《金屋藏娇》 第1章 外室她多娇 每月初五,是耶律肃来临幸她这外室的日子。 晨起,院里的张嬷嬷张罗着忙活起来。 洒扫、浆洗、晒被、备席。 四个丫鬟被张嬷嬷指挥的团团转,直到傍晚,巷子里的灯笼都点上了,张嬷嬷一行更是严阵以待。 个个都紧张兮兮的等待耶律肃的降临。 唯独主角夏宁闲着无事,在屋子里打了一套擒敌拳,出了一层薄汗,被张嬷嬷喋喋不休一顿念。 “我的好小姐哟,大人一月才来一回,小姐合该上心点才是啊!” “小姐可倒好,将自己搞得浑身是汗!” “若是惹得大人厌恶再也不来了可怎好啊!” 夏宁一脸的无所谓,任由张嬷嬷说话。 嬷嬷招手叫来一个丫鬟,麻利的吩咐下去:“伺候小姐去擦洗!务必快些!然后再擦些香——” “张、张嬷嬷!”另一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回禀,“大人来了!马车已经到巷子口了!” 张嬷嬷心咯噔一跳,看着眼前一身臭汗、双眼发亮的美人,一时间头晕眩不止。 若把这幅模样的夏主子推出去,恐怕她的好日子也将到头了! 张嬷嬷嘴唇嗫嚅着:“快快——擦擦擦——” 小丫鬟就着隔间里提前备下的洗漱水,打湿了巾子为夏宁擦拭脸上、肩窝里的薄汗。 在此期间,张嬷嬷已恢复冷静,取了香粉在夏宁的耳后、手腕上轻擦了两下。 以香味来掩盖她身上的汗味。 一老一小配合的格外默契。 夏宁理亏在先,任由她们打扮自己。 做完这些,院里恰好传来开门的动静。 一老一小将东西归位,迅速离开夏宁的卧房。 ——耶律肃不喜有外人在旁伺候。 耶律肃是习武之人,脚步声极轻。 但夏宁的功夫还不错,旁人听不见,却瞒不过她的耳朵。 房门被推开。 一室暖黄的烛火,一位美人娇滴滴的站在一旁,屈膝行礼,声音娇媚婉转,“奴见过大人~” 说罢,夏宁抬起脸蛋,妩媚撩人的视线顺着耶律肃的腰间一路上滑,掠过他清冷俊朗的面庞,最后坠入那双如黑石潭般深邃冰冷的双眸。 皙白的脸上拈出一个娇羞的笑脸来。 夏宁生的不算极美,但她从小长在勾栏了,那些撩拨妩媚的身段早已刻进了骨子血肉里。 一个眼神、一抹笑,就能教郎君酥了一半的身子。 再加上酥手轻轻在肩上那么一搭,葱白的指尖往下轻轻一划拉,勾住男子的腰带,欺身向前,眼媚如丝。 可任凭她如何撩拨,面前的男子毫无反应。 夏宁内心诧异。 来这儿不是就干那回事儿的吗?怎么今日要做柳下惠不成? 她面上不显,微抿着红唇,委委屈屈的看着眼前的耶律肃。 一把子嗓音更是动听,“大人?” 尾音上扬,如一把钩子。 耶律肃在外是冷血无情的将军,战功赫赫,备受南延百姓尊崇,从不眠花宿柳,府中更无妖姬美妾,生活作息严苛自律到令人发指,是一位心怀南延的好将军,南延无人不赞。 唯独—— 他瞒着整个南延,偷偷养了夏宁这个外室。 耶律肃冷冽的眼神落在夏宁的脸上。 她毫不畏惧,迎面露出一个愈发娇柔的笑脸。 那双柔波泛滥的眸子,引得人不由得想要沉溺…… 耶律肃冷漠的铠甲有些松动,夏宁的动作便愈发大胆了些,似柔弱无骨的菟丝缠绕着他,吐气如兰:“大——” 耶律肃的冷漠仅涣散了一瞬。 大手直接捂住了美人的献吻,眉头不悦蹙起,眼中似有厌恶之意:“你方才做了什么?” 夏宁柔笑着,腻歪人的话张口就来:“奴一日不见大人如隔三秋,自是眼巴巴的盼——” 耶律肃的眼神冷冽甩来。 夏宁:…… 她敛起矫揉造作的笑容,撅着红唇,哼哼唧唧的小声道:“奴收拾了下屋子出了些薄汗而已,若大人厌弃,奴这就去清洗。” 说着小眼神还哀怨的扫他一眼。 连她出汗也嫌弃不成? 有本事等会儿就别压着她颠鸾倒凤! 耶律肃依旧是一张阎罗王似的脸,只是表情愈发不耐,“这四月天里收拾个屋子还能出汗?”说完扭起她的手腕,“你用了什么东西?” 夏宁立刻恍悟。 哦~ 不是嫌她汗味啊。 夏宁双眸含雾,红唇皓齿,娇声道:“大人,您弄疼奴了。” 她在弄字上使了个心眼。 美目流转,风情万种。 一派不入流的勾栏瓦舍做派。 耶律肃眼眸眯起,眼底卷席暴虐之色,仿佛耐心耗尽,嗓音压低,“不说是吧。” 能吓得人心肝乱颤。 独独没吓到夏宁。 可她妩媚的笑才攒到一半,就被男人拦腰扛起,将她像是一个麻袋似的抗在肩上,大步流星的走入提前预备的隔间里。 噗通—— 一声。 美人落水,衣衫尽湿。 她从水中冒出头的一瞬间,有些懵逼。 耶律肃床品极好,怎么、怎么今晚不按套路出牌了呢? 耶律肃原只想把她扔进盆里冲去那一身味道,却在抬脚准备离开时,无意扫到夏宁出水时的模样。 并非她平日里调笑浪荡的做派。 眼神清亮,水珠沿着白皙滑腻的脸颊淌落,让她看起来干净的不染尘埃。 这个念头闪过后,耶律肃无声嗤笑了下。 不染尘埃? 她一个从青楼里出来的女子? 那副身段不止是伺候了多少男人才练出来的。 真是可笑。 耶律肃只留了个嘲弄的笑声便离开了。 但又没彻底走。 夏宁趴在澡盆边缘,双手扒着,下颚搁在上头,嘟着嘴眨巴着眼睛,毫无刚才风情万千的模样,怡然自得的很。 耶律肃临走时那一个厌弃的笑她可没错过。 这是又嫌弃她脏,又不愿意离开啊。 毕竟今日可是耶律肃大将军一月仅有一次的开荤日,白白的走了岂不是还要熬到下个月,那可不得憋坏了? 想到这儿,夏宁吃吃的轻笑了两声。 泡了半盏茶的功夫,将身上香粉的味道彻底洗去,夏宁才出隔间。 耶律肃去了另一侧的隔间洗漱,此时只着一身雪白中衣,大马金刀的坐在床边上,手持一卷书籍。 他身上有武将的刚毅,却不曾沾染武将的粗鲁,周身气韵高冷矜贵。 就这般坐在那儿,如名师作的画,教人赏心悦目。 第2章 将军他不疼人 察觉到夏宁出来后,他放下书卷,视线投来,嗓音透着一丝低沉的慵懒,“过来。” 再配上那一张俊逸的面庞,若是寻常女子怕早已把持不住芳心荡漾了。 夏宁轻咬下唇,娇笑的扭着身子过去。 还未在床边坐稳,就被一只大手摁住肩膀压下。 一句废话、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曾有。 耶律肃来这儿就只此一事,从不会在其他事上耗费时间。 天旋地转,一室孟浪。 燃的烛火熄灭,声音仍未休止。 夏宁自认除了有一副好皮囊之外,还有一具倍儿棒的身子骨。 即便如此,也败在了耶律大将军的手下。 这一夜,是从未有过的煎熬,床品极好的耶律肃这一夜似是发了狂,她哭哑了一把好嗓子,眼泪流了又流,才求得耶律肃放过了她。 下一瞬她便昏睡了过去。 次日她睡到晌午才醒。 身侧早已冰凉。 耶律肃从不在她这儿过夜,这两年以来,素来就是完事儿走人。 两年前,他花了重金将她从青楼赎身,脱了娼籍,又替她置办良田入了贱籍,购入了一座院子将她养起来,成为他纾解的外室。 这两年的日子嘛,自然是比青楼里过得舒服。 不愁吃不愁穿,还不用应付各色恩客。 只不过…… 夏宁扶着腰身艰难的起床,嘶嘶地倒吸着凉气,脸色一片煞白。 这个月耶律肃是憋疯了么,往死了折腾她。 她扯了一个外衫将自己裹住,又叫来丫鬟进来送水清洗。 洗洗刷刷了一个时辰才结束。 夏宁洗的一身干净,懒洋洋的躺在美人榻上,任由丫鬟进出收拾床榻。 昨晚的那些褥子被面是不能再用了,但也不能随意丢弃,通常都是由张嬷嬷打包送去外头焚烧厂烧了干净了事。 夏宁脸皮厚,今儿个进屋收拾的丫鬟买来不到半年,脸皮薄的很。 光是打包就臊红了脸。 低着头像个鹌鹑蝈蝈似的出了房门。 露出的一截脖子通红。 如此单纯可爱的反应,逗得夏宁笑出了声。 “小姐再这样取笑人,小心又要臊跑一个丫鬟。”一个紫衣丫鬟抱着一床新褥子进了屋子,声音爽朗,利落,铺床叠被的动作麻利整齐。 没一会儿就将床铺整理妥当。 这是跟着夏宁最久的一个丫鬟,名唤梅开。 是夏宁两年前在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两人说是主仆,实则更如友人密友。 夏宁摇着团扇,哎呀的笑了声,“那嬷嬷可不会轻易放过我了,这样吧,以后让丫头在院子里做些洒扫工作,别进我屋子了。” 梅开插着腰走来,意有所指的笑道:“书房也不能去才是!” 夏宁美目一转,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团扇半覆面,娇声轻笑。 “姑娘们这是在笑什么事呢?”张嬷嬷的声音由近及远,话音落下,一张乐呵呵的脸就闯入了夏宁的视野。 张嬷嬷年过半百,体型微胖,面容一团福气,笑起来更是和蔼。 这座小院里,算上夏宁一共六人,皆为女流。 夏宁是主子小姐,张嬷嬷是管事嬷嬷,梅开是大丫鬟,其他丫鬟一视同仁。 但夏宁长在青楼,自知女子艰辛不易,对待下人更不会拿腔拿调,张嬷嬷也是个好脾气的嬷嬷,下人不犯事,她将丫鬟们当成自己孙女疼爱照顾。 梅开笑着道:“小姐在说兰束面皮薄,怕再吓跑了小姑娘,今后就让她在院子里做些洒扫的活计,好让嬷嬷省心些。” 耶律将军养了个外室的事捂得严严的。 毕竟此事有碍他的名声。 院子地处偏僻,院里人口简单,除了婆婆,四个丫鬟都是签了死契、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外面暗处更有暗卫监视,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上回一个小丫鬟熬不住跑了,为防止她将消息外泄,将她拔了舌头发卖去了邻国。 这事小院里的人都知道。 夏宁自然也知道。 张嬷嬷听明白了,笑呵呵的福了福身:“那就多谢小姐体谅老婆子了!” 夏宁抬了抬扇子,似模似样道:“嬷嬷客气了,起吧起吧。” 主仆三人你来我往有说有笑,最后还是张嬷嬷惦记要去‘销赃’,这才抽出了身去做事,梅开也忙着去做事。 偌大的屋子里又只剩下夏宁一人,睁着眼对着房梁。 若在平日,她还能打两套拳,写几页大字打发时间。 可今日她身上疲倦的很,只想瘫在榻上。 便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白日里睡多了,到了夜间睡意寥寥。 她要了一壶清酒。 送酒来的不是梅开,而是张嬷嬷。 梅开、竹立这两丫鬟是夏宁的人,死契都捏在夏宁的手中。 而张嬷嬷、兰束、菊团是耶律肃的人。 送完酒后,张嬷嬷不急着离开,夏宁捏着酒盅,嘴唇含笑的望她,“大人可是有什么话托嬷嬷转达给我听?” 张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却又碍于命令不得不说。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蓝色瓷瓶,轻轻的放在桌上。 “大人交代下来,命小姐每次事后都服用一颗。” 夏宁脸上的笑意不减,“嬷嬷糊涂了,我这身子早已不能生育,吃这个药也是浪费。” 嬷嬷垂首,不敢直视夏宁,“南延门第森严,大人尚未娶妻,妾室、外室不得有孕。小姐年轻又常锻炼身子,若是出了事吃亏的只有小姐。” 原是如此。 往常耶律肃来时,她总像个美人玩偶似的坐着守着,昨日闲着无趣打了套拳,又特地涂了她从来不用的香粉,倒是让耶律肃以为她想强健身体怀上子嗣,这才送了药来以绝后患。 夏宁拔了瓷瓶的塞子,倒了一颗药丸就着清酒咽了下去。 快到张嬷嬷都来不及阻止。 “小姐——药丸哪能用酒送——” 夏宁一脸无辜的回道:“已经吃完了,怎办。” 张嬷嬷:…… 夏宁反过来还宽慰她,“吃都吃了,你就别念叨我了,下回我一定用清水送服,可好?” 张嬷嬷看着眼前笑眯眯的姑娘,不自觉的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夏宁继续笑道:“嬷嬷快别叹气了,哀怨使人衰老,要像我一样时常笑笑才好。” 她拈着小巧的酒杯,说的摇头晃脑煞有其事。 嬷嬷的不忍之意更甚,“姑娘……” “嬷嬷不用这般怜惜我,”她轻含着酒杯,嗓音柔软,“如今的日子是我从不敢想象的自在幸福,全托将军之福,若能让将军安心,这药我吃的毫无怨言。” 她的眼神澄澈明亮,脸上露着柔软的笑容。 全然不是那惯会摆弄风情的外室。 第3章 见惯外室妩媚撩人 此时的夏宁也万万没想到,这药还真不能用清酒送服。 从深夜开始腹部绞痛不已,胃里翻滚着恶心,又吐又拉了一整日。 张嬷嬷生怕出事,禀了将军府里的管事请来一位乡野郎中医治,治了半个月才彻底好起来。 便是这样,耶律肃也不曾来看她一眼,也未派人来关心一句。 张嬷嬷在时无人敢说,今日张嬷嬷外出采买,兰束、菊团不在,只留了梅开、竹立在夏宁身边缝制夏衣,竹立才愤愤不平道,“小姐这一趟病的这么厉害,也不见大人来。” 竹立心直口快,性格毛躁些。 梅开胆大心细。 听竹立这般抱怨主子,难得的没有呵斥。 可见她心里对耶律肃如此绝情的做法也有不满。 夏宁倒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一边转着团扇玩儿,一边道:“别忘了我这外室是胁恩威逼得来的,若没有两年前那一遭,耶律肃大可找一个家室清白的姑娘,或是身边底子干净的丫鬟做外室,而我估摸着还在青楼里打转呢,哪能有眼下这松快日子可过。” 竹立仍不甘心,“便是阿猫阿狗养了两年也该有了些情分,更何况小姐还是——” 见越说越离谱了,梅开才喝止。 夏宁收了团扇,倚在美人榻上,眨着杏眼,一派纯粹的问道:“竹立觉得我像是猫还是狗呢?” 竹立啊了声,显然没跟上夏宁的思绪。 梅开接了话茬:“狗子衷心也显得蠢笨些,小姐更像是猫儿才是,我听说东罗有一猫儿毛发纯白细洁,碧色眼珠子,眼神花气,走路跳跃背影婀娜多姿宛若舞姬。” 竹立也有了兴趣,“真的有这种猫?南延这儿的猫都是黑猫花猫,一股子野性,看着就让人害怕。” “可惜。”夏宁摇着扇子叹息。 竹立问道:“小姐可惜什么?” “这几年市面上的黛子、胭脂多为西疆货,又贵又难用,东罗产的黛子胭脂高价难求,许是两国边市不畅,否则咱们还能使点银子让商贩抱只白猫来养养。” “小姐真想养的话,不妨这个月大人来时,去求求大人?”梅开难得见夏宁开口想要些什么,出主意道:“本来小姐的病因是大人赐的药,这半月遭了这么一茬罪,看着消瘦了许多,即便大人心如磐石冷硬难热,见到小姐形容消瘦了难免会怜惜一分,小姐再撒娇磨磨大人,指不定就能将白猫抱来。” 竹立不如梅开聪慧,应和道:“梅开姐说的极对!” “容我想想。”夏宁有些心动养猫一事,垂眸细思。 她一生注定无子,身边虽有梅开、竹立等人,但终究等她老了不配做外室了,这些姑娘们也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而圈养的猫狗却只能赖以主人存活。 养只像自己的白猫添个乐趣,想来还不错。 白日里她们才说过东罗白猫一事,夜里张嬷嬷便来与她说耶律肃即将出征东罗。 夏宁正在泡脚,闻言有些意外。 “何时出征?” 嬷嬷道:“听府里管事说这月底大军出发。” “东罗路途遥远,再加上两军交战,恐怕没个一年半载凯旋不了。”夏宁微蹙着眉,嘟囔着道。 张嬷嬷为她添热水,见夏宁状似担忧,内心欢喜。 大人来时,她殷切伺候。 大人不来,她不盼不念。 就是这回病的那么狠了,大人没来她也没一句话的不满。 如今总算见到她担忧大人了,嬷嬷可不欢喜么。 接着又听见夏宁嘟囔道:“这一去一年两年的,月钱应该不会漏了我……嘶——” 张嬷嬷手一抖热水加多了,烫的夏宁连忙提起脚来。 “小姐没烫到吧?老奴这不中用的!”张嬷嬷自责起来,又忙着查看夏宁的脚,见她只是皮肤略红了些,这才松了口气,“小姐恕罪,我这就去拿药膏来擦。” 夏宁毫不在意的摆摆手。 张嬷嬷麻利的取了药膏来擦拭,膏体粘腻,涂了也不能立刻钻被褥里。 她就坐在床边,晾着双足。 张嬷嬷顺势坐在踏板上,语重心长道:“小姐该为自己多做些打算才是。大人眼下虽只您一个外室,但东罗尽出美人,届时凯旋,陛下必会赏赐美人、财富,那些妖精做派的东罗人定是以妾位进府,而非外室,小姐住在外面,总不如府里那些个妖精日日都能见到大人。” 夏宁应了声,一派认真道:“不如我去求大人允准,让我女扮男装随军可好?” 张嬷嬷:……???一脸震惊。 夏宁啧了声,又觉得不妥:“就我这外貌条件,肯定办不了男装,干脆假扮成贴身丫鬟得了。这一去一年半载日日相对患难见真情的,说不准大人一回来就允我进府当妾室了。” 张嬷嬷:………………怎么还越说越离谱了!贱籍、娼籍不能为高门大户妾啊! 夏宁接着叹息,“忘记贱籍不能为妾,不如、不如——”她转了下眼珠子,眼波流转狡黠多谋,“我卷了细软趁此逃走?这富贵足够我和丫头们在偏僻镇上购置良田开间铺——” 张嬷嬷忍无可忍:“夏宁娘子!” 夏宁从善如流,含笑道:“嗳!您请说。” 撞上她笑意满满的双眼,张嬷嬷只觉得自己气的心口直跳,快要憋死过去。 “算了!老奴无话可说!”老人家气鼓鼓的端起脚盆,临走时还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一眼,“旁人的外室哪个不小酒小菜、荷包袜子的送着,唯恐主子疏漏了自己,您可倒好!” 看着张嬷嬷生气的样子,愈发敦厚可爱起来。 夏宁憋着笑,捏着嗓子撒娇道:“人家也不差呀,哪回将军来时不全身心的伺候着,第二日下不来床的模样嬷嬷不都知道嘛~” 张嬷嬷一张老脸被她说的通红。 不是臊的,而是气的。 端着脚盆扭身就走了。夏宁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的在床上打滚。 张嬷嬷关心自己是真。 可刚才那可爱、好笑的模样也是真的。 夏宁滚得太欢快了,一不小心从床上噗通一声掉下去。 她刚才过于开心,以至于忽略了门外的动静。 正打算爬起来时,一抬眸,瞧见了推门而入的耶律肃。 耶律肃是习武之人,听力极好,在门外就听见了他这外室的笑声,两人相处时多在床笫之间,见惯了外室妩媚撩人的一面,却不知道她还能这样大笑。 第4章 不能伺候大人 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看见外室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她见到自己似是有些意外,面上不见往常那副风情之态。 又是这种不设防备的表情。 明明是个以色侍人的外室。 想起她方才与张嬷嬷的对话,耶律肃心中更添一份厌弃。 当面那些表忠心诉深情的话张口就来,背地里却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夏宁的反应慢了一拍,在看见耶律肃露出不悦的表情后,她只当是自己的失礼坏了大将军的规矩,以极快的动作从地上爬了起来,屈膝见礼,脸上还不忘露出惊喜交加的笑容,“奴见过大人~” 她的身姿窈窕,身上穿着微透材质的里衣,掐出纤细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来。 又恢复了妖精做派的外室行径。 耶律肃冷哼了一声,跨步走入,并未直入里间,而是在四方仙桌旁做了下来。 夏宁迎了上去,端茶倒水的伺候。 见他没有拒绝自己,便站在他的背后,酥手轻按在他健硕的肩膀上,娇声道:“奴好生高兴呀,听嬷嬷说大人即将出征,将有一年半载不能伺候大人,正心里难受的紧呢,一抬头就看见大人站在奴家的房门前,在奴眼里,犹如神兵天降。” 耶律肃端起冷掉的茶水一口饮尽,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在院门就听见了你的笑声。” 夏宁:……失算,忘记这人耳朵好使了。 她娇媚的哎呀了声,按着肩膀的手往耶律肃的胸前缓缓探去,嗓音更魅了一分,“奴白日里难受了一整日,张嬷嬷实在看不过去,夜里为了宽解奴家,与人家说了几个逗趣的笑话,哪知道刚好就让大人给撞见了呢,真是~” 她嘤咛一声,装作羞涩难堪,将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 手却不安分,在他胸前轻轻东扯一些,西摸一下。 上身还状似无意的蹭着他的后背。 四处点火。 毕竟这位大将军来就是纾解的。 月底大军启程,他身为主将在之前肯定忙的不行,哪还有空来临幸她,这一回过后,下一次还不知是何时呢,这次可不得将人伺候好了。 是以,夏宁的动作愈发大胆。 口中还带着点娇嗔的叫着:“大人~” 耶律肃的语气浸满霜寒,“是什么逗趣的笑话,也说与我来听听。” 夏宁愣了一瞬。 耶律肃这语气不善。 她愈发柔情蜜意的伺候着,“不过是些拿不上台面的笑话,恐污——” 下一瞬,胡作非为的手被擒住,来自腕间的力道痛的夏宁低呼求饶:“大人?”嗓音仍是柔软无辜的调子。 耶律肃仿佛没听见她唱戏般的哀求,粗粝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拽,生生将人从身后拽到了跟前。 夏宁不曾设防,被拽了个踉跄,整个人跌坐在他脚边。 心里泛起慌乱。 眼底愣是不透一丝恐慌,只见一汪幽幽动人的水雾缭绕。 “这小院你住的就如此不甘?”耶律肃压下些身,阴影之下的面容沉沉,眼神冰冷,压迫力瞬间袭至,恐怖骇人。 一息之间,夏宁的念头百转千回。 难怪今日语气不善。 即便她是个不入流的外室,却也是大将军的人。 男人占有欲强,听见外室满嘴胡话,口口声声说要卷细软走人,搁谁身上能当做没听到? 她今晚若不好好安抚,恐怕难过这一关了。 心中拿定了主意后,她眉心微蹙着,杏眸含泪,哀哀怯怯地说道:“大人此时心中有怨气,只管冲着奴家发泄就是了,左不过奴家贱命一条,若能让大人平怨,就是死了也值。” 说着说着,眶中的雾气凝成眼泪珠子,从眼角滑落。 眼睑掀起,一抹怨诉的眸光偷瞧了眼前的耶律肃一眼。 触及他毫无温度的目光,又依依不舍的垂下了头去,用帕子捂着唇,溢出些哭泣的气音。 这一通下来,耶律肃怒极生笑。 另一只手直接掐上她的下颚,粗粝的指腹捏住将她的脸面抬起。 “你言语有失,怎么到你口中反倒还是我有错在先。” 语气生冷。 眼神更甚。 视线落在她未涂口脂的唇上,他倒是要看看她这张嘴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耶律肃反问过后,她咬着下唇,抽泣着诉道:“大人怎会有错,都是奴家的错,是奴家的身子不该吃了大人赐下的药连绵病了半月才见好,是奴家不该怨大人竟是连关切都不曾关切一声,是奴家不该忘了自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身份,妄想着与大人这些年的情分……是……是……奴家的错……” 她悲伤不能自己,成串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 委身跌坐在地上,歪着的腰肢柔软纤细,眼泪打湿了她的脸庞,衬的她面容显得消瘦,平添一分柔弱动人。 耶律肃身负将军盛名军务繁忙,外室的事情他从不过问。 赐药之后,他也不知夏宁竟然病了这么久。 此时再仔细看,的确发现她瘦了些。 但—— 耶律肃看着她连跪也不成样子的姿势,心中才腾起的一丝怜惜散尽。 唱作俱佳的娼妓做派,他见得不少。 可耶律肃也不再冷声逼问,余光扫了地上的女子一眼,手指笃笃地在桌上敲了两下,“倒茶。” 夏宁也不露喜色,用帕子擦去了眼泪,才扭着腰肢站起来。 眼梢哭的微红,偶尔还抽泣两声。 动作也透着些许敷衍。 一副哀怨难平的腔调。 倒了一盏冷茶后,将茶盏往耶律肃手边推了推,口中念了句,“大人慢用。” 这番敷衍,惹得耶律肃多看了她两眼。 两年时间里,只要他来,她无时无刻不对着自己媚笑谗言,在他面前使尽了勾栏里学来的做派,从未像今晚这样过。 耶律肃端起茶盏,正欲喝下,一念过,复又撂下。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 夏宁两手捏着帕子扭着玩,垂眉敛目道:“奴家知错了。” 语气也是柔懒的调子,手上翻帕子的动作却都快翻出花来了,全然不像知错的调。 耶律肃等了会儿,也没等来她其他的话,“就这一句?” 夏宁答:“时辰不早了,奴家去唤丫头送水来梳洗。” 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耶律肃低斥一声:“夏氏!”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气。 第5章 外室她痛诉 夏宁识趣跪下,“大人要打要罚,奴家悉听尊便,绝不敢有半句怨念。” 耶律肃冷笑一声,“夏氏,这就是你不敢有怨念的态度?” “奴家在秦楼楚馆长大,耳濡目染学的就是这一身的习性,当年求着大人将奴家收为外室时就该晓得。大人如今不喜欢奴家俗媚的做派,又不喜奴家这幅作态,奴家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伺候大人。” 不知如何伺候? 耶律肃反讽道:“夏氏,你将我当成你那些愚昧无知满脑袋都是浆糊的恩客随意糊弄不成?天青阁的花魁竟说出不会伺候人这话来。” “耶律大将军!” 跪在地上一派柔弱的夏宁忽然直起腰背,双眸含泪带怨,眼梢染得通红,“您阅人无数,难道真就看不懂奴家的心思么?奴家将将军视为命中贵人,战战兢兢侍候两年,奴家出生卑贱,在贵人眼中不值一提,可就是您身边养了逗趣的小猫小狗,喂养了两年也该有一分惦记,可将军您呢,奴家这破败身子早已不能生育,您赐了药下来奴家也不敢不吃,便是险些去了阎罗王殿报道,奴家也不敢有一句说将军的不是。但病重半月,您事务繁忙奴家命如草芥,奴家亦不敢说将军的不是,今日将军来了,奴家是真的心里欢喜,可将军您呢?” 她哭的更狠,抽噎着说不清楚话。 哭的脸色发白,身躯颤栗。 面对上座的耶律肃,她呜咽着伏倒地上,悲痛到不能自己:“便是奴家命贱,可也禁不住将军这般作践奴家的一片心啊!” 夏宁大病才好,气血不足。 大悲之下,直接哭晕了过去。 她哭着真情实感,实际却抱着赌的成分。 待到悠悠转醒,看见坐在床边小几上的耶律肃,就知道自己这局赢了。 “大人……”她支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惊动了正在看书的耶律肃。 耶律肃的视线扫来,见她挣扎着要起来,并不上前凑把手,而是叫了人进来。 张嬷嬷端着一碗汤药迈着利落的步子进屋,率先朝耶律肃福了福身后,放下汤药,才扶着夏宁坐起,又塞了引枕垫在她腰窝处。 伺候着她靠舒坦了,端来汤药,劝道:“小姐先喝药吧,大病刚好,这身子要紧啊。” 夏宁端过一碗褐漆漆的汤药,眼都没眨一下一口饮毕。 “让嬷嬷操心了。” 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碗还了过去。 张嬷嬷接过后便退了出去。 屋中只余他们二人。 耶律肃今晚并不打算留宿,见她醒来便说道:“往后每月月初,府医会来给你诊脉,开出的汤药按时服用。” 夏宁垂眸谢恩,刚醒来时,神情并不明艳,添了几分病态。 不复之前那般搔首弄姿。 耶律肃又看了她一眼,“歇下吧。” 说罢就要起身。 夏宁在他站起身时,连忙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南延男子的常服多为广袖,夏宁一抓一个准,将人给拽住了。 耶律肃也不急着抽回袖子,侧过身,视线垂下看她:“何事,说。” 语气微冷,但不曾有不耐之意。 “今晚之事还请大人忘了!”她语气哀求道,昂起略显苍白的脸蛋,眼神忽闪,夹有羞愧之态,“奴家今晚发痴发癫模样实在难看的很,还请大人忘了,千万不要记得才是!” 杏眸波澜,粉唇微抿。 眼神娇而灵动。 今晚,耶律肃见多了她不曾有的一面。 好奇她又有一通什么说法,抬了下下颚,示意她继续。 夏宁神情忸怩,像是提及什么羞涩之事,但回话通顺,并不支支吾吾口齿不清,“都怪张嬷嬷啦,说东罗尽出异域风情的美人坯子,怕殿下凯旋就要将我这外室给忘了……奴家、奴家昏了头了才发痴了一回,让大人见笑了。” 耶律肃从不在女人身上耗费太多神思。 收了夏氏后,两年以来,她是一个合格的外室,骨子里仍旧是薄情寡义的勾栏女子,虽然添了个麻烦,但纾解一事尚算合契,耶律肃对她的要求自然也不高。 可今晚她生气恸哭了一场,还把自己哭晕了过去,醒来又说这一番话,仿佛她真是一位一心一意爱慕自己的外室。 前因后果太过顺通。 仔细看她的表情,不见任何心虚不安。 让耶律肃忽然有些看不懂这夏氏。 他才想了一瞬就不再多虑,夏氏听话就继续养着,若生出其他心思,处理一个贱籍女子,甚至不用他来出手,淡声说了句:“下不为例。” 夏宁欢欢喜喜的谢了恩。 笑的眉眼弯弯,唇角的两侧显出小小的梨涡来。 笑容清冽,澄澈,不含胭脂妖娆的作态。 耶律肃看了眼后正要抽袖离开,却发现袖子被拽紧了。 他眉心刚要蹙起,斥责夏氏无礼时,夏氏攀着他的胳膊附了上来,娇声媚气道:“大人~” 纤柔的指尖顺着衣襟交叠处往里探去。 隔着中衣游走。 用气音道:“奴家想伺候大人了。” 动作也愈发胆大。 在撩拨耶律肃这事上,夏宁的千般万般手段从未失灵过,毕竟他来这儿就是纾解的,自然一拍即合。 这一回,耶律肃抬手制止了她的胡作非为。 夏氏行为妖孽,今晚对她已经多有纵容。 不可继续。 耶律肃将她的手从身上拨开,自己动手将衣裳整理整齐了,离开时才冷眼警告般扫去,“今晚好好休息。” 夏氏半跪在床上,软绵绵的福身,“是,大人~” 面上倒也没见被拒绝的尴尬。 耶律肃离开后,张嬷嬷并梅开、竹立两个丫鬟一同进了屋子。 今晚是这两年以来从未有的大阵仗,夏宁又哭又闹还晕了一回,耶律肃没有留宿直接走了,她们怎么会不担心? 张嬷嬷直说道:“娘子糊涂啊糊涂,不该闹那一场的啊!” 夏宁倚靠在床上,笑吟吟的转向竹立,“方才的汤药吃的口苦很,帮我取些甜嘴的蜜饯来。” 竹立应了出门去取。 夏宁这才回张嬷嬷,“嬷嬷为何这么说啊?” 张嬷嬷叹了口气,一脸惆怅道:“但凡事业有成的男人,也是最见不得那些个哭哭啼啼的妇人,大人乃是堂堂将军,性格雷厉风行,更是看不上三寸舌的妇人。娘子今晚哭闹了一场,虽是一腔真情流露,可就怕惹了将军的厌弃啊!” 第6章 外室她别有算计 张嬷嬷说完后,连带着梅开也一脸担忧的看着夏宁,“小姐,嬷嬷说的在理,今晚大人也不曾留下来,今后……” 夏宁耸了耸肩膀,无奈道:“可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能怎办。这时辰也不早了,嬷嬷年纪大了熬不住,早些去歇息吧。” 显得毫不担心。 张嬷嬷一口气梗在喉咙口,恨铁不成钢的望着这位美人。 最终长叹一口气,拂袖而去。 离开的路上还在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啊……” 看出来是真的替夏宁在担心着。 屋子里,竹立动作麻利,取了一盏蜜饯来。 梅开也忙着倒茶水,怕她晚上吃多了甜物会腻,却发现桌上是壶冷茶,又忙着要去烧热茶来喝。 夏宁抬手制止,“冷茶就成,这深更半夜的热茶喝的燥的慌。” 梅开劝她少喝些,才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两个丫头各自在床前的脚榻上坐下,吃着蜜饯就着冷茶说起话来。 围绕的自然还是今晚的事情。 竹立担忧的问道:“小姐,您就真的不担心大人不来了?” 夏宁嚼着果脯,柳叶眉挑起,“为甚?” “大人今晚都没留下来,而且——您今晚不是哭闹了一通,还惊动了府医……” 梅开接着竹立的话道:“方才嬷嬷说的也在理,咱们这位大人看着不像是有耐心的人物,若真的惹了他的厌烦,今后的日子怕是难熬。” 两位姑娘说完后,皆面露忧色的望着夏宁。 夏宁两只捏着茶盏底端,口含盏檐,曼妙不经心的视线轻扫过去,“你们还真当这位大人恼了我了?” 梅开竹立对视一眼,语气惊讶:“难道大人没生气?” 夏宁就爱看这些不懂男人心思的姑娘们一惊一乍的表情,笑的愈发烂漫,“你们若不信,且过两日再看,不出三日,耶律肃定会再来。” 见她说的笃定,梅开才松了口气,“小姐心中有数就好。” 竹立眨了眨眼睛,两边各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些什么名堂来。 夏宁用手掩着唇打了个哈欠,懒散着道:“折腾了半宿,我倦了,你们也赶紧下去歇息吧。” 两个丫头将蜜饯盘子、茶盏收拾妥当,才退出了屋子。 隔着一扇门,夏宁还听见竹立正缠着梅开询问,一口一句都在担心她。 夏宁听着,嘴角微扬。 她们三人都是苦命女子,便是为了梅开竹立,她也好好将日子经营着。 两日过后的夜里,正如夏宁所言,耶律肃来了。 张嬷嬷又惊又喜,惊的是接连两次耶律肃来小院,她都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好好迎接着,喜得是夏宁没有失宠,立马撸起袖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置办了一桌简单的席面。 屋子里照旧只有夏宁一人伺候着。 耶律肃出生公爵门户,起居饮食规矩严苛。 夏宁不能同席吃酒吃菜,须得侍立在旁伺候着。 耶律肃用膳时不许有人在旁呱噪,但夏宁是谁,她曾经赖以生存的本事就是哄得男人高高兴兴的为她大把大把的花银子票子,即便不发一言,仅靠着夹菜倒酒,也演出了活色生香的美人献膳的情调。 用膳过后各自前去洗漱。 然就是直奔主题办事。 耶律肃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往日来时都已经素了一个月,要起人来凶的很。 一点儿也不知怜香惜玉。 这一回掐指一算才素半月多,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过度。 夏宁变化着花样辗转承恩,甜腻羞耻的话语不知说了几箩筐,也没求的男人怜爱她几分,每每动作间愈发带着狠劲。 加之夏宁大病好了没几日,后半程她只觉得眼前发晕,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只张着小嘴喘气,一个多余的字也说不出来。 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撑不住累晕过去时,男人却放柔了动作,将这奢靡香乱的一晚结束。 耶律肃没有在小院留宿的习惯。 干完就走。 走之前还会清洗一番,替换衣物也由侍从转交给嬷嬷递进来,换洗下来的则有侍从带走,不会留在小院。 除了他每月一次的造访,这个小院干净的连男人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夏宁瘫倒在床上,尚保留了一分清醒,身上不着一缕,也不急着遮蔽,青丝散乱,玉体红痕,帐中的香艳道尽将将散去的糜乱。 隔间有了动静,是耶律肃出来的声音。 夏宁这才撑着胳膊半坐起来,顺手扯了一床薄被掩住身子。 她才被狠狠疼爱过一番,白洁的肌肤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身子歪斜着,如一副春色满溢的画卷。 比起夏宁,耶律肃已是一身常服,面如沉水,眸光似冰潭底的一汪深幽,透着冷冽的寒意。 哪还有方才在床帷间的狠样。 耶律肃一惯不喜她这幅搔首弄姿的风情,提步离开时,就听见夏氏轻柔的一句:“奴家身子不适,不能送大人出门,愿将军早日凯旋,奴家定日日向仙君、真人祷告乞求。” 夏氏的声音含一丝沙哑。 还有倦意。 耶律肃转过头,看着伏跪在床上的夏氏,眼底幽幽,最终仍是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区区外室,怎配替他祈福? 耶律肃前脚刚走,后脚夏宁就卸了力气,就着伏倒的动作滚到了床上去。 身子骨痛的像是被马车碾压过一般,喉咙火辣辣的疼,眼睛也哭的肿痛,甚至连爬起来清洗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小院里的人知她的习性,事后不会进屋侍候她,等她第二日醒来叫水后才进屋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灯盏的烛火摇摇曳曳,愈发显得屋子里静。 本该累的闭眼就睡的夏宁罕见的难以入眠,脑袋里混混沌沌,思绪繁杂。 她一向自以为自己洒脱,耶律肃若愿意继续养着她,她也乐得安宁自在,若嫌弃她,不愿意养着了,贱籍虽苦,但手里攒下的细软也足够自己一辈子衣食无忧,便是加上梅开竹立二人,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可偏嬷嬷的一句话,让她心里着急了一分。 男人无情,一心只有事业、天下安邦。 她绕着圈子的算计、试探,只为巩固自己在耶律肃心中的地位。 结果是成功的,但她却不高兴。 妄图究其原因,却又不敢深思。 最后只恼的自己在床上滚了两圈后才渐有睡意。 第7章 将军与公主 次日,嬷嬷未来得及提起,夏宁先一步,当着嬷嬷的面吃了上回的药丸。 这回她分外仔细,没喝酒没饮茶,用温开水送服了下去,相安无事。 张嬷嬷待她愈发亲厚,言语间时常提起府里听来的杂事。 可惜夏宁对这些琐碎事毫无兴趣,每回听着就嗯嗯啊啊的敷衍着,惹得嬷嬷恨铁不成钢的瞪她。 嬷嬷一生气,夏宁就嘴甜着哄着,指挥着梅开竹立拿来蜜饯糕饼给嬷嬷甜甜嘴。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小院里的日子过得愉快松散。 过了小半个月,嬷嬷告诉她,耶律肃率领大军出征了。 夏宁哦了声,继续手里的针线活。 嬷嬷屏退了丫鬟,关起房门来想与她说悄悄话。 “老奴伺候娘子也有两年了,知道娘子是个不愿将心思搁在面上的善心人儿,单看娘子待院里的几个丫头就晓得。将军出征前还惦记着来看两回娘子,如此好的机会,娘子合该为自己多打算打算才是,伺候好了将军是娘子的本分,让将军上了心,这才是娘子今后的福气啊。” 张嬷嬷言辞恳切,推心置腹。 一口一个娘子,将她视作耶律肃的女人,而非是见不得人的外室。 夏宁心中生出一丝暖意,知道张嬷嬷是真的替她担心。 面上接了她的话,一本正色道:“嬷嬷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可是在大人面前表了决心的,要日日在仙君、真人面前替大人祈福,改明儿要麻烦嬷嬷请两张画卷回来,就挂在,唔——”她沉吟着,眼神在屋子里扫了圈,最后落在小桌的对面墙上,“喏,就挂在那处,再买张案几,两个香炉,两个蒲团来,好让大人下回来小院里能看见,您说是不?” 她笑的杏眼弯弯,嘴角勾起。 模样动人。 但怎么瞧着都没个认真样。 张嬷嬷气闷了瞬,“就这?” 夏宁只当听不懂,嘟着嘴巴囔囔:“仙君、真人还不够?不然再加个什么?” 张嬷嬷没了好脾气,索性挑明了与她直说:“我听丫头们说,娘子想抱养只东罗猫来,您就没和将军提提?这几年里娘子从没和将军开口要些什么,就是当成床头闲聊般提起也好,总也是您提了,将军听了不是?等到了东罗,见着那些异域风情的人物,让将军能想起娘子一二也是好的啊,总不教那些个妖里妖气放荡的女子迷了去。” “嬷嬷说的是,我下回肯定记得。”夏宁昂起脑袋,笑嘻嘻的看她。 一张美人脸对着人笑的如此纯真灿烂,便是张嬷嬷心中有一肚子气也发不出来。 最后又是被夏宁气的拂袖而去。 夏宁勾了唇笑笑,抖开手里的衣服往身上比。 她身体调养了许久恢复的差不多了,打算在耶律肃出征期间恢复每日的锻炼。 早晚两套拳,中午舞一会儿剑。 耶律肃不在京城,夏宁也不避着张嬷嬷。 春来暑往,秋立冬至。 夏宁窥探不到外面的世界,一心过着自己与世隔绝的日子。 偶尔听嬷嬷提起菜价长了跌了,胭脂黛子出了新色,衣料簪子有了新品云云。 八个月后,张嬷嬷兴奋告知小院里的姑娘们,大人率兵打下了东罗,不日将凯旋回京。 又过了三个月后,张嬷嬷更高兴的说,大人回来了! 皇帝陛下带着一帮皇子文武大臣在京城门外迎接大军凯旋,大赞耶律将军的英勇战功,为国收服了东罗这一心腹大患,恩荣赏赐绵绵不断的涌进了耶律家。 张嬷嬷张罗着开始打扫院子,连砖上的一粒灰尘都容不下。 又又过了四五天,张嬷嬷突然不那么兴奋的说,随大军回来的东罗俘虏中,除了无数东罗珍宝、珍稀药材外,还有百位东罗美人,其中更有一位东罗公主。 本是要献给皇帝陛下的,但公主口口声声嚷嚷着自己已经是耶律肃的人,誓死不进皇帝的后宫。 此事一出,京城骇然。 如同一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惊起滔天巨浪。 张嬷嬷念念叨叨的安慰着舞剑的夏宁,“小姐别往心里去,大人已否认了,从未碰过东罗公主。而且东罗已沦为附属国,区区一个属国公主,哪够资格嫁入耶律家。” 院中的女子提剑舞步,柔中带刚,刚中见锋,舞中藏媚。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移不开眼。 沉醉入心。 听见张嬷嬷的声音,夏宁也不曾停下,声音四平八稳的回道:“听说东罗美人爽朗奔放,传闻倒是不假,大人严于律己古板守旧,性格互补岂非良配?” 张嬷嬷扶着额头:“……………………算了,老奴还是干活去了。” 夏宁挽了剑花停下歇息,走到屋檐下喝水。 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汗珠,眼神亮的明朗。 侍候在小几旁的梅开递给她一盏凉水,嘴角抑制不住的笑。 夏宁一边饮着,一边挑眉看她。 梅开凑近了两步,压着笑声揶揄道:“大人严于律己古板守旧,小姐妩媚动人奔放热情,与大人更是绝配。” 夏宁被呛了下,很快就恢复了模样,手指摩挲着茶盏,笑意轻浮:“将军与外室,听着似乎比将军与公主更能流传于勾栏茶舍。” 梅开点头:“我也觉——” 结果被夏宁用剑柄轻敲了下脑袋。 “备水去。” 梅开也不恼怒,满脸笑容的应下了,“这就去这就去了!” 这日过后,张嬷嬷打扫院子便没那么勤快了。 夏宁不受影响,每天还给自己加了三张大字的任务。 如此又过了四五日,张嬷嬷耷拉着一张脸来说,皇帝陛下将东罗公主指给了耶律肃,没给名分,只赏了过去。 张嬷嬷的话里都能透出苦味来:“虽然官家不曾明说是将军夫人,但最低也是个贵妾,是个风光有名有份的侧室……” 夏宁指了下碟子,“竹立快快快,拿块酥给嬷嬷甜甜嘴,可不要苦坏了人。” 嬷嬷这回是真的难受上了,愁眉苦脸的望着夏宁,“姑娘啊……哎……姑……哎,哎……” 接连不停的叹着大气。 竹立听后也愁上了,“嬷嬷说的是真的?那我家小姐可怎么办啊……” 夏宁眼神一跳,落在梅开身上。 梅开也担忧的望着夏宁。 夏宁狠狠叹了口气,这靠不住的两个丫头。 干脆撸起袖子自己上。 第8章 寻个日子偷偷离开 夏宁殷切的拈着一块酥,递到张嬷嬷嘴边,哄着道:“嬷嬷快别唉声叹气了,咱们换个思路,大人身边有了侧室,说不定我这外室也能慢慢过了明路,金屋藏娇的外室总比见不得人的外室强些是吧。” 张嬷嬷眼睛一转,忽然亮了起来,“也——” 夏宁乘势,将酥塞了进去。 旋身就拈了两块酥分别塞进竹立、梅开的嘴里。 “好嬷嬷,好妹妹们,这个点儿了,便是大人娶了正妻也得容我吃饱了再有力气来难受,更何况一没纳妾二没赶了我这外室,你们就别继续搁我这儿愁云惨雾了,”她伸手推着三人出去,催促道:“你们小姐快饿死了,上菜去。” 被夏宁一哄一骗的打岔了,三人这才去张罗晚膳。 这一顿,吃的夏宁消化不良。 张嬷嬷干脆连房间也不张罗着洒扫了,路过墙上的两张画卷,还神神叨叨的合手拜拜嘟嘟囔囔,最后又长叹一气出门去。 入夜后,夏宁只留一盏灯,叫了梅开一起,翻出了自己压在床底的锦盒。 梅开愣了下,“小姐……” 夏宁把锦盒放在床上,打开,里面放的都是黄白之物。 底下铺了一层金元宝,上面又铺了一层银锭子。 在幽幽烛火下柔柔发光。 “怎么——”梅开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了,立刻压下,“怎么攒了这么多?” 锦盒放在床上,两人头挨着头侧坐在床前的梨花木脚踏板上,烛火将梅开的眼睛照的极亮。 都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人,自然知道银子多的好处。 夏宁答道:“耶律肃待我疏远,衣裳首饰没给我买过,却不计较银钱,每月给的真金白银,攒够了数,我就托嬷嬷换成金元宝。” 梅开伸手拨了拨,算了个数,“小姐把这些给我看,是有什么打算么?” 眼神凝视着夏宁。 一脸严肃。 夏宁拨弄着盒子里的一个银锭子,嘴角嗪着笑,笑意却未直达眼底,在她这张风情万种的脸上,偏像是一分落寞,“我是个懒的,还贪图安逸舒适。但若是这安逸日子没了,我也不会贪恋,寻个日子偷偷离开就是了。” 梅开微微诧异了下。 “是因那东罗公主么?可你也说了,将军他没给公主名分,也没明说如何处理咱们这院子。” 夏宁笑了下,未解释明白。 梅开跟了她两年,知道她的脾气。 她若不愿说,怎么问也不会告知于人。 梅开叹了口气,安稳日子过惯了,是个人都会眷恋不舍,接着问道:“若真到了那一日,为何要偷偷离开呢?你已经是贱籍,不为外室那就是自由身啊。” 夏宁半垂着眼睑,晕黄的烛火笼罩着她的半张脸,安静的疏离,嗓音清冷,毫无情感,“万一侧室不容人,万一耶律肃爱惜名声,又或是其他人替他爱惜名声呢?在那些个人眼中,贱籍的命不值钱,于我而言,这条命可是金贵着呢。” 她掀起眼睑,攒出一抹嘲讽的笑。 梅开忙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杀人灭口不成?可你待将军可是有救命之恩的!当初为了——” “嘘——” 夏宁竖起纤细食指,抵在未抹口脂的唇上。 静好的面容衬着波澜不惊的杏眸,佐以摇曳微小的烛火,一颦一眸,为惊艳之色。 “挟恩做一次就够了,多了便显得恩情廉价不耻了。” 这一刻闪过眼中的冷漠,似幻影。 屋子里透了一丝风,烛火摇曳明暗,她就低头,伸手取了一个银锭子摆到梅开的手心里,“小院周围守着几个暗卫,去买些吃的、用的,他们守着军营规矩认死理,不用让他们做什么,就寻常家话的聊几句,也算是守这院子两年,咱们该认识认识的。” 梅开的手迟迟未收回。 夏宁挑眉看她,爽快道:“不够,那再来一个。” 她也是个不吝啬钱财的主。 说着又捏起了一个银锭子打算放过去。 梅开连忙攥起手掌收回去,“够了的,一个银锭子足十两,寻常人家两三年的嚼用呢。明天我就央着嬷嬷放我出去一趟买些家用,到时一起偷偷买回来。” 吩咐完这件事后,夏宁又将锦盒藏了回去,叮嘱道:“竹立心思浅胆子小,咱们这些话就不要说给她了,省的回头睡不着还得咱们轮番安慰她,到时候让嬷嬷和其他丫头看出来就不大好了。” 梅开屈膝,应道:“是。” 眉间却不舒展。 夏宁坐在床畔,身子懒散的斜倚着床柱,瞧着梅开忧心忡忡的样子,只得再加了句:“不论今后能不能继续在小院里住下去,走动活络下总是有益的,用不着心疼银子。若真有那么一日,看在咱们配合的份上,他们的指缝稍许漏宽些,就足够我们姊妹挣出条生路来。” 梅开知道夏宁在开解她,也不忍令她继续担心。 扬起脸来,浅笑着道:“如今好日子咱们就稳妥的过着,有什么变数咱们也不怕事。” 夏宁笑着伸出食指来,隔空点她,满怀欣慰道:“就该这么想!” 梅开也嘴贫回道:“这也不算是白跟了你这两年了。” 两人各自笑开了。 离群索居的小院这一夜注定有人无眠。 身居京城富人区骠骑将军府里自也有人难以入眠。 耶律肃弱冠之年就已军功赫赫,数次率兵击退外贼入侵,皇帝在两年前已赐这个外甥予骠骑将军之位,官至从一品,又赐下骠骑将军府以供他居住。 将军府中规矩参照军规,以铁血手腕管理。 这一夜,书房重地却是闹哄哄的。 东罗公主就站在骠骑将军府的书房门口大呼小叫着。 公主一袭异域风情的红衣,腰间挂着拇指甲盖大小的一溜儿圈的银叶子,伴随着她叉腰嚷嚷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她操着一口生硬的南延官话,“你们的将军在哪儿?” 守着书房的两个侍卫尽职尽责的回答:“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这句话对于才学了半年南延官话的图赫尔来说有点复杂,可她看得懂侍卫的表情,知道是在拦着她不让进。 图赫尔这几日以来堆积的怒气瞬间被点炸,“耶鲁酥他究竟怎么会是!白天不在!晚上不在!不水饺不吃饭!还是他刻意在多我?” 书房门口的两个门神闭口不答。 图赫尔深呼吸了口气,艳丽的脸蛋气的发红,吐出气后扯着嗓子大叫:“耶鲁酥!!!耶鲁酥!!!耶鲁酥!!!” 异域女子声音清亮穿透力极强,在寂静的将军府上空经久不散。 第9章 公主擅闯挑衅 骠骑将军府坐落在非富即贵的巷子里,如此吵嚷,难免第二日不会成为巷子里的谈资,说不准再隔一日就能传到朝堂上去。 本来耶律肃因为东罗公主已成为纷纷议论的对象,她再闹下去定会有碍将军名声。 两个门神互看一眼,一人开口劝道:“将军不在府中,殿下早些回去休息罢,待将军回来,我等会将公主来见一事禀告。” 图赫尔嗤笑一声,“这句话、你、三天前就和我说过!” 侍卫:………………失策。 侍卫再度对视一眼,但对策比不上图赫尔的反击来得快。 她的暴脾气再也无法压下。 既然耶律肃不肯好好解决问题,那就别怪她动手。 图赫尔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单手按在腰间,一扭一抽,现出一把软剑来,在月色之下,软剑的剑锋藏着冷光闪闪。 侍卫面色陡然凝重,一手握住腰间佩剑,并不敢拔出。 对方好歹是属国公主,他们只是将军府的侍卫。 就在侍卫犹豫的那么一瞬间,图赫尔提着软剑疾步上前,犀利的发起一轮轮攻势,打的两个侍卫措手不及! 图赫尔出招阴损,再加上软剑材质特殊,在她手中宛如一条灵活的游蛇。 七八个回合下来,侍卫身上已有血淋淋的口子。 这儿的打斗引来其他人的注意,院外已传来阵阵脚步声。 考虑到寡不敌众,图赫尔在其他侍卫赶到之前,及时收手,手腕旋转软剑一弯一挺,险险地从一侍卫的脖间擦过,惊起侍卫眼底一片惊慌失色。 却取悦了图赫尔。 她轻身后退,脸上扯着嘲讽的笑:“将军府的兵不过尔尔,记得转告耶鲁酥,最迟明晚来见我,否择,他会捡到两具尸首。” 图赫尔轻功了得,几下就从屋檐房梁之上飞走,回到了暂居的院里。 随她一同前来的侍女正急的团团转,看见一袭红衣从天而降后,急忙跑来,一口东罗话说的又急又喘:“公主您去哪——”正说话时,余光瞄到图赫尔手中的软剑,剑锋上的鲜血浓烈,散发出血腥之味,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您去……杀谁了?这儿可是耶律肃的府邸啊!您这是不要命了啊!” 最后一句话,侍女几乎是压着嗓子尖叫出来。 图赫尔把软剑扔给侍女,不解气的磨了磨牙,“我倒是想把耶律肃这狗贼杀了!把他的人头悬挂在东罗百天,可惜啊——”她恨恨的躲了躲脚,浓艳美丽的脸显得有些狰狞:“我打不过他!” 这些话听得侍女心惊胆战,她推着图赫尔赶忙进屋去,又顺手把门关上了,紧张兮兮的询问道:“您难道闹着要进入骠骑将军府就是为了——”接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是么??” 图赫尔盯着侍女看了两眼。 一脸正色。 侍女登时面如土色。 图赫尔嗤笑了声,这才不继续逗她:“你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 侍女的一颗心才坠回了肚子里,“谁让咱们在他们地盘上,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您来将军府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总可以告诉奴婢了罢,自从进了将军府,奴婢每夜都被吓得睡不安稳。” “自然是国家大事,不可泄露。”图赫尔弯唇一笑,“就快结束了。” 侍女识趣的不再追问这件事,“那您今晚去收拾了谁,这总可以告诉奴婢吧?” “书房门口的两个小喽喽。谁让见耶律那狗贼一面这么困难,不下点狠手,我这得在南延这鬼地方耗上多久?”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会儿后,便准备睡了。 谁知图赫尔才躺下,外头就传来了陌生的脚步声。 她一咕噜从床上爬起,一手从枕下摸出匕首藏在绑在臂上,一手拽起外衣迅速穿上,待侍女进屋禀告,她已穿着妥当,逆着皎皎月光,看着进入小院的男人。 灭她无数同胞的狗贼耶律肃。 南延的骠骑将军。 以及—— “肃哥哥,战场之外捡你一面可真不绒衣啊。” 侍女:?!!!! 哥哥?? 殿下居然叫耶律肃哥哥?? 可殿下私底下叫耶律肃不是一口一个狗贼吗??? 不止侍女震惊了,跟随在耶律肃身后的侍从更是惊愕的表情失控,眼神诡异的在两人之间徘徊。 东罗公主一身红衣灼灼,五官深邃高鼻梁、深眼窝、大红唇,明媚灼烈如一团芍药。 将军一袭黑衣身姿挺拔,面庞清冷逼人,如九华山上积年不化的霜白。 就这两人,怎可能有兄妹关系? 图赫尔的笑容之中多了挑衅之色。 耶律肃的眼底霜寒更浓,抹不去的厌恶现出,“别让我再听见一次。” 杀意浓烈。 图赫尔耸了下肩膀,一脸无所道:“好吧,敢问尊贵的骠骑将军,请问何时才能给我一个民愤?不明不白在你折儿住了折么多天了,你们皇帝就不担心你——”她的眼神意有所指的在耶律肃下身一晃,笑容促狭:“不行?” “放肆!” 耶律肃的侍卫率先怒斥出声,“还请殿下注意言辞,勿要污蔑我家将军!” 图赫尔的眼神直直的盯着耶律肃。 仿佛眼中只容下他一人而已。 耶律肃却是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接下陛下的赏赐,是我身为臣子的本分。如何处理你,是我的权利。区区一个属国质子,有何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图赫尔脸上闪过一抹愠色。 怒极反笑:“我明天就要去觐见你们皇帝!” 耶律肃哦了声,略偏了下头,询问身后的侍卫:“无视府规恶意挑衅斗殴者,该如何处置?” 侍卫极力忍住笑意,严肃道:“回将军,按府规挑衅者当罚三十大板、罚半年俸禄,并在府中张贴告示,以儆效尤!” 图赫尔怒道:“耶鲁酥!你敢!” 耶律肃回视,眼神冷淡,如视肮脏不堪的蝼蚁:“我刚才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如何处理你,是我的权利,你既然口口声声问我要一个名分,难道连将军府的规矩都不愿意遵守?如此恶劣不堪、不服管教的女子,我有什么理由给你名分?” 第10章 外室常年孤寂否 耶律肃几乎把图赫尔的活路全部堵死。 要想跨出将军府向皇帝告状,必须乖乖受罚才能出去。 可三十大板下去,别说是告状了,至少十天半个月不能下床。 若她偷溜出去,即便到了皇帝跟前告状,耶律肃也能以她挑衅斗殴在先为由,拒绝给她名分。 耶律肃不愿在此地久留,只留下侍卫监督实行。 在跨出小院时,还能听见图赫尔的叫嚣声:“不摇碰我!我是东罗公主!” 耶律肃冷笑一声,抬头看着天上皎月朗朗。 眼底杀意浓厚层叠。 东罗公主? 若非顾忌她现在身为质子,早就取她项上人头! 当年禾阳长公主惨死,东罗、西疆,那些人一个都逃不了。 否则怎能平他心中愤怒。 敛目闭气一瞬,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杀气散去,恢复如常。 —— 耶律肃若在将军府中居住,大多时都住在书房。 他不喜外人近身,能自己动手的事情绝不会留一个外人在侧。 侍卫何青算是为数不多能近身伺候的。 一些生活上需假手于人的琐事多由他伺候。 何青从图赫尔的小院回来复命,“板子打完后,她的侍女就将我们统统赶了出来,还将院门都锁了。行刑的是陆元亦祖上都是狱卒,手上有些功夫,气不过她胡乱攀诬将军,手下没留情面,打的狠了些。” 耶律肃从公务中抬头,面无表情问道:“快死了?” “这倒没有,陆元亦说留了几口气的。” 何青答得愈发谨慎。 “就是只剩一口气,东罗皇室的那些秘药也足以把人救回。”耶律肃不再关心这事,纸笔在信函上留下批示,“陆元亦差事办的不错,允他几日探亲假,好好休整后回来另有差事。” 何青面有喜色:“将军心善,恰好陆元亦的媳妇儿给他添了个大胖娃娃,回京收到消息后,他昨日才来说想要告假几日,回去看看媳妇孩子呢。” “那就按例给赏。”耶律肃写完一份信函,搁下笔,“下去吧。” 何青正要退出时,从书房的一角传来轻微孱弱的叫声。 耶律肃脸色未变,但眼神已有冷意,“谁进过书房?” 何青顿时一颗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奴才失职!这就去将东西扔出去!” 显然何青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耶律肃毫不关心。 直到何青小心翼翼抱着一团东西离开书房时,耶律肃在余光中看见,那是一只东罗白猫。 东罗白猫? 看来是他久不在府中,府中规矩如此松散,竟让这种畜生随意进出书房。 书房值守的两个侍卫联手都打不过图赫尔。 若传出去,他将军府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左右这两日无事,他正好紧一紧这帮人的皮。 第二天天尚未明,骠骑将军府中凡不当值守者,统统至校场操练,操练一上午结束后,返回换值岗者前来操练,两天下来,所有人被操练的脱了两层皮,当值巡逻时矜矜业业,不敢再有任何疏漏。 见此成效,耶律肃才停止了高强度的训练。 整顿完了将军府,耶律肃才打算去军营。 与东罗一战结束,又长途跋涉回国,军营中他只留了副将傅安值守,就当是放他们休整几日。 京中事毕,他也该重回军营。 定了主意后,将命令安排下去,何青收拾妥当先行一步,耶律肃在将军府中巡视一圈才离开。 到马厩牵马时,看见本该先走的何青还在马厩。 与一马奴正说话,连他靠近都不曾发现。 马奴一脸为难道:“何大人,这小东西我着实养不来,又瘦又小像是还没断奶,若撒手不管,怕是没两日就该死了,还要请您帮忙去膳房那儿找个厨娘养着罢。” 马奴将手里的东西往前托了托,正是那晚何青抱出去的东罗白猫。 何青也不令马奴为难,伸手接过了,“也是那帮人自作聪明妄图揣摩将军心思才献上了这小东西,说才生下的小奶猫才容易养熟,这不刚生下就巴巴的送来了,谁知……罢了,我……” 后面的话耶律肃不再在意。 有些微不可查的记忆翻出,浮现。 是京郊小院的暗卫前来回禀,夏氏打听着市面上东罗白猫的消息,想抱一只养着,那时他即将出征,忽然想起夏氏那张憔悴削瘦的脸庞,泪眼盈盈的模样,就允了这事。 东罗战败,献了不少奇珍异宝,东罗白猫自然也有。 何青与马奴说完了话,一回头,瞄见一角露出的一角,惊了一下。 耶律肃这才走出来,马奴与何青连忙下跪行礼。 这一跪,何青手里揣着的小奶猫也彻底暴露在耶律肃的眼下。 小奶猫才巴掌大,白毛短短茸茸,眼睛闭着,张着嘴巴有气无力的喵呜一声,听着叫声孱弱极了。 耶律肃眼前闪过夏氏跪在地上哭晕过去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嗓音冰冷划过:“何青,随我前往军营。” 下令者已上马离去。 马奴直起腰身来,望着身侧的何青,轻声问道:“小何大人,不然这小东西我抱了去找厨娘……?” 何青回望。 你问我,我问谁去? 总之,这事肯定不能去问将军。 何青揣度着自家将军的心思,擅自做了决定。 骠骑将军府离军营驻扎地有些远,千里马疾驰也要四五个时辰才到,何青跟随着耶律肃风尘仆仆赶至军营,前脚才下了马,后脚傅崇就已经在主帐前候着,等着汇报近期军中事宜。 自耶律肃启蒙上学,年长两岁的傅崇就跟着陪读。 傅家的家底虽拿不出手,但的傅崇却是个争气、忠心的,一路为自己挣到了副将之位。 耶律肃离开几日,军中在傅崇的管辖之下平安无事。 禀完军中杂事,傅崇并未急着离开。 耶律肃看他,问道:“还有什么事项未报?” 傅崇面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双手抱拳,躬身道:“禀将军,卑职家中传来书信催我归家,还望将军允我三日假归家处理家中事宜。” “允。”耶律肃答了,伸手取下腰间佩剑搁在剑架上,摘下身上斗篷扔在桌上,卸去这些装配后,口吻也显得随意许多:“三日够吗?近一个月若无京中传唤,我会常驻营中,你多告假几日也无碍。” 傅崇道了谢后,直起腰身,语气仍旧恭敬,但多了些熟稔:“无非是我母亲催我归家相看女子,敦促我早日成婚生日罢了。” 耶律肃哦了声,语中带笑:“既如此,那三日定是不够了。” “足矣足矣!”傅崇苦笑了声,“我还打着军中事务繁忙,将军只肯给我三日假的旗号,母亲这才肯罢休。” 说完后,略叹一气。 傅母一心想抱孙子,傅安却无心娶妻,提及此事,素有“万谋军师”之称的傅崇亦是满脸官司。 何青也是与他们一同长大的,给傅崇出了个主意,“不如将军先收一通房,虽不是傅老夫人想要的正妻,但好歹也能解一解燃眉之急,总不至于教老夫人逼你的太紧。” “妾室?”傅崇念了句,温润的面庞显一抹极浅的笑,“何苦去耽误姑娘家独守空闺、常年孤寂。” 傅崇、何青接连退下后,耶律肃坐在圈椅上,擦拭搁在武器架上的长矛。 想起傅安方才说的话,手上动作稍有迟缓。 常年孤寂。 这一词在耳边回响。 眼前复又闪过那一只东罗白猫。 夏氏她—— 也会觉得孤独吗。 第11章 将军他来了 京郊小院里。 耶律肃归来已有月余,自从张嬷嬷打听来一个接着一个消息,最近几日又听闻大人去了驻地练兵,按照往年的习惯,没个两三个月是不会回京的,嬷嬷的精神头儿就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日不如一日。 这怎么出征前看着大人待夏氏还挺上心的,怎么回来后忽然就冷了下来呢。 难不成真被那东罗美艳公主给迷了去? 嬷嬷愁的无心家事,见着夏宁就要叹一口气,搞得夏宁日日都想躲着她。 入秋后,午后的阳光晒得人身上舒坦。 夏宁舞完剑后稍作休整,忽然看见自己这光秃秃的院子,一念起,招手唤道:“竹立,你来。” 正在扫院子的兰束攥着扫把,小跑着过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明天你随嬷嬷去镇上时,顺道去趟木材行,按我的要求定些木桩回来。 兰束自然应下。 到了第二日午后,竹立与张嬷嬷迟迟而归。 夏宁搬着小凳子坐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一小撮瓜子,正磕着瓜子,与梅开闲话。 院门一开,她们就看见拖着一平板车回来的兰束与嬷嬷。 平板车上堆成小山高的木头桩子。 进了院子里,门一关,嬷嬷立刻撒了手,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直接瘫坐了下来,整个人呼哧呼哧的直喘。 兰束也累的脸涨得通红,扶着板车岣嵝着背喘个不停。 夏宁哎哟了声,扔下手里的瓜子跑过去,口中叫着:“竹立!菊团!快倒水来!”一边扶着嬷嬷往廊下阴凉的地方去。 梅开也跟在后头,扶着兰束往廊下走去。 两人一连喝了三四盏凉水后,嬷嬷才张口说得出话,“好姑娘,这回差点累死老太婆了!” 夏宁拱手告罪,“我的错我的错,这个月嬷嬷的茶水煎饼果子我都包了。” 嬷嬷脸上多了一份笑意,“那老太婆也就不客气了。” 夏宁有笑眯眯的看向兰束,“咱们兰束的也不能少了。” 兰束激动地感谢个不停。 一老一小这回真累着了,夏宁让她们继续坐着歇息,自己带着三个姑娘将平板车上的木头桩子卸下来,一根根的摆在院子的空地上,稀稀拉拉的占了小半个院子。 竹立回头一看,才啊了声,“小姐,您买这么些木头桩子不是为了扎秋千啊。” 一脸的遗憾。 夏宁没忍住,噗嗤笑了声,反问道,“你觉得你家小姐像是会在院子里扎秋千的人么?” 竹立耷拉着嘴角,遗憾的都快从黑漆漆的眼珠子渗出来了,“那小姐买这么多木头作甚?扎栅栏?可、可扎栅栏也不是这么放的啊。” 夏宁亲昵的点了下她的额头,故意逗她,“就不告诉你。” 说完后,也不管竹立一脸失望、受伤的表情,转头对院子里的几人道,“今天大家都累了,晚上都早些歇息,明早早起干活,还有好吃的糕点、茶水喔。” 张嬷嬷最捧她的场,笑着道:“我晚些时候还要把平板车给木材店还回去,明儿个的茶水果子老太婆要双份,姑娘给不?” 夏宁大手一挥,笑的明媚如花,“给!” 六人在院子里笑开了,还在商量着明天早早儿的出去买哪家的果子茶饼。 一屋子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驱散了小院这一个月多来的愁云惨雾。 可这刚放晴才没多久,夏宁率先止住了笑脸,一张脸登时冷了下来。 梅开关切的问道:“小姐?” 夏宁扫过众人,发现大家都面露忧色的望着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转变的太过直白,“无事,不过是——” “是什么?”张嬷嬷双手撑着膝盖打算站起身来,好奇的询问道。 夏宁嘴角浅浅上扬,眉梢稍稍眯起,纤细的手指挑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一个动作之间,气韵变化,风情显露,“不过是将军来了。” “将、将——哎哟——”张嬷嬷一紧张手一滑,重心后滑,一个屁墩儿坐下后紧接着顺着三层阶梯的坡度直接滑了下去,最后结结实实的墩到了实地上。 叫的太过于凄惨。 几个丫鬟连忙上前扶人,紧张兮兮的叫道:“嬷嬷!” 夏宁摆弄到一半的风情卡住,想换一个关切的表情。 小院的门再一次推开。 众人回首,齐齐看去。 展露在耶律肃眼前的,是一副颇为滑稽可笑的场景。 耶律肃将视线落在夏氏的身上。 一年多未见,她似乎与‘独守空闺、常年孤寂’这八字毫无干系,反而是这一年多以来,她的日子愈发滋润。 丫鬟们慌乱下跪,伏下身子不敢抬头。 张嬷嬷也忍着痛楚下跪行礼。 院里乱糟糟的跪了一地。 可偏夏宁仍站着。 久别一年有余,虽耶律肃从战场归来有段日子,肤色几近麦色,身上的肃杀凛冽更甚从前。 常服下包裹的身躯线条壮硕。 眼神犀利、冷傲。 周身的气息透着危险,让人畏惧。 须臾后,夏宁才调整好了表情,似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惊喜过度,杏眼中氤氲着薄薄一层水光,眸光眷恋、炽热的看向耶律肃。 未擦口脂的唇瓣轻启,娇声唤道:“大人……” 脚下步子提起,由跨步至小碎步再至小跑,最后又生生了停了下来。 手指稍稍蜷起,妄图触碰眼前人,却又止住,无处安放。 细密似鸭羽的眼睫微微颤栗着。 眼眶中裹着的泪光将要落下。 再次开口时,嗓音已有哽咽,“将军……奴……” 面对美人落泪,骠骑大将军只扫了她一眼,抬脚往屋里走去,冷漠的声音才缓缓飘来,“进去再说。” 正打算哭的夏宁:……………… 这是素的太狠了? 一来就直奔正事? 夏宁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眼日头还高挂着。 不应该啊。 耶律肃规矩极大,白日从不办事。 “小姐!” “哎哟我的好姑娘诶!” 张嬷嬷由梅开扶着,疼的表情狰狞也要走来叮嘱她,“姑娘发什么愣啊!还不赶紧进去伺候着!” 说完后嘶——嘶——地倒吸冷气,“快!扶我去厨房!做菜去!” 三个丫鬟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被嬷嬷指挥的各处忙去。 待嬷嬷吩咐完了众人,见夏宁还站在院子里,气血上涌,压着嗓子眼敦促道:“姑娘诶!” 夏宁连忙回神,朝嬷嬷飞了个媚眼,“去了~” 第12章 外室这相思苦 她小跑着进了屋子后,顺手将门捎上。 一抬头,见耶律肃正现在两幅画卷前看,听着她进屋的声音后,头也不回的训道,“道教佛学难两全,你这就是胡闹。” 刚训完,耶律肃身后贴上一具温热的身体。 携着衣衫上的皂香,微弱的汗味。 混着热意,与外室娇媚的声音一并传来,“四季不见夜夜思念,唯有向神灵祷告祈求大人平安,方能缓解奴家这相思、担忧之苦。” 她说话向来如此,没羞没躁。 什么甜腻撒娇的话张口就来。 耶律肃内心冷笑一声,手握住她的搂在腰间的手腕,略施力拨开,转过身去,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另一只手落在她腰间捏了下,“是吗?” 手中捏着的是她腰间软肉。 痒的夏宁扭身闪躲了下,娇笑着唤道:“大人!” 两手握拳轻打在他胸膛上,眼梢含情掠过,扭着身体,状似不经意的蹭着、依着。 耶律肃不为所动,幽暗深邃的眼底未见动情之色。 单手摁在夏宁的肩上,止住她扭来扭曲的撩拨,毫无感情的说道:“胖了些。” 夏宁呆住。 他、居然嫌自己、胖? 她每天打拳、舞剑的,怎么可能会胖? 心中愤懑,脸上却另一番神情。 眯起眼,踮起脚尖,柔软的手掌握住男人宽厚的手掌往自己身上带,落在一处,眼梢扬起,贝齿咬着下唇,欲说还休的撩着他。 “大人难道不喜么。” 眼前女子,眼神妖孽,浑身是魅。 勾的人心血燥热。 更何况是素了那么久的耶律肃。 因尚在白日,耶律肃暂且放过了她,一个眼神严厉扫去,夏宁敛着眉眼,故作委屈的揪着帕子,“是,奴家都听大人的。” 看着低眉顺眼的样子,又显得太听话了些。 可就转个身的功夫,她又是笑盈盈的拉着耶律肃去圈椅上坐下,接了丫鬟们递进来的茶水、点心,周全的伺候着。 见他喝了盏茶水,这才开口闲聊似的问道:“奴家见识浅薄,不知外头的世界,都听说东罗尽出美人,可是真的?” 耶律肃垂眼,看着搬了个矮凳,坐在自己脚边的夏氏。 正昂着脑袋,眼眸璀璨的望着自己。 一脸期待。 这个表情颇为新鲜。 耶律肃多看了一眼,语气仍然冷着:“战场之上皆为男子,不见妇孺。” 夏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半圈,笑嘻嘻的凑上前来,“战场之上不见女子,可嬷嬷与我说,大军带回来不少俘虏皆为身姿曼妙的美人呀。” 最后一个字,被她咬着音,尾音上扬,透出些稚气。 耶律肃这次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了。 “你都知道何须再问我。” 夏宁揣摩着他的表情,估计自己再问一句‘那东罗公主姿色如何’,会触他逆鳞,乖顺地换了话题,“我听闻——” 她才说了三字,就被茶碗落桌的声音打断了。 不轻不重,却透出些情绪来。 夏宁止了口。 耶律肃垂眸,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漠,“你足不出户,听闻的琐事倒是不少。” 眼眸深邃,透着丝丝寒意。 夏宁不畏他的审视,轻轻笑开了,两只手握拳,在他腿上轻敲着,低垂着脖颈,露出一截白皙来,“既然大人不喜我说这些,奴以后不 听不说就是了,没得为这些扰了大人的心情。” 扰了什么心情? 来小院寻她作乐的心情? 耶律肃的语气更冷:“夏氏,别忘了当初求我收你外室的条件。” 夏宁愈发柔顺道:“奴怎敢忘。若为外室,一生不离小院。” “你记得就好。”他拂开了夏宁的伺候,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语气疏离,“不必跟来伺候。” 说罢,开了房门就往小院里的书房走去。 房门开着,夏宁看见侍从何青捧着些文书一路小跑着进了书房。 书房门关,隔绝了夏宁的注视。 她的拳头未松,反而替自己捶起腿来。 竹立进屋来收茶盏,见夏宁蜷着所在矮凳上,屈膝蹲在一旁,低声问道:“小姐,怎么了?我刚瞧见大人去书房了,何青也跟着进去了。” 往常耶律肃来小院时,尽量不会让何青进来。 毕竟一屋子的女眷,且耶律肃来这儿就是寻夏宁的,更多时候都是夏宁跟在身边伺候。 今日一反常态,带着何青去书房,就差没将‘夏氏没伺候好’这几字敲在脑门上了。 竹立显得有些担心。 夏宁拍了下她的肩膀,安抚道:“这不是还在呢嘛,到了晚上,信你家小姐保准儿将人伺候的妥妥帖帖。” 竹立:“难道是东罗公主太美了?” 夏宁:? 竹立认真的担忧着:“是嬷嬷怕您伤心,所以让咱们都不要对您说,可看着今日大人来咱们院儿里的反应,怕是坊间传闻是真的。东罗公主是个美人,将大人也给迷了去,否则大人怎么会愿意将公主住在将军府呢?” 夏宁的表情有些微妙,“可公主不是陛下赏赐的么?” “公主之前陛下也赏了其他女子的,可大人只收了公主一人啊!” 夏宁仔细想了想,似乎、好像有那么几回事。 “我虽没见过东罗公主,但你家小姐也不差吧?”夏宁撩了下碎发,摆了个狐媚的姿势,“你呀,就把心装肚子里去罢~” 竹立仍在纠结着:“可、可万一公主的床上功夫也比您厉害呢?” 夏宁收回了姿势,伸手扶额叹息,“我可是在勾栏院里长大的,就不能对你家小姐有点子信心?” “可……” “别可。”夏宁立刻制止,食指竖在竹立的唇上,笑的一脸和善:“你这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小姑娘家,就别杞人忧天了,快快去厨房打下手去。” 竹立的眼神还在犹豫。 夏宁收回手,偏过头,手往外一扫,言简意赅:“去。” 竹立这才离开。 小姑娘离开后,夏宁笑着摇头。 未经人事的小丫头片子,居然还担心到她头上去了。 不论美貌,单论方才耶律肃的反应,她就不信那位东罗公主已经将人睡过了。 第13章 饶她小命一条 时辰尚早,夏宁也不急着伺候,便在房间里练大字。 写了两页后又躺到美人榻上短短的歇了个午觉。 午觉醒来后,在屋子里打了套拳,出了一身汗,招来竹立她们送水进来梳洗干净,免得待会儿侍候晚膳时汗味过重。 她还洗了头发,见天色还没黑下来,便搬了把圈椅坐在窗下,吹得微风徐徐,手里拿着一本词本,囫囵吞枣的随便翻看。 她识字不多。 那些诗词晦涩拗口难懂,她不解其中意,只看个热闹。 结果翻着翻着把瞌睡虫都翻出来了。 单手卷着词本,脑袋一磕一磕的犯困。 实在困得厉害了,她也不为难自己,身子往后一靠,书卷盖在脸上,呼呼的睡去。 直到脸上一凉,她才迷迷瞪瞪的醒来,口中嘟囔着:“竹立别闹,让我继续睡……” 半梦半醒之间,一丝气息钻入鼻翼,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昂着脖子,望着站在眼前的耶律肃。 此时,他正看着被夏宁用来盖脸的书,窗外头彻底黑了,房间里早已有人点上了蜡烛,摇摇晃晃的烛火落在他的脸上,平添一份白日里没有的平和,但语气是无法被烛火盖住,嘲讽道:“你这是看书还是用书催眠来了?” 夏宁只当没听懂他的反问。 站起身,胳膊就缠了上去,“大人~” 耶律肃扯开她的胳膊,单手拎着书,当着她的面,一手刷刷的翻页,“一共十几页的册子,张张有印子,我看干脆把这书改名成周公策得了。” 她也不觉得羞臊,踮起脚尖把书从耶耶律肃的手里扯了下来,笑盈盈道:“那奴家明日就给它加个面,还要请大人赐个墨宝。” 男人冷眼看她。 夏宁坦然回视,面上的笑意灼灼,艳丽如芍药怒放。 杏眼中流光璀璨。 顾盼之间,风情万种。 耶律肃的手指落在她的下颚上,将她的脸抬起。 她也顺从着他的动作,身体愈发柔软的贴近。 半干的发丝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肩头,如一匹柔软的丝绸,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混着她身上的皂角香。 让人忍不住窥探,细嗅。 耶律肃将她压在桌上,掌下撑着的是她今日练的大字。 泛黄的宣纸被蹂躏着褶皱成一团,伴着衣衫滑落、细细喘息,复又舒展。 男人白日里就显得心情不佳,这回事上发了狠似的吊着她。 颠来倒去,无休止的。 离了狼藉的书桌,又去了床上。 不像是发泄,更似是惩戒般的狠劲。 夏宁有了今晚难逃一劫的心理准备,这一年来她身子锻炼的极好,就是打一套拳都不带喘气的,这趟被弄得眼前发白,甜言蜜语、榻上私语她说了一箩筐,最后甚至都分辨不清楚自己哭哭啼啼的说的是些什么话。 一股脑的,只求着他垂怜自己。 临到了了,细藕似的胳膊死死的缠着男人的脖子,在他耳畔哭求着,最后胡乱说了句话,男人才大发慈悲放过了她。 胡闹半夜,昏过去的夏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下回就是一个月后,真是饶她小命。 一晃到了第二日午后,夏宁照旧躺在美人榻上,手里转着一把团扇,手腕柔软转动扇面翩飞,玩的随心所欲,却勾人眼球。 不然怎么说美人一静一动皆能入画。 更何况是夏宁这等勾栏院里讨生活的女子。 兰束、菊团是外头的洒扫丫鬟,内间只有梅开、竹立二人进进出出的收拾着,偶尔与夏宁闲话几句。 她神情恹恹。 身子疲乏,连今日的拳法、舞剑都提不起兴趣。 梅开将屋子收拾妥当,见她面色慵懒,凑到身旁,柔声询问道:“上午兰束与嬷嬷去还了板车,买了才炒出锅的瓜子,是铺子里新出的口味,小姐可要尝一尝?” 提及嬷嬷,夏宁想起一事未做。 她从美人榻上爬起来,打开梳妆台里的小抽屉,取出瓷瓶,倒了颗药丸,佐以白水吞咽下去。 动作快到梅开都来不及阻止。 有了上回惊险,她都不愿夏宁吃这些。 左右屋子里只有她们,低着嗓音道:“嬷嬷不在,姑娘何苦来哉。” 吃完药后,夏宁反倒是有了些精气神,拿了梳子将披散的长发绾起来,漫不经心的回道:“青楼院里出来的姑娘身子大多坏了,但这两年我养的不错,最近一年我又日日不落下功夫,若万一呢。” 她嘲然一笑,“生出个生母是贱籍、生父是骠骑将军,一辈子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这不活脱脱祸害一孩子么。” 竹立接着道:“这是小姐心善,外头不知道多少外室想方设法的要生下一男半女的,好风光入府做妾。” 夏宁三两下就绾好了发髻。 转过身,对着竹立晃了下食指。 “便是能做妾我也是不愿去做的。” 竹立啊声,“那是为何啊?” 小丫头瞪着一双圆眼,天真无邪的看着夏宁。 夏宁蜷起食指,莞尔一笑,“你猜呀。” 说罢,抬脚就往外面走去,扯着嗓子满院子叫人:“张嬷嬷!兰束!菊团!出来干活啦!!!” 屋子里,竹立一脸茫然的看向梅开,“小姐最近怎么越来越神神道道了。” 梅开耸了下肩膀,“谁知道呢。” 竹立也不怀疑,歪了下脑袋,思索无果后,小跑着出去,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嚷嚷道:“小姐!我也来干活!” 小院里热闹成了一片。 汗如雨下的干了半下午,直至黄昏,院子里的布置才窥得全貌。 远在军营驻地之中。 耶律肃招来小院外的暗卫前来回话。 在暗卫口中,他这外室的日子过得单调、枯燥。 唯一有了变化的,便是她增加了练拳的次数,还开始舞剑。 以及—— “梅花桩?” 听到这词,耶律肃才从满桌子的账册中抬起头来,看向立在桌前的暗卫。 暗卫垂着头,答道:“是,将军。昨日下午布好后,夏氏上去练了有大半个时辰。” 耶律肃眼底的冷意未散。 大半个时辰? 普通的练家子在梅花桩都坚持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这看似柔弱的外室倒是能挺上大半个时辰。 看来,是他小瞧这夏氏了。 耶律肃挥了下手,令他下去。 第14章 这外室颇有手段 耶律肃将视线再一次落回到账册之上。 与东罗一役归来后已有月余,南延虽大胜,但折损也不少,战亡的将士统计早早交上去了,但抚恤银子却迟迟没下来。 这些年南延战事不多,每年的灾害也不严重,国库理当充盈。 但抚恤银就是没下来。 半月前他递过折子,朝堂之上也发问,可户部和兵部却一个劲儿的和他哭穷,两个老东西在朝堂之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最后还是渊帝开了口,抚恤银肯定会发,不然岂会凉了将士们的心? 过了三日,银子还是没下来。 耶律肃这次倒不去朝堂上催了,反而递了折子躲来营地训兵。 渊帝不怕此举寒了将士们的心,是料定遗属们也闹不翻天,也是觉得南延除了东罗,西疆这两虎视眈眈的邻居,余下的边境小国靠着互市联络,这些年不会再有战士,既然用不到兵,能拖则拖,将银子留着挪作他用。 可他却不会忍气吞声。 再过一段时日,西疆边境换防。 届时看穷掉了底的户部、兵部能否替渊帝出兵出将换防。 下了决定后,耶律肃又召来何青,自己头风病犯得厉害,让他回将军府将府医召来。 何青心中虽有疑虑,但他从不多言,领命去办。 快要退出主帐时,耶律肃又唤住他。 何青折返听命。 过了须臾,将军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上回那只东罗白猫若还活着,就使人送去小院。” 何青一愣。 随后惊得险些要抬起头。 幸好理智尚存,生生压制住了惊愕。 折腰应是。 维持着冷静之态出了主帐后,他的表情就彻底失控了。 这是、何种、情况?! 那夏氏有些手腕本事啊! 将军才去宿了一次,就哄得将军将小畜生给送过去了,真不愧是天青阁的花魁啊,有些本事在身啊! 这厢,何青快马加鞭往将军府赶。 到了将军府神色匆匆的找了府医,大张旗鼓的将整个将军府的人都惊动了,在带着府医出门时,连东罗公主的都晓得将军的头风病犯了,托了丫鬟前来问候。 何青急着出门,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又匆匆出了门。 出了京城后,教信得过下属带着府医的马车往驻地去,自己则是带着东西往小院赶去。 便是快马加鞭,何青到京郊小院时也有些晚了。 过来开门的菊团拢着一件外衫,似是刚被吵醒爬起来的,脸上睡意混沌。 提着的灯笼往上扬了扬,见是何青来,急忙忙跑出来的脸色一片煞白,只当是将军也跟着一起来了,吓得两腿发颤就要跪下去。 何青性格和善,见小丫鬟吓白了脸,忙道:“只我一人前来,莫怕,快去唤醒夏姑娘,将军有东西要予她。” 菊团这才定了心,将人迎进厅堂,燃了一盏烛火,就匆匆去通报。 何青坐在下首的圈椅上,左右瞧了眼这黑漆漆的屋子,微弱的一只烛火连他脚的青石砖都照不亮,只摇头叹息了一下,将手里提着罩着黑布的笼子放在脚下,自己起身将厅堂里的烛火都点燃了,这才听见脚步声从厅外传来。 平日里,夏宁觉浅易醒。 加之她耳力过人。 菊团开院门时就醒了几分,待到脚步声匆匆来到门外,她彻底清醒过来。 一边让菊团回话,一边起身穿衣。 她也是从穷苦日子熬过来的,没有让姑娘们在外守夜的习惯。 只是院子虽小,但耶律肃重规矩,她就让四个姑娘轮流值守,说是值守,但也许她们睡,只是让她们睡得警醒些。 今夜正好轮到菊团。 就让她碰着这三年也没一回的事情。 夏宁利落的穿好衣服挽了发髻,带着她往厅堂走去,路上还不忘安抚小姑娘一句。 待进了厅堂,夏宁才抬起娇艳的面庞,看向坐在圈椅上的侍从。 “这深更半夜的劳您跑这一趟,外头夜深露重,先喝盏热茶暖暖身子。”说着,偏头看向立在下头的菊团,眉间神色淡淡,训道:“没眼力价的丫头,还不快去奉上热茶点心。” 菊团颤颤巍巍的应了,一溜烟跑着去了。 何青站起身,没给夏宁见礼,只面上的笑容客气了些:“惊扰姑娘好睡,我也是奉将军之命跑腿来的,东西送完还须回去复命。” 说着,将东西放在两把圈椅间的小方桌上,一手掀开黑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夏宁眼神好,站在原地不曾靠近,也看清楚了笼子里的东西。 她愣了片刻,才快步走近。 瞧见一小个白团子缩在笼子的角落里,随着呼吸声,小小的身子起起伏伏。 “这是……”她语气犹豫着道,“东罗白猫?” 何青笑的更加真挚,“猫儿不似狗儿衷心好养,中途抱来养着也难养熟。正好将军府里得了一只刚落生的小奶猫,母猫生了后就没了,府里的厨娘用羊奶喂了几日,看着像是挺过来了,这才敢往姑娘这处送来。” 言语之间,未提是谁的主意。 但这么劳师动众,由耶律肃身边的贴身侍从送来,除了那人还有谁指挥得动。 夏宁顺着他的话露出欣喜之色,眼睛直直盯着小奶猫不动,“教大人费心了,奴家欢喜的不行。” 她抬起脸,冲着何青灿然一笑。 惊艳的让何青看呆了一瞬,才急忙低头避开,“姑娘客气了。若无他事,我这就告退了。” 夏宁唉了声,嘴上挽留道让他吃盏热茶再走,何青一应客气的拒了。 最后,夏宁让闻声赶来的梅开将人送了出去。 等到梅开闭了院门回来,除了嬷嬷,四个丫头都醒了聚集在厅堂里,围着笼子看得不眨眼。 竹立新奇又欣喜道:“这就是那东罗白猫?好小,好生白净啊,这一身的皮毛真是好看。” 兰束菊团也跟着应和的点头。 梅开端了盏热水递给夏宁,语中也有喜气:“大人特地遣了何青来给小姐送这小猫,这可是三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想来是大人真将小姐的事情上了心。” 她是真心替夏宁开心。 夏宁闻言,只勾唇笑了下。 面上看不出有多少喜色。 第15章 外室真熬出头否 三个丫头都围着小奶猫看着,独有梅开注意到了夏宁的神情。 她犹豫了下,终究没问出口,反而是对着三个丫头说道:“你们快些去睡吧,明儿个早起还有活要做。” 梅开是四人中最年长者,说话自然听得。 三个丫头各自回去睡了,梅开也提着笼子随夏宁回房。 前脚刚进了房里,后脚小奶猫就醒了过来。 晃晃悠悠的撑着短小的四肢,踩在笼子里,怯生生的冲着两人喵喵叫,声音怯弱又微弱,却无端招人心生怜悯。 梅开打开笼子,将小奶猫抱在怀中,见它瑟瑟发抖,像是怕的不行,喵喵叫的更加频繁。 “这是吓着了。”此时,对着无害的小奶猫,夏宁的脸上才有些许笑意透出,“将这小东西放回笼子里,不去管它,明日嬷嬷出门时,托嬷嬷买些羊奶回来,看这大小像是还没断奶的,吃不得鱼肉。” 梅开应是。 小奶猫回了笼子里,小小的身躯不再剧烈颤抖。 探着小脑袋,有气无力地看。 怯生生,却又止不住好奇。 这模样看的梅开都笑了,“难怪那些个夫人小姐都喜欢养这东罗白猫,竟是这般可爱。” “是啊,美丽脆弱的东西,总是讨人欢喜的。”夏宁用手掩唇打了个哈欠,“笼子你提着放去值守的那小屋里,这小东西喵喵叫的,下个月耶律肃来了没得讨他厌烦。” 梅开应了,提着笼子出门。 直到出了门,梅开才想起夏宁的反应,并不是那么高兴。 耳边忽地想起了去岁夏宁说的那番话。 就着月色,看见院子里那一片梅花桩,一颗心突突地猛跳几下。 她用手按了下胸口,恐忧这日子并不如她以为的这般平静。 小院有人不安。 前往营地复命的何青倒是一身轻松。 请了府医、送了小奶猫,两件事办的妥妥帖帖。 这份好心情持续到见耶律肃。 他将夏氏的反应仔细的回禀了,说完后半天也没得到回复,不由得偷偷抬头看去,发现将军还在认真看账册。 他也不敢催促,只得候着。 隔了半盏茶的功夫,耶律肃才掀起眼来,冷冷扫他一眼,“还有何事?” 显然是刚才的话听进去了,但没打算给个反应。 何青身上的皮一紧,忙道:“奴才糊涂,这就退下!” 脚下生风的往帐外溜去,内心连连摇头,自家将军待这外室的路数,他真是看不懂啊。 远在京城的骠骑将军府里,却有人欣喜若狂。 图赫尔顾不得背后的伤,听的下人的回报,喜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耶律狗贼真的在京郊外置了别院?!” 侍女连忙竖了手指抵在唇上,压着嗓音提醒道“公主快小声些!这毕竟还在将军府内,处处都是耳目。” 图赫尔耻笑了声,就见不得侍女如此胆小怯弱的模样,盘了腿坐在床上,朝着她勾勾手指,但也放低了些声音,问道:“快来与我说说,那京郊别院是怎么发现的,里头住着什么人可有打探到?” 侍女一五一十的回道:“今日听说那人的头风病犯了,遣了身边的侍从急急回来请府医去医治,奴婢便打发了一人尾随着,妄图跟去一探究竟,本也没报什么希望,军营周围戒备森严,估计也是进不去的。可是谁知,那何青在出了京后竟与府医的马车分道扬镳,去了一处郊外别院。别院坐落偏僻,但周围却有不少人守着,探子不想打草惊蛇,就撤了回来。” 听完后,图赫尔一挑眉,“那就是不曾知晓别院里住的是谁咯?” “是奴才们无用……”侍女垂首。 图赫尔看了眼侍女,面无表情道:“是无用。” 说完后,语气一转,眼神闪过一抹狡黠,“派人离得远些守着,不要叫人轻易发现。过两日待我的伤好些了,亲自上门去看看能让耶律狗贼藏起来的人物究竟是谁。” 侍女先应下了,后又担忧道:“公主,此举会不会惹了耶律肃的恼怒?上回咱们挑衅了两个府兵,得了他好一顿板子,若是真藏了什么要紧人物被咱们揭破了,耶律肃怕不会轻饶咱们。” 图赫尔脸色一变,“既如此畏首畏尾,你又何必把这事告诉我?” 侍女一时词穷。 图赫尔继续咄咄逼人,“那狗贼的三十大板之恨我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如此良机放着不理,就是我回了东罗也绝不甘心!” “公主……” “好了!就这么定了!”图赫尔打断这婆婆妈妈的侍女继续啰嗦,复又趴了回去,“赶紧安排人手去,挑个灵光些的去守着。” 侍女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还只能应下。 _ 小院之中,从早上就开始热闹了。 晨起的嬷嬷得知耶律肃遣了何青送来了一只东罗白猫,喜得合不拢嘴,拉着夏宁的胳膊,直言娘子的好日子总算是来了! 激动的眼眶泛红。 像是夏宁真熬出了头。 连带着小院里的四个丫头都被感染,一脸欣慰的望着夏宁。 不等夏宁说上句话,嬷嬷一撒手,带着菊团外出采买,嘴里念叨了要买羊奶、新鲜小鱼,还张罗着让梅开与竹立做个松软的垫子给小奶猫用。 两人看向夏宁,夏宁点头,笑着道:“嬷嬷都说了,那就做吧,总不好让它一直睡笼子里。” 梅开得了允许,与竹立一道去房里翻找布料。 不一会儿,两人便抱着针线篓子,坐在廊下做起活来。 小奶猫被放了出来,可胆子还是小的很,躲在一根廊柱旁轻轻发抖,是不是轻声轻气的喵叫几声,这幅怕生的模样,让夏宁都不敢随意接近,生怕把它给活活吓死。 好歹也是耶律肃送来的小东西。 随便丢了性命总是不好。 她随了小奶猫去,自己换得衣裳跳上梅花桩,开始练功。 待到小奶猫在这小院子混了三四日,已不如初来乍到时那般畏惧,已经敢蹲在夏宁的脚边,偶尔朝着她喵喵几声,碧绿色的眸子眯起,像是对她展露好感。 整个院子里,小奶猫就只愿意靠近夏宁。 一日舞剑毕,小奶猫一呲溜的跑了过来,冲她讨好的喵喵叫,逗得夏宁指着它对梅开说道:“这小东西幸好是个小畜生,否则定是个极会溜须拍马的东西。” 她笑骂着,口吻却亲昵的很。 梅开笑着应道,“可不就是得讨好了衣食父母呢。” 夏宁扬声,“嬷嬷!午膳时加两条小黄鱼来!” 小奶猫喵叫了几声,竟是直接跑到了夏宁的脚旁边,用小小的脑袋一下下的蹭着她的脚裸,谄媚的可爱至极。 连着梅开都瞪大了眼睛,惊道:“东罗白猫竟这般通人性?” 夏宁弯腰,正想抱起小奶猫,再逗一逗它时,忽然停下了动作,眼神抬起,犀利看向院门紧锁的方向。 第16章 公主上门扬威 她一把捞起小奶猫塞进梅开怀里,管不上小东西瑟瑟发抖着,低声道:“锁进屋子里去,别被吓死了才是。” 梅开抱着小奶猫进屋去,小院的门就被敲响了。 在院子里埋头做针线活的竹立一听见敲门声,抬头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撂下手里的针线篓子,欣喜道:“定是大人来了!我这就去开门!” 说罢,起身朝门口小跑去。 夏宁猜测门外来人并非是耶律肃一行。 手里握着剑把,漫不经心的随手甩着剑花,心思、眼神格外关注着院门口的动静。 待竹立打开了门,嘴边的话却止住,“你们--是谁?” 她问着话,挪动了身子,妄图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们往院内窥探,语气已有不善:“有事说事,休得要鬼鬼祟祟的!” 话音才落,门外一人伸手,竟是直接将竹立推开。 力气大到让竹立根本抵挡不住,任由外人进了小院,竹立虽有些憨直,但也不是个傻的,见来人不善,立刻扯着嗓子喊道:“嬷嬷!嬷嬷快来!有人擅闯院子了!” 待在厨房里的嬷嬷一听出事儿了,暗叫声糟了。 扔了菜刀就往院里跑,只见院子站着两个俏生生的姑娘家。 一人明媚娇艳,身着红衣神态高傲。 一人底盘敦实,生的四肢健壮。 五官轮廓深邃,一看便知不是南延之人。 “两位姑娘擅闯我家院子不知有何要事?”嬷嬷冷着脸,快步走到夏宁的身边,伸出胳膊将她护在身后,一壁还不忘安抚夏宁,“小姐莫要怕,若是那不怀好意之人,自有家里的护卫出面。” 为首的红衣女子无视嬷嬷,视线直视夏宁,态度嚣张:“我找你。” 开口南延话有些生硬。 因字词短,并不明显。 嬷嬷闻言,愈发将夏宁护的好些,开口就要叫护卫时,一只手却柔柔地搭上嬷嬷的胳膊,将她的手臂压下,浅笑道:“嬷嬷眼力劲实在不好,竟没认出来这位姑娘是东罗公主。” 嬷嬷惊愕地再一次看去。 此时才发现这两个姑娘长得根本不像南延人! 竟然是那东罗公主! 可、她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难道是将军透露的?不!不可能!将军将夏氏藏了三年多,如今还没和公主如何呢,怎可能将夏氏的事情透露出去?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们刻意打听查来的。 念及此,嬷嬷的态度愈发排斥。 “便是公主,也没有擅闯民宅的道理!”嬷嬷冷声道。 图赫尔高傲如孔雀一般,何曾被一个下人如此对待过,不禁怒道,“去去老妇!设么态度!我可是东罗公主!” 嬷嬷的气势丝毫未落下风,“东罗公主也该遵我南延的规矩,擅闯民宅、不尊老者,光这两条就是闹到上官跟前我们也是占着理得!” 图赫尔嗤笑一声,“设么老者,不过是将军府离的一个老太——” “公主……” 身后的侍女连忙扯了下图赫尔的衣袖,止住她的话,用东罗语低声说了句什么,图赫尔才略收敛起目中无人的嚣张,上下打量夏宁一眼,语气高高在上:“你就是肃哥哥养栽外面的女人?” 肃哥哥? 叫的倒是亲密。 夏宁柳眉一挑,眼波不变,刚要开口,就被嬷嬷按住了手腕,示意她住口。 别看嬷嬷平日里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此时咄咄逼人起来气势十足:“还望公主自重些,我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得要平白无故受公主殿下的质问!若公主殿下疑心,大可去问将军去!” 图赫尔见这老奴实在难缠,给了侍女一个眼神。 侍女会意,两步上前拉住了嬷嬷的胳膊就一旁扯去,拗口的南延官话说的磕磕绊绊,可手上的力气却不小:“咱们当下人的,主子们说话,不要掺和的号……” 嬷嬷想要甩开她的胳膊,愣是没甩动,竖着脸怒道:“放开我!你这无礼的东罗婢子!” “公主有话直说,何必让下人动手。” 夏宁再次开口,眼神淡漠的看向眼前的图赫尔,脸上的笑容褪的干干净净。 图赫尔内心冷笑一声。 面上也丝毫未遮掩她的鄙夷,“方才本公主与你说话,是你的奴才阻拦在先,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图赫尔逼近她一步。 眼底的嘲弄之色更浓,视线愈发猖狂的上下打量:“真不知怎么被肃哥哥看上的。” 夏宁长在勾栏里,什么肮脏龌龊的话没听过。 脸上没有恼意,杏眸安静如一滩冰冷的死水,直视着嚣张的图赫尔,咬字清晰:“让你的人放了我家嬷嬷。” 视线迎上,毫无忐忑之色。 图赫尔有些意外,但仍不松口,昂着下颚,桀骜道:“让我放人,刻以。从今天起你——离开肃哥哥,我东罗女子从不二女侍一夫!” 夏宁的眼神这才有了些许变化。 可不等抓住这细微之处,旁边的嬷嬷听见图赫尔的威胁,气的直嚷嚷起来:“公主不甘大可找将军说去!欺负我们小姐与我这老太婆算什么本事!” 嬷嬷气愤不得,将军好不容易的得了一个外室。 这无名无分的东罗公主居然敢来坏将军的事! 她鼓了劲,使劲的挣开侍女的禁锢。 侍女得了图赫尔的命令,又怎么会轻易松开,手上难免用了重力,嬷嬷借机哎哟哎哟的呼天喊地起来。 被眼前的变故吓得呆在一旁的竹立一见嬷嬷被欺负了,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疾跑着去上前攀扯:“你做什么!快放开嬷嬷!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了!”一边扭着头呼救:“菊团!梅开!兰束!快来啊!她们要欺负嬷嬷和小姐了!!!” 几人扭在一起,竹立与嬷嬷两人都不是那东罗侍女的对手。 梅开跺了跺脚,也挤了进去试图分开他们。 可侍女身上有些功夫,便是竹立、梅开、嬷嬷几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推搡之间,不知是侍女故意还是无意为之,一手直接甩在了梅开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梅开皙白的脸上立刻浮现一个巴掌印来。 牙齿磕破了嘴角,血迹顺着流下。 梅开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眼前是东罗侍女毫无歉意的脸,耳边是竹立愤怒的声音。 可这些通通都被一人打乱。 第17章 二女不侍一夫 夏宁的身影极快闪来,快到图赫尔都来不及阻拦,她已经介入几人之中,一手扣住侍女的一条胳膊,一手扬起照着她的左右脸颊重重甩下。 不等侍女呼痛,紧接着手腕用力一掰一拧,直接将她的胳膊卸了下来,痛的侍女五官扭曲。 侍女另一条完好的胳膊握拳正要反击,夏宁松开禁锢同时身子下蹲躲过侍女的拳头,转而手掌撑地,两腿猛蹬踹去。 硬生生把侍女踹的连滚了两圈才将将停下。 夏宁从地上站起,双手互拍拂去掌心粘上的尘土。 方才一连串动作,于她而言仿佛手到擒来般随意。 而图赫尔的侍女则是狼狈不堪的趴在地上,胳膊处更是疼的她五官扭曲,脸色煞白,冷汗不停地沿着脸颊滑落,哪还有方才一对四人时的嚣张。 “阿普丽!” 图赫尔登时一团怒火窜起,烧的她彻底失去稳重与理智,从腰间抽出软剑,剑锋直指夏宁,气得连南延话都忘了说,“胆敢这么欺负我的侍女!看我今天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话音落,提剑冲去。 夏宁不慌不忙,脚尖踢起落在地上的长剑。 长剑凌空,她跨步上前,一手稳稳握住坠落下的剑柄。 方才握住,下一瞬图赫尔就已经攻来。 两剑剑锋相抵,峥——的一声嗡响。 一招对上,夏宁就已心中有数。 自己不是眼前这位东罗公主的对手。 两人各自后退一步。 图赫尔自然也知道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内心怒气过甚,非要为自己侍女讨回一个公道来。 未等夏宁站稳,再一次攻了过去。 招招犀利,逼得夏宁只能防守,步步后退。 但夏宁越退,图赫尔的气焰就愈发嚣张,她不是个讲道理的性子,也不是个会见好就收的脾气,见她守得愈发吃力,图赫尔的招式就愈发狠厉。 锋利的软剑几次从她的脸颊旁险险擦过。 看的嬷嬷与梅开几人胆战惊醒。 竹立更是要急哭了,“嬷嬷嬷嬷,怎么办啊!小姐像是打不过啊!” 嬷嬷也急的直跺脚,“这算是个什么公主!竟这么欺负人!” 嬷嬷等人不知四周有暗卫。 但梅开却晓得。 这些事,夏宁从不瞒她。 若暗卫再不出手相救,这位东罗公主岂会轻易放过她家小姐。 梅开站在她们背后,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步,转身就要往小院门外走去,才走了两步距离,一条胳膊拦住了梅开的去路。 正是那东罗侍女。 梅开咬着后牙槽,打算直接硬闯出去。 夏宁能为了她挨打毫不犹豫的出手,她又如何不能为了护主而拼上一回! “兰束、菊团、竹立,”梅开再次后退一步,声线过分紧张的叫着三个姑娘的名字,“豁出去了也将把这无礼的婢子拦住!” 三人应声。 嬷嬷听后,也叫了句:“算上我老婆子一份!” 四人再一次朝着阿普丽扑去,这一次个个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抓揪捏扣,毫不手软,活脱脱是一群泼妇厮打。 阿普丽受了伤,毕竟一人难敌四手。 很快就被制住。 梅开得了空,连滚带爬的朝小院门外跑去,才一推开门,就看见一暗卫半露出身影,单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眼神透过缝隙,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内的动静,全身绷紧,仿若下一瞬就能拔剑冲入。 梅开慌乱的几乎要蹦到嗓子眼的心总算回落了些。 她又朝外跑了两步,哀求道:“我家小姐快不行了,求求你们出手救下我家小姐……”梅开的眼眶通红,蓄着眼泪,卑微着姿态:“那东罗公主实在彪悍,招招冲着我家小姐的脸面去的,若是伤到了小姐,教小姐日后如何再能伺候大人啊!” 她说着,几乎要跪下去。 暗卫本还淡定,没有性命之忧,暗卫决不能动手。 但梅开与里头那位夏姑娘待他们这些人真的不错。 见人哭的实在可怜,暗卫绷着脸,面无表情道:“公主出京郊往小院来时我等已传信给将军,若真有性命之忧,我等定不会袖手旁观。” 梅开这才止住了眼泪,“当真?” 一身灰衣,藏于石墙之外的暗卫略一颔首。 梅开感激的福了福身,这才又进入小院。 小院里,图赫尔仍是步步紧逼,夏宁虽心有不甘,但已快无力招架。 在险险一个下腰闪过剑锋时,脚下忽的一崴,整个人失了平衡朝地上倒去,在余光瞄见梅开回了小院时,图赫尔的软剑朝着她的肩头刺来! 夏宁本还能躲过。 但她硬是屏住了动作,故作无力闪躲,硬是受下她这一刺! 软剑锋利,刺穿衣衫、肩上肌肤,还要深入之时—— 珰——! 一块石子飞来击中软剑剑头,力道之大挑得软剑从图赫尔的手中被击走、落地! “是谁!” 石子力道巨大,定是内力深厚之人。 那一下震的她手腕酥麻发疼。 图赫尔顾不上倒地的夏氏,猛一扭头看向身后,怒目而视:“谁在背后出阴招!有本事当面与我来打!” 一抹身影翻墙而过,稳稳落地,竟是连落地声都微不可查。 来人一身墨色劲装,面容沉肃,眼神冷冽。 单手背在身后,单手还在抛着一颗毫不起眼的石子。 嘴角挂着一抹冰冷、讽刺,“东罗早已为我手下败将,还有何脸面在我南延低地界上叫嚣。” 此时,图赫尔的脸色才有所收敛。 后臀开始隐隐作痛。 她恶狠狠的盯着耶律肃,内心愤怒只涨不减。理智快要失控时,忽然脸色一变,露出一副哀怨的面容来,“你明至我东罗规矩,二女不侍一夫,既如此,你在南延私养着女人,又为何要来毁我清白!我生是东罗女儿,死也要遵东罗规矩!可你——为何要如此呆我?!” 她字字句句如泣如诉。 仿若在控诉一个负心人。 耶律肃不知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眼中泛起厌恶:“来人,将图赫尔拖回府中,若她再胡言乱语,按府规杖责二十!” 图赫尔的后臀狠狠抽痛一下。 扭曲的表情险些失控:“耶鲁酥!我是东罗公主,不是你——” 她叫嚷着,声音尖锐吵闹。 耶律肃不堪其扰,直接抬手,命暗卫直接上前擒拿,暗卫的功夫个个了得,非是将军府里的府兵可比,狠人话不多,武力镇压,几招就将人拖着带出了小院。 侍女见状,神情慌张的跟了过去。 第18章 将军是个不疼人的 耶律肃出现的过于突然,惊了一院子的人。 直至暗卫将东罗公主拖出去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将军来了。 跪的跪,扑的扑。 慢了片刻的夏宁仍坐在地上,昂头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眶微涩,眉间拢起,似是忍着疼痛,眼睫颤抖的厉害,声线失了平稳,也不再有娇媚之态,守着规矩跪下:“奴家请大人安好……” 言语间,单手虚护着胸前的伤口。 随着她的动作,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衣料。 耶律肃朝她走来,夏宁本以为这人至少会看她一眼,结果却是脚步未停,径自入了房里。 夏宁垂着头,扯了下嘴角。 等来了耶律肃不耐烦的催促,“还不速进屋来。” 她这才虚着声应了。 竹立满心满眼的担心着她,眼瞧着耶律肃进了房里,连忙从地上站起,小跑着到夏宁身边,伸手搀扶着她的胳膊,心疼的眼眶都红了,“小姐,疼吗?这血还在渗啊……” 夏宁敛了虚弱的表情,看向竹立及她身后的几人。 “只是看着唬人,养个几天就能好了。”她说完后,目光落在梅开浮了鲜红巴掌印的脸上,嘴角的血迹已被擦去,但嘴角仍是肿了起来,“倒是梅开伤在了脸上,赶紧冷敷去,我需进去侍候大人,劳嬷嬷多操心些。” 嬷嬷身上亦是灰扑扑的,眼神透着担忧之色,“交给老婆子就是,小姐快些去吧。” 夏宁也不再啰嗦,进屋去。 屋子里的门扇未关,耶律肃背对着门,站在檀木圆桌前。 听得关门声后,并未立刻转身,袖子便被人轻拽了下。 “大人,”身侧传来的声音娇软轻柔,“疼……” 像是在撒娇。 耶律肃知她受了伤,侧过头,视线落在她隔着布料仍难掩起伏之处旁,血色染脏了一片晕开。 夏氏既不抱怨也不告状,只朦胧了一双泪眼,与他说疼。 耶律肃面上不见喜怒,手上倒是有了动作,手指掀开她胸前交叠的衣襟,用力拉开了些,惹得女子娇呼一声,又像是牵扯到了伤口,嘶得倒吸一口冷气,娇滴滴的道:“大人疼疼奴家,轻着些……” 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就是硬忍着不落下来。 耶律肃不曾理会她的可怜,淡漠的眼神往深处扫了一眼,伤口不深也不大,只是伤在肩胛之下,生活起居中难免会有牵扯,用些止血生肌粉,日就能无碍。 他松开掀起的衣襟,只吩咐寥寥几字:“上药后去书房寻我。” 说罢抬脚就走。 虽他看不见,夏宁仍是行了个半礼,恭顺道:“是,大人。” 却不料,这几字让他停下步子,转身看她,眼神愈发冷漠,“你就无其他话说?” 口吻不善。 夏宁的眼泪珠子还在眼眶里滚着,垂着眼睫,哑着嗓音道:“奴家不敢有话……” 不是无话,而是不敢有话。 闻言,耶律肃心中冷笑一声。 他这风月场所里出来的外室从不是一个真温顺无害之人。 恐怕句句皆是算计、伪装。 再次开口时的语调冷厉、无情,“夏氏,别在我面前玩这些下三滥的把戏。” 夏宁纤弱的身子猛地一颤,继而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落满泪痕的脸来,“大人真真是好狠的心,字字句句专戳奴家的心窝肺管子。今日之事,奴家能如何说来,她是公主,奴只是贱籍外室,论尊卑,她为上,就是今日她心狠手辣要了奴家的性命,奴也恨不得,只是舍不得……” 夏宁生的貌美,哭起来更是另有风情姿色。 她不艾不怨,只是垂泪,杏眸之中仿佛只容得下耶律肃一人,满眼望着他,如菟丝般无助,飘零可怜。 猜测到她下面将要说些什么,耶律肃眉心一拧,掩着轻薄的厌恶之态,“住口。” 那些谄媚、诉衷肠的话语,只会听得让他厌烦。 夏氏极听话,不敢再言。 只敢轻轻的哽咽着。 像是他如何欺负了她。 但这些种种,不都是她自己当年求来的么。 是她亲口挟恩,要成为见不得光的外室。 便是现在所受之难,也是她一心一意所求来的外室之位该付出的代价。 耶律肃心中的异样彻底散尽,她所求的是脱离娼籍,衣食无忧的活着,既然所求已得,如此她还有什么委屈。 以为掉几滴眼泪,耍一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就能教他心疼? 简直可笑至极。 他直视夏氏,言辞犀利,“纵使她为属国进献之女,也比常人贵重,更遑论是你。既你心中知道这些规矩,就给我收起眼泪、委屈之态,好好做你应尽之责。” 耶律肃说的毫不留情,字字见血。 若非夏宁心中无他,否则真会被伤了心。 耶律肃眼光毒辣、心肠更冷。 这三年,任凭她百般伺候,也不曾将他的心捂暖了一分。 这一伤反而还惹了耶律肃的不喜。 一声叹息溢出唇边,正要坐下歇息片刻时,余光看见桌上的瓷瓶。 念头一转。 捏起瓷瓶,拔开塞子轻嗅一下,嘴角就已漾开了一抹笑意。 只是笑意未入眼底。 嬷嬷带着梅开进屋时,夏宁已进了里间,褪了外衫,脱了小衫的一条袖子,露出一侧肩头来,这番大动作下来,伤口再一次渗血,沿着肌肤下滑,看着伤势骇人。 嬷嬷端着铜盆,忙道:“小姐慢着别动,再动血该止不住了!” 嬷嬷着急得很,三两步上前,按下她的胳膊,扭头吩咐梅开,“湿了帕子递来。” 原是和蔼福气的脸上,眉心深深皱起,表情显得有些苦大仇深。 梅开手脚利索,绞了帕子递去,眼眶仍微微泛红,又取了一块帕子,道:“你若疼得很,就要咬着帕子。” 夏宁果断摇头,对嬷嬷道:“我自小是被打大的,这些小伤嬷嬷用不得手软,只管擦干净了上药就是,真不疼的。” 第19章 认真伺候便是对策 嬷嬷哪管这些,目中所及都是夏宁细洁白嫩的肌肤,手上愈发谨慎小心,“你这一身肌肤哪像是受过苦的,若是留下了疤可怎好啊!” 夏宁看着嬷嬷的动作,申辩道:“我真没骗你,阁里小姑娘在接人待客前哪个没被老鸨的藤鞭狠狠抽过,等到年岁到了出落地好看了,阁中自有那些奇药,全身抹上,可去丑陋疤痕,得一身白玉般的肌肤,过程却生疼——” 她说着,忍不住哆嗦了下。 嬷嬷急忙收手,“弄疼了?我再轻些。” “是我想起那疼的滋味,至今还怕。”她浑然不在意的笑了下,指挥梅开把耶律肃留下的瓷瓶拿来,“这是大人赏的好药,快予我用上,稍会儿我还得去书房伺候着。” 嬷嬷不敢再耽搁,手脚利落起来。 口上却不停的心疼着她。 听得夏宁心中微暖,与梅开相视一眼,都浅浅笑了。 梅开顾忌着嘴角的伤口,小心的说道:“幸好嬷嬷没允了竹立进来,否则嬷嬷心疼着,竹立掉着眼泪,可是要让小姐头疼的不知该安慰哪个才好呢。” 待嬷嬷包扎妥帖,这才松得一口气,扭身虚空笑指了梅开一下,“你这丫头!” 梅开笑着行了半礼,“梅丫头在呢,嬷嬷有何吩咐。” 嬷嬷受礼受的哭笑不得,一股脑将铜盆、脏污的帕子一并塞进她的怀里,“油嘴滑舌的丫头,还不快去收拾。” 梅开接了,赶在嬷嬷再教训她之前,忙不迭的逃出去。 步子跑的有些快,盆里染了红色的脏污水险些洒了出来,看的嬷嬷一个劲儿的直摇头叹气,最后看向纵容的始作俑者,“这些姑娘们尽是随了小姐的性子。” 夏宁得意扬扬,“嬷嬷常道我心无烦扰,她们随了我性子也无烦忧岂非人生一大幸事?” 说的嬷嬷哭笑不得。 伸手在她另一侧肩上爱怜的轻拍一下,“快些站起伸了胳膊来。” 夏宁乖巧的应下,配合嬷嬷帮她更衣。 屋子里无人,嬷嬷掀起眼,看着这闭着眼一脸无忧虑的女子,转了转念,低声说道:“今日之事万分凶险,若非将军及时赶到,娘子怕是难逃一劫。那东罗公主不止是个醋性大的,与那婢子更是手段凶狠毒辣,来了小院一次,明了娘子在将军心中的分量,今后怕不会安分。” 夏宁囫囵应了声。 嬷嬷见她听进去了,瞧了眼门口的方向,声音愈发放低,“这一次,将军护得了,可若有下一次呢。娘子心中可有什么打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夏宁睁开眼,嘴角微勾,“依今日看,东罗公主不得大人欢喜,大人罚起她来更是毫不手软,我还需何对策?就这么伺候服侍着,大人自会护我妥帖。” 嬷嬷似有不同之意。 但看着夏氏没一分担心的样子,想劝一句,但念及自己的身份,终究是没说的太明白。 只接了句:“娘子心中有数就好。” 可依靠男人的宠爱从不是长久之计。 夏氏如今虽有宠爱,东罗公主非将军所喜,可今后呢? 夏氏仍能仗得着一星半点的宠爱安稳度日,在将军心中占着个位置? 敷衍了嬷嬷之后,夏宁重新挽了发髻,配合着身上一身杏色衣衫,梳了个环月髻,又取几只簪子点缀,脸上难得上了妆,揽镜一照,杏眼红唇粉腮,流转潋滟之色,惊似仙娥坠月,迷乱人眼。 连伺候的嬷嬷也看直了眼。 夏氏,难怪受得将军宠爱。 这般美人,风情万种,却无媚俗低下之意,天下哪个男子见了会不心动一分? 夏宁自己也颇为满意,照了又照,最后遗憾叹息一句,“这环月髻配上东海皎洁米珠串成的扇形流苏簪簪在后头,随着行动之间摇摆锒铛,如皎月之辉,那才甚美。” 嬷嬷便道:“娘子若喜欢,改明儿花了样子,去京城找匠人做去。” 夏宁连摆了手,撂下铜镜,一脸心疼道:“我虽手里有些银子,但东海米珠贵的出奇,不说材料本钱,就是工艺也非一般匠人做得出来,忒贵了。” 夏宁平时大方,这还是嬷嬷头一次见她如此小气,询问道:“有多贵?” 她竖了手指,“一锭金元--” “天爷!竟这么贵!”嬷嬷惊道叫出声来。 —— 书房内。 耶律肃一脸寒色坐下,眼神扫过地上跪着四个暗卫,“今日她出了城门径直往小院来,定是早就将此处位置摸了个清楚,你们却从无发觉?!任由一群东罗人将这小院探了明白,既如此,我养着你们这群暗卫是做何用?!” 一掌在桌上重重拍下。 怒气四溢。 显然是动了怒火。 比起外室被伤一事,更让耶律肃在意的是区区一个东罗公主,竟能将这小院早早摸了个清楚,他的暗卫直到今日,图赫尔故意露出踪迹才被暗卫察觉。 区区外族之人! 暗卫被呵斥的伏跪在地,背脊紧绷,汗水湿衣。 骂过一通,又狠狠罚过后,耶律肃才让他们统统滚了出去。 何青跟着立刻跪下,浑身皆是冷汗,“奴才该死!许是那日匆匆回府请了府医后,一时不查,让东罗人尾随了去……” 耶律肃冷道:“你是该死。” 何青立马头磕的砰砰响。 这事虽是何青疏漏暴露,但暗卫失察在后,各有错处。 “回军营去领十大军棍,再有下次,就不必跟在身边伺候了。”耶律肃抬起眼,眼神冷冰冰的,毫无温度。 何青身为他的贴身侍从,被人尾随尚不知晓,今后怎能继续留用。 何青浑身一颤,又一次将头磕的砰响,额前都磕红了一片,耶律肃这才冷剐他一眼,允他起来。 今日之事倒是提醒他一事。 图赫尔搬入将军府,带的就那几个奴才,个个被府兵盯紧了。 她是用何人尾随在何青之后,甚至还瞒过了京城门口他布下的暗卫眼线。 几番思虑间,耶律肃屈起二指在棕榈木的桌面上反复敲击,节奏越来越快,咄咄逼人的令何青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 这个动作代表了将军心情不佳到了极点。 稍有不慎,可能就是雷池。 何青才躲过了一劫,此时恨不得自己也跟着那群暗卫一起滚出去,万般不想留下伺候。 正煎熬时,忽闻门外脚步声靠近,接着就是一道低媚柔婉的禀告声,“大人,奴家可进得?” 何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第20章 救命之恩唯有… 这一道声音扰了耶律肃的心思,他不禁皱起眉心,眼神冷漠的朝书房门口扫去,这才想起是自己将人叫来的。 罢了。 东罗之事待他回了军营之中再做定夺。 下了决策后,耶律肃那紧绷骇人的表情才松弛了些,变回了往日里冷面无情的模样,收了敲击桌面的两指,对何青扬了下下颚,“去。” 口吻也有缓和之意。 何青在心里就差给夏宁磕头谢恩了。 在为她开门时,不禁对她露了个温和客气的笑脸。 夏宁内心虽有不解,脸上也回了个婉约的笑容回去,加之她这一身精心打扮过的姿容,缓缓绽放的美貌几乎能将人的心神摄了去。 何青跟着耶律肃没少见过美人。 但没多少美人对他这般好脾气。 心神恍惚间,为她开了门,道:“夏姑娘里面请。” 说完后,身后骤起一股要弑人的凉意。 何青回了眸,看见自己将军正立在窗前,一手推开了半扇窗子,恰好能将门口这一番他笑她也笑的风景探入眼底。 何青顿时头皮发麻,双手拱了个揖急忙退下。 夏宁也顺着看去,迎上窗侧的青年。 玄衣黑发,姿态英朗貌美,剑眉入鬓,也难掩他那身肃杀冷漠之感。 她是不怕的,还冲着耶律肃笑了下。 笑的眉眼弯弯,透着亲昵。 岂料耶律肃的脸色似乎更寒了一分,而后将开启的窗户给合上了。 夏宁:阴晴不定一恩客。 耶律肃:毫无规矩一外室。 夏宁是端了茶水来的,待她进入书房,耶律肃已回了书桌后,握着笔在练大字,纸上的大字笔锋苍劲,一撇一捺力道锋利透纸。 一如他予人之感。 知道她要来伺候,桌上不见军营里那些公文琐事,夏宁干脆将茶盘放在桌上,绕过桌子,莲步姗姗行至他身侧,屈膝柔柔一福,“奴家谢大人今日救命之恩。” 这句话说得还算悦耳。 语气也颇为正常。 没得那些做作之态。 耶律肃执笔行文,一道低沉、漫不经心的应声从喉间发出。 夏宁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勾唇笑了下,继续说道:“即是救命之恩,可奴家身子都是大人的,实在无以为报,唯有……唯有……” 她欲说还休,甚至还上了手。 柔弱无骨的手掌落在他的腰间,指尖轻轻蹭着腰带之上的布料,福礼也站了起来,身姿稍许前倾。 这撩拨的姿态、献媚的身段。 手到擒来,烂熟于心。 在耶律肃皱着眉侧头审视这没规矩的外室,入目便是一汪如水动情的杏眸深深的望着他。 两下对上。 耶律肃眼底的沉沉暗色不为所动,嘴角含一抹嘲讽,“唯有如何。” 内心却有了念头,若这外室继续胡闹,他不介意将她直接扔出去。 夏宁继续笑着,如菡萏般可人的脸蛋凑前,双唇微启,眼神迷离了,就在耶律肃失了耐心,打算提人扔出去时,谁知身侧的夏氏一个灵巧侧身,躲过他的手掌,端起一盏茶水,再转身回来时,手奉着茶盏往前一推,“唯有以茶代酒谢大人救命之恩了!” 说罢,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饮完,还学着那些江湖人士,将茶盏倒过来,以示自己诚心。 见耶律肃还眼神犀利的看着自己,夏宁掩着唇轻轻啊了声,笑的暧昧道:“大人想到哪儿去了,真是~” 还抬起了手,在他结实的臂上轻拍了下。 耶律肃冷眼看着夏氏唱作俱佳的动作,虽内心不耻,但她终究没有过了底线,只扫了眼她的不成样的站姿,“不会安生站着?” 夏宁惯会见好就收。 收了调情的调子,笑盈盈的福了福,娇柔的调子说的温软入骨:“大人别恼了奴家,奴家好生侍候大人。” 这句话也是荒唐没规矩。 可她说完后,就立在一旁,安静的为他研磨、沏茶。 耶律肃见她不再多舌,提笔安心练字,默一篇静心八诀。 写完一篇静心八诀,对图赫尔今日擅闯小院一事已有了处置,按照图赫尔那张狂的性格,养着外室一事怕再难隐瞒,看来,他得入宫一趟。 想起要见那个男人,耶律肃心中怒意翻滚,下手失了分寸。 收尾一笔毁了一副字。 他轻啧了声,将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扔,颇为嫌弃。 夏宁见他不像要再提笔,便奉了一盏茶递去,娇柔着道:“大人。” 耶律肃伸手接过,目不斜视,取至唇边时才发现异样,眼神掀起,看向立在旁侧的夏氏,问道:“何茶。” 夏氏颇为欣喜的答道:“大人英明,这是落雁山下茶农出的细团茶,因着入滚水泡开后入一簇簇细团,由此得名。” 她一边说着,又端起茶壶,掀开盖子,将泡开的样子给他看。 耶律肃瞥了眼,那茶汤里乌泱泱的一堆团子似的东西,看着不堪入目。 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茶品。 夏氏放回茶壶后,接着说道:“细团茶模样虽丑,入口微涩回味偏苦,一两才得十文钱,便宜的很。但因着这茶秋季、冬日吃多了暖身子,性燥,穷苦时两季离不了这茶,便宜又实用的紧。” 耶律肃本不在意她说的这些,但那些字眼入耳时,也被分了一两分的心思。 他托着茶盏,浅尝一口。 味道苦涩。 入喉后却微辣。 大概这就是夏氏说的性燥。 他冷道:“身子不爽利就使张婆子去请府医,少喝这低廉之物。” 夏氏不恼,还笑着道:“多谢大人记挂奴家身子,有这大人的牵记,便是什么病痛都上不了奴家的身子呢。” 耶律肃撂下茶盏,哐当一声,不轻不重。 打断她那些话。 夏氏便好生回道:“来了小院后奴已许久不喝了,近日忽然想这味道,也想让大人尝尝是好是坏,既大人说了,奴以后就不喝了。” 又是一番温顺听话的姿态。 练完字之后,耶律肃也不曾有离开的苗头,反而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坐下,单手搭在一侧扶手上,单手搭在膝上,视线却抬起了,看向正在收拾桌面的夏氏。 “夏氏,你的剑术是从何处习得?” 第21章 奴只想守着您 夏宁抿了唇,面上带了羞怯,回道,“奴那些哪里称的上剑术,只不过是为了好看的花架子罢了,天青阁的姑娘们都得学着。” “梅花桩也是?” 夏宁心中有了数,知晓耶律肃唤她来此,就是为了问这些,愈发周全的答了:“是呢,也是从天青阁中习来的。” 耶律肃的手指在扶手上轻敲了一下,配着他讥讽的口吻:“天青阁倒是教了你不少东西。” 既夏宁不躲在屋子里舞剑、打拳,还阵仗颇大的在院里布下梅花桩,虽也是小打小闹的高度,但她做这些,便是没想瞒着他,更是想让他看入眼中,进而询问。 她听懂了耶律肃语气中的不屑之意,笑的依旧妩媚,道:“大人清风霁月般的人物,自是不会知晓那些行当里的龌龊,为的让姑娘们能多侍候些恩客,这些身体功夫是人人都需练的,练的不好了,偷懒了,老鸨自会用那长长的柳枝下了死手的抽,那些日子如今想起都觉得苦不堪言。” “既觉得辛苦,为何如今又捡起了。” 他的视线略抬起,看着她。 眼神淡漠,看似不甚在意,但夏宁不敢轻易松懈了面上的表情。 伸手抿了鬓角的碎发,眸光潋滟,轻迎着耶律肃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放柔了语调,答道:“奴家是个贪生怕死的,自上回大病了一场,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隔几日打套拳,因着怕死,就认认真真捡了起来。在天青阁里学的就那么两套三脚猫功夫,奴家只当每日勤勤恳恳练了总能有些用,却未想到……” 她摇头笑了下,表情坦荡,不见暗色,“今日奴家算是明白了,练了这么些年,奴家仍是外行中的外行。” 耶律肃收了视线,不再看她。 似是在思虑何事。 夏宁也不催促,只轻柔着嗓音,“奴下去换盏茶来。” 便退着身子出了书房。 耶律肃再度召来暗卫,命其将图赫尔进入小院后发生的事仔细回禀了,暗卫一五一十的说了。 待到夏宁重新沏了一壶茶端来,暗卫早已退下。 耶律肃仔细审视着夏宁行走之间的姿态。 落脚轻,重心稳。 听着像是略有身手的步子声。 只不过她平日里走路也没个正行,再加之她原是娼妓,耶律肃便不曾往这些上想去。 暗卫说,她是个略有些功夫在身的。 若非与图赫尔实力悬殊过大,今日这一剑是绝不会刺中。 今次过后,外室的存在恐怕再难遮掩,若再有怀揣恶意之人上门,她能护住自身否? …… “大人。”耳边传来夏氏柔媚的声音,她含着胸,递来茶盏,脸上漾起着明媚如花的浅笑,点缀的脸庞娇倩动人,“请用茶~” 连奉茶都能做出一副狐媚做派来。 耶律肃眉心微皱,警示般扫了她眼。 夏氏惯会顺杆而上,他若退一寸,她能进得两寸。 小院有暗卫盯着,便是出了事,区区外室,何足挂齿。 念下心间,他接了茶盏呷了口茶,冷声道:“不必侍候了,退下。” “大人呀~” 夏宁一听,蹲下身子,昂着脑袋,眨眼之间,脸上已是恋恋不舍的哀求之色,“大人一月才得空来奴这儿一趟,奴想念的心肝都疼了,来了便一心一意的侍候大人。今次大人又来了,不知奴家心中有多欢喜。” 她也不管耶律肃的眉间褶皱深深,兀自诉道:“奴家今日不得近身伺候,今后这一个月的日子该如何想念的煎熬……” “夏氏。”耶律肃终于忍不住呵斥。 阻止这女子没脸没皮的腔调。 夏宁住了口,手却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不敢再继续放肆,守着规矩,道:“大人,就留奴下来伺候罢,研磨铺纸倒茶,奴只想守着大人,还是说……”她忽然眼神一变,哀怨无比:“奴貌丑,连红袖添香都算不上么。” 说着说着,娇媚的眼梢都耷拉了下来。 粉唇抿着,假意抽泣。 一派做作。 耶律肃的眉心皱的愈发紧了,当了三年外室,这夏氏撒泼耍赖的功夫是越来越了得,声音犹如寒冰刺骨,“夏氏。” 听得耶律肃还愿意叫她的名字,而非直接令她滚,她也不畏惧,抬起笑盈盈的脸,似乎是料定了他不会赶人,嗓音里犹如掺了蜜,“奴在。” 灼眼的令耶律肃改了口吻。 “去一旁练大字去。” 这夏氏果真得寸进尺,抬起帕子掩了唇,委屈道:“奴伤了肩膀,大人可是忘了。” 说着就要掀开衣裳给他看去。 耶律肃的眉心狠狠一跳,对这女子的耐心彻底告罄,“滚回房去抄写女戒百遍。” 夏宁面露震惊,“大——” 耶律肃懒得和她继续啰嗦,冷厉的眼神甩去。 知晓这人是真的动了怒气,她那些手段用不得时,这才两步一回头,扭着帕子,依依不舍的出去了。 直至夏氏离开,耶律肃才松开了眉间。 外室三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身狐媚做派毫不知收敛。 罚她百遍女戒都是轻的。 因着这几次夏氏的表现令他恼怒,临走,他还特地让何青去提点了夏氏,十日后会来收她罚抄的百遍女戒,若完不成,届时由她的罚。 何青传了话,才追着耶律肃离去。 夏宁还没发愁,竹立就先不平了起来,“百遍女戒,大人的心未免也太狠了些,小姐肩上还有伤,怎可抄写那么多字!” 梅开面露担忧之色,“且只给了十日为期,便是要抄,也只得等伤口好的差不多了才能提笔,否则伤口怎能好得了。” 嬷嬷的思路却更现实。 敦实慈爱的脸上,那一道眉毛一皱,“我的好娘子诶!你这又是如何得罪了大人啊!明明今儿个的事情您才是苦主,怎么您还被罚上了呢!” 此话一出,竹立才反应过来。 是啊! 小姐才受了天大的委屈,大人虽待小姐不算宠爱,但也不曾罚过她什么,这次怎么还被罚了,还罚的这般狠呢。 竹立忧愁的脸都发苦,“小姐,您倒是说呀。” 夏宁端坐在八仙桌旁的圆凳上,托着腮,面对众人的眼神,眨了眨眼,一派纯真道:“无非就是色诱不成反恼——唔!” 第22章 满口浑话惨遭罚 见她说的实在荒唐,嬷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捂住了她的嘴。 夏宁也不挣扎,只弯了眼瞧她。 看的嬷嬷彻底没了脾气,撒了手,“娘子这口无遮拦的习惯,就该得大人罚才是!” 竹立被夏宁的大胆发言吓到了,张着嘴巴,涨红了一张脸。 支支吾吾道:“小、小姐,你不……不……” 不了三四回,被嬷嬷一把拽了出去,“快随我去外头买纸去,不熬油点灯个几日,百遍女戒怎能抄的完!” 口上训着她,实际却心疼着她。 夏宁被嬷嬷心口不一的劲头逗乐,趴在桌上,笑的眼角泪花都快渗出来了。 梅开无奈道:“你惯会与嬷嬷玩笑。” 笑过一阵后,夏宁才用指尖拭去眼尾渗出的泪花,平复了气息,才道:“嬷嬷心思好脾气好,逗得她生会儿子气,才知教导我这外室的事情还多呢。” 梅开又叹了一气,问她抄写是去书房,还是在屋子里。 得了回应,梅开忙着收拾八仙方桌。 这会儿安静了下来,被关在里间的小奶猫才敢探出头来。 养了这几日,夏宁知道小东西胆小如鼠,方才外间的动静,陌生的人声都能吓得它瑟瑟发抖,此时外间只有夏宁、梅开二人,它才敢迈着四只小爪溜出来。 似是受了天大的惊吓,极大的委屈,蹲在夏宁的脚边,团成了一个白雪团子,喵呜喵呜的叫着。 既可怜又可爱。 夏宁弯下腰将它捞起。 小奶猫乍一被夏宁抱起,温热的小身子狠狠抖了下。 澄黄的猫瞳里水汪汪的,长着小嘴巴,又是一声喵呜叫。 “你这小东西,”夏宁噙着笑,手指轻点了下它的脑袋,“是在与我告状么。” 小奶猫可劲的讨好她,现下也不怕了,蹭着她的手腕,委屈的叫个不停。 夏宁嘟囔着与它说道,“我还委屈呢,受了伤还得受罚,我还想冲着耶律肃喵——” “小姐。”梅开哭笑不得的打断她的胡话,“连个小奶猫你也不放过。” 夏宁煞有介事道:“你不晓得,人性难测癖好繁多,原在天青阁里时,就有那么些奇人,就喜欢姑娘们装作猫儿、狗儿寻欢作乐,若耶律肃也有这一面呢?” 梅开:…… 她木着一张脸,“难怪大人要罚你,这些浑话您也敢说。” 夏宁嗤笑了声,笑她大惊小怪。 梅开将桌子收拾妥当,敛了神情,才问道:“我知你性子,这回你究竟是如何惹了他不快,是什么缘故。” 夏宁轻笑了声,低头看着小奶猫与她撒娇,语气极淡,“那些暗卫身手了得,便是我练得如何刻苦,若不得章法又有何用,我才不愿做赔本买卖。” 她说的已是直白。 直白到令梅开愣了会儿,才哑着声问道:“肩上的伤你是故意的?” 声音低、细。 若不凝神听去,恐会当成气音错过。 夏宁只顾着逗弄小奶猫,并未回话。 梅开连连叹气,怜惜着道:“何至于此啊……” 夏宁最杵亲近之人在她面前哭,连忙指挥着梅开去书房取墨拿纸来。 大有当下就要开始抄写的阵仗。 梅开打算劝她肩上的伤尚未结痂,写多了怕牵扯伤口反复,刚开口要劝,又止住了。 知夏宁一步步自有她的打算,为的都是今后之事,定下的主意无人能撼动,只得听她差遣。 —— 夏宁练惯了大字,小字写来不得章法,心胸之中的那股豪迈利落气势跃然纸上。 她自是不满意,重写了不少。 伤口因着反复拉扯,迟迟不见好,加之点灯熬夜几晚,赶在十日之期到时,才将将写完。 方一写完,她就迫不及待将手里的笔扔的远远的,由着嬷嬷拿了热帕子敷腕子,“娘子坐会儿闭上眼缓缓神,就别再看书习字练拳了,这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 夏宁嗳了声。 秋意寒凉逼近,小奶猫这几日的白日里都在屋子里打转,见夏宁不再忙,就大着胆子跳上八仙方桌,蹭着夏宁的胳膊撒娇。 叫声绵软。 夏宁的一只胳膊闲着,就捏了一条小鱼干逗它,引得它满桌子的乱跑。 外头菊团回禀何青来了,将人带进来时,恰好看见小奶猫累得趴在桌子上直喘气,有气无力的喵喵叫。 始作俑者还提着一尾小鱼干,笑的前仰后合。 “张嬷嬷,”何青从不仗着自己是耶律肃近侍的身份低看谁一眼,待人皆是客客气气,见了嬷嬷还回问候一句,面上携着温和的笑意,“屋子里好生热闹。” 嬷嬷爱怜的指了下桌上的小奶猫,摇头直叹气,“这才抄完了百遍,小东西就缠着小姐玩,结果把自己个儿给累到了。”说罢,点了菊团的名字,“怪可怜的小东西,菊团快快抱下去歇会儿,再取两尾小鱼干给它吃,天可怜见的。” 经过何青身侧时,他还探头看了眼,“比前些日子送来时大了好些,眼睛看着也精神了,想来是过得极好。” 这小奶猫虽是何青抱来的,但授意之人是耶律肃。 嬷嬷笑着道:“这小东西也不知怎的就和小姐投缘,一起闹着给小院里添了不少笑声。” 何青便也说道:“极好极好。” 寒暄过后,嬷嬷引着他进屋落座,夏宁这才抬起脸来看向何青,面上浅笑盈盈,“我让丫头将东西取来,您先坐着歇会儿,外头天气愈渐冷了,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说着,她略偏过身子,手拍了下立在一旁的梅开,只给了一个眼神,梅开就领了吩咐去做事。 丫头们都被安排出去,夏宁与嬷嬷对视了眼,便知何青特地留下喝茶,定是有其他的吩咐。 嬷嬷率先开了口,慈爱间带了些敬意,“你常跟在大人身边,自是知晓的别我们这些多,上回出了那桩子事后,我这心就没安过,今日你来了,小院里才定了心。” 何青忙了句不敢不敢,来回客气番后,才道:“其实嬷嬷不说,我原也是要与小姐说的。咱们都是奴才,将主子侍候妥帖了才是正理,将军身边又只得了她一人侍候,今日见小院里气氛其乐融融,却不知——” 他落在膝盖上的手往外偏了偏,“有了些动静。将军喜怒不显,小姐也须更小心着些。” 嬷嬷一听,老脸失色。 哎哟了声,道:“竟不知真是出事了? 第23章 外室曝光 夏宁一听,抬了眼看向嬷嬷,并未当场发问,而是向何青问道,兀自笑了声道:“我是个心大嘴快的,否则也不会被大人罚的这么狠。既您愿意提点,我这厢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下回大人来时,我好避开些。” 说着,她还站起身,朝着何青轻福了下。 何青连忙起身避过。 两人皆落座了,何青压了嗓子,低声与她们道:“公主不见了。” “什、什么——”嬷嬷惊得低呼一声,“怎么会不见了?” 何青摇头,声音愈发低了,“嬷嬷知晓就好,旁的我也不甚清楚。” 说话间,何青用余光留意到夏氏的表情。 诧异过后,便是沉思,接而不发声。 像是知道其中利害。 何青心想着,这夏氏当年能成将军的外室,虽是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但受宠三年,单看今日这反应,就绝不像她口中说的,自己是个心大嘴快的。 目的达到,何青也不便就留。 匆匆喝了盏热茶,取了东西骑马离去。 何青走后,嬷嬷一脸愁苦的模样都快赶上竹立了,对着夏宁苦口婆心的劝道:“娘子之后更该小心些才是,别有惹大人恼怒,不值当啊。” 夏宁满口答应,脸上笑意吟吟。 怎么看都不像是真上了心。 外头,竹立与梅开抱了不少布料进来,见嬷嬷一副打算说教的口吻,竹立心疼夏宁,忙扯着嬷嬷去看布料,几下打岔,嬷嬷到底也上了年纪,转头就忘了要与夏宁说些什么。 小院里头,算上夏宁也一共才六人,人口简单,加之耶律肃手头也大方,一年四季人人都能得两套新衣穿。 冬季的棉衣费钱,且不常替换,便只有一套,但内里的棉花也是顶顶好的。 眼见着日头要下去了,嬷嬷忙着厨房里做饭去。 夏宁她们三人凑在一起裁剪衣料,夏宁就把事情对两个姑娘说了。 竹立的反应与嬷嬷一式一样,吃惊更多。 梅开到底稳重许多,“怪道进屋时见你脸色不大好,只当你是抄写累了,竟是还出了这事。” 夏宁扯了嘴角笑了声,“旁人的事我不担心,我只忧虑我的。” 竹立啊了声,“这事儿与您还有干系?” 夏宁看了眼敞开的门扇,竹立上了趟,手脚麻利的将门扇统统关了。 这才回来听夏宁说道:“东罗公主来时曾说了句,东罗女子从不二女侍一夫,紧接着活脱脱一大活人能从将军府悄没声息的溜了,行事如此猖狂之人,她又知晓我的存在,难保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大事来。” “可——不还有大人么?”竹立犹豫片刻,道。 夏宁笑出声来,训道:“你是糖糕吃多了,都当人心是善的呀。我一外室,还是贱籍,还是从风月场所出来的,届时若对他名声有碍,他舍了我还能得一浪子回头的好名声。况且他名声一向不错,你仔细盘算盘算,今后的日子谁更难过?” 竹立一想,是这个理儿。 可真这样,那全京城的口水不都要朝着小姐来了么。 一想到往后种种难堪,竹立小哭包上身,红着眼眶道:“我家小姐千般好万般好,哪容得那些不知情的外人指指点点!” 夏宁一听她就连忙哄了,拈了块果脯塞过去,“莫哭莫哭,你家小姐也有一颗七巧玲珑心,现下刚想出一个法子,快去请了嬷嬷来,乖。” 竹立信了,咬着果脯就往外面跑去。 夏宁伸手又将桌上的料子翻了下,指了两块藏青色中等料子,“做几身里穿的袄子给外面送去,针脚细密些,他们常飞来飞去的,衣裳易得坏。” 梅开见她笃定不慌,便也跟着安了心,应了是。 这厢,何青回了将军府,前脚才进前院小门,尚未进得书房所在的院子,就听得从书房里传来阵阵骂声。 骂的可是狠厉。 听得何青都发憷。 今日守在院门外当值的是陆元亦,何青凑上前,压着声音问道:“刚出了何事?里头动这么大的火气。” 陆元亦生得刚正不阿,脸黑如炭,说话亦是粗嗓子。 但此时却像个姑娘家似的放轻了声音,回道:“公主逃回东罗去了。” 何青深吸了一口气,“怎的发现的?” 陆元亦接着扔出下一个重磅噩耗:“东罗王递了告罪折子。” 告罪折子…… 这得经过多少人手才递到了陛下跟前啊! 泱泱大国,竟然连一个属国公主溜了都不知道,等到公主都回了属国告罪折子都递过来了,他们才知道:公主回国了! 陆元亦还在继续:“还有——” 何青低呼一声:“还有?!” 他硬着头皮,道:“东罗王在告罪折子上说,东罗女子二女不侍一夫,公主虽行事荒谬但祖宗规矩不可废,若将军不废了外室……” 后面的话,何青再也听不进去。 眼前一片发黑,耳边瓮声不断。 还没喘过气来,从书房里传来耶律肃怒气滔天的骂声:“何青!滚进来!” 何青双腿有些发软,险些跪了。 才好利索的后臀又痛了起来。 陆元亦伸手扶了,得了何青一句:“好兄弟,记得帮我多备些金疮药,还有那护心胆。” 说完这些才进屋去。 书房内一片狼藉。 十多个暗卫跪了一地,个个都被骂的脸色发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何青掀了袍子利落下跪,就是这样也没让耶律肃的怒气消减半分。 耶律肃的脸色铁青,眼底厉色骇人:“我养的难道是一帮饭桶不成?!两个大活人从府中消失了无人知晓,连溜出城门、南延边境都无人知晓!既如此无用,我养着你们这帮暗卫营还有何用?留着空吃粮饷不成?!” “无用的废物!” “两个东罗女人都能从眼皮子底下逃走!” 耶律肃盛怒之下,狠狠发落了这群暗卫,剥了他们的职位,重新滚回铁鹰营中当小兵去。 发落过后还未解气,看着外出归来的何青,耶律肃张口就要骂时,陆元亦的声音恰好在院外传来,禀道陛下宣将军进宫。 耶律肃怒不可遏,重重拂袖离去:“还不滚出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第24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次他比渊帝早一步收到消息,也无法贸然将告罪折子拦下来。 在渊帝收到告罪折子后,定会宣他入宫。 这一遭,他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的。 他未带一人,只身入宫。 南延朝历经三皇,到了渊帝这代,已是第四位皇帝。 守国不易。 立国之初,为避免皇权不稳,南延更是就定下了重文轻武的国策,到了渊帝这一代,外边列国虎视眈眈,内里权势错综复杂,唯一能当大任的武将耶律肃,还是渊帝的外甥。 只是舅甥二人心有嫌隙,不睦已久。 在宫门口卸下兵器后,方得入内。 渊帝正坐在甘泉宫正殿候他。 端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上。 身着玄黑金纹帝服,头戴金镶玉的发冠,面容端庄严肃,一双眸子沉沉如蛰伏猎豹,盯着每一个猎物。 帝威赫赫。 耶律肃在殿前抱拳行大礼,“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渊帝垂下视线,拿出一本折子从殿下扔下,甩到耶律肃的面前。 恰好折子掀开,里面的内容一览无遗在耶律肃眼前展开。 正是东罗王为公主递来的请罪折子。 耶律肃表情阴霾,但因低头跪着,上首的渊帝并未看见他的表情,渊帝重重冷哼一声,“这折子上的内容可否属实?” 耶律肃并未犹豫,回道:“是。” 渊帝知他这个外甥行事刚正不阿,但却没料到他竟然真的会做出这等事来,气的拍案而起:“荒唐!糊涂!你可忘了自己乃是南延的骠骑将军!竟做出养外室这等荒唐行径!你位高权重,难道丝毫就不爱惜你的名声?!” 耶律肃沉默不语。 侍候在渊帝身旁的内官连忙扶着,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渊帝骂了一通,见耶律肃难得没有回怼一二,怒气便也下去了些,长吐了一口气,复又坐回龙椅之上,“罢了,你常年在征战沙场,难得有个称心如意的女子,既然服侍的妥当,就将她收入府中,当个通房、妾室,养在外面的外室被朝中之人听去像什么话。” 在说这些话时,渊帝的口吻已然缓和。 甚至还端起了长辈关爱晚辈的姿态。 可偏偏耶律肃在殿下回道:“此女子不可入府为妾。” 渊帝皱了眉,立刻问道:“为何?” 旁边的内官压了嗓音,谨慎谏言:“南延律法,娼籍、贱籍不得入高门为妾……” 内官说的很是小心。 但渊帝听后,登时怒目而视,怒气暴涨,抬起手指着殿下之人,“耶律肃!莫不成你养了个贱籍当外室!” 耶律肃不卑不亢,嗓音低沉有力,“此女子原是娼籍,臣为她赎身置了田地,已抬为贱籍——” “嘭!” 渊帝怒不可遏,抬手拿起长桌上的一方砚台朝着耶律肃狠狠砸去! 偏他还敢躲! 气的渊帝浑身颤栗,“糊涂东西!你还敢躲!你可是皇室中人!是朕的亲外甥!怎能养一个娼妓!说出去你将皇室的脸面往何处搁!你的声望往何处放!” 耶律肃任由他骂,也不顶嘴。 渊帝被内官扶着,怒道:“现下就给朕滚出去处理了那登不上台面的外室!你若不做,别怪朕出手!” 说到此处,耶律肃才抬了头。 俊朗清冷的面庞上携一丝嘲讽,薄唇嘴角翘起,眼底的冰霜蔓延,“臣恕难从命。” “耶律肃!”渊帝怒瞪双目,伸手挥开内官的扶持,从台阶而下,步履重重行至耶律肃面前,呵斥骂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用你的脑袋思考该如何回话!你是南延的骠骑将军!是百姓尊崇之人!你难道要为了一卑贱娼妓弃皇室威严、阶级礼法于不顾,沦为天下的笑柄吗?!就如那禾阳一般!” 耶律肃嘲讽的表情在听见‘禾阳’二字从口中说出后,他的表情骤然有了变化。 他直起身子,恨意在眼底彻底爆发,声音嘲讽至极:“陛下!您有何资格再提禾阳公主!难道今日我不顺您意,您也要像当年那般将我送去西疆不成?您,还能做到吗!” 他不再掩藏自己心底的恨。 彻底暴露在渊帝眼前。 这具年富力强、浑身是凶狠的身子,向着中年垂暮的渊帝释放敌意,如猛虎一般,亮着獠牙。 面对这个血浓于水的骠骑将军。 渊帝从心中生出了一份惧意。 耶律肃——已非当年空有蛮力、而无权势的小儿。 如今的他手握兵权,战功赫赫。 他已经成长的足够强大。 强大到甚至能让自己产生威胁之意。 渊帝急忙敛住这份惧,急急后退两步,重回殿下的龙椅。 居高临下的俯视他,才得以平复翻涌的情绪,再度开口时,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口吻,“你究竟想要如何,满朝文武百官之女,哪怕是商贾之女,无一人能入得了你的眼?难道真的要为了一个娼妓与舅舅翻脸不成?” 耶律肃依旧跪在地上,绷得后背笔直。 眼中狠意淡去,讽刺之意更甚,“陛下,比起臣的外室,难道陛下不应该更关心东罗公主如何瞒天过海,从南延一路逃回东罗境地的么?” 这句话,如一把锋利的小刀,毫不留情的刺破渊帝心中尚未来得及散尽的惧意。 区区一个卑劣之子! 竟敢威胁于他?! 渊帝怒极生愤,指着殿下的耶律肃狠狠骂道:“耶律肃,不要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朕赏赐给你的!若没有朕的恩赐,你如何还能活下!如今你翅膀硬了,竟敢与朕叫嚣了?你那外室不废朕就废了你这个骠骑将军!” 重话出口,饶是内官也骇的连忙劝道:“陛下息怒啊!耶律将军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望陛下三思啊!” 甘泉宫内外无数耳目。 今日渊帝宣耶律肃进宫训了一通已是醒目,刚才那句话若被真的传出去,还不知道朝堂要起多少动荡啊! 内官不劝还好,劝了更是踩在渊帝的痛处。 他抬脚朝着跪在地上的内官泄愤般用力踹去,“吃里扒外的东西!朕难道连废一个将军都做不到了?!” 耶律肃伸手拽下腰间符牌放置于地上。 身姿挺拔,如一棵傲然挺立的松柏。 “既陛下已有废黜之心,又何必借用外室之事发作,这骠骑将军之位,我不做也罢。” “将军!”内官惊呼一声。 甚至连渊帝都未曾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举动。 一时愣怔。 眼睁睁的看着耶律肃从地上站起,向着上殿长作一揖,随后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留下惊呆了的渊帝与其内官。 第25章 将军入住小院 从宫门出来,耶律肃上马后直接回了将军府。 何青因担忧宫内状况,一直守在将军府门口,遥遥看见耶律肃御马归来,忙不迭地迎了过去,“将军,您回来了。” 一边揣度着耶律肃的面色。 看着仍是平日里那副高冷俊逸的模样,心想着应是未出什么大事,心顿时安了不少。 到底陛下是将军的亲舅。 两人虽不睦已久,但终究血浓于水。 耶律肃无暇理会他,勒马后迅速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何青,目不斜视的跨步往府里走去。 快至脚下生风。 何青才一个恍惚,人影就绕了进去窥探不得,他急忙把马匹与鞭子一并交给门口府兵,跟着追了进去。 才晚了几步,就得一桩差事。 将将军常用之物归入箱笼,抬上马车。 何青虽有疑惑,但也只当是将军收拾行囊,打算去驻地小住两月练兵。 这在往年也是常有的安排。 便指挥了三四个府兵,手脚利索的收拾起来。 这才差事是做习惯的了,一盏茶功夫已收出两个箱笼抬上马车,跟着骑马疾驰的耶律肃一路往驻地去。 出了京城路途过半,何青才发现方向似是不对。 若去驻地,这道是绕路。 若不是去驻地,这方向则是去夏氏那处…… 何青心想着,莫不成是外室这事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将军也就不愿意遮遮掩掩,在练兵之前,打算去小院歇息放松一晚。 毕竟那样的外室,不是人人都能养得的。 直到到了小院,耶律肃命何青将马车上的箱笼抬进小院后,何青才察觉出事了。 且还是出大事了! 箱笼里的东西是他一一过目后才入箱的,皆是将军贴身常用之物! 如只是在小院里歇一晚,箱笼何须卸下。 除非…… 将军打算住在小院? 何青震惊地脑袋混沌,在耶律肃的冷光余光之中,对着站在小院门外头,正打算外出的嬷嬷露了个僵硬的笑脸,“嬷嬷要出门啊,能否先来搭把手,将这箱笼搬入院内。” 正打算与去将军府‘诉诉苦’的嬷嬷表情更是精彩,“这……啊?哦哦!这就来……” 一老一青年抬着箱笼,走在前头的耶律肃推开院门,径自入院。 正在屋内做针线活的夏宁早就听见了马车动静,嬷嬷才刚出门,且何青走时还说东罗公主下落不明,将军正为此恼怒,又怎么会来这小院。 夏宁起了个戒心,取了搁在里间的长剑走出屋子。 迎面就看见一脸沉色霜寒的耶律肃站在院内,身后跟着抬箱笼的何青与嬷嬷,她一时不得其解,但反应极快,把手上的长剑塞给梅开,自己提着裙裾小跑着行至耶律肃身边,杏眸微惑,粉唇轻启,难得见她如此表情,“大人,这是……?” 说着,视线往箱笼上瞟了下。 嗓音也软了些。 听的人心间痒痒。 勾人于无形。 耶律肃冷撇了眼外室这般表情,皱了下眉,浑身散发的气息愈发冷凝,“将我的贴身之物搬入房内。” 说罢,甩了袖子进入书房,接着书房门重重合上。 小院之中,能容得下耶律肃安睡的仅有夏氏所在的房间。 装着耶律肃贴身之物的箱笼搬入她的房内,也就是说,他要住在小院?! 院内,夏宁目瞪口呆的看向何青。 何青回了她一个猛摇头。 眼神又往书房那处瞥了下。 夏宁会意,叫了其他姑娘,将马车上另一箱笼卸下搬入房内。 搬完后,夏宁仅留了何青与嬷嬷在外间,这才看向何青,娇俏明艳的脸上表情拿捏的恰好,不安与懵懂混杂着,一手按着胸口,问道:“这是出了什么破天荒的大事,一开门还抬了箱笼来,意思是要……住下?可细细算来,三年里大人从未在小院里过过夜,今儿个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 别说夏宁纳闷,何青也一头雾水。 可既然将军眼下愿意来小院里住着,显然是这夏氏在他心中有几分分量。 夏氏伺候好了将军,将军怒气得到舒缓,他这日子不也好过。 因着这打算,何青便压着声音,将他知道了的事情统统说了。 “东罗王递来告罪折子,言公主大逆不道偷偷回国,但事出有因,权因东罗女子二女不侍一夫,而骠骑将军已有外室……” 嬷嬷惊愕的看了眼夏宁,遂又掩下。 原因竟真如她所料。 何青自然不曾错过嬷嬷这一变化,见夏氏略作惊讶状,接着道,“折子内容尚在其次,最最要紧的是,这折子是递给陛下的!” 夏宁的表情再如何维持,也掩不住一闪而过的惊恐。 圣上耳目过人。 她曾是娼籍之事如何能瞒的下去。 那些权贵眼中,如何能忍受一卑贱娼籍玷污清风霁月似的骠骑将军? 她怎能不畏? 嬷嬷更是被吓到了,“怎么,怎么闹的这般大!” 夏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神微闪,语气亦有些微颤,但神色看着还算体面,“那封告罪折子送到陛下面前了么?” “想来是送到了,将军被宣入宫后,才往小院来的。” 嬷嬷不敢深思,脸色青白着,福相的身子抖得厉害。 夏宁吐了口气,扬着一抹浅笑,由衷谢道:“此事我知了,多谢你提点。” 说罢,深深福了一礼。 嬷嬷虽受了惊吓,此时也反应过来,随着夏宁浅福一蹲。 何青侧身偏过,忙道不敢。 但内心也松了口气,这夏氏到底是个聪明、上道的。 在谢过何青的提点后,夏宁又当着何青的面,把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叫道跟前来,严声厉色道:“从眼下起,闭上你们的嘴,管好你们的眼睛与心思,若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了什么没规矩的话,别怪我不计情面发卖了去!听到了没有?!” 纤瘦的女子立于堂内,原是风情绰约的杏眸,此时却端的好一派威仪。 呵斥之下,无人敢言。 何青站在她的身后,眼神若有所思。 能当上将军外室的女子,且受宠了三年,怎会是个只懂说笑的风尘女子? 第26章 夏氏你知廉耻不知 众人退下后,嬷嬷去而折返。 彼时,夏宁正坐在妆镜前,对着镜子,手里却拨弄着一支簪子。 一看便是在出神。 嬷嬷悄没声息的站在她身后,夏宁才对着模糊的铜镜,露了半分笑意,语气已然恢复如常,“嬷嬷,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嬷嬷接过她手中的簪子,对着铜镜,替她簪上。 “娘子正值妙龄,容貌出众,不该这般素着。”嬷嬷又取了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装扮适宜后,嬷嬷后退了一步,瞧了两眼后才道:“瞧着,这般精神多了。” 夏宁轻偏了下脑袋,打量铜镜中的自己,“嬷嬷的眼光是好的,是好看了。” 她鲜少会打扮自己。 那些浓妆艳抹、满头珠翠的年岁,她过够了。 除了有所图谋。 嬷嬷被她哄得笑了,“也是娘子好性子。” 夏宁从梳妆台前起身,看向嬷嬷,柔了眉眼,说道:“嬷嬷的心思,我懂,为了今后的日子,都得看着那位的喜恶,我自会好好谋划。” 嬷嬷微顿。 脸上闪过一缕尴尬之色。 不曾想过自己的用意会被夏宁直接挑明。 可她也是真怕,好不容易得来这一次机会,会被夏宁生生错过。 她也是为的夏氏着想。 夏宁笑了声,搂着嬷嬷的肩膀往外间走去,说话恢复了以往的调子,“今日嘱咐嬷嬷的事就不要提了。嬷嬷是将军府里出来的老人,院子里的姑娘都不曾伺候过大人,怕有什么错漏之处,还要劳烦嬷嬷多盯着些。” 嬷嬷忙道:“这是老奴分内之事,娘子客气了。” 将嬷嬷送出了屋子,夏宁倚着门框,望着院子里的一片梅花桩,眼底却泛了个凉薄的笑。 却也转瞬即逝。 看罢,她理了理衣裳,朝着梅花桩走去。 翻身上桩。 什么烦恼,出一身汗也就没了。 —— 书房内。 耶律肃吩咐暗卫们各自行事后,那几抹黑色身影迅速在书房内消失。 才翻开兵书看了两页,听见院子外有动静。 推开窗子一看,竟是夏氏在梅花桩上练功。 那夏氏身姿轻盈,在高高低低的梅花桩间来去自如,脚下功夫极稳,但身姿跃动毫无累赘沉重之感。 下腰、侧翻、立定。 每一个动作,身段柔软如似在桩上起舞,曼妙却不软绵。 似舞姬尽情挥洒。 便是脚下失足,身影摇晃,也稳得极快。 那张俏丽的脸上就露一个得意的笑,神采飞扬。 与他常见的夏氏,判若两人。 那些不入流的狐媚功夫、淫言绯语,在这夏氏身上窥探不得。 这一瞬间的陌生,令耶律肃心生厌恶,伸手将窗子合上,眼不见为净。 知他在书房内,却故意在院里练功,定又是变着法在使那些狐媚功夫。 明明是个卖笑的外室,做出这般样子给谁看。 正在梅花桩上练功的夏宁莫名鼻子一痒,连打了两个喷嚏才好。 从小厨房里出来的嬷嬷听得,当她是出汗吹风受了凉,一迭声的哄着她下来,说入秋时节凉的很,怕是要把身子练坏了。 看着嬷嬷不劝她下来大有不走的架势,为图个清净,翻身下来,稳稳落在嬷嬷身边,吓得她连连后退两步,用手捂着胸口直喘气。 赶在嬷嬷训她之前,利落的福了福身,“我这就去换衣裳,嬷嬷快去准备夕食!今儿个大人在呢!” 说罢,一溜烟就进了屋子里。 快到嬷嬷都来不及开头,只能扼腕叹息连摇头。 到了夜间,夏宁先在外间匆匆用了膳食,才进去伺候耶律肃用膳。 耶律肃虽也是不言不语,但夏宁知他情绪不佳,更小心的伺候着,也不敢随意撩拨,收敛了不少。 膳食撤下后,分开去梳洗。 原以为,今晚耶律肃能放过自己一二,没想到他是个不愿意白来一趟的性子。 前头强行狠狠欺负了她一番,也不管她疼不疼,将她背过了身子不去看她的脸。 夏宁疼的漏了好几声吸气声,眼眶忍的红了些,却不敢哀求。 只怕他会更狠。 心里只求着快些结束。 可到了途中,他不知起了什么念头,又将她翻过来,夏宁连忙偏过头去,掩着自己的眼睛,生怕被看出来。 里间没有点灯,仅有皎皎月光铺在窗户前,朦胧晦涩不清。 可她也怕。 下一步迟迟未来。 却有东西落在她肩胛之下的伤口上。 常年骑马持剑之人,指腹粗粝,拂过她的肌肤,用了些许力气,引得她起了一片颤栗。 赤裸的肩头,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帐内的香艳之色淡去。 耶律肃撑着胳膊在她上方,手指落在肩胛,视线垂落,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之意,“怎么会成这幅模样。” 原只是半指节的伤口,现下看着四周都裂开了些痕迹,愈合的伤口狰狞,结痂未掉。 又因刚才的欢好,伤口四周发红。 看着便更丑陋不堪。 夏宁忙用一手掩住了伤口,脸仍偏着,似是羞涩,“大人莫看这处,丑得很。”说着,扭了腰身,显出腰腹的弧线。 耶律肃却不吃她这套,直接拨开她的手,捏住她故意偏着的下颚,强迫她转过脸来,声音里多了一分不耐烦:“说。” 即便未借着月光,也足以令耶律肃看清,夏氏脸上的神情。 那双杏眸微红,却不是动情之意。 应是痛的。 这番表情,让耶律肃捏着她下颚的手松动了些。 夏宁的双手将他落在自己下颚上的单手拢住,挪着落在自己肩胛上的伤口之上,掀起眼睑,四目相对。 在黑夜之中,杏眸明亮,闪着水泽浮动的光。 “奴家见识短浅又笨嘴拙舌,当不了大人的解花语,可为着大人怜惜奴这丑陋的疤痕,便是死在这儿,奴也是高兴的……” 耶律肃清冷的脸上闪过异样,遂即冷了脸,“夏氏!” 夏宁愈发胆大,松了手,两条细白的胳膊搂着耶律肃的脖子,将自己贴近道,眼波柔情蜜意,气息低绵暧昧,“若得大人怜惜,能教的奴其中乐……” “满口荒唐!”耶律肃的脸寒的都能结霜,“身为女子满口浑话你可知廉耻!” 夏宁娇笑着,眼媚如丝,浑身是那万种风情。 斜晲挑眉看去,“食色性也,大人难道不喜——” 结果便是她惹了怒气,被气极的耶律肃揪起来,按在床上狠狠打了一顿…… 腚…… 第27章 奴家这脸该往哪儿搁 先头夏宁还故作可怜的叫了两嗓子。 连着几下,一次比一次重后,她才知道此时闹不得床笫之乐,改了口吻,哭哭戚戚的道:“奴家知错了……下、下次不敢了……” 耶律肃冷哼一声,“我看你这百遍女诫是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罢又是一掌。 夏宁心中羞愤,自小到大,她鞭子没少被抽,可被这般摁着打腚还是头一遭,心中有怒,但又不得不委屈着求饶,不然怕被打的更狠,“求大人疼疼奴家……明儿个……明儿个……”她哭的打噎,“要是得上药,奴家……奴家这脸该往哪儿搁啊……” 夏氏哭的好不可怜。 纤瘦的后背一抽一抽的。 身上红痕清晰。 耶律肃前两下失了分寸下了重手。 看的极为清晰。 又听得夏氏哭的不行,他才停了手,嘲道:“我当你早就没脸没皮了。” 夏宁知他停了手,扭过头去,手指小心翼翼的触碰了下耶律肃的胳膊,抬起挂满了眼泪珠的睫毛,抽噎道:“奴也只敢在大人面前犯浑……再也不敢了……求大人疼疼奴罢……” 她容貌生的极好。 妖媚时风情万种。 可怜时倾国倾城。 这般眼中含泪,脸颊微红的模样,谁能看了不怜惜一分。 耶律肃抬了胳膊,挥开她讨好触碰的手,语气冰冷道:“再有下次你且试试看。” 长腿外撤,伸手拽起长袍裹身,往隔间里清洗去。 也算是放过她了。 夏宁在床上歇了片刻,因今晚耶律肃要住下,里间另一侧的屏风上也备了水,也有嬷嬷在外面候着,等着水声起了,自有人进屋收拾、换了床褥。 待清洗后,两人各自回了床上。 夏宁心也大,后半夜睡得安稳。 还教耶律肃听得她睡熟时重了些的呼吸声。 倒是耶律肃,身侧容人,一夜浅眠。 这夜歇的早,夏宁又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早起了却发现身侧空了,伸手一摸,褥子上冰冷,应是走了一会儿。 上朝入京去了? 夏宁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却听见门外有动静。 她愣了下,刚想直接去看,才走了一步,臀上微疼,止住了她好奇的步子,速速洗漱,扯了个木簪子挽个发髻忙出门去。 推开房门,就见赤膊站在院中打拳的耶律肃。 汗水沿着背部结实的肌理滑落。 上臂肌肉虬劲,随着出招而鼓起,青筋迸现。 一招一式,刚硬带势。 抬脚横扫,凌风猎猎作响。 无愧他‘骠骑将军’之赫赫威名! 夏宁在门口看的痴了,这套拳法招式独特,刚硬强势,似有猛虎扑食之势。 虽不适合女子,但过于英武,夏宁看的入迷,手上也跟着模仿一二,正兴起时,被梅开拍了下肩膀,压着声音道:“小姐,看那儿。” 夏宁这才万般不愿的看去。 见何青像是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急躁、不安的踌躇着。 他一向稳妥,鲜有这幅模样。 夏宁挑了眉,吩咐梅开去布早食,自己才溜达着去了何青身旁。 何青见她靠近,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压着声音,万不敢教耶律肃听了去,微弱如蚊蝇鸣叫,“夏姑娘可有听将军说些什么了?今日都这个时辰了,将军都还未出门上朝去……也不知告假条子递上去不曾……” 夏宁摇了下头,爱莫能助:“不曾听说些什么。” 她倒是端的住,一点儿也不着急。 还想开口安慰何青几句时,门外传来嘚嘚儿马蹄声。 夏宁正要去开门,外头之人先一步直接将门踹开。 嘭的一声巨响。 门扇被暴力踹开后,一锦衣华服男子大跨着步子进入院子,视线一扫,先是落在夏宁身上,随后又看向院子打拳的耶律肃。 气势汹汹的质问道:“耶律肃!你真辞官了?!” 夏宁:??? 何青:!!!!!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皆在眼中看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惊之色。 可下面的话,更让人能惊掉了下颚。 华服男子继续道:“就为一个贱籍外室?!” 贱籍外室的夏宁:飞来横祸? 面对华服男子的质问,耶律肃收了势,不慌不忙的淡漠道:“与你何干。何青,送客。” 何青:“公……” “我还就不走了!”华服男子剑眉倒竖着,一掀袍子,干脆席地而坐,昂着脖子一副你能奈何我的痞子强调,“耶律肃!你专坑我!这是怎么可能和我没干系!” 夏宁自恃见过不少形色男女。 但今日也着实开了眼界。 衣着不凡、容貌堂堂的男子,竟能堪比街头泼妇,也不管地上尘土龌龊,就这么糟蹋着衣裳坐下。 而何青被‘辞官’一事吓呆了,也忘了要上去扶他起来。 耶律肃懒得与他继续纠缠,转身就往屋内走去,男子见状哇哇乱叫了声,口吻先是张狂:“耶律肃!你真打算见死不救了不成?!”见耶律肃真没有搭理他的打算,口吻顿时软了下来,毫无骨气地从地上跳起来,往耶律肃身后扑去:“呜呜呜呜耶律肃!我错了还不成吗!你快点把骠骑将军之位认领回去罢……” 耶律肃闪身一躲。 任由男子扑了个脸朝地。 院子里这才安静了须臾。 何青一副惨不忍睹的别过了脸。 夏宁用帕子掩了唇,盖住自己吃惊的表情。 耶律肃抬起手,揉着眉心,声音恶劣到了极致:“萧齐风,你的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还嫌不够丢人?” 夏宁的眼神晃了下。 萧姓。 满京城能与骠骑将军熟交的萧姓,掐指一算那就那么一户。 兵部的萧尚书。 偏被骂的萧齐风没一点羞耻感,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浑不在意的拍了拍衣裳的尘土,“只要你愿意重回骠骑将军之位,就是让我把人丢到陛下面前去,我也乐得!你不晓得,我爹和陛下谋划,竟要让我去西疆换防!这是要我的命啊!” 耶律肃冷笑一声,“你可是萧家三代单传的香火,萧尚书怎舍得让你去送死。” “怎么不会!”萧齐风气的牙痒痒,“我家老头子那妾室刚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一心认定我这大儿养废了,恨不得要将我清理门户,眼下有这么好的机会,他昨夜就上了折子去替我请命了!” 第28章 奴便是那红颜? 耶律肃道:“届时傅崇也会一同去。” 萧齐风脸色骤然一喜,“真的?傅崇也会去?不然,你也跟着一起?” 耶律肃面无表情的勾了下嘴角,“如有万一,他会替你收尸。” 萧齐风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用手指指着一脸冷意的耶律肃,“你、你、你!枉费我们还曾有指腹为婚的缘——” “噗……”夏宁一时没忍住。 两人齐齐回头,看向失态的夏宁。 夏宁倒是不慌,垂着头,福了福身,道:“奴家失态,还望两位大人见谅一二。” 她着一身浅杏衫裙,衣裳颜色虽浅,黑如墨的发髻间只窥得一只木簪。 没有锦衣华服,没有钗环璀璨,却愈发衬得她容貌明艳。 在初升的阳光之下,如迎阳盛开的牡丹。 美的不可方物。 萧齐风进院时只粗粗掠过一眼,此时再定睛细看两眼,却是看呆了去。 若非耶律肃抬脚朝着他毫不留情的踹去,萧齐风闪身去躲,这才移开了视线,颇有些心虚的挠了下脸颊,“真不愧是让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外室啊哈哈哈……哎别打别打我这就走!这就走!” 萧齐风被耶律肃追了狼狈逃窜,一路逃到了门口去。 耶律肃这才停下了步子。 视线却仍在门口。 须臾后,又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来,“你真舍得眼睁睁送我去西疆不成?” 耶律肃从指尖弹射出一枚铜板,击中萧齐风的脑门。 “嗷——” 打得他脑袋狠狠向后仰去。 “还不走?”耶律肃冷着脸,手中抛着下一枚铜板。 萧齐风气的哇啦哇啦乱叫一通,但也只敢在门外,且还是躲在院墙之后。 骂累了之后,这才骑马离去。 夏宁看向门口的方向,摇着头感慨道:“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言行如此清新脱俗的大人呢。” 她说着,复又看向耶律肃。 因着在外头,她的眸光明亮。 看向人时,恍若有种被钦慕的错觉。 但—— 也只是错觉罢了。 寻常良家女子,面对萧齐风那一句调侃,谁能忍下。 可她偏毫无反应。 到底是风尘女子。 耶律肃的表情恢复了淡漠,只冷冷看了她一眼,根本无意理会她。 夏宁也不尴尬,端着姿态,又靠近了他几步,笑的眉眼弯弯,很是乖巧温顺,没了那股子媚气,“大人刚才打的那套拳法是何拳法?奴看的痴迷欢喜极了,大人若得了闲暇,能否指导奴一二呀。” 杏眸弯成月牙。 眼眸闪闪,一脸希冀。 ‘若得了闲暇’这几字,让耶律肃冷笑了声。 “你耳朵倒是好使。” 夏宁利落屈膝一福,“因着小萧大人所说,大人冲冠一怒是为奴,奴怎敢不放心上。” 抬起的面上,笑意浅浅。 “夏氏。”耶律肃眉间拢起,语气加重,“看来是我过于纵容你了!” 这一句话歇下,下一句话就要跟着出来时,夏宁急的眼神都变了,眼神期期艾艾,那抹明亮的光被柔柔水光覆盖了,“奴不敢了,大人万不要生奴家的气~” 看着也不像是怕了的模样。 耶律肃可算是知道了,这夏氏是个不记罚的。 他反问了一词,“真不敢了?” 夏氏似那雏鸟般点头,一双眼水汪汪的,“真不敢了,大人。” 却仍没有懊悔、惧意。 耶律肃勾了下嘴角,弧度略微扬起些,像是笑了。 那张清冷无度的俊逸面庞之上,绽开极浅的笑意。 非但没有高山寒雪融化之感,反令人瞧着愈发害怕,后背生出凉气。 夏宁的眼神愣了下,内心暗道一句不妙。 还不等她想出补救之法,就听的耶律肃道:“女诫、女训各抄百遍,下次再犯,两书翻番,直至你严守妇道。” 两书? 百遍? 夏宁心里骂骂咧咧了一声。 但不敢露出丝毫抱怨来,垂着脑袋,露出一截细嫩的脖颈来,屈膝道:“是……大人的赏是赏,便是罚也是赏,奴家不敢不从。只是……” 说到此,她抬起一张委屈极了的面容来,“奴这儿疼的厉害呢。” 纤细的指尖落在肩胛下方的位置,眼神带这些羞意,轻撩向耶律肃去,“您昨晚也见到了,再扯了伤口疤痕若愈发丑了,奴家哪还有脸面伺——” “夏氏!”耶律肃的眉心拧的几乎要打结,怒斥道:“身为女子,光天化日之下说得这些你就不知羞耻二字?!” 她被训了,复又垂下头去,细声细气道:“奴只说与大人听得——” 这话又被打断。 耶律肃扶额,像是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两书百遍,去!” 夏宁福了福身,转身去了。 但去的方向却是往书房那边,走得还没两步就被耶律肃呵斥住,“你去哪儿?” 夏宁听话的止步,侧过身来。 只露出半张细洁的面庞,眼角垂着,浅粉的嘴唇微抿,开口回道:“去书房抄书去,难道大人又不舍得奴了?” 说着,垂着的视线抬起。 杏眸中眼神微漾,眼眶也随着话语浅浅的红了起来。 倔强的望着人。 唇线绷紧了。 便是如此表情,也无碍她的娇艳之色。 耶律肃最不喜见这种娇柔作态的脸色,用手指了方向,语气愈发冷凝,“滚去那边,女诫、女训两百遍。” 夏氏闻言,杏眸猛的睁大了瞬。 倔强着身板,咬着嘴唇,眼眶通红着,应了声:“奴知了。” 随即,转正了身子脚步声重重地走了。 瞧着背影也像是生了气的。 看着这外室的身影,耶律肃竟是有些头疼。 这三年里他还继续养着这夏氏无非是看她还算听话,这段时间来的次数多了些,又显出另外一副腔调来。若当年如此,是如何都不会收下这外室,宁愿百两黄金打发了去清净。 小院里又狠狠罚了一回,这才安静下来。 上门告状的萧齐风骑着马,想起小院里人物的说话做派,那一颦一笑的身段,真真是个魅主的祸害。 只可惜啊…… 寻了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可惜哉,可惜哉啊!” 萧齐风叹息一气,骑马跟随在侧的小厮便出声问道:“公子可惜什么呢?” 萧齐风白了他一眼,“这事你也是你能问得的?” 小厮摸了头嘿嘿地笑了。 也不畏他。 待到骑马回了京城,寻了个隐秘的小巷子里,看完一物后这才又朝萧府御马而去。 一路驰骋,好不嚣张。 人还未到萧府门口,就有小厮得了消息,在门口候着他。 第29章 打到这逆子清醒为止 迎接在门口正是萧尚书派来逮人的小厮。 萧齐风听后,做了声怪异的笑,语气阴阳着道:“既然父亲大人唤我过来,那我岂有不去之理?” 听得萧齐风身后的长随急得直跺脚。 “公子!您就少说两句罢,仔细又挨老爷的罚。” 萧齐风对长随的担忧不屑一顾,抬脚就往他的屁股上踹去,“滚一边去,没得触小爷我霉头,走走走!” 那一脚踹的可真是结实。 长随被踹的不敢再跟,只敢往别处去了。 小厮见状,愈发小心的带路,一句多余的话、一个大声的气儿也不敢喘息。这是位脾气大过天的主儿,发疯起来连他老子萧尚书都敢闹。 带着进了正院大门,前脚才迈进,后脚就有小厮把正院大门给关上了。 萧齐风挑了下眉,丝毫不意外。 进了正院里的院子,听得一道雷霆骂声:“你从哪里厮混回来!” 萧齐风在院里站定。 身长玉立。 一袭紫衣。 羽冠束发。 任谁看一眼不说一句俊俏。 可偏他的亲生父亲看得他这毫无阳刚气的姿态,内心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哑巴了?连回话都不会了?” 萧齐风一身倔强,身板挺得笔直,下颚昂起,“父亲大人,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萧尚书满脸怒容,“你这逆子!非要见了家法才肯老实!” 说罢,候在旁边的家丁打手涌了上去。 眨眼就见萧齐风摁在了长板凳上,两侧的打手高高举起棍棒,却迟迟未落下。 萧尚书盯着这个酷似他的大儿,内心一股怒火在胸腔中燃烧,但此时仍凭着理智压制:“萧齐风!你老子辛辛苦苦为你铺的路,你可倒好!居然还去求那耶律肃!你把我萧宏的面子往哪儿放!” 眼神一扫两旁的打手,厉声道:“给我狠狠的打!打到这逆子清醒为止!” 打手得了命令,一棍棒接着一棍棒狠狠落下。 打在肉上的身上,听得就让人牙疼心颤。 可偏受罚之人绷着脸上青筋鼓起,也不曾露一分愧色,反而扯着嘴角,嘲讽道:“您这叫为我铺路?怕是我这逆子碍着您的眼,您就巴不得我死在西疆,好给您那和儿子一般大的美妾、与那刚满岁的小儿腾地方是罢!” 府中妾事,大多心里有数。 可不代表这些事能出人口中。 萧尚书更是脸色铁青,指着他的胳膊怒得颤抖:“你这竖子!” 又一棍棒落下。 萧齐风身上的衣料已染了血色。 眼眶憋得通红,嘴上仍犟道:“我这竖子也是您父亲大人一手养出来的!” “打!给我狠狠的打!”萧尚书破口大骂:“谁敢手下留情!今日不好好教训这孽畜,终有一日萧家要毁在他的手上!重重的打!” 打手不敢违命。 一次比一次下手重。 后背的衣衫尽湿,被血水染透。 萧齐风咬着牙,腮帮子咬的高高鼓起,愣是连一声呼救也没喊出来。 眼神只直直的盯着萧尚书。 带着恨、与嘲蔑。 眼看着打的愈发狠了,跟在萧尚书旁的亲信这才忍不住,上前低声劝道:“大公子还得去西疆换防,若伤重了恐怕……” 萧尚书听后,眼中的怒气才有所减退。 可还没等他开口,这话就被萧齐风听去了,萧齐风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口中咬出的血沫,脸上挂着赤裸裸的讽刺:“我去!就是死在西疆我也去!好给您那小二腾地方,然后等您那心肝宝贝小儿十年后是怎么气死他老爹的!” 萧尚书一口气还没咽下,复又被激的气血蹭的上涌。 “打!给老子狠狠的打!” 亲信急的跺脚:“大公子,您说这话又是何苦呢!快和老爷服个软罢!”说着又向萧尚书道:“大人,真不能再打了啊!饶是大公子身体如何强壮,也经不住再打下去啊!” 萧尚书一把将劝告的亲信用力推开,手指着院子里的萧齐风,恨道:“只留得他一口气在!就在爬也得给我爬去西疆换防!继续打!” 最后打的萧齐风闭气晕过去,才住手。 抬回院子后,他倒是醒了。 下人替他上药时,萧齐风叫的跟被杀的猪似的,稍有停歇喘口气就可劲儿的骂爹老子。 院子透风,外头到处都是耳目。 骂到萧尚书气的派人把他院子团团围住了,威胁他要断粮断水,萧齐风这才住口,头一歪,枕着枕头就呼呼睡去。 这一觉睡到日暮西山,长随小厮端着夕食进来。 萧齐风饿的幽幽醒来,趴在床上,进食速度极快,却不显得狼吞虎咽,嘴里咬着一块肉,问道:“成了?” 长随压低了声音,“成了,那边都乱套了。老爷也慌了神,刚递了腰牌去要请太医。” 末了,又有些担忧的问道:“这样真不会出事?若是被老爷查到了……” “尽管把心放肚子里。”萧齐风嚼着菜叶,笃笃定定道:“耶律肃给的药,怎会让太医查得出来。你继续给我留意着,之后有没有向那我爹老子献药献方子。” 长随应了,又好奇问道:“那献药的人不是将军安排的?若是无人献药,小公子是不是就好不了了?” “我只按耶律给的纸条行事,只要按他上面说的做了,他就真让傅崇护卫。” 长随瞪大了眼睛,“您真要去西疆?这样了还要去……?” 萧齐风嗤笑了声,“你这话说的,像是我不愿去,我那爹老子放过似的。你小爷这爹不疼没亲娘的样子,既然去一趟死不了,顺便还能整些军功回来傍身,多好?” 萧齐风在外虽是风光。 实则自小生母因生他而过世,萧尚书一开始也还算尽心抚养,可这性子越养越叛逆,干脆扔出去找了个师傅管教,结果一回来愈发浪荡不羁,这父子之间的闹得也来越僵。 长随念及主子的悲惨,不忍道:“即您非去不可,今日为何要非要去京郊小院,回来还得老爷一顿好打……” 萧齐风最看不惯小厮哭哭啼啼的样子。 抓起手边的折扇啪的一下打去,“笨!我若不去,我那便宜爹的十八个心眼子估计等他一下朝回来就要把我关起来,关到出征前,那时候若没有傅崇为我保驾护航,我才是真的去送死!” 第30章 奴可是先生得意门生 小厮了然大悟。 击了下手掌,拍着马屁:“公子聪明绝顶!” 萧齐风揉了下鼻子,笑道:“一般一般,天下第三尔。不过,耶律那外室……” 小厮刚才还满脸笑容似菊花团团,此时一听,瞬间枯萎,且狠狠吸了口气凉气,再想起他今日连说了两个可惜,要了命般的劝道:“您好端端的做什么想不开,竟要肖想骠骑将军的外室!您是不知道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那外室都与陛下决裂了!” 萧齐风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家公子不蠢。”骂完后,摩挲着下巴嘟囔道:“那外室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 夏宁呆在里间抄写。 梅开等人因着耶律肃的缘由,不敢随意侍奉在侧。 里间只有一小奶猫陪着夏宁。 待她写的累了,捞起小奶猫逗乐一会儿,闹得狠了,小奶猫的一只小爪踩进了砚台里,爪上的湿凉吓得小奶猫一哆嗦,在桌上一顿乱跑。 满桌都是夏宁铺开的宣纸。 有抄写过的,也有干净无字。 这下统统印上了小小的猫爪印。 夏宁也不生气,一把抓起小奶猫唤来丫鬟,吩咐道:“快把这小畜生带下去洗洗。” 竹立哎呀了声,“小姐您写的字都……” 夏宁倒是毫不在意,摆了摆手,“无妨,夹在一叠里头也看显眼,快带它下去,看这黑漆漆的模样,委屈了那一身漂亮的白毛。” “是,洗完了可还要送来?” 夏宁拿了废纸擦了下桌上留下的墨迹,“留在你们那处玩罢,让嬷嬷早些备我的夕食。” 竹立退下后,夏宁也拿起一张空宣纸,正要提笔抄写时,看见正中央留下的一串爪印,一念浮上,转而提笔化作。 细细回忆着小奶猫的模样,寥寥几笔勾画,倒也画出了七八分神似。 再要落笔时,想起一问来。 “小奶猫叫什么好呢……” 她转着笔杆,皱眉思索。 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时,撤了一张纸盖住画作,动作之间,眼眶已染了红色,含着汪汪泪意,一字一字的默写女诫。 耶律肃进了里间,走到八仙方桌旁停下。 夏宁细细抽泣了一两声。 见来人也不请安问候,只顾着做自己的事。 耶律肃脸色冷下,手指曲起在桌上用力敲了两下,“夏氏。” 震的她下笔抖了抖,这才放下笔杆,屈膝见礼,头略侧垂着,“大人。” 侧头时,露出她小巧的耳垂来。 耳垂上未戴一物。 愈发显得肌肤细洁,线条柔滑。 素过了头,也难掩风情。 在耶律肃看来也就多了几分刻意为之。 他的视线从夏宁身上滑走,落在桌上,正要收回时,见旁侧露出印子来,鬼使神差的抽出纸。 夏宁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只能任凭他看去。 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小猫走路的神态。 一双眸子点的极好,传神。 小猫身后还跟着一串脚印。 颇为童趣。 耶律肃面上仍无过多情绪,垂眸问道:“画技跟何人学的。” 夏宁便回道:“拙劣画作看着教大人见笑了。是在天青阁请了位北海来的异国先生教的。” “北海?”饶是耶律肃也有些意外,“五年前海港已禁无通行牌的异邦人登陆,天青阁是在这之前请到的?” “回大人话,是。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罗先生随着商船来南游历见学,偶入天青阁迷上了为姐姐,非要闹得姐姐随他一并去了,姐姐不愿,罗先生索性就在天青阁里住下,罗先生画技出秀,妈妈便让他教我们画画,奴,”她说着似有些骄傲,抬起头来,小眼神看向耶律肃,微红的眼尾含笑,面上有了些笑意,“是罗先生得意弟子。” 耶律肃哼笑了声,“习得猫狗画作,亏得你也敢自夸。” 夏宁撅了嘴巴,娇嗔似的拍他胸前一下,“大人且等着~” 说罢,转身拉出一张空白宣纸来,笔杆低着下颚略一思索后下笔勾勒。 下笔极快,笔锋走势虽不凌厉,但极有自信不见犹豫。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得了一副人像。 仅靠蘸着墨汁的线条,画出一满头卷发、身材高大、大眼高鼻留着络腮短胡的男子。 虽简陋,但极为传神。 耶律肃定睛细看,眼神沉沉似在深思。 夏宁站在侧首,将他的表情看在眼中。 思绪翻腾的极快。 耶律肃从不爱在她的琐事上费神,此时却看她的画作出神,夏宁可不会认为耶律肃被她的画技折服。 而是对着特殊的画技感兴趣。 夏宁柔着声,说道:“罗先生教习我们直至禁令发布,这才不得不回了北海去,不曾抱得美人归。罗先生说他要将这南延京城的繁华、地理、风情民俗一一记录下来。” 耶律肃的视线犀利看向夏宁,“他会绘制堪舆图?” 夏宁被看了个莫名其妙,回道:“是呢,罗先生曾与奴夸口说,他们北海来往各个国度的海航图便是他祖上绘制的呢,那年来南延,便是重绘通往南延的海航图,说是海域时有变化,十至十五年就需重绘。” “他教你不曾?” 夏宁摇了摇头,“奴技艺不精……” 却被耶律肃打断,“方才谁还与我说是门下得意弟子。” 夏宁急了,辩道:“罗先生道绘制海图、地图是家门技艺,不得外传,奴学不到也是自然的。” 耶律肃收了视线,将纸扔回桌上,淡漠道:“想来也是如此。” 说罢,又扫了她乱糟糟的桌面一眼,“收拾干净了,摆膳。” 夏宁应了声,“奴伺候大人更衣。” 说着就要上手替他脱去外袍。 耶律肃冷冽的眼神只看了眼夏宁伸来的手,就止住了她的动作,“不必。” “是,奴这就去传菜。” 之后自有嬷嬷与丫鬟进来整理妥当,又陆续上了夕食。 想着天气渐凉,上的是羊肉锅,上面浮着一层红花花的辣子油,羊膻味和着扑鼻的微辣香味,闻得人口齿生津。 夏宁看的欢喜,便朝着嬷嬷道:“这道锅子好,便是不喜羊膻味的也能闻得,等到入冬下雪天,也要上一道这般的羊肉锅暖身子。” 嬷嬷笑着回道:“知了,今年冬日就帮小姐备着。” 第31章 是我那外室—— 羊肉锅味大,生怕熏得里间都是,故而夕食就摆在了外间。 夏宁服侍着席面,心想着等会儿锅子一定要热闹着吃才好,等到了席面结束,她才去下间与梅开他们一同用饭。 那才乐呵。 耶律肃用完夕食,又让夏宁取来了大氅。 夏宁伺候他穿上大氅,绕道他跟前系带时,掀起了眉眼,露出一双勾人魂魄似的杏眸,问道:“夜深露重的,大人还要外出么?今晚可还回来,奴让丫鬟们给您留门儿。” 最后一个尾音翘的,一如她那双明媚善睐的眸子。 耶律肃不曾看她,说了个:“回。” 语气说不尽的冷淡。 夏宁松了手,后退两步,柔柔福身,“奴恭送大人。” 耶律肃无暇顾她,踏月而出。 小院门才合上,夏宁就小跑着去了下间,推门嚷嚷着道:“嬷嬷!嬷嬷!快来个一模一样的辣辣的锅子来,方才看的我眼馋肚也馋!” 姑娘的声音活泼自在,还多了一份恣意的任性。 那是耶律肃从未听过的调子。 在门外,接着深夜的寒风,一字不漏的送入他的耳中。 这夏氏,真当是把那些狐媚手段都使在他身上了。 伴着一声冷哼,耶律肃一把掀开马车帘子钻了进去。 夜里骑马过于招摇,今晚便套了马车。 何青听得这一声音,无奈的笑了下。 架着马车往郊外的一处私宅驶去。 私宅离京郊小院并不远,坐落在一巷子里,周围皆是平头百姓,入夜后歇的早,马车也放缓了马蹄声,悠悠入巷。 私宅外头已经仆人提着灯笼候着。 见马车驶来,上前躬身道:“问爷安好,我家大人已在内堂候着。” 耶律肃裹着暗色大氅,宽大的兜帽将他的容貌遮了十七八九,动作利索的跳下马车,与何青一前一后进入院内。 仆人左右探视了眼,见无异常,这才牵着马车绕道去了后门入内。 一路进得内堂,就见傅崇起身迎接,双手抱拳,行军中的手势:“将军!” 对此称呼,耶律肃并未制止。 他解了大氅扔给身后的何青,自顾在下首位落座,眼神抬起,看向站在面前的傅崇,道:“一二日后,倘若萧齐风派了人私下联络你,你只管派可信之人去京郊摆一摊子,不必再使人来通知我。” 傅崇身在驻地,消息滞缓,在午时才得了耶律肃辞官的消息。 而今夜他悄声来访,怕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傅崇一口应了下来,听到萧家的名号,略一思索后,才问道:“可是萧家出了什么事?今晚我回宅时,就听得萧尚书傍晚就递了腰牌进宫去请太医去了。”此时,可与您有所关联?” 耶律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也不打算瞒着傅崇。 昏黄烛火之下的冷峻面庞像是被烛火柔化了,看着不似白日里那般生冷,“暗卫所查得东罗近百名奴隶,病死、自尽、逃匿种种,已有一二十人,且图赫尔来的莫名走的也牵强,难保她来一趟有所图谋。” 傅崇听出弦外之音,素来温润淡然的面上露出愕然之色:“难不成是为了将这些奴隶安插入朝廷?” 耶律肃冷笑着勾起嘴角,眼底的暗光划过,“便是真的,我也会拔除干净。” 傅崇又想起耶律肃辞官一事,他听到消息时,已是把将军说成了色令智昏之人,为了一娼妓甘愿撇下一身责任,也要与那娼妓欢好。 虽知这些不过流言蜚语,但听得耶律肃被人如此诋毁,身为下属,难免心中愤愤不平。 他连忙询问道:“那前日将军与陛下间的争执是故意为之,给外人看的?” 耶律肃听闻,蔑笑着道:“那事,倒是真的。” 傅崇为他鸣不平,如玉温润的脸上多了一份愠色:“将军一心为国,这些年功劳苦劳连天下都看在眼中,陛下——” 耶律肃扫了眼情绪起伏的傅崇,出声打断他,语气之中含着嘲讽凉意:“可他却畏我功高盖主。这人心、血亲,如何能抵得过权势。” 他说完后,傅安才知自己过于情绪化。 躬身道:“卑职失态。” 耶律肃抬了下手,示意他直起身来,吩咐道:“月底西疆换防名单已定,主将为萧齐风,皆是自会有人举荐你为副将随行,萧府事后,你就呆在军中好好挑选换防人选,不必过问京中之事。” 傅崇才直起了腰身,面色略有诧异,“将军您真不去?自从出了那事过后,西疆换防陛下就禁您前去,这三年换防年年出事,到了今年更是无人敢主动请缨,届时陛下无法,定会让您前去,可您真要把这机会让给萧家小子?” 耶律肃站起身,安静的看向眼前的下属。 语气分外平静道,“所以,我才让你随行。” 傅崇心思缜密,细思之下便知耶律肃此话何意。 备受信任之感,令他动容。 男子情不外露,最后只化得铿锵有力的一声:“卑职定不负将军所望!” 两人又与西疆换防一事交谈几句,在快离开时,耶律肃忽然提及了画师,“你家经营了几间纸墨铺子,打听起来不易引人注目,看能否寻得习得会北海画技,缮制堪舆图之人?” 傅崇道:“北海画师的绘图功夫了得,尤其是那堪舆图,南延虽也有名家高手,但绘制步骤颇为繁琐,且有技艺之匠人都在户部那处备过案的,想来难找。而北海画技虽自成一派,但我朝早已下了禁令,想来寻起来困难,若是寻常画师,卑职尚能寻得一二。” “不必,就替我寻得精通北海画技之人。” “是。”傅崇的面上虽不见勉强之色,但语气不算笃定,“这些年异邦人来朝少之又少,这画技又不外传,卑职私下定会倾力搜寻,只怕……届时难寻得人。” 画技不外传? 耶律肃的眼神稍有变化。 想起那外室说的话来。 傅崇窥得一二分变化,便试探着问道:“北海画技缮制堪舆图所知之人不多,将军不若从道来之人身上再打听一二,得些线索,卑职也容易寻得些。” 耶律肃看他一眼。 傅崇便压低了身子,不敢对视。 耶律肃这才缓缓开口:“是我那外室——” 第32章 不成体统 饶是傅崇也震惊了。 外室—— 那娼妓? 他压着疑色,只听得耶律肃微冷的嗓音继续说道:“她在天青阁时,曾得一异邦人为师,学了个皮毛,堪舆之计未曾习得。” 傅崇记下这些讯息,又询问道:“教她的是何人?想来那人在天青阁都愿意教授技艺了,说不定还会收的其他学生,这番打听起来便会容易许多。” 耶律肃将姓氏告知后,离开私宅。 傅崇又唤来信得过的小厮,仔细叮嘱了事项,才让他归家去传话。 —— 羊肉锅虽好,但味重。 夏宁漱口后还喝了好几盏绿茶,这才去洗漱。 自上回用了香粉后耶律肃扔进浴桶后,夏宁在伺候之前,是再也不敢用花瓣、花露入狱。 便是这回吃了羊肉锅子,身上染了些味道,也只敢多泡些时候。 待洗漱后,也不用丫头们伺候,她只着中衣坐在桌前画画,手边堆着的是写了没几张的女诫,而手下画的却是小院的堪舆图。 耶律肃想寻得会北海画技的画师画地图,夏宁撒了个小谎。 罗先生当初对她是倾囊相授,夏宁自己也是争气,学得不错。 娼妓一辈子没出路,总得为自己挣些明路。 可后来出了事…… 她光是为了活下去,拼的一回又一回。 在小院的这几年才安稳下来,猛一提及画技,饶是她那时学的再好,八九年不曾提笔,现在手感生涩,记忆模糊,只得靠着不断练习来让自己想起些内容来。 桌上的红烛燃的烛泪连连。 快要燃到底,才听得外面想起了动静。 夏宁捡了画的不错的烧了,只留的那些拙劣的搁在桌面上。 耶律肃想要这画技,她尽力给他就是,只是—— 她也要有所得才好。 耶律肃在外间已将大氅解了下来,本想直接去沐浴更衣,见夏宁仍执笔伏案,认真极了,似是连他进来也不曾发现。 时而咬着笔杆蹙眉,时而提笔挥洒,眉眼舒展。 恣意随性。 耶律肃走近,才看见她笔下画的是小院的堪舆图。 用的是北海画技。 画的却是乱七八糟,看不出尺寸规模来。 这夏氏—— 耶律肃故意加重脚步,却不知他眉间的冷凝散去许多,秋夜染上的寒冷,在进屋后,见这一缕微弱之光,消散于无形。 脚步声加重,惊了沉浸画作之中的夏氏。 她先是抬头看一眼眼前的人,下一瞬这才将桌上的纸藏起来。 娇嗔道:“大人都瞧去了才让奴晓得,没得笑话奴家。” 烛火之下,眼波流转。 媚不可言。 可这手段耶律肃早已看穿,并不动容,“画成这样,看来是真不曾习得。” 夏宁嘴角含着浅笑,嗓音柔婉着道:“是不曾习得,可先生曾赞奴天资聪颖,奴就想着都是北海画技,先生画的海航图,奴若能悟出一二,也能让大人欢喜。”说着,她站起身,垂着脖子,娇羞的贴在耶律肃胸前。 不敢贴的太近,也不敢环腰抱他。 生怕被推开。 单看这番,像是知道些规矩。 可再留意到她手指的动作,却是愈发放肆。 指尖轻佻的在他胸上勾勒两道,嗓音也愈发魅惑:“奴不止是想让大人……”喘息声略急了两分,抬起一双眼波含情的杏眸,“欢喜,更想为大人解忧。” 耶律肃动作更快。 毫不留情的将她挥开,脸色沉下,“夏氏,别忘记你的身份,还有两百遍的罚。” 手指在桌上狠敲了两下。 眼神警告的扫她。 有些骇人。 拂袖转身去隔间更衣洗漱。 夏宁挑起鬓边碎发,抿了抿,手掌的动作恰好掩住她嘴角勾起的笑。 这一夜两人歇的实在晚。 夏宁写写画画了一日,白日里也生出许多事,有些乏了,可身侧之人依旧没放过她。 连着两日被狠狠折腾。 耶律肃常年行军,体力好。 夏宁第二日险些没能爬起来,还是梅开进来伺候她,在夏宁的骂骂咧咧声中,这才洗漱好。 坐着吃了个早饭后,总算是缓过劲来。 一鼓作气,又拿着纸笔爬楼去了。 小院只一层楼,夏宁连梯子都没用,摞两个凳子就爬了上去。 吓得梅开、竹立一帮丫鬟在下面劝她下来。 今儿个天公还不作美,天色暗的厉害,刮着大风,夏宁身上的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像随时要被大风从屋顶上刮下来似的。 连嬷嬷都在院子里劝她:“好姑娘!好小姐!快快下来诶!老婆子都快被你给吓死了!这么大的风,怎能爬的那么高啊!” 竹立也急的团团转,“就是啊小姐!您就是要爬,咱们也挑个好日子大晴天——哎哟——” 话还未说话,肩上就被嬷嬷拍了一巴掌。 竹立也不敢犟嘴,只委屈巴巴的看着屋檐上的姑娘。 两脚踩着瓦片,斜坐在屋檐上。 手里握着笔杆子,眼神在小院上头转来转去,偶尔还用笔杆子虚空比划两下,全然没把下头的乱糟糟看进眼里去。 只忙着自己的事。 可只要她动一动身子,就能惊得下头的丫鬟婆子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登高望远,将小院布局尽收眼底,反复比量,夏宁才想起先生教的知识。 比着在纸上勾勒一番,记下些关键之处,正要下去时,天上飘起了雨滴。 瓦片上湿滑,加之青苔滑腻。 也不用夏宁假装,才走了两步,脚下一滑直接沿着瓦片斜面趟了下去。 最后还是她一手攀住了屋檐下的横梁,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吊着。 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小院的屋子挑高,这高度摔下来,怕是不废也残。 吓得嬷嬷、丫鬟们大惊失色:“小姐!” “快快去搬梯子来!” 立马乱成了一团。 夏宁还算镇定,只是方才被吓了下,脸色有些发白,心慌的厉害,加之胳膊吊的有些无力,在余光之中看见耶律肃从书房里出来时,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呜呜呜呜……大人!快救救奴家……” 扭着头,冲着他哭的梨花带雨。 耶律肃见自己的外室吊在屋檐下,又哭又喊,狼狈失态。 脸黑的吓人,怒斥道:“不成体统!” 第33章 便是十五板子奴也认了 着实不成体统! 不说别人外室知情知趣、恪守妇德,他对夏氏的要求已然很低,可如今她倒是越发猖狂,竟然还爬屋顶去了! 便是摔下来也是她得一教训。 至此,耶律肃根本没有出手的打算,只看着下人们取来一床床褥子垫着。 悬挂在屋檐下的夏氏一迭声的叫着:“大人……大人……” 委屈又无助。 却只用了一条胳膊攀住,另一条胳膊紧紧护着纸张。 夏宁继续哭道:“奴……奴的胳膊疼的快抓不住了……大人呀……” 耶律肃忽然想起昨晚某些片段,这外室也是这般叫着。 在床底之间任她胡闹也就罢了。 可在外她毫无进益,反倒还愈发形式荒唐起来。 见耶律肃没有出手的打算,夏宁愈发伤心了,胳膊已经开始打颤,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松开另一条胳膊去攀住,只向着耶律肃垂泪:“奴这一跤若摔得今后无法伺候大人,还望大人珍——” 字到一半。 手上功夫已至极限。 猛地坠落跌下。 她怕极了,闭着眼,呼喊着:“大人——” 惊慌至喊破了音。 梅开等人早已吓破了胆子,手上捧着被子正准备垫上去时,一道黑色极影掠去,将坠落下来的夏氏稳妥的抱在胸前。 罢。 之后再罚她。 男子一身健硕,姿容俊朗,气质高冷尊贵。 女子被置于胸前,惊骇失色之色,难掩曼妙身姿,与艳艳相貌。 光是飞去救人一幕,美如戏台上的一幕。 看得人面红心跳。 · 落入宽敞结实的怀中后,夏宁在心底松了口气。 这耶律肃脾气阴晴不定,但终究容得下她。 睁开眼,面上惊魂未定,也不顾着先谢过耶律肃的‘救命之恩’,反先举起一直护在手中的纸张,殷切的递给他看。 苍白的小脸,血色褪去,可眼睛却亮的刺人。 “大人,您看——” 下一瞬,眼中亮色化作眼泪,唰的喷涌而出。 耶律肃抱着她往屋里走去,面色看的厉害,就听得怀里的夏氏还在哭哭啼啼:“奴白摔了一回!” “也要凭白被再罚一回!” “它、它怎么能晕开呢!” 她哭的万分委屈,比任何一次都委屈。 手里还揪着被雨水、汗水晕开成一大片墨团的纸张,哭的哭丧考妣。 哇啦哇啦的。 有些呱噪。 耶律肃被她吵得失了耐心,进屋后一脚踹开里屋的门,将人扔在床上,呵斥道:“闭嘴!” 夏氏也果真闭了嘴。 一双泪眼直直盯着他,眼眶通红,眼泪唰唰的滚落着,脸上都是泪痕,嘴唇抿着,委屈的抖着。 双手还捧着已成墨团的纸张。 原是风情万种的外室,此时却哭的这么—— 不成体统。 这夏氏,怎的如此能哭? 耶律肃略有些头疼,满脸怒容稍稍有些缓解,弯下腰,抓起她的一条胳膊,捏住手腕,将她的掌心朝上。 又从腰间拿出伤药。 灰褐色的粉末从瓷瓶里抖落,落在她勒的红肿渗血的手掌心上。 看样子像是也不太生气了。 夏宁拿眼神窥探着,小心着问道:“大人,您不生奴家的气罢?” 明知故问的外室。 才要开口训斥,看见夏氏满脸的泪痕,话到嘴边就变了。 耶律肃冷剐她一眼,“就你这身手,这么些年的梅花桩白练了。” 夏宁吸了吸鼻子,小声辩解道:“瓦片落了雨湿滑,奴手里还拿着东西,大人欺负人,只说是奴家技艺不精。” 方才还哭得呜呜咽咽。 这会子倒是已经好了。 耶律肃替她上完药,又取了下人递来的绷带包扎,包扎的手上多使了两分力,疼的夏宁嘶嘶的倒吸一口寒气,却也不敢喊疼。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抽出帕子掩盖住自己满脸泪痕的狼狈邋遢样,只露出一双哭的泛红的眼,那双眼灵动传神,似会说话勾人一般,“是奴说错了,奴那些绣花架子不牢靠。这厢多谢大人救恩之恩,奴——” 然后止住,眼波流转,娇媚动人。 接着开口道:“下回——” 耶律肃见惯了她这撩拨人的手段,听得她说下回二字后,眼神遂然冷了下来,“你还敢爬?” 夏宁盈盈含笑道:“下回可不敢爬了。” 但这语气—— 加之这眼神,毫无说服力。 就差将‘下回还要’这四字刻在脑门上。 对这外室阳奉阴违的性格心中升起不悦,“夏氏,看来是我待你宽容过度,纵的你如此顽劣。再有下回,自己去领十五板子!” 夏宁惊了,连帕子也从手中落下。 喃喃一句:“大人……” 眼中又闪着泪光。 可她极快的垂了头,道:“便是十五板子……奴也……认……” 耶律肃不曾想会听到这个回答,厉声斥道:“夏氏!” 夏宁只垂着头,低低诉道:“奴除了会伺候大人,别无长处。昨儿个听大人问我是否能画堪舆图时,您不知奴心中有多欢喜!”情绪激动之下,抬起一张微红的脸来,虽泪痕遍布,邋遢了些,可眼中绽放的欢喜却光耀夺目。 “大人或许会笑话奴家不自量力,可奴家一身自由、一身家当皆是大人所赐,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奴家能略尽一二的事,还求大人……让奴家试试罢!若是——成了呢?若是奴真能悟出一二呢?” 她双膝跪在床榻之上,身板挺直,一手轻拽着耶律肃的袖子。 恳求道:“大人……” 见耶律肃的表情不再冷下,她又道:“堪舆图作画需得登高望远,便是奴真的摔着了,那就只当奴是自作自受……” 说的耶律肃脸色略变,夏宁这才用帕子掩了唇,收敛了些。 “十日为期——”耶律肃忽然开口,“倘十日内悟不出一二,就别继续丢人现眼了。” 夏宁大喜,大喜过后又道:“那登高一事大人可还罚奴?奴定会让丫鬟们垫上厚厚的褥子,便是摔了也摔不疼的人的。” “我派一侍卫跟着你。” 夏宁瞪大了眼睛,像是被喜砸晕了脑袋。 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的眉眼弯弯,声音里都是乐呵:“谢大人!谢大人!”一咕噜就从床上爬下来,深深福了一福,“奴谢大人恩典!” 这般快乐的模样,是耶律肃第三次见得。 却是第一次因他。 第34章 桂花糖藕 “就那一手绣花架子,练好之前别拿出来丢人现眼。”耶律肃的表情冷酷,还不忘嘲她一句。 夏宁盘算已久的目的达成,便也不与他争辩。 又福了一福,声音里含笑道:“知了。”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早起就开始飘着斜斜的雨丝,到了中午雨势渐大,屋檐下的雨珠似是珍珠成串儿的落下来。 听着满院子淅淅沥沥的声音。 空气中染了湿气,和着寒气,一丝丝的,想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去。 夏宁坐在外间的八仙方桌前抄书,因着下雨天色暗了,屋子里点了几盏烛台。 “天愈发暗了,你再抄会儿就歇歇罢,仔细眼睛疼。”梅开搬着小板凳,坐在夏宁的脚边上,手里正缝着袄子。 正是前些日子,夏宁吩咐她做给几个暗卫的袄子。 夏宁应了声。 抄完手上的这张后,又拿了张干净的,在上头写写画画,这些都是作图时用得着的工具,当年罗先生教她时用了,只是有些规格她记不太清了,只能凭着记忆画个大概。 画完后,抬起头看了眼外面珠帘似的雨势,“嬷嬷去集市还未回来吗?” 梅开拈着银针,在发间抿了抿,回道:“嬷嬷说入秋后天冷得快,要去京里的铺子买些炭火、灯油,怕买到品质差些的,惹了大人不快。” 说话间,小奶猫跳了进来。 进了屋子里,站在原地四肢岔开,用力抖了抖毛发。 洒了一地的细水珠子。 “哎哟,小祖宗,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还跑来?”梅开放下针线篓子,找了块干净吸水的布料将小奶猫裹起来。 奈何夏宁在呢,小奶猫只对着她喵呜喵呜的叫唤。 夏宁眉眼中带了笑,放下笔杆,“给我罢。” 梅开才将小奶猫放在膝盖上,任它四肢朝上,露出柔软的小肚,隔着布料摩挲它身上的毛发。 小奶猫舒服的眯起眼睛,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舒坦声。 梅开笑着扫了眼,“这小畜生愈发会消遣人了。” “谁让咱们招人疼呢。”夏宁捏着小细嗓子,逗 趣着说道。 没一会儿,小奶猫舒服的睡了过去,夏宁也不挪动它,任由它睡在自己腿上,低声道:“等会儿嬷嬷回来了,让她来我这儿一趟。” “知了。”梅开手上的一件袄子恰好收尾。 咬断了线,稍加整理后递给夏宁,“你看,这样可还行,若有不中的,我再改了。” 夏宁接过来,仔细看了眼针脚,笑着与她道:“你的绣活是极好的,剩下的几件也按着这么做罢。” “嗳。” 两人正闲话着,院外传来开门的声音。 梅开拿了块步盖住袄子,对夏宁打趣着道:“这人恐是说不得的,一说人就回来了。” 她扬了下颚,“去搭把手罢。” 梅开已起身,拿了放在门外的伞,脚步匆匆的去院门口接应嬷嬷。 两人去下间摆好买的杂货,又一起来了正室的外间。 一进门,嬷嬷那张福气的脸上就挂着满满笑意,将提着的油纸包在桌上打开,一股桂花香气散开,引得夏宁说了句‘好香啊’。 “娘子,趁着热乎,快些尝尝这桂花糖糕来。” 嬷嬷拈了块递到夏宁嘴边,如哄小女儿般宠溺,“快尝一口,这是在京郊外新支的一个摊子,只卖这桂花糖糕,闻得可香了,晓得娘子、丫头们都好这些,老奴买了不老少呢。” 夏宁咬了口,一股桂花甜腻的香气在口中散开。 米糕嚼着口齿生津。 口感松软。 吃完了一块后,朝着嬷嬷竖起拇指,“买的好!” 嬷嬷呵呵的笑着,“娘子你们只管吃着,我在下间还给其他姑娘留了一式一样的两份,管够。” 吃得两块糖糕后,夏宁觉得自己说话都是一股桂花香。 喝了口茶后,才压了些下去,“明日还要劳嬷嬷替我跑趟腿,把这两张纸给木匠店里的师傅,让他们按着纸上的制出一份来,多给些赏钱,务必当天就制得,我需急用。” 嬷嬷大字不识,接了纸张后应下,“京里有一相熟的工匠师傅,我先找他看看,兴许还能快些。” “交给嬷嬷了。”夏宁笑了下,又拈起一块糖糕吃着。 三人就着闲话,梅开问嬷嬷此次去京里有无趣闻,或是见得什么时兴的钗子、衣裳样式。 嬷嬷拍了下大腿,哎哟了声:“还有一件事儿,我去药材店里抓秋日进补的方子时,听闻萧尚书家的二儿子身子不好,连夜从宫里请来的太医也束手无策,怕是……” 说着,嬷嬷唏嘘一声,“那小儿才满了周岁,真真是可惜了啊。” 梅开听后,靠近夏宁身旁,低声问道:“前几日登门的那位公子也是姓萧?” 夏宁颔首,并不多言。 口上说着‘可怜了’,垂着眉眼,像是悲悯,又像是出神。 三人便这么安静下来。 愈发显得门外雨声大了些。 梅开看了眼屋子里摆着的铜壶滴漏,低声道:“我抱了小白猫下去罢,稍会儿就该用夕食了。” 梅开抱了小奶猫下去,嬷嬷又将八仙方桌收拾干净,准备等会儿上夕食。 夏宁没处抄书,便坐在窗户下的圈椅上,望着外头的雨帘发呆。 不多会儿,听见院门被敲响了。 菊团去开的门,隔得有点远,加上雨声干扰,听不清说了些什么,门外之人就进了院子,朝着书房行色匆匆的走去。 夏宁在窗户口探出头,冲着正关门的菊团招了招手。 菊团撑了把油纸伞快步走来,站在廊下,并未进屋里来,“小姐。” 夏宁努嘴示意了下书房的方向,悄声问道:“方才进来的是谁?” 菊团胆小内敛,躬着身子垂着脑袋,细声细气的回道:“奴婢不认得,他腰间挂了将军府的牌子,说是来找大人的,奴婢便让进了。” “晓得了,你张嬷嬷买的桂花糖糕吃着了没?”夏宁待下人一向温和。 见菊团胆怯,反而放柔了声音,循循问道。 菊团这才敢抬起脸来,笑得小眼睛弯弯的,“吃了,可甜着呢。” 夏宁也跟着笑了。 菊团去了下间后,一人影从书房出来,朝着正室的方向走来。 夏宁本趴在窗户口看雨,眼神一扫,两人的视线遇上,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那人单手撑伞,单手垂在腿侧,略欠了身,算是一个遥遥的见礼。 第35章 大人若肯怜奴家一分 夏宁坦荡极了,略一颔首,也算回了个礼。 缩回脑袋,丝毫不觉得与外男如此有何不妥。 若是耶律肃或张嬷嬷瞧见了,前一个定会再罚她抄写妇德,后者则会拎着她说一通为人妇者当然如何如何。 幸好,眼下两人都不在。 她合了窗子,坐回外间下首位,等着来人见她。 内心已猜得七八。 那人,应就是耶律肃为她指派来的侍卫。 来人至外室,一身鸭青色侍卫打扮,腰间挂剑,脚步声沉稳有力,五官平平,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模样。 但周身气质出挑。 虽为武人身体强健,身上却无粗鲁彪悍。 方才那遥遥一礼,更是显得他教养礼仪极好。 “卑职赵刚,见过夏姑娘,从此刻起,卑职将护卫姑娘安危,并负责教导姑娘功夫。” 赵刚走的近些,抱拳折腰,态度不卑不亢。 行动之间,夏宁似有嗅到一股极淡的桂花香气。 她掀起眼,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侍卫,嘴角嗪着艳丽的笑意,“不必与我这般客气,今后就要劳烦赵大哥多加看顾了。” 赵刚的腰压得更低了一分,“卑职愧不敢当。” 夏宁用帕子掩了唇,轻笑了一声,眉眼间的风情展露无疑,“好罢,那我今后就直呼名字了。” 他这才挺直了腰,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看着一股子正气盎然。 目不斜视,甚至不敢逾越规矩看一眼夏宁。 夏宁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眉眼耷拉着,像是有些困倦:“今日外头雨下的大,明儿个雨停了再来罢。” 赵刚退下后,那一股似有似无的桂花香气也跟着散了。 她拈了一块糖糕,慢吞吞的咬了口。 心想这天下难道真有如此巧合。 其一,耶律肃莫名辞官,又莫名拿她做幌子,让她背了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头,萧齐风来了趟小院,没隔一日,萧家的二公子就出了事。 其二,京郊新摆了个桂花糖藕的摊子,嬷嬷买来了,这新来的侍卫刚巧也染了桂花香。 她吃完一块糖糕,舌头舔着指腹上的糖渍。 轻笑了声。 哪有如此之多的巧合。 有的,不过都是人为的算计。 只是,不知这些算计与她有多少干系。 她所求,不过是一生平安、自由,还能护得梅开、竹立二人周全罢了。 · 萧府。 长随取了夕食,顺道与萧齐风说一说府中变动。 “二公子用了药已好了许多,能哭会叫饿了,”长随动作小心的替萧齐风揭开身上的被子,怕他用夕食后热出汗来,“老爷大喜,重赏了献药之人。” 萧齐风吃的一顿,“真这么快就好了?” 长随坐在床下的踏板上,点了头,“是啊,隔着院墙也能听到二公子的啼哭声呢,听着精神头很是不错。” “他好的这么突然,我那爹老子就没怀疑什么?” 长随回道,“献药之人是在府里呆了七八年的老人了,老爷叫去管家仔细问过话了。” 萧齐风切了声,大口的用力嚼着一块鸡肉泄愤。 “不过——”长随忽然又起了个头。 萧齐风白了他一眼,“你这小子说话怎么也学的大喘气了!好好说话,不然小爷好利索了踢得你屁股开花!” 长随忙鞠躬请罪,笑呵呵讨好道:“公子饶了奴才这一次罢。我也是刚来送夕食时才听得的,那献药的丫鬟被家里人叫了回去,说是家里有人去了,和管事告了好几天假。” “偏偏这个节骨眼就有人去了?”萧齐风皱眉,又问道:“你确实将消息递给傅安了罢?” 长随竖了三指对天发誓:“奴才真送到了!绝无虚言!若有一句谎话就——” “好了好了,滚下去吧,让我自己安生吃顿饭。” 长随这才退了出去。 · 耶律肃虽将赵刚分给了她,但为了避免让他看出端倪,夏宁练功并不算积极,整日里多数时候都扑在作画之上。 作画一事,几乎到了废寝忘食。 若不是夜里还需伺候人,她恨不得连夜里都不睡才好。 可偏生耶律肃自小院住下后,鲜有不要侍候的日子,虽不似之前一月一次那么狠了,却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有一回入夜,夏宁被唤去书房伺候。 她这些日子收敛了不少,一是抄书有些抄怕了,二是她对欢好一事并无太大需求。 可也不知怎的就撩到他了,被压着在书桌上来了一回,粗鲁蛮横不说,还磕的她腰上一圈都是青紫。 第二天,夏宁强撑着身子练拳。 耶律肃那日无事,在一旁指点,多有嘲笑她偷懒耍滑。 惹得夏宁无端生了怒气,收了架势,眼波横去,娇着嗓音怪嗔道:“大人若肯怜奴家一分,奴家今日也不会如此有心无力了。” 就要告诉满院子的下人,昨夜耶律肃闹她闹得如何凶。 满院子,竟是无人敢言。 丫头们跪了一地。 连嬷嬷也是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耶律肃迁怒。 耶律肃不知她会如此发疯,脸色沉如寒冰,怒斥一声:“夏氏!” 夏宁被喝的下跪,这会儿倒是怕了起来:“奴家言语有失!大人赎罪!奴家再也不敢了!” 耶律肃真动了怒气,他对夏氏算是宽容,可却纵得她越来越无法无天。 “不敢?依我看,你心中还有何不敢之事!” 这话训得极重,且还当着满院子的下人打她的脸面。 训过之后还不算完,这一回狠狠罚了她。 命人打她手心各十五下。 执行的侍卫也不敢放水,实打实的共打了三十下。 小院里无人敢劝,鸦雀无声。 之后嬷嬷送来了活血化瘀的药粉涂上,也不敢开口规劝、开导,上完药后默默退下。 不见梅开、竹立前来,想来是被嬷嬷拦着了。 手心倒也不疼了,只是有些妨碍她用工具作画。 在侍奉夕食时,她也做出小心翼翼、知错了的模样,不敢多言一句,甚至连平日里的媚态都不敢做一分。 她发作这一回,没脾气的面人儿装久了,难免需要透透气。 便是在天青阁里,她也不是日日要对恩客迎来送往。 这几日,日日相对,她装得、累得,有些乏了,想来,今晚能好好歇息一晚了。 可她—— 低估了耶律肃宿对她身子的痴迷。 否则怎能解释白日里才骂过她,晚上还愿意与她亲热。 第36章 外室献技 白日被罚了还不算,夜里时,夏宁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不似往日那般顺从他,这又得了耶律肃的恼,被狠狠罚了一通。 他在这事上素来谈不上温柔,这一晚更是过分。 临到了了迟迟不给她,偏要逼得她哭求着。 夏宁一边在心里破口大骂,知道今晚若不随他怕是难熬,一边面上像个小妖精的撩他、求他,最后才结束了这荒唐的一晚。 这是夏宁头一次盼望着,十日之后,他快些离开小院。 可别再来住了。 许是她过于诚心,老天爷开了眼,当晚何青传了一话,主仆二人匆匆离开小院,一连两日都没回来。 夏宁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胫骨舒展、院子宽敞。 甚至连空气都自由了许多。 她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每日作画、登高爬底、练拳习武,闲暇之余,与小奶猫一起逗乐,此时,整个院子都能听见她的笑声。 夏宁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嬷嬷却一日比一日忧愁起来。 在第二日傍晚,苦苦守在门口也没守得人时,终于憋不住了,揣着手走到夏宁的身边。 彼时,她正在院子里扎马步。 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子。 赵刚见嬷嬷走进,识趣的往旁边退了几步,“姑娘先练着,卑职去下间用些水去。” 夏宁颔首,见赵刚进了下间后,眼神往嬷嬷身上瞥了下,“怎了,嬷嬷。” 四下无外人在场,嬷嬷也端不住架子,凑近焦急道:“娘子,如今是个什么事儿?大人忽然走了,连着好几日都不见回来?” 夏宁笑了声,眉眼垂着,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大人的事,我怎会晓得。” “好娘子!”嬷嬷就知她在敷衍自己,语气愈发急切:“大人好不容易在小院住得这些时日,娘子何苦那话去顶他呀!这回仓促的走了,指不定就是大人恼了姑娘!” 瞧着嬷嬷替她急的五官都拧巴到了一处。 夏宁有心继续逗她,分外委屈的回道:“好嬷嬷也疼疼我吧,他再住下去,可就不止我的腰要废了,怕是人都得要废了。” 嬷嬷愣了一瞬后,老脸蹭的红了。 加之夏宁满脸泛红,汗如雨下,一双眸子亮得似皓月,此刻正笑盈盈的看着人,好一明眸善睐一美人。 可惜—— 美人有嘴! 嬷嬷顶着一张老红脸,对她这时不时就爱胡吣的嘴又爱又恨,“娘子就只管开我这老太婆顽笑!小心到时候又惹了大人的恼,被罚了抄书可不许哭!” 说着,手指隔空虚戳了下她的脑袋。 力道轻之又轻。 夏宁扎马步扎的双腿开始发抖,也不继续勉强自己个儿。 收了势,站直身体,也学着嬷嬷的腔调,用手指轻轻戳了下嬷嬷的肩膀,笑的眉飞色舞,媚眼横飞,捏着戏子的身段姿态,道:“嬷嬷不知,女子不坏,男子不爱的理儿么。” 说这话时的身段,媚眼如丝,语气略含娇嗔。 活脱脱一勾栏瓦舍里的当红头牌。 风姿绰约。 嬷嬷也看的发了会儿直,被夏宁这一番气的哭笑不得。 院子里又是好一阵热闹。 但这人啊,着实不经念叨。 这晚才用过夕食,小院门外就有人归家。 夏宁在里间听了动静后,掐指一算,是十日到了。 只盼着她献上这幅堪舆图后,她能再得耶律肃的一次允诺。 她总不愿白白贴上一门技艺。 待耶律肃进了外间,与夏宁说用了夕食,夏宁这才张罗着丫头送水来。 两人分别洗漱过后,铜壶滴漏显着时辰还早,耶律肃坐在圈椅上,手里拿着一卷常看的兵书,褪去了夜里刚回来时的肃杀之气。 此时整个人的气息柔和了不少。 夏宁略松了口气,拿着自己作的堪舆图递到耶律肃的手边。 她使了个心眼,将堪舆图展开了双手奉上。 耶律肃只斜了一眼,便将图所画尽收眼底。 不同于十日之前的杂乱无章、线条歪歪扭扭,此时眼前这份堪舆图布局清晰、线条利落整齐,小院内所有房屋分隔的一清二楚,甚至连墙壁厚度也标注的一清二楚。 整张图纸清晰明了,再无其他累赘之处。 与传统的堪舆图作画方式相比,北海技法虽看着简洁过度,仿佛只有冷冰冰的线条架构,但其准确精致程度,却是讲究观感美感的传统画法所无法比拟的。 他只听过异邦人画出的地图准确精致,却未见得。 倘若用这技法能将南延边境一一画出…… 倘若作画之人技艺比夏氏更加纯熟…… 念及心中所想,便是耶律肃眼底也闪过一抹亮色。 “这是你自己一人亲手画的?” 在耶律肃接过堪舆图后,她用帕子需掩着唇,柔柔一福,道:“大人要夸便夸,奴受的~” 语气娇嗔,全然没有骄横之意。 配着她的言辞、表情,反看来还有些许可爱。 耶律肃将图对折后放在手边四方矮脚方桌上,冷冷哼了一声,“一幅小院的堪舆图需画十日方有,不过尔尔。” “大人~”她扭了扭身子,娇着声儿。 双膝屈下,整个人都往耶律肃的身上贴去。 一派娇柔媚态。 可惜,只得耶律肃垂眸的一个冷眼。 夏宁见好就收,只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腿上,昂起脖子,满眼皆是印着大人的仰望爱慕之情。 她知道,耶律肃对她的这张堪舆图还算满意。 故而,耶律肃并未推开她。 只是用冷漠的眼神催促她赶紧说完。 夏宁的那双眼睛美似琉璃般,即便那么清透璀璨,可此时此刻,这双眼里只盛着一人的影子,洗浴过后的唇色深了些,柔润的一张一合道:“奴画了十日才得这一幅堪堪能入大人眼的图,方悟出些苗头章法来,让奴想起了跟着先生求学的日子,想画些其他院落、或是街道的堪舆图来。假以时日……” 眼中的光彩绽放,嗓音也随着高了一度:“虽做不到像先生那么作了不起的海航图,说不定奴家的笔下能将京城都画在纸上!” 她说的那么期许。 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 可即便如此,她的眼中,仍旧清晰的映着他的模样。 一心一意,满眼纯粹。 这般眼神,如何教人把持得住,不沉沦下去。 第37章 是她荒唐,失了心绪 耶律肃的眼神只恍惚了短暂的一瞬,便被理智夺回掌控,他冷漠的直视夏氏,冰冷的声音如利刃,妄图刺破她的幻想,“夏氏,别忘了你的身份。” 区区外室。 登不得台面的贱籍。 夏宁那张期许的似在发光的脸有些黯淡了下去。 杏眸微微颤栗着,眼中的光明灭。 面上不曾有绝望、痛恨。 她前倾着身子,维持着姿势,态度卑微的恳求:“从前,奴家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可如今……奴家都被骂成了天下皆知的红颜祸水了,还不能坐着马车去外头一趟么。” 耶律肃的眉心下意识的蹙起。 心中腾起冷意。 这个夏氏,明知他不愿意,却还死死纠缠…… 这个念头才闪过,开口要训斥这越发没有规矩的外室,余光看见手边叠起的堪舆图,忽地愣了片刻。 自己为何不愿意? 夏氏只不过是一个外室,若不听话,骂得打得,是她要仰仗着自己生存。 如今她能为自己出力,在傅崇尚未找到合适之人之前,将夏氏作为备选未尝不可。 他有缘何不愿意。 届时,多派两个暗卫紧盯着就是。 在耶律肃思索片刻后,最终允了夏宁的提议。 跪在他跟前的夏氏笑的那般灿烂,将脑袋伏在他的双膝之上,口中念叨:“奴就知道大人最疼奴家了~奴家定好好研习画技,以报大人的恩典!只不过,今晚先让奴家侍候大人罢……” 耶律肃听得眉头蹙起。 这个夏氏! 原先不常来,只当她是个还算听话的外室,可这段时日住下来发现这夏氏连外室本分都行的极其任性。 高兴了一个样,装得里外如一。 不高兴了,那股风情做作之态看的让人心生厌弃。 今后若再被他抓得错处,必要狠狠罚她一次! 但这一晚,夏宁是实打实的高兴。 将这位大方的恩客伺候的极为周到。 辗转承恩,奴颜媚骨,那些在天青阁习来的不入流的手段,管它是否得体,她只管统统用上。 一把柔媚的嗓子哼的哑了,却愈发勾人。 耶律肃本就极爱她的身子,两人契合。 她又使得多番手段,引得耶律肃竟怜惜了她一二分,这般迁就怜惜,于正处其中的夏宁一时受了欢,最后竟是闹得一起发了兴致。 了了后,她似有些呆了,眼神涣散,手指紧紧的攀着他的后背,怎也不肯松开。 耶律肃正要拨开,借着月色瞧见她的模样。 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声音里的情欲之气仍未全然褪去,“夏氏?” 听得恍惚多了一份柔情。 夏宁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闪烁,耳边更是听得一道温柔的呼唤声。 她只当自己生了幻觉,呢喃着唤道:“大人……” 那般缠绵,依恋。 含着情色绯绯…… 见她缓了过来,耶律肃也不再多留,拍了拍她的脸颊,起身下床换洗去了。 人影走后,隔间水声响起。 夏宁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猛地侧过身子,用手摁住胸口。 压下这行到极处后的异常欢喜之感来。 秋季深夜,未着一缕。 胸口跳动剧烈,甚至连脑袋里仍有咚咚作响的声音。 四肢虚乏无力。 明明才热的浑身是汗,可如今一个人躺着冷静下来,却觉得身上有些冷了。 今日,是她荒唐,失了心绪。 今后…… 决不能再如此行事了。 —— 夏宁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拨响。 任凭她昨夜侍奉的有多尽心,第二日起晚了后,梅开进来的姿态就已无声的告知她—— 人,未走。 还在书房。 夏宁嘤咛一声,将脸埋进小奶猫的肚皮上,用力吸了口气,抬起脸来,露出一双委屈至极的脸来:“快些让嬷嬷替我弄着补气补肾的药方……” “咳、咳咳!” 梅开听得咳嗽连连,表情亦是颇为无奈道:“怪道嬷嬷总说,娘子生的貌美可惜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嘴。” 夏宁一脸正色道:“我何时与你顽笑了。” 梅开弯眼笑了下,手里抱着一大摞的床褥被子,屈了屈膝:“是,我这就与嬷嬷说去。” 夏宁只顾着摆手,“快去快去。” “我这就去了。”梅开笑的腰肢都在打晃,险些就要抱不稳手里的东西。 招的刚进屋的竹立好奇的询问道:“这是在笑什么?” 梅开走到竹立身旁,低声说了两句后,才抱了被褥下去。 余下竹立顶着一张粉脸,道:“小姐,您……哎呀!”她跺了跺脚,走到夏宁身边才敢继续说着,“小心再惹恼大人……” 夏宁看着眼前这傻丫头,也板不起脸来。 笑的伸手去掐她的脸颊,“傻竹立!嬷嬷听后还高兴不得呢!快去,帮你梅开姐姐的忙去!” 竹立被提点了一番后,这才反应过来。 一张粉脸直接涨得通红。 红的耳垂都要滴出血来似的。 扭着身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留着夏宁与一奶猫,笑的前仰后合。 小奶猫精的很,见她笑的开心,也跟着一起喵喵喵叫。 逗得夏宁爱的狠,又埋头吸了几次,揣在怀里直到练功时才放下来。 虽得了耶律肃的许可,但夏宁也不敢第二天就明目张胆的往外跑。 只跟着赵刚习武练功,自己在屋子里作画逗猫。 这一场秋雨连绵下了好几日,一日比一日冷。 嬷嬷带着几个丫头加紧了做冬衣的速度,大多时候只有梅开跟在夏宁身边,总算是将几件袄子制出来了。 趁着这一日午后耶律肃出门去,梅开出了院子,将袄子赠给护院的几个暗卫。 跟着夏宁的赵刚则是她亲自给的。 于赵刚看来,这位夏姑娘平日是行事说话虽改不掉勾栏瓦舍里的行径,但细微之处倒也讲究。 讲明了这袄子是身边大丫鬟缝制的。 院子里人人都得一件。 他恭恭敬敬谢过后退下,寻了个无人的地儿,翻开袄子粗看了两眼。 针脚细密扎实,竟比他老娘缝的还要牢固。 “你藏着儿偷偷摸摸的瞧什么呢?” 赵刚看的入了神,一时未查故意悄声靠近的何青。 等到何青走到身边时,想要收起袄子已然晚了。 他索性坦荡的把袄子往前一递,“夏姑娘赠的,说小院偏僻不必京城,入冬后北风厉害,她身边的大丫鬟制了几件袄子,院子人人都得一——将军……!” 第38章 连将军也没有? 赵刚只当身后只有何青一人。 答得颇为随意。 耶律肃身边这些人能露面的侍卫,与只能在暗处的暗卫不同,都是从耶律肃直辖的铁鹰营中出来的。 铁鹰营的编制并不在军中。 而是耶律肃自己养的私兵。 这些人与何青熟稔,都是一起在战场经历过刀头舔血、刀下求生,肝胆相照的兄弟。 且听着何青刚才问话的语气,也不像是在将军面前的语调。 赵刚的防备不曾提起,就这么明明白白的答了。 可谁知—— 一转头,他率先看见了站在何青身后七八步远的将军! 即便隔着这些距离,但将军他耳力过人啊! 赵刚朝耶律肃抱拳见礼,中气有些虚着:“卑职见过将军!” 说完后,还将袄子双手呈上,不再多说一言,任凭耶律肃处置。 何青伸手正要接过时,听得耶律肃冰冷淡漠的声音传来:“疏于防范、戒心松懈至此,有空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赵刚被罚的诚心诚意,还要谢罚。 待到耶律肃进了书房,何青晚走一步,用眼神扫了眼何青手上托着的袄子。 布料不错,颜色也压的住人。 伸手翻了翻,容易破裂之处的针脚也极为细密。 何青弯了嘴角,笑眯眯道:“如此细工才得的一件袄子,除了赵哥你有,旁人还有谁有?” 他们出门前,夏小姐还没发衣裳。 出门后,衣裳就发下去了。 显然是想避过他们。 仔细一想,发给赵刚应该是其次,主要的还是外头那些藏在暗处的。 赵刚把袄子收回去,夹在腋下,对何青的‘知情不报’颇有两分意见:“夏姑娘说,小院人人都得一件,莫不成,小何你没有?” 何青笑的愈发和善。 眉眼端正,打扮清秀。 他伸手拍了拍赵刚的肩膀,不无钦羡道:“赵哥,好福气啊。” 赵刚想要回一声呵呵,转念一想,脸色骤变,眼神立刻往书房那边扫去。 “那——也没有?” 这也字,就用的很有灵性。 何青笑的和和气气,收回了手,揣在袖笼里,意味深长的笑了声:“所以才说,赵哥好福气啊。” 说完就,悠悠哉哉的往下间走去。 他刚看见几个暗卫进了书房,现下还用不着他进去伺候,出去时错过了午食,这不得去下间寻些吃食。 内心却想着夏氏此举,真是有几分手段。 而赵刚呢,此时被他夹在腋下的袄子只觉得莫名烫手。 · 书房之中,耶律肃得了多个暗卫的回复,东罗这些细作擅长易容,加之可以模仿原主的行为习惯,便是连亲近之人也难以察觉出来。 但暗卫营个个眼光毒辣,却是不能轻易瞒过他们。 算上萧府里的那个细作,短短几日,已被处理了八人。 但与‘死亡人数’仍相差十几人。 怕是这十几人已不在京城,而是散到南延其他地方去了,有些难查。 暗卫退下后,何青接着进入书房,禀道:“宫中递来了旨意,宣您入宫共聚中秋家宴。” 耶律肃的眼神略有凝滞,眼底划过一道哀愁。 “又是一年中秋了。” 何青弓着背,不敢多言。 即便耶律肃冲冠一怒为红颜闹得京城人尽皆知,但耶律肃辞了官,但好歹还是皇亲国戚,是当今陛下的嫡亲外甥! 身为臣子,他与渊帝怎么闹那都是君臣之间的矛盾。 可若身为晚辈,只要他没死没受重伤,这中秋家宴他就是爬也得爬去参加,不能拂了皇室的脸面。 估计也是怕耶律肃脾气难料,直接口谕宣他,而不是下了帖子。 耶律肃极快收起自己的情绪,手指曲起,在桌案上轻敲两下:“中秋家宴过后,前往西疆换防的军队也该出发了。” 何青的脑袋垂的越发的低了。 恨不得把自己扎进土堆里。 下面的话更是雷池。 耶律肃的表情不变,但语气陡然冷厉:“大军回京已过半载,换防军队又该出发,可抚恤金至今还未下来。” 投身从军,除了为国效力,更多的都是想要挣得功勋、贴补家中生计。 可一朝上了战场,丢了性命连尸骨都回不了家乡安葬。 中秋佳节,未亡人垂泪,不见亲人不见尸骨,甚至连朝廷的抚恤金都见不到。 耶律肃用力闭了下眼,在换防之前,他必得为死去的将士拿回体恤金,不然寒的是数万随他出生入死将士的心! 何青小心翼翼的拿捏着语气,问道:“奴才是否按往年中秋的惯例,给那些遗属送些银子去?” 耶律肃手中有本册子,记录的是随他一同上过战场不幸战亡的将士名录。 每年中秋,他都会送些散碎银子去,金额不多,也是他的一番心意。 耶律肃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送。今年送的阵仗大些,去岁与东罗一战亡故的将士,京城京郊的,你亲自去送。之外的就让铁鹰营的人去送,银子贴足一人十两,在加上中秋惯例的散碎银子,一齐送去。” 战亡之人不下千。 每人十两。 这金额已是庞大。 再加上惯例的中秋慰问散碎银子。 但耶律肃说的果断,在何青报上银子数目后,不见任何一分犹豫之色,“就按这个数目去拨下去。” 何青心中微热,愈发恭谨道:“是!奴才定亲自操办妥当!” 何青办事效率也麻利,得了应允后,去钱庄换了部分银票,又去将军府去了私库里的银子,一并搬到小院的正堂里,拿了绒布铺在地上,摊了满地的白花花的银块。 夏宁午睡才起来,一进正堂,被满目白澄澄的银块刺的晃了眼。 正堂里,有四五个小萝卜头正在分银子。 一个小萝卜头拿着巴掌大的红布将分好的银子包起来,再转述给正在登记造册的何青。 连夏宁看见这么些银子,也看花了眼。 声音虚了些,“何青,我能进来得?” 何青这才从中账册中抬起头来,忙起身道:“姑娘说笑话了,快进来。” 见何青与她问候了,其他小萝卜头才停下手中活计,向着夏宁见礼,“姑娘好!” 夏宁柔声道:“你们忙,不必理我。” 小萝卜头得了何青的一个颔首,又各自忙去了。 夏宁用手轻按着胸口,像是被这么多些银子树木吓到了,惊叹着道:“真真叫我开了眼,竟能看见这一座座银山,晃得我眼现在还是花的!” 她说的语气夸张,还配上手上的动作。 如此市侩的行为,在她做来,却只有直率,还多了几分可爱。 第39章 外室再惹大怒 何青也被她的言语逗得脸上有了些许笑容,温柔着声音回道:“不瞒姑娘,我现在的双目还是花的呢。” 两人才说完,随在夏宁身后,晚一步进来的竹立反应比她更夸张。 哇的惊叫出声。 被夏宁横了一眼后,连忙捂住了嘴巴。 嘴巴堵住了,眼睛却瞪得更大。 显然是被这一座座银山吓坏了。 可怜的竹立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块。 夏宁把竹立打发了出去,生怕她再做些什么举动出来让何青看了去。 她虽善待丫头们,但何青与耶律肃,却不是会善待奴才的人。 夏宁走近何青两步,用帕子掩着唇,悄声问道:“你若能说的,就与我说说,若不能说,我便不再问了,也好回去管束不小心瞧见的丫头们。这么些银子,又一一按数目分裹开来,不知是派什么用处的。” 何青待她一向客气。 且这事也是准备大办的,便详尽的与她说了,“缘也是将军的善举,若是不能说得,我也就悄没声的办了。将军心善挂念部下将士,不忍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遗属在中秋时节阴阳两隔,每年中秋都会送些散碎银子。送子投军的,多是贫寒之家,有了这些散碎银子,也好让他们过个吃得饱的冬。” 何青指了一堆的散碎银子,嗓音温和着回道:“一份散碎银子是一两,这是每年中秋都要发的惯例。” 随着何青指的方向看去,夏宁才看清了,四五个分银子的小萝卜头里,还有两个小萝卜头拿着剪子绞银过称。 银子都是从银块上绞下来的。 夏宁收的多为金银元宝,这是高门大户里给赏银的规制。 但市面上为方便流通,多为银块。 五两、十两的银块都有。 夏宁指了另一堆用红布整齐包起来的银块,问道:“那些呢?” “那些啊……”何青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悲悯,“是去岁未能从战场上回来的,一人一份。因朝廷的抚恤金迟迟未发,将军自己添了一份十两,虽不及抚恤金多,但也好过眼下,不至于寒了人心。” 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过多。 但这些与她无关。 只是在听到抚恤金时,她的眼神落在那一摞摞的整齐的银块上,明暗了瞬,最后说了句:“将军心善,必定福泽连绵。” 分银子的差事一直忙到半夜。 分完过后,又有马车、马匹在小院门口来来去去的声音,直到破晓才停歇。 这一夜,耶律肃一直在书房里呆着,不曾来夏宁这儿歇息。 但这一夜,夏宁睡睡醒醒,一夜不得安眠。 梦见的,都是天青阁里那些年的事情。 天青阁的记忆,大多都是灰暗、痛苦的。 她是个安于现状,不愿折磨自己的性子,不常回想起那些经历。 可昨夜,她梦见的都是天青阁里的人、物。 还有眼泪、不甘、怨恨、无奈。 梦起这些的源头,却是昨日见到的那些银子。 隔日来替她梳妆的梅开都说,“你气色看着不大好,眼下倦意重的很,要不要用些脂粉遮遮?” 夏宁闭目养神,声音也懒散着:“他不喜脂粉。” 梅开应了。 只梳了个寻常良妇的发髻,在选簪子时,还被夏宁阻止了,“今日什么都不戴,就这样。” 梅开担忧道:“会不会太素了。” 夏宁却已有了主意,再次睁开眼时,眼下虽有灰青,但眼神坚毅,透着坚定的光。 梅开随她三年有余,怎么不知她的脾性。 见她这个目光,就知她已拿定了主意,要去做什么事去。 梅开不再劝她,只道:“那我帮你画个眉罢。” 夏宁揽镜,发现自己的脸色的确不大好看,但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看着有神的有些吓人。 她嘴角添了分笑意,“还是你心细,画罢,画好了再端上一碗热热的清粥来,我吃了再去。” “嗳。”梅开拿了黛子,细细描绘,“嬷嬷新腌的萝卜脆丁可要加上。” 夏宁:“必须!” 这边画完吃完后,她理了理衣衫,敲开了书房的门。 她偶尔也回来侍奉,耶律肃很快就让她进了。 耶律肃只扫了眼一身素衣的夏宁,越看越不顺眼。 一个风尘之地出来的女子,整日里穿的不是素就是白的,头上也不见什么钗环,素的连他府里的侍女都不如。 这般腔调,做给谁看? 也是耶律肃心中有怒气未平,看她也就愈发不喜,开口时语气冷厉,“有何事要禀。” “奴要谏言!” 说罢,她屈膝跪下。 伏跪着,后背的背脊骨骼凸出,显得有些清瘦。 耶律肃被她气笑了,“夏氏,你可知道自己再说什么?” 夏宁一字一句道:“听闻大人分十两银子一份,予在东罗一战中战亡的遗属。奴谏言,请大人将十两银子兑作铜板,再行发下去!” 耶律肃将背脊靠在椅背上,深邃漆黑的眼底浮出嘲讽,“我还当你要说什么,一派妇人之见!说完了滚出去。” 夏宁直起上身,一双眼直直望向耶律肃。 眼中不再有那些勾人的水光、魅色,且毫无畏惧之色。 坚定道:“奴家还未说完!请大人听奴说完,若大人仍觉得奴是一派妇人之仁,任凭大人处置,奴绝无半句怨言!” “夏氏,”耶律肃的手掌不轻不重落下,表情已是不悦:“与其将心思用在这些地方,不如好好管束自己如何为人外室。” 说着,闭上眼睛,不再想听她说下去。 但夏宁只当不知。 “大人——” 才一开口,就被耶律肃怒斥。 他犀利的掀起眼睑,眼底神色深渊寒潭,“夏氏!你执意要说,就按府规处置,说完后下去自领十五板子。” 先前的三十下手板打的不疼。 只纵得她如此放肆。 可耶律肃自己不曾察觉,即便到了怒极的时刻,他仍留了允许她反悔的余地。 夏宁早就定了主意,便是要被打板子也要说下去:“奴家——” 她一开口,耶律肃心中怒气更甚。 再度闭上眼,竟是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第40章 眉眼间生出几分委屈之色来 夏宁将他的反应看入眼中,咬了下唇,开口时,嗓音愈发坚定道:“奴在天青阁中有一姊妹,她出身贫寒,父亲在她幼年战死沙场,抚恤金三十两下来后,周围几个村子都得了消息。这家来绞走一些,那家绞走一些,欺负她们孤儿父母,都是说往年照顾施舍她们粮食衣裳接济,现在有了银子了,就应该还给他们。一通下来,将手头剩下的银子拿去换成铜板,三十两银子只剩得三百个铜板!” 许是夏宁的声音过于悲怆,又许是这个数目让人吃惊。 耶律肃睁开了眼,看着跪在地上陈述的夏氏。 她缓了口气,嘴角勾了个苦涩的笑:“一条人命若能换得三十两银子,那也能护得孤儿寡母的日子好过些,可实际只剩下三百个铜板。我那姊妹心疼家中小弟小妹,怕他们挨不过寒冬,自贱自卖去了天青阁,那会儿她才八岁。” 耶律肃坐直身子,手指在桌面上连敲三下。 门外窗户口便有一微不可查的重物落地声。 耶律肃只说道:“去找洪大来。” 说完后,窗外黑影快速一闪,人已消失。 夏宁已然惹恼了耶律肃,虽眼下耶律肃的态度有变化,但夏宁为了自己能少吃几板子,在他还没开口之前,闭上嘴巴,乖顺的跪在原地。 与刚才那一腔正气盎然的坚毅模样截然不同。 此时跪坐在地上,眉眼间生出几分委屈、惹人怜惜之色来。 这番模样,看的耶律肃冷笑一声。 暗卫的速度极快。 在夏宁的膝盖跪的快要失去知觉时,一魁梧男子就被带进了书房。 “将军!”魁梧男子一开口,那声音便如洪钟,沉稳有力。 在耶律肃面前,态度却是格外恭敬。 耶律肃让夏宁将刚才的事情再说一遍,待夏宁复述完后,向洪达问道:“如今军中可还有此事?” 洪大心中虽不慌乱,但看着耶律肃的架势,像是要追究起来,只得跪在地上,折了腰回道:“禀将军,卑职曾听得些穷苦人家来投军的小子们戏言时说道,将来若为国捐躯了……希望抚恤金能换得铜板……一箱箱的送回去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洪大回的委婉,但也说明了确有此事。 且还不少。 耶律肃的眼神愈发阴沉,手指再次敲了下桌面:“夏氏,继续说下去。” 夏宁咽了下口水,继续说道:“穷乡僻壤里那些吃人的亲戚、里长、厘正,打着宗族情分,知你家有了女儿自贱卖去当了娼妓,一日日奚落嘲讽你。姊妹家的小弟便在众人对长姐的唾弃中长大,在及笄后,因家中长姐为娼一事,姻缘不顺,一怒之下来了天青阁找长姐泄愤,争执之下,失手将长姐杀了。” 她说的平缓,并未掺杂太多个人情绪。 “南延律法,杀害娼妓不为死罪,小弟被罚五十两银子才可赎身,可家中早就因没了男人而日子艰苦,交不起五十两银子,只好将最小的妹妹卖了出去,能高价收下的仅有秦楼楚馆,他家怕再起风波,特地去官府将小妹脱了籍贯,远远的找了个青楼,对外说是远嫁了去,小弟因身上有了命案,姻缘无望,受得村里人的奚落,最后一把火将家都烧了。” 第41章 难逃十五大板 话至末尾,夏宁才敢抬起头来,看向端坐着的耶律肃。 杏眸之中的坚毅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片苍凉、无奈,她道:“家主战死沙场,那笔体恤金本该让他们过上几年好日子,却让他们一家子走上亡路。大人,穷山恶水出刁民,一家子穷不可怕,若是一村子穷,一户乍富,那才可怕。您与朝廷本是好意,但银块难称,拿在手中又不吃重,那些个黑了心的恶人怎会手软?” 她说完后,不再陈述。 不再请求让耶律肃将银子换成铜板,也不为她那个姊妹哭诉两句。 说完后,整个人伏在地上,瘦弱、谦卑。 只待上座之人定夺。 仿佛方才说那骇人听闻之事的人不是她似的。 良久,耶律肃才出声:“夏氏,出去罢。” 口吻难得温和。 听在夏宁耳中,她心中不禁一喜,说不定十五大板的罚还能免了。 她故作柔弱的从地上爬将起来,因跪的时间太久,双腿早已麻木,但她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崴个脚跌个倒,还有外人在此,若她真这么做了,怕是外室寿命将近。 她福了福身,身影微晃了晃,说不尽的楚楚可怜之意,“奴告退。” 后退三步,正要出去时,又听见耶律肃敲了两下桌子,不咸不淡的提醒道:“十五大板。” 夏宁猛一抬头,眼瞳瞪大了,看向耶律肃。 这还罚? 他良心可还有? 在撞上耶律肃的视线,连忙低头,咬着唇,含着泪:“奴……不敢有一句怨言,这就去……领罚……” 说着,一扭身,洒泪而去。 书房之中。 于耶律肃而言,分出去的银子换成铜板,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念夏氏说的也占了几分理,便让洪大捡那些家境实在贫瘠的遗属,统统改为铜板送去。 这事决绝了后,耶律肃又吩咐洪大一事。 间或提到中秋、家宴、合家酒楼这几字来。 洪大一一听了去,听到最后神色略有不安之色,但最终压了下去,只回一字:是。 若非朝廷过分至此,连体恤金都要拖延,又何至于闹得如此阵仗! 朝廷不仁,也就别怪他们使计。 得了任务的洪大匆匆离开小院,而夏宁则真的被打了十五大板。 不同于之前的打手心。 打大板需得将人摁在长凳上,长棍前端是一块小臂上、五指宽的木板,扬起长棍朝着腰部以下狠狠打去。 嬷嬷与其他丫头们被这阵仗吓到了。 见夏宁被摁在院子里的长凳,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按着要打板子。 嬷嬷急的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求饶:“大人!姑娘体弱!还请大人饶命啊!” 丫头们也跟着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啊!” 只可惜书房里的人闭门不出。 隔着门扇传来一个字音。 “打。” 侍卫扬起了长棍,毫不留情的落下! 一声闷响。 一声闷哼。 剧烈的痛感从臀部蔓延,沿着背脊直直钻入天灵盖。 疼得她脑袋嗡的一声作响。 夏宁揪了衣袖塞进嘴巴里咬紧,胸脯剧烈喘息,生生熬着。 “姑娘……小姐……”嬷嬷心疼的直掉眼泪,趴在夏宁身边,对着行刑的侍卫不断的告饶,小声的求饶着:“轻些罢……十五大板真这么打下去,人都要废了……” 第42章 不过是有所宠爱 高大的侍卫板着面孔,一副不近人情的嘴脸。 甚至连余光都不曾看一眼嬷嬷。 再一次高高扬起长棍,又一次落下来。 接连十五大板下来,夏宁的衣衫被汗水湿透,整张脸惨白,下身的衣裳染血,看着极为吓人。 打完后,由嬷嬷与丫头们将她半扶半抱的弄进了里间。 光是这一段路,又是疼的夏宁出了一身冷汗。 嬷嬷的眼睛都哭红了,狠着心将她的衣衫褪下来,后臀的血肉模糊,粘连的衣裳,撕下来时疼的夏宁忍不住哼哼的两嗓子。 听得嬷嬷又是一阵眼泪。 夏宁最看不得人哭,当下忍着疼痛,还分出神来对嬷嬷道:“劳嬷嬷替我倒些茶水来,要烫些的。” 嬷嬷用袖子擦了眼泪,哑着嗓音应了声,转头又仔细叮嘱梅开、竹立要小心伺候着,这才出了门去。 走了一个掉眼泪的嬷嬷,可还有一个小哭包。 夏宁刚要想个法子把竹立支开,就听见竹立与梅开跪了一地的声音,跟着道:“大人!” 耶律肃跨着步子进入里间,视线不曾看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人。 走到床头,垂下视线看她。 夏宁扬起脸蛋,一张小脸惨白,毫无血色,再加上昨夜浅眠,此时愈发显得憔悴。 一双杏眸,蕴着水光薄雾。 “奴见过大人,身子不便行礼还望大人见谅。” 说的柔弱,无辜。 倒是不见一分怨怼。 甚至连一丝委屈都不曾透露。 耶律肃却知这些皆为她的手段,声音淡淡的问道:“疼吗。” 夏宁点头,咬着唇,缓缓道:“极疼……疼的很……” 这句话她说的倒是真情实感。 耶律肃冷冽的表情这才有所缓和,薄唇掀起,又问道:“下次还敢犯么?” 夏宁连连摇头,顺着他的脾气说道:“再也不敢了,大人。” 温顺异常。 甚至连一滴眼泪的都没掉,只是眼眶微红着。 耶律肃的表情却不明朗,眉宇间略有暗色。 夏宁心有不解。 这回她是真的明知故犯,也真的惹恼了耶律肃,否则怎会真的下狠手打她这么狠,所以她连一丁点儿委屈都不敢透露出来,生怕被耶律肃借机发挥。 眼前男人的脸色反倒比进来时难看了些。 她小心揣度着,伸出手,试图触碰他垂落在腿侧的手指。 唤道:“大人……” 手指将将要触碰到时,耶律肃忽然出手,握住她的手指,接而攥住她的手掌,稍加施力,扯起她的胳膊,将她上半身从床上拉起。 上身的动作牵连下身的伤口。 细碎的疼痛使她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额上的冷汗渗出。 一抬眼,就撞入耶律肃冰冷审视的双眸。 阴冷、犀利的视线,如毒蛇一般,顺着她的眼瞳,试图窥探她的心底。 “夏氏。”他的语气淡漠无情,吐出的气息微热,拂在她的脸上,“你敢如此肆意妄为不过是仗着我对你有所宠爱,若哪日彻底厌弃了你,而你的下场只有一个。” 他的手指在她苍白的脸颊轻拍两下。 如逗弄宠物。 第43章 那是为了增添情趣 在如愿看见夏氏脸上浮现深深的恐惧后,耶律肃才松了手,眉间的暗色褪去。 撤回手后,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屋子。 听着动静,并不曾离开小院,而是去了书房。 夏宁本就被他拽离了床,耶律肃猛一撤手,她失去重心,整个人朝地上栽去。 好在梅开、竹立两人反应极快,皆扑上来将她拖住,扶着让她回了床上继续趴着。 几番动作,撕裂的伤口牵扯。 绷带再度渗血。 夏宁的脸色更是差得厉害。 竹立刚要哭,就被梅开一个眼神止住,“去关门。” 竹立被瞪得立马快到嗓子眼的哭声,蹭蹭蹭的跑去关门。 梅开跪在地上,头挨近了,安抚道:“你莫要多想了,好好养伤才是首要的,身子好了,才能再说之后的事。” 夏宁的头侧枕在床上,眼神有些虚晃,但脸色已比刚才那吓到的模样好了不少,“是啊,身子好了,才能再说之后的事。” “小姐……” 梅开看她表情淡漠,心中担忧,也不顾竹立还在里间,便压着声音问道:“你是否真的定了主意?” 大人今日的话说的直白。 倘若小姐失宠,他绝不会留她性命。 她是那般向往安逸、自由之人,怎会甘心坐着等死? 原本只说是为了将来那一日多做些谋划,可如今有了这一句话,怕是小姐心中的主意更坚定了。 梅开心中的思绪万千。 夏宁的嘴角勾了个嘲笑的弧度,“红颜易逝,恩宠有度,我总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外室。” 听她这话,梅开便知,夏宁的主意已定。 梅开岣嵝着背,声音低而坚定,“如有什么需要我们去做的,定不要瞒着我们,我与竹立,生死都随你。” 夏宁听后,嘴角的弧度敛起。 神情恢复如常,吩咐道:“正好有一事,需要替我做。你向赵刚、嬷嬷那儿问问,今日或昨日出了什么事情。” 夏宁今日去谏言时,就知道自己难逃一罚。 但最终结果仍是好的。 耶律肃不是听不进旁人谏言、心胸狭隘之人,今天她的行为,虽惹恼了他,但不至于使他恼怒到要亲自到她面前来警告。 这些日子在小院里,她伺候的好,两人之间也多和谐。 偶尔闹一闹,那也是为了增添情趣。 只会辗转承恩、言听计从的外室多无趣,鲜活些,有些脾气的,这才能让他上了心,允她样样事。 可他今日,不但罚了,还来说了这么句话。 夏宁难免有所怀疑。 让梅开去打听,在旁人看来也是她忧虑失宠罢了。 两人说了会儿悄悄话,竹立关了门也不敢擅自靠近,只是红着眼站在旁边,委屈极了。 夏宁才吩咐完了梅开,一抬眼看见竹立那一脸的泪痕,反而笑了起来,这自己被打的还没委屈、还没哭呢。 她招手叫竹立过来,浅笑着无奈问道:“你这是委屈什么呀。” 不问还好,一问就更招她眼泪了。 竹立生的一张圆脸,此时哭的眼泪簌簌,哭的鼻尖都红了,哭起来像是小童,那抹委屈就更显的可爱起来,她抽抽噎噎道:“奴婢、奴婢替小姐委屈……替、替小姐哭……呜呜呜呜……” 哭的太狠,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第44章 如今的她,也是他的 梅开哎哟了声,立刻拈着帕子替她擦去,“竟哭成这样,没得让小姐笑话你。” 被这么一训,竹立小姑娘就更为委屈上了。 “我、我哭、哭这样……呜呜……我能有……有什么法子……呜呜……” 梅开被她哭的心软头疼,连忙哄道:“是是是,是我错了。” 偏竹立还是个不能这么哄的。 眼泪掉的更多了。 夏宁被竹立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好竹立,你来。” 竹立这才抽噎着,擦干眼泪,走到床边蹲下来,眼睛红肿的厉害,小哭腔着问道:“小姐,您疼么?” 夏宁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语气不止温柔了几分,“好竹立,你家小姐眼下不委屈,有些疼,你去下间取些甜嘴的来,再烧一壶茶水来,我好吃些缓缓。” 竹立听见她说疼,哎了声,一刻也不容缓的跑了出去。 离开时,还不忘将门继续带上。 梅开摇头笑着,“这竹立……” 夏宁却挑了眉,问道:“不可爱么,我瞧着,可爱有趣的很。” 这一日,夏宁注定只能躺在床上养伤。 上午还好,小院里还算安静,用过午食后,小院里脚步声进进出出,哐哐当当的闹了好一会儿。 下午是嬷嬷陪着她。 与她说了好久的话,这回倒是没训她又惹了耶律肃的恼,只是与她说了许许多多高门大户里的规矩。 夏宁看着嬷嬷哭的双眸红肿,忍着困意听了一下午。 到准备夕食时,才觉得耳边消停了。 夕食是梅开来送的,夏宁一边吃着,一边问她下午的事情。 梅开回的小声:“是将军府里的工匠来了,看着搬进去的东西,像是张榻。” 夏宁眉毛一拧。 都这样了,他竟然还不离开小院。 但他所为之事,也不是夏宁也干涉一二的。 要住就住吧,左右院子是他的,就连如今的她,也是他的。 夏宁轻笑了声,只认真用膳。 而梅开在她用完之后,手脚麻利地收拾妥当后,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在床边蹲了下来,眉间染了喜色。 夏宁哼笑,“嬷嬷是不是也像你这般欢喜。” 梅开不理她的揶揄,只说道:“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到了。赵刚与说我,昨日他得了袄子后被何青与大人撞见,当时他只顾着欢喜,没想到大人也在,便一股脑的都说了,说这袄子是小院人人都得一件的。” 梅开的语速极快,说完后,脸上的神情都多了几分轻松,“想来大人的怒气,与这事有些干系,知道了症结所在,之后也好找补一二。” 夏宁听后,一脸震惊:“不是吧?” 梅开反来开导她,“怎不是呢,你仔细想想,你是他的外室,外室不惦记着主人家,却关心下人的吃食穿衣,主人家该作何感想?” 听梅开越说越夸张,夏宁扯了扯嘴角,“是你想多了,他的衣裳从不喜外人染指,我做那些讨好的事只会引他厌恶罢了,他又怎会因为这种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小事闹得来威胁我。估计是旁的事使他恼了,这才牵连到我。” 第45章 做个香囊还是行的 当年初见,她弄脏了他的大氅,他都厌得扔了。 夏宁根本不敢想,他会愿意收她一针一线做的袄子? 梅开难得坚持己见一回,哄道:“小姐,咱们倘若信一回呢?” 夏宁耸了肩膀,摊开手,一脸无辜:“可就我这样,还能做针线?” 梅开微笑:“做个香囊还是行的。” 夏宁:??? 她气愤道:“压榨!梅开你的心是冷的吗!我都成这样式的了,竹立都心疼的我直哭,你却还让我做针线活!” 梅开见她终于有了鲜活的生气,还能骂她两句。 大大的松了口气。 可面上却笑眯眯的,双手一拍,喜道:“看着这会子精神好的很,我这会就去拿布料、丝线、花样册子来!” 说着,端着夕食出门去了。 只留夏宁趴在床上,一脸的匪夷所思。 她,曾经的天青阁的头牌,阅览男人无数,便是连不近女色的骠骑将军她也使得手段,成了他仅有的外室,还步步为营谋划着。 但现在,梅开却说她错了。 离谱。 这丫头太离谱了。 夏宁不信梅开这一派离谱之言,有心让她知道耶律肃是何等难伺候之人,敷衍着做起了香囊。 上好的金疮药用着,手上还做着打发时间的针线活,累了就趴着睡一觉。 四五日后,她就能下床了。 虽还不能恢复习武练功,但平常走动是不碍事了。 在香囊完工之前,中秋节到了。 这几日她都在屋子里养伤不见外人,耶律肃也忙着,除了晚上才回来歇息,而在中秋节这一日,他早早就离了小院入宫去参加中秋家宴。 夏宁这几年寸步不离小院,今年好不容易得了允许外出的意思,她便张罗着嬷嬷,想去京城里见一见中秋灯会。 嬷嬷怕她伤才好了,这会子出去,被耶律肃知道了回来又要罚,只能苦口婆心的劝着。 不过小院里无人能做得了她的主。 “嬷嬷错了,就是今晚这么热闹的时候,京郊定有不少妇孺也想要入京看看热闹,我出去才不显眼呢。夜深了后我们再套马车去,略看一眼就回来,我到时都不下车,可好?” 她扯着嬷嬷的袖子,来回的晃着。 一双杏眸巴巴儿的看着张嬷嬷。 活生生要把人心都看软了。 嬷嬷怜惜她,三年都不曾离开过小院一步,但又怕她才好了又惹将军的捕快,难为之际,还是败给了心软。 “到时再被罚了,老太婆都不替你哭!” 夏宁笑靥如花,扭身,与梅开竹立道,“快去准备斗笠。” 笑的那般快活。 等到入夜天色开始暗了后,夏宁只带了嬷嬷、梅开、赵刚三人出门。 赵刚驾马车,嬷嬷正在外头与他叮嘱一二,马车内只有夏宁与梅开二人,但梅开却有些分神,攥着自己的衣袖。 护着一物。 方才夏宁递给她的一物。 而夏宁却摇着团扇,一脸期待着今晚的灯会。 嬷嬷进了马车后,梅开连敛起神色,不敢透露一分。 马车稳稳笃笃的朝着京城驶去。 第46章 中秋灯会迷人眼 今夜,进京的马车格外的多。 夏宁一行排了许久的队才得以进京。 只隔了一堵城楼,内外恍若两个天地。 一入京城,繁华讲究的建筑丛立,拔地而起的小高楼雕栏精致,四角尖尖,飞檐翘起,挂着大红色的灯笼。 放眼远眺,一排排灯笼将整条京城正道都点亮了。 京城上方的天空不是一片漆黑,亦染上了微红的光,配合着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丝竹之乐声,看到路边行走的小娘子、小官人衣衫精致,头戴钗环,用帕子半遮着面,与同行之人侧目谈笑。 繁华迷人眼。 今儿个是中秋灯会,路边两旁的摊贩支了整整一行。 一摊挨着一摊。 琳琅满目,游人驻足。 有些讲究、阔气些的铺子,门口挂着制作精良、造型奢华的花灯。 点缀的灯火通明,引人点评赞叹。 夏宁不得下马车,只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兴趣盎然的打量这花花世界。 暌违三年。 叫她看的目不暇接。 正道中间是供马车行走的,两旁才是行人往返走动。 马车走得极满,一会儿就能看见从马车上跳下一小丫鬟,灵活的钻过人群,跑到一个摊贩前,买下一二样货物,又匆匆追上马车。 这些马车里的,大多都是些高门大户里不得随意抛头露面的小姐。 外头热闹,看的夏宁也欢喜。 她也使了梅开下去买了几样小吃、几样做工讨巧的珠钗,玉石首饰,价格不贵,就图买个新鲜好看。 甚至连嬷嬷也买了对红玉髓的耳坠子。 戴上后,被夏宁与梅开哄的笑出一脸褶子,伸手时不时摸两下耳坠,显然是喜欢的很。 夏宁也将买到的一支簪子戴上。 木簪子尾端挂着小拇指般长的细链,坠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不算浑圆,但光泽温润。 配着夏宁侧眸瞥来的一眼,珍珠微晃,珠光温润却也夺目,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就连早已看习惯夏宁美貌的二人,此时也被晃了眼。 马车外的风景目不暇接,夏宁又看中了一摊上的一把团扇,叫来梅开下去买来,还叮嘱道:“我远看着样式都颇为喜欢,但眼下都快入冬了还敢出集来卖扇子,怕是价钱水分多,你看着材质绣工如何,多杀杀价,若你看着价格合适了,便多买几把。” 夏宁眼光极高,听她说得样式不错,嬷嬷也心动了想要下去看一看,却被夏宁挽着胳膊,脑袋倚着她的肩膀道:“嬷嬷陪我一起逛着,梅开随着嬷嬷的喜欢多买几把就是了,可好?” 说着,弯了眸子,笑吟吟的望着人。 直把人看心软了。 “好。”嬷嬷被她缠的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 梅开得了允许,这才跳下马车,跑到方才的摊子前去。 她扫看了眼摊子上陈列的扇子,随手挑了七八把,直接掏了银子付钱后,窥得马车走远,她抱着扇子闪入小摊旁的一条巷子里去。 而马车里的夏宁与嬷嬷浏览着两旁的摊贩,聊得兴起。 不曾发觉梅开没了踪迹。 第47章 摘星楼外生事 马车越往前走,速度愈发慢了。 慢到连嬷嬷也按捺不住了,隔着帘子问道:“前头可是堵着了?” 赵刚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外头嘈杂,赵刚的声音听得也不甚清楚:“今晚京城里会放烟花,许是不少小姐太太们在摘星楼下马车,这才堵了路。” 夏宁听见烟花二字,喜得连拍了几下手掌:“竟有烟花!早知这样,咱们也该在摘星楼定个位置,热闹热闹才好!” 摘星楼是京城之中最高楼。 传闻摘星楼的主人与皇宫关系匪浅,这才能违制建的这么高楼舍。 每到灯会、节日,摘星楼的厢房高价难求。 能提前订到的,不是达官显贵,便是富商。 嬷嬷听到后,轻咳两声:“娘子,抛头露面为妇人大忌,倘教大人知道了……” “知了知了,我不过是说着顽笑。”夏宁莞尔一笑,偏过头去,掀起马车窗户口的帘子,朝外瞄了一眼。 他们离摘星楼并不远。 眼前的马车却挤挤攘攘成了一片。 混乱不堪。 依稀能听见摘星楼的伙计扯着嗓子在疏散拥堵在门口的马车。 人群过密,马匹一旦受惊,闹起事来可不容小觑。 且今晚来摘星楼的皆为贵客,随便一人出了问题,他们也承担不起。 马车不再走动,边上支出的摊子也看腻了。 夏宁松了帘子,有些无趣的靠在壁上,玩着手中的帕子。 堵得时间久了,难免有些人失了耐心,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外头愈发嘈杂混乱。 嬷嬷却不像夏宁这般平静,频频掀帘子去看外头的动静,见场面愈发混杂,语气之中也带了些焦躁:“怎么还没疏通好,往年年关时也没得乱成这样。” 一会儿道:“再这么继续下去,可别出事才好。” 过一会儿又道:“怎么还没见梅开回来?” 靠着马车壁假寐的夏宁这才掀开眼睑,懒散的回了句:“前头镀上了,后头怕也不好过来。” 嬷嬷的眉心不展:“那也——” 话还未说完,马车忽然动了。 嬷嬷紧蹙的眉心才有所舒展。 门帘之外,赵刚的声音传来:“姑娘、嬷嬷,稍会马车会走的快些,过了摘星楼后直接从北城门出去,就不绕回去了。” 夏宁略作遗憾的叹息一气,“那烟花只得在马车上看了。” 嬷嬷劝道:“往后还多的是机会,今儿就早些回去,只是梅开还未赶上来,赵侍卫稍再等等。” 马车又往前踱了几步后,梅开才追了上来。 被人群挤得发髻散乱,一脸狼狈,怀里抱着五六把各式各样的团扇。 钻进马车后,只顾着喘气。 夏宁从旁边的保温桶中取出茶壶,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给她,“快喝些润润嗓子,难为你一路挤过来还护了这么些扇子。” 嬷嬷掀了帘子,说人齐全了,让赵刚加速些。 嬷嬷退回来后,取了揣在怀里的小木梳子的替梅开梳理发髻。 “前头堵住了不动,后面更是挤得没处落脚。”梅开一口气喝完了茶盏里的水,这才恢复了些往日的几分平静,“可惜了在路上被挤得掉了两把扇子。” “早知这么挤,我就不叫你下去了。”夏宁翻了翻梅开带回来的几把扇子,抬起脸笑道:“可巧,留下的都是我喜欢的样式,还有这把,瞧着是嬷嬷喜欢的。” 她拿了把青色木柄的团扇递给嬷嬷。 嬷嬷帮梅开理好了发髻,接过团扇,眯着眼睛细看一眼,“花样好看,样式也喜欢,是梅丫头有心了。” 马车里几人正说这话时,外面骤然传来一道尖叫声。 第48章 我要你们给我陪葬 尖叫声惊恐,如一道利刃,割破外面的嘈杂,直入耳中。 夏宁立刻伸手掀开帘子的一道缝隙,往外看时,发现他们的马车已到了摘星楼门口。 而尖叫声,正是因摘星楼的最高处阁楼之上,有一女子手持着火把站在里面。 摘星楼灯火通明,灯笼密集,却也盖不住那一个火把的光亮。 那女子像是得了失心疯,又像是恨极、怨极了一般,挥舞着手中的火把,一声声的尖叫着。 仿若魑魅魍魉,听的人心惶惶。 不知那女子是如何混上摘星楼的最高阁楼。 很快,摘星楼的伙计也涌了上去,试图制伏那女子,可女子挥舞着火把,火星四溅。 逼得伙计步步后退。 女子又持着火把靠近木窗。 朝着楼下熙熙攘攘的马车、驻足的人潮尖叫。 “我要你们统统都给我陪葬!哈哈哈哈!!!” 说着,将手中的火把往脚下一扔,四周的火苗立刻窜起! 将她吞噬包围! “走水了!!” “这个疯婆子!居然敢在摘星楼上放火!!” “快逃啊!走水了!” 火焰无情窜起的那一瞬间,四周还在看热闹的人潮陷入了慌乱之中。 正道被这些乱跑的游人挤得混乱不堪。 一排排马车更是被堵住了去路寸步难行! 而摘星楼上的疯女人在火焰之中痛哭嘶吼着:“我要你们都给我陪葬!!!我的夫君!我的孩儿都战死了!朝廷却连一分银子都不曾给我!我的女儿——替我看病,自卖去做了娼妓才换了银子给我买了药!可笑族人却说令整族蒙羞!竟然杀了我的女儿!那是我——我仅剩下的唯一的孩儿啊!我的命根子啊!” 夏宁正要收回的手却猛地顿住。 她几乎探出头去,看向摘星楼上的女人。 火焰燎舌,顺势往下,点燃了一层又一层。 无数的人窗口跳下逃生,从楼门挤得头破血流。 宛若人间地狱。 火焰之中,女人的声音如泣血般哀恸:“可杀害娼妓却不能定死罪!几十两银子就能买平!我没了夫君!没了孩儿!甚至连唯一的女儿的也被人杀死了——最后却连那三条人命换来的银子都不曾拿到!如此朝廷——如此王法——竟是要活活逼死我!” “我家两个男人战死沙场!” “可朝廷却还要逼死我这个寡妇可怜的母亲啊……” “让我一人独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的发髻散乱,形容疯妇,被火焰燎着吞噬着痛苦的嘶吼尖叫着,“那绝不可能!!!我要让你们统统陪葬!!!哈哈哈哈!” 夏宁的耳边如平地惊雷,轰响一声。 外面已彻底乱了。 那一道走水的吼声,惊起了所有人的惊慌恐惧。 马车本就挨在一起,此时无数小姐夫人弃车而逃,皆往来时的方向挤去。 本就拥挤的正道此时乱成了一锅粥。 人潮涌动逆行,马匹受惊嘶吼。 便是他们的马车也被挤得东倒西歪。 嬷嬷刚一钻出去,险些一个不稳栽下地去,幸好她眼疾手快,牢牢把住马车车架,赵刚又伸手护住了她,这才免灾一难。 第49章 京城出事了! 赵刚一手勒着缰绳控制马匹,却也极为艰难。 无数人涌来。 场面混乱失控。 赵刚提高了嗓音,吼道:“夏姑娘、嬷嬷,梅开,外头彻底乱了,请随卑职弃车!” 梅开扶着夏宁下车,见她失神的模样,紧搂着她道:“咱们回家!莫怕!” 由赵刚开路护着她们三人,顺着人潮逃离。 那摘星楼上疯女人的尖叫声还在继续。 悲愤欲绝的控诉盘旋在摘星楼上空,迟迟不散。 夏宁忽然回眸,却再也看不见女人的身影。 烈焰窜动,吞噬了一切。 夏宁的心口猛跳两下,一股寒意直抵全身。 顺着人潮撤离时,巡防营很快出现维持秩序,潜火营也极快出动,混乱的情况极为短暂。 除了正道上因拥挤混乱而一地狼藉,秩序已然恢复。 赵刚将她们安置在一处茶馆歇息,自己则去寻回马车。 茶馆里人满为患,小二忙的脚不沾地。 雅间满客,夏宁三人只能坐在大堂。 与她一样,有不少人都带着长帷帽,遮住面容。 有了帷帽遮挡,恰好也掩盖住她的心绪不宁。 那摘星楼上疯妇所说的事情,竟像是将她前几日说的事情与抚恤金一事糅合在一起编成的。 若真是巧合也就罢了,若不是巧合,便是耶律肃故意安排了那妇女上摘星楼自焚? 以一条人命揭发朝廷拒发抚恤金? 不惜扰乱中秋灯会,引起慌乱,也要揭发? 此时,夏宁竟不知道,两相比较,孰轻孰重。 左右,此事与她无关。 念头过后,夏宁便也冷静下来,等着赵刚寻回马车,一同回小院去。 沿途绽放的瑰丽盛大烟花,只有夏宁还有心思看上几眼。 嬷嬷与梅开见了那样惨烈的画面,虽不至于为那疯妇落泪心疼,但女人心软,听着那般悲惨的遭遇,再看着烈焰将她吞噬,心情总免不了沉重些。 这一夜,前去皇宫参加筵席的耶律肃一夜未归。 喜得自然只有夏宁一人。 嬷嬷却坐不住了,隔日,早早的就往京城里去。 晌午还不到,匆匆忙忙赶了回来,一进小院就关了小院门,一脸天要塌了的脸色。 夏宁正在院子慢吞吞的打拳,由赵刚在一旁纠正她的动作。 见嬷嬷回来后,夏宁露了个笑脸:“嬷嬷,今儿个那桂花糖糕铺子可还在?”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吃的喝的!”嬷嬷快步走来,拉着夏宁的胳膊,压着嗓音道:“京城里出大事了!” 夏宁收了架势,挽着嬷嬷的胳膊,带着她往屋子里走去。 脸上笑眯眯道:“嬷嬷,咱们进去慢慢说。” 边走着,还不忘扭头吩咐竹立:“拿些瓜子、糕点、茶水——” “娘子!”嬷嬷急的跺脚。 “嬷嬷,”夏宁脸上的浅笑不褪,“事已经出了,便是咱们听了后急的团团转,也只能干着急,还不如吃些喝些,才有力气熬着等后续,您说是不。” 嬷嬷微微愣了下。 趁着这个空隙,夏宁又吩咐竹立:“昨儿个买回来的零嘴也一起拿来,那个肉干吃着滋味真是不错。” 嬷嬷:………………………… 是她愚了! 竟会真的相信这位娘子的胡言乱语! 当下,直接拽着夏宁就走。 第50章 这女子教人无法拒绝 夏宁被扯得唉唉唉了一路,进了屋子外间,嬷嬷二话不说,将她摁在椅子上,焦急地说道:“娘子先等我说完,你要吃香喝辣老太婆也绝不管你!” 嬷嬷心道,只要你还有那心情。 夏宁知道嬷嬷这是真着了急,这才敛起不正经之色,指了下旁边的椅子,“嬷嬷坐下说罢。” 嬷嬷刚一落座,话就像豆子似的往外蹦: “昨日摘星楼那可怜的疯妇自焚后,今日上朝时,正阳门外就有百位遗属手捧血书跪在门外,还有遗属痛诉家中男人、儿子为国效力战死沙场,尸骨未回只得一坟衣冠冢,而朝廷却连抚恤金一文都迟迟不发!” 她说的神情惶惶不安,上身前倾着,五指攥起,眉心也皱的川字叠起:“说了这些也罢,那些遗属还说,仅有耶律将军还记着他们,送了些许银子接济他们,质问朝廷、皇帝,难道陛下已经将几千战场亡魂忘却了吗!中秋灯会,朝廷有钱铺张浪费,大放烟花,就偏偏没银子发抚恤金给他们这些遗属不成?” 字字犀利。 骂起朝廷毫不嘴软。 能拿着血书跪在正阳门外的,都是穷到极致,便是连死也不怕,豁出去的人。 而这些人,能聚起这么多遗属,还能在摘星楼自焚事件后,在上朝的时辰跪在正阳门外,还能安排人痛诉、沉冤,教嬷嬷这样去看热闹的人都听了个明白回来。 就这会子功夫,说不定京城上下都已传遍。 夏宁的神色微变。 过多的巧合,只有人为操控。 糅杂的苦情,朝廷拖欠的抚恤金,接着第二日就有这么多遗属血书告御状,还能告的这么漂亮。 若说昨晚,夏宁还有心相信只是巧合。 但今日听嬷嬷说后,她绝不信耶律肃没有插手。 先是摘星楼自焚事件,接着百人正阳门前血书告状。 耶律肃将这些闹得这么大,不惜将自己扯了进去,真的只是为了替这些可怜的遗属要回抚恤金吗么…… 嬷嬷继续说着:“大人每年接济那些遗属已成惯例,旁人知道是他是好心,可连朝廷都没发下来的体恤银,大人却私底下接济了他们,连我这目不识丁的老婆子都晓得,这对大人极为不利啊!” “且不要说,大人还辞了官!” “昨晚大人又一夜未回……”嬷嬷越说越着急,越想其中的厉害关系就越怕,蹭的一下子站起来团团转,“不行,我要去将军府看看。” 夏宁想得深了些,一个晃眼,嬷嬷就已出了门去。 夏宁哎呀了声,冲着在院子里扫地的兰束、菊团道:“快快!拦住嬷嬷,别教她出去了!” 拦住了嬷嬷后,夏宁费尽口舌的安抚一番。 说的喝完一壶茶,才劝下了嬷嬷。 她依靠在屋子门旁,望着嬷嬷进了小厨房,吐了口气。 进了小厨房的嬷嬷沉心食物之中,多少能缓解焦急。 赵刚守在门外,将夏宁的一言一行看入眼中,出声问道:“姑娘就不担心将军么?” 夏宁在心底嗤笑了声。 偏过头去看他。 眼睑掀起,眼神略显得慵懒无力。 随着她的动作,簪在发间的珍珠晃动。 她问道:“你呢,你不担心么?” 这个女子,容貌艳丽绝伦,这些,却都不及她心绪的坚定,眼底的平静,她安静的反问赵刚,让人无法拒绝。 第51章 渊帝怒斥 赵刚移开视线,越过小院门,看向之外灰突突的天空。 “将军睿智,无需卑职等人为将军担心。” 小院中波澜未起,复又平静。 而南延朝廷,却是狂风暴雨。 听得正阳门外百人血书告状之事后,更有人将外面的哭诉痛诉之词一字不落的在朝堂之上复述出来。 字字句句,指责的是朝廷,实打实骂的却是皇帝! 痛斥渊帝不念战亡之人! 吝啬金银钱财! 只顾自己享乐! 当着满朝文武,渊帝被遗属这么骂着,如何能忍的下这口气?可偏他还无法将外面那些蠢妇莽夫抓起拘禁,正阳门外人来人往,他若直接把人拘禁起来,天下人要如何他说? 渊帝忍着怒气,派贴身内官前去传话,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内官回来回话,说那些遗属不肯散去,非要等得一个公道。 显然是不信渊帝。 这又一次狠狠打了渊帝的脸面。 一群穷疯了连死都不怕的遗属,连皇帝的威仪都不再畏惧。 可在世人看来又是如何? 那就皇帝威严连子民都无法震慑。 渊帝只得命内官再次传去口谕,抚恤金三日之后就会按照名单发放,请诸位遗属归家静候,此次朝廷拖欠抚恤金一事定会严查,换给众人一个明白公道。 这番口谕下去,跪在正阳门前的百人才散了。 下朝后,渊帝转头就将户部尚书柳敬拎去御书房内。 柳敬前脚进去,后脚就有一个巴掌大的鼎炉朝他的脑袋砸去! 柳敬不敢躲得明显,只敢稍稍偏了些,任由鼎炉将他的额角砸开了一个口子,连带着他头上的乌纱帽也一并砸歪。 柳敬顾不上仪容,噗通一声跪下:“陛下息——” “这个耶律肃!”渊帝张口骂的却不是眼前这位户部尚书,而是昨晚才见过的耶律肃,“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真当这几年混在军中攒了些威望,就能拿捏朕了吗!摘星楼自焚!正阳门血书!这两桩事情,谁敢说他没搅和进去!” 渊帝怒骂一通,气得脸色铁青。 盛怒之下,所言字字点明要害,可无人敢劝。 柳敬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地里。 朝服之下的身体在颤栗着。 渊帝骂完一人后,看着跪在地上的柳敬,怒气才逐渐平静了些,“柳敬,几个月前在朝廷之上,朕明明已下令发放抚恤金,为何至今还没发下去?” 此时的渊帝,虽平息了怒气,语气平稳。 但若仔细分辨,轻而易举就能听出他语气之中的冷厉。 以及眼底的肃杀。 柳敬能做到户部尚书一位,如何不能察觉出圣意,当下愈发抖的厉害,但他极力平稳语气,回道:“回、回陛下,是、是东罗一战后,国库空虚,且又、又换防在即、太后寿诞在即,处处、处处都需要银——” 他还未说完,渊帝疾步走到他面前,抬脚朝着他的肩头狠踹一脚。 渊帝起了杀意,脚下更是使了死劲,踹的柳敬重重倒去,接着就听渊帝一改方才故作平稳,声音阴鸷的骂道:“到了现在你还敢欺君瞒上!你别以为朕不知你与他的过节!连朕的命令都甩在脑后,只顾泄你心中私愤!拖欠抚恤金,难得是那些遗属!如今他们这样在正阳门外闹上一番,撕的是朕的脸面,寒的却是天下人的心!柳敬!” 他抬起胳膊,指着连滚带爬到自己脚边求饶的户部尚书,眼底皆是冷冽无情的杀意,他厉声下了判决:“朕就是放光你的血也暖不回天下人之心!” 第52章 都爱那些戏子娼妓 “不——” 柳敬哀嚎一声,哭的涕泪横流:“罪臣知错了!陛下!陛下饶我一命啊!” 他不停地磕着头。 磕的划开了口子的伤口鲜血四淌。 可渊帝却一脚再将他踹开:“来人,拖下去!” 门外,立刻就有带刀侍卫进来。 一左一右拖着柳敬出去。 “陛下——陛下——饶命啊——” 柳敬的哀嚎、求饶声,响彻这座死寂的宫殿。 —— 惠阳宫内。 耶律肃正陪着太后赏花。 昨晚家宴,耶律肃喝了个半醉,太后没和他说话几句话,今儿一早又怕他宿醉未消,直到晌午过后,这才派了内官去传话,将他传唤入宫。 祖孙二人,遣散了一应宫人,只有耶律肃扶着太后,两人慢慢踱步,看着小花园里的菊花。 太后膝下寂寥,只得一子一女。 儿子如今为皇帝,忙于政务,虽吃穿待遇上处处想着老娘,但却无法时常在跟前孝顺。 女儿亡故,只留下耶律肃一人。 尽管太后也喜欢皇子皇女,但对于女儿留下的唯一一个儿子,却偏心更多。 耶律肃性格虽冷,对太后倒也孝顺听话。 是为数不多能训斥这位骠骑将军几句,他还不会生气的人物。 太后年迈,多走了几步便乏了。 耶律肃接过宫女递来的圆凳,扶着太后坐下。 太后便指了跟前一盆开的茂密的金丝菊花,笑的眼梢皱纹叠起,满眼慈爱的望着耶律肃:“这盆,还有那边两盆开的不错,回头哀家使人送去你将军府中,也能点缀一二。” 耶律肃微弯下背脊,一向清冷的面庞上多了一两分平淡。 声音也显得亲和了些,道:“我府中多为粗莽之人,无人侍弄这精心培育出来的东西,送去了也只得早早凋零,还不如放在惠阳宫中。” 这番仔细周全,耐心款款地回话。 若是叫将军府里的下人听见,定会惊掉下巴。 太后知他寡言,此时能与她说着一串,已是贴心,但嘴上故意训他,眉宇之间的慈爱却无法遮掩:“无人侍弄或请或买几个花匠,偌大的将军府,不见些鲜活的花草绿植,冷冰冰的像什么模样。” 耶律肃垂着眉,语气温和着回道:“我已习惯了。” 语气温柔,丝毫没有转念的意图。 太后伸出手指点他,又叹又无奈道:“你啊你啊,这般油盐不进的性子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耶律肃默不作响。 两人皆安静了许久后,太后才幽幽开口,眼神望着眼前的花团锦簇,语气听来显得落寞,“说你与你母亲相像,竟是连喜好都一样,都爱那些戏子娼妓……” 说罢,又叹一气。 她在提及戏子娼妓时,不含任何贬低嘲讽之意。 耶律肃直起了腰身,不再迁就太后坐着的位置,嘴角微勾,眼底神情浮动,“太后难道不爱?戏子椿庭死时,您还为他落泪了。” 被这兔崽子揭了往事,太后也不恼怒。 左右四周只有她与耶律肃二人,宫里头守在外面的,也都是些信得过的老家伙。 她遗憾的叹息道:“自他死后,哀家再未听得那么动人的好嗓子了。” 说完后,话锋一转,冷不防问道:“椿庭当年可是名动天下的名伶,你那外室呢,又是如何勾的你如此念念不忘,竟学起前朝的金屋藏娇来,连哀家都瞒着了。” 第53章 娼籍第章 贱籍不入高门侯府 念念不忘? 就那夏氏? 耶律肃闻言,内心轻嗤,这些不过是他做出来给世人看的假象。 既然做出来了,他也要将戏演全。 “她与我,甚是投契。” 耶律肃清冷的情调,漫不经心的回了这么一句。 太后听后,先是不明,接着才明了。 只与他说了一句话,待还要再说话时,太后身边的嬷嬷前来回话,说户部的柳尚书被皇帝拖了出去,磕的满头满脸的血。 太后是经了两朝的老人,今日正阳门外一事她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渊帝如此大张旗鼓的处置朝臣,显然是做了决定。 宁可牺牲一位尚书,也要保下自己的名声,也要削弱耶律肃的影响。 当下,太后就让耶律肃出宫去。 临走时,还不忘命他捎上几盆菊花,像是命令幼童般的口吻,与他说道:“外头的你若真喜欢,养着也无妨,但这名贵菊花,只能养在将军府中,容不得被旁人玷污了去,其中的分寸你需自己把握好,切勿重蹈你母亲的后路。” 耶律肃回道:“娼籍、贱籍不入高门侯府,我绝不会忘。” 声音冷漠。 又恢复了人前那个冷血无情的骠骑将军。 太后这才舒展了眉心间的一缕幽忧色,慈爱的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嘱咐道:“出宫去罢,待事了罢,再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 耶律肃离宫后,将太后送出来的几盆菊花遣人送回将军府,自己则驭马离京,一路往小院去了。 · 昨夜入京,虽受了惊吓,但留在马车里的东西不曾被人盗走,收获颇丰。 夏宁便与几个丫鬟在一起挑扇子、簪子、耳坠等物。 她出手素来大方,买得不少,正在分东西。 梅开轻轻呀了声,“昨儿个灯火下看的,竟不知日头底下这扇子如此花团锦簇。” 夏宁听见过后,也偏头看去。 昨夜是在马车里看的,光线昏暗,看的并不真切。 此时借着清晰的日光,扇面上的桃花灼灼,粉调深浅不一,绘满了扇子的一圈。扇子边缘镶嵌了大半圈的半颗珍珠,用胶黏在上头。 扇柄上坠着翠绿的流苏。 淡化了桃花扇的粉调。 成为点睛之笔。 这扇子单看是极美的,但南延不尚靡靡之风,不喜奢华高调的饰品,自然也鲜有人用这般艳色的团扇。 夏宁进了小院后,更是不爱这些奢侈高调。 梅开正要将这扇子收起时,却被夏宁伸手拿了过去。 细长的骨节,不算过分白皙的肌肤,细细的扇柄被她捏在指尖,手腕翻转,团扇便随着她的动作翻了个花儿,“这扇子倒是与椿庭先生的桃花奴相称。” 几个丫头都不是从风月场所里出来的,自然不晓得。 夏宁见她们茫然,遗憾的直摇头,“你们竟不曾听过桃花奴,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也罢,今儿个就让你们开开眼。” 说罢,她动作伶俐的站起身来,拗着身段。 单手持扇,单手指尖轻抵在扇顶。 半遮面。 露出的半双眸子眸光潋滟,饱含深情动人之色。 粉唇轻启,戏腔已起。 婉转悠长。 莲花步,扇子戏。 身段娇软,回眸生情。 第54章 方才我唱桃花奴时,不美么 唱出了娇娘守在桃花树下,候着心悦之人的忐忑、娇羞、期待。 听得几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姑娘们都入迷了。 甚至连小院门开的声音的声音都不曾听到。 而听见动静的夏宁也没有停下,余光扫向门口,半侧身,手持桃花扇,旋步起舞,最后停下只是,薄薄喘息,脸颊微红。 杏眸闪着微光,迎着向门口看去。 半遮面的扇子缓缓移开,缠绵的音起:“君,来了~~~~~” 这时,听入迷的几个丫头才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跪了一地,头深深的磕在地上,“大人!” 耶律肃立在门外,视线看着院中的夏氏。 见她旋舞的身段,又听她唱一句‘君来了’的调子,甚至连那眼神,皆让耶律肃觉得熟悉。 熟悉到,他仿若看见有一人着着素衣,站在一棵桃花树下,望着母亲也唱这一首桃花奴。 那时,母亲笑的有多灿烂。 待他回神,却见夏氏已来到她面前,手中的桃花扇被她藏在了身后。 耶律肃轻嗤,她倒惯会察言观色。 没了桃花扇的装扮,夏氏的头上素的仅有一支珍珠簪。 愈发显得她发色乌黑。 她亦不掩盖眼中的爱慕,赤裸裸的展现在面上、眼中,生怕他看不见,“大人,您回来啦,快些进来罢。” 她欣喜的开口,伸手要去拉他的衣袖。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不过是母亲去拉那戏子。 尽管那人是不入流的戏子,却也不是眼前这夏氏能比的。 耶律肃眼底的淡色转瞬消失,他拨开夏氏伸来的手,语气淡漠道:“今后别再让我听见你唱这些淫词艳曲。” 一腔热忱遇上恩客的冷淡疏离,夏宁也不生气。 稍许收敛了喜色,略一福身,百般温顺道:“奴今后定不敢了。” 耶律肃自不会理会他,抬脚往屋里走去。 夏宁跟在后头,才走了两步,就被耶律肃喝止:“不必跟来。” 身后,只见何青风尘仆仆的进来,朝着夏宁点了下头,算是打了个照面,就跟着进屋去。 夏宁被晾在了院子里,不生气也不尴尬,反而手上还耍着桃花扇。 压根没将耶律肃的冷面放在心底。 梅开从地上爬将起来,打发三个姑娘去下间帮衬嬷嬷做席面、烧热水,自己走到夏宁身边,面有忧色:“你身上的伤才好了,小心些,不要再惹恼了他。” 昨日遇上摘星楼之乱,今日晌午又听嬷嬷说了正阳门外之事。 眼下耶律肃平安回了小院,自然让人开心。 可他尚未官复原职,脾气难测,更让梅开担心贴身伺候的夏宁受罚。 仔细算来,自从耶律肃入住小院,夏宁都受了几次罚了。 且一次比一次狠。 这些往年都没有的。 梅开一腔担忧,夏宁却没听进去,挑了眉,询问道:“方才我唱桃花奴时,不美么?” 梅开愣了下,只当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看夏宁一脸认真的等她回答,哭笑不得的回道:“美得很。” 夏宁娇媚一笑,转着手上的桃花扇,最后将扇子轻轻抵在梅开的手中,捏着扇柄的兰花指松开,任由扇子坠落,道:“那便是他不懂风情。” 似骄似嗔。 端的一身媚骨入魂。 第55章 奴将大人视作天,视作命 耶律肃回了小院梳洗后,连夕食都是在书房用的。 暗卫进出了两次才消停下来。 夏宁得了闲暇,在里间作画。 画纸铺满了一整面桌子,这次她的构图画的极大,在构图时,整个人几乎是趴在桌子上。 耳边垂落下的几缕碎发碍事,她伸手,用手指撩起别再脑后。 似有所察觉,她才抬起头来,看向门口。 见着常服的耶律肃站在门口,隔着烛火摇曳,正安静的看她。 夏宁方才专注入了神,这才没有察觉到耶律肃的脚步声。 白日里,她被晾在了院子里,这会子夏宁便不再迎去,手中甚至连笔也未放下,只浅浅弯了眉眼,嗓音柔软的唤了声“大人”。 耶律肃这才入内。 随着他步步接近。 夏宁需得昂起头来,浅弯着的眼中,藏着分明的爱慕。 随着烛火微晃,熠熠生辉。 夏氏这番表情,褪去了故弄风情风骚之姿,令她显得有些陌生。 耶律肃垂下视线,与她身前,眸光冷静的审视她。 一手抬起,轻抚上她的眼睛,粗粝的指腹停在她的眼尾。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夏宁能嗅到他身上像极了冰霜寒雪的清冷。 他此时的嗓音听得温柔,问的话却让人肝颤:“这双眼睛,总是这样看人么。” 夏宁适时的脸颊微红,略偏了头,露出一侧小巧莹润的耳垂,口中娇嗔道:“奴一心爱慕殿下,多日不见,自是难掩欢喜。” 他的手仍停留在她的脸上,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眼尾。 眼睛是极为敏感之处。 一摸,她的眼睫就一颤。 与她面上娇羞的模样格格不入。 在耶律肃看来,反倒多了一份真实。 他的声音温度不变,问的话却是要她送命:“这些话,你又对多少人说话,夏氏?” 他从未叫过她的名字。 只称她为夏氏。 此时,尾音扬起,透出一分犀利。 这些温和不过都是假象。 夏宁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便将他想听的话说出来给他听,“奴遇着大人之前,在风月场所卖笑过活,生死由不得自己做主。自三年前求大人将奴收做外室,奴将大人视作天,视作命,奴家如菟丝,只能依附大人而生。” 她说的款款,字字真情。 那双眸子,更是动人。 耶律肃的手指从她的眼尾收走,拍了拍她的脸颊,“去洗漱。” 是他多心了。 自己不会是母亲,糊涂一时误了一世;这只能依附他而活的夏氏更不会是那戏子,以死也要离了母亲。 耶律肃待她温柔时刻甚少。 便是连第一次也粗鲁生硬,毫无怜惜之意。 夏宁也习惯了,可今日的耶律肃却反常的很,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臀上的隐隐作痛让她不敢放肆撩拨,且见他好像颇为喜欢自己温柔的模样,她今晚便顺从了不少。 不成想,到了床底之间,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柔顷刻化作乌有。 夏宁的伤还没好利索,有心想要扮的可怜些,博取他怜惜,结果却招起了他的狠厉来。 得了两次,夏宁实在撑不住,也不再假意温顺,勾着他的脖子好好表现了番,这才让耶律肃放过她去。 荒唐半宿,一夜好眠。 第56章 耶律肃大婚 次日清晨,暗卫急报。 户部尚书于家中自缢,并留一封告罪折子,自述拖抚恤金一事乃他私心作祟,如今东窗事发引来众怒,他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谢罪,方能平息众遗属之怒。 渊帝在早朝之前得了奏报,于朝上怒斥前户部尚书柳敬之死,当庭又有其他官员弹劾柳敬贪污、涉嫌私贷等几桩重罪,罪证一应俱全,渊帝大怒,当场下令抄家,并将柳氏全府发配为奴遣送西疆石场,永不得归京,已告战亡将士之魂,已慰在世遗属之心。 六部之一的户部尚书转眼即倒,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曾与柳敬一道阻拦过发放抚恤金一事的兵部尚书,听闻噩耗,大病一场,接连告假了三四日。 期间,抚恤金顺利发放。 听闻,那些遗属收到抚恤金后,朝着京城方向磕了几个响头。 知其真假,无法细究。 在这之后,渊帝才再度将耶律肃召回宫中,当着满朝文武大夸特夸耶律肃,赞他对军中之事事必躬亲,不畏非议一心为国,乃当朝朝臣之典范也。 靠着一顿夸,无形恢复了耶律肃的骠骑将军之位。 又洗清了前段时间传遍京城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子虚乌有。 夸到最后,又提出让他前往西疆换防。 话说到这儿了,自上朝起就一言不发的耶律肃终于开口,他躬身,态度恭敬地禀道:“南延战事十之八九为臣主帅,陛下常说武官不比文官,需亲历战场才得有所成长,臣恳请陛下将此次换防主帅之职任命于其年轻之辈。”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 面上和蔼的神色不变,“耶律卿今年不过二十有四,仍属年轻之辈啊。” 耶律肃并不接渊帝这套近乎的话。 却有其他朝臣站出,说换防主帅早已定下,虽骠骑将军能力过人,但临行之前忽然更换主帅,难免不妥。 一人站出来,便也有第二人站出来。 随着人越来越多,渊帝和蔼的脸色也绷不住。 “那便依众卿之见!” 语气已然不善。 渊帝在朝堂之上发作不得,下朝后不顾大臣求见,径自去了惠阳宫中。 不出两个时辰,宫中就已传遍,皇帝与太后说,骠骑将军是已逝禾阳长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如今年岁愈发大了,既已立业也该成家了,只在外头养个不明不白的外室像什么样子,没得让天下人耻笑。 这话是站在长辈的立场说的,最后又带出以皇家颜面。 逼的太后不得不为耶律肃的婚事操心起来。 这消息传的飞快。 满京几大家族皆知晓了,纷纷将家中待嫁小女名册、画像递进惠阳宫中。 远在京郊小院中。 夏宁等人刚得知耶律肃官复原职一事。 嬷嬷喜欢得快疯了,一顿的谢天谢地,还说今晚要摆桌席面好好热闹下,但又担忧耶律肃今晚便不来小院,席面自然不能做的太奢侈,最后转念一想,这是件天大的喜欢,最近小院里事情也多,也该好好热闹番。 院子里添些喜气才是。 连着梅开竹立几人也一脸喜气洋洋。 夏宁正在伏在桌上作画,听的一屋子的叽叽喳喳声,也不嫌她们吵闹,面上也不见喜色,只专注的落笔作画。 赵刚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夏宁提腕,蘸了墨汁,轻声说道:“赵大哥不必如此,难道你觉得这南延还有人比大人更会行军打仗的将才么?” 她的视线仍专注在画纸上。 声音极轻。 只有他们两人才听见。 赵刚心中大赞一声:绝。 不只是解了她的疑惑,更是夸了将军。 还有谁能比将军更会行军打仗? 自是没有。 赵刚抱拳,心悦诚服:“卑职唐突,姑娘莫怪罪。” 夏宁搁了毛笔,抬头看向赵刚,杏眸里闪着细碎的光,衬得她脸上才有些喜色:“赵大哥,咱俩过个招罢!” 赵刚自是答应。 两人酣畅淋漓的过了百招,夏宁已能接住赵刚不少招式,她基本功本就扎实,学了新的拳法招式后,进步飞快。 出了一身汗,夏宁去泡澡时,才露了个大大的笑脸。 耶律肃官复原职,自然是要住回将军府。 住了这么些日子,行事太过密集夏宁也吃不大消,住回去正好,免得使他生厌。 该得的东西,她也要的差不多了。 只还差一样。 自这日后,耶律肃就不再来小院居住,只从嬷嬷口中的得知,他去送了前往西疆换防的队列,又去了驻地练兵,不在京城内。 夏宁的日子又恢复了规律。 每日练武、作画、嗑瓜子,过得有滋有味。 又隔了半个多月,气候入冬,小院里也烧起炭火盆子。 夏宁手上的这幅地图画的差不多了,虽不太精确比不上异邦人的手笔,但也能看出作画之人的功力。 屋子里点了炭火,烘得暖乎乎的。 但作画时久坐不动,身子就容易冷下来,手指也冷得僵硬,线条舒展不开。夏宁便在屋子里打一套拳,练的四肢暖和了,又抱着小奶猫吸了几下,这才继续伏案作画。 冬日的日子过得更是岁月静好。 一派安宁。 嬷嬷匆匆的脚步声在屋外传来。 夏宁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嬷嬷风风火火的,又是从哪儿听来了惊天的消息,要与我们说呢。” 梅开放下手中打着的络子,起身去掀棉帘,推门迎人。 “娘子!” 嬷嬷人还为进来,就听见她急切的声音。 夏宁嗳了声。 隔着帘子听到梅开与嬷嬷说话的声音,“小姐在屋子里头,嬷嬷进去暖暖罢。” “快--” 嬷嬷急着进来,一见夏宁抬起脸,浅笑盈盈看着自己的模样,心疼这般美丽性子又好的娘子,顿时红了眼眶,“娘子诶!” 夏宁哎哟了声,“嬷嬷这是给谁欺负了,明儿个叫上赵大哥去给您撑腰讲理去。” 嬷嬷听得,眼眶里眼泪险些滚落。 只扯了衣袖抹了两把眼泪。 夏宁与梅开对看一眼,皆无头绪。 梅开温柔着道:“嬷嬷坐下先缓缓,不急着说。” 嬷嬷又擦了两下眼泪花儿,“怎不急着说!”说着,眼睛看向夏宁,“外头都在传,大人要大婚了!我不信,去了将军府……” 梅开听的愣住,只麻木的顺着问了句:“如何?” 嬷嬷回握住梅开扶着她的手,哽咽道:“是真的……” 梅开顾不得嬷嬷,只朝着夏宁看去。 满心担忧。 夏宁却比她们稳得多,搁下手中的笔,甚至还能安抚嬷嬷几句:“嬷嬷回来路上也累了,先下去歇歇脚,再来与我说话,少不得需嬷嬷来为我解惑。” 她这话说的极为体面。 让嬷嬷也是意外。 但嬷嬷继续留在主子跟前哭哭啼啼、怨声载道也不像话,她只得先下去净个面,梳理好了情绪再去回话。 嬷嬷下去后,梅开便关紧了房门。 见夏宁从床底下翻出锦盒,又从里面取了一锭银子出来交给梅开。 梅开不解地看她。 夏宁压低声音,吩咐道:“你随嬷嬷去镇上时,想办法去南城门,那儿常有一群小叫花子乞讨,你随便寻一个施舍个铜板,再将这银锭偷偷塞过去。” “你要做什么?” 梅开的眉心隆起,不安道。 夏宁不愿多言,只回她一句:“那些小叫花子是天青阁红衫姐姐的眼线。” 梅开想起了那日自己去天青阁送的信。 再看着手中这一银锭,惊道:“你真打算……” 话未说完,夏宁一个眼神扫去,让梅开住了口。 门外响起嬷嬷的脚步声,随即敲了门进屋里来。 梅开将银锭藏入袖笼中,压住面上的神色。 小姐虽能外出,但时刻有赵刚、嬷嬷随行,她们虽能与嬷嬷单独外出,但嬷嬷从不会让她们离了眼。 尽管都是奴才,嬷嬷却将她们看的极牢。 夏宁筹划至今,步步算计。 她定不能拖小姐后腿。 嬷嬷再次进来后,换了套衣裳,也净过面,虽眼眶微红,但看着情绪已平复下来。 夏宁坐在圆凳上,眸光平静的望向嬷嬷,“嬷嬷可知大人要娶的是哪家贵女?大婚定在什么时候?” 嬷嬷仔细答道:“听府里的管事说,是今年刚从外地任期结束回京述职的慕大人,才得了官衔,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大人娶得是慕大人的长女。婚期定在了明年春日三月初六,是……” 嬷嬷顿了顿,眼眶又红了些,“说是太后娘娘定的日子。” 嬷嬷说完后,一室死寂。 唯有炭火盆子里的银碳发出迸裂的轻响。 隔了片刻,梅开才哑着声音道,“那便是过了明路的事儿了……怎会如此突然呢?大人前些日子还住在小院里,也不曾听说要相看什么。” 嬷嬷摇了摇头,唉声叹气。 里头这些弯弯绕绕的利害关系,她们做奴才的怎么会知晓。 只知道,大人若要娶妻,若是碰上个厉害的正妻,怕是头一件事就要料理养在外头的正室。 即便不料理,少不得要给大人纳妾,分宠。 届时,夏氏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 嬷嬷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混沌,又想叹气时,想起此时最难受是夏氏,便走到她身边,轻搂了下她纤瘦的肩膀,声音慈爱的说道:“姑娘这般好性子好脾气,只要正头大娘子不为难咱们,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夏宁这才适时挤出两滴眼泪。 好叫嬷嬷知道,她先头那些平静都是装出来的。 此时再也绷不住了,才委屈难受道:“嬷嬷……今后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嬷嬷本就心疼怜惜她,一听这哭腔,自己也绷不住了。 两人抱在一起,好好哭了一顿。 招的梅开也走过来一起哭。 哭完一通,送走嬷嬷后,夏宁脸上悲戚顿收,捏着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痕,眼底平静的仿佛刚才痛哭的不是她似的。 梅开替她收拾桌上的东西,看见画上留下的痕迹,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一幅画。” 夏宁顺着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画上竟然留下一道墨痕,恰好在画中间。 是一道无法修补的痕迹。 夏宁伸手,将画纸盖上,竟一眼也不愿多看,“没什么可惜的,画废了扔了就是。” 梅开欲言又止,只应了声。 夏宁练习画技,不过是为了取悦耶律肃。 既然他要大婚,自己决心离开,这些画技与她而言再无用处,不必再耗心力,反而,她要为之后的事情做诸多准备。 要瞒过暗卫、赵刚及嬷嬷的眼,做的悄无声息。 次日,梅开就随着嬷嬷入京去采买。 隔了一日,夏宁就收到了将军府送来的箱子。 送来的人与赵刚相熟,说这箱子是从天青阁送来的,阁中收拾旧物,发现了不少夏姑娘的私物,便派人送了来。 当年耶律肃为她赎身时,是用的真身真名,不曾隐瞒。 将军府里的管事粗粗翻了翻,多是女儿家的首饰小玩意,禀了何青后就托人送来。 虽将军明年大婚,但如今仍养着这外室,谁知道将来如何。 小心伺候着总是没错。 能跟了将军三年的外室,绝不是绣花枕头。 夏宁不方便直接出面,托赵刚赏了一两银子的跑腿费。 箱子搬入房里,夏宁便拉着梅开一道儿看,两人头挨着头凑在一块儿,看的倒也起劲,屋子里都是她们的轻笑说话声。 赵刚与嬷嬷离开后,夏宁又将东西仔细翻了遍,尤其是首饰一件件掂量着,最后选了个银钗,金钗上就嵌着一红枣大小的珍珠,用金丝镂空兜着。 她拨开金丝,取出其中的珍珠。 用手指碾了下,擦去一片珍珠珠光色,露出里面褐色药丸。 梅开哪里见过这般技巧,当下惊的睁大了眼,声音压得低低的,“这是什么?” 夏宁将钗戴上,嘴角含着浅笑:“东罗传来的秘药,服用后一日内,会有僵死假象,十二时辰后失效。” 顾不得梅开又惊又疑,夏宁将计划简单告诉了她。 又命她缝制一缰绳,上面加些机巧,三日后出门时套上。 接着,又趁着无人打搅,她将后续安排仔仔细细与梅开说了。 逃离之前的准备,逃离之后的安排,是夏宁早早就决定下来的,只是借什么事假死逃离,却是在听嬷嬷说耶律肃所娶何人后,才仓促定下来的。 第57章 外室假死出逃 梅开听后觉得风险极大,忍不住劝道:“大婚安排在明年三月,眼下才十一月里,不若我们再仔细筹谋,求得更稳妥些,若到年后再无机会,那时再定也不迟。” 夏宁缓缓摇了下头。 “若不是情况有变,我也不愿冒风险行事。” 梅开当她说的情况有变是指耶律肃婚讯之事,思虑后道:“按婚嫁习俗,小定文定八字下聘等等,媒人往返商议,便是同在京城之中,耗上一年两年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是他皇亲,婚嫁更是复杂,从十一月至明年三月,的确仓促了些。” “不单如此。”夏宁叹了口气,“他因公主私逃回东罗后,以我的名义冲冠一怒为红颜辞了官,可他又是如何复的官?让那疯妇在中秋灯会自焚火烧摘星楼,又让遗属去正阳门前上血书告御状,逼得那位不得不给他官复原职。听嬷嬷说方才提及一句,日子是宫里头定的,那这婚事怕也是宫里头催的,他最后却为自己选了个才回京的文官,在京城无权无势,脚跟不稳,娶这么一位于他有何好处?” 夏宁说着,扯了缕嘲讽的笑,“咱们这位大人,是极挑剔难伺候的主儿,我是不信他对那位未来大娘子一见钟情云云。” 梅开听得迷糊了,“既娶的是位无权无势的文官长女,你又何必急着这几日非走不可?” 夏宁恢复了平日的表情,抬起头,看着梅开,无奈笑道:“我再说明白些,他以我的名义辞官,闹得天下皆知他养了外室。辞官复官又取了个无关紧要的大娘子,那是他与宫中在斗法,我早早就被他抬起来当了出头鸟,这一回宫中没占到便宜,那下一回呢?但凡他要是娶得是个京官家的,我都不至于如此着急。” 她说了几段长话,端起茶盏喝了口润润嗓子,最后收了个尾:“女子不易,贱籍在他们眼中如蝼蚁,两方斗法,咱们,还是保命要紧。” 她说的诙谐,梅开听后却笑不出来。 梅开蹲下身,轻声道:“是我错怪你了……” 夏宁不说话,只一口口的喝茶。 梅开几乎要哭出声来,即是内疚,也是为自己的愚钝,“我只当你是不愿见他娶妻……” 夏宁饮完茶后,才伸手摸了摸梅开的发髻。 面上似有笑意,但眼底却浮动着冷漠,“男欢女爱,起因皆为欲,一通巫山云雨后,抽身离去更为简单。你所说的,那是爱,奢侈、精贵,我这般命运,绝不敢碰,更何况是他。” 梅开伏在她膝上,无声哭泣。 听着她冰冷的语调,直到此时,梅开才知道,日子贫苦难捱,可短只是人的志气、精神气,但夏宁长在青楼,伺候的都是各色恩客,学的都是些承恩手段。 即便她被困在小院三年,看似虚度日子。 可到眼下,才知她一日都不曾松懈。 真正虚度光阴、贪恋这份安逸的,是自己才是…… · 夏宁连着几夜失眠,不得安枕。 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眼下的黑青显眼,看着更为可怜。 小院里的人皆知她不得安枕的原因,但也无人能劝。 夏宁憔悴着一张脸,坐在廊下,叫来了嬷嬷,与她道:“我这几日总不能安枕,便是睡了也是噩梦连连,心慌的厉害。” 她面色疲倦,眉间略蹙,脸颊添几分愁色,病如西子胜三分。 看的嬷嬷止不住的怜惜心疼。 “这般可怎好啊,我这就去府里请府医来。” 嬷嬷说罢转身就要急着要走。 “嬷嬷且等等。”夏宁出声叫住她,“大人大婚已定,我这外室在此时去请大夫来,若被传出去了,免不得让人议论,被那慕家小姐听去了就更不得了。” 嬷嬷止住,听着她的话也是在理。 一脸愁苦:“以前无人知晓这事也罢,可如今……” 夏宁脸上更多了一分落寞,“大人迟早要娶妻生子,只怪我这三年过得恣意,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也是这事太过仓促。” 夏宁捻着帕子,眉睫微垂,“在小院里呆着也是苦闷,可我又提不起心力做事,便想着出门去。” 嬷嬷犹豫道:“这怕是……” 上回夏宁闹着要去中秋灯会,事后嬷嬷与赵刚皆被罚了月俸。 这次,嬷嬷再也不敢顺着她来。 夏宁失笑了声,做尽寂寥之态,“上回遇上事,再想出门怕是艰难。可我实在不安、六神无主,日日不得好睡。我也不去其他地方闲逛,听闻京郊的宝华寺灵验,便想去上香,求个心安,也求得菩萨保佑咱们这小院今后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她伸手握住嬷嬷的手,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将嬷嬷的心都看软了。 “我试试罢。”嬷嬷最终妥协,“看着大人待娘子的情分,娘子也该自己多想开些。” 夏宁柔柔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便是寂寥,也在她身上生出柔媚。 夏宁要去宝华寺上香这事很快就报到了军营。 何青不敢擅作主张,得了消息就递到耶律肃跟前。 耶律肃正在练武场练功,一杆长矛使得出神入化,赫赫威风,便是在侧旁观之人,看的也心生畏惧,想要退出几步以来保命。 练完下场后,身上中衣浸湿。 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滑落。 胸肌起伏,眼神清冷之意淡去,英武逼人。 何青愈发心生敬仰,他家将军论样貌英俊、气势英武、出身高贵、战功累累,他都想不出有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上自家将军。 却没想到,将军独善其身二十四载,竟会选了个其貌不扬的文官家的小姐。 出身不配。 那样貌更是…… 连夏氏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浅思一瞬,看见耶律肃下场,何青忙快走几步上前,低声将小院里递来的消息报上。 何青不敢如实禀报,只说她心有忧思,想去宝华寺上香祈福。 耶律肃听后,嗤笑一声,“夏氏忧思?” 口吻是极为不信。 何青这下只得详细回道:“嬷嬷说夏氏这几日睡得不好,人也憔悴了许多,又因想着请府医打眼,便想着去宝华寺上香散心。” “随她去。”耶律肃不愿在这些事上过多耗神,“吩咐暗卫多盯着些,若再出事,唯他们是问。” “是,将军。” 何青暗自松了口气。 将军看似对夏氏不过尔尔,实则却颇为关心。 只是啊,这夏氏出身实在太过卑微。 否则恩宠只会更甚啊。 得了耶律肃的首肯后,嬷嬷便张罗着去宝华寺上香的诸多安排。 宝华寺虽也在京郊,但与他们的小院却不在一个方向,本来能穿城而过,省不少时间,但夏宁说近日不愿进城,夜里总想起摘星楼一事。 他们只能绕城进山而行,去往宝华寺路上山路多,不易疾行,若要当日往返,得早早就出门去。 待第二日,鸡还未打鸣,夏宁就坐在梳妆镜前打扮。 梅开脸色略显的沉重,眉间拢着忧色。 夏宁只当看不见,自己拿了银钗簪上。 竹立则是见夏宁今日气色好了不少,也跟着一起欢喜,“自入冬后,今儿个是头一天见了朝霞的日子,定是个上香祈福的好日子,小姐人美心善,连着天老爷都愿圆小姐的祈福呢!” 小嘴叭叭儿的,说的极为热闹。 逗得夏宁见了分笑色,掏出一把铜板赏她:“说的好听,快来拿着。” 竹立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双手捧十几个铜板,深蹲福了福:“谢小姐赏赐!” 夏宁又抓了一捧塞给梅开,“你也拿着,好有香油钱进庙孝敬。” 竹立才起了身,故作惊讶的啊了声,撅着嘴巴,扮着可爱道:“奴婢还当是说了吉祥话小姐才赏的,原是每人都有的,不单是我独有的啊。” 那样子实在可爱,夏宁绷不住了,指着她笑的前仰后合。 笑声传出院外。 嬷嬷听了,也跟着笑了。 与身旁的赵刚唠嗑着道:“我先前还担心求神拜佛能不能解她心结,如今看来,尚未出门就这般高兴,应该是没事儿了。” 赵刚沉默寡言,只回道:“如此便好。” 他喂着套上马车的马儿吃些干草,又拿了水瓢让马儿喝水。 吃饱喝足,马还踱着蹄子,有些烦躁。 赵刚哈了口气搓了搓,晨起冷得很,马自然也不愿意被套着马车行路。 候了大半个时辰,夏宁一行人才从小院出发。 从京郊进山后,马车载重有限,梅开、竹立、嬷嬷三人只得下车随车步行。 过了会儿,夏宁明显感觉到马车颠簸不稳,掀开帘子,手心压着胸口,面色难色的问道:“这马车又缓又颠,实在难受。” 赵刚勒住缰绳,回道:“姑娘再忍忍,这马许久未走山路,有些生疏,若实在难受了,下来走两步也能好些。” 勒紧缰绳后,马匹甚至还扬蹄嘶鸣 马车摇晃,险些要把人摔下。 赵刚脸色微变,跳下马车,“姑娘快进里头坐着!” 随行在旁的三人都慌了,却又不敢随意靠近马车。 马儿像是受了惊吓,嘶鸣扬蹄,赵刚也一时安抚控制不住,只能勒紧缰绳想要强行使它镇定下来。 可谁知缰绳愈勒,马匹愈发癫狂。 梅开被吓得脸色煞白,脱口而出:“小姐小心!” 在马车里的夏宁被晃得七荤八素,最后扶着马车框探出头来,一手还摁着胸口,脸色难看,发髻散乱:“赵大哥,我实在撑不住——” 夏宁半蹲着掀起帘子,摇摇晃晃。 赵刚大喝:“姑娘别出来!” 他分了神,手下勒的缰绳失了分寸,马匹被强勒着,似是力竭快要安稳下来,赵刚生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才歇下来的马匹忽然癫狂起来! 力气蛮横、疯狂的甩着套在身上的马车架。 只听见车厢里咚的一声闷响。 显然是夏宁被甩的撞在车壁上。 “小姐!” “姑娘!!” 马匹发狂的出人意料,且比之前更甚。 连赵刚被甩了出去,手上的缰绳哧啦一声断裂。 “姑娘!快跳车!” 赵刚吼着。 马车里却无人回应。 马不再受控,癫狂的朝着山路深处跑去! 马车摇摇晃晃,车轱辘歪斜的碾过路上的石子,哐当作响。 赵刚立刻稳住,抽出佩剑纵身几个跳跃,可在将要追上时,一直按着山路疾驰的马忽然脚下方向一改,直冲着悬崖跑去! 就找赵刚打算跳崖寻人时,身后传来几道利刃破空的声音。 急转身去,只见四五个黑衣蒙面人持剑向他刺来! 赵刚脸色骤变,瞬间明白马匹失控并非意外,而是有心之人刻意安排!眼下不是与这群黑衣人纠缠之际! “暗卫!” 赵刚低吼一声。 几个侧身躲过黑衣人密集攻势。 话音落下,两位身着灰衣的暗卫现身,面上覆着面具,手持大刀长剑,直攻向黑衣人。 赵刚妄图脱身。 但黑衣人却极为难缠,悬崖上打斗乱成一团。 而悬崖之下。 马车坠地,马匹坠落身亡,马车车架四分五裂。 本该在车内难逃一劫的夏宁却挂在一棵摇摇曳曳的枯树枝上。 顺着额头淌下的鲜血迷了她的眼睛,所见之物,皆为猩红。脑袋一片混沌,身上多处擦伤,但仍然强迫自己清醒着。 她本意只是想借马车失控,顺势被甩出车厢,‘坠落’山崖。 这座山并非荒山,树木茂盛。 再加上她的功夫,绝不会真的坠崖身亡。 届时她再‘磕破’脑袋,吃下秘药,只需等着十二时辰后,恢复自由身。 可马匹忽然癫狂,夏宁意识到有人作祟,正要跳车保命,却猝不及防被摔的晕了过去,直到马车坠崖时她才醒来,拼上性命从马车里跳出来。 眼下…… 虽然秘药还在。 但她额上血流不止。 身上不知多少伤口。 如果吃下秘药…… 能不能挺过十二时辰尚不知晓。 且…… 上面有人下来的动静。 夏氏抬手扶着钗的手逐渐脱力,眼线晕眩,视线越发狭隘,发黑。 在将要晕死过去时,那人来到她的身边,树叶悉悉索索作响,夏宁困极、累极了,想要睁开眼看来人是谁,可眼睛重的似有千斤顶压着。 一只微凉的手落在她的脸上。 带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在她脸上缓缓游移。 直至夏宁失去意识。 第58章 将军这是心疼了? 将军府前院书房。 赵刚与暗卫们全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 耶律肃背着手,站在书案之前,脸色沉的吓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五一十都给我说清楚了。” 暗卫不敢先答。 他们只守在院外,并随行马车前往宝华寺,途中马车坠崖、遇袭后,才出手介入。 赵刚将额头抵在青石板砖之上,冷汗四溢,答道:“回禀将军,今日晨起后,属下套了马车护送夏姑娘一行前往宝华寺,进入山路后马匹狂躁,属下才将马匹控制住,它又发狂发癫,缰绳断裂,拖着马车狂奔不止进而坠崖。属下正要下崖救人时,黑衣人现身,属下分身乏术唤出暗卫协助。但……” “将军!” 赵刚的话还未说完,门外响起何青求见的声音。 得了允许进屋后,何青便道:“生擒回来的暗卫经不住拷问,咬了藏在牙里的毒药自尽了。” 耶律肃:“问出什么了。” 何青弓着背,语气小心翼翼道:“他们咬死不肯开口。但在死后,陆元亦发现他们面上,似覆着人皮面具,揭开后发现这几个暗卫五官深邃不像南延人,更像是东罗、西疆那边的。” 耶律肃背在身后的手指搓动,冷笑一声,“京城脚下,不知何事何物竟让他们派出易容后的死士暗杀。” 说罢,冰冷的视线落在赵刚背上。 赵刚虽伏着身,但那冷若冰霜的视线却无法忽视,急忙回道:“那几个黑衣人绝非是冲着属下来的,在属下急着要去救夏姑娘唤出暗卫后,黑衣人仍围攻属下,招式棘手,几人协作,便是被暗卫所伤也死死缠着属下,更像是故意阻拦属下营救夏姑娘。还有一物——” 赵刚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团起的帕子。 掀开手帕,双手呈上。 耶律肃靠近一步,垂眸看去。 那是随处可见的路边杂草,此时却被赵刚包裹在手帕里。 一缕极淡的异香钻入鼻尖。 他眉心猛一皱起,眼底划过一丝厉色,立刻吩咐何青:“去唤府医!” 府医来得及时。 结果赵刚包在帕子里的杂草,放置鼻下仔细嗅过,又用手指碾了碾,这才答道:“禀将军,这些看似普通的杂草上被人撒了龙竹叶的汁水。龙竹叶气味微甘,与人体无害,牲畜嗅觉灵敏,嗅一丝气味就容易性格狂躁失控,而这叶子上的更是提纯后的汁水,触之粘手,对牲畜的影响更大。只是这龙竹叶罕见,不知赵侍卫是从何处取得的?” 赵刚听了府医的解答后,大惊失色:“前往宝华山途经的山路两侧……” “是谁竟敢在山路上撒龙竹叶的汁水?”府医薄怒,“山路行人难走,多用骡子、马车代步,若是沿路洒在路边,这不是就等着出畜生发狂失控吗!” 黑衣人果真是冲着夏姑娘去的! 且早就知道夏姑娘要去宝华寺祈福,提前埋伏在山中,更在路边撒上龙竹叶的汁水! 只是—— 赵刚为证自身清白,竟不顾耶律肃沉怒威仪,直起腰背,大声陈诉,绷得额上青筋鼓起,道:“将军明鉴!夏姑娘前往宝华寺一事是前一日临时起意,院中所有人物,除了往驻地递消息的暗卫,再无人擅离小院一步!而夏姑娘要走山路,更是当天姑娘临时起意,说是惧于摘星楼一事,这才不愿穿城而过!” 赵刚自证了清白,暗卫也跟着回道:“那日往返驻地路上,属下不曾与任何人交谈!” “小院一干人等,严加拷问!” 耶律肃的语气压着怒意,看向何青,吩咐道:“京郊隶属巡防营,去派人告知周悙,让他派人封锁山路。” 何青应是,退下办差。 耶律肃又向府医道:“你随其他侍卫先一步前往山中,将撒有龙竹叶汁水的山路圈出,待巡防营赶来,再将如何清理龙竹叶汁水一事告知,确保清理过后不会再起事故。” 府医应下。 耶律肃这才唤来陆元亦,命带着府医先一步前往山中,阻拦行人经过。 处理完龙竹叶一事后,耶律肃眉间的冷意才淡了些,“赵刚,再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赵刚欣喜,双手抱拳,“属下听命!” “拷问小院中人之事交你去办,东罗细作擅易容术,若错过任何可疑之人,提头来见!” 赵刚稳下万般情绪,沉声道:“是!” 若非他此次发现了杂草有异,就凭他自证清白的那几句话,怕将军不会轻易放过他。 赵刚逃过一劫,暗卫却没那么好运。 统统被赶回暗卫营不说,罚俸、杖责更是少不了。 赵刚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在门口犹豫了两步后,耶律肃的眼神已经扫来。 他小心翼翼的询道:“夏姑娘至今还未清醒,拷问一事……” “我亲自审。”下一句就是,“还不快滚出去。” 众人退下后,耶律肃并未在书房久留,而是去了后面的一处偏僻小院中。 小院门口守着的皆是府兵。 院内不见任何闲杂人等,就连夏宁那些下人也都不见身影。 耶律肃推开一扇紧闭的房门,进入。 绕过一扇屏风,入目,躺在床上昏睡未醒的女子正是夏宁。 她身上多处挫伤,额上的伤口最重,即使用了上好的止血药,绑了厚厚的绷带,也仍能看见透出的隐隐血色。 许是痛极,昏睡之中,她的眉间紧蹙不展。 便是昏睡蹙眉,也楚楚可怜的很。 东罗那些黑衣人是要她的人,亦或是要她的命? 只是这夏氏空有美貌,一介贱籍,自小在天青阁长大,三年前又长住小院,与东罗并无任何牵扯。 难不成…… 一念闪过,耶律肃走到床畔,弯腰伸手在她的耳后仔细摩挲,并未摸到任何人皮面具的异样感。 夏氏于东罗唯一有用的身份就是自己的外室。 若东罗人当真是想要取了夏氏的性命,假扮她潜入将军府中,可易容术只可伪装面容、习性,不可能连肌肤、骨骼都一一细致的模仿出来。 夏氏是他枕边人。 内里被替换了芯子,他如何会察觉不了? 而耶律肃刚才摩挲夏宁脸颊的动作,恰好催醒了她。 悠悠转醒,略显乏力的掀起眼睑,入目所见,就是耶律肃那张清冷、高贵的面容。 这一瞬间,夏宁心中的庆幸大于失落。 庆幸自己还活着。 而非是逃离失败。 比起自由,她还是更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此时哭的倒是真心实意,眼泪汪汪,沿着眼角滑落渗入鬓角,嗓音轻若浮云,“奴……以为自己就要……见不到大人了……” 美人落泪。 梨花带雨。 只是哭的有些狠了,抽泣时牵动了额上的伤口,疼的她嘶嘶倒吸着冷气。 一张脸血色全无。 疼的连伪装都顾不上,五官拧在了一起。 虽不如方才那般招人怜惜,却显真实。 耶律肃眼底的冷意淡去,嘴上说道:“不想血尽而亡就继续哭着。” 夏宁抽抽搭搭,幅度极小,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扯到额上的伤口,眼中蒙着一层泪光,“奴现在信自己还、还活着了……” 耶律肃挑眉看她。 夏宁稍弯了眼睛,嘴角扬起,认真的回道:“奴若是死后还能见到大人,定会将大人想象的待奴温柔款款……”她说的认真,眼睛因蒙着泪光,眼神明亮熠熠,“奴受伤了,会贴心照顾,奴伤心了便会温言宽解,奴——” 听她说的愈发荒唐,耶律肃再听不下去,“一派胡言。” 用词虽重,但语气听着倒不凶狠。 夏宁有些诧异,莫不是自己真的受了重伤,耶律肃心疼她了? 她此时困顿、晕眩的厉害,但也强撑精神试探。 她幽幽叹息,耷拉着眉睫,“奴这才深信,自己还活着。” 耶律肃只冷冷看了她一眼以示警告,竟不曾再训斥说教她。 夏宁心中不可谓不震惊。 还想多说几句时,实在扛不住身子疲乏,意识朦胧着,再次陷入昏睡之前仍不忘神情道:“奴还能活着……日日见到大……人……心中……欢……” 喜字尚未说出口。 便已入睡。 耶律肃垂眸,眼神冷淡的看她。 一时竟有些分不出清楚,哪些是她曲意逢迎的讨好,哪些才是她这身皮囊之下的本性。 但—— 此次于她而言,只是一场无妄之灾。 念在她侍奉自己三年,这次,就当遂了她的愿。 在耶律肃离开后,夏宁足足昏睡了一日才醒来,醒来时眼冒金星、心跳急促,脑袋晕眩,屋子里还无人在旁服侍。 她用尽了力气拍向床沿,才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侍卫。 侍卫推门入内,站在屏风之外,试探性的问道:“可是夏姑娘醒了?” 夏宁张嘴,“是……我饿了……” 声音细弱蚊蝇。 屏风外的侍卫一时没听清楚,又靠近了两步,“夏姑娘?” 夏宁憋着一股气,拼尽全身力气吼了嗓子:“吃的拿来——饿、死——” 不成想门外来人,只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如此中气十足,想来是无大碍了,将军。” 前面那两句话都无关紧要。 最最要紧的是后面那个称呼。 将军? 耶律肃也在? 接着,就听耶律肃低冷的声音传来:“既如此,今日换药就不必给她开安神的汤药。” 里面的声音顿时哑了。 耶律肃哼了声。 但跟在旁边的府医亲眼所见,将军居然笑了一瞬。 尽管极为短暂,但的的确确是笑了! 乖乖,里头那位夏姑娘果真是了不得。 她言语不端不说,竟然还能让这位冷面将军笑,的的确确有几分本事在身上。 但看她凭着娼籍,一路从外室小院能进的将军府后院,手腕可见一斑啊。 府医心中大为感慨了番。 而躺在床上哑声的夏宁倒也不是害臊,而是见好就收,女子适当‘娇蛮’得张弛有度,反而会教人觉得真实可爱,否则只会沦为刁蛮泼妇。 见耶律肃绕过屏风。 今日他穿的极为俊逸出尘,一件湖蓝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腾雾的刺绣三指宽腰带,腰间罕见的挂着一块墨绿玉佩。 发丝用墨玉冠束起。 额头饱满,鼻梁高挺,薄唇微扬,挂一丝清冷薄笑。 好一派清贵闲雅贵公子的打扮。 饶是夏宁知他皮相极好,但鲜少见他打扮如此出挑,不经多看了两眼。 她毫不遮掩自己露出的神情,惹得耶律肃眉心拢起,脸上寒意渐浓,夏宁这才收回了视线,眨了眨眼睛,嗓音柔软无辜的唤了声:“大人……” 耶律肃瞥她,“这会是没力气了?” 夏宁娇羞垂眸,“给奴留些面子罢……” 嗓音娇软,纤弱。 像是羽毛掠过心尖,听的人酥了半边身子。 而耶律肃不吃她这些狐媚功夫,只让府医给她换药。 夏宁这回是彻底醒了,在府医说了句‘姑娘冒犯后’,将她从床上扶起,靠坐在床柱上,直接上手拆下绷带。 额头的伤口大又深,血肉黏连,撕下来时疼的她眼泪花儿都挤出来了。 可就疼成这样,她也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忍着,连一声叫唤都没有。 上药后再次绑上绷带。 这一番下来,夏宁痛的身上衣衫被冷汗打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连府医都对她刮目相看。 不愧是能让将军如此上心的外室。 “三日过后,老夫再来为姑娘换药。” 夏宁浑身脱力,却还不忘朝着府医颔首,声音虚弱道:“多谢……” 府医提着药箱这才退下。 她浑身湿透,男女、尊卑有别,府医自是不好再扶着她躺下。 夏宁正撑着胳膊,想自己是滚着躺下去,还是砸着躺下去才不会牵扯到伤口时,耶律肃忽然靠近,伸手揽着她的肩膀。 夏宁微愣。 极快的掀起眼睑,看向欺身靠近自己的男人。 这一眼,便让她看见了耶律肃面上闪过的厌色。 耶律肃手掌臂弯所碰之处,皆是湿漉的汗水。 他一向清贵洁净,便是在两人欢好时,也不曾亲吻过她沾着汗意后的肌肤,此时虚搂着一身冷汗湿漉的夏宁,自是难掩生理上的排斥。 快速将她放回床上,抽回手去。 在夏宁心中那抹极淡的动容,也若浮云般散去。 她柔声说道:“奴身上都是汗难闻的很,还请大人将丫鬟们叫来,略作收拾。” 她说的柔婉,就像是没有察觉到耶律肃的厌恶之意。 等着他离开后,好好洗漱、进食。 可她等来了什么。 “不必。” 第59章 将军心疼的将人抱进前院 耶律肃这般说道。 夏宁见他并无离开之意,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的背影。 听他叫来侍卫,命其搬进另一扇屏风兜起,屏风后又搬入浴桶,灌入冷热水,调教好水温。 至此,夏宁已然呆住。 莫不是…… 她只敢这么想想。 耶律肃却直接这么做了。 掀开夏宁盖在身上的被褥,手指利索的挑开衣衫系带,三下五除二将夏宁拨了个精光,抱起她朝浴桶走去。 噗通。 一声。 将人放入。 水花溅了夏宁一脸。 虽不似一年前那般粗鲁,但着实也称不上温柔。 然而,震惊的远不止如此。 夏宁身上擦伤最为严重的是两条胳膊,耶律肃将她的胳膊搁在浴桶壁檐上,用布沾了温水,随意擦了擦她的肩胛,面庞。 热水腾出的雾气缭绕。 熏得人更晕了。 可眼前这过分温柔、关心的耶律肃,却让夏宁更摸不着头脑,甚至心中还腾起淡淡的不安。 面上不显,动作却大胆许多。 她的胳膊被晾着,无法用手遮掩着胸口,不见羞色,愈发大胆,将自己的身体袒露着,略微前倾,脖颈线条修长,往下的线条柔润起伏,皆没入水中。 水雾缭绕。 面上被溅的水滴顺着滑落。 眼眸含笑,眼神似勾。 “大人。” 嗓音糯软,妩媚渐生,“这会子我是入梦了,还是我性命无多,大人待我竟这般好?” 这边柔媚。 那边清冷。 耶律肃面无表情,情欲不起,冷冷道:“是啊,活不过今晚。” 夏宁睁大眼睛,想要挤出串串可怜无助的泪滴,但此时她饿的发昏浑身无力,连哭也哭不出来,挤着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听得耶律肃冷哼一声。 夏宁的手指拽住他的袖子,轻轻扯了扯。 昂起的脸上笑容动人、灿烂。 只不过额上渗血的绷带看着扎眼。 “别笑了,难看。” 夏宁听话,敛起笑容。 耶律肃不再继续擦拭她的身体,只让她在水中泡着。 夏宁也嫌弃自己之前一身汗味,便也不出声的泡着。 过了会儿,她又轻扯了下耶律肃的袖子。 耶律肃侧过视线看她的脸。 夏宁的眼睛开始发花,眼前的耶律肃正在天旋地转,自己的身子逐渐瘫软,快要撑不住腰肢坐在浴桶之中。 甚至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清楚:“大人再不抱奴家起来,奴就……要……” 还未说完,彻底卸了力气,就要栽进浴桶里去。 耶律肃眼疾手快的拽住,这才没教她整个脑袋都没入水中,沾湿伤口。 从浴桶中将夏氏捞起,抱着走去床上,水渍滴落的一地。 抱着人放回床上,随手扯了薄被将她裹着擦干,抖开薄被后,却发现整张床上都湿透了。 也不知是她方才渗出的汗水,还是从浴盆里带出的水。 正值冬季,被褥难干。 这床今晚是彻底没法睡了。 耶律肃头一次觉得,府中没有一个丫鬟着实不便。 而非是留下怀中之人住在后院,是一件累赘之事。 有一点连耶律肃自己都未察觉。 夏氏此次受伤多是因他之故。 马车从悬崖坠落,若非她有些三脚猫功夫护身,怕早已像那马匹,命丧崖底。她险象环生,念在三年伺候的还算本分周到,额上重伤不宜奔波挪动,留她在府中好转后再送回小院也不迟。 耶律肃取了被褥将人团团裹住,又用大氅将她兜住,裹得密不透风后才抱着人出门。 在门外候着的侍卫一听见脚步声,连忙上前两步开门。 结果一抬头,就见着自家在外冷若阎王的将军大人抱着一床被、被子出来了? 侍卫只当自己眼花了。 揉了揉眼睛,的确是抱了床被—— 咦,像是里面裹了个人? 侍卫不敢继续呆愣着,提步赶紧追上。 也成功见到了前院所有府兵在看见将军经过后,才敢露出惊愕的表情。 骠骑将军府自赐给将军后,府中除了厨娘,再无其他女使。 前些日子,倒是东罗公主及其女使住进来了,可将军不喜,将人打发的远远住着。 这夏氏据说是将军养在外头的外室。 眼下这进府才几日啊,将军就心疼的将人抱进前院了。 且还是抱进他常日安寝歇息的房内! 这可是连今后大娘子都无法入住的屋子啊! 将军竟是将夏氏带进去了! 不! 是抱进去了! 这夏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外室,竟能让将军迷至如此地步! 屋外,府兵们一言不发,无声的眼神来往疯狂。 接着,又看见侍卫匆匆跑出去,隔了许久,提着膳食盒子匆匆进去。 侍卫放下提篮便退出去了。 一刻也不敢久留。 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耶律肃当夏宁还要晕睡许久,结果一打提篮上的盖子,清粥滚烫,香气传出,躺在床上的夏氏就有了动静。 耶律肃掀盖的手一顿。 “大——” “咕噜噜——” 腹肚里传来的声音响亮,悠长。 听得耶律肃嫌弃的皱眉,这夏氏还是如此如此粗鄙、没规矩。 但手上仍端着碗清粥走到床边,放在床边的矮桌上。 夏宁的视线几乎盯着那一碗粥转动。 粥碗刚一放下,又是一声雷鸣。 耶律肃的眉头愈发紧蹙。 而夏氏却全然不为此露出一丝羞愧臊意,一双杏眸闪着赤裸的欲望,水汪汪的看着粥碗。 饿的将一切全然抛之脑后。 什么事都没有眼前这碗粥大! 耶律肃实在看不下去她这般粗鄙的模样,扔下一句“快吃”,转身出了屋子。 夏宁早已顾不上他,爬坐起来,端着烫手的粥碗,呼哧呼哧的喝粥。 热粥煮的白米粒颗颗展开,香稠滚烂。 热热的滑入腹中,顿时舒坦。 一碗粥下肚,身上乏力晕眩感逐渐褪去,靠坐着歇了片刻,她才有空打量这间陌生的屋子。 并非是她前两次醒来时睡的屋子。 此屋内摆设,样式简单大气,绝非民间能用得起。 床上被褥铺盖,皆为暗色。 房内还不见梳妆台等女子房间才有的摆件,加之…… 夏宁揪起盖在身上的被子,放置鼻下轻嗅。 有一股熟悉的淡味冷香。 心中难掩愕然,耶律肃竟然将她带到他常日起居坐卧的屋中。 难道是自己坠崖险象环生,让耶律肃发现对她情根深种? 离谱。 耶律肃看中出身,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她的贱籍。 简直离谱。 看来是自己摔到脑子,愈发会胡思乱想了。 念及一物,夏宁抬手,朝着自己发髻上摸去。 在触及发簪仍在头上,手指也摸到了藏在里面的药丸,松一口气。 不敢随意把钗拔下。 唯恐让人发现端倪。 从这两日耶律肃待她种种行为看来,自己逃离一事他并未发现。 否则自己也不会安生的躺在这儿。 但在山中之事实在太过奇怪,马匹失控虽是她刻意引起的,但忽然癫狂横冲直撞却不是一根小小的针线能导致的。 她坠落悬崖后挂在树上,还有人接近像是在摸她的脸。 那时她虽意识已经迷离,但依稀能分辨并不是耶律肃,那双手残留着苦涩药香…… 以及悬崖上传来微弱的打斗声。 恐怕在马上、或那段路上下了功夫的,不止她一人。 自她醒来后,不见梅开嬷嬷等人,就是最好的说明。 耶律肃也在怀疑小院中人。 夏宁倒是不怕,梅开嘴严,且这些事情都是她亲自谋划,梅开只是听她说来,恐怕在看见马车坠崖后也吓坏了,早就将那些安排统统忘了。 至于其他几人,更是无从知晓夏宁的谋划。 若要盘问,耶律肃手中定有善于此道的狠辣角色。 嬷嬷是府中的老人,想必会留些情面,另外四个姑娘未必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这次多少是要吃些苦头了。 事后,她只能多补偿些。 小院之人无辜受牵连,可夏宁又何尝不是。 本能全身而退的一次机会,眼下不但没逃脱成功,还将自己送进了将军府,真是—— 想到这儿,她气的想笑。 只是夏宁不解,对方对她下手只为摸她的脸? 又或是摸她的脸只是附带,另有其他目的? 夏宁想的深入,不禁有些头疼。 用手扶着脑袋,撑着虚弱的身体下床。 她看见桌上的食盒还留着,里头飘出的白米粥香令她难以拒绝,搬了凳子直接坐在旁边吃了起来。 逃离失败不说,自己还真被卷入了斗争。 局面糟糕。 自己重伤。 眼下被困在将军府中。 只希望这是暂时的,等她伤势好些,耶律肃再将她送回小院。 不过—— 夏宁莞尔一笑,笑容浅淡,如薄薄一层纱,浮在面上。 娼籍、贱籍不得入高门侯府。 她便是想要留下来,耶律肃顶着皇亲的身份、骠骑将军的名号,也无法违背这一律例。 只希望能早些回去。 寻个时机她能问一下梅开等人,望他们能平安无事,早早回了小院,别进这将军府里。 众人仍能回去,那她便也能早些回去,重新筹谋啊。 她边想着,边抬起手来,轻触着发髻间的银钗,混乱的心绪逐渐平稳下来。 这日入夜后,耶律肃未归,倒是来了一面生的姑娘。 一身梅青袄裙打扮,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身板立得笔直,仅有脑袋稍稍垂下,显出些恭敬来。 开口说话的声音平稳淡漠。 “奴婢雪音,奉将军之命前来侍奉姑娘。” 看这身形、声调,根本不像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更像是耶律肃派来监视她的眼线。 夏宁当瞧不出来,柔着声音问道:“有劳你了,我迷迷糊糊昏睡了几日,除了见过大人、大夫,不曾见过其他生人,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还请雪音姐姐告诉我来。” 夏宁柔了声调,再加上她面色不佳,额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看着弱柳扶风柔弱不堪。 身上只套了件雪白色的中衣。 愈发温柔无害,楚楚可怜而动人。 雪音语调不变,言简意赅回道:“姑娘身在将军府中。” 夏宁故作惊讶,手边没帕子,便用手虚掩着唇,问道:“竟是将军府……姐姐能否再告诉我,这屋子是哪处的?” 雪音:“前院正房。” 即便夏宁早已猜到,但从雪音口中听来,仍觉得离谱。 心中已有了主意。 面上吃惊之色更甚,呐呐道:“怎会……如此……”接着而来的却不是惊喜若狂,而是一双柳叶眉皱起,便是皱眉也如西子捧心,另添风情,她暗自呢喃了声,遂又抬起脸看向雪音,“大人呢?” “不知。” 她又道:“我能否搬出前院,暂居后院,或是其他地方去?” 此话一出,雪音倒是看了她一眼,依旧惜字如金:“未得将军允许不得擅离。” 夏宁落寞垂眸,“知了……” 雪音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丫鬟,看她行走的姿态步伐,夏宁不是她的对手。 耶律肃派来雪音,一是照顾,二是监视。 夏宁过惯了散漫日子,虽小院里嬷嬷、兰束、菊团,乃至后来的赵刚、暗卫皆是耶律肃的人,但嬷嬷心疼她为多,且并非是将军府中地位不菲的老人,兰束菊团是后来才买进来的,暗卫更是藏在小院之外进不了身,至于赵刚——碍于身份,避让颇多,导致夏宁在院子里过得恣意潇洒。 只要耶律肃不来,她就能做她自己。 可眼下呢—— 夏宁靠坐在床边,余光瞄了眼雪音,暗自叹一口气。 得想办法早些离开将军府才好。 她耐下性子养伤,每日都会问雪音一句,自己能否离开前院。 雪音回她一日比一日简洁。 “不能。” 又过一日,府医前来换药。 夏宁咬着牙硬抗,口中生出淡淡的血腥气来,府医这才包扎妥当,说了句愈合的不错,可下床适当活动活动。 夏宁格外停下,府医走后,就下床在屋子里到处走动。 她虽不畏寒,但这屋子实在太冷了! 外面的冷风呼啸,里面却连个炭火盆子都没有。 连躺在床上也不觉得多暖和。 现在能下床活动了,若不是碍于雪音,她都想打一套拳—— 等等。 她的拳法是耶律肃让赵刚教她的,为何不能打? 瞧她,摔了下脑袋记性都不好了。 雪音正在收拾屋子,看着夏氏冷不防露了个笑脸后,拉开架势打拳。 雪音拿捏不住府医所说的‘活动活动’的分寸,也就没有阻止夏宁,待她打完一套拳,面上多了几分红润之色,才开口道:“姑娘,不能继续了。” 夏宁打了套拳法,出了些薄汗。 躺了几天的筋骨舒展开来,笑容也灿烂了几分。 刚要与雪音说话时,听见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耶律肃归家。 夏宁绽开一个笑容,唱了这么久的独角戏,总算能唱给正主听了。 第60章 整个人恨不得挂在他身上 耶律肃从外地骑马回京,一路上尘土缠身,满身风尘。 入冬后寒风冷冽剐人,吹得清贵之气淡去,身上还穿着刻意降低身份的寻常袍子,愈发糙厉、肃冷。 染上几缕亡命之徒的危险气息。 入京后直奔将军府。 刚进前院,就见夏氏从屋子里跑出的身影。 她仅着薄袄,刚一出来,一张脸就冻的煞白,眼神激动、雀跃。 这教耶律肃想起,每回去小院时,她见到自己总是如此。 根本不恪守规矩。 念及她是外室,耶律肃对她颇为宽容。 在他以为夏氏要过来时,却见她站在原地,遥遥福了福身。 克制、知礼。 耶律肃眼色渐深,面上不显,大步流星进屋去。 夏宁心细如发,自是发现了耶律肃的不悦。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守在屋子的雪音识趣的退下。 跟随在耶律肃身后的何青这几日累的脱了相,温文儒雅荡然无存,糙的活像是个绿林汉子。 见自家将军进了前院正室,他脚下打了个绊儿险些摔倒。 好了好了,这一进去没个一晚上是不会出来了。 他总算能睡上一个好觉! 不然有命挣钱没命花了啊! 正室里。 夏宁一改在外头的克制有礼,把门合上后,走到耶律肃身边,柔夷轻抬,伸手为他解开大氅,眉眼稍抬,含着浅笑打量着人。 身段微倾。 怎一个媚字了得。 耶律肃一向是正经惯了的人,但也已习惯夏氏这番作态。 脸色依旧冷的厉害。 夏宁寻地搁了大氅,依偎靠着耶律肃的前胸,因着两人各有高低,她的脸刚刚好能贴在男人的胸前,头靠着肩膀。 双手顺着腰带,游移磨蹭着。 声音暧昧低柔,似是有诉不尽的柔情蜜意,“大人出去了这几日,留奴一人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知有多可怜。奴家枕着大人的枕头,大人盖过的被褥,夜里梦回,总觉得奴被大人抱——” 暧昧不清的话语说到最要紧的关头,被耶律肃用一根手指打断。 手指抵着她的额头,支开她的脑袋。 声音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冷上一些:“站无站相,看来你是又将规矩彻底忘了,需得长长记性。” 垂下的眼神冷漠。 沁黑的眼底平静无波。 看得人心底发冷。 夏宁听他警告自己,故作害怕的连忙站直了身体,睁着一双真挚的杏眸,辩解道:“奴在外可是将规矩学的周全,生怕被外人看了去。可眼下房里只有我与大人独处呀,”她这句话说得爱娇、委屈,杏眸薄雾缓缓聚起,“大人连这也不愿意与奴亲近了么?” 尾音微扬,眉尖若蹙,楚楚动人。 言下之意,自己在外面克制有礼是故意为之。 做给外人看的。 私底下,是一刻都不愿离了大人。 这番姿态,换做旁人早已心肝宝贝的哄着了。 可耶律肃却不纵着她,扫了眼她又要靠近的身子,提醒道:“站好了。” 夏宁扭着帕子,乖乖站好。 撅着嘴,耷拉着眉。 看着是不服气却又真委屈。 看的耶律肃胸口一阵烦躁。 没规矩在先的明明是夏氏,他才说了两句,且还不是训斥,就露这副嘴脸给他看是打算如何? 就不罚她,规矩都扔到狗肚子里去了。 耶律肃刚要开口训她,就听见夏氏大着胆子哼哼唧唧道:“莫不是大人将要大婚娶大娘子了,奴家这般外室便入不得眼了?” 这番话说的实在大胆。 耶律肃脸色一变,斥道:“夏氏!” 夏宁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糊涂话,一时也顾不上规矩,踮起脚,抬了手,轻捂住耶律肃的唇,满目的懊恼,杏眸闪着泪花,“奴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大人别恼了奴家,是奴一时糊了心才说出这些话来。” 耶律肃直接拨开她的手,冷眉寒目:“最好是真不敢了,再让我听得只字片语试试看。” 言语狠厉。 夏宁晓得自己逃过一劫,福了福身:“谢大人开恩。” 犯了这一出后,夏宁伺候的谨慎殷勤。 耶律肃换衣净面净足,都是夏宁一一仔细伺候着。 使尽了服侍人的好本事。 耶律肃外出办差,办的还是个颇为棘手的差事,两日未好好合眼,差事才了,又收到京城密报,在肃清京城东罗探子时查到了图赫尔当初离京线索,快马加鞭回京,此时便是铜铁铸的,人也有些精神熬不住了。 再加之夏氏这番温柔小意的伺候着。 便有些乏了。 夏宁服侍他躺去歇息。 这是他在府中睡惯了的床榻,今日方一躺下,便察觉异样。 但因着困意上来,只先睡了去。 夏宁左右无事,便也脱了外衣躺在他旁边陪着睡去。 这一觉睡到天擦黑了,耶律肃才醒来,刚一睁眼,发现自己热的浑身是汗,略一动身,身旁之人迷糊着嘤咛一声,睡得粉嫩的唇轻轻启合,溢出一句‘嬷嬷别闹,再容得我懒会儿罢……’ 倒是睡得面颊红润。 耶律肃伸手摸了下被褥,加厚了一层被褥,一睡下去就软的教人身子陷进去。 他身上盖着一床被子,她身上也盖着一床厚被,睡着睡着,她身上的被子跑到了耶律肃身上去,连着人也一起钻进了他的被里。 男人体热。 她身上也暖的很。 两人躺在一块儿,也难怪让耶律肃惹得一头脸的薄汗,这是被生生热醒了。 但精神已是大好。 见身旁的夏氏睡得酣实,自己却是被热醒的,伸手掀了她身上的被子。 耶律肃这才看见她竟然只着贴身小衣。 额头的青筋狠跳了下。 这夏氏! 被子还未来得及盖上去遮好,沉睡中的夏宁被屋子里的寒意激的一个哆嗦,想也未想的直接就往耶律肃身上扑过去,双手双脚牢牢抱住了,闭着眼睛哼哼唧唧道:“冷呀冷得很……” 她扑过来的极快。 耶律肃都来不及隔开她。 整个人恨不得挂在他身上。 嘴唇恰好贴在他凸起的喉结上,说话时一张一合,不经意的蹭着,引得那喉结上下错动。 身子更是紧紧贴着。 密不透风。 一身美好皆递到了跟前,任君采撷。 耶律肃方才被热性,浑身燥热,这趟回来又火气大了不少,几下之间,眼神卷起一阵汹涌暗色,鼻尖萦绕着夏氏身上的味道。 不似香气。 却浸入呼吸之间。 身子有了反应。 屋子里夜幕降临,偏生眼前的一身肌肤细腻滑手,却又不松散垂荡,一路之下,心便起了欲。 偏点火之人还不自觉,上下挪动试探着,寻了个好姿势还要睡去。 却被一个压下,惊得从梦中醒来。 她吓得低呼出声。 轻哼声从唇边溢出。 眼神迷离未散,惊慌浮起。 在看见是谁人后,一双极好看的眸子稍稍弯了,唇瓣微起,眼神似钩,皓齿咬唇,笑的愈发魅惑。 又成了那个他最不喜的夏氏。 耶律肃单手捏住她的下颚。 引得娇呼一声。 却更像是情趣卖弄。 耶律肃强意骤起,不再顾她,狠狠要了番。 惹得夏宁哭了一回,还拿拳头去锤他,娇倩的恼人,竟不似以往那般顺承听话,耶律肃被她小声的啜泣声哭的闹了,捏着她的下颚直接吻了上去。 毫无怜惜、柔情技巧。 但,却让人两人都愣了一瞬。 三年以来,他只当夏氏是个纾解排解的外室,他供她衣食无忧,她就该顺着他,偶有真的失了度,才会体贴一二,但也是寥寥。 这一事,他不愿去亲近她。 可今次仅因她哭的实在呱噪,便行了。 却也良好。 不曾令他有反感之意。 而夏宁是真真切切的呆住了。 天青阁里,她常见那些肥头大耳的恩客用那张嘴去亲近姐妹们,姐妹们面上娇笑着,为了增添情绪而闪躲,私下里提及却一脸嫌恶。 还教夏宁,“等你到了那个地步,就当自己在吃一油腻红烧蹄子,尽去舔、咬,不用几下,那些个色痞子的爪子早就按奈不住,转而亲近其他地方,你再使出那些本事来。” 她知耶律肃一向瞧不起她。 只当自己有过不少恩客。 这三年从不与她这番亲近。 可今晚却是…… 夏宁无从学习,先是愣了,再是茫然不知从何而起。 一改往日那些个婉转承欢的妩媚手段,任由耶律肃做主。 而他却像是得了乐趣,知她不会,柔了些,引着她,夏宁布了一脸红霞。 呼吸纠缠,渐乱。 分离之时,银丝未断。 添了不可言说的昧意。 耶律肃的眼神愈发深邃,像是暗到极致的深潭底下镇着熊然的火焰,烫的人生疼。 这一番又是恩宠缠绵难断。 夏宁分散了心神,失了些难得的理智。 最后只水润着一双微红的眸子,胸脯起伏喘息不断,累的眼皮一张一合,几乎要昏厥过去。 特地留在肚子里想说的话,也累的实在想不起来。 见耶律肃起身净身,才敢睡去。 他若是嫌自己身上脏,估计明儿个就会把她遣送回后院去了。 省的她再费工夫也好。 晚上劳累后一场好眠。 醒来时,伸手一摸身侧,竟然还是温的,这才打量着。 床上四周青色帷幔垂下,分隔开来。 但挡不住外头的动静。 模糊的看得出耶律肃在屏风外更衣,的确是刚起。 夏宁心生一念,想着自己能算得上是美色误君子了罢,竟能拖他至现在才起。 想着嘴角挂了一缕嘲讽的笑。 她正打算起时,耶律肃朝着床这边走来。 朝服已然穿戴妥当。 伸手拨开帷幔看她。 昨晚歇的好,昨日面上的倦色早已消失殆尽。 在掀开帷幔时,对上夏宁浅笑的眉眼弯弯的脸,生冷的气息凝滞了须臾,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生人勿进的高冷尊贵姿态,眉睫垂下,带着些许不满:“醒了就起,赖在床上像什么样子。” 帷幔外的光线明亮的晃人眼睛。 夏宁眯起眼,视线从他的脸上滑至他身上黑底墨蓝暗纹的朝服。 嘴上懒散着调子说道: “奴身子乏的很,实在起不来嘛。” 她整个人都藏在被褥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捂得粉颊红唇,眼下虽有疲惫,杏眸含笑。 比起她说的累、乏,更像是在小猫在娇嗔的喵喵叫,撒娇。 耶律肃最不喜欢规矩懒散之人,眉心皱起,打算训她时,目光看见她额上渗出的血色,似是比昨日见到时深了些。 想起昨夜种种,他竟有一丝不自然之色从面上闪过。 不过也只有那一瞬。 本打算训夏氏几句的话,改为了:“在将军府里住着,就把你身上那些没规矩的性子收起来。” 说完后,手上松了帷幔,偏头吩咐候在外侧的雪音:“传府医来为夏氏换药。” 雪音站的远,又隔着帷幔,声音便听不太真切。 只听得雪音回道:“是,将军。” 缓了缓后,又道:“将军,您该入宫了。” 夏宁刚醒来时精神还算好,但醒了会儿后脑袋又疼、又晕的厉害,没一会儿就觉得浑身无力,打算再眯一眯,听得雪音的话后,饶有兴趣的勾了下嘴角。 待耶律肃离开后,她伸手掀开帷幔朝外看去。 从她这儿瞧能看见站在门口的雪音。 正立在门口,朝外望着。 虽不能看见她的眼神,但从言行举止看来,雪音性格虽冷,但到底也是女子,对耶律肃怀有爱慕之心,也能理解。 “姑娘。”雪音是习武之人,察觉到了夏宁的视线,侧过身来,与夏宁对视上了,“奴婢去传府医来,姑娘可要起身了?” 这语气—— 啧啧啧。 和刚才那一声‘将军’可谓是天差地别。 夏宁弯了眉一笑,“你去罢,我这就起了,不必顾我。” 雪音福了身,出门去。 夏宁也不再赖着不起,强撑着精神起床梳洗,好在热水、毛巾等物都是提前备好的。 她对着镜子梳妆,铜镜照出的人影模糊,却也难掩镜中女子被人疼爱过的姿色。 仅簪着一支银钗,仍能当得一句堪称绝色。 只是这绝色,滋长于风月场所,在旁人看来,难等大雅之堂。 这会儿的夏宁还怡然自得。 过会儿府医登门,拆开她裹在脑袋上的绷带,眉头皱起老高:“这——长得好好的怎么会裂了?” 第61章 将军归来,难免失控 这一嗓子吼得夏宁一愣。 裂了? 是指她的伤口? 难怪那时耶律肃的口吻忽然变了,原来是看见她伤口渗出血来,这才待她好了些。 夏宁还想伸手去摸,才伸了手就被府医拍开,一脸怒容:“姑娘实在是太不爱惜女子容颜了!那么大一个口子,好不容易才长好了些现下又裂了,如此反复留下疤痕可怎办!” 谁不知这位如今可是将军心尖尖上的人。 留下疤痕,被将军责罚的可是他! 府医愈想愈气,还想继续恐吓夏氏两句时,见夏氏晒晒笑了,手腕垂落时,遮盖住了手上的痕迹。 老人家见多识广。 瞬间了然。 咳咳。 错怪错怪。 将军归来,难免失控—— 也不怪这柔弱的外室。 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夏氏明知自己有伤在身,顾惜自己一二,难道将军还会强上了她不成? 想来想去,府医还是怒着一张脸,指使雪音取热水来。 这回,府医在水中加入一种绛紫粉末,用热水烫过的巾子仔细擦拭裂开的伤口,本来还不太疼的伤口猛一沾上巾子,一股尖锐的刺痛直刺大脑。 疼的人失声惨叫。 饶是夏宁能忍,也没忍住。 斗大的冷汗从脸颊滑落。 嘴唇剧颤。 府医也忍不住佩服她这能忍的性子,方才还怒气冲冲的语气,顿时温和了起来,“姑娘若能忍就多忍会儿,这是东罗传来的秘药,用在伤口上虽有刮骨剔肉之感,但能加速伤口愈合,不留疤痕。” 夏宁还算爱惜自己这张脸。 咬着后槽牙,道:“多谢谢大夫,我还能忍得片刻。” 府医:“很快就能好了,今晚会疼的更厉害些,熬过晚上,明日就好了。” 夏宁只当是疼这一会儿,一听府医说现在只算是开胃菜,真正难熬的是在晚上,她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府医手脚麻利,包扎妥当。 而夏宁只剩下趴在床上喘气的力气。 像一尾跳上岸脱水许久的鱼。 微张着嘴巴,缓慢的喘息。 府医看她实在可怜,又留了个安神的方子,作用不大,聊以安慰。 夏宁立马让雪音下去煎药。 疼的厉害时,她伸手摸发间的钗,想着她能否活生生‘疼死’拉倒,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仔细筹谋。 当务之急,她先要从前院搬回后院,若能一举从前院搬回小院,那便是再好不过。 但冷眼旁观,自她受伤后,耶律肃待她似是愈发好了,愈发上心。 这些变化隐隐令她有些不安。 尤其是在昨晚…… 夏宁抬起手指,轻抚过唇瓣。 一时失神。 也很快回神。 她的出身摆在这儿,贱籍。 况且耶律肃明年春日就要大婚迎娶正妻,若他真的对自己有意,又怎会如此仓促大婚? 恐怕,也是他一时兴趣。 男人么,在床上说的话、做的事都当不得真。 她想着想着也就想通了,忍着头疼等人回府。 熬到晚上,头疼最剧烈、难忍时,才听见外面有了动静。 她都不用挤出眼泪,一双眼睛早就裹着眼泪花儿,水汪汪的盯着门口的方向,一看见门开,就开始梨花带雨、无声抽泣。 耶律肃去了皇宫大半日,离宫后又到处奔走,才将一人从大狱里带出来。 三人皆是跟着他从战场上下来的,因旧疾无法再次出征,被耶律肃留在京中个谋了个官职。 一个月前,陆续爆出占地强征税收的案子。 闹出了好几条人命。 这事还发生在皇城根下。 渊帝为此大发雷霆,命令详查。 查来查去,革了不少官员,其中——涉事的打手竟是从耶律肃的旧部手下雇佣的,证据确凿、百口莫辩,查到当天就下了大狱。 自这事后,耶律肃在京中的旧部陆续出事。 且都是涉及了皇室利益的大案。 所犯之罪都不重,但也无法全身而退。 耶律肃为了这些事奔走。 翻案困难,但他也不曾放弃。 那些被无辜牵连进去的,都是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原想着留在京中谋个官职,却被圈进这些权力争夺之中。 午夜梦回,耶律肃也曾为这些誓死捍卫南延领土的旧部寒心。 回将军府进了前院后,不假思索,直奔正室,而非书房。 一推开门,绕过屏风,就看见躺在床上正在哭着的夏氏。 看见她额上的绷带厚了一圈,血色淡去,心知府医已经为她看过了,既然没报到他跟前来,想来也不太严重。 怕是夏氏娇气,故意哭给他的。 在床笫之间,她也是这般爱哭给他看。 真不明白,好端端一人,怎的能留出这么眼泪水来。 他奔波了一日一身尘土,只站在床边,垂下视线看她,“又在哭什么。” 夏氏哭的更凶了。 她挣扎着要起身,可一动,就疼的倒吸一口冷气,咬着唇呻吟出声,痛的脸上毫无血色。 “大人……”她颤栗、呻吟着。 不像是装得。 耶律肃这才多重视了一分,叫来雪音问话:“府医来替她换药不曾?” 雪音恭敬的回道:“在您走后谢大夫就来了。” “她额上的伤是怎么说——” 耶律肃正说话时,又听见夏氏撑不住的呻吟声,瞥了眼,见她痛的躺不住了,蜷起身子。 他眉心皱起,语气略带些不悦:“怎么痛成这样?” 雪音心中微刺,但仍仔细回道:“谢大夫说姑娘额上长好的伤口裂开了,反复容易留下疤痕,为了不留疤,便用上了东罗来的秘药。虽有刮骨剔肉之痛,但能好的快些,也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禀报完后,又斟酌着加了句:“大夫说熬过今晚就能好许多,不会再这样疼了。” 听得雪音详尽回话后,耶律肃的眉心才舒展开来,挥手让她下去。 雪音后退三步,绕过屏风正要离开时,模糊听见里面的对话。 “大人,奴快疼死了……” “既然谢安敢用此药,就不至于要了你的命。” 听着冷漠,但她也听见了将军坐下的声音。 雪音加快步子离开屋子,又将门合上。 这才仰头看了眼黑夜。 屋子里,夏宁正嘤嘤嘤的拉着耶律肃哭惨,哭的越来越伤心,上气不接下气,可额上的伤口一牵扯到就撕心裂肺的疼。 连夏宁都把自己快哭烦了。 她性格坚毅,那些心酸痛苦的眼泪早早就在天青阁的头几年耗尽。 自那之后,所有眼泪都是博取怜悯、疼惜的手段。 这会儿哭的额头疼的厉害,这一日吃的还少,这般嘤嘤嘤的哭又消耗体力,她很快哭不动了。 只能偶尔委屈的抽泣几声。 抽的狠了,扯到伤口,疼的她又是一阵煎熬。 余光窥探着耶律肃竟然没一丝厌烦,还坐在床边。 不应该啊。 难道是哭的次数太多,他早已习惯了? 夏宁索性停下来。 耶律肃见她终于消停下来,掀唇,冷冷道:“哭不动了?” 夏宁:您真相了。 这男人的血是冰做的,捂了三年还是冷的。 偶尔体贴一分,还来的快去的也快。 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夏宁虚弱着浅浅点头,哭的连鼻尖也红了,如实道:“太疼了,疼的吃不下……” 耶律肃便道:“那就继续饿着,真饿狠了就能吃得下了。” 夏宁忙道:“也不是全然没了胃口,只是……”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期期艾艾的望着人,“馋张嬷嬷的手艺了。” “你想如何,回小院去?” 耶律肃挑眉看她,眼神沉沉,探不出心思。 夏宁动心。 恨不得立刻点头。 但与她‘一腔深情’不符,若是现在点了头,按照耶律肃性格,定会怀疑她。 一旦疑心,她动过的手脚难保不会被查出来。 她咬着唇,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奴馋嬷嬷的手艺,念小院里姑娘们的伺候,就是不爱大人,也不念大人将奴家从鬼门关门口拉回来的恩情,为了一口吃的,贪图姑娘们的伺候,就想要归家去。这般无情无义的外室,大人还不赶紧弃了了事。” 说罢,她还想要掉上几滴眼泪。 可脑袋实在疼,眼睛也疼的厉害,一时半会儿挤不出眼泪来。 她说的任性,耍起了小性子。 耶律肃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非但没有训她没规矩,反而说道:“这几日你只得喝清粥清淡小菜,就是宫里的御膳房做出来也是一个味道。” 见他温和了些语气,夏宁跟着就说道:“大人给的雪音固然好,但梅开那些丫头随了奴三——” “夏氏。” 耶律肃忽然开口,眼神微冷的落在她的脸上。 “不要得寸进尺。” 夏宁诧异。 这就得寸进尺了? 她还没要什么呢。 夏宁瘪了下嘴,又装出委屈的嘴脸,“前院外男又多,奴连这屋子都不敢迈出去一步,在这儿也没个说话人,现下又下不得床,捏不了针线握不了毛笔……就要活活憋闷死了……奴、奴实在是想她们了……” 耶律肃对她这番话不置可否,反问:“雪音不是人?” 夏宁哎呀了声,“那是您送来的姑娘,奴生怕说错了话惹雪音姑娘笑话。” 说话也不肯好好说,伸手拽着耶律肃垂下的衣袖晃来晃去。 一副小女儿撒娇的娇嗔样。 耶律肃拽开她的手,依旧冷静自持,“过两日就把你送去小院。” 夏宁心花怒放。 可面上不敢露出一分一毫。 “可、可——”她转了转眼珠,有了主意后颦蹙眉心,楚楚可怜,“奴家的伤还未好——嘶——可疼可疼了……” 她伸手扶着脑袋,哎呀哎呀的叫唤。 耶律肃双手环胸,冷眼看她唱戏,哼笑一声:“头疼成这模样也没见你少说一句。” 夏宁立刻闭眼、闭嘴,装睡。 还似模似样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番毫无规矩的作态,令耶律肃看的眉头紧缩。 恨不得将她挖起来再抄个百遍女四书! 终于还是没下手。 罢了。 等她伤好送去小院眼不见为净。 装睡的夏宁倒是真的睡着了,在耶律肃回来前,她喝了安神的汤药,恰好药效起来。 耶律肃也不再房内多待,径直去了书房,叫来赵刚回话。 问的便是马车坠崖一事的口供。 赵刚仔细答道:“小院中一应五人,其中菊团与兰束二人留守小院,甚至都不知道马车改道一事。而随行的三人中,嬷嬷、菊团与兰束三人的死契皆在将军府,梅开、竹立二人的在姑娘手中,姑娘出事后两人受惊过度,直至听到姑娘无事才清醒,各人的口供也都对得上,皆无可疑之处。” 那就是夏氏遇难,皆为东罗之人策划。 若夏氏不绕道进山呢?若她那日又忽然转念不想去宝华寺上香了呢? 耶律肃略作一想,仍觉得有些许不对。 可有抓不住这不对之处。 两指敲击着桌面,连着十几下后戛然而止:“人还在府中?” 赵刚:“是,不得将军命令,卑职不敢擅自放人。” 耶律肃并未立刻给出回答。 赵刚揣度着自家将军的表情,试探问道:“府中女使仅有雪音姑娘一人,是否要留下一二人去夏姑娘身边侍候?” “不必,今晚全部遣回小院。” 赵刚应下。 耶律肃又吩咐道:“三日后安排一辆马车,送夏氏出府。” 赵刚一肚子不解,但也只能答:“卑职领命!” 而这一夜,夏宁睡得极不安稳。 额上痛不欲生,四肢滚烫,梦境颠倒混沌,光怪陆离。 偏她不喜欢有人在外头守夜,将雪音打发了下去,此时难受的死去活来,也愣是无人发觉。 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矮桌上放着的茶杯拨到地上。 力气太小,茶杯质量太好。 竟然没碎。 只是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圈。 看些夏宁眼睛发直,险些被气晕过去。 “救……命……” 她嗓音嘶哑,胸口更是憋闷的像是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喘不过气,一丝恐惧摄了她的心神。 可她不愿认命。 又试图去够茶壶,可离得实在太远。 高热烧的她视线晕眩,微弱的气息令她动不了胳膊,仿佛能察觉到生命在体内流逝…… 意识模糊间,似乎听见开门声。 有人来了…… 她,不必死了。 “夏氏!” …… “夏宁!” …… 第62章 他还未彻底厌倦夏氏 耶律肃推门而入时,看见夏氏探出半边身子,伸手正试图勾着矮桌上的茶壶,身子摇摇欲坠。 他疾步入内,在夏氏昏厥之前将她抱住。 触肤之地,皆是滚烫。 而怀中的夏氏已然因高热晕厥。 浑身滚烫,脸色红的异常。 呼吸微弱。 他抱着夏氏的胳膊猛地收紧,几乎是吼着道:“传府医!” 听见动静才跨入屋内的雪音见状一愣,心中一处微不可查的刺痛,她转身疾跑,去为夏氏请府医,也是为了尽快离开那个屋子。 那个背影,陌生的令她难受。 也—— 嫉妒的令她面目难看。 在府医赶来前,耶律肃又命何青取来护心丹,到处一颗,捏开夏氏的嘴唇,将护心单压在她的舌下。 这些种种,皆是耶律肃亲手为之。 府医是被雪音从梦中薅起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耶律肃来不及训斥他这些,只让他快些为夏宁诊脉。 饶是府医进了将军府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见将军如此慌张。 尽管他掩饰的极好。 但眼底的神色却骗不过他这老头子。 府医深更半夜被挖起来,本以为是夏氏熬不住疼痛,可等他仔细一看,眼神骤然变了。 撂下药箱,上手检查。 最后面色凝重的得出结论:“夏姑娘这是中毒了。” 不等耶律肃开口询问,他自行飞快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夏宁身上各处扎下数十根银针,又取出一把泛着冷光的小刀,托起她的手腕,正要下刀时,却被耶律肃伸手拦住。 “她失血过多,此时高热惊厥,再行放血不等于是取她的命?” 言语冷极。 视线毫无温度的看向府医。 府医一心救命,竟也不畏耶律肃的冷面冷腔,绕开他的手腕,转头命令道:“取盆来!” 说罢,这才回耶律肃一句:“我这是救她的命!” 耶律肃得了他这一句话,这才暗许下人为他跑腿。 铜盆取来放血。 府医又从药箱里拿出一颗丹药,拿出时一瞬间剐心的肉疼,但也只是心疼这一瞬而已,他捏着夏氏脸颊正打算塞进去时,发现—— 咦? 有了。 看来这外室还真是自家将军心尖尖上的人啊! 有价无市的救命仙丹说给就给了! 这不立马把自己的那颗收起来。 多吃了一颗也不会多保一命,还是留着救其他人命来得划算! 府医又开了药方命人去煎煮,索性这些药材将军府的药材库里都有,煎煮好放至温热,捏开嘴巴直接灌下。 夏宁昏厥咽不下去,府医用两指捏着她的喉咙,一掐一滑。 咕咚一口就咽下去了。 动作利落。 看得何青也忍不住跟着咽了一口。 喝下汤药后,府医才停下放血,他划开的是左手五指指腹,流出的血虽不多,但架不住放的时间长,待止住后也接了半个铜盆。 昏睡中的夏宁脸色毫无血色。 只一张脸烧的滚烫通红。 汤药喝下后很快就发了汗,随着发汗,高热不再攀升。 在昏厥中的夏宁才皱紧了眉心,痛苦的小声呻吟,脸上有了一丝生气。 这般折腾两回,两手指腹都放了血,灌了两次发汗的汤药,高热彻底退下,府医收了银针,摸了一额头的汗,吐气道:“救回来了。” 累的只能说出这几字。 “你辛苦了。”自昨夜起,耶律肃不曾离开半步,视线这才从夏宁面上移开,看向府医,“知你不易,但有些话我仍要现在问清楚。” 府医耷拉着困倦的眉眼,强撑着精神道:“我知将军要问什么,准确来说,夏姑娘并非被人刻意下了毒药,而是两种药材对冲才引起的中毒。昨日给夏姑娘用了生肌药粉中的一味药,与一香料药性对冲,引发高热、惊厥、四肢抽搐等症状,病情急且重,错失最佳解毒时辰,华佗再世怕也无能为力。” 府医说的平静,听来却让人心惊。 耶律肃沉着脸色,“夏氏从不用任何香料。” 雪音也忙道:“奴婢伺候夏姑娘几日,房中亦不曾用过任何香料。” 府医:“这种毒发多见于几十年前的东罗女子身上,女子爱美不愿身上留下疤痕,东罗人又爱制香,两种药材对冲,个时辰内便会毒发。但夏姑娘却过了七八个时辰才毒发,估计是染上香料量少,且有些时日,这些稍显的温和些,不至于丢了性命。” 耶律肃:“雪音,送谢先生回去休息。” 雪音应是,引着府医谢安退出去。 谢安得了耶律肃一声‘谢先生’,心花怒放,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劲儿,又与雪音道:“你家姑娘醒来后,记得差人来叫我,我把脉看过后再给她开方子调理。” 雪音回了句:“有劳谢先生了。” 跟着耶律肃也改了口。 出了前院后,谢安脸上的褶子笑的都挤成了一堆。 谁能想他自荐来将军府效力多年,一身双毒的本事,竟然到现在才得以发挥!也算是被他熬出头了! 雪音去送谢安。 何青识趣,寻了个借口出去。 耶律肃往前面坐了些许,离夏宁挨得近些,伸手,用手背探了下她的额头。 不再滚烫,虚汗未止。 视线落在她缠起的十指上,想起夏氏虽能忍不怕疼,却常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嚷嚷着疼,等她醒来,十指连心,不知道又要哭多少眼泪。 谢安才傲,寥寥一句‘华佗再世怕也无能为力’带过。 可他知道,昨夜有多凶险。 落在她额头上的手下移,拢住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面颊,动作有些生硬,似是做不惯,但已是极尽温柔。 他还未彻底厌倦夏氏,怎会轻易允许她去死。 而下手害她之人,他亦不会放过。 念及此,耶律肃的眼底划过一道嗜血厉色。 夏宁九死一生,在鬼门关前被生生拽了回去,虽然保全了性命,但也丢了半条命,虚弱的令她不齿。 她一醒来,雪音就去请了谢安前来诊脉,不敢有任何耽搁。 这一动静,惊动了正在书房里的耶律肃。 书房离正室近,他先众人一步见到了夏宁。 夏宁将将醒来,脑袋混沌如一团浆糊,身子又像是压了快大石头动弹不得,仅有一双眼睛能转动视物。 看见的便是耶律肃。 他的眼神……似乎变了些。 夏宁糊涂的想着。 任由他摸摸自己的脸,再要想些什么,脑袋晕眩的厉害,只得闭上眼休息。 她似醒非醒,也感知到耶律肃一直没有离开。 直到谢安来把脉开了药方,满脸欣慰道:“夏姑娘底子不错,虽气血亏损的厉害,仔细养上个把月也就无碍了。” “下去抓药罢。” 谢安折腰,应是。 很快,汤药呈上。 夏宁求生意识极强,再苦的汤药也配合着喝完,药里多是补气益血的好东西,又加了几味安神助眠的,汤药喝完她就沉沉睡去。 到了夜里才醒来。 守夜的是雪音。 她见夏宁醒来,凑过头来,仔细问道:“姑娘醒了?可有不适?” 眉眼间的担忧不像是假的。 夏宁朝她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让你挂心了,我还不错,只有些饿……” 她气血亏虚。 精神看着有些差。 说话更是虚弱无力,毫无中气。 活脱脱成了一娇弱病美人。 雪音见她开口提了要求,立马道:“姑娘稍等会儿,小厨房里温着清粥,奴婢这就去取来。” 雪音离开后,夏宁敛起面上的笑容。 或许,她早已被卷进权利争斗的计算之中。 这次病发突然,九死一生。 她吃住皆在将军府,能近她身的人屈指可数,能下毒害她的人仅有府医与雪音。 雪音虽对耶律肃心有爱慕,但她身份特殊,即便夏宁这外室颇受耶律肃宠爱,也对她这个侍女身份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 毕竟雪音受宠的话,那是直接能提妾室的。 而夏宁此生,再受宠,也只是一卑微外室罢了。 至于府医—— 他受命医治夏宁,若还偷偷下毒害他,岂不是自己寻死? 那她的毒是谁下的…… 是在将军府中,还是在将军府外…… 她蹙着眉,趁着此时精神尚佳,一一细思。 想的过于投入,连耶律肃进来都不曾发现。 等人在床边坐下来,她才回过神来,诧异的看他。 以及—— 他端在手里的瓷碗。 里面盛着飘着热气的清粥。 诧异之后,便是感动与受宠若惊。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眼眶微红,“怎好……让大人……做这些……奴自个儿……” 可身上实在无力。 最后还是耶律肃半抱着她坐起,又在她背后塞了两个引枕让她靠着。 一手握着白瓷小勺,舀了一勺,略吹了两下才递到夏宁唇边。 这番动作温柔,但他的眼神依旧冰冷。 不见星星点点的柔情溢出。 夏宁垂了眉,苍白的脸颊上透出些许粉色,半敛的眼睑,轻启唇瓣。 含住白瓷勺后,掀起眼睑,偷偷娇羞的看他。 欲说还休。 最是动人。 耶律肃眉心一皱,抽回瓷勺,冷声道:“好好吃粥,吃完有事问你。” 夏宁被说了,也不害怕。 似是想对他笑。 又因无力,只能扯下嘴角,柔弱无力的答道:“奴……知了……” 耶律肃做不惯伺候人的事,动作生硬又快。 烫了夏宁几次后,她红着眼睛小声说‘疼’,得了耶律肃不耐烦的一句‘矫情’,速度倒也慢下来了。 一碗清粥,夏宁喝了个精光。 胃里熏得暖暖的,连人看着也精神了些。 她扬起笑脸,慢吞吞道:“奴还……想……” 不等她说完,就被耶律肃一口否决。 “你几日滴水未进,不可吃的过多。” 夏宁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耷拉着眉眼,毫不可怜:“奴听大人……便是……” 她靠在引枕上,藏在烛火暗处。 眉眼看着模糊,平添些许温柔。 但这温柔只是虚弱的伪装,她的眼神失了光彩,看着他总是炙热直白的眸光也黯然失色。 令他看着不悦。 夏氏,不该如此模样。 这一切,或许皆因他而起。 夏宁吃了个半饱,身子慵懒,眼神有些无力的望着耶律肃。 不知他眼神几经变化是在想些什么。 夏宁只想他快些早,好让自己早点休息养好身子。 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实在太令人难受了。 万事,都不如她恢复身体来的重要。 可耶律肃全无要走的意思,忽然开口问道:“夏氏,你难道对自己身子忽然高烧不退毫不怀疑吗?” 夏宁内心哀嚎一声。 非得在她如此虚弱的时候谈论这事么。 就不等个三四五六天的? “不怀疑……”她看着耶律肃的眼神变化,似是想要探究她这话的真假,自己只维持着无力的表情,缓缓说道:“奴原是……娼籍……难免会遇上些……渣滓,用了各种手段要强,妈妈说过……身上任何突然变化的可以征兆,都有可能是……中了毒……奴此次是否是中毒了?” 断断续续的一段话说完后,换做她求助般看向耶律肃。 耶律肃心中闪过一丝讶然。 面上却透一抹嘲意:“你当真在天青阁学了不少。” 夏宁只当是褒奖之言,虚弱语气里带了些娇羞:“若无这些……本事……奴怎会有幸成……为大人外室……” 只换来他一声冷哼。 夏宁抬起手去拉他的衣袖。 动了手指,疼的狠狠倒吸一气。 她举起双手,这才看见了自己十根手指头都被绷带裹了起来。 瞬间慌了,眼神求助的看向耶律肃:“大、大人……这……这是……” 这般举着双手,十根手指裹得臃肿,看着分外滑稽。 没一点规矩矜持可言。 耶律肃眉心微皱,将她的手按下。 “手指都还在,你这么慌张作甚。” 夏宁继续睁大了眼,显得眼神愈发无力,但语气却是结结实实吓到了:“难不成昨晚奴家凶险到了要断指保命?” 耶律肃:…… 内心涌起一股无力感。 这夏氏—— 该说她胆小,还是胆大才好。 “怎么,这会儿才后怕了,方才说中毒时不还挺镇定的么。” 夏宁的脑袋幅度极小的摇头,眼眶泛红,“大人不懂……” 第63章 求你了,别来了…… 耶律肃嘴角挂着冷笑。 等着她继续一本正经的歪门邪说。 夏宁:“中毒毒深,死了……便也什么都不知道了……可倘若被救活了……奴却失了十指……大人又怎会继续恩宠奴这残缺破败的身子……奴……奴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痛诉一番后,还想嘤嘤嘤地哭上几声,但无奈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十指连心也疼的厉害,没法掩着面颊,连装哭都做不成。 装哭能人夏宁颇有几分尴尬的僵在原处。 掀起眼睑,试探着看了眼耶律肃。 对上耶律肃了然的眼神,只听他不冷不淡的问道:“不哭了?” 对方口吻如此笃定,夏宁诚实道:“大人想听,奴得再喝一碗粥方能哭的出来。” 耶律肃嗯了声,“那就继续饿着,容我耳根子清净些。” 夏宁顿生不满,磨着软绵无力的调子哼了声:“大人~” 说着还想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磨人的功夫,撒娇的调子动作,任她信手拈来。 因身子病重,反而还多了分西子娇弱之美。 可惜,耶律肃最不喜她这些狐媚的手段,此时也没心思。 冷着脸,淡淡看她一眼,夏宁这才知情识趣的不再缠人。 瞧她终于安分下来,耶律肃才言归正传,把府医的诊断捡了要紧的告诉她,又问她出事那日及那之后,有无用过什么香料等物。 夏宁早知道自己是被下毒了。 却不知道是谁下的毒。 又是从哪儿下的毒。 这会儿听耶律肃说来,她只觉得后怕。 马车坠崖,有人靠近她摸她的脸,那双手上染上了苦涩的药香,而那药香却在府医为她用了东罗秘药后,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如若府医头一次为她上药时就用了秘药,或许她早就命丧黄泉了。 这些事—— 一环扣着一环。 嵌入极其平常的事里,无人能察觉。 她不过是一外室,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计算她,要她的命? 夏宁本不想说崖底有人靠近她一事,怕自己坠落悬崖还清醒一事遭耶律肃怀疑,可眼下不得不说了。 她也不敢明说。 只蹙着眉,装作仔细回想的模样,“奴家本就不爱用香,自一年多前被大人罚了后更是不敢用了……”忽然,她眉睫一颤,掀起鸦黑密集的睫毛,一双眸子恍惚着看他,“奴那日在马车里被晃晕了过去,掉下悬崖后磕了脑袋疼的短暂醒来过,那会儿……”她眯起眼,极力回想,“模糊隐约间……像是有什么人摸了奴的脸……” 耶律肃的眼神暗色涌现,冷意浮起。 夏宁才敢接着说道:“那时奴嗅到了一缕苦涩的药香……难不成……”她顿了顿,似惊醒般,激动道:“难不成就是那些香气险些要了奴的命?是那人看到奴额上的伤口,晓得为了不留疤痕,定会用东罗秘药——” 说着说着,她的脸色煞白。 嘴唇嗫嚅着。 眼瞳混乱、缩放着。 顾不上缠着绷带的十指之痛,伸手紧紧攥住了耶律肃的手腕:“原以为马儿失控才致使的坠崖,难道那也是被人算计了要害奴的命?!这接二连三一环套一环,分明是要定了奴家的命!大人!奴自问三年间克己守礼,安安分分的呆在小院之中,不曾碍了谁的道,更不曾惹了谁人的怨恨,却没想到还有人要奴的性命!大人要为奴做主啊!” 她一通哭诉,情绪激动。 嗓音沙哑、撕裂。 眼中纠缠着恐慌、愤怒。 激动之下,气息不稳。 唇色渐白。 像是又要晕过去了。 耶律肃自然不会安慰宽解一个外室,见她如此惊慌失措,终究于心不忍,一个手刀轻轻就将人劈晕了。 总比气晕了好。 殊不知,夏宁在晕过去时,内心想的却是: 太好了……终于能睡了……累死个人了…… 在夏宁晕过去后,耶律肃又传来谢安为她诊脉。 夏氏大病才过,不宜情绪过激。 谢安半阖着眼皮,认真号脉。 搭脉的手指牵动了下,这才收回脉枕。 耶律肃站在一旁,将谢恩的表情看入眼中,表情不见担忧之色,但嗓音略沉着,问道:“有何不妥。” 谢恩拱手回道:“回将军,夏姑娘脉象虽弱但脉息平稳,想是……安神的汤药起效了,方子不必调整,再加其他药材与身体无益,反成累赘。” 耶律肃闻言,又看了眼昏睡之中的夏氏。 见她眉间舒展,睡容安好。 这才收回视线,与谢恩道:“夏氏在出事那日于崖底曾问道一缕苦涩药香,与你所言的东罗香料可有相似之处?亦或是能否重现出来。” “这恐怕……无能为力,那味香料与药材对冲如毒药,这些年便不再大规模种植,鲜少有人再用着香料制香,我也是在东罗游历时曾听老人说过一二,说是香料略带些清苦气息,能压制花香的甜腻,使得制出的香料持久而不浓郁。” 谢恩虽未明说,也是秉着从医严谨的态度。 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尤其耶律肃还听夏氏说,那人用手摸她的脸,怕就是要将香料的味道散到她的脸上。 他目不斜视,命谢安退下,之后一日一诊,仔细照料夏氏。 谢安领命。 出门后,想起脉象,先是啧了声,而后又叹了一口气。 恰好遇到何青怀里揣着只小奶猫从后面进前院来。 他看了眼谢安身后紧闭的房门,靠近了谢安,低声询问道:“谢先生这是叹什么气,莫不是里面……不大好?” 心里想的却是不应该啊。 不是说昨儿个都已经缓过来了吗。 谢安瞅了眼何青揣在怀里的白毛,此时正窝在臂弯里,乖巧的打着盹儿,全然不知人生活的艰辛,眼神有些羡慕的道:“何止是不妙,那是非常好。” 何青被谢安的口吻逗乐了,浅笑着道:“那还不好,她倘若不好,先生更是有的愁了。” 谢安仔细一想,也跟着笑了起来:“也是,我只管我的医术有地儿使,其他的,干我何事,是罢?” 说着,背着双手,踱步扬长而去。 一改刚才出门时的唉声叹气。 何青伸手顺了下小奶猫身上油光蹭亮的毛发,低声嘀咕了句:“你马上就能见到你主子里,在这之前,再容我养得一两日可好。” 小奶猫被摸醒了,蹭了蹭臂弯,轻声喵叫了声。 叫声颤微,绵软。 又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闭着眼睛呼呼睡。 看的连何青也羡慕了。 夏宁在床上躺了两三日,因身体底子锻炼的好,再加上有谢安每日问诊调理,她吃得多睡得好,精神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甚至还能下床坐一会儿。 康复的飞快。 许是担心她关在屋子里无趣,何青在她能下床后,把小奶猫送了过来。 小奶猫一段时间不见她,怯生生的窝在何青臂弯里不肯过来。 夏宁气笑着骂它小没良心的。 最后还是用小厨房里炸出来的小黄鱼把小奶猫给哄了过来。 之后,耶律肃来看她时,夏宁还得意洋洋的把这事与他说了。 “世间唯有美食不可辜负,连畜生都如此,更何况奴家这种食五谷杂粮之人。” 耶律肃早就摸清了她的套路。 环抱着双臂,安静的看她:“想吃荤了?” 夏宁笑盈盈的走到他身边,手指攀着他的腰带,轻扯了下,甜腻着嗓音道:“大人~~奴都素了好几日了,再不吃些荤的都快没力气了。” 耶律肃仍不为所动:“没力气就去躺着,谢安允许你下床活动,没让你一整日去招猫遛狗。” 夏宁理亏,柔柔说道:“奴再也不敢了。” 身子愈发贴近耶律肃,眨了眨眼睛,媚道:“大人~您就可怜可怜奴家罢,奴家饿的都瘦了,不信您摸摸看。” 她是清瘦了些。 腰线愈发明显。 不该瘦的地方一丁儿点也没瘦下来。 耶律肃揪着她的衣领,打算把她提开,视线对上她妖娆魅惑的眼神,心生一丝燥意。 垂下眼睑,目光不算温柔的俯视着她。 嗓音微沉。 “你要我如何可怜你。” 夏宁一听有戏,眉眼弯了,道:“让小厨房一日加个大荤就行,不拘鸡鸭鱼——唔……” 不防耶律肃压下头来,将她的嘴唇严严实实的堵住了。 夏宁下意识就想要躲。 却被耶律肃的手掌托住了后脑勺,牢牢的控制着她,不容许她闪躲。 夏宁懵了。 比起上一回,他精进了不少。 长驱直入,不给她任何拒之门外的机会。 索取无度,几乎摄走她的全部喘息。 一次两次,夏宁仍不适应这番亲近,被动的应承着。 被夺走了呼吸,身子不禁瘫软了下来。 等到回神时,耶律肃搂着她的腰,压在胸前,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滚烫的暗色,嗓音压得极沉:“还要想要开荤么。” 夏宁:虎落平阳被犬欺……哦,不,是他乘虚而入。 夏宁气血仍亏,一番亲热下来,早已软的站不住身子,眼前发黑,内心愤愤,面上却只能微红着眼尾,求饶道:“奴不敢了……一定好好听……谢先生……的话……” 耶律肃长臂一拦,轻松将她抱起放回床上。 撤回手臂后,粗粝的指腹在她唇上擦过,拭去残留的水渍。 动作温柔,但夏宁却觉得吓人的厉害。 “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夏宁:求你了,别来了…… 那眼底的欲火都快压不住了…… 她虽然不怕侍寝,但更惜命啊! 耶律肃对她这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甚是满意,看了好几眼后才离开。 夏宁搓了搓胳膊。 她服侍了耶律肃三年,自她受伤、九死一生之后,耶律肃待自己就愈发失了度。 这可不是一个好征兆。 等着她快些恢复身体,快些离开将军府罢…… - 时节进入了十二月,再过大半个月就要过年。 最冷的日子也来了。 早上一天比一天冷,这一日晨起,夏宁从被窝里出来,雪音服侍她穿袄子袄裙,冷的冻她一个哆嗦。 屋子里也冷的像冰窟窿。 小奶猫也冷的缩在垫子上,见夏宁起来,也只喵呜叫意思下,都不肯离开垫子半步。 往年这个时候在小院里,她们早就烧了两个炭火炉子,手炉不离手。 可今年在将军府里,屋子没有炭火炉也就算了,居然连个手炉也没有。 眼下她大病渐愈,不宜打拳习武。 冻的实在受不了了,才让雪音去寻个手炉给她。 寻了一个多时辰才抱回来一个手炉。 足有两巴掌大,铜黄色的显得发旧,沉甸甸的不说,还光秃秃的。 里面装了才烧好的炭火,烫手的暖不了手。 夏宁收回被烫红了的指尖,对着轻轻吹气,“这手炉大了装得炭火就多,有些烫手,需得制个手炉套子才行,劳雪音姑娘去寻个府里采买的小厮,帮我买些布料,针线回来。” 雪音愣了下,问道:“姑娘要买什么样的?” 夏宁也跟着愣了,“你没买过布料丝线?小厮若不懂的话,能否托府上管针线缝缝补补的婆子去买?” 雪音如实回道:“府上仅有几个烧火的婆子,更没有什么缝补婆子。衣裳破了都是自己动手随便缝补两针,且将军待下人吃穿用度都不错,一年四季八身衣裳,足够穿了。” 虽然猜到了将军府里阳气盛,却没想到过阳气这么盛。 也恰好说明了,她猜的没错。 这雪音绝非是普通侍候人的婢女。 夏宁故作诧异道:“那雪音姑娘是府中唯一的女使么?” 雪音垂着视线,不去看她。 声音不见下人的卑微恭敬,反而说的磊落正气:“奴婢是将军从别处调来服侍姑娘的。” “是这样啊……”夏宁嘀咕了声,又问道:“那大人的衣裳破了,是谁打理的,总不可能坏了便去外头定一身成衣来穿。” “一向都是何青打理的。” 夏宁立刻在脑海中想象出何青绣花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实在有趣的很。 笑过后,她仔细告诉雪音这些东西要去哪些铺子买,又要买哪些布料、丝线,一一交代的详细。 第64章 纵得夏氏如此放肆 交代完后,夏宁才想起银钱一事。 她虽是耶律肃的外室,但也不能一文钱不出就差人去买这买那。 便问起她才来将军府那日穿在身上的衣裳去了哪儿。 雪音想了片刻后仔细回道:“扔了。姑娘那日的衣裳破了多处,又染上了血迹,连着衣裳、鞋子等等都一并扔了。” 夏宁:“扔了?连着荷包也一起扔了?” 雪音见她震惊,问道:“里头银子多么?” 夏宁摇头说不多,只是那荷包是自己亲手绣的极好的一个…… 内心却有些心疼。 她不但没逃走,还丢了荷包连同里面的两个银锭子。 手上没钱,她只能厚着脸皮让雪音跑腿寻人采买。 算了算了。 名声在外早就臭了,也不差吝啬小气这一项了。 雪音得了命令,便去寻小厮采买。 仔细交代了一遍,说的小厮一个脑袋两个大,他虽是出门采买的小厮,但多是买男人的吃穿用度,没得这么个讲究法,连忙拱手告饶:“雪音姑娘,这都是些什么呀,各色丝线、各种料子、银针,绕得我脑袋都晕了,求姐姐心疼些我,干脆给个条子,去了铺子把条子一递,店家只管备货,我只管掏钱取货,夏姑娘还不会为着少东西责怪咱俩,好姐姐您说可行?” 能做采买一事的,个个都是滑不溜秋的泥鳅性子。 把麻烦事儿能推就推。 只管让他人头疼去。 别来折腾他们自个儿就好。 他挂着一脸讨好的笑,看着雪音。 雪音的眼神阴了阴,抿着嘴角,本就清冷的面色显得更孤冷了。 小厮的心眼一转,立刻有了数,笑呵呵道:“我方才与姐姐顽笑呢,记得住记得住,姐姐与姑娘还有其他要买的不?我一并采买回来,胭脂水粉钗环一类的,都能买得到。” 小厮说的热络,雪音僵硬的脸色才渐有好转。 他们这边一来一往说的热闹,引来何青的注意。 他才从院外回来,遥遥听了一耳朵,听见针线布料等物件,且还是夏氏要买的,他来了兴趣,走过去温和的问道:“说得这般热闹,是要买些什么新奇玩意儿回来?” 这话是朝着雪音问的。 小厮一脸巴结地望着何青,却也不敢轻易开口攀谈。 雪音面色如常,回道:“夏姑娘想要缝制东西,使人出去买针线不了。” 何青:“缝制什么?” 还不等雪音回了,何青灵光一闪,将军府中什么都不缺,雪音还模棱两可的只说‘缝制东西’,何青自然而然就往另一头上想去了,忙道:“姑娘要的便快些差人买去,不计银子,只管买好的。” 最后两句话是对小厮说的,末了还补了句:“多扯些暗色质感好的料子,将军穿的多些。” 小厮不敢多问,领了命麻溜地从角门出去办差。 留下雪音有些不解的看了眼何青。 何青回视,眉眼温和儒雅,“夏姑娘还说了什么事?” 内心一片感慨。 这夏姑娘真是使得一手的好手段。 严冬将至,她拖着病躯还不忘给将军缝制御寒的衣物,原先还以为这夏氏不上心,眼下看来,是他相差了。 这夏氏,只用七八分的心意,便想要得到十分的效果。 真不愧是能让将军挂在心上的外室。 雪音收起不解,答道:“姑娘说她来将军府时,身上有一荷包丢了。” 何青收敛思绪,仔细询问:“是什么样式的?里头有多少银子?” 雪音摇头,“一概没说。” 何青也不恼她没问清楚,略一颔首,声音温润着道:“我先去问问府里的人,姑娘身边离不了人,你先回罢,荷包有了眉目,我再告知你。” 雪音回了前院正室。 一推开门,就看见夏宁拿了纸笔,压着手炉在描大小。 雪音想起何青提及将军爱穿深色的这一句话,便问夏宁:“姑娘除了要做手炉套子,还要做什么?” 夏宁刚瞄好了个轮廓,将炉子从纸上搬开。 自己在桌前坐下,单手捏着毛笔,听见雪音的问话后,笔杆子抵在下颚,若有所思道:“就做两个手炉套,我如今精神仍不大好,做多了费神伤眼。” 雪音张嘴预言,却又止住。 那是何青会错意了。 自己也只是猜测,何必多此一举提醒她。 夏宁见雪音不再吭声,自己收回心思,认真的在纸上描花样。 两幅花样描完,精神就有些不济,只能回床上歇着去。 正室里一派安宁。 将军府的教练场上却没这么祥和。 前几日都顾着在外为旧部奔波,今日得了空,夏氏的状态也已稳定下来,耶律肃随手点了几个府兵,连同赵刚一起过招。 一对五,也不是耶律肃的对手。 教练场上,打的肉搏声响。 你来我往,招招见声。 最后,五人齐败下阵来,仰面躺倒在场上呼哧呼哧的喘气,耶律肃仅是乱了气息,额角的汗水滑落,划过鬓角,落入衣领。 在方才过招时,耶律肃的外衫一处破了,针脚松散,开了有一指长的口子。 他干脆脱下扔给一旁的何青,只着一身白色中衣,取过巾子擦汗。 何青将水壶、干净的外衫一并放在小方桌上。 接过外衫叠好了,差小厮送去浣衣处浆洗。 回来时,将军已穿好外衫,正与一府兵拆招。 而赵刚仍在休息,与其他府兵低声谈论,声音压得轻,但也掩盖不了眉眼间的愉悦。 何青的眼神落在赵刚敞开外衫下,露出的袄子上。 虽是冬天,他们才过完招,他居然还穿着袄子。 也不嫌热。 何青面上挂着笑走过去。 恰好听见一府兵指了赵刚穿在里面的袄子上,颇为羡慕道:“就这内穿的袄子别说新的,连旧的我也不敢穿,值个十天半个月岗,不是这儿坏了就是那儿破了,坏了还得自己缝,缝的丑了歪歪扭扭,挺得时间就更短了。” 还有一人道:“你这袄子穿了挺多日子了啊,居然没见破过,针脚够密啊,不知谁缝的?难不成是——” · 一声意有所指的断句,引起几人纷纷打趣的看向赵刚。 刚才那人还故意竖起小拇指。 结果吓得赵刚连忙去看耶律肃,见他没发现这边的动静,抡起拳头就虚揍了几人一拳,低声骂道:“滚滚滚!整日里满脑袋都是女人!离了女人你们就不活了是吧!还坐着等什么,等将军来收拾你们?!” 赵刚到底比这些府兵地位高些。 此时骂了一通,那些人无人再敢开赵刚的玩笑。 老实人都怒了,他们哪里还敢继续得罪。 纷纷爬起来跑到教练场上去过招。 赵刚磨了磨牙,直接将外衫穿好。 就是再热也不打算露出来! 何青走过去,笑的使人如沐春风,“里头袄子的样式不错,就是布料样式看着差了些,可惜可惜。” 赵刚左右看了眼,低声问道:“你这是故意的?” 何青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赵侍卫不必如惊弓之鸟,将军心胸宽厚,不会与你计较这些。” 赵刚摸了摸后背,二十军棍还是挺疼的。 何青笑的愈发温和,“夏姑娘差使小厮去采买针线布料,只管让小厮捡好的贵的买,想来是要为将军缝制些什么,你这袄子就放心穿罢,也好叫人知道夏姑娘体贴咱们的一片善心。” 赵刚听后,松了口气。 就是心疼自己白挨了二十军棍。 殊不知,他们这儿的对话,借着冬日的寒风,一并送进了耶律肃的耳中。 他眉心微蹙,心中腾起不悦。 府医命她多休息,她却全然当成耳旁风,还想要缝制衣服。 看来是他近日怜惜她身子未愈,才纵得夏氏如此放肆。 耶律肃训完这几人后,打算去前院敲打一下夏氏,门房匆匆来报,宫中来了人通传,命将军入宫。 耶律肃停下迈进前院的脚步,看向门房。 “宣旨之人是惠阳宫,还是甘泉宫?” 一方是太后,一方是渊帝。 年关将近,无论哪个宫殿宣他,无非就是那几样事。 门房听出他口吻里的冷意,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回道:“是、是——长熙宫。” 皇后? 耶律肃眼底闪过一缕诧异。 “去回他,我这就准备入宫。” 门房领了命,小跑着离开。 耶律肃改了方向,往将军府大门外走去,一边吩咐:“备马!” 按照惯例,何青在宫门外等他,不会随耶律肃一同进宫。 他们是骑马来的,在耶律肃进宫后,宫门口的侍卫便让何青在宫门檐下躲会儿冷风,此时外头的寒风刺骨,吹得人脑袋都疼。 何青笑着拱手道了谢。 与侍卫闲话几句。 看见正阳门外还停着一辆马车。 这会儿都到午后,最近没有灾情疫情,下朝后留在宫里的官员也早就出宫了。 何青与侍卫闲说几句后,状似不经意的看了眼外头的马车,好奇问道:“不知外头那马车是哪家大人的,今日被陛下留至这会儿还没放出来。” 侍卫的笑容多了几分打趣:“你当真不知?那可是慕家的马车。” 何青微愣,慕姓罕见。 京城上下,能入宫觐见的慕姓,也就只有那位大理寺少卿慕大人。 将军未来夫人的慕家人了。 “入宫的是慕大人?” 俩侍卫对视一笑,一人回道:“入宫的是慕家大小姐。” 另一侍卫道:“这会儿,怕是将军与慕小姐已经见上面了。” 侍卫说的没错。 耶律肃一路畅通无阻进入当今皇后所在的长熙宫中。 皇后今日是以长辈宣耶律肃入宫,便在偏殿接见耶律肃。 一入殿内,一股子热浪夹着腻人的香气扑鼻而来,浓郁的令耶律肃极度不适,生生压下眉间的厌色。 偏殿之中,坐在首位的并非是皇后,而是身着常服的渊帝。 皇后坐在右手位,穿着与渊帝同色的常服。 端庄华贵。 但也难掩鬓角里显出几根银丝。 皇后的下手位,坐着的却是一女子。 面貌平平,衣着也不曾挑选艳丽之色,只选了鹅黄、浅杏这些保守低调的颜色,钗簪量少,却甚在精致。 衬的她文静闲雅。 她见耶律肃进了偏殿后,垂着脑袋,掩盖住微微泛红的脸颊,在耶律肃行礼时站起身来,待他行完礼后,向他行了个蹲福礼,嗓音温柔细腻,含着娇羞内敛,“臣女见过耶律将军,将军安好。” 耶律肃只冷冷看了她一眼,颔首,就当受了她的礼。 态度冷淡的像对待一陌生人。 在上坐着的皇后面上扬起浅笑,偏过头,与渊帝唠家常似说道:“看看这俩孩子,一个丰神俊秀,一个静雅贤淑,站在一道儿极为相配,陛下,您说是么。” 渊帝押着茶,没接皇后递过来的话。 在渊帝心里,耶律肃虽与自己不睦,但他好歹是耶律家的端正出秀的男儿,论战功、论样貌,这慕家的女子怎配得上耶律肃。 若非是耶律肃为了违逆他之意,特地选了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无盐女,这亲事怎会落到慕家头上。 也罢也罢。 才入京的慕家根底不深,娶一个这样文官清流的女儿,与耶律肃仕途无益。 自己也能安睡些。 渊帝将茶碗放下,这才慢吞吞的应了皇后一句,“皇后说得对。这肃儿的婚事是母后的心头大事,但母后年迈,操不得这些心,还要皇后多张罗些。肃儿是朕的嫡亲外甥,理当大办—— 再说这些话时,慕乐婉愈发娇羞起来,头垂的低低的。 落在皇帝眼中,难免觉得她过于小家子气,登不上台面。 话音一转,正想要敲打慕氏,却被耶律肃打断。 耶律肃立于殿前,一身英武,语气坦然,拱手回道:“大婚定在明年三月,尚有三月余,劳陛下、皇后娘娘操心,臣不愿铺张行事——” 渊帝听得眉头皱起,此时口吻还算柔和,像在训斥不听话的晚辈,没有多少威仪怒气:“胡闹!成婚大事,岂容你一人说了算。” 即便如此,一旁的慕乐婉也被吓得抖了抖肩膀。 天子之怒,她何曾见过。 手指扣紧,愈发惶恐。 皇后温柔安抚道:“耶律将军也只是这么一说,尚未定论,陛下再心急关切,也该听完将军的话,或训或罚,也算有个明白章程。” 第65章 将军便会逐渐钟情于我? 说罢,一盏茶水递上。 渊帝敷衍着喝了一口,再次看向站在殿中的耶律肃。 一身傲骨,一身倔强臭脾气。 更是一身反骨。 看他这模样,想来是早就拿定了主意。 渊帝越看越生气,强忍则怒气道:“你身为朕的嫡亲外甥,禾阳公主唯一留下的血脉,朕若遂了你的愿草草办一场婚事,这不是教天下人戳朕的脊梁骨么?!” 皇后想起禾阳公主之事,眼眶泛红,嗓音略带些哽咽道:“是啊,禾阳仅有将军这一个血脉,陛下待将军亲厚之心比宫中那些皇子们更甚之,皇子们尚且年幼,皇室宗族近些年才得将军这一件喜事,怎有简单办了的道理。况且——”皇后的目光慈爱温柔地落在慕乐婉身上,“也不能委屈了姑娘。” 被皇后这般提点名字,慕乐婉诚惶诚恐,愈发垂了脑袋。 皇后素有仁慈之名,待宫人善和。 此时缓缓道来,有理有情。 说得渊帝也想起亡故的禾阳种种来,心里头的怒气一时下去了些。 到底是他亏欠了禾阳,将她送去了西疆那虎狼窝里去。 禾阳只得一个儿子,只要耶律肃没有反复之心,便是任性妄为些又何妨呢。 终究是他亏欠了啊…… 皇后所言感动了渊帝,却没打动耶律肃。 耶律肃略侧过头,眼神极淡的看向身侧的慕乐婉,问道:“婚礼若不大办,你会觉得委屈么?” 这还是耶律肃入殿后,主动与她说话。 慕乐婉激动的身子微微颤抖,头偏向耶律肃的方向,但视线仍低垂着盯着脚下,内敛温顺至极:“臣女都听将军安排。” 嗓音里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喜悦。 得了回复后,耶律肃转过头去,看向上座的渊帝、皇后。 腰背笔直,眸光沉稳坚毅,一腔衷心道:“臣身为骠骑将军,承陛下安定边疆之托,使命未毕,朝廷战事不断、西疆换防未归,邻国更是虎视眈眈,更是要用国库的时候,臣如何能心安理得大办宴席?慕氏乃臣认定之女,既她说一切交由臣安排,便是二人同心。比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想必臣与慕氏一心为国之心更容易得朝臣、天下百姓一声祝福!” 长长一段,铿锵有力。 说道最后时,他双手抱拳,目光灼灼,望向渊帝:“还望陛下成全臣与慕氏之心!” 慕乐婉听见他提及自己多次,更是明说‘慕氏乃认定之女’。 心中滚烫。 一时激动,失了理智。 也跟着一并陈情:“还望陛下成全!” 耶律肃听见后,内心冷笑一声。 但上座的皇后盯着慕乐婉的背影,脸色微沉,已然没了方才的和悦。 这慕乐婉—— 枉费她多番提点,竟也是个没脑子的姑娘。 而渊帝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破口大骂。 还在皇后知他心绪,余光看见渊帝攥的青筋迸现的手背,伸手覆盖而上,略施了力气压下。 以作安抚。 “好了,离大婚尚有些日子,此事容后禀过太后了再行定夺。”仿佛皇后刚才的不悦只是假象,此时又恢复了慈爱面容,温柔的看向慕乐婉道:“好孩子,外头的风听得愈发紧了,想来是要变天了,本宫就不留你继续说话,免得回去受了风身子不适。” 慕乐婉得皇后如此关心,自是受宠若惊:“多谢娘娘关爱之心,臣女愧不敢受。” 皇后颔首,似是对她的应对极为满意。 至少明眼人看起来是这样的。 “来人,好生送慕小姐出去。” 慕乐婉行礼告退,由宫人领了出去。 偏殿的大门再度合上的那一瞬间,皇帝早已按捺不住,指着殿前的耶律肃骂道:“别动辄就用天下百姓来威胁朕!这天下还是朕的!” 渊帝失态,骂起耶律肃来更是狠。 这话指责的太狠,吓得皇后失色,连忙示意殿里的宫人全部退下。 耶律肃不卑不亢,端的四平八稳:“天下自然是陛下的,但婚姻大事却是臣自己一辈子的终身大事,难道连此事陛下都容不得臣做主一回吗?” 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 这一句话,令渊帝失神了片刻。 他纵容、宠爱耶律肃的前提便是他无谋逆之心。 可耶律肃的诸多行径,无一不是在提醒着渊帝,这亲外甥早已是一头对皇帝宝座虎视眈眈的狼。 但他却为了婚事,第一次言明他绝无谋逆之心。 现在不会有,将来更不会有。 而他选择一个无权无势的大理寺少卿之女,不也是说明了他无心皇权之心么? 在这一瞬间,渊帝心软了。 愤怒的目光转为复杂、深沉之色,看着殿下的耶律肃。 为逼他娶亲,自己亲手折了他多少羽翼,他不曾愤怒质问。 种种事迹…… 是否是自己寒了耶律肃之心…… 自己是他在世仅有的血亲之一,却对他处处忌惮、防备…… 愧疚涌上心头,汹涌而至,瞬间瓦解了他冷硬防备的心。 渊帝一改刚才恨不得生吃他的愤怒口吻,如一谆谆规劝的长辈:“你的婚事就按将军的规制来办,不能再简,否则只会寒了那些衷心追随你的将士。” 皇后愣住。 还来不及言语一句,接着听见渊帝道:“但有一事,朕绝不会妥协。听说你把那外室接进了将军府里养着,成何体——”才要习惯性的骂上一句,幸好及时止住,轻咳一声。 皇后缓了神,随着说道:“将军不可将祖宗规矩都忘了,这事就是您与陛下闹到太后老人家跟前,也是将军您占不住理儿的,也是那外室……”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出身实在是低啊。” 一提及出身,渊帝的眼前立刻浮现娼籍二字。 一个是人品贵重的皇室中人、骠骑将军,一个却是做皮肉生意的青楼女子。 偏耶律肃还颇为宠爱。 还偷偷养了足足三年有余。 他常年征战,得一喜欢的外室也是不易…… 渊帝一阵头疼,手指揉着额角,“我也不取你那外室的性命,只此一个要求,把她送出将军府去,更不允许她招摇过市污你声誉。” 皇后的眼中止不住惊愕。 若非耶律肃在场,怕是要失态了。 耶律肃面上不见喜色,倒是答得爽快,“臣领命。只是外室身上有伤眼下不宜轻易挪动,待两日过后,臣就将她送出将军府。” 渊帝已经做好了耶律肃不答应的准备。 毕竟可心之人,谁不愿意天天放在眼皮底下瞧上一眼。 他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听见耶律肃如此爽快,倒也有些诧异,但面上拿捏的很好,即感慨又欣慰道:“这些年东征西战,你才得一可心的外室,朕也不愿使你寒心,如今你肯听朕这舅舅一言,朕甚欣慰,不枉朕爱护你一番啊。” 耶律肃闻言,并不应答。 只拱手,深深弯腰。 已掩盖面上鲜明的嘲讽之色。 渊帝受他一礼,内心颇为受用,抬了抬手:“快直起身来。” 耶律肃沉声:“是。” 渊帝愈发欣慰,见他毫无倨傲,行止得体,语重心长道:“朕已年迈,可朕的皇子最年长的不过十三尔,朕能信任的血亲只肃儿你一人,将来无论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都脱离不了你的辅佐啊。” 这已经算是渊帝的肺腑之言。 但其中分量轻重,仅有渊帝可知。 可在皇后听来,只觉心惊。 陛下这是在托孤? 但陛下之前不是对耶律肃顾忌良多? 她的皇儿还不足八岁啊,陛下又迟迟没有立太子之意,论年龄,怎么比得过大皇子? 皇后自有自己的小算盘。 而耶律肃对渊帝的‘托孤’之言,不见激动。 沉的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 “陛下正值盛年,臣愧不敢当此重任。” 显然没把这事儿放进心里。 渊帝早知知他脾气,摆了摆手让他赶紧离宫去。 在耶律肃走后,渊帝习惯性的骂了句,“这臭小子!” 虽是叱骂,但口吻却显得亲昵。 皇后思绪良久,心中才有了主意,状似无意的说道:“臣妾瞧着,将军有了贴心人后,像是懂事了些,晓得陛下不易,想来大婚后,将军定能再为陛下解忧。” “懂事?”渊帝重哼一声,才端起的茶盏重重搁下,力道之大,溅出茶水洒在桌上,“勾栏瓦舍里出来的贱籍,学的无非是些狐媚蛊惑人的手段,能带得肃儿什么好!” 渊帝看向皇后,隐隐有不悦之色。 恼她身为皇后,出言如此不经思索。 但在说完后,却也有一念起。 那外室终究是个卑贱、不学好的娼籍。 终究……不能留她太久…… 渊帝沉下眼神,一丝狠厉从眼底划过。 - 耶律肃出了正阳门,何青早已牵着马匹在一旁候着。 他牵了缰绳,利索的翻身上马,视线扫到停到不远处的马车。 天色沉沉、发暗,飘下絮絮雪花来。 那辆马车孤零零的停着,很是扎眼。 见耶律肃看去,何青在身后小声禀道:“将军,那是慕家小姐的马车,她出来上了马车,不见离开。” 话音才落,那架马车帘子掀开,一顶嫩青色貂绒镶边的斗篷跳了下来。 风兜遮着面容,顶着风雪一路跑来。 隔了三四步远,才堪堪停下。 “将军。” 风兜下露出的,正是慕乐婉那张毫无颜色的面容。 她面颊微红,星眸闪烁含怯,从拢着的衣袖里拿出一物,双手递上:“今日得知能见将军一面……臣女……亲手缝制了一个香囊……里面装得是混了驱寒活血药材制成的药粉……请将军……收下……” 这是慕乐婉第一次送男子亲手缝制的香囊。 这个男人是名满京城的骠骑将军。 更是她未来的夫婿。 她送香囊—— 仍会羞涩。 耶律肃坐在马上,风雪之下的面庞冷峻,风声渐大,吹散了慕乐婉的声音。 也不妨碍耶律肃微颔下身,视线落在她手心里的香囊上。 薄唇微扬,用两人才可听见的声音道:“有劳,我很喜欢。” 声音随意,但在慕乐婉耳边,却如天籁。 在她回神后,她未来的夫君早已取走了香囊,御马离开。 她贪恋着背影,迟迟不肯回马车里。 直到一女使下了马车,走到慕乐婉身旁,扶着她的小臂,道:“外头风雪愈发大了,小姐快回马车上去罢。” 慕乐婉的视线仍痴迷的望着耶律肃消失的方向。 呢喃道:“乌图兰,依你说的,将军若长久佩戴那香囊,便会逐渐钟情于我的,可是当真?” 乌图兰的眉心一跳。 心里大骂一句蠢货。 眼下可是在正阳门外。 她压着神情,扶着慕乐婉往马车处走去,上了马车后,才说道:“奴婢的制香本事,小姐还不信么。” 慕乐婉咬着唇,眼神忽闪。 香气家中那疯掉的妾室,多了一份信心。 面上才露出一丝笑意。 笑了没一会儿,又皱起眉来,担忧道:“若将军不戴呢?那该怎么才好?” 慕乐婉紧张的抓紧乌图兰的双臂。 眼神混乱,如同失了主心骨,全然没有方才在皇宫之中的文静娴雅。 乌图兰用手轻抚着她紧绷的肩膀,细小的眉眼里皆是笃定,“待小姐嫁入将军府中,今日送一个香囊,明日做一双鞋履,后日再送个络子,日日累积,总能使得将军动心。” 慕乐婉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乌图兰的声音缓缓,并着马车内一股甜腻的香气,说道:“小姐只要信奴婢,一切交给奴婢去办就好。” 另一边,耶律肃御马回到将军府。 进了前院后,抬头就见正室恰好点起了烛火。 雪夜,外头视线昏暗,独有那屋最先亮了暖色的烛火悠悠,似能驱赶寒夜的冷寂。 他往书房的脚步一顿,转而去了正室。 跟随在后头的何青在院子里停下,转了转肩膀,活动下僵硬的筋骨。 见院子里雪音端着一盆热水过来,连忙上前止住,“将军刚去了里头,你先别急着进去。” 雪音张了张嘴,想要说姑娘等着用水。 但对上何青那双温柔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她住了口,端着热水转身就走。 何青无声笑了下。 忽然想起一事。 将军收了慕乐婉的香囊,应该没事罢? 第66章 ‘情根深种第章 不能自已’ 大抵也不会有事罢。 夏氏也不像是醋性大的人。 外头的何青安了心,入了内的耶律肃进门后,看见夏氏正坐屏风后的圆凳上绣花。 黑檀木方桌上排开了各色丝线。 烛台旁特地留了块空地。 烛火在罩子里微晃,似是晃了她的眼。 夏氏蹙了眉,不满的轻啧了声,在烛火下显得多了几分温柔之色的脸顿时轻恼了起来,一下子就撕开了方才的假象。 将手里的绣架一扔。 不打算继续绣了。 起身时,似有察觉。 今夜外面风大,强风从门缝里钻入,发出呜呜的啸声,竟让她没有察觉到耶律肃进屋里来。 但她仍装作不知是谁。 转身走到屏风旁,探出半边身子往门口看去,见耶律肃站在屋里。 她探看的动作自然又可爱,见了耶律肃后,眉间染上喜色,嘴边就漾开了笑意:“大人——” 她额上的绷带仍绑着,但面色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 眼神似又有璀璨烨烨的光。 她小跑着到耶律肃跟前,刚一靠近,就被他周身的寒气逼退,冻的她瑟缩了下。 今日午后,夏宁冷的实在受不住了。 一个手炉只能暖手,屋子里的空气仍是冰冷的。 她就让雪音去找了个炭火盆子。 还是从厨娘那里借来的。 因着将军府里没有烧炭盆取暖的习惯,用的还是烟大的银碳。 烧了小半日屋子里暖和后,才拿出去,否则屋里呛人呛得根本待不下去。 耶律肃从外头进来,分明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可身上寒气湿重,可想而知外头有多冷。 这一退,惹得耶律肃不快。 但也只有一瞬。 屋子里于夏宁来说刚好,于耶律肃来说就有些热了。 绕过屏风进了内间,里头更热些。 他后背微微发热,见那夏氏隔他三四步远,分明是不想近身伺候,只好自己解了最外面的大氅,朝她扔去。 夏宁伸手接住,大氅厚重,触手冰凉微湿。 她摸了摸,大氅外面那层更湿,便向耶律肃问道:“大人,外头可是又落雪了?” 耶律肃低应了声。 屏风外昏暗晦涩,光线不足。 此时走到烛火下,她才看见耶律肃的裤脚处溅了星星点点的脏污。 她柔了声音问道:“大人骑马回来的?奴服侍大人换套衣裳罢。” 耶律肃看她一眼,携了缕嘲讽:“就你?恨不得离我三尺远那副样子。” 从在门口进来时能憋到现在再发作,这耶律肃待她的耐心是越来越好了。夏宁不杵他,转身从保温桶中取出茶壶,倒了盏茶水,双手奉上,姿态温顺、嗓音动人着道:“奴眼下身子尚且弱着,理当万般小心,大人便饶了奴家这一回罢。” 声音婉转,语尾含着媚态。 身子轻轻一福,姣好面庞微侧垂着,眼睫掀起,鸦黑羽睫之下,是一双勾人媚气的眸子。 男主却不接她的茶水,视线冷冷扫过她摊开一屋子的东西。 显然没个半下午折腾不出来这些。 陡然语气厉了几分:“既有自知之明,还不赶紧滚去床上躺着?” 说罢,眼风凌厉扫去。 偏这夏氏不怕他似的,一脸浅笑,还蹲福了一礼,“奴这就去~” 在耶律肃瞪她之前,夏宁才回了床上躺好。 还不躺平了睡下,半靠坐在床上,笑吟吟的看他。 耶律肃略一皱眉,她才彻底垂着眉眼,乖乖躺了下去。 见她躺下,耶律肃早已不耐,转身要走。 身后传来一道细微的唤声:“大人……” 耶律肃本想忽视直接抬脚走人,但仍止步,转身挑眉看着躺下还不安分的夏氏,语气冷漠道:“又有何事?” 夏宁侧睡着,伸出一条胳膊来,朝着他招了招手:“您来。” 不见那些侍候人的媚态。 眉眼干净地瞧着他。 耶律肃虽然不耐烦,略作停顿后还是走了回去,在床边坐下。 看她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才切入正题,“奴家今日差了将军府里的小厮出门采买了些东西,但身子没银子给小厮,也不好让他自己贴了,听雪音说,他也没去账房里支取……大人能否支给奴家一个月的月钱,明儿个我就让雪音姑娘给小厮送去。” 耶律肃哦?了声,仔细的问她买了什么东西。 颇有些明知故问。 夏宁怪嗔的他一眼,眼波横去,风情丛生,那股子深刻在骨子里的媚态又出来作祟,“喏,就是桌上那些。大人该不会以为那么些针线也是奴家从将军府里翻出来的罢?” 耶律肃又问:“要做什么。” 眉眼、语气之间,竟然没有不耐烦。 这三年以来,他可从未这般关心过自己买的东西。 甚至连小院里的那片梅花桩,他看见后也不曾多问一句。 这…… 她买了些针线,他居然问得如此上心? 夏宁留意到了耶律肃的反常,心中没摸清楚他问这些是为了什么,故意瞒着不仔细与他说,再窥探他的神情反应:“不与您说,不过是奴家做的些姑娘家的小物件罢了。” 耶律肃审视她一眼。 夏宁迎上,还做了个不解的反应。 耶律肃这才收回视线,面色冷了一分。 夏氏是个惯会拿小事邀功讨好的性子,若真的要为他做衣裳,早不得拿这件事讨他的好。 语气平平道:“明日让雪音去账房支——”说着这话时,目光见她云黑发间光秃秃的,仅有一支银簪戴着,耳垂上更是连个珍珠耳坠也不见,素得连府里的厨娘都不如,接着说道:“一百两银子,吃食穿衣有什么缺的就打发出去买,用完再去账房支。” 一百两?! 饶是夏宁也愣了下。 她一个月耶律肃给她月钱二十两,逢年过节还会添些。 这一百年有她小半年的收入了。 一下子给她这么些,还说用完了再去支,耶律肃要留她在将军府住到何时? 先前不是才同她说,过几日就送她回小院。 只是她中了毒,她都能下地了,却迟迟不见耶律肃提及此事。 夏宁心中惊疑,但面上却是高兴万分,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向他谢了恩,面上的欢喜之色几乎要溢出来,说话时还带着笑音:“还是大人最疼奴家,这么些银子,奴家可得做个大些的银袋子装着!” 她边说边揣度着耶律肃的表情。 见他眉眼虽冷,但毫无离开之意,又跟着说道:“奴得了大人的赏总不能白得,可不说身外之物皆是大人所赐,就是这条命也是大人救下的,奴不知送什么好了……” 夏宁状似苦恼,细眉颦蹙。 抿着唇思虑须臾,才试探着问道:“容奴讨个巧,送大人一荷包可好?或装散碎银子赏人,或自用都使得。” “随你。” 语气随意,听不出喜欢还是不喜。 但在跟了他三年的夏氏听来,这已经是极大的变化。 她心中不安浮起,耶律肃待她的态度变了这么些……她还能回小院去么? 心中一念,脸上一双杏眸笑弯着,双手轻轻一击,愈发欢喜着道:“那奴家就这么做了。恰好今日买了暗色的不了,看着质地极好,与大人身上衣裳的颜色相近,也是这种暗纹——” 她说着,伸手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自己倾身凑近,想把暗纹递给耶律肃一同看过。 手里捏着袖子,无意摸到了一个东西。 手感软乎,像是个荷包香囊之类的东西。 她想要收手回去,谁知那香囊在袖笼里搁的浅,都快落到袖口了。 夏宁的手一捏一收,香囊就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看着针脚细密,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香囊正面绣着的花样繁复,祥云翠竹,郁郁葱葱。 绣工不错。 香囊的布料更好,还夹嵌着金丝,看着贵气逼人。 夏宁有些无措的将手掌心往前递了递,抬头看向耶律肃,“大——” 唇齿轻启,还未说完。 耶律肃动作极快的将香囊取回,随意收入袖笼里。 夏宁眨了眨眼,表情略带些惊讶。 但思绪翻腾。 跟随耶律肃三年有余,衣裳也给他脱过不少回了,荷包是见过的,但从未见过这种香囊,而且这香囊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 他收的随意,那就是不大喜欢上心。 但即便不喜欢,他仍收了起来。 不喜的可能是物。 但是使他收起来的可能是赠香囊之人。 能送他香囊这类贴身随带物件的人,也只有一位了。 未来的将军夫人。 慕氏。 传闻耶律肃曾救慕氏一回,两人见过一面,后来耶律肃在太后那儿见了慕氏的画像,就定了要娶她为妻。 又传闻,慕氏姿色平平。 可耶律肃是如何冷静自持之人,能让他一见就求娶的女子,必有过人之处。 她似嗔非嗔的扫他袖笼一眼,用手虚掩着唇,道:“难怪大人不大愿意要奴做的荷包,原来早得了那么好手艺的香囊,奴家那登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大人自是瞧不上了~” 说着歪过头去,忙用手扯了帕子,掩着唇,垂着眉。 像是伤了心啜泣。 耶律肃知她一身的勾栏调笑做派,能唱会演,但也是头一次见识夏氏这一手无中生有的本事。 他挑眉,几乎要气笑:“我何时说过不要你的东西了?” 他分明说的是随她。 也分明是这外室一身的心眼。 连赵刚、暗卫都送了东西,到他这儿三年有余,连个帕子、香囊都没看见。 随他也厌恶女子送这送那的行径。 夏宁听他这么反问,帕子仍遮掩着,眼睛里泪光闪闪,衬的眸子亮极了:“真的?大人可不是哄奴家的?送了后,大人日日都会用它,不会随意装了碎银子赏人去?” 一连几问,愈发得寸进尺。 甚至连她自己说的‘赏人也使得’都推翻了。 耶律肃敛了神色,口吻严肃道:“到时再说。”看她又要拿乔装哭,轻咳了声,补了句:“绣的歪七扭八,挂着惹人笑话不成?” 夏宁眉眼舒展,不做伤心之色。 笑吟吟道:“奴定会拿出看家本事,绣的不比那香囊差——” 说着,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眼里的泪光挤出,坠在眼尾,沾湿了睫毛。 幸好她帕子仍遮着,这才没有做出不雅之态来。 耶律肃也不欲多留,“歇下罢。” 夏宁不再坚持,躺了下去,闭上眼就沉沉睡了。 耶律肃起身离开,临走时路过方桌,看见摊开了一桌子的布料,上面还堆着她方才自己的说的暗色布料,可桌上压着的纸样却是个手炉的模样。 分明是夏氏嫌铜炉烫手,才买了布料打算做个套子隔热。 想起何青说的,冷哼一声。 看来是他太闲了。 前脚出门,后脚进了书房,一并将何青叫了进去,命他去铁鹰营办事。 吩咐时眉眼冷峻,言语简单,但任务清晰。 何青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铁鹰营? 每回去铁鹰营办事的人大多都得了将军恼怒的人才被打发去做的苦差事,他这些日子自问服侍的还不错啊,而且夏姑娘还在旁边住着…… 怎么、怎么就他惹上事了? 也不知道这差事要办多久。 这眼看都快过年了。 何青斟酌着问道:“往日去铁鹰营都是赵刚或陆元亦等人去,这回怎么……” 耶律肃打算他的询问,反问道:“不愿去?” 眉眼清冷。 公事公办。 何青也不再挣扎,认命的应道:“属下领命!” 书房内,耶律肃与何青商议着前往铁鹰营的任务内容。 而正室内,早已熟睡的夏宁缓缓睁开眼睛,掀开被子,甚至连衣裳也不披一件,就疾步走到隔开洗漱的屏风后,将手直接进入铜盆里。 里面的水早已冰凉。 她双手浸入,冻的浑身狠狠打了个寒蝉也未取出。 搓洗泡了许久后,她才取出双手。 放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发现味道彻底淡了才拿了巾子擦干双手。 又将刚才掩着口鼻的帕子,隔着擦手的巾子捏住,走到烛火旁点燃了烧毁。 她长在勾栏瓦舍,在天青阁里更是见惯了这些不入流的情药。 姐姐们教她,要谨慎识别的异香情药,就有一味像极了耶律肃香囊里的气息。 虽然淡,但却瞒不过她。 若长久佩戴,香味渗入皮肉、血液,便会教人‘情根深种、不能自已’,经年累月,毒素累积,慢慢会呈易怒、痴傻之相。 那慕氏,究竟是不知这情药的毒素,还是第一次他们初见时就用了情药,才让耶律肃对她…… 第67章 给我明日就滚回小院 慕氏用这药是要他的命?还是只为了嫁给他的手段? 这情药她会长期对耶律肃使用么? 夏宁垂眸细思。 耶律肃待自己还算大方,虽然没少罚她,但也庇护她三年有余,自己是否要稍加提醒那香囊有问题? 发现香囊有问题的那会儿她没开口说,便已错过了当时最好的时机,最后再提及,恐怕于他看来太过刻意。 若再生出些事端,她还能不能回小院去了? 罢了罢了。 那慕氏是耶律肃未来的将军夫人,明媒正娶的大娘子。 她一个外室,身份卑微不说,此时提及,算怎么回事。 且中毒需经年累月用着。 到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呆着呢。 她还是少操心些心罢。 了了这桩心事,她忽觉困乏,长长打了个哈欠回去困觉。 这一夜睡得极好。 起来时神清气爽,脑袋的疼痛也退了许多。 睡了一夜,屋子里愈发冷了。 小奶猫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床,蜷着身子缩在她脚边呼呼睡着。 听见她起来的动静后,两只小白耳抖了抖,张开眼睛,露出金黄色的眼瞳,随即奶声奶气地冲她喵呜了声。 叫的夏宁心都融化了。 “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就原谅你爬我的床,过来罢。”夏宁拍了拍被面,小奶猫跑过来,四肢灵活,钻进了她的臂弯里。 亲昵的蹭她的胳膊。 夏宁与它玩了会儿才穿衣起床。 里面有了动静,雪音也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 漱口净面后,她坐在梳妆镜前,随手绾了个发髻,又把银钗插上,再无其他饰品,比雪音的装扮还要素。 若非她那张妩媚艳丽的面庞,看着就像是为得宠的美妾。 否则真会教人误认成是个丫鬟。 打扮妥当后,她推开窗户,想让屋子里敞亮些,好继续做手炉套子。 一推开窗子,外面银装素裹,满目雪白。 屋檐存雪,地上积雪,就是连栏杆上,也攒了厚厚一层的皑皑白雪。 扑面涌来的空气清冷湿漉,深呼吸一口气,冷气灌入肺腑,通体凉意,但却舒畅。 她的小院积雪后也甚美。 但比不过将军府。 显赫贵气。 大约是她起来了,院子里进来了两三个下人开始扫雪,扫把扒拉着白雪,从地上划过,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小奶猫还窝在床脚睡回笼觉。 听见扫雪的声音,来了兴趣。 呲溜着跑到夏宁的脚边,两只前爪抱着她的大腿,闪烁着眼睛,喵喵叫。 夏宁一把将它捞起。 第一次见到这么厚积雪的小奶猫叫的更唤了。 夏宁笑她土包子,一边又叫雪音,装一盆雪进来。 雪音装了满满一铜盆,堆成小山似的端进来。 小东西围绕着铜盆里的雪堆,慢慢靠近,又被冻的哆嗦。 伸出爪子碰了下,寒得它抖了抖身子,立马收回来,伸手舔着自己被冻到的小爪子。 那委屈又无辜的模样,逗得夏宁哈哈笑。 夏宁心血来潮,抓了一把白雪攥在手里,捏成了一条小黄鱼的模样,随后放在小奶猫跟前。 这下小东西的眼睛都直了。 先是喵呜了些,有些怀疑颜色与味道。 但看着样子就是它爱吃的小黄鱼,它仍是嗷呜着张开嘴巴咬了上去,结果冻的刺痛,立马后跳三步远,浑身毛发竖起,喵的一声叫得犀利。 叫完后,发现‘小黄鱼’开始融化,它又急的绕着团团转。 小眼睛里都是焦急,不停的用手把化开的水往回推。 还用爪子扯着夏宁的裙摆,让她看。 屋子里都是小奶猫可怜兮兮的喵叫声,还有夏宁的笑声。 捧腹大笑。 传的整个前院都能听见一两声。 离得不远的书房里自然也听见了,且听得格外清晰。 耶律肃听着夏氏肆无忌惮的笑声,掀起眼睑往窗外看了眼,看见雪音又端了一盆雪进屋去。 冷哼了声,这夏氏过得倒是舒坦。 昨儿个还嫌他身上寒气逼人,今日玩起雪来倒是不怕。 心中虽为不满,但清冷的面庞上眉眼却也舒展了。 偶尔听之,虽然呱噪,但也能让前院有些生气。 他收回视线,目光再一次落在手边厚厚一叠的书信上。 是副将傅崇寄来的私人信件,走的暗卫营的路子快马加鞭送到他手上。 换防军一行已达南延与西疆的边境,抵达后边境受西疆突袭一次,但此次突袭为佯攻,惊动人后就撤,南延军并无死亡,只一人受伤。 伤者就是此次换防军的主帅——兵部尚书的嫡长子萧齐风。 他出发时身上棍伤尚未痊愈,再加上前往边境日夜赶路,旧伤迟迟不见好,再加上疲劳所致,遇袭应急时不慎坠马,还被马给踩了一蹄子—— 看到这儿,信件已至结尾。 耶律肃恨铁不成钢的骂了句蠢货。 就因他被马踩断了大腿骨,换防军需在边境多停留一个月才能回京复命。 这消息,大概明日早朝之前,就能递到渊帝与兵部尚书跟前。 到时朝廷上又要一片混乱。 耶律肃取了纸,提笔正要回信时,夏氏的笑声戛然而止。 停地仓促。 他皱了下眉,叫来何青,命他去看看。 正室里,谢安背着药箱,缓缓踱步进来了。 夏宁又捏了许多小动物哄小奶猫玩,连雪音看着也甚是新鲜,对她捏出来外形形象可爱的小动物很是喜欢。 正笑的欢乐时,听见脚步声从院子里走来。 她探头,在敞开的窗子里就瞧见了谢安。 笑声瞬止。 脸色苦闷。 变脸之快,惹得雪音忍不住要笑出来。 美人见着自己这一副苦兮兮的脸色,之前换药就是再疼也不见她哼唧一声,现在这般可怜,谢安这老大夫也忍不住安慰道:“今日换药不会像前两次那么疼的,姑娘莫怕。” 倒不是夏宁真的怕疼。 是方才玩得太快乐,冷不丁府医出现,提醒她身遭何事,顿时就有些不快乐。 她收起苦闷,浅笑着道:“劳烦谢先生了。” 谢安客气了一声,开始换药。 这一回手脚更为迅速。 夏宁都没感觉到什么痛感就换完了。 想来是用了好药。 雪音端水来,伺候谢安净手。 净完手后,谢安不急着离开,询问她道:“姑娘额上的伤口开始愈合长新肉,用的虽是上好的生肌止血膏,但伤口较大,怕会留疤。姑娘体内残留的香料过了这么些日子已然排干净,是否愿意继续用那秘药,方能确保不留疤痕。” 夏宁脱口而出:奴家怕死,一条疤痕保一条命,这买卖划算的很。 谢安被拒绝了个猝不及防。 他都以为这夏姑娘会立刻答应。 万万没想到她会拒绝的如此直白。 毕竟事关女子容貌,他看了眼雪音,见她也微微摇头,便知道做不了这夏姑娘的主,他只得再说多两句。 一再保证她体内再无那害人的香料,但夏宁仍是不松口。 谢恩也不再坚持,出了正室,就往书房去报告。 将夏氏不愿意用药之事转达。 表明若是将来留疤可不管他的事,自己磨破了嘴皮子,也是将军您那外室不肯用药的。 男主看着站在跟前谢恩,剑眉皱起:“除了东罗的药,你就没其他药方能祛疤的?” 谢安折腰,恭敬仔细的回禀:“夏姑娘额上不单是裂开,而是连皮带肉破了一个大口子,除了东罗的生肌秘药,没有一个药方能确保伤口生肌无痕。” 谢安身上是有几分本事的。 不然耶律肃也不会留他在府中当府医。 但这人虽为大夫,却更精通毒医之道。 他既然提出要再次用药,把握定有九成。 可那夏氏—— 耶律肃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两日之约就要到了。 耶律肃眉头紧皱,将手中的笔杆重重搁下,起身朝外走去,口中却与府医道:“身为外室不爱惜容貌,不信府医、任性妄为,看来是我这些日子顾忌她有伤在身,才纵容她如此放肆!” 语气已然带着怒意。 在院子里扫雪的下人见他动怒,慌忙下跪。 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直至耶律肃携着一身怒气,进了正室。 下人间互相低语,都在说,怕是这夏姑娘的恩宠要到头了,惹得将军生了这么大的怒气。 推门进屋时,夏宁已然听见了动静。 彼时,她正在教雪音绣帕子。 两人凑在一起,白绒绒的小奶猫蹲在脚边,屋子里暖烘烘的。 看着一派安逸舒适。 而他的暗卫之一,却认真的连他进屋都没发现。 直到开了门,才惊醒似的站起身来行礼见安。 看的耶律肃脸色更添了一分寒意。 一个暗卫,学着绣花织布忘了本事,留着还有什么用。 他跨步走到屏风后,眼风带过雪音,声音冷似寒冰:“雪音,别忘了你的身份。” 雪音脸色霎时惨白。 攥着的手收紧,说了句‘将军恕罪’后,匆匆退下。 夏宁对女子一向偏心。 看着雪音放在桌上,绣的歪歪扭扭却每一针都极为认真的花样,想起她心气欢喜的眼神,又想起她刚才苍白着脸离开的模样。 知雪音身份特殊,并非普通侍女。 但心中不免憋闷,伸手将雪音绣的花样翻了过去。 动作里加了些不耐烦的态度。 皆被耶律肃看入眼中。 且自他进屋后,这夏氏到现在还不起身,向他行礼问安,甚至连规矩都疏懒至此! 耶律肃皱着眉,压着怒气责问:“夏氏,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动了怒气,夏宁说跪就跪,姿态放的极低,无辜道:“奴不知做错了什么,才惹得大人生这么大气……” 又是那副故作柔媚的腔调。 一身挥之不去的勾栏瓦舍做派! 耶律肃最是厌她这些。 此时心中带了怒气,更是看不顺眼,上前一步,粗粝的手指直接捏住她的下颚,用力将她的脸抬起,垂下的视线犀利:“你会不知?我看你是心里清楚,仗着我纵容你几分,彻底忘了自己的身份!” 随着他说每一个字,夏宁脸色的惶恐之意就添一分。 杏眸含泪,嘴唇嗫嚅。 颤着嗓音道:“奴时刻不敢忘了自己是何——” 耶律肃甩开她的脸,一脸厌恶:“收起你这些秦楼楚馆里学来的下作手段!” 夏宁被摔得身子歪倒在地上,垂泪哭诉,万般可怜:“奴真不知做了什么惹得大人如此动怒啊……” 连哭音都是招人心疼的无辜。 耶律肃再一次逼近,却未抬起她的脸,只用手指擦过她额角的伤,微微用力,夏宁疼的嘶了一声。 她才明白过来。 他竟是为这这事生这么大的气。 不等夏宁深思,听见耶律肃用着嘲讽、厌恶的语气说道:“你以为仗着有一分宠爱,我就会容忍你残缺不全?” 夏宁哭着解释:“奴怕……上一回就险些要了奴家的命,这一次便是有谢先生说了,可奴——” 耶律肃再一次打断她,语气更添了不耐烦:“看来是我收留你在府中养伤,反而让你生了野心!给我明日就滚回小院,待你想清楚再来与我请罪!” 这会儿,夏宁早就顾不上不和谐之意。 满脑子都是能回小院了。 她哭的抽噎,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大人……” 内心却欢喜的雀跃。 她愈发缠他,耶律肃就愈发恼她。 最后拨开她的手,甩袖子离去。 夏宁演戏演足,从地上爬将起来,坐到床边,哭哭啼啼的收拾包裹,恨不得立刻就回小院去。 在小院里,她好歹能做几日自己。 在将军府里呆着,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外面到处都是耶律肃的眼线。 她束缚着自己,尽职尽责扮演‘外室夏氏’,也有些厌烦,想要透一口气。 雪音听见了下人议论的动静后,急忙回了正室,看见夏宁坐在床边垂泪,手边是一个收拾妥当的包袱,哭的身子都在耸。 抬头看见雪音进来后,哭的红肿的眼睛里又涌出两道眼泪来。 咬着下唇,哭的无端惹人心疼。 雪音跟了她这几日,对她颇有几分好感。 见人哭的这么伤心,忍不住上前安慰道:“姑娘快别哭了,你整日叫着屋子里,回去后就不冷了。” 夏宁:……真是个实心的姑娘。 夏宁用帕子擦干眼泪,伸手去抓她的双手,哭的连声音都沙哑了,“这些日子多谢雪音姑娘照顾……我晓得……这将军府里人人瞧不起我这外室……只有你待我这般好……可我一身清贫,没什么能送得了你……” 嗓音低哑,杏眸浮着泪光,眼神真挚。 似是极为不舍。 第68章 离府再度遇险 雪音冷冷的眉眼也被她哭软了几分,知道她说的‘清贫’是真的。 否则一个外室,还是从青楼里出来的娼妓,若不是手上没有银子,怎么会愿意整日素成这样。 雪音连忙抬头,“奴婢昨日去账房领的银子,姑娘可收好了?” 夏宁略微羞涩的点了点头,“今日我惹恼了将军……冬日里日子难过,小院还有四五个姑娘要养,这银子……” 雪音不疑她话的真假。 夏宁便指了桌上留下的针线、布料,“那些我都不带走……原是想为大人做的,现在看来……”她说着,眼眶又红了,“带回去只怕看了伤心,你若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雪音又默默递了块干净帕子给她。 夏宁接着哭了会儿,觉得气虚头晕,才缓缓停下。 期间,雪音一直陪在她身边。 见她终于不哭了,去绞了块巾子来让她擦脸。 夏宁在心中叹息一声,也罢,谁让她对可怜的姑娘们都心软呢。 让她成全一回雪音对耶律肃的一腔衷心罢。 夏宁拉了雪音的袖子,让她在床边坐下,自己低声与她说道:“你也晓得,我出身青楼,自小在那世人不齿的地方长大,见惯了些不入流的肮脏手段,多是为了身子……” 说到这儿,她欲言又止。 神情有些闪烁。 “姑娘想要说的是什么?” 夏宁抬起头,看了眼屋子里的窗子还开着,起身去关了窗子,坐回来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大人夜里来瞧我一眼,我无意见着了一个香囊,私心揣度着能送香囊给大人的女子,且大人还愿意收下的,寥寥无几。但我闻着味道有些熟悉……我知你待大人一片忠心,你可借机寻了谢先生看看,那位先生似是对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晓得的不少,若是错了,就当我疑心过甚。” 雪音长在暗卫,虽然生活艰苦,受伤是常有的事情。 但耶律肃在吃穿用度上从不苛待他们。 自然也不知那些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 雪音听后,面色先是愣住,随即眉心紧皱,“那香囊里塞的是什么?毒药?” 一脸紧张担忧之色显得明明白白。 夏宁嘴角微抬,挤出一丝苦笑,“用在青楼女子身上的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些迷乱神志、发情动欲的媚药。” 听见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雪音稍松了口气。 但今日将军暴怒…… 是否也与那香囊有关? 雪音脸色微红,问道:“既然姑娘知道,为何不直接与将军说?” 夏宁抬起手,勾起耳边垂落的发丝别入耳后。 露出圆润小巧的耳垂。 连这一抿发的动作都让人赏心悦目。 再次开口时,语气落寞了下来,眉睫垂着,“我都要走了,说了无非教大人再冠我一个善妒的罪名,不如告诉了你,我也能安心些,还能不被大人再训一回,也算是……两全其美罢。” 她眉间氤氲着的苦愁都要溢出来似的。 那双红肿的眼中,似乎又要渗出眼泪来。 雪音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她。 只唤她一声:“夏姑娘……” 夏宁轻吐一口气,调整了情绪。 抬起脸来,苦愁渐散,嗓音温柔,没有用那些妩媚刻意的语调,柔柔道:“好雪音,这就算是我的饯别礼,记住这事不能与旁人说起……尤其是对大人……好么?” 杏眸水汪汪的。 看得人不忍。 雪音颔首,“奴婢知了。” 夏宁仍不放心,又叮嘱了句:“女子岁月宝贵,倘若大人知了你的巧,你的好,心中那丝念想也才有盼头。” 雪音的脸色骤然涨红,眼神慌张混乱。 手指头攥起,身体紧绷。 “姑、姑娘——” 夏宁浅浅一笑,“好啦,这事我定会烂在心里,只与你说这一次,之后如何把握,全看雪音姑娘自己了。” 说着,竟是不再与雪音说这些体己话。 捞起小奶猫,往窗边走去。 听见她嘀咕着说了句:“咱们再继续赏会儿雪去。” 像是方才狠狠哭了一场,将情绪都发泄了出来,夏姑娘已经像个没事人似的,抱着小奶猫在赏雪玩儿,时不时还能听见她被逗乐的轻笑着。 雪音望着夏宁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夏姑娘真的爱慕将军么。 为何…… 她感觉不到夏姑娘待将军之心,明明连自己这样才伺候夏姑娘几日的人,都能感觉到姑娘对自己的温柔。 离府之日转眼即至。 前一晚,有小厮来传了话,明儿个一早上天未亮就要出发。 雪音问不出原因,那小厮只说是将军吩咐的。 回去告知夏姑娘后,姑娘神色淡淡,只吩咐她明日早些来叫自己。 实际上,等雪音去叫她时,夏宁已经起身。 雪音送了盆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梳妆,一切妥当后,她便送夏宁出府。 雪音是将军府里的人,只能送夏宁到小门处。 夏宁是外室,到底是出身卑微,只得从后门离开。 今日她起的早,院子里却是静悄悄的。 连一个下人都看不见。 到了后门,门外的一条小道,孤零零的停靠着一辆马车,及一个翘着二郎腿坐在外头的马夫。 马夫见她出来了,才懒洋洋的收回双腿,跳下马车,候着站在一旁。 雪音看了眼那马夫,觉得有些眼熟。 夏宁有些好奇。 她虽然得了耶律肃的恼怒,但何青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性子,怎么没来送她,甚至连个面也没露。 还有赵刚。 赵刚是耶律肃指派给她的贴身护卫。 耶律肃说的分明是让她回去想清楚再行请罪,显然不是真的恼了她,她接连被设计陷害两次,没道理会把赵刚忽然撤走。 送她回小院,可送人的马车车夫看着吊儿郎当,不甚可靠。 小院里无人来接她。 夏宁难免有些生疑。 问道:“雪音姑娘,我昨儿个今儿个都未见到何青与赵刚二人,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么?” 雪音如实摇头,“他们皆受将军直接差遣,奴婢不知。” 马车车夫已然开始抖腿,不耐烦的无声催促。 而夏宁也回小院心切,干脆将这微乎其微的不安压下。 上了马车后,夏宁挥了挥手,与雪音说了句‘我回了,外头冷,你快些进去罢’,说罢就钻进了马车里。 姿态利落。 雪音揉了揉模糊的眼睛。 望着马车,直到看不见影,才回府去。 在马车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一个小厮从后门偷偷溜了出来,提着裤腰带直奔一处去。 抵达后,有一打扮成民妇的村姑与他碰头。 两人头碰着头说了两句后,小厮就得了一顶银元宝,好生稀罕的用牙咬了一咬,见银元宝上留下一排牙印,笑的牙豁子都露了出来,直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帮忙!” 村姑摆了摆手,似不想与他说话:“快些回去,莫被人瞧见了。” 小厮将银元宝揣进兜里,脚步欢快的回了将军府。 结果才一进门,就被蹲守在小门后的两个暗卫直接扣下, — 马车上行的飞快,颠的夏宁七荤八素,险些要把早上吃的早食给颠出来。她掀开帘子,打算看看这京城里,皇城根下,哪儿还有这么颠簸的野路。 一掀开帘子,外头快速掠过的,并非是京城里的正道。 而是城外的偏僻小路。 四周人迹罕至,似是时辰尚早,周围仅有他们这一架马车的马蹄声。 夏宁扶着马车壁,探出头去,问道:“这荒野小道太颠簸了,咱们怎么不走城里的路啊?” 车夫坐在外头,一条马鞭挥舞的唰唰作响。 外头的风声吹散了他的声音。 夏宁仅能听见‘近路’这一词。 她自小长在京城的天青阁里,此时天色未明,没有什么比城里无人的正道更近的路了。 夏宁退回去坐好。 面色微沉。 但还算镇定。 不知道是外面的马车车夫被人掉了包,还是…… “吁——” 马车急急停下! 听见马蹄高高举起乱踏几步后,再一次重重落下的声音。 随后就是马车车夫的谩骂声:“走路不长眼啊!” 夏宁在车夫的话音响起来的瞬间,立刻抬手抚上自己头上的发髻,拔下银钗,攥在手里。 另一只手将银钗的钗尾拔出。 露出一锋利、泛着冷光的尖细的长针。 针头的光带着微微蓝光。 是淬了毒物的。 量少不足以至死,但也能让人躺地不起。 她刚才才看过,四周都是荒山野岭,连个动物的脚印都看不见,他们的马车居然会‘恰好’撞到人? 太微妙的巧合,那便是有人刻意为之。 夏宁死死盯着门帘,并不打算出面。 只等着那‘车夫’的应变。 听见他骂骂咧咧跳下马车的声音,走了几步后,忽然怒吼了句:“你们要做什么!!”话音才说,有一句话跟着喊出来:“姑娘别出来!” 夏宁:蠢货! 外面已然想起肉搏打斗声。 且还有一人的脚步声朝着马车走来。 车厢内狭隘,一对一遇上,她只会吃亏。 夏宁又将车夫骂了一遍,将簪子藏在手心里,随后掀开帘子钻出来—— 一掀开帘子,已有一双手在外面等着擒拿她! 夏宁反应极快,一个后仰险险躲过,随后翻滚闪躲,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才刚落地,又有一黑衣人从背后偷袭她! 偷袭之人手握匕首。 直朝夏宁的后背刺去! 来势汹汹杀意毕现。 显然是要打算直接取了她的性命! 夏宁咬牙,冷起眼神,不敢再有任何疏忽。 所学的拳法、身手在此时全部用上,虽她在将军府中的几日疏于锻炼,但身体的反应早已刻入。 闪身、避开、出招、佯攻—— 手腕翻转,一抹冷光从手心闪过,划过黑衣人的胳膊。 速战得逞后她并不恋战,急急后跃数步。 纤弱的身子紧绷,在此时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毅力与强大! 尽管她剧烈喘息着,喉咙处痛的像是裂开,体力在迅速流失,但余光仍时刻警戒四周,不露出一丝疲态。 在下一个黑衣人攻来时,夏宁迎面而上! 车夫被一黑衣人困住,似乎难以脱身。 夏宁月光仅瞥了一眼,无暇顾及。 冲着她来的黑衣人杀气肆意,她根本不敢松懈。 四肢已经开始发沉。 剧烈起伏的呼吸声,心脏的跳动声干扰着她的冷静…… 这具尚未恢复的身体,快撑不住了。 夏宁握紧手中的银钗,眼底划过一抹狠意。 再解决这一个…… 她才能活下去。 他们——是冲着她的命来的! 夏宁重复刚才的进攻,黑衣人却已摸清楚她的路数,在夏宁佯攻想要闪躲时,失手被黑衣人擒住! 胳膊紧紧勒住她的喉咙。 用力压下! 几乎要碾碎她的脖子! 夏宁憋得满脸红紫,眼前已然发黑,停止挣扎。 黑衣人在这一瞬间卸了防备,正要试探她鼻息时,夏宁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力气,猛一旋身睁开黑衣人松懈的胳膊,手掌朝着对方的喉咙狠狠、用力刺下去! 噗嗤—— 鲜血溅出! 黑衣人的喉咙被刺破,痛的他脸色骤变,但还不足以取他性命! 却是将他彻底激怒! 一把揪住夏宁的发髻! 夏宁尚来不及全身而退,被揪的脚下踉跄。 男女力气悬殊巨大。 但夏宁是谁?! 单手抓住他的胳膊一钗又扎下去,紧接着一口咬住胳膊,牙关用力,几乎要将他的肉生生咬下来,痛的黑衣人浑身一凛、怒气暴涨! 拼着这么痛也不松手。 拽着她的头发死死不放! 揪着用力朝着一旁甩去,抬脚朝着她的心窝用力一脚踹去! 夏宁被踹飞了两步。 心口剧痛。 脸色瞬间发青。 浑身僵硬,连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而被夏宁扎了两下的黑衣人依旧迈着步子,清醒的朝着她走来,手里握着匕首,眼底滚翻着滔天怒气—— 夏宁的眼中生出一抹绝望。 第二次扎下去时,针上的毒药已用完! 她…… 不甘心…… 在匕首朝刺来时,她下意识恐惧要闭眼时,忽见黑衣人背后闪来一个黑影。 因速度极快,她甚至看不清楚黑影究竟为何人时,那黑衣人已然身中一剑,轰然倒地。 第69章 不计任何代价,定救下夏氏 黑影落地站稳。 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一个黑衣人。 而一直被黑衣人缠着的车夫亦一改路数,两招三式轻松就将黑衣人擒拿。 并单手捏住黑衣人的牙关,迫使他张口。 伸手扯下覆面的黑布,手指探入口腔里,摸了两把后,只见黑衣人痛的嗷嚎一声,车夫的手从他口中退出,将手里的两颗牙齿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了碾,阴笑了声:“看你们还敢不敢吞药自尽了。” 说着,扬声冲一角叫了声:“青大哥!妥了!” 躲在暗处的何青顿感一阵晕眩:完了……这臭小子…… 何青从暗处现身,那车夫一把薅下自己的伪装,对着何青龇牙咧嘴的笑:“青大哥,这人怎么处理?绑了去府里交给将军,还是绑回我们暗卫营中?” 露出一明眸皓齿的小青年来。 眼神明亮,没一点暗卫的眼神沉稳。 何青的脸如黑锅,眼神杀去:“把他嘴巴塞住,捆住四肢送去将军府交给陆元亦。” 小青年接到何青的眼神杀,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三两下将黑衣人嘴巴堵住捆了起来。 夏宁眼神恍惚的看着这一切。 变得模糊不清。 忽然出现要取她性命的黑衣人,在险些要了她性命时出现的暗卫…… 这一切都在告诉她,自她离开将军府后,就被当成了诱饵。 心口剧烈的疼痛告诉她…… 难怪…… 难怪……今日出门后异样重重。 原来是他们再有计划。 甚至连耶律肃昨日的怒气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啊! 她还以为自己能回小院,能回从前的日子。 却都是妄想? 从来、从来都只有她算计、步步为营,如今被耶律肃利用—— 她甚至毫无怀疑! 还信他—— 还将香囊一事告知雪音—— 而他却将自己视作诱饵! 夏宁的心口剧痛,似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攥住她的心脏,用力捏着,几乎要捏爆脆弱的心脏。 脸色黑青。 更为吓人。 何青快步走到夏宁身边蹲下,语气紧张的问道:“夏姑娘,此事说来话长——” 夏宁只觉喉间腥甜。 惊怒交加之下,吐出一口黑血。 旋即晕了过去。 “姑娘!!!” 何青见她吐血,神色骤变,顾不上男女之防,将夏宁抱起跳上马车:“回将军府!再去一暗卫提前赶去府中叫谢大夫!说夏姑娘被踹心窝,吐了口血晕过去了!快!” 马车疾驰,扬起一路尘土。 何青归心似箭,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夏氏的状态愈发不好。 显然是被踹伤了心脉。 若有万一—— 便是他监察失职! 其后果,他不敢想。 载着夏宁的马车与拖着俩黑衣人的暗卫几乎是前后脚进入将军府。 下车后,马车的车轱辘都快要散架了。 雪音早已得了消息候在正室,屋子里烧起了炭火炉子,被褥也用手炉烘的暖和了。 可等她看见夏宁时,仍是被吓到了。 何青将人放平在床上后,谢安立即上手诊脉。 几乎是一摸到脉搏就撤了手,从药箱里取出一颗护心丹塞进她口中。 “水来!” 雪音不但耽搁,立刻递上。 谢安一手抬起夏宁的下颚,捏开牙关,将水灌入,另一手捏住脖颈两侧,一捏一滑。 丹药就顺着水一并被咽下。 随即,又取出银针,刚要扯开夏宁的衣襟下针,就被何青与雪音叫住。 “谢先生不可!” “先生让雪音来!” 谢安止住动作,吹胡子瞪眼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要管这些狗屁倒灶的虚礼!” 口上是这么骂着,但仍然给雪音腾出了些地方。 “快把盖着的遮上!” “耽搁一会儿这夏氏的命就难救一分!” “到时候真去阎王殿了,可别怪我这医术不精,是你——” 雪音后退一步,声音冷漠的打断谢安的骂骂咧咧:“先生好了,快施针救人吧。” 谢安噎了须臾。 他这还没骂完呢! 算了! 救命要紧! 谢安在她心窝周围几大心脉上扎针,接着又在百会、太阳等几大穴门下针,四肢躯干皆无遗漏。 这一套下来,数百根银针全部扎完。 密密麻麻,远看都有些骇人。 雪音担忧的紧皱眉心。 扎完针的谢安甩了甩酸胀的手腕,又让雪音端一盏茶水来。 雪音即刻去倒。 奉上后,谢安却不灌给夏宁饮下,而是自己端着喝了起来。 “谢先——” “这大冬天的,喝冷茶对身体不好。”谢安打断雪音的话,看了眼一脸的两人,这才安慰他们一二:“夏姑娘被踢伤了心脉,若在晚些送回来,怕是华佗再世也无济于事。但好在她身子骨还算不错,我用银针堵她全身筋脉,用护心丹护她心脉,一盏茶后再从心至躯干、四肢,逐一取针,接下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熬得过今晚,就无碍。” “若熬不过了……” 谢安欲言又止,身为医者,总是不愿提及这一字。 何青担忧道:“谢先生医术了得,善通毒医之道,就没有其他法子能用上了吗?” 谢安见他敢怀疑自己医术,杂乱无章的粗眉一竖,怒道:“心脉心脉!那是命脉!命脉一断,就是大罗神仙也无救!” 何青被训了句后,连忙拱手赔礼:“是我失言,先生勿怪!” 雪音也跟着道:“先生勿怪!” 眼睛却一直盯着谢安手里的茶盏。 见他迟迟不喝下一口,急的恨不得替他喝上一口! 在雪音无声的催促下,谢安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雪音:???如此随意的么? 谢安面上老神在在的拔下银针。 实则紧绷了头皮。 眼神一手时刻搭在夏宁的腕上。 拔下一阵,就号一号脉,一旦脉搏异样,他好及时抢命。 — 将军府一角的地下牢房里。 被绑在中间的正是早上偷出去报信被捉回来的小厮。 此时,他浑身上下尽是鞭痕,鲜血淋淋,湿濡衣裳。 嘴唇被咬破出血,神情麻木。 已然丢了魂魄。 喘息微弱。 随时咽气也不足为奇。 耶律肃下朝回府,进了地下牢房后,行刑的陆元亦端起一盆盐水,朝着小厮用力泼去。 即便他已如半死不活之态。 一盆盐水泼来,伤口剧痛。 痛得他剧烈抖动,从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嚎叫声。· 但很快体力不支。 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 耶律肃踱步,走到刑架前,眼神冰冷,如视一死物般,冷漠的问道,“疼么。” 小厮听见他的声音后,身体剧烈颤栗。 即是畏惧又想要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将军……饶命……再、再也不干了……” 耶律肃闻言,略一挑眉:“哦?你做了何事。” 这句话还算平静。 他手里握着皮鞭,随后,用皮鞭将他的脑袋抬起,压低的嗓音如地狱里传来的恶魔呢喃,支配着内心的恐惧:“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否则,只得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厮的眼神混乱不堪,意识已濒临崩溃。 眼泪刷的涌下。 下体失禁。 混杂着血腥味,难闻。 “是……是……家中老娘病重……奴才缺银子……就……就有一女子……说……只要我将……将……夏姑娘的……行踪告知……给我银子……” “那女子是什么时候找上的你?什么口音?” “口、口音……不像南……延官话……一个月前……才找我……” “你得了消息,去何处寻她?” “桥头铺子里卖米的村姑……能传话……” 问完所有话后,耶律肃转身走远几步。 眉间皱起,此时才彻底露出厌恶之色。 牢房里的气味实在难闻。 耶律肃只偏了头,吩咐站在一旁候命的暗卫:“此人无用了。” 那小厮声嘶力竭的求救:“将军——饶了奴才一命——我……我还有一……老娘……” 暗卫一个眼神传递,便有其他暗卫上前了结。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散开。 暗卫已经开始收拾残局。 耶律肃忽又开口,低声又说一句:“派人去探查他所言真假,若是真的,封五十两银子给他老娘,就当是他为将军府的效命钱。” 暗卫眼神微动,声音微沉,“属下遵命。” 终究是将军心善。 背叛了将军府之人,还能得一体面的死因。 当真是便宜他了。 前脚才清理完残局,后脚又有一暗卫来报,伏击夏姑娘的黑衣人抓到了!一共三人,生擒两人,一人被杀。 耶律肃垂眼看向报讯的暗卫。 暗卫详细禀道:“当时情况紧急,夏姑娘危在旦夕,何大人才命属下下了杀手。” 危在旦夕…… 耶律肃的眼神陡然有了变化,“夏氏如何?” 这事,暗卫更是不敢不保,战战兢兢的答道:“夏姑娘被踹了心窝,吐血后昏迷不醒,马车随后才会进府!” “去传——” 暗卫立刻垂首听命。 “谢安至正室候命。” “属下遵命!” 虽已有了何青的命令,已有暗卫去传谢安,但到底何青与将军的分量不同。 先一步回来复命的暗卫离开后,带着两个黑衣人回来的暗卫才赶至地下牢房,将两个绑起来的黑衣人扔在地上,粗喘着气复命。 耶律肃命暗卫换陆元亦上手逼供。 下了死令。 ‘若有一人自尽,他以死谢罪’ ‘问不出他们受谁雇佣,他亦以死谢罪’ 下了这两条死令后,耶律肃离开底下牢房,往前院去。 陆元亦打算一雪前耻,且又接了将军的两条死令,如刀悬梁,拿出了从老爹哪里继承来的看家本事,手段比方才只会抽打的暗卫更毒辣、狠绝。 即便这两人是死士,但被拔了藏毒的牙齿,此时也只能被耶律肃命暗卫毒打、铁烤、灌水、拔甲…… 他不急着拷问。 只拿这些细碎、却又让人生不如死的私刑折磨他们。 一步步摧毁他们的理智。 嘴巴再紧有何用。 还能熬得过这些折磨人的刑具么。 — 耶律肃来到前院正室后,谢安才拔了一半的银针。 他神情严肃,耶律肃便站在一旁。 眼神落在昏迷的夏宁身上。 在看见她异于平常的面色后,眼神逐渐蒙上层层寒意,覆没眼神之中漆黑之色。 甚至连全神贯注拔针的谢安也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汩汩寒气。 愈发谨慎。 屋子里无比安静。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谢安终于将全部银针拔出,来不及缓一口气,立马去号她的脉搏。 见脉象虽弱,但还在跳动。 只要熬过今晚,从阎罗王手里抢回一条命,身体的任何亏损今后都能慢慢养好。 反正将军有的是银子。 也有的是珍稀药材。 他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直起身时,腰间的老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吓得雪音伸手就要扶他。 谢安朝她摆了摆手,“你去照顾夏姑娘,今晚必须寸步不离,汤药我会亲自熬好送过来,一旦有任何异样,立刻来叫我,知道了吗?” 雪音连忙福身应下,去照顾夏宁。 她身子还袒露着,为着避嫌,雪音将床幔放下,隔绝了外头的几人,小心着为夏宁穿衣。 床幔外。 谢安看向何青,还不等谢安开口,何青便已说道:“我这就命人将炉子搬至前院,正室旁两个屋子恰好还空着,谢先生可以去那熬药。还要劳先生把药方给我,我一并去将药材取来。” “等着,我这就写。” 谢安翻出药箱,从里面取出笔墨纸来,随意蘸了两下便开始拟方子。 写完旋即递给何青,命他下去抓药。 何青匆匆离开。 耶律肃目光犀利的看向谢安,“夏氏情况如何?” 嗓音因过分凌厉,甚至听不出其中的关切、担忧之意。 更像是逼问、审讯。 谢安拱手,字字句句认真答道:“夏姑娘的心窝被踹伤及心脉,心脉乃是命脉,加之当时惊怒交加吐血晕厥,岌岌可危。我已令其服下护心丹、施针,再加上护养心脉的汤药,若能撑得过今晚,姑娘就能度过此劫。” 当时,暗卫传报‘危在旦夕’时,他只当是暗卫加重了夏氏的病情。 眼下,‘岌岌可危’这词从谢安口中道出时,耶律肃竟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连中毒的那晚,谢安都不曾用过这词。 但这些情绪,只占据了一瞬。 便被耶律肃压下。 “不计任何代价,定救下夏氏。”他以命令的口吻,威慑的眼神直接向谢安施压,“听懂了吗。” 第70章 你是如何知道香囊有问题的,说! 他征战沙场。 手握人命无数。 练就一副冷血无情的心肠。 此时,却为一外室动了私念。 而这一瞬间的恻隐之心,连他自己都未发觉。 此时此刻的耶律肃,威严的令人想要屈膝、臣服。 谢安的双腿微颤,险些就要下跪。 “是……” 谢安身为医者,理当挽救每一位病患。 但—— 医者不许诺。 他已尽最大努力,剩下只能依靠夏氏自己能否撑得过来。 这些话谢安自不能说。 只得拱手折腰,“属下定竭尽全力!” 直到今晚为止,夏宁生死未定,虽然凶险,但旁人能做之事寥寥,留一个雪音在旁边守着,谢安在外头等候便可,其余人等留下也无用。 耶律肃今日从朝堂下来,手边尚有一堆事情待处理,实在无暇留下。 与何青一并回了书房。 书房也在前院,一旦有任何动静,他立刻就能赶到。 何青自知这事他需担绝大部分责任,进了书房后,立刻双膝跪下,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属下护卫不力,致使夏姑娘被黑衣人所伤,请将军责罚!” 耶律肃面沉寒霜,直视何青,问道:“一一交代清楚当时是什么状况。” 何青维持着姿势不变:“三名黑衣人见马车驶来后现身偷袭,车夫引出车内夏姑娘身份后,两人于马车外伏击,一人纠缠车夫但并未下死手。夏姑娘身手了得,用藏在手中的银钗刺中一黑衣人后,黑衣人倒地不起。夏姑娘很快体力不支,假意被余下一黑衣人擒拿,刺中对方后引来黑衣人愤怒,属下判断失误未及时示意暗卫出手营救,让黑衣人得逞狠狠踹了姑娘心窝处一脚后,暗卫才出面击杀一人。” “两个黑衣人都对夏氏下了死手?”耶律肃皱眉,搁在书案上手掌曲起,食指点了两下案面,“没有其他怪异之处?” “据属下在暗处观察,并无!” 就因何青与耶律肃怀疑此次行动是别有所图,所以迟迟不现身救援,直到两个黑衣人对她下了杀手,这才打消疑虑。 这一次,黑衣人是彻底要取夏氏的性命。 何青虽担了大部分的责任,但这事终究是以耶律肃而起。 没有他的授意,何青哪里敢袖手旁观至此。 那些黑衣人受谁所雇,与上一次的是否受同一人雇佣。 最关键之处,他们为何都要取夏氏的性命。 这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 耶律肃收起神思,再一次看向何青:“等夏氏醒来,再去暗卫营领罚,退下。” 何青再一次磕了个头:“谢将军!” 何青退下后,耶律肃才忙了起来。 门房接连来报,哪位大人来了,要见将军。 今日朝堂之上,因萧齐风滑稽受伤,拖迟换防军归期,几派人争论不休。自有那看不惯兵部尚书的官员提议将主帅萧齐风留在军营‘好好’养伤,待伤好了再上路,免得行军途中不是这儿断了就是那儿裂了,再拖累队伍。 本来能回京过元宵的,一拖,只能回京过清明。 这话气的萧尚书指着那人的鼻子骂:“你说谁回京过清明!” 也有那萧尚书一派的官员道:“此次换防西疆颇为极忌惮,我方未折损一兵一卒,已是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幸事!其中多少也有主帅的功劳!” 更有支持耶律肃的官员似笑非笑的说道:“这多少是多少啊,依我看,多的慕副将军之名,少的是才是萧家公子罢!” 更是连主帅一次都不愿意冠上。 谁挂了帅旗,未取敌方性命,反倒被自己的坐骑伤了的主帅。 彻底成了南延史上一大滑稽。 吵了小半时辰后,渊帝才出声制止:“好了!有什么好吵的!此次换防兵卒未损乃是幸事,怎么到了你们口中吵翻了天!” 群臣齐齐谢罪:“陛下息怒!” 渊帝未让他们平身。 视线扫过这群磕头跪拜的群臣。 这些人,这些压下的脑袋之中,又有多少个是真正衷心于他,衷心于这南延的。 最终,视线仍落在耶律肃的背上。 良久,渊帝开口命他们平身。 萧齐风归京一事最终仍按原计划行事,换防军继续留守边境,待主帅伤势恢复后,再行返京。 此次换防西疆过于安分,渊帝担心西疆恐别有居心,换防军继续留守,也能威慑西疆。 可是,真正能威慑西疆的是何人? 那个被自己坐骑踩伤的主帅? 滑天下之大稽。 恐怕是那位副将。 骠骑将军一手提拔出来的傅副将吧。 又或是—— 陛下仍忌惮着骠骑将军的权势,将他身边的傅崇调走,这才能放下心来。 定下这旨意后,耶律肃匆匆回府。 但其他朝臣可不愿意放过他。 待何青走后,耶律肃推了好几个同僚,有几个实在推脱不了的,由他一手提拔出来的,只得去见客的花厅见一面。 直到夜深,耶律肃才闲了些许。 而正室那边,迟迟没有夏氏苏醒的消息传来。 耶律肃正打算去看一眼,陆元亦一脸官司的求见,这幅苦大仇深、揪心挖肺的模样,让何青吃了一惊。 陆元亦本就生得黑而粗。 此时拧成这幅表情,看的让人实在难受。 耶律肃扫了他眼,言简意赅:“问出来了?” 陆元亦拱手回复,回的颇为艰难:“那两暗卫皆是死士,拿银子办事,不肯招。用了大半天私刑实在撑不住,这才供出背后之人。是……”他咽了下口水,稍稍抬起眼,揣度着耶律肃的表情,谨慎道:“说是……慕家……大小姐身边的……侍女。” 慕家?! 何青忍不住惊愕,立即看向耶律肃。 慕家大小姐不就是慕乐婉? 将军的未婚妻? 书房内一片死寂,静的过分。 隔着两堵墙的正室里,更是死寂的过分。 直到现在,夏宁依旧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谢安有些坐不住了,两副汤药已经灌下去了,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动静才是正常的,这夏姑娘闭着眼没有醒来的样子,实在不对劲。 天色渐深后,他号了三四回脉。 在屋子里踱步徘徊,捋着胡须,啧了声道:“不应该啊……难不成还有什么事被我疏漏了……” 念完后,谢安看向安静守在床边的雪音。 朝她招了招手,“丫头,你来,这夏氏昨日、今日吃什么了,用什么了都仔细和我说一遍。” 雪音开口要答,忽然想起一事来。 但她表情向来冷漠不多变,谢安也不曾看出她的异样,只听得她问道:“姑娘吃的多为清粥小菜,喝的是温水。用的……”她顿了顿,“与用的也有关系?” “她用了什么?”谢安察觉出不对来。 雪音又问:“不小心碰了有问题的香囊一下,闻到些味道,用手摸了也有关系?” 谢安一听见香这一字,头如斗大。 “她又碰——哎哎哎哎你往哪儿去!” 雪音脸色终于变了,转身直接往外门外走去。 谢安打算去追她,问清楚到底又摸了什么香料!又是从哪儿摸到的香料!可雪音走的极速,他才抬脚走了一步,想起尚未苏醒的夏氏,烦躁的跺了跺脚:“急死个人了!” 雪音离开正室后,直往书房走去。 书房外无人留守,何青与陆元亦都在里头。 雪音敲了门,在门外恰好听见他们提及慕家大小姐身旁的侍女雇佣了死士伏击夏姑娘。 当下无法冷静。 按夏姑娘所言,能送香囊的,可能就是慕家小姐。 不等耶律肃允她入内,径自推门而入。 引来耶律肃冷冷一撇。 雪音双膝跪地,清冷的声音夹杂着一丝颤意:“属下有要事要报!请将军听后,再行处置!” 陆元亦与何青也一并看向她。 略有疑惑。 难道是夏氏出事了? 耶律肃扬了下下颚,准许她继续说下去。 雪音才敢继续说道:“昨日将军带回来的香囊中的东西有异!请将军卸下后,交由谢先生检查!” 她这一言,让人何青狐疑。 香囊一事,仅有他一人晓得。 雪音是如何得知的? 还一口咬定有问题? 耶律肃脸色未变,下了指示:“何青,你去正室将谢安换来,若夏氏有任何不妥,即可来报。” 何青急忙去换谢安。 谢安一见他来,如遇神明,双手合了合,问了句雪音去哪儿了,得了回复小跑着往书房去。 进书房后,第一眼就看见雪音跪在地上,张口欲问,一个东西朝着他扔来。 谢安不自觉的伸手接住,放到鼻下轻轻一嗅,沉思须臾后,才向雪音问道:“你说的就是这个香囊?” 雪音点头,声音稳了些:“是,谢先生,这香囊里的东西对姑娘此次的病及……”她含糊了一句,“将军,可有影响?” 谢安端正了姿态,向着耶律肃的方向略一拱手,神态严肃的回道:“回禀将军,此囊填充的香料的确有问题,此为东罗传来的一种情药,其中滴入一人的鲜血作为香引,长久使用此香料者便会对献血之人情根深种,不能自已。若长久使用此香,会伤及动情之人的心智情绪,逐渐出现暴怒,再至痴傻。这香料听着虽为吓人,但短时间内不会对人体有害,夏姑娘昏迷至今未醒,怕是与此香的关系不大。” “有劳谢先生,”耶律肃得知香囊有问题后,并无愤怒等情绪,只眼底的寒色浓重几分,对谢安时,口吻还算平和,“今夜未过,夏氏身边离不得人。” 谢安解了心中的疑惑,耶律肃也未中毒,他便离开了。 耶律肃的眼神再一次落在雪音身上。 语气变化。 厉声寒气:“雪音,你是如何知道香囊有问题的。” 雪音垂下头,并不作答。 紧咬着牙齿,脸色略微发白。 见她这番反应,耶律肃心中已有了猜测,面色沉下,语气愈发冷凝:“你一直呆在暗卫营中从未离开,我更不记得请了什么先生教你闻香识毒。香囊有问题这话,是谁教你的,说!” 最后,手掌抬起,在案上重重落下。 动了怒气。 神情愈发骇人。 雪音一心爱慕、敬重于他,此时被呵斥一声,早已生了惧意,怕今后将军不再用她,暗卫营也不会留她一席之地。 她失了坚持,便将什么都供了出来。 “是夏姑娘与我说的……” 她垂着眉眼,内心煎熬。 知道自己背弃了姑娘,但—— 比起夏姑娘,将军才是她的主子。 耶律肃想起那晚香囊调出后,夏氏掩鼻,又用帕子捂嘴的动作,当时他看在眼底,只认为这是夏氏的妩媚做作之态。 并未上心。 现在想来,怕是她闻见味道的那一瞬间,便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自小长在天青阁中,这种的东西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夏氏知道后,却故意不说。 反而说给说雪音听。 她为何不说?说了香囊有问题后,怕自己会疑心她善妒而不在恩宠于她? 不会。 夏氏最爱邀功。 一点小事,便求这要那。 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譬如允许她外出,允许她习武强身。 若她说出香囊有问题一事,他说不定会动了将夏氏留下来的念头…… 她不愿留下? 是要回小院? 她心心念念着小院里的那些下人,想要回去也在清理之中。 另一念,却又浮上心头。 又或许是—— 几个异样的瞬间被拼凑起来,所有的违和之处似乎都能绕着这一念联系起来。 耶律肃的强压下心中腾起的愤怒,眼神极寒极冷,开口是的语气冷冽冻人:“传赵刚来书房,立刻!” 赵刚一直在将军府里游荡。 他被分去了小院跟着夏宁。 近日夏宁呆在前院正室,有何青、将军等人坐镇,他这贴身侍卫便派不上用场了。 得知将军传他去书房问话,正了正着装,提着轻功一路半走半飞着去了。 进书房行完礼,耶律肃命他将坠崖的前几日,小院里发生的事情巨无事细的回禀。 即便离着有些日子,但赵刚只短暂回想了下,就一一仔细说来。 “自卑职去了小院后,夏姑娘只出了两趟门,一次是去京城参加中秋灯会,一次就是出门上香,其他时间大多都在屋子里绣花、作图、练功,小院也不曾有外人来访。自从——”他斟酌了下语气,说的谨慎了些:“得知将军的婚事后,姑娘开始难以入眠,就说要去上香祈福。” 说完后,赵刚又想起来一件事,忙补充道:“还有一事,天青阁送来了个妆奁盒子,说是天青阁收拾物件,翻出来姑娘的旧物,特地送来的。” 第71章 梅开以死护主 耶律肃凝神听着,眼神淡漠,见他停下,又加了句:“出门上香那日的情形,你仔细回忆后再说一遍。” 耶律肃素来不喜欢听人说这些琐碎之事。 做事向来只听结果。 眼下被将军这般仔细的听着‘废话’,赵刚愈发认真起来,将那日所见所感不论有无用,通通说出来:“那日清晨,卑职套了马车架在小院门口候着姑娘,那日拉车的马匹有些不安烦躁,卑职以为是天冷后就不出门马匹不适闹了情绪。夏姑娘出发那日并无不妥,只是在上马车前忽然改了主意,不愿意穿城而过,说是那日在摘星楼前被吓到了。” 赵刚还要继续说下去,被耶律肃抬起的眼神打断。 “那匹马是早上起就情绪不定?而非是进了山里闻到路边的汁液后,从未温顺转而直接发狂的?” 赵刚仔细回想,他不是懂马之人。 留意到马匹早上有异已是难得。 现下被耶律肃盘问,一时之间也答不周全。 耶律肃再一次传来府里的马奴。 小院的马车,是从府里套出去的。 在离开将军府之前,一直由马奴饲养照看。 马奴得了命令,来的亦是十分迅速。 他还是头一回进得前院,更是头一遭能进书房重地,进去后,书房内压抑的气氛令他双腿一软,还未来得及开口请安,膝盖就先一步跪下。 “奴、奴、奴才见过将军——” 哆哆嗦嗦,才说完了这句话。 耶律肃对马奴见了自己战战兢兢的态度并未露出不屑之意,反而让他起来后,再问道:“前些日子从府里的马厩套了一匹马出去,你可还记得?” 马奴见赵刚侍卫与雪音姑娘都跪着,自己却还站着。 愈发拘谨、胆怯。 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好在回话还算完整:“记、记得……小何大人与奴才说……是要……送去外头的,奴才就选了匹……温顺的母马。” 耶律肃不再继续追问马奴,让赵刚把方才说的话与马奴在复述一遍。 赵刚心知是那匹马可能有问题,绞尽脑汁的回想当时那匹马的异样。 但隔了些日子,当时情况混乱紧急,他想起的实在不多。 与刚才说的并无太大出入。 马奴听后,盯着耶律肃的目光,大着胆子颤颤巍巍的询问:“敢问赵侍卫,那匹马在进山后立刻就到了龙竹叶汁液洒落之地吗?” “并不是,”赵刚仔细答道:“在山路上行了一段路后,马匹才逐渐失控,我勒紧缰绳也无用——不,有一瞬间马匹像是要安静下来,紧接着愈发癫狂,彻底甩开我们朝着崖下奔去。” “逐渐失控?而不是瞬间失控?” 马奴抓住了一个疑点,问道。 赵刚略作一想,“进山后,山路颠簸马车难驾,那时夏姑娘还说被颠的不行,不知是否是因山路崎岖,马匹才会逐渐狂躁不安。” 马奴听后,愈发疑惑,思考思索,面上倒是少了几分卑怯之色,语句也通顺不少:“因小何大人与奴才说,那马是要给夏姑娘使的,选了匹母马,性格最是温顺,其中还混了西疆的马种,耐寒喜冷,脚力足能日行千里,出事那会儿天才冷了没几日,”说道这儿,马奴小心翼翼的询问赵刚,“请问赵侍卫,在出发前是否换了新的马具?” 赵刚想说没换,在开口时,忆起一事。 出发前几日,梅开似乎换了缰绳。 念及此事,赵刚脸色发黑。 耶律肃眼尖,立刻看出赵刚的异样,质问:“果真有人换了马具?” 赵刚以头杵地,“是属下疏忽!那日之前梅开给马匹换了缰绳,之前的缰绳的确也旧了……是属下失职!” 马奴生怕因自己的一句话惹了将军的怒火,大着胆子解释道:“将、将军……奴才只是怀疑……更换马具会、会令马匹不适……若、若马具舒适得宜……恐、恐是马匹身体忽、忽染疾病也、也说不定——” 他哆哆嗦嗦的说完,背后已是湿透。 何青揣度着耶律肃的脸色,柔声与马奴道:“将军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些事切勿外传,知道么。” 声音虽为温和。 却浮着一层命令之意。 马奴连连磕头:“奴才、奴才就是脑袋掉了也、也绝不敢外传!” 何青这才让他退出去。 马奴一走,耶律肃的面色沉下,眼底的暗色翻滚浓郁。 心中生出的那一念,逐渐有一桩桩事冒出头来,已证实那一念为真。 过度巧合,必是有人刻意安排。 夏氏,当真会令他失望么。 耶律肃掀起薄唇,眼底的神色已压下,恢复如常,“夏氏身边的几个下人,死契都捏在她自己手里?” 何青躬身回道:“张嬷嬷、兰束、菊团这三人的死契在将军府里压着,而竹立、梅开二人是跟着夏姑娘一起进的小院,都是没爹娘的人,为着令她们死心塌地的侍候姑娘,便签了死契交给夏姑娘保管。” 眼下之意,梅开与竹立才是夏氏信得过的。 耶律肃早已定了主意,令赵刚行事,末了还添一句:“再办不好,我不愿养一个废物,滚出去。” 赵刚接连犯了两次错。 在听清楚自家将军的安排下来的事情后,心中惊疑不定,立下了军令状,这次再行差踏错半步,他自行处置,绝不再给将军添任何麻烦! 离了书房后,他看了眼正室的方向。 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夏姑娘,会起这样的心思。 因着一衣之情,他更希望,此事只是一场误会。 书房里,何青听了耶律肃下的命令后,亦是在他意料之外。 夏姑娘贪图安逸,能成为将军的外室,护她一辈子衣食不愁,比起在天青阁的日子里,不知有多舒适,为何要做这种事? 难道就因为将军要大婚了? 一个青楼出生的女子,竟然会容不下正妻。 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不过是一外室罢了。 但这些话,何青只得在心中默默想一遍,看着将军的面色,何青连一个夏字都不敢提。 现在夏氏尚未苏醒,结果扯出了这么一桩事。 注定—— 今晚煎熬。 为了转移注意力,何青用眼神看了眼远远站在一旁,毫无存在感的陆元亦,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问道:“元亦,你方才说指使黑衣人行刺之人是慕家小姐身边的侍女,他们能否说出那侍女的面容?或是我命人描了画像,再让他们指认?” 陆元亦默默回道:“严刑拷问之下,没个日恐怕清醒不了,画了画像让他们指认更快些。” 一问一答后,耶律肃才插问了一句:“黑衣人接下的任务是什么。” “将军明察,此次任务颇为奇怪。”陆元亦拱手回道:“对方命他们取夏姑娘性命,要求要用利器刺穿胸口夺命,不可砍头、断肢,令夏氏血流而亡。 那就是要夏氏‘完整’的死去。 上一次东罗人令其坠崖,明明能直接取她性命,反而留她一命。 这一次,却又大费周章的要杀她。 究竟夏氏于他们有什么用处。 “还问出其他什么事?” “他们皆为死士,拿命换钱的疯人,这也是头一次接这笔生意,只管拿钱办事,不问缘由。”陆元亦将背压得更下些,“属下再问不出其他事。” “暂留他们一口气,”说着,向何青下令:“去找靠得过的画师,描下慕乐婉及身边侍女的容貌,让黑衣人指认,认完后人不必再留,处理了扔去慕家小姐的院子里去、” 把杀手的尸体扔到她们眼皮子底下。 这不论是不是慕乐婉及身边那侍女所为,估计也会被吓破胆。 不论刺杀夏氏一事慕乐婉是否参与进去,也无法改变她送出手的香囊有问题。 算是警告。 陆元亦退出去后,何青才接着问道:“这一事后,慕家小姐心虚了嚷着要退婚呢?” 耶律肃掀起薄薄的眼睑,幽深如一潭古井的眼底平静无波,深不可测,嘴角微翘了下,嘲讽着反问:“何青,时至今日,你还当我娶慕氏只为了降低陛下对我的诸多忌惮么?” 何青微愣。 一脸老实巴交的问道:“难道不是么。” 何青不敢直接说,当初在太后娘娘的惠阳宫中,听将军直言说要去慕氏时,他真的认为那一次偶遇之后,将军对慕氏生了别的什么心思。 虽然匪夷所思,但将军毕竟是将军。 心思岂是他们能揣测得了的? 毕竟,换做平常男人,都有了夏姑娘那样一个绝色美人,怎么还能收的下一个无盐女? 耶律肃扫他一眼,表情有几分无语。 “当初图赫尔能悄无声息的溜出将军府,溜出京城,真能逃得出边境么?东罗南延边境进出检查严苛,尤其是从南延进入东罗之人,图赫尔便是会易容术,能伪造户籍,但驻守副将传来消息,东罗沦为属国后,不少东罗药商借机混入南延,为严守两国边境,新加了一道过境手续,无论进出南延,一概都要递到宗人府敲章,宗人府如今由衡蔚把着,那人的脾气秉性,这一道手续不卡个一年半载绝不会过手,图赫尔又如何能溜得回去。” “那当初得知图赫尔回东罗,陛下明知是诈,为何不说破?” 耶律肃冷笑一声。 “咱们这位陛下,疑心深重,谁又能得他一二分的信任。” 将军为南延出生入死多少回,而陛下却防他慎严。 两人还是嫡亲的舅甥。 何青听着,未免心寒。 但听了那些关于图赫尔的话,何青才逐渐明白将军为何要娶慕家小姐,恐怕是那一次‘偶遇’,对方露出了马脚,将军起了疑心,这才要娶慕乐婉。 不论是慕乐婉有问题,还是她的侍女有问题。 都不会错过能嫁入将军府,接近将军的大好机会。 外室有外心。 未来的大娘子更有杀心。 何青粗粗一想,就觉得自家将军有些可怜。 这女人缘怎这般不好。 不对。 夏姑娘这事还未有定论。 且如今她还昏迷不醒。 何青无声的叹一口气,祈祷着赵刚所行之事失败。 将军待夏氏之心,前院里的所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假使夏氏真的有外心,将军最是憎恶背叛之人,怕是…… 后果是何,他更不敢细想。 直至半夜,夏宁都没有醒来。 赵刚也不曾回来复命。 书房的油灯也燃了半宿。 耶律肃料理完了所有公事,甚至都看完了一本杂书,也没听见正室有什么动静。 半夜过去,天将破晓。 按照谢安所言,夏氏再不醒来,怕是凶多吉少。 耶律肃生了疑心,本不打算去看她一眼。 看书时,眼前频繁闪过夏氏的模样。 那些狐媚、造作的姿态。 还有她偶尔露出来的本态。 扰得他静不下心,干脆将手中囫囵看完一遍的书扔在桌上,起身往正室走去。 夏氏之罪未定,念在随了自己三年,今晚她生死攸关,自己也该再去看她一眼。 耶律肃是武功深厚之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声,进屋后,就看见谢安趴在方桌上呼呼睡着。 绕过屏风,雪音机警,早已候在一旁,拱手见礼,并不行婢女的福礼,“将军,姑娘至今未醒。” 耶律肃略一颔首,走到床头,垂眸看她。 不同于白日那发黑发青的骇人面色,此时脸色发白,胸脯起伏薄弱,呼吸声微不可闻。 脆弱、虚无。 他弯下腰,两指号脉。 脉搏缓慢,跳动更弱。 如一盏微弱、缥缈的油灯,随时都会油尽灯枯。 他皱了眉,正要叫醒谢安来问话,门外传来慌张混乱的脚步声,守在门外的何青掀开帘子,进来低声回禀:“将军,是赵刚回来了。” 耶律肃看了眼昏睡不行的夏氏,并未离开,而是将赵刚宣了进来。 外男入内,夏氏虽在昏睡,但终究不妥。 雪音自发去解了床幔垂下,挡住旁人的视线。 赵刚的脚步声慌乱,进来时脸色更是难看至极,种种表情已让何青心中分外不安,再看耶律肃的表情,更是冰霜凝结。 “属下前来复命,抵达小院——” 才说了一句半话,就被耶律肃冷冷打断,“我只听结果。” 赵刚抱拳,躬身,闭上眼,万分艰难道:“属下抓了个现行,梅开打死不认,一头在棺椁上碰死了!” 第72章 想逃离他?除非她死! 梅开死了? 何青不敢置信的看向赵刚,但惊愕过后,便是一阵后怕。 梅开寻死,恐是夏氏真有问题? 但夏氏究竟做了多少事,才会让梅开宁愿死也要护住主子? 何青一时难以压抑脸上的神情,短短一瞬,他立刻看向耶律肃,视线还未至,先一步听见他低沉阴冷的声音传来:“从头说起。” 赵刚不敢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交代。 “卑职遵将军命,将夏氏‘忽然病逝’的噩耗传给小院,众人恸哭一阵后,梅开开口询问夏氏的坟冢安置在何处,属下告知后离开小院藏身暗处。在属下离开不久后,梅开披星戴月骑马赶至南城门,使了银子入城后找了两个小乞儿给些银子,小乞儿又寻了另外两个乞丐,与梅开一前一后赶至城外荒地上的夏氏坟冢。” “挖出棺椁开棺后,见里面空无一物,几个乞丐四处逃窜皆被暗卫拿下,用了些刑罚逼问后才肯说他们是天青阁一位名叫红衫的姑娘养着的乞丐,专门替她打探消息,并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们并不认识梅开,是红衫姑娘让他们听她行事,银子不会少,他们才会前来挖坟。” 赵刚故意避重就轻,将乞丐的事情说了。 但说完后,将军面上的寒意更甚。 显然是早已看破他这些伎俩。 他咽了口口水,才提起梅开的事情,“梅开一见属下就变了脸色,问属下夏氏是否还活着,属下不言,她像是失心疯般癫狂的大笑几声后,怒骂夏氏该死!说夏氏当年挟恩成为将军的外室,自己过上了衣食无忧不用笑脸迎客的日子,可却忘记当年自己的兄长为她而死,早已将无用的兄长抛之脑后。若非自己死契捏在她的手中,若非下定了决心要看她利用男人最终落得个如何下场!自己又怎会甘愿服侍这样一个娼妓。好不容易盼得她死了——结果却是一场空城计。她已经过够了服侍亲手害死兄长之人的日子。梅开说完后便撞棺而死,卑职——慢了一步!” 何青几乎要脱口而出:“荒唐!”一词。 好在理智尚存,止住了。 如今梅开那些话的真假,死无对证。 就要看将军如何辩其真伪。 耶律肃思索一瞬,冷声问道:“天青阁曾送夏氏一个妆奁盒子,那盒子现在何处?” “卑职取了妆奁盒子及夏氏所有首饰,请暗卫仔细辨别,盒子、包括一应首饰,皆无异样。” 皆无异样…… 难道是他真的错怪夏氏? 耶律肃的视线投向床幔垂下之处。 床幔影影绰绰透出她的轮廓,看着像是在沉睡一般,只要外间动静大了些,就能见她掀开床幔,露出那张艳丽姣好的面庞,操着娇柔的语调,唤他一声大人。 跟了他三年的夏氏,不能说安分守己,但她安于那座小院。 甚至连银子、衣裳、首饰都不曾向他提过。 她似乎满足于那座狭小的院子。 过着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真的是这样么。 耶律肃眯起眼,想起这半年以来,夏氏的变化。 她是不要银子、首饰。 可她要的却是能自由进出小院的权利,能外出游走的不受拘束,练习武功的权利…… 这些,真的是一个甘于外室的女人该要的东西吗。 他恢复冷冽的表情,眼底才起的一抹柔情顷刻间被翻涌而上的厉色击退。 耶律肃走到床边,抬手掀开床幔。 用力之大,床幔被掀得到飞起,将夏氏那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印入他的眼中。 也未令他停下动作。 他伸手,将一银钗从她发髻上拔下。 夏氏不爱簪、钗琅珰的首饰,在小院里侍候时素的头上恨不得只插一根木簪子。 素的连个丫鬟都不如。 坠崖那日,她头上戴的是这根钗。 在将军府中住的这些日子,这根钗也鲜少见她取下来。 这根银钗,并不素雅,反显得夸张累赘,尾端用金丝网住一颗东珠,凑近仔细看,才发现这颗珍珠的光有些不均匀。 耶律肃伸手拔下,银钗尾端残留着干涸的血渍,是那两个黑衣人的血迹。 他用另一只手,在银钗与发钗的交界处转了下。 拔下一个套子,银钗里是一根锋利、一寸长的银针。 雪音看见这一根银针后,清冷的面庞失色,“属下失职!竟不知——”夏姑娘贴身带着一根居然能取人性命的凶器! 那一根银针,足以刺穿心脏! 一击毙命。 如此危险的暗器,雪音身为暗卫时时刻刻服侍在夏宁身,却根本没发现。 只当是夏姑娘极其喜欢这根钗,睡觉时也偶尔见她带着,今日在清理她身子时特地帮她插上,怕放在那儿不慎弄丢了,姑娘醒来后悔伤心…… 而令众人更吃惊的,则是在耶律肃拨开金丝,取出其中的东珠,手指用力一拈,擦去了一层珍珠的光泽。 露出了黑棕色。 耶律肃的教养不允许他显出暴虐之色,那双极冷极暗的眼睛看向站在屏风旁的谢安,声音如从地狱而来,令人不寒而栗:“立刻给我查出这是什么东西!” 谢安打了个寒颤,小跑着过去,接过耶律肃手中的‘东珠’。 他是毒医,旁门左道的毒更是精通。 但也不万事通。 心想着若是碰到什么冷门、生僻的毒药,他答不出,按着耶律肃如此生气的模样,他是不是小命难保? 这么想着时,他捏着药丸仔细闻了闻,又舔了舔砸吧了。 品出其中几样药来,瞬间眼睛亮了。 这药他熟啊! “回将军,此药丸是能‘假死逃生’东罗秘药之一,其中几味药与护心丹一样,独产于东罗。只不过护心丹是护住心脉保命的良方,而这‘失心丹’则是在服用后有心脉消失、身体僵直的假死之状,十二时辰后失效,但对心脉伤害颇大,大多都是些江湖亡命之徒买来‘死遁’——” 说到这儿,谢安才止住激动。 反应过来。 失心丹是从夏氏随身携带的首饰里找到的! 好端端一个外室,待这种‘亡命之徒’最爱的东西,有什么用? 谢安连忙闭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正室里明明站了好几人,却死寂一片。 众人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耶律肃盯着看了眼谢安手中的失心丹,怒极反笑一声,眼底的杀意渗出,“赵刚!” 赵刚紧绷着腰背回道:“卑职在!” “去,把那婢女的尸首扔回小院,告诉整个小院的人,谁再敢背叛就是这个下场!再将夏氏的另一婢女捉回将军府内,让她时刻服侍夏氏!” 谢安秉着医者本心,劝道:“便是夏氏能熬得过今晚清醒过来,但惊怒交加之下,恐怕身子撑不住,还请将军三——” 耶律肃眼风凌厉扫去。 如视蝼蚁。 “连一个外室都救不下,我留你还有何用?” 耶律肃惜才,待谢安还算客气。 甚至还会客气称他一声谢先生。 这是谢安头一次直面他的冷血无情,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已让他心生恐惧,甚至连双手都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起来。 如果他救不下夏氏,耶律肃真的会取他性命! “是、是……” “传我口令,封锁正室,除我与谢安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正室,违令者当场处死!” 愤怒的情绪占据耶律肃的理智。 他甚至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夏氏,扔下这句话后直接离开正室。 再继续呆下去,他怕会忍不住直接要了夏氏的性命! 他这一生,最恨背叛! 当初是夏氏一救命之恩挟恩,非要成为他的外室,为此甘愿这一辈子呆在小院之中,这些承诺历历在目。 不过三年,她竟然要反悔。 为此不惜一步步算计他—— 甚至连失心丹都寸步不离的戴在身上。 若非坠崖那日,被东罗人插了一脚,怕是他现在早已中了她的圈套。 夏氏、夏氏! 这个名字,每念一次,他便厌恶一分、愤怒一分。 她想回小院? 想逃离他? 除非她死!否则休想! 次日天明,前院里所有人,除了尚未苏醒的夏宁外,皆是一夜未眠。 遵耶律肃下达的命令,正室内不允许旁人驻留,连雪音都不得进入,可夏宁身边又离不了人,谢安还得规避男女之嫌,守在屏风外,每隔半个时辰就绕过屏风去号一号脉。 熬到天亮,夏宁还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谢安生怕再不醒来要出事,命雪音把药炉子搬进来,拟了个狠方子,亲自煮药。 煮药用的炭火烟大,即便谢安在屏风外,也挡不住烟雾飘过屏风,飘入里面。 呛得他咳嗽不止,开窗子透气。 烟气一股脑的往外钻。 呛得驻守的府兵咳嗽连连。 谢安气的破口大骂:“用这么差的炭熬药,是要呛死谁啊!” 雪音站在屋外,脸色显得更冷,说出来的话都冻的人哑口无言:“谢先生自己说的,这炭熬药最好。” 谢安僵了僵:“那肯定是这炭受了——” 雪音脸色一变,眼神严肃着盯着谢安。 盯得谢安浑身不畅,不得不止住话音,一脸不耐烦的问道:“你这么看老夫作甚?” 到底暗卫出身的,看得人心底发毛。 雪音凝神谛听,“先生没听见有什么声音?” “能有——”谢安神色一凛,来了精神,转身就往屋里走去,快步走到床边,弯下腰,仔细号脉搏,脉搏平缓虽弱,但有了生气。 收回手后,听见微弱的咳嗽声从夏氏喉咙里发出。 片刻后,那双昏睡了一日一夜的眼,终于虚弱的掀开了。 夏宁醒来,眼神涣散、无神。 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妨碍她虚弱、病态的美。 她的眸子僵硬的转动了两下后,才聚焦到谢安的脸上,她吃力的微蹙起眉,外头亮光刺眼,她眼前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一个轮廓,像是谢先生的。 可自己为何会如此浑身乏力,她却想不起来。 掀动嘴唇,想要说话。 透了一个气音后,被谢安阻止。 “姑娘元气大伤、死里逃生,此时才醒来,需得禁言缓神。”谢安操着老大夫的语重心长,眉宇间是真挚的关切,“我去端汤药来,姑娘喝完后有了些力气,再说。” 谢安转身去端汤药。 这幅是提气血护心脉的猛药。 眼下她都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护的住。 谢安想了又想,还是在汤药里撒了些安神的药粉,搅拌两下,端去屋外晾至温热后,才端过去给夏宁服用。 夏宁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身子重似千斤,坠着她往下跌。 思绪更是混乱不堪。 谢先生说她死里逃生。 她,怎么了? 只要一想,就头疼不已。 谢安一勺勺喂她吃药,看她皱眉,立刻道:“姑娘伤了底子根本,为了今后着想,喝了药就该好好休息,一切等身子好了再说。” 夏宁连点头都做不到。 汤药越喝越困,眼睛垂下,又一次沉沉睡去。 谢安扔下药碗,跑到窗子口一把推开,对着正站在门口的雪音说道:“夏氏醒了,我给她加了安神助眠的汤药,没四五个时辰醒不来,快去通禀将军,说夏氏逃过一劫,已经醒了。” 然后快些寻人来把他换走。 他一个府医、毒医,单独和一外室呆在同一屋子里算什么! 雪音听到夏氏醒了,先是高兴,但又想起夏氏的行为,一时间敛了起脸上的欢喜,冷面冷声道:“等将军回府,我会立刻禀告将军。” 此时,将军才去上朝。 没个几个时辰绝对回不来。 同一时间,在慕府的一座院子里。 一道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慕府的平静。 慕乐婉推开窗子,就看见躺在院子里的两具死尸。 身着黑衣,被折磨的浑身没一块好皮肤,衣衫破烂,即便是在冬日里,也散发出令人恶心的腥臭味。 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喜,扯着嗓子尖叫着:“乌图兰!乌图兰!!” 嗓音尖锐、刺耳。 令人厌烦。 乌图兰掩饰好自己眼底的厌恶,一脸关心紧张的从下人房里走出来,状似第一次看见院子里的的两名男子,脸色骤变,用手压着胸口,绕过他们竟直接进了屋子。 第73章 你真打算寻死不成?! 乌图兰掀了门帘进屋时,听见屋子里传来一个响声。 进入一看,竟是慕乐婉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一张脸惨白地倒在地上。 乌图兰敛起故作的惊慌,朝天翻了个白眼,“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说着,一手扯起慕乐婉,把她扔回了床上,又用指尖掐了她的人中,将她掐醒。 下手极重。 慕乐婉疼的醒来,人中处已起了一个血印子。 她一睁开眼,看见乌图兰后,抑制不住的想起外头的两具死尸,吓得浑身冰冷,声音抖得不成样,“外头、那、那两个东西,是、是不是就你寻得、死、死士?” 乌图兰亦是脸色苍白,点了点头,“看着脸,是他们……” 慕乐婉的情绪瞬间崩溃,直接从床上坐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乌图兰的手背,“难不成是他们败露了?!将军他、他知道了?他是不是发现我想害死那外室了?怎么办?他是不是彻底恼了我了?还把、把人扔到我院子里来……我……” 说着说着,惊恐逐渐被其他的情绪支配。 眼眶迅速泛红,眼泪成串的落下来,“将军是不是,要悔婚了?怎么办?乌图兰!我、我不想失去这份婚约!若是他悔婚,岂不是天下人都要笑话我?我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乌图兰!我该怎么办!早、早知如此,我、我就不听你的话,要去害那外室……” 眼泪决堤。 无助、绝望的看着眼前的侍女。 乌图兰听了她最后一句,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但她将这些情绪掩饰很好,扯了帕子,替慕乐婉擦干眼泪,柔声安慰道:“小姐先别自个儿吓自个儿,你莫忘了,外头的死士是奴婢出面请的,便是死士熬不住招了,供出来的也只有奴婢一人——” 慕乐婉的眼泪这才缓缓止住,“是啊!是你去寻得死士,与我无关,将军没有任何证据能怀疑到我头上来,是么!” 只要她舍了乌图兰! 只要乌图兰不背叛她! 慕乐婉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求证道:“此事,与我无关是么?” 乌图兰视死如归,竖起三指朝天发誓:“奴婢向天发誓,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 慕乐婉这才露了分安心的笑,但眉间的恐惧不减。 乌图兰收了手,继续安慰道:“小姐不必如此忧心,若将军真的恼了您,要解除婚约,这事必得闹到太后、陛下跟前去,就需要留下死士一口气。可将军杀了他们灭口,便是要接触婚约也是衣物对证。将军只扔来尸首想来是以示警告,只要咱们暂时收手,将军也不会太过追究此事,毕竟那外室并没有死。” 慕乐婉蹙着眉,呢喃了句:“当真?” “奴婢说的话,何时有假过。” 她这才彻底放心下来,却又说道:“你的死士刺杀失败,那夏氏到底离没离开将军府,出了这事,那狐媚子再闹上一闹,将军会不会就心疼她,将她彻底留在将军府里了?” 乌图兰倒是不急,提醒了句:“小姐莫忘了,陛下都开了口,让夏氏尽快搬出将军府。” “可前不久,将军都为了那外室一怒辞官,若这回刺杀后,将军愿意为此再违逆一次皇命呢?” 乌图兰缓缓一笑,“来日方长,终究您才是将军府的女主人,便是夏氏不搬出去,也得受您制辖,有了奴婢在,还愁弄不死一个外室女?” 是啊,乌图兰说的不错,区区一个外室。 将来不还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慕乐婉蹙着眉松缓平展,握着乌图兰的手松了些力道,感激道:“幸好有你在,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了。” “一切都奴婢在,小姐不必操心这些。”乌图兰拨开她的手,扶着她躺下,眉眼恭顺着道:“小姐受了惊吓,奴婢点上安神的香料,您好好歇上一会儿。一觉醒来,外头的脏东西自会见不着了。” 随着话音落下。 乌图兰点起帐中香。 一缕甜腻的香气腾起,慕乐婉很快就觉得眼皮重了起来,睡意袭来。 囫囵的说了句话后,沉沉入梦。 见她睡下,乌图兰立刻回屋去净手,对慕乐婉的触碰很是厌恶。 洗完手,擦了自制的香膏后,才叫来几个下人,命他们将院外的死尸裹了随便寻个地方埋起来。 自她潜入慕府,成为慕乐婉的贴身大丫鬟,安插了不少东罗人进来。 易容后,混在下人堆里,于她行事方便。 虽然她手上也有化尸粉。 能化血肉,却化不了骨。 最后还得处理一堆人骨,反正都要埋的,也就不必糟蹋化尸粉了。 - 耶律肃下朝回将军府,与何青一并进了前院。 暗卫已在书房内等候回禀,“今日清晨,从慕府后门抬了一个大箱子出来,与门房说的是慕家小姐清出来的旧物,因为姑娘家的东西,不好直接拿出去,因而装了箱子。但抬箱子的下人去了城外的乱葬岗,随处将那两具死尸扔了,又把箱子烧了才回去。无人时,两人交流用的皆是东罗语。” “继续暗中观察,慕府有任何动静都要前来回禀。”耶律肃听完后,淡声吩咐了句。 暗卫应下。 闪身离开。 何青皱眉,“慕府内到底藏了多少个东罗人?慕大人竟是没察觉出来?” 东罗人饮食习惯与南延不同,喜好牛羊肉等,有些成年男子身上自然有一股膻腥的体味。 “无心内宅事务,自然不会发现。”耶律肃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他早年丧妻,一心扑在政事之上,后宅都由一个姨娘管着,自然对长女多有亏欠,区区几个奴才,即便发现了不妥,也不会说什么。” 何青还要说话,听见门外传来微弱的脚步声,立即止住,不再多言。 片刻后,门外传来雪音的声音:“将军,奴婢有事求见。” 耶律肃抬了眼。 何青便知晓他的意思,转身去开门,让雪音进来回话。 雪音道:“夏姑娘上午醒了一回,谢先生哄着她喝了汤药又睡了,说是逃过一劫。” 在听雪音回话时,耶律肃眼神冷漠,面上并无太多情绪。 仿佛雪音说的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但何青知道,这才是最最不妙的反应。 待雪音说完,耶律肃哦?了声,掀起薄薄的眼睑,淡漠的眼神看向何青,“小院里贴身伺候的人抓来了没?” 何青回道:“将军吩咐下去后,赵刚就将人抓来了,在后宅的一处屋子里关着。” 耶律肃浅浅颔首,收回视线。 手从桌上抽出一封书信,慢条斯理的展开阅读,“把她关进正室里去。” 何青犹豫。 虽谢安说夏姑娘无碍了,但猛一听见自己贴身丫鬟自尽,情绪激动之下,难免生出个好歹。 将军现在正在怒气头上,折磨起人来才会如此狠心。 若之后呢? 他冷眼看着,夏氏对将军有情,但不多。 真的伤了人的心,夏氏那性子,怕不知要做错出什么事来,倒是伤的不还是将军自己? 何青换了个温和的语调,劝道:“将军,夏氏才——” 才说了几字,就被耶律肃用眼神打断。 又向雪音多说一句:“若夏氏有任何闪失,谢安用命来抵。” 这话亦像是在无声敲打何青。 命他不要为夏氏求情。 何青已然尽力,自然不会再为夏氏多言一句。 两人都被赶出书房,何青去找赵刚提人,转身就要走时,被雪音唤住。 何青停下身来,转身,眉眼温和的看她。 对下人,何青素来平和、近人。 雪音却不吃他这笑面虎的一套,冷着脸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要替夏氏求情,为何?” 她性格冷冽,问起话来更是直来直去。 旁人听着或许有些觉得冒犯,但何青却知是她本性如此。 并无恶意。 何青维持着温和的面容,耐着性子,反问她:“你又为何不替夏氏求情?” 雪音的表情有短暂的僵硬,但很快消融,眼神直面何青,“将军待夏氏这么好,她却处处算计将军,满口谎话,出逃、假死,甚至还深藏暗器接近将军,这样的女子,我为何还要替她说话?” “就是这样的女子,将军也舍不得她死。” 何青的眉眼依旧温柔。 说出的这一句话,却像是一把利刃。 狠狠扎进雪音的胸口。 阵阵发疼。 何青无声叹一气,转身寻赵刚捉人去了。 雪音站在原地,抬起的手掌落在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些刺痛,虽不疼痛的难以忍受,却也无法让她彻底忽略。 明明只是一个满口谎言的外室…… 将军为何如此中意于她? 明明…… 明明…… 雪音用力闭上眼,将夏氏待她那些温柔的声音、神情统统赶出去。 - 四五个时辰很快过去。 药效渐退,夏宁缓缓苏醒。 再一次醒来时,不似上一回那么混沌、无力,连着眼神都清亮有神许多。 她转动眼珠子。 这一回,看见的却是竹立。 夏宁愣了一瞬,以为是自己还在梦中,在梦中回了小院。 用力闭了下眼睛,再次睁眼,发现还是竹立。 这才知道,不是梦。 可是…… 竹立怎么会在这儿? 在仔细看一眼竹立,发现她的模样狼狈,衣裳也不算整齐,眼神恍惚,见自己醒来,不哭不闹,眼神只动了下,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已做不出什么反应。 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宁顾不得自己身子,费力的抬起手,启唇说话:“来、我这儿……” 竹立还算听话,膝行着到床边。 夏宁虽好奇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心疼竹立的心思占了上风,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无力的垂着,试图去触碰竹立的面颊。 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好姑娘,万事,都有小姐在,莫怕——” 竹立听完这句话后,像是从噩梦中骤然惊醒。 眼底的空洞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悲痛欲绝、与深深的恐惧。 她紧紧抓住夏宁伸出的手掌,坚持了许久的情绪,在夏宁的温柔之下彻底崩溃。 她知道夏宁此时憔悴不堪,但仍是抵挡不住内心的恐惧。 再不发泄出来,她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竹立抓着夏宁的手,压着嗓音里的呜咽声,眼泪汹涌溢出,打湿了夏宁的手。 夏宁清晰的感受到手上湿濡的温热。 她本还想安慰竹立后再问她缘由。 但目视着竹立这幅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形容狼狈,且只有竹立一人,不见梅开与嬷嬷…… 不敢深思。 心开始慌了。 她沙哑着出声,“到底,出了什么事!” 眼睛死死盯着竹立。 竹立被问过后,身子猛地一颤。 难道是…… 小院出事了?! 夏宁再也等不下去,想要再次逼问时,竹立终于抬起了脸。 一张脸上涕泗横流,眼底腾起绝望、哀恸。 “梅开姐她死了……” 顺着这句话,眼泪不停地滑落脸颊。 梅开—— 死了? 夏宁震怒之下,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撑着身子坐起,但一口气喘不上来,心慌的晕眩不止,胸口剧痛,呼吸声急促混乱。 这幅模样把竹立吓到了。 她慌乱的扑过来,边哭边叫着:“小姐!小姐!” 守在外间的谢安时刻监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听见竹立的哭喊声后,立即提着药箱冲进去。 夏宁岣嵝着背坐在床上,已出现呼吸困难的征兆。 他捏一颗护心丹塞进夏宁口中,命令道:“压在舌头底下含着别咽下去!” 护心丹蘸了口中津液,外层粉末化开。 她的呼吸已逐渐平稳下来。 夏宁仍是看着竹立,眼眶通红,眼底生生逼出一片血丝,刚要开口,就被谢安打断:“你要死了我也没命继续活着,不想害死我这老头子,闭上嘴躺下去歇一盏茶!” 夏宁充耳未闻。 竹立已然被她的样子吓傻,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夏宁抬手摸发髻,头上空无一物。 银钗不见了。 她移动了视线,看着一脸怒容的谢安,开口问道:“我的钗,是否被耶律肃拿走了?” 当着谢安的面,她不顾礼仪,直呼姓氏。 语气平静,但那双眼睛底下,压抑着能夺走她性命的愤怒、绝望。 谢安气的直跳脚:“给我闭嘴!你真打算寻死不成?!” 夏宁丧失了所有耐心,怒斥一声,“说!” 眼神犀利,气势凌厉逼人。 谢安被这一吼声骇住。 见惯夏氏温柔小意的模样,乍然见她眼神凶狠、言语狠厉,那一瞬袭来的威压让谢安不禁就顺着她的意思,开口答道:“是将军拿走了。” 第74章 不用担心,我绝不会死在这儿 他发现了银钗有问题? 所以逼问梅开,梅开因她而死? 她的筹谋、谎言、失心丹,都被耶律肃发现了?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往后倒了下去。 眼神涣散。 表情木讷。 却连悲痛、愤怒也不曾爬上面容。 吓得竹立直哭不止,在这间屋子里,仅有竹立的哭声在回荡着。 像是一个徘徊不走的噩梦。 谢安看见她倒下去后,翻出药箱,取了银针就要扎她。 夏宁在他下针前,眼神才动了动,“我没死……” 谢安不为所动,捏着银针的手指极稳,一根又一根的扎下去,口吻不耐烦道:“现在没死,我要是不扎你针吊着,等会儿就说不定了。” 正在哭着的竹立被吓得哭停了一瞬。 谢安被夏宁吼了一声后,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嘴上喋喋不休的教训她:“你这姑娘别以为现在精神尚好身子就没问题了,那都是靠着护心丹、老夫的救命针给你吊着命!一颗千两金的护心丹,你这几日就吃了三颗啊,就是只剩下一口气的半死人也能给救活过来!你再逞能,吃光了最后两颗护心丹,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了!” 谢安越说越气。 尤其是提到三颗护心丹时,更是心肝脾胃肾一起揪着疼。 他说的起劲,夏氏却充耳未闻。 反而吓得竹立哭的更狠了。 吵得谢安的耳膜都嗡嗡作响。 扎完针后,夏宁气息逐渐平稳,口中的护心丹化开散尽,满口的苦味,她却感受不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眼底如一潭死水。 谢安的一颗心悬起。 他能救的只有身上的病痛,心病只得靠夏氏自己。 若她不想继续活了,就是耗尽护心丹,也护不住她的命脉啊。 谢安算着时辰到了,一一拔下银针,内心已在考虑,夏氏芳逝后,他该怎么保命逃出将军府。 他虽有效命骠骑将军之心,但没打算拼上性命。 且还是为了一外室丧命。 不值当啊! 谢安收了药箱,打算再去熬一副狠药,只能让她可劲的昏睡,能保一日算一日! 谢安离开后,竹立守在床边,看着躺着一声不吭的夏宁,心中的不安、恐惧让她根本止不住眼泪,哭的愈发大声。 这才过了几日…… 为何日子会变成这副模样…… 梅开走了,小姐病重,将军、将军像是变了一个人…… 竹立越想越压抑、痛苦,眼泪成串,不停的砸下来。 夏宁半阖上眼睛,声音极其虚弱的说了句:“聒噪,要哭出去哭,否则要被你哭死了……” 竹立立马止住哭声,咬着牙槽,“奴、奴婢不哭了……” 她怕离开这间屋子,离开小姐的身边。 更怕将军……以及那个侍卫…… 她现在一闭上眼,都是赵刚将梅开的尸首扔进小院里的那一幕! 赵刚那张冷漠、疏离的脸! 仿佛他扔出来的,只是一个物件! 明明,他们还在一个院子里生活过,梅开待任何一个人都那么温柔……可是,她还是死了…… 竹立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只能用牙齿紧咬着胳膊,堵住哭声。 夏宁放空了脑袋,什么也不敢想,只是麻木的躺着。 心中仅有一个念头。 她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去! 然后—— 重获自由。 为此,她什么都能不做。 竹立单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不能自己,并不敢骚扰夏宁。 很快,谢安端来汤药。 夏宁看见这一碗深褐浓黑的汤药,竟隐隐松了口气。 这一碗下去,她就能强制自己入睡,身体得到休息,她就能早一日恢复振作起来。 汤药仅能维持她四五个小时的睡眠。 夏宁在半夜悠悠醒来。 屋子里不见一星烛火,仅有月光洒了半个屋子。 趴在床边守着的竹立,正睁着眼睛,直愣愣的望着窗外的圆月。 显然是一夜为睡。 夏宁轻唤了声她的名字。 竹立听见后,转身探头,顶着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眉间紧紧皱起,担忧着问道:“奴婢在,小姐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夏宁慢慢摇了摇头。 干裂的嘴唇微启,极力稳着自己的心绪,问道:“梅开,可安葬好了?” 一听见梅开儿子,竹立那双大眼里立刻积攒了眼泪,逆着月光,仿若一双眼都被眼泪包裹着。 她忍着悲痛,单手紧紧掐着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被捉来了,还来不及给、给梅开姐下葬……嬷嬷,嬷嬷答应我,会……会好好安葬她的……”说着这些话,便忍不住想起关于亡人的点点滴滴,眼泪决堤,喉咙里的呜咽声也彻底失控,她咬着牙,即便如此,却还记着夏宁的吩咐,哭的隐忍,“小姐、你……你别嫌我聒噪……奴婢……奴婢立马、立马就能好了……” 即便夏宁如何能忍。 但也不停的念起梅开的琐事。 …… 她抱着一团被褥,站在屋子里似嗔非嗔的说自己:“小姐再这样取笑人,小心又要臊跑一个丫鬟。” …… 她攥紧了银子,不肯让自己挥霍无度,省银子的算盘打的劈啪作响:“够了的,一个银锭子足十两,寻常人家两三年的嚼用呢。明天我就央着嬷嬷放我出去一趟买些家用,到时一起偷偷买回来。” …… 第一次向她透露出外套之意时,她万般顺着,还说道:“如今好日子咱们就稳妥的过着,有什么变数咱们也不怕事。” …… 可如今,这个说着有什么变数咱们也不怕事的梅开死了。 她甚至…… 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甚至不敢问…… 甚至,为梅开狠狠恸哭一场,然后提刀去找耶律肃算账都不敢。 夏宁收回了视线,耳边是竹立渐止的哭声。 余光中,她看见竹立咬着自己的胳膊,以止住哭声。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无用如此厌恶。 “哭罢……”夏宁哑着嗓音,眼神无神的盯着床幔顶,眼底干涸,低声的呢喃道:“替我哭哭她罢……” 竹立听着夏宁的声音异样,见她眼神空洞,又恢复成了白日里那般吓人的模样,顿时六神无主了起来:“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奴婢、奴婢去叫大夫来……” “不必。” 夏宁出声制止。 阖上眼睑,挡住自己的眼睛。 清晰的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响起:“不用担心,我绝不会死在这儿。” 她还有未尽之事,怎会轻易赴死? 竹立不太懂夏宁的意思,比起解花语的梅开,竹立单纯些。 此时听见夏宁有了活下去的决心,竹立安了些心,眼泪潸潸不止,也跟着夏宁说道:“奴婢……奴婢也不会死……奴婢会、会像梅开姐一样……侍候小姐……” 夏宁抬起手,揉了把竹立的脑袋。 她依旧将竹立当成妹妹一般照护。 提着精神,褒奖了一句: “真是可靠的竹立。” 漫漫长夜,却是无人能眠。 夏宁心性坚韧,若非无奈被迫,她绝不会亏待自己一分一毫。 在她发现夜里醒来无法入睡后,在谢安来问诊时,就提了要求,请他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也好,丸子也好,哪怕是香料也好,她都愿意用。 身为医者,最希望的就是患者求生意识强,配合大夫喝药扎针。 谢安一高兴,一点儿也没藏着掖着,将什么私藏的调理方子统统给她用上。 配合着汤药、针灸,八九日下来,夏宁已恢复了四五成。 人虽精神仍不算大好,但每日都能坐起一二个时辰,与竹立说笑一会儿。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 北风呼啸。 隔几日就会有落些小雪。 进入十二月后,天就不见放晴过,总是阴沉沉的。 谢安收到了家里递进来的信,眼看着夏氏大好了,不需要他在日日守着,扎针也可停下,便去寻了耶律肃回禀。 也是这几日耶律肃忙的出奇。 南延入冬后,有些地方下暴雪压塌了屋舍,无家可住的流民乱窜,饥寒交迫之下被有心人诱导利用,竟然学着揭竿起义。 南延历朝重文轻武。 加之换防军至今未还,京城兵力有限。 但凡有些能力的武将戒备渊帝派往各地镇压暴民。 耶律肃身为皇室宗亲,自是头一个被指派出去的,也是头一个完成镇压回京复命的。 他一回府,谢安就去求见。 仔细将夏氏的身子状况一一回禀:“夏氏身子底子好,喝药针灸也甚是配合,已然恢复了四五成,可不用继续针灸,汤药也能慢慢减量减顿。余下的三四成,但靠着汤药是恢复不了了的,需得夏氏休息得宜,适当活动筋骨,切记勿情绪波动过大累及心脉,这般仔细调养上一二个月,才能彻底痊愈。” “就这些?” 听过后,耶律肃反问一句。 眼下虽有挡不住的疲倦之意,但凌厉不减。 更似一匹假寐小憩的猛兽。 只一个眼神,足以让人心肝胆俱颤。 谢安弓腰,老老实实的补了句:“心病需自医。” 耶律肃冷笑一声。 低沉的嗓音从喉间碾出,“心病?” 对着一词极为嘲讽。 三年之前,他曾给夏氏选择,允她拿了银子自由离去,是她挟恩,要求成为他的女人,哪怕是无名无分,一辈子只得关在一座小院中,她也心甘情愿,他应承下这个要求。 现下,夏氏连将军府都住进来了。 当年她开口求他之事皆已实现,她还有什么心病? 谢安虽为医者,但不治人心冷暖甜苦,只沉默不语的弓腰站着。 耶律肃不愿为夏氏多费心神,挥手命谢安退下。 谢安不急着离开,拱手禀道:“恳请将军允我离府几日。” 耶律肃满脑子都是各处渐起的动乱,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征兆,冷不丁听见谢安要求离府,掀起眼睑,眼神寒光凛冽。 谢安头皮一紧,解释道:“天气愈发寒冷,家中托人送来了口信,说是族中的老族长不大好了,让我回去看看,就在京城旁的魏远县,恳请将军允我告假十日,十日后定会归府。” 耶律肃抬手,两指捏着眉间。 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然平和许多,“今日朝上提及,魏远县也有暴民闹事,我会安排一个府兵随你一并回去。” 谢安大喜,连忙作了个长揖谢恩。 如果将军不提,他还想去镖局雇个镖师送他回去。 毕竟银子哪儿有性命重要。 尤其是谢安年纪虽长,是一个稍有富态,皮相细嫩的四五十岁老头子。 暴民一见,就知道他是个身上有钱、还有些本事的老头。 眼下有了将军府的府兵,不用花他的钱雇人,府兵自然比外头三教九流不知根知底的镖师可靠,这回是省钱又安心,谢安谢的分外真情实感。 回了他的小药房后,立刻着手准备回乡的东西。 又特地包了几幅留给夏氏的汤药。 正要提着药包去前院时,何青上门了。 身后还跟着一身材魁梧、面容粗狂的府兵。 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练家子。 看的谢安眉开眼笑,语气都热络了几分:“来的正巧,这几副药是我留给夏姑娘这十日里用的,劳你转个手,交给雪音丫头。” 何青接过,问道:“夏氏现在傍晚还会用一次药,这是换药方了么?” 谢安看了眼府兵。 何青是什么机敏的心思,让府兵将谢安收拾好的行囊搬去马车上,寻了个借口将人打发出去后,谢安才开口,口吻颇有几分无奈,“夏氏性格坚韧,郁结于心是她那病的大忌,她就求我开些安神的方子吃。我留下的方子,是有备无患的,若十日内她有何不妥,一日一副两顿煎了吃,可保无虞。” 越是这样,何青越是不安。 夏氏若闹了,不顾性命的撒泼,嚷嚷,要死要活的寻将军讨个说话,他倒是不担心。 可如今…… 何青显出温和的笑脸,“我来谢先生这儿正好想说这事,到底还是先生为医者,想的周道齐全些,早早就备下了。” 谢安呵呵一笑,“毕竟那位关系我这小老头的一条老命啊。” 何青温和一笑。 如沐春风。 “先生风趣。” 谢安也学着他的笑,“还是将军更风趣。” 何青的笑容愈发温柔,体贴道:“听闻先生此次是回乡治病救人,府里若有用得上的药材先生尽管回去用,也算是我家将军的一些心意。” 第75章 你要打我? 魏远县虽紧挨着京城,但架不住它穷啊! 一座望山,将京城与魏远县彻底隔开。 也彻底分走了风水。 穷的只能种地,什么果树、茶树、造纸、养蚕等等,统统活不过半载,也就只有种田尚能让一家人都吃饱。 药材什么的,更是罕见。 谢安一听府里的药材能带回去,小老头的双眼放光,朝着正院的方向深深一鞠躬,又对何青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这才开始拿药材。 他不贪心,拿的不多。 昂贵的人参等物,连抽屉都没拉开。 何青给他打下手,随口问了句:“先生家里的那位老族长得的是寒症?” “染上风寒就倒下了,病的起不来床,没几日人也消瘦的不成样子,这才递了口信来,听着症状像是寒症。”谢安也只是听了口信,按着症状描述,拿的都是些治疗寒症的药材。 何青不再多问。 入冬后,寒症渐多,已是常见的病症。 虽不至于要人性命,但老人年纪大了,撑不住也是有的。 送谢安离府后,何青提着几副药材往前院正室走去。 因着耶律肃的命令,他不得进入室内,只得将守在里面的竹立叫出来。 竹立怯生生的出了房门,站在门旁,身体依着门框,不肯往前多走一步,显然对何青的戒备、排斥心极强。 她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攥紧,头微垂着。 隐隐压着怒意。 为着这些人害死了梅开! 何青只当没瞧见,口吻温和道:“谢先生有事出府去了,需得十日后才回来,他留了几幅药给夏姑娘,若有任何不妥,煎了一日一副两顿的喝着,便无大碍。” 竹立紧绷着嘴角,伸手飞快接过药包。 冷淡的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何青看了眼紧闭的窗子,听见了微弱的脚步声靠近,面上挂着温文有礼的浅笑:“还想着问一句,你家小姐如今可好些了?吃的如何,睡得如何?” 竹立愤懑难平。 想起梅开,想起小姐那几日憔悴不堪的模样。 说出口的话夹杂着私愤:“四肢健全,还能喘气——啊!” 下一瞬,就被路过的雪音听见,闪身至竹立伸手,伸手反扭她的一条胳膊至后背,脚尖在她臂弯处用力一踢,竹立的膝盖一软,直接双膝砸在了地上,疼得她叫出声来。 眼泪从眼眶飙出。 雪音英气的眉毛一皱,冷声骂道:“你算是个什么身份的东西,敢这样与何青说话,连规矩都需要我来教你吗?” 骂完后,手腕又一个用力。 竹立从未碰到过如此蛮不讲理、下手又狠的人。 一条胳膊疼得像是被人卸了下来。 她知道此时要服软才能不给小姐添麻烦,可实在是疼的她直吸冷气,浑身都在战栗。 连一个字都说出来。 何青打算适时开口,也算是让这侍女长个记性。 这儿是将军府,而非是他们那没规没矩的小院。 他虽不会出手惩罚一侍女,但若有旁人出手,他也不会阻拦。 不懂规矩这词,在将军府中是从不允许存在的。 自然,夏氏例外。 何青冷眼旁观,看着竹立快要疼晕过去了,才要开口时,身旁紧闭的窗子被人从内向外推开。 几日未见的夏氏站在窗内。 面色泛着不太健康的白皙之色,眼神清冷,披着长发,甚至连发髻都没有绾。 站在木棱窗里,面上无一丝笑意。 冷的似一副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身上没有烟火气。 眼神轻飘飘的落在何青身上,浅淡的唇掀起,“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来问我,为难我的丫鬟算什么本事。” 冷淡的视线从何青身上划走,落在竹立身上时,多了一分暖色,“还不快进来,跪的膝盖不疼么。” 雪音还不想松手。 眼前的这个夏氏令她觉得陌生。 这幅说话的姿态、腔调,与直接那个狐媚却又别样温柔的夏氏全然不似一个人。 她的眼神都是冷的。 何青轻咳了声,低低唤了声:“雪音。” 雪音这才松手。 一松手后,竹立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子,门扇砰的一声关上。 他们放了人,夏宁才再一次看向何青。 何青的温和像是刻进了面皮里,对夏氏更多了一份礼遇,把刚才的问话重复一遍,问她吃穿如何,睡得如何。 夏宁回应的很快,“谁要问的?若是你自己想问的,我吃得好,睡得不大好,但靠着谢先生的汤药也还好。若是耶律肃让你来问的,那就是病的快死了。” 说完,纤细的手指搭上门扇,手腕用力一甩。 门扇也砰的一声关上。 同样吃了闭门羹的何青微愣,温和的表情龟裂。 雪音皱紧了眉头,“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能纵出什么样的下人。” 偌大一将军府,有哪个下人胆敢给将军吃一个闭门羹? 便是给何青吃一个闭门羹的人都也没有! 可夏氏主仆呢? 雪音气的不清,而何青反而还笑了出来。 雪音诧异的看他,反问:“你还笑得出来?” 何青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平时温文儒雅的模样,但眼梢的笑意未褪干净,轻声念了句:“恐怕,这才是她的本性罢。” 说完后,也不顾雪音是何反应,自己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也是,夏氏曾是天青阁的头牌。 往日里那些狐媚功夫、温柔小意的模样都是用来‘接客’的,如今她与将军算是闹开了,便也不再使那些门面功夫。 其实她在小院中住着的那三年里,何青多多少少也察觉了一些。 这位外室,远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娇弱无辜。 相反,她理智、冷静、坚强,遇事果断,骨子里还有些傲气。 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怕是连将军,都险些要栽进去了。 而在书房里的耶律肃耳力过人,夏氏所说的每一个字,他自然也都听见了。 那夏氏说,她病的快死了? 依他听来,夏氏非但活的不错,甚至连一丝悔意都没有,被他软禁在正室之中,还敢如此放肆! 看来—— 并非是他纵的夏氏如此张狂,而是夏氏本性嚣张狂妄。 三年里,她那些自谦、顺从,不过都是她刻意表演给他的看的。 演了三年! 真是能耐啊夏氏! 耶律肃用力闭上眼睛,平息胸中腾起的怒气。 “何青,进来!” 末尾,仍是透露了些许情绪。 何青得召进屋,恭顺道:“属下在,将军有何吩咐?” 比起耶律肃强压下去的怒意,何青的神情显得轻松不少,眉眼舒展,看的耶律肃心生薄怒,冷着声问道:“心情不错?” 何青被点破后也不慌张,敛起稍显轻松的表情,慢条斯理的回道:“谢先生已经由府兵护送离府,带了些治疗伤寒的药材回去,留了夏氏几服药下来。夏氏——” 在提及这个名字时,何青抬起眼,小心辨别耶律肃的眼神。 冷不防对上他冰冷审视的视线。 何青吐一口气,直起了腰身,也不再刻意恭迎,直接说道:“正如将军所闻,想来也是真的大好了。” 都能吵架了甩窗子了,可不是大好了。 - 正室里,夏宁甩了窗子后,步履迟缓的走到门旁,伸手虚拉了竹立一把。 竹立捂着剧痛的胳膊,不敢真的让夏宁扶她,咬着牙,青白着一张脸,蹒跚着走到圆凳上坐下。 夏宁捏了下她的胳膊,并未脱臼,也未伤及骨头。 只是拉伤了。 又弯下腰,掀起她的裙裾,看她膝盖上的红肿。 竹立下意识的要缩脚,内疚自责着道:“奴婢无用……” 夏宁按了下膝盖上的红肿,与胳膊处一样,只是伤了皮肉,未伤及筋骨,涂些活血化瘀的药三两日就能好的了。 想来是雪音下手留了分寸。 并未下了狠手。 夏宁松了口气,转身去拿上药。 听见竹立那一句话后,她平静的开口回她,“我又用不着你替我做些什么,哪里来的有用无用的说法。” 竹立还想说,今日是她没管好自己脾气,才让雪音有了教训自己的机会。 话到嘴边,看着夏宁的背影,眼眶骤然发酸。 夏宁拿了药过去,就看见竹立泪眼朦胧的样子,忍的辛苦,嘴唇都在抖。 夏宁看的愈发头疼。 好了,这会儿又不知道要哭多久了。 “小、小姐,奴婢……自己来……您快去躺着歇息……”竹立抽噎着说道。 夏宁避过她伸来的手,不耐烦的皱了下眉:“撩起袖子。” 竹立立刻听话。 可眼泪还是止不住。 夏宁到了药粉,涂在肩膀上,又稍稍用力想要揉开,刚一用力,竹立疼的惊叫出声,她立马用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眨着眼睛,一脸后怕。 她眼睛里都是泪光。 眼睛一眨,眼泪就滚了下来。 看着既可怜又害怕。 夏宁的眼底才有了一丝笑意,还想继续揉化开药粉,胸口猛地抽痛一下,四肢脱力,有些喘不上气。 夏宁把药瓶放在桌上,面不露色的点了点药瓶,“自己擦,揉至化开。” 声音乏力,虚浮。 但竹立不是那么心细,再加上夏宁大病才好了没几日,大多都是病恹恹的,她不曾发觉,捂着嘴巴点了点头,自己哆哆嗦嗦的擦药、揉肩。 不敢再让夏宁为她操劳。 夏宁知道,这次不适是她躺的久了,猛一下床活动多走了几步,有些累着了。 再回去躺上两三个时辰就能缓过来。 明日起,她就能试着下床少走几步,逐渐恢复行动。 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等到身体恢复,再筹谋今后之事。 万万不能操之过急。 夏宁才躺下去,松开了眉间的郁色,就听见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眉心微拧。 眼底闪过一道厌恶之色。 虽然想直接装睡敷衍过去,但有些事情也得‘解决’才行。 “竹立。”她张口唤了句,“去,取一副何青刚送来的药煮上。” 那几包药都是竹立接下来的,她自然知道那些药是小姐的保命药。听见小姐让她去煎药,心神一慌,连膝盖、胳膊都顾不上了,快步走到床边,神情紧张的问道:“小姐,是哪儿不舒服吗?” 一双泪眼汪汪。 夏宁想着之后的事情,心有疲惫,嘴上仍安抚了她一句,“有些,我先躺着的歇会儿,你且去备着。” 竹立连连点头,“奴婢这就——” 才要转身,传来门外驻守府兵的声音:“将军!” 竹立的脸色猝然惨白。 夏宁吐了口气,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又自己拿了引枕垫在背后,好让自己坐的舒服些。 耶律肃进屋绕过屏风后,就看见夏氏自己在忙活,她的侍女站在床边,一动也不动。 眉心微皱,冰冷的视线向竹立扫去。 竹立吓得双腿发软,周身如浸冷窖,屈膝请安:“将、将……军……” 噗通一声,跪趴在地上。 伏着背脊,瑟瑟发抖。 耶律肃收回视线,冷声道:“连主子都不会侍候的下人,留着还有何用。” 竹立浑身一僵,眼前发黑,险些要晕厥过去。 夏宁并不接他的话,朝着竹立语气平平的说了句:“出去呆着罢。” 竹立不敢耽搁,踉跄着逃离这间屋子。 出了屋子后,心脏剧烈跳动,慌得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站定之后,慢了半拍,才想到留在里面的小姐该怎么办? 自己应该怎么办…… 汤药! 对!去熬汤药备着! 以防小姐被将军气出个好歹来! 竹立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跌跌撞撞的朝着小厨房跑去。 正室里。 在竹立离开后,温度跌至冰点。 夏宁在耶律肃进屋后,不曾行礼,甚至连一句请安敷衍的话都没有,始终垂着视线,盯着自己搭在被面上的手指。 即便在耶律肃走到床边。 她亦不曾抬头看一眼。 耶律肃对她的最后一丝耐心彻底告罄,眼神凌厉的能杀人剐肉,磨着后槽牙,隐忍着怒意叫她,“夏氏。” 夏宁这才敷衍着嗯了声。 表情淡漠。 哪里还有从前半分狐媚的模样。 耶律肃眉心狠狠一跳,扬起手后落下! 夏宁以为这一巴掌要落到她的脸上,昂起脸来,伸手直接格挡住他的胳膊,视线傲然对视,无声地质问他:你要打我? 第76章 将军他已动情动了心 她身子尚弱,手上并无太多力气。 只做了一个挡的动作。 若耶律肃执意要打她,这轻飘飘的一挡于他而言根本无用。 他停了下来。 垂下的眼神像是在讽刺她,随后收回了胳膊,在她的被面上扔了一样东西。 “你的。” 声音冷凝。 淬了寒冰一般。 夏宁微愣,低头看去。 扔在被面上的是她那根‘丢失’的银钗。 方才耶律肃抬手并不是想打她,而是想替她戴钗?夏宁可笑的闪过这个念头。 她伸手拿起银钗,手上的分量轻了不少。 藏在金丝里的珠子光泽柔润,夹藏着细腻的珠光。 她那抹在外层的珍珠粉,是用便宜珍珠磨成的,怎会有如此细腻的卖相。 夏宁只看了眼,却并未说破, 捏着簪子往头上戴去。 她随手绾了个低髻,用银钗绾住。 半个身子倚在引枕上,面容憔悴,没了那股子狐媚劲儿的夏氏,浑身皆是一股淡然、冷漠的气息。 看着她这幅心知肚明,却不痛不痒的反应,耶律肃的心中无端生了一股邪火,问的犀利:“你不问我东西去哪了?” 她这才去看他。 视线轻飘飘的抬起。 杏眸之中,不见笑意。 翘起嘴角,淡声答了:“将军既然知道拿了我的东西,又知道我看出来了却不问,又何必多费口舌来问我这一句。” 说着,眉间忽生一股恼怒,伸手把头上的银钗拔了下来,才绾好的发髻松散了垂了一肩。 她一手捏着钗,一手拨开金丝,将里面硕大的东珠挖了出来。 又掀开被子下床去。 屋子里点了几个炭盆,烧的热融融的。 她连鞋子也顾不及穿上,仅穿着袜子踩在青石板上,快步行至窗前,推开窗子,将手里的东珠往外用力扔去。 这才扭回身去。 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痛快之色。 她嘴角嗪着冷笑,“这银钗留着能保我一命,将军偷天换日,便是那东珠如何金贵,与我也是无用!” 夏氏的反应彻底出乎耶律肃的意料之外。 他以为,夏氏会胆怯、恐惧。 即便内心怨恨他,面上也依旧会演上一演。 却没想到,她竟如此放肆。 连敷衍都不愿意了。 甚至连自称都不再说了。 她这是要做什么。 令他彻底厌弃她,然后放她自由不成? 他的脸色黑沉下来,厉声呵斥:“夏氏!你难道真无一丝悔意?” 夏宁却像听见了一个笑话,眼神嘲讽,迎面直直望向耶律肃,“我竟不知做错了什么,为何要生出悔意来?那容我问一句将军,将军以我为诱饵时,可曾对我有一分愧疚?见我生死攸关时,将军那时可曾有一分悔意?我想,应该是没有的。若非我手上有些三脚猫功夫,有那银钗当做武器,怕是现在早早就没命了!而将军就因我藏在银钗里的一颗丹药,反倒来问我有无悔意——” 她夸张的呵笑一声,最后两个字音清脆掷地:“没有!” 说完这一长段话后,她昂起下颚,表情倨傲。 面上毫不落下风。 但实际这已经是她在逞强。 她身后是一扇窗子,她将身子的大半力气都靠在窗下的墙上。 否则,她连站都站不直。 视线开始微微晕眩。 胸口的呼吸滞纳。 而她,仍在维持着面上的质问、傲色。 耶律肃听完这一段话后,剑眉皱起,额角青筋迸现,眼神已是狠厉:“天青阁掐着日子送来的妆奁,你那银钗里的东西,坠崖那日你的侍女在马上动的手脚,这些事,你非要听我一件件说出来才肯甘心认错不成?!” 夏宁眼眶迅速泛红。 在她苍白的脸上,异常显眼。 红的像是要渗出血般鲜艳。 她蹙着眉,眼底那些淡然在逐渐崩塌,“将军直管说!梅开那丫头已经没了,就是什么天大的罪名推卸到她身上去,也是死无对证,任凭你说去!将军是在让我认错,还是让我认罪?单凭一个簪子,似是而非的猜测,就认定我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若将军这么说,我也能说——” “三年里,就是养了小猫小狗也养出了感情,可将军您呢?我鬼门关前才爬回来,你故意发难,赶我回去,那是真的要赶我出去还是要我的命!” 方才的淡漠消失殆尽。 怒目而视,满脸绝望。 胸脯起伏着,发泄着心底所有的情绪。 但她的身子支撑不住这般大起大落的情绪。 她的手掌攥紧了胸口,脸色从发白变至青色,痛苦的缓缓跌坐下去。 “夏氏!” 耶律肃大步上前,单手拽起她的胳膊。 只当她是在演苦肉计。 但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见她涣散的眼瞳,艰难的喘息声,心中所念所想统统抛之脑后,弯腰一把将夏氏抱起,朝着床走去。 “何青!速去将谢安留下的药煎来!” 言语间的紧张,显而易见。 他将夏宁平放在床上,她脸上的绀青色更重。 耶律肃又唤暗卫,取了护心丹,塞进她口中。 却不料夏氏狠狠一偏头,喘着气,恨声道:“不必、若我……死了……也算是——解了将军的疑心——” 耶律肃皱眉,眼神中有极淡的慌乱。 他开口命令道:“吃下去!否则小院中所有人都给你陪葬!” 夏宁讽刺道:“那时……我都死了……就是杀光天下……人,于我一死人……有何干系……” 耶律肃上手捏住她的牙关。 夏宁却咬紧牙槽,如何都不肯张口。 他不敢下狠手。 可夏氏的情形万分紧急。 平生第一次,耶律肃生出了无奈,甚至是妥协之意。 尽管死去的侍女说的如何离谱荒唐,银钗中的失心丹仍收在他的书房之中,但这些,都不及夏氏的性命来得重要。 她想逃是真也好,是假的也罢。 骠骑将军难道还会困不住她? 他松开捏着夏宁脸颊的手。 夏宁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心口剧痛难忍,再继续坚持下去,恐有危险,正要张口将酝酿许久的话说出口,却见耶律肃将护心丹放入自己口中,随后低下头颅,以唇抵唇。 护心丹化开,在口中生出浓烈的苦味。 津液混融。 这般苦涩的药丸,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生温柔,舔舐她干裂的唇瓣,温柔缱绻,虽不熟练,但已是极尽他的耐心。 一一化解夏宁封锁。 趁她不备,将护心丹渡入她的口中。 被化开的药丸融入津液之中,随着她的吞咽进入身体。 缓解心口的剧痛。 让她混乱、阵阵发黑的视线重新清晰。 入目,是耶律肃那张冷若冰霜,却又极度英俊逼人的面庞。 但在冰冷之下,渗出的温柔,如细细密密的网,将她织起。 表明,他已动心、动情。 在生死面前,夏宁以命相逼,以他心中对自己的恩宠、怜惜为筹码,赌赢了。 夏宁无视心中的一丝悸动,缓缓闭上了眼。 身体疲惫至极,需要休息。 但她强撑着意识,清晰的提醒自己需要舍弃不该有的任何心思。 她以死相逼能成功,一是仗着耶律肃对她的一份偏爱,逼着他承认对自己已动情,逼他认输,二是因为耶律肃手上除了银钗里的那一个药丸外,耶律肃没有任何能证明她想要逃离的证据。 马匹已死,早早被处理了。 便是她查到天青阁的红衫姐姐那儿,能查到的也不过是她求药丸一事。 而梅开—— 她绝不会背叛自己。 也正是因为梅开不会背叛自己,所以耶律肃才会没有任何证据,能提及质问她的也只有银钗一事,所以,梅开才会…… 在梅开死后,耶律肃甚至还将竹立召来贴身服侍。 这是要敲打她,还是要她的命? 她自问,所有筹谋都不曾要害人性命,但他呢? 却是屡次将她推至鬼门关前。 这份危险的偏爱,她不愿承下,也无福消受。 闹过这一回后,耶律肃将驻守在外的府兵统统撤去,自然也废除了只有谢安与竹立方能进屋的命令,重新恢复了夏宁的自由,允许她在府内活动。 当然,这些都是夏宁再次清醒后,竹立告诉她的。 这一次病发,没有谢安的针灸护命,仅靠着汤药,她缓了三日才好。 每日三顿汤药,喝的她口中发苦。 外面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下雪,没一日的好天气。 夏宁的身子不宜外出,每日都缩在屋子里,好在精神好了些,逗逗小奶猫,与竹立说笑几句,偶尔精神足了,还能做几针针线活。 日子安逸的像是回到了小院里。 恍惚之际,她看着门口的方向,似乎下一瞬,梅开就会推开门扇,笑盈盈的走进来。 竹立不再每日以泪洗面。 偶尔在夜里,能听见她轻微压抑的啜泣声。 夏宁只当没发现,任由她哭去。 耶律肃每日都会来正室看她一眼,有时会坐下陪她一会儿,有时仅仅是来看她一眼就走,他似乎很忙,前院里不常能听见他的生硬。 夏宁待他依旧冷淡。 她心受重伤,心生绝望,身上的伤好了,但心里的‘伤’却不易痊愈。 好在她对耶律肃仍有厌恶、排斥之意,连冷漠都无需假装 偶尔心情好了,便与他说上两句话。 心情不好,见他来了就闭眼休息。 耶律肃竟是一次也没有发过怒气,待她愈发有了耐心,甚至可以说是宠溺。 她一日要喝三顿药,偏谢安开的方子苦的难以下咽,尽管夏宁闭着眼睛一鼓作气也能灌完,但吃完后总免不了恶心难受一会儿。 有一回耶律肃来坐时,恰好撞上她喝药的时辰。 当时他并未说些什么。 隔了两个时辰,就有府兵来敲门,递进来了一提篮的果脯、糕点,外头包裹的油纸上印的都是京中抢手的糕点铺名。 一打开,香气扑鼻。 竹立没忍住,咕咚咽了口口水。 夏宁捏起一块松软的糖糕,塞到她嘴边,眉目含笑道:“快吃罢,小馋猫。” 竹立被打趣的脸色通红,自己捏着糖糕吃了起来。 眼眸湿漉。 似是想起,从前在小院时,她们几人,也曾这般分享糕点。 夏宁只当没看见竹立的神情,低头看着正在用爪子扒拉她裤腿的小奶猫,“哟,还忘了这还有只馋猫。”她用帕子擦干净了手,一把捞起小奶猫,放在腿上揉着逗着,就是不给它吃。 惹得小奶猫‘凶狠’地冲她喵呜!了声,夏宁才让竹立取来小黄鱼。 这还是何青送来的。 前些日子她被关在正室里,小奶猫便由何青照顾着。 送回来时,还一同送来了一大盒炸的酥脆的小黄鱼。 自送过糕点后,耶律肃仿佛送上了瘾。 隔日,雪音捧了一托盘的东西进来。 托盘上,还蒙着一块大红盖头。 雪音将托盘放下,说了句‘将军让奴婢去买来的’后,便退出了正室。 竹立对着她离去的孤傲背影,做了个鬼脸。 被夏宁看见后,吐舌笑了下,催促道:“小姐快看看,下面是些什么东西?” 夏宁想说她几句。 雪音好歹是耶律肃指派过来的侍女。 尽管竹立不喜她,也该把门面功夫做好,不能教人看出喜怒好恶来。 但终究还是偏心竹立几分。 她这几日因梅开的事郁郁寡欢,昨日才逐渐缓了过来,今日就由她去罢。 夏宁伸手去先掀红盖头。 一片珠光宝气涌来。 托盘里,赫然是些价值不菲的头面首饰,多为发簪、发钗,不见耳坠戒指等物。 但这些首饰,乍看价值不菲,仔细看来,都是些不伦不类的样式。 都不是夏氏喜欢的。 还有些是前几年才时兴的花样。 许是卖家见雪音不大懂这些首饰,拿了陈年旧物来敷衍她的。 竹立却来了兴致,央求着夏宁坐到梳妆台前,在她头上比划试戴着,夏宁在天青阁时早已厌倦梳妆打扮这些繁琐之事,今日在铜镜里见竹立一脸新奇、开心的模样,也被感染了几分。 手上拿起一两件首饰,也拉着竹立在她头上比划。 戴的歪歪斜斜,又或是戴的花样奇特。 两人互看两眼,笑的不行。 屋子里难得盈满了笑声。 小奶猫也围绕在她们脚边,喵喵叫着。 一派和睦。 耶律肃从外归来,一身寒霜逼人,脸色黑沉。 却在踏入前院后,听见从正室里传来的笑声,不知不觉舒展了眉眼间的冷色,嘴角微扬起一份。 第77章 第一次想对她好 近日南延动荡,武将奇缺。 前些日子耶律肃才回京来,本来渊帝还想将他派出去用,毕竟这亲外甥一人能当两人用,做事利落迅速,能解当下用人之急。 太后心疼外孙。 明年就要大婚了,再派远了受了伤可怎办? 明里暗里说了两回,渊帝这才将人留在京中。 可一日也不让耶律肃得闲。 还让他带着两个皇子一起办差 想让最年长的两位皇子历练一番。 这两位皇子都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在后宫的精奢供养里养起来的,吃不起苦、沉不下性子也就罢了,还急于求成,头一回办差就想着要将兄弟比下去,在渊帝跟前露头。 这两日下来,耶律肃早被烦的恼怒。 恨不得将他们一脚踢开。 何青只得愈发小心的伺候着。 今日回了前院,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嬉笑声,何青还暗道了一声不妙,可看着夜将军缓和的脸色,内心讶异的都想冲着正室里那位竖大拇指。 前两日还冷得紧。 这两日,又是送糕点、又是送首饰的,竟是比之前还要让将军上心。 这夏氏,不一般呐。 何青在耶律肃身后,询问道:“将军是要去书房,还是去看看夏姑娘?” 耶律肃侧目,冷眼看他。 何青缓缓扯了个笑,“听侍候的丫头说,昨日送去的那些糕点果脯,姑娘很是喜欢。久不闻夏姑娘的笑声,想来是得了什么欢喜的物件呢。” 言下之意—— 夏氏高兴成这样,肯定是将军送的首饰送的好。 现在进去正室,说不定还能得夏氏一个笑脸儿呢。 耶律肃收回视线,薄唇轻启,“这儿没你的事,下去。” “是,属下告退。” 何青连忙退下。 耶律肃这才朝着正室走去。 刻意放缓了脚步声。 推门而入,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耶律肃才淡去的冷意再一次染上眉间,进入屋子里后,涌来的暖意也化不开他面上的寒霜。 绕过屏风,便看见夏氏抬手,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扔进托盘之中。 面上仍是那副淡然的眉眼。 明知耶律肃进来了,也不起身行礼,只对着铜镜说道:“这些样式都不好看,让雪音拿回去退了。” 不好看? 方才还与下人笑的整个院子都是她们的声音? 耶律肃挑了下眉,开口唤来雪音,“拿去退了。” 雪音进屋,微垂着脑袋,将托盘双手捧着出去。 耶律肃不急着离开,反而方桌上坐下。 夏宁能闹脾气不去伺候他。 可竹立却不能。 又怕极了这位将军,一靠近就浑身哆嗦,连个茶壶都端不稳,险些打翻了,耶律肃素来不是体贴下人的性子,他不舍得骂夏宁管束下人无能,却不会对竹立心软。 他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撂在桌上。 哒的一声。 就已吓得竹立噗通一声跪地。 耶律肃斥道:“滚下去。” 甚至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竹立磕了头,小脸绷紧,一脸惨白的退了出去。 自己的丫鬟被训,也不见夏氏开头求情。 她仍坐在梳妆台前,只将一个清瘦的背影对着耶律肃,自己则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拿着木簪子,手腕翻转,木簪一挑一插,就绾了一个低低的发髻。 左右端详了眼。 还算满意。 忽然听见耶律肃开口问她:“你就这么不爱用胭脂水粉首饰?” 语气淡了些。 不像是好奇才问的。 更像是在质疑她。 恐怕连耶律肃自己都不曾发觉。 夏宁转过身来,眉眼淡淡的,回道:“将军贵人多忘事,你不爱闻胭脂水粉,用了一回就把人扔进了水里,我岂能再用。” 耶律肃这才想起一年多前的事来。 面对夏氏直白的控诉,耶律肃握拳抵唇,轻咳了声,“那头面首饰呢?” 夏宁手里扭着帕子,眉眼垂了,答道:“没见到喜欢的。” 她适度的退让。 将自己缓和的态度藏在言词之间。 让自己逐渐在耶律肃的示好心软。 果不其然,耶律肃听她这么说后,冷凝的声音中多了一分耐心,“明日让掌柜带着首饰进府,你自己挑。” 夏宁也不谢恩。 却也不似之前那几日冷着他,淡着语气,问道:“谢先生何时才能回来?” 耶律肃算了下日子,“还有三日才回,你身子不适?” “没有,我身子好得很。” 说着,她用帕子掩着春,打了一个哈欠。 眼尾逼出些泪意来。 见耶律肃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眼神直视他。 两人视线对上,耶律肃眼神冷下,为着她的逐客令,但夏氏完全不怕他,坦然视之。 耶律肃只当这才是夏氏的本性。 那三年之中,皆是她的曲意逢迎。 但夏氏这般看他的眼神让耶律肃觉得有些眼熟,眉心轻皱,细思一番后才想起在小院时,她也常这么回视。 只是她的眼眸常含着笑意,一派狐媚作态。 没有站姿,眼神轻佻。 褪去那些狐媚做派后,不就是眼前夏氏的这个眼神。 杏眸上轻拂一层淡色。 生冷、疏离的让人觉得遥远。 让耶律肃生出一个念头来,或许,这夏氏的心比他还要冷硬上一分。 而夏宁被耶律肃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儿,虽不见他有生气恼怒之色,但也被看的浑身不适,启唇问道:“将军为何这么看我?” 这话,在耶律肃听来,又教他想起三年之中的一幕。 最终,眼神被清冷彻底盖住。 他起身离开,只留了句极淡的‘歇下吧’。 夏宁勾了勾唇,嘲讽的无声笑了下。 男人大多如此。 得到的不珍惜,失去了才来追忆。 劣根性。 她敛下眼睑,慢慢踱步,回到床边坐下,打算躺着歇一会儿,心窝闷得有些不适。 耶律肃进了书房后,竹立才敢进屋来。 外头冷得厉害。 竹立走到床边时,周身的寒气仍未散去,肩上还落着尚未融化的雪花。 夏宁问了句:“外头又落了大雪?” 竹立这才后退几步,一脸懊恼道:“奴婢疏忽!” 连忙退到炭火盆旁伸手烘烤,驱散身上的寒气,又答道:“刚刚开始落雪,洋洋洒洒的像是鹅毛,这几年奴婢都没见到过这么大的雪。” 夏宁看向紧闭的窗户。 从窗纸外,透入明亮的光。 倒是比昨日看着亮了许多。 “今年这都下了多少场雪了。”夏宁呢喃了句,似是想到些什么,眉尖若蹙,神情间隐隐有几分忧色。 竹立应了句是啊,“还是咱们屋子里暖和些,用的还是御贡的兽金炭。听说,今年前院都用上了炭火盆,这是往年从没有过的。” 正室里刚开始用炭火时,因将军府里没有烧炭盆子的习惯,最初用的是灶上的炭,烟大。 后来,就被换成了兽金炭,点燃后不飘烟火,刚点燃时会飘出淡松枝清香。 夏宁抱着手炉,并未接话。 神情懒洋洋的半靠在床柱上。 竹立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手里打着络子,低声与夏宁说话。 偶尔夏宁会接应上两句。 大多时候,她都是听竹立叽叽喳喳的说话。 在前院里,因着夏宁身为得宠外室的身份,竹立生的一团喜气,逢人三分笑,不少府兵也都愿意与她说上两句。 竹立听来了不少趣事,当成解闷的说给夏宁听。 在说起昨日送来的糕点时,竹立忽然感慨了句:“自从小姐生病以来,将军倒是对小姐上心了许多。” 话说到一半,雪音正好敲门进来送午食。 竹立仍将这句话说完了。 余光却瞥了眼雪音。 夏宁怎么没看懂竹立这些拙劣的小心思。 轻笑着伸出手指,在她额上轻点了下,“如此轻而易举被哄了去,活该今后被男人骗。” 正在端午食的雪音动作顿了顿。 握着瓷碗的手指捏紧。 清丽的面庞上,嘴唇绷的紧紧的。 最后,将一碗疼着热气的米饭放在桌上,动静声大了些。 竹立眉眼都是微怒,强行押着,“雪音姑娘,你才从外头进来,身上一股子寒气,送完了快些出去。” 雪音抬起眼,眼神犀利的扫了眼竹立。 竹立这个胆小的,立刻往夏宁身旁缩了下。 到底是没经历过什么苦难的姑娘,哪里比得过是暗卫营里出来的暗卫? 夏宁在心底叹了口气。 眼神却显出几分生冷,“雪音姑娘若不愿在我跟前伺候着,尽管去做自己的事就好,端茶送饭只管交给竹立,我也用惯了熟悉之人。” 雪音屈膝,惜字如金:“是。” 随后,转身离去。 连放在桌上的提篮都不再提走。 夏宁走到桌旁坐下,执起筷子用膳。 在雪音出门后,竹立立刻翻了个白眼,恼怒的骂了句:“什么气性!竟是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小姐不成?” “竹立。”夏宁抬起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不冷不淡的提醒道:“你真当她是普通丫鬟?以后别再她背后说这些话,小心再逮着你的错来收拾你。” 夏宁鲜少训斥姑娘。 在小院时,嬷嬷老沉,却是真心关心她。 梅开稳重,自会管教其他姑娘。 夏宁更多时候,都是纵容着她们嬉笑打闹。 此时,听竹立说的实在有些过分,她才不得不开口说她两句。 竹立头一次被夏宁这么说了,立刻红了眼睛,在她脚边跪下,“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小姐别生奴婢的气……” 才说了几句话,就又哭上了。 夏宁头疼。 这竹立以前就这么爱哭么? 好像……是的。 她不得不放下筷子,将她拉起来,温言软语的安慰道:“在将军府里总不比在小院里自由,什么话都说得了,以后注意就行了。” “是……小姐……”竹立的眼泪掉的啪嗒啪嗒。 夏宁又取了帕子,无奈笑道:“好了,赶紧擦干眼泪,吃了咱们一会儿翻花绳玩。” 这般哄了后,竹立才渐渐止住了。 夏宁这才能继续用饭。 吃了几口,身边忽然没了声音。 隔了会儿,听见竹立忍着哽咽声,悄声问了句:“小姐,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小院……明日……就是梅开姐的头七……” 夏宁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 口中生出浓烈的苦涩。 像是流不出的眼泪,统统灌进了嘴巴里。 她吐出口气,才找回自己的一丝声音,“我都记得……先吃吧……” 这一日,絮絮大雪飘了一整日。 入夜后,不见有小下来的趋势。 前院里都积起了厚厚一层积雪,可夏宁却没了捏雪人逗小奶猫玩的兴致,只听见小奶猫趴在窗子口,眼巴巴的看着外面的积雪,可怜兮兮的喵呜叫了两声。 最后,被竹立抱出去睡觉。 自从夏宁好转后,便不再允许竹立在地上打地铺陪睡了。 一是她从没有这个习惯。 二是睡在青石板上,即便垫上厚厚的褥子,屋子里烧着炭火盆,那寒气仍是冻的人骨子里发凉。 自从两次大病过后,她夜里浅眠,一丁点儿动静都能惊醒。 小奶猫也被她赶去竹立那儿睡着。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了。 听着脚步声慌乱的来去进出书房,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索性夏宁也被吵得睡不着了,披着大氅走到门口,推了半扇门看看究竟。 就那么刚好,撞上了正从书房里出来,朝外走去的耶律肃。 耶律肃余光瞄见正室的门开了,脚下步子停下,转身看去,看见夏氏披着件大氅站在门内,披着头发,在雪地月色的映衬下,一张脸冻的煞白。 才站了这么一会了,嘴唇就冻得隐隐发紫。 耶律肃剑眉一皱,脚下调转方向,大步流星的朝夏宁走去。 尾随在身后的何青见怪不怪。 这些日子将军正想方设法的哄夏氏开心,此时深夜外出,夏氏出门相送,将军心里不定有多高兴呢。 倒是前来通风报信的小厮急的跺脚、抓耳挠腮。 耶律肃高不高兴,夏宁不知道。 倒是他素来极冷的声音,在冰冷的深夜里,倒显得不那么凛冽,微垂下视线,声音有些低沉的问道:“吵醒你了?” 夏宁略一点头。 她被吵醒了,眉间困意还未散干净。 眼神困顿,有些惺忪。 看着不似白日那般疏离。 黑发披肩,脸色煞白,看起来反倒像是顺从的乖巧模样,让耶律肃想起从前的夏氏。 只听见她问了句:“怎么了?” 耶律肃压下眼底的神情。 伸手从她大氅的门襟里伸了进去。 第78章 郊外难民暴动 夏宁下意识就要闪躲并出手挡他,但耶律肃撤回的速度极快,他探及大氅里没一缕热气,伸手接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氅,直接将夏宁裹了起来,甚至伸手为她系好了。 只是他不太做这些照顾人的事情。 有些生疏。 眉眼看不出他刻意的温柔,听见他低声说了句:“京城外临时建的难民营被积雪压塌了,我去看看。” 今年的灾情这么厉害? 连京城外都堆积了那么多流民了,甚至还建造了难民营?这是夏宁在京城十多年从未听过的举动。 但她的身份,问不了这些。 她垂着眉眼,神情淡淡的说了句:“愿一切平安。” 耶律肃收回手,垂眸看她两眼,吩咐了句:“回去歇下吧。” 随即转身离开。 他身上厚实的大氅给了夏宁,仅穿着一身暗色冬衣,行走在月色之下,鹅毛大雪很快将他的肩头、发髻染白,在这清冷孤傲的背影上更添了冷冽的霜寒。 夏宁裹紧了大氅。 内里仍残留的温度烘着她的身子。 脸颊被冷风吹得冰凉。 身子倒是暖的。 正打算回屋时,听见从院门外传来的呵斥声。 除了耶律肃,还能有谁的。 耶律肃气的捏紧了马鞭,恨不得将跪在地上的小厮活活抽死! 这小厮是大皇子耶律玦的人,半夜匆匆来报,郊外的难民营积雪过重坍塌压死了不少人,求将军去救援。 近期,为了稳定京中人心,渊帝将禁军下属四营中的南城营交给耶律肃暂为管辖,主要负责京中几大城门进出把守巡逻。 郊外虽不属于南城营管辖,但耶律肃在名义上是大皇子的姑表哥,难民营又是大皇子亲自向渊帝自荐得来的差事,出了问题向耶律肃求救也在情理之中。 等他出了府门,将南城营的虎牌交给何青,命他前去调动南城营至郊外援救时,小厮终于扛不住了,跪在地上一个劲的恳求不要出动南城营。 一旦出动! 大皇子的性命就要不保了! 在逼问之下,小厮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清楚。 难民营坍塌一事,耶律肃多少也猜到大皇子在其中吃了些油水。 却没想到,耶律玦会行事荒唐至如此地步。 他吃了大头,下面再层层剥削,建造难民营的板材偷工减料。 这才下了一日一夜,积雪直接压塌了。 这也就罢! 可耶律玦生怕这事会闹到渊帝跟前去,傍晚出的事,当即就命人将压死的难民挖了出来草草埋了。 埋得即便不是幸存难民的家人、朋友,但耶律玦代表着皇家。 出事后立刻埋人而非救人,安抚幸存难民的情绪,而是埋人,众人唇亡齿寒,群愤难抑,揭竿而起,把耶律玦给扣押了起来,并架起了火刑架,要把大皇子祭天! 他身边的小厮使了银子才逃出来求救。 也不敢直接去敲宫门去找皇帝。 只来求耶律肃救命。 耶律肃听得面色铁青。 小厮被吓得跪地不起,连连叩头,磕得满脑门都是血,直呼救救他家殿下。 何青拿着虎符,斟酌着问了句:“将军,这南城营还去么?” “去要他的命不成?”耶律肃扬起马鞭,朝下狠狠抽了一鞭。 鞭子从积雪地面抽过。 扬起冰天雪地里的雪珠,洒了跪在地上的小厮一头一脸。 随后,只听得驾——地低呵一声,耶律肃已驾着马匹如离弦之箭蹿出。 何青也立刻翻身上马追上。 仅带着一队十来人的府兵往城郊去。 紧赶慢赶,赶到郊外时,已是乱成了一团。 数百人的难民围绕在空地上,空地中间矗立着一简陋的火刑架,衣衫精良的耶律玦灰头土脸的被绑在上面,五花大绑,脚下竖着一堆火柴、枯枝。 为首有一难民,手中高举着火把。 正在叫嚣着要烧死这没人心的皇子,祭奠被他草草埋葬的难民。 围观的百位难民应和着。 声音愤怒、悲怆。 恨不得立刻就将这皇子烧成灰烬。 耶律玦早已被吓傻了,疯狂的摇头。 他被架的高,看见耶律肃率领府兵赶来,眼睛陡然亮了起来,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难民发现他的异样,转身看去。 耶律肃一行已逼近。 但被拦在最外围不得靠近。 这些难民手无寸铁,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拦住他们。 “吁——” 耶律肃勒住缰绳,喝停马匹。 马蹄高高扬起,拦在跟前的难民却个个视死如归,毫不畏惧! 难民中的头领拨开人群,高举火把走了出来,喝问道:“你是谁!今日就是天皇老子来,我们也要烧死那畜生不如的东西!皇帝不把我们当人看,什么狗屁醪糟的难民营!这是诚心要让我们!” “就是!这雪才下了一天一夜就塌了!” “我可怜的孩儿都被活活压死了……” “还有我爹!他不是被活活冻死、饿死的,是被你们的难民营压死的!” “我妻明明还有一口气……可是那帮畜生!不管不顾就拖走了拉去埋了!今天不烧死那混账,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耶律肃坐在马背上。 未发一言。 难民们的怨愤爆发,不停地控诉着耶律玦行下的恶事。 这才有了他今日的恶果。 尽管这些难民都是无辜的,耶律玦便是被活活烧死也是罪有应得,但此时耶律肃代表的是朝廷,他俯视着这些可怜之人,但眼神冷冽。 在火把摇曳的火光之下,他面容肃冷,凌厉的视线扫过那些嘈杂的难民。 上位者的威仪压下。 仅用一个眼神,就逼的无一人敢再开口。 耶律肃沉下嗓音,厉声质问:“谋杀皇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们今夜烧死皇子是泄了心中的愤怒,可等到雪灾之后,朝廷一一追究责任,盘查你们的户籍,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你们的九族可是无辜?!” 众人的神情开始慌乱。 九族? 株连九族…… 这么严重? 这些难民不敢言,只能互看两眼,皆在眼中看见了惧色。 耶律肃端着威仪,坐在马背上,气势更甚:“此次难民营之事是朝廷官员督办不力,当今圣上明察秋毫,定会还给你们一个公道!还有——” 他视线凌厉扫向为首的难民,厉声叱骂:“若陛下真的要你们的性命,大可直接将你们驱除出京郊,又何必建造起让你们遮风挡雨的难民营!今年年景不好,陛下心善怜惜子民,却不知到了你们这群难民的口中,成了别有用心!攀诬陛下、散播谣言,这罪谁敢担下试试看!” 难民们已由惧色,转为恐慌。 还有些难民,略带责怪之意的看向为首的那人。 原本还团结一致对外的难民,已经开始分裂。 愤怒过后,皇权的威势降临。 所有人,都想要活下去。 耶律肃再一次扫视他们一番,再次开口,语气中严厉之色淡去:“难民营坍塌一事我会如实上报朝廷,即刻调派人手重建难民营。在此次雪灾中丧生的难民会一一安葬,以告亡灵。尔等继续在此地闹事叫嚣,余下的房屋无法修建,若再有坍塌,受难的还是尔等无辜难民。” 耶律肃冷面冷言,但其中透出的关切,让难民动摇。 何青驾着马往前走了一步,提高声音,向众人说道:“此次事发,大家心中愤怒,一时不当行了错事,及时改正放了人,朝廷定会对你们网开一面。如今大雪未停,大家既然躲过了雪灾坍塌,理当珍惜性命,好好熬过这一次严冬,给老天看看,咱们南延的子民绝不会被雪灾打败!将军与朝廷绝不会放弃每一条不该逝去的性命!” 何青的声音温和却强而有力。 在寒冷雪夜,在鹅毛大雪之中,在所有人心中注入了一道温柔的力量。 或许是耶律肃沉稳权威的姿态,又或许是何青温暖人心的激励起到了作用,这群备受天灾折磨的难民,尝试着再一次相信他们。 有胆大的扯着嗓子,哆哆嗦嗦的问道:“你们、你们真的不会继续诛、诛我们的九族?” 耶律肃沉冷的目光看向问话之人。 薄唇掀起,答道:“你们烧了皇子?” 他的姿态虽高,却不藐视这群难民。 这些态度,都传递给了他们。 那人叫道:“当、当然没有!” 耶律肃嘴角翘起,口吻理所当然道:“既无,朝廷为何要诛你们九族?” 难民之间开始窃窃私语。 为首难民表情扭曲,想要驳斥,但畏惧于耶律肃。 他攥着火把,咬牙切齿的质问:“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朝廷又该怎么算!” 面对他无礼愤怒的质问,耶律肃脸上不见恼怒之色,眼神坚定,声音掷地有声:“问罪定罚安抚那是陛下的职责,吾等不可越俎代庖。我只说一言,会为子民修建难民营的陛下,就不会让无辜难民枉死!” 火把的火焰晃动。 那人的表情在火光的照耀下,艰难的挣扎。 耶律肃不催促,只管束着坐下马匹,等待他的回答。 期间,一个突兀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你……你……是那位骠骑将军耶律大将军吗” 带着激动、期盼。 首领之人闻言,眼神骤变,看向耶律肃。 耶律肃肃着面容,用微不可查的幅度颔首。 肯定之下,所有难民竟然接二连三的下跪。 “这可是收服东罗、抵抗西疆的大将军啊!是咱们南延的大将军啊……” “是大英雄啊!” “大将军……” 其中不乏苍老的呼喊声。 也不乏稚儿崇拜的叫声。 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他们对耶律肃的尊敬。 首领面上最后的挣扎被击退,痛苦之色爬满眼底,颤抖着下跪:“放、放人……” 这一场闹事得以平息。 赵刚带领府兵着手难民营坍塌之后的清理。 何青拿着虎符去调动南程营,并去工部借用物资。 陆元亦引导着难民去平坦之处。 所有的府兵尽然有序的投入忙碌之中。 甚至连耶律肃也翻身下马,加入其中,并不端着将军的威仪只负责监工。 耶律玦获救,狼狈不堪的由小厮扶着走到耶律肃身旁,哆哆嗦嗦的抬起双臂,朝他作揖谢恩:“谢、谢过将军……” 没了大氅兜着,手里没了手炉取暖,在火刑架上绑了这么久,早已冻的嘴唇青紫,站都站不直了。 耶律肃还没开口说话,远处传来马蹄声靠近。 从马上翻下一披着黑色狐裘大氅的少年,扔下手里的马鞭,着急忙慌朝他们跑去,站定了后喘着粗气,“大、大哥,我听闻了消息急忙赶来,你、你还好么?” 眼神关切的上下打量耶律玦一番,“怎么冻成了这幅模样!”说着,直接接下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亲自披到耶律玦身上,“我出来得着急没带手炉,大哥勿怪。” 耶律玦眼神阴郁,寒的浑身发抖。 “不……用……” 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二皇子又是一阵嘘寒问暖。 耶律肃看着这幅假惺惺的兄友弟恭,冷声道:“无事都回宫去。” 转身就要走。 二皇子却做了耶律玦的主:“大哥冻的狠了,再不回去歇息怕是要发高热,大哥身子先行回去,我这皮糙肉厚,表哥只管差遣我就是了!” 二皇子快步跟上耶律肃,殷切积极。 这一夜,忙碌至天明。 清理坍塌的屋舍,再用从工部调来的板材重建难民营,又张罗分发棉衣、吃食,将耶律玦命人草草埋葬的难民挖出,重新在郊外远些的坟地上挖坑埋葬,买了板材棺椁,又请来工匠刻下墓碑。 全靠耶律肃的骠骑将军之名,能调动诸多工匠、粮铺的援手。 天光微凉,只余下些收尾之事。 耶律肃撤走南城营,留下府兵监督。 自己则亲自提着耶律玦去皇宫请罪。 大抵是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做错了,耶律玦都没敢回宫歇息,仍留在郊外,耶律肃还分了两个南城营的兵守在他身边,生怕难民过来把他砸死。 耶律肃入宫求见之事,很快就传到了渊帝的耳中。 昨夜他歇在皇后宫中。 才听见内官来奏昨日深夜,二皇子不顾宫门宵禁强行出宫之事,正打算下朝后把二皇子提来好好骂一顿,紧接着就听见了耶律肃求见一事。 渊帝伸展着双臂,由皇后服侍他穿上朝服,嘟囔了句:“一大清早,他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来禀告?” 第79章 帝王老去,皇子长成 皇后垂着眉眼,柔声道:“将军向来尊礼重法,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渊帝哼了声,“尊礼重法?就他那性子?” 虽是训斥,口吻却亲昵。 这些日子,耶律肃办理利索,解了他燃眉之急。 对他的态度也愈发亲厚。 训完后,又道:“快些,他那急脾气,等会儿猴急了又得气朕!” 皇后笑着应下。 渊帝与皇后穿戴整齐,在偏殿接见耶律肃。 耶律肃进殿,一身肃冷,肩上的积雪化开,染湿了一大片衣衫。 走上前跪地行礼请安时,连渊帝都感受到了那股伴着他一起进来的冷气,眼神在耶律肃身上划过,落在一旁大皇子耶律玦身上。 比起耶律肃,大皇子形容狼狈,嘴唇青紫,神情萎靡不振。 毫无皇子姿态可言。 心生不悦。 视线重回耶律肃身上,口吻还算祥和:“有什么急事非要赶在上朝前见朕?”说着,朝身后的侍女吩咐:“把炭火盆往耶律将军跟前放放,烤烤火驱寒。” 耶律肃拱手,神情凝肃,将昨晚京城郊外难民营一事上禀。 最后二皇子与自己忙碌一夜之事,仅用一句话草草带过。 即便如此,渊帝的脸色已难看至极。 自己予以厚望的大皇子,大儿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混账至极! 渊帝满面怒容,眼中怒火熊熊燃烧,走到耶律玦跟前,气的抬起脚朝着他用力踹去,踹在肩膀处,直接将人踹翻在地! 手指戳向耶律玦,厉声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羔子!今年秋收不好,有逢各地混乱四起,那难民营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是朕苦心为之!以定天下人之心!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气的胳膊都在颤抖。 脸色铁青,见耶律玦还敢爬起来,他又是一脚踹过去! “你贪什么不好,啊?!是朕短你吃的还是短你穿的!难民营的财政款都敢贪!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啊?!!”两脚之后仍不解气,又扬起手掌狠狠扇了耶律玦脑袋一下,“是觉得自己这皇子当得太舒服了?还是觉得你老子这皇帝之位坐的太安逸了!啊!!” 最后一句叱骂,几乎是怒吼而出。 渊帝瞪着双目通红。 耶律玦昨晚早就被吓到了,现下又被渊帝一顿狠骂,吓得涕泪横流。 匍匐在地上,姿态极尽卑微。 “父皇赎罪……儿子……知道错了……是儿子一时……一时糊涂啊……父皇!!” 他膝行爬到渊帝脚边,额头刚沾上渊帝的脚尖,渊帝抬脚又一次毫不留情的踹开! 耶律玦却双手死死抱住渊帝的小腿。 昂着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那张极度肖像渊帝的脸上,眼泪鼻涕汹涌,满目懊悔、绝望,还有如稚儿般的依赖。 他嚎啕哭着:“父皇……救救儿子……儿子知道错了……” 仿佛只要渊帝狠心,他便会无助的死去。 渊帝满腔怒气生生被堵在胸口,发泄不住。 忽然胸口钻心刺骨般一痛,他立即用手捂住胸口,铁青的脸色转为苍白,皇后见状,立刻伸手扶住他,关切忧虑地低唤一声:“陛下……” 而抱着他小腿的耶律玦还在哭。 一口一声的叫他父皇。 渊帝朝外狠狠一拂袖子,“滚!滚回去禁足一个月!谁也不准探视!来人啊,把这不成器的混账拖出去!” 立刻有御前带刀侍卫现身,将耶律玦拖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耶律肃缓缓收回拱手的姿势,冷眼看这一出君臣父子的戏码。 渊帝气的心口疼痛,加之咳疾迟迟没有断根,被耶律玦这一事激的又发了起来,岣嵝着背用力咳嗽,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皇后眉间盈着浓浓担忧,又是拍背,又是递茶水,叠声劝道:“陛下别生气了,龙体要紧,大皇子也是一时糊涂,他也吃了些苦头,将军不还说那些难民将玦儿绑在火刑架上,臣妾看他像是被吓坏了,之后肯定再也不敢了。” 这一番话,七分劝,三分它意。 渊帝就着皇后递来的茶水,喝了两口,压下喉间的痒。 听见最后提及那逆子,又是怒火烧心:“他还敢有下次?” 余光看见站在一旁默不出声的耶律肃,一念浮上心头,用手指了指耶律肃,迁怒道:“那竖子头一次办差,朕不是让你看着的吗?怎么还会出这种大事!” 耶律肃垂首,略躬身。 淡声回道:“难民营建造一事是工部的差事,大皇子特请陛下批准由他督办,陛下允准,为让大皇子历练一二,不允许臣协助。” 言语轻描淡写。 但却毫不留情的直指渊帝。 在耶律肃不留情面的回禀之下,渊帝才想起来,似乎有这么回事。 也是因建造难民营一事实在不是什么难办重大的差事,下头还有工部的人帮忙盯着,就放手让大皇子去做了。 可谁能想到—— 渊帝被噎了一下,继续追问:“你当真就不管不问了?” 谁知耶律肃分外恭顺的答道:“陛下之言,臣不敢不听。” ……好! 渊帝隐忍下这口气,不再提耶律玦一事,反而问起了二皇子:“老二呢?他是跟着你办差的,可还像样?昨夜不顾宵禁出宫,难民营一事和他也有关系?” 耶律肃:“昨晚二皇子闻讯赶至郊外难民营,至今未离开。” 渊帝脸色难免有些诧异。 伸手轻拍了下皇后扶着他的手背,欣慰道:“到底在你跟前养大的孩子,性格虽优柔寡断了些立不起来,但是个懂事善良的孩子。”夸完二皇子,想起大皇子那糟心的竖子,又吹胡瞪眼的骂了句:“不像那竖子!” 皇后温柔贤淑的笑了下,感激的看向耶律肃,“也是跟着将军这些日子,历练了些,懂了些民间疾苦。” 一儿荒唐,一儿善良稳重。 多少让渊帝的心舒服了些。 他看向面有疲惫之色的耶律肃,声音也关切了些:“昨夜你处置的甚是妥当,这才没有让那竖子酿成大祸,你也累了一夜不曾合眼,今日允你早朝告假一日,回去好好歇息罢。” 耶律肃谢恩,后退三步后,才转身离开。 风雪未停。 大的几乎想将这片土地都埋葬在皑皑白雪之下。 饶是耶律肃走得快,肩上也落满了白雪。 出了宫门后,就见何青牵着马匹在宫门外候着。 何青看见他出宫,快走两步上前,低声询问道:“将军今日怎的出来这么早?稍会儿的早朝是……不是上了?” 耶律肃翻身上马,冷冽英气的面庞上看不出情绪,和漫天洋洋洒洒落下的白雪一般冷,“陛下免了我的早朝,命我回去好好歇息。” 最后一字,嘴角带过一缕讥讽。 何青也跟着翻身上马,驭马追上耶律肃。 分神思索,很快就明白了渊帝之心。 怕是为了防止大皇子贪污受贿、京郊难民挟持皇子一事闹大。 大皇子已经被监禁,二皇子还在京郊。 只要今日将军不再朝堂之上露面,便无人敢质问陛下昨夜一事的过错要落在谁的头上。 过了今日早朝,陛下随便拉一只替罪羔羊顶罪,大皇子只会落得一督查不力之罪,念其年轻初入朝廷,罚上个把月监禁,再对难民加以抚恤,这事也就算揭过去了。 两人并骑,长街上只有满地积雪,不见行人。 何青也多了一分心眼,压着嗓音才敢问道:“大皇子如何了?” 耶律肃嘲讽的声音被疾风吹散了些,随着湿冷的寒气,听的人心更寒,“不痛不痒的踹了几脚,再关上一个月拘禁就能抵得过几十条人命。” 几十条人命! 才一个月的拘禁? 何青皱眉,有些话却不得在外说起。 交谈暂停。 回了将军府,进入自己的地盘,何青才将忍了一路的话说出:“昨夜之事陛下真的全然不知?” 耶律肃朝前院走去,目不斜视,脚边袍子角翩飞,冷哼一声,“耶律玦自知自己闯了大祸只敢来我府上求救,为何身在后宫的二皇子都能收到消息,宿在皇后宫里的陛下却全然不知。” 何青:“是皇后有意让大皇子闯的祸事再大些,这才半夜将消息拦了下来?” “这是其一,其二,有大皇子的祸事在前,二皇子善良稳重在后,在陛下心中,孰能孰不能,自有一杆秤去衡量。” 何青却又疑惑:“可皇后已有五皇子这亲儿子,为何还要扶持二皇子?” “五皇子年幼,而陛下——”耶律肃想起今日所见的渊帝,即便他们之间隔阂渐深无法化解,但终究是血亲,看着渊帝力不从心的模样,他也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 帝王老去。 太子未立。 皇子逐渐长成。 任谁,都会生出一分心思。 万一,万一这天下就是他的呢。 耶律肃无心权利,他爱护天下不假,但他手染鲜血艰难行至今日,只为一事罢了。 其他的,与他又有多大干系? 入了前院后,耶律肃一夜未眠却不太困,听见正室里传来外人说话的声音,果断调转了方向,去了正室。 他想起的是,昨夜夏氏受了寒,身子可有恙。 掀开棉帘子进入正室,一股热浪铺面朝他涌来。 耶律肃本就不畏寒,方才又是一路骑马回府,身上本就冷得很,被这热浪一扑,后背生出汗意,浑身燥热了起来。 他方进屋,屏风隔开的外间已稀稀拉拉跪了几人。 桌上铺开一层又一层的首饰盘。 一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匍匐跪地,颤颤巍巍。 侍女也不比这商贾好多少。 独有那夏氏,缓缓起身,屈膝正要行礼。 但动作偏慢了许多。 神情淡然,敷衍更甚。 耶律肃本顾念她的身子尚且虚弱,想要免她的礼,可看着夏氏这模样,他忽改了念,就这么等着夏氏给他福身行礼,听她不咸不淡的请安:“将军安好。” 连个自称都没了。 耶律肃不喜那自称。 可眼下没了,听起来偏偏觉得不习惯。 他敛了思绪,低声说了句,“起吧。” 而后朝夏氏走去。 在她身边的圆凳上坐下。 这才让跪在地上的两人起来。 这是掌柜的第一次见到赫赫威名的骠骑大将军,激动、敬畏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连耶律肃问他话,都是磕磕绊绊的才说了个囫囵。 全然没了商贾的舌灿莲花。 耶律肃摆手,让他们继续。 他则是自己端起茶盏,一边喝茶,一边余光听着他们说话。 约是耶律肃不再开口,又刻意敛了气势,掌柜的胆子大了不少,再加上说的都是铺子里的得意宝贝,说起词来一套一套的。 夏宁拿起一件首饰,掌柜的就能牵出一箩筐的话。 她挑挑拣拣,没挑到一样喜欢的。 挑到最后一盘时,掌柜的额头上都生出了一头汗。 万一这位姑娘一样都挑不动,他今后可别想做将军府的生意了!再被同行传出去——他的铺子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夏宁是见惯了珠光宝气、价值连城的首饰。 眼光实在高了些。 挑到后来实在看腻了,无非都是些俗气的款式。 她将手里的簪子往托盘里一扔,偏头去看耶律肃。 未说一言,却将态度写在了眉眼间。 在旁人看来,是这外室竟是如此受宠,在将军面前都敢骄纵任性至此。 耶律肃挑眉,对她时,神情虽也冷,但眸光多少温和了些许,“没挑中喜欢的?” 夏宁点头。 也不多做解释。 耶律肃抬起手,命人将掌柜送出去。 掌柜有心要做将军府的生意,打着就是白送也愿意做上这一宗生意!赶在耶律肃开口前,大着胆子急忙下跪,“姑娘、姑娘若都不喜欢,草民铺子里还、还有不少首饰,改日、改日草民再送——” 慌乱之中,从他袖子里掉出一物,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黝青的冷色青石板上,落上一梅花红的物件。 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瞬间就抓住了夏宁的眼。 她愣怔了瞬。 眼神波动,紧接着就露出一份欢喜。 掌柜的开门作生意,吃的就是看人眼色的本事,见夏宁多看了一眼,连忙捡起来双手呈上,“请姑娘过目。” 竹立从掌柜的手中取了,再转交给夏宁。 夏宁拿起,发现这是个小金钗。 金钗尾端用细线绑着的是一朵—— 做成梅花样子的花朵。 第80章 ‘大人,奴美么\’ 看着是毛茸茸的样子。 形状却也能让人一眼就分辨出来,是一朵小巧精致红梅怒放盛开。 她抬起眼,冷淡的眼神才生出些许欣喜之色,“这多少银子,能卖我么?” 掌柜故意犹豫,吞吐难言:“这……” 面露为难之色。 耶律肃却为不屑商贾这些路数。 手指在桌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下,视线淡淡扫了他一眼,“别再我跟前卖关子。” 这就已经将人吓得浑身发抖。 掌柜的棉衣都被快冷汗打湿,匍匐在地,不敢再使小聪明,一股脑交代了个清楚:“一百文钱!这是从江南小作坊里传来新鲜玩意,因是用桑蚕丝织布后余的下脚料,再用细铜丝制成的,登不上台面,且不好打理,不受娘子小姐们的喜欢……” 说完后,掌柜的又解释道:“这不知怎么就揣进了袖笼里……若、若姑娘喜欢,也、也是这东西的造化……” 在身外之物的喜好上,夏宁颇为任性。 见了喜欢的,更是难舍。 因着这一小物得了她的眼缘,连带着她面上也多了些温和的笑:“我就买它了。掌柜的,这工艺我在京城从未见过,你可知这叫什么?” 这应该是夏宁在耶律肃面前,久违的露出一分笑意。 整个人瞧着虽单薄、削瘦,但神情衬得她面容美艳动人。 尤其是眼中那一抹淡淡的笑意。 掌柜的抬眼,无意见到夏氏这姿丽艳绝的一笑。 眼神竟有些直了。 真不愧是…… 天青阁曾经的花魁啊…… 如此—— 忽然从脚底蹿起一股寒气直涌头顶而去。 掌柜不敢再偷窥,深深埋下脑袋,颤栗的答道:“绒、绒花……” “绒花,”夏宁轻念一声,嘴角微翘,看向竹立,笑容便深了一分,“通荣华的音,好名字。” 在耶律肃面前,竹立不敢僭越。 只恭谨小心的回道:“是,小姐。” 被夏氏刻意冷落的耶律肃也不生恼意,向着跪在地上的掌柜吩咐了句:“下去去找账房结钱,今后再有这类的物件,只管送来府中。” 绒花不值钱。 但这份差事值钱啊! 有了绒花,便有了之后的玉佩、簪子、乃至将军的发冠、发束等等物。 只需要用心经营,保住了将军府这门生意,在京城里可就是独一份的啊!那些个仰慕将军的小姐们、太太们,还不都会来他店里瞧一瞧,买上两件? 此时此刻,激动之情甚至压下了恐惧。 掌柜连连磕头谢恩。 被人领下去后,夏宁这才摩挲着发髻,将绒花戴上。 拿起搁在手边的小铜镜,偏着头照了眼。 红梅灼灼,绿色深沉,显得色不那么浮,多了些沉稳的艳色,却又因材质毛茸茸的,像极了小奶猫那身蓬松喜人的毛发,戴在头上,反倒添了些趣味的美。 夏氏肤色白了许多。 眉眼熠熠。 顾盼间杏眸神采流转。 仿若下一瞬,就能听见她嗪着一丝得意,明知故问:“大人,奴美么。” 耶律肃的眼神虚远了片刻。 夏氏与侍女说话的声音,将散开的思绪收拢了回来。 他鲜少见夏氏如此喜爱一样发饰。 除了那银钗外。 开口问了句:“这么喜欢?” 夏宁停下与竹立说话,杏眸掠过一层冷漠,转过身去后,表情已然有了变化,虽不似之前,但仍旧不见暖色。 只不过那股子媚气早已融入骨血。 不经意间,就会透出些微神韵来。 “新鲜别致的东西,姑娘们哪个会不喜欢?”她淡声反问了句,却抬起手来,将绒花取了下来。 摘下花后,她发间只余下鸦黑发髻。 还有一只水沉木的木簪子。 红梅摘下,连带着她脸上的艳色也一并没了。 耶律肃是真不懂女人的心思。 听着夏氏口口声声说喜欢,手上反倒摘了下,皱了些眉,问道:“既喜欢为何又摘了?” 夏宁的指尖捏着金钗把玩。 听见耶律肃问她这话后,掀起眼睑,安静的看他。 杏眸眼底,如死水沉沉。 她答道:“今日是梅开的头七,我怎能簪红戴绿。” 平铺直叙。 没有质问之意。 耶律肃下意识的蹙眉,眉间略有不悦之色腾起,冷冷说道:“你那侍女是自己在棺椁上一头碰死的,无人逼她。” 夏宁几乎想要冷笑出声。 她抠紧了指尖,才稳住自己的神色,嘴角牵了下,“你们没逼她,是我将她活活逼死的。” 说罢,喉间生出一股痒意。 思虑之间,气血上涌。 她抽出帕子掩唇,偏过头去连咳了好几声。 以此撇开视线。 竹立尤为担心夏宁的身子,见她咳嗽不停,慌忙道:“奴婢就去取枇杷膏来。” 说着,匆匆离开正室。 夏氏微弓着背,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掩唇,断断续续的咳个不停。 愈发削瘦。 苍白的脸颊显出两团不正常的绯红。 耶律肃压住膝盖上想要抬起为她拍背顺气的手,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她手边,“何时开始咳嗽的,怎么连枇杷膏都吃上了?” 屋子里只得他二人。 即便夏宁如何不愿意,也只得压下喉间的痒,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咳得干疼的喉咙才舒适了些。 她开口答道:“昨儿个夜里才咳了一两声,夜里又没怎么睡好,白日里才多咳几声。谢先生说我身子虚弱,一点风寒咳症就能要走半条命,早早备了不少风寒的药方,命我一有不适就用上,早起吃过一回,已然好了许多。” 昨个儿夜里。 那就是他昨晚出去,夏氏在门口送他。 想起夏氏双手冰冷,连大氅里也没聚起一丝暖气,不由得皱起剑眉,训道:“深更半夜就穿着单衣出来,能不受风寒?” 夏宁纠正:“外面穿了大氅。” 就那薄薄一层的斗篷? 耶律肃还想嘲讽一句。 夏宁淡着语调,又补了句:“将军的大氅暖和不少。” 耶律肃:…… 眼神打量了夏氏一番。 心情略有些微妙。 在她冷淡的言辞之下,仿佛能窥探得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 仗着他近日的纵容,小心翼翼的试探。 耶律肃故作严肃,低声呵斥了她一声:“夏氏。” 才不轻不重的呵斥完,又瞧见夏氏蹙着眉心,压着帕子轻咳一声。 心底叹息一声,改口道:“这几日风雪紧密,在雪停之前你不要出门了。” 夏宁咳得嗓子有些沙哑,嘶哑着应了声是。 昨晚夏宁没睡好,耶律肃更是一夜未合眼。 盯着夏宁吃了两勺枇杷膏,又喝了驱寒的汤药,见她有了倦意后,才回了书房去。 前脚进了书房,后脚就将何青传来。 命他去库房里,将去岁打的两块水貂皮翻出来,送去正室。 何青忙不迭去办差。 在耶律肃去正室时,他偷闲小憩了片刻,精神还算不错。 亲自捧了两块水貂皮送去正室。 竹立被夏宁训斥过一回,从何青手里接过沉得压手的皮子后,还能挤出一丝恭敬的笑意,“多谢将军赏赐。” 何青挂着温和的浅笑,回了句竹立姑娘客气。 送走了何青,竹立进屋过后,方才还稳笃笃的眼神,立马变成了垂涎三尺,捧着皮子走到床边,递给夏宁看,欣喜道:“小姐快摸摸这皮子,滑溜溜暖烘烘的,就像是——就像是——” 没怎么念过书的竹立卡壳了。 转了下眼珠子,最后落在盘在软垫上的小奶猫身上。 眼神一亮,“就像是小白猫的毛皮被剥下来一般!” 正在垫子上舔猫的小奶猫跳了起来,冲着竹立奶凶奶凶的喵呜了声。 竹立被吓了一跳,往夏宁处挨了挨,“小姐,这小白猫莫不是成精了罢?奴婢的这话都听得懂?” 小奶猫精明的很。 喵喵叫的愈发凶。 只是它那模样本就可爱。 生气起来毫无威慑力可言。 夏宁好气又好笑的拍了竹立后背一下,“就你方才看小奶猫那身皮毛的眼神,它可不就得和你吼两嗓子?” 说完竹立后,她拍了拍被面,哄着道:“小东西,来我这儿。” 小奶猫蹿着跳上了床,窝在夏宁的臂弯里。 还不忘冲竹立喵了声。 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得意。 气的竹立嚷嚷道:“小姐!你看它!这当真是成精了!” 夏宁伸手搔着小奶猫的下颚,轻笑着问道:“你姐姐说你成精了,还不快说声人话给你姐姐听听。” 小奶猫享受着夏宁的摩挲。 舒服的眯起金色眼瞳,发出咕噜声。 哪儿还有方才那精明的样子。 而竹立则是因夏宁的一声‘姐姐’,也心胸宽大的不与小白猫斤斤计较了。 小姐养小白猫跟养闺女儿子似的,她是小白猫的姐姐,不也是小姐养的闺女了么。 这么一想,看小白猫那傻乎乎的样子,顿时顺眼了许多。 眼下还有要紧事,竹立也懒得继续与小白猫纠缠。 她自小就过得清苦,跟着夏宁三年,也不曾见到过什么好东西。 猛一下拿到手两块好皮子,真真是爱不释手。 念叨着要做个水貂皮的镶边大氅,一圈都用上密实的貂皮镶边,又说要做个袖筒给小姐外出时用。 说着说着,她掩唇笑了。 打趣的看着夏宁,说道:“将军前脚才不许小姐出去,后脚就送来了这么好的皮子制成衣裳,这到底是让小姐出去,还是不让呢?” 夏宁逗弄小奶猫的手顿了下。 她偏过头,沉默着看了眼竹立。 竹立撞上她的眼神,立马下跪,“小姐,是不是奴婢又说错了什么话?” 夏宁哑然。 掩住眼底的眼神,“有些乏了,你先下去罢。” 竹立不疑有他,捧着皮子下去,打算回自己屋去里缝制,顺手也将小奶猫一并捞走了。 门扉合上。 屋子里静悄悄。 夏宁拿出摆在一旁的红梅绒花,拿在手里把玩,眼神却像是透过绒花,看向他处。 她不喜竹立像个没事人一般,提及耶律肃对她破例的恩宠。 听着心生厌恶。 可自己却又不得不依附于他。 一次事败。 她也该筹谋下一次了。 指尖拈着金钗的动作停下,眼神归拢,落在红梅之上。 今日,是梅开的头七。 而她偏得了一红梅绒花。 或许,是梅开死后也还惦记着她,也要来助她一臂之力。 她只当自己的眼泪早已干涸,可想起旧人,眼眶酸涩,涌出的温热落满脸颊,呢喃着,“我不过是救你一命,本不图你什么,就是图什么,这三年也该还清了,你却非要拿一命还一命么,还是……不信我,能撑过去么……” 只是…… 她有些想着她了。 夏宁怔怔的看着指尖的梅花,沉默的落泪。 连一丁点声音都不敢哭出来。 - 鹅毛大雪下了足足有两日。 天气冷的要将人的耳朵骨都冻掉。 即便没有耶律肃的命令,夏宁也也不敢出去去霍霍自己的身子,每日里汤药、暖炉不离手,精神愈发好了,胃口也逐渐好了起来。 她看似一日比一日好了。 将军府外的人却过着天寒地冻的日子。 几日大雪,敛着压塌京城内不少年久失修的屋舍,时常是半夜房梁倒塌,正在睡梦中的一家人死的死、压得压,耶律肃领着南城营到处救援救人,自那日一起看过绒花后,已经有两日不曾归家。 便是雪音,也常眉目担忧的望着外面的方向。 灰沉沉的天空下飘下的雪花没有小下来的趋势。 几乎要将人支撑的脊梁骨都要压塌了。 连府里的府兵偶尔也会提及一两句,京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 骠骑将军府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府外会是什么景象。 其中要数最开心的,就是小奶猫了。 入冬后它被养的圆润不少。 一身皮毛比夏宁她们可是要抗冻。 每日正午过后,夏宁就会将小奶猫放出,让它在雪地里撒欢儿。 纯白的毛发,一头扎进白皑皑的积雪里。 是雪还是猫,让人分不清。 夏宁不敢出门,披着竹立连夜赶制的水貂皮大氅,双手插在同色的水貂皮袖筒里,倚靠在窗子旁,看小奶猫撒欢。 将军府里负责采买的小厮是个人精,淘来了个巴掌大的汤婆子,里面灌上滚烫的水,塞进袖笼里,能暖大半日。 最近成了夏宁的爱用之物。 她看小奶猫取乐,是她眼中的景。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自己也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景。 第81章 足以让自己能够‘原谅\’他 二皇子来的急切,因着他身份贵重,府兵不敢直接拦他,只劝道将军不在府中,可二皇子不愿离开,坚持要在府里等人。 府兵只能引他进前院的花厅等候, 谁知,一进前院,就见一景。 大雪之下,入目,便是一美人倚窗,一双杏眸含笑,顾盼生辉。 发间的红梅发饰,是她身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艳丽绝伦,直逼人心,迷乱人眼。 举手投足间的风情绰约,是他在宫中、宫外的女子身上,从未见过的…… 二皇子才过十五,但早有宫女引导教授他男女之事。 他也有两三个通房丫鬟。 亦是容貌不错的。 此时,一比眼前的美人,全然没了滋味。 竟是看愣了。 府兵见状,暗叫不好,提点了声:“殿下,那位是我家将军的外室……” 二皇子看痴迷了,眼神不错,口上竟答出几分荒唐来:“即使表哥的外室,亦是长辈,理当去拜见——” 说着,竟真的往正室的方向走去。 夏宁耳聪目明,早已听见门口动静。 原以为这二皇子多少有些分寸,却不想他如此荒唐,还要来拜见她?二皇子拜见一贱籍外室? 笑话。 夏宁的眼梢吊着一抹嘲讽。 竹立看见有外男进来,且还是尊贵的皇子,恨不得伸手就把敞开的窗子给关上,但她到底不敢做夏宁的主。 只是焦急的催促。 夏宁在耶律琮快步走来时,唤了声:“小奶猫,回屋来。” 柔媚的嗓音婉转传来,夹着风雪,扑入耶律琮的耳中。 他步就要至窗下,拱手见礼,端得还算是恭敬的晚辈姿态:“小——” “砰——” 夏宁扬手,直接把窗子甩上。 一声闷响。 砸在耶律琮的面前。 活像是当他的面,狠狠扇了他一掌。 小院里一片死寂。 所有府兵都震惊了。 正室之内,竹立赶紧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的笑声传出去。 夏宁嘴角扬起,睨她一眼,无声问道:“喏,外头那皇子,你倒是不怕我惹恼了人家?” 竹立啐了声,极小声骂道:“小姐您已为妇,且还是将军的外室,什么皇室风度不检点的幌子,竟敢连人妇都惦记上!还拜见呢,奴婢听了面替他臊红了!”说道后面,声音大了些,连忙压低了继续道:“这便是让将军知道,也论不上是小姐的错。” 夏宁莞尔一笑。 “自然不是我的错。” 竹立连连颔首。 又听见她家小姐说道:“毕竟,美貌无罪。” 竹立:……………… 很好,她家那惯会浑说的小姐又回来了。 心里五味杂陈的竹立抿唇笑了笑。 而在窗外。 被吃了一扇闭门羹的耶律琮还来不及黑脸,就听见身后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他整理好表情,朝身后走来的耶律肃作了一揖,“琮见过表哥。” 耶律肃面目肃冷,眼神凌厉的扫了眼他站的位置。 薄唇掀起,“你怎么来了。” 耶律琮早已习惯他这冷面冷言的态度,连父皇都在这位表哥面前讨不着什么好面色,更不用说他这一庶出的皇子。 他想起自己今日之事,言语恳切道:“我此次来表哥府上打搅,是想请表哥出面,请工部再造几间难民营的屋舍,现有的难民营已住不下了。” “重修过后的难民营可容纳千人,现已住不下了?” 耶律肃略显诧异。 他这两日一直奔波在京城各个角落,虽有听闻京郊流民不少,却没想到一千人的难民营都已住不下了。 先前京郊外的难民,大多是前来京城投靠亲戚,暂时落脚的。 部分难民由住在京城内的亲人接入后,去户部核对户籍后,可落足京城。 况且近日风雪不停,不应该会涌入这么多的难民。 耶律琮应了声是啊,仔细周全的答道:“昨日忽然来了两百来号人,都是从魏远县逃来的,那儿本就是个穷山坳,今年秋收年景不好,下了雪断了粮,只得拖家带口投奔难民营。” 耶律肃并未立刻给他答复。 皱着眉,心中隐有些不安。 京郊难民营只是陛下为了定天下子民安心才设立的,如今那一块聚集了一千多人,怕是不妥。 且魏远县穷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这忽然来这么多人,若难民营都收了,后来再来一批,他们难道也照收不误? 难民营,收的是那么无家可归的难民。 魏远县前来的,有家有地,却来吃着皇粮,等到大雪一过,再一抹嘴巴拖家带口回去?天下岂来这等好事。 “京城脚下收支那么多难民已是不妥,难民营的屋舍若还要增减,须得递折子请陛下裁定,由户部拨款。” 耶律琮面露诧异,“那些投奔来难民怎么办?没地方可住,岂不是要活活冻死?” 说完后,耶律琮敏锐察觉到耶律肃的面色有异,连忙改了口,道:“是我莽撞失言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表哥见谅。昨日见到那些难民,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着实可怜,我这才求到了表哥门上。” 耶律肃却不受用。 只听见他冷笑一声,“我说的话你是听不懂么?” 耶律琮愣怔:“表哥……” 一副诚惶诚恐,不知何处得罪了人的表情。 耶律肃心生不耐烦。 说出口的话无比犀利: “千人聚众,便是京城能养得起,但能管得住?不说先前收下的那些难民,单论从魏远县的来的两百余人,来难民营是为了什么?你脑子长在头上是做什么用处的?那么多人从一个地方来,你不先去查问当地的县官,反倒善心大发求到我门上来,一张口就是让我替你去求户部,耶律琮,你可真是好大的脸啊!差遣我与户部,给你在外头攒好名声?!” 这番话,说的毫不留情面。 最后一句,已是动了怒气,冷嘲热讽的呵斥。 骂的耶律琮脸色瞬红又至瞬黑。 却又碍着耶律肃的身份,他强压着自己,回了句:“是琮疏忽,将军说的是,琮受教了。” 说着,就此拜别耶律肃。 羞愤交加。 若非他强压着,早已失了风度。 耶律肃竟是连一分面子都不给他留!甚至都未带他进入书房里详谈,就这么站在前院的风雪之中,当着下人的面如此呵斥他! 一想到仅隔着一扇窗户,里面就是那位夏姑娘。 她定是将那些话都听了去! 耶律琮几乎将扳指都要捏碎。 明明是个与戏子生下,令皇室蒙羞杂种,不过是仗着有几分本事,竟然如此羞辱于他! 千人的难民营又有何惧?! 父皇建造难民营不就是为了令天下人安心。 不过多了百人,再扩充两间屋舍,岂不是更能向天下证明,南延国库充盈,爱惜子民,足能抵抗天灾及人祸。 既然耶律肃不愿意出手,他便自己来! 大哥软禁于皇宫内不得外出,他总算盼到了出头之日、 这一次机会,他怎会白白错过。 定下念头后,耶律琮的表情才略有好转。 - 在耶律琮离开后,耶律肃并未立刻进正室去看夏氏,而是询问何青,关于谢安的消息。 何青仔细回想了下近日从各暗卫处传递来的消息。 并未有与谢安相关的。 有时候,没有消息也是最安全的。 “谢先生原定明日启程回京,暂无消息传来,许是行程并无变动。” 耶律肃略一颔首,冷声道:“盯着些二皇子的动静,任何举动,皆要一一报上来。”说完后,正要命何青退下。 这两日,他也跟着自己四处奔波劳累。 今日有半日空闲回府歇息一晚。 才走了两步,耶律肃忽又叫住何青,“还是命暗卫去一趟魏远县查个究竟。” 何青应下,“属下这就安排下去。” “下去罢。” “是。” 何青下去后,耶律肃又找来一府兵,问清二皇子来将军府后,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又见了什么人。 被问到话的府兵自然知道,将军这是想问,二皇子在窗下与夏姑娘说了些什么话。 府兵一想到夏姑娘所为,险些破功笑出来。 绷着脸,一本正经的答道:“二皇子进前院时,夏姑娘在窗子里看猫儿雪地里耍趣。二皇子见后,问了属下姑娘的身份,还说他身为晚辈理当拜见,径直就朝窗子口走去。在走到窗子前时,夏姑娘都没瞧他一眼,当着二皇子的面就把窗子甩上了。” 耶律肃眼底划过一抹厉色。 这混账东西,连他的外室都敢肖想了。 皇室无用,养出来的一个两个都是只会做面子的窝囊废! 府兵察觉将军的面色沉下,弓着身退了两步,消无声息的回自己的岗上。 又在外面站了会儿后,肩上,竖起的发髻之上,都积了一层白雪,这才进了正室。 正室里温暖如春。 热浪拂面。 他身上的积雪转瞬就化了,晕湿衣物。 竹立见他进屋,立刻屈膝见礼。 又见将军盯着小姐,退着出了正室。 夏宁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袄裙,衣襟镶着毛边,头发挽起,发间里簪着那朵红梅。 未施粉黛。 也仍显得明眸皓齿。 她端坐在桌前,正在抄书。 提笔起落,颇有几分章法,看着赏心悦目。 耶律肃自是晓得这夏氏虽在勾栏瓦舍里养大的,但那天青阁实在特殊,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但也略知一二,比寻常门户里的姑娘学识还多些。 只是夏氏惯会胡言,身上到底摆脱不了那股风尘的狐媚。 也难怪…… 耶律肃又一次想起耶律琮之言。 才暖起来的脸色复又冷下。 夏宁被盯了许久,抄完一段后,才搁下毛笔,缓缓起身,向他浅浅福了福身,“将军。” 耶律肃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 问道:“在抄什么。” 说着,扫了眼她桌上摊开的纸张。 抄写的竟然是佛经。 接着,听见夏氏故作淡漠的声音响起,“金刚经。” 耶律肃偏过头,眼神打量她几眼,有些诧异。 夏宁正好也扬起了视线,与耶律肃的视线对上,她挑了眉,一双杏眸,眸光熠熠的看着他,“将军这是什么反应,我就抄写不得佛经了?” 细微的眼神改变,却没逃过耶律肃的眼。 今日的夏氏,身上那股子冷意几乎散尽了。 耶律肃深看了她一眼。 冷沉的眸子里,暗色浮动。 夏宁到底跟了他三年有余,她虽有打算逐渐缓和,但却不曾料到他心思竟这么快往那事上去了。 下意识的偏开视线,挡住眼底的鄙夷。 男人心中无非都是那档子事。 便是耶律肃,也不例外。 她生硬的偏过头,伸手归置着桌上的物件,低柔着声说道:“天青阁里的规矩,若世间遭逢大难,阁里的姑娘们都会抄上一份金刚经,再送去寺庙里供奉,一是祈福,二也是自身消除些孽障。如今这些虽不能送去庙里,但也算图一个安心。” 她缓缓说来。 语气中带了些悲悯。 而这样的夏氏,也让耶律肃觉得陌生。 还有方才那刻意闪避的眼神。 耶律肃抬起手,冷不防的捏住她的下颚,手腕用力,将她的面孔转了过来,用力量逼她直视自己。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仔细审视夏氏。 夏氏生的不算是倾国倾城,但她的眉目、嘴唇,那股渗入骨子里的妩媚妖娆,让她能惊艳旁人。 萧齐风、耶律琮…… 连寻常的商贾,都能被她这张美人皮迷住。 都说美丽的东西总伴随着危险,他就是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也看不透夏氏这张美人皮底下,究竟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捏着她下颚的手松开,粗粝的指腹拂过她的眉梢、眼尾。 他的动作算不得温柔。 但随着他的抚摸,夏宁的眼睫忍不住轻颤。 那双印着自己面容的眸子,从凌厉深沉的审视,逐渐被淡淡的温柔覆盖,他望着自己的眸光,也在变化。 仿佛…… 仿佛…… 有什么致命的念想,试图在侵占她的心。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呼吸缠绵混杂在一起。 而他身上仍未散尽的寒气,被夏宁吸入,湿冷灌入肺腑,她才清醒了过来。 止住那些藤蔓缠绕上她。 这段时日以来,耶律肃待自己的温柔、耐心,也足以让自己能够‘原谅’他了。 第82章 将军是想要了 她柔媚了眸光,身子前倾寸许,几乎贴在他的胸前。 头稍稍偏了些,贴上他落在自己面上的手掌心,轻阖着眼睑,粉唇轻启,“将军是想要了?” 咬着尾音,下垂的眉睫轻颤。 不等他回答,夏宁继续说道:“如今我身子不济,怕不能周全侍奉将军。” 说完,她轻轻掀起眼睫。 杏眸含波。 微微漾起一层浮光般的情,色。 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夏氏。 一身妩媚妖精的作态。 她如此撩拨着男人的欲望,眼神、嘴角、肢体的动作,无一不透着精心二字。 耶律肃本没有这个意思。 他对夏氏多了一份怜惜,顾及她身子,不愿强求她。 但眼下,夏氏这番作态,却令他恼怒。 自己待夏氏的心意,在她看来只是为了图她身子吗。 耶律肃心下冷了几分,眼底的暗色淡去,又似一口古井无波的深邃黑沉,辨不出任何情绪来。 拢着她脸颊的手用了些力,薄唇掀起,冷声问道:“你这身子,还能如何侍候?” 夏宁浅浅勾了下嘴角。 吐气如兰。 眼梢微扬,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态丛生,“我出身青楼,学的千般万般本事皆是为了侍候人的,自是有法子侍候将军。” 殊不料耶律肃撤回自己的手,眼神寒气肆意,死死盯着她那张妖媚的面庞,“夏氏!你非要如此不自重自爱吗?” 夏宁似是不动他为何忽然发怒。 睁着一双明亮无辜的杏眸,粉唇启合,“我侍候将军,怎的又成不自爱了?这些日子,你对我的这些好,难道不是为了让我侍候?” 不是为了她的侍候? 那又是为了什么? 要这贱籍外室的心不成? 耶律肃忽而勾起嘴角,牵出一个冷笑。 眼底暗色卷席翻滚。 偏这夏氏还吊着魅惑的语气,轻轻唤他一声‘将军’。 怒气挑破了他的理智,逼得他扣住夏氏,一手压在她的脑后,低下头颅,双唇用力辗转在她温润柔软的唇上,粗暴、强势,像是在发泄某种情绪,几乎将她的呼吸全数夺走。 夏宁身子实在弱。 须臾后,只觉得双腿发软,气息不稳。 身子软了下去。 耶律肃长臂扣住她的细腰,轻轻一提,就将她的放在书桌上坐着。 强势的动作也放缓,逐渐温柔起来。 照顾着她的情绪,撩拨着她的木讷。 在这方面,夏宁实在做不到那般主动顺从。 二人身子紧贴着。 屋内气温攀升,夏宁的后背都出了一层细汗。 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反应。 动作也多了几分急切。 手从交叠的衣襟探入,久违的肌肤接触,粗粝的之间,还带着一丝寒意,惹得她忍不住身子的颤栗,往后躲了下。 知晓她畏寒。 故意在她身上游走,惹得夏宁扭着身子四处躲藏,面颊耳廓通红,红的几乎能滴下血来。 这一刻,像是回到了小院里的日子。 两人动了情,皆起了念。 便是夏宁,于他无爱,却也贪图偶尔的欢愉。 人活在世,谁能无欲。 这并不可耻。 于她而言,各取所需。 从前,她使劲了手段,还想要耶律肃待自己好几分,占他心中的半寸位置。 可如今,她不想要了。 肉体欢愉,互不相欠。 夏宁一身皆是侍候人的妖娆美好。 你来我往,肢体纠缠。 衣衫不整,香肩外露,小衣散乱。 两人分开了些距离,银丝未断,呼吸暧昧。 他还衣衫整齐,却也动了情欲。 夏宁眼梢生媚,眼角微红,薄唇轻咬了些许,纤手抬起,葱白的指尖点在他衣裳的盘口上,轻轻一拨,盘口松开。 男人的呼吸便更沉了些。 夏宁加快了些动作,解开了他的外衫,微凉的指尖从中衣的一角深入,往下探去时,耶律肃忽然捏住她的为所欲为的手。 力道不小。 捏的她手腕生疼。 夏宁扮了柔弱,故意不似之前那般孟浪,一双眸子直直看他。 她看着耶律肃眼中情欲翻滚,又被压下。 随后,将她的手扯了出来,另一手捡起散落在桌上她的外衫,兜住她衣衫不整的身躯。 又穿好自己的外衫,径直离开。 连半句话都没留下。 夏宁:……………………? 什么情况? 她调动的情欲生生被刹住了车。 是她的技艺生疏了? 还是她的心思被耶律肃看透了? 不应该啊…… 那会儿,他都有了反应。 正想要自省,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技艺生疏,还是自己刚才的所为令他接受不了时,余光瞥到外头的天光。 瞬间明了。 原来是天还没黑。 耶律肃自律严苛,估计就是因时辰的缘故。 夏宁吐了口气,穿好衣衫,已不再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另一边,书房内。 耶律肃盘腿静坐在榻上,几番吐息,才压下心中躁念。 夏氏身子未愈,他不该生念。 况且,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要她。 而夏氏…… 再次睁开眼后,耶律肃的眼底已然恢复素日里的冷静。 夏氏得知自己成为诱饵后,都能气的吐血,之后她的侍女为她而死,这两件事过去了才多久,夏氏就能轻易放下,来侍候他? 那一张美人皮下,究竟是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却连耶律肃也看不透。 这一日,两人各怀心思。 入夜后,竹立照例端来安神助眠的汤药,夏宁不急着喝下去,反而让她放在保温桶里。 竹立不解,看了眼屋子里的铜壶滴漏,“小姐,时辰已经不早了,还不睡么?” 夏宁搁下毛笔,握笔时间久了,五指僵硬,画出来的线条也歪歪扭扭不大顺畅,她只得揣起暖手炉子捂着,轻笑了回道:“小姑娘家家的,还是别懂得好。” 竹立先是一愣。 片刻后,脸颊冒红。 想起今日将军来看她家小姐了,小姐待将军的态度似乎也缓和了不多,两人说不定就…… 她红着脸,啊啊啊了半晌,似是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最后才冒出一句:“小姐,您您身子……成么?” 夏宁扬起视线,嘴角含着一抹揶揄:“小姑娘家家的更是不懂了罢,这种事不一定要亲身而为的,譬如……” 夏宁似真似假的才说了几句。 竹立却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被她几句话臊的跺脚,用帕子掩着脸跑了出去。 夏宁抱着手炉,笑的前仰后合。 把睡得正香的小奶猫给吓醒了,昂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歪了下脑袋,冲她喵呜了声。 夏宁提了嗓音,叫道:“竹立,别忘了小猫抱走呀!” 话音落下,蹬蹬蹬的脚步声又折返回来。 竹立小姑娘盯着一张大红脸,埋头抱起小奶猫,拔腿就跑。 生怕自家小姐再和她说些破天荒的事情。 夏宁笑的肚子都疼了,揉着脸颊才慢慢止住了笑。 手指暖和后,又提起笔,在纸上落下一笔。 简单几个勾勒,一个小桃子跃然纸上。 她再画上几笔,勾勒出一个簪子的形状。 旁边一一备注下来颜色。 等着下次掌柜来时,将她画出来的东西给他,请他命人去做。 耶律肃防她甚严,她总得有个路子,与外面联系上才行。 她画了半宿,也没等到耶律肃来。 喝了安神的汤药后,她半靠着坐在床上,手里转着梅花簪子,低声嘟囔着,白日里看他憋得那么厉害,居然真能忍下去? 可忍得过一次,还忍得了下一次? 不论是他防她别有用心,还是他顾惜自己身子。 只有她重新成为以色侍人的外室,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才能被遏制。 情之一字,她不愿去碰。 但愿,他也莫起。 原还以为耶律肃会冷上她几日。 没想到,第二天就往正室来与她一起用晨食。 早上她吃的清淡,多是些容易克化的吃食,清粥小菜,都是寻常人家餐桌上常见的几样。 她习惯了不与他一起进食,正要起身服侍他用膳,耶律肃用手指点了下桌面,嗓音清冷,道:“坐下,陪我一同。” 夏宁起身的动作顿了下,复又坐下。 “是,将军。” 应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气,连面上的表情也是淡然着。 才坐下来,夏宁来没拿起筷子,何青就有要事回禀。 耶律肃允了他进来汇报。 一进屋,看见夏宁与耶律肃同桌而食,面上闪过一抹诧异,但极快眼下,躬身禀道:“将军,二皇子昨日从将军府离开后,回宫取了银子,自掏腰包请了工匠,增建城外的难民营。” 耶律肃却夹起一块米糕,放在夏宁跟前的空碟上,这才说了句:“还有呢。” 何青虽然弓着身,但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将军的一言一行。 见他不止允许夏氏同桌而食,甚至还给她夹菜。 震惊的下颚都快掉下来了。 偏嘴上还要冷静自若的回话:“二皇子去粮行买了米面,又请了几个民妇在城郊熬煮稀饭、窝窝头等分发——” 何青正说话时,耶律肃又夹了一段盐渍梅干放在她的粥碗里,淡声提醒:“把这碗粥吃了。” 何青:将军连夏氏的吃多吃少都关注上了? 昨晚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的—— 将军对夏氏愈发上心了? 夏宁又端起粥碗,继续喝粥。 心里的怪异不比何青少。 但面上却坦然受之。 耶律肃瞥了眼停下来的何青,出声提醒他:“继续说。” 何青告了声罪,跟着道:“二皇子分发了两顿吃食,得了难民的千恩万谢,将二皇子夸得跟善心菩萨似的,当晚,二皇子又连夜请了几位大夫去难民营,跟着还抓了不少风寒的房子,守城的官兵说,隔着几里地都能闻到飘来的一股药味。” 也是风寒之症…… 耶律肃微皱眉心,问道:“谢安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何青:“魏远县离京城有些距离,暗卫便是得了消息恐怕也得到今晚才能赶——” 何青忽然停下说话。 直起身子,朝外侧耳,凝神谛听。 夏宁见两人面色皆有异色,也跟着仔细分辨,似乎外头有鸟类扑腾翅膀飞来的声响。 “属下去去就来。”说着转身往外走去。 很快折返。 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半指节长的小竹筒,双手递到耶律肃手边。 耶律肃拿过小竹筒,拔开竹筒顶端的木塞子,取出塞在里面的纸张,展开过目。 夏宁里耶律肃近,他并未避讳她。 夏宁一抬眼,就能看见纸张写的寥寥几行字。 她看多了谢安开的药方,能认出来这是谢安的笔迹。 信中写到:魏远县出现不明疫病,症状类似风寒,皆会畏寒头疼流涕,但染上这疫病五日后会高热不退,全身起红疹不退、腹泻,最后脱力而亡。此疫病极其容易传染,但凡共同居住者,三至四日内,就会出现风寒症状。 最后一行字,更是触目惊心。 就他所知,魏远县因此疫病,已有百人死去! 百人—— 耶律肃将信纸拿给何青去看,脸色已然有了变化,问道:“耶律琮所在何处?” 何青一目十行,看的极快。 脸色更是比耶律肃还要难看几分。 他收起信纸,温文儒雅的表情染上慌乱,“二皇子这几日都不曾回宫……但……” 耶律肃已站起身,步伐急促的就往外走。 听见何青犹豫吞吐的话后,止住步子,逼视问道:“但什么。” 何青:“二皇子请的工匠、农妇、还有大夫,都在昨晚回城里!” 谁都不能肯定,这些人都无染上疫病。 耶律肃紧绷着唇线,只沉思了片刻,已下了决断,条理清晰的吩咐道:“我入宫去求见陛下,何青去南城营调人,将难民营围住,不允许任何人离开或进入难民营!” “将军,二皇子亦是难民营中,若他强行突破——” “军令如山,违令者皇子与庶民同罪!”一言一字掷地有声,他狠着语气,气势凌厉。 何青单膝跪地,抱拳领命:“是!将军!” 一腔忠勇,毫无畏惧。 何青迅速离开,耶律肃也要入宫去。 却在他走到正室门口后,又转身走到夏宁面前,发现夏氏的面色一片煞白,只当她是被这事吓到了,沉声道:“夏氏,身子若有任何不适,立刻遣府兵来寻我,知道吗?” 第83章 无人信是疫病 耶律肃的剑眉浓黑,衬的剑眉下的瞳眸极黑极沉。 目光冷冽时,如寒气四溢。 目光深沉时,浅透一丝温柔与耐心。 教人把持不住。 不经意就想要被这迷惑人心的眸光拽入深渊、继而沉沦。 饶是夏氏,也险些失守。 她错开了视线,脸色仍旧显得苍白,掩饰着颔首。 耶律肃还想再安抚夏氏几句,她鲜少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种表情,但时间紧迫,许多事情都还在等着他去做。 最终,他只在夏氏的额上落下一吻。 见夏氏的眼神有了变化。 似乎是诧异他竟然当着下人的面做如此亲昵的动作。 模样反而显得有些憨傻。 不再是方才那一脸忧思不得其解的脸色。 耶律肃才略翘起嘴角,沉声道:“有我在,会没事的。” 在夏宁回神之后,那一个背影已然离去。 竹立与雪音前后从地上起身,最兴奋的就要数竹立了,她隐忍着几乎要飞起来的嘴角,走到夏宁身边,强压着激动之情:“小姐小姐小姐——” 夏宁用手堵住耳朵,“你家小姐的耳朵已聋,要安静些才能好,快些出去让她清净清净。” 竹立飞起的眉毛瞬间耷拉了下来。 一脸颓丧。 夏宁被她如此鲜活的变脸速度逗乐了。 但也只笑了一声,松了手,轻咳一声,正色道:“下去不得与人乱说,知道么。” 竹立的模样更是委屈了。 撅着嘴巴,应了声:“是……” 走了两步,又扭回头来,眼巴巴的瞅她:“奴婢与小猫说……成么?” 竹立人如其名,就是个竹筒。 那一肚子的豆子不倒出来憋的慌。 夏宁忍着笑:“成罢,毕竟小奶猫不是个人。” 竹立立刻眉开眼笑了,屈膝谢了恩,抱着小奶猫一溜烟跑了出去。 竹立才走,夏宁的眉眼就垂了下来。 留下的雪音,目光微妙的看了眼竹立离开的方向,这才收拾桌上的碗碟。 身为侍女,仗着主子的肆意任性妄为,全无下人的分寸。 且不论这些,城外疫病,将军急着入宫回禀,她却还能因为儿女情长乐成这样,也就夏氏才能养出这样的下人。 雪音收起眉眼的冷意,专心收拾。 此时,夏宁想着心事,并未注意到雪音的神情。 谢安写在纸上的疫病,分明与她七八年前得过的一种病相似。 那时她还在天青阁中,虽出落了几分标致,习得了几分媚术,但到底年纪小、身量不足,妈妈不让她出来接客,只磨练她的性子,专让她做些粗活累活。 一日,牙婆子送来了一瘦瘦小小的小姑娘。 说是村子里遭狼下山吃人,没一口活人。 小姑娘淘气去外头玩,这才逃过一劫。 牙婆子见她快饿死了,实在可怜,又瞧着她模样不错,就送来了天青阁。 妈妈也是真爱那小姑娘的模样,让夏宁好生照顾她。 才照看了两日,小姑娘没熬过去,病死了。 夏宁先是出了风寒之症,妈妈只当她是被小姑娘的死惊着了,叫了神婆替她看了眼,又请了大夫来开方子,吃了几日汤药不见好,还发起了高热,随后身上起了红疹子,继而出现腹泻。 那时,连夏宁都以为自己病的要死了。 后来,罗先生来了。 罗先生爱慕的女子便是红衫。 红衫可怜夏宁,便答应罗先生,若是他能救下夏宁,自己就愿意每日见他一面。罗先生冲昏了脑子,当晚就抱着铺盖搬到夏宁所在的小杂屋里,衣不解带的照看。 或许是夏宁命大,又或许是她命不该绝。 漂洋渡海而来的罗先生会治这病。 他懂些医术,却不懂药材药性如何,最后花了夏宁的十两银子,抓了个小学徒隔着门一一详问,问了足足三日居被他整出来一个药方。 这个药方竟然治好了夏宁的病。 也是在罗先生照顾她的这些时日里,罗先生怕她一心想要寻死,误了他见红衫的良机,每日里变着花样的给她作画,教她作画,偶尔还会说一些痴言妄语,又或是夏宁全然听不懂的语言。 在这之后,妈妈当自己捡到了神医,将罗先生聘作西席先生,让他教姑娘们作画,沾染些墨香,还能为天青阁寻来一不用花银子的大夫。 可罗先生自那之后,再也不曾展现自己的医术。 什么小病小痛求他看一眼,先生就是一句“多喝温水”给打发了,或是一句‘少想些多笑笑多瞧瞧美人’,气的妈妈直骂他是神棍。 后来…… 罗先生因没有通行牌,也不曾讨得红衫姐姐的欢心,抑郁归乡。 当年救她一命的方子她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罗先生那些看似有些道理,却又神神道道的举止,她亦不敢忘记。 如今…… 谢先生在信中所说的风寒、高热不退、腹泻与她当年全然一致,可到底是否与她为同一个病症,夏宁却不敢肯定。 这需要她亲眼确认。 但自己现在这幅模样,若是再染上一回,怕就是一死字。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她于心难安。 当年,先生用这方子救了她一命,如今,她拿着这方子,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么。 可那是疫病—— 夏宁用力闭了闭眼。 罢了! 人命重要! 待耶律肃回府后,她就将方子给他。 曾经,她也曾受人之善,如今,就让她当善人一回罢。 定下主意后,夏宁就将烂熟于心的方子默写下来,藏在袖筒里,又叫来雪音、竹立,绞了布缝制面巾。 竹立不曾经历过疫病肆虐,做完一块面巾后扎在脸上,掩住鼻与唇,只露出一双眼睛、额头,笑盈盈问她是否有几分像‘蒙面大盗’。 夏宁敷衍着笑了声,“换成黑色更像。” 竹立拿下来,端详一眼,嘟囔了声也是。 倒是雪音,不由得多看了夏宁一眼。 被夏宁逮个正着。 “怎么了?”夏宁挑眉询问。 雪音垂下眉眼,淡声道:“姑娘心细。” 夏宁一愣,才说了句:“不过想尽一两分绵薄之力罢了。” 三人忙活了一日。 夏宁让竹立去烧水,将这些面巾用沸水煮,再放到火盆上烘烤干净,再收进干净的包袱里。 直至深夜,夏宁才让两人各自歇息。 她守了一日,守得一颗心高高悬吊在嗓子眼。· 入宫复命,再到领命出宫封锁难民营,一整日的时间绰绰有余。 难道是皇帝派他去魏远县了? 又或是皇帝派他驻守在难民营外? 又或是…… 仅凭一份书信,皇帝不信魏远县出现了疫病,只将难民营里来的魏远县人当成是风寒去处置,若是这样,耶律肃进入难民营,难免会接触一二……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夏宁就忍不住头疼。 方子对症还好说。 如果方子不对症,她才不愿冒着险。 又等了会儿后,夏宁披着大氅、抱起手炉就往屋外走去。 大雪小了些。 只有小雪花还在絮絮落落飘下。 屋外天寒地冻,她一出门,就被冻得打了一个哆嗦。 才走上两步,就有府兵听见了动静,赶来阻止她继续往外走去。 夏宁颦蹙着眉心,眼梢微红,眸子水润似是含泪,鼻头被寒风刮得发红,整个人看着无端惹人爱怜,“我头晕难受的厉害……” 她说话时,还用手扶着额角。 语气不慎羸弱。 阻拦的府兵一时间没了主意。 这——将军说过,若夏姑娘身子不适,可去通传。 但…… 夏宁哎哟一声,正打算来一个倒地不起时,院门外传来动静。 竟是何青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夏宁才倒了一半的身子立刻稳住。 府兵:???? 何青进了前院,看见夏宁冻的一脸煞白的站在院子里,提了精神,快步走到她跟前,劝道:“夏姑娘,外头天这么冷,快些进屋子里,别冻坏了身子。” 夏宁看见何青回来还有几分欣喜,以为耶律肃也要回来了。 但见他背后无人,立刻用帕子掩着唇、鼻,后退三步,“你从哪儿回来?” 何青:…………… 他无奈一笑,也学着夏宁往后退了一步,温和的嗓音里透出几分疲倦,“姑娘莫怕,我今日满城寻人,不曾去郊外营中。” 寻人? 寻何人? 那些去过难民营的大夫们? 夏宁又是一退,后背几乎要贴上墙,“你再退的远些。” 何青只得苦笑作揖,虽知道夏姑娘心思敏捷,却不知她如此谨慎,若是……想到今日遭遇到的事情,何青打从心底升起一股无力感。“姑娘有什么吩咐么,将军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两人间隔得有些远。 寒风又有些大。 何青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声音。 夏宁无路可退,仍掩着唇鼻,‘回去’二字让她蹙眉,问道:“将军去了难民营?是在难民营里,还是在外?” 何青微愣,“姑娘怎么知道?” “陛下没让封锁难民营?”夏宁惊愕,眉心愈发紧蹙:“那你今日在京城里又在寻什么人?” 何青心中诧异夏氏的敏锐。 幸好前院之中皆是心腹,并无不妥。 他便直接答了:“难民营是陛下亲口下令建的,雪灾未过民心未稳,此时封了怕引起争议,且便是有疫病,也远在魏远县,单凭一个赤脚郎中的话不能全信,加之当地县官并未上报地方出现疫病。” 夏宁听得眉心打结,“接着呢?” “陛下虽不信疫病一说,但因将军上报,陛下还是派了两位太医去魏远县诊治,又让京中出十位开堂问诊的大夫去难民营医治看病,说风寒虽也会要人性命,但历来有应对之法,让将军不必太过多心。” 连何青说这段话时,也带了几分情绪在里面。 “多心?”夏宁勉强维持着自己温婉动人的一面,“谢先生的医术想来陛下不晓得,才会说出多心二字。那将军呢?怎么又去了难民营中。” 何青:“陛下知将军忧心难安,便命将军入难民营监督。” 夏宁:“……那二皇子呢?” 夏宁不知道何青究竟用了多大的耐力,才能忍住在满目嘲讽之下,还能答得如此周全:“二皇子连日劳累染上了风寒,接入宫中休养去了。” 难道真的是谢安多心……? 又或许是难民营中,从魏远县来的人并没有染病的? 否则,皇帝怎么敢如此轻易的就将二皇子接入宫中? 夏宁一时不知该如何思量。 蹙着眉,沉着脸兀自纠结。 何青却等不得她,又问了去:“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 夏宁试探性问道:“我是在担心将军,能否允我出府一趟,去看看将军?” 何青立刻摇头,毫不犹豫的拒绝道:“怕是不行。” 是啊。 连她都信谢安。 耶律肃又怎么会不信呢。 或许去难民营一事,并非是皇帝有意指派,也有可能是他主动请缨。 为的,或许就是那些无辜流民。 又或许是,为了紧挨着难民营的京城百姓。 “姑娘?” “夏姑娘?” 何青是真的着急了。 他急着去难民营,但眼前这位夏姑娘却还频频走神,不由得又催促一句。 夏宁收回四散的思绪,蹙起眉心,双手揪着心口的位置,便是忧虑之态亦是自有一股风情,“白日里见过谢大夫的书信后,我不安了一日。说来也巧,多年前我也曾得过一回病,病状与谢大夫所言相似,幸得一位先生救治,这才活了下来。想起先生与我说的,风寒之症容易传人,带上面巾可隔开一二,每日若接触病人,需得用苍术煮过的水净手才方能进食,每日两日用雄黄熏衣,可保邪气病症不侵入体。” 何青急着回去,但又念着将军对夏氏极为上心。 耐着性子听她说。 前面几句话他听得想要摇头失笑。 但听到后面几句话时,他才认真起来。 这些,绝非是寻常妇人能知晓的。 而夏氏说的头头是道,言语清晰,并不像是道听途说来的。 方才认真赞了一句,“还是姑娘心细,难为姑娘还在病重能想的如此周全。” 夏宁知他听进去了,松了口气,知道何青会把这些话说给耶律肃听,自然,就不愁无人来问她治病的方子:“那时耳濡目染了些皮毛罢了,就是不知难民营生活艰苦,苍术、雄黄之类可有?” “这倒不妨事,我去谢先生的小药房去取些就是。” 夏宁露出安心的笑容,弯了眉眼,笑的温婉动人,“那我就不耽误你功夫了,盼将军与你平安归来。” 说着,浅浅蹲福一礼。 何青连忙侧身避过,道了声谢。 匆匆进了书房去取东西。 夏宁寻来雪音,命她把准备好的面巾交给何青,这才打算回正室里歇息。 第84章 庸医瞒报疫病 留在院子里的府兵大着胆子叫了声“夏姑娘”。 夏宁驻足,侧身回眸。 眼神漫不经心,嘴角含着极浅的笑,“何事。” 雪中月下,美人回眸。 妖艳媚人。 能勾得走三魂五魄。 府兵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垂下头,属属属了好几声,也没将话说个囫囵明白。 夏宁掩唇轻笑一声,她自知美貌,也爱看旁人为她的美貌失了心绪,露出如此窘迫耿直的一面,嗓音带了分笑,“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下去歇息吧。” 说罢,转身进屋。 扬起衣摆。 连那背影,在月光之下,都是极美的。 府兵呵呵笑的揉着脸,夏姑娘都能与他说话了,想来是身子没事儿了吧…… - 何青去书房取了东西,又去谢安的小药房里拿了苍术等物,这一来二来便耽误了不少功夫。 待他赶到郊外的难民营,已近破晓。 黑沉的天空透出隐约的晨光。 耶律肃负手而立。 冰冷安静的,仿佛融入了黑夜。 雪花无声飘落,堆积在地上,为明日的寒冷更添了一分。 何青翻身下马,抬手止住驻守在难民营门口士兵的问候,将缰绳交给一名士兵保管,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散去胸口压抑的情绪,这才换上温儒的面色,快步进入难民营中。 鞋底踩踏厚厚的积雪。 发出吱吱嘎嘎轻响。 耶律肃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走来的何青。 何青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两手又各挎了一个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 耶律肃微蹙起眉心:“被什么事耽搁了?” 显然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从唇边说出口的声音冷若冰霜,一团团白雾随着他的声音迅速四散。 何青告了声罪,连忙解释道:“属下回府时恰好撞见夏姑娘,夏姑娘一心记挂将军,问了好些话,得知将军进了难民营,又让属下取了雄黄、苍术等药材,转告将军需用苍术煮水后净手方可用膳,每日用雄黄焚烧后熏衣,可保邪气不入体。”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药材。 耶律肃淡淡扫了眼,语气极淡的说道:“夏氏有心了。” 不熟之人,只会认为他性子冷淡。 但熟悉之人,便会发现他嘴角微微扬起微不可查的弧度,眼底泛起的那一瞬的暖色。 何青将东西收好,感慨道:“夏姑娘何止有心,对将军简直是挂心了。” 耶律肃面上不显,内心却有熨帖之意。 但这短暂的喜色,很快就被满目的苍凉之态压下。 收治了一千一百多人的难民营,即便是冬日雪夜,一排排简陋屋舍里不见光亮,依稀能听见呜咽声、呻吟声。 这些声音纠缠在难民营的上空,挥之不去。 在人心头平添一分沉重。 耶律肃望着那一片紧密挨着的屋舍,忽然开口道:“我也希望是谢安误诊。” 否则,按照他接管难民营那时混乱不堪的场景,这一千多人,孰能幸免? 便是他们,怕也难逃! 何青也沉默了下来。 他也希望是谢先生误诊。 可谢先生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 难道真让他们信京城里那些赤脚郎中所言? 两人接连沉默下来,方才谈及夏氏才有的轻松转瞬就被覆盖,何青正打算开口让将军回军帐里去歇息时,远远看见披着蓑衣的赵刚跑来。 脸黑如炭的陆元亦,在黑夜之下,也难掩疲色。 他匆匆跑来复命,一团团白雾随着声音腾出,“禀将军!从魏远县来的两百余人以单独分押完毕,安置于难民屋舍半里地外。派四名官兵轮值看守,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出!” 耶律肃颔首,问了句:“寻来的大夫都安排进去了?” 陆元亦回话顿了顿,“是!六名大夫与其小学徒,皆安排入帐内,其余大夫安排在难民营屋舍外。” 耶律肃虽接了皇命,以风寒来对待。 但他依旧认为此次风寒蹊跷,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是疫病,也不得不防。 故而请回来的大夫,多是耶律琮请过的,下了风寒决断的那几位,统统被耶律肃送去了单独安置的帐篷之中。 耶律肃又仔细问了帐内的情况如何。 陆元亦答道:“属下粗看几眼,两百多人竟无一人无恙,多为风寒之症,症状轻重不一。” 何青又想起一事,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另一个小包袱,打算交给陆元亦,口上说道:“你若进出帐内,不若戴上面巾,也好防患一二。这是夏姑娘与她侍女才做好的,用热水煮过都是洁净的,你佩戴着进出一次后记得取下再扔入沸水中煮上片刻,手也需要用苍术煮的水净了手才可吃饭,知道吗?” 何青仔仔细细的与他交代。 连着耶律肃也分了一分注意力。 陆元亦自是感激不尽,正要伸手接过,何青忽然又拿了回去,叮嘱道:“你才从那儿过来,切记,回去后先用雄黄熏一遍自己,再用苍术煮过的水净手,知道么?” 陆元亦连连点头,“属下知道,定会仔细监督兄弟们!” 说着接过包袱,面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意,“夏姑娘倒是真懂得这些,我方才闲暇时问那些几个大夫,疫病时咱们该怎么做,竟然和夏姑娘答得差不多——哦不对,有两个还没夏姑娘答得好,想得周到呢。” 耶律肃闻言脸色骤变,薄唇掀起,冷声斥了句:“庸医!” 陆元亦也恨不得跟着想一头。 那两个何止是庸医,在他看来和神棍没多大的区别。 被何青一个眼神制止。 殊不知他这个眼神,反而引来了耶律肃的注意。 在耶律肃逼迫的视线下,何青硬着头皮补充道:“京城罕见疫病,这些个郎中大夫知之甚少,想来也……情有可原……夏姑娘说她几年前曾得过一回病,这才比大夫们多了几分心得体会。” 耶律肃眉心褶皱未平,“夏氏在京城的天青阁里长大,且京城这十几年并未起过疫病,夏氏得的又是什么病?与此次是相同的病症?还是不同的?” 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问过之后,再仔细审视夏氏命何青拿的苍术、雄黄、面巾等物。 耶律肃亦不曾经历过疫病,这些防范之法还是临时打听得来的。 夏氏—— 又是如何知晓的? 且何青回府时,应该已经向夏氏表达陛下认定此次极有可能是风寒,为何夏宁不顾这些,不止让何青准备雄黄等物,甚至提前备下面巾。 何青被连问几问后,竟是一个都答不出来。 他当时只顾着快些取了东西回难民营,虽觉得夏氏说的还算在理,但却不曾深究下去! 也是他一时疏忽! 认定夏氏得过一回病的说法指的是她曾经历过一回疫病,这才有了这些应对之法。 何青双手抱拳,弓身赔罪道:“是属下的失职,不曾细究……” 耶律肃闭了闭眼。 想起分别前,夏氏那惊慌的模样。 恐怕…… 若他猜测为真,怕夏氏的惊慌并不是替他害怕,也不是为局势所惧。 而是令她想起了疫病时的种种,这才有了那副表情。 可笑他…… 耶律肃勾起嘴角一丝嘲讽的冷笑。 夏氏此女,别说是何青,是连他都不曾看透。 “将军,可需属下命人再去询问一番?” 何青试探性的问道。 “罢了,”耶律肃的眼底划过一道暗色,“她若想说恐怕早已告知你了,她若不想说,就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难听到一句真话。” 如此冷漠的评价,似乎夏氏并非是他枕边人。 何青想说些什么,几句话在喉间滚了滚,最终沉默下去。 破晓将至,天色愈发白了些。 三人这才各自散去歇息。 短短浅眠三四个时辰后,难民营就开始嘈杂起来。 教人无法再睡。 耶律肃简单洗漱,用雄黄熏过衣物后,方与何青往半里地远的帐篷走去。 走近帐篷,就可看见热气汩汩腾起。 混着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中。 隔着半里地都能闻到。 在帐篷周围一圈的位置,便能看见南城营的士兵带刀来回巡逻,以防有人擅入。 他们才赶到帐篷外,就有一个大夫掀开帘子匆匆从里面出来。 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打扮。 面上扎着一块灰色的面巾,看着质地像是从衣袍角上撕下来的。 他一抬头看见帐外站了这么些人,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草、草民——见、见过——将、将军大人……” “起。”耶律肃淡声免了他的礼,“你如此匆忙,是里面出了何事?” 大夫的脑袋紧紧贴在黄土地面上,也不管石子磕的脑门生疼,怎么也不敢抬起头来:“回回回将军,是、是煮药的锅子不够了……垒的灶台、不不不够了……” 耶律肃移开视线,看向赵刚。 赵刚拱手回道:“锅子一共备了30口,垒的土灶数量与之相同。” 耶律肃再次开口时,开头的语气还算平和:“一副药做多熬煎一个时辰,30口锅子难道还不够用。便是不够用了,先按病症轻重缓急分别给药。重的先吃,轻的缓后,难道这些还我来一一教你们不成?” 最后一句话,已是厉声怒斥。 眼神犀利,宛若锋利小刀,刀刀剐人疼。 大夫本就胆小如鼠。 被怒斥一声后,吓得几乎要埋进黄土之中。 那副畏首畏尾、提不起来的样子,愈发令耶律肃生起燥怒来,他压制住怒气,问道:“我再问你,里面两百余人的状况如何?可有高热、起疹、腹泻等异样?” 大夫结结巴巴回道:“多多多是头疼脑热等等等……风风风寒之症,想来四五付药药药药下去就能好好好了……” 身子抖得更是厉害。 可即便如此畏惧,他还是只答风寒。 耶律肃深深看他一眼,气势凌然:“但愿,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剧烈颤抖的身子瞬间僵硬了片刻。 吞吐、压抑的声音才响起来:“是……是……” 耶律肃倒是宁愿相信,这些大夫个个都是庸医、神棍,而非是故意隐瞒不报。 他吩咐密切关注帐内的情况,又让赵刚将夏宁所做的面巾一一发放下去,虽戴着看着怪异,但那庸医都这么带着,想来多少也有些防范作用。 魏远县民无辜。 难民无辜。 南城营的那些官兵又何其无辜? 耶律肃与何青离开后,便去营地其他地方巡视。 朝阳初升。 虽日头不大,但多少也有些暖意。 大雪渐停。 许多被拘在屋舍里的孩童都被长辈放了出来,在积雪堆里撒欢。 有屋檐可遮挡风雪,一日三餐虽算不得丰盛但总能吃个半饱,天又不再下雪,对于孩童来说,已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虽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但也因他们的笑声,为难民营的死气沉沉带来一分生机。 这边有孩童在玩雪耍乐,另一边帐外开辟的一小块空地上,仅用四块木板、几块帐篷布支撑了一片挡风当雪的地方,地上临时垒了三十个土灶台,个个灶台上都在煎药。 药味扑鼻,三十份更是浓郁的几欲让人窒息。 负责看炉子的矮瘦学徒受了一夜,被药熏得难受不说,这地儿实在寒冷,即便有三十个土灶台,也聚不起多少暖气。 直到另一个小学徒从帐篷里走出来与他换班,他迫不及待道:“快快快,西边第四个第九个炉子快好了,收了一夜活活要被冻死了!让我进去暖暖续上命罢!” 说着拔腿就走往帐篷里钻。 才抬脚,就被拽住了胳膊。 矮瘦个的看向小学徒,只见小学徒冲他连连摇头。 他问道:“怎么了?” 小学徒招手让他坐回来,用气音谨慎说道:“里面——”说着,眼神往帐篷方向瞥了下,“不大好,我宁愿在外面呆着。我师傅说,已经有两人开始发热了,但他们没一个敢往上头报的,说什么风寒发热是常见的事情,用不着大惊小怪。” 矮瘦个惊愕的瞪大眼睛,“他们故意瞒着不报?当真?这可是——可是——欺君之罪啊!若真的是疫病呢?” 小学徒满目无力感,眼神空洞的望着燃烧的小火苗,“师傅说是他们商量定了,发了红疹才往上面报。” 可—— 发了红疹就晚了啊! 第85章 我要去见将军! 发高热是病气已进入体内,红疹则是意味着已渗入五脏六腑,再发至身体四肢,若真的是疫病…… 矮瘦个颓然跌坐回去。 呢喃了句:“咱们恐怕也难逃一劫啊……” 他们守着这一片的炉子,闻着苦涩的药味,心中更是苦的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风雪停了,积雪未化。 这天气,却像是更冷了。 只是,他们不过是学徒,只能在这儿熬药、守着药炉子,满腔恐惧、不安,对师傅们的行为极度不认同,却也只能继续守着、熬着。即便 在内心祈祷,他们遇见的只是风寒。 日升日落。 一日三服汤药。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自耶律肃率南城营接手了难民营后,有了极大的改善,从京城里送来的食物能管他们吃个七八分饱,还送来了棉被、棉衣、炭火等冬季紧俏物资。 又因隔开了魏远县来的难民,难民营里蔓延的风寒不再失控扩散。 次日,耶律肃又将难民营中风寒稍重的难民归置到一间屋舍里,单独治疗处置。 风雪止住,供给不愁。 难民营里很快就听到了欢笑声。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 耶律肃与何青在巡视难民营时,一群手持着枯树枝的孩子们绕着一个树墩玩官兵与强盗的游戏。 叽叽喳喳,你叫我嚷。 好不热闹。 比起前一日的踩雪玩乐,今日的笑声更为欢畅。 中气十足。 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子最先看见耶律肃,立刻扔了手里的枯树枝朝着耶律肃蹭蹭跑去,在他们跟前才刹住脚步。 昂着脏兮兮的小脸。 眼神却璀璨明亮的很,“大将军!您能教我武功吗!我将来也想成为像您这样的大人物!” 耶律肃面容清冷,身材挺拔威武。 成年男子都会敬畏他一二分,不敢轻易接近。 此时的男童却毫无畏惧,站在他的面前,说着白日梦的豪言壮语。 冷傲的耶律肃却并未无视这顽童。 他垂下视线,眼神平静的看着这孩童,淡声回道:“等你满十四岁后,就可去投军效力。” 男童的眼睛睁的极大,极其认真的听他说话。 生怕错过一个字音。 听见回答后,他振臂欢呼一声,脸上挤出纯真、灿烂的笑脸,“我今年六岁了!再有六年我就能成为像您一样的大人物了!” 何青温柔的笑了下,纠正他:“还有八年才是。” 男童欢呼的声音戛然而止,收回了胳膊,晒晒的用手指扣了下脸颊,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子,道:“嘿嘿,将军们别笑话我……” 耶律肃的神情不变,清冷,却不疏离,“不笑话你,但你能告诉我,为何要成为大将军?” “因为我想成为像大将军一样的好人!我爹娘说了,只有大将军这样的好人,才能拯救我们与大水大火之中!我想要像你们一样,成为了不起的大好人!”他说的那般憧憬,黑亮的眼中,清晰倒映着耶律肃与何青的姿态。 他们高大挺拔,孔武有力。 佩戴着象征权势的长剑。 在小小的男童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大人物。 是他满心景仰之人。 耶律肃被他的童言稚语逗笑了,清黑的眼底浮起一抹浅笑,“等你长到十四岁后,我在军中等你。” 男童眼神璀璨,想要欢呼。 却又抑制住,学着不知从哪儿看来的,双手抱拳,似模似样的回道:“一说定了!” 嗓音稚嫩。 才说完后,他的小伙伴就催促着他加入游戏。 小孩子这才顾不上了,拔腿就跑。 何青望着那群追逐打闹的孩子,眼神落在那男童身上,微微摇头笑着道:“一言为定才是。听多了孩子们说想考中状元秀才,忽然听那孩子说想成为武将,竟有些感动,将军呢?” 耶律肃收回视线,朝着帐篷的方向走去。 冷风将他的声音吹散,“顽童稚言罢了。” 何青叹了口气。 将军这言不由衷的习惯啊。 明明对那孩子极为满意,否则一向不喜顽童的将军,为何独独愿意和一小儿说上这几句话。 两人又去帐篷巡视。 因魏远县来的难民都收治在帐篷内,耶律肃并不进入,而是将几位大夫叫出来问话。 这些大夫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发抖。 哆哆嗦嗦的回禀无人发热,无人起红疹。 耶律肃沉了视线,威胁两句后才放他们回去。 算上这些人从魏远县离开已有四日了。 谢安在信中所说,五日左右就会起高热、陆续发红疹。 这些难民并无这些反应,或许他们并未染上疫病……? 这个可能性,在他心中滋生。 但这个可能性,却在今晚,被狠狠打破了。 深夜,赵刚来报抓到一伺机潜逃的大夫。 耶律肃拽起大氅披上,被雄黄熏过的大氅有一股刺鼻的苦味,直冲天灵盖,他却连眉心都没有皱一下,疾步往帐篷外赶去。 赵刚需得一路小跑才能赶上他的速度。 路上,他回禀的声音被风声吹得稀碎。 “那大夫说帐篷里昨晚就出现了好几个高热的人,今天早上就有两人浑身发了红疹,并伴有腹泻的症状!他害怕疫病所以想乘着深夜我们换班时逃出去——” 说话间,耶律肃已经赶至帐篷外。 伸手就要掀开帐篷进入。 赵刚急忙赶上,伸手阻拦:“将军,您不能进去!属下进去看过后再禀告将军!” 他这一喝,身后的南城营也纷纷说道,愿意替将军进入帐内一探究竟。 耶律肃的耐心已将至极限。 他紧绷着脸,眼神冷似冰刃,扫向赵刚:“滚开!” 赵刚还想再拦:“将军——” 却被耶律肃一个眼神震慑住。 待到回神时,耶律肃已经掀开帘子进入帐内。 赵刚并不敢离开帐外,随手抓来一士兵:“快去通知何青!” 耶律肃已戴上面巾进入。 帐内烛火昏暗。 一排排简陋的通铺上,难民一个挨着一个的躺着,弥漫着一股酸腐恶臭的味道。 沉痛的沉吟声不绝于耳。 见有人进来了,这些难民呼喊着‘救命啊……’ ‘我们不想死啊……’ ‘救救我们……’ 耶律肃走到一男子身旁,用帕子隔着,掀起他的衣袖,就看见手臂上稀疏错落的红疹。 静神下来,甚至能听到腹泻的水声。 而那些大夫,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看见耶律肃进来后,吓得连脑袋都不敢抬起来。 耶律肃陡然转身,冷不防伸手拽起一个大夫的衣襟,几乎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眼神宛如炼狱中的阎王,阴狠毒辣,厉声逼问:“我如何同你们说的!为何不报!” 被揪起来的大夫害怕的面无人色,哆嗦的嘴唇:“并并无出现红红疹——” “那这些是什么,你眼瞎了不成!”耶律肃暴虐怒吼,拽着他直接将他的脸摁到难民的胸口上去。 大夫一改方才的恐惧,失控的尖叫挣扎:“我不想染上疫病啊!!将军饶命!不是我说不报的啊!!是是是是他们都说的啊!!” 耶律肃厌恶至极。 将他甩开。 肃杀的视线一一扫过跪在地上的人,“都想活命是吗?” 几位大夫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啊……” 只会一迭声的重复这一句话。 耶律肃冷笑一声,眼底寒光四溅,“有我在一日,就别想活着从难民营踏出去。” 话音落下,他已掀开帘子,离开帐篷。 帐篷外,慢一步赶来的何青已准备了苍术煮过的水、雄黄、干净替换的衣物。 正要替他更衣时,却被耶律肃的喝止,不允许他靠近。 “取我的腰牌,速去宫中通传告知陛下,难民营中已出现来自魏远县的疫病患者,请陛下下令封锁难民营、魏远县。耶律肃恳请率两百南城营将士死守难民营,绝不让疫病蔓延入城,还望陛下恩准!” 何青失色:“将军!” 耶律肃却不听他任何恳求,眉眼冷峻,口吻不容商榷:“速去!” 周围一片死寂。 无一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何青面上的温和彻底褪去,神情肃穆,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神情坚毅道:“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 说罢,起身往难民营外疾步而去。 何青并未进入帐篷之内,但仍是换过雄黄熏过的衣物、净手后,才取了耶律肃的腰牌,骑马入京! 有了骠骑将军的腰牌,何青无比顺利的进入皇宫,并见到了渊帝。 听了何青的急奏后,渊帝一时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身子往前猛栽了一下。 幸而内官眼疾手快,伸手扶住:“陛下!” 并朝外扬声唤道:“快去请太——” 却被渊帝抬手制止。 渊帝撑着胳膊,直起身子,一瞬之间,脸色仿佛苍老了许多,浑浊的严重迸射出犀利的光,“传朕口谕——封锁魏远县、难民营,凡有逃逸者格杀勿论!再、命太医院所有医官前往难民营,尽快寻得疫病治疗之法!” 自有内官往外下传口谕。 渊帝说完这一段话后,颓然失去了力气,岣嵝着背,单手压着胸口,闷咳不止。 偌大冷清的宫殿里,咳嗽声撞出声声回响。 咳了一阵后,似乎又想起一事。 抬起头,死死盯着内官道:“去——将二皇子殿中所有人统统挪去后山小院!” 内官还有犹豫。 渊帝的眼底闪过冷光,用极地的声音命令道:“包括二皇子在内!” 内官束手领命,退了下去。 宫殿之中,余下寥寥两人。 渊帝又咳了一阵后,才看向殿前的何青。 本想开口命他退下,却在见他面容沉稳肃穆,虽有焦急忧心,却无急躁之意,跪在地上时更是身姿笔直,虽刚却稳。 与耶律肃那股桀骜不驯却还要故作温顺的姿态截然不同。 殿下之人,是真正的臣服在天子脚下。 渊帝忽生一念。 “你……”他缓缓开口,咳的久了后,声音略显沙哑,“报上名来。” 何青抱拳,回道:“草民何青,将军府中侍从,年二十一。” 回话有条有理,不卑不亢。 渊帝又道:“何青,你可愿为朕效命?” 何青垂首,态度愈发坚定:“草民乃南延子民,愿为南延献上微薄之力!为陛下效命!” 渊帝勾起嘴角,又降下一道旨意。 破格提拔平民何青为正四品指挥使,率禁军两千人前往封锁魏远县! 何青激动谢恩,退下。 渊帝捂着胸口,压制喉间的腥甜。 疫病尚控制在魏远县与难民营中,为阻断疫情,放弃这两地都在情理之中,可耶律肃偏是第一个入宫禀告疫病之人,还让他猜中,此次疫病过后,他在民间的名声又会有提高多少。 即便他为自己的血亲。 即便他一心为南延,不含私心。 但自己为了江山安定,却不得不防。 何青此人,绝非是无欲无求之人。 财帛、权势动人心啊。 那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如此良才,又怎会甘愿屈居于人之下,只当一默默无闻的侍从? 这人一旦有了出挑的心,就很难不生出异心。 - 京城周边的难民营、魏远县起了疫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隔了一晚,全程知晓。 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又因难民营就在京城郊外,更是引起一阵恐慌。 紧接着,京城下达了禁城令。 药铺的药材疯涨,米行的米价哄抬,秩序紊乱,最后还出动了巡防营出面镇压。 如此轰动的消息,即便将军府里的人千防万防,也架不住有心人故意往里面传递消息,教夏宁知晓了。 竹立显然被消息吓到了,小脸煞白:“京城难道也会有疫病吗?” 雪音不冷不淡道:“将军在郊外驻守,怎会让疫病传入京城?” 竹立只看向夏宁,不安道:“嬷嬷她们……也在京外啊……” 夏宁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眉眼平和的看向竹立,安慰道:“小院与难民营并不在同一方位,想来是安全的。” 竹立这才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阿弥陀佛……” 夏宁又道:“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我心口有些难受,竹立,你去将谢先生留下的药包煎煮一份。” 竹立一听见她说身体不适,也不顾不上疫病、小院这些事,忙不迭就跑去小厨房煎药去了。 甚至都不曾察觉到奇怪之处。 在竹立离开后,夏宁看向雪音,用无比冷静的语调说道:“我要去见将军,需要你帮我。” 第86章 那女子说是将军的外室…… 雪音清冷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惊愕,若非夏宁的表情过分认真,她还当夏宁是在说玩笑,“姑娘没听见陛下已经下了禁城令么?” 夏宁勾起嘴角,携了分淡笑:“所以,我才要你帮我出去。” “不可能。” 雪音面色微冷,转身就往外走。 夏宁见她离开,也不急着拦她。 在雪音将踏出正室门槛时,才不急不缓道:“若说,我手上有治疗时疫的方子呢。” 雪音顿住。 转身惊愕的去看夏宁,“夏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夏宁还在做着手上的针线活,细线绕过银针打了一个结,在雪音的注视下,又拿起剪子剪断,将银针插回针线包上,才掀起眼睑,淡声重复了遍:“送我去见将军。” 气韵淡然。 可眼神认真,丝毫不像是在说玩笑。 雪音生了疑心,开始怀疑她所说的是真是假,而非是认定她在浑说。雪音走回她跟前,出声提议:“夏姑娘若有治疗疫病的方子,不如交给奴婢——” “这是我的功劳,为何要让给旁人?” 她直接打断雪音。 雪音面色涨红,清冷的语气却带着自负:“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定会向将军明说,这方子是夏姑娘的。” 夏宁却不愿与她继续纠结这些。 面上露出些许不耐:“难民营里收了两百多从魏远县来的,而疫病最先就是从魏远县传出来的,将军受命死守难民营,若他也染上疫病,到时——”夏宁淡淡看她一眼,眼神直白,言语更直白:“你可不要后悔。” 而这一句话,也切中了雪音的软肋。 她爱慕将军。 夏氏如何,与她无关。 但将军决不能出事。 雪音皱起眉头,再一次与她确认:“姑娘手上真有治疗时疫的方子?” 夏宁没有直接回她,而是举起手指,对天发誓:“若我所说有假,必不得好死!” 这誓言歹毒。 她说起来却毫不犹豫。 雪音才要开口应下,看见夏宁仍然不算是红润的面色,“外面天寒地冻,若要逃过城门守备,必定无法乘坐马车出城,你身体能撑得住?” “只要不让我从将军府走到城门,死不了。” 雪音犹豫再三,最终应下。 两人分头收拾东西。 将军府年轻女眷不多,但好在夏宁与竹立的身量相当,穿上大氅戴着风兜,若不出声,很难辨别是谁。 雪音本也没打算带她走将军府门出去。 直接背上她跳上屋檐,走不寻常之路。 她提前与暗卫打过招呼,说夏姑娘命她带竹立去小院送些雄黄、苍术等物,暗卫与雪音同是从暗卫营出来,自然不会刻意为难她。 雪音就这么带着夏宁,避过城门守备,出城去了。 - 昨晚禁城令下来后,难民营中所有人得知疫病患者就在他们身边时,彻底慌乱成了一团,叫嚷着要立刻离开难民营! 他们不要死在这儿! 起先只有小部分人在闹。 有人瞧见从帐篷里接连抬出去三四具尸体后,整个难民营都惊恐起来! 统统涌在难民营临时修建起来的栅栏门口,嚷嚷着让他们出去! 陆元亦等人先头还能控制局面,但后来难民情绪愈发激动,甚至拿上家伙事儿打算强闯出去、攻击守门的南城营士兵。 耶律肃闻声赶来,直接找出带头教唆闹事之人。 不等那人求饶,一剑穿喉! 当场夺了那人性命! 集聚在门口喧闹的难民被这残忍的一幕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片死寂。 在他们心中,骠骑将军虽冷酷,但对百姓还算平易近人,甚至他们当时闹出了要火烧二皇子的事情,将军也不曾处罚他们。 可谁能想到…… 就是这位骠骑将军,竟然当着他们的面,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杀了一无辜百姓! 死寂之下,更是恐惧。 耶律肃收剑入鞘,眼神冰冷犀利的扫过所有人,“谁再敢挑唆闹事,这就是下场!” 自是无人敢言。 唯恐多说一句话,也要被夺去性命! 场面安静下来后,耶律肃再次开口,用剑鞘指着倒在地上男人,冷声道:“他教唆你们离开难民营,可你们这数千人还能去何处?京城已下了禁城令,天寒地冻的出去活活送死不成?” 这些人面上的恐惧淡去。 已是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们本就是难民,前来投靠活命的。 现在大雪虽停,但积雪未化,天气仍然寒冷。 是啊,他们出去……能去哪儿? “陛下已派来太医治疫,不会任由疫病肆虐,愿意留下的,立刻回屋舍去,谁留下,我就当成是还想离开难民营——” 话音未落,这些人毫无犹豫的转身就往屋舍跑去。 生怕自己跑慢一步,就会当成是留下来寻死的怨种。 陆元亦上前请罪,“将军恕罪,是属下无能!” “再有人闹事,不必报我,直接处置。”耶律肃抬起手,揉了下额角,褪去冷厉颜色的面上,是难掩的疲色。 帐篷里的疫病愈发严重。 抬出去尸体只会越来越多。 而谢安至今毫无音讯。 幸好何青率兵前往魏远县,应该能掌握当地的情况一二,寻得谢安下落。 处理完门口闹事的时间,几位从宫里来的太医在他门前求见。 但看他们一脸郁色,就知道他们尚无治疗时疫的法子。 这些太医,常年被养在宫中,治疗的多为妇人病、寻常的头疼脑热,又能有几分真本事。 耶律肃听他们肝气不顺五脏不调这些话颠来倒去说了几遍,外头又有人来报:难民营外有人求见将军! 他正憋着一股气,借机怒斥:“不见!擅闯者乱棍打死!” 小兵抱着双拳,弓着腰,小心翼翼抬头窥探将军的面色,大着胆子道:“可那女子说是将军的外室……” 全场死寂。 耶律肃的视线犀利落在小兵身上。 剑眉皱起。 夏氏? 几位太医医术暂且不论,但京中流言蜚语却掌握的一清二楚,尤其是这位将军与那外室的艳闻,当时可是传遍京城啊。 为首的一位太医忙道:“将军,病患那边离不得人,我等要去忙了。” 几位太医连忙告辞,跟着离开。 才出了屋舍,就听见他们议论道:“禁城令之下,这外室竟然还敢追来,当真是……” 另一声音附和道:“听闻是勾栏里出来的名妓,这手段,哪是寻常妇人能做得出来的?” “许是功夫厉害……” 隐晦的暗示,惹来几声笑声。 他们却忘了,屋舍里的耶律肃耳力过人。 耶律肃沉着脸往外大步流星走去。 身后的士兵一路小跑才堪堪追得上。 却也不敢跟得太紧。 将军这气势仿佛要杀人似的。 真不知道那外室来这儿图些什么?就不怕因此惹怒将军失宠了? 在猜测之中,他们赶至门口。 荒地上积雪皑皑,只见一披着深灰色大氅的人立在门口,风兜宽大,几乎将她的面容都掩盖住了,只能窥见一双杏眸。 浮着微光。 眸光清澈。 方才门口这儿有难民闹过事,地上的积雪被踩踏的脏污不堪,走来时发出轻微的响声,响声逐渐靠近,那夏氏急急转身看来,一双杏眸顿时亮了起来。 “将军!” 女子清澈柔软的叫声响起。 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还不忘她挥舞着纤细的胳膊。 耶律肃眉心紧蹙,面色愈发冷凝,薄唇微启,这才命守门的士兵放人进来。 夏宁小跑着到他跟前,微微喘息着,在耶律肃开口之前先一步伸出手打住,昂起脸来,气息不稳道:“您先别急着骂人,我来难民营并非胡闹,但得先让我看一眼病患,我才告诉您,手上的方子是否适用。” 耶律肃心下诧异。 夏氏竟然真得过疫病? 面上神色严肃,眼神垂下,审视夏氏,“我竟是不知京城里何时起过——” 他还在说话,夏宁竟然绕过他,疾步朝着屋舍密集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后,见他还没跟上,这才停下来转身催促,“将军,您若还有旁的事情,只需告诉我收治病患的地方在哪儿,我自己去。” 她神情急切。 转身太急,戴在头上的风兜帽落下。 她头上盘着妇人发髻,样式依旧简单,发间仍簪着那支绒花。 红梅艳艳,点缀着她面色的苍白。 但夏氏的眼神不见恐慌,擅自离府、逃出京城、前来难民营,做了这些事夏宁仍眼神坚定,对上他亦不曾有心虚之色。 这样的外室,如此陌生。 从前那个惯用邀功、在他面前只会哭哭啼啼的夏氏,究竟是谁。 耶律肃压下眼底暗色,抬脚跨步向他走去。 步子迈的很大,扬起衣袍一角,与她擦身而过时,甚至不曾慢下来,而是冷声扔了句‘追上’。 夏宁无暇去纾解耶律肃的怒气。 一切,只能等到见过病患之后再说。 走到帐篷外时,空气里都漂浮着雄黄粉的味道。 三位太医正瑟缩着肩膀,站在帐外商议药方,个个眉头不解、满脸苦愁,撸的胡须都快撸秃了。 有位太医眼尖,看见耶律肃带着一女子前来。 便知定是那‘寻夫’来的外室。 眼神不免多看了两眼。 未施粉黛、未戴珠簪,素的仅有一支红梅簪子。 却也掩不住眉眼间自然而成的媚态。 当真是绝品。 “将军!”太医们各怀心思,纷纷拱手见礼。 耶律肃偏头站在身侧的夏氏,嗓音低沉着再一次确认:“你真要进去?” 夏宁被这三位太医暗中打量,又听耶律肃还在与她墨迹,很想翻一个白眼,她不进去的话,冒死来这儿作甚?难不成真是来看他的不成? 可当着外人的面,夏宁低眉顺眼,嗓音柔婉道:“还请将军代为安排,让——”她舌尖略转,粉唇之中吐出一许久不说的词来,“奴家进去确认。” 她这幅模样。 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小院里的夏氏。 一会儿一个性子,她倒是善变。 耶律肃并未答复。 倒是三位太医先开了口:“夏娘子瞧着面色不济,想来是身上不大济,且里面都是时疫患者,娘子一介女流进去,恐不合时宜啊。” 夏宁诧异。 这些个太医医术如何先不说,倒是小道消息精通的很。 连她姓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余光里,站在她身侧的耶律肃并未替她开口说话,却也没有制止她。 夏宁心中有了注意,向着他们浅福一礼,缓缓道:“诸位太医,我只进入看一眼病人,确认与我当年所染病症是否相似就好,必不会给大人们添麻烦。” 一太医听她染过疫病,一脸不信。 耶律肃适时开口:“不可在里面停留过久,记住了吗?” 夏宁嘴角扬起,绽开一浅浅的笑意。 “喏。”她利索的屈膝一礼,“奴家去旁边做些准备再进去。” 她避开众人的视线,走到一无人的拐角处,抖开背在身上的包袱,脱下大氅,将包袱里的罩衣、面巾一一穿戴齐全,最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裸露在外,其他部位统统被白色罩衣罩住。 甚至连双手都戴上了手套。 许是这幅打扮太过吓人,将众人吓了一跳。 连耶律肃都微蹙起眉,上下将她打量一眼。 夏宁内心想笑,当年她看见罗先生日日做这幅打扮,估计也是这反应。 但先生那时日日照护她,没有被她传染,想来是那些怪异的举动、着装都有关系。 夏宁惜命,不管有用无用,统统用上。 进入帐篷里时,即使隔着两层面巾,扑鼻而来的酸腐恶臭味也几乎要将人熏吐。 里面两百多的病患,一个挨着一个的躺在大通铺上。 有人呻吟叫唤着要水喝,有人在哭泣,还有人在腹泻…… 这么多病患,却只有四个小学徒在照顾。 灌药、扎针。 又听一个小学徒招呼了一声‘他断气了,来搭把手抬出去’,两个小学徒苦着一张脸,怕的几乎要哭出来般,一头一尾的抬着将人抬出去。 此地虽在京城外。 帐篷内,却堪比炼狱。 夏宁眉心紧皱,不忍继续看下去。 翻了两三个病患,确认了他们身上红疹、状态,又低声询问几句后迅速离开帐篷。 外面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让人瞬间提神,排出胸中那股浊气。 第87章 朝着她臀上狠狠打下去! 夏宁才出了帐篷,就有太医要围上来,要询问她关于病症之事。 可那轻慢的神色,让夏宁皱着眉后退两步避开。 她自知身份卑贱,但眼下这群太医还是这般瞧不起人的嘴脸,令她厌恶。 耶律肃的嗓音恰好传来:“夏氏,去换了衣物再来复命。” 解了她现在的困境。 夏宁应了声是,躲去一旁角落褪去罩衣、面巾,裹起来后放在一旁,请小学徒帮她处理烧毁,这才重回帐篷前。 她快步连连,行至耶律肃面前。 从袖笼中取出一张方子,双手递给他,像是松了一口气,面上染了分浅笑:“奴家去看了两三位病患身上红疹的分布、大小,又仔细询问了发病的症状,与奴家当年所患的一致。这是当年恩公罗先生留下的方子,奴家将方子献给大人,愿这方子也能救里面那些可怜人一命。” 耶律肃伸手结果,展开粗看一眼。 并无什么太过贵重的药材。 一旁的太医立马走来,“将军,能否借我一看?” 耶律肃交给太医,视线仍落在夏宁身上。 又是那罗先生,那位罗先生究竟是谁? 当年她的疫病又是从何处染上的? 她又病至什么地步? 耶律肃有太多的话要问她,却无法当着外人的面问。 他愿意信一次夏氏,但也意味着在这些太医面前,要给足夏氏体面与信任,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按着这房子抓药医治。 若—— 夏氏真能治疫成功,也必能脱去贱籍。 所以,他才默许夏氏说这话,做这些事。 夏宁任由耶律肃审视,神情不慌不忙,甚至还掀起视线,与他对视一眼,勾起嘴角柔柔一笑。 妩媚动人。 耶律肃用眼神无声警告她,夏宁才收敛了表情。 他们用眼神来去了一个回合,那边三位太医已经都看过了方子,为首的太医拿着方子,抖了两下,问道:“夏娘子,这方子开的实在怪异,用量也毫无章法可言,这当真是治疗疫病的方子?” 另一太医也应和道:“恕我冒犯一言,是否是娘子记错了方子?毕竟方子上有十几位药材,按这用量,根本不像是一个饱读医术的大夫会开出来的方子。” 剩下的那位太医为了证明自己的立场,也跟着‘是啊是啊’了两句。 这三位,就差直接质问夏宁:是否是她随手写了张方子来糊弄他们? 夏宁抬起下颚,看耶律肃。 被连番质问,她面上没有委屈、也没有恼怒之意。 只是安静的看向耶律肃。 她要确认耶律肃的态度。 索性,他的应对并没有让夏宁失望,“夏氏,你来为三位太医解惑。” 这一句话摆明了他的立场。 夏宁做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眸光盈盈,道了声‘是’,那嗓音柔媚的几乎能掐出来水般。 可等她一转头,看向三位太医时,眼神陡然疏离,语气听着还像是虚心求教:“大人们既疑心我这方子,我想请问诸位大人,可是有了治疫的方子呢?” 那自然是没有! 否则他们还在这帐篷门口吹冷风作甚! 太医一脸正色道:“我等才来,尚未完全掌握疫病病情,如今只能对症开方,绝不敢开那些糊弄、祸人性命的方子出来。” 夏宁闻言,浅粉色的嘴角翘起,一派天真道:“那就是没有良方了。” 太医们被一外室如此奚落,脸色怎能好看。 自有咽不下去的要开口还击。 夏宁快人一步,又笑盈盈道:“可当年为我治病的先生望闻问切,才用了半盏茶时辰就定下了方子,诸位——”夏宁忽略了罗先生揪着一学徒不耻下问几日的事情,毕竟当初先生先是写了个方子出来,可上面的药材从未听过,先生这才重新拟了这个方子出来,也不算是夏氏胡言了。 她顿了顿,理所当然的诚恳发问,“这一夜半日过去,一缸茶的时辰都快过去了,怎么还没写出来方子呢。” 噗嗤。 不知哪个小兵没忍住。 笑的三位太医脸色黑如锅底。 夏宁轻轻哎呀了声,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用帕子掩着唇,微蹙着柳叶眉,杏眸水汪汪,柔声致歉:“我出生卑贱,更是没读过什么医书,若说错了还望大人们不要与我一般计较。” 耶律肃忍不住淡淡看了夏氏一眼。 这阴阳怪气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听着更气人了。 也堵得这三位太医无法跟她继续计较。 为首的太医绷着脸,说道:“夏娘子既然说这方子能治疗时疫,我等也愿意一试。”说完,招手叫来小学徒,让他按着方子,一两不差的抓药熬药。 明面上是信了她这房子。 实则是把责任全部推到夏宁身上。 若无用,耽误了疫病治疗,陛下问罪,他们就能将罪统统甩到夏宁身上。 夏宁恨不得‘不要脸’这三字狠狠啐在他们脸上。 就这容人的度量,竟然也配当太医? 她压住想要骂人的冲动,动人的面庞上生出失望,笑意全然褪去,一别方才笑语吟吟的伶牙俐齿,字字用力诉道:“自听闻难民营中出现疫病,我不顾自身冒险出城,只为早一步赶来将军身边,将方子献上,为治疫出一份绵薄之力!可本该治病救人的太医们却是处处为难于我!不信我先生的方子也罢,说我一介女流瞧不起奴家也罢,分明是他们写不出方子,却还要将责任全部推到我这一介女流身上!” “夏娘子此话何意!”一名太医急的插嘴。 夏宁的声音比他更高一分,清澈坚定的女子声音掷地有声,“他们这般推诿、欺负人!我也斗胆冒犯一句!这方子就是能治时疫,可按照这几位太医这么个治法恐怕也是效果甚微,难不成这罪名也要推到我身上不成?!” “我等治法有何不妥!”太医怒声质问,抬起胳膊指着夏宁。 气的吹胡子瞪眼。 夏宁偏了视线,讥讽回问:“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诸位太医们心中不知道么?” 听夏氏说的有些过分了,耶律肃才出声提醒了句。 夏宁再次收回视线。 方才一番话说的用力,再次开口时,气息已有些不稳,面上的嘲讽之色也显得有些浮躁,“看来诸位太医是真不知道了,竟不像是饱读医术的大夫该说出的话。” “夏氏,好好说话。”耶律肃淡声道。 夏宁面朝着他,故作委屈的将嘴角往下压,“那些病患统统都安置在一块儿,轻症的,重症的,尤其是有腹泻症状的病患,脏了衣物也无人料理,帐篷里气味难闻,你传我,我传你,那一帐篷的人一个都别想好囫囵。旁人不懂也就罢了,太医们难道是真不懂么。” 三位太医不曾料到这夏娘子是真的懂。 还能说到这些。 太医们连夜被叫来难民营,连衣裳、吃食都容不得他们慢慢收拾,拎上药箱就被催促着出门。 就连里面那几个小学徒,还是先头那些郎中带来的。 他们也知道应当分轻重症治疗,但人手不足,难不成让他们这些太医亲自上手不成? 耶律肃看了眼三位太医的表情,已然明白他们是懂而不为。 脸色立刻沉下。 “先前那几个庸医可还留着?” 在一旁候命的陆元亦出声回道:“还留着,都关在一处。” 耶律肃:“把人放出来,命其按夏氏所说,清理帐篷里病患。” 陆元亦应下,即刻去执行。 “继续说。”这话是耶律肃对夏宁所说。 嗓音冷淡,听不出情绪如何。 夏宁继续说道:“帐篷不可密闭,需得适当通风,时下气温寒冷,帐篷里可烧几个炭火炉子,里面加入艾叶雄黄等药材,亦可祛毒驱味。另,在帐篷内的人每日进出都需要更换外衣,洗净双手,若有条件,可缝制几套像我那样的衣物,避免直接接触到病患,每日离开帐篷当值后,用沸水煮一遍,烘干后可再次使用。” 太医冷哼了一句,妄图找回些脸面来:“瘟疫借风传递,按了夏娘子所说,若是传给旁边难民营中的无辜百姓呢?” 说完后,还冷嗤一声。 几人连连摇头。 很是不屑她这提议之一。 夏宁心生恼怒,顾不上耶律肃的态度如何,迎面质问:“从难民营至此地将军特地隔了半里地,这半里地是白隔的?难不成我得了风寒,与您隔着半里地朝您打个喷嚏,你就会染上风寒了?更不用说,这帐篷周围一股雄黄苍术、艾叶的味道,都能将人盐渍入味了,难不成还防不住痛的那一道风不成?” 她快语快言,一个接着一个的将问题砸去。 顿了顿,仍不解气,又冷笑了声:“诸位大人有这功夫质疑我种种言论不妥,还不如多去里头号号脉,争取早日写出适宜的良方来!” “荒唐!”为首的太医被夏氏说的面色黑红不断,气的胡子乱颤,“区区女流之辈,仗着得过瘟疫就能如此目中无人!将军——” 太医开口,就要请耶律肃管教这无礼的夏氏。 耶律肃打断了太医的话,不轻不重的说了句:“夏氏,向几位太医道歉。” 夏宁自然不愿意。 她抬起手,轻摁在心口,眉心蹙起,急促喘息几声。 她奔波半日,又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即便有大氅兜着,也难抵挡外头侵入的寒气,愈发显得面色惨白。 “将军……奴……”她岣嵝着身子,向他伸出手去。 似是发病了。 纤细手指迅速被一只宽厚的大掌握住,包裹起来。 耶律肃面色微变,大步上前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那双冷冽眸中的关切之意是人可见,匆匆扔下一言命陆元亦加以监督,就抱着夏氏疾步向屋舍走去。 那番紧张的姿态,让太医们看在眼底,扼腕叹息一句:“红颜祸水!” “自从骠骑将军沾上那狐媚出的事情,天下人谁不知?当真是——” “哐当!” 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吓得那帮太医一跳。 只见陆元亦对自己素手扔出一块岩石的行为只是拍了拍掌心,皮笑肉不笑道:“失手失手,吓着各位太医了。时疫未出,大人们,请吧?” 他面容粗狂、面黑如炭,身材魁梧。 眼神犀利。 大有他们谁敢说一句不进,他就要亲自将他们‘请’进去。 太医们纷纷拱手,步伐紊乱进入帐篷里。 隐约还能听见一两句‘莽夫’。 陆元亦哼笑一声,夏姑娘出身虽低,但现在可是他家将军要护着的人,谁敢当着他的面再议论一句试试看? 况且,连夏姑娘都知道时疫紧急,这帮庸医却只会处处刁难人,连个女子都不如。 - 一进屋后,夏宁就被扔到床上。 说是床,也只是一块床板,下面架了两条长凳。 铺了一层褥子,硬的硌人。 夏宁嘤咛一声,蹙着眉撒娇道:“您扔疼我了。” 全然没了刚才伶牙俐齿的厉害模样。 耶律肃刚抱起夏氏时,就知道了她是装得,只是碍于在外面才给她留了几分面子,眼下回了屋子,他站在床边,嗪着冷笑看她故作柔弱的无辜样,问道:“哪里疼。” 夏宁本想说心口疼,但对上耶律肃冰冷的眼神,就知道被看穿了。 她也不怕,侧着身段,半躺在床上,柔夷落在臀上,柔媚着语调,“这儿疼。” 说着,还自己揉了两下。 眼媚如丝,嘴角含笑,身段婀娜。 活脱脱一狐媚子! 看的耶律肃额角狠狠跳了两下。 “夏氏!” 他沉了声,敛了冷笑,压着怒气。 可夏宁明知他这是让自己收敛,却偏不这样做。 她此次冒险出城,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来送方子,一是她心善,二是要让耶律肃对她情根深重。 之前那些偏爱,远远不够。 只有令他迷恋上自己,让他彻底对自己放松戒备,甚至让自己成他的软肋,她才能博出一条生路。 即便她背叛了他,他亦会心生不忍,放她自由。 夏宁轻哼了声,从床上爬起来,不成规矩的福了福,撇着眼梢,道:“生分时,将军倒是愿意好声好气的顺着我,如今哄得我愿意为将军冒险出城,又冷上——啊!” 看夏氏这全然不知错的模样,耶律肃心头怒火烧起来。 他坐下床边,一手拽住夏氏的胳膊将她的身子背对着自己压在腿上,一手高高扬起朝着她的臀上狠狠打下去! 第88章 奴来帮将军罢…… 连着打了十下,夏宁也没呼一声痛。 耶律肃浑身都是怒气,又把趴着不吭声的夏氏拽起来,本以为她又要哭闹,却看见夏氏一脸惊呆的表情。 粉唇微启。 杏眸澄澈。 看的耶律肃耳廓骤然红了起来。 才知道自己做了多出格的事情。 怒气上头,竟然打了女人……屁股。 他嘴角绷的紧紧的,眼神严厉,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夏氏,你可知错了!” 夏宁:………………不知啊。 啊,不对。 是根本不太痛啊,她认什么错? 就连幼时她脾气死倔,天青阁妈妈怒了都不会打她的屁股,臀上肉多,用巴掌打下去能有多痛。 且…… 耶律肃雷声大雨点小,打时还留了几分力。 夏宁表示真不痛啊。 余光之中,看见耶律肃的耳廓微红,心中不禁觉得好笑,也知道不能继续惹他生气,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 便顺着他道:“知错了。” 但这幅姿态在耶律肃看来,更像是口应心不应,拿这轻飘飘的三字来敷衍他的,手心发痒,恨不得再好好教训夏氏一番,目光森冷着问道:“错哪儿了。” 夏宁一一答道:“错在不应该偷偷溜出将军府,更不应该无视皇命逃出京城,万万不应该以身冒险进入帐篷,还不应该对那些太医无礼。” 耶律肃的怒气被卡在胸口,上蹿不出去,下压不来。 夏氏倒是答得周全! 这几样事她明知是错,偏一个不落的都犯了! 在看她浑身没骨头似的跪坐在一旁,垂着一截白皙的脖颈,哪里有半分认错的模样?! “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 耶律肃目光愈发森然,声音里多了份咬牙切齿。 夏宁听他还要继续问,昂起头来,眼眶微红的望着他,“我也认错了,将军也罚过我也,还要我如何认错?” 耶律肃压着怒气,舌尖抵着后牙槽:“你犯了什么事,我又罚了你什么,竟还让你觉得委屈了?” 夏宁睁着一双明眸杏仁眼,似是愣了下。 随即小脸微红,眼神闪躲着嗫嚅道:“方才将军都打人家那儿——” 话音黏黏糊糊,故作暧昧。 耶律肃冷声打断:“好好说话。” 夏氏立刻委屈着皱起眉心,楚楚可怜道:“奴家……” 耶律肃怒目而视:“夏氏!” 夏氏眼瞳微漾着一片湿漉漉的水泽,抿着嘴角下压,竟是委屈的不开口说话了。 耶律肃几乎想要扶额:“说话!” 夏氏抽泣着道:“我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还不如……不说了……” 说着,眼泪说来说来。 眼眶泛红,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这时,耶律肃涌上一股熟悉的烦躁感。 似乎是那个令他头疼的夏氏终于回来了。 他的手掌扬起最终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捏住她的下颚,将她哭泣的脸抬了起来。 夏氏的眼眸干净,眼泪滑落之后,清晰的印着他面容。 任由他看。 泪意渐止,她嗓音微哑的启唇,轻声说道:“还有一事不曾与您说,在难民营门口,见将军平安无事,我才知道,那些错,犯得心甘情愿绝无悔意” 她的视线温柔,掺杂着爱慕,深深看他,似是要将他的模样印入心间。 耶律肃的表情未变。 手指移动,摩挲着她微冷的唇,又慢慢向上,拂过她的眼睛。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才得几分真。 甚至连她的眼睛都是谎言。 他的怒气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奈。 粗粝的指腹停留在她的眼尾,似是爱极了她的眼睛,含着爱意看自己的模样。 夏宁在他深冷的眼底看见了情色微动,眉睫微垂,前倾了些身子,有心以色侍君。 屋舍里悄然无声。 两人之间热意悄然攀升。 耶律肃最终吻上那张口蜜腹剑的唇,温柔缱绻,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夏宁承欢,身子柔软似水。 大氅褪去,落在地上。 身子往后倒去,竟是夏氏压在他的身上,轻压缓蹭,勾起了男人一身的怒火。 缠绵逐渐变得热切,她却忽然退出。 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眼神媚态丛生,皓齿咬唇,眉睫微垂,掩住面上的红晕,似是娇羞道:“奴来帮将军罢……” 一句话婉转撩人。 她直起瘦弱的身子,就要往下。 行至途中,却被止住了动作。 她的眼神落在握住她胳膊的手上,视线又缓缓上移,魅惑之中含一缕清澈的懵懂,妖娆与清纯在她眼底交叠,使她虽媚却不俗,愈发动人。 见他只是压着眼底浓郁的暗色,并不在阻止。 夏宁嘴角勾起,再一次往下。 憋了这么久,谁还能忍? 且耶律肃在她身上,从不曾束缚自己的需求。 她甚至都感受到了灼热,下一瞬,猛地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回神时,两人的位置已是颠了倒。 耶律肃的暗影投下,将她纤弱的身子罩住。 夏宁微愣,这是要…… 她短暂考虑了瞬,自己的身子能否撑住一场欢愉。 确认问题不大后,她伸长了胳膊,拢住他的脖子,柔夷搭在他的后颈,手指轻轻揉弄。 娇声媚气道:“将军~” 一身的狐媚功夫,发挥的淋漓尽致。 结果—— 一身的本事,也被耶律肃一一瓦解。 欺负了个遍。 他心中怒气未消,藏在情欲之中,在她意识迷离时吊着她,迟迟不给,逼得她认错,回的敷衍了、潦草了,又让她重新说过。 期间夏宁脾气起来了,拿脚踢他,骂他不知怜香惜玉,爬了要逃走,反被他绑了手脚,压在床上又是狠狠欺负了一番。 她溃不成军。 他却衣衫完整,仍然一副矜贵的高冷模样。 若非最后怜惜她实在撑不住了,估计还不会如此轻易放过。 这事他狠起来,简直就是要命。 夏宁被折腾的昏睡过去。 想着在身体体力跟上来之前,绝不会再以色侍君了。 真是把脸面都丢尽了。 夏氏睡过去后,床上一片狼藉,屋舍里陈设简陋,耶律肃只得亲自去倒了热水,替夏氏简单擦拭干净。 却发现自己这是在罚她还是罚自己? 他竟然会替外室擦拭更衣? 想到此时,他捏着夏氏胳膊的手用了分力,惹得夏氏在睡梦中皱眉哼唧了两声,他才松开,看着夏氏的眉宇间是他不自知的温柔款款。 隔日,夏宁睁开眼醒,神志慢慢清醒过来,想起来自己已经到了难民营,且昨日被耶律肃狠狠折腾了一番,昏睡过去,从昨日下午昏睡到了次日清晨。 身上的酸痛虽没了,但四肢软绵无力。 可精神却极好。 她这段时日常依靠着安神的汤药才能入眠,虽也能睡到次日,但醒来时总觉得精神不济。 今日醒来,神台清明,似乎连眼神都明亮了些。 有此效果,夏宁也就不介意昨晚种种。 且——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身上并无粘腻难受。 难道是昨晚…… 耶律肃替她清理过了? 夏宁有些诧异。 耶律肃忽然而至的温柔,虽是她想要的,却仍是令她有些不适。 正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时,门口传来脚步声靠近。 耶律肃端着一碗腾着热气的汤药进来,这熟悉的味道令夏宁下意识的就皱起了眉心。 她用腾出一只手摁了下胸口的位置,却是整个人直接栽进了被褥里。 夏宁:………………………… 耶律肃将她捞起来,扶着她背靠在屋舍的木板墙壁之上。 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倒也不觉得冷。 接着便一勺勺的喂她喝药。 喂他喝药的耶律肃仍是一脸高冷,但动作却无端温柔了许多。 惹得夏宁不停地拿眼去看他。 “认真喝药。”耶律肃被看的烦了,皱着眉头催促一声。 夏宁咬着唇笑了。 耶律肃又递一勺汤药,她直微笑着看他。 杏眸浅光,嘴角扬起。 她酣睡一夜,面颊透着餍足的红艳,眸光流转间,娇媚动人,是被人狠狠疼爱后的媚色。 “张口。” 耶律肃递着勺子,冷声道。 夏宁启唇,嗓音微哑,全然一派小儿女的娇憨,“将军,下回可不能这么欺负奴家了~” 这夏氏—— 喝药还堵不住她的嘴? 耶律肃的眉心狠跳了下。 又递了递勺子,耐心几乎告罄:“喝、药。” 夏宁微蹙着眉,伸手拽着他的袖子,盈盈可怜道:“太苦了……” 耶律肃掀起深沉的眉眼,只看了她一眼,将手里的勺子往药碗里一扔,端起药碗凑在唇边喝了两口后,夏宁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就要想要逃,却被他拉住拽了回去,大手摁在她的后脑勺,分了两次就将剩下的汤药全数渡完。 可仍未结束。 直至夏宁喘息不匀了,耶律肃才将她松开。 两人凑得很近,呼吸纠缠。 气息炙热。 夏氏眼神仍有笑意。 耶律肃低哑着嗓音,“又在笑什么。” 夏氏轻声道,“您也是苦的了。” 言语暧昧,眼神轻轻撩过他去。 耶律肃低哼了声,身子后仰了些,分开两人间过近的距离,单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去,“你继续睡会儿。” 从情欲中抽离的耶律肃,又恢复了清冷的模样。 看她的眸光也少了些许温柔。 说完后,又叮嘱了句:“醒来后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伸手有替她掖好背角。 这间屋舍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板房屋,门口没有棉帘子当着,四周即便没有窗户,因着到处漏风,倒也不觉得憋闷。 屋子里即便点了炭火炉子,也仍觉得不暖和。 耶律肃转身要离开。 夏宁的手从被褥的缝隙里伸出来,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 力道极轻,但也阻拦了他的步子。 耶律肃侧眸,扫了眼她伸出的手,薄唇掀起,“收回去。” 言语冰冷,不带温柔。 夏宁眉眼温顺着应了声是,又作出那副无辜可怜的模样,看的耶律肃心头烦躁,接着又听见她问起病患如何? 耶律肃面无表情的答了句:“得了你的方子,略有好转。” 夏宁便松了口气。 嘴角不经扬起一丝真切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先生留下的方子能起些作用,挽救些无辜性命。” 耶律肃的喉头滚了下,最终薄唇只吐出两字,“睡吧。” 耶律肃悄无声息的离开屋舍。 夏宁躺着闭上眼睛,静等着汤药生效。 这应该是谢安留下的救命汤药,她以防万一随身带了一副,今日早上脱力有些狠了,吃上一副也好。 她松散了紧蹙的眉心。 想着这一行还算圆满,递出了房子,还亲近了耶律肃。 徐徐图之,她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了。 汤药生效,令她再次入眠,等到再次醒来,她是被饿醒的,屋舍里不见吃食,她只能从温暖的被褥里爬起来,穿上衣裳,又裹上大氅,带着风兜,打算出去觅食。 外头的雪又下了起来。 天空阴霾,雪花不紧不慢的飘落。 扑来的风都携着冰冷的气息。 冻的她瑟缩了下。 四周一排排屋舍密集,却不见人影出没。 估计都被躲在屋子里避寒。 她绕着屋舍走了圈,实在没寻到类似厨房的屋子,正打算往帐篷那儿走走,看能否抓上一两个巡逻的士兵。 忽然从旁边跑出来一豆丁大小的男童。 衣衫破旧,一双鞋子两边各破了两个大洞,冻的发紫的脚指头露在外头。 夏宁一个闪身避过,这才没让男童直接撞上自己。 倒是让他噗通一声跌进了积雪堆里。 还在积雪够厚,并不会跌痛人。 夏宁后退半步,用帕子掩了唇鼻,柔声问道:“你还好么?” 乍然听见这一道似天籁的温柔女生,男童一咕噜就从积雪堆里跳了起来。 在看见夏宁的模样后,更是睁大了一双眼睛。 脏兮兮的小脸上,就差写满‘好看’二字,“神、神仙姐姐……” 童言稚语,最是真切。 夏宁被逗乐,轻笑了声。 艳丽的面容愈发妖艳动人。 晃得那男童都看呆了。 夏宁正想问他,知不知道该去何处拿吃食时,远处传来一叠声的呼唤声,很快,呼唤声伴随着急促的跑步声靠近,与男童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的妇人跑了过来,干瘦如柴,面颊上颧骨因过分削瘦高高吐出,显得面容刻薄。 第89章 竟不知夏氏还有如此彪悍的一面 看见男童正痴痴的看着一女子,当下狠揪了他的耳朵就往后走:“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到处乱跑!下次你再偷跑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一边骂着,一边扯着男童的耳朵离开。 那男童龇牙咧嘴的喊痛,声音听着咋咋呼呼的,却没几分认真。 想来是叫给他娘听的。 走时还不忘与夏宁挥手道别。 夏宁嘴角的笑意加深。 下一瞬,听见那妇人骂道:“隔壁死了那么多人!劳什子疫病越来越严重,你要是日日往外头跑得上疫病了,也别来祸害我们!” 夏宁愣了下。 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快步追上去,问道:“大婶,您说的隔壁是指帐篷那处么?我昨儿个还听说那儿得了治疗时疫的方子,怎么还会死那么多人?” 妇人被她叫住,眼神戒备的上下看她两眼。 见她美貌妖娆,穿着颇为讲究。 生的就不像是良家女子的狐媚。 皱着眉道:“你谁啊?怎的没见过你?才来难民营里的?”连着问她两句后,也不对等夏宁回答,接着就骂骂咧咧道:“我亲眼所见一大早就抬出去十多具尸体,骗你做什么?” 朝着夏宁翻了个白眼,揪上自家儿子的耳朵快步离开。 甚至还能听见她低咒道‘哪儿来的女人,不好搁屋子呆着到处乱晃,是晃给什么野汉子看不成?’ 夏宁全然不在意那些排揎她的话。 轻咬着下唇,一脸凝重。 难道是方子无效? 可当年她那么严重了,罗先生也用这方子将她救了回来。 且耶律肃的确也说了,方子是有效的。 夏宁抬脚就打算往帐篷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掉头回去取了一个包袱,这才赶过去。 将走到帐篷门口时,见远处黑色浓烟腾起。 夏宁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略发白。 抱着包袱的手不禁收紧。 帐篷门口太医与学徒们进进出出。 士兵们运送柴火、炭火来回忙碌。 还有从难民营抬来的病患搬入。 夏宁站着出了会儿神,急匆匆的士兵跑的慌张,夏宁又挡在出入口的位置,被人不慎撞了下。 她本就分了神,被撞的跌坐在地上。 倒是撞人的士兵都没发觉自己撞到了人,急着跑去办事。 夏宁撑着胳膊,正要从地上爬起来。 却从头顶上传来一道不怀善意的声音:“哟,这不是将军的外室夏娘子么。” 夏宁站起身,从包袱里抽出面巾不慌不忙的围上,这才看清这位太医,甚至连表面敷衍的礼节都不愿意做了,冷声问道:“方子没有控制住疫病吗?” 即便面巾遮住了她大半容貌,却也难掩其姿色风情。 眼波柔媚。 虽故作冷冽,却挡不住昨夜被男人狠狠疼爱过的滋润。 许太医一想到自己身为御医,就因这夏氏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自己给那些病人端了一夜的屎尿屁,浑身一股恶臭,连眼睛都不曾合上过!而这女人—— 却还有将军行夫妻之礼! 还敢用这种口气质问于他! 这是真当自己有几分姿色迷的将军五迷三道,就一跃成为了人上人、主子不成?! 许太医嗤笑一声,讥讽道:“夏娘子当真以为拿出来一张方子就能止住瘟疫。了?目光短浅、妇人之见!药材、人手、气候、病患体质都是需要一一解决的问题。难不成娘子献上方子就想坐收渔翁之利?!别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 夏宁被骂了一顿,面上不见怒气。 只是眼神愈发犀利。 冷冽的令许太医竟有一丝怯意,旋即压下。 区区娼籍外室! 他居然还会怕她?! 就是今日他失手杀了这外室,别说将军,就是连南延律法也只得罚他些银子罢了! 夏宁眯起眼睛,厉声质问:“我问的是方子对疫病是否有效,其他药材、忍受与我何干?我的出身又与这疫病有何干系!你别因着自己无能恼羞成怒,只会迁怒我这女子算那么御医?” 说到最后一句,夏宁满脸嘲讽。 “你——” 许太医恼羞成怒。 抬起胳膊指着她。 他们的争执引来旁人围观。 自有激灵的士兵认出来夏宁的身份,拔腿跑去通风报信。 夏宁美眸一撇,嘴角勾起嘲讽,上前一步,“太医还想打我不成?” “贱妇——” - “将军不好了!将军!”士兵气喘吁吁的寻到了耶律肃,撑着胳膊连着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一些后立刻道:“许太医和夏姑娘吵起来了!” 耶律肃闻言,脸色骤然一沉。 将陆元亦留下照看,转身就往帐篷走去。 士兵小跑着追上,将方才所见所闻断断续续的说了个明白。 听得耶律肃牙槽紧咬。 这不省心的夏氏! 赶到后,就看见夏氏已动了手,快速闪至许太医身后,脚尖狠狠踢在他的腿弯处,在他失衡跪地后旋身一扫腿直接将人踹翻在地上! 身轻如燕,动作利落。 随后一脚用力踩在太医肩膀上,听她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再骂我一句试试看!” 耶律肃压住胸口浊气,呵斥一声:“夏氏!” 让她不要到处乱跑,可她倒好,竟然跑到这儿来拳打脚踢太医! 从前关她在小院里三年,竟不知道她还有如此彪悍的一面! 当真是他的好外室呵! 夏宁久不动武,正当觉得浑身舒畅时,冷不防听见了耶律肃的怒斥声。 听着还挺生气的。 夏宁收回脚,理了理衣衫,转过身去。 方才还一派英姿飒爽的女子,此时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伸手指着躺在地上的许太医,委屈道:“是他先要打奴家,奴……跟着赵侍卫学了几日功夫,不敢随意让人欺负了去……” 众人:夏娘子这脸变得够快啊! 地上的许太医:这满口胡言乱语的贱妇…… 耶律肃眼角狠狠一抽,“你给我过来!” 旁人看骠骑将军的脸色黑的能吃人一般,那夏娘子小白花般楚楚可怜的走过去,瑟缩着肩膀,伸手就要扯住骠骑将军的袖子。 耶律肃先一步避开。 引来夏氏咬唇委屈的哀怨视线,柔着嗓音道:“将军……” 那音调,听的人心底酥麻。 耶律肃的脸色更黑了,眼神凶狠:“站好了!好好说话!” 夏氏收回了手,站直了身子。 耶律肃吐息一气,冷声问道:“说罢,来这儿做什么。” 众人:????这就没事了? 地上的许太医立刻哀嚎一声,连滚带爬的爬起来,积雪脏污染湿了他的身上衣袍,面巾歪歪斜斜的耷拉在面上,走到耶律肃面前,大声哭诉道:“此女子行为荒诞、竟然动手殴打朝廷官员!请将军明鉴!” 耶律肃哦?了声,“许太医要让本将如何明鉴?” 许太医只当耶律肃要为自己做主了,正打算开口给夏氏定罪,就听见耶律肃清冷的声音响起:“是要本将鉴许太医不顾皇命无心治疫之罪,亦或是嫉妒夏氏献方有功心生嫉妒处处刁难,嗯?!” 许太医当场呆住,张口还想辩解,却触及到耶律肃森冷的视线,浑身涌起一股寒颤,最终跌坐在地上,一句也不敢再多言。 四周一片静默。 耶律肃抬起头,厉声道:“如今治疫有方,疫病却迟迟未遏!谁再敢将心思放在别处,就别怪本将不讲情面。” 堵在帐篷门口看热闹的那群太医,后背陡生寒气。 这是…… 耶律肃借机在敲打他们…… 无人敢应答,个个静若寒蝉。 “个个还杵着做什么,还等着本将去请你们做事不成!” 这才四散而去。 个个动作极快,帐篷门口连个鬼影都不剩下,唯恐慢了一步被抓住狠骂一顿。 夏宁正打算开口问他,结果才动了动嘴唇,就听见耶律肃冷声训道:“我今日早上和你说的,你倒是一个字都没记住是吗!” 四下无人。 但四处皆是耳目。 夏宁被骂的缩了下肩膀,垂着眉眼,不敢造次了,温顺道:“奴知错了……” 见她这副故作顺从的嘴脸,耶律肃的胸口更加憋闷。 再次质问时,口气丝毫没有缓和:“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 夏宁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一步,见他面色虽冷却没推开自己,便愈发靠近了些,低声说道:“方子是有效的,但为何还有那么些病人死去呢?”说着,她皱起眉来,不解道:“当年我的病症亦十分严重,但先生也是靠着这方子救活了我的,既然方子是有效的,就不该还有那么多病患死去才对。” 说这话时的夏宁另是一副模样。 是耶律肃所陌生的夏氏。 他敛着眉目,眼底的冷色沉浮,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像是看透夏氏这句话的真假。 夏宁竖起三指,朝天发誓:“这句绝无虚言!” 耶律肃冷冷笑了一声,眼神凉薄。 夏宁无声啧了下,失策。 她收起手指,一脸悻悻。 殊不知,这不经意的懊恼却让耶律肃改了主意,心中的燥怒似乎也淡了些,他冷哼了声,“你看我像是大夫吗。” 夏宁心细如发。 脸上攒起笑意,甜腻着伸手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奴家也不是大夫呢。就劳您带奴家进去见见真大夫嘛~” “你还想进去?”耶律肃直接抽回袖子。 视线冷若冰霜的打在她的脸上。 夏宁反而翘唇笑了下,抖开包袱里的白色罩衣迅速穿上,只露出一双清澈杏眸,笑盈盈的看他,还不忘竖起一根手指,摇头晃脑道:“行医者望闻问切缺一不可,否则就是纸上谈兵。” 这番耍宝的样子,也没让耶律肃动容,冷声嗓音斥道:“夏氏,你是觉得自己的命活了太久了是吗。” 夏宁咬着轻软的尾音,媚眼水波微漾,“奴家最是惜命。” 换来耶律肃冷嘲一眼。 夏宁心知肚明,在疫病面前,自己的份量远没有那么重要。 况且,她还献上了对疫病有效的方子。 耶律肃即便骂她几句,也依旧会允许她进去。 夏宁最终如愿以偿进入帐篷,隔了一晚,帐篷里的气味已经淡了许多,不似昨日进来那般恶臭熏人。 帐篷里也按着轻症、重症分别收治。 那些轻症的,因着没有重症病人在旁拖累,加上帐内空气流通不再恶臭,佐以汤药,看着好了不少。 也令夏宁稍稍松了口气。 夏宁与耶律肃进入帐篷后,那些太医避的他们远远的,竟无人敢主动靠近。 在耶律肃沉下脸发怒之前,一位最年轻的太医被退了出来。 夏宁先前没见过他。 觉得面生。 年轻太医走到夏宁面前,拱手折腰行礼:“见过将军。” 耶律肃淡淡应了声,“颜太医不必多礼。” 又向夏宁略一颔首,口吻也一如方才那般客气温和:“夏娘子。” 夏宁浅浅一福,算是回礼。 蹲礼轻巧,在她做来,也能比旁的女子多处一分赏心悦目来。 行完礼后,夏宁单刀直入问道:“颜太医,请问昨儿个递来的房子可有一一给他们用过?用了几回?高热的、起红疹的,腹泻的病患分别用过之后反应如何?” 颜太医早在同僚的闲谈中得知,这位夏娘子并非一般女子。 她说自己不同医术,但问的这些问题却仔细周密。 连他都有些意外,这是出自一位不懂医术的女子之口。 他详细答道:“因时间紧促,药炉不足,服用者百人,每人才得一剂,重症者三十七人服两剂。风寒之症服下后症状缓解一二,起高热红疹的逐渐退热,但腹泻患者却是无用,服下后仍腹泻不止。” 夏宁皱眉,嘟囔了声不应该啊。 颜太医追问:“姑娘为何这么说?” 夏宁冥思苦想,话就脱口而出:“我用这汤药时已有腹泻症状啊……” 颜太医瞬间起了精神,眼前这夏娘子当真患过时疫?!他连忙引着夏宁去收治重症病患的角落,夏宁立刻跟上,留下耶律肃眼神幽幽看着二人,最终也跟了过去。 这些重症病人个个面黄肌瘦,面色黑青,透着一股气死沉沉。 眼神虚弱无力。 嘴唇干裂,呼吸孱弱。 皆是灯枯油净之态。 夏宁挑了个精神好些的,低声询问几句,一一对比当时自己的情况。 她蹲下身,虽为凑近,但她问询的声音温柔似水,艳艳的眸光也化为关切,在她低浅的询问声中,如一股暖流,注入心间。 第90章 与将军携手至白头是我从不敢想象的事 这些病患说的断断续续,夏宁亦不曾露出不耐烦之色。 问完后,还安慰他们好好休息,好好吃药,定会好起来的。 温言软语的关切,令这病患红了眼眶。 夏宁直起腰身,恰好学徒端来汤药喂他们喝,这些病患却个个摇头,不愿意喝了,甚至还看着夏宁说道:“我们……是没救了……喝了亦是浪费……还、还不如给那些轻些的人喝……罢……” 夏宁轻皱了下眉,好声好气的劝道:“喝了药就能好起来的。” 病患摇头,浑浊的眼中溢出眼泪,满目绝望道:“没救了……不满姑娘……喝了这药……反而还多泄两回……不吃不喝……都是死……省着些……他们……” 夏宁听了个囫囵。 不吃不喝肚子里没东西,他们不再腹泻,可看着也时日不多了。 喝了汤药,反而还容易腹泻? 这怎么和她当初不一样呢。 那会儿,她喝了几顿汤药后,腹泻已是有所缓解。 颜太医上前一步,亲自端过汤药,取了勺子喂药,苦口婆心:“我们都是大夫,治病救人从不会嫌脏嫌累,不必怕麻烦我们。喝完药,再吃些东西,不然你们的身子根本吃不住施针治疗止泄。” 劝完后,颜太医又再询问,稀粥可好了。 夏宁轻轻啊了声,困惑的眼眸忽然亮起。 食物! 她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 夏宁神情有些激动,不顾男女大防,直接伸手阻拦了颜太医正要喂去一勺汤药,“不能吃!” 颜太医到底是书香世家出来的男子。 被夏宁碰到了胳膊后,连忙收了手,耳廓微微发红,清了清嗓音,问道:“不吃汤药如何治病?” 况且,这方子还是她提供的。 颜太医眼中露出一丝困惑。 夏宁哎呀了声,连连摆手,眉间少见小儿女娇嗔的神态,“不是不能吃药喝粥,而是这会儿给他们吃什么喝什么都会引起腹泻,需得用薄薄的米汤兑盐喝下后,才能喝药。连着服用两日,腹泻应当就能止住。” 颜太医不解道:“病患虚弱,止泻的汤药对脾胃只会造成负担,施针治疗才是最佳止泻的法子。姑娘所说米汤之法,病患每日也会喝些薄粥米汤,却也不见腹泻止住。” 夏宁也不假意精通,直截了当道:“我也不懂,只是当年救我的先生就是这般做的。” 这番说辞,反而令颜太医信了几分。 忙询问道:“敢问姑娘,这米汤多少,兑的盐又是多少,我这就是安排学徒去兑了送来。” 夏宁正要说,站在她身后的耶律肃冷不防出声说道,“既有了治疗腹泻的法子,本将自会安排下去。夏氏,随我出去。” 这是…… 夏宁微勾了下嘴角。 柔声应了声是。 耶律肃转身往外走时,听见身后的夏氏对颜太医殷勤道:“那就劳烦太医虽我们一道出去罢,我还有一事与太医说。” 颜太医积极应下,交代了学徒几句话后,就随着他们一齐出了帐篷。 只是,在他们三人前后出来时,守在外面的陆元亦敏锐的察觉到自己将军阴沉的目光。 陆元亦立刻后撤两步,生怕被牵连得一顿怒斥加板子。 哪知都被耶律肃看在眼里。 “退什么?”他几步走上前,在陆元亦面前听了下,冷声道:“差事都办完了没?魏远县那儿可有传来什么消息?难民营里的人统统排查过一遍没?” 陆元亦心底哀嚎一声,嘴上愈发仔细回话。 夏宁出了帐篷后,先去角落避风处脱了罩衣,又仔细披上大氅才走回去。 见耶律肃站在不远处正与陆元亦说话,她不好上去打扰。 颜太医一心记挂着米汤兑盐的事情,见她出来了,跟着就问了起来。 夏宁用帕子掩着唇,眼梢含笑,轻笑了声。 颜太医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 且还是如此一身风情。 知道自己急切的样子叫夏氏笑话了,也不在意她出身卑贱,拱手道:“教姑娘笑话了。” 夏宁敛了笑声,拿下帕子,纤长白皙的指节捏着,缓缓道:“不笑话大人,那些可怜人遇上大人亦是福气。”她话音一转,两手虚空比画了下,就这么个动作,在她做来亦是别有一番情调风骚,“寻常家里吃的一个大海碗,薄薄的米汤,汤要透的能见底,里头不能有米粒,煮出来后加一银勺盐粒子,不可太满,平平一勺就行,搅和搅和,盐粒子化开放温了就喂给他们吃,吃完后隔上半个时辰,再给喝药,嗯……” 她轻轻沉吟了声,眉睫微垂。 鸦黑的羽睫在遮在眼睑之下,愈发显得皮肉细嫩。 接着竖起三根手指,抬眼看他,细声着道:“吃上个三顿,若还没有缓解,再派人来寻我罢。” 颜太医:“多谢姑娘告知,我这就去命学徒备上。” 说着,转身急匆匆就要走。 夏宁故意叫了他一声,“颜大人——” 尾调扬起,勾人心弦。 颜太医急忙止步,转身看她,拱手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眼神坦荡,无一丝浊意。 夏宁微笑:……书呆子。 “还有一事,您来,我与您说。”她招了招手。 颜太医才要走过去,忽然觉得浑身微凉,抬起视线,就见站在不远处的骠骑将军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觉得不妥,连忙与夏宁保持了些距离,客气又疏离道:“姑娘请说。” 夏宁只当未察觉到颜太医的异样,细细告知:“腹泻难忍,时值寒冬更是折腾人。你们可在床板适当处挖个碗大的洞,好行方便,也不会脏了衣物要人去洗,也免了病患脱衣加衫的再着了凉。” 颜太医仔细想了下,面上欣喜道:“好法子!还是姑娘慧敏!我这就请将军协助!” 耶律肃没为难他,交代陆元亦带上两个士兵一齐去办。 几人走后,帐篷外头一时静了下来。 夏宁出来的久了,大氅又脱穿了一回,身上的热气散了七七八八。 手指尖冰凉。 她哈了口气,搓了搓手。 却听见身后传来残雪吱呀的细响声。 夏宁转过身去,似是被他忽然来至身后吓了一跳,怪嗔道:“将军走到这儿也不出声,吓着奴家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扶着胸口。 耶律肃眉眼皆是淡淡的,对她的怪嗔并不理会,反而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手怎么这么冷。” 语气听着平平。 夏宁狐疑,自己方才与颜太医那般亲密,他不生气? 面上听了他的关切后,得寸进尺一步,咬着亲昵的嗓音道,“那就劳烦将军替奴家暖暖罢。” 眼神暧昧的撩一下。 耶律肃的清冷之态不变,看着她的眼底如古井深不见底,“我送你回去。” 攥着她手指的手掌松开,上移,再一次握住,将她冰冷的包裹在自己的掌心,掌心的热度迅速将她包裹住,甚至有些热意。 夏宁没有来心慌一下。 她可太知道男人的心思了。 怕不是不生气—— 而是在憋着怒气。 等着回去收拾她? 想到昨日种种,她的身子可禁不住再来一次了。 那种被控制的欢好,她并不喜欢。 她试图抽回手,不敢再献媚,善解人意道:“难民营事事要劳将军操心,屋舍离此处并不远,奴能自行回去,将军不必担心奴家。” 她不敢用力,只试探着动了两下,也没抽回来。 耶律肃犀利的看她一眼,吐出的话语冷冰冰的,耐心不足:“安分点,别让我再外头收拾你。” 夏宁顿时一阵头疼。 故作柔弱道:“奴家不敢造次……” 得来他讽刺的一声冷哼。 既然他要送自己回去,就让他送罢。 夏宁索性不再挣扎。 耶律肃拖着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难民营的荒地之上。 往返的这条道走的人多了,积雪融化渗入土地,道路泥泞,需得走的分外小心,否则就能溅上星星点点的脏污。 气温寒冷。 风吹得身后的帐篷发出呼啦啦声音。 也一并扬起她脚边的大氅衣摆,猎猎作响。 她收回视线,落在眼前宽阔厚实的后背上,他挡住了大部分的疾风,她被护在了身后。 这是以前的耶律肃从不会做的举动。 也许是天寒地冻,她被护着,忽生出一股暖意,跟着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视线幽幽,想着若他不娶正妻,她是否愿意一辈子甘为他的外室? 又或是此次疫情,她献策有功,她能为自己再改一改出生,脱去贱籍,升为平民,是否就能进入将军府…… 她胡思乱想着。 面上沾了一丝冰凉。 才止住的雪花又一次落了下来。 冻的她冷静下来。 她从不信若这一字,耶律肃怎么无妻无妾,而自己扪心自问,真的能忘却那些事,自欺欺人留下来? 她勾了下嘴角,无声冷笑。 暗骂自己一句荒唐,将那些念头彻底扔出去。 四周安静的过分,夏宁轻轻出声,白皑皑的雾气聚成一团,打破了两人间的死寂,她呢喃了句:“又下雪了呢。” 走在前面的耶律肃并不回她。 很多时候,他都是高冷寡言的。 夏宁也不尴尬,她快走两步,与他并肩,侧头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小眼神灵动狡黠,见他对此没有意义,眼梢眯起,笑意蔓延。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接住一片雪花。 “几个月之前,生活在一方小院中的我都不敢想,能像现在这般与将军携手漫步。” 她口吻满足。 带着幸福的叹息。 耶律肃语气淡漠的反问一句:“竟还有你不敢想的事。” 夏宁又快走一步,先一步走到他面前,面对着他,昂起脸来,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与将军携手至白头,是我从不敢想象的事。” 她不再用卑微的自称。 明亮的杏眸中,酝酿着深情。 语气笃定。 教人分辨不出真假来。 耶律肃停下来,并不责怪她的‘痴心妄想’,也不受她的告白而感动,抬起另一只手,手指落在她的眼梢,动作温柔,似是深情抚摸着爱人般。 他的视线几乎将夏氏笼罩住。 削薄的唇启,“当真?” 夏宁的眼神不变,炙热依旧,眼睛里清晰映着耶律肃的眉目,柔媚的嗓音多了几分坚定,“奴之心,日月可鉴,绝无虚假。” 他抚摸眼梢的手指停下。 冷冽的眼神化开冷漠,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若有虚假,我就亲手将你这双骗人的眼挖出来。” 温柔的口吻,说着狠绝的字句。 这比他厉声呵斥还要令人胆战心惊。 夏宁的眼睫微颤了颤,收起方才的认真,恢复了不着调的娇媚:“将军竟舍得么,好狠的心~” 眼媚如丝。 指尖恰到好处的在他胸口轻点了下。 胡作为非的手冷不防被他压住。 他沉了嗓音,低沉醇厚的嗓音传入耳中,“背叛我的只有一个下场,连你也不能例外,夏氏。” 夏宁的背脊僵硬。 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上涌。 那一瞬间,夏宁几乎以为,自己那些盘算皆被他看透了。 耶律肃垂下视线,松开压着她手背的手,手指抵在她的下颚上,往上一抬,眉目轻扫,审视着夏氏面上的表情。 嘴角微勾。 眼底的如嗜血般暗红。 “所以,不要再我面前使那些低劣的手段,听懂了吗。” “夏氏。” 寒气陡然散去。 夏宁的心脏重回胸口。 原来是说她故意亲近颜太医一事。 她受惊吓了一般,眼眶迅速泛红,小幅度的摇头,嗫嚅着粉唇,“奴……再也不敢了……” 耶律肃满意的收回手。 这才继续往暂居的屋舍走去。 夏宁却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 只是在外面他素来矜贵。 四下无人时,他将那些怒气化为折磨她的行径,将她压在门背后,辗转强势的蹂躏她的双唇,不顾她低声求饶,眼泪潸潸,直抵要命之地。 疼的夏宁再能忍,也禁不住叫出声来。 可这也未招来他的疼惜。 她纵有一身技巧,受他疼爱多次,但男女力量悬殊,他毫无怜惜之情,做这事只为了惩戒她。 第91章 我宠得你,亦毁得了你! 夏宁闭上眼,抵在他的胸前,以此来遮住自己的满目恨意。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物件。 惹了主子生气,任凭摔打揉捏,还不能露出半分脾气。 得了他的欢喜,这才对她些许温柔。 那些温柔都是有前提的。 她调整着呼吸,却也止不住心中涌出汩汩冷意。 不再挣扎抵抗,任凭他所为。 这些折磨,并未带来半分欢愉。 似是见她乖巧了,耶律肃才停下那些动作,打横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又抖开被褥遮住她外露的肌肤。 轻而易举的盖住留在她身上的青紫痕迹。 他宽厚炙热的手掌轻轻抚摸她微凉的面颊,动作温柔,眼神深沉,无端让人心生畏惧。 夏宁忍着心底的恨意,佯装薄怒的偏过头去,躲开他的手,哑着嗓音:“将军只会欺负人!” 耶律肃收回手,在床边坐下,淡声道:“谁让你一直学不乖。” 学不乖? 夏宁绷住嘴角几欲要扬起的冷笑。 想说些怪嗔惹人欢喜的话,但心中那股气终究难平。 她红着眼眶,转过头,双目直视耶律肃:“奴当了三年乖顺听话的外室,纵使是个面人也该有三分气性,奴不想乖了。” 夏氏的回答出乎耶律肃意料。 但细想一下,她倒是也敢承认。 正在青楼那乌烟瘴气之地,又能混到天青阁花魁的夏氏,怎么可能是性格柔弱任人欺负的小姑娘? 单看今日她敢出手收拾太医此举,足以证明夏氏绝非柔弱女子。 是他—— 被那三年的假象蒙蔽了。 当她只是个会摆弄风骚的外室女。 对于夏氏难得的实话实说,耶律肃竟然没有恼怒。 他的大手再度抬起,揉了下夏氏的脑袋,冷冽道:“别让我在外面见到你乱逛,否则——” 他不曾言明。 只是捏着她的脸颊,迫使她抬起头。 生冷的目光深深看她一眼。 夏宁只觉得身子都在叫嚣着疼痛酸楚,被他盯着后,眼底的反骨几乎要忍不住。她生硬的偏过头,垂了眼睫,连忙掩住自己的眼神。 娇嗔的嗓音信手拈来:“可是呆在屋子里实在无聊。” 耶律肃听她这般说话,显然是不打算乖乖呆在屋子里。 眉头猛然皱起,正打算训斥夏氏时,门外传来赵刚求见的声音。 透着急切。 耶律肃忍住快要到嘴边的话,收回手,眸光冷冽的看她一眼,才出门去。 薄薄的门板合上,屋子里男人的气息随之消失。 夏宁再也忍不住了,单手压着胸口,趴在床沿,干呕了几声。 又怕惊动外面的耶律肃,她生生吞下声音,面颊涌起痛苦的绀色,须臾后,她才爬了回去,浑身虚脱无力的仰面躺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屋舍的房顶。 此时,除了忍,还有等待。 可—— 这样的日子,不被当成人去对待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耶律肃对她的情分远远不够…… 她身子慵懒,酸楚,意识开始涣散,在将将要睡去时,因着听力过于出色,将门外的交谈声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门外,赵刚一脸沉重的禀道:“何青抵达魏远县后将消息传递了回来。魏远县,远近六个村落全部沦陷,因疫病死去的百姓无数,疫病彻底失控……” 这个噩耗,连赵刚的眼眸中浮着不忍之色。 “魏远县记录在册的共有多少人?” 赵刚答道:“三千余人。” 耶律肃剑眉立刻皱起:“三千余人都染上疫病,如此严重当地的县官在做什么,为何迟迟不上报?等到何青一行抵达后才传回来消息?” 早一步听到消息的赵刚再一次想起,只觉得牙根发痒。 “魏远县县令早已定下县中出现疫情,但他却拒不上报,反而联络谢家族长召回谢先生,妄图谢先生回去后能治好疫病,他能落得一个治疫有功的名号,年底考评得一个优可以脱离贫穷的魏远县!” 赵刚气的加重语气。 他虽不如何青稳重,但亦是耶律肃跟前颇为受用的侍卫,性格还算沉稳,饶是如此,眼下他恨不得骂一句蠢货! 意识到自己回话带了太多情绪,平缓气息后,才接着道:“不曾想疫病看似只有风寒之症,实则不容乐观,导致魏远县里的疫病彻底失控。县令仍不死心,剑走偏锋下令围起魏远县,封县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最外围的村子里不少人逃了出来,前来投靠京郊的难民营……将疫病带来了难民营……” 那两百余人—— 是明知其中有人感染上疫病,也依旧来投靠难民营? 这百余人虽可恶,但那县令更是该死! 耶律肃怒斥,眉间横生怒气:“蠢货!魏远县穷的连药材都凑不齐,竟然还妄想要治疗疫病!没脑子的蠢东西!” 赵刚语气微微下沉,“还有一事要禀——之前派往魏远县的一名暗卫、谢先生都不慎染上了疫病,再加上魏远县疫病恶化,所以才导致消息迟迟无法传回来。” 耶律肃的面色更冷一分。 魏远县穷山恶水之地,就是谢安有一身的本事,恐怕也难以独善其身。 难民营已有了治疗时疫的方子。 大可直入魏远县,将暗卫与谢安救出来。 虽代价大了些,但谢恩是可用之才,暗卫更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 他绝不会轻易放弃。 只是—— 耶律肃的眸光暗了暗,魏远县里无法传递出来消息,何青又是临时被指派去魏远县,身边根本无可信之人,这消息怕已经是二手的了。 “皇帝是否也收到了魏远县沦陷的消息?” 赵刚如实禀道:“陛下比咱们早一步收到消息,是宫中的线人得了消息后才传递出来的。” 果然。 耶律肃并不诧异,也不恼怒。 他的势力仅在京城,魏远县那偏僻之地,并不涉足。 “既然皇帝得到了这噩耗,他又下了什么命令?” 赵刚这才犹豫:“陛下……” 耶律肃冷笑一声,清冷的眸子里遍布讽刺,冰冷的语调从两瓣薄唇间吐出:“他打算舍弃魏远县,是吗。” 赵刚并不反驳。 他掀起袍子,单膝下跪,抱拳请愿:“将军!属下不知陛下如何下得了这般狠心,这密令先一步已经向魏远县传去!程乙、谢先生还在魏远县生死未卜,求将军救出二人!属下愿意只身前往魏远县救出二人!” 将军府的侍卫、将军府外的暗卫。 个个都是兄弟,甚似手足! 耶律肃的目光沉沉,薄唇紧绷成一冷硬的线条。 却并不给予赵刚答复。 赵刚忍不住恳请道:“将军——” “住口!” 被耶律肃出声打断。 人,他一定回去救。 不但要去救,还要救下魏远县无辜百姓。 但让谁去。 当初他入宫禀告魏远县疫情一事,渊帝却全然不信,而是将他留在了郊外的难民营,后来魏远县疫情一事板上钉钉,渊帝仍是没有用他,反倒单独任命了何青,将他派去了魏远县。 在不知情的百官看来,是陛下爱屋及乌,因信任他,所以才破格委任于何青。 可实际却是渊帝忌惮于他。 如果此时他再强行出头前往魏远县,怕是今后行事只会更难。 他大仇未报,此时远不是与渊帝撕破脸皮之时。 但魏远县三千余人的性命…… 短短几念之间,耶律肃就定下了决心,果断说道:“去将颜太医召来见我。” 颜太医…… 那不是治疗时疫最为用心的那位太医么! 赵刚知道将军此举定有深意,焦灼的面上才松了一口气,利落道:“是!属下这就去传!” 急急起身后,一晃眼,人早已跑的老远。 颜太医还在帐篷里喂病患喝兑了盐粒子的米汤,喝下后观察了半个时辰多,病患并未像喝了米汤或是汤药后那般立刻腹泻,他正高兴的打算多多兑些米汤,结果却被冲进帐篷里的赵刚一把揪了出去。 孱弱大夫,如何挣扎的了。 赵刚说了句冒犯,揪着颜太医跑了一路,来到耶律肃暂居的屋舍跟前。 颜太医被疾风吹得双眼发直,停下来看清面前之人后,忙拱手问道:“敢问将军寻下官有何要事?帐中的病患离不得人啊。” 语气焦急。 一心急着这那些病患。 耶律肃不似往日那般生冷,语气听着颇为随和:“有几件事情需颜太医回答。” “将军请问。” “难民营中的疫病控制的如何?” 颜太医听后面露怪异之色。 他只是负责帐篷中病患的医治,而将军才是统筹全局之人,帐篷中的事情他每日早晚都会过问一次,将军应当是最清楚的才是。 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口上仍恭谨的答道:“自下官进入难民营至今,疫病控制的已颇有成效,并未继续扩散,且有治愈之兆。” 赵刚听得忍不住露出喜色。 耶律肃略微颔首,又问:“若让你单独治疗疫病患者,你有几分把握?” “这……”颜太医素来不是自满之人,沉吟了声,本不想回答,但在触及耶律肃咄咄逼人的眼神,他心生畏惧,只好答道:“有八成把握,重症患者在服用夏姑娘所——” “足够了。” 耶律肃出声打算。 言语冷淡。 颜太医微躬身听命,不敢询问。 只听见耶律肃继续说道:“难民营的疫病已得到控制,但魏远县却彻底失控,陛下闻此噩耗,打算放弃魏远县三千无辜百姓的性命——” 他故意停顿,幽幽叹息一声。 这个消息却让颜太医惊得不顾礼节,惊愕的直视耶律肃。 耶律肃冷冽的语气微缓,清冷的眼眸上浮着淡淡的悲痛不忍之色,“我着实不忍,但皇命在身无法离开难民营。你既有八成把握,可愿意前往魏远县治疗时疫?” 那是三千余人的性命啊! 先前时疫棘手,他亦不畏惧。 如今时疫有了治疗方子,他更是无畏无惧! 身为医者,就当治病救人! 只是受家族期盼,他才进入太医院,只能处理那些贵人的小病小痛,看着他们之间利用医术尔虞我诈,如今—— 将军愿意让他去魏远县,他如何不愿意! 颜太医立刻回道:“下官愿意前往魏远县!” 耶律肃眯起眼睛,追问道:“因此可能会违逆圣意,你仍愿意?” 他目光坚定,面上毫无犹豫之色,双膝下跪,从这具文弱的躯体之中,爆发出令人敬畏的决心:“下官身为大夫,学的是悬壶济世!若能以一命换来三千人的性命,下关死得其所!无愧多年苦心钻研医术!更是无愧于心!还望将军成全!” 他说的是,身为大夫,而非太医。 这一措辞,令耶律肃对他刮目相看了些。 他弯下腰,竟是伸手亲自将他付了起来,“有你这样的大夫,亦是魏远县百姓之福。” 这一举动,教颜太医受宠若惊。 就在这个时候,耶律肃身后那扇薄薄的门板被推开。 一身利落装扮的夏宁迈出门框,走到颜太医神色,面朝着耶律肃,双膝猝然下跪,嗓音不复柔媚之态,坚定道:“我亦愿前往魏远县,协助颜太医治疗时疫!” 这一句话,无疑是平地一声惊雷。 颜太医吓得失仪,扭头一脸错愕的看她。 赵刚更是被吓到了,视线在夏氏与将军间往返。 而耶律肃的面色猛一沉下,低声怒斥:“满口荒唐!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夏宁却不怕他,挺直瘦弱的身板。 杏眸中的眸光坚毅,使得那张分外艳丽的面庞多处几分英气,字句铿锵有力:“时疫的方子是我亲手写出来的,止泻之法亦是我亲口告诉颜太医的!距我患时疫已过去了十年,当年先生将我从鬼门关前带回,每一日是何情景我历历在目!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时疫!” 耶律肃面色铁青,眼底的霜寒之意几乎要将人活活冻死。 他阴沉着面庞,字字犀利:“夏氏!我才警告过你,你竟这么快就统统忘了?!别在让我重复一次,滚、回、去!” 夏氏那瘦弱的身躯却连抖都不曾抖一下。 她迎难直上,孤勇的教人心惊胆战:“将军!连谢先生都染上了时疫,仅凭颜太医一人当真能治好三千余人的时疫么?!太医院里那帮庸医,又有几个是可靠的?!” 而这正是耶律肃所担忧的。 被夏氏直言挑破。 这份决心,夏氏生出的这份反骨,令耶律肃心中腾起滔天怒意。 耶律肃上前一步,直接伸手揪住她的衣襟,两人的面庞凑得极近。 她几乎能感受到耶律肃的浑身寒气。 他眯起眼,眼底皆是阴霾,厉声逼问:“仅凭你这句破败的身子,难道不是去送死?夏氏——”他拖长了尾音,满目危险警告之意,“莫要仗着我对你的几分宠爱就如此放肆!我宠得你,亦毁得了你!” 第92章 求将军怜惜……奴实在受不得…… 看啊,这个男人。 只会将她看成物件,所有的宠爱都有明码标价。 可她偏不顺从命运! 当年,她能令耶律肃收她为外室,这一次,也一定能让他同意自己前往魏远县。 夏宁扬起脸来,视线不曾闪躲畏惧:“当初我从将军府中逃出,只身之前来难民营,就不信自己会死!如将军因此事不愿意再见我,那便是你我缘尽之时。” 缘尽——? 这个夏氏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耶律肃牙槽紧咬,眼底卷起暴虐之色,攥着她衣领的手倏然收紧,“夏氏——” 在低吼的怒斥声中,夏宁忽然软了坚韧的态度,方才的刚硬如同土垒的城墙,逐渐剥落,显出她眼底的哀求,眼眶通红,即便如此,她仍是忍着泪意,迟迟未跌落下来,“让我去吧……让奴搏一回……” 腥红的眼中,爱意交杂。 耶律肃微愣,眼中的暴虐有所缓解。 夏宁知道,自己这一步没有走错。 她刚强后的示弱,令他动摇了。 她轻拢着眉心,双目浮光泪意,冰凉纤瘦的手落在他攥紧的手背上。 以柔触刚。 足以撼动眼前人的铜墙铁壁。 “奴带着一张方子孤勇闯出来,并不是为了那些无辜百姓,是为了将军,亦是为了自身……您骂我自私冷血也好,芸芸众生与我何干?当年我受尽苦难时,可曾有芸芸众生中的一人救过我一回?世人看我的眼神皆是冷漠不屑,更不曾留给我一个庇护之所。唯有将军……” 她眼中的泪光涌动。 言语间略有哽咽。 娇弱的令人心生怜惜。 恨不得什么都从了她去。 攥住她衣领的手松了些力气。 夏宁伸出纤细白皙的手去,轻轻拽去耶律肃的衣角,姿态卑微,倾诉着满腔爱意:“不久之前,奴亦不敢想能与将军携手漫步……这次魏远县之行后,说不定……奴也能敢想一想那不敢想之事啊……” 她将至自己的心剖开,一点点掰给他看。 如坠入情网的女子。 耶律肃却眼神复杂晦涩,牢牢紧盯着他。 妄图从她那双眼中窥探出蛛丝马迹。 夏氏,当真是只为求与他携手至白首? 才会甘愿冒此风险? 可—— 他的内心却在冷静的告诉自己,夏氏怎会如此简单? 耶律肃的沉默审视,如一盆冰水将她从头灌下来。 最终,眼泪从夏氏的眼眶溢出。 她姿态极尽卑微着,试图触摸他的身体,哀求道:“将军……求将军成全奴吧……将军……” 哀哀戚戚。 哭的梨花带雨。 另有一番楚楚可怜的姿色。 哭的教人心软、不舍,连旁观的赵刚、颜太医都被她哭的动了恻隐之心。 耶律肃松手,眼神阴冷垂下看跪在脚边的夏氏,“按你所言,颜太医一个人治不了魏远县三千余人,难不成再加上你就能治疗了?” 言语透着淡淡的讽刺。 夏宁缓缓止住眼泪,回道:“可若无我,难民营至今怕是连一个病患都救不下来。” 嗓音柔弱。 措辞却自傲至极。 耶律肃对这样的夏氏更为熟悉。 他冷声道:“从京郊至魏远县,快马加鞭也要一日才到,你就如此自信自己能撑得住?” “奴不会死,奴会活下来——”她的面上显出一丝柔软的笑容,眼中深情层叠,嗓音柔的似能掐出水来,“回来见将军。” 耶律肃已然动摇。 夏氏的确是最了解疫病的人。 他虽有意拉拢颜太医,他虽医术医德不错,但终究是个医呆子,于他又能有多少助力? 但夏氏却不同。 她有野心,亦有算计。 或许—— 他应当放手一试。 他已有应允之意,但口上仍在寸寸紧逼:“陛下已下令放弃魏远县,你与谢太医前往魏远县救治已能算得上是抗旨,又如何能妄想着论功行赏?” “试过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奴亦不后悔!” 夏宁分外理智道。 耶律肃皱眉:“倘若陛下要你的命呢?” 夏氏那双媚气的杏眸微闪,粉唇掀起,道:“能让奴家心甘情愿献上性命的,仅有将军一人而已。” 赵刚:这是我等下属能听得虎狼之词? 颜太医:哇哦…… 两人皆是听得耳廓发红,四处张望,表示他们不曾听到夏姑娘的这句话。 耶律肃怒笑一声。 这夏氏当真是心态极佳! 这个节骨眼上还敢开口说这般混账话。 他冷冷看她,吐字犀利:“说人言。” 夏宁这才答道:“陛下打算放弃魏远县,可将军也是不忍心才会打算请颜太医过去,若时疫得到控制,做了好事定会人口相传。能堵住一千人的嘴,又如何能堵住三千余人的嘴?将军稳了难民营中的疫情,又解了魏远县的难,皆是将军威望,奴与太医所为,亦不过是授将军所托。将军已然位极人臣,想来,陛下定不会奖惩不分,还要取奴与太医的性命罢。” 夏宁一席话,让耶律肃侧目。 而赵刚,更是难掩眼中的诧异,视线隐晦的看向夏宁。 夏姑娘,竟能看的如此通透? 耶律肃眼中喜怒难辨,眼神依旧冰冷毫无温度,盯着夏氏片刻后,才开口道:“起身。” 这二字,算是耶律肃允许了。 夏宁连忙起身,浅浅福了一福,满面感激:“多谢将军成全!” 耶律肃却不理会她,而是看向不远处的赵刚:“你去稍加收拾,与他们一并前往魏远县。” 赵刚自是不敢违抗,抱拳回道:“遵命!” 颜太医也需去收拾药箱等物。 两人一并离开,就留下夏宁与耶律肃二人。 夏宁倒是不怕他在折磨自己,毕竟前往魏远县路途艰辛,她还得留着小命。 面对耶律肃冷冽的眼神,夏宁上前一步,笑容竟是前所未见的乖巧,伸手拽了下耶律肃的袖子,咬着暖糯娇媚的声音,“将军~” 耶律肃一扬手,决绝抽回袖子。 只留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 夏宁站在外头,任由风雪打脸。 须臾,就听见从屋子里传来耶律肃的怒斥声:“滚进来!” 夏宁勾了勾嘴角,进屋去。 前脚进屋,就听见耶律肃的声音冷飕飕的传来:“谢安留下给你的药方你记得吗?” 夏宁顺着声音,看向站在一角的耶律肃,略有些诧异,按照他那狠厉的性子,不折磨她是为了留她一命,今日她行事如此荒唐,他竟然都不骂她了? 还关心起她的药方? 夏宁柔声答道:“自是记得的。” 耶律肃转身,在墙角的一个木箱子里翻出笔墨纸砚来,扔在手边一张木桌子上。 说是书桌,实在简陋。 面是一块木板。 脚是两张凳子。 凳子低下还垫了两块砖头垫高。 便携的墨竹筒砸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响,与耶律肃的声音一同响起:“杵在那儿作什么,过来抄些下来。” 手指敲在桌面上咚咚两声。 昭示着他恶劣的心情。 夏宁不敢磨蹭,快步走到桌前,捏了毛笔蘸了墨水,在纸上慢慢写下一张药方。 落笔从无停顿。 一张方子很快写完。 耶律肃从她手中从抽出方子,认真看了一遍,眼神冷冽,“我记得谢安只留了药包给你,亏你倒是能默出一张方子来。” 夏宁搁下毛笔,仔细回道:“闲时自己拿了小称称过分量,因为保命的方子,不敢不记牢。” 耶律肃抖了抖纸,发出细微响动,“这些药材你也都认得?” “是,当年跟着先生认了些许药材。”夏宁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 罗先生不认识药材,却能写出治疗时疫的方子,这一事夏宁潜意识认为不该与人提及。 耶律肃将方子扔在桌上。 冷哼一声,“难怪能记得一张方子多年,当真是好记性。” 夏宁听出了他的嘲弄,她却并不理会,而是噙着笑意,抬起头来,只管认真的看他。 耶律肃被她看的拧起眉心,眼底浮起厌色:“别再我面前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夏宁挑眉:“这可是将军说的?那奴就光明正大的来咯?” 还不等耶律肃开口呵斥她言行不端,夏氏已两步上前,一头依偎进他的怀里,轻声漫语道:“往年一月才见一回将军,倒也还好,这段时日时常能见将军,此次去了魏远县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见到将军,想到这事心里难受的很,便想多看几眼将军的英姿,恨不能刻进眼底,好教今后想的心肝疼时,能看一眼解相思愁。” 耶律肃只当听了个笑话。 面上冷色更浓。 开口时,声音更厉:“松手。” 夏氏甚至还伸手搂住了耶律肃的腰肢,娇柔着扭了扭身子:“不嘛~” 耶律肃的耐心彻底告罄,伸手就要将她揪住扔开:“夏——” 还不等他动作,夏氏先他一步,踮起脚尖,猝不及防的双唇落在耶律肃的薄唇之上。 冰冷的柔软,贴上微热的薄唇。 短暂的接触,似有什么在心中崩裂。 夏宁后仰了些,两人之间分开距离,四目相对,可见她眼中的依依不舍,嗓音愈发柔媚,“等奴回来,再来训斥奴家诸多没规矩之处,可好?” 这夏氏,当真是一身的好手段。 耶律肃的与她对视,眼底暗色翻滚,深深的探入她的眼底。 喉间上下错动。 视线炙热、继而变得危险。 夏氏见好就收,佯装要逃。 耶律肃的手掌罩住她的后脑勺,断了她的后路。 一手禁锢住她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用力勒紧,恨不得要将这令人恼怒的妖精拦腰折断。 视线从上下移。 隐忍、滚烫。 最后落在她微启的唇上。 夏宁轻吐出两字,似是有些惧怕,双手软绵毫无力气的推搡着他的胸口,求饶道:“求将军怜惜……奴实在受不得——” 话音全数被吞下。 长驱直入,反做了她的主。 强势霸道,却又估计她孱弱的身子,逐渐温柔下来,而这份温柔,漫长不断,几乎夺走夏宁全部的气息。 在耶律肃胸中的燥怒逐渐平息后,他才放过她。 只是紧锢的手臂不曾松动半分。 夏宁短了气息,被揽着靠在他的胸前小声的喘息,脸颊潮红,眼波微漾,娇媚的教人心猿意马。 她调匀气息,听见耶律肃的声音引得胸腔震动,耳朵麻酥。 他的手轻抚在她的发髻之上,动作温柔,声音却透着无情的威胁:“夏氏,命你活着回来见我。否则——” 夏宁轻笑一声,娇声气喘,“否则……如何……” 耶律肃扶着她发髻的动作停下,粗粝的掌心恰好落在她的后颈,虎口一下一下的摩挲的敏感之处,“你所在意的那些人,悉数给你陪葬。” 激的夏宁浑身汗毛竖起。 她急忙重新抱住他的腰身,甜腻着嗓音道:“奴家应下了,定会活着、回来、见将军。” 眼睫垂下,盖住了眼底的冷色。 耶律肃抱着夏氏,眼底的冰寒之色未化。 怀中的身躯柔弱到他只要轻轻一掐,就能轻而易举的夺走她的性命,但—— 他下不了这个手。 随着接触越深,他竟是愈发看不懂她。 夏氏,你究竟是将藏在哪一面之下了。 他摩挲着后颈的手,施了一份力,那些情绪竟是悄然溜出,最后才被耶律肃强行压下。 - 在临行前,耶律肃又给了夏宁一瓶护心丹。 尽管里面只余下两颗。 一行三人,本该轻装简行驭马疾驰赶去魏远县,但一日不停的赶路,别说是夏宁了,就是寻常普通男子也撑不住。 且谢安看着也不是太强壮的模样。 赵刚不知从何处搞来了一辆马车,里面还扑了厚厚的褥子、垫子,好让夏宁与坐的舒坦些。 她站在马车前,背后是皑皑无尽雪地,身姿婀娜娉婷,尽管着一身灰扑扑的大氅,仍是美艳不可方物。 见耶律肃之后,柔柔一拜,道:“奴这便去了,将军不必挂心,待我等带回好消息来。” 雪下的愈发紧了。 才站了片刻功夫,夏宁的肩上脑袋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她还想与耶律肃在说两句话, 就听见他不悦催促道:“回马车里呆着去。” 夏宁捏着帕子掩住唇,却盖不住她笑起来的眼梢,一脸幸福道:“是,奴家这就进了。” 第93章 那蛇蝎毒妇要杀人啊! 在夏宁进了马车后,耶律肃又嘱咐了赵刚几句,才让他们启程。 马车内部虽宽敞,足够坐下三人。 但夏宁到底身份特殊些,赵刚需在外驾马车,颜太医不好与她同处,只能坐在外头。 马车缓缓跑起来,夏氏掀开帘子,朝站在门口的人挥手。 耶律肃先还面色如常。 见夏氏探出头来,用力的朝他挥手,耶律肃的脸色骤然冷了起来。 并不做回应。 到底是在青楼里养大的,行为如此没规没矩。 便是今后得了抬举,怕也只会惹出来笑话。 耶律肃略作一想,打算等这些事了了,他去请太后赐个教习嬷嬷,好好改改夏氏这一身的不检点。 坐在马车里的夏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缩了回去坐着,靠在马车壁上,昏昏欲睡。 赵刚马车驾的很快,走的又不是官道,专是那些坎坷的小道,颠簸的人几乎要撑不住。 夏宁只觉得胃里翻滚,有些难受,闭着眼尚还能熬熬。 倒是颜太医—— 许是从小长大这么大没受过这种罪,沿途吐了好几次。 胆汁都快呕了出来。 夏宁实在看不过去,提出让他进去躺会儿,他还死守着那套男女大防,怎么也不肯进去作者,硬生生熬到了魏远县。 赶了一天的路,天色早已黑下来。 颜太医的脸色蜡黄,气若游丝。 双腿一软,直接从马车上栽了下来。 也顾不得礼仪,直趴在草丛便干呕。 夏宁从马车上跳下来,看了眼一脸无恙的赵刚,忍不住说了句:“马车驾的很好,只是下次别驾了。” 赵刚略有尴尬之色,躬身赔罪:“夏姑娘、颜太医见谅,夏姑娘可还好……?” 因着这儿离魏远县近,赵刚先前探过路,前面路口驻守着官兵,他们也不敢点灯笼照明。 仅能借着月色,看清夏氏的脸色稍显的苍白些。 夏宁本也还好。 只是听着颜太医吐得翻天覆地,喉咙也跟着一阵阵涌起恶心来,用帕子掩着跑到另一边吐去了。 留在原地的赵刚:这一弱一妇,不好带啊…… 这一日他们仅吃了一个饼子充饥,内急不便,连水也不敢多喝。 夏宁呕了几声,只吐出些酸水来。 用帕子擦了擦,正要回去时,忽然听见从路边的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像是禽兽,更像是人蹲在里头发出的声音。 夏宁立刻提高警觉,厉声呵斥:“是谁在装神弄鬼,还不速速现身!” 赵刚闻声赶来:“夏姑娘!” 呵斥声惊动了草丛里的人,只见一黑影窜出来,转身就往背后的深山里跑去。 夏宁指着那影子道:“赵刚!给我抓住他!” 不经意显现出气势来。 四处皆是荒地,声音显得更加清晰。 他们在此地说了不少话,不知道这人是何时窝藏的,也不知道被他听去多少,如何能让他逃走? 赵刚几个纵身,一手擒住衣领就将那人揪了过来。 拎到夏宁面前后,借着月色一看,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头发乱糟糟,身上的棉袄打满了女红拙劣的补丁,脚上的鞋子过大,用了两根草绳捆住。 浑身散发出臭味。 赵刚面色不变,只是眉心微皱了些。 夏宁用帕子掩住口鼻,后退了一步。 赵刚一巴掌打在她的背上,“说!为何藏在那儿!又为什么要逃?” 那小姑娘冷笑一声,朝着他们啐了一口,像个野猫似的凶狠:“呸!你们这群刽子手,不逃难道还留下任由你们宰割?!” 赵刚抬起手又要落下。 夏宁抬手止住,向着她问道:“魏远县里已经开始屠村了?” 赵刚被夏宁的直白吓了一跳,立刻低声提醒:“夏姑娘慎言!” 小姑娘听了夏宁的问话,凶狠的眼神愣了瞬,语气仍是戒备着:“你们——不是来杀我们的?那你快快放我走!” 夏宁挑眉:“只要你进去寻到前几日来的何青何大人,替我传一句话,转告他赵刚带着人来了,我就放了你。” 小姑娘那双漆黑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可以!你先放我了,我这就去。” 赵刚看向夏宁,似乎是没明白夏姑娘所为是何意。 只要一松手,怎么管得了这野猫似的小丫头。 夏宁从袖中拿出一物,一手用帕子包着,屏住呼吸走到小丫头面前,单手用力捏住牙关,在她嘴巴张开时迅速将东西投进去,两指在她喉咙处一捏一滑。 咕咚。 拿东西就被小丫头咽了下去。 小姑娘顿时慌了,恶声叫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一边用力干呕着,还想用手指挖出来,无奈胳膊被赵刚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夏宁扔了帕子,后退两步。 勾起唇角,月光下美若妖姬,月色仿佛在她面上渡了一层柔和的光,“毒药。若一个时辰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狠绝的话语从粉唇中漫不经心地吐出。 小姑娘听后脸色煞白,大叫着:“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嗷——” 骂道一半就被赵刚在背上狠狠敲了下。 下手不曾手软。 敲得她疼的发懵。 夏宁笑容不变,手指轻点着唇瓣,透出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娇媚:“蛇蝎美人?这词我喜欢。” 小姑娘疼的冷汗落下来,眼神狠毒。 恨不得用目光将夏宁刺死。 偏夏宁笑的愈发艳色,“你再不去的话,一个时辰后毒发身亡,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口吻友善。 更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那小姑娘恶狠狠道:“还不放开我!” 夏宁使了个眼色,赵刚这才松手。 小姑娘被‘毒药’吓得腿软,落地后双脚一软,连滚带爬的往深山里钻进去,身影灵活,没一会就看不见了。 赵刚忍不住问道:“夏姑娘给她喂的是何毒药?” 夏氏身上藏毒,将军却不知晓。 他不得不防。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侍卫还真信了?我这身份,怎能弄得来毒药丸子,不过是刚才在路边随手拽下的野果子。” 悄没声息的回了赵刚的戒备。 赵刚忍俊不禁,摇头失笑:“那小丫头片子可是被吓坏了。” 颜太医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略岣嵝着身子走过来,叹息道:“夏姑娘何须吓唬一小姑娘。” 夏宁心底冷笑。 面上笑意不变,态度耐心的询问:“依颜太医之见,应该如何做才更妥当呢?” 颜太医自是听不出她暗藏的阴阳怪气。 颜太医一本正色答道:“应当去门口直接告明身份,知晓我等是来救人的,想来他们也不会多加为难。” 夏宁和颜悦色,“为医者向来都是心善之人,总不愿用险恶之心去度量人。但我是从腌臜之地摸爬滚打长大的,难免想的会过分些。方才那小丫头口口声声说要去逃命去,想来是屠村令已经下了,咱们自报身份是前来救人的,这不是明摆着与皇命违背而行么?在那些官兵的眼中,别说三千人,或许是万人性命都比不过一条皇命来的重要,更何况魏远县是时疫的起源地,杀了这三千人若能中止时疫传播,比起相信我们这空口白牙的,还不如严格执行皇命来的妥当。届时拖上我们半日,又或是为难我们几次,如何还有人可救?” 她这一番实在大逆不道。 遣词犀利。 听得颜太医频频皱眉,“不会——” 赵刚却在此时开腔,“夏姑娘所言不无道理。时间紧迫,最好能避免被有人之心耽搁,能直接联络上何青才是最要紧的。” 颜太医眉心紧皱,在两人间来回看了几眼。 最终垂下头去,神态落寞。 拳头悄无声息的握紧。 夏宁感慨了声,“到底还是要上头有人才好办事,若无何青……”她的话在舌尖打了转儿,忽然明白了什么,闭口不言。 颜太医愈发眼神怪异的看她。 第一次见夏姑娘时,虽是美貌动人,却是一股正气凛然,不卑不亢,举手投足有些失礼,但其孤勇,令他尊敬她一分。 可如今这一番话,再听她这一句感慨,像是变了个性子。 所见所知,皆不是寻常女子才有的见地。 不,怕是连寻常男子都没有她这一半。 夏宁不管颜太医如何看她,掩着唇,懒散的打了个哈欠,“我去马车里歇会儿,那小丫头回来后劳赵侍卫叫醒我罢。” 赵刚恭敬的应了声是。 夏宁向两人略一颔首,又恢复了温婉动人的模样,款款登上马车。 进了马车才躺下来,就听见外头传来刻意放低的脚步声靠近。 夏宁敛眸,淡笑一声。 耶律肃时时刻刻防着她作甚,这次她还不会蠢到借机逃跑。 就这尚未好起来的身子,她即便逃了又能逃多远? 虽然—— 这次的确是一绝佳机会。 “可惜了啊……”她扼腕轻叹一声。 - 魏远县内宛如一座死城。 随处可见持刀的官兵守在路口封锁严阵以待,禁止百姓随意走动。 魏娣身量娇小,动作灵活,如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在魏远县内游窜,竟也被她溜进了魏远县县衙内。 前衙无人。 后衙的花厅大门紧闭,传出来争执的人声,都在里头议事。 说不定就在商定何时屠杀他们! 想到这儿,魏娣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去把他们这帮人统统杀之而后快!可又想到自己被那毒妇喂了毒药,啐了一口后,直接从梁上跳了下来,滚到院子里,弄出好大一个声响,扯着嗓子叫喊道:“何大人救命啊!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惊动了花厅内的一人出来,一脸恼怒的看着地上的小叫花子,“快来人!把这叫花子抓起来!” 几个衙役闻言赶来,撸起袖子抓人。 可魏娣实在狡猾。 将衙役耍的团团转,一边还扯着喉咙大喊大叫:“何大人救命啊!!!赵刚来了!!!他们都杀我啊!!” 片刻后,何青从花厅里走出来。 魏娣一溜烟窜到他面前,一股恶臭袭去。 何青不曾闪躲。 亦不曾露出厌恶之色。 “好孩子,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站在台阶之上,垂下视线看她。 目光温柔,却令魏娣感受不到温度。 但这已经是待她最亲切的一人了。 还是…… 如此气度不凡的官老爷。 魏娣咽了咽口水,口齿清晰的答道:“赵刚来了,还带着一蛇蝎毒妇!那毒妇给我喂了一颗毒药,我见不到你她就不给我解药!” 何青坠在胸口的大石头忽然落地。 将军果然派人来了! 他眼中燃起灼灼神色,弯下腰,与她说道:“你可愿意带我去见他们?” 两人凑的很近。 近到…… 魏娣都能问道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她面颊羞愧,忍不住往后退了步,生怕自己身上的恶臭熏到如谪仙般的官老爷,“我、我带你、您去!” 何青跟着魏娣竟是要出门去。 那些从花厅里追出来的人如何肯答应,在身后焦急的跺脚呼喊:“夏指挥使!您要去哪儿!皇命不可再拖了啊!请您尽快下决断啊!” 等他说完,人影早就消失在县衙门口。 魏娣带着何青按原路这番。 从深山老林里钻了出去,将他带到赵刚他们面前。 魏娣焦急的巡视,却没看见那蛇蝎毒妇,急如火锅上的蚂蚁,可当着夏指挥室的面,她硬生生的忍着。 何青见到赵刚,快步上前,喜出望外:“赵刚!谢太医!可是将军命你们来的?可是疫病有治疗的方子了?” “是啊,将军得了消息后立刻命我们前来,时疫已有了对症药方可以医治!” 亲耳听赵刚说出这话,他才彻底松一口气。 短短几日,他熬得满目疲倦,身形消瘦。 尽管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之事,但目睹那些无辜百姓被时疫折磨死去,又接到陛下的屠村令,饶是他也食不下咽、无法安枕。 他连声说道‘那就好了’,想起一事,眉心再度皱起,担忧道:“连谢先生和程乙都染上了疫病……”忽然想起小姑娘是口口声声说的蛇蝎毒妇,连忙问道:“难不成是夏姑娘也来了?” 赵刚颔首,“夏姑娘奔波一路有些疲乏了,在马车里歇下了。疫病之事……”他余光看了眼外人,“待之后我再与你想说,我们还带着药材来,快让我们进去着手进行治疗之事。” 第94章 外室魏远县治疫病 颜太医也道:“时疫出现腹泻症状后极为凶险,我们得抓紧些时间!” 何青看了眼他们身后的马车,“魏远县内情况复杂,马车入内过于招摇,恐引来争议反而耽误救治。如此……”他沉吟一声,很快有了决断,手臂伸出,虚揽了下魏娣的肩头,却不曾触碰到她的肢体,“你们先随这孩子去谢家村,先生与程乙也在那儿,人多些行事也方便些,到了后立刻就能展开救治。” 赵刚与颜太医自是应下。 但魏娣却急了起来,她慌乱了心绪,死命摁住自己的暴脾气:“那蛇蝎毒妇呢!我把人带来了,快让她给我解毒!” 夏宁早已醒来。 听见小丫头片子的叫嚷声后才从马车上下来,莲步姗姗而来。 面上覆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美眸。 裹在灰突突的大氅之下,其一言一行也难掩姿色身段。 夏宁走近后,何青才问道:“姑娘给这孩子下了毒药?” 口吻颇为无奈。 毫无责怪。 魏娣看的仔细,何指挥室看这毒妇的目光皆是不同的! 夏宁轻笑一声。 连嘲讽的笑声都听的人耳朵麻酥,“此毒药制起来简单,泥团子捏两下就成。” 颜太医瞠目,不是刚才还是说是野果子么? “你这毒妇居然骗我!” 魏娣气的破口大骂。 这毒妇居然给她吃泥团子!! 赵刚轻轻松松扭住她的胳膊,威胁道:“再让我听见你骂一句,信不信我将你的胳膊卸了!” 手上略一用劲。 疼的魏娣嗷嗷大叫。 夏宁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个散碎银子,在她面前晃了下。 “你的脾气对我胃口,但我喜欢听话的,更喜欢拿银子赏人——” 白花花的碎银子在魏娣面前晃过。 她的眼神被吸引了,嘴巴比脑子更快一步:“我听话!这就带你们去谢家村——”说完后,还露出讨好的笑容,道:“仙女姐姐,可好?” 变脸之快。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银子扔给她。 赵刚及时松开手,任由魏娣接了赏赐。 拿人的手短,魏娣立刻上道的帮何青与颜太医从马车上卸下药材来。 何青看着面前的夏氏,言语温和道:“还是夏姑娘足智多谋。” 倒是真心实意的褒奖。 那小姑娘有勇有谋,胆敢一人闯入县衙,是个堪用的苗子。 只是心性不定。 夏姑娘先是威胁,再是戏耍她一次,教她知道两人间实力悬殊,令她望而生畏,最后再用银钱令她听命,这可比单纯武力压制来的有用。 夏宁眸光横去,略带揶揄,杏眸似笑非笑:“不比何指挥使~” 美色难挡。 可比她这给一棒子再给一枣子来的省事。 何青只弯唇微笑,只当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何青不便在外久留,目送他们进了深山小路先一步回魏远县内。 夏宁一行人,跟在魏娣的身后,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深山老林之地。 月光被树荫遮挡了大半,视物不佳,脚下走的深深浅浅,分外艰难。 · 他们又带了两大包药材,先头还是颜太医与赵刚各背一包。 因山路难行,颜太医背着连跌了几跤,赵刚怕把人摔个缺胳膊断腿的,便让魏娣背上,她背上后依旧身轻如燕,走在前头还几次催促他们。 等到赶到谢家村村长家外。 夏宁与颜太医两人已是强弩之末。 只坐在地上粗喘着气。 赵刚先去敲门,无人应门,一推开门,两侧屋子大门敞开,里面挤满了痛苦呻吟的病患,连院子里都搭着凉棚,安置了少说二十多人。 气味难闻。 充耳皆是痛苦呻吟。 在门口站定须臾后,就有一青年端着汤药从屋子里走出来,面上带着面巾,呵斥道:“你们不要命了竟敢随便进来!” 气息吹得面巾浮动。 赵刚连忙告饶,正要说明来意时,从青年身后走出来一人。 正是多日不见的谢安谢先生。 他亦是戴着白色面巾,手里拄着树枝做的拐杖,脸色发青,双眸浮肿,见了赵刚他们后,不敢置信的快步走出来:“赵侍卫!快——快出去说话!” 赵刚谨记将军的嘱咐,即便戴着面巾,也不敢再里面多做停留。 几人走出院门,到了外面,谢安与他们隔得远些,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何指挥使可曾知道了?是将军来接程乙回去?” 赵刚答道:“是将军命我等前来,一个时辰前才见过何青,听闻先生患了疫病,如今身子可还撑得住么?程乙又如何了?” 最后两句,问的关切。 谢安站的久了,已露出疲乏:“我这把老骨头,此次怕是要栽了,高烧退了,红疹迟迟消不掉,身子一日比一日疲乏。程乙到底年轻力壮些,症状轻些……” 赵刚还没来得及说话,颜太医先一步诧异问:“请问先生是用了什么方子才使高热退下的,此次患上时疫的病患通常在高热退下去后,就出现腹泻症状,先生的精神看着尚可,可有出现腹泻症状?” 这么一说,赵刚也发现了异常。 谢安正要仔细回答。 坐在门口歇脚的夏宁一脸无语。 这两人竟然在门口切磋起医术来了。 她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快步走到赵刚身旁,打断他们的对话:“叙旧先靠后,眼下还有正事待干。这位是颜太医,他会将如何治疗时疫告诉先生,还要劳烦先生提供药炉子煮药,我们带来了治疗时疫的药材包,煮过后就让病患们快些服用——” 她言语清晰,语速极快,雷厉风行的一一交代下去。 谢安听的面露诧异,几日不见,怎么这夏氏如此…… 像是变了个人。 但此时治疗时疫要紧,他一一询问不解之处后,夏氏仔细回答。 连颜太医都沦为了旁听者。 魏娣更是看的瞠目结舌。 她倒是知道这蛇蝎美人手段厉害,却不知道,她能如此厉害! 所说的每一句话掷地有声言之凿凿,竟然无人敢质疑半句。 她从未见过如此英姿飒爽的蛇蝎美人。 夏宁说完这一通后,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用手虚虚掩面,故作娇弱羞涩,“这些皆是将军所授于我的。” 赵刚:………………我能信? 颜太医:…………早两日我就信了。 谢安到底对她本性如何不太清楚,颔首道:“原是如此啊,将军果然英明,我这便安排下去。” 许是有了救命的方子,谢安走路脚下生风,甚至连拐杖都不需要了。 一大屋子的人折腾了一个晚上,空气里的恶臭被浓郁的药香冲淡,药炉子咕嘟咕嘟的连续熬了一整夜不间断。 大家都在熬着。 却无人抱怨半句,甚至连哎哟叫唤的病人也不再呻吟。 夏宁不打算跟着熬,谢安给她安排了间能住人的屋子,离主屋收治那些病人的隔开一个院子,环境艰难,她也不作挑剔,令谢安松口气。 简单洗漱后,正要睡去时,门外传来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门口,不再走动。 夏宁索性爬下床去,罩上大氅拉开门。 吓得门外的魏娣一蹦三尺高。 夏宁好笑的看她,“看你这感受如柴的身板,再不去睡觉怕是及笄后也生不出多少女人该有风韵。” 魏娣虽然野性,但终究是个小丫头片子。 脸颊顿时涨红:“要、要你管——” 夏宁哦了声,嘴角勾着轻浮的笑,“蹲在我屋前,又不要我管,小丫头,你这理可说不通。” 魏娣红着脸瞪她。 夏宁等了片刻,挑眉:“不说?那我进去了。” 魏娣咬了咬牙,豁出去道:“我想拜你为师!你、你能教我什么?” 夏宁知她心思,偏做了个唱戏娇媚的身段,尽管她衣衫朴素,月光之下也遮不住她那杏眸中的潋滟之色。 只一眼,勾的人心神荡漾。 便是连魏娣一个小丫头片子,也瞧得心跳加速。 磕磕绊绊道:“尽是些狐媚手段,用、用来伺候男子的,谁、谁才学!” 夏宁瞬间敛了风情万种,脸色一沉,甩手将门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爱学不学,我也懒得教你。” 魏娣抱着脑袋,依旧蹲在门口。 时不时就能想起那蛇蝎毒妇那一回眸撩拨的身段、眼神,又想起何指挥使看她的眼神,她咽了咽口水,起身跑到院子里的水缸旁,低头照了照。 可惜月色吝啬。 她只看得见个模糊轮廓。 或许……她也当学一学。 次日清晨,在夏宁醒来后,魏娣殷勤的端茶递水。 她从未做过服侍人的活儿,自是做的洋相百出。 夏宁娇娇柔柔的一顿挑错。 最后惹得魏娣怒了,将手里的铜盆往地上一甩,哐当作响,“谁稀罕你那臭银子!毒妇!” 转身直冲院外去。 何青恰好早上来寻夏宁,一进院子就险些与魏娣撞了个满怀,他游刃有余的闪身避过,心知疫病有救后,昨晚难得睡了个囫囵觉,虽面庞仍旧清瘦,但眉宇间的温和愈发优雅从容。 他看向魏娣,和声问道:“怎的一大早就这么的火气,是受谁欺负了?” 魏娣那冲上脑门的怒气,在何青和煦的询问声中逐渐熄灭。 她支支吾吾的,垂着乱糟糟的脑袋,一言不发。 夏宁倚靠在门框上,淡声说道,“我。” 何青失笑,无奈道:“姑娘欺负一小丫头作甚。” 夏宁嗤笑一声,“朽木不可雕也。”说完后话锋一转,问道:“你一大早来有什么事么?” 何青温和回道:“我来瞧瞧谢家村的病患如何了。” 夏宁闻言,手捏着帕子掩唇笑了两声,“你当那是灵丹妙药不成?一剂方子下去就能见效?” 话音才落,院外就传来赵刚的声音。 甚是喜气洋洋。 “夏姑娘的那张方子真是了得,病患们昨晚喝了一次汤药,今早又赶早喝了一次,热度不但退了下去,生了疹子的病患身上的疹子也开始消退了。” 赵刚眉开眼笑的边说边走进来。 夏宁:???? 倒是何青回头看她,温润的眼眸中笑意丛生,揶揄道:“姑娘失算了,你那方子还真是灵丹妙药。” 疫病治疗有望,何青彻底安了心,竟然和她开起玩笑来。 夏宁不信。 在难民营中也用了这个方子, 见效也快,但却没这么快啊! 夏宁说了句“稍等”,转身进屋穿戴妥当,戴上了面巾,又穿上罩衣,命赵刚带她去看一眼。 赵刚早已见过她这打扮。 其他人从未见过,不免新奇探究的多看几眼。 甚至连谢安也问她穿的是什么。 夏宁费了口舌一一解释,又找到一夜未睡的颜太医问个究竟,颜太医熬的双目遍布红血丝,眼神涣散,显然是熬狠了,吓得夏宁连忙让他去休息。 颜太医当然不肯。 被夏宁抬手一个手刀劈昏了过去,嘟囔道,“他这是来救人性命的还是来送命的?”,朝着赵刚使了个眼神,“拖他下去休息。” 赵刚被她如此生猛的动作吓到,短短愣了个神后,才反应过来,将人拖了下去。 何青轻咳一声,打破了满屋子的死寂,“既然魏远县的疫病已有了对症的方子,还要劳烦谢先生去县衙走一趟,将这好消息告诉众人,我才能继续压下陛下的命令。” 谢安也早已听说了屠村令。 只不过由何青百般拖延,这才迟迟不曾实施下去。 但那些‘衷心’之人,早已要按耐不住,恨不得早日屠村,向陛下表一表衷心。 何青是空降的指挥使,底下的人如何能服他? 喝过两次汤药的谢安精神熠熠,声音都听着中气十足,“再用完晌午这顿汤药,老夫就去县衙。” 何青拱手谢过,又站了一会儿后就急着离开,县衙里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 夏宁留了下来,跟着谢安身边,看他把脉问诊写方子,一连看了四五人,方子张张不同,但仍是以她提供的那张方子为主。 “先生,”夏宁好奇问道,“在难民营中时,太医们用的都是同一张方子,熬药也省事些,病症也能缓解,您为何还要修改方子?” 第95章 不长眼的蠢货! 夏宁问的认真,不像是随口一问。 谢安先是看了她一眼,才仔细答她:“各人身体各异,身子状况不同用药自然也需相应调整。原本那方子是个对症的好方子,但对有些人来说,药量过轻,好的自然慢些,对有些身体孱弱之人来说,药量过重,反而会引起肝脏负担,还有些人阳盛,有些人阴虚,有些药物也需避讳,这些都需望闻问切后再修改方子。” 夏宁若有所思的颔首,嘟囔了句:“原来如此。” 谢安心有异色,眉心皱起:“夏姑娘?” 夏宁回神,尽管面巾挡着,那双杏眸依旧灵动,微微含笑望着谢安,“先生,怎么了?” 那句话到了嘴边,又滚了回去。 “无事。” 说着,又朝下一间屋舍走进去。 夏宁无声笑了笑。 之后,她依旧跟在谢安背后,看他诊脉询问,有时候听到实在不懂的地方,还会态度谦卑的询问一二。 最终,谢安没忍住,在外头院子时,四下无人,才为难道:“夏姑娘,医术自古传男不传女,这是南延的规矩啊。” 夏宁笑意不变,嗓音愈发温柔,“我原先也得过疫病,此次的方子是那时治好我的罗先生留下来的,如今将军分身乏术,便让我与颜太医来协助治疗疫病,奴家受了将军托福,难免上心些,就怕回头将军问了奴什么答不上来……今后……今后将军怕是不再愿意信我了……”说着,她眉尖若蹙,一双眸子盈盈可怜:“莫不是先生连听都不让我听了?先生这该是有如何厌烦奴家。” 轻声啜泣。 眼泪就要从眼尾坠下。 看得人万般不忍。 谢安顿时头如斗大。 又听说方子是夏氏提供的,又听她担忧自己恩宠。 想起将军那冷冽杀伐的性子,忍不住心一软,就点了头。 谁知道,这一点头,点得他万般后悔啊! 谢安是名毒医,更擅长解毒用毒,还有一手金针之术,这是师傅独传下来的,万万不能外传。 可夏宁在得了谢安的允许后,跟在身后犹如一学徒,每一落针都要问,每一穴位都要学,谢安一不耐烦,她就可怜兮兮的拿眼看着他,赶人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后面,他干脆将病患的衣服全部脱了。 这夏氏—— 竟然还直接上手指了一个穴位,道:“此人面有黄色,和前三个病患一样,应当扎在这儿,是么?” 一脸求知的看他。 眸子里的光彩熠熠。 看的谢恩额头青筋猛跳。 这病患可是全身一丝不挂的躺着啊!!! “夏姑娘。” 夏宁应了声,“先生?” …… “砰!” 夏宁无言的看着面前甩上门。 蹲在一旁的魏娣笑的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夏宁冷冷扫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魏娣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嗤了声:“这就生气了?气量也忒小了吧。” 半盏茶的功夫后。 魏娣蹲在门口,看着从面前经过的人影,不敢置信的揉了揉双目。 生怕是自己眼睛瞎了。 夏宁重新回到紧闭的门口,敲了敲门。 谢安拉开门扉,盯着眼前一副男装学徒打扮的夏氏,表情十分精彩。 夏宁清了清嗓子,压着嗓音道:“先生,我定不再——” “嘭!” 这回,门甩的更响了。 这夏氏摆明了就是想偷师啊! 将军对她诸多防备,他若敢教她医术,怕是要被将军提去杀了!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不照照水镜自己有几分像男子的!” 夏宁拉下面巾,吐了口浊气,倒也没有恼怒。 她性子执拗,定下的事情不肯轻易更改。 南延里的女子地位本就地下,她根本没想过要学医术,从前她地位卑微,无人理会,更接触不到像样的大夫。如今有了机会,她又身子不好,若能习得一二,今后也能自医。 谢安不肯教她,她就偏要学。 在夏氏总算离开院子后,谢安偷偷摸摸的离开谢家村。 程乙更是身体大好了,知道谢安要离开,主动套了马车送他。 如今魏远县内时局复杂,还是谨慎些为好,谢安也就没拒绝。 等到他们赶到县衙门口,何青早已在门口踱步徘徊,见他们来了,一脸喜色的走下台阶,最终又碍于身后的外人,强行按捺住。 端着指挥使的派头,问道:“尔等前来县衙有何事要报?” 外人甲:指挥使的演技着实一般啊…… 外人乙:在县衙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不就是等他们么…… 谢安将疫病已有了对症方子一事上报。 何青闻言,大喜过望:“那魏远县的百姓就有救了!果真是件大好消息!先生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告知我,我这就去搜罗起来,再一一分发到村民手中!” 得了消息县令、禁军统领纷纷赶来。 劝谢安三思而后行。 “魏远县贫穷,早先这位谢大夫早就将药材用的七七八八,也不曾将疫病治好,如今又说得了有效的方子,先不论这方子有无效果,但魏远县的药材早就空了!如何还能掏得出来!” “指挥使别忘了陛下的密令!” “是啊!指挥使拖延至今,陛下怕是早已不满!” “疫病蔓延至魏远县,若再不制止,连累了京城,这重罪谁担的起!” 你一言我一句,将何青纷纷围住。 竟是无一人为疫病有治而开心。 他们都在担心,陛下的密令没完成,怕得一个办事不力之名。 何青眼中的和煦骤然散去,如沁霜寒,冷冷扫过这些冷血之人:“当初陛下下达密令属无奈之举,如今治疗有方,陛下乃天下的陛下,难道陛下明知有救还会不顾他的子民不成?!我乃陛下亲封的指挥使,谁有意义就是不敬陛下之名!”他拱起双手,朝着京城的方向,一顶顶高帽压得他们哑口无言。 “就这么去办!” 他沉声下了决断,气势骇人。 唬的无人敢言。 何青将谢安迎入县衙,仔细商议分发药材之事。 那些人留在县衙门口,眼神各异。 县令试探性的率先开口,“谢家村有人来和我说,他们村里来了三个外乡人,一来就住进了谢大夫家里,这才住了一晚,就有了方子……?” 另一人道:“今儿大早我就看见指挥使出了县衙,现在想来应该是去谢家村的方向!” “那他们进来也是——”禁军统领往里面看了眼,溢于言表。 “是啊!魏远县都封锁了!他居然还往里面带人!” “你们别忘了,这何青原先可是将军府上的人啊。” 几人对视一眼,“难道是将军……?” “不好说啊,你们想想前不久正阳门外那些遗属血书鸣冤。” 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他们低声密谈几句后,纷纷散去。 不久之后,就有一人骑上快马出了魏远县,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赶去。 - 魏远县六个村,并不是挤在一处。 何青领来的禁军表面听他行事,但能信之人不多,他手下并无多少人可用,最后把夏宁都挖了出来。 谢安虽不愿意教她医术,但仍记着她的病。 出发前让魏娣熬了一碗汤药给她喝下。 夏宁喝了后之后想睡觉,坐在马车里止不住的打盹儿。 赵刚也不好叫醒她,只能把魏娣差遣起来。 挨着村子去发药。 魏娣人看着瘦瘦小小一个,但手脚利索,让赵刚看她的眼神友善了些。 而夏宁就被留下马车上看守药材。 以免被人摸走。 药材不多,一家一户仅能分包一包药材。 他们分完一个村子后往县衙赶,远远就看见一村子路口乌泱泱的围了一堆的人,嘈杂声喧天。 走的近些就能看见这些村民竟然何青他们的马车围了起来! 百来人的老弱妇孺个个手里都挥舞着镰刀、柴刀,愤怒的讨伐: “你们休想要我们的命!” “狗官!!” “大家冲进去把人杀了!” “那些药包里肯定下了毒药!是他们要毒死我们啊!” …… 夏宁被吵醒了,掀起马车的门帘,探出半个身子,惊叹道:“哇哦——这阵势,这村子没染上时疫?” 赵刚苦笑,都什么时候了,夏姑娘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嗳,那不是何青的马车么?”夏宁站起身来,柔夷在眉骨间搭了个凉棚,看的自是比他们高些。 魏娣听后也紧张了起来,也跟着站起来望去。 果真见何青站在马下,被一帮妇孺围住了,极力在解释些什么。 即便被这群刁民围住,他依旧温和,没有恼怒、厌恶之色。 看的魏娣心中微涩。 “想去美女救人不?”夏宁斜了视线,似笑非笑的看她。 “不……不去。”她咬了咬牙,一屁股坐了下去,“这个村子的人都不好惹,我才不去。” 夏宁嗤笑一声,纵身跳下去。 “你要去?”魏娣诧异,“你不要命了?你没看见他们人人手中拿到了刀?” “那你就坐着。” 她快步走去。 魏娣咬了咬牙,她都要敢!自己还有什么不敢! 魏娣也跟着纵身跳下去。 赵刚就绕去后架上看一眼轱辘,回头过来就看见夏宁往人堆走去。 他扔下手里的东西,急着追上去:“姑娘!” 结果一回头看见魏娣也跟着跑了去过。 赵刚怒道:“你这小丫头片子也跟着捣什么乱!给我留下看马车!” 魏娣头也不回,言语嚣张:“不用你管!” 赵刚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扔下马车,跟了过去。 在赵刚追上时,夏宁已背袭一人,她虽躺了些时日,但身上的功夫还没忘,且她挑的还是颤颤巍巍的老妪,劈手夺过老妪手中的柴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并不算锋利的刀刃贴在脖颈之上。 四周人见状就要扑上来。 赵刚握紧了剑柄,蓄势以待。 眼神犀利。 夏宁毫不畏惧,刀刃一勒—— 鲜血淌下。 老妪吃痛,哇哇大叫起来。 夏宁眉头一皱,“老太婆给我闭嘴!”说着又勒了一下,老妪立刻闭紧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夏宁扫视一圈跃跃欲试的人,“快闪开,不然我就割开她的脖子!” 众人不料夏宁如此心狠手辣。 再加上赵刚拔出长剑,凌凌剑光,逼退刁民。 夏宁刚走到马车前,就将挟持的老妪松开,结果那老妪心有不甘竟然想扯她的发髻,夏宁柳叶眉一拧,后跳一步,一脚把扑上来的老妪踹翻在地。 赵刚连把人提起来扔开。 怒斥一声:“统统闪开!谁再敢靠近一步,别怪我的剑不长眼睛!” 他也不愿意伤及这些无辜之人。 到底是朝廷先准备放弃他们的。 但—— 若是他们伤了夏氏,那就是他的小命不保了! 赵刚才将围着的刁民驱赶开些,接着就听见何青说道:“姑娘小心啊!” 一扭头就看见夏姑娘居然爬上了马车车顶之上。 赵刚眼前一花,抬手就捂住胸口:“姑娘!咱们下来——” 夏宁站稳了,抬手一指两人:“闭嘴!” 娇声呵斥,没有恼怒,听起来到有些勾耳朵。 只是在她眼神看向刁民时,眼神变化,再次开口时语气尖酸狠毒:“穷山恶水出刁民,我看你们不止刁,心还恶毒!” 这些人先前还被赵刚的阵势唬住了,可现在见他并不伤害他们,胆子再一次大了起来,步步逼近,赵刚也不敢真的刺他们,被逼的缓缓后退。 “你骂谁恶毒!” “哪儿来的泼妇!” “朝廷不管我们,要我们的命!难道我们好酒好菜——” 夏宁拔下头上的簪子,朝着刚才叫的最凶的刁民扔去! 簪子直戳他的眼睛! 他捂着眼睛,指缝鲜血溢出。 痛的蜷起身子,想要骂她也没力气。 夏宁指着那人骂道:“不长眼的蠢货!满嘴喷粪的东西!眼睛长了既然无用,给我戳瞎了他!赵刚!” 赵刚一愣。 刚才夏姑娘戳的是一老头。 对老弱之人下手,而且还是如此毒手,他犹豫过后才提着剑凶狠的走去。 老头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周围的人顿时四散开。 谁也没想到那泼妇竟然敢真的动手! 要知道他们围了指挥使的马车都没挨一下打!可这泼妇居然如此心狠手辣,前后伤了两人! 一时,无人敢轻易开口。 第96章 任由被你们男人玩弄罢了…… 夏宁色厉内荏,便是杏眸艳色,看着也气势逼人,“朝廷如何我不知道,但指挥使若真要你们性命,他来了这么多日大可以在水里、食物里给你们下毒,还容得你们活到现在?!今日还会特地送你们药材来?一帮蠢物!” “何指挥使是个体贴人心的,我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今日我就把狠话撂下!谁再敢拦马车一步,我就剁了那人的双手双足!摆在你们村子门口当人彘养着!” 一席狠话,四下静悄悄。 夏宁那戳人眼珠子的架势,让人当真觉得她是个狠角色! 她站在马车顶上,脚跺了一下,“还杵着做什么?走!哪个不长眼的走的慢些,给我打趴下马车直接碾过去!” 程乙心中一阵痛快! 勒紧缰绳,呵斥一声:“驾——” 马匹吃痛,甩着马蹄飞奔出去! 围着的村民逃命似的四窜。 生怕真被压到马车下去! 往日他们仗着一村子的人野蛮横行霸道惯了,今日第一次见到这么狠的泼妇,一时都被吓到了。 夏宁翻身下马,坐在车辕架外侧,昂着脖子朗声大笑。 态度嚣张、却又恣意。 女子那些三从四德、低眉顺眼就不该生在她身上。 她—— 就该如此飒爽! 美的张扬,令人钦羡。 魏娣站在原地,听着笑声,攥紧了衣袍,下定了决心。 拔腿追上,竟是连何青还在身旁都顾不上了:“夏姑娘!等等我!我还没上马车!” 夏宁拍了下脑袋,嘟囔了句‘忘了’。 程乙只当她是再说把何青与赵刚给忘记了,令马车慢下速度。 听见夏宁往后探出半个身子,扯着嗓子嚷了句:“忘了说了,把分给这村子的药材全部扣下!村子继续封锁!什么时候这帮村民想通了,写了请愿的血书交上来再给他们!按照户籍簿子一一核对,一个人都不能少!” 留在原地的找赵刚由衷觉得,夏姑娘手段越来越狠了。 颇有几分将军的狠色。 几人追上后,外面坐不下,夏宁和魏娣就进了马车内部。 刚才被围困时,谢安被保护在里头。 见她钻进来了,掀起眼皮,看了眼她有些发白的脸色,抖了抖胡须,“伸出手来。” 夏宁听话的伸手。 把过之后,谢安收了手,眼神平静的看她,没好声好气道:“方才夏姑娘那一通当真是厉害啊。” 夏宁面色不慌,谦虚道:“先生过奖了。” 谢安哼了声,“将军给了你护心丹吧?随身带了没?” 夏宁面露诧异:“没这么严重罢?我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罢了,并无其他不适。” 谢安颔首,“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但之后还有两个村子,谁能保证夏姑娘不会侠肝义胆的又发一通威风呢。” 夏宁:呵呵呵,敢情在这儿阴阳我呢。 坐在外侧的何青听见里面的对话后,温柔和煦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先生与姑娘玩笑呢,接下来姑娘与先生会谢家村好好歇息,交给我与赵刚就行了。” 明显,赵刚扮演的是黑脸。 夏宁几乎能想到赵刚的脸色。 掩着唇轻笑一声,眉间神色愉悦。 何青与赵刚去了前面的马车,程乙则带着他们回谢家村。 魏娣往夏宁身边坐了些。 有一妇人给了她一套衣裳换洗,虽也是旧的,但看上去整洁不少,乱蓬蓬的杂发也疏通顺了,扎了个姑娘家的发式。 只是她太瘦了,面颊凸起,脸色蜡黄。 看不出来是什么模样。 靠近夏宁后,她谄媚道:“姑娘方才好厉害啊。” 夏宁闭着眼睛靠在马车壁上,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继续。” 魏娣翻了个白眼。 夏宁仍闭着眼睛,言语稀疏平常:“你再敢翻一个试试看,我就把你踹下去。” 魏娣暗自咬牙,嘴上忙不迭道:“我错了,你别动脚!” 夏宁这才把腿收回去。 魏娣发了狠,不要脸面似的将她一顿夸,临到了了才点题,让夏宁教她功夫。 夏宁这才睁开眼,杏眸中闪过一道狡黠,“你知道我这功夫是谁教的吗?” 魏娣如实摇头 夏宁朝后头努了努嘴,“何指挥使呀。” 正在假寐的谢安眼角抽了下。 但魏娣并没有看到,听见她的功夫是那个清风霁月般的何指挥使教的后,脸颊微微发红,只不过她脸色黄得厉害,红色并不显眼。 可这如何能瞒得过夏宁的那一双眼。 她朝着魏娣勾了勾手,与她低声耳语几句,才恢复如常的神情:“按我说的去做,我就让指挥使亲、自教你功夫。” 魏娣挑眉,一脸的不信:“就这?” 夏宁闭上眼,哼了声,“不信拉倒,我夏宁从不诓人。” 魏娣忙说了句‘我去’,随后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也不顾马车还在奔跑,她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吓得驾车的程乙破口大骂:“你不要命了吗!” 一直闭眼休息的谢安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我方才就想问一声姑娘,这万名的请愿书是什么东西?” 夏宁咦了声,一脸先生竟然不懂的表情:“就是百姓感谢官员写的东西呀,从前在天青阁时,也能听到官员们若能得到这东西,能的上峰、甚至是皇帝陛下的嘉奖。” 谢安思索了须臾,单手捋着胡须:“有无可能,那物叫做万命伞?” 夏宁娘欸的叫了声,急忙掀开帘子钻出脑袋,朝着往后疾跑的魏娣大声叫道:“魏娣给我回来!!!!错啦!!!!!” 谢安忍不住用手堵住了耳朵。 实在太呱噪了。 魏娣被召回来后,夏宁又仔细叮嘱了番,这件事不能让何青知道,得偷偷的来,才又让魏娣跑回去。 - 药材的缺口实在太大。 夏宁一行所带来的药材很快就分发完了,便是如此,也有许多人没拿到药材。 没有汤药,疫病便无法治愈。 何青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密函,令一禁军送去京城。 可还未等到京城里送来药材,倒是先等到了捉何青等人进京的口谕。 得了口谕的禁军统领万分心痛,扼腕道:“指挥使便是如何心系百姓,可也得先记得,陛下才是您的主子啊!”说罢扬手一挥,命禁军将他五花大绑绑上马车。 转过身时,一脸喜色。 又命其他禁军去谢家村捉拿谢安、赵刚等人。 夏宁在屋子里听到动静后,立刻让魏娣和程乙两人躲在病患之中。 禁军捆着赵刚、颜太医、夏宁、谢安,像是拉扯牲畜一般牵着他们,直接把他们推进囚车里。 何青顶着指挥使的名号,陛下只说捉他们进京,但罪名未定不能进囚车。 可剩下几人就不一样了。 他们并不知道夏宁与颜太医等人的身份,只当他们是平头百姓,任由他们处置拿捏! 一人塞进一辆囚车里。 由五个官差押送进京。 其中两人身着禁军服饰。 赵刚将将被关入囚车时,还大声质问:“我们犯了什么事!定了什么罪名!竟要把我们关入囚车里!” 走在旁边的官差不屑道:“这些话,就等着你们亲自去问皇帝陛下吧!只要那时候你还能这般硬气!” 其他官差哈哈大笑,“怕是早就吓得尿裤子了!” 赵刚张口,还想继续辩驳。 天气阴寒,大雪时停时下,他糙人一个能顶得住,但身后的夏姑娘、谢先生、颜太医个个都是身体孱弱之人,尤其是夏姑娘! 若是再出个好歹来,可怎好啊! 偏偏何青还被打晕了扔进马车,迟迟未醒来。 他一个人能割得开绳子,但还要一人面对五个官差,还有护住身后三人,怕是力不从心。 他隐下眼中恨意,担忧的朝后面看进去。 夏姑娘也是被五花大绑捆着,蜷缩在囚车的角落里,身上的大氅盖住她的脸,也不知道到底如何了。 囚车与马车行路缓慢。 到了夜里,他们在路边找了个棵大树歇下来。 篝火点起,拿出水囊里的劣酒合上几口暖身子,又咬几口干粮充饥,吃饱喝足微醺时,人便容易动了邪念。 一个禁军走到夏宁的囚车旁,弯下身,用手指挑开她罩住的风兜。 月色吝啬,也照出她几分艳丽。 颤颤巍巍的眼眸,泛白的嘴唇,看得人生出一股暴虐之心,想要狠狠蹂躏! 他看直了眼,连忙招手叫来另一人,“快快快快——绝色啊!” 两人看的兴致大起,早已有了反应。 立刻猴急的打开囚车,把夏宁从里面抬了出来。 她的身子冰凉,微微颤栗,显然是冻狠了。 两人一合计,打算去马车里。 遮风挡雨,何不快哉? 赵刚怒斥,才开了口就被一禁军脱下了臭袜子堵住他的嘴巴。 只能唔唔唔的叫骂,显然起不到什么作用。 再加上那袜子奇臭无比,熏得他止不住的作呕。 心里忍不住骂娘:何青怎么还没醒来! 颜太医冻的正晕睡时,被动静惊醒,看见夏宁被抬入马车里时,面颊气的通红:“你们这些人要做什么!你们可知道这位姑娘是谁!” 禁军停下来,讽刺的看他:“会和几个大老爷们只身来魏远县的,会是什么好货色?” “她可是骠骑将军的外室!你们若敢碰她!就不怕将军知道后要你们的命!” 两个禁军对视一眼。 “这就是那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外室?出身青楼的哪个?”说着,眉眼间竟没有一丝恐惧。 颜太医心中一阵恐慌,怕自己的多嘴非但没能就到夏姑娘,反而还会害了她! “窑子里的货色从前就不知道侍奉过多少人了,此时也不差多我们兄弟俩了!” 另一人淫笑一声,舌尖舔着干裂的唇瓣:“也不知道滋味如何,想来必定是销魂……” 两人的视线从夏宁的身躯上扫过,一脸垂涎。 颜太医:“你们放——” “把他嘴堵上,好让爷们快活一番!等会儿少不得你们的份!”禁军不耐烦的挥手,转身就往马车里钻去,顺便把马车里的何青扔了出来。 随行的官差本来还不满他们二人独享,但此时听说他们也有肉汤可以喝,立马就把颜太医及其他人的嘴堵上。 马车里虽也透风,终究比外面暖和。 夏宁被冻的僵硬的四肢慢慢回暖。 两个禁军一前一后钻了进来,伸手就要剥开她的衣服直接行事。 夏宁吓得嘤咛一声,攥紧了衣襟,抖着嗓音问道:“你们、你们要一起来?” 有了几分颜色的唇轻启,吐出的字音婉转勾魂。 听在耳中多了几分浪荡淫,色。 一人抹了把嘴角的垂涎,口中不干不净道:“到底是个婊,子,听这音儿老子就快忍不住了……你别怕,爷儿两个肯定好、好疼你。” 夏宁愈发无辜、胆怯。 “怕……若是不怕……我怎么会臣服于将军……我……终究是个命贱的女子……任由被你们男人玩弄罢了……” 眼中薄雾缭绕,泪意涌动,但在旁人看来却是艳色遮掩不住。 “哎哟哟,哭的我们哥儿们都心疼了。”他四肢并爬,逐渐靠近夏宁。 眼神放肆。 另一人也不落后,“来让我们好好疼疼~” 解下身上刀鞘统统扔了出去。 夏宁眼神闪烁,在他们扑来时,身子微微一闪躲开,央求着道:“你、你们莫要一起来呀,我……我受不住……” 她无助的连连摇头。 这俩色欲熏心的畜生,听到她说那三字时,宛若重了春,药,愈发失控,恨不得立刻办了她! 一人控制住她,手留恋着她的香肩,却碍于捆人的麻绳碍事,实在触及不到肌肤。 一人还想上前,但马车狭隘,她抵在马车角落,近不得身。 夏宁缩了又缩,双腿并住,咬着下唇,媚眼如丝:“我被捆的实在……实在难受……大人们肯定……也……不痛快……不若,让奴家……伺候?” 她吞吞吐吐,面颊微红。 像是娇羞。 风情万种,媚色娇美。 这俩没见识过夏宁手段的,如何能忍得住。 当下就激动的结巴了:“好好好——快快——给她解开!” 夏宁往前动了动,好让一人过来解开她背后的麻绳。 那人手不老实,在解绳子时四处游走。 夏宁垂下的眼眸中闪过狠色。 在绳子彻底松开时抓住藏在袖中的匕首,反手直接抵在他的喉咙口,她反手力量到底弱些,那禁军用力扣住她的手腕,低声暗骂:“婊、子,居然还和我们玩阴的!看你等会儿怎么求爷两个!” 手腕几乎被拧断,她却一声痛都没哼。 就在手中的匕首被夺走后,夏宁娇呼一声“奴错了——” 叫声勾魂。 听的人心猿意马。 身后的人只当她没了手段,放松了戒备,仍旧想想要一亲芳泽。 第97章 哪只手摸的给我剁了! 夏宁猛地一侧身子,抬起另一只手朝着他的喉咙口狠狠刺下去! 锋利的钗尖小刀刺出一股鲜血! 痛得他捂着喉咙动弹不得。 这一变化发生的太快,另一人还在脱衣服,见兄弟中招,知道了夏宁下手厉害,不敢硬刚,竟然想跳下马车去拿刀,还把后背露给她。 夏宁单臂支撑起身子,抬脚用力踹他的后背! 直接将人踹下马车。 自己捂着脱臼的胳膊也跳了下去。 而在外面,何青被扔下马车后脑袋被磕了下,吃痛从迷药中醒了过来,听见动静立马挣脱绳子,打算冲进去解救。 结果才走到马车外,就看见一人被踹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衣衫整齐的夏宁跳下马车。 绝艳的脸上浮着冷色。 眼神寒厉逼人。 她走到禁军面前,眯起眸子,冷声逼问:“哪只手摸的?” 那禁军还想逃,被何青一脚踩在脚底下,眼神不再和煦:“说!” 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气愤道:“你们、你你们竟敢如此嚣张!!我可是禁军!我——” 夏宁不耐烦的打断他:“这只是吧?” 话音刚落,他的眼神还来不及恐惧,夏宁就已提起地上的剑走上前去,剑尖用力刺穿他的手腕! “啊————————” 痛极的叫喊声响彻夜空。 夏宁却还为解气。 她勾了勾唇,轻吐二字:“还有呢。” 悦耳魅惑。 可一下瞬,她的脚就狠狠碾在这人的腿间。 直涌天灵盖的疼痛让人疼的彻底晕死过去。 甚至连在场所有的官差、及自己人都觉得胯下略疼。 夏宁收回脚,指挥着赵刚把两人扔去草丛里,冷笑一声,“这冬日少量,就让野狼下来饱食一餐罢!” 剩下的三名官差看到囚犯三人都已挣脱了,且个个看着手段毒辣,当下就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生怕也把他们扔去喂野狼。 赵刚与何青将三个官差捆了关进囚车里,他们则是驾上马车,一路朝着京城赶去。 为赶着入宫,马车并未绕道去京郊的难民营。 在京城城门外才调换位置,夏宁等人进了囚车,由官差领着马车入内。 这一路上,他们早已被赵刚、何青等人吓得胆小如鼠,此时得了自由,也不敢随意下手报仇。 入了城门后,何青给城门值守士兵递了个话。 等到他们被押解入宫,在难民营的陆元亦就得到了消息。 他匆匆去报:“将军!夏姑娘、赵刚、谢先生、颜太医等人被押送入京了!” 耶律肃正在营中巡视。 难民营中药材不缺,剩下的几个太医虽不如颜太医来得重用,但有耶律肃坐镇他们也不敢随意敷衍,是以难民营中的疫病已然大好。 孩童又是满地乱跑,营中腾起炊烟袅袅。 生气再度回归。 耶律肃听闻这个消息,倒是不意外。 他调转步伐,沉声下令:“带上两名宫中御医,随我入宫!你去把难民营中疫病治愈的消息散播出去。” 这些时日,将军摁着不让消息传出去,怕就是为了此时此刻! 陆元亦摩拳擦掌,朗声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 何青等人被押送入宫,跪在甘泉宫内。 宫内热浪涌来,才跪了一会儿,夏宁就已生了一身的细汗。 鼻尖汗珠渗出,脸颊微红,如抹了胭脂。 她与其他人一样,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渊帝从台阶上走下来,看着跪在首位的何青,沉着面色问道:“朕下达的密令,你可曾收到?” “回陛下,密令臣已收到,命即日起屠魏远县三千人性命!” 何青竟是将这密令全数说出。 宫中还有其他宫女、内官在场。 闻言,面上神色微变。 渊帝没想到他会故意说出,仿佛在指责他是一个暴虐的君主,忽然暴怒,用手指着他厉声质问:“那你为何迟迟拖延!” 怒斥声在甘泉宫回荡。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见血方平。 甘泉宫内,众人皆是跪在伏地。 夏宁只觉得才暖起来的身子,又冷了下来。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是身体在畏惧面前之人,才知自己如此渺小,今日之事又会有多危险。 她紧闭着眼睛,只祈祷着魏娣与程乙能及时赶来! 她—— 还不想死! 威压之下,何青亦不敢抬头,努力平稳着语调,恭谨问道:“臣、斗胆问陛下一句,魏远县三千百姓可是您的子民?” 渊帝一挥衣袖,龙袍猎猎作响,吓得众人皆是一颤,听他怒道:“朕是天子!南延百姓皆是朕的子民。但是——”他踏着重重的步伐来到何青面前,帝王之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若是要为了京城、天下安稳,朕只能舍弃魏远了!容不得你来质疑朕!” 何青顶着心中惧意,抬起头来,言语清朗反问一句:“可若是疫病有治?” 天子之言,何容他人质疑? 更何况是渊帝。 他忽然敛起满脸怒容,想起眼前这何青是出身于将军府中,竟是怒极反笑,转身往后走了一步后,急转过身又沉怒折返,抬脚用力将何青踹翻,用尽了浑身的狠劲,指着他大声叱骂:“你和耶律肃——到底要计算朕什么!啊?!!” 震怒之下,无人敢言。 都无人敢开口劝他一句喜怒。 渊帝气血上涌,看着何青的眼中遍布杀意。 他死死压住胸腔中的怒气,强撑着不愿再这些人面前露出虚弱之态。 何青听渊帝这一句话后,顿时明白他心中疑惑。 他趴回去,连连磕头:“将军一心效忠陛下!忠心朝廷!” 渊帝却指着他,恨声逼问:“那你呢!你是衷心于朕还是联合耶律肃!” 逼问之下,一片静默。 在渊帝的心中,疫病虽然可怕,但它如今已然被控制在魏远县、难民营之中,不足畏惧,为迟迟没有治疫的法子,他完全可以舍弃四千人的性命! 他更忌惮的是—— 皇位不稳。 耶律肃的逆反之心! 此时,渊帝毫不遮掩的将他的猜忌表露出来。 甚至连何青说疫病能治一事都能怀疑到耶律肃身上。 而何青在短暂沉默后,他更是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罪人何青抗旨不遵,拖下去交由刑部立案收押,秋后问斩!” 何青跪在地上,身子都在颤栗。 不是畏惧。 而是愤怒。 这位渊帝—— 当真值得将军一心效忠?! 立刻就有侍卫上前,将何青拖下去。 赵刚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何青被判死刑,心中压着对渊帝的愤怒,膝行上前两步,“陛下明察!何青是因疫病——” “朕的面前,”渊帝阴沉、隐怒的眸子扫去,声音陡然拔高:“容得你随意开口?!来人!将这些罪民统统拖下去!还有——” 说着,他的视线扫到夏氏。 话音突兀止住。 夏宁的心脏几乎吊到了嗓子眼。 是她故意露出些许面容,冒着生死。 美貌,从来都是她最有用的利器! 她不敢保证能让渊帝动恻隐之心,但她敢保证,渊帝绝对对她这能迷惑耶律肃的外室感兴趣。 果不其然,她看见一双金丝绣了祥云的靴子落在自己眼前。 沉冷,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在上头传来。 “你就是那娼籍外室?” 夏氏压住心底畏惧,扬起脸来,坦然迎之,嗓音清丽:“是——” “放肆!”一旁的内官出声呵斥,打断她的声音:“一介卑劣娼籍,岂能直视圣颜!还不快将头低下去!” 她充耳未闻,杏眸中眼神平静,不见恐惧。 可偏她生的妩媚,眉眼皆是风情。 此时跪在跟前,身着素衣,不故作柔媚之态,反倒有了几分英气。 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渊帝从未见过的女子。 没有南延女子顺从的温婉,亦没有风尘女子的浪荡。 “贱民夏氏拜见陛下!” 夏宁拜下,视线垂落。 渊帝及时回神,垂下的手冷不防的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你就是用这张脸迷惑了朕的骠骑将军,是吗。” “贱民不敢,三年以来克己守礼,一心侍奉将——” 她说话时,眉睫微垂。 掩住眼底的惧色。 面颊微红,粉唇启合。 竟也能教人移不开眼。 渊帝甩开她的脸,如处置一只蝼蚁般:“妖女不得再留。来人,拉下去!” “陛下!贱民不服!” 在侍卫上前要将她拖下去时,她忽然叫了一声。 用力挣开侍卫的手,向着渊帝声嘶力竭道:“贱民献方有功,为何陛下还要置我于死地!京城疫病有将军驻守难民营的一份功劳,也有贱民的一份功劳啊!” 赵刚等人被她这番话吓得一脸惨白。 这夏姑娘是要自己作死吗! 这个时候还想问陛下要功劳?! 能活命就不错了! 渊帝忽然抬手,止住侍卫。 帝王威仪的眉眼扫来,携着冷意,却又透着冷漠,“你如今性命都难保了,竟然还想求朕赏你?” 言语嘲讽。 而一旁的何青却眸光微动。 皇帝……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若夏氏继续说下去,那必定会提到疫病一事!渊帝最是注重面子,只要他愿意听进去,他们就能有救了…… 这夏姑娘当真是孤勇…… 夏宁垂泪,重新跪了回去,再次开口时已然没了刚才的失控,不卑不亢道:“贱民活了十多年,什么难听点话没被男人、女人骂过,如今既然都要死了,该贱民的得了,死了都要带下阴曹地府,和阎王老子拼一回挣一回下辈子去!” 说到后面,她眼中露着狠色。 命运不公、却不认命而是以己抗命的凶狠、野蛮。 蚍蜉妄图撼树。 虽然可笑,也让人刮目。 渊帝第一次见到这般女子,便允了她继续说下去。 夏宁得了恩准,才继续回道:“贱民七八岁时曾得过一回怪病,今年疫病起来,病症与当年得的怪病一模一样,便写了方子献给将军,经由病患服用,症状果然有好转之像,贱民献方有功,难道就不该得陛下一二赏赐么?” 渊帝眉心微蹙,偏头去问身侧的内官,压着极低的嗓音:“难民营中的疫病好了?” 内官亦是一脸糊涂,“奴才不曾听说啊,昨儿个将军递上来的折子里也没说这事。” 渊帝一转脸,怒斥夏宁一声:“你当朕是好期满的是吗!若是方子有效,为何难民营中迟迟未曾传来消息!” 夏宁眼神微愣。 旋即面露惊慌之色,连忙匍匐在地。 这些表情教渊帝看的一清二楚。 她卑怯的呢喃着:“不会的……不会的……”连说了两句后,哀求着说道:“那方子定是有效的啊!贱民亲眼所见啊陛下!” 渊帝却不愿再听她胡言乱语。 丢了魂似的夏氏宛若疯妇,眼中那些倔傲、孤勇之色统统消失不见。 渊帝看的心中满是厌恶。 就这样心性的娼籍,竟也能让耶律肃为了她行事如此荒唐! 他背过身去,话音冰冷:“都给朕拖下去,关入死牢!” 赵刚不停的用眼神暗示谢安及颜太医。 此时此刻只有这两位说话罪有分量。 一旦进了死牢,再要翻案就难了啊! 颜太医早就被吓得三魂四魄都飞走了,而谢安却一直低着脑袋,亦是被吓得不行,连何青都不发一言,面如死灰的被侍卫拖下去,送去刑部死牢。 死牢并不分男女。 一人一间,他们都分在一处。 一进死牢,狱卒走后,赵刚就快步走到铁栏杆处,不甘心的问道:“难民营如今如何我们都不知道,但是魏远县的谢家村的的确确有好几位病患已经好了,甚至连先生染疫都好了,陛下肯定会疑心,一经调查后肯定会信啊!” 何青半曲一个膝盖,眉宇淡雅,即便伸出死牢,也不见他神情慌乱。 反而看向关在对面的夏宁,“夏姑娘为何不说呢。” 夏宁这几日就不曾好好休息过。 连日奔波,再加上在甘泉宫内受了惊吓内心惊恐所致,此时只觉得心慌气短,也顾不得地上潮湿阴冷,只躺在茅草上闭目休息。 在进入皇宫之前,她偷偷吃了一颗护心丹,剩下的便在宫门口被搜身的拿走了。 饶是吃了护心丹,此时也难受的很。 只想休息。 听着赵刚聒噪,何青又问她话,夏宁没了好脾气,不耐烦答道:“你蠢么,魏远县一提就等于提醒他抗旨,令他疑心耶律肃,我继续提作死么。” 赵刚皱眉:“可不提我们也会——” 死字还未出口,就被何青打断了。 何青缓声答道:“魏远县之事不能我们自己提。”他忽然浅笑了一下,眼中的柔光微漾,“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第98章 他要民心还是要朕的天下?! 耶律肃尚未入宫,就得了何青等人被下大狱的消息,却中途并未进入京城。 陆元亦不解,只得驱马追上。 等到回了难民营后,陆元亦才敢询问:“将军,为何又不入宫求见陛下了?” 耶律肃背着手,身披玄色狐毛大氅,踱步走在营中。 冷冽的目光投的悠远,清冷的嗓音伴随着一团团雾气,“你说押解入宫的都有谁?” 陆元亦思绪片刻,很快答道:“城门士兵来报,有何青、夏姑娘、谢先生、颜太医这四人。” “可有程乙?” “倒是不在其中,但程乙本就是暗卫——可他在魏远县也是露了面的,难道是疫病为好?也不对啊……谢先生都入京了,程乙寸步不离先生,为何不在?” 耶律肃却不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 只吩咐下去,密切监督城门进出之人,一旦发现程乙入内,立刻就要来报。 何青行事缜密,程乙不在其中,许是留了后招。 他到时再入宫也不晚。 这个夜晚,无人安枕。 甘泉宫的寝宫内,时至半夜,渊帝忽然惊醒,惊慌失措的双臂一阵乱挥,睁开眼后气息不匀,满头都是汗水,沿着苍老的面颊滑落。 此时的渊帝,看着竟是比白日更老了许多。 内官听了动静,连忙举着烛火进来。 蹲在龙榻旁,小心翼翼的道:“陛下?” 渊帝任由另一名内官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嗓音无力、暗哑,“明日,明日召耶律肃入宫来见朕!” 提起这个名字,他眼底更是一片惊色。 梦境之中,他看见耶律肃—— 反了。 全天下的人都站在他那一侧,谩骂他是刽子手皇帝! 四千个冤魂缠绕着他,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内官见渊帝面色惊魂未定,越发柔和的声音,徐徐劝道:“奴才记下了。陛下,时辰还早,陛下再躺下睡会儿罢。” 渊帝缓缓躺下,精神已然支撑不住。 才要闭上眼,却又掀开,冷不防开口:“二皇子如何了?” 内官犹豫了须臾,才不忍道:“二殿下已出现了腹泻之兆,人也愈发削瘦了……” 恐怕,时日无多了。 这句话,内官如何敢说。 渊帝皱起眉心,思虑重重。 鬓边的霜白刺目。 他低声呢喃着:“朕下那屠村令真的错了?这是上天在惩罚朕么……一场疫病赔进去两位皇子……还有耶律肃在虎视眈眈……” 身旁的内官听见最后一句话,吓得连忙伏下身去。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无声。 渊帝已然睡着。 这一夜噩梦连连,次日晨起,渊帝心情本就不佳,面色发青。 又在上朝时听见官员来报,京城中传遍了消息,难民营里的疫病已然痊愈,都归功于骠骑将军,还有官员说既然已经治好,为何骠骑将军迟迟不上报? 皇宫中的二皇子病入膏肓,将军又为何不派人前来医治? 渊帝当朝并未发作。 忍着回到甘泉宫里,气的将桌上的一应器皿统统砸了。 “又是他!” “他到底要作甚!” “他是要天下的民心?!” “还是要朕的天下?!” 内官却不敢上去劝。 渊帝气的咳嗽不止,才扔下了手中的茶盏,摁着胸口岣嵝着背连声闷咳,最后竟然咳出一手心鲜红的血来。 吓得内官跌倒在地,跑去请太医来。 太医号脉、开方子,说的无非是陛下咳疾发了,切勿情绪过大波动云云。 煎煮了汤药由内官端来服用后,渊帝已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内官大着胆子禀告一声:“陛下,骠骑将军来了,正在宫外等候。” 渊帝怒气未消,“教他在外面候着!” 内官想要再劝,陛下却已昏睡。 骠骑将军战功赫赫,且治疫有功,此时整个京城都在称赞将军,陛下却堂而皇之的将他晾在门外,这无疑就是在打将军的脸啊! 便是如何衷心之人,怕也会心寒啊。 - 等到渊帝醒来后,已近下午。 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太后静坐在一侧。 内官要上前扶他,被渊帝挥开了,自己撑着胳膊坐起来。 好好睡了一觉后,渊帝的面色已好转许多,只是在看见太后之后,眼色微嘲,开口苦笑了声,“连太后都为了他来说朕的不是么?” 太后闻言,手指停下拨动佛珠。 抬起视线,慈爱的视线蒙上了一层淡色。 她素来知道皇帝多心,但听见他连自己都疑心,未免心下有些不适,想起门外站着的那个孩子,即便被皇帝如此冷遇,他亦不曾拂袖离去,仍然守在甘泉宫外,她本不想为耶律肃求情,听皇帝这么说后,她就如他的愿:“他到底是禾阳的孩子——” 渊帝脸色一沉,掀开被子直接从床上下来,垂下视线,拿出了帝王气势:“那是她与戏子生下的杂种!是皇室的耻辱!” 太后将佛珠往手里用力一攥,发出吱嘎响声,紧接着怒斥一声:“皇帝!慎言!” 渊帝这才知道自己口不择言,说错了话,但面上不见丝毫愧色,语气敷衍着说道:“母后,儿子这些日子被疫病所累,难免脾气急了些,还请母后不要往心里去。” 太后面色不变:“你素来是疑心重的,我自是明白你皇帝难做。但是,禾阳是为了谁嫁去的西疆?是如何求着你我照看肃儿的?又是如何死的?又是谁在禾阳死后连质问都不敢问一句西疆的?”老人家咄咄逼问,句句叩心,念及自己女儿惨死异乡,心中愤懑:“这些事,难道皇帝都忘了不成?!皇帝忘了也不要紧,毕竟人走茶凉,可现在在外面跪着的是你们耶律肃的血脉!他为了耶律家的江山从那么小就进了军营!这些年来击退西疆!降服东罗!不说战功累累,那也是满朝无人能比得过的军功!可皇帝你呢?!除了疑心他有异心处处忌惮外,你对他可有几分感激几分愧疚?!” 面对太后厉声质问,渊帝的面色难免不快。 他冷着脸色,反问一句:“儿子能不怕吗?他一日日强大,百姓日日赞他,朕身为天子,如何不惧他!” “皇帝……”太后只得沉叹,“为帝王者,需得天下贤才为自己所用,若只会忌惮防备,皇帝手上能有多少人可用可信?先王……已经错了,难道你还看不懂吗?!连区区东罗都敢欺负到我南延头上,连哀家亲生唯一女儿都要远嫁和亲西疆,这些种种,你坐在那皇帝宝座上难道还看不懂?!” 说道最后一句,太后已有怒色。 恨其不成钢! 但对上皇帝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眸,她目露绝望,摆了摆手,“罢了!这终究是你们耶律家的江山。” 她起身要走。 苍老的背影在起身时,略显蹒跚。 渊帝伸手,意图挽留:“母后——” 太后驻足,让宫人把她带来的东西拿上来,放在渊帝面前。 解开盖在上面的红布后,下面赫然是一把万民伞! 地方官员离任时,若当地百姓送其万名伞,意味着实在赞扬这位官员像万名伞一般遮蔽一方百姓。 这把万民伞上并非是小绸条,而是麻布、棉布等布料。 甚至连墨都没有,是用血书。 渊帝见后震惊,脱口问道:“这是难民营中给他的?” 太后看他的眼神一片冰凉。 渊帝竟有些不知所措:“儿子……” 太后冷冷打断他的话,“这是从魏远县逃出来的孩子送来的!陛下下了屠村令,却有人拼着抗旨也要救下三千百姓。既然既然连当初瞒报疫病的县令都还留着他的性命,难道救了魏远县三千性命的功臣,竟要成为刀下冤魂不成?” 她鲜少干涉朝局。 只是—— 这次渊帝太过寒人心! 说她是私心也好,说她是为了耶律家的江山也罢,她该说的,也都说了。 太后敛起面上肃穆之色,蹙起的眉间沟壑深深。 “皇帝自己想想清楚吧。” 说完这句话后,她才离开甘泉宫。 渊帝缓缓蹲下身子,将万名伞折叠起来的伞布扯开些,看着上面一个个笔迹拙劣的名字,还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蹲得久了,一时之间竟起不了身。 那一刻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扪心自问: 他有何错? 甚至连他的侍从都能如此得民心所向,他放他,又有什么错? 他的皇子尚未长成,待他百年之后,若需要由耶律肃来辅佐年幼新帝,到时他振臂一呼,天子异位,怕百姓只会欢呼—— 耶律肃如今是衷心。 可看其行事,抬举自己的亲信,提高声望…… 他防的是将来,又有何错?! 难道真要等到他逼宫篡位那一日,太后才能明白他的忧虑不成?! “陛下。”内官忽然出声。 渊帝这才回神,想起他还在宫外候着。 这才扶着内官的手,动作迟缓、僵硬的从地上站起来,“宣骠骑将军进来罢。” 内官这才松口气,应了声是。 耶律肃得了允许进入甘泉宫内后,身上的寒气激的一旁的内官一凛。 他上前两步,双手平举着折子一封,密函一封。 渊帝只当没看见他呈上的东西,走到耶律肃面前,语气宛若长辈般亲厚寒暄着:“朕旧疾发了,吃了药昏昏睡去,竟是忘了命宫人宣你入宫一事,害你这大冷天的在外头守了那么久。” 说着,语气微顿,看着耶律肃的眸光愈发亲厚,“太后还是最心疼你了,过来把朕训了一顿。”他笑了两声,摇着头,一脸无奈道:“朕都这么老了,还会被太后训斥,倒是……让朕想起了从前的日子,你母亲——” “陛下,”耶律肃不冷不淡的打断他的追忆往昔,“请您先过目。” 还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 渊帝被打断后,有一瞬间的不悦。 但很快被掩去。 他随意指了下,“朕整日里看折子,看的眼睛都乏了,你念给朕听吧。” 像是对他极为信任。 耶律肃也不推辞,答道:“一封是臣所奏,难民营得了治疫的方子,疫情已经好转,再过十日,所有患者皆能痊愈。上奏请问陛下,该如何处置这些难民。” 他说的语气平平,但渊帝却难平静。 难民营得了治疗疫病的方子,耶律肃果真迟迟未报,偏偏在他发落了几人,又受到了魏远县的万名伞后才来。 这些—— 难不成皆是巧合? 耶律肃故意说‘得了一个方子’,难道就是那外室提供的?亦或是——他给的外室? 渊帝隐忍着胸口翻滚的情绪,做出一派惊喜之色,“疫病之事朕已经听说了,肃儿,这事当真是辛苦你了。”随后话头一转,继续说道:“当初朕设立难民营是为了助其度过雪灾,等到雪灾过去,开年后罢,命户部一一合适那些难民户籍,将他们原籍劝返,若要留在京城,就需要有担保、媒介之人。这些都是由户部管理的,朕会命户部接手此事,还有呢。” “还有一封密函,是何指挥使送来的。只是送密函之人被人扣下,拼死逃了出来,最后倒在了难民营不远处,委托臣将密函呈上给陛下过目!” 渊帝挑了下眉。 这段话中,信息实在太多。 他一时难辨真假。 拿起密函展开一看。 上面正是何指挥使汇报夏氏送来的方子对疫病有效,魏远县疫情好转但药材不足,请陛下支援。 而落款日期,是他下了屠村令的第三日。 那时,魏远县报来疫情已然失控。 为防止外溢,他不得不下了屠村令。 本该是这封密函先到,但却被扣下,禁军统领递来何青抗旨、并私自放入耶律肃亲信的消息,他才下旨捉拿何青等人回京。 渊帝看着手上这张密函,字行之间,皆是何青得了方子的喜悦。 难道……他竟是错了? 他缓缓移动视线,又看向地上的万民伞,想起太后所说,这万民伞是魏远县百姓知道何青被捉拿后,递上来求情的。 不论何青目的为何,他的的确确救了三千百姓。 渊帝的身子摇晃两下,跌坐在圆凳之上。 不—— 他没有错。 是这些人有意欺瞒! 浑浊的眼中,眼神复杂,复又看向耶律肃,“难民营一事,你为何迟迟不报?你将自己的亲信、乃至外室送去魏远县,又为何不报?” 第99章 “如你所愿” 耶律肃几乎要冷笑出声。 都到了这个时候,渊帝竟然还想着要将责任推卸给他? 他拱着手,语气极淡的回道:“陛下命臣守住难民营,难民营疫病未止,臣若过多过问魏远县之事,陛下会如何想我?文武百官会如何理论于我?但三千人性命危在旦夕,臣便擅自做主,将献方的夏氏、治疫颇有几分自信的颜太医一并送去魏远县,若魏远县的疫病能有所好转,再由何指挥使上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那才是名正言顺——” 他稍作停顿,淡漠的语气急转直下,透出几分狠色:“却不料其中有小人作祟!还请陛下明察!” 明察? 他还能明察什么?! 太后将万民伞送到他的面前,斥责他对耶律肃一党疑心过重。 耶律肃紧接着地上被扣下的密函,有证有据,足以说明何青虽是抗旨,但绝非是目中无人擅自做主。 而那夏氏—— 更是几次番提醒他,若无夏氏献方,疫病绝不会这么快就得到遏制! 就差明摆着说他判错了案,险些造成一场冤狱! 渊帝的面庞火辣辣的疼。 胸口一阵阵闷痛。 面上却还要维持心宽明理的帝王之尊,“竟是这样?!那起子小人竟敢谎报疫情随口攀诬朝廷命官!还妄图蒙蔽于朕!”说罢,厉声下令:“传朕口谕,禁军统领、魏远县县令等涉及魏远县一概人等,立死罪!不必等到秋后问斩,当场处死!” “将何青等一行四人无罪释放!” 两道口谕颁布,内官自然应下。 耶律肃等了等,却并未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拱手再次开口,只叫了一声陛下。三 并未多说其他。 只是将手中的密函双手托举起来。 但这已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渊帝看着耶律肃微微躬身,不曾直视自己的姿态,眼中冷意迸现,才继续说道:“何青抗旨在先,但治疫有功在后,念其一心为民,现官复原职,赐他斛珠一颗。另夏氏献方有功,抬其为良民籍,赏白银百两,其余二人,皆赏白银百两。” 其中,独独跳过了一人。 耶律肃。 说完后,渊帝又问了他一句:“你看,如此可满意了?” 听不出喜怒。 耶律肃对这位陛下早已灰心丧气,不再有任何指望,对他这些挑拨自己情绪的手段并不在意。 他的功劳,整个京城都知晓。 他渊帝,难道真能不赏他? 不过是在此时挫一挫他锐气罢了。 耶律肃浅浅躬身,“臣替夏氏谢陛下恩典!” 渊帝撸着胡须,似笑非笑:“将军就不替你的旧部谢朕恩典?” “何指挥使乃朝廷正四品武将,效忠陛下、南延,如何轮得到臣替他做主谢恩。” 耶律肃答得一板一眼。 渊帝笑了一声,口吻和蔼道:“好了,若无事就早些离宫去接人罢。” 耶律肃后退三步后,才转身迈着沉稳的不乏,离开甘泉宫。 在甘泉宫门合上的那一瞬间,茶盏掷地的声音猛地响起。 吓得门口的侍从跪了一地。 - 死牢的日子并不好过。 空气潮气、阴冷。 老鼠横行。 饭菜更似泔水。 即便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了,但时值寒冬,在那种地方待上一天一夜,实在是能要人半条命。 更不用论身子骨不太好的夏宁,还有颜太医。 出狱后,这三人早早撑不住,昏死过去。 所以并未见到前来宣读渊帝又一道口谕的内官,命何青暂代禁军统领之职,前往魏远县继续治疗疫病,又命颜太医一起前往。 等到夏宁再一次醒来后,入目所见熟悉的帷帐,竟温暖想要落泪。 艰难时刻,她也能忍。 但骨子里,夏宁仍是对生活品质有所追求的。 既然能享受,又为何要虐待自己? 不得不说,这床、这兽金炭、这温暖松软的被褥,实在太舒适了。 夏宁动了动胳膊,想要撑着坐起来,守在外面的竹立便听见了动静,连忙挑了帷帐入内,蹲在一旁,眼眶里滚着激动的眼泪花儿:“小、小姐!您醒了……身子感觉怎么样?疼么?饿么?难不难受?” 她略一颔首,苍白的脸上浮现丝丝缕缕的浅笑。 看着小哭包竹立的模样,眼梢微热,捏着骄纵的语调,说道:“你家小姐饿了,快去端来——” 竹立连忙抿住嘴巴,侧耳倾听,唯恐错过一个字眼。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粥小菜。” 竹立愣了下,扭过头来,看着夏宁面上熟悉的笑容,她也禁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但眼泪珠子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又哭又笑道:“是!奴婢这就是去准备!” 起身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夏宁有无数问题想问,但万事不急,吃饱喝足后,再一一询问。 左右,她这次赌赢了。 彻底赢了。 想起那道抬她为良民的旨意,夏宁就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她已一步步逆天改命! 从南延最卑微的娼籍、到贱籍、再到良民籍…… 她做到了。 之后,便是自由。 夏宁下意识的抬手去抚摸发髻里的发簪,却发现自己散了一头头发,枕头旁边也并无那枚梅花发簪,在她慌张的起身寻觅时,想起自己在魏远县,将发簪当做利器甩出去了。 夏宁:……………… 只得用力拍了下脑袋。 索性现在疫病止住,她能再度将那首饰店的店主传来,正好,她也有事要请他协助一二。 竹立很快端着清粥小菜回来,期间再无其他丫鬟进出跟着伺候。 夏宁若有所思,但未立刻询问。 在吃饱喝足后,她懒散着神情,半躺着靠在床上消食, 竹立要收拾碗筷,却被夏宁留下,命她坐在床侧说话。 夏宁仔细看她两眼,打趣道:“看着竟是瘦了些,可是担心我担心的?” 竹立连忙用手捧住脸颊,连连点头:“那日小姐忽然消失后,奴婢吓得险些三魂七魄统统飞走了,后来听雪音说您是去了难民营,更是吓得睡不着觉,难民营可是收治疫病病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去呢!” 夏宁连忙伸手安抚她,口吻像是哄骗孩童似的纵容,“噢噢噢,不生气了,是我不好,不该一声不响就出走了,下次我肯定提前知会你一声。” 竹立点头,红着眼睛,刚要点头,点到一半,冷不防抬起脸来,瞪着溜儿圆的眼睛看她:“小姐下回还要去哪儿?!” “唔……不好说,还没想好。”夏宁托着腮,微蹙着眉,若有所思。 结果将竹立吓得哭了起来,拽着她的袖子好不可怜。 怎么安抚都止不住眼泪。 说小姐好狠的心,竟然又要抛下她不管云云。 听得夏宁头如斗大,但是自己将人给惹哭了,硬着头皮都得哄好。 她叹了一口气,一脸哀怨的看着竹立,说道:“你家小姐鬼门关走一回,连大狱都下了一次,才被抬了良民籍,没听见竹立恭贺一声也就罢了,还拿眼泪来威胁我,之后,想要赏钱是不够了。” 她故作伤心的偏过头去,不再理会竹立。 竹立哪里受得住这样话。 是哭也不敢哭了,说也不敢说了。 跪在地上猛磕了一个脑袋,声音大的将夏宁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她额头,果真看见额头上红了一块,又气又笑,“好了好了,我不生你气了!” 竹立这才傻兮兮的笑了,“小姐心真好!” 夏宁脸上笑意漫出,“傻丫头,地上凉,快起来,坐在床边,咱们姊妹俩再说说话,我还有事要问你。” 竹立热热闹闹的谢了恩,这才站起身来,在床边坐下。 待她坐定了,夏宁问道:“我自大牢里出来后,这回又昏睡了几日?” “小姐睡了一日。” “赵刚、何青他们呢,也都回将军府了么?” 竹立却是摇头,“奴婢不太清楚,将军单把小姐送了回来,留了谢先生在府里侍候,将军又出门去了。” 夏宁思虑一刻,皇帝会放他们,也就是说魏娣、程乙他们将万民伞送到了。 那个小丫头片子又去哪儿了呢? 她心里挂怀,想要询问,听见门外院子里又传来脚步声,她理了衣裳,才让竹立去开门迎人。 谢安绕过九曲屏风,进得内室里,拱手见礼:“夏姑娘安好。” 态度倒是比在魏远县时恭敬了一分。 夏宁也客客气气的颔首,“谢先生好。” 谢安进来后,倒不急着上前把脉,单听她的声音,虽有疲乏,但中气尚好,进来时粗看一眼,面色也粉白有血色,眼神清亮,并无大碍。 他又恭恭敬敬的拱手道喜:“夏姑娘大喜!” 夏宁的话音里透了分笑意:“托先生福。” 两人一来一往,皆不再提魏远县里种种情形。 什么跳上马车威慑众人、又指使魏娣讨要万民伞、怒将禁卫投喂野狼等等事迹,在将军府中,都像是没发生过的一样。 眼前这病中依旧艳色的夏姑娘,仿佛从未变过。 谢安内心更不敢小瞧她了。 这女子,心狠手辣。 怕是远不满足于良民。 客气一番后,谢安才上前号脉,老神在在回道:“姑娘只是有些脾胃不调,加之受了风寒,吃两服药下去便能痊愈。” 夏宁抬起手,轻按了下心口,眉眼温柔的看去:“谢先生,之前我伤了心脉,如今仔细将养上些日子,能痊愈么?” “姑娘——”谢安将话在嘴边滚了一圈,才止住没说出来,换了个口气,答道:“病根子种下了就不容易根除,但姑娘底子不错,仔细静养上个把月,切勿动怒发病,应当就能好了。” 个把月啊。 夏宁心神微动,算了下日期。 如今进了一月,已至年下,养伤个把月那就要到年后。 年后…… 年后各色生意兴起…… 她想的深了,忙一敛心思,掀起眉睫,杏眸看向谢安,柔柔笑道:“多谢先生,改日我在登门道——” 谢安连忙抬手制止,想也未想就拒绝了:“姑娘不必如此,医术之事老夫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夏宁抬起柔夷,轻掩着唇,竟然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 她眼梢扬起,笑了一声,拖着曼妙的语调:“先生不必如此紧张,咱们,来日方长~” 浑然一派不正经的强调。 显然是不肯轻易妥协。 想起夏氏的诸多行径,谢安后背生凉,忙不迭的收拾药箱,“姑娘自重慎言!我这就下去开方子抓药,姑娘好生歇息罢!” 一肩背起药箱,拔腿转身就走。 夏宁还不放过他,嚷着说道:“待我大好了,就去给先生打下手,如此神医,怎好连一个学徒都没有呢……” 谢安的脚步更加紊乱。 甚至不敢回头:“不必劳烦姑娘,自有那魏小丫头给我帮忙……” 扔下这句话,狼狈的逃出了正室。 夏宁听见了魏娣的下落,心下一安。 转念一想,嘴角勾起。 有魏娣在那儿,她还能正大光明的去了! 大约是谢安也留意到了,后面的声音直接匿了,估计这会儿早就悔的肠子都青了罢! 夏宁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要渗出来了。 在竹立看来,女子学医就等于是天方夜谭,不可能的事情,她也只认为小姐是在拿谢先生取乐,看着小姐那么高兴,她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主仆两人,笑成一团。 屋子里满是银铃般的笑声,直接传到院外。 才进了前院的耶律肃,就听见了正室里的欢笑,似曾相识的一幕,令他眉间的霜寒淡去,抬脚就往正室走去。 在耶律肃进了屋子后,夏氏已起了身子,站在九曲屏风一旁,肩上披着外衣,面颊因笑而添了几分红润,杏眸水润动人,盈盈福身,“将军。” 柔媚的调子,传入耳中,说不出的悦耳。 夏氏,一惯会这些狐媚手段。 耶律肃脸色虽冷,但眸光却一直落在她的面上。 竹立悄声退下,轻轻掩上门。 夏宁站直了身子,注意到他灼热的视线后,笑容愈发深邃妙曼,视线轻抬,迎上他的,粉唇轻启:“这回,奴赌赢了——” 在她张口说第一个字时,耶律肃就已跨着大步朝她走来。 克制着情绪,在她面前停下。 伸手,粗粝的掌心轻抚着她的面颊,微垂下的视线隐忍,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眸深深看入心底,吐出的话语冰冷,“如你所愿。” 落入耳中,却是滚烫。 第100章 奴想侍候将军了 是如她所愿—— 愿与她携手至白首? 夏宁热泪盈盈,含在眼中没有滚落下来,凝聚在杏眸中,仿若有万千星辰璀璨闪耀。 她上前一步,眼睛的泪意将要涌出,昂起脸来,直视着他。 缓缓开口,声音小心翼翼,却又隐含着期盼:“将军……将军说什么,我,我竟是听不懂,如、如何愿?” 嘴上明这么问,但她的眼神、表情早已将她的心思写在脸上,她已懂了。 两人逐渐靠近,呼吸纠缠。 炙热滚烫。 在她热切的注视之下,耶律肃低下头来,双唇轻轻触碰上她柔软的唇瓣。 如她什么愿? 携手至白首? 凭她区区一个外室,竟然也配和他提这个痴心妄想,想让他宠她一辈子不成? 心中是嘲讽、不屑。 但他将夏宁揽入怀中后,触碰到她的肌肤后,像是食了罂粟一般,迟迟不愿意松开怀中的这份媚色。 任由自己短暂的沉溺进去。 短暂又隐忍的亲热过后,耶律肃克制的松开她,而夏氏却像是赖在他身上似的,迟迟不愿意松手。 柔软、微凉的指腹在他的胸口打转,一会儿又用指尖往下滑去,勾弄着腰带,行为不算放肆,却一刻也不安分的四处胡作为非。 难得温情绵绵的时刻,耶律肃不曾斥责她,夏氏越发猖狂胡来。 偶尔闹的过分了些,就被他压住手背轻轻拍了下。 打的实在狠了,夏氏便一副委屈的模样。 耶律肃原也不是喜欢沉溺这些儿女情长中的性子,陪了她会儿后便想抽身离开,去旁边书房处理正事,谁知夏氏如何都不肯松手,眼神不安分的,嘴角含着媚气的浅笑,勾住了他的腰带。 踮起脚尖,轻声低语道:“奴想侍候将军了。” 她说的坦荡,毫无扭捏之色。 掀起眼时,眸子潋滟。 情色浅浅。 耶律肃冷下了脸色,“胡闹!” 夏宁扭了下身,那动作更像是紧贴着他的身子微蹭了下,“哪里胡闹,在难民营时将军还那般这般的欺负奴家呢。” 好好一句话,被她说来,情欲熏染。 耶律肃的耳廓红了些许,也想起了在难民营时的幕幕,但脸上的脸色更沉,眯起眼睛,危险道:“看来你教训还没吃够。” 说罢,单手禁锢她纤细的腰肢,还打算摁着她伸手要打。 夏宁扭着身子四处闪躲,就不让他抓住。 屋子里暖气烘得很足,没闹了一会儿,夏宁已出了一身的汗,面颊微红,唇色红艳逼人,气息不匀,胸脯随着剧烈的喘息起起伏伏。 最终,还是被耶律肃禁锢在胸前。 粉白的脸上笑意未停。 色美又纯欲。 安静下来后,呼吸又一次变得冗长。 耶律肃的视线威慑她一眼,冷声吩咐她好好休息。 夏宁咬着唇,眼神暧昧的扫他。 单手掩唇,却掩不住眼梢的娇媚之态,“原是将军心疼奴家,不愿意折腾奴家呀。” 夏氏故意扭捏着语调,也不肯好好说话,扭着绕着音调,赔着她的眉眼之态,生出多少妖娆情色来,还娇嗔的睨他一眼,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胸口:“将军早些说了就好了呀,奴家还以为将军是不愿意疼奴——哎哟~” 又是这幅不好好说话的强调。 耶律肃下意识皱眉,手用力戳了下她的脑袋,引得夏氏娇呼一声。 听得她这固态萌生的调子,耶律肃的声音虽冷,但却透出些许无奈来,“你脑袋里除了这些东西,就没其他事情了?” 罚了多少遍女诫,也不曾学会皮毛。 耶律肃算是明白了,那些都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是再抄上一万遍,这夏氏浪荡风尘的调子也难以调教。 夏氏垂眸,嘴角轻笑,言语仍旧轻浮,“奴是外室,能做的无非就是侍候将军罢了,便是抬了良民,也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学那些个规矩礼仪的,做给谁看呢。” 她说的漫不经心。 却让耶律肃从温柔乡中清醒。 他沉默片刻,并未立刻接话。 他想起何青与他汇报,夏氏在魏远县的行事。 桩桩件件皆出于他的意料。 在何青口中的夏氏那么陌生,也是那么心狠手辣,全然不像是他养了三年,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夏氏。 此时此刻,他看着怀中的夏氏,忍不住会去猜测—— 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是否也是别有算计。 但她伪装的那么好。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窥探不出其他的情绪。 既然要藏,最好是藏上一辈子。 教他彻底不要发现才好。 耶律肃伸手捏住她的脸颊,语气恢复如常,“你见过哪家外室能住在主子的前院?” 夏宁柔柔一笑,“奴不就是么。” 耶律肃冷冷看她一眼,抽回自己的手,对她这个回答极为不满意,“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来看你。” 说着,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 被莫名其妙生气的夏宁无语了一瞬。 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提步追上去,刻意慢了两拍才追上他,两条胳膊从他的腋下插入,双手抱紧他紧实的腹部,又将脑袋贴在他的身后,柔媚着嗓音道:“将军莫生气呀,奴都懂得,亦都想明白了,是将军对奴家千般好万般好,奴与您玩笑呢,下次再也不敢了。” 耶律肃伸手用力掰开她的手。 转过身去,冷哼了一声,“真懂了?” 他这一问,夏宁自有更厉害的对策。 她骤然红了眼眶,鼻尖蹭的微红,言语哽咽着说道:“当真懂得……只是,只是奴怕自己谁出来,又怕将军不说出来,这天大的好事只会成了奴的一厢情愿,就不砸在我这脑袋上了。我……我从未敢想过能有今日……昨儿个在甘泉宫里时,陛下盛怒,我只当……要与将军缘尽……如今……如今还能抱着将军……还能得将军两声叱骂……还能……侍候将军……奴一时高兴的昏了头……” 美人落泪,泪水晶莹。 眸子染了泪意,愈发美艳。 她缓缓诉着衷肠,单手揪着胸口的位置,恨不得将一颗心里的欢喜、庆幸统统要剥开来给他看。 耶律肃对她早已心软。 看她这幅模样,心底酸胀,动作先理智一步,粗粝的指腹已然擦去她面上滑落下来的眼泪,但这一擦,却招来了更多的眼泪。 夏氏像是个水做的人。 高兴也哭,委屈也哭。 哭的他微微叹息一声。 最终,压下头去,削薄的双唇逐渐靠近。 夏宁只当他要以吻封唇,有心想要继续拉扯一番,头略一偏过,双唇落在了她的眼睛之上。 忽如其来的触碰,令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睫。 她愣住。 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抵在他的胸口,潜意识的想要把人推开,但意识摁住了她的排斥。 耶律肃的双唇也中止了她的眼泪。 再次分开时,粗粝的指腹一上一下捏住她的下颚,逼迫她抬起脸来,望着微微红肿,眼角艳色丛生的眸子,他冷漠的眸子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温柔,低沉的嗓音醇厚,褪去冷漠后似能轻而易举就深入人心,带着难以抵抗的攻势,“你这双眼,为何总有这么多眼泪哭得出来。” 夏宁腻歪进他的怀中,娇声道:“不都说女人是水做的。” 一边说着,还一边不安分的挪动着。 “站好。” 在那事之外,耶律肃对她已经算是纵容了。 只是夏氏愈发过分。 夏宁两手轻拽着他胸前的衣襟,抬起一双无辜可怜的眸子,“奴累了~没力气了~需得将军抱着才能回去~” 耶律肃哦?了声,眼睛危险的再度眯起:“当真?” 夏宁故作惊吓的瞪大双目,模样比方才的柔媚多了几分灵动可爱,手还往后捂住自己的双臀,脸上哂笑着道:“不……” 才退一步,耶律肃就跟了上来。 将她打横抱起,三步并两步走到了床边,用里面一扔,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轻柔,砸的夏宁臀部一阵钝痛。 而他还背着手站在床边,阴影投下,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森冷的嗓音响起:“明日起就会有宫里的教习嬷嬷来教你规矩。” 夏宁:???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耶律肃已离开正室。 徒留夏宁一人在房内怀疑人生。 她只是在他面前没规矩罢了,那些都是情趣,他不还挺享受的么?况且她在外面人前她规矩可足的很,怎么忽然要教她规矩? 夏宁咬着唇瓣,不知不觉的用了些力,失了分寸。 直到口腔中溢开淡淡的血腥味,她才松了牙关。 耶律肃,他当真要给她荣宠不成? 她迅速恢复理智,扬声叫了竹立进来,命她将上回那家卖绒花的首饰铺子的掌柜的请进府来,她想再买些时新的款式。 竹立笑着回道:“那家掌柜的前儿个还来递了话,得了些新样子样献给小姐,只是当时小姐不在,奴婢就没收他东西。既然小姐喜欢,奴婢立刻就让小厮去传话!” 夏宁双手轻轻击掌,娇柔的面庞上皆是期待。 “好,速速去!” - 宫外疫病迅速好转,京城也因这好消息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各大铺子的生意异常火爆。 尤其是时值年关底下,是什么时新的年货、罕见的物件、稍许昂贵的东西到了年底也都能咬咬牙买下了。 京城又是勋爵富贵人家聚集之地。 一块砖头砸下来就能砸死个清官、商贾之家的地儿,年底各处走动的也频繁起来。 这家夫人攒了个什么赏花宴,那家夫人租了个牌局…… 热热闹闹,你来我往,府门前马车来往,好不热闹。 什么脂粉、头饰、衣裳,更是卖的格外好。 年底嘛,高门大户的正投娘子们也能待着府上未婚的女眷走动,四处相看起来了,若是成了的,明年开春定下来,大定小定聘礼等等流程走下来,可不得耗上个小半年? 可外头的诸多喜气热闹,一丁点儿都没传进宫里头去。 甘泉宫。 守了一屋子的宫女、内官。 却是一片死寂,安静的让人心里头发麻。 上座的两位南延身份最尊贵的帝后正在说话。 为了年底应景儿,皇后难得穿了一身鲜亮的紫色袍服,头上簪着珠钗宫花,只是她面色倦态,这番热闹的装扮反而将她衬的愈发憔悴了。 她幽幽叹了一声,继续着刚才的话,“琮儿那孩子着实可怜,养在臣妾膝下多年,臣妾早已将他看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如今……”皇后的眼中挤出眼泪来,拈起帕子小心擦拭,像是难受的再也说不下去了。 魏远县、难民营的疫病已有了对症方子。 但被挪去后山小院的二皇子耶律琮却一日比一日病重。 皇帝却不曾召唤太医,为他用上治疗疫病的方子。 虎毒还不食子,但渊帝经历疫病一事,只将难民营疫病一事怪罪道耶律琮的头上。 若没有他,又怎么会有耶律肃的事! 今日上朝,还有人奏请赏赐骠骑将军治疫有功! 他如今已是骠骑将军,朝廷目前尚无战事,他还能赏他什么?江山么? 当真要将她捧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成? 然后等到那一天他起了歹心,正好便利他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这江山易主? 渊帝这些日子备受旧疾折磨,夜里常不能安眠。 脾气愈发暴躁,此时听皇后提及,冷怒道:“他贪图民生不自量力!擅作主张!非要收那些难民,如今这样只能算是自作自受!” 这还是皇后第一次被狠狠驳了面子。 且还是当着这么些宫人的面。 但皇后仍稳得住,只是帕子攥的紧了些,染了丹蔻的指尖在手心压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渊帝动了怒气,气的门咳不止。 内官连忙递来枇杷膏,服侍他喝下一勺后,才止住了咳嗽,但呼吸声吃力起伏,又吞下一碗茶水后,才缓了过来。 但心底的焦躁之意反而更甚。 心火怒烧。 背靠在椅背之上,头微偏过,看向皇后,嗓音是咳嗽后的沙哑、乏力。 “你有心去照顾老二,不如多将心思放在六皇子身上!他是你与朕的嫡出,却养的那副绵软的性子,可曾有一份皇子的气势?” 可六皇子才五岁啊! 陛下一心只有前头几位即将成年的大皇子,这些年可曾多关心过六皇子? 皇后纵使内心多有不甘,也立刻起身,在渊帝的脚边跪下,“是臣妾管束不当!还请陛下责罚!” 皇后一跪,殿中宫人如何再敢站着? 纷纷跪了一地。 第101章 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蝼蚁似的 皇后好歹还是皇后,尊贵的一国之母。 今日这事传出去,难保要让她没脸。 在她一跪,渊帝才遏止了些怒气,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起来,语气已缓和许多,“琮儿是养大的孩子,亦是朕的皇子,朕就是如何恨他办事不当,也不会不管他。只是难民营疫病未除,太医腾不出手来,幸而肃儿府中的那个郎中不在难民营,朕明日就让他进宫来。” 皇后感激道:“多谢陛下。”说完后,言语缓了缓,欲言又止:“臣妾还有一事……” 渊帝收回手去,看着皇后在手边坐下,才道:“皇后说。” “原是桩小事,只是惊动到母后那边去了,臣妾既然晓得了,也不好不当不知道。”皇后细细将自己不得不提起的缘由说来,“前两日陛下赐了将军那外室良民籍,今儿个就听说将军递口信入宫,求母后借他一个教习嬷嬷去将军府里小住些日子。将军府可没个女主子,如今求了教习嬷嬷去,问起来明面上还能说是为了明年大婚备下的,提前教导府里丫头婆子们规矩,但实际想来,太后赏去的嬷嬷哪能会去教婆子丫鬟,就是教导未来的将军夫人,那也是当得。怕是,将军是为了那外室……” 渊帝眉头一皱:“请宫里头的教习嬷嬷教导外室,难不成还想封她侧妃之位不成?!” 渊帝立刻想起那外室的神情姿色。 那双眼睛,那个眼神,便是一个侧妃能满足的了? 她缠上了耶律肃,先是哄得脱了娼籍入了贱民籍,如今魏远县一事,她献方有功,又得以入了良民籍,日日住在将军府不见她离开过! 这女子如此心思缜密—— 皇后打量着渊帝的神情,见他听到夏氏的名字后面露冷色,愈发担忧道:“都说青楼女子心术不正,学的都是些狐媚子把式,竟教她把将军迷住了,劝了几次也没将人劝出将军府里,如今更是不可能走了。母后不管这些杂事多年,臣妾好歹也是将军的舅母,便想着传她入宫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品。” “也好。”渊帝端起茶盏浅饮一口,眼底狠色闪过,“需也得敲打几下,让她知道,这皇室不是那么好肖想的。” 皇后得了他的应允,便知道行事轻重。 离了甘泉宫后,安排人去慕家送信,命慕家小姐明日入宫。 - 一大清早,夏宁抱着手炉正伏在桌上画花样子。 昨日她命竹立去传话时,采买的小厮知道她喜好画几笔,便买了水色来孝敬她。 取从植物茎叶中提出来的藤黄、胭脂、朱膘等是色,用水化开,便可在之上划出颜色来。 虽不如那些磨了石头的石色画来的好看。 但她只是画几个花样子,水色正好。 她画的正兴起时,竹立跑进屋子里来,还将门合上,一脸神秘的凑到夏宁身旁,还没等夏宁问起来,她先呱呱忍不住说了:“小姐,您知道不,二皇子也得了瘟疫!怕是要不大好了!” 语气之中还有些幸灾乐祸。 似乎是还记恨着二皇子冒犯夏宁的事情。 夏宁一心扑在话上,蘸了颜色,漫不经心随口问了句:“你这又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按道理来说,皇室病危,并不会传的人尽皆知。 竹立哎呀了声,“这消息哪里还需要打听,整个将军府恐怕都知道了!是皇后娘娘昨儿个夜里递消息给将军,要借谢先生入宫为二皇子治病,今儿个上午消息才传回来,先生那院子乱的人仰马翻呢!” 竹立说了一通后,见夏宁画的实在认真,她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眼神被桌上的画吸引,“小姐又在画什么花样子?” 夏宁画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扔开,捶了下酸痛的腰背。 指着桌上摊开的一幅幅画,“待晾干都仔细收起来,下午周掌柜来的时候,我要用……嘶,哎哟哎哟,我的腰——” 酸软的她眉头都皱了起来。 竹立忙道:“奴婢替小姐按按罢。” 夏宁一边嘶嘶的吸气,一边忙摆着手:“我出去走动走动就好,你记得收起来。” “是。”竹立应下,又取了大氅给她披上,这才转身去收拾桌子上的狼藉。 夏宁走到门口时,停下步子,单手扶着门框,转身回看去:“嗳,这两日怎么没看见雪音,你可知她怎么样了?” 竹立收拾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嘴角往下撇了下,像是在吃味:“姑娘真关心她。” 夏宁也不计较她这些小脾气,反而笑着哄道:“你家小姐半日不见竹立,就会想着念着,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立刻挖出来。” 她说话一向浑惯了。 此时哄起人来没一丁点儿的主子架子。 甜的竹立嘴角没绷住,笑了出来。 夏宁跟着打趣一句:“不醋了罢?” 竹立扭过半边身子,声音里都是止不住的甜与笑,偏生还要故意压着,这幅模样看起来倒也显得可爱。 “雪音姑娘不知犯了什么错事,将军一回来就狠罚了一顿,听说打了十几军棍,这两日都躺在屋子里下不来床。” 说到后面,亦是有几分唏嘘。 夏宁回了屋子,找出来之前耶律肃派人送来上好的金疮药。 竹立看见后,忙问道:“小姐您要去看她?” 夏宁掀起眉睫,眼神淡淡的看她。 她纵容竹立,保护她的赤忱,却不会容忍她的狭隘。 只这一眼,竹立慌了,忙解释道:“小姐别生奴婢的气,奴婢只是担心那屋子里血气冲天,小姐身子才好,去了怕是冲撞。不如将金疮药交给奴婢,我肯定送过去!” 她说的激动,脸颊通红。 “这几日照顾她的都是奴婢!奴婢、奴婢——” “好啦。”夏宁缓缓勾唇,杏眸中的淡漠散去,伸手轻戳了下她的额头,“我一句话没说,你倒是有这么些话等着我,真是比嬷嬷还啰嗦了。” 竹立眨了眨眼,心情大起大落之下,险些又要哭出来。 夏宁连忙收回手,喝止:“你再哭看我将你赶出去!” 竹立昂起脑袋,用力眨眼,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一脸骄傲回道:“奴婢不哭!” 将眼泪挤回去后,竹立还关心着她的身子,还想劝夏宁。 夏宁轻笑了声,眼梢扬起一丝冰冷的笑,“人都杀得,还会怕这些。” 竹立愣了下,旋即笑着道:“小姐,您又吓奴婢!” 回答她的,是夏宁的浅浅一笑。 竹立只当她是真的在玩笑,也跟着软软柔柔的笑了,那双圆溜溜的眸子里,眸光澄澈、洁净。 不染杂色。 单纯的令夏宁有些……羡慕。 羡慕她怎么能遇上这么好一位小姐呢。 稍后,夏宁拿上金疮药,走到雪音歇息的屋外。 窗子开了小半扇,她并未走的太近,远远的,透过窗户缝隙看见雪音正艰难的从床上爬下来。 每一步,都令她添上一份痛苦之色。 即便如此,她也没哼一声。 也不曾叫人来帮忙。 夏宁本还想进去看她一眼,此时看来,恐怕不进去才是最好的。 留给这骄傲的姑娘一点体面。 夏宁放轻了脚步声,把金疮药放在窗旁后立刻离开。 她倒不急着回正室。 今日难得放晴,竹立搬了把椅子摆在院子里,她坐着晒晒太阳,舒适的她昏昏欲睡,这一消磨就到了晌午。 两人正在屋子用午食,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正室。 在门上象征性的敲了两下后直接推门而入:“夏姑娘在不?!”那道声音气喘吁吁的,随后,扔下一个惊天炮弹下来:“皇、皇后娘娘也要传你入宫?” 正在夹菜的竹立被吓得连筷子都掉了,“什么?!” 夏宁也难掩惊愕,用手指指着自己,“宣我?你没听错罢?” 来人正是魏娣。 她这个炮仗脾气,哪容得被人怀疑:“我骗你作甚!那太监说的时候,我就在谢先生旁边呆着!我又不痴不聋,怎么可能听错!” 竹立被吓呆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夏宁夹起一块牛肉细细的嚼了起来,旁人看着不急不慌。 但垂下的眼睫却掩住了她的沉思。 皇后宣谢先生入宫一事是昨日就定下的,还是特地问了耶律肃的意愿,得他允许,而宣她入宫,却是在谢先生入宫当日,来接人的太监‘临时’宣布的。 仿佛她只是顺带一提。 这是明着贬她身份。 区区一个外室,连一郎中都不如。 只是皇后竟然要见她这外室,真是滑稽滑稽,前所未闻。 “小姐!您怎么还在吃啊!快些梳妆打扮呀!”竹立好不容易回了神,见她家小姐还在慢条斯理的夹菜,急的恨不得跳了起来,上手扯了她就往梳妆台前走去。 夏宁哎哎哎着,指挥着魏娣:“再给我夹点肉、饭来!” 几乎将竹立气的晕死过去。 好在竹立虽咋呼了些,但手上有几分手艺,没一会儿就绾了个发髻,样式低调并不宣扬,但看着颇为精致,若是戴上发簪等首饰,更能添一分贵气。 只是,在竹立拉开首饰盒子时却发现: 里头空空如也! 魏娣正站在旁边,被夏宁指挥着夹菜,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 咦了声,“你——这么穷啊?竟然连根银簪子都没有???” 竹立小脸急的煞白,“小、小姐,那、那、那绒花簪子呢?就您最爱戴的那支,红梅样式的那支!” 夏宁嘴里都是吃食,不得空回她。 倒是魏娣长长哦了声,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想起来了,你把那根簪子射——” 还未说完,就遭夏宁一个眼神冷冷扫去。 魏娣见过夏宁的手段,还是有几分怕她的。 不敢继续说下去。 夏宁咽下口中的食物,从梳妆台的另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根银钗来。 细细的金丝链子兜住了一颗硕大的宝珠。 即便离得远了,也能看得出这珠子绝非俗物。 当初这颗珠子夏宁曾扔过一次,只是后来又好端端的出现在抽屉里,夏宁见过,却不曾再戴过。 她漱了口,又换上一件天青色的袄裙。 对着镜子簪上银钗。 鬓间珠光温润,天青色袄裙衬的她艳丽的面容多了份清秀,就这么袅娜娉婷的站在那儿,柔柔一抬眼,便是风景。 魏娣少见她穿着如此讲究,一时看呆了。 便是竹立,每日能见,此时也被惊艳。 这才打扮好,外面有人来催。 夏宁将竹立留在屋子里。 魏娣随她出门去,但在迈出正室门时,夏宁故意使唤魏娣来扶她,顺手将一碎银子塞进魏娣的手中,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嘱咐道:“去难民营寻将军,就说我被皇后传入宫中了。” 魏娣偷偷拿眼看她,嘴唇微动:“你居然也会怕?” 夏宁略偏了头,在院子里外人的注视下,搭着魏娣的手莲步轻挪,走的身姿曼丽,压着极地的声音回道:“那些人——”她的视线往那两个小太监身上看去,“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蝼蚁似的,我惜命,反正我挺怕的。” 魏娣眼底的惊愕闪过。 真正怕的人会当着太监的面说这种话? 这是在,忽悠她?! 此次入宫,不得携带无关人等。 仅有谢安与夏宁才能进了马车。 谢安一看见夏宁冲她笑,就怕这女子对他使用美人计,哄他教她医术,上了马车后打死都不愿意和她一起坐在里面,偏要和驾马车的太监一起挤在外头。 无人在里面打搅。 京城的道路平坦,这马车又柔软舒适,颠的夏氏痛痛快快睡了个午觉。 吃饱睡足,一觉醒来,恰好到了宫门外。 本以为入宫后,谢安会与她暂时分别,夏宁要自己一个人面对皇后,却不曾想到领路的宫人请谢大夫先去看了二皇子后,再去向皇后娘娘回话,届时,夏氏在一齐拜见娘娘。 夏宁浅浅福了身,眉目异样温顺:“知了。” 引得谢安眼神怪异的看她一眼。 一路上,夏宁颇有兴趣的打量皇宫的布局,俨然一新鲜好奇的模样,她生的样貌极好,说话也柔软了几分,带路的宫人都是听信办差的奴才,哪里见识过夏氏这手段,几句话下来就开始主动为夏宁一路介绍了去。 直至到了后山小院,宫人才不敢继续多言。 二皇子病重,小院里的人不得外出。 外面的宫人也不得随意入内。 尽管二皇子体面尊贵,但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还染上了瘟疫,谁敢冒这个险? 况且陛下又不缺皇子。 第102章 否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 小院里侍候的宫人将谢安与夏宁领了进去,到底耶律琮仍是二皇子,虽然已到了疫病症状的最末阶段,出现了腹泻,但屋子里丝毫没有异味,人也打理的干净清爽。 并不似外头病患那般奄奄一息。 谢安先请了安,才上前诊脉,随后开方。 夏宁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谢安的动作,写下的方子,不愿错过任何一次能偷师的机会。 她看的认真,殊不知,躺在病床上的耶律琮也在看她。 谢安将方子递交给一旁随侍的宫人,命他按这个方子去抓药煎煮,又仔细叮嘱如何服用兑了盐粒的米汤等。 夏宁才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身旁传到一道呼喊声。 骤然响起,如平地惊雷。 “是你——你——是妖精——还——还是仙女!” 这道声音实实在在将她吓了一跳。 她慌乱之下回头看去。 本还躺在床上的耶律琮却支着胳膊颤颤巍巍坐了起来,骨瘦如柴的手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涣散的眼瞳中散发出惊人的亮光,干裂的唇迸出血丝:“你——你莫不是来接我——去——” “殿下!” “二皇子殿下!” 宫人们察觉耶律琮的失态,立刻涌了过去。 可他的目光只死死盯着夏宁。 灰败的脸上绽放出神采,精神的有些骇人,眼睛凸出着,声嘶力竭的嘶吼着:“待我离开这——吃人——” 谢安脸色急变,叫了声:“糟了!” 扔下宫人,自己提着药箱冲过去:“替我压住他!再用东西堵住他的嘴巴以防咬舌!” 被吓坏的宫人立刻有人主心骨。 三四人压住耶律琮的四肢。 一人取了帕子塞住他的嘴巴。 谢安打开针灸包,开始下针。 可耶律琮依旧在挣扎、眼神依旧疯狂。 谢安下针的速度越来越快,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在注意到始终无法令他平息下来后,猛一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夏宁,吼了声:“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快来帮忙!” 夏宁却不愿靠近。 自己是耶律肃的外室。 可二皇子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垂涎于她—— 但在看见谢安催促的目光后,她才跨出了一步。 耶律琮看见她靠近,神情愈发激动,两个宫人被他直接推开,一只手死死的抓住夏宁的胳膊,扯得她踉跄一步逼近。 近了,才能闻到身上那股腐臭的味道。 “你——是来接我——” 他的表情扭曲、狰狞。 仿佛像是在耗尽他最后心力的疯癫。 谢安:“快说啊!令他立刻镇定下来!否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 二皇子在他来之前死,或是来之后死,只能证明他的病拖得太久了。 但独独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死去! 谢安这不是在救耶律琮! 而是在救自己与夏氏! 心中怎能不急! 夏宁褪去眼底冷漠,温柔着语气,手隔着帕子轻轻落在他枯槁的手背上,“是我,莫怕,没有人能欺负得了你,殿下。” 随着她轻妙声音响起,耶律琮的癫狂戛然而止,眼中光开始暗下,“你是……母妃……?” 夏宁:? 她怎么又成了母妃? 她早就在心底破口大骂。 脸上却瞬间转变了语气,慈爱道:“琮儿,母妃的好孩儿,活下来吧,有母妃保护你……” 夏宁感受到几近要拧断她胳膊的手掌开始变得柔软。 他面上的狰狞也在松弛。 “母后……”似乎在这一瞬间,二皇子又变成了那个深受疫病折磨的病患,呢喃哭诉着:“儿子好……累啊……父皇……父皇……不要孩儿……” 谢安的最后一针扎下去。 耶律琮昏睡了过去。 握着夏宁手却没有松开。 谢安扎完针,又号了脉,紧蹙的眉心舒展开,自己与夏氏的命算是保住了,复又一一拔下银针。 夏宁见状,好不容易才拨开耶律琮握着她的手。 因攥的太紧,她几乎是一根根手指掰开。 动作粗鲁的让宫人几乎想呵斥她的无礼。 也让谢安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夏宁却不理会这些,低声说她在外头等先生后,便直接出了门。 谢安也不愿意再久留,又加了一个方子,交代了在他醒来后务必立刻服用下去,宫人还想再留他,但谢安却说了句:皇后娘娘还等着他去复命。 宫人如何还敢继续留他。 两人不敢再做停留。 离开后山,用苍术水洗净双手,又用艾草熏了衣裳后,才朝着长熙宫走去。 殊不知,在两人仓促之间,有一物坠落了下来。 无人注意。 随后,被小院里的宫人捡了起来。 出了后山小院,引路来的宫人还在外头候着他们。 夏宁笑容姣好道:“让您久等了。” 宫人摆了摆手,“姑娘客气,时辰也不早了,随我快些去长熙宫罢,娘娘还等着见二位呢。” 谢安拱手道:“劳烦您带路了。” 夏宁跟着屈膝,行浅浅一礼。 只是这一路上几人不曾再说闲话。 一路到了长熙宫外,引路的宫人不得进入宫内,另有一宫女带着夏宁与谢安进入长熙宫。 到了正殿外时,宫女只昂着下颚,态度极为不屑的说了句娘娘关心二皇子病情,令夏氏在外面等着。 说完后,只留了夏宁一人站在殿下。 夏宁早已猜到这些待遇。 安安分分的站在殿外,等待传唤。 她今日特地多穿了些,此时在殿外站的久些也不觉得浑身发冷,甚至还有心思数起地上的砖块。 正要数个明白时,谢安出来了。 那位宫女随后也走了出来,点了夏氏的名字:“夏氏,娘娘传你进去回话。” 夏宁遵守礼法,浅浅一礼,答了声是。 那位宫女却嗤笑了一声。 似是不屑、厌恶。 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了句:“到底是青楼里出来的东西,一副狐媚腔调——” 夏宁还未做出表情,正走到她身旁的谢安眉心一皱,伸手暗地里用力扯了下夏宁的袖子,背着宫女,用口型无声说道:“冷、静。” 怕极了她一冲动就会胡来。 夏宁目不斜视,眸中含着浅笑,望向宫女。 话却是用气音与谢安说的:“先生若肯教我医术,我一定冷静成冰。” 居然还有心情与他玩笑! 是他白担心了! 气的谢安甩手就走。 夏宁险些绷不住嘴角的笑意,眉梢稍稍扬起,杏白桃花面的脸上顾盼浅笑,自是成一幅美人入画的美景。 宫女的表情更是生厌,讥讽道:“笑这般浪荡这是要给谁看,这儿可没个男人给你迷惑去。” 夏宁笑的愈发温柔,回道:“这般义愤填膺,我也没将你的男人抢了呀。” “你——” 宫女没想到她还敢还嘴。 夏宁抬起手,慢条斯理的抿了下鬓角的发丝,眼神微扬,回以嘲讽一笑:“不是说皇后娘娘还等着见我么,姐姐耽搁了,可别将错推到我头上。” 宫女听后,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愤怒。 但极快散去。 她冷笑了声,“以色侍人,还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她转身,领着夏宁进入长熙宫的正殿里。 殿门推开,夹杂着淡雅花香的热气扑面而来,迅速将她周身的寒气驱散。 在她进入后,殿门关上。 乘着门关时的声音,夏宁不经意的快走一步,与宫女仅离半步,说了句:“没色的女人恐怕想侍也侍不了罢。” 说罢,夏宁已越过宫女,行跪拜大礼。 宫女却被她的这句话惊怒,略带怒气的朝她看了一眼。 这个动作,自然也落在皇后的眼中。 “草民夏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贵安!” 下跪三拜,起落有度,丝毫不见胆怯。 落落大方。 这份从容淡定令皇后有些诧异,亦是表露在脸上,“夏氏,上前两步,让本宫好好看看。” 皇后并未叫她起身,却又叫她上前。 夏宁也不曾有为难之色,膝行两步后,原地跪好,纤细的腰肢直起,缓缓抬起脸来。 娇羞却不怯懦。 艳色而不风尘。 一双杏眸,眸光潋滟。 眼睫微垂,粉腮寒春。 当真是个绝世美人。 皇后嘴角舒展,毫不吝啬的赞叹道:“当真是个美人胚子,连本宫见了也被晃了眼,难怪将军将之金屋藏娇多年。”赞叹后,偏过头去,朝着坐在下方首位的女子说完,“慕姑娘觉着呢。” 慕乐婉本就样貌平平。 在皇后的询问之下,她极力掩饰眼底的极度、自卑,陪着笑道:“娘娘说的是。” 回话回的生硬。 皇后原本还觉得慕乐婉虽姿色平平了些,但胜在温婉懂事。 如今看来,却是个沉不住气的。 难免又失了一分喜欢。 便将目光收了回去,再度看向夏宁,“夏氏,你原只是个外室,按规矩来说本宫都无道理传你进宫。只是在你身上生出了这么多事,教将军为了你与陛下闹翻了一回,如今你又献方子治疫有功,”说完这儿,皇后缓缓笑了,语气比刚才多了几分随和,“本宫实在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今日见了,果真是不一般。” 言语之间,透出对夏宁浓浓的兴趣。 仿佛,之前故意刁难夏宁的,不是这位皇后。 夏宁伏下身去,“草民惶恐!” 皇后笑了一声,“你再抬起头来。” 夏宁自是听命。 皇后满意的颔首,“本宫却不见你有惶恐之色,不骄不傲,行事稳重,竟——”她故意止住下面的话,叹息了一声,“可惜了。” 这一句可惜落在慕乐婉的耳中,分外刺耳。 她攥紧帕子。 只觉得难堪的几乎要在这殿中待不下去。 皇后却像是看不见她的窘迫,偏还说道:“本宫听闻将军向太后借了慈安宫里的一位教习嬷嬷,也是太后疼爱你们晚辈,竟是将华嬷嬷借了过去。本宫当年还是王妃时,亦得华嬷嬷指教几日,嬷嬷去了将军府中,你们务必要虚心受教,恪守规矩,必定不能辜负嬷嬷的教诲、太后娘娘的用心。听懂了么?” 最后两句,才显出皇后的威仪。 慕乐婉的指甲几乎要扣进掌心血肉之中,强撑着站起身来应下。 身姿略显摇摇欲坠。 皇后又叮嘱了二人几句后,才命她们退下。 在夏宁与慕乐婉告退时,在一旁候了片刻的宫女悄声上前,附在皇后身边低语几句,皇后的眼神顿变,视线犀利的看向宫女:“当真?” 宫女垂首:“不敢诓骗娘娘。” 皇后略一思索后,低声吩咐她两句。 在宫女也离开长熙宫后,守在正殿的宫人也被陆陆续续打发了出去。 站在皇后身旁,一位年纪稍长,做嬷嬷打扮的宫人后退一步,伸手替她揉着太阳穴,低声问道:“娘娘,陛下命您敲打那外室,您怎么——” 皇后抬了下手,示意她停下说话,“你想问,本宫为何对她如此亲厚,甚至还冷落了慕家的,是么。” 嬷嬷答道:“老奴愚钝。” “若是个没脑子的蠢钝美人,敲下几下也就能吓得她的不敢再肖想妾室。那你没看到么。那夏氏行为举止,尤其是那双眼睛——”皇后直起了身子,用手指了夏氏方才跪着的位置,言语无比冷静道:“绝非是个心软的狠角色,本宫若待她实在过分,难免招来耶律肃对本宫的怨恨。为了本宫的六皇子,如今又何必去得罪他呢。” “所以娘娘才命人将消息透露给慕姑娘?” “本宫的六皇子离不开耶律肃的支持,但那外室不是个能听话的,留着也是个祸害,不若早些除了去。”她说的随意,仿佛要夺走的不是一条人命。 嬷嬷略有犹豫,“但二皇子……” 皇后眼神扫她一眼,眼神早已没了对外的温厚淳淳,冷声道:“琮儿已经失了圣心,继续留着只会提醒陛下,本宫对他的‘教导无方’甚至还会牵连六皇子,既是累赘,留着还有何用?” “娘娘英明。”嬷嬷吹捧着。 皇后闭上眼睛,命她继续揉着紧绷的太阳穴。 她早年无子,收养了二皇子在膝下,多年苦心筹谋才生下六皇子,这些年来,皇帝身边的新人老人来来去去,她能稳居皇后之位,甚至还能得渊帝一两分的尊重,全凭她的手段。 如今陛下龙体每况愈下,她也该为六皇子筹谋了。 南延的江山,必定是六皇子的。 第103章 外室从商藏银 由两位宫人分别领着夏宁与慕乐婉出宫。 夏宁急着出宫,心心念念着将军府里的事情,领着她的宫人也走的较快,将慕乐婉都甩到了身后。 又或许是不愿意让她们同行。 毕竟,不久的将来,慕乐婉将会嫁入将军府。 可无论如何,现在慕乐婉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而夏宁已是整个京城无人不知的骠骑将军宠爱的外室。 两个女人凑在一起,谁也看谁不顺眼。 若在惹出些矛盾,实在不划算。 且在长熙宫内,皇后娘娘虽明面上颇为喜欢这夏氏,但谁不知道,娘娘素来看重出身。 这不过是明褒暗贬。 别看这不起眼的一前一后,背后的用意却是错综复杂。 夏宁懒得理会这些,只想着早些出宫。 却不知,在她出了宫门后,落后一步的慕乐婉被后面追来的宫人喊住了。 那名宫人走到慕乐婉身侧,附耳低语两句后,才保持距离。 慕乐婉一脸惊愕,“她在宫内都敢如此?” 宫人并不应和她这句问话,目光颇含深意的望着她:“娘娘一心爱护姑娘,只盼着姑娘今后能与将军琴瑟和鸣,还望姑娘——”她伸出手,握住慕乐婉的手,不动声色的塞了一样东西过去,“莫辜负了娘娘的疼爱才是。” 慕乐婉今日在长熙宫备受皇后冷遇。 以为娘娘已经厌了她。 可眼下看来—— 娘娘是真心盼望着自己能与将军过得幸福。 慕乐婉握紧了手里的物什,目光坚定:“劳姐姐回复娘娘,乐婉定不会令娘娘失望。” 宫人收回手,福了身:“奴婢恭送姑娘。” - 夏宁挑起门帘进入马车,看见谢安也在里头。 尽管马车里还收暖手的手炉,但马车毕竟不挡风,谢安又等了这么久,实在冷的受不住。 好在夏宁并不介意这些虚礼。 她坐下后,马车缓缓跑了起来。 谢安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夏宁如何敏锐,自然察觉到了,嬉笑着回问:“先生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人家可不打算为了学医卖身。” “咳咳咳——” 谢安被她这句话吓得呛了口口水,用手指着她道:“你听听!你听听这说的是姑娘家该说的话不?!” 夏宁眼神递去,嘴角含笑,高高扬起:“先生想要关心人家直说就是~” “我出去!” 谢恩骨子里仍是个克己守礼的老古板。 哪能受得了夏宁这幅浪荡、嘴上没个正行的模样。 况且,她还是将军的外室。 夏宁用帕子掩着笑的前仰后合,她就爱看旁人被她激的跳脚。 见谢安真要出去,她连连告饶,把人劝了回去坐着。 谢安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打算和她说。 夏宁用帕子按了下嘴角,无奈道:“不过是些磋磨人的功夫,既然我敢开口要良民的身份,就不怕这些。” 不待谢安做什么表情,她探出半个身子,娇嗔着语调吩咐车夫:“快些,我赶着回去见首饰铺子的掌柜呢~” 令他年岁过半的人都看不懂,这夏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马车停在将军府后门处。 夏宁还想送送谢安,在她看后门处停着一辆陌生却不精巧的马车,猜到掌柜已经到了府内,顾不得谢安,步子飞快回前院。 竹立听到动静后,忙迎了出来:“小姐!您回来了!如何——” 夏宁伸手摸了下竹立小姑娘的脸颊,柔柔一笑,算是安抚她的担忧,“你家小姐平安回来了。” 竹立激动的还想再与她说话。 夏宁却收了手,头也不回的往正室走去,一边扬声问道:“掌柜的可来了?” 竹立一路小跑着才追上去:“来了来了,奴婢让他在小茶室里候着呢。” 夏宁闪身进入屏风后,“我先更衣,你去唤他过来。” 竹立难得见她如此喜欢这绒花,自然也上心。 在夏宁更衣后,就将掌柜引入正室。 九曲屏风隔开内间,外人进入后,只可见外间的桌椅茶盏等布置。 并不能窥探到屏风后的房间。 掌柜已不是第一次来这屋子,比上一次镇定不少。 恭谨的拱手行礼请安,“姑娘妆安!早想过来拜见姑娘,只京城疫病不敢随意走动,如今托将军、姑娘及众大人们,忙想着将新得的首饰献给姑娘赏玩。” 这一次,没有耶律肃在场,他神情自如了不少。 透出商人的市侩、嘴甜。 说完后,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转交给竹立。 竹立取了递到夏宁面前,才掀开上面遮盖的绒布。 托盘上,放着五只绒花簪子。 有红梅、绿萼梅、洒金梅、小宫粉梅、玉蝶梅。 颜色深浅排开,自白至浓艳的梅红。 小小一朵,毛茸茸的绽开。 可爱的招人喜欢。 夏宁拿起一支罕见的绿萼梅,明艳的脸上笑意渐深:“前些日子正值雪灾,掌柜的还能从江南得来这些,想来是费了不少心力吧?” 美人笑颜如花。 言语更如天籁之音,听得掌柜浑身酥酥麻麻。 他更是不敢直视:“姑娘喜欢,便是费些事也不妨碍。” 这便是商贾说的话。 不会淡去他们的付出一分一毫。 夏宁拈着簪子,抵在唇边,轻笑一声,上身前倾,压着嗓音道:“那掌柜——可愿意再费些事?” 掌柜飞快抬了下眼皮。 撞上夏宁直白的目光,眼底似有野心。 他飞快垂下视线,犹豫了瞬,“这……还请姑娘告知是何事,若我做得到的,定为姑娘解忧。” 夏宁将准备好的花样子翻开,曲起手指,轻敲了桌面两下,“抬起头来看这。” 掌柜抬头看去。 纸上赫然画着一支绒花簪子的样子。 却和他献上的绒花簪子的样子截然不同。 精致的令他挪不开眼。 还想细看时,夏宁将手中的帕子甩了上去,将花样子彻底盖住。 到了这一步,掌柜如何能不懂夏宁的打算。 这位外室,竟是要与他做生意不成? 接着,就听见夏氏轻柔曼妙的声音传来:“我自问见识不俗,眼光也颇高,寻常的首饰入不得眼。那日得了绒花簪子后颇为喜爱,来了些兴致,便画了不少簪子、发梳的样式。今日再见掌柜送来的这几只簪子,虽也可爱,但实在有些可惜——” 她话锋一转,道明自己的要求:“我想和掌柜的做桩长久的生意,如何?” 掌柜尚未答如何。 竹立就被夏宁的冷不防提出的要求吓到了。 她家小姐要从商? 这被将军知道了岂不是要被打死? 士农工商! 商为最低! 将军不会打死她家小姐,但是会打死她罢! 竹立焦急的看向夏宁,手指抠的帕子都快抠破了,但夏宁却不理她,竹立也不敢贸然出声制止。 掌柜亦是难掩惊愕。 他虽觉得夏姑娘画出来的样式实在好看,但终究对这个提议并不热络。 女子从商,况且还是将军外室。 这事,听来实在过于荒唐。 他迂回着开口回道:“实不相瞒,当时第一次在江南见到绒花时我也曾动过这心思,只是这工艺耗时又需熟工,做一两朵来玩闹,用些桑蚕丝的边角料就能制成,不拘颜色如何。但若要做成一门长久的生意,各色桑蚕丝线价格不菲,这门手艺多在江南不外传,聘上一两人请来京城,但人数有限做出来的数量也就有限,再算上成本绣娘的工钱,这绒花的价格自然就涨了起来。京城富贵云集,小小一朵看着虽是好看,可富贵人家瞧不上,平头百姓又觉得忒贵,两头不讨喜。” 说完这一段后,掌柜见夏氏不吭声了,又讨好着说道:“姑娘的花样子画的着实好看,倘若姑娘真想做个生意,不若……将那花样子卖出,由我买下如何?” 那花样子巧在颜色,点缀。 即便不用绒花,用其他的工艺,也定是好看的。 说不定还能成为年关里抢手的一件首饰。 夏宁却摇了头,“这花样我只愿意用绒花做出来。若我包能将所有绒花卖出去,这生意,掌柜的可愿意再考虑一下。” 包卖出去? 又是个什么价格 若是按掌柜自己心里的价格,若绒花真能全卖出去,自是能让他赚上一笔,一时间,不由得有了一份兴趣:“姑娘请详说。” “绒花卖点有三。一为寓意好,绒花通荣华富贵,年关时节这讨个口彩吉利的首饰,试问哪个姑娘家不爱?二为样式新鲜,京城富贵云集,那些个小姐见惯了金银玉器,这从未见过的绒花便是京城最时新的首饰,谁不愿戴上得旁人一句夸赞?三为绒花适配多样,金银玉器凑在一起做成首饰,难免富得惹人招摇,而这绒花小小几朵攒在一起,配上珍珠做的花心、金线嵌的边儿,远远看去一团富贵,可近看了只是由蚕丝线制成的,毛茸茸的戴在冬日里头,多好看呀。” 掌柜听得入迷。 当初他看到这绒花是虽心动,但一想到后续的成本,它又小小一朵不大起眼,立刻歇了心思。 如今听夏姑娘说来,见了那花样子,现在又正值是这个时节! 商人的敏锐度立刻捕到了商机。 他竟是不曾想到这些,反倒是夏姑娘居然有这些见地。 忍不住夸赞道:“姑娘好见识!我自愧不如啊!” 夏宁眯起眼笑了,竖起两根手指,“好话不值钱,这生意若成了,你四我六,你可答应?” 掌柜包所有材料、绣娘的花销。 而夏宁目前来看,只出了一个花样的主意。 却一口要走六。 便是周掌柜有心想要多多配合,也一时难以答应下来,“姑娘若要走了六怕是我会亏损啊……” 对于周掌柜的踌躇,夏宁也不恼怒。 面上仍是笑眯眯的随和,“掌柜刚才说这工艺复杂耗时,想来会做的绣娘也不会多,只要守住那些绣娘的口,一年内不传到京城里。京城里富贵王侯遍地都是,只要样式足够好看,价格任由您定。” 也就是说—— 高价? “到时真能卖得出去?” 夏宁这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若卖不出去,所有亏损由我承担。” 她说的轻描淡写。 周掌柜却听得摩拳擦掌,欣喜道了句:“姑娘爽快人!” 一旁竹立连连咳嗽。 周掌柜这才收敛了激动之情,“冒犯姑娘,还请见谅。” 夏宁却不在意,“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立下契约,空口无凭,还是白字黑字来的安心,您说是吧?” 这更是顺了他的心思,有些诧异的问道:“姑娘竟是连契约书都知道?” 夏宁笑笑,并不回答。 须臾,周掌柜才明白过来。 这位夏氏,是在勾栏瓦舍里长大的。 如何不懂这些。 他的冒犯,夏姑娘却不生气,便是连男子都鲜少有这份胸襟啊。 心中愈发对这位将军外室刮目相看。 契约是夏宁提笔亲自写下的,一式两份,周掌柜与夏宁各自摁下手印后,他才指了下契约上写的最后一行。 言明这桩生意不得透露给外人知晓,所得利息皆以另外名目存入银庄,不必亲手交给她。 夏宁的面上却露出一丝落寞来,“我终究是外室身份,以色侍人,行商不过是为了手里头有些没名目的银子,能上下打点教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罢了……将军府的日子,哪是你们外头人知道的……” 她适时的叹息一声。 垂下的眼梢,似是藏着道不尽的难与愁。 看的周掌柜极为不忍,没想到外头传夏姑娘备受恩宠,原来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啊…… 在周掌柜离去后,竹立却看向夏宁。 她家小姐在将军府里的日子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听得竹立嘴角抽了抽。 紧赶着就想规劝夏宁歇了从商的心思,真的会被将军打死的! 夏宁却摩挲着下颚,自顾自的想着自己的心思。 其实这桩生意,若周掌柜有心昧些银钱,操作余地很大。 夏宁亦可以给他更多的条款束缚。 但她却没有这么做。 既然周掌柜有心笼络将军府,求得庇护一二,夏宁这独宠的外室是最好的途径,在明年耶律肃大婚之前,周掌柜都不会过于明目张胆。 而夏宁所求的,是一份暗地里的银子。 能保她离开将军府后,也能衣食无忧。 她身子逐渐好转,若生意也能成了,接下来只需要一个契机。 第104章 他下了狠手翻来覆去折腾她 主仆两人各说各的,各想各的,都累了时,耶律肃却回来了。 夏宁打起精神,噙着妩媚的笑意上前迎去,像是蝶儿似的扑进耶律肃的怀中,咬着轻柔娇媚的语调道:“还是将军疼人,赶回来看奴家~” 话音落下。 就从耶律肃身后响起一道咳嗽声。 耶律肃也没想到外人在场,这夏氏还敢如此放肆,眉心皱的能夹死人,冷冷扫她:“站好了,还不见过华嬷嬷。” 夏宁松开了手,用帕子掩着脸,娇羞的朝着华嬷嬷行礼:“让嬷嬷见笑了。” 耶律肃的脸色又黑了一分。 “夏氏——” “将军,”华嬷嬷生的五官端正大气,面盘子圆润些,看不太出多少年纪,一双眼睛含着笑意,却自有几分尊贵体面,说话时声音慈爱,柔和,“今日姑娘刚从宫里头回来,想也乏了,早些歇息,明日再开始上课也不迟。” 这话圆了耶律肃与夏宁二人的体面。 将夏宁的失礼当成是疲乏所致。 也知道将军心疼人,必不愿意罚这心上人。 夏宁眸光一转,放下帕子,端端正正的福身,面颊微红着轻声说道:“多谢嬷嬷体谅,明日再向嬷嬷斟茶赔礼。” 华嬷嬷说了句姑娘客气后,便辞了耶律肃,由侍卫领着她去歇息的院子。 华嬷嬷离开后,竹立也跟着退了下去。 门扇一关,夏宁就缠着他,如爱娇的小姑娘似的,拉着他的胳膊带他走到桌前,“周掌柜新得的绒花簪子才送来了,好看么?” 她像是有些困扰,青葱指尖在几个簪子上流连忘返,犹豫该拿哪一个。 两人间状态舒适。 她也不谄媚、邀宠。 说话、动作极为随心、自然。 令耶律肃眉间的冷意被抚平,鲜少见她如此爱一首饰,倒也愿意挑了个簪子。 夏宁嘴角的笑意蔓延,侧首看他,“将军喜欢绿萼梅,那奴家便戴上,再讨将军一句赏,可好?” 她略歪了下脑袋。 眼梢的眼神灵动撩人。 谁知耶律肃直接拿起绿萼梅的簪子,替她簪上。 夏宁有些意外。 耶律肃收回手,清冷的眸光中印着她的模样,“帮你戴上了,这赏就没了。” 她笑容绽放,如怒放的红梅,灼灼艳色:“得将军簪花,是奴家得过最大的赏赐。”她用帕子半掩住面庞,轻声细语道来:“若能再得将军执黛画眉……” 得寸进尺的夏氏。 耶律肃佯装要训她一句,目光无意扫到她发间的银钗。 东珠不再。 他眼底的寒色浮沉。 眉眼冷淡的问道:“之前那支呢。” 夏宁放下帕子,嘴角下压着,眼神也不敢直视,“您明知故问,赵刚他们肯定都与您说了。” 他面色不悦:“夏氏——” 夏宁踮起脚尖,单手捂住他的唇,面颊涨得微红,“不准您说出来,那些、那些都是……迫不得已,您听过就罢了。在将军面前,奴家是千般万般不愿那样的。” 她面皮厚,很少有如此羞愧难安过。 眉眼皆是羞涩。 男人总是希望女子温柔多情。 尤其她这种外室,更应当是腰肢柔软易推倒,她学习防身之术虽是耶律肃允许的,但她仍不希望他时刻记得自己的身手 她几乎吃准了耶律肃的喜好。 在他的面色略有好转后,松开捂住他唇的手,投入他的怀中。 望着男人的双目深情款款,情意绵绵,眼神炙热滚烫。 耶律肃垂下视线,眼底的冷淡仍未被情欲所掩盖。 他没有搂住外室的投怀送抱,却也没有将她推开,对于她转移话题的动作,他似乎并不太过生气。 只是这双会骗人的眼睛…… 鬼使神差的,他用手遮住了这双眼睛。 夏氏笑的愈发愉悦,娇声道:“几日不见,您都会让人家多看看--唔……” 张启的双唇被猝不及防的吻住。 她没有料到突如其来的亲近,怀中的身子微僵。 连着她的回应也生涩、被动。 仿佛换了一个人。 这样的夏氏却像是激起耶律肃的的欲望,本还克制的动作变得热切、粗鲁,一手仍遮住她的视线,另一只手肆无忌惮的四处探索,愈发往下、深入。 眼睛被挡住。 触觉变得敏感。 她清晰的感受到男人粗粝的指腹在肌肤上游走。 感官被扩大、加深。 情绪亦被调动。 紧贴的躯体,温度逐渐攀升,变为炙热。 而动作也在边缘试探。 她应和着,本就柔软的身子几乎褪去了所有的力气,依靠在他的身上,呼吸紊乱,面颊绯红,媚态妖娆,宛若勾人夺魄的妖精。 男人虽不会为了贪恋女人身子而动情。 但素的太久,于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好事。 夏宁有心承欢。 呵出的喘息声,皆成了催化,点燃最后一丝理智。 一室欢宜。 帐子微动。 映出健硕的躯体,纤细的腰身。 一如在小院之中,她成了纾解的外室,最开始的温柔逐渐消失。 她终究承受不住,哭着哀求。 丝毫没博得怜爱。 夏氏的哭声,反而让耶律肃将所有的怒气、担忧化为索求发泄出来。 在听见她被传召入宫时,那一瞬间的焦急,让他知道这夏氏竟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多少分量。 甚至想过,若渊帝、皇后要对她下手。 他绝不会放过他们--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他连自己都震惊了。 区区外室! 如何能令他方寸大乱? 只是个供人取乐的外室罢了! 他下了狠手,翻来覆去的折腾,不知疲倦。 夏氏早已撑不住,哭成了一个泪人,什么求饶的话都敢往外说。 丝毫没有廉耻心。 耶律肃又爱又恨,狠狠又要了一次,这才放过了她。 胡闹到半夜,他才起身去隔间净身。 夏宁昏睡不醒,一向警醒的她在耶律肃洗漱回来后都没醒来,眼下的黑青在摇曳的烛火下愈发明显。 耶律肃披着外衫,坐在床畔。 伸手摸了下她微热的脸颊。 手指上移,拭去眼梢溢出的眼泪。 “夏氏,”他沉声低语,视线将她的面容牢牢锁住,“只要你安分留在我身边,想要的一切都会是你的。” 包括…… 你想要的携手至白头。 我也会愿意给你。 只要你不背叛。 这将是他对夏氏最大的宠爱。 - 一夜好睡。 除了浑身酸软的爬不起来外,精神倒是不错。 脸色更是白里透红,面颊娇润,眸光潋滟,一看就是被滋润过的模样。 夏宁坐在铜镜前揽镜自照。 竹立才将换下来的铺面拿去清洗,又取了新的铺上。 摸到一样东西后,呀了声,激动道:“这上头的珠子怎么没了呀!” 那可是好大一颗东珠! 很贵的! 夏宁回眸瞥了眼,不甚在意的回了句:“许是昨晚胡闹时掉的。” 竹立的脸颊爆红,跺了下脚:“小姐!” 夏宁忍不住调戏她一句,“这就害羞啦?将来要嫁了人可怎办呢?” 竹立捂着脸,扭过身去,赌气道:“奴婢一辈子不嫁!一辈子要跟着小姐!” “可我不想哄你一辈子呢~” 竹立登时就着急了,跑到夏宁身旁,轻拽着她的袖子,哼哼唧唧的道:“小姐。” 活像个长不大的姑娘家。 夏宁一时没绷住,最后笑了出来。 这会儿夏宁还能笑得出来。 到了下午,她几乎要哭出来。 华嬷嬷不愧是从慈安宫里出来的老人,所有的礼仪规矩一板一眼,容不得她有半分含糊。 从说话、走路、端茶的动静、行礼的分寸。 磨得夏宁脾气全无。 一个福身练了一百遍,若非她身子骨强健,否则早就腿酸软的走不动道。 好在夏宁在天青阁里,识字唱曲舞姿都是这么学来的。 阁里可比嬷嬷的手段狠多了。 做的不好了,就拿细软的柳条朝着小腿肚子上抽。 既伤不到明面上,又能罚的狠。 夏宁也耐得住性子,不骄不躁,从最开始的不成章法到最后还能得华嬷嬷一句夸奖。 除学规矩外,夏宁重新开始练拳,日子过得格外充实。 京城疫病治好,耶律肃又开始忙碌起来。 他在府里的日子不多,往返京郊驻地、将军府两地。 每次回来,夏宁就使出浑身功夫缠着他胡闹一番,两人的关系更甚从前,耶律肃对她的纵容更是多了几分,在亲密之事上,愈发磨人要命。 将军府里的日子,过得滋润调和。 众人也因府里有了夏氏这位半个女主子,将军不再时时冷面骇人,对夏宁的愈发恭敬,夏宁对下人亦是没什么架子,说话做事随和周到,有些事情,他们也愿意替她跑腿,或是遮掩下来。 不过是些芝麻大小的琐事。 时间一晃,进入一月中下旬。 再有十几日,年关将至。 府里热闹了些。 开始置办年货。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甚至连痊愈的雪音也开始置办新衣。 这一日,周掌柜来送绒花。 正是她上一回给出去的花样子制成的绒花排簪。 五朵桃花错落排列,嫩叶舒展,花心点金,花下坠着红豆大小的润白珠子,七八颗串在一起,一共三排,随着晃动,珠子晃动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 绒花毛绒,浅粉的凑成一团。 看着一派桃花娇嫩,却又添了嫩叶、珍珠,显得温润典雅,却又不失可爱新意。 簪在发髻上,看着就令人在严寒冬日里,似是看见了春日风景。 这工艺肉眼可见的复杂,周掌柜拖了这么些日子才送来,想必是特地从江南请来了绣娘才制成的。 夏宁爱不释手,拿在手里把玩。 竹立也看的目不转睛,就差将喜欢二字刻在脸上。 周掌柜见夏宁满意,也算是送了口气,感慨道:“这绣娘--应当是簪娘了,着实难寻,本来就是绣娘里的小玩意,简单的也有绣娘会做,但难的需要技巧的,却为难了一片绣娘,最后辗转才寻到了两位绣娘,许了多少好处又是走水路又是赶快马的请进京来,总算赶在年底制出来了,只是这一个样式,实在耗时。” “制一个这样的,需要多久?” “簪娘一日仅能做出来两个!” 周掌柜跟着又道:“我有心想在京城里请几个绣娘跟着一起学,但又怕技艺外露传出去……” 夏宁莞尔一笑,“我有一主意,周掌柜不妨听听。” 周掌柜忙道:“姑娘请说。” “您去京郊的难民营看看,聘上两三个手巧的妇人,等到年后,难民营中的难民都会原籍遣返,想来定会有不少人愿意留在京城。您另在京郊置一块地,将绣娘妇人通通放在一块,这些人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又在偏僻京郊住着,便是有心外泄,您也有手段可防上一二。” 周掌柜一击掌,豆丁大小都眼睛都亮了起来:“姑娘聪慧!我怎么没想到!那些难民营里的人只需给个地方住着、给口吃的,再多少给些月钱,却是比另外请绣娘来的实在!只是置地一事……” 置地置院子,投入也不少。 这绒花的买卖,还没见收入,白花花的银子早就投进去不少了。 也不怪周掌柜会犹豫。 夏宁沉吟一声,“你手里总共有多少簪子?” 周掌柜答:“这般大的有八个,之前那样一朵朵的做了十七八个了。” 说罢,周掌柜将随身带来的一个提篮打开。 里面分了两层,所有绒花都摆在了里头有。 样式相似,略有改动,颜色不同。 粗粗看去,花团锦簇煞是好看。 竹立凑近了了看,哇哦了声。 夏宁又拿了两个花样子给他,“按着这上面的每个制两个,连同之前做好的两个大的一并送去天青阁的红衫姑娘。” 送这一字让周掌柜略有些心疼,但嘴上仍是问道:“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她拿着一只簪子在手上把玩,面上笑意清淡,“天青阁的姑娘靠的是美色过活,衣衫、首饰皆要最好的,旁人没有的,新鲜的。她们戴上了,自然有的是附庸风流的文人墨客为她们写诗作画,也就有人意欲模仿求购,周掌柜何愁无人问津。” “红衫姑娘是……”周掌柜皱着眉思索,忽然想起来,激动道:“这与当年京城女子人人竞相模仿的蝴蝶花钿一般!城东的那家首饰铺子靠着蝴蝶花钿可是狠赚了一笔啊!” “当年的花钿,也是因红衫姑娘的一场舞才名动京城的。” 夏宁如诉家常般,随口提及此事。 第105章 鸿门宴 周掌柜早就不介意赚娼妓的脂粉钱,一口应下,恨不得立刻回去开干。 夏宁又单独给了他一个簪子画样,不等他作何反应,就把人请了出去。 如今赵刚常在将军府中,她留一掌柜在正室内太久,难免令人生疑。 周掌柜在夏宁的刻意引导指导,误以为她在将军府的日子颇为艰难,知道女子艰难,况且她出生不好,更需要时时刻刻谨慎行事。 对于夏宁忽然请他离府,并未放在心上。 在周掌柜离开后,赵刚不经意的询问道:“方才那掌柜的像是来过多次。” 而且在周掌柜来时,夏氏并未留雪音在屋内侍候,只留下一个竹立。 夏宁像是没听出赵刚话外的询问之意,将周掌柜留下的桃花簪子拿了起来,给赵刚去看,一脸心疼的说道:“这簪子他竟开口要五十两银子!我要了好几个,磨了半天竟然一文钱也不肯便宜!真真是气死我了!” 这些轮到赵刚吃惊了:“这么贵?” 就这一个簪子? 上头就一点珍珠,一点儿金,虽是好看,但也忒贵了吧! 夏宁微勾起嘴角,又问他:“可美?” 竹立积极抢答:“美!” 夏宁迎上竹立发亮的眸子,也不在继续吊她胃口,站起身来,将手里的绒花簪子亲自插入她的发簪之中。 见雪音端茶进屋后,也招手唤她过来,挑了个蓝色花儿的绒花簪子给她戴上。 雪音先头还想躲,被夏宁一个眼神定住,浑身僵硬的任由夏宁替她簪上。 原也是个清秀的姑娘。 只是眉目清冷,让人不敢亲近。 夏宁后退一步,浅笑道:“也好看。” 从未有人这样夸过她,更没有人替她簪上发簪。 这些莫名的体验,令她的心中微热。 眼神有些不自在的看向角落。 这份局促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可爱。 夏宁眸光一转,看向赵刚,打趣道:“姑娘们都在试戴簪子,你这男子还不赶快出去。” 赵刚被她说的略有尴尬,忙应了声离开。 竹立捂着嘴巴笑的眉眼弯弯。 夏宁也随着露出笑意。 竹立还故意用胳膊肘去蹭了下雪音,雪音素来缄默少言,鲜少与她们一起玩笑,或许是戴了相似的簪子,又或许是雪音受伤以来,竹立与夏宁对她的照顾,雪音冷漠的防备松懈了些。 绷紧的唇线也往上扬起。 三个姑娘,容貌姣好、青春正当时。 相视几眼,笑意蔓延。 那明媚灿烂的笑容,几乎将屋子里都照亮。 过了些时候,却是华嬷嬷来辞行。 夏宁诧异道:“嬷嬷怎么快就要回去了?” 华嬷嬷颔首笑道:“来了不少日子了,姑娘的规矩学的极好了,我也没什么能交给姑娘的了,这不,宫里头来了口信传我回去。” 夏宁哎呀了声,走到嬷嬷身边,娇着声调:“嬷嬷的规矩我这才学了九牛一毛,恨不能嬷嬷一直住下来,好长长久久教我。” 撒起娇来,自然又亲昵。 听着、看着也让人心生暖意。 华嬷嬷对她的挽留但笑不语,伸手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姑娘是个聪明人,好好的侍候将军,今后且是好日子呢。” 嬷嬷看着她的眼神慈爱。 但这些话,却别有深意。 夏宁嘴角的笑意蔓延,欢欢喜喜的福了身,“那夏宁就承嬷嬷吉言,候着今后的好日子了!” 说的古灵精怪。 忍的嬷嬷指着她无奈的摇头笑,直道‘看错了看错了,这规矩都没学成啊!’ 竹立也跟着笑成一团。 说笑一阵后,夏宁取了另外两只绒花簪子递给华嬷嬷。 华嬷嬷看着放在帕子里的簪子,问道:“这又是个什么新鲜花样?” “此名绒花,这支浅紫的送给嬷嬷,祝嬷嬷荣华富贵。”说罢,她指尖略微轻移,指向另一支簪子,这支簪子上的花儿最大,红梅团簇,如鲜花着锦,灿烂热闹,“这支想送给太后娘娘,供娘娘看个有趣新鲜就好。” 她说的讨巧。 即使想送,又是让娘娘看个新鲜。 听得华嬷嬷心中熨帖,虽知道这规矩不是这短短时日就能学成的,但到底自己教了她这些日子,有这份心思,她回去也容易交差,也容得为她说得一两句好话。 华嬷嬷面上的笑容加深,收下两支簪子,也不与她客气:“我先替太后收下了,太后她老人家啊就爱这些花儿叶儿的,这簪子虽不甚贵重,但胜在有趣新鲜,一朵朵梅花攒着也热闹,如今也应景儿,看着就像真花似的。” 夏宁轻轻呀了声,忙不迭道:“这簪子虽好看却不好闻的。” 华嬷嬷不解,“为何?” 夏宁忍着嘴角的笑,故弄玄虚:“因为啊……” 视线滴溜溜的转过三人。 竹立好奇的瞪大了眼睛,雪音也等着她的回答,华嬷嬷目光温和的看着她。 夏宁竖起了一根手指,一本正经道:“只有铜钿味儿。” 竹立憋不住了:“为什么是铜钿味儿?” 夏宁伸手轻点她的脑袋,笑道:“它可卖五十两银子呢!能不有铜钿味儿嘛!” 逗得华嬷嬷笑出了声,“你啊你啊——这夏丫头——” 她久居深宫,服侍的是当朝太后。 太后虽待宫人亲和,但在宫中活着,谁能没有一颗七窍玲珑?说话做事需得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笑过了。 回头说给太后去听,定也能逗得她老人家乐一乐。 送走了华嬷嬷后,夏宁顺道去谢安先生的院子里看了眼。 里面可是热闹。 谢安追着魏娣满院子乱跑,手里挥舞着一杆鸡毛掸子,气的嚷着要把她的腿打断。 魏娣也是个泼辣性子。 一边逃一边叫:“不就是不小心把你的书给烧了嘛!你既然都记得——自己写一份不就得了!干嘛还要揍我!小心——气坏了身子!” 谢安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指着魏娣骂道:“死丫头!看我——看我不打死你!” 魏娣也停了下来,插着腰,态度好不嚣张:“我都和你道过歉了!是你非要揍我的——哎哟!谁打我!” 夏宁速度极快,冷不防已经闪身至魏娣身后,一把揪住魏娣的衣领,压着她走到谢安面前,笑的眉眼弯弯:“谢先生,人给你抓来了,任由你处置。” 魏娣手脚并用,试图挣开。 夏宁身手虽不算有多好,但对付魏娣这小姑娘,却是游刃有余。 两人打了几个来回,魏娣已成手下败将,又一次被提溜道谢安面前,殷切道:“先生——” 谢安愈发生气。 气的吹胡子瞪眼:“你们两个——” 夏宁:? 谢安:“都给我滚出去!立刻!你们看看把这一院子的药材都弄成什么样了!!!” 老大夫一身怒吼,震的地也要抖三抖。 夏宁往后看了眼,轻咳一声:“我想起还有事要做,先就不打扰你们了……”退了两步后,拔腿就跑! 魏娣也有样学样,想跟着一起溜。 却被谢安叫住。 隔着院墙,都能听见谢安对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谢安没底气骂夏宁,但有的是中气训魏娣。 魏娣虽然叛逆,可看在谢安给她吃给她穿的份上,勉为其难的给他骂上两句,反正也不痛不痒。 将军府,更热闹了。 夏宁回了正室后,前院的侍卫递进来一张帖子。 上头写了两日后于京城东苑举办马球会,邀请将军外室夏娘子参与,落款人是安宜郡主。 夏宁久居京城,自然听过安宜郡主的名号。 郡主热情好客,更喜欢攒些局,请上一堆的王侯将相侯爷侯爵公爵家的小姐、少年们凑在一起,不是赏花就是投壶、马球、射柳、品香、插花等等,文的武的都是各种行家。 自有不少夫人参与其中,尤其是这年关将近,蜗居后宅一年的小姐们也能稍稍出门走动一番,相看相看。 只是,她和安宜郡主没任何交情,冷不防的给她下帖子做什么。 竹立见自家小姐眉心不展,拿起帖子看了几眼。 她识的字不多,仅能看个大概明白,看完后,一脸震惊道:“小姐,这是安宜郡主给您下的帖子?邀请您参加马球会?” 竹立的声音呱噪,将夏宁四散的思绪猛地一下拽回。 “是啊。”她叹息一声,将一支簪子捏在手中缓缓转动。 “那您——”竹立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去么?” 夏宁抬起眼来,看向竹立,“你去打听打听,外头如今是如何传我的?” 竹立站着不动,笑容有些微妙。 夏宁挑眉,“你都打听过了?” 她只笑的摸了摸发髻,笑的有些憨傻。 夏宁被她的傻乎乎的笑容传染,“既然早打听了,那就说说吧。” “自从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将您从贱籍提为良民后,京城里就在传,您很快就要成为将军的妾室了呢!”说着说着,竹立也跟着激动起来,小拳头攥紧着。 在竹立看来,成为妾室,她就有生儿育女的权利。 将来有了孩子傍身,她才能在将军府站稳脚跟。 夏宁听得想笑,嘴角讥讽的笑意几乎要透出来。 她及时用帕子着遮掩了,回道:“那位安宜郡主或许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给我下了这帖子?但——” “但什?”竹立疑惑,“可是这帖子有问题?” 她将帖子翻来覆去的看几遍,甚至还凑到鼻子前嗅了嗅。 夏宁眼神微沉:“若真的想与我交识,这帖子下的也忒晚,两日后就是马球会,今日才派人送过来。” 竹立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早不如刚才那么激动:“会不会是她故意下的这么晚?想给小姐一个下马威?” 夏宁摇了下头,“这位郡主不是那样拜高踩低的人。” 后面那句话被她吞了下去,这帖子更像是临时起意,匆匆下来的。 一位郡主,身份尊贵,难道真的会因好奇她的身份为人,特地来下这个帖子? 她即便成了良民,但到底是外室。 入不得宗谱的外室罢了。 竹立也蹙着眉,满脸的官司,最后才问道:“不然,咱们别去了罢……或是请了将军的意思,再做定夺?” 夏宁忽然舒展了眉心,言辞清晰道:“我去。去研磨来,我给安宜郡主回帖子。” 竹立傻住了,“啊?您真的要去啊?” 夏宁把簪子放回托盘里,漫不经心回道:“不去的理由能有千万条,去的理由只有一条。” 纤细的指尖在托盘上轻点了两下。 是场鸿门宴也罢,纯粹是想那她当热闹看也好,马球会,娘子、小姐云集。 岂不是正是让绒花狠赚一笔的机会。 这可比天青阁那条路子快多了。 竹立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对于夏宁偷偷从商这事,竹立仍接受不了,但她也知道自己小姐主意正,一旦决定了事情很难会改变。 现在夏宁又为了绒花要去参加马球会,竹立担忧的都快掉金豆豆了。 万一这事被将军知道,可就完了! 夏宁回了帖子,命人送回去,等着马球会的到来。 这几日耶律肃都在京郊驻地忙着,不曾回来。 估计已经有人向他回禀帖子一事,耶律肃倒是没有制止她,反而命人替她新裁一套衣裳,绣娘们连夜赶工,终于赶在马球会当日做好了。 夏宁带着竹立,坐上马车,一齐向京城东苑赶去。 马车直抵东苑里面圈起的空地出入口出,空地四周用围帜挡了起来。 远远就听见了跑马声、喝彩声、铜锣声。 听着分外热闹。 夏宁由竹立扶着下马车,进入空地后,顿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甚至连正在打马球的男子也勒紧了缰绳,停了下来。 这日阳光明媚,洒落下来,将夏宁的面庞照的明媚动人。 眉睫微抬,纤细的手抬起,搭在眉间遮阳。 她梳了个样式简单的发髻,发间的绒花粉嫩娇艳,愈发衬的她杏眸粉腮,美的动人心魄。 动作间风情显露。 一举一动皆是滋味。 就这么站在荒野之地上,众人黯淡失色。 唯独她这一娇艳的美貌独立于世。 有丫鬟前来引路,带她去安排好的小排屋休息。 为了方便小姐娘子们看场上的好儿郎挥汗如雨,在朝南的围帜前搭了一排中间贯通的小排屋,中间用垂下的帘子隔了一个个可容纳五六人的小间出来,里头放上软座、茶几等物,抬眼可看见场上的风景。 丫鬟受命,领着她从众人面前走过。 那些议论纷纷,一字不落的传入耳中。 “这人是谁呀?” “你竟是不晓得?她啊,就是骠骑将军的那位外室……” “啧啧啧,这狐媚劲儿的。” “看看那些男人,个个眼睛都直了!” “一个外室竟然也有脸来这儿招摇过市?” “咦,今天那位慕姑娘……” …… 第106章 中计!中毒! 直至进了小屋后,那些议论声才小了下来。 领路的丫鬟退下去。 夏宁选了位置坐下,一抬眼就能看见外头空地上的赛事,因她而暂时中断了会儿,此时又比了起来。 好儿郎们骑马驰骋,抡起杆子。 呼喝呐喊。 帅气逼人。 这应当算是京城里少能见到男子气概的一幕了。 夏宁面上看的有趣,实际耳听四方,关于她的议论声仍未休止,不少妇人站在排屋前,故作侧首与人交谈,视线却往夏宁这儿投来。 谁都想多看几眼,能迷住骠骑将军的夏氏究竟生了个什么模样。 夏宁长在青楼,早已习惯这些视线。 她慢悠悠的抬起手来,抚摸了下头上的绒花簪子,叹息一气,“过于美貌亦是一种负担,都没人注意到这簪子了。” 头一次陪着夏宁出来参加马球会的竹立,在众人若有若无的注视之中,竹立紧张的不小心同手同脚,脸颊涨得通红,生怕再出点错,又被外人看去。 然后借此笑话她家小姐。 竹立紧张的压根儿没听清楚夏宁说的话,愈发往夏宁身后的位置站了站,以此避开视线。 夏宁也不勉强她说话,状似认真的看起马球来,手却时不时摸一下发髻。 远在另一头的一间小屋里。 慕乐婉亦是独自坐着。 比起夏宁的泰然自若,慕乐婉的表情却难看的如同被喂了苍蝇,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手背上青筋鼓起。 仅隔着一道帘子传来的议论声愈发过分。 谈论的皆是夏氏。 “看见没,那外室出身虽然卑贱不堪,但美貌风情可是一等一的,难怪将军像是珍宝似的藏了三年多呢!” “嗤,刚才啊,连那边的二皇子都探头看了好几眼!” “我倒是好奇,有这美色,将军如何能忍得了那慕氏?” 说着,轻笑两声。 另一人停顿下来,随即咯咯小声传来,两人像是说悄悄话般低声说道:“那可当真是无盐女啊……” 慕乐婉用力闭上眼睛。 几乎都想堵住耳朵。 不去听那些中伤自己的话! 可她却不能这么做。 在这场上,有多少人看着夏氏,就有人多少人看着她。 只是身为女子,被人这般议论,慕乐婉如何能坦然面对,早已气的面颊通红,眼神失去了一分理智。 而站在慕乐婉身后的乌图兰冷眼旁观,丝毫没有上前安慰她的打算。 就差将厌烦明晃晃写在脸上。 四周的议论声渐止。 是二皇子耶律琮翻身上马,开始了新了一轮的赛局。 他身份尊贵,一上场自是博得所有人注目。 甚至连安宜郡主也上前,与他说了两句话。 大皇子的禁足解除后,因难民营一事变得畏首畏尾,渊帝虽然对这一个长子期望颇深,但但见他连这小小的坎都迈不过去,大皇子彻底失了圣心。 倒是二皇子,虽然得了疫病鬼门关前九死一生,但在皇后的美言、耶律琮刻意的表现之下,竟然也被他逐渐重获圣心。 二皇子之下,其余皇子年幼,独他风头正盛。 渊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安宜郡主亲自向二皇子示好也能够理解。 耶律琮上场后,几乎所有未出阁的女子、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大娘子纷纷起身,看了起来,眼中皆是对耶律琮的满意。 慕乐婉却无动于衷。 赛事过半,乌图兰才上前一步,弓腰低声提醒道:“小姐,二皇子快结束了。” 慕乐婉站起身,“走吧!” 短短两字,夹杂着恨意。 在场的人皆知,安宜郡主是不怕官司的搞了件大事。 将耶律将军年后要进门的慕姑娘,与如今正得宠的外室夏氏都请来了。 且现在慕姑娘竟然朝着外室的小屋走去! 还看什么马球啊! 自然是看她们更有趣啊! 慕乐婉的一举一动,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待她走近夏氏所在的小屋外时,里面已站了两位姑娘,正围着夏宁,热切的询问着她头上的发簪是从哪来买来的,多少银子等等。 夏宁盈盈笑着,说话温柔顺和,一一仔细回答,甚至还拿下来簪子递给她们看。 没有一丁点儿的架子。 轻声细语,身上没有呛鼻的脂粉香。 凑近了看面庞细腻的吹弹可怕,杏眸含笑着看人时,连女子都会被她看的心跳加速。 这儿气氛正好,几人说说笑笑,因慕乐婉的出现,局面顿时尴尬了起来。 两个姑娘忙找了个借口离开,生怕卷入她们之间的矛盾。 夏宁收回簪子,戴回发髻。 眼神安静疏离的看向站在跟前的慕乐婉。 竟没有开口的打算。 慕乐婉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痛,她区区一个外室,见她居然不起身不问候,就那么坐在那儿,摆着一副正室的谱儿。 明明只是个娼妓出身的东西! 不过是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仗着将军的宠爱罢了! 只要过了今日,看她还如何骄傲! 慕乐婉与乌图兰不请自入,她面上挂着友善的笑容:“夏姑娘——“ 想起经历上次的香囊事件,夏宁抬起手,用帕子轻轻按住了鼻子,淡声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慕乐婉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宁仍端坐着,莞尔一笑,“字面意思。” “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将来——”慕乐婉的表情有些扭曲,眼神怨毒的盯着她,压着嗓音道:“我才是将军的正头娘子!” “那也是将来的事儿。”夏宁冲她摆了摆手,“你碍着我看马球了,劳烦慕姑娘让一让,可好?” 她吊起眉梢,轻慢的表情亦是动人。 慕乐婉还想再说她一句。 却被身后的乌图兰拉了下袖子,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劝道:“小姐,咱们让两步,别碍了夏姑娘看二皇子打马球!” 夏宁的屋子两侧住满了人。 这句话,自然也穿入了众人的耳朵。 夏宁皱了下眉心,略有不悦的看向乌图兰。 她才看过去,那侍女就知错了,忙不迭的两三步上前,跪在夏宁的脚前,磕头请罪:“姑娘恕罪!奴婢一时不慎说错了话,姑娘要打要罚,奴婢愿意受罚!” 这一下跪,闹的动静就更大了。 夏宁不怕闹事,却不喜欢被动成为人群的焦点。 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是打死你也收不回那句话,你却还故意说出来——” “碰!” 夏宁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面色骤然冷下:“你安的是什么黑心肠!说!是谁教你说的这句话!” 慕乐婉却已按捺不住,“夏姑娘,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夏宁嘲笑的看她,“你这奴才说了蠢话,若无二心,难不成是你——教她这么说的?” 这是慕乐婉第二次见她。 在皇后娘娘宫中时,她还算是低眉顺眼,却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一个泼辣无礼的性子。 慕乐婉哪里会是夏宁的对手。 脸色由红转青,气的连一句话都说不顺畅:“你休要胡说!” 夏宁提高了嗓音,“那你也休要指使你的丫鬟往我身上泼脏水。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嫉妒将军独宠我,才使这用不入流的手段!” 这儿的一举一动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这话一出,那些打量、评价的目光统统往慕乐婉身上飘去。 一时低语议论纷纷。 “也难怪啊,毕竟这夏氏那妖精模样……” “这慕家小姐这一步棋也忒蠢了,竟然扯上二皇子,谁给她的胆子?” “二皇子如今可是炙手可热,哪里会瞧得上那外室?” “是啊,况且将军还是他的亲舅舅,他就是有这心也没这胆啊。” “但你还别说,我刚刚发现二皇子的确多看了好几眼这夏氏。” “这满场的男女,谁没多看她几眼?” “哈哈哈!也是,你我也没少看……” 这些议论,砸的慕乐婉羞愤的几欲落泪。 “乌图兰,我们走!” “小姐……”跪在地上的乌图兰有些犹豫,心里却大骂蠢货。 可慕乐婉在这儿实在待不下去,竟是不顾乌图兰转身就走。 夏宁敛起笑意,冷冷垂眸,“你主子都走了,你还不走?” “奴婢……”乌图兰吞吞吐吐,抬起头来,“替我家小姐向姑娘赔罪了,还请姑娘的大人有大量。” 夏宁恰好将乌图兰的眼睛看清。 那是一双浅黄的瞳色。 与南延人黑棕不同。 只余下两人时,夏宁似是嗅到一丝药香。 极浅极淡。 眼中戒备立刻浮上,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乌图兰已起身告辞。 直至她的背影离开,夏宁的心头突突直跳,似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心绪纷乱,神思不定。 甚至有人来问她簪子的事,夏宁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回了。 迟来的帖子…… 故意将她与慕乐婉一并请来。 对她有垂涎之心的耶律琮也在。 慕乐婉授意丫鬟说她窥探耶律琮。 还有那丫鬟…… 夏宁猛地站起身来,将两旁坐着闲聊的娘子们吓了一跳,“夏姑娘这是怎么了?” 夏宁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神色,不被旁人看出慌张之色来。 她伸手摁着心口,故作疲乏:“我曾有旧疾,此时有些发了,不得不回去服药,先告辞了。” 说完后,领着竹立直接离开小排屋。 她故意当着所有的人,从小排屋前离开。 却在走到围帜出口时,安宜郡主竟是亲自追了上来,“夏姑娘,且留步。” 她说的客气,夏宁不得不停下。 安宜郡主生的是热心肠,听下面人报来夏宁与慕乐婉拌嘴了几句,夏宁旧疾发了要回去休息,立刻扔下应付的娘子小姐们,追了上来。 这夏氏,请了,却也不能不闻不问。 到底是耶律肃放在心上的女子,且她立下大功,由陛下亲自抬了籍,进入将军府是早晚的事。 “听闻姑娘身子不适,从东苑回将军府路途颇远,路上颠簸,我这东苑有间我闲时小住的屋子,先去那儿歇息,待好些了再走不迟。” 安宜郡主说的真挚。 对她毫无高高在上的矜贵。 眉宇间的关切不像是骗人。 夏宁仍有顾及,“不……” 才要开口时,身上却忽然脱力,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 安宜郡主被吓了一跳,原心中只有三分信她是旧疾发了,此时不信都不行,连忙召人来,“快!将夏姑娘送去我那间屋子歇息!再去请大夫来!速去!” 这人怎么说倒就倒! 早知如此,就是皇后有心要调解两人的关系,她也不应下了! 夏宁在当时就失去了意识,等到睁眼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守在她身边的竹立却不见了身影。 中计了! 不是慕乐婉! 而是那个丫鬟! 那丫鬟那句话,提及二皇子,恐怕—— 念头才过,外面就有脚步声靠近,推开房门直接进了来。 床上的帘子垂下挡住了视线,但隐约可见是一个男人的影子。 “夏姑娘!” 果真是那耶律琮! 夏宁挣扎着要爬起来,但身子瘫软无力,甚至连手都只能抬起些许,只能眼睁睁的听着耶律琮的脚步声靠近。 伸手将帘子掀开! “二皇子止步!”夏宁出声呵斥,但发出口的声音却虚浮无力,听入耳中就变成了假意推诿。 耶律琮充耳未闻。 眼神疯狂,已然失去了理智。 他中了迷药! 夏宁低咒了声,真切的急了起来。 中了迷药,与禽兽无异! 当年就是连耶律肃那坚定的心性都没抗住,更别提这本就对她有异心的耶律琮! 而且—— 这儿还是在东苑! 京城中多少娘子小姐都在外面! 慕乐婉那贱人不是要夺的名声而是要她的命啊! 耶律琮身中迷药,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听见夏氏在房中等她后更是直接往这儿走了来,掀开帘子一看,果真是夏氏躺在床上! 躺在…… 床上…… 这是…… 耶律琮血脉喷张,早已控制不住自己。 直接扯开自己的衣裳! 夏宁发了狠劲,逼着自己抬起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在耶律琮朝她身子扑过来上,手上的簪子尖朝上,藏在身旁。 她手上无力,就是刺过去也伤不狠他。 她眯起眼,媚着嗓音,“二皇子,您怎这般猴急呢——” 这柔媚的嗓音挑破了耶律琮最后的理智。 这夏氏果真是青楼里的妖精! 也果真是对他有情! 哪里还顾得纲常伦理,撕了衣裳直接扑过去! “嗷——” 第107章 夏氏不得不死! 一声哀嚎声响起。 耶律琮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低头看去,竟是一支簪子插在他的肚子上,溢出的鲜血迅速将衣裳染红。 剧烈的疼痛令他短暂的清醒过来。 “你竟敢——”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一串的脚步声。 还不等耶律琮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来到门外,用力将门推开。 床帘垂下,里面的情形被密密遮挡住。 但床前散一地衣裳,以及男子长靴,暧昧向来人展示着。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呵斥声响起。 里头的耶律琮瞬间明白了过来,指着夏宁:“是你故意把她们引来的?!” 夏宁无力嘲讽,只能轻吐两字“蠢货”。 外面的人还在催促,“还不穿上衣服赶紧出来!” 耶律琮染上的情欲早已褪去,眼神恶毒的看着夏氏,“你给我等着!” 耶律琮气的掀开床帘之下出去。 惊呼声、吸气声响起一片。 “二皇子?!” 且还是衣衫不整的样子?! 里面的女子是—— 夏氏?! 骠骑将军的外室?! 竟然和二皇子厮混在了一起? 而且两人都滚到床上去了! 二皇子的衣裳都脱了,想必事情都过半了…… 耶律琮单手捂住腹部遮挡住,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随手披上,脸色青得发黑,“都给我散开!” 安宜郡主紧接着反应过来,把人都推到了门外,反手将房门合上。 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在慕乐婉面上浅浅划过,严肃厉声:“今日之事,外男擅入外宅、门口下人又被谁刻意调走,在未查清楚之前,本郡主不希望有人泄露出去!” 围着的人才散开。 又召来耶律琮的侍从,眼神落在他腹部,尽管他刻意遮掩,但如何能瞒得过安宜郡主的眼睛。 “快扶你们殿下下去休息。” 耶律琮在离开时,安宜郡主又唤住他,“此事发生在我的东苑,定会查清楚,你自己心里也需有数,是谁对你下了手。” 腹部的痛感愈发强烈。 他面上的儒雅温和崩裂,“除了夏氏那贱人,还会有谁?!” 安宜郡主皱眉,“她这样做对自己有——” 耶律琮根本不愿听她说话,狠狠一甩袖子,都不愿意被侍从搀扶着,怒气冲冲的离开。 安宜郡主眉心褶皱渐深,这二皇子性格怎么变成这样了? 如同换了个人般。 她命人守在门口,不允许有人来打扰,这才进屋。 她掀起窗帘,视线看见了掉落在床上的簪子,簪子带血,将背面都弄脏了一小块。 耶律琮衣衫不整,但她却衣衫整齐的躺在床上,除了这么大的骚乱,她却仍躺着未动…… 安宜郡主凑近,拨了下她的胳膊。 柔软无力。 是被人下药了! 竟然有人敢在她的局上做这种事! 她将夏宁扶起来,看着夏氏脸上的淡漠,想必是已经知道被算计了,而这夏氏中了药后还能用簪子伤到耶律琮,其心性该有多坚毅。 只是…… 出了这事终究要可惜了…… 心中有些不忍,“我派人送你回去。” 夏宁垂眸,言语淡淡:“多谢。” 女子声誉比命还重。 更何况她已是耶律肃的外室,现在却和耶律琮衣衫不整的在一张床上被那么多人看见,就是一百张嘴巴解释不清了。 而下毒的人,显而易见。 慕家小姐,又或是……皇后…… 渊帝尚未立太子,局势不稳,皇子长成,而耶律肃又功劳权势过大,其中权势错综复杂,即便她贵为郡主,在得知夏宁是被人下了药后,也不能声张什么。 到底都是女子,安宜郡主略安慰了她两句,就命人送了她回去。 她能做的只有让东苑的所有人闭嘴。 至于旁人…… 怕是今晚都不到,夏氏与二皇子的事情就会传遍京城。 - 迷药的药效很快散去,但夏宁仍觉得浑身乏力,只能靠在马车壁上,任由身子随着颠簸摇晃。 竹立在知道出事后,眼泪就一直没停过。 上了马车后,她连坐也不坐,只哭着伏在夏宁的脚边,“都是奴婢的错……如果奴婢没被人调开……” 行程过半,夏宁才淡声打断了她的哭声,眼神无力的垂下,“你这是要哭的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事是吗?” 声音淡漠。 竹立立马用手捂住嘴巴。 不敢再开口说一个字。 眼泪更像是止不住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 但这一次,夏宁却无心也无力去哄她了。 还未入夜,这件事就已传遍半个京城。 渊帝得知后,立刻将二皇子提到了跟前,二皇子甚至还未来得及请安,渊帝跨步上前,勃然大怒,将他狠狠连踹了三四脚,最后一脚竟是照着他的门面踹去! 踹的二皇子当时就懵了。 今日之前,渊帝已经命他重新办差。 就因为夏氏的事情……? 耶律琮淌着鼻血,爬到渊帝脚边,才过去,渊帝二话不说又是一脚踹去。 “逆子!不学好的东西!你今日都干了什么蠢事!” 耶律琮不以为然,“是那夏氏先勾引我的!她——” 还没说完,渊帝又是一脚踹过去。 “那夏氏会勾引你?!糊涂东西!她勾引你图什么!啊?!你告诉朕啊!”渊帝指着他的脑袋,冲冠眦裂。 耶律琮双目震惊,“父皇,你不信儿臣?!真的是那夏氏——” “啪——” 渊帝扬起手掌朝着他的脸颊甩下去! 耶律琮生的细皮嫩肉,顿时半边脸浮起通红五指印。 怒气滔天,手指几乎要戳进他的眼中:“你再说!” 耶律琮心有不甘,脑袋用力磕在地上,颤抖着嗓音哭诉道:“夏氏先是刻意落下一颗珠子赠与儿子!今日又派人传话给儿子于东苑房内私会——” 不说还好。 一说渊帝更是恼怒不休。 扬起手掌还要落下。 耶律琮却昂起脑袋,“父皇!儿子无错是那夏氏——” “蠢货!蠢货!朕怎么会生出你这个蠢东西!”渊帝破口大骂,脸上青筋暴起,“她是谁,啊?!” “她不过是表哥的一个外室,也是她不贞不洁在——” “蠢——咳咳咳!” 气急攻心,渊帝捂着胸口闷咳不止。 内官急忙上前扶着渊帝,连声劝道:“陛下龙体要紧啊!” 渊帝指着在趴在地上的耶律琮,“来人!拖下去打!狠狠打!直到他想明白为止!” “父皇!”耶律琮不敢置信,“儿臣也是受害,她还伤了儿——” 渊帝厉声怒斥:“御前侍卫何在!都死了不成!拉下去打!就在甘泉宫外打!” “父皇!!!” 耶律琮哀嚎一声。 父皇竟然要在甘泉宫外、当着那些宫人的面打他?! 他的颜面何存?! 御前侍卫不敢再拖延,两人上前将耶律琮拖了下去。 内官听着外面的声音,朝外偷偷使了个手势,让下面的小太监去找皇后来。 陛下正在怒气头上,即便是为了给骠骑将军一个交代,这个惩戒也着实太重! 这是要让二皇子成为天下的笑话啊! 他扶着渊帝,也只敢低声劝道:“陛下息怒,小心龙体。” 渊帝的手搭在内官的胳膊上,用力收紧,耳中听着棍棒落下的声音,眼神望向殿外,眼底腾起阴鸷的狠色。 直至皇后匆匆赶到甘泉宫,还未来得及向渊帝求情,就看见行刑的侍卫惊慌失措的滚进来汇报:“陛、陛下——二皇子——二皇子——” 一张脸惊恐如白纸。 豆大的冷汗滑下来。 皇后急得怒斥一声:“琮儿怎么了!” 侍卫跪在地上,头用力抵着,艰难道:“没气了……” 说完后,侍卫一动也不敢动。 唯恐动一下就要脑袋搬家! 他们竟然将二皇子活活打死了! 可他们分明手下留了力气啊!二皇子疫病痊愈还没有多久,他们心中自然有数,怎么可能下了狠手,可事实就是—— 二皇子死了! 死在了他们手上! 打死皇子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皇后听到这个噩耗,几乎要晕厥过去,身边的嬷嬷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只听见皇后道:“快……扶着我看看琮儿……我的孩子……” 渊帝亦是没想到这个结果。 但比起皇后的失态,他只是闭上眼,身子摇晃了下。 再次睁开眼时,眼底情绪已然平复。 “皇后。”他沙哑着疲惫的嗓音开口,“革去耶律琮皇子头衔,以平民之身下葬。” “陛下!”皇后震惊,却不敢将情绪表露的太明显,“琮儿他好歹是您亲自看着长大的——” 渊帝打断她的陈情,眼神冷漠,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父亲,冷酷的让人心寒,“难民营一事他好大喜功、刚愎自用,险些拖累整个京城!朕给过他一次机会,可他呢?朝局不稳,他却还有心思跑去参加安宜郡主的马球会?!和耶律肃的外室传出这种混账事!” “琮儿他绝非那种被沉溺美色的孩子!或许是那外室——” 渊帝再一次打断她,眼底的冷色凝起,审视着皇后的不甘,“论将来、实力、哪怕是相貌,琮儿他哪一点比得过耶律肃,竟是值得那外室不惜背叛肃儿与琮儿苟且?皇后,你来回答朕这个问题。” 帝王眼神毒辣。 这些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儿把戏。 但却令皇后陡生一背的冷汗。 “陛下……”她极力稳定情绪,悲伤含泪,“琮儿他纵有千般万般不是……可终究是臣妾一手看着养大的孩子……” 渊帝背过身去,吐出的话语更冷:“若非看在皇后你的面上,这事,朕绝不会轻易断案。” 皇后猛地抬起头,视线惊慌的看着眼前的背影。 陛下都——知道了? 不! 她什么都没做。 她只不过是将那样东西给了慕乐婉罢了。 余下的,都是慕乐婉所为! 与她毫无干系! 皇后退下后,外面传来隐隐哭声。 听在渊帝的耳中,只觉得讽刺。 他缓缓睁开眼,眼睛无神、苍老,犹如一位七老八十的老翁,散发出蔼蔼暮气。 “是朕老了……他们……她们……”渊帝呢喃低语着,“都有各自的心思了。这南延的江山,终究是要留给朕的儿子……” 身旁搀扶的内官愈发躬下腰身。 不敢言语半声。 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红颜终究是祸水。” “那夏氏,不能再留了。” - 渊帝将二皇子活活打死的消息,当晚就传遍了京城。 自然,将军府里也得到了消息。 竹立吓得面色煞白,一双眼紧盯着夏氏,眼泪蓄满着惊恐与眼泪。 甚至连雪音,清冷的面庞上也浮现了担忧。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 这份死寂,像是一只无形的爪子,死死扼住所有人的脖颈。 竹立撑不住了,心态几近崩溃,她哭着跪在地上,“小姐,都是奴婢的错……” “住口。” 夏宁烦躁的开口喝止她。 她自恃聪慧,遇事不慌。 但东苑这一事,却轻而易举的将她的自信击破。 这事在外头谣传的是她与二皇子厮混在一起、同处一室、衣衫不整,按南延的风气,那耶律琮顶多是被软禁或被皇帝呵斥两句,能处置她的只有耶律肃。 但如今—— 皇帝却将耶律琮打死了! 东苑一事,她被下了迷药,耶律琮也是被下了催情药,对她下药就是慕乐婉那对主仆,明知这事有异的安宜郡主却不彻查此事。 为何? 安宜郡主为了什么要给她下帖子?慕乐婉没有这个能力,在她背后的是皇后……还是…… 夏宁攥紧五指,想起那双异样的眼瞳。 若是皇后,目的又为何? 皇帝又为何要将耶律琮直接打死? 一位皇子因流言而被杖杀,那她呢…… 还能活么? 皇帝,还允许她活下去么?! 她头疼欲裂。 忍不住抬手捂住前额。 这些手握权势之人,稍许动作,就能轻而易举的要她的命。 而她…… 所求不过是平静的日子而已。 为何会如此艰难? 这也是夏宁第一次,在面对皇权时,生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仿若蚍蜉撼树。 雪音清冷的声音响起,“消息已由人传至军营,将军马上就要回府了,姑娘您……早做准备才好。” 第108章 携手至……白首……么…… 耶律肃…… 他当真能信? 想起那个冷血无情的男人,如今他们的关系,他当真会保自己一命? 不能想,头疼的快要炸裂。 她疲倦的开口,“你出去吧。” 雪音微愣,看了眼跪在地上只会哭的竹立,有些失望,亦有些觉得讽刺。 她们主仆多年,出了这么大的事,夏氏居然还如此信任竹立这个蠢丫头。 雪音离开后,竹立爬到她的脚边,抬起遍布泪痕的脸,“小姐,将军……将军马上要回来了……他……他会要您的命吗……” “奴婢……奴婢愿意……替小姐……” 夏宁摸了下她的脑袋,“我没有背叛他,他不会取我的命。” 这话,竟不知是安慰竹立,还是安慰自己。 竹立听后,喜极而泣,“当真?也是!将军那么宠爱您……若、若将军不信,奴婢还留着那带血的簪子……您可以把那簪子给将军看……是、是那不要脸的耶律琮想要侵犯您……” 单纯的竹立,就这么信了她的话。 夏宁有些羡慕她。 刚想让竹立退下时,她的视线停留在梳妆台上,忽然想起一事来,“前几日我支银钗上不见的珠子,你在屋子里可有找到?” 竹立才擦干了眼泪,闻言微愣了下,摇头回道:“奴婢仔细找了几遍,也没找到那颗珠子。” 夏宁的脸色刹那煞白,“再去马车里找!立刻就去!” 竹立见她慌了,也不敢耽搁片刻,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外面跑去。 一盏茶的时辰,竹立就跑了回来。 满额都是汗珠子。 告诉夏宁,没找到珠子。 夏宁用手压着心口,努力调节情绪。 是她疏忽大意了……是她操之过急了…… 若他们当真要她的性命,那颗珍珠若到了耶律琮的手中……她面对的就是一盘死局…… 恐怕从那时候起,这局就已经布下了。 就等着她接下请帖,参加马球会。 即便她不接下请帖,他们也有的是办法请她入局!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竹立看着她逐渐苍白的面色,紧张了起来。 夏宁用手摁着胸口,岣嵝着单薄的背脊,“去传谢先生……” 便是死局,她也要杀出一条路来! - 这一夜睡睡醒醒,梦中皆是三年前混乱的梦境。 最后被噩梦惊醒,醒来时才发现天色仍黑着,而屋外传来了动静,脚步声熟悉,是耶律肃回府了。 夏宁彻底清醒。 她起身穿衣,甚至连发髻都没有绾一个,披着一肩的长发,外面罩着一件御寒的大氅,悄声推开正室的门,往书房走去。 书房与正室挨得很近。 她放低了脚步声,宛若半夜潜行的猫儿。 来到书房门外,里面烛火燃起,印出三个人影。 她继续往前走,听见从屋子里传来低语声。 夜里寂静,她耳力又过人。 清晰的听见耶律肃说道:“夏氏,不得不死。” 止住了她潜行的步子。 那一瞬间,寒气从脚底窜起,游走四肢百骸,夺走她身上全部的体温。 里面的谈话还在继续,夏宁却歇了想要偷听的打算。 难不成,还要听他如何要自己的性命不成? 她闭了闭眼,遏止心底滋生的恨意、绝望。 夜深寒凉。 等她回到房内,即便钻进了被褥里,也仍旧觉得躯干冰冷,怎么也暖不了。 明明被褥里的汤婆子还温着。 这份冷意,像是从心底滋生的。 男人是不可靠的,她在天青阁里见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又怎会将希望都托付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男人情动时,说的甜言蜜语怎能相信。 即便是耶律肃,也不能免俗。 什么携手至白首,不过是一时昏聩的胡话。 怎能当真? 她是假的,他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能依靠相信的只有她自己,为了活下去,离开这能吃人的将军府。 只是今晚,想偷个懒。 她蜷缩在被窝里,胸口微微难受,她隐忍着,有些像是心疾复发的微痛感。 三年,她虽对他无情。 但…… 她的心是人肉做的,也会痛啊。 这一夜直至破晓,她才昏昏沉沉的睡去,只是睡得很浅,她又警觉,一点动静都能将她吵醒。 醒来时,入目看见的头一人,不是竹立,而是耶律肃。 多日不见,从军营归来的他周身气息肃杀,眼底的神色暗冷,窥探不到丝毫温度。 明明上一次分别,他们亲密无比。 他曾为自己簪花,穿衣。 那份温柔体贴,仿佛根本不是出于眼前之人。 夏宁一夜无眠,脸色显得疲倦,眼下的青色显出,她撑着胳膊坐了起来,杏眸含泪,“将军……您……”话未说完,眼泪就已经落下,划过苍白的脸颊,连落泪都美的令人心惊,“您终于回来了……” 她小心翼翼是伸出手,试图去触碰耶律肃的袖子。 眼神之中有希冀、依赖。 隐忍许久的不安,在此时化成眼泪通通涌出。 耶律肃却先抬起手,男人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脸上,掌心不似以往那般微热,有些微凉,掌心之中常年御马、握刀的痕迹愈发明显,贴在面庞上,略有些刺痛。 他的眼神极度冷静,薄唇掀起,“东苑的事,我听说了。” 夏宁面色骤变。 她立刻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跪在他的脚边,抬着脸,泪流满脸,褪去艳色的夏氏,连哭相都是楚楚可怜的,“将军信我!奴家心中只有将军一人!与那耶律琮绝无半分干系!那日奴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奴家是清白的!求将军信我!” 她哭的隐忍,满目哀求。 伸出手去,触碰着耶律肃的鞋尖。 姿态卑微。 哀求着他的信任。 耶律肃的回应却显得那么冷漠,他收回手,视线垂下,安静的落在夏氏的脸上,再至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你没有背叛我,是么。” 夏氏举起手来,朝天发誓:“奴家所言绝无半句虚言,若有隐瞒,立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发起毒誓,毫不犹豫。 还不等夏宁继续说,耶律肃从袖子中拿出一样东西,扔到她的面前,声音冷的如淬了寒霜:“这又怎么说?” 夏氏低头看去,一路滚到她面前的,赫然就是那颗东珠。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再抬起头时,眼中蓄满了眼泪,盈在眼眶中,迟迟未落下,“单凭一颗珠子,您就定了我的罪?您……不信我?” 耶律肃眼神凌厉,脸色瞬间沉下,压着怒气:“单凭一颗珠子?夏氏,难不成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瞎了不成?!” 怒气藏在这些字眼之中。 他眼底杀意闪现,上身前倾,手掌用力捏住她的脸,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每一个字像是从喉咙里一字字吐出,“夏氏!我对你多有纵容,可你却让我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你居然还敢问我为何不信你?!我如何信你!” 当面听到这些质问,夏宁以为自己会难受。 实际,心的不适,还不如脸上的疼痛来的明显。 他甚至都不怀疑,直接定了她的罪。 也是…… 她在青楼长大,在这位将军的眼中,自己是毫无礼义廉耻可言的娼妓,会红杏出墙,是本性使然。 夏宁忽然不想解释了。 什么自己被下了药,慕乐婉的侍女有问题,耶律琮亦是被人下了催情的东西…… 于她之后的计划并无益处,还废这些口舌做什么。 她眼底的希冀在逐渐暗下,无力地垂泪,问道:“那将军要如何,杀了我?” 耶律肃甩开她的脸,似是厌恶至极,“想死?死了后好与耶律琮做一对亡命鸳鸯是吗?” 夏宁几乎要冷笑出声。 那耶律琮,一个没脑子的东西! 她会看得上他? 夏宁闭了眼睛,忍住快到嘴角的嘲讽,敷衍回道:“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她的冷漠,不愿辩解,在耶律肃眼中看来,更像是默认。 尽管知道夏氏不会愚昧至此。 但看着她闭眼不愿多言,甚至连眼泪都不愿意在伪装,顷刻间,恼怒的情绪在心底膨胀,他的手猝不及防的掐住夏宁纤细的脖颈,“夏氏!你就没有其他要说的?当初那些话,难道都是骗我的?!” 脖子被掐住,喘息困难。 她毫无畏惧。 脸色涨得紫红,艰难的出声:“携手至……白首……么……” 耶律肃眼底卷起风暴。 阴冷骇人。 夏宁却还能发出一声轻笑,青紫的唇轻启,眼神轻曼,“是……” 掐着脖子的手再一次收紧。 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拧断。 耶律肃眯起眼,嗓音沉如地狱攀爬出的恶鬼,“夏氏,你胆敢再说一遍。” 她艰难的喘息,那双总是溢满深情的眼睛此时布满血丝,无欲无求的看着他,“我——” 在她开口时,耶律肃又忽然松了手。 他竟不敢听她再说下去。 怕自己会失手掐死这个充满谎言的女人! “将夏氏关入后院柴房!” 耶律肃只扔下一句话后,随即离开。 他离开的背影有些仓皇而逃。 夏宁捂着脖子,趴在地上,连声咳嗽、粗声粗气喘息着,将他离开的背影看入眼中。 呵—— 三年。 侍奉三年,换来不是立刻要她的性命,而是关入柴房,也不枉费她尽心尽力侍候了他三年。 耶律肃心中的犹豫、不忍,都将为她拖延时间,成为她破局的关键! 在耶律肃离开前院,迎面走来身着内官服侍的太监。 面上挂着虚假的笑容,他是带着陛下的口谕前来,因此并未向耶律肃行全礼,只朝他略一含首,算是全了礼仪,随后尖细的嗓音响起:“将军,陛下口谕,赐夏氏三尺白绫、鹤顶红一瓶、匕首一把。” 话音落下,内官身后的一位小太监站出来,双手托着木盘。 上面摆放着三样东西。 耶律肃负手而立,却不接过木盘,只道:“再过两月,我即将大婚,府中不宜有丧事。” 看这样子,竟是不打算接下陛下的口谕了? 内官心中愕然。 仗着赫赫军功,胆敢如此拒接圣上口谕的骠骑将军,陛下如何敢不妨他? 内官露了分讨好的笑意,亲自拿过小太监手中的木盘,往耶律肃面前递去:“还望将军慎重才好,圣上的口谕从无拒接的先例。”再又低声劝道,“那外室不贞不洁,于将军的名声无益,连二皇子都能被迷惑了去,陛下忍痛杀子,为的是皇室颜面,亦不忍将军被那女子继续迷惑,将军早做处置为好。” 耶律肃忽然掀起眼睑,凛冽的视线扫过内官。 内官只觉得浑身腾起一股惧意。 托着木盘的手抖了下,险些将上头的鹤顶红打翻。 还未等他平静,耶律肃单手接过托盘,“滚!” - 夏宁被府中的府兵送去了后院的柴房。 从将军府的半个女主人沦落至阶下囚,即便府中的人对夏氏颇有好感,但这次她闹出的事情令将军颜面扫地,甚至成为京城的笑话,他们如何能忍的下这口气! 心中对夏氏厌弃憎恶。 明面上不敢为难,私底下多的是办法。 关押她的柴房四角漏风,连个床铺都没有,脏乱不堪。 夏宁仅带了一身替换的衣服,甚至连御寒的大氅都被府兵以各种理由扣下了。 她也不生气,在柴房里找物件去堵四角漏风的洞。 通通堵上后,柴房里还是冷飕飕的。 她顺着风向抬头看去—— 嚯,好家伙。 头顶破了好大一个洞。 这些人为了替耶律肃出气,可真是没少拆房卸瓦啊。 夏宁寻了块差不多的木板,正准备登高将顶上的洞堵上时,柴房外又传来几人的脚步声,柴房门开,一个人影被外头的人推搡着推了进来。 “竹立?” 夏宁诧异,直接将手上的板子扔了,快步走到竹立身边,“你怎么进来了?” 竹立抬起脸,一双眼睛哭的红肿,眼神忽闪着,有些怯生生,像是怕被责骂:“奴婢去求的将军……将军就……放我进来了。”她说完后,又一次跪到夏宁面前,苦苦哀求道:“奴婢的命是小姐救下来的!不论生死,奴婢也要陪着小姐一起!” 第109章 夏氏身亡 她当年救下梅开、竹立,将她们视作亲人。 梅开已故,她只剩下一个竹立。 尽管竹立莽撞、心思浅,可那一双清澈的眸子,总是令夏宁忍不住偏爱些她。 此时看着她跪在自己的脚边,哭着说要生死也要陪着她一起,夏宁心中微热,面上的神色也明朗了许多。 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柔着嗓音,眉目温柔的安慰她:“有我在,我们谁也不会死。” 竹立哭着连连点头,用力说道:“好!咱们都要活着!” 自这之后,夏宁与竹立主仆两人,在柴房里相依为命。 耶律肃留着她的命,要到大婚后再行处置。 于夏宁而言,她有充足的时间。 柴房阴冷潮湿,夏宁接连患了好几次风寒,寒气入体没有汤药引发心疾,耶律肃才让谢安来为她诊脉,之后再命魏娣送药来。 夏宁从中挑出一味药留下,其他的再煎煮服用。 竹立看在眼中,却不问。 时光流转,她们在柴房里过了个冷清的年,又熬过了元宵,等到天气逐渐转暖后,夏宁手中的药也凑齐了。 将军府开始张灯结彩,为即将到来的大婚做准备。 耶律肃将要迎娶慕家小姐过门。 府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尽管众人都认为慕小姐配不上将军,但将军能迎娶正妻,仍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而他们,似乎是为了刺激夏宁,故意在柴房外都挂满了红绸,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喜字。 夏宁性子虽然喜静,但在柴房里关了那么久,看着外头的喜气,倒也觉得热闹。 只是苦了竹立。 竹立心疼她,为她不甘心、不值得。 每晚入睡前,看着大红灯笼点亮了,总是要落下两滴眼泪。 夏宁最开始还会安慰她两句,后来干脆不管她,任由她哭上一会儿,她则在一旁打拳、扎马步。 仿佛外面的热闹与她无关。 到了大婚当日。 锣鼓喧天,热闹了整整一日。 到了夜里,喜剧班子咿咿呀呀开唱,热闹的恭贺声从远处模糊的传来。 看着那边的将黑夜都照的通红的烛火,就知道该有多热闹。 这一晚,竹立反而不哭了。 四处忙活,一刻也不停下,还不停的与夏宁闲聊。 夏宁将她浅显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 她坐在凳子上,目光朝外看去,忽然开口问道:“都说女子出嫁那日,是一辈子最美的时候,竹立,你说……”她偏过头去,笑容晏晏的望着人,杏眸微弯,眼中似有璀璨夺目的光闪烁着,“我若能穿上嫁衣,该有多美?” 小姐穿上嫁衣的样子…… 该有多美啊…… 她也想看。 竹立想起今日即将到来的一刻,她的眼眶登时红了,忍着鼻腔的哭意,微笑着回道:“自然是倾国倾城!” 笑的比哭还要难看。 夏宁笑的愈发灿烂。 逆着光,她眼中的光,在恍惚间,像是晶莹的眼泪。 可不等竹立分辨清楚,她已转过身去。 传来的声音温柔似水,“把那药拿来我喝罢。” “小姐……”竹立的眼泪刹那落下。 夏宁柔声催促,一如往日哄她的口吻,“快去拿来,凉了可苦的很。” 竹立颤抖着手,将腾着热气的药碗端来。 黑浸浸的汤药,散发着浓郁的苦涩, 夏宁端过汤药,看着竹立落泪的小脸,抽出帕子,动作轻柔的拭去她脸上的眼泪珠子,眉目温柔着哄道:“好姑娘,我之前与你说的,你都记得住了么?” 竹立哭着颔首。 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你说一遍来看看。” 竹立哽咽着道:“奴婢、奴婢之后会大声呼、呼救,在……在将军来之后,奴婢会将药炉里余下的……喝完……之后……之后……” 后面的话,她哭着再也说不清楚。 夏宁也不怪她,耐着性子重复道:“之后你会昏睡一日,谢大夫会救回你的命,你醒来后,将我留给你的信交给耶律肃。他会将我的尸首送去南境,途中会有伏击,待结束后,咱们就能去江南了。” 竹立哭的噎住。 夏宁继续道:“莫怕,汤药与你而言只会令你昏睡一日就能醒来。我则是因前些日子日日的喝的汤药会与它对冲,会呈假死状几日,这原是治疗心疾的偏方,于我身子无害,你不必担心。” “他早已下了狠心要我的命,那汤药谢安只会说是普通的安神汤药,他不会多心,你只需将信给他,说愿意一辈子替我守着墓碑就好。” “伏击的人是可信之人安排的,随会凶神恶煞些,但不会要人性命。” 竹立的哭声渐止。 夏宁面上的笑容渐深,“这是我交给你办的最要紧的一桩差事,勇敢些,别露怯,熬过这一场,咱们就能去江南了。” 竹立的眼眶复又红了。 她抓着夏宁的手,手心都是渗出的汗意。 “江南……奴婢从未去过,听说那儿风景好,人美皆心善,奴婢……真想和小姐一起去看看。” 夏宁温言安抚:“很快,咱们就能去了。” 竹立的泪光闪烁,最终颔首:“好!小姐,一切交给奴婢!” 夏宁这才端起药碗,喝了下去。 只是在意识涣散之时,恍惚听见竹立的哭声:“小姐……您珍重……” 但药已生效,她彻底昏死过去。 竹立抬起袖子,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来人啊!救命啊!” 尖锐、绝望的呼喊声,很快引来了府兵。 正院之中,宾客满座。 推杯换盏,笑声叠起。 身着一身暗红喜袍的耶律肃正被人围着劝酒,在满堂红绸红烛映衬下,他眉目矜贵高冷,犹如谪仙一般,不染这尘俗欢闹。 面对敬酒的,来者不拒。 一杯杯喝下去,仍旧眼神清冷有神。 却也没有染上喜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婚,新郎结的并不太高兴。 只是也没有冷场。 直到有一腰间系着红绸的府兵匆匆来报,在他身边低语两句后,新郎官清冷的眉眼霎时有了变化,低声命令道:“立刻让谢安过去!” 府兵离开。 耶律肃的心思却早已分成两处。 堂上气氛不受影响,欢声笑语依旧热闹。 只是,这些热闹仿若与他无关,前来敬酒的被他拒了几人后,也都看出来新郎官兴致不高,识趣的不再上前敬酒。 好在宴席已近尾声。 报讯的府兵才下去没多久,又有一府兵神色惊慌的来报,压着声音低声道:“将军,走水了!” 耶律肃眼神犀利:“何处走水?” 府兵心生畏惧,颤颤巍巍的回道:“是……是柴房……” 耶律肃立刻看向赵刚。 赵刚被这冰寒的视线一扫,醉意彻底散去,神台一片清醒:“不是我——” 话还未说完,那抹暗红的背影已然冲出堂外。 新郎官忽然离场,堂中宾客顿时议论纷纷,还有不少人直接围住赵刚,打算问个清楚,将军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刚急着要追上去,被人拦了几下后,心急如麻。 但堂上的宾客非富即贵,将军忽然离席,引起议论一片,他又不善于周旋其中安抚宾客情绪,急的像是无头苍蝇时,何青适时出面,接过了赵刚的担子。 所有人皆知何青出身于将军府。 对于他出面缓和场面,众人自然觉得理所当然。 赵刚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转身离开堂上,往后院冲去! 后院占地极大,还有一个大园子,只是都荒废着。 而柴房更是在后院角落。 等到赵刚横穿园子,远远就看见了滔天火光! 来往府兵、奴仆个个都从园子水池里打水前去灭火。 耶律肃比赵刚先到半步,伸手揪住一人,厉声质问:“里面的人呢?!救出来了吗?!” 那人被喝问的六神无主:“奴才、奴才不知——” “滚!” 耶律肃恼怒的把人推开,视线快速扫视周围。 仍未看见夏氏的身影! 这一刻,他放纵着理智的失控,喊着夏氏的名字! 回应他的是最先发现走水的府兵,他畏惧着将军的怒火,强压着自己回道:“禀——禀——” 耶律肃的耐心早已濒临极限。 他弯下腰,拽着他的衣襟,眼底都是骇人的冷光:“夏宁在何处!说!” 府兵哆嗦着唇,“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等、等属下发现时已经进不去了,门还被隔档住了……” 耶律肃耳边骤然响起嗡响。 夏氏还在里面……? 这火……是她放的? 就在此时,忽然从火光滔天的柴房里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小姐!奴婢来陪您了!咱们……来世在一起去江南!” 耶律肃眉心狠狠一跳。 平生第一次,肢体动作先行于理智。 他甩手就将人扔开,劈手夺过府兵手中的水桶,径自兜头灌下。 尽管天气开始转暖,但夜深水寒,这一桶水浇下去冻的人牙关直颤。 可耶律肃却面不改色。 扔了手中的木桶,拔走府兵腰间 的长剑,转身就往火海里冲去! 赵刚只听到了竹立的嘶吼声,就见将军冲击进去,“将军!” 柴房已经彻底燃烧! 四周的热浪逼得人根本无法靠近! 耶律肃只身闯入! “将军!将军危险!”赵刚急声呼喊,顶着热浪也跟着冲了进去! 还未靠近柴房,滚烫的热浪已经灼的他皮肤灼痛! 几乎要将他的肌肤烧了起来、 赵刚被生生逼退,也抢了水桶浇下冷水,浑身湿透了后再要冲进去时,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 眼前的柴房轰然倒塌。 火星火苗四溅,吓得泼水灭火的府兵连连后退数步。 “将军!!!” 赵刚脑中一片空白。 心脏险些骤停! 直至看见一个暗红衣袍的身影从火中闪出。 衣袍被火焰燎的卷起。 好在人安然无恙。 赵刚快步上前,走到耶律肃身旁,正要开口劝时,目及他的表情,快到嘴边的话语硬是止住了。 耶律肃的面上探寻不到一丝隐忍的悲伤。 火光燎映,面色却阴寒、冰冷。 愤怒在眼底蔓延,逐渐遍布整张面庞。 高冷矜贵的气质被愤怒扭曲着。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燃到极致后,逐渐变小的火势,像是什么压抑的情绪快要爆发出来。 赵刚硬着头皮,询问道:“将军,外面的席面还等着您……” “散席!”他猝然转身,眼神冰冷能杀人,“所有离开将军府里宾客及随从一一盘查!离开将军府马车统统要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赵刚闪过一念,还未应下时,耶律肃已然走到一旁,召来数个暗卫,命他们在将军府中一间房一间房搜查,任何可疑之处统统都要上报! 柴房四周并无再无其他屋舍。 在大火中倒塌后,火势减小,逐渐被扑灭。 大火之后,满地潮湿,满地疮痍。 主梁断裂,烧成焦炭,墙壁倒塌,里面的所有都暴露在外。 里面余温未退,脚下的温度仍然烫脚。 耶律肃甚至没有迈过残留的门槛,视线微移,就见两具依偎在一起的女尸。 面容焦黑已然不可辨认。 模样吓人。 一具女尸的手中握着一支银簪。 耶律肃走近,弯腰,用力拔出簪子。 簪尾拔出,露出锋利的银针。 金丝编成的链子被烧的断裂,隐约能见中间凹陷之处缺少的托槽。 那儿,本来放着一颗东珠。 耶律肃的视线移动,落在那具女尸身上。 倏然握紧了手中的银簪。 银针尖锐,划破了他的掌心也不曾令他皱一下眉头。 这——是夏氏? 她怎么可能是夏氏?! 她如何会轻易寻死! 她野心勃勃、满口谎言,自以为瞒天过海的筹谋算计,一步步从娼籍到贱籍,又至良民,她怎么会甘心就这么死去?! 他还未彻底厌恶她,他还未亲口下令要她的命—— 夏氏绝不会死! 这一夜,骠骑将军府烛火通明,宾客散去后莫名其妙被府兵盘查一通,得到的回复是有人在将军府中恶意纵火,而纵火贼混迹在宾客之中,他们要一一清查。 宾客原还有觉得被冒犯了。 可在听见纵火二字时,态度却截然不同了。 大婚之夜,将军府走水,新郎官中途离席! 这可是南延皇室从未有过的闹剧啊! 到底是那个贼人胆子这么大,竟敢在将军府上纵火? 消息走的飞快,从前院传回后院的锦苑。 第110章 这何尝不是将军自欺欺人(已修) 宴席散场,将军迟迟不见身影。 慕乐婉实在坐不住,派了自己的奶妈去探探将军的行踪,奶妈回来说将军刚料理完后院的事,现下还在门口送客,需得晚些才会来后院。 说完将军的行踪后,奶妈又说,出入将军府的人、物、马车都得严查,势必要把今日府中的纵火小贼抓出来。 柴房也在后院,虽与锦苑有些距离,但两者都在后院。 柴房的动静闹那么大,慕乐婉自然也听到了些风声。 当下听婆子说,外面传的是有小贼纵火,疑惑了声,“后院走水不是那贱人纵火自焚的么?为何传到外头去变成了贼人放火了?” 奶妈走到她跟前,小声回道:“这事儿毕竟不光彩,那夏氏令将军添了多少笑话,养活了多少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今日是将军大婚,断断不能再由着她闹出事来了,实在有损皇室颜面,况且……”婆子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道:“今儿个是姑娘的大好日子,少些议论,于姑娘也好。” 想起今晚。 慕乐婉面上显出红晕来。 她敛着眉目,相貌平平的脸上,因眸中的深情添了分动人之色。 “今日,是我嫁予将军的日子。”她说起这句话,嘴角抑制不住的扬起。 奶妈将她自小奶大的。 自知姑娘从小因容貌自卑,可自从得了与将军的婚事后,姑娘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喜怒不定,更是只信那异族丫头,进京后只让那丫头贴身服侍。今日是姑娘的大婚之日,她身为奶妈必须得贴身侍候着,见她露出小儿女的娇羞,仿佛觉着她养大的姑娘又回来了。 语气之中不由得多了几分疼爱,“将军送完宾客后就会往院子里来,姑娘快些把盖头放下来吧,新娘子的盖头哪好自己掀的。” 慕乐婉抿唇一笑,放下盖头,挡住自己的视线。 手里攥着一个香囊。 是乌图兰给她的。 待饮过交杯酒后,将香囊挂在帐中,能得将军一夜疼爱…… 想及将军的矫健身姿,娇羞之色更甚。 锦苑之中愈发静了。 夜色越来越深,可迟迟不见将军的身影。 慕乐婉一颗盛满滚烫爱慕的心,在漫长的等待中一寸寸凉下。 攥着的锦囊,几乎要被她的指尖戳破。 她几乎能想象得出,外面那些下人定是在心中笑话她!越这样想,她的心就越煎熬。 等到红烛燃的过半,垂满烛泪,门外才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奶妈立刻跑去开门。 罩在红盖头底下的慕乐婉一扫方才的哀怨,竟是有些紧张起来。 身子挺得笔直。 “姑爷大喜!姑爷——”奶妈开了门后,欢欢喜喜的行礼贺喜,一抬头看见耶律肃冷冽的眼神,周身顿时浸满寒气。 耶律肃目不斜视,直接绕过她。 即便畏惧这位浸淫在战场之上的骠骑将军,奶妈也不得不跟上去,恭敬的将喜称递到他面前,“将、将军……请挑起新娘子的红盖头……” 耶律肃拿起喜称,挑开盖头。 动作凌厉,毫无温柔可言。 慕乐婉心怀期许,男人的气息逐渐逼近,她的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眼前遮挡的红盖头被挑开。 她含着娇羞的眸光扬起,面颊红着,看向眼前高大的男人。 “咚——” 一声轻响,耶律肃将称扔在被面上。 动作透着不耐烦。 慕乐婉脸上的娇羞有些凝滞,红唇轻启,试探性唤道:“将军……” 婆子见两人间的气氛不算融洽,适时端着交杯酒上前,笑着道:“合卺——” “不必了。”男人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婆子心下一慌,劝道:“将军,这恐怕——” 耶律肃面生冷意,薄唇中吐出的话语森冷,“不中用的耳朵留着还有何用?” 婆子吓得满目惊恐,抖得酒盏里的酒水都洒了出来。 耶律肃说罢,手已搭在腰侧的剑柄之上,作势就要拔出来! 铿锵利器之声,吓得婆子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将军饶命!饶命啊……” 慕乐婉像是没反应过来,呆坐在床边望着眼前这俊朗却狠厉的男人。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要嫁的夫君? 可不久之前,他还会温柔的收下自己亲手做的香囊。 为何…… 大婚当晚,他会这样对自己的奶妈? 奶妈的呼喊声,即便传入她的耳中,也不见她为之求情。 耶律肃收起长剑,不屑再看这对主仆一眼:“来人,把这老妇拖下去杖责二十。” 二十板子?! 婆子听见后,两眼一翻,吓得晕死过去。 门外候命的府兵进入婚房,直接将婆子拖了出去。 府兵进出随意,丝毫不将慕乐婉放在眼中。 慕乐婉心中怨愤,又不敢表露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也不知道将军为何性格突变,待她如此生冷。 在她犹豫不决之际,见耶律肃转身竟是要走! 她才惊醒。 哪里还顾得上脸面,追上前去,柔弱着声音挽留:“将军,您要去哪儿?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之夜,您、您不能走!” 耶律肃连头都不曾回:“你想本将留下?” 慕乐婉尽量不去在意话中的讽刺。 她心难受像是油煎火烹,忍着泪意道:“是……您走了……明日我不就成了笑话……” 大婚之夜,独守空房。 若是传出去,她如何还有脸面活下去! 如何还能面对皇后娘娘的希冀! “府里下人个个守口如瓶,只要你不说,无人会知道。” 说罢,脚步未停。 慕乐婉咬了咬牙,索性豁了出去,用力撵开手中的锦囊,一股甜腻的香气飘出来,她连忙朝着耶律肃扑了去。 可耶律肃是谁? 如何会让她得逞。 侧身一避,慕乐婉扑了个空,狼狈的扑倒在地上。 耶律肃的目光触及她手中的香囊,眼底划过杀意,取出另一个香囊,扔在慕乐婉的脸上。 嗓音里尽是憎恶。 “再敢使这种下作手段,别怪本将刀剑无眼。” “铮——” 长剑出鞘,锋利的剑鞘直指慕乐婉的鼻尖。 就差半寸,就能刺穿肌肤。 慕乐婉脸色刹那苍白如纸,冷汗四溢。 刚才,他可是真的想杀她…… 耶律肃离开锦苑许久后,还是外面的小丫鬟进来将她搀扶起来,可她忽然性情大变,呵斥着小丫鬟滚出去,将乌图兰叫来。 小丫鬟被骂的眼眶发红,委屈的回道:“今儿个午后,奴婢就没见到过乌图兰姐姐了。” 慕乐婉猛地抬头,狰狞的面色愣住:“什么?!” - 耶律肃在离开锦苑后,赵刚已在候着,回禀搜寻结果。 所有宾客的马车皆已搜查完毕,并无可疑之处。 府中院落搜索尚未结束。 耶律肃目不斜视,周身气息愈发霜寒冷凝,“府门出入所有人、物继续严查,若再想上次那样让人混出去,让他们统统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赵刚的脖子一凉,认真应下:“是!” “让陆元亦来书房找我。” 赵刚又道了声是后,匆匆快步离开,不敢在耶律肃面前多晃一眼。 今晚的将军,心情恶劣的吓人。 谁敢触这霉头! 耶律肃独自回了前院,抬头,见正室的窗户里一片黑暗,连一丝光都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回了前院,早已习惯看一眼正室的窗户,推开门去,就能夏氏站在门口候着他,捏着嗓音,娇着身段,唤他将军…… 记忆戛然而止。 耶律肃狠狠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逐渐狠厉。 直至身后传来一道平和的声音,“将军。” 耶律肃才揉了下眉心,散去眼底的神情,声音冷冷的,“你已经是正四品指挥使,深夜滞留,明日又有言官要参我一本结党营私。” 何青回道:“我令马车回府后,才自行前来,无人看见。” 耶律肃揉了下眉心,朝书房走去,“何事,说完赶紧回去。” 语气中有些盖不住的疲色。 何青跟在他身后,“是夏氏一……” “将军!”却被前来奏报的府兵打断,“启禀将军,潜火营前来府中检查灾后场地,以保之后再无复燃之险。” 何青未觉得奇怪。 耶律肃却停了脚步,转身问道:“带队的是何人,可是孙贺?” 府兵答道:“并不是孙大人,而是一位眼生的大人,自称姓郑。” 耶律肃忽然变了语气,沉声下令:“立刻派人拦住,封锁府门!” 府兵尚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但却知道这回是摊上了大事,不敢有片刻耽搁,拔腿就跑去逮人。 耶律肃与何青一并往府邸后门赶去。 两人功力深厚,没一会儿赶至后门,一问竟是潜火营已经走了! 短短时间,远不够潜火营往返一次后院。 可现在竟然已经走了! 耶律肃的脸色沉冷:“潜火营有无携带灭火装置?你们都查了没?” 后门守卫吓得直哆嗦,从没见过将军如此吓人的脸色:“查了、查了,都是装满水的水桶……说说是用来灭火用的……” 耶律肃沉声低吼一声:“暗卫何在!” 话音落下片刻之后,立刻有两个黑影凭空闪现,跪在耶律肃身前,动作利索整齐划一:“属下在!” “立刻去追!追上后切勿打草惊蛇,速来回我!” 暗卫领命后,轻功灵敏,迅速从众人眼前消失。 赵刚晚一步才赶到后门。 却已经晚了。 他知晓了大概,让门口吓坏的守卫赶紧退的远些,生怕将军继续迁怒,打得他丢半条小命。 跟着就听见何青不解着问道,“夏氏长居后宅,如何能联络的上潜火营?” 耶律肃的脸色黑沉的吓人,“方才来的未必是潜火营,我这一带隶属孙贺辖区,他绝无可能在得知将军府出现火情后却让其他人来的道理。” “将军说是有人假扮潜火营混入府内,带走夏氏?” 赵刚见何青开口说了,此时也敢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出:“当时我与将军的的确确都听到了竹立的声音。属下在小院呆过一段时日,夏氏将梅开、竹立两个丫头看成亲妹对待,当时火烧那么大,夏氏又是如何把竹立偷换了的,若未偷换,夏氏也不可能为了让我们相信她也在柴房里,让竹立活活被烧死。” 何青在前院,虽然知道个大概,却不是那么详细,当下诧异道:“你说竹立也在?” 赵刚颔首:“正是,我亲耳听见她的声音,喊了句什么‘下辈子再去江南’……” 耶律肃抬眼,冷冷扫了赵刚一眼。 赵刚立刻闭嘴。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两人没了头绪,夏氏不可能是不管竹立,那竹立又是如何从大火中活下来的? 耶律肃已有了头绪,冷声道:“你去查慕乐婉那贴身侍女去哪儿了。” 今日他去锦苑,为的就是要确认这事。 何青到底是跟着耶律肃一齐长大的,立刻猜到了他的意图:“将军是怀疑那侍女是东罗公主?” “今晚慕乐婉竟还想着对我用秘药,图赫尔绝不会如此之蠢,只能是那侍女有问题。大婚之日人口来去混乱,挑在夜里宴席时纵火,竹立刻意在火中出声让我们确信夏氏就在柴房之中,火灭后潜火营又那么恰好的出入将军府。这些算计安排,你们觉得被我关在柴房至今日的夏氏能筹谋的如此详尽?” 耶律肃极度冷静说出这些话。 越是冷静,越是何青心惊。 赵刚立刻明白了耶律肃的猜忌,顺着说道,“东罗人几次三番想要害死夏氏,如今夏氏被陛下下了死诏‘不得不死’,那东罗人游离在将军府外自然能仔细筹谋布置,只等着今日大婚入府行动。而竹立恐怕是为了夏氏能活下去,才会以死配合,令我们相信夏氏是真的在柴房里!” 在他说完后,将军竟然没有反驳他。 何青在心中叹息。 将军将一切都推到了东罗公主的头上,这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告诉自己,夏氏不曾背叛。 那个夏氏,当真是令将军对她动了真情啊! 只希望夏氏当真是无辜的…… 否则…… 何青按下担忧,但心却怎么都放松不下来。 第111章 自投罗网 药效褪去,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 心脏搏动由缓至稳。 青白的面色也浮现出血色来。 夏宁缓缓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破旧的茅草屋里,身下的床板硌人,身上盖着的薄被上传来难闻的气味。 这是哪儿……? 还有—— …… “小姐……您珍重……” …… 竹立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 夏宁顿时呼吸都乱了,撑着胳膊坐起来,朝外唤道:“竹立……竹立……”如果按照计划行事,她们现在已经离开京城了! 竹立定是在外面守着她。 夏宁粗嘎的嗓音,一遍遍的唤着竹立名字。 门外迟迟才传来脚步声。 破旧漏风的木门被推开,进来的人不是竹立,而是—— 东罗公主图赫尔。 她果真还在南延! 夏宁撑着床板的双手倏然握紧,声嘶力竭:·“我的丫鬟去哪儿了!你——对我的丫鬟做了什么!” 图赫尔用脚将门合上,艳丽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张扬的笑:“应当是你的丫鬟为你做了什么才对。” 夏宁的眼眶顿时泛红。 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力气,支撑着她从床板上跳下,朝图赫尔挥拳攻去:“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气势汹汹,全凭一股狠劲。 每一次出拳刁钻、狠毒,直捣要害。 图赫尔低估了夏宁的身手,险险闪过两次后才认真起来,两人过招四五个回合后,夏宁体力不支落了下风,被图赫尔反手擒住,压在地上。 图赫尔轻啧了声,“身手厉害了些,但仍不是我的对手。” “竹、立、呢!” 夏宁垂着头,杂乱的发丝垂下,遮住她的面容,咬牙切齿的问道。 图赫尔松开手,口吻淡漠:“死了。” 夏宁的心脏狠狠抽痛一下。 疼痛的连气都喘不上去,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死的。”夏宁的声线上下起伏,极力压抑着愤怒。 “为了让耶律狗贼以为你也在柴房里,被大火烧——” 夏宁猛一个起身,拼了命似的向图赫尔挥舞拳头。 招招不要命的进攻。 眼眶中遍布血丝,眼中燃烧着愤怒:“是你设计欺骗竹立!有什么恶意你只管冲着我来!算计一个丫鬟算什么东西!” 图赫尔也是个暴脾气。 当下就发了狠,与夏宁扭打在一起。 明明是夏宁身手远不如她,但夏宁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即便是输了也死死扯着图赫尔的头发、耳朵、戳她的眼睛,一旦近身使得都是不入流的招式。 与其说是攻击图赫尔,更像是发泄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图赫尔彻底恼怒,最后直接把人拍晕。 头上发髻狼狈的垂着、脸上是指甲留下的红痕,虽胜,但也狼狈不堪。 气的她踹了脚昏死过去的夏宁。 这野蛮的南延女人! 竟然下手这么狠! 而夏宁在图赫尔离开茅草屋后就醒了过来。 身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心脏的疼痛。 一想起竹立,她的心揪的生疼,眼泪迅速模糊了视线。 她那么心思浅的一个丫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被图赫尔迷惑了去,她究竟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藏了多久……竟是能藏到最后…… 夏宁死死咬着唇,止住呜咽声。 口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她多怕疼啊! 她是个连哭都需要人安慰的丫头…… 大火烧身,那该有多疼啊…… 闭上眼睛,想起的都是竹立的模样。 哭声能止住,眼泪却汹涌落下。 梅开死了,连竹立也死了。 她救的两条命,到头来都因为她而死。 而她们,以命相抵,换来的不过是为了让她活下去。 这一夜,夏宁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坚强,哭的似乎要将这一生所有的眼泪统统流尽。 流泪至天明。 她便睁眼至天明。 等到图赫尔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进来时,夏宁已然穿上图赫尔提前准备在一旁的粗麻布衣裳,又用一根木簪子绾了个发髻。 除了眼睛浮肿,眼中血丝密集外,竟再也看不出一丝伤心。 图赫尔瞥了她一眼,似乎诧异她的情绪恢复的如此之快,半是嘲讽的笑道:“这么快就不伤心了?啧啧,真不愧是戏子无情。” 把稀粥往木板床上一放,“喝。” 夏宁也不怀疑她,端起粥碗呼哧呼哧的喝了起来。 一碗粥迅速见底。 她随手抹了下嘴巴,视线冷冷看向图赫尔:“你挟持我有什么意图。” 虽一晚没睡,但体力多少恢复了些,再加上一碗粥下肚,身子暖和起来,说话的声音不再虚弱无力。 图赫尔挑眉,“你倒是很明白自己的立场。”手指摸着下巴,眼神上下打量夏宁几眼,“有皮囊有脑子,难怪能把耶律肃狗贼迷成这样。” 夏宁皱眉,面色凌厉了几分:“有话直说。” 她虽常以风情妖娆的姿态示人,实则心性坚毅,此时露出本性不再伪装,看着颇有气势。 不敢让人轻易小瞧了去。 图赫尔心中诧异,这夏氏竟然是个狠角色。 倒是多了一份欣赏。 她笑眯眯道:“有人要买你的性命。” “谁。” “慕乐婉,唔,还有皇后。” 夏宁勾起嘴角,冷笑一声,“公主别把人当成傻子耍,你前后两次派杀手要我的命,这次却救下我,无非是有了更大不杀我的理由。她们一人是不起眼的小姐,一个是南延皇后,又能许你多大的好处,能让你不杀我?” 图赫尔难掩眼中的诧异。 甚至忍不住为她鼓掌,真心实意道:“你这脑子身为南延女子当真是可惜啊!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想从耶律狗贼身边逃开,无非是想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应我一个要求,我就保你平安离开南延,如何?” “离开南延?”夏宁戒备的看她,“去哪儿?” 图赫尔那双凹陷深邃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眼中皆是滚烫的热爱:“自然是我的母国东罗!东罗是一夫一妻制,男子一辈子只能娶一个女人。在我们东罗,女人地位与男人平等,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从商从政投军,你这么聪明,很快就能获得权势、财富!” 夏宁有些愣住了。 她只知道东罗皇室一夫一妻,毕竟当初图赫尔就是以这个为借口‘逃回’东罗的。 可在听见她说东罗的女子能从商甚至于从政、投军后,夏宁竟然动摇了。 她在南延,永远要背着娼籍的烙印。 即便她已经成为良民,但户籍之上,却会清晰的记录。 即便她改名换姓买新的户籍,但只身一人在江南独居,只会引来无数流言蜚语…… 自由自在,男女平等。 这八字,对她来说像是梦一般。 见夏宁眼神动摇,图赫尔得意的笑了下。 夏宁定了定心神,“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眼神中的防备之色毫不松懈。 图赫尔耸了下肩膀,回答的爽利:“我刚不是说了吗,有人要买你的命,让我把你救出来,对方的代价我已经收取了。只有你我之间的交易,我只需要你的一点血。” 有人要买她的性命? 只是为了让她活着? 这人会是谁? 夏宁一时没想到谁会这么大手笔,竟然能寻上东罗公主,看图赫尔的样子,不像是在诓她。 只是—— 可信么。 图赫尔继续说道:“这交易你还不得不要和本公主做。现下京城到处都是耶律狗贼的人,尤其是京城出入门口,若没有我的协助,你想要离开京城无疑是自投罗网。” 她,当真可信? 夏宁心仍有犹豫。 “你当真会保我离开京城?” 图赫尔微笑:“不止京城,你若想去东罗,我还能保你平安离开南延。” 代价就是—— 她的一点血? 未免太轻…… 不。 血可入药。 东罗擅长用毒,图赫尔更是制毒高手,一丁点血入毒后,能做的事情或许很多。 无论她要对谁下手,以她都无关了。 她要离开京城。 越快越好。 然后活下去! “成交!” 图赫尔做事向来麻利,听见夏宁同意后,立刻掏出匕首放血,最后只取了她五滴血,之后又进行伪装。 夏宁的容貌实在太惹人注目,普通的伪装根本敷衍不过去,最后图赫尔替她贴上人皮面具。 过程耗时,复杂。 贴上的人皮面具轻薄透气,宛若一层属于她的肌肤。 图赫尔也贴上了乌图兰的人皮面具。 夏宁虽未见过乌图兰,但听她提及慕乐婉之事、又想到那有问题的香囊,也就猜到了‘乌图兰’的身份。 伪装完成后,她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家农户。 图赫尔说离开将军府时有人尾随,她虽然将人甩了躲入这家农户,但迟早会被找到,她们越快离开越安全。 这话才说完,农妇就来敲门:“姑娘,两位姑娘——” 图赫尔收拾好了东西,正要去开门,却被夏宁拉住。 夏宁朝她微微摇了头,声音压得极轻,几乎微不可查:“门外有多人脚步声,估计是找你的。” 图赫尔眼神不明的看她一眼。 她听力不佳,自然听不端倪。 只是农妇敲门声愈发焦急,让她信了夏宁的话,低声咒骂了句:“狗贼速度这么快。”说着从自己腰间拿出一叠纸张塞给夏宁,快速说道:“你的新户籍身份,傍晚城门找一队商姓药商队伍,把东西给他们就会带你离开南延。我先遁了。” 门外的农妇已然失去敲门的耐心。 夏宁想问她怎么逃,没想到图赫尔的动作比她更快,一抬手一落掌,直接将她劈昏。 在夏宁晕倒后,图赫尔从柴房破旧的窗子里翻窗溜走。 恰好,柴门被从外被踹开了。 陆元亦带着一队兵冲进来,只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妇人,而窗子洞开,显然是有人逃了! “你们三人去追!”陆元亦点了三个人头派出去。 若是心中无鬼,有什么好逃的! 至于地下的妇人—— 陆元亦派了个小兵去掐她的人中,将人掐醒过来。 小兵下手贼狠,夏宁吃痛,立刻醒了过来。 疼得她想要开口骂人时,视线一扬,却看见陆元亦在她面前站着! 她才松懈的心猛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陆元亦的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而是在问农妇:“你当真肯定另一个女人就是通缉令上的人?” 农妇先前还一口肯定,但眼下看见屋子里人没了,怕官差给自己落一个私放贼人的罪名,立刻改了口,“这……人也走了,我也记不太清了……” 气的陆元亦本就黑的脸更黑了。 沉声吼了句:“滚!” 转眼看见地上的妇人还直愣愣的看着他,拿出一张人像画,语气不善的拷问道:“画上的这个女子你可认识?是否就是与你同行的女子?” 他……不认得自己? 对了。 她贴了人皮面具。 容貌大变。 就是连自己看了也认不出来。 夏宁定了定神,露出慌张的表情,哭哭啼啼了起来,“我我不知道哇!一个女人给了我十两银子……说是要买我当丫鬟……我真不知道哇……她动不动就把我打昏……银子也没给我……官老爷啊!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啊!” 哭天哭地,还不往用手捶地。 赫然一副乡野农妇的形象。 粗鄙不堪。 陆元亦被她哭的一个脑袋两个大,挥了挥手:“先抓起来!” 夏宁暗骂:艹! 很快,夏宁发现被抓的不止她一人。 几乎是所有年龄较轻的女子都被抓了起来,聚齐在一处空地前,四周围了十来个差役监视她们。 胆小的几个女子吓得低声啜泣。 夏宁也混在其中,假哭着。 心不敢松懈,余光实时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将她们这些疑似的女子聚集在一起,无非是想要由人统一仔细甄别。 夏宁以为会有陆元亦或是赵刚来分辨她们。 却未想到,他会出现。 他御马而来,身披玄色银狐毛镶边大氅,头束墨玉发冠,孤傲清贵的面庞,如谪仙般让人敬畏。 有些胆大的女子,甚至敢抬头打量他。 夏宁看见他翻身下马,朝着她们走来时,心几乎是跳到了嗓子眼。 手中顿时生出紧张的汗液。 视线垂下,身体紧绷。 耳边的心跳如擂鼓,伴随着他靠近的脚步声,无限放大。 第112章 你,转过头来 此处是京城中生活较为困苦的一片,因此聚集起来的女子多是着粗布麻衣,头上少见饰品。 张张脸略显的蜡黄、削瘦。 身量偏瘦弱。 图赫尔是东罗女子,比南延女子要显得骨架大些。 眼前所有女子没一个相似的。 有一名差役匆匆跑来禀告,有两队行商打了起来,请将军与何指挥使一起去看看。 疫病风波过去后,耶律肃手下的南城营就调到了何青手中。 两人皆是武官,耶律肃又是骠骑将军,职级、地位皆在何青之上,算是何青的顶头上司。 将军府出事后,何青也调用了一部分南城营的人协助捉拿纵火贼。 京内出事,耶律肃与何青自然一同前往。 留下的陆元亦请示道:“将军,这些女子如何处置?” 耶律肃脚下方向调转,已然走到马旁,翻身上马,嗓音冷漠着回了句:“放了。” 两人一前一后御马离开,带走了不少官差。 压抑的气氛陡然松弛。 夏宁站在原处,能听见不少女子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陆元亦将她们放了后,夏宁顺着人潮离开,待绕到主街上,身后再无官差的身影,她才闪入一条巷子中,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慢慢吐息。 身后已然湿透。 又想起自己站在耶律肃面前,他都没有认出自己,忍不住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嘴角微微扬起。 东罗公主的易容术当真好用。 休息了片刻,她不敢再耽搁下去,去了通计钱庄取银子。 她曾与周掌柜约好,出售绒花所得的收益,分成四五份,她那份以周掌柜的名号存入通计钱庄,她若有需要,可持对牌去取。 对牌分两块,组合在一起成一块图案完整的银牌。 一块对牌在存钱人手中,一块在钱庄。 钱庄不认人,只认对牌。 只要对牌能与钱庄那一块的对得上,就能存取银子。 每一位存款人的对牌图案皆不相同,且上面印有户部的印戳。 通计钱庄遍布南延,亦是唯一在户部备案的钱庄,若有人擅自制作对牌,那是要论罪入狱的。 夏宁在安宜郡主的马球会与耶律琮闹出了泼天的丑闻,但她在马球会上的惊艳亮相也引得京城小姐们竞相模仿。 尤其是那绒花。 冬日里戴起来看着暖和又富态。 立刻成了京城最时兴的装扮。 夏宁虽被关在柴房里不晓得外面的动静。 可看着这街上随处可见的小朵绒花簪在姑娘们的发间,就知道周掌柜这一波赚的不少。 他也是守信的。 夏宁在通计钱庄共取到了三千两多两银子。 三千两折换成银票,南延的所有钱庄都可兑换,余下的她都要了银锭子。 这些银子,足够她安稳度过下半辈子。 出了钱庄,去布店买了两套冬日厚实点的成衣、一件大氅,又去其他铺子里陆续买了些路上用得上的东西、药材。最后,去铁匠铺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一把匕首,请铺子里师傅帮她裁了块牛皮缝了个匕首套子,可绑在小腿上。 准备妥当后,她背着一个包袱去城门口寻药商。 京城是南延经济最发达的地域,所有抢手、时鲜的货物都会往京城输送。 布商、宣纸商、药商、粮商等自然都在京城扎堆。 每日在城门口总有络绎不绝的商贩队伍进进出出。 南延重农轻商,对商贩管理的尤为严格,所有商贩队伍在南延运货行走时,需挂上所属类的旗帜,旗帜统一要去京城的户部报备后得了许可文书,才可在南延行商。 诸如药商的队伍就得挂上药字旗帜。 夏宁寻了两个药商的队伍,才找到了商姓的药商。 接待她的是商队的老大,是一位面相老实憨厚的中年男子,因常年行商奔波,看起来显得老些。 他上下打量了眼夏宁,亲和的冲她笑着叮嘱:“你是我家中最小的妹子商连翘,你我都是南境人士,此次是随我出来历练的,记住了么?” 商连翘,这也是图赫尔给她的户籍单上的名字。 夏宁浅浅一笑,柔着声音回道:“记住啦,大哥。” 商老大见她如此上道,松了口气。 这两日京城出入盘查的格外严格,若非恩人请求,他实在不愿意冒这个险。 夏宁自然看得出商老大亲和之下的为难之色,自发要求进马车里呆着。 商队里的人手并不多,才七个人,拖着四架板车,一辆上面绑着以货易货来的药材,剩余的都是在京城购入的物品,或是家中要用的,或是有人托商队带的东西。 唯一一架马车里面还塞满了衣裳被褥。 商队里都是男人,这气味自然不是好闻。 便是他们也不愿意呆在里面,宁愿在外面徒步走着。 眼下夏宁主动要求进去,商老大不由得有些尴尬,她愿意进去自然最好,以免引人注目,他将实情说了,夏宁浅笑着道,“不妨事的,挑开些帘子透透气就好了。我身子弱些,靠两条腿走路只会拖你们后腿,还是在马车里大家都能轻省些。” 商老大连说了两句‘多谢妹子’。 又招呼人将各自脏臭未洗的衣物拿出去各自保管。 即便如此,夏宁进了马车后,脸色微变。 乖乖,这是得多少天没洗的臭袜子才能熏成这样? 好在马车走动后,有风穿透,味儿才淡了些。 夏宁用帕子捂着口鼻,将人藏在掀起的帘子后。 看着离城门越来越近。 天色渐渐黑下,出城的人越来越多。 行商不易,若继续留在城中必定得投宿,商队人数少说得有七八人,少不得要两间房,要吃要喝要住,又是一笔花销。 大多赶着天黑前出城,在外夜宿,省上一笔。 出城的队伍排的很长,许久车轱辘才动一动。 车内味道散了许多,她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们,一名官差盘问商老大,所来何事所去何处,马车上带的都是些什么,一应文书手续可都齐全,问的分外仔细。 还有两名官差在后面开箱检查。 问完看完后,眼看着就要放行,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马车里坐着的是谁?” 夏宁眉眼一紧。 话音落下后,垂落的帘子被人掀起。 外面的人高提起灯笼,将马车里的夏宁照亮。 商老大连忙上前,语气客客气气的回道:“回大人的话,里头坐着的是我家最小的妹子,闹着要和我一起出来见见世面,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家的,我就让她坐在了马车里头。” 可问话的人却皱了眉:“怎么又是你?” 夏宁用帕子掩着唇,眼眶微红着,抽泣着道:“我还想问怎么又是大人?既然我与大人这么有缘,不如大人就留我在京城吧!” 说着,她激动的从马车上直接跳了下去,两步上前逼近陆元亦。 陆元亦不近女色,见她饿狼似的扑过来,吓得连连后退两步,指着商老大:“你管好你妹子!”说着手指一改方向,指向夏宁:“你站住!” 夏宁被呵斥后才停下来,哭唧唧的望着他,“俗、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大人与我这么有缘,不如收了我,我愿意给大人做妾,哪怕是做个丫鬟也行!求大人收了我吧!我死不愿意回南境那人鬼都待不住的地方去了!” 陆元亦生的梭黑,又总是板着一张脸,看着颇有些吓人。 现在被一个姑娘家逼得措手不及,让身后那些怕极了他的官差看了个新鲜。 不知谁笑了一声出来。 陆元亦的脸抽了下,不耐烦的挥手赶她:“快走!再不走你们商队今晚都别想走了!” 商老大一听,赶紧上前扯着夏宁的胳膊往马车里拽:“好妹子,快别闹了,赶紧家去!” 夏宁演戏演到底,还挣扎了两下。 却看见商老大已经出了一额头的汗。 她压下嘴角的笑,抬脚打算登上马车时,忽然听见陆元亦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将军”。 “你,”男人沉冷的嗓音从上方传来,混着马蹄原地踱步的声音,“转过头来。” 夏宁的动作一僵。 心情瞬间恶劣到了极致。 明明她都要重获自由了。 他为什么又出来! 就差最后这一道城门了! 夏宁在心底歇斯底里的嘶吼着。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会恐惧,但此时此刻,盈满她心间的,只有遏制不住的怒气。 她收回抬起的脚,原地立定了后,才转过身去,脸微垂着,城门口的光线昏暗,打在她的脸上,余下一片阴影,彻底遮挡住她的面容。 耶律肃坐在马上,降下视线看着这个陌生的乡野女子。 冷冽的眉间微蹙:“抬起头。” 这一刹那,说不慌张那是假的。 耶律肃目光毒辣,人皮面具或许很难骗过他。 但—— 夏宁仍顺从的抬起脸来,眉眼微垂着。 不是不敢直视耶律肃。 而是怕自己眼底遮掩不住的愤怒会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夏宁已面容大改,加之衣着粗陋,观之连清秀二字都称不上。 只是易容仅能改变容貌。 身形却无法改变。 在耶律肃的视线中看来,入目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尽管她的身形与夏氏极为相似,但面容截然不同。 连神情都不同。 这名女子怯懦、眉眼间萦绕着胆怯,肩胛微微缩起,看着姿态不佳。 可他仍没有死心,继续冷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要去何处。” 容貌能变。 但身形与声音是很难短时间改变的。 夏宁运起胸腔中的气息,喉头微微使劲,巧妙又极其自然的改变了声色,颤颤惊惊的回道:“草民……商连翘……从、从南境来……要、要去南境……” 耶律肃闻言,眉心的紧蹙愈发隆起。 相貌、仪态、声音皆不相同。 或许真是他认错了。 他才开了口,打算将他们放行。 夏宁被商老大压着一起行跪拜大礼叩谢,虔诚又敬畏,之后夏宁才等回马车。 马车的踏板设的有些高了,她需得扶着车框借力才能进去。 殊不知,她的手抚上车框时,耶律肃才撤走的视线忽然又回了过来,落在她那双骨节纤细白嫩的手指上。 冷不防开口问道:“你们是药商?” 夏宁才松了口气,以为这次总算能走了。 听见耶律肃这一句话问话,她的心瞬间被提了起来。 自己是哪儿出错了,才引来他的怀疑? 她迅速思索着可疑之处,面上更是一片煞白的转过身去,像是被他吓到了般,脸色苍白,显得如此胆小不经事,“是……” 商老大显然比夏宁更加害怕。 陪着笑:“回将军,草民一家——” “我让你说话了?”耶律肃的视线朝他冷冷扫了眼,转而森冷的目光定格在夏宁身上,握着马鞭的手抬起,用鞭尾指着她,“你说。” “草民……祖上三代都、都是药商……”‘商连翘’说的磕磕绊绊,双手局促不安的拽着衣袖,五指蜷起,缩进袖子里,身子怕的都恨不得岣嵝起来,“做的……都是……药材……” 她支支吾吾,说的模糊不清。 吓得一旁的商老大汗如雨下。 这姑娘刚才看的还挺稳重的,怎的现在漏洞百出啊! 这不就明晃晃告诉将军她有问题啊! 耶律肃冷峻的面色蒙上一层暗色,握着马鞭的手收紧,手背上青筋鼓起,就等着她露出任何破绽。 视线死死定在‘商连翘’身上。 谁知,‘商连翘’忽然匍匐跪地,登时哭了出来,脑袋磕在地上连连求饶:“草民因厌恶南境贫瘠……一心、一心向往京城繁荣……从不协助家里的生意……只想方设法……要、要离开南境……” 她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毫不可怜。 陆元亦上前一步,低声禀告:“确有其事。” 耶律肃还想问清楚缘由,远处跑来一将军府的府兵,跑到耶律肃身旁低声耳语几句后,耶律肃面色骤然一变,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肚子,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前一瞬还在紧紧逼问‘商连翘’。 下一瞬已然将她抛之脑后。 匍匐在地上的‘商连翘’抬起头,看向耶律肃离开的方向,眼神有些愣怔。 她离耶律肃较近,耳力过人,听见府兵提及了‘夏氏’一词。 可她明明在这儿,京城之内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个夏氏? “看什么看?还想不想走了?” 陆元亦略显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 商老大拽起夏宁,笑哈哈着道:“走!我们立刻就走!”一边说着,一边粗暴的将夏宁塞进了马车里,一扬胳膊,“出城了!大伙赶紧跟上!” 第113章 耶律将军被人行刺了! 重回马车,车队缓缓前行。 紧闭的城门洞开。 穿过城门,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地。 可等到马车真的离开京城后,夏宁探出头去,忍不住往后看去。 守城差役已将城门重重合上。 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大门。 这就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竟是有些不真实。 她正要缩回马车内时,视线无意看到城外的夜空,忽然扬起嘴角,笑意溢出,眼中却有湿漉的水雾缭绕起来。 为了离开,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梅开。 竹立。 一个个因她而死。 如今她孑然一身。 接下来的路,全由她自己决定了。 车队走的并不快,离开京城时夜色已深,注定这一晚要露宿野外。本可以直接在城门外就地扎营,还能安全些。 但因夏宁,商老大便让车队离京城远些,寻到个可驻扎的地方后再休息。 下了官道后,绕过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后有一条小沟渠。 正是夜宿的极佳地点。 车队的人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 夜里睡觉亦是分两班值守,不论是睡觉或是值守的人,皆是守在货物旁,并不会离开。 夏宁一人宿在马车内,不知是马车里气味熏得她难以入睡,还是离开京城后,心绪难以平静,这一夜竟是辗转不得安睡。 睡不着,索性下车走走。 她放轻了声音跳下马车,不远处燃着一团篝火,值守的三个大汉围在火边低声闲谈,说的都是南境当地的方言,并不是官话,夏宁听不大懂。 她也无意去打扰他们。 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找了个石头坐下来。 眼前就是沟渠。 明月落在水面上,明亮的有些刺眼。 盯得久了,眼睛竟有些发酸。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听见有人靠近,偏头看去,却是商老大踏着月色而来,在夏宁身旁站定,递来一个油薄饼、一个水囊。 在静谧的深夜之中,商老大憨实的声音带着些暖意。 “看你夜里都没出来吃饭,这是油薄饼,刚在火上烤过,热乎着,这是水囊,新的,没人用过。” 其实夏宁在马车里简单吃过了。 她的行囊里有存粮,也有水囊。 只是,面对商老大递来的善意,她无法拒绝。 伸手接过后,回以一笑:“大哥,叫我连翘就好。” “哎哟!”商老大滑稽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之后肯定记得了。” 夏宁被他的举动逗乐,掩着唇轻笑两声。 随后就是短暂的无语。 商老大虽是行走江湖的人,但为人老实,心眼板正,从商也讲究原则,再加上身手不错,在药商一行中也还算混的不错。 对姑娘家更是言语笨拙些。 夏宁缓缓开口,打破了两人间里的安静,“南境很美,比京城美多了。” 商老大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愣了会儿,才明白她这是在外出城时的话致歉,当下爽快道:“方才也是紧急之下说出口的,我与兄弟们都不会往心里去的。” 她摇了摇头,语气认真道:“我曾去过一次南境,那儿天高地阔,民风淳朴,除了气候干燥、风尘大了些外,我真的很喜欢南境。” 商老大接下的任务,本就是将她送至南境。 随后,自然有人会带她离开南延,前往东罗。 可现在听她的语气,竟是想要留在南境? 她顶着商连翘的脸,说出想要去南境这话,夜深的人的心思都不禁动摇迷糊了,商老大脱口而出:“那就随我回家去!” 说完后,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夏宁偏过头,眼睛笑的弯弯,好似一轮月牙。 眼中盛着欢喜的光,“若大哥不嫌弃,我定要随你回去的。” 商老大的眼睛瞬间红了。 一个男人立刻抬起袖子,略有些狼狈的擦了擦眼睛,“好,好!我怎么会嫌弃?姑娘……能让我再看见连翘的模样,我才要谢谢姑娘!” 夏宁敛起笑意,眉心微蹙,眼露忧色:“连翘她,怎么了?” “让你见笑了。连翘她……几年前得了一种怪病,药石无医,幸好遇见了图赫尔殿下后,得了殿下的医治才活多了几年。去年,”商老大又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脸,“去年已经走了。” 夏宁低柔着声音,“大哥节哀。” 商老大摆了摆手,声音有些哽咽,“无事。” 哪能真无事? 夏宁不去戳破商老大的伪装,她轻声询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若冒犯了大哥,还请大哥不要介意。” 商老大何曾和夏宁这般说话轻柔慢调的姑娘家接触过,当下也跟着放轻了声音,“无妨,你直说就是。” “人死户消,为何连翘姑娘的户籍还能用?” 商老大叹了口气,眉间拢起无奈之色:“家中有一老娘,将妹子视为心头肉,几年前老娘身子也不大好了,去年我妹子走了后,家中人不敢将这噩耗告诉老娘,对外都说是连翘去了外出求医问药去了,故而户籍一直在。” 商老大说完后,念及一事,又看了眼夏宁,说道:“若这次你愿意随我们回去看一眼老娘,好让老娘走时少一件挂心的事,我定当感谢姑娘!” 夏宁闻言,内心冷笑一声。 东罗公主这是将一切都算妥了。 逼着她不得不去南境。 而到了南境,怕也有的是法子把她往东罗赶去。 甚至为了逼迫她去南境,甚至图赫尔会引导耶律肃的人往江南。 她最恨被人算计。 图赫尔却步步算计。 只是啊…… 眼前的商老大却是无辜的。 她心虽冷,但手中接过的油薄饼是微热的。 再冷的心,触碰到温暖的火光,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而且,商家身上,还有她想要的东西。 夏宁浅笑着颔首,应下一声:“好。” 商老大惊喜过度,连连搓手,一时语塞。 夏宁又跟着道:“但我也有一事想开口求大哥。” 商老大忙道:“姑娘只管说,只要我商某能做到的,赴汤蹈火也要替姑娘完成!” 夏宁噗嗤一声笑了,“不是那么危险重重的事,大哥不必如此立誓。既然我要扮成商家女,商家又是药商,我自然不能真的对药材一概不知,还要劳烦大哥在路上多教教愚妹。” 南延规矩,医术传男不传女。 药商虽比不上开堂问诊的大夫,但也懂得些许皮毛。 有些药商家中还有不传人的药方。 商连翘久病成医,自己也摸索懂了些岐黄之术。 商老大略犹豫了一瞬,只教她辨别药材罢了,便爽快的应下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后,夏宁适时用帕子掩住唇,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商老大拍了下脑袋,“一时竟拉着你说到这个时候,你身子弱,快些去马车里休息,明日早早就要起来赶路,我也去眯上半宿。” 商老大说的顺嘴,竟不知自己将亡故的妹子与眼前的姑娘重叠了。 一句身子弱,教夏宁听了个清楚明白。 夏宁微笑着应下。 次日,天刚拂晓,外头就有了洗漱的动静。 外头都是些男人,夏宁身为姑娘家自当有些分寸,便绕去了沟渠旁洗漱,待她回来时,商家车队的人都聚在一起吃馕饼、喝水,议论着什么事。 只是在夏宁靠近时,议论声立刻停下。 夏宁:…… 大哥们,你们这未免也太明显了。 是逼着她不得不问么? 夏宁嗪着灿若朝霞的笑容,眉眼弯弯,“大哥早,各位哥哥们早。” 嗓音不是故作娇软,听在耳中,却让人舒适悦耳。 众人立刻把商老大推了出去。 商老大冲他们骂了声娘,扭过头看向夏宁时,面上的表情忽闪,吞吐着道,“妹子早。” 夏宁心中叹息。 这是摆明了让她问啊。 若这都不问,倒是让人生疑。 夏宁眨了眨眼,故作好奇:“大哥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么?” 商老大看着眼前的‘商连翘’纯真的神情,一如小时她缠着自己问南境之外的风情民俗,眼神澄澈,盯着人时,让他无法拒绝。 商老大动了恻隐之心,将夏宁拉倒一旁,低声交代:“耶律将军被人行刺了!” 夏宁缓缓合了下眼,心脏突然跳了一声。 声音竟是波澜不惊:“被谁所伤?” 商老大道:“贼人逃了,没抓住。” 逃? 经过柴房失火一时后,将军府定是固若金汤,何人能在伤的了耶律肃的情况下,还能突破将军府? 她才想继续问,忽然想起昨晚在城门口时听见的通禀,至今图赫尔迟迟没有现身,再想到图赫尔那日取了她的鲜血,又在戴上人皮面具前的诸多手续,她抬起手,指腹轻轻贴在人皮面具之上,轻声问道:“大哥,图赫尔殿下在取下连翘人皮面具时,会伤及她的面容么?” 商老大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绪,顿了顿才道:“并不会伤及容貌,若会,我绝不会让她取连翘的人皮面具。” 夏宁压下心中的异样,眼睫微垂,脸色清冷淡漠。 商老大犹豫着问了句:“妹子,你还好么?” 夏宁这才扬起脸,嘴角微勾,“我如何不好了?” 声音,却没了往日故意为之的低柔无害。 直视商老大的眼神,有些犀利。 凉薄的话语,从粉嫩的红唇中缓缓吐出:“他就是死了,与我又有何干。”说罢,她脸色一变,眉眼浅弯,“大哥,咱们何时能启程?” 商老大说道:“马上……马上……” “那我去通知诸位哥哥们,让他们早做好准备。”抬脚往人堆里走去。 徒留一脸匪夷所思的商老大站在原地。 商家车队里没有秘密。 夏宁的身份商老大知晓,其他人也知道。 最初仍有些顾及这样的贵人能与他们这些臭男人相安无事的走到南境么?但接触下来发现,这位贵人性格随和,总是笑脸迎人。 外面都传,骠骑将军如何盛宠夏氏。 如今看来,两人究竟是有什么血海深仇,竟能让性子如此好的妹子对将军这么狠心,能说出‘死了与我何干’的狠话。 还能说的那般平静。 不像是一时置气的狠话。 商老大还没想明白,就听见身后传来笑语嫣然。 转身看去,是夏宁与众人在说话,瘦弱的身板站在身材高大的男人间,说话时脖子微微昂起,声音柔软,如沐春风,眉眼恬静的弯着。 商老大已然把刚才的事情抛之脑后。 想着的是,若连翘还活着,定也会长成这么温柔的性子。 - 将军府前院。 静的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静的可怕,静的压抑,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进到书房里,里面散着淡淡的血腥味,耶律肃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是失血后的苍白,冷峻的面容在昏迷时,也像常人一般,会透出虚弱。 而他的胸前绑着厚厚的绷带,鲜血仍然染红了最外的一层。 看着触目惊心。 书房里明明站着四个活人,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他们都在守着将军醒来。 可一夜都过去了,将军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陆元亦心中有怨愤,先是没憋住,压着嗓音斥道:“那夏氏当真如此狠心?对将军下这么狠的手!将军竟然还将她放走了?!这怕不是什么狐狸精转世吧?” 他是个粗人,与夏氏接触不多。 怨气冲天。 何青听了后,稍一皱眉:“元亦,少说两句。” 有一人开了口后,赵刚也忍不住道:“夏氏确实过分。她与耶律琮传出那种事来,将军都未对她起杀心,还想方设法要保她。将军这三年因她被京城多少人看笑话,说将军不爱江山只爱美人?如今她为了自己竟是打算要将军的命!真当我是看错了夏氏!” 何青的和煦褪去,低声呵斥:“赵刚,你也跟着一起胡说?” 就站在床边的谢安扭头,瞪着三人,阴阳怪气:“你们声音还能大些么?最好直接把将军吵醒,也省的我点灯熬油的继续守着。” 三人这才住口。 谢安气呼呼的转过头。 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怎么不说了。” 三人对视一眼,立刻看向床上,竟是将军真的醒来了! 三人面露喜色。 可下一句话却是:“继续说,我听着。” 第114章 她终究要回到自己的身边 三人面色顿时褪色,竟是不知道他们刚才的议论声都被将军听去了!齐齐下跪:“属下知错,将军恕罪!” “滚出去。” 耶律肃也不叫起,只让他们离开。 话语冷漠,未见恼怒。 三人也算是松了口气。 见耶律肃要起身,谢安上前,欲将他扶起,被耶律肃一个眼神制止,自己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 动作虽迟缓,却看不出虚弱之态。 坐定了后,视线才看向仍在屋内的何青,语气极淡的问道:“如今成了指挥使,我的话也不管用了,是吗。”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眼,让何青顿感压迫。 躬身抱拳回道:“属下不敢。” 耶律肃收回视线,到底给了何青几分面子,“说完滚下去。” 谢安束着手立在一旁,恨不得将脑袋垂到胸前、将耳朵闭上,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要听进去。 但耶律肃丝毫没有让他下去的意思。 何青得了允许后,仍不敢直起腰身,小心着措辞问道:“将军为何要放走夏氏?” 谢安听得眉心一跳。 将军的伤果真是夏氏造成的? 她哪里得到的这种刁钻阴狠的毒药方子? 且—— 夏氏口口声声与他说,自己一心只想活下去,远离将军府,不想成为权势斗争的牺牲品。 所以他才会心软…… 谢安的思绪被耶律肃清冷的声音打断:“那并非夏氏。” 谢安不动声色的松一口气。 他就想不对劲啊! 夏氏虽然心狠手辣,但这份心狠手辣从不会对着自己人。 何青倒是愣了下,“那女子不是夏氏?” 再次提起夏氏的名字,耶律肃冷峻的面庞上不见分毫恼怒之意,眼神平静的像是说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夏氏那些三脚猫功夫,即便我只出三四分力,她亦伤不到我分毫,且她从不爱用香。那晚的女子只不过是想用香料遮住身上沾染的药香,而如此擅长易容的人,除东罗细作之外,再无旁人。” 药香。 易容。 身手不凡。 且还是女子。 那不就是:“东罗公主图赫尔?” 耶律肃没有直接肯定这个猜测,而是道:“大婚之日柴房失火,将军府对外散播的消息只是有贼人纵火,南城营与府兵搜索时并未手持画像,只将可疑的人聚集在一处后,由我亲自分辨。图赫尔胆大性野,那晚在伤了我后府兵立刻出动,她为了逃避,说不定就会换一个方便的易容。” 何青瞬间明白了耶律肃的用意。 府中定会有人‘目击’到乌图兰的出现。 之后再理所当然的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能揭穿‘乌图兰’的真实身份。 若是再让渊帝得知,以渊帝疑人的性子,现任的将军夫人怕是要头衔不保,而东罗公主能在南延京城出入自由,甚至擅自刺伤骠骑将军,这项大罪,足以能让渊帝发落! 将军—— 当真是步步为营。 何青应下,立刻离开书房将事情交代下去。 在何青离开后,谢安也被赶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耶律肃他一人。 身上的伤口钻心刺骨的疼,那是剩余的毒性还在折磨着他的躯体。 他纵横沙场多年,轻轻重重的伤受过无数次。 却没有一次像这次那么疼痛。 图赫尔是下了狠心,真的要他的命。 盯着夏宁那张魅惑的脸,毫不留情的刺中他的心脏。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不可抑制的就会想起那个假夏氏说的字字句句。 她红着眼,眼底纠结着恨意与泪意,隐忍着歇斯底里的咒骂声:“耶律肃!我恨你!”她的脸逼近他的脸,而她的手握着匕首寸寸扎入血肉的胸膛之中,“我你将我当成金丝鸟笼里的鹦鹉圈养禁锢我!一次次要我的命!自己却迎娶正妻,你把我置于何地!我恨你——恨你道想要你的命!” 耶律肃用力闭上眼,驱逐脑中的声音。 告诉自己,那不是夏氏。 是图赫尔为了挑起他心中的愤怒故意说的话语。 待情绪彻底恢复往日的冷静后,耶律肃才缓缓掀起眼睑,深邃的眼底如不见底的冰潭。 夏氏自以为聪明,能彻底逃离他的监视。 实则,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 只不过,夏氏要逃,他就让她重获上‘自由’一段时日。 最终,她终究要回到自己的身边,届时,她将无处可逃。 - 皇宫。 甘泉宫中。 夜色浓重,偌大的宫殿之中却只留了一位内官贴身服侍着。 案几上点着三处烛台,将周围一片的黑暗驱逐,烛火明亮的有些刺目。 但渊帝自亲自命人打死了二皇子后,身子骨每况愈下,在开春之后,眼睛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烛火微微摇曳,阴影晃动。 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朱批,眼睛就变得模糊不清,看不见奏折上的蚊蝇小字。 需得歇上会儿后才,才能继续批阅奏折。 随着他感知自己身子骨愈发差,在政务上反而愈发用心,每日都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直至拂晓,才喝下一碗安眠的汤药歇上三四个时辰,又起来上朝。 这般熬着,便是身子骨坚朗的人都撑不住。 更不用提身患有咳疾的渊帝。 开春后,他几乎汤药不离手,靠着汤药在后宫、百官面前提着精神。 不敢让他们看出来一丝端倪。 老内官服侍渊帝多年,自然心疼陛下操劳,却又不敢将这事随意抖落出去—— 陛下的脾气愈发暴躁。 已经打死了两个宫人。 老内官自是不敢明着劝。 这一晚,得了小徒弟递进来的消息,他硬是在入夜装作才得了消息,惊喜交加的告知:“回禀陛下,骠骑将军醒啦。” 渊帝还在批阅奏折,闻言笔下一顿。 从烛火下抬起头,两颊早已霜白,满头银发丛生,脸上沟壑深深,眉眼吃力的皱着,老态愈显,散发着浓浓的暮气,早已没有一位君王的威仪气势。 老内官这才又重复了一遍。 渊帝放下朱笔,从繁重的政事中抽出身来,脸上的面色瞧着好了些,冷哼一声,声音迟缓着骂道:“朕亲封的骠骑大将军,竟会让一小贼伤的这么重!看他再入宫请安时,朕怎么骂他!这么些年的战功累累,难不成都历练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虽是骂他,但却透着亲人间才有的亲近。 老内官笑呵呵道:“陛下明明担心的吃不下也睡不好,如今人没事了,怎样都骂得。” 渊帝横了他一眼,指着他骂了句:“老东西!” 内官笑着躬身,笑着应道:“老奴也怎么样都骂得。” 渊帝又气又笑,想起耶律肃的事情,也无心再批阅奏折。 扶着老内官的手站起身来,在殿前缓缓踱步,舒缓久坐而僵硬的躯体,白日里挺拔的背影,此时微微岣嵝着,不再掩饰他的疲倦、老态。 踱了两回,在内官递来暖手炉时,忽然开口问道:“行刺者至今还没有捉到吗?” 老内官弓着身回道:“回陛下,南城营、将军府的府兵已出动大半,但仍未捉到人,仿佛像在人间蒸发了似的。” 人间蒸发? 京城严防死守。 将军府更可以说是铁桶一个。 可近三个月来,将军府先是被人纵火、再是刺杀,皆是连个人影都捉不到。 未免…… 也太过巧合了。 渊帝闻言,眉心不自觉的皱起,眼底的神色变化:“会不会他将人藏了起来?” 老内官轻轻哎哟了声,脸上的皱纹聚起,像是菊花似的皱成一团:“那贼人可是要将军的命啊,将军那性子不打死人已经算是很好了,为何还要将人藏起来?” “从前的耶律肃不会。”渊帝的手在炉子上摩挲着,眼底冷色迸现:“但自从那女子出现后,他做了多少荒唐事?” 内官疑惑问道:“不是说那夏氏已经死于柴房那场大火里了么?” 渊帝充耳未闻,只是依照着自己的猜忌下达命令:“你去命刑部协助耶律肃彻查此事,有任何进展都需巨无事细的回禀给朕。” 内官忙不迭应下。 渊帝眯起眼,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耶律肃在弄鬼,还是有人要毁了南延的的这把利剑! 可在内官退下不久后,渊帝忽然面色一变,拿出帕子捂住嘴巴,闷声连咳了好几声。 咳的几乎要将肺腑一起咳出来似的。 本就不太健康的面色看着蒙上一层灰青。 拿下帕子时,赫然看见上面的一团鲜红之色。 口腔中的血腥味更是提醒着他—— 时日无多了。 南延的江山—— 他快要坐不久了。 想到这些,他拖着疲乏的身子,缓缓朝着寝殿走去。 偌大、空荡荡的殿阁之中,渊帝瘦弱佝嵝的背影,竟是显得那般渺小、可怜。 - 商队朝着目的地有条不紊的前行。 赶路的日子无比枯燥。 即便春暖花开后,官道两旁的景色好看了许多,但看久了也容易生腻。 混在其中的夏宁每日却过得格外充实。 最初,她只是缠着商老大认识药材,等到统统认识后,又开始询问如何用这药材,什么人该用这个药材,如何才能的出处要用这个药材,量该如何把控,这个药材又与其他的什么还要药材搭配,又与什么药材相冲。 随着她问的愈多,商老大不大愿意继续教她。 毕竟南延的规矩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 可夏宁实在学的认真,也问的认真,自己还攒了本小册子,备了便携的小毛笔、小墨囊袋,随时随地将新学到的内容一一记录誊写下来。 商老大从未教过这么认真的人。 加上夏宁早已摸清楚他的软肋,柔着嗓音撒娇似的多叫两声大哥,商老大疼爱早逝的妹子,一心软,就什么都教了。 除了学习药材知识,夏宁还跟着商老大学习武术。 商队行走江湖,难免会碰到些匪徒,不得不会些防身的功夫,才能保住货物不被人掠夺。 南境靠近东罗,风气不同于京城的文秀,显得有些粗犷。 商老大的车队一共把人,个个都随身佩戴长刀。 无人使长剑。 夏宁学的杂,也是什么都愿意学,就跟着商老大学刀,学近身的拳脚功夫,她悟性高,加上不怕吃苦,日子久了也学出些门道,商老大身为师傅也倍感骄傲。 除此之外,她还学会了骑马。 手掌被勒出了水泡,两腿内侧被磨的破了皮,她一声不吭。 就是从马背上摔下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晚上在马车里躺了一夜,第二天依旧翻身上马。 这份坚韧,甚至比男儿还要刚强的狠劲,让商老大不禁心疼夏宁几分,打从心底她看成妹子看待。 商队里的人,也逐渐接纳了夏宁。 商队到了茶州后,并未继续赶路,而是去了茶州当地的一家药材铺子交从京城带来的药材。 这家药材铺在茶州有三家分铺,还请了几位郎中坐诊,在茶州颇有几分名气。 商老大与药材铺的武老板相熟,因三家分铺离得远,他每次都会亲自将药材一一送去,这就不免在茶州耽搁上天的行程,也恰好让兄弟们休息几日,补充干粮等物。 商老大忙着送药,众人忙着补充干粮,竟没有一人喊累。 夏宁从未这么长时间赶路,累的她歇着足足躺了三日,吃食都是别人送到门口的。 到了第四日,商老大送药回来,夏宁才彻底恢复了精气神。 商老大心疼她,也知道她想要接触新的药材,便带着她在武老板的铺子里买了些茶州特产的药材,一一告知作用、禁忌等。 夏宁听得认真,连有人靠近都不晓得。 直到武老板不悦的声音响起:“商老板,咱们这行素来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医术药理传男不传女。商老板要坏自家的规矩我管不着,但我武家的规矩绝不允许被人坏了!” 来人声音粗厚、不匀。 中气也不甚太足。 夏宁抬头看去,见到了这位武老板。 腆着将军肚,腰宽如桶,满脸肥肉,油腻难堪。 唯一吸引人的,无非是他脖子上的金链子、手上戴着的金戒指、玉扳指。 商老大自知理亏,将铺开的药材收了起来,拱着手致歉:“不慎破了武老板的规矩,商某在此给您赔礼了,还望武老板莫怪。” 说罢,扭头低声呵斥夏宁:“还不去后院喂马去!” 第115章 垂涎 夏宁自然知道这是商老大让她快些离开。 她低垂着眉眼,顺从着道:“是,大哥。” 武老板用鼻子哼了一气,话说的阴阳怪气:“商老板未免也太偏袒你这妹子了吧,做错了事情连个歉也不用说?” 这话是对着商老大说的。 但眼神却滴溜溜的徘徊在夏宁的身上。 随着一帮男人赶路,即便夏宁如今顶着‘商连翘’的名号,但在外行走,小心为上,她衣着宽大朴素,遮住那具曼妙的身躯。 可即便如此,行走说话时那不经意透出的气韵,足以能让武老板这类人嗅出些味道来。 夏宁垂着头,嘴角微翘了下。 眼中皆是冷色。 但说出的话语却柔软悦耳,如四月的春风拂面,听入耳中说不出的舒适熨帖。 “小女子鲁莽无知,冒犯了武老板,还望武老板大人大量,宽恕一二。” 说完,她柔柔福了福身。 脖颈稍垂。 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 商老大不懂女色,但也隐约觉得不妙。 武老板这老色胚说不定对连翘要起了心思。 见武老板失神沉醉的模样,立刻挥手让夏宁退了下去。 直到夏宁那身影消失在武老板面前,武老板才回过神,对商老大已然换了副嘴脸,笑呵呵道:“商兄,都说南境风沙漫天,却不想你这商家的水土养人的很呐!” 已不掩盖垂涎之意。 商老大心中警钟大作,暗骂了声老色鬼,面上却只当听不出武掌柜的话外之意,笑哈哈道:“武老板谬赞了啊,我这妹子是我老娘的心头肉,一丁点儿委屈都不舍得让她受。这不,她闹着要去去一趟京城见见世面,老娘竟然也同意了,耳提面命的让我能好好照看妹子,瘦了一两肉都要狠打我一顿。” 武老板是市井商侩之辈,将商老大话外之音听了个明白。 眼神凉凉的扫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如此。” 回了暂时落脚的小院后,商老大立刻拍板决定整装明日出发。 商家人方才也在外头,将武老板的心思听得一清二楚,有个脾气暴躁的商乙啐了口唾沫,骂道:“那老瘪三竟然也敢肖想连翘妹子,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了副什么猪头模样,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头!” 也有那性格沉稳的说道:“咱们商队与武家药材铺来往已有两年多,合作还算是愉快,但武老板此人在女人事上恶评不少,强占民女、良妇皆有案例。他瞧上了连翘妹子,怕是会在付款事上拖延为难咱们。” 众人皆沉默下来。 若‘商连翘’的身份光明磊落,这事就是闹到官府去,他们也是不怕的。 只是…… 商老大思虑半刻就拿定了主意,“这样,今晚咱们摆席请武老板,催他钱货两讫,若他推三阻四不肯付银子,留好证据,待连翘的事毕后,一纸状书告到京城户部去。” 众人赞同。 到了夜间,商老大在一家酒楼设宴。 武老板只当是商老大想通了其中的利益关系。 可等到他到了包厢后,不见商连翘的身影,脸就立刻挂了下来。 席中商老大言明他们商队即将离开茶州,这几日忙着四处送货,希望武老板能将货银结一结。 武老板却开始卖惨。 说今年后药材铺子盈利实在不多,尤其是他们送来的药材更是卖不动,他们如今还亏损着,又说今年的药材质量不如往年,还有不少买主来退货,所有损失都由铺子承担。 两段话这么一说,摆明了就是不愿意结账了。 商乙听不下去,一拍桌子怒问:“武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商家经手的药材质量连京城的大药材铺都说是极好的!怎么到了——” “住口!” 商老大将手里的酒盅重重撂下,瞪了商乙一眼:“有这么和武老板说话的吗!还不快向武老板道歉!” 商乙还想怒问几句。 桌子底下,旁边的同伴狠狠拧了把他的胳膊。 这才逼得商乙止住了口。 憋着一团怒气,硬生生吐出一句:“我脾气大说话直,武老板别往心里去,我给你赔罪道歉了!”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径直坐下。 武老板单手摸着肥硕的肚子,皮笑肉不笑的指点:“商老板手下人的脾气挺大,都快爬上你老大的头上去了。” 商老大也端起酒杯道:“是是是,武老板说得对,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他们。来,喝酒吃肉,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吃吃喝喝了一顿后,各自归家去。 商家人却是吃了一肚子气。 众人都喝了酒,就是连那脾气好的也骂了两句。 夏宁正在屋子里练拳,衣衫湿透,又披头散发着,听见商老大他们回来后也不打算出去了。 可听着他们在院子里骂骂咧咧的,隐约提及了她的名字。 再想到他们今晚宴请了武老板。 略作一想,定是那武老板因着她的问题为难商老大他们了。 或是少钱,或是要开口加货。 他们喝了酒,越说脾气愈大嗓门愈大,动静再大些说不定就要传去隔壁的武家院子。 夏宁拿起支木簪子随手绾了个发髻,伸手扯了件挡风的披风围住自己,这才出门去。 她走上前,伸手虚扶着商老大的胳膊,眸光扫过众人,月色之下,她的眸色温柔浅浅,关切着问道:“什么事惹得哥哥们如此生气?” 商老大连忙轻咳了声,“是我们吵醒你了,快去歇着罢,没什么事。” 夏宁面上的浅笑不退,温柔直视:“大哥不说,我也能猜得到。”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商老大也知道自己这妹子有几分聪慧。 也不继续哄骗着瞒她,而是语重心长的劝道:“这事大哥心中有分寸,你不必过于在意。” 也有人跟着劝道:“就是!连翘妹子不必、不必介怀,那、那姓武的、就是、就是个人渣!交给我们——我们商家,何时吃过亏了!” 喝的醉醺醺的,却仍在劝慰着她。 七嘴八舌的担心她会吃亏。 夏宁偏过脸去。 眼梢隐有些许湿润。 可转回脸来时,她面上仍是那副浅笑盈盈的温柔,细声细气的说道:“多谢哥哥们关心,连翘定不会胡来。春夜露重,哥哥们喝的醉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几人这才散去。 夏宁落后他们一步,拉住商乙,悄声问了句:“商乙哥哥,商队里可还有落阳须?” 商乙点头,不假思索的答了:“还有些。” 夏宁双手合十,一脸哀求:“借我用些,晚些我再补上可好?” 商乙晃了晃脑袋,“你,要拿东西,做什么?” 夏宁自然不肯说,只拉着他的袖子撒了个娇。 暴脾气的商乙拿这些磨人功夫的伎俩最是头疼,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左右夏宁要的也不多,就开口答应下来了。 夏宁生怕他酒醒后反悔,或是察觉出端倪,当时就拉着他去拿落阳须。 拿到手后才回屋歇息。 第二日商队本打算出发,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势渐大,实在不宜出行赶路。 人淋湿、路泥泞难行都是小问题。 但药材湿了,药效难免有些损失。 商老大几人坐在廊下,无言的盯着天气,就等着雨停出发。 夏宁起的晚了些,等她提着竹篮从屋子里出来后,看见廊下坐着一排的汉子,个个都托腮盯着雨势,场面多少有些好笑。 她忍着嘴角扬起的笑意,“哥哥们早。” 商老大站起身,看着她提着篮子、油纸伞,问道:“你要去哪儿?大哥陪你一道去。” “我就去镇上买些小玩意,很快就回来了。” 商老大尤不放心:“出去难免会途经武家院子,还是大哥陪你罢。” “真不用。”夏宁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后腰杆一挺、旋身踢腿如疾风扫过,利索收势站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凌厉飒爽的根本不像是温柔浅浅的‘商连翘’,可等她站稳了后,嘴角扬起笑的灵动:“谁敢欺负,保准儿踢得他叫一声姑奶奶! 鲜少见到‘商连翘’露出这种生机勃勃的表情。 商老大忽然怔住了。 见商老大不再阻拦,夏宁撑开油纸伞,钻入雨幕之中,还不忘摆手道:“我去去就回!” 轻扬的声音,伴随着雨珠落地的声音。 揭去蒙在心头的一丝阴郁。 他的连翘,在得病前也是这样天真烂漫的性子。 或许,这也是连翘不舍得他这大哥,才让自己又拥有了一位妹子。 商老大百感交集,深深喟叹了一口气。 可旁边的人却拱了拱他的胳膊,笑的贼兮兮的问道:“老大,你知道此时此刻你像什么吗?” 商老大回神,好奇问道:“像什么?” 那人说的一本正色,但嘴角隐忍的却十分艰难:“活脱脱就是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老父亲!” 商老大与商连翘才差三岁。 只是商老大古板沉闷,愈发显老。 偏其他人也是一脸赞同的点头。 分明就是在嘲笑商老大长得显老,都能当商连翘的老父亲了,气得商老大抡起脚就往这人的屁股用力踹去,骂道:“一日为兄终身为父,没听过?!” “哎哟哎哟——”那人闪躲着,“老大你这不是为父,就是说老父也没人怀疑——” “噗通!” 一脚被商老大踹到了院子里去,趴了狗吃屎。 - 夏宁从外边买了东西回来并未直接回院子,而是在武家的小门外候着,她算准了武老板出门的时间,在他从小门里出来时,装作偶遇,面上闪过一抹诧异,随后惊慌失措的低下头,福身:“武老板早……” 小巷子前后无人,静谧宜人。 雨天朦胧。 夏宁身着天青黛的薄袄,黑丝绾了个未出阁姑娘的发髻样式,俏生生的躲在伞下,即便‘商连翘’的面容平平,但那双眼睛、那副身段,却透着风情绰约。 含羞的,娇嫩的。 偶尔抬起的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在配上雾蒙蒙的雨天。 勾人心魄。 武老板有过的女人不少,窑子也没少逛。 但那些女子大多艳俗,从没有像眼前的夏宁这般的。 又纯洁,又不自知媚态的。 武老板当下欺身靠近,油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连翘小姐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夏宁故作惊慌的后退两步。 但身后亦是石墙,无处可退。 伞尖撞上石墙,抖落稀稀落落的雨珠。 她不安的抬起视线,轻声细语的回道:“我买了些糕点,正想要送去给大哥,只是……怕不合大哥口味……” 犹如小鹿般稚嫩。 但因紧张而呼吸紊乱,胸脯起伏。 即便是宽大的衣裳,也掩盖不住躯体的曼妙。 武老板的视线赤裸裸的在她双峰间徘徊,手已经蠢蠢欲动,想要一掌探入,肥胖的脸上笑容愈发猥琐:“我与你兄长都是男人,都——一样大,”言语低俗,甚至还往前顶了顶,他的伞面压在夏宁的伞面上,“不如,让我来尝尝。” 夏宁咬唇。 似是犹豫。 这一动作,让武老板心头一阵麻酥。 管不住的爪子就要探出。 夏宁偏身一躲,敛着不安的眼神,“不、不行,这是我给大哥的,大哥昨儿晚上很是生气,我特地买了糕点哄他消气的。” 闪躲时,她的袖子轻轻抽过武老板的脸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拂面而过。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意犹未尽的望着夏宁,“只要你让我吃了,你大哥保准什么气都没了。” 夏宁睁大眼睛,一脸惊讶:“武老板知道我大哥为了何事生气?” 武老板当下断定商连翘就是个空有媚色的绣花枕头,竟是连这些事情都不明白,当下叹了几口气:“你家大哥这两年送来的药材质量不佳,多有退货滞销的,亏损都由我铺子的承担着,这不,你大哥不信,还非要涨价,银子还要立刻结清,昨晚聊得不愉快了些。” 夏宁轻轻啊了声,“怎么会这样……我大哥……”她蹙着眉,低声呢喃道:“他是等着银子用,母亲病重,等着救命银子才会……” 说着,用帕子掩着唇,眼眶微红。 武老板哪里受得住她哭声。 当下哄道自己昨晚不知道详情,如今知道了自然愿意伸出援手,只是要让她答应自己一件事。 第116章 歹心 夏宁是浸淫在烟花柳巷里长大的,学的都是精致的风尘手段,连耶律肃那般狠厉冷鸷的男子都能拿下。 区区一个武老板,满脑子都是龌龊,拿下是小事一桩。 夏宁央着他先把银钱给了,她好回去劝商老大。 武老板当下被她的轻曼妩媚的调子勾得找不着北,但也仍留了几分商人的心眼,只给了她七成,之后的两成要她留下从了后再给。 夏宁拿着银票,柔柔拜谢。 一双烟波水缭的眸子似有情色浮动。 “那今晚……”她拿了取了自己帕子包上两块糕饼,轻缓着放到武老板的手中,眼下绯红隐现,“我以身谢恩……” 武老板看的眼睛都直了。 眼神狂浪的凝在她的脸上,肥厚的五指将她的柔夷包裹住,轻揉重捏,呼吸急促。 嘴里的话愈发孟浪。 “好娇娇儿——别晚上了,就现在——” 夏宁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微微摇头,粉嫩的唇稍撅着,“我那大哥武老板也是知道的,将我看的那般宝贝,若是被他知道了此事,指不定豁出去不要这笔银子,也要将我带走。于你我都无好处不是?” 掺杂了糕饼甜腻的香气,伴着女子柔嫩的肌肤从嘴唇上擦过。 待到武老板想要再仔细感受时,夏宁已将手指收回,又用了些力气,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从包裹的手掌中抽出来。 笑的眉眼俱是教人难以自持的风情:“糕点记得吃,今晚午时三刻也记得来~” 她撑着油纸伞,三步一回头,投以暗波流动的眼神。 武老板急不可耐的打开帕子,将两块糕饼统统塞入口中,又将帕子凑近一闻,似乎还残留着女子身上的气味。 深吸一口气。 这般风骚的女子,拥入怀中不知有多销魂啊。 至于南境出来的女子为何有这番风情,全被武老板认为是——若真是良家女子,又怎会随着一大帮男人外出行走? 定也是个不安分的东西。 他不过想要讨些销魂滋味罢了! 夏宁提着竹篮回了院子,满堂雨水淙淙,廊下仅剩一人。 商老大一直守着,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 她走到廊下,收了伞靠着柱子搁靠,旋身叫了声大哥。 商老大闲着也是无事,正在擦拭他的大刀,就抬头应了声,忽嗅到一股甜腻香气,随口问了句:“什么东西,好香啊。” 夏宁打开竹篮,递到他面前,“是在街上买的糕点,大哥要不要尝尝?” 竹篮里,摆着四五块模样精致的糕点。 粉黄的颜色,印了荷花的模子。 搁在手掌心小巧玲珑一个。 看着亦是价格不菲。 商老大摆了手,“看着怪好看的,妹子留着自己吃吧,我一个糙老爷们儿,不爱这些甜腻的糕点。” 夏宁也不推辞,说身上有些乏了进屋歇息去。 商老大见她回来,也松了心,将院门一锁回屋去了。 到了这个夜里,夏宁偷偷起身把院门的木拴松了,又把白日里撑的雨伞靠在商乙的屋子前。 做完这些便关了房门困觉去。 半夜里动静不断。 夏宁被吵醒了,披着披风出去。 院子里乱成了一团,只见商乙满脸黑青的狂怒,挥舞着大刀追在一人喊打喊杀。 月光晦涩。 被追赶的那人衣衫敞开,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提着鞋子,狼狈逃窜。 商老大见商乙发疯死的真要砍死人,当下拦着商乙,冲着那人喊道:“武老板还不快走!有事儿明儿个我们再说!” 一边有怒斥商乙:“商乙你冷静点!” 商乙咬牙切齿,一双眼睛瞪得硕大:“混账东西王八羔子艹你老母!!” 夏宁匆匆现身,一叠声地轻唤:“武、武老板,怎么——” 武老板见她出来,披着发围着披风,行走之间显出披风下曼妙的身材,顿时眼睛直直看向夏宁,“连——” 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偷窥连翘妹子! 商乙气的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商老大也松了些力气,仍有商乙提着刀朝他冲去。 夏宁故作惊慌失措的大叫:“商乙哥哥万万不可啊!武老板快快走啊——真要闹出人命了呀!” 商乙真生了杀心,武老板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滚出了院子。 众人围着商乙七嘴八舌的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商乙死活都不肯说出自己被武老板爬了床这事,气的一把将人推开往商老大的屋子走去:“今晚我睡你屋子!” 商老大神色一顿,与其他人对视一眼,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这姓武的今晚不走运爬的是商乙的床,若真被他爬了商连翘的床,那才是后果不堪设想啊! 几人念罢,还想去找商连翘。 人早已不见。 想来是回屋子歇 去了。 这夜雨停,次日晨起后,商家的人不得不走了。 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可才收拾要的行囊,拉着一车车货穿过巷子,往外头的街上走去时,路过武家院子,却听见里面一阵撕闹。 商老大不厌其烦,不打算停留。 但夏宁偏掀开了帘子,饶有兴趣的探头去看:“大哥,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商老大皱眉:“昨晚——” 话还没说完,夏宁灵巧的从马车上跳下来,已经往武家院子里去了。 商老大倍感头疼。 相处这些时日后,他也多少摸清了他这妹子的性子。 只得尾随在她身后,一起进去看个热闹。 这后院就在铺子的后方,只是武老板平日懒得家去,又或是与美妾厮混的地方,并不是主家。 故而后院里的奴仆也不多。 夏宁与商老大径直走进去,也无人来阻拦他们。 只见一间门扇紧闭的屋外,两个妇人正厮打纠缠在一起,女子打起架来多是照着明面上去的,揪头发、抓脸、啐唾骂,任是多端庄的女子,一旦打起架来,个个都是形容疯妇、泼辣野蛮。 眼前这两人也不例外。 正头夫人得了口信匆匆赶来,一肚子怒气直对着眼前的狐媚子发泄:“你这骚浪贱样的小蹄子!镇日里勾引老爷,如今祸害的老爷那副模样——” 美妾也不是善茬:“明明是你人老珠黄无用了!老爷才来寻得我!” “你说谁人老珠黄?!” 美妾泄愤一笑:“你说还有谁?” 夫人气的脸色铁青,扬手就要扇下去:“不要脸的贱蹄子!我今日就打死你!不过是个养在外头没名没分的东西——” 看热闹的夏宁眉心轻轻一拧。 忽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 正要转身离开,紧闭的屋舍门却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云翠长衫的男子,五官平平,一双眼睛却如春水暖暖,观之如沐暖意,衬的样貌平平的面容多了几分温和儒雅之意。 “夫人,武老板已无大碍,症状已然消下去了,我再开上一张方子,抓药吃上日便可无碍。” 青年开口,语调舒缓,透着一股说不清的舒适。 武夫人这才停了与人厮打的动作,伸手扶了下摇摇欲坠的发髻,“多谢萧大夫治好我家官人,还要劳烦萧大夫去前院写方子抓药,账房先生会将诊金交给萧大夫。” 说话间,已然恢复一商贾之家的夫人做派。 青年嘴角挂着浅笑,“夫人客气。” 青年抬脚要走时,武夫人又犹豫着唤住他,脸颊微红着悄声问道:“我家官人缘何会那样?可是被小蹄子给勾引的——”说到后面一句,目光恨恨的扫向一旁的美妾。 青年欲要回答,余光忽然看见站在院门口的人影上。 极快的带过一眼。 才温声答道:“所有病症皆不是一蹴而就的,病人躯体不和也有,底子亏虚也有,往年多食了些助兴的东西也有,清心寡欲上几月更好。” 夫人对着青年客客气气。 转头就指着美妾的脸,恨恨骂道:“就是你们这群小蹄子,哄着老爷用那些下三滥的玩意!” 美妾如何肯罢休,又骂她是个泥菩萨是根木棍子,老爷索然无味了才会来寻她们作乐。 两人你一句我一言又呛了起来。 青年被两人困住,一脸的无奈。 视线又像是不经意的往院门处一扫。 商老大巴不得早点离开,催促了句:“妹子看完了没,快些赶路去罢。” 夏宁模糊着应了声,两人往外走时,夏宁想起那郎中投来的视线,轻声询问道:“大哥,刚才那长衫郎中,您认识么?” 商老大哦了声,不甚在意的回道:“那是萧拓萧大夫,这两年在北方才有了些名气,我在南境遥遥见过他一次,不算相熟。” 夏宁笑着道:“听着口音,似乎不像是南延的,官话有些外头的口音。” 商老大却道:“南境的口音极重,多少带些当地的口音,妹子听不惯也是正常的。” 至此,夏宁就不再问什么。 方才那两眼,分明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身为郎中,又是北方这片颇有名气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落阳须的毒性。 但他却只字不提。 夏宁心思细密的想过一遍,将那萧大夫的模样、说话方式与记忆中身在京城的人一一对应,也对不上一个相熟的出来。 这才将心吞进肚子里。 商队一路离开茶州,夏宁坐在马车里,托着腮假寐歇息。 怀里揣着的银票她并未交给商老大。 原本是想交给他的,这本就是商老大的该得的,但她见了那位萧大夫后改了主意,打算将这银票留到抵达南境后,若无事,她就将银票交还给商家。 若出了端倪,这笔银子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因在茶州耽搁了一日,出了茶州后需得快马加鞭赶日程。 夏宁也不打算坐在马车里受罪。 一行人在路边支了个锅子,打算烧火吃饭,休整一刻后再赶路。 夏宁从小虽然过得苦难,但天青阁的妈妈从未让她去过厨房一次,妈妈总说倌就该是一副妩媚婀娜的姿态,若染上了油腻烟火气,哪个男人还愿意为她们一掷千金? 自然,夏宁也就不会做饭了。 这一路上,多是商家几个兄弟做的。 夏宁也不挑剔,竟是比之前不讲究了许多。 此时烧水煮饭时用不着她,她便去旁边的溪水里生抓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鱼,插在木签子里,守在火边慢吞吞的等着它烤熟、焦香。 准备过半时,远处传来嘚嘚儿的马蹄声。 听着声音竟像是冲着他们来的。 一行几人面不改色,但手已经悄悄摸上大刀。 待来人靠近了,竟是不久前见过的萧大夫。 他匆匆翻身下马,向着商老大客客气气的拱手作揖:“商老大。”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商老大面色略显微诧,但也抱拳回了句:“谢大夫。” 问候过后,萧大夫也不吞吐,直接将来意说了个明白:“我此趟正是要去南境看望病重老友,最近又听闻北方不大安稳,盗贼之流颇多,雇佣镖师实在有些费银子,听武家的说,商老大一行正要回南境去,便策马追上来,想要结伴同行,不知商老大可愿意否?” 商老大犹豫了,“这……” 若是夏氏,他定会毫不犹豫的应下。 只是夏氏身份过于特殊,他不敢随意冒险。 他并未应下,也并未拒绝。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 商老大虽是个脚踏实地的憨厚性子,但到底他也是名商人。 萧拓名声在外,多少数得上名号的药铺花重金请他去坐诊,若得他在这些药铺里多提点两声他的药材,于生意多有益处。 他便看向夏宁,似是有些为难、愧疚之色。 夏宁回以浅浅一笑,嘴角微翘,话语说的活泼可爱:“大哥瞧我做什么,家中由大哥做主就好。” 商老大便应下了这事。 萧拓感激,毫无名医的架势,向商老大端端正正的道了谢。 商老大见他亲和,一如传闻中那般好脾气,当下对他愈发亲厚,知晓萧拓还没有用午食,又邀请他一道儿吃些。 萧拓也不拒绝这份好意。 两个不会生火做饭的人,坐在火堆旁。 久久,听见萧拓淡雅的嗓音响起:“姑娘的落阳须用的倒是极妙。” 第117章 慕氏亡故 夏宁面不改色,甚至连嘴角都不曾牵扯一分,手中转动着树枝,让火将鱼烤的更均匀些。 鱼肉渐熟,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景大夫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景拓略显出一抹浅笑,眸光如水,低缓温柔的话语从他的口中吐出,“落阳须自有一股异样的甜味且重,加在其他东西里入口会回甘后发苦,但若加在精面里,会将落阳须粉散开,味会散开许多,若再加入桂花酒酿,酒酿能抑制苦味,满口生津回甘,而不发苦。昨日,武老板只用了家常饭菜,以及姑娘给的两块糕饼。武老板本就是酒色之徒,夜间必定会饮酒,致使身子发热起欲,但落阳须却是极寒伤本的东西,一冷一热,那物自然就虚了。” 见他说的条理清晰,显然是望闻问切后就知道了问题在什么地方。 夏宁也不替自己开脱,淡淡的嗯了声,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在景拓那张容颜平淡无奇的脸上,“既然景大夫都知道了,又为何要替我遮掩呢。” 如果夏宁还是本貌,她会认为这人是见色起意。 可她如今是其貌不扬的商连翘。 而且,在武家院子里时,他分明是先看了她一眼后,才说武老板是底子亏而引起的。 那是临时改意。 夏宁眉眼如常,但心中的防备已起。 景拓坦然与她对视,声音醇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夏宁挑眉,笑容有几分微妙:“既如此,为何又费口舌告诉我?” 景拓缓缓叹了口气,不像是烦恼的叹息,更像是禁不住她的追问才道:“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夏宁无语而失笑,“可惜什么?” “落阳须下的太轻了,若再用的多些,在揉制精面时加入浓茶添香,浓茶可缓解落阳须发作的症状却不能治本,食用后即便饮酒,症状也不会虚的太厉害,只会短而急,但效果可达月余,待身子排出去后,才可恢复如初。” 夏宁听得,眼睛微微睁大。 不能说不吃惊。 名声在外的名医,居然教她如何下毒。 景拓却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多惊世骇俗的话,温润着目光,用手指了下发出焦味的鱼,“皮已经焦了,再不离火就该浪费了。” 夏宁这才将鱼收回来。 果不其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黑焦味。 她心疼的耷拉着眉毛,而一旁的景拓,却目光温柔的注视着她的动作。 在旁人看来,两人倒像是相处的极为融洽,交谈甚欢。 此时此刻的商连翘,不再是温柔得体的模样,更是多了几分女儿家生动的表情,或吃惊的瞪眼,或心疼的揪鱼。 这是旁人没有见到过的一面。 商家人摇着头感慨说道:“虽两人皆是容貌平平之色,但坐在一道儿时,那气韵气质教人远远望着都觉得赏心悦目啊。” 商老大也顺着看去。 忽然转念一想。抬起手就冲着那人的脑瓜子上扇去:低声喝斥:“浑说什么!那是能说的话么!一个是什么身份,一个又是什么身份!” 众人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商连翘’曾是何人。 他们在京城听闻了夏氏的多少故事,又听得骠骑大将军又如何见她金屋藏娇了三年余,甚至在她与死去的二皇子闹出那么不堪的丑闻时,也不曾立刻要她的命,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恨不得要掐死这妇人了。 坊间将她描绘成了一个十足的妖精。 迷得骠骑将军、二皇子为她神魂颠倒,不顾伦常。 可在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夏氏亲和、体贴、坚韧,几乎让他们忘记了她的身份。 心中一阵唏嘘。 传言骇人,将这夏氏的一辈子算是毁了。 商老大挥手将众人散开,各自继续准备吃食。 自己却想着,殿下之前说要在南境与他们会合,等过了兖南乡离南境就近了,不知殿下现在如何了。 希望他们能赶在殿下之前先到南境,好让‘商连翘’在家中多呆两日,老母圆了夙愿才好。 - 今年的京城,却是一个月比一个月热闹。 三月耶律肃大婚,先是府中走水,后又是将军遇刺,陛下命刑部协同追查凶手,这一查,抽丝剥茧牵连甚广,查的人心惊胆战,直到四月里头才透出了风声。 行刺耶律肃的凶手竟然是将军夫人的贴身婢女! 这个婢女来路不明,原是将军夫人一次外出是偶然救下的,这婢女称自己是乌图兰,是南延人与东罗人生下的,但她留在府中的户籍单子却是伪造的! 再往下查,竟是查出了慕家府上大多仆人都是东罗人! 有些易容成了南延人,但因身材高大而难以掩盖。 这些人的户籍单子,也统统是假的! 震惊朝野、京城。 堂堂南延朝廷命官,竟然府中蓄养了那么多东罗人而不知! 如今东罗虽为附属小国,但东罗公主私逃在先,后又有东罗人行刺征服的东罗的骠骑将军,这口气,南延如何咽的下去?! 渊帝大怒,将慕府上下所有仆人统统收押! 交由刑部严刑拷打,势必要问出婢女的身份。 而更震惊的事情出现了。 有人没撑住交代了出来,那名叫‘乌图兰’的婢女竟然就是东罗公主图赫尔! 她不曾离开过南延半步! 甚至就蛰伏在京城。 只为了取耶律肃的性命! 而东罗王假意声称图赫尔已经归国,试图蒙蔽南延! 东罗如此嚣张,这岂非是在挑战南延的王权? 渊帝下旨意怒斥东罗王条条罪行,命其立刻送来王室质子十名!东罗王亲自前来京城写告罪书,立下的属国条约撕毁无效,历年进贡数量翻三番,另将罪人图赫尔交至刑部投案,限期一个月,逾期将免去东罗独立国度的权利,将其改为都城改名东都,剥夺东罗王的藩王地位,废除东罗王室! 惩罚如此厉害,这是逼得东罗不得不将图赫尔交出来! 对外手段毒辣。 对内更是毫不手软。 直接废了慕大人的官衔,贬为贱民,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不得再次入仕。 慕大人一生清廉,一心为南延。 闻此塌天噩耗,顿时心如死灰,写下一封血书辞世。 收到了死讯后,渊帝又命耶律肃休妻赶出将军府。 慕乐婉早就被耶律肃关在月余,贴身伺候的嬷嬷、女使被他统统调走,将她关在屋子里寸步不得出,却将外面的消息详尽的告诉她。 自己的婢女刺杀将军…… 自己家中的奴仆不知不觉都成了东罗人…… 自己婢女的身份…… 陛下废了父亲…… 父亲留下一封血书自尽…… 种种事迹,将她的心一寸寸的摧毁、碾成粉末。 最后…… 她竟然还要被休弃! 将军竟是对她没有半分情分吗! 竟然—— 还命人送来了毒酒! 这是要她去死啊! 她如何甘心啊! 慕乐婉歇斯底里的大叫着,闹着,逼得侍卫不得不去寻耶律肃。 耶律肃没来,来的却是雪音。 雪音垂下淡漠的视线,看着趴在地上,脸颊凹陷、满脸撒谎,满目癫狂的女人,一时竟想象不出,一个多月前,她是什么模样。 只是雪音的心向来都是冷的。 她捏住盛着毒酒的瓷瓶,走到慕乐婉跟前。 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推开白瓷瓶上的塞子。 就要把毒酒灌下去。 可慕乐婉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力气,疯狂的挣扎扭动着:“我不甘心!!我是无辜的!!!我要见将军!!” 雪音不耐烦的皱眉:“就凭你?” “是——我还是将军夫人!我要见将军——不对——是皇后娘娘!我要见皇后娘娘!娘娘不会舍弃我的!” “疯子。” 冰冷的字眼从雪音的口中吐出。 她不愿意再听她胡言乱语拖延时间,掐住她的牙关迫使她张口,随后将毒酒直接到了进去。 毒酒见血封喉。 慕乐婉的脸骤然狰狞起来。 雪音松开手,后退一步,任由她倒在地上,捂着喉咙吼吼的痛苦喘息。 眼角渗出血泪来:“我是无辜的……为何……我要死……” 痛的身子岣嵝,蜷缩成一团。 但她仍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忽然整个身子痉挛,一阵抽搐后,嘴角涌出一口口的鲜血,身上的痛似乎都消失了般。 她伸出手去,眼梢扬起,眼中绽放出一抹奇异的光彩:“那一日,将军也曾待我温柔……问我的名字……问我可有被惊吓到……那般温柔啊……将军……” 她说的,是第一次与耶律肃相会的事情。 但雪音却不愿意她死在美好的回忆之中。 将那层美好毫不留情、狠狠戳破。 “将军早知你那婢子有问题,才刻意接近你,而娶你,不过是逼那婢子动手罢了。” “什——” 慕乐婉惊吼一声。 眼珠子转动看向雪音。 但血气上涌,毒酒入五脏肺腑,将她的气息生生扼死在这一刻。 她死不瞑目,瞪着眼睛。 表情狰狞、可悲。 雪音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抬脚走出锦苑,命人将她的尸首抬出去,扔去乱葬岗。 连一席草席都不给她留。 因她的愚昧无知,引蛇入洞、祸及将军。 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至此,刺杀一案尘埃落定,但却揪出许多东罗细作,渊帝下了狠手,不论轻重,一律处死,若窝藏而不知者,轻者贬官一级,重则连降三四级,牵出京城去地方赴任,一辈子再无进入京城的希望。 一时间,朝廷人人自危。 而在这时候,耶律肃紧闭府门,在家修养、足不出户。 但府中的暗卫却来来去去,很是忙碌。 东罗王哭诉并不在知道图赫尔公主的行踪,也毫无起身送质子的打算,只是先派了使臣带着大批贡品向南延出发。 歉意虽有,但很少。 渊帝气的日日在朝堂上怒斥百官,身子骨也愈来愈差。 甚至将之前关了紧闭的大皇子提了出来,一起上朝协助处理国事。 压根儿没提起皇后的六皇子。 后宫风云涌动,前朝愁云惨雾、人人自危。 耶律肃坐在廊下,一手执书,一手执黑子,正在与何青对弈。 一心两用,棋局上也好不落下风。 府兵脚步匆匆送来信鸽。 是从遥远的南境传来,傅崇亲笔。 耶律肃看完,将信纸递给何青,何青吐出一口气,面上的神情轻快了些:“萧公子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傅副将军一行也终于要启程回京了。” 何青神色舒展。 而耶律肃却微蹙了,两指摩挲着黑子,沉声低语:“偏偏是现在归京……” 何青警觉的追问:“将军可是觉得不妥?” 耶律肃的视线落在错综复杂的棋面上,似是在看棋,又似是在看南延这盘大棋,“干旱雪灾疫病,加之收服东罗,国库空虚朝局不稳,甚至连远在东罗的东罗王都知晓这些,大着胆子敢不从旨意,西疆、西疆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不进犯南延?” 这么一说,何青也觉得有些南境的安稳过于不合时宜。 “哒。” 黑子落下,堵住了何青所有的退路。 棋局已定,白子输了。 何青才要收子,忽然从这局势从看出些许端倪来。 他眼神一怔,迅速抬头看向耶律肃,喉咙发紧:“将军是怀疑东罗、西疆两国联合起来对付南延?” 耶律肃淡定的收子。 眼底神色划过戾气。 “东罗、西疆早有勾缠,只是此次不知他们又要图谋什么。” 再往下的话题,便是禁忌。 何青闭嘴,不再说话,也一同收子。 气氛沉闷冷凝时,不远处跑来一个白色的毛绒影子,两三下呲溜着就跳上了耶律肃的腿上。 趴在他的腿上,奶声奶气的喵呜的叫着。 耶律肃也不赶它,任由他趴在腿上,用脑袋讨好的蹭着他的手,耶律肃才冷冷的摸了它两下,小奶猫的声音叫的愈发缠人娇气。 看的何青眼睛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这—— 不就是夏氏养的那只东罗白猫? 将军最是厌恶这种东西,如今—— 这小东西竟然连将军的腿都做得了,连他这亲信都没枕——呃不对,是连他都不得将军如此温和的对待,这小奶猫竟然还—— 睡、上、了?! 第118章 “我亦是人,心也会寒。” 看这模样,这小东西在将军腿上还没少睡。 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 何青的诧异太过醒目,令耶律肃掀起视线,清冷的目光从他面上扫过,语气平缓冷淡:“有话直说。” 何青头皮骤然一紧。 自然不敢想心中的话说出来。 句句都是雷点。 自从夏氏离开后,将军本就冷淡、阴晴不定的性子愈发严重。 一时间,将军府上下人人自危。 不敢多说一句,唯恐就惹了将军的恼怒,二十板子打下来人不死也元气大伤,了。 何青自是不敢将心中的话说出来,换了个语气,问道:“暗卫有无追查到图赫尔的行踪?” 无论将军放走图赫尔是因何缘由,身后定有暗卫追她行踪。 图赫尔既然能有夏氏的人皮面具,只要追着她,定能找到夏氏。只要夏氏一日未找到,将军一日不会罢休。 耶律肃眉间聚起冷意,手上动作温柔的抚摸着白猫的毛发,舒服的它眯起了眼,但他的声音却像是寒霜冰洁了般,冷的让人瑟缩,“图赫尔防备心极其重,途中数次变化身份,暗卫一路尾随,最终在进入北方地界后跟丢了行踪。” 语气虽冷,却无对暗卫的恼怒。 但没了图赫尔的行踪,也就没有了夏宁的下落。 茫茫南延,民众数亿。 要找一个可能易容的女子,谈何容易? 日复一日的等待,寻觅。 将军是会将夏氏逐渐淡忘,还是对她的恨、怒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浓烈。 何青想要开口劝慰两句。 但触及将军冷冽的眼神,快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他一个单身至今的,如何能劝。 时间一晃,走的极快。 日子已经进入了五月。 气候渐热,而耶律肃的伤口时好时坏,自大婚遇刺之后,将军府府门禁闭,上朝也告假至今。 民间对东罗的怨恨达到了极致。 区区一个东罗公主,一个女流之辈,不知用了什么妖术,伤了他们的将军,而朝廷至今没有将凶手捉拿归案,民众如何能忍? 但…… 东罗使臣抵达南延,但东罗王却未至,只是命使臣带来了一封告罪书,还是用血写成的。 渊帝阅后,直接把告罪书扔到了使臣脸上。 指着使臣大骂一顿。 “区区一个附属小国!竟敢如此目中无母国?是以为朕不会处置你们是吗?!就凭着这一封告罪书,想让朕宽恕尔等?!做梦!” 东罗沦为南延的手下败将只不过一年,竟敢嚣张至此! 借着什么胆量! 无非是他们东罗人伤了耶律肃,就认为南延无人无将能拿捏他们了是吗?! 盛怒之下,渊帝就要废国。 被朝臣劝下。 朝廷局势对立,一部分反对废国,认为如今兵力不盛,莽撞废国只会激怒东罗,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不用说东罗擅长制毒;有反对的自然也有支持的,认为一个弹丸之国,不再此时立威令东罗知难,今后东罗只会愈发嚣张。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从北方又传来噩耗! 换防军在回程途中途径兖南乡,被当地起义的团伙困住,要让朝廷给兖南乡粮食与白银,张口索要的数目大的吓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朝廷竟是无人可派! 耶律肃告假至今,再也没有上过朝,只知道他的伤势反反复复,一直未好。 在兖南乡之乱传出后,也未从将军府里传出一星半点的消息。 东罗使臣还在京城,若兖南乡一事迟迟不解决,东罗岂不是今后只会愈发过分? 渊帝终于急了。 一日夜里,太后悄声进入将军府中,见到了还在养伤的耶律肃。 祖孙俩长久未见。 但此时却有些疏离。 耶律肃待她仍旧敬重,只是多少眉眼间的亲厚之意淡了许多。 又或许是他半靠在床上,烛火笼住了半张脸,令他的面容模糊了,才显得眼底的神色疏离。 太后坐在床边,慈爱的目光一寸寸的看他。 声音缓缓,透着岁月沉淀下来的苍老,“自你大婚后,咱们祖孙俩人就没见过面,肃儿看着削瘦了不好。” 只是,面色不曾有憔悴之态。 远没有外头传的那般严重。 耶律肃恭顺着回道:“令太后老人家担忧,是我之过。” 语气疏离,客气。 太后心中微涩,硬着脸皮,索性开口问道:“兖南乡之乱,肃儿听说了不曾?” 耶律肃嘴角微勾,极浅的笑意在脸上一闪而过,“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完这句话后,再无它言。 不说忧心被困的将士,也不说担心朝局不稳。 只是安静的注视着太后。 太后伸手握住他放在被面上的手,他的手却比太后这位深夜前来探病之人的手还要暖和许多,“他是你的亲舅舅,南延亦是你的母国,你自小长在南延,如今,你忍心看它继续乱下去吗?听说,防卫军中,还有一位少将曾是你的副将,东罗使臣还在京城,兖南乡之事再难掩藏,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连哀家这个老太婆都知道,朝局不稳了,你当真忍心,任凭东罗、西疆趁机钻了空子?” 她动之以情,拿着‘血缘关系’来挟制他。 紧接着,又拿‘国安’来逼他。 真是—— 有些可笑。 这也是耶律肃第一次被这位敬重的祖母如此胁迫。 他以为,在经历了母亲一事后,至少祖母不会再来拿着‘南延’来逼他。 如今看来,是他天真可笑才对。 只要能令南延安定,所有的关系在他们母子的眼中都可以用来利用。 耶律肃并不觉得伤心,他安静的直视太后,薄唇掀起,整个人清冷如雪山顶上的千年积雪,能冷到人骨子里去。 “当年,太后与陛下也是这般逼死椿庭,也是这般劝服我的母亲远嫁西疆的,是吗?” 话音落下,他冷冽的眼神陡然犀利。 似乎要将眼前老人的伪装彻底瓦解。 冷不防提及往事,太后的面上闪过哀痛。 仅是哀痛而已么…… 耶律肃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他抽回自己的手,淡声道:“请太后放心,我活在南延一日,就会为南延拼一日的命。只是我的旧伤未愈,实在无力担此大任。” 太后抬起眼看他的面庞,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耶律肃继续说道,语气比刚才的还要冷上两分,“若非陛下忽视、纵容,就不会纵的东罗王如此肆无忌惮,今日的兖南乡之乱也不会至今无人可用。” 说罢,他歇了一口气,似乎想起往日种种,语气掺杂了诸多情绪:“这些年东征西战,我自问为南延立下了汗血功劳无数,可终究抵不过帝王猜忌,处处算计于我,甚至连我身边的一个外室都容不下去。如今南延为难,要用我了,陛下才将您遣来府上劝我——” 他松弛了后背,转过头去,满脸隐忍的怒容。 “我亦是人,心也会寒。” 话已至此,太后如何还能继续劝? 耶律肃摆明了这一次兖南乡之乱他不会管。 究其原因,看似是外室之死引发的,但却是积年累月,皇帝于他的猜忌所积累导致的。 如今只是爆发了。 太后长长叹息一声,不再劝他。 只让他好生休息,待到好了,再入宫祖母相见罢。 在回宫的马车上,太后再也支撑不住心中翻涌的痛意,单手压着心脏靠在车壁上,耳边,禾阳的话似乎还在耳边。 椿庭死前的靡靡之音,与之交杂缠绕,成了一段孽缘。 那时渊帝即位不久,帝位尚未坐稳,想要用禾阳来拉拢当时的权臣,禾阳性格刚烈自然不从,渊帝便用了些手段令她服下迷情散,却不知是让权臣府上的戏子占了她的身子。 禾阳得知了自己皇兄的手段,坚持要嫁给戏子,兄妹两人闹翻了脸,最后,还是她出面,将戏子收入慈安宫中,两人才可时不时相见。 但却不允许他们成亲。 可谁能想到,禾阳怀孕了。 且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 那时又是一场闹事,最后兄妹俩人各退了一步,禾阳不再要嫁给戏子,渊帝也同意她生下孩子,为此替禾阳寻了一个短命的驸马,成婚不到半月就没了,顺理成章的以遗腹子的身份生了下来。 后来朝局动荡,边境不安。 东罗、西疆虎视眈眈,南延虽大,但战力却不足,犹如一块诱人的肥肉,等待着猎物来瓜分它。 渊帝起了和亲的念头。 生下孩子后,禾阳长居宫外的公主府,太后每月才让他出宫日,那是他们才能相见。 皇宫中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椿庭本就是体弱,最后郁结于心,吞金自杀。 紧接着,渊帝哀求她,请她说动禾阳,远嫁西疆。 那时,她才知道了,椿庭的死与皇帝脱离不了干系。 他将国家、朝廷、南延百姓摆在她的面前,逼迫她舍弃自己的女儿,以求得南延短暂的喘息。 禾阳伤心欲绝。 她哭的声声泣血,“皇兄!母后!早知逼死椿庭是为了逼我嫁去西疆,我定嫁!又何必绕这一圈来折磨我与他!” “我所求,不过是举案齐眉的平凡生活!可你们却处处算计——” “罢!罢!罢!生在皇室,享受了荣华富贵,也到了我该还恩的时候了!我嫁西疆!只求母后与皇兄一事,心疼些我的肃儿!” 可如今…… 他们却再用同样的方法,逼迫禾阳的孩子。 耶律肃早已得知了椿庭与禾阳之间的全部,即便因此他与渊帝生了嫌隙,但仍为南延立下汗马功劳。 反观他们…… 当年的南延无人可用,可如今的南延依旧无人可用。 为何—— 无非是皇帝手捏着军权不松手,但凭着一个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就觉得南延无虞了? 太后不忍再想,只觉得浑身冒着寒气,心脏疼的难以喘息。 这一夜回宫后,太后便病倒了。 派身边的嬷嬷将话递去了渊帝那边。 渊帝听后,当晚呕血,急召太医入宫。 兖南乡之乱已经火烧眉毛。 雪灾、疫病过后,尚未到秋季收获,南延有些地域活的艰难,这种情况下更容易挑起动乱。 很快,新任的兵部尚书举荐公孙仲出任慰安使节,率兵前往兖南乡。 这位公孙仲祖上也是将门世家,只是英年早逝,他也曾立下几件不大不小的军功,更善谋略布阵。 渊帝大喜,直接任命,即日出发。 这个消息,下朝就传入将军府中。 耶律肃在书房里假寐。 当日图赫尔是真想要他的命用了阴鸷的毒药,虽然他身体底子强健,府中还有谢安这位毒医,但仍需时日排毒。 再有半个月才能无虞。 陆元亦与赵刚听见后,低咒:“呸,什么将门之后!那公孙仲就是个色欲熏心的蠢物,派他去有个屁用!朝中无人可用到这个地步了吗!” 陆元亦家中有一小妹,前些年被公孙仲调戏一二。 两人便结下了仇。 赵刚的脸色亦是难看,冷笑了一声,“无人?不说咱们铁鹰营随便一人都比公孙仲有脑子,还有何青,如今他可是正四平指挥使,陛下却偏不用,你说为何?” 陆元亦念头一转,立刻明白,骂了句脏话。 书房里的耶律肃将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为何不用? 不过是被挟持的谢安是他的副将,若再派何青前去,那位皇帝怕他生出反意而已。 陛下如何不知公孙仲是个蠢物。 南延的将门世家早就在重文抑武的两朝国策之下所剩无几,大多都是犬马声色的无能之辈。 并非是无人可用。 而是为了让百姓逼他。 这位陛下忌他、防他,在与他撕破脸皮后还想要他心甘情愿的为南延卖命。 那他就如他的愿,等着。 - 商队行路匆匆。 白日里忙着赶路,并无太多闲暇时间,夏宁间或骑马、间或坐马车,休闲忙碌适宜,赶路也不觉得枯燥。 景拓却是跟不上商队的速度,有时不得不借马车歇息片刻。 两人接触的机会自然多了。 他虽端方温和,实则风趣。 悬壶济世,但心中自有断善恶的尺子,并非一味心善。 第119章 夺命风沙 夏宁性格随和,且有心偷学医术。 两人相处自然随性。 景拓不忌讳医术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说自己是西疆人,教她的是西疆的医术,与南延医术的老规矩并不相冲,这个说法,让商老大一行哭笑不得。 夏宁嘴甜,恭恭敬敬的敬了他一盏拜师茶。 景拓也不让她唤他师傅,原因是听着显老,他才二十有三。 夏宁便唤他一两声先生。 这人才满意了。 景拓从最基本的望教起,观之面色、舌苔,断病人的身体状况,再至闻、问、切,大夫要学的东西多如牛毛,她最初跟着商老大学的不过是药性,仅是其中一样学问,且学的偏而杂,多是商老大所贩的药材。 但景拓是名声在外的游医。 见识良多。 在跟着商老大学习时,她能让人称一句聪慧、认真,但当她正式跟着景拓拜师学医后,当得起人人一句刻苦、天资聪颖。 甚至连景拓都让她缓缓学,认真记。 夏宁却不听,她笑着说:“与先生短暂同路,我自是要抓住先生好好学、认真学。” 说完,她又拿着本子记下方才的学问。 在路过小镇时,景拓就带着她骑马离开商队,进镇子买些医书,命她一字一句都不能错的背下来,且要记得滚瓜烂熟。 白日赶路,景拓就教她,或是考问。 夜里休息,她就点一盏油灯,点灯熬油的学。 她缠着景拓教她辨识穴位,因她手上有作画的本事,就画了个人体图,将穴位一一标记出来。 这些日子,她心无旁骛,将所有的担忧抛之脑后。 所念所想,皆是想从景拓身上多学些。 倒是景拓,看到她自己绘的人体穴位图,有些意外:“连翘姑娘还会作画?” 南境困苦,少见画师。 更不会有北海来的异乡人。 “我幼时体弱常卧病在榻,大哥就买了许多画册、书籍给我解闷,看的久了自学了些皮毛,”夏宁掩唇笑,故意做出娇羞状:“不入眼的雕虫小技,哪里值得先生夸奖。” 景拓的视线又将那张图粗看了两遍。 自学,如何能学到这等技巧。 他垂眸,掩住眼底的神色,再次开口时,已然恢复了温文尔雅之态,“来,将昨日给你的脉案背一遍。” 夏宁瞠目:“全部?” 景拓文雅着略一颔首,面上的浅笑人畜无害:“是。” 夏宁伸手挠了挠鬓角,笑容多少有些勉强、心虚。 昨日她光顾背穴位图了,才通读了一遍脉案,哪里记得住。 她看向商老大。 商老大知道她素来拼命,时常会劝。 本来坐在一旁跟着看穴位图的商老大轻咳一声,站起身道:“那什么,马上就要进兖南乡了,我和弟兄们去煮些水备用。”说着,还似模似样的点了点夏宁,端着一副兄长的风范,“连翘,跟着景大夫好好学。” 夏宁满脸哀怨,“大哥!” 商老大迅速闪了。 夏宁又去看商乙:“商乙大哥——” 商乙拍了拍屁股:“解手去,不打扰你们了哈!” 闪的更加快。 只留下他们两人,面对面的坐在野地之上。 景拓难得见她露出为难之色,比她平时骑马驰骋、浑身拼劲的模样截然不同,那些抓耳挠腮的小动作,说明了她也只是一个女子。 景拓加深笑意,催促道:“开始吧,结束后也好早些上路。” 夏宁支支吾吾的会儿。 想来景拓考她学问她总能答得上来,这还是第一次失手。 她转了下眼珠,最后一咬牙、一伸手:“先生,昨日你给我的脉案我没背出来,你——打吧!” 被缰绳勒的粗糙的掌心朝上。 出了五指纤细、手掌秀气。 全然不像是一个姑娘该有的手心。 景拓随手寻了一根枯枝,单手虚拖住她的手背,扬手重重落下。 啪—— 竟是真的抽了下去! 夏宁又惊又疼,失声叫了声,扭过头去,瞪着眼睛看他:“先生当真打我?” 似是真的疼了,她的五指微微蜷起。 手心浮现一道红痕。 景拓敛起面上和煦的浅笑,目光安静,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学医本就枯燥,最忌急躁。连翘姑娘这些日子自觉学的不错,对我布置下来的课业也有些疏懒,觉得脉案不重要,才不看的是么?” 夏宁视线游移。 不敢与他对视。 景拓看她这样,知道她是知错了。 语气稍加放柔:“知道错了,就该认错、改错。” 夏宁的唇线绷紧着,垂眉耷眼:“是。” 景拓用枯枝点了点她蜷起的手,“手摊开,还有四下。” 夏宁猛一下抬起头,形状姣好的杏眸中皆是诧异:“还有?”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蜷起的手指却伸直了。 景拓忍住嘴角的上扬。 这姑娘心口不一的很。 果不其然,景拓又抽了四下,慢条斯理的折了枯枝:“今晚将脉案背下来,明日我继续考问你。穴位不急,针灸还不是你能学的。” 夏宁轻攥着手心,闻言,又是一个抬眼看去。 撞上景拓波澜不惊的视线。 夏宁瞥过头,拖着手去寻商老大了。 商老大远远关注着他们,生怕这两人学着学着就生出些什么,但看到景拓竟毫不犹豫的抽了妹子五下,当下心疼不已。 来到商老大跟前,可怜兮兮的摊开手掌,把一片红肿的掌心递给他看,“大哥……” 商老大早就准备好了药粉,倒在她的掌心,又用干净的巾子包扎起来。 低声说道:“学医那么苦,便是男子学上几年也不一定能学成,你一个姑娘家又何必这么拼命?” 药粉上手后,会有些刺痛。 夏宁面不改色。 只是笑着回道:“这世道女子艰难不易,多学些总能傍身。” 商老大愣了下。 忽然就明白为何一个娼籍的女子,为何会有些身手,又为何要拼了命学习马术、又跟着他学功夫,原来皆是为了傍身。 为了活下去。 女子不易,学这些男子尚且叫苦不迭。 她瘦弱的身躯,又是如何咬牙扛过来的。 商老大喉头微苦,想起亡妹发病时那般痛苦,却还要冲他微笑,说:哥哥,连翘只是有些些疼,不碍事的。 她们…… 性格也这么相似。 商老大抬起手,在她的发髻上轻拍了下,很快收回手:“认真备脉案去,下次可别再被景大夫打手心了,知道不?” 夏宁心中微暖。 她扮演着商老大心中所念的‘商连翘’,昂起脸,笑的眉眼弯弯。 “好~” 短暂歇息后,商队再次出发。 随着越来越深入北方,原本正值五月微热的气温逐渐降了下来。 正午有些阳光还算暖和些,骑马穿着春装也不觉得冷。 不到傍晚,没了阳光后,便是穿上披风也让觉得浑身浸寒。 四周的绿意减少,黄土尘沙地越多。 树干魁梧遒劲,但枝干上却没多少绿叶。 满目萧条。 这一日休整后继续赶路,天色阴沉忽变,忽然狂风大作! 卷的众人猝不及防! 夏宁被疾风从马上扇的滚落下来,脑袋磕到一块石头上,马匹受惊扬蹄嘶鸣后直接逃了!夏宁立刻松开手里拽紧的缰绳,顾不得晕眩,只死死的扒拉住刚才险些要她的命,现在是救她的命的石头。 眼睛进了风沙,根本无法睁开眼睛。 口中更是被灌满了黄沙尘土。 可她紧闭呼吸,不敢张口。 远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惊呼声、马蹄声。 “兄弟们稳住护住货物!” 在疾风之中,商老大的声音传来,透着艰难的喘息声。 狂风刮过,却迟迟未停。 夏宁趴在地上,系在脖子上的披风勒紧她的脖子。 几欲窒息。 她快速挪动手,将披风解开后,一阵狂风再次袭来! “啊——” 整个人被狂风掀起,惊呼声呼出,尘土灌入口中。 她单手死命的扒住岩石,但风力更甚,五指寸寸脱开时—— 忽然一个黑影岣嵝着背从旁闪来,一手拽住她的胳膊,一手压住她的后背用力压下! 夏宁再一次趴回地上。 她惊魂未定的扭头看去,模糊的视线之中,看见的竟是景拓…… 他围着面巾,快速低声道:“低下头风沙入眼。” 夏宁扭过头,趴在地上。 风沙呼啸而过。 按在她后背的掌心却强而有力,隔着衣衫春衫也能感受到体温。 不知过了过久,风沙渐小。 从不远处传来商老大的呼喊声:“弟兄们可都在?!连翘在吗?!景大夫可在?” 景拓低语一句:“我松手了,姑娘小心。” 夏宁白着一张脸,缓缓点头。 之后,他才挥臂应了声:“我与连翘姑娘在一起!” 其他人也陆续回应,都在。 风沙停止后,夏宁才撑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 手指触碰到地面,才骤然一阵钻心的疼。 翻过手掌,五指都破了皮,渗出鲜血,混杂着尘土黄沙,与血渍混在了一处。 这场狂风来的突然,连常年走动的商老大也没想到,用手抓着发髻,一脸愤懑:“这还未过兖南乡,怎么就这么大的疾风?” 车上的都是药材等物,都关在木箱之中保存,并未丢失。 只是夏宁的马被吓走了。 其他的马匹都拴着马车,有些重量压着,又有人勒住缰绳稳住它们,并未被吓跑。 商老大轻点过后,面色才好转了些。 这才走到夏宁面前,关切的问道:“妹子,还好吗?” 夏宁被混在风沙中的小石粒子划伤了喉咙,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还好……” “伤了喉咙了,快别说话了。现在熬药不方便,等进了兖南乡落脚后,大哥就给你熬药。”说着,目光上下将她细细巡视一番,“其他可有伤到的地方?” 夏宁举了下手,五指已经被她简单包扎过。 商老大让她进马车里去,若要那什么叫他就好,指腹上的伤最不容易好。 夏宁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轻软的微笑。 后程,她就一直坐在马车上。 商老大还给她一块面巾,说是干净无人用过的。 进了兖南乡后,风沙最是常见,女子外出必带帷帽,在脖子处系住,可挡住许多风沙。 只是他们都没有帷帽,只能进了兖南乡后再买。 或许是这场风沙来的太过突然、诡异,赶路的速度快了许多,无人再说笑闲聊。 夏宁坐在马车里,悄声掀开窗口的帘子。 视线隐晦的看向骑马的景拓。 前两日,他还因赶不上马车的速度,不得不进马车歇息。 可在刚才的风沙中,他却能逆风来到她的身边救下她。 夏宁的心中自然是感谢的。 但—— 她放下帘子。 心中思绪辗转。 她素来谨慎,与商老大等人相处尚留几分戒备。 这位景先生,怕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 甚至,他将身手藏得很好。 夏宁微微吐出胸中的浊气,不知不觉间眉心已然紧锁。 夜色爬上最后一寸天空后,他们也进入了兖南乡。 但在兖南乡入口,就有七八个带着头巾的男人将马车拦下,盘问他们行程,看过商老大的通行文书后,马车才被放入兖南乡里。 兖南乡原只是一个小村庄,后来因南境来往的商人渐多,才变成了兖南乡。 可夜里入乡,镇上的铺面家家紧闭。 仅有一家客栈还在挂着红灯笼。 在门口下车后,夏宁用面巾围了面容,故作温顺胆怯的跟着商老大身后,无声观察商老大几人交换了眼神,才进入客栈。 客栈掌柜与商老大熟悉。 要了两间甲等房,两间乙等大通铺房。 风尘仆仆赶了一天的路,衣裳、靴子、头发丝里都是沙尘,众人各自回房洗漱换衣后,又按着商老大的叮嘱聚在他那间大通铺房里。 掌柜的差使着小二上了热腾腾的酒菜。 见他们人多,又搬了一套四方桌椅来。 商老大笑着拱手道谢。 掌柜给商老大倒了一盏温酒,笑的眼睛都剩下一条缝,“要谢商老板才是!商老板赶路辛苦,夜里寒气重,快喝杯温酒暖暖身子。” 商老大端起酒杯,与他虚碰一杯饮尽。 这才招呼众人动筷。 商老大留掌柜下来喝了两杯温酒,黑梭梭的脸显出些红晕来,“今日你不晓得有多倒霉,哎!走到一半就遇上了一场风沙,险些将我的货物都卷走了,这往年都是过了兖南才有这么大的风沙,哎!来,干一杯!” 掌柜的脸上闪过一瞬不自然之色。 第120章 兖南乡之乱 掌柜哀声叹息道:“谁不知道这两年是个灾年,去岁今年那会儿的雪灾死了多少人,有些个风沙算个什么,不说这些了,咱哥俩再喝一个!” 两人碰杯饮尽。 掌柜看一眼他们这一屋子的人,语气随意的问道:“商老板打算在兖南乡呆几日啊?” “最多两三日,备些干粮,再给我这妹子——”商老大用手虚指了下夏宁,语气之中透出兄长的关切之意,道:“寻个大夫看看,她被风沙伤了喉咙。我们老爷们没事,但姑娘家娇嫩,总得让郎中看过才放心。” 掌柜的目光看来。 夏宁抬起脸,不再埋头吃饭,向着掌柜浅浅笑了下。 应对的得体大方。 没得那些闺中小姐的娇羞。 北方民风开化些,对女子的条条框框也少了许多。 归根究底,还是这儿实在穷。 女子也有出来做活养家的。 掌柜收回视线,爽朗道:“这用看什么大夫,没得浪费银子还费时间。我手里有一方子,家中小儿与内人每年风沙季都要喝上一段时间,很是有效。明儿个我就给你拿来,干粮更是好说,与往年一样,我替商老板张罗。只是……”他略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去岁欠收,今年年景更差,价格比往年会贵上些。” 商老大站起身,感激的抱拳道:“贵些也无妨。你我认识多年,我还能信不过老哥吗!方子还有干粮都要麻烦老哥替我张罗了!” 两人你兄我弟,推杯换盏。 天南海北的聊着,煞是热闹。 掌柜的喝的多了些,微醺,眼神也有些涣散。 夏宁忽然叹一口气,口吻遗憾的与商老大说,“我们离开南境时换防军还未到,如今就要归家,听说换防军也要回京了,不知他们启程没?正想目睹这些将军、英雄的身姿。听说——”她眼睛猝然亮了起来,眼中闪着钦慕:“有一位将军是骠骑大将军的副将!” 商老大愣了下。 一时没明白他这妹子说这话是做什么。 她不应该对骠骑将军避如蛇蝎才是么,现在怎么还想见见他的副将了? 嘴上仍应和了句:“能见到就好了……” 夏宁笑吟吟看向掌柜,见他面色发白,方才还喝的微醺,此时却眼神清明,“请问掌柜的,可有他们的消息呀?” 掌柜手掌撑着胳膊,冷不防站起身来。 摇摇晃晃的几乎站不稳。 手扶着额头,“我不能喝了,这就要告辞了……商老板们慢喝慢吃……” 夏宁垂下眼,默不作声。 倒是掌柜的走到门口后,又折返回来,拉着商老大到门外去说话,左右瞧四下无人,又压低了声音道:“我信商老板为人正直、重情重义,这话我只告诉商老板一人,你也千万别忘外头传去。我且先问你,你们商队在进兖南乡时可有人盘问?” 商老大点头,疑惑不解道:“有这事,我们一行还有些好奇,这是不是镇子上出了什么事,门口那些人穿的官不官、民不民——” 掌柜的顿时额头渗汗,连忙制止了:“嘘!商老弟慎言!你们明日就走,明儿个一早我就将东西给你们准备妥当。” 这一惊一吓,掌柜的酒色顿散。 话说到这个份上,商老大如何还能察觉不出问题。 “真出了什么事?” 掌柜的白着一张脸,拱手告饶:“商老弟就不要早问了,再过两日,我这客栈也要关门走了。” 为怕商老大追上来询问,掌柜走的飞快,蹬蹬蹬下楼去了。 楼下无光,掌柜的身份迅速没入一团团黑暗之中。 空洞的脚步声归于寂静。 若非身后传来说笑声,否则这间客栈、甚至于这座镇子,死寂如无人之地。 商老大行走江湖多年,警惕心腾起。 他用手抹了把脸,吐出一口酒气后,推门进入屋内,“弟兄们酒不要喝多了,今晚吃饱睡好后,明日一早我们离开兖南乡。” 众人互看一眼,自觉把酒杯放下。 虽平日是大家嘻嘻哈哈每没个尊卑,但商队行事,向来以商老大的命令为准。 景拓忽然开口,问道:“兖南乡出了什么事?” 商老大本来也不打算瞒大家伙儿,直接说道:“掌柜的只让我们越快走越好,再过几日他们也要离开兖南乡。” 本还热闹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这绝对有问题。 商乙烦躁的抓了把发髻,“晚上进镇时,看见门口那些人就觉得不妙,咱们车上还有那么些货,还是小心为好,那掌柜也是个花花肠子,等我们住了宿、酒劲都上来了才说这些!” 旁人无言。 商人重利,这掌柜的估计想赚他们最后一笔。 商老大叹了口气,“住都住了,这一路风餐露宿,今晚有个床就好好休息一宿。” 他吩咐完了众人,又看向夏宁,语气柔和了许多,“妹子,你身子能撑得住吗?今晚好好休息,等明日出了兖南乡再赶三四日的路,就能到达南境了,到时候再好好休息。” 夏宁摸索着布条包扎的指腹。 五指刺痛,却能让她困倦的神思清醒。 她抬头,目光冷静的看向商老大,言辞清晰字字有力:“大哥,咱们今晚就走。” 商老大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但仍耐着性子问她原因,“为何?” 夏宁皱起眉心,嗓音沙哑:“换防军换防完成归京,必经兖南乡。单单是兖南乡门口那些官不官民不民的装束,换防军怎会置之不理?从传的消息来看,换防军应当早已抵达过兖南乡了,可我刚才提起时,掌柜面色煞白满头生汗,明摆着是心虚却不愿意和我们说内情。不说换防军,就说兖南乡当地的县令等人都不管么?” 商老大眉心紧皱,举棋不定。 夏宁说的,又何尝不是他们心中猜忌的。 只是…… 今晚就走,会不会过于投鼠忌器了些。 大家赶路这么久也都累了,出了兖南乡后路只会更难,风沙更大。 左右也不差这一晚。 今晚好好休息一晚,明早早些赶路也是一样的。 商老大迟迟未应,显然是不大同意今晚就走。 景拓却忽然说道:“我也赞同连翘姑娘说的,今晚我们入镇后四处不见人踪,连这客栈也没个商队、商人投宿。往日热闹的兖南乡荒凉至此,这一夜住的也未必安心。” “景大夫此话也在理……”商老板琢磨着,又征求了众人的意见。 大家都同意今晚离开。 各自回房去收拾东西。 尽管他们手脚放轻了许多,但这么些人闹出的动静仍是将掌柜惊醒。 掌柜见他们都背着行囊,竟是松了口气:“快走好,快走吧!” 牵上马车离开客栈后,他们连火把都没敢点。 只借着月光赶路。 路上安静的似乎只有他们这一队人。 但这份安静令人无端生出不安。 夏宁坐在马车里,假寐休息时耳中传入一丝丝异响。 最初以为是她的错觉,但响声不停。 她掀开帘子,探出头往后面看去。 黑压压的远方,似乎有星星点点的光。 为了掩人耳目,马车走的并不快,商老大见夏宁几乎探出半个身体,倒也不怕她摔下去,只不过在看见她身影灵敏的钻出马车、手脚并用跳上马车车顶时,忙压着嗓音叫道:“妹子!你爬那么高作甚!小心摔下来啊!” 夏宁充耳未闻,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巧的西洋镜,放在眼前朝远方看去。 夜色沉沉。 但远方,确确实实有火光在快速靠近! 并不在少数! 除了手持火把的骑兵,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速度? 那么多人半夜袭近,总不可能只是来投宿的罢? 商老大看她还站起了身,吓得心都窜到了喉咙口,喝停了马车。 夏宁收起西洋镜,胳膊撑住马车车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灵巧的宛如一只猫儿。她走到商老大的面前,月光之下她的面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异样镇定,镇定的让人心慌:“后方有大部队骑兵靠近,我们要立刻离开兖南乡!” 商老大啊了声,探头往后看了眼,“我怎么没看见啊?” 路上安静。 众人都听见了夏宁的声音。 纷纷伸头看去。 夏宁素着一张脸,直接把西洋镜扔给商老大,“等大家伙儿看到就晚了!” 话音落下,她已经钻进马车里。 商老大接过西洋镜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沉声下令:“以最快速度离开兖南!” 一声令下,马车疾驰扬灰。 在马车里的夏宁双手抵住马车两侧壁,才不至于被颠的滚出去。 充耳皆是匆匆马蹄声。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四周也开始混乱——或许是因为他们疾驰过街引起的动静,身后像是有什么人在喧闹嘈杂。 只是这些他们都无暇去关心。 “咻——” 黑暗的夜幕上绽放开一朵烟花! 瞬间将兖南乡上方的天都点亮了。 也是在这一刻,无数人从屋舍里冲了出来,都往一个方向拥去。 本来还空荡荡的街,人头攒动。 商乙驾着马车走的艰难,脾气上来了,咒骂道:“去他娘的!静成这幅鬼样子居然还躲着这么多人!” 起先场面还算镇定。 但不知谁尖叫了声:“有人破镇闯进来了!快逃——” “啊——” 撕裂的尖叫声被吞没在混乱之中。 人群彻底乱了。 本来还都往一个方向逃去,此时却四处乱撞乱跑,冲的马车根本走不了路。 在前方的商老大迅速做出决断:“景大夫!劳您护着连翘先走!逃出去后在十里地外的破庙碰头!” 夏宁听见后立刻从马车里钻出来,毫不犹豫就服从了商老大的安排。 场面混乱时间仓促,夏宁只来得及说一句:“大哥哥们小心——” 景拓就扯着她的胳膊,两人弃马弃车跳入人群。 顺着人流逃到了兖南乡的一个出口。 那儿有官差在疏导逃民。 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的涌向出口,尖叫推搡着。 可还未轮到他们,出口外杀来一排排骑马的骑兵! 他们有人手持着火把,有人手中挥舞着长剑、长刀,勒住马匹直接越过出口处的栅栏,落下的马蹄直接踩在无辜百姓的身上! 挥下的锋利长刀,像是割韭菜一般,夺下人头。 出入口的士兵拔剑抵抗。 但三四人如何抵得过这一群群的骑兵! 他们乱杀无辜,还在正义凌然的宣布口谕:“兖南乡谋反叛乱!宣陛下口谕、叛乱者一律诛之!” 一刀刀、一剑剑,毫不留情的夺取人命! 有人在哭喊着:“我们不是叛军啊!我们只是无——” 长剑直接刺穿那人的脖子。 景拓与夏宁混在其中,他紧紧护着夏宁,隔着衣衫,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寒气。 还有绷紧的愤怒。 那些骑兵—— 分明是南延的骑兵! 现在却在这儿大肆虐杀无辜百姓! 到底—— 出了什么事情? 景拓护着夏宁逃入一条狭隘的巷子里,命她蹲下身,又用一个竹篓将她罩住。 隔着竹篓稀疏的洞眼,她能看见景拓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压抑的怒火,此时此刻,他对她的口吻仍旧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度:“姑娘在这儿藏好,等一切结束后,我再来寻姑娘。” 说罢,他转身离开巷子。 夏宁睁着眼,看着他疾步跑出,右臂一扬,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月光下,软剑闪过一抹犀利的冷光,他提着软剑杀了出去。 纵身一跃,冷光一闪,轻而易举割下骑兵的人头。 再之后,不可见了。 巷子外厮杀、哭喊声不绝于耳,而巷子里静的只有她的呼吸声、慌乱的心跳声。 她按住自己的心脏,无数次告诉自己:她从京城掏出来,是为了活得自由,而不是为了行侠仗义——她是个自私至极的人,她背负着两条人命才逃了出来! 她比谁都有要活下去的理由! 可仍是有年轻姑娘逃入了巷子里。 她跑的匆忙,不慎被脚下的棍子绊倒。 眼神一扬,就看见了躲在竹篓里的夏宁,伸出细弱的五指,惊恐的脸上生出一丝希望:“救救我……我没有——啊——” 第121章 这是谋逆叛乱的死罪啊! 一柄长剑直接刺穿了她的胸口。 尖叫声戛然而止。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竹篓上,又从洞眼里溅到夏宁的脸上。 那名兵士杀完人后不急着离开,翻过女子的身体,见她容貌不错,竟然直接撕开她的衣服,解开自己的裤头,当着夏宁的面猥亵…… 一股抑制不住的怒火在心中烧起,将她的理智烧了个彻底! 女子本就活的不易! 这群人渣、禽兽却在死后都不放过她! 兵士埋头正酣畅痛快着,夏宁推开竹篓,他也没有察觉,直到夏宁拔出藏起来的匕首,手腕用力甩出去,锋利的匕首噗嗤一声扎进了兵士的脖子—— 气喉扎破。 喘息停止,他甚至连尖叫、呼救声都来不及喊出来,直挺挺的倒在女子白花花的胸脯上。 夏宁阴沉着面容,眼底一片霜寒冷色,嘴角紧绷下压着。 毫无杀人之后的慌乱。 如从黑暗之中走出,浑身皆是坚定的狠厉,而无惴惴不安的惊恐。 走到他们身边,弯腰拔出匕首。 鲜血溅出,她却不闪不躲,只是闭了闭眼睛,以防鲜血入眼。 抬脚将兵士从女子身上踹了下去,又伸手,将女子含恨而亡的眼睛合上,声音沙哑着念了一句:“来生别投身在南延了。” 她捡起兵士的长剑,提剑走出巷子。 外面已成炼狱。 这一夜,满目皆是血光。 夏宁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个兵士,也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更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无受伤,炼狱般的场景让她麻木,甚至连痛觉都被剥夺。 她像是在泄愤。 又像是在抗争。 独独没有心慈而救人的大悲大慈。 兖南乡当地的官差集合反击,又或许是看见夏宁一个女子也敢提剑反杀护卫自己的安全,只会逃窜的人开始反击,也有心有不甘的女子在夏宁扔过来一把长刀后,拼了命的去杀她孩儿性命的兵士…… 最终,将那些兵士赶了出去。 又迅速在镇子的几大入口一米设置一个栅栏,每个栅栏后放两个射兵。 他们占有地理优势,一旦看见兵士进入射程,毫不犹豫进行射杀。 已经不再手软。 也不再奢望朝廷还会救下他们这兖南乡! 夏宁提着鲜血淋淋的长剑,游走在满地尸体之中,寻找着商老大等人的踪迹。 有一位年少将士见她幽魂般的走动,根本不怕满地的尸首,又见她浑身都是血迹,手里的长剑更是滴着鲜血,立刻想到了自己方才见到的一幕—— 这人救下了许多无辜女子! 他跑着靠近夏宁,抱拳道:“多谢女侠出手相助!兖南乡上下将士、百姓感谢女侠!” 夏宁杀了许多人,目光仍是生冷嗜血。 但听到这道年轻、感激的声音后,短暂的虚晃了下,视线僵硬的看向他,似乎满目的血色开始逐渐淡去,干裂的嘴唇掀起,“女侠?” 声音比动乱之前还要沙哑上几分。 年轻将士点了头,一派英勇之气:“方才目睹女侠侠胆英姿,敢问女侠贵姓,可愿意加入兖南乡共讨伐昏庸朝廷?” 这些……与她何关? 夏宁缓缓摇头,要开口拒绝他,从身后方传来商老大的声音:“连翘!妹子!” 夏宁猝然转身。 这道紧张的呼唤声,令她冰冷的躯体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生冷厉色的眉眼也逐渐温柔了几分:“大哥……” 商老大疾步跑来,来到夏宁面前,却见她浑身都是血,吓得头皮抓紧着,双手抓着她的胳膊上下仔仔细细的看,语气惊魂未定着问道:“是受伤了?是哪儿受伤了?” 面上的担忧毫不掺假。 真情实感。 无论商老大担心的是‘商连翘’还是夏宁,此时此刻,这份关心让夏宁从冰冷的炼狱之中逃离。 她缓缓牵了下嘴角,但是笑不出来:“大哥不必担心,不是我的……” 嗓音暗哑,犹如枯木割据。 商老大的眼神变化。 视线落在她滴血的长剑上。 最终抬起手,手掌拍在她的肩膀上,目光一如既往,眼底的担忧之色逐渐淡去,“真不愧是我商家的姑娘!” 一旁的年轻将士出声问道:“您是商老板吗?正巧!我们县令、巡检有——” 远处有一衙役打扮的气喘吁吁跑来,眼眶红肿,声音哽咽着:“小、小冯大人!景大夫说、说冯县令快、快不行……您快去……” 年轻将士闻言面色煞白,手中的佩剑落地,猛地朝县衙冲去! 夏宁与商老大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 景大人是……景拓? 小衙役用袖子狠狠的擦干眼泪,也打算跑回县衙时,余光看见站在一起的男女,福至心灵,试探性的问道:“请问二位是否是商老板与商姑娘?” 商老大悄无声息的伸出胳膊,将夏宁护在身后。 自己向他点头,语气戒备:“正是。” 衙役吐了口气,语速极快的说道:“景大夫托我寻商家兄妹,说要事要与你们商议,请两位去一趟县衙!” 商老大只犹豫了瞬,便客客气气的回道:“劳烦小哥跑一趟腿,容我将手下的弟兄们与货物安排妥当了,稍后定会与家妹去县衙。” 衙役无暇顾及商老大的去与不去。 听到他们应下就跑着回县衙去。 商老大扯着夏宁的胳膊离开此地,走的极快,快到夏宁不得不一路小跑着才能追上去。 这么匆忙的离开,显然是不打算去县衙。 商老大带着她七拐八绕的进了一个后院里。 商队所有人及货物马车都躲在这儿,除了衣衫有些不整、神情有些狼狈之外,看向像是没有经历后面的厮杀。 全场,夏宁成了最吓人的一位。 刚进院子时,吓得所有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她伤势如何云云。 耳边嗡嗡嗡。 面前不断变化着担忧的面庞。 最后都被商老大赶来了,他走到夏宁面前,递给她一块沾湿了的帕子。 夏宁接过帕子,并未立刻擦去脸上的血迹。 而是目光安静的看向商老大,哑着嗓音问道:“大哥是打算现在就要逃出去?” 商老大不瞒她,眉心紧蹙着道:“南延兵、兖南兵各自元气大伤,现在正是我们逃出去最好的机会。”忽的,他面上生出惊骇之色:“你知道兖南乡做了什么事情大逆不道的事吗?他们竟然囚禁了回京的换防军!这本就谋反叛乱的死罪!今天兖南乡又杀了那么多南延兵士,我们继续呆下去,迟早会被按上叛贼的罪名!须得越快走越好!” 即便夏宁隐约猜到可能与换防军有关系,但也不曾想到他们竟然将傅崇一行囚禁了起来。 囚禁武将是或许是他们被逼到极致的下下策。 尚且与夏宁一行无关。 只是今日大肆厮杀南延朝廷将士之罪,他们已脱不离不了关系。 夏宁的满手鲜血。 商老大虽未染上鲜血,但是与他随行的‘商连翘’、景拓都杀了人。 更何况,景拓现在还在为兖南乡的县令治疗。 她还能走么…… 连兖南乡的将士都注意到了她的出手,将她称之为‘女侠’,朝廷来的那些将士难道会不注意到她? 商老大他们为了护住货物躲藏的巧妙,躲过一截。 他们尚且还能逃出去。 如若夏宁强行跟着,难保会拖累他们…… 但她若不走,留下来那就是谋逆叛乱之罪! 她还顶着‘商连翘’的名义,株连九族的重罪,商老大也仍会被她拖累。 还有一个办法—— 夏宁沉默的太久,令商老大不禁揪起心来。 就怕她要逞强留下来! 逃出去还能搏出一条生路,留下来就是必死无疑! 他看着夏宁冷沉发白的脸色,那些干涸的血渍更衬的她面色青白一分,平日里那些浅笑温和消失殆尽,仅有冷色沉淀。 明明是与连翘一模一样的脸,此时却这般陌生…… 但—— 无论出于对殿下的承诺,还是对家中母亲的允诺,又或是对眼前‘商连翘’的些许心疼,他都做不到将人撂下不管。 忽然心生一念。 他压下些腰,低声说道:“姑娘这幅模样太过引人注目,不如换个模样——” 夏宁闻声,知道商老大也想到这个下下策。 兖南乡为前往南境的必经之镇。 在镇子上停留的商队、商人肯定不知他们这一对。 这一场混乱的虐杀后,肯定有不少商人试图求得南延朝廷的庇护。 尽管南延军滥杀无辜,但兖南乡却是要的的确确被冠上谋逆叛乱的罪名,只要商人对南延军许以重利,他们依旧能有活着从兖南乡的机会。 留下来只会成为逆贼! 夏宁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耳后,能摸到人皮面具黏合在肌肤上的凹凸不平。 但无论用指尖怎么拨动,也无法扯下来,甚至还有痛感,就像是真正的肌肤。 “大哥知道怎么取下人皮面具么?”她求助的看向商老大。 刚才还一脸冷色,此时却耷拉着眉毛,显得煞是无辜可怜。 气氛也随着舒缓了许多。 自从动乱发生后,他们的神经一直紧绷着。 商老大眼中蔓延出些许笑意,“当初殿下离开时,给了我一份药水,说是涂抹在人皮面具粘合处就可揭下。” 现在天色未亮,正是摸黑混出去的好机会。 夏宁与商老大进了马车里揭下人皮面具。 长久不见阳光、风吹日晒的肌肤本该苍白入纸,甚至在脸颊处还要浮现出根根明显的青筋。 但揭下人皮面具后,那张脸的脸色却与‘商连翘’时一致,并无太大的出入。 是沐浴着北方阳光后的气息。 眼睛并没有变化,但眼神与‘商连翘’时期截然不同。 眸光利索、眼神坚定有力。 但那是温柔的力量。 而非是逞强、或愤怒才短暂滋生的的坚韧。 有了眸子的点睛之笔,夏宁这张精致,明艳的勾人心魄的脸蛋,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后,透出些许的英武之气,此种坚韧、强大却又不乏毅力的美,让人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轻而易举生出钦慕之意。 这是商老大第一次看见夏宁的真面目。 一时看的愣了。 “夏、夏姑娘……”他猛然回神,说的有些紧张:“这……之后该怎么称呼您……” ‘商连翘’是温柔无害的。 但夏宁却并非是柔软无害的菟丝。 令商老大一时无法接受与自己相处这么多时日的‘商连翘’竟然是这样的夏氏。 夏宁刻意放柔了声音,丝毫不露出半分媚色,言语利索、眼神冷静道:“商连翘的身份已经不能用了,从今日起,我是被你们救下的女子,名唤湘娘,付了你们银子要去南境投奔亲戚。” 商老大点头,“湘娘是吧……大、我记住了,我也会叮嘱弟兄们。” 其实最好的伪装就是与商老大装作夫妇,但商老大生性耿直,从这些日子的相处看来,与女子的相处经验几乎为零,且他们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以兄妹相处,现在冷不防换成夫妇,夏宁心中倒是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忌讳,但商老大怕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现在他连看自己都这般不自然,还是算了罢。 夏宁嘴角漏了一丝笑意。 使得她的五官都柔媚了两分,“我仍唤你大哥,你唤我湘娘妹子就好。” 商老大摸了下脑袋,呵呵笑了声。 马车里投入些清朗的月光,将他的笑脸照亮。 那么淳朴、单纯。 商老大似乎又有些担忧,“湘娘妹子的模样过于出众,那些兵鲁子见了怕是会为难你。” 何止为难—— 她想起暗巷里禽兽不如的一幕,眼底划过犀利的冷光。 转瞬即逝。 “大哥不必担心,我会遮掩好的。” 商老大见她要开始打扮了,不等夏宁开口就下了马车,又把其他弟兄们引得远了些。 这番贴心,让夏宁心中微暖。 她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来几个胭脂盒,一一打开后就开始往脸上涂抹。 甚至都不需要借用铜镜。 点缀好了脸,又换上一件灰腾腾的衣裳,里面刻意多塞了一件棉衣,让身形看起来臃肿肥厚些。 在她跳下马车时,众人只见一位褐黄脸色、颧骨高耸、眼下乌青的妇人,含胸驼背,神情生刺。 粗扫一眼,那真真是低调又难看。 第122章 大哥!!! 这般出色的伪装,让众人看傻了眼, 商老大是见过夏宁的真面貌,此时不禁用手揉了下眼睛,诧异道:“竟又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妹、湘娘妹子好一手出神入化、鬼斧神工的易容之术啊!” 夏宁掩唇笑了下,谦虚道:“大哥谬赞,不过是讨生活的些许小手段。” 两人之间,没有一丝生疏。 商老大又转身去叮嘱其他人,交代了她的新身份。 商队才再一次出发。 不出商老大所料,兖南乡里当真还滞留着不少商人、商队,只是大家住的分散,并未聚在一起。 兖南乡南北两个出入口已被当地的兵士围住,不允许随意进出。 有几个商人许以重利,请当地的住民指了偏门。 夏宁一行也跟着从偏门离开。 因商人多是架着马车、拖着货物,制造出的动静并不小。 兖南乡里灯火通明,许多兵士手持着火把正在搬运伤患、死者,将每一条暗巷都照的通明。 但却独独忽略了偏门这儿的巷子。 夏宁心生疑窦,掀开帘子往后看去。 无意看见有一两个士兵进入巷子,明明都看到他们了,行至过半又折了出去。 她放下帘子,心下思索,难道是兖南乡在默许无辜之人偷偷离开? 否则这些士兵怎么如何默契。 可—— 若是谋逆叛乱,明明挟持越多无辜百姓,才最具有威胁性。 仔细想来,兖南乡从一开始就透着奇怪,门口放着民不民、兵不兵的,有些个谨慎的就会像他们这样连夜离开。 所以才导致等他们来到兖南乡是,兖南乡宛若一个空城。 在南延兵夜袭时,兖南乡放了烟火警示,无数人从屋子里逃出来。 显然是兖南乡早就告知他们将会有袭击,可他们仍然选择留下来,甚至在一开始时,众人井然有序的朝着一个方向逃生。 只是后来由于南延兵开始烂杀,才彻底乱了。 兖南乡为何要反…… 咯地一声。 马车的车轱辘碾过地上的石子,颠的她脑袋撞上了车壁。 将那些细思撞的散乱。 她揉了下脑袋,有些可笑的扯了下嘴角。 这些事,与她无关了,费这么些神思做什么。 商队跟着前面的车马走了约有一里地,才听见商老大与商乙他们说前面有安营扎寨的帐篷。 夏宁闻言,掀开马车帘子,探身看去。 远处可见一顶顶帐篷,燃着微小的火焰。 应当是南延军的军营。 看见那处的光亮,夏宁就抑制不住的想起他们手起刀落收割人命的无情嘴脸,心中泛起一股排斥之意。 事到临头,她却萌生了退意。 “大哥,我们能绕道,远远绕开他们吗?”夏宁忽然出声。 眉心紧蹙着,语气沉沉,并不友好。 商老大骑在马上,闻言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虞,隐约猜到应该是方才的厮杀让她心生恐惧。 他们这群大男人见了那幅炼狱般的场景都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她一个姑娘家。 商老大柔和了声音,与她商量道:“前面军营占地不小,要绕过不被他们察觉,需得往西边多走许多路,西边地形贫瘠,若是遇上风沙十分危险。不如咱们在这儿走的慢些,先等等前头的动静再说。” 提起风沙,夏宁摸索了下裹着布巾的指尖。 这才点了头,温和着回道:“好,听大哥的。” 他们放慢了速度,被后面的车马超越,直至身后再无逃出来的马车。 离得近些后,他们干脆不再前行,只在原地等着。 那些车马进了军营后,没有了动静。 野外风大,吹得马车帘子也挡不住夜间的风沙。 即便坐在马车里,又用面巾遮住了口鼻,但很快车厢里已经铺了一层细细的沙子,自己的袖子、头发里也都是沙粒。 她在马车里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外面的商老大他们。 等了不知多久,夏宁正要放弃,打算同意商老大去军营时,商老大忽然出声叫她出来,他翻身骑上马匹,朝着夏宁伸出手,浓眉紧皱:“妹子,你拿西洋镜借来一用。” 夏宁面色微变,钻回马车里拿出西洋镜。 因外面风沙太大,她一直躲在马车里。 又因风声嘈杂,她也没有听到动静。 等她拿了西洋镜出来时,远处军营外人影晃动,还伴随着被疾风吹散的声音。 那是…… 夏宁:“快跑!” 商老大:“上马跑!!!” 他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果然—— 南延军根本不打算留下他们的性命! 商队的车马上载着货物,此时疾驰动静太大,速度又不快。 而身后掏出来的那些人抛下了所有的身外之物,只骑着一匹马、架着一辆马车逃命! 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离得越来越近。 连夜里的风声都无法吹散。 那些逃命的商人接二连三的倒地丧命后,商老大他们一行无疑成了最明显的目标。 箭矢破空射来,钉在马车顶上。 险些就要刺穿帘子射出车内! 南延兵呼喝着:“发现前方一行兖南乡之乱的谋逆者!遵陛下口谕!谋逆者杀无赦!” 马蹄声愈发靠近。 箭雨密集,只是他们逃得左右摇晃不定,才没有被射中。 在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被射杀! 夏宁握紧匕首,单手攥住马车窗子,另一只手偷偷掀开帘子确认身后追上的人数—— 仅有七人。 除了弓箭有些吓人外,夏宁心下一定。 她直接掀开帘子,逆着风沙喊道:“大哥——” 而商老大也恰好快速移动到马车旁,下一瞬松开缰绳,双脚用力一蹬马镫凌空跃起,随后竟是落到马车外的长凳上。 马车骤然吃重,失了一瞬平衡。 夏宁抓住他的胳膊,一双眼睛在黑夜之中闪着犀利的光:“大哥!他们才七人,后面再无追兵!凭借我们的身手解决他们——” 商老大蹲在她身旁,粗大的手掌也握住她的肩膀。 面巾之上,那双黑褐色的眼瞳中映出她慌乱的神情。 而他的语气,一如往日兄长般的口吻。 “姑娘家的,打打杀杀这种事别总是自己来,交给我们这些老爷儿们。” 商老大捏着她的肩膀,力大无穷将她朝外甩了出去—— 面巾之下,一声口哨响起。 他的马急速追上将夏宁稳稳的接在马背上! 夏宁手脚迅速的调转身子,才不会被马颠簸的甩下去,单手握紧了缰绳,压低了上身,扭着头,声嘶力竭的喊了声:“大哥——” 商老大怒吼一声:“活下去!” 他…… 都知道…… 夏宁的眼眶瞬间鲜红,她嘶哑着声音,“我们一起活——” 可终究慢了一步。 她眼睁睁的看着一支箭矢射进他的胸膛。 “大哥!” “大哥!!!” 她眼泪涌落,可怎么控制马匹,它都不听自己的话,只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大哥——” 她扭着头,看着抛在身后的商家人。 商乙他们在看见商老大中箭后,知道这群人是不会活着放他们回去,纷纷勒停车马,抽出长刀杀了回去! 夏宁的视线被模糊,可是她依稀能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挡在那儿。 挥起长刀来赫赫生风。 她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从军营里出来的另一队骑兵—— 她想要嘶吼怒吼着心中的愤怒。 想要冲回去将他们救出来! 哪怕拼上性命—— 可耳边响起商老大的说的那三字。 “活下去” 他也要自己活下去…… 她死死抱住马背,咬着牙,直至口腔中生出血腥气,她也不敢松开手。 她怕自己一旦松手,就会忍不住冲回去。 这匹马直跑到兖南乡的入口才缓缓停下来。 驻守在入口的兵士以为是敌人偷袭,后来才发现只有一人一骑,再待靠近,发现这人好像是昏在马背上。 两人小心着靠近,手中紧握长刀,生怕有诈。 又近了两步,才看见是个姑娘。 也没有昏睡过去,只是趴在马背上,泪流满面。 “姑娘,哎!姑娘,你没事罢?”年长的兵士关切的询问。 夏宁僵硬着身子,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双腿一软,直接栽倒地上,双膝磕在地上,闷响声听得两个兵士都牙槽一酸,但夏宁却毫无痛觉似的从地上爬起来。 遍布红血丝的眼眶之中,翻滚着冷静到极致的怒色。 “告诉我县衙在何处,我要见景先生。” 两个兵士对视一眼,皆是一脸不明,“景先生是谁?你要去县衙做什么?” 夏宁调整呼吸,语气愈发冷静:“是你们兖南乡的小冯大人让我去县衙寻他。” 两个兵士这才哦了声。 夏宁的眼泪落满脸,早已将脸上的伪装冲散的差不多,此时又用袖子随意擦了把脸,容貌再也无法遮掩。 明眸艳唇。 即便如此冷的眼神,美艳的让人心惊胆战。 年长的兵士见她美貌,且又是从外面来的,穿着打扮显然是刻意伪装过的,心中猜测是与小冯大人有些个爱恨纠缠的姑娘,当下就抓了个巡逻的兵士,领着她去县衙。 他们前脚才进了县衙后院。 就听见从后院的一间厢房里传来恸哭的喊声:“爹——” 带着夏宁进来的兵士愣住,停下脚步。 先是歪过头,强忍着眼泪,最后眼泪止不住汹涌流出,双膝跪在地上匍匐着,嚎啕大哭着:“冯大人!!!” 夏宁站在一旁,听着里外的哭声。 面无表情。 紧闭的房门拉开,景拓从里面走出来。 第123章 姑娘可愿意随我呆上几年? 他衣衫干净,面容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让那张五官平平的脸添了一层神秘。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医者的悲悯:“进去送送你们大人罢。” 匍匐在地上的士兵手脚并用的冲进去。 院中,只余下他们两人遥遥相对。 景拓不曾从阴影中走出来,目光仍旧温和,看向立在月光下的夏宁,她的眼神冷漠,几近于无情,嘴角绷着犀利的线条。 即便如此,月光仍眷恋着她。 笼罩在她身上,遮不住她的美貌。 不是脆弱、妖艳的美,更像是带着冷刺、不容忍肆意窥探的惊艳之美。 景拓微微眯起眼,问了声:“是连翘……姑娘?” 听着声音好似有些不确定。 但分不确定之中,有多少虚情假意,夏宁无暇去分辨。 她上前一步,愤怒使得她心异常平静,亦是异常冰冷:“景先生在暗巷中与我分别后,看见先生在正街上绞杀滥杀无辜的南延兵。那场混乱的屠杀前后不过多久,为何先生又突然来了县衙?” 景拓敛起面上的意外之色,眼神温润如常,像是没有察觉夏宁不经意透露的敌意:“我与小冯大人有几面之缘,当时他正到处寻大夫,遇见我后,我们就一并来了县衙。”他说的理所当然,又向着她关切的问道:“连翘姑娘,怎么就你一个人,商老板他们呢?” 最后这句话,将夏宁的冷静打碎。 她握紧了拳头,告知自己,景拓是黑是白并不是她所关心的。 夏宁只当他说的是真的,她适时释放些悲痛之色,喉间哽咽之意却涌出了,“我们刚逃出兖南乡就被南延军追杀……大哥他们——护着让我先逃了出来。” 景拓眉间似有不忍,“商老板他们……”欲言又止,眼神关切着,“姑娘特地来见我,是打算怎么做?” 她继续上前一步,哑着嗓音问道:“我只问景先生一句,若我与先生一并留在兖南乡。无论兖南乡叛乱成败,你——都能带我平安离开南延吗?” 景拓表情严肃起来,“姑娘可知留下是何罪名?” 夏宁挺直着腰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知道。” “那你又为何要执意兵行险招?”景拓皱着温润的眉目。 夏宁扯了下嘴角,眼神带了些虚浮的笑,“先生不是早就在兵行险招了?我冒死留下,所求不过是想要救回大哥他们——” 人未亡,她就要夺回他们的性命。 人若死,她就要送他们会南境! 无论生死,她都不会放任他们落在那群禽兽不如的南延兵手中! 她所求之事不放过商老大一行。 而眼前的景先生所谋之事…… 她却看不懂。 景拓的语气猝然冷淡了几分,“商老板几人与你非亲非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有何必为旁人豁出性命?” 旁人…… 是啊,他们相处不过短短数月。 毫无血缘关系,双方都是带着各自的目的凑在一起。 可—— 他们的关心、体贴,最后的拼死相护,却是以血肉之躯抵挡的! 为的只是让她逃出去! 她自认冷血,可她的心也是血肉长成的。 如何能……坐视不理…… 做戏给景拓看也好,是为了感动他也罢,夏宁那双美丽的杏眸中,氤氲着缭绕的雾气,眼眶红肿着,眼睫缓缓煽动,眼泪沾湿了睫毛,也令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浑身萦绕着悲痛。 身子微微颤栗。 她睁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回答道:“我这一路,背负了多少旁人的性命。那是……我束手无策,如今我尚有一丝希望能救出他们,则能坐视不理,我不愿余生都活在无尽的悔意折磨之中!” 她的勇敢、坚韧、美丽皆是武器。 即便到了此时,她仍旧如此冷静。 深深的吸引着景拓。 让他说不出直接拒绝她的话。 他的眸光深深凝视着她,藏在阴影之中的眉目,透着冷血的疏离,朦胧了眼底的冰寒。 眼底之色才是他真实的面貌。 儒雅端方,不过是他的伪装之一罢了。 “我帮姑娘,于我有什么好处?”他垂下视线,慢条斯理的理了下自己的袖笼,言语淡淡道:“姑娘易容扮做商连翘,又是从京城方向而来,又生得如此模样,竟是和我所知道一位姑娘撞了个七八分。” 他波澜不惊的说着,眼神复又缓缓抬起,“我帮姑娘,说不定是与南延最厉害的一位骠骑将军作对,还会连累到我自身,弊大于利,这份买卖,实在不划算。”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就差没直接揭穿她是耶律肃外室的身份。 夏宁心中惊骇。 极力稳着面上的表情。 脑袋中的思绪迅速翻滚着,唇线绷的煞白。 迟迟,她才开口道:“先生谈吐学识不凡,再加上一身出色的武功,想来在西疆也并非是平平之辈。但先生却背井离乡,以游医之名行走在南延北方,结交的皆是北方当地或富商或权贵之人。” 她说的条理清晰,言语淡然。 景拓听得饶有兴趣,双手环胸,继续听她分析。 眼中还隐约有份赏识。 美人是好,但有脑子的美人他也见过不少。 但如此一腔孤勇又不失聪明的美人,他却是头一次见。 这些日子,她当真也是伪装的彻底。 “继续。”他略抬了下颚。 夏宁从容不迫,竟是比刚才还要冷静些:“景先生常在北方活动,却对京城之事直至甚多又是所谋何事——”她眼神直白看向他,“明明以先生的身手,别说是风气野蛮的北方,便是京城也能横着走,先生却刻意佯装要与大哥一行同路,又是有何私心?” 景拓抬起手,轻击了两下手掌,眼中是赞许之意。 那眼神,一如她答对了考问。 “姑娘眼光毒辣、心思敏锐,又如此聪明上进,身为女子当真是可惜了。”他毫不吝啬赞美之言,旋即又口风一变:“人非圣贤,孰能无一二私欲?” 嘴角轻扬,面目依旧端方。 夏宁轻笑了声:“可你是西疆之人,大哥是受东罗公主所托,而我是从京城将军府里掏出来的人。” 她抬起手指,手指前端包扎的布巾松散掉落,露出狰狞的伤口,此时又微微渗出血迹。 用手指指了三个方向,才道:“你我他三人身份过于特殊,让人不得不想,先生是冲着东罗还是南延来的。” 景拓忽然叹息一气。 眉间染上无可奈何之意,“姑娘身为女子当真是可惜,若又因兖南乡这糟烂之事丢了性命那更是可惜,只要姑娘答应我一事,姑娘的条件,我自然也应允下来。” ……他答应了? 夏宁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 有些诧异的看向他。 这幅意外的表情,让她冷艳的面容瞬间鲜活灵动了起来。 景拓移开视线,敛了敛袖笼,从台阶之上走了下去,终于从阴影之中走出来。 到了月光之下,他面容平平,气质温润和善,让人不禁松下心防。 这,便是他的伪装。 完美到夏宁至今才识破。 夏宁稍稍抬起头,询问道:“什么事?” 景拓缓缓一笑,“我素来爱惜聪敏之辈,当初既然愿意教姑娘些岐黄之术,便也愿意再教姑娘些其他的,姑娘可愿意随着我学上几年?待姑娘学成之后,是走是留,随姑娘做主。” 夏宁愣怔片刻,“就这样?” 景拓颔首:“就这样。” 夏宁毫不犹豫,直接应下。 她现在的诉求是救回商老大一行,救出之后的诉求是平安离开南延,且希望再多学些医术、防身之术。 而景拓都能满足。 他是正是邪…… 至少在当下看来,不那么重要。 “那就——”景拓伸出手,单手握拳,掌心向下,挑眉看她,“成交?” 夏宁看了眼他伸出的手,有些不解,但也仍握着拳与他的拳头碰了碰,“成交——” 得来的却是景拓的低笑一声,眉宇飞扬。 似乎真心愉悦所致。 夏宁:? 景拓翻转手腕,掌心朝上,摊开手掌,露出手掌里的瓷瓶,“姑娘拿去,每日两次擦拭在伤口,不足两日就痊愈。” 夏宁也不尴尬,坦率的接下。 “多谢先生。” 他们才谈完,里屋的门被再一次推开,小冯大人扶着门框,神情悲痛的岣嵝着身子站着,嗓音沙哑道:“景先生……家父寻你……” 景拓颔首应下,偏头,余光轻扫了夏宁一眼,“一道进去听听这兖南乡是因何而反的吧。” “好。” 她兴致寥寥的应下。 进入厢房后,床前跪着个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而躺在床上的老人形容枯槁,面容憔悴的凹陷,伸出的手瘦的只剩下皮膏骨头,可即便如此,在听见有人进来时,还是喊叫着:“昏庸无道的——狗皇帝——!!是——是你——逼着我反的——是你——” 他激动的嘶吼着。 高高举起双臂,眼神看向一处,视线早已涣散。 眼眸却极亮。 “爹!爹!父亲!” “相公——” “爹爹!!” 一连串的叫声,呼唤着他清醒过来。 可他仍沉浸在自己的仇恨之中:“我兖南四千七十六人——是你逼着我们反的!!!” 第124章 这是朝廷逼着我们反啊! 他沉吼一声,半个身子都支了起来。 一口气卡住,脸色苍灰。 吓得众人顿时六神无主。 最后还是小冯大人膝行上前,他将脑袋凑到眼前,压着声音,哽咽着道:“父亲……爹……爹……景先生来了……您不是要见他么?” “景……先生……”他的眼神仿佛回了神、聚了焦,看向一处模糊的人影,“景拓……?那……第一的……西疆……?” 他话音囫囵,有些字眼根本清不清楚。 景拓走到跟前,还未站定,见他眼睛瞪得极大,像是下咒般的念着:“兖南乡——交给你了——护着他们……活下去……!” 小冯泣不成声,止不住的点头:“儿子知道……儿子定会护着他们!” 冯县令像是用尽了力气,无力的呢喃着:“昏君当道……奸臣献媚……只可惜我兖南乡饿殍遍野……我……我愧对……百姓父……母……” 气息减弱。 最后消匿。 只是·,冯县令的眼睛仍睁着,至死都没有合上。 小冯大人不敢相信眼前的噩耗,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放在冯县令的鼻前,随后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退去,汹涌袭来的哀痛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悲痛的哭喊声从他的胸腔中爆发:“父亲!父亲——爹!!!!” 这份悲伤,迅速蔓延至整个屋子。 跪在地上的人纷纷扑上前,趴在冯县令的身上嚎哭。 景拓与夏宁往后退了些。 给他们留出足够的空间。 夏宁半敛着眼睑,安静的站着。 室内的悲伤,似乎与她毫无关系,她周身的冷漠,足以抵挡这些汹涌的哀伤。 过了片刻后,小冯大人从人堆里走出来,行至二人面前,年轻的脸上遍布哀恸之色,眼睛红肿,即便如此,他仍勉强自己忍住悲伤,双手交叠,躬身,向景拓端端正正的行了个长揖,“南延今晚突袭心狠手辣,杀人无数,伤者更是不少,兖南乡大夫人手不足,恳请景先生施以援手,救我兖南乡百姓一命!” 他分明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 此时却强迫着自己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架势青涩。 但却让人无法拒绝。 景拓叹息一口气,伸手虚扶他胳膊,温声道:“治病救人乃医者天职,只是……”他的语气微顿,“兖南乡上下一干人等如今已成谋逆之徒,小冯大人可想好了明日的对策?冯县令身亡,带领兖南乡百姓讨回公道的,只能靠你了。” 小冯大人闻言,身子微愣。 他抬起眼,撞上景拓和善中泛着关切的目光。 顿时起了一念。 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里仍带着哭音:“景先生稍等!” 他转身匆匆走去人群之中,伸手抓了一人起来,又来到夏宁他们跟前,“景先生,我们去外面说话。” 景拓自是应允。 屋子里哭声不断,实在不适合谈论。 他略一伸手,姿态客气道:“小冯大人先请。” 夏宁落在最后才出去。 她抬起眼,不动声色打量了眼景拓的背影。 那几句话看似关切,实则却是让毫无主心骨的小冯大人潜意识的想要依靠他。 几人在院子里站定,景拓先简单介绍了身旁的人:“这位是县丞郭叔,也是我父亲生前……最信任的。此次兖南乡起义的前因后果,今后的诸事安排策划,郭叔比我更清楚。” 接着,又对郭叔道:“郭叔,这位是我曾和父亲几次提过的名医景先生,景先生虽是西疆人,但常年在南延四处行医问诊,是一位有善心、有胆识的大夫。父亲忽然过世……乡中……能一起谋事的人不多,景先生是可信之人,郭叔亦可信任他,咱们能在一起谋划今后之事。” 郭叔闻言,百感交集的看向冯长沥。 今日之前,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 遭逢厄难,短短一夜之间竟然成长至此,他热泪盈眶的望着冯长沥:“大少爷长大了……懂事了……” 冯长沥面色一红,好不容易止住的眼眶又一次泛红。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父亲临终授命于我……我……怎能让父亲失望……” 郭叔连道了两句好,这才看向景拓。 视线又从夏宁身上浅浅掠过。 拱手道:“兖南乡正值危难之际,多谢两位援手之恩。” 说着,便是一礼。 景拓连忙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郭叔这才将此次谋反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他紧皱着眉,语气皆是不平之意:“兖南乡虽土壤贫瘠,不适宜大面积种植,但种些耐旱的麦子、玉米棒子等也是份口粮,每家每户都种了几分薄田。可去岁年景不好,田地的庄家作物刚种下去就遇上了大旱,熬过了后又来大涝,作物欠收,收上来的还不够一大家子一年份的口粮,朝廷竟然还要收上去三成的粮食!” 郭叔神情愤怒,颤抖着手指:“三成啊!这不是要将人活生生逼死?冯大人不忍心收这些粮,去州府找上峰商议,兖南乡虽户户从商,但全靠年关、年中的商队流转赚些,希望能延至次年年后,家中手头宽裕些了再补上,那群人却不同意!大人无法,扛着压力收了每家每户的三成粮食,为了年底家中能有些存粮,大家都赶在冬日前将红薯块种下去。可天不顺遂啊,一场雪灾将作物都冻死了! 提起冬日的煎熬,郭叔这中年之人,也红了眼眶。 “种下去的红薯块本也是冬季的存粮,大雪冻死了红薯苗,也无商队前来,这一年冬日,个别人家饿死一人,都不足为怪。大家都盼着啊,盼着开那年后的恩赦——” 郭叔哽咽,用袖子擦了把眼睛。 一旁的冯长沥接着说了下去:“后面的事我也知道,我来替郭叔说罢。开年后,父亲去州府,带回来的却是增税一成的消息! “州府说,被地广人稀,虽也受雪灾但影响理应不大,且兖南乡记录在册的皆为商户,逢大灾大难就要多收一成税,支援其他灾区。我们兖南乡从哪儿还能拿得出来一成的税收? “我父亲拒交,州府里就卡着商队通行的文书,来往商人少,大家的收入也就跟着少了。更不用提,州府里还时常派人来捣乱催收税款,他们总觉得商人有钱,兖南乡有钱!可再有钱,这些年层层剥削、各项明目的税收,又有多少富余?” “到了今年春日播种,朝廷开恩,允许农家向朝廷借粮种地。州府却说我们都是商人不借给我们兖南!” 冯长沥到底年轻,情绪显出,憋忍的面颊通红。 郭叔调整好了情绪后,伸手轻拍了下他削瘦的肩膀,话却是对着景拓说的:“既然朝廷不把兖南乡百姓当人看,我们身为父母官,却不得不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景拓面色不变,并无赞许、感慨之意,只是眉目安静的问道:“所以,你们便挟持了换防军,以此揭开叛乱的序幕,是么?” 郭叔的面庞过分消瘦,颧骨便显得分外高耸,添了一份刻薄的面相,“是。冯大人上告无门,州府根本不受理兖南乡的冤屈,京城又太过遥远,等到赶去京城,怕是兖南乡早就被那么人要搬空了!地上产不出东西,商队进不来没有收入,苛捐杂税却又那么重,不是要活活逼死兖南乡人!既然都是死,还不如豁出去一把,搏一把大的!干脆将这件事闹到皇帝跟前,容那昏君来辨证的是非黑白!” 相较于郭叔与冯长沥的愤怒,景拓的冷静看似有些格格不入。 “你们将他们关在了什么地方?” 郭叔皱眉,眼中生出一丝戒备:“景先生问这作甚?” 景拓敛袖,眉目柔和,眼中如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郭叔不必如此紧张,只是我来过兖南乡多次,以我拙见,除非你们能在地下造出一个牢固无比的牢笼,否则如何能困住换防军一行?” 听他只是关切兖南乡如今的处境,并非是想要偷偷放走换防军一行,郭叔便卸去了戒备,答道:“这是外头人所不知道的密室。兖南乡风沙大,最大的龙卷风都能将房屋一并卷走,为了保命,地下挖了不少地下通道、地下屋舍,如今他们就关在地底下。我们还在每日的饭菜里下些东西,自然能轻而易举将人困住。” 兖南乡竟是有地下暗道? 别说是夏宁,连景拓都有些吃惊。 毕竟地下工事费事耗力,兖南乡并不算是富裕,但听郭叔所说,地下暗道还不少。 如真的建造暗道只是为了逃命,那兖南乡这位冯县令,当真是位切切实实为百姓着想的好父母官。 连景拓都不免有些感慨,随即又问道:“今晚南延军突袭,他们虽驱赶了出去伤亡亦是不清,但从人数规模来看只是先头突袭部队,等到他们明日人都到齐了后,定会倾巢而出强攻一波,届时,你们又打算如何?” 郭叔绷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冯大人本与我策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兖南乡都必须坚守到骠骑将军临城为止。听闻——他是个愿意为无辜百姓鸣不平的好将军。只是……”郭叔脸上的表情暗淡下来,欲言又止。 第125章 谋划 只是…… 没想到来的不是耶律肃。 景拓的视线若有所思的从夏宁脸上状似不经意的扫过,淡声道:“你们就如何料定南延陛下定会派骠骑大将军,你们前期准备了这么些,独独将最后的希望压在一个无定数的人选上。” 冯长沥抡起拳头,一拳重重捶在树干上,“我们也不曾料到昏君竟如此狠心!竟然要将我们兖南乡全数剿灭!” 景拓的叹息声几乎要从唇边溢出。 兖南乡这揭竿而起的动乱策划的竟是如此不足。 “还有其他问题,你们虽动员了民众加入,但战力不足仍是个大问题,经昨晚一役,你们损失比南延军更为惨重,如果明日突袭,论战力,兖南乡必输无疑。” 冯长沥与郭叔皆是一脸灰败之色。 郭叔几乎老泪纵横,他们豁出身家性命,承载着兖南乡所有百姓求生的希望,就是想要杀出一条血路。 可眼下局面—— 他们牺牲了多少人? 迎来的却是一副死局…… 郭叔想起冯大人的死前夙愿,想起饿死的无辜百姓,又想起夜里那炼狱般场面的,老泪纵横,“难道……我们真的做错了?是老天爷真要灭我们兖南乡吗!” 冯长沥紧紧绷住嘴角,在郭叔痛心疾首的痛诉声中,情绪再也憋不住了。 跌坐在了地上,用手捂着嘴巴,吞下哭声。 里面哭亡人。 外面哭今后的局势。 只是,眼前的景拓仍如此温和、平静。 他轻而易举就击碎了这些人的希望,将他们推落绝望的谷底。 随后—— 再如天降神兵一般将他们救出绝望的深渊。 这个人,当真是处处都是算计。 窥探不到半点真心、真面目啊。 夏宁冷不防开口,清冷的嗓音像是从天而降的甘霖,让绝望的两人似乎看到了希望:“景先生可有破局之法?” 郭叔弯腰拱手:“恳请先生救我兖南乡!” 冯长沥也立刻从地上蹿了起来,深深向他鞠一躬:“这份恩情!长沥愿以此生当牛做马也要回报先生!” 景拓伸手虚扶二人,“两位不必如此客气。” 待两人站定后,他才缓缓道:“此次朝廷派来这一位‘奇才’将军,不是天要灭你们兖南,而是天要助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景拓弯唇轻笑,笑意未达眼底,“你们南延陛下最好面子,兖南乡人口最不众多,但也是商队中转极为重要的镇子。你们反了,顶多只会派兵镇压。” 郭叔一惊,“昨晚突袭虐杀的行动,是这次领兵之人的决策?而非朝廷的?” 景拓名为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手握枯枝,在地上勾勒布局。 兖南乡风沙大,院中无人打扫,地上早已有一层薄薄黄沙,正好能方便他写划。 在夏宁看来,一身布衣的景拓身长玉立,虽五官平平,但此时从容不迫的指点江山,为兖南乡出谋划策。 一言一行,一计一谋,条理清晰的从口中吐出。 不急切,也不冒进。 这份游刃有余,何尝不是另一种强大。 夏宁虽然不喜他处处算计的虚伪,但此时此刻,也为他的沉稳而心生敬意,听他的谋略,也跟着调动起了叛逆的情绪。 兖南乡对朝廷。 是弱者对强者的背水一战。 绝境反杀。 而她,也早已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夏宁也忍不住加入说了几句,景拓对她的提议给予鼓励、肯定,还会说一句姑娘聪慧。 拟定了计划后,冯长沥和郭叔一改最初的绝望,满脸激动之色,一腔壮志酬筹。 愈发对景拓心悦诚服。 发自内心的尊称他一声先生。 郭叔急着去安排布局,匆匆告辞,冯长沥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有些迟疑的看了眼夏宁,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这位女侠姑娘应当如何称呼?” 心中却是好奇。 这一晚接连出现两位女侠,当真是奇事。 夏宁觉得有些好笑,他怎么又称呼自己为女侠?看着他清澈的眉眼,眼神也淡了些冷淡。 月光如冷霜,将她的面容照亮。 旁人看着,如同月宫仙子般,美的不可方物,但却不容人随意轻薄。 冯长沥红了眼睛,结结巴巴道:“侠女姑娘笑、笑什么,可是我说错了……这儿先给您赔礼……” 说着就要抱拳行礼。 夏宁笑出一声,笑声清朗,虽女子嗓音本就轻柔,但言语透着一股豁达之意,她也学着江湖人的规矩,抱拳回道:“我姓夏,名湘娘。” 冯长沥又连忙道:“夏侠女!” 夏宁翘唇,也不再纠正他的叫法。 侠女啊。 她活了近二十年,如今换了个侠女的身份,倒也不错。 冯家新丧,冯长沥即便承下了兖南乡这一重担,但身为人子,也仍有他的孝要尽,被人喊走了。 景拓扔了手中的枯枝,眼梢含笑的看她:“竟看不出来,姑娘如此向往江湖?” 夏宁敛起脸上的笑意,平声回复:“竟也看不出来,先生如此擅长布局谋划?” 两人对视,眼底神情各异。 景拓温文尔雅,儒雅为他的容貌添了几分气质绰约,“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夏侠女。” 最后三字,眼中涌起笑意重叠。 像是刻意揶揄她。 夏宁自嘲的笑了声,目光不去看他,昂起头,只注视着天上的一轮皎月,“我自以为掏出了牢笼,逃到了北方,已得到了自己追求的自由,可有些时候,又会生出一种错觉——” 她敛下视线,分外安静的直视着景拓:“自己仍是旁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景拓的笑容愈发温柔,声音更似春风拂面,“怎会。” 夏宁哼笑了身,视线一瞥,不经意透出一缕风情。 在孤冷的兖南深夜,艳丽的直逼人心。 让人想要彻底占有。 景拓眼中神色微变,嗓音温和着道:“夜深了,姑娘体寒,还是早些休息为好,今晚之后,怕是再也没有今夜如此安宁的夜晚了。” “好。”夏宁应下,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若夜里睡不着,那就背脉案、草药论,明日得闲时,我还要考问你。”在门口时,景拓又停下,转身看她。 夏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冷不防听见这一句,有些发蒙的看他。 都这个节骨眼了,他竟然还给她布置功课? 景拓略一挑眉,温声问道:“姑娘不会是在想,如此时局之下,景先生还让背那些枯燥的医书罢?” 夏宁嘴角抽了一下,攒起假笑:“先生都是为了学生好,学生怎敢如此想。” 景拓点头,对她的回答甚是满意:“为医者,能救人性命能得人尊重,但这份尊重的前提源自于医者的自律、谦逊、刻苦、勤奋。不论何时,医者都不能忘了温故而知新,记住了么。” “先生教会,学生必定牢记在心。”夏宁躬身答道。 语气比方才真挚许多。 景拓先一步离开。 夏宁这才直起腰身,吐出胸中的浊气。 景拓此人诡谲、算计深沉,但在教授她医术之事上,却是尽心尽力,毫无藏私,但冲这一点,夏宁愿意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景先生。 离开县衙后,外面街上的伤亡者已被抬走,只是地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即便兖南乡的风沙再大,也吹不干净残留在地上的血腥气。 浓郁的让人作呕。 她用帕子掩唇口鼻,快速往客栈走去。 本以为这一夜刀光血影,梦里会噩梦连连,却没想到这一夜好眠。 兖南乡人一夜无人敢入睡。 夜间突袭,南延军杀人如麻,除了愤怒,也生出了惧意。 紧接着传来了冯县令的死讯,尚未来得及消化恐惧的情绪,悲痛又涌上,时局特殊,他们不敢大声哭送,只在县衙门外,磕三个响头,也不敢久留,匆匆离开。 无人指挥。 但县衙门外却有条不紊。 沉默的人来来去去,面上除了悲伤之外,还蒙上了一层阴霾。 县令死了,他们今后……又会如何? 南延军突袭失败,八百里加急折子就往京城递了过去。 第三日早朝将好送至。 折子上写—— 慰安使节抵达当晚,派出小队前往兖南乡,却遭兖南乡人出其不意偷袭,联合起来驱逐他们离开兖南乡,我方伤亡惨重! 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兖南乡区区一个靠着商队起来的商人之乡,竟敢谋杀南延将士! 渊帝更是拍案震怒:“兖南乡隶属哪个州府?!兖南乡全民皆兵?!这又是个什么样的说法?!朕还顾惜他们大灾过后不易,派了慰安使节过去!但他们竟敢连朕的将士都敢杀了?!” 一顿怒吼质问,满朝无人敢答。 兖南乡全民皆兵? 但南延的国策可是重文抑武啊! 这兖南乡究竟要做什么? 朝堂之上没有个论证清楚,但南延军被兖南乡重创这一消息,却飞快传遍了京城。 京城议论纷纷。 近些年来,南延战事不断,但皆是对外,且多胜少败。 此时,冷不丁来了一个噩耗,南延军输给了南延的一个镇上的草兵,这岂不是一大个笑话? 南延去岁才收复了东罗,近些年又与西疆势均力敌,不再受其制约,国力昌盛,怎么可能会出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内乱? 一定不是南延国的问题。 第126章 兖南出妖女 不是朝廷的问题,那还能是谁的问题? 自然有敏锐的人发现了,此次带兵出征的竟然不是骠骑将军? 那就是此次出征将领不成啊! 既然不成,就该及时止损! 于是,京城里自发组织了一批文人谋士,有权利的上折子,没权利的就些请愿书,雪花一般涌进宫中,皆是恳请更换慰安使节,请派骠骑将军出征,早日安定兖南乡。 兖南乡挨着南境,南境之外就是西疆。 这事毕竟是内讧内乱,若是让西疆知道,难保他们不会乘人之危啊! 因一个小小兖南乡失了南延的太平盛世,不划算啊! 明明只要更换一个将军就能稳定这天下了! 雪花般的折子都快堆满了渊帝的半个书案,但他仍不松手。 而将军府也仍是闭门谢客。 又过了一次早朝,兖南乡的八百里加急折子又递了过来。 折子上又是一个战败噩耗。 南延大军抵达兖南乡次日,因兖南乡无谈和之意,由慰安使节公孙仲亲自率兵围剿兖南乡,但对方手段阴毒,竟在必经之路上洒满毒药,将南延骑兵的所有马匹统统毒死! 他们正一片慌乱时,南燕乡又派出轻功高强的谋逆之徒漫天遍地的撒药粉,只要吸入鼻中,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开始腹泻不止…… 兵士们如何还能继续打? 在他们撤退后,兖南乡又将所有毒死的马匹通通拖回去。 接着,借着北风就闻到他们大开马肉宴! 这封加急折子,听得朝臣目瞪口呆。 这仗…… 竟然还能打成这样? 这兖南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镇子啊? 渊帝却彻底没了心思。 南延大军的坐骑被毒死,还沦为了兖南乡人的口粮,使出撒药粉这种下作手段瓦解军心! 桩桩件件,看的他额角青筋猛跳。 “岂有此理!朕的五千精兵强将,竟是连一个弹丸之地的兖南乡都拿不下吗?!兵部何在??召集所有在京将领,到御书房议事!” 吼完后,渊帝愤愤一挥衣袖,直接离朝。 连离开的背影都散发着愤怒。 又隔了一日,八百里加急战报递来。 公孙仲在折子上写,他们打算全力出击猛攻降服兖南乡,结果兖南乡门口无人驻守,他们进入后从天忽降一个妖女,用靡靡之音迷惑众将士,摄人心魄夺人理智,等到他们回神时四周屋舍之上皆是兖南乡的弓箭手。 他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请陛下增援!诛杀妖女极其党羽,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雪恨! 先是全民皆兵,再是毒药泻药,最后又是妖女…… 这兖南乡到底是个地方?! 竟然会变成这样? 渊帝极力压制着咆哮的愤怒,但在视线扫到折子最后写上的存活将士人数后,口中快速涌起一股腥甜,他痛苦的蹙着眉,撑着胳膊就想要从龙椅上下去,但胸痛忽然一阵剧痛,咳嗽之下,一口鲜血喷出! 立了满朝的文武百官皆被吓到了。 最后不知谁先唤了一声:“陛下!” 接着,渊帝直挺挺的从龙椅上一头栽了下去。 当场昏迷不省人事。 朝廷,彻底乱了。 这消息传到坊间,说那兖南乡出了一个妖女祸世,鼓动兖南乡叛乱,迷乱男人心智,驱使女人为奴为仆,更是将无辜稚儿当成傀儡。 更有说,那妖女美艳绝伦,歌声魅惑,唱着一首桃花奴宛若天庭仙女降世。 迷得人昏昏迷迷后,立刻射出弓箭夺人性命! 谣言愈发夸张,早已偏离了原本的真相。 可无人去追溯真伪。 只知道兖南乡出了个妖女!他们的皇帝因此病倒,如若再不除了这妖女,只怕会对南延国运有害。 这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自然也传入了闭门谢客的将军府中。 耶律肃正在演武场上练剑。 他身体中的毒素彻底清除,实力已恢复了大半,只是经此一事,他愈发冷冽,脾气阴晴不定。 再加上没有何青在旁揣测他的心思。 陆元亦和赵刚常会踢到铁板,吃板子更是常事。 进了演武场后,将军府众人轮番被拉去对练,无一不是视死如归的进去,浑身是伤的出来。 这一日,陆元亦听到了消息,连忙滚回将军府,将这传闻一股脑说了出来。 耶律肃剑锋一闪,手下失了轻重,直接一挑对面的脑袋,幸好及时收手,没将人的脑袋砍下来,只是割了他一半的头发,吓得那府兵两腿一抖跪坐在了地上。 腿间渗出温热的液体。 耶律肃收回长剑,冷冷扫了眼府兵,薄唇轻掀,“滚。” 府兵屁滚尿流的逃出去演武场后,耶律肃才问了一句,“那妖女唱的是什么?” 陆元亦弯腰回道:“回将军,是桃花奴。” 他将声音压得小心翼翼,唯恐惹了将军逆鳞。 耶律肃挑眉,冷峻的面庞上探不出喜怒:“为何如何肯定。” “是、是……公孙仲写的……他……留恋烟花之地曾是个纨绔子弟……想想来应该不会听错……” 桃花奴……吗。 耶律肃眼底暗色涌动,忽然收剑入鞘,“备马,我要入宫探疾!” 陆元亦:啊? 他抬起头,望着已离开演武场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将军要入宫探疾,探谁的疾? 那不就是陛下的? 将军这么打算主动请缨要去兖南乡了吗? 陆元亦心血澎湃,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提剑上阵,打个兖南乡那群人屁滚尿流,救出傅崇将军来! - 接连三日防住了南延军,士气大增。 但这只是表象。 长时间紧绷的身体状态,以弱胜强带来的压力,受伤的将士一日日多起来,战力不足的问题愈发严峻。 兖南乡本就是商队中转的镇子,途径的商队中,药商不少,经年累月,兖南乡里的老百姓也稍懂得些药理,能自己治个头疼脑热,本土也就一家医馆,有个开堂问诊的大夫。 只是在兖南乡叛乱之前,早早就离乡逃命去了。 像是刀伤、剑伤,他们也只得另寻大夫。 这一求又求到了景拓头上。 他便带着夏宁治病救人,从一开始夏宁只会上药包扎,到现在挖肉拔剑,还临学了几个针灸止血的穴位。 短短几日,学的东西竟是比前一个月的还要多久。 有时记混淆了,景拓毫不留情的斥责她一顿,结束后还有一顿手板逃不掉。 日子忙碌,却格外充实。 接连三日灰头土脸的逃回营地去,南延军已是元气大伤。 夏宁也得以喘息几日。 她本就不丰腴,这段时间更是累的又削瘦几分,只是眼神愈发坚毅,举手投足间雷厉风行,英气勃发。 初来兖南乡时,她眉眼间尚存几丝媚态。 此时早已探寻不到。 即便她美貌惊人,众人也不敢垂涎,甚至在看见她提剑杀人时的麻利身手后,但凡见她眼神一变,就忍不住心里打鼓。 甚至连包扎换药时,痛的想要嚎叫几声的病患,也忍不住将喊叫声吞下肚去。 这一日,夏宁正跟着景拓换药,顺道被他拷问脉象。 忽然七八个面色蜡黄的女子走到夏宁跟前跪下,言辞恳切:“请夏女侠收我们为徒,授我们上阵杀敌的功夫!” 一叠女子坚定的声音齐声响起,引来所有人的侧目。 她们却丝毫不受这些目光的影响,深深磕下头去。 夏宁停下手中的动作,清冷的眼神中印着她们坚定的目光:“你们为何要学武?” 在夏宁看来,这些女子都梳着妇人发髻。 她们有家有室,有男人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其中一两人夏宁还有印象,突袭当晚,她曾给她们塞过剑,但当时只是情况紧急,如果不自救,她们只能等死。 而如今,兖南乡虽然战力不足,但还没糟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为首的一名妇人面盘正圆,浓眉粗眼,话音亦是中气十足,她开口答道:“我们本以为上战场保家卫国那是汉子们干得活,但自从看见姑娘不畏那些杀人如麻的狗贼,还能将他们打的哭爹喊娘,看得大快人心!我们才知道,女子可以上阵厮杀!也可以如此强大!我们也希望像女侠一样!做一个能打的那群狗贼屁滚尿流的妇人!” “求女侠收我们为徒!” “我们不怕吃苦流血!” “我们也想为兖南乡出一份力!” 七八张脸,皆是面黄肌瘦,但脸上的表情出奇的一致。 夏宁一时喉间哽住。 竟不知如何回答她们。 旁边的病患们听了后,有些人红了眼睛,有些人鼓着气,对夏宁喊道:“夏姑娘,哦不对,是夏女侠,求你就教教她们吧!” 一人开口,就有人跟着应和。 “我们兖南乡的女人不是京城、南方那些娇滴滴的妇人,做生意持家种田都是不输男人的一把好手!若我们兖南乡的女人还能上阵杀那些混账东西,让他们知道我们兖南乡连女人都不是好欺负的!” “夏女侠,求你答应她们吧!” “我们生是兖南乡的人,死也必得是为了兖南乡死!求夏女侠成全我们!” 妇人们的声音,比刚才更坚定几分。 夏宁的心再冷再硬,也被兖南乡的妇人们感动了。 原来,世俗偏见,在兖南乡不是枷锁。 她面上的疑色淡去,淡声道:“我身手不佳,能教你们的实在不多,你们若真的想学,今日夜里再来县衙前的空地寻我。” 妇人们立刻露出惊喜之色,“多谢女侠!” “不对!应当是多谢女先生!” “对对对!多谢女先生!” 这些妇人看着年龄都比夏宁大上几岁,但此时开心的却像是个孩子。 若不是夏宁态度清冷让人不敢随意靠近,她们肯定要拥蹙上来。 看着这些妇人身上散发的朝气活力,夏宁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轻咳了声,沉声道:“都散了吧,这儿都是病患,不宜聚集这么多人。” 妇人们哪敢不听女先生的话,立刻离开。 第127章 夏氏! 人散了后,夏宁继续回去替人换药包扎伤口,却见景拓眉眼含笑的看她。 夏宁挑眉,疑道:“先生为何这么看我?” 景拓揣着双手,眼光温柔的看着她,“看我的女学生竟如此厉害,已成了旁人的女先生。”接着话锋一转,温和之意不减:“但脉案仍要考,浮脉体象。” 夏宁神情自若,张口背道:“浮脉如浮在皮毛,如水漂木,举之有余,按之不足。” 景拓又问:“主何病?” “浮脉为阳,其病在表。寸浮伤风,头疼鼻塞;左浮……” 女子清冷沉稳的嗓音起起伏伏,久久未停,闻之令人心安。 - 夏宁将妇人们练武的时辰安排在夕食后两个时辰,早食前一个时辰。 用过夕食后,家中琐事结束,刚好能抽出空来。 清晨则是天微亮时,练武结束后刚好回去张罗家中早食,又或是去厨房帮忙,给巡逻换班的将士煮早食。 她所教习的方法,都是按着赵刚教她的路数。 虽然辛苦了些,但却是实实在在能帮她们打基本功。 夏宁带领的娘子军人数从七八人增长到了十多人,二十多人,至今已有五十余人。 北方女子常年受风沙吹打,体力、精力都不错,再加上绷着一股劲儿,大家学的热火朝天,夏宁教的也尽心尽力。 在景拓的建议下,夏宁带领娘子军改练红缨枪。 刺程远,可防守范围大。 夏宁也不会红缨枪,便只能临时从景拓手中学下几招,每日搭配着基础拳法训练。 实在有几个妇人臂力弱的,夏宁也不曾放弃她们,而是另教她们剑法。 娘子军们在私底下早就传遍了。 女先生看着冷艳孤傲,实则心比菩萨还善。 她们定不能辜负女先生的教导! 这一日清晨,夏宁方结束了晨练,后背洇出大团的汗渍,正准备回客栈换身衣裳,无意看见冯长沥从一屋舍里出来。 浑身沾满灰尘细土,眼下一圈黑青,显然是熬了个通宵,脸色煞白。 走路时还打着摆儿。 风再大些,就能将他直接撂倒。 夏宁去准备早食的摊子那儿拿了个馒头、端了碗稀粥,朝游魂似的冯长沥走去,“先坐着吃些,不然走不到半路就该倒了。” 冯长沥抬起熬得通红的眼睛,眼神虚晃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夏宁的模样。 “多、多谢夏女侠!” 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后,他才骤觉饿的眼前发黑,蹲在地上就吃了起来。 狼吞虎咽,连烫嘴的粥都来不及多吹两下,囫囵着就灌了下去。 夏宁随口问道:“这几日南延军都没有来突袭,你们怎么比之前赶得更急了?” 冯长沥摸了下嘴巴,吃了一顿热食后,面色显然好看了许多,眼神也有了分力气,他撑着胳膊从地上站起来,答道:“先生说,外头那些南延兵跟缩头乌龟似的,十有八九是递消息去京城找就远了,我们必须得乘着这个时候挖通暗道。这两日已经用上炸药了,速度能比前些日子快上许多,再有个半个多月就能完成了。” “多注意身体,别熬垮了。”夏宁关切的叮嘱了句,“可需要帮忙给里头的人送些吃喝的?” 冯长沥刚想点头答应,忽然又改为了摇头。 他伸手摸了下脸颊,笑呵呵道:“不用不用,我们自行出来提进去就好了,夏女侠帮我们看顾病人,又训着娘子军,已然很麻烦你了。” 夏宁已露出缓和的浅笑,“小冯大人先回去休息吧,看你的眼皮都快打架了。” 冯长沥嘿嘿笑了两声,将空了的碗递给她,这才往县衙走去。 夏宁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了眼冯长沥出来的屋舍,心中忽生一股不安,但细想又探究不出任何错处,最终还是离开了。 兖南乡里的日子开始恢复平静。 一日一日过分飞快。 北方进入夏季后,白天出太阳时地面晒得烫脚,晚上冷的得穿袄。 死守了一个多月后,囤的粮食已经不多了。 若非早前有那些马肉撑着,可能连一个多月都撑不到。 现在兖南乡,除巡守的男人们一日三顿稀粥,其他人一律改为两顿稀粥。 粮食紧缺、战力不足。 这些致命的问题像是一把刀一样悬在兖南乡上方,但所有人的干劲不减反增,都因他们得了‘景先生’的出谋划策。 令景拓在他们心中,成为了神一般的人物。 自从开始缩食后,夜间兖南乡的巡逻由夏宁所操练的娘子军顶上,她们白日里做粗活时能稍加休息会儿,减轻些将士的压力。 娘子军们得了任务,愈发生气勃发。 她们梳起了牢固简约的发髻,束起碍事的袖子,单穿长裈,脚裸处又用绳子将宽大的裈脚口扎住,方便活动。 五十多个妇人手持红缨枪分十队巡逻在兖南乡镇中,英气飒爽,气势汹汹。 又担心夜里会有人突袭,便将自己的西洋镜交给眼神利索的娘子兵,安排她与另外一人轮流在高台上监视四方动静,一旦有异常立刻来报。 但谁也未曾想到,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第三次巡逻的五支小队按时归来,接着第四次巡逻的小队正要出发时,从远处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妇人:“夏先生!有、有骑兵靠近——!” 夏宁立刻询问:“多少人?” “二三十人——” 她皱着眉,“从什么方向来的?” 妇人慌乱不已,一时东南西北分不利索,最后指了个方位,“他们特别快!比之前那些南延军还要快!” 夏宁握紧腰间的剑鞘,沉声安排众人行事:“哨岗继续监视,若那些骑兵继续接近兖南乡,点燃信号弹通知士兵,第一小队、第二小队立刻去县衙通知小冯大人、郭叔,如有必要协助民众进入暗道躲藏。其他小队随我一同去正门!” 娘子军齐声应和,向正门快速移动。 等到她们小跑着赶至正门时,从后方传来信号弹的闷响声,漆黑的天空瞬间被明亮的光点亮。 耀目的白光下,前方传来急促马蹄声靠近。 一身身坚硬的盔甲反射出刺眼的亮光。 信号弹的光只有短短一瞬,很快暗下。 但那一群人已至兖南乡正门之前,依靠着门口的火把,夏宁看清了为首将领的面目。 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人。 耶律肃。 他身着魁梧盔甲,肩披鲜红烈烈披肩,在黑夜的风中被吹得烈烈作响,坐在健硕的马上,冷冽的眼神几乎能将人射穿。 一身气势巍巍赫赫。 此时再见,夏宁以为自己会害怕、恐惧,一如她伪装成‘商连翘’时那般。 实则,内心竟是波澜不惊。 而她甚至连视线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倒是看见耶律肃身后不过十多人,却有不少她熟悉的面庞。 譬如赵刚、陆元亦。 这些人看见为首英姿飒爽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后才是诧异。 娘子军们察觉到对面视线的异样,立刻往夏宁身旁靠近,低声问道:“夏先生认得他们?” 夏宁眼神淡淡扫过,清冷的嗓音在黑夜中响起。 “旧人罢了。” 四个字,仿佛沾染了北方冷冽的寒气。 耶律肃眼底仿若极寒之地,卷起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他勒紧缰绳,控制着胯下的马一步步踏进兖南乡的正门,每一声马蹄声,仿佛都敲在他们惊恐的心尖上。 戍守正门的士兵立刻拔剑制止,但双腿开始微微发颤,那是畏惧于他身后那群铁定身手不俗的骑兵,更是畏惧于耶律肃周身肃杀的气息,“你、你胆敢再靠近一步——别——被——” “啪!” 士兵话还没说完,就被耶律肃身后的陆元亦一鞭子抽倒,厉声呵斥:“没说话的份!滚一边去!” 难怪将军这一路不眠不休玩命似的赶路。 本来还以为是军情紧急,却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夏氏! 这下国事变成了家事,将军此时的状态已然十分吓人—— 如果碰上些没眼力劲的,怕不是真的扑上去送死! 一个守门的士兵被抽了后,另一个人提着红缨枪就往前冲:“我——” “啪!” 又是一鞭子响起! 两人捂着胳膊咬牙切齿的在地上打滚。 娘子军见来人就是冲着她们的女先生来的,即便对方身手远在她们之上,也不曾退缩半步,纷纷亮出红缨枪,打算护在夏宁身前,却被下手抬手制止:“不必。” 耶律肃骑着马彻底进入兖南乡正门。 两人近隔着四五人的距离。 近到—— 耶律肃能再一次清晰的看见这个女人的模样,看见她眼底的冷色,心中的愤怒化为声音,如寒冰炸裂:“夏氏,你费劲心机从我的身边逃离,就为了做这种事?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赶去断头台送死吗,嗯?!” 眼神阴狠恐怖。 娘子军们互看一眼,眼神皆是微妙。 女先生和这男人…… 究竟是什么关系? 还不等她们想出个所以然来,夏宁后退半步,直接拔出长剑,锋利的剑刃对着他的脸,动作决绝,“我的生死,轮不到你来裁定。” 看他的眼神冷漠的如视死敌。 甚至连一丝愤怒、畏惧都探索不到。 只有冰冷。 第128章 夏氏,最后一次机会,过来! 这个冷漠的眼神彻底激怒了耶律肃。 她的生死轮不到他的裁定?! 当真是笑话! 她夏氏的生死,只能由他做主! 他一跃身从马背上跳下,一手拔剑出鞘,招式锋利的朝着夏宁攻去! 夏宁毫不畏惧,身手敏捷地一一避开,一招一式,行云流水。 陆元亦忍不住看向赵刚,低声问道:“她的剑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你到底教了她多少?” 将军完全没有手下留情,而夏氏看着细胳膊细腿的,竟然能接下将军七八招了! 赵刚看的目不转睛:“别看我,不关我事,你看看剑术和我分明不是一个路数的。” 刀剑铿锵,几番交锋。 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夏宁虽起先势头很足,但终究学的不精,十招过后已显示弱势。 而耶律肃步步紧逼,每一次出手都想要取她的命!夏宁的体力不支,一个闪躲不及,被耶律肃的利剑狠狠划破胳膊,顿时鲜血染红袖子。 她吃痛,握剑的手不稳。 耶律肃寸步不让,即将要制服她时,忽然身后传来弓箭破空之声! 耶律肃闪身避过,夏宁乘势后退。 两人的距离已然拉开,等到耶律肃想要制止时,景拓运用轻功几个脚尖点地插入两人之间,恰好将夏氏护在身后,将她推着往后又撤一步。 守在身后的娘子们见夏宁脱离危险,纷纷上前将她围住,“夏先生,你没事吧!” 夏宁单手捂住剧痛的胳膊,脸色略微发白,微不可查的摇了下头。 视线死死盯着面前对峙的两个男人。 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景拓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挂起虚假的浅笑,声音乍听温和,实则丝毫没有落于下风:“耶律将军要对我的学生做什么?” “你的学生?”耶律肃眼底的冷冽杀气溢出,语气嘲讽,视线却都不屑看景拓一眼,而是落在夏宁的身上,咄咄逼问:“夏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过来!” 夏宁拉起衣摆,扯下一条布巾,随手将胳膊上的伤口牢牢绑住止血。 脸色疼的冷汗直冒。 但开口时,语气淡漠如水:“威名赫赫冷血无情的骠骑大将军话何时这么多了,心又何时这么软了,难道当真是——”她撩起视线,似笑非笑:“对我情根深种念念不忘了?” “嘶——” 陆元亦听得忍不住头皮发麻,狠狠倒吸了口冷气。 这夏氏好大的胆子! 她是想寻死啊! 所有人目光各异,耶律肃的眼神阴鸷的几乎能活活杀死人般,扬起胳膊,剑锋指着夏宁,厉声下了命令:“兖南乡受妖女与其党羽蛊惑,务必将他二人生擒!” 一声令下,无人不敢应和! “是!将军!” 十几位骑兵将领一起冲来! 轻而易举就突破了兖南乡正门的防守! 景拓护着夏宁,目光警惕着前方,叮嘱的话语却是对身后的夏宁说的:“他是冲着你来的,你先回去接应傅崇,等到傅崇出来后——” 话还未说完,耶律肃提剑杀来! 夏宁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侧身闪避,随后后跃一步,目光深深的看他一眼,粉唇微启,轻声道:“景先生小心。” 话语,是耶律肃今夜从未听过的温和。 而这份温柔,却是对其他男人。 在他们认识的年岁之中,夏氏的也曾对他温柔小意、谄媚应和,原来——那些都是她的伪装! 等到她离开自己后,对自己的只有冰冷的愤怒。 眼前的这一幕,在他看来分外刺目。 他所厌恶的东西,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耶律肃祭出的招招皆是夺人性命的杀招,阴狠毒辣,而景拓居然能在如此密集的攻势下防守的密不透风! 两人势均力敌! 夏宁无暇顾及,转身就要离开。 却被重出重围的赵刚与陆元亦拦住! 他们本就是武功高强之辈,兖南乡的虾兵蟹将根本阻拦不住他们!娘子军众人心急之下一齐冲了上去,根本顾不得红缨枪的什么招式,只管呀呀呀的用力嘶吼叫嚷着,拼了命的往二人身上戳去! 竟也拦住了他们的脚步。 眼看着夏宁就要逃走,陆元亦心一狠,使出杀招,一招见血,直接击飞了一个娘子军! “秋家娘!” 其他妇人一起惊呼! 也止住了夏宁的步子。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猝然转过身去,厉声质问:“南延朝廷丧尽天良逼得兖南乡百姓不得不反!而你们南延军不分青红皂白个个是刽子手,才逼得兖南乡连女子妇人都要持枪上阵!你们在动手时就不曾有一丝仗势欺人的愧疚羞耻之心吗!” 嘈杂混乱的正门前,女子清冷戾气的呵斥声,传至每个人的耳中。 她一身粗麻布衣,立在黑夜之下。 明艳的面庞,英武刚毅的眼神。 如一尊强大的女战神,气势滂沱:“一个月前,南延军偷袭,血洗兖南乡愈千人!见到美貌女子更是当众先奸后杀!如此禽兽不如的行为南延却放任不管!难道今晚也打算如法炮制这样对我们这群娘子军不成!” 提及那晚行径,夏宁皱起眉眼,语气之中皆是浓烈的厌恶。 而正在对娘子军出手的赵刚与陆元亦瞬间愣住,手下动作停了下来。 娘子军们逮住这个机会,一窝蜂涌了上去,这次嘴巴不再无用的吼叫,而是一张张嘴巴都在痛诉那夜南延军的恶行! 当晚死去兖南乡人,其中也有她们的家人、孩子、丈夫。 而此时,明明是她们期盼的骠骑将军来了,但是他们依旧没有带来正义! 情绪被点燃后,悲痛、愤怒交织,铺天盖地的涌去。 甚至影响到了耶律肃。 只是,他的死活,与夏宁再无关系。 一小队娘子军掩饰夏宁一并逃离,在中途遇上了押解傅崇等人出来的队伍。 因长时间服用迷药,这些人昏迷不醒的被关押在一辆辆囚车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往正门送去。 途经时,留下一地难闻的气味。 沿着气味的方向,这些人是从那间通了暗道的屋舍里出来的。 夏宁故作疲惫的在停了下来,对跟来的娘子军道:“我有些不适,在这儿歇会儿,你们去西门那儿通知一声这儿的情况。” 众人因担心正门那儿的战况,怕自己人守不住,坚持不肯离开。 夏宁也不勉强她们离开。 这儿离正门口有些距离,但夜里静谧,还是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械斗声逐渐小了下来。 所有人都面露担忧的看着正门的方向。 挨着夏宁坐着的,是娘子军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小妇人,名叫佟春花,才十五岁,新婚燕尔,小夫君为了保护她在那夜被南延军杀了,而此时,她的娘亲还在正门那儿抵挡。 她担心的脸色煞白,但却不敢露一个哭声。 死死绷着自己的身体。 夏宁忍不住抬起了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别担心,你娘亲会没事的。” 佟春花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龇牙咧嘴:“我知道……有景先生在,会没事的!” 夏宁的眼神微变了一瞬。 另外四个妇人年岁长许多,七嘴八舌的安慰起佟春花来,将她团团围住,不让她继续胡思乱想,也不让她们自己胡思乱想。 这是在娘子军里很常见的一幕。 在经历了惨绝人寰的人祸后,她们比任何时候都凝聚在一起,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熬过黑暗又令人绝望的一日又一日。 夏宁的身份虽然让她们诧异,但却无人敢提及。 只怕会戳痛她的伤心事。 一个女人要受到多少伤害,才会对一个男人如此无情。 隔了许久后,景拓带着大部队回来了。 离得老远也能感受到气氛的松弛。 士气的高涨。 “夏女侠!我们把南延军给赶走了!”立马有热情的兖南乡人冲着夏宁高声嚷嚷。 却被旁边的人一嘴巴子扇了下去:“就属你能叫唤是吧!景先生还没说话呢!” 后头又有人叫了起来:“是骠骑将军答应我们会追查真相!” “我们兖南乡有救了!” “都靠景先生!” 守在夏宁旁边的娘子军们一蹿跳的老高,直接冲了过去,加入众人的欢呼声中:“真的?!” “我们真的赢了?!” “不用死了?!” “景先生万岁!!!” “对对对!景先生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夏宁置身于热闹之外,看着一张张欣喜若狂的脸上洋溢着对景拓热烈的崇拜与感激。 景拓耐着性子听着他们的欢呼,歌颂赞扬声直冲云霄,热切的几乎要将天都掀翻了。 最后,他不得不安抚众人的激动之情,面上一如既往的是温润如玉的平和,丝毫没有傲气,“好了好了,大家的感谢景某都收到了。今晚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骠骑将军会来兖南乡与我们谈判,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众人这才依依不舍的散了。 冯长沥激动的红了眼眶,拽着景拓的休息,哭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郭叔也老泪纵横,向着景拓深深鞠了一躬。 为的是兖南乡所有百姓。 第129章 就凭我对姑娘发乎情第章 止乎礼 景拓半侧了身子,并未受他们的全礼。 伸手将郭叔扶住,又把哭的像孩童似的冯长沥拉了起来,言语淳淳,目光温和,“我所做的不过是出谋划策,能撑到今日是兖南乡乡亲们团结一致,靠的是乡亲们对冯大人、郭叔、小冯大人的信任。明日与耶律将军的谈判一事,还是要两位出马。” 他语气稍顿,有些无奈的看着冯长沥,“长沥,哭够了没,哭够了早些回去睡觉,明儿个是个重要日子,你顶着一双红肿眼去见人,还未谈判就已输了一半。” 冯长沥用袖子使劲擦了擦,依旧哽咽:“我、我不哭了!我这就回去用冷水敷上个一夜!” 难得再次听到他如此稚气的回答,郭叔绷不住笑了。 在这短短一个月里,变化最大的就是长沥这孩子。 郭叔用力拍了下冯长沥瘦弱的后背,“走!和郭叔一道回吧!” 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走了。 冷静的街上,只余下夏宁与景拓两人。 夜风混杂着黄沙与尘土,吹得人心底宛若一个空洞,黑梭梭的望不见底。 夏宁忽然开口,“虽然南延答应明日谈判,但夜里怕再生变故,我打算继续让娘子军巡逻,也好让大家伙儿歇息的更安心些。” 景拓投来视线,隔着月色,他眼中的温和似乎透着些异样,“今夜大家也都累了,巡逻频次隔得久些也无妨。” “好。”她开口应下,似有什么事情在心间起落,但却抓不住,“当初先生答应我的事情,是否还能做到?” 景拓面带习惯性的柔和浅笑,“是商老板之事?待明日问过耶律将军后,他们应当会做出处置,只是不知商老板如今是否还……”他幽幽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商大哥他们…… 夏宁想起他们对自己的那些好,与他们同行的日子历历在目。 她敛下清冷的眉目,心中微涩。 但很快恢复了情绪,再次看向景拓时,明艳的脸上眼神明晰,“先生知道,我说的不止是这件事。” 景拓从容的面色微愣了下,“姑娘不愿意随他回去?” 夏宁的嘴角擎起一抹冷笑,“事到如今,‘夏宁’早就是个死人,‘夏湘娘’又沦为妖女,南延朝廷将兖南乡之乱安在我的头上,先生以为我能顶着哪个身份回去?” “早些时候,我以为耶律将军待你早无男女之情,但依今晚所见,他待你情深不变,又如何护不了你?”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之前答应的事情已不作数。 这人,她当真是看不懂。 明明今晚他口口声声护着自己,现在却又要爽约于她。 夏宁皱眉,语气微冷:“先生是胆怯了,还是后悔了?听来像是不愿意履行承诺了。” 景拓骤然散去面上的和善,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将要裸露出来,他淡着声音反问:“难道不是姑娘胆怯了,不信任我才会如此问我?君子重诺,我答应姑娘的事情,从未打算逃脱过。” 夏宁眉心紧蹙不展,嘴角的冷笑几乎要抑制不住。 景拓将她的表情看入眼中,往前跨了一步,逼近她寸许:“夏姑娘当真撇的下他?对他当真是忘情了?” 尽管两人相处许多,但对于夏宁来说,景拓依旧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陌生的药香,陡然逼近。 她本以为自己能心绪坚定,最后竟不知是他的靠近,还是他质问的话语,让她竖起的冷漠有了些许裂痕。 她眉眼冷凝,极力摒弃心中那些微不可查的动摇:“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于我不过是一个旧人而已。而先生这一路上的计算筹谋,让人愈发看不清真面目,让我如何再敢信?” 她尖锐的把问题回抛。 两人之间的气势不互相让。 景拓一再欺身上前,动作强势又突然的将她直接逼到斑驳的墙边,低下头,视线压迫性的锁住她。 距离过近。 呼吸纠缠在了一起。 微苦的药香掺入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景拓如同脱去温和的面具,看她的眼神如视心爱的猎物,妄图将她彻底占有,透出浓烈危险气息,嗓音暗哑:“就凭我对姑娘发乎情、止乎礼,凭我对姑娘无所不应,这可是西疆人对爱慕之人最高的尊敬。” 夏宁的眼瞳骤然抖了下。 她的视线看向景拓的双目,想要分辨这是否是谎言。 可就在这一瞬,她似乎嗅到药香之下的另一种极淡极淡的气味。 不等她思极究竟是什么气味,从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道惊慌的叫声。 “呀——” 两人一同看去。 从角落里钻出来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双手捂在脸上,但十指指缝里隐约能看见她的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先生你们继续继续哈……” 说完,猫着腰就打算溜走。 景拓收回视线,却伸出手指,撩起她鬓角的发丝勾起,言语温和,但却与往常多了一份不同,像是越过了一条界限,不再用教条礼法自我约束。 多了份危险的不羁。 “夏姑娘,今晚好好休息。” 他轻声慢语着。 在景拓离开后,躲在一旁光明正大听墙角的佟春花一溜烟的跑到夏宁身边,一双眼睛闪着锃亮的光,“先生先生,你和景先生——咦,先生,你的脸怎么了?” 夏宁屏住了呼吸,憋得脸颊通红,此时顾不得回她。 确认景拓彻底离开后,恰好看见佟春花的腰间系着一个水囊,直接伸手取下来,将水囊里的水全部泼在自己脸上。 冰冷的水激的她狠狠打了个颤。 但也将残留的味道彻底冲散了,她才敢恢复恢复呼吸。 佟春花惊愕的嘴巴微张,“先生……?” 显然是夏宁的行为将她吓到了。 夏宁抽出一块帕子,随意擦干脸上的水渍,不甚在意的回了句:“有些困了,洗把脸清醒下。” 佟春花眼睛睁的更大了。 别看她年纪小,但她已经嫁过人了。 就今晚那位骠骑将军,还、还有刚才的景先生,如此刺激的事情,怎么可能犯困呢!佟春花弯起眼睛,嘿嘿笑了一声,“男色当前,是该清醒下……”说着,又用手捂着嘴巴偷偷的笑,眼神像小猫小狗似的偷偷瞧她。 看着这张笑脸,她恍惚了下。 像是看到了竹立那丫头…… 许是她们笑起来那么一点相像,便让夏宁对她亲切了一分。 夏宁勾起嘴角,挑眉问道:“很闲?来过两招。” 佟春花的笑脸立刻就垮了,扭头拔腿就跑:“不闲不闲,我还要去巡逻——呀!” 才逃了两步,就被夏宁一把揪住了衣襟,语气温柔道:“今晚我正好有空,检验下你的剑术学得怎么……” 夏宁的声音中途停下。 低下头,凑近她衣襟旁闻了闻,的确闻到了火药味。 夏宁不动声色的松开她的衣襟,换了个问题:“你刚才是从哪处来的?” 佟春花一听女先生不再检验她的剑术,转而问她晚上巡逻是否有偷懒,小脸严肃着答道:“我刚和我娘家去,她受了些伤晚上出不来,我便去替她告假,路上遇见了我爹,说了会儿话就来了,绝对没有耍滑偷懒!” “你爹?”夏宁回忆了下,“他不是一直在暗道里?” 挖暗道的人手征集的都是兖南乡里不算太健硕的男人。 佟家娘儿俩都进了娘子军,唯独男主人身子不太好,被选入了去挖暗道。 可—— 暗道不是挖完了,怎么身上还会有那么重的火药味? 夏宁伸手替她掸了下衣裳,淡淡道:“那你又是从哪儿沾来的硝石火药味,别身上还有火药粉留着,一旦碰到明火危险的很,回去换身衣服再去巡逻。” “火药味?”佟春花疑惑了声,举起胳膊闻了闻,这才哦了声,笑着回道:“估计是和我爹说了会子话染上的,不碍事的,夜里风沙一吹味儿就会没了。” 夏宁疑惑了声,“暗道不是已经挖完了,为何你爹身上还有火药味?” 她一时答不上来,伸手挠了挠脑袋,“等我巡逻到家门口时绕进去问一声我爹罢。” “好,麻烦你了。” 佟春花不曾生疑,与夏宁一道往娘子军的集合点走去。 深夜,路上只有她们两个人影。 夏宁的性子变了许多,对外人愈发冷清不愿意多说话,而佟春花却是个话密的小妇人,但又怕自己的话太多惹了夏宁生气,紧抿着嘴巴,一直偷偷看她。 夏宁实在受不了,才开口问了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佟春花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先生长得真好看啊,就……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先生你千万别生气!” 夏宁轻笑了一声,讽刺道:“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自古和红颜沾上边的鲜少有好事,殊不知——哪里是红颜的错,分明是那些个狗男人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到女人身上罢了。” 就好比这次—— 她成了妖女? 而这妖女又是谁让她做的呢? 是景先生。 夏宁越往下深思,眼底里的冷色愈发冰寒,看的佟春花一脸的不安,但她又听不懂先生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先生不喜欢别人夸她好看。 这下子,佟春花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途径一个巷子,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第130章 兖南乡大火 佟春花刚察觉,娇声呵斥了声‘谁’,夏宁已疾跑追上,才跑了半个巷子不到,就扣住了那人的肩膀。 刚一落手,他浑身肌肉鼓起,分明想要抵抗反击。 夏宁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可下一瞬,身后传来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后,这人却松弛了下来。 夏宁的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墙上,一手握着匕首,抵在他的胸口,逼问道:“叫什么名字!晚上鬼鬼祟祟作甚!说!” 借着月光,夏宁才看清楚他的脸。 脸盘方正,面色黑黄,是风吹日晒后的北方人模样。 他结结巴巴的开口,像是被夏宁的野蛮吓到了:“我、我是商人……刚、刚从暗道里背放出来,真、真妖回去休息……” 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带着浓浓的乡音,不知是北方哪片的。 夏宁这才放了他。 商人如逢大赦,一溜烟跑的飞快。 佟春花带着一队娘子军赶来时,夏宁已经将人放了。 “先生,人呢?” 夏宁收回匕首,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是个滞留的商人,已经被我放走了,你们继续巡逻去,不用管我,春花先留下。” 娘子军们继续夜间巡逻。 佟春花忐忑不安的上前,以为自己又要被拉去单练时,却听见夏先生吩咐她一件事。 她不敢细问,先生让她做这件事目的是什么。 只是看着先生面色凝重,立刻就应了下来。 待佟春花离开后,夏宁沿着街道,来到藏着暗道的屋舍外。 景拓在下令扩充逃生的地下暗道后,便不允许无关之人随意进出,夏宁也不曾进去过。 因暗道已经完工,守在屋舍里的人也被撤走。 此时,屋舍里安静的悄然无声。 夏宁并不急着进去。 直到佟春花着急忙慌的跑来后,连气都还没喘匀,就急着说道:“先生,我、我问过、问过我爹了!他说——今晚,就,就刚刚,人都出、出来了!里面、没人了。” “还有一事,你问了么?” 佟春花连连点头,但气喘的说不成完整的句子。 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几声后,才抬起手继续回道:“挖、暗道时,声音太吵,里头一说话回声又大,里头又暗的很,他们很少、很少交流。暗道完成后,才、才发现,里面有不少、外、外乡人,多、多是商人!” “辛苦你跑这一趟。”夏宁感激的向她颔首,“我这儿无事了,你是要归队继续巡逻,或是回家歇息都可。” 佟春花往她身后的屋舍看了眼,犹豫了下,才问道:“夏先生,你——要进去暗道里吗?” “是。” 她揪着袖口,似是鼓足了勇气:“我也想和先生一起去,可以吗?” 眼中,是闪烁的关切。 夏宁柔和了些清冷的眉目,平缓着声道:“我只是进去看一眼,很快就会出来,并不是要去做什么大事。” 在兖南乡里教她们这些娘子军时,大多数时候,夏宁都肃着一张高冷难以接近的脸,此时露出这般温柔的表情,操着如此柔和的语调,听得佟春花不禁有些迷糊了。 满心满眼都是,夏先生竟然还能这么温柔…… 夏先生温柔的模样真像是仙女似的…… 不知不觉,就顺着夏宁的要求点了下头。 实则根本没听清楚夏宁说了什么。 等到回过神来,面前的人早就没了踪影。 佟春花懊恼的跺了跺脚,望了眼黑漆漆的屋舍里,咬着唇,最终没敢擅自跟进去。 夏先生罚起人来也是真的狠。 娘子军对她又爱又怕又敬。 - 夏宁悄声进了暗道。 起初,里面还能洒进些月光,靠着月色前行。 随着越走越深,里面愈发漆黑,即便夏宁夜里眼神过人,也实在没办法在一片漆黑的地方行走。 只得点了火折子照路。 最初这一段暗道入口不大,但走了一段路后,里面豁然开朗。 这应该是兖南乡早就挖好的地下空洞,为了应对北风疾风而修葺的,有些地面整得很平整,上面还扑了薄被一类,到处都是人生活过留下的痕迹。 估计傅崇等人就是关押在这儿。 这一片暗道里的气味难闻。 是排泄物混杂发酵的恶臭。 夏宁用袖子堵住口鼻,快速经过。 大约穿过了兖南乡的距离后,味道才彻底淡了。但空气却不算稀薄,她并无胸闷难以喘息的感觉。 用火折子照了一圈后,发现这儿每隔一段,暗道顶上就插了一根婴儿臂般粗的竹筒子,隐隐有月光照下来,使得空气能够流动。 再往前走,暗道变得狭窄,仅允许两三人通过。 脚下的路也崎岖不平。 空气里都是泥土、石块的气息。 夏宁的速度并不慢,几乎是一路疾驰不敢停歇,双腿开始发沉,而暗道越来越窄,有些地方甚至需要弯下腰才能通过。 从小洞口洒下来的光逐渐明亮。 意味着外面的天开始亮了。 在天彻底亮之前,她必须得回到兖南乡。 可她迟迟没有走到暗道的尽头。 按照景拓的计划,暗道的出口是在兖南乡百里地外,但夏宁这一路不敢有任何耽搁,且路上并无山头需要翻越绕路,早该抵达了。 但她仍然迟迟没有走到出口。 而且,方向似乎有些偏差,并不是往南境的方向。 在夏宁几乎打算放弃时,地下沉闷的空气中,有一股极淡极淡的火药味。 夏宁精神一振,继续急速往前跑去。 火药味也越来越浓郁。 面前的暗道也愈发宽敞。 空气中的硝烟味则浓烈到呛人。 显然是刚爆破后留下的气息。 夏宁还打算继续往前,忽然听见从黑暗的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连忙吹熄灭火折子,寻了一块凹陷处藏匿进去。 远处的声音越来越接近,总算能听清楚是脚步声,但并未离得很近,只是暗道里回声大,再加上夏宁耳力过人,才听得如此清晰。 凝神谛听,还夹杂着交谈声。 并非兖南乡的乡音,更不是南境的乡音,亦不是南延的官话。 他们大声交谈着,情绪亢奋,夹杂着兴奋。 在一阵极其快速的跑动声后,暗道里陡然安静下来,紧接着—— 一道巨大的爆破声响起! 轰—— 热浪、巨响夹杂着飞溅的石子灰尘顺着暗道的走势猛地涌来! 夏宁根本来不及捂住耳朵,被震的耳朵嗡嗡作响。 她扶着墙壁,缓了许久。 口中更是被灌满了烟尘。 她死死忍着,不敢发出任何咳嗽的响动。 佟父明明说暗道里无人滞留,景拓明明说暗道已经修好了,为何前方还有人在使用火药炸暗道? 而且…… 那几人还操着陌生的口音。 夏宁不敢继续逗留,乘着那些人尚未回来,她悄声挪动着离开,甚至连火折子都不敢点,只用手摩挲着墙壁离开。 待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后,才一路飞奔着往入口跑去。 这一夜她不停的奔波,体力早已不支,但夏宁不敢停下。 今晚看到的一幕幕,令她无法冷静下来。 仿佛…… 自己无意触摸到了什么秘密。 等她彻底逃离暗道时,外面的天光早已大亮。 突然接触到刺眼的亮光,双目刺痛,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她用手挡在眉眼之上,眯着眼睛,将自己藏在屋舍的阴影之中。 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日光,她才伸手拂去满身的尘土。 正打算离开时,外面却传来一片混乱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味。 离开屋舍,远处火势连绵。 几乎所有兖南乡的人奔波着在去灭火,街上乱成了一团。 北方风大,气候干燥,风一吹,火势蔓延的极其迅速。 再过不久,兖南乡将会成为一片火海! 她看着这一片混乱的场面,看着所有人脸上的绝望、愤怒,仿佛觉得自己如坠在噩梦之中。 短短这一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宁随手抓了一个提桶去灭火的男人,极力压抑着情绪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起这么大的火势?” 北方干燥,兖南乡的防火措施一向做的极好。 被夏宁抓住的男人双目通红,愤怒的情绪化为歇斯底里的痛斥:“是南延军那群畜生!清晨他们射来一支支火箭!他们根本不打算和我们谈判!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想把我们给活活烧死!” 火箭……? 白日纵火? 是耶律肃指使人……做的? 她下意识就要否认。 但男人早已被滔天的愤怒冲昏了脑袋,根本没心思继续和夏宁解释,用力将她一把推开,提着桶加入了灭火的队伍。 夏宁勉强稳住身形。 一夜未曾合眼,此时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竟是有些恍惚。 她也顺着众人,来到了火势最猛烈的地方。 景拓大声指挥着男人们拆除下风口的屋舍,防止风势再起继续令火势失控蔓延,但大火越烧越大,越烧越旺。 即便离得这么远,仍能感受的到热浪一层层用来。 兖南乡人提桶中的水一桶又一桶的泼过去,对火势毫无影响。 杯水车薪。 现场混乱不堪。 有人大喊着:“没水了!” 还有人撕心裂肺的吼叫着:“我娘还在里面啊!!!” “我的一双儿女也在里面!” “放我进去!” “我要进去救人!!” 第131章 先生……快逃吧…… 大火无情,吞噬了里面无辜之人的性命,也摧毁了外面那些人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从饥荒中熬过来,又在南延军屠杀那一夜活下来,挺过了这么多日子的封城抵抗,眼看着好日子就在眼前,却突然被一场大火夺走了性命。 这让活下来的亲人如何承受得住。 如何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他们崩溃的大喊大叫着。 若非被人死死拉住,他们早就要冲进火海之中。 索性一起赴死! 冯长沥满脸绝望的杵在原地,眼中映着泼天的大火,仿佛连魂都被吸走了一般,郭叔则哭的捶胸顿足,几乎要将心都呕出来。 “我们兖南乡的人,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啊……怎么就、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场大火……” “这让人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郭叔歇斯底里的骂着老天爷不公。 灭火的人逐渐停了下来。 只因没水了。 而此时,风势又起—— 景拓等人才拆了一间屋子,让火势不再蔓延,可现在风一吹,火舌瞬间舔舐了旁边的屋舍,一刹那就点燃了屋子。 火势,已然彻底失控。 兖南乡—— 注定要完了! 看见这一幕的郭叔连声都哭不出来了,捂着胸口,痛苦的喘息着。 在所有人都面露绝望的看着这场越烧越大的火,景拓忽然振臂一呼:“乡亲们快躲进暗道之中!白日风大,灭火已经无望,大家千万不要折返留恋家中财物,立刻躲进暗道去!” “活下去,才能对得起自己吃过的这些苦!” “我们就要证明给老天爷看!证明给朝廷看,兖南乡人不服输!不认命!” 景拓的声音如同定心丸,令在场所有人的绝望淡去。 是啊! 他们都吃了这么多苦难! 没道理还要去赴死! 他们就要活下去! 活给南延那帮畜生不如的东西看看! 所有人行动起来,往暗道移动。 夏宁却呆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内心惊疑不定。 无数混乱的思绪在脑袋里交杂,但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佟春花也混在逃难的人群之中,眼尖的看在呆站在一旁的夏宁,立刻穿越人群挤到了她的身边,拉着夏宁的手,声音里夹杂着哭声:“夏先生!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不知道……南延那帮混蛋……他们骗了我们!幸好……幸好我们还有景先生,先生,快逃吧!” 她拽着夏宁的手,就要挤回人群之中。 夏宁一动不动,视线死死的盯着大火。 面色阴郁的可怕。 佟春花有些急了,一迭声的唤道:“先生!我们逃吧!” 夏宁的视线这才动了动,却直接略过了佟春花焦急万分的脸,转而看向兖南乡的另一个方向。 她低声呢喃着,“这火势怎么偏偏从后门烧起来的……” 佟春花侧耳听见了后,痛声骂道:“定是那些个混蛋放的!有人都看见了!” 夏宁仍兀自呢喃着:“怎么就从离暗道最远的后门烧起来的……”按她印象中的兖南乡分布情况,即便大火失控,暗道那一条巷子也是最后才会被烧到。 怎么就这么凑巧…… 而且,如今南延军听耶律肃指挥。 耶律肃虽心狠手辣,但放火屠城,这绝对不会是耶律肃做出来的事情。 佟春花却站不住了,眼看着火越来越大,她急的直接扯着夏宁的胳膊就往外走,再不走就真的要来不及了! 才走了两步,手腕被夏宁冷不防攥住。 夏宁一分神,手上不由得加大了力气,痛的佟春花倒吸了口冷气,连忙停下,回头去看夏宁,“先生——” 夏宁的声音与她的一同响起。 夏宁张着嘴,模仿了一句她在暗道中听到的声音,眉心紧蹙着,一脸严肃的问道:“你知道这是哪儿的方言吗?” 周围嘈杂,不停地有人从她们身边擦身而过,挤得佟春花连站都站不稳。 她大声吼着:“先生,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快逃吧!进了暗道里再说!” “你知道这是哪儿的话是吗?” 佟春花根本无暇顾及夏宁,但又做不出直接将她抛下的举动,只焦急的跺脚,急的都快要哭出来似的:“先生!保命要紧啊!” 夏宁伸手捏住她的肩膀,每一个字都咬着沉重的音:“这关系着兖南乡所有人的性命!” 她严肃的不想是在开玩笑。 佟春花愣住了。 嘴巴张张合合了两次。 夏宁耐心耗尽,直接扯着她躲进一条死胡同里,“告诉我,这到底是哪里的话!” “听……听起来像是西疆的话音……我们这儿偶尔也有西疆的商人进出……偶尔能听见他们说几句话,听着和先生说的相差无几……”佟春花被夏宁的表情吓到了,说的结结巴巴。 眼神闪烁不安的看着夏宁。 “先生……快逃吧……” 而夏宁却沉浸在自己的猜忌之中,那些人说的都是西疆,也就是说,他们极有可能是西疆人。 景拓,那么刚好是西疆人。 而这暗道本就是他提议扩充往外继续深挖的。 昨晚明明暗道中无人,但那些西藏人却仍在作业,前脚甚至还有伪装成商人的男人进入兖南乡。 试问,一个不见天日被关在地下劳作一个多月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肤色? 当所有的巧合都凑在一起时,这些巧合便多了几分刻意。 更像是被有心人引导着。 自从兖南乡的冯县令过世后,兖南乡所有的决策都是由景拓定下的。 从一开始的建议,到不知何时起,景拓已然成了众人的核心骨。 百姓们对他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冯长沥与郭叔的信任。 然后一步步指引着兖南乡的所有人都进入暗道逃命…… 可他却悄无声息的在暗道中安置着西疆人,甚至在里面屯留了大量的火药! 如果今日的谈判成功,这条修葺的暗道将无用武之地,偏偏今天就那么刚好的南延军白日纵火了。 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滋生。 一股寒气从脚底上涌,直冲天灵盖,后背立刻渗出了冷汗。 脸上的血色也瞬间褪去。 “先生……先生!”佟春花被她突如其来的变色吓得也跟着脸色发白,即便内心胆怯,手仍是紧紧的握着夏宁的胳膊,“先生是怕火吗?不用怕!没事的!进了暗道就好了!” 为了安抚夏宁,她刻意放柔的声调。 一边安慰,一边牙齿打颤。 人本自私。 有一刹那,夏宁想要抛下这一切,凭着她的力量,还是能护着自己逃离兖南乡,甚至知道趁着这一波胡乱,她还能躲过耶律肃的追捕。 但这个念头在滋生时,看着眼前佟春花,想起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娘子军,想起那些不服软不认输的妇人们,夏宁彻底将念头扼杀。 她迅速调整呼吸,脸色虽然看着仍不太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时间紧迫,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信我么?” 许是夏宁过于严肃的表情令佟春花短暂的冷静下来,她毫不犹豫的点头:“无论何事,我都信先生!” “好孩子。”夏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严厉之下隐隐透出几分疼爱之色,很快就被其他的情绪盖住。 她从腰间掏出一支红梅的绒花发簪交到佟春花的手中,低声叮嘱:“带着这支簪子逃出兖南乡去找耶律肃——昨晚你看见的那位将军,若是你一时见不到他,有人想要威胁伤害你,你只管叫着‘夏宁’这一个名字,自会有人将你带到他的面前。记住,下面的话一定要见到他之后,亲口对他说,知道吗?” 夏宁见她点了头,才附耳低语。 佟春花至今十多年的人生,之前过得平淡喜乐,与危险无半点瓜葛。 可此时,她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懂得,可串在一起组成的话,却震惊的她连呼吸都刻意压制着。 她瞪着惊愕的双眸,看着夏宁,害怕的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夏宁知道这对于她来说有些太难了,只是当下除了这个小胡娘,她竟是找不到其他可信之人。 甚至—— 连这个小姑娘她都不敢完全相信。 只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再找其他人了。 夏宁冷着脸,用手指着离开的方向:“走!” 佟春花连连摇着头:“我不敢……那些事……我不信景先——唔!” 下面的话被夏宁用手捂住,她瞪着眼,低声喝斥:“住口!暗道里还藏着那么多火药,他还瞒着我们所有人让西疆人滞留在暗道之中,南延与西疆素来不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夏宁顿了顿:“但凡我能抽身离开,我绝不愿意托你下水。” 佟春花擦着眼泪,脸色煞白煞白:“我信先生,我去!我……我……” 夏宁耐着性子,还想继续听她说下去时,隔着远远的听见了有人叫她的名字,夏宁立刻后仰半步,伸手将佟春花往外用力推去,无声道:“一切小心。” 很快,佟春花的身影迅速没入了人群之中。 她伸手扯了下肩膀上绑着的扎带,故作疼痛的捂着肩膀。 目光却幽幽着,望着巷子口的位置。 直至景拓神色慌张的出现在巷子口,眼神关切的上下将她打量一眼,上前两三步就来到了她的跟前,突如其来的,伸手就将她纳入怀中。 满身烟火气息将她瞬间包裹着。 他彻底不再压抑自己对她的渴望。 第132章 还请先生注意分寸 陌生的气息,混杂着呛鼻的烟味。 让人不适。 而这个陌生的怀抱,更让她排斥,她紧握着双拳,忍住自己想要将他推开的冲动。 景拓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去哪儿了?我寻了你一夜。” 声音似是关切。 夏宁的双眸直视前方,看着那些混乱逃窜的百姓,分外平静道:“昨夜不知怎么回事困的厉害,我随便找了地方躲着睡了一晚。先生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的冷漠,分外突兀。 景拓勾唇笑了下,这才将她松开,温和着道:“我只是担心姑娘的安危,火势越来越大,姑娘快随大家一起进暗道里去吧。” 夏宁轻移视线,眉头微蹙:“南延军不来谈判了?” 景拓面上的温和之色不变,他问道:“姑娘是想问南延军为何不来谈判,还是想问耶律肃为何不来谈判?” 夏宁反问,目光生冷:“有何区别?” 看他已不再有以往的神情。 自从那晚两人谈崩之后,夏宁甚至都不愿意伪装自己。 景拓像是毫不在意她态度的冷淡,抬起胳膊,手指却轻落在她的脸颊上,指腹微微用力,擦去脸颊上残留的一道痕迹。 动作亲昵。 看着她的目光万般温柔。 夏宁排斥这样亲昵的接触,抬手直接将他的手拂开,言语淡淡的提醒:“还请景先生注意分寸。” 两人视线接触,一个冷淡,一个是伪装的温柔。 气氛并不那么友好。 他们挤在一个巷子里,被兖南乡的人看见,忍不住出声提醒他们:“景先生,夏女侠!快点逃吧!火马上就要烧过来了!” 空气中热浪逼得人浑身燥热。 黑烟并着风、混着沙粒,吹得人呛咳不止。 景拓牵起她冰冷的手,强制的带着她往暗道走去。 夏宁想要挣开,几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她不愿意把力气继续耗费在这上面。在进暗道里后,里面已经收容了许多人,点了蜡烛照明,虽然烛火微弱,但已能让人勉强视物。 躲进来的人越来越少,直至无人进来。 在暗道里的这些人,应该就是兖南乡里活下来的所有幸存者。 兖南乡总共有四千多人。 而暗道里这些人,尚不足五六百人。 死去的人数,观之闻之,触目惊心。 夏宁自认自私冷血,但此时此刻,她止不住心中泛起的悲痛。 兖南乡留给她的记忆,是满目血腥,尸首成山,还有这些活下来的人对生的渴望,他们拼了命的想要活下去。 可眼前的这个人…… “快看,景先生和夏先生……” 一道窃窃私语声传入夏宁的耳中。 暗道里气氛压抑,无人低语,仿佛都被外面那场无情的大火烧的丧失了希望。可这一道声音,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他们将视线留在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上。 面上都是善意的了然。 对于景拓与夏宁,这些善良兖南乡人的看着他们时,总带着些许感激。 而这些个了然,狠狠灼痛了夏宁的眼睛。 景拓正在与人交谈,清点人数,夏宁下了狠心,用力一抽手,而景拓像是早已知晓她的动作,手掌同时握紧,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般。 他停下与人说话,略偏回头,用两人才能听见的低语声:“姑娘是想被捉回去,还是不想救商老板了?” 两人挨得近,在外人看来,两人低语说话的态度亲昵。 宛如一对恩爱的小夫妻般。 夏宁掀起眼睑,冷声道:“除了这两件事外,先生还会用什么来逼我妥协?” 景拓扬了下下颚,示意着周围这一圈的人,目光温和几许,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譬如,这些活下来的所有兖南乡人?”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威胁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景拓浅笑了一瞬,“姑娘心思机敏,尽管我爱慕姑娘,但也不得不防你一手,时候未到,恕我无法告知。” 四周都沉浸在麻木的绝望之中。 可偏偏他,丝毫不受这些情绪的情况。 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庞之下,究竟长着一颗如何冰冷的心脏。 见夏宁不再说话,景拓才继续与方才那人交谈,命他立刻安排人去将暗道的入口封上。 在入口封上的一瞬间,幸存者里开始爆发出哀求声:“我家中尚还有人没来……” “求求你们再等会儿!” 堵门的人一脸无奈:“再不堵上,烟雾飘进来,火势顺着过来,我们大家伙儿一个都活不长!” 这些哀求声中,夏宁似乎也听到了佟春花娘的声音。 夏宁飞速寻找到她,但她挤在入口那儿,夏宁无法靠近,只能按捺下情绪,余光中观察着景拓的表情。 但却被他抓个正好,“那位——”他用手略指了下,“似乎是娘子军里的一位,她女儿是叫佟……春花吧?姑娘就不担心么?” 他眼神审视着她。 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夏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强迫自己板着脸:“是又如何?我与娘子军不过一个月的师徒之谊罢了,生死有命,与我何关。” 她敛着眉睫,神情淡薄。 景拓叹息着摇头,“姑娘好狠的心啊。” 在他移开了视线后,夏宁才松了口气。 短暂的休息之后,所有人开始往暗道深处走去。 景拓给出的说法是,暗道靠近入口处不能多久停留,外面的大火还不知道何时才能熄灭,即便熄灭后外面也仍有南延军驻守着,他们这么多人死守在暗道里容易出事,还不如从暗道的另一口出去,直接进入南境。 至于今后的去留,等到了南境安顿下来后,再行计划。 但一定会让南延朝廷给出一个说法。 这是连冯长沥与郭叔都没办法给出的保证,但景拓却能说得出口,如何不得民心? 此时,所有人已将景拓视为救世主。 对他的命令无有不应。 队伍就这么缓慢的朝着暗道深处走去。 人多了后,空气稀薄,呼吸变得苦难。 在前面开路的人,不得不将暗道顶上的通气竹管拔下来,再捅的大些,以便空气进入暗道里。 但情况依旧没有缓解。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都不敢大口呼吸。 气氛愈发压抑。 从景拓不太明朗的面色来看,这一问题是他也未曾想到的。 这一路上,景拓几乎寸步不离她,看她看的很紧。 夏宁的心思早已飘到了别处,祈祷着佟春花能找到耶律肃,能将她的话传递过去。 可笑…… 她一个从不信神佛的人,此种情景之下,能做的事情居然只剩下祈祷。 - 片刻之前。 佟春花一路逃出了被大火吞噬的兖南乡。 对于自小生活在这座镇子中的她来说,只身一人溜出兖南乡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如何进入南延军军营。 她不敢拖延时间,咬了咬牙,直接冲了进去! 南延军守卫士兵看见她这么闯进来时,拉开弓箭瞄准射击! 把她当成恶意的入侵者对待。 佟春花歪七扭八的闪过几支箭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扯着喉咙大喊大叫着:“夏宁姑娘让我来的!!!你们别射我!!!夏氏夏宁!!!夏氏夏宁!!!” 南延军气的拔刀杀过来。 一个丫头片子,竟敢在军营中如此撒野! 佟春花的功夫学的短,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就在小命即将不保时,却见一人从军帐里引了出来。 他飞快跨着步子上前:“住手!” 几个围着佟春花的士兵这才止住动作。 再慢一步,这刀子就要扎在她的身上去了。 佟春花抬起头,哭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望着如从天降的将领,哭的鼻涕跑泡泡都冒了出来,“我们先生……呜呜……不是……是夏宁姑娘让我……呜呜呜来找骠骑将军……” 她虽是娘子军的一员。 也经历了兖南乡的动乱,但从未只身一人面对过这阵仗。 即便是屠杀那晚,她也被亡夫护的好好的。 此时危险解除,她的勇气彻底告罄,一边哭一边说着。 赵刚皱着眉,喝退了士兵,口吻生硬:“你是夏氏身边新收的小丫鬟?” 佟春花点头,又连忙摇头:“不是……呜呜呜……我是娘、娘子军……夏先生是……呜呜……我们先生……” 赵刚的眉头听得都快打结了。 这小丫头说的话根本听不明白。 他压制下自己的烦躁,耐着性子说道:“但将军去了南境,不在军营。” “什么?!南境!!”佟春花听后,激动之下险些晕死过去。 赵刚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好蹲下身去,放缓了语气问道:“你先别急,我是骠骑将军的侍卫,可以和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佟春花登时哇哇哭了出来,用手指着远处腾起的黑烟缭绕:“你们都没看到那些吗……呜呜呜……兖南乡烧起来来……是……呜呜……是你们南延军放的火……你还问我出了……呜呜呜……什么事!” 军营是昨晚新扎的,之前先到的一批南延军仍在老地方,将军尚未来得一并接管,就收到了南境出事的消息,急急忙忙赶过去了。 而且他得了军令,不得擅自行动。 即便看见了黑烟冒起,他也不敢擅自探查。 直到现在听这小丫头说兖南乡的大火是他们南延军放的? 赵刚深深皱起眉,谨慎道:“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佟春花边哭边质问着:“还、还能有什么误会……你们……呜呜……南延军一群混账东西……都……呜……敢屠杀我们兖南乡……放火烧镇子又……呜呜又不是你们干不出来的……不对!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要见将军!” 佟春花死死拽住赵刚的胳膊,“送我去南境!我一定要见到将军!” 前一瞬还哭得涕泗横流,下一瞬已是一脸坚定的看着他。 赵刚无奈:“你不能和我说吗?由我们转达给将军也是一样的。” 佟春花连连摇头:“不!先生让我一定要亲自见到将军才能说……不然……不然兖南乡就要完了……” 赵刚的表情变化,惊愕的看向她。 第133章 渊帝病危 南境的战报八百里加急往京城报去。 西疆集合了数十万军队突袭南境,来势汹汹,而南境将士人手不足,再加上这几年间里西疆的小进犯、小骚扰不断,让人根本无法有喘息的机会,甚至耶律肃的副将傅崇在南境时,西疆都敢直接来犯! 如今南境危在旦夕,请求朝廷支援! 这一封奏报写得字迹潦草,定是出自于慌乱之下直接写成的。 渊帝看后,手中的朱笔掉落,朱砂痕迹在上面晕开了一大片鲜红色,红的触目惊心。 他捏着奏报,整个手都在颤抖,视线死死盯着奏报上的每一个字,“南境……” 难道真要失守了…… 老内官捡起掉在桌上的笔,不忍见渊帝如此表情,忍不住低声提醒了句:“老奴记得,骠骑将军应当也快到了兖南乡了才是。” 对…… 还有耶律肃! 他陡然回了神,“耶律肃率领大军应当到兖南乡了!让他立刻去南境支援!务必要抱住南境!” 渊帝抬起手,握着朱笔写下加急文书。 兖南乡离南境不过是三四日路程,快马加鞭更是一天就能抵达,等到耶律肃递到后定能抱住南境。 写完加急文书后,当下就交给内官往南境传去。 接着,他又降下口谕,另派驻守在京郊驻地的三万大军前往南境增援! 老内官应下,忽又踌躇着问了一句:“请问陛下,由谁领兵前往南境?” 养在京郊驻地的三万大军皆是跟着耶律肃南征北战出来的将士,个个都比其他地方的散兵要强上许多。 只是带兵之人却尚未定下。 渊帝沉思片刻,最终落下一个人的名字。 写完交由老内官分发下去后,这两年渊帝身体每况愈下,今日更是在接到南境即将失守的消息后,更是怒极攻心、焦急难安,等到事情安排一结束,精神再难支撑,捂着胸口咳的胸肺一阵刺痛。 几声之下,竟是咳出了一手的鲜血。 整个宫中彻底乱了套。 消息传遍后宫,自然也传到了太后宫里。 渊帝遣了三万大军前去支援南境,但指派的人竟是一位老将。 太后听后,一脸怒容。 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圆桌上,“那老东西年轻时尚不如何,如今老了老了皇帝竟然想到启用他了?难道我南延真无人可用了?” 旁边的嬷嬷低声劝道:“听说骠骑将军就在兖南乡,两地离得近,想来南境出事,将军怎么不去支援。” 太后面色更沉了一分,冷哼了一声,“临到这时,才想起还有肃儿这一外甥可用。” 嬷嬷轻声道,“太后您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外头那些事儿都不与您相干了,何必愁这些心思。” 这是太后从将军府回来后说的话。 从此以后不管朝中那些事。 可如今听到皇帝如此行径,她心中终究不安,“那老东西老的说不定半路就会断气,三万大军群龙无首,若因此南延……难道皇帝还打算像以前那样求和?再送一个公主嫁过去?任由他们活活折磨死?” 话说到这儿,太后又想起禾阳,不禁眼泪阑珊。 许是人到老了,又许是这些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整个京城都乱糟糟的没有安生过,太后的情绪也不似以往那样平静。 嬷嬷看着太后如此伤心,便提议去庙里住些日子,一来是为了朝廷祈福,二来也能远离朝廷的琐事。 太后便有些心动。 又听说渊帝龙体不佳,她恰好去看一眼,正好提出要去皇庙一事。 只是,等太后到了甘泉宫,见到了皇帝后,却发现渊帝早已卧床不起,形容枯槁,双目浑浊,看上去竟是比她还要老上几分。 母子虽有隔阂,但终究是她生下的孩子。 太后不敢置信,随即便是震怒,“你们陛下病成这样了,为何没有太医在旁服侍?!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哀家!皇后呢!为何也不在旁边侍疾?!” 一句句怒斥而下,甘泉宫里跪了一地的宫人。 竟是无人敢言。 太后气的脸色铁青,指着渊帝身旁的老内官:“去传太医来!” 训斥完了这些奴才后,太后才在龙床一侧坐下,眼中是为人母的一丝疼爱,“皇帝这都多少岁的人了,怎的越发孩童脾气了,病的这么重也不召太医来,非一个人硬抗着。”语气稍顿,“皇帝不止是哀家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皇帝。” 渊帝看着太后关切的目光,本来心中还有一份暖意。 可这份暖意,在太后的下一句中,瞬间消失殆尽。 他吃力的开口,久日的咳嗽令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如一破锣鼓般,“儿子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便是死……也不会现在死……至少……要看着南境……守住了……母后……难道不是为了……这事来的……?” 渊帝的话语,毫不留情戳破了太后的心思。 太后看着奄奄一息的皇帝,心中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丝茫然。 为何皇帝……会对她如此冷漠? 这些年,他们母子虽然说不上亲厚,但皇帝于她也是孝顺的。 寝宫里,诡异的安静下来。 而渊帝仿佛累极了,闭上眼休息,也不出声,任由两人间如此僵持着,这是在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直至太医匆匆赶来,在太后的追问之下,太医支支吾吾不敢如实回答。 太后哪肯这般放过他,正要逼问发落时,渊帝沙哑着嗓音道:“告诉太后罢……” 太医这才道出已然回天乏术,如今只能靠汤药吊着精神。 太后听闻,脸唇一片煞白。 受到的刺激过大,身子不稳摇晃,吓得一旁的嬷嬷连忙上前将她扶住,方才挺直的腰板瞬间瘫软了下来。 “太医下去……”渊帝吃力的开口,“若无朕的……允许,病情不得再对外……若问起……只说……染了风寒即可……” 太医如蒙大赦,仓皇退下。 太后将扶她的嬷嬷推开,扭头去看躺在床上的渊帝,刚一开口,喉间哽咽泛起,“皇帝你这又是何苦……若非……我今日来……怕不是你要瞒我到最后……不成……” “不过是……不想让母后为我……担忧……”渊帝缓缓说着,眼神虚浮无力,言语平寡,像只是随口之言,并非是发自内心之言。 他喘息了一气后,又继续说道:“皇子仍未……长成……边境不安……朕怎敢轻易……死去……” “肃儿——” 太后才说了一个名字,渊帝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虚散的眼神顺着声音,看向太后,凹陷的眼窝中,瘦的脱相颧骨高耸着,“那样厉害的将臣!朕——尚且忌惮——朕的皇子们,将来的皇帝……又如何能不对他心生忌惮?!若朕……死了……他怎会安心辅佐新皇?!” 这一个敏感的话题,在这对母子间又一次被提起。 太后皱眉,满是不解:“所以你才可以指派了那个老东西,就等着由皇子来为旁人请命,招揽人心,以为将来能与肃儿抗衡是吗?” 渊帝扯起嘴角一丝讽刺的笑意,在枯瘦的脸上愈发可悲:“是!” “早知今日,当初你又何必!耶律肃身——”太后忍不住责怪。 “母后!母后!”渊帝忽然直起身子,嘶哑着嗓子,愤愤不平的看着她:“朕这些……年……当得又何曾容易!您……您……就不心疼儿子?” 太后愣住:“皇帝……” 渊帝苍老的脸上皱纹深深,眼神涣散着,但说的,却是当年之事,诉说的是他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不甘:“儿子小时候,您与父皇不慕……一心只在……禾阳身上……儿子……从小就羡慕长姐,长大后……朕当了皇帝……您、包括满朝文武百官处处将朕与父皇比较……一旦有所差错,您看着朕的眼神只有失望、责怪……” 他喘息着,剧烈的咳嗽着,枯瘦蜡黄的脸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 可他仍未停止宣泄。 “就如刚才一般……母后啊,您看儿子的眼神……可曾有像看禾阳那般……即便、即便禾阳做出了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您、您心心念念的也只有她一人……” “父皇的决策……满朝的希冀……朕的忌惮……你们却只用你们自己的目光来评判朕……” “罢了……无论后世之人如何评判朕……朕……耗尽了一生的心血……也做的烦了……” “儿子……累了……” 支起的身子陡然倒下,坠入柔软的床铺之中。 太后心中骤然惊痛,扑过去疾呼一声:“皇帝——” 但出手之后,发现渊帝只是昏睡。 闭着眼睛,眉目紧蹙。 方才渊帝的斥责,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令她想起了遥远的往事。 皇帝尚为太子时,有一回高热不退,她与先帝不慕,先帝将太子待在身边管教,她不常能见到。那次高热,先帝有事不在,身边的内官听他昏睡时呢喃着母后,便来请她去看。 她去了,守着他直到他醒来,皇帝看见自己吃吃的笑了,滚烫的小手拉着她一叠声的叫母后,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丝毫没有受到高热折磨。 可后来呢…… 好像是因为先帝要回来了,她匆匆抽身离开,皇帝拉着她的袖子哭了,小心翼翼的说母后再陪陪我,我难受…… 她是怎么说的呢。 像是…… “你是太子,储君之位,更是将来南延的皇帝,怎能如此软弱?” 念及记忆里这些往事,想起那双滚烫的小手,再低头看,此时放在被面上,瘦的青筋鼓起,骨节凸起,只剩下一层皮的手背,顿时眼眶一阵滚烫,胸口难受的像是刀子在割着。 原来—— 这些事他都记得。 如今…… 他甚至连病了,都不愿意告诉她了…… 太后佝偻着身子,坐在床边,甚至连哭声都哭不出来。 许久之后,她才收敛了悲态,整理了仪容。 在回到了慈安宫后,命人将皇后传来。 她,要亲自抚养六皇子。 第134章 你是想要耶律肃的命?! 暗道的后半段修建的仓促。 幸存者数百人,若是遇到狭窄的仅允许两三人才能通过的路段,行动难免滞缓。 倘若再遇上需要弯道通行的路段,那行动只会更慢。 这一路走走停停,虽然有烛火照明,但终究是在地下,见不到光明,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又至。 夏宁一夜未眠,再加上今日又走了这么些路。 暗道中人多,空气稀薄,她体力有些不支,整个人昏昏欲睡。 只是为了不让景拓看出端倪,强行硬撑着到休整时刻。 景拓去寻郭叔他们商议事情,夏宁立刻寻了个地方坐下闭眼休息。 才一坐下,就已迷迷糊糊的入睡。 可才睡了一会儿,便有人靠近。 夏宁警觉,睁眼看去,竟是佟春花的娘亲,她的一双眼睛肿成了核桃般,一见夏宁就跪了下来,“先生……夏先生……可有看见我的女儿春花……” 四周都是人。 但众人已是累极,都坐着在休息。 即便如此,夏宁也不敢松口。 她刚想要摇头说不曾看见,佟母的眼眶发红,却迟迟不见泪光,仿佛早已将眼泪流光了,一夕之间,她一头乌黑发间,竟然已能看见霜白。 那是该有多痛,才会一夕白头。 夏宁最终心软了,拉着她,附耳悄声说:“她去替我办事……不日就会跟来……” 佟母喜不自胜,用手捂着嘴巴,“当真?” 语气激动,一双如死水的眼底涌起希望的光芒。 夏宁微不可察的含首。 佟娘看了出来她刻意低调的回应,自然也不敢大声庆贺,只小声哭泣着道:“她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男人去了……若春花再去了……我活着还作甚……” 夏宁本不在意佟母的低声哭诉。 此时她困顿的头疼,胸口憋闷。 但在听见佟母说他男人去了,她随口问了句:“他是大火里……去的?” 佟母摇头,用袖子擦去眼泪:“昨夜回来后人还好好的,还和春花那丫头说了几句话……接着就一睡不起了……” 夏宁只得安慰一句节哀。 看着佟母止住了伤心后,忽然又追问了一句,“佟家婶子,你家男人可曾有什么旧疾?像是心疾一类的病症。” 佟母毫不犹豫的摇头,“他身子是弱些,但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不曾有什么要命的旧疾。说起这些,许是……”佟母看向暗道深处,无奈的叹息:“操劳过度……也有好几个人像他这样没了……” 夏宁沉声追问,“都是挖暗道的那些人么?” 佟母回过头来,点了头,“是啊……” 夏宁眼生寒意。 而眼前的佟母却丝毫没有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只是继续拉着夏宁倾诉,“我没了男人,若在没了女儿……怕是这日子真的没法熬下去了……幸好,幸好,”她语气感激道:“听了景先生的,来问问夏先生,否则——” 夏宁眉心狠狠一抽,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却还要故作镇定:“谁、谁让你来问我的?” 佟母答道:“是景先生,他方才见了我,便让我来问问夏先生,说不准夏先生知道我儿的下落。” 夏宁后背陡升起一股寒气。 转头看去,恰好与景拓对上了视线。 隔着人群,他的视线存在感极强,仿若猎鹰瞄准了自己的猎物。 景拓与郭叔他们正在准备分发粮食的事情,将手上的事情分发给旁人后,他分开人群,走到夏宁身边,手里还拿着一个馒头,递给佟母,和颜悦色道:“询问到女儿的下落了么?” 态度关切,温和。 在递给佟母馒头时,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下。 做出了晚辈谦逊之态。 佟母感激的双手接过馒头,一个劲儿的道谢:“找到了找到了!多谢景先生提醒我来问夏先生,原来是夏先生请她帮忙去传话了。” 回话的速度快到夏宁根本来不及阻止。 她屏气静气,冷着面色。 景拓听后,嘴角扬起一丝和煦的笑容,好奇的问道:“哦?不知道姑娘请她去传什么话?又是去哪里传话?” 他落在夏宁身上的眼神温和。 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夏宁压抑在角落的理智在叫嚣着。 这一瞬间,愤怒的情绪占据了她的脑袋,夏宁冷着脸,伸手揪住景拓胳膊带着他往暗道更深处走去,直至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她才压抑着声音,恶狠狠的质问道:“你对春花做了什么?!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这样戏耍我觉得很有趣吗?!” 景拓冷静至极的视线垂落。 嘲讽的轻笑一声。 对她的质问、狠厉,根本没有放在眼中。 下一瞬,他动作极快的扭住她的一条胳膊猛的将她压在墙壁上,砰的一声闷响。 夏宁的脸直接从嶙峋不平的石壁上狠狠擦过。 脸颊顿时破了皮。 他从背后贴近她,几乎是脸贴着她的脸,轻声细语道:“姑娘的礼仪学的真是不好,对男人动手动脚可不是好习惯,是该吃些教训。”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的手捏在她被耶律肃割伤的伤口上。 微微一用力。 顿时疼的夏宁眼泪飙出来。 她咬着牙,气息粗重的喘息。 景拓看见了她的眼泪后,才松开了她的手,把她的身子掰正了。 沾染着苦涩药味的手指在她的眼尾轻轻擦拭而过,耐着性子问道:“知道错了没?” 他愈耐心,口吻愈温柔。 眼底那抹扭曲就愈压制不住。 原来——这才是景拓的真面目么。 夏宁冲着他呸了一声。 景拓眼神阴鸷毒辣,偏偏还要伪装着温柔的语调,他伸手,毫不在意的擦去脸上的口水,“我告诉姑娘一事,我对她根本不用做什么,只因为佟春花根本找不到你的老相好。”看着夏宁的脸色逐渐失了冷静后,他脸上狰狞的笑容就愈发痛快:“再告诉你一事,此时此刻,西疆正在攻打南境,就南境如今那些守备,早就守不住了,昨晚连夜把耶律肃当成救兵搬了回去。” 他怎么会知道? 夏宁脸色骤变:“你究竟是谁?!” 景拓却忽视了她的质问,慢悠悠的笑着道:“不出意外,南境即便有了耶律肃也快支撑不住了,他后方那大军估计也逃不过图赫尔殿下的毒物,想次此时已经通通被通通放到了。” 她的冷静在一寸寸崩溃。 而景拓的话还在继续。 他笑的诡异,扭曲,又带着胜利者的得意炫耀:“谁让他过不了你这美人关的?我稍稍放出些消息,他就在京城坐不住了,甚至连大军都直接抛下赶来看你,又中了我的计,进带着数十人赶去南境——” 他陡然止住话语,两指用力的捏起夏宁的下颚,逼迫她昂视着自己:“姑娘知道,这一次我西疆事倾尽全力、志在必得么?” “他耶律肃就是战神再世,也力挽狂澜不了。” “真蠢啊……”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她的脸颊上拍了两下,讽刺道:“为了姑娘如此莽撞,殊不知,最后连人都夺不过我。” 夏宁的眼前一片炫黑。 耳边是景拓得意洋洋的宣告。 所有过分顺利的事情,在此时此刻都被串联了起来…… 原来—— 在那么那么早之前,这盘局就布下了。 助她逃出将军府的图赫尔早已和景拓联手,就等着她与商大哥他们随行,然后“偶遇”景拓,再让他一并同行,进入兖南乡。 这样看来,兖南乡的揭竿起义也并不是偶然。 她以为自己是在追求自求,追求强大,甚至还一心一意的跟着他学习医术…… 哈哈哈!!! 她当真是颗棋子啊! 任他们这些人摆布算计的棋子!!! 她怒极,紧紧咬着后牙槽,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于现在的状况毫无益处:“那景先生现在带着兖南乡这些人又打算什么坐什么?在南境与西疆大军里应外合,拿下南境?” 夏宁的冷静,让景拓不禁有些意外。 他饶有兴趣的挑眉,伸手摸她冰冷却细腻的脸蛋,“只猜对了一半。” 眼神专注,深深望着她。 夏宁微顿,双唇启合,吐出一句话来,“你是想要耶律肃的命,是吗?” 景拓诧异,眼中毫不掩饰惊喜之色,“好聪明的姑娘,难怪能让耶律肃冲冠一怒为红颜,连我都要倾心于姑娘了。” 她皱着眉,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没有了耶律肃的南延,一个倡导重文抑武的南延,在东罗和你们西疆面前不足为惧,就和当年你们拿捏南延一样。只是……”夏宁掀起视线,眼中的愤怒褪去,那双漂亮的杏眸美如一对宝石,闪烁着聪慧、澄澈的微光,美的令人着迷,“我好奇先生的身份,你究竟是谁。” 景拓冷淡的收回手,“等攻陷南境后,你自然会知道。” 话音与远处跑来仓促的脚步声重叠。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跑来,在景拓身侧低声几句,随后就听见景拓面色微变的质问一句:“怎么会这样?” 第135章 他也不曾逃过这美人关 中年男人的视线犹豫的在夏宁身上扫了一眼,未曾直接回道。 而景拓却全然不将她放在心中,呵斥道:“不用管她,快说!” 那人才道:“耶律他留下了傅崇等人下来驻守在兖南乡外,火势大时他们都按兵不动,弟兄们一时松懈了些,不成想他们在火下去后就突然杀入兖南乡,将留下的弟兄们都杀了……” 景拓面上闪过一抹戾气,但很快沉了下去,“原本也是计划外的行动,不妨事。如今最终目的是要将南境拿下。” 男人抱拳,回道:“目前一切顺利!” “那就好,将留在兖南乡的人都撤回来。” 男人身姿矫健很快离开。 景拓在她走后,从腰间的一个小红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一手控制她的双手,一手捏着她的脸颊、顺着她的脖子上下一滑,直接让她把药丸咽了下去。 夏宁恶狠狠的瞪着他。 她想要问他给自己喂了什么药。 但口中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 她满面冷笑,这是怕她将刚才的那些话说出去,才让她说不出话来。 景拓看她不怒反而还笑,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听着后面的脚步声,应当是大部队也跟了上来。 在暗道中时间已然变得混乱,连白天黑夜都无法区分。 走走停停,偶尔还会原地休息,但时间不会太长,身体无法得到彻底的休息,而夏宁又连着一日一夜没有合眼,已有些支撑不住。 不知走了多久,才感觉到离出口近了,空气流动越明显。 那种窒息感也在逐渐缓解。 众人压抑的情绪也有所缓解。 但空气中,却夹杂着极淡的火药味。 夏宁留心观察,果然在沿路的角落里看见了许多黑色小袋子,有些还用碎石子挡着,若非仔细留意,定然发现不了。 她想要拿起一袋来,估量下轻重。 便装作身体不适,用手捂着胸口,走路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景拓自然察觉到了,回头看她。 夏宁微蹙着眉,似有痛苦之色,身子缓缓蹲下来,喘息也急促了几分。 景拓立刻弯腰检查,见她面色的确不太好,另一只手直接把她腕上的脉搏,脸色一冷,低声告诫:“我劝姑娘太平些,随我乖乖回西疆去。” 夏宁:……………忘记这事了。 她心里虽有些懊恼,但仍装作体力不支的蹲着。 后面的大部队依然要追上他们。 景拓当即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看他外形显瘦,是一副文人、医者的弱不禁风,实则身上肌理健实,哪怕抱着夏宁,在凹凸不平的暗道里也稳当的如履平地。 夏宁有些心神不定。 那些黑袋子的位置靠近出口,且都沿路,明显不是用来存储,更像是为了要将出口炸毁。 但黑袋子数量摆放的如此密集,一旦引爆,恐怕连出口外一圈都会受到波及…… —— 从暗道里出来后,外面仍是白日,但天色阴沉。 即便如此,也让他们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亮。 暗道修建在一户农舍里,像是无人居住的闲置屋舍,完全容纳不下从兖南乡逃出来的所有人。 大部分人仍被留在暗道里。 为首的冯长沥看向景拓,刚要开口时,却注意到了外面的声响。 “外面——有什么动静?” 一旁的郭叔和景拓也跟着侧耳凝神谛听,随即几人脸色齐齐一变,其中冯长沥和郭叔的脸色变化最为明显。 外面那明显就是一片厮杀的混乱声! 冯长沥的脸色蒙上了一层暗影:“南境怎么会打起来了?难道是——西疆人攻进来了?!不、不会吧……” 郭叔也面色沉下,“这几年西疆就没从南境手里讨过什么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会攻陷?” 但他们的语气、表情皆是不安。 其他人又会冷静到哪儿去? 个个面色惊恐着望着外面的。 眼中刚燃起的希望,此时又被狠狠扑灭了,脸上的表情憔悴、却又掺杂着绝望。 他们才逃过一劫……尚未来得及喘息,如今难道又来一劫? 众人七嘴八舌的纷说着,气氛被渲染愈发紧张。 最后,他们齐齐看向景拓,央求着他想想办法。 甚至连冯长沥和郭叔也都向他征询意见,“不论外面是否已经乱了,但大家伙儿总得找个地方落脚,不能一直挤在暗道之中。” 景拓略微沉吟一声,“大家先不要慌,我先去外面探探情况如何,等弄清楚状况后再来商议如何安置。” 冯长沥立马说道:“那我随先生一起去!” 郭叔也跟着赞同的点头。 景拓却道:“小冯大人与郭叔还是留在这儿,大家出来南境,外面情势不明,难免会让人胆战心惊,两位留下来多少也能让大家心安些。我与夏姑娘身手都不错,即便遇上了什么事情,也能全身而退。” 他说完这一段话后,又温和的看向郭叔,询问道:“郭叔觉得呢?” 郭叔闻之,也认同了。 景拓正要带着夏宁离开农舍时,夏宁忽然面色一阵绀紫,甚至连嘴唇都染上了红紫,整个人直接跌倒在地。 而她的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裳,痛苦的喘息着。 “夏先生!” “夏宁!” 景拓眼神慌张了一瞬,飞快移动到夏宁面前,蹲下身,将她从地上扶起,但一手却搭在她手腕是脉上。 脉象紊乱急促。 他紧皱着眉头,低声急急问道:“你——何时被伤过心脉?” 这脉象不像是突发的,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引发了旧疾。 夏宁痛苦的蜷缩在他的怀里,口不能言,只能用口型回答:图赫尔…… 忽然,又是一阵抽搐袭来。 她痛苦的蹙着细眉,绀紫的面色淡去,转为一片死白,她长着唇,杏眸裹泪,手吃劲的抬起……揪着他胸口的衣物。 曾明艳的脸庞,此时只有哀求。 即便如此,也凄美的让人心惊。 救救我…… 她哀求着。 而景拓却没有立刻出手救她。 他谨慎多疑,更是知道夏宁诡计多端,她既然能从耶律肃手中逃出来,那绝不会是一个空有美貌的花瓶,而她此时突发疾病,或许也是她谋划中的一环。 可他的猜忌,在夏宁无助的落泪,哀求的呻吟声之下…… 一点点塌方。 或许—— 她是真的发病了。 她再狠,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至少,脉象不会骗人。 最终,景拓拿出了一枚护心丹喂她咽下去,又拿了之前的解药一并让她吃下。 心脉一旦伤过一次,后续需得精心养护上数年方能无碍。 此时此刻,任何毒药都可能会再次引发病症。 到时,便是护心丹也无力回天,景拓这才给她吃下解药。 她眼下身体尚虚弱,但在临走前仍警戒她:“好好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否则——别怪我亲手杀了你。” 夏宁垂眸,虚弱着应了一声。 在景拓起身离开时,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要杀她? 恐怕景拓也未必真下得了手。 他说耶律肃没有逃过她这美人关,却不知他也不曾幸免。明明他可以把自己毒死以绝后患,毕竟只有死人的嘴巴是最牢靠的,而且他和图赫尔狼狈为奸,已经拿到了她的人皮面具,可他对她却心慈手软了一次,仅仅是赌哑了她。 既然心软一次,那就会心软第二次。 夏宁深深吐出胸口的浊气,动作利索的从地上爬起来。 在身旁照顾她的佟母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昂起头来惊异的问道:“先生没事了?” 夏宁没空理会他,看见有一人正要留出农舍去通风报信,跨步上前直接拦杀—— 她的动作极快! 抽出匕首,闪躲横刺屈膝踢腿、随后欺身斜刺! 噗嗤! 匕首用力扎进心脏,鲜血喷洒出来。 而她却还能游刃有余的抽刀闪躲,不被血迹溅洒到一分一毫。 男人的身子往后重重倒下,鲜血迅速蔓延。 夏宁站直了身子,眼神犀利的扫过弄舍里的所有人:“谁敢出去通风报信,下场就是这个!” 她下手的速度太快,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 人人面上皆是惊恐恐惧的眼神。 无一不是盯着夏宁。 夏宁的脸色仍然苍白,一番行动后,气息有些微喘,但字句掷地有声,滴血的匕首虚指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此人是西疆人,而你们敬仰的景先生更是西疆的皇室权贵!” 冯长沥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她:“景先生本就是西疆人,他身边聚集着一两个西疆人又如何?假使景先生就是西疆的皇室权贵又如何?我们兖南乡身处危难之际,是景先生救了我们一命!夏女侠你突然出手杀人又是为何!” 夏宁翻了个一个白眼,苍白的唇微启,吐出两字:“蠢货。” 冯长沥:??? 他撸着袖子就要打算冲上去要和夏宁干架。 却被夏宁的厉声呵斥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在动:“你没长眼睛难不成连脑子也没长不成?!他假意为兖南乡出谋划策实则是为你们挖通暗道,随后为了阻止耶律肃与你们谈判而命人放火烧了兖南乡!现在西疆正在攻打南延,你们以为这些都是巧合不成?!” 第136章 想活下去就给我提着刀站起来! “不……不会这样的……”冯长沥摇着头,喃喃自语,仿佛整个天都坍塌了。 而郭叔的身子摇摇欲坠,脸色一样的难看。 这些将景拓视为神一般的兖南乡人,个个义愤填膺,向夏宁发泄着愤怒。 “怎么可能!你满口胡言!” “枉费景先生收你为徒!原来是个黑心肝的白眼狼!” “当初若无景先生,我们早就死在南延人的手里了!” 一人一句,唾沫几乎要把夏宁给淹死。 她却没那么好的脾气站着被他们骂。 夏宁抽出腰侧的长剑,直指向脸白如纸的冯长沥,嘴角勾起,嘲讽道:“你们现在人人恨南延入骨,如果他回来随便编个南延已对兖南乡所有人下了杀令,鼓动你们杀出重围,逃出南延,你们会按他说的做吗?” 冯长沥脸上的冷汗滑下。 咒骂声依旧却在逐渐低下来。 夏宁说的—— 仿佛就是即将要发生的现实。 她扫过众生相,最终还是落在心理防线脆弱的冯长沥身上,厉声呵斥着道:“届时你定会想,什么狗朝廷,哪儿有你们活下去来的重要!这样一来,你们就成了与西疆里应外合的叛国罪人!” 最后四个字,振聋发聩! 众人皆沉默了! 他们愤怒南延朝廷对他们不管不顾!甚至要对他们下杀手! 但他们世世代代生在南延长在兖南乡啊! 此时忽然听到这些话,他们竟然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舍弃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就这么来到了南境,甚至……甚至可能离开南延…… 如果景先生真的让他们杀出去…… 那他们杀的是谁? 是无辜百姓……还是杀的日日夜夜驻守在南境的士兵…… 众人陷入沉默。 夏宁收剑入鞘,淡声道:“你们还可以让留在暗道里的人看看,里面是否藏着火药。暗道已成,他一个行走的医者,从何而来那么多的火药,又为何要藏暗道之中?我说至此仁至义尽,要生要死随你们自己决定!” 说完后,夏宁提着剑快速离开农舍。 她方才私底下偷偷服用了损伤心脉的痢棘子才骗过了景拓,虽然只是一时的,但终究伤了根本,她武功远不如景拓,必须赶快离开农舍,离得越远越好。 并且立刻离开南境。 就在她逃出不久后,身后传来娘子军的声音。 “先生!” “我们相信先生!” “愿意跟着先生一起走!求先生不要抛下我们!” 夏宁停下飞驰的步子,转身看向身后追来的娘子军们。 她们挤在一起,竟也有二十余人! 娘子军的眼中都是坚定、信任的目光,齐齐注视着夏宁。 夏宁诧异的看着她们,随后皱眉道:“我与你们不是同路人,你们自有家人朋友,不必跟着我。” “我夫君、孩子都死了,兖南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伤心地,若无先生教导我们,恐怕我现在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本来就是一守活寡的!更是无牵无挂!” “我们愿意跟着先生!哪怕风餐露宿也愿意!” “对!” 这些娘子军一个个诉说着离开兖南乡的理由,随便一人的遭遇落在普通女子身上,足以将人彻底压垮,可现在这些娘子军却满腔热忱的站在她的面前。 这份无条件的信任,让夏宁一时无法严词拒绝。 刚要开口,听见里面还有人出来的声音。 她在农舍里尚能震慑住景拓的眼线,等她一走,定会有人去给景拓通风报信。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夏宁扫过这些娘子军,言语间难免有些妥协:“你们要跟就跟着,等到离开南境后我就要与你们分道扬镳。”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 重要的是眼下先生不赶她们走了。 娘子军们对视一眼,欢天喜地的应下了。 夏宁这才带着她们离开。 在娘子军与夏宁离开不久后,便有人从农舍中偷溜出来,去给景拓通风报信。 景拓与混入南境的手下们在南境外城的一角小门处汇合。 南境地广人稀,与西疆接壤处修建了一道城墙,城墙内是南境外城,里面生活着一众贩夫走卒,或是家境贫瘠的门户,又或是与西疆有生意往来的商贾之辈,人口还算密集。 外城城墙历经多年才修葺完成,又两处地方留了小小的角门,方便游商往来。 一旦战事祸起,两个角门就会直接封闭。 景拓的手下悄无声息的攻陷了一个角门,此时正带着人攻陷第二个角门。 收到手下来报,夏氏溜走了! 景拓坐在马背之上,手背上的青筋鼓了落,眼色暗沉,色厉内荏:“去——把暗道通至南境外城的消息放给耶律肃,并说夏氏为了逃离她也来到了南境外城。等到耶律肃一到,立刻把暗道里的火药炸了。” 下属惊愕:“殿下,暗道里尚有五百多——” “不过是南延区区五百人的杂碎,”景拓阴冷的视线降在下属的身上,手中的剑鞘用力戳在他的肩膀之上,“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心软了?” 一字一句,宛若毒舌,爬上他的脖颈。 扼住他的呼吸。 下属连忙单膝下跪求饶,脸上冷汗四流:“属下不敢!只是,那耶律肃若不来呢?” 景拓收回剑鞘,目视前方,看着他的手下手段狠辣的杀死一个接一个的守门兵士,嘴角微扬起,带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即便他不来,也会安排他的心腹前来。弄不死耶律肃,也要把他的一条臂膀炸了!” 下属抱拳,恭敬领命:“属下这就去办!” 恰好,两个角门皆已被他攻陷。 釜底抽薪,只要内里乱了,他何愁攻不下南境外城的正门! - 夏宁等人从农舍巷子那一片出来后,外面厮杀喊打声愈发清晰。 入目—— 人群逃窜,那些手持大刀的士兵狰狞着面目,随手拉住一个男人披头就砍了下去! 他们仿佛是在以屠杀为乐趣! “他们是……西疆人!!!” “南境失守了!” “西疆人闯进来了…………啊——” 惊恐的叫声被一把大刀砍断! 不止如此,那些西疆人还闯入家中,掠夺屠杀…… 彻底将这儿变成了炼狱。 娘子们军躲在暗处的巷子的里,那些西疆人尚未侵略到她们这儿,但眼前的一幕幕,让她们想起了兖南乡被屠杀的那一夜! 血流成河! 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首! 在她们看见西疆人肆无忌惮的轻薄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时,娘子军们手中的红缨枪再也忍不住了! “先生——” 夏宁的速度比她们都声音更快! 已拔剑出鞘杀了出去! “妇孺无辜,我习得一身本领,连无辜妇孺都不去帮的话还会有谁来帮他们?!不怕死的就跟着上!手刃这群禽兽不如的西疆人!” 她一声斥吼。 瞬间点燃所有娘子军心中的正义。 在她们的眼中,一身杀气的夏先生仿若天下降下裁决邪恶的战神! 周身浸着刺眼的光芒! 一杆杆红缨枪。 一个个利落飒爽的娘子军背影。 她们虽然功夫生嫩,但凭着一股戾气的杀意,你我配合,一虚招一实招,从西疆人手下救下不少可怜之人。 她们也模仿着夏宁当初激励她们的话,把一把把大刀扔给那些身强力壮的妇人。 中气十足的喝道:“想活下去就给我提着刀站起来!让他们西疆看看我们北方的娘子们都不是好欺负的!都给老娘以牙还牙的杀回去!” 一股北方妇人简单粗暴的味道。 夏宁听见后,将长剑从一人胸膛里拔出来,嘴角微扬。 杏眸之中,泛起一抹极亮的眸光。 支撑着她拖着虚弱的身子也要带领这群娘子军杀出去。 这一片混入的西疆人并不多,在差不多解决完后,夏宁随手抓了一个当地的壮丁,命他带路去南境的府衙或是带她们去将军府。 北方的女子虽然身材扎实了些,作风粗暴了些。 但这位壮丁何曾见过如此杀人不眨眼的妇人们,尤其夏宁看着还像是这群妇人的头头,这眼神、动作,一看就不是吃素的。 又是感激又是吓得直呼她一声“姑奶奶”! 娘子军们围过来,听见后噗嗤笑了声,吼了句:“什么姑奶奶,叫先生!” 壮丁忙拱手道:“先生好先生好……” 杀戮过后压抑的气氛,略有缓解。 就在这时,从后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接着就是一股巨大的热浪汹涌袭来,直接将她们掀翻倒地! 那一刻地动山摇! 房屋倒塌! 黄沙碎石飞溅! 短短一瞬,快到令人根本无法做出反应。 平静过后,夏宁从地上爬起来。 巨大的爆炸声震的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几乎要支撑不住,脑袋里嗡嗡作响。 所视之处,满地疮痍。 娘子军也陆续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人离夏宁最近,拉着她急切的问话。 可夏宁的耳中只有挥之不去的嗡鸣声,她看妇人快速张合的唇,将视线看向远处爆炸的方向—— 心脏猛的一抽。 那是她们逃出来的方向…… 是暗道所在的方向…… 如此强大爆炸声,难道是暗道里的炸药炸了…… 那里面的人呢?! 他们逃出来了吗? 还是…… 死了? 这一刹那,绝望几乎压的她喘不过气,即便耳中的嗡鸣再大,也掩盖不住娘子军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儿…… 都是兖南乡的人! 即便她们口口声声不再留恋兖南乡,但那些都是兖南乡活生生的人,还有她们相识之人…… 第137章 夏氏——她还活着! 南境外城正门。 西疆大军黑压压的遍布正门之外。 漫天弓箭雨、一架架攻城梯、一根根攻城锤,混杂着西疆大军气势汹汹的喧吼声。 而城墙之上,坚守着手持剑盾的南延将士们! 顶着箭羽砸下一块块石头,将攻城梯的西疆士兵用力的砸下去。 泼下热油,再射出火箭! 南延死死抵挡,西疆却毫无退缩之意,一批批的往前线送来将士,不要命似的强行攻城! 西疆如此不计将士生死的强攻攻势在这短短几日里来了一波又一波。 南延也在这密集的攻势下逐渐显露疲态。 不断有将士中箭倒下。 甚至连耶律肃都守在城墙之上反击。 后援军迟迟不到,物力匮乏,军心不稳。 再这样下去,即便耶律肃在军中的威望煊赫,也将要顶不住了。 战事正酣,西疆却忽然停下所有攻势。 一名青衣将军骑马至南境外城城墙之下,举起手中长剑,直指城墙上的耶律肃,盔甲之下,露出一双阴鸷的眸子,厉声吼道:“耶律肃!失去左膀的滋味如何?还是说——左膀右臂都不如夏氏一个外室来的重要?只可惜——夏氏恨你入骨——” 立在城墙上的耶律肃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瞬间殷红一片,直接夺过一旁将士的弓箭,瞄准青衣将军直接射去的同时—— 轰——!!! 巨大的爆炸声,震的连城墙都在微微摇晃! 耶律肃猛一个回头看去,看见的火光伴随着黑烟大团大团的涌出,本来还喧闹的外城里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只有那青衣将军的声音传来:“如今又失去右臂的滋味如何?” “南境失守的滋味又如何?” 在耶律肃的身旁,立刻有将士提起一事:“陆将军今日率兵前去的暗道不就是那个方——” 随后,将士死死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爆炸的方向。 在爆炸平息过后,远处紧接着传来大军涌入呼喊声。 爆炸点临近城墙一角,城墙之外就是西疆的领土。 西疆筹谋设计,生生把固若金汤的城墙炸出来一个口子! 更是安排了大军守在城墙之外,就等着爆炸过后杀入外城! 事到如今,外城已经彻底守不住了。 耶律肃甚至来不及感伤,极其冷静的下达一条又一条军令:“众将士听令——除我率领的亲卫队,速撤回内城!沿途尽可能引导外城民众躲进内城!” “亲卫队!随我留下善后!在他们退回内城之前,绝不让西疆踏入南境正门半步!” “是!将军!” 军令如山,无人敢不从! 与此同时,城墙之外的青衣将军挥臂高呼,目光阴狠的盯着城墙上身处死局仍沉稳孤傲的男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西疆众将士听命——谁能砍下耶律肃项上人头,我赐他大将军之位,保他全族荣华富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耶律肃再厉害,也不能一人抵万军。 西疆这一次几乎是举全国之力进攻,南延后援迟迟未至,战力粮草严重不足。死守南境正门的大军后撤,仅凭着耶律肃率领的亲卫队如何能抵挡得住西疆这汹涌的攻势。 很快,城门失守,西疆大军突入,迅速占据了南境外城! 南延大军在亲卫队的掩护之下,撤回南境内城,而西疆大军并未对他们死死追击,在进入南境外城后四散而开,亲卫队在解决了尾随而来的西疆散兵后,也撤入内城,坚固的城门再一次合上。 南境内城城墙高达三丈五尺,比外城城墙还要高出一丈。 因内城住的多为权贵、富商、普通民户等,高大的城墙用来抵挡南境的风沙,也作为南境最后一道抵御外来攻击的城墙。 城墙之外还修葺了一条深凹的壕沟,里面插满锋利的竹条,为掩饰壕沟,上面铺设木板撒着黄沙散石。 一旦西疆要攻打内城,这一条壕沟就能夺走一批人的性命! 故而内城尚不用担心失守。 耶律肃回内城并未过久停留,迅速带着一支亲兵从内城小门杀出来,目睹的就是西疆大军残忍虐杀的手段。 内城里还有些许来不及躲进去的无辜百姓。 西疆的士兵犹如强盗劫匪,见人就杀,见屋就闯,此举毫无人性可言! 他们投军,为的就是护一方百姓安宁,此时如何能坐视不理! 硬是在西疆人的手中,保下了数十人无辜百姓的性命。 - 南延大军躲进内城不久后,立刻有人前来禀告,从兖南乡驻扎地逃来一男一女,想要求见将军! 耶律肃的另一名副将被留了下来,自然知道兖南乡尚有傅崇、赵刚等人留守,说不定是他们赶来,连忙让人将这男女带过来。 傅崇与佟春花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惊吓到了所有人。 傅崇被拘谨、下毒、算计,内力早已被毒物废掉,只剩下一身软绵无力的拳脚功夫,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护着佟春花逃来。 他浑身是伤,胳膊还像是被人用钝器打断,衣衫上满是血迹干涸的颜色。 脸上亦是血污之色。 昔日军中肩负盛名的傅崇副将军,如今竟沦落至如此狼狈不堪的地步。 触目惊心。 陈副将连忙道:“傅崇将军……您是……傅崇将军?!怎么会伤成这样!快——快叫大夫来!——” “无事,只是被西疆人伏击了……”傅崇强撑着破碎的身躯,沙哑着嗓音:“我要见将军——” 在场的人却无人回复。 最终,还是陈副将咬着牙,隐忍着悲痛之意答了:“将军收到消息,从兖南乡到南境有一条暗道,兖南乡人都逃了过来——那外室也逃了过来——将军、将军就命陆元亦带着一帮兄弟过去了!然后……那儿就炸了!” 话音落下,耶律肃手下的兵个个都红了眼眶。 傅崇愣在原地,血污之下的眼睛瞬间黯淡无光,呢喃着:“我们还是来晚了……” 傅崇反应尚算稳定,但被他护在身后的佟春花陡然崩溃了! 她握着手中的剑,直接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陈副将慢了一拍,才命人赶紧拦住她,自己也紧跟着跑了过去,大声质问道:“你要去哪儿?!” 佟春花的眼睛恨像是有一团团暗火在燃烧,眼底的鲜红几乎要化成鲜血渗出。 “我要去找我娘亲!去找夏先生!!” 她闪身绕过阻拦她的陈副将,动作敏捷。 陈副将拍着大腿喊道:“拦下来!快把她拦下来!内城门已经关了,外面西疆大军肯定走远,此时开了城门不久等于引狼入穴吗!” - 南境外城。 耶律肃带领着亲卫一路厮杀,手刃了数不清的西疆将士,浑身染满鲜血,早已分不出清楚是西疆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耶律肃更像是豁出命一般,手段毒辣! 一向以冷静自持的他,在看见爆炸的案发场地时,脸色一片青白。 右手紧握着剑柄,手背上的青筋鼓起,鲜血顺着剑柄滴落。 他的眼中所见,满地都是鲜血!甚至还能看见糜烂的肉块。 这应当是多少人死在这一场爆炸之中,这儿才会如此惨烈。 而在离爆炸点较近的一片废墟里,他已看见了陆元亦的配件,其他铁鹰营的暗器…… 他派出的一队将士,竟是无一幸免! 他所要寻找的夏氏…… 难不成也在其中? 西疆费尽心机,挖了这么一条暗道,炸死了这么多无辜兖南乡人的性命,难道就是为毁了他的副将、毁了夏氏…… 让他愤怒、让他怨恨的失去冷静吗! 西疆夺走这么多人的性命,难道就是为了这一个可笑的目的吗?! 他双目殷红,怒气暴涨。 仿佛下一瞬就要彻底失控般恐怖骇人。 亲卫听着四周的动静,红着眼睛,沙哑着嗓音提醒:“将军,远处有一批西疆大军靠近,您身上还有伤,请尽——” 与此同时,从角落里杀出来一个不长眼的西疆兵士。 他认得耶律肃的脸。 见亲卫离他尚有一段距离,势在必得的抡着大刀看了过去:“耶律狗贼——看老子看下你的头颅换一世——” “将军小心!” “噗嗤!”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随后就是一个脑袋重重滚落的声音。 只剩下一具脖颈处顶着一个血窟窿的尸体,摇摇欲坠,最终砸了下去。 耶律肃收回长剑,连眼都不曾眨一下,眼角的冷色犀利寒冽,最终转身离开,“撤退!” 从今日起,新仇旧怨,他定要让西疆血债血偿! 疾风扬起他肩上染血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 在回撤内城途中,他们遇见了成群结队的西疆将士,直至此时,内城里活着的百姓已然不多了,路上偶尔能见到一两具仍是温热的尸体,死不瞑目的瞪着眼睛。 他们个个都伤的不轻,也都尽量避免出手。 外城里的西疆人越来越多,若被围攻,恐怕得拼上性命才能逃脱,实在不划算。 只是,在路过一处时,一个亲卫无意瞄见了一群西疆士兵正在围攻一群妇人,西疆士兵目测不下四五十人,被围困的妇人人数不明。 亲卫迟疑了一瞬,立刻被耶律肃捕捉到。 “何时?”他停下快速移动的脚步,冷冽的视线落在亲卫的脸上。 亲卫绷着脸色,视线从一旁收回,刚要答一句“无事”时,只见眼前黑影一闪,耶律肃已经飞身冲了过去! 速度快到连肉眼都无法看清! 仅仅凭着一眼,从人群缝隙中看见的一个侧脸,便足以让耶律肃彻底失去冷静与理智! 甚至在这一刻,将一切通通抛下! 他毫不犹豫的冲了过去。 心脏剧烈的跳动,耳边疾风鼓鼓作响,浑身的血液躁动。 双目之中,只那一人的模样。 夏氏—— 她没有死在爆炸之中! 她还活着! 第138章 未至白首,你岂敢离开我! 暗道所在的方位发生了爆炸后,娘子军们便想要回去看一眼。 夏宁不忍拒绝她们提议,只得应下,命她们快去快回。 她将话说的直白。 “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更要紧的你们如何才能活下去。”她稍顿,才道:“景拓善谋,他炸毁暗道肯定还有其他图谋,你们自己小心些。” 娘子军们纷纷应下,一起离开。 夏宁虽嘴上说着不会与她们同行,但如今西疆人既然已经能进入南境外城,南境外城失守也是迟早的事情。 她担忧她们的安危,悄声尾随在后。 谁知,还未赶到暗道那一片时,前面传来一阵阵气势磅礴的脚步声、马蹄声。 夏宁想要制止,为时晚矣。 一小队西疆军冲着她们杀来! 迅速就将娘子军与夏宁围困起来! 夏宁攥紧了剑柄,脸色发白,额上渗出冷汗。 身后的娘子军们更是慌了神色。 “夏先生……怎、怎么会有这么多西疆军……” 她们盯着眼前面目狰狞,看她们的目光如同猎物般赤裸裸的眼神,就让人心生反感,但他们的人数众多,更让人心生恐惧。 甚至连问话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夏宁故作镇定。 目光与他们周旋。 眼前的西疆士兵至少有六七十人,而她们只有二十多人。 胜算并不大。 而且—— 这些西疆男人看着她们的表情皆是一脸淫邪,低声用西疆语交谈着,偶尔出发猥琐的笑声。 尤其是在看夏宁时。 她无疑是其中最为出挑、明艳的猎物。 夏宁咽下口水,挺直瘦弱的身板,目光犀利,言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们人数众多,我们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远处有他们的坐骑,等我一声令下,大家只朝着一个方向杀出去,能抢到坐骑的骑了立刻逃,没抢到的也直接跑!切勿回头!听懂了么!” 西疆人见她低语,听她声音虽清冷有力,但嗓音动人。 再配上她艳色飒爽的眼神情,就足以让男人生出一股占有欲,恨不得立刻就将她降服于身下,看着她哭的梨花带雨的哀求模样。 在夏宁一声令下豁出性命杀出去时,他们也一起围攻上来! 刀光剑影,厮杀一片。 有人倒下,有人受伤,也有人被她们刺中。 正在她们将要杀出一条血路时,远处又传来一片步兵靠近的声音。 夏宁的眼前骤然降下一片黑影。 娘子军们杀得个个红了眼,身上皆是负伤,她们咬着牙鼓着腮帮子:“先生!我们护住你!你逃吧!” …… “小姐……您珍重……” 是竹立的哭声。 …… “活下去!!” 是商大哥的嘶吼声。 …… 还有梅开的以死护主…… 而到了如今,她却还要被娘子军护着—— 曾几何时,她也为谁豁出性命过! 夏宁眼眶迅速泛红,眼底爆发出厮杀怒气,她强撑着早已体力不支的身躯,挥动着手中的长剑,一步上前将娘子军们护在身后! 若再让她背负着这么多娘子军的性命活下去,她这一生,该会有多累…… 这一回—— 也让她做一回有用之人! 她们豁出性命的厮杀,而西疆军却像是在拿她们逗乐似的,左一刀又一刀,并不下狠手。 直到夏宁眼神肃杀,一手握剑,欺身上前靠近一个西疆士兵,那西疆人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迷住,夏宁冷笑一笑,另一手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的脖子! 随手单手抓住他的身躯,那他的身体当作盾,撞上其他西疆士兵的大刀! 这般狠辣的手段,简直难以想象是出自一个妇人之手! 夏宁杀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乘此时机,她顺手拉住一个娘子军狠狠推了出去,“去吧——活下去——” “先生!!!!” 夏宁急急转身,不知谁的刀刃将她束发的簪子打落。 一头乌黑的发散开,隐约能看见她明艳的惊人的面庞,脸白红唇,腰肢纤细,脚下动作柔中带刚,收起剑刺,便是连杀人都美如画堪拓。 如此炮制。 她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打法,竟也被她送了两三个娘子军出去。 看她们骑上马远去。 夏宁嘴角的笑容就愈发妖冶一分。 她浑身染血,脸色愈发苍白,唇色却愈发红艳。 美若妖姬,让人为之着迷。 那些西疆的士兵眼中的垂涎却逐渐变成了恐惧,开始下杀手。 夏宁体力不支,被她护住的娘子军们越来越少,倒下的越来越少…… 就在她还要将一人送出去时,刺出的匕首失手,心脏抽痛的一瞬,眼前骤然黑了下来,浑身瘫软失去了力气,栽了下去。 这一瞬间,她听见了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 纵使她有千万的不甘,但此时也不得不认命。 这一生,她拼命、努力的活着。 直到最后一刻,她也不曾放弃。 只是…… 对不起了啊。 梅开…… 竹立…… 她没能去成江南…… 对不起了,商大哥…… 她闭上眼,最终眼泪滑落。 …… “夏氏——!!!” 一道怒吼的声音在她耳边炸裂。 随后她就感受到有人将她牢牢护在了身后,刀剑铿锵声不绝于耳,护着她的人裹挟着一身浓郁的血腥气,但他寸步不离她。 是…… 他么。 她强撑着力气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高大健硕的背影护在她的面前,仅凭着一柄长剑大杀四方。 剑法招招夺人性命。 局面被扭转。 不多时后,又赶来几人支援耶律肃。 有了支援后,耶律肃彻底抽身,他侧过身,甚至连正眼都不给她一个,只能看见他满面冷怒之色,嗓音更似淬了寒霜:“还能自己走?” 态度冷漠的,仿佛刚才撕心裂肺喊她夏氏的声音不是出自他之口。 夏宁单手撑着地,不知为何,强撑着点头。 耶律肃持剑,大步流星的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撤退!” 他的亲卫们不再恋战,掩护着仅存的几名娘子军后退。 夏宁咬着后槽牙,想要从地上站起身,却怎么也做不到,她正要呼救时,已杀出去的耶律肃猛一转身,蹲下身,单手将她抱起,冷声命令她:“抱紧我。” 夏宁连抬手都无力,只能靠在他的胸口。 耶律肃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虚弱,眼尾的杀意愈发浓郁。 单手持剑,动作愈发雷厉风行,带着亲卫彻底杀出重围! 逃离后,他们不敢停下歇息。 耶律肃换成双手将她圈住,脚下步履生风,耳边风声烈烈。 他的气息那么冷,但身上却滚烫。 胸口、臂膀上,似乎还有温热粘腻的鲜血渗出,血腥味愈发浓郁。 夏宁伸手,在他胸前轻擦而过,两指拈了下,眼神有些无神的抬头看向他,连她自己都未发现眉心蹙着:“你受伤了?” 身后追来的西疆军中,不知谁高呼了一声:“前方发现南延的耶律肃!冲上去杀了他殿下就会赏赐大将军之位!金银无数!” 财帛权势动人心。 西疆军气势大涨,迅速追击上来。 身上有坐骑的西疆军速度极快,直奔耶律肃而来,卑鄙的从身后偷袭—— 耶律肃松开抱着夏宁的一条胳膊,反手握剑直接解决一个杂兵,脚下步子的速度丝毫不见慢下来:“死不了。” 但接着,追上来的西疆士兵越来越多。 耶律肃要保护怀中的夏宁,一手又要抱住她,仅有一条胳膊反击,加之身上失血过多,在接连解决了三四人后,没躲开一人的偷袭,被甩来的飞刀刺中小腿,他的膝盖猝然软下,整个人直直跪了下去。 即便如此—— 他也不曾将夏宁摔出去。 而是用单臂撑住了,未曾伤到她一分一毫。 但胳膊、腿上的伤口不停的在渗血。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地上已流下一小滩血迹。 “将军小心——” 亲卫迅速在四周护卫。 夏宁紧紧皱着眉:“你若不行,我可以自己走。” 她的话引来耶律肃的一声冷笑,眼神阴冷的落在她面上,反讽道:“你自己走?怕不是还没走到内城就已经没命了。” 他调整了气息,咬着牙槽,用力拔下刺入小腿的匕首,又用剑鞘拄地,支撑着身躯站了起来。 自这之后,耶律肃与亲卫干脆抢了几匹马,疾驰着将身后的西疆军甩在身后。 夏氏的视线逐渐恢复。 她看着被亲卫带上马匹的娘子军,从最初的二十多人,变成了只余下五人,即便活着,也都个个身负重伤。 这些日子,她见多了生死,心脏应当已经麻木了。 在这些权力争斗、阴谋算计之中,要杀人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但为何她的胸口疼痛的几乎要了她的命…… 拽着缰绳疾驰的耶律肃敏锐的察觉到她气息的紊乱,垂下视线一眼,见她满脸泪痕,嘴唇已呈现出紫色,他心猛地提起,厉声命令:“不许哭!” 夏宁闭上眼睛,气若游丝。 紧绷的身体柔软下来,脑袋也支持不住了,靠在他的胸前,淡声回道:“我没哭……只是……心疾……发了……” “夏氏!” 他呵斥催促着马匹,双腿用力夹着马肚,双目通红,死死盯着近在眼前的内城。 夏氏! 没有我的允许你绝不准死! 你不是曾许诺我携手至白首吗! 未至白首,你岂敢离开我! 第139章 失而复得竟是这般感受 耶律肃一行人回到内城后,陈副将立刻命人开了小角门将他们迎进来。 见人人浑身都是血,那模样恐怖得像是从炼狱恶鬼口中爬出来的,尤其是将军的样子,胳膊上、腿上还在流着血! 他快步上前,紧张万分:“将军,您、您——” 靠近后才看见将军怀中还抱着一个女子,他不认得夏氏,但看将军如此紧张的模样,怎还能不明白,“这……” 耶律肃越过他疾步进入内城,压着阴沉的嗓音急声道:“准备一间干净屋子,再找一个郎中来,速去!” 陈副将连忙在前引路,“前面那儿,属下刚命人收拾出来几间屋子!” 耶律肃顺着他指的方向迅速走去,速度快到陈副将小跑也撵不上,才跟上了些就听见将军冷声下令:“不必管我,你留下照顾其他兄弟。” 军令当从。 陈副将止步,和道:“属下遵命!” 目送耶律肃进入屋舍后,他才转身回到内城城墙脚下就看见一个黑影从面前蹿过,他愣在原地想了须臾,那是谁来着? 那是—— 陈副将一拍脑袋:“那个年轻小妇人!” 她不折不挠的闹着要出城去,他嫌小妇人呱噪,生怕她真的逃了出去坏事,这才不得已将她锁了起来。 结果却被她给逃了出来。 就见她扎进了娘子军的队伍里,一个个寻过去,最后颤抖着嗓音问道:“我娘呢!婶子,我娘去哪儿了?” 娘子军们却沉默了。 佟春花的情绪却爆发了,哭吼着问道:“她人呢!” 娘子军都是兖南乡人,有些妇人更是看着佟春花长大的,她们历经了一场又一场的噩耗,被折磨的身心俱疲,此时听着佟春花的哭喊声,才发现她们已经连眼泪都快哭不出来了。 只是心口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 “春花,你……节哀顺变……”有一位妇人安慰道。 佟春花愣了,喃喃自语,“我娘死了……?为什么?!她没从暗道里出来?不、不可能!她——她知道我替先生传话去了,肯定会跟着先生的!” 声音逐渐提高,双目含泪,仍不死心。 “你娘她是和我们……一起出来了……但我们途中对上了西疆人……她没挺过来……就……” 听闻噩耗,血气上涌。 佟春花紧紧咬着牙关,铁青着一张脸,晕了过去。 娘子军们无暇自顾,扛着受伤的身体,手脚慌乱的照顾着她。 不知何时,傅崇走到陈副将的身后。 见了那边的混乱后,忽然开口道:“那小妇人的夫君在公孙仲屠杀兖南乡时没了,她父亲四五日前突发疾病没了,如今母亲也死了。” 陈副将听后,看着佟春花的眼神中多了些同情,不忍叹息道:“原来是个可怜孩子,生不逢时……” 但说完后,却又觉得这词不对。 南延国力昌盛,才收服了东罗。 为何一个偌大的兖南乡会变成这样……活着的,怕是只有面前这几个妇人吧! 傅崇眼底腾起浓浓恨意,紧握拳头。 一向温润的面庞之上生出凌厉杀意,“祸起西疆,可恨我那时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否则拼上性命也要杀了那景拓!” 陈副将嘶了一声,这才想起罪魁祸首,“那个景拓莫不成就是西疆大军阵前向将军叫嚣的那人?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傅崇闭了闭眼,调整情绪。 他身体尚弱,武力全废,过于的情绪只会给身体造成负担。 在此开口时,情绪已然平静,但言语间夹杂着些许冷意,“这几年他以‘景拓’之名在北方这一带行走,在西疆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却藏得严严实实,无人知晓。不过他既然在大军前露了脸,或许现在去城外随便抓个西疆校尉或以上的,就能问出他的身份。” 陈副将到底是武将,经傅崇一提醒,这才拍脑袋:“我这就去逮人把那鳖孙子的身份扒个彻彻底底!” 外城扛了三四日,最终大军退回内城。 内城里的百姓个个慌乱不安。 且又听闻那些西疆军在外城屠杀老弱病残,凌辱妇人,种种恶劣行径,让百姓们在恐惧之中更添一份愤怒之情。 竟有不少人身强力壮的跑来要求投军,抵御西疆、捍卫南境内城! 那些满肚肥油的富商们、粮行、药行,则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个个都找到了陈副将跟前来。 上下团结一心固然令人欣喜,但陈副将本就是个粗人,忙的恨不得一个人当七八个人,最后实在扛不住了,把重伤的傅崇、亲卫们也拉了出来干活:“但凡诸位还喘两口气就不能弃我于不顾!” 在险些被暴打后,陈副将抱着脑袋逃窜:“等到只剩下一口气了再去歇着!” 事情也是真的多。 南境军伤亡惨重,军队要重新编排,放哨、值岗、巡逻的士兵更是要立刻安排起来。 还要接收城中百姓的接济。 受伤的将士也需要医治,地方也得另外挪腾出来等等等。 哦,对了! 外城失守也需向京城递去八百里加急,后援大军迟迟未到!军饷迟迟不到!这不是真要打算耗死他们吗! 但这个折子要将军写。 可将军进了房后就没出来过,眼看着月上树梢都没动静,甚至连放在门口的夕食都没拿进去。 他捏着折子在门口徘徊了几遍,最终拉了个小兵,清了清嗓子,一派正经道:“来,你给我站这外头守着。” 小兵一脸懵:“啊?” 陈副将一个巴掌拍他脑袋上:“啊什么啊,站着!这个拿着!就在这儿等着将军出来!” 小兵分外委屈的摸着脑袋,“是,陈将军……” - 室内的血腥味浓浓不散。 夏宁昏迷不醒,气息孱弱又不平,脸色苍白毫无一丝血色,唇色发紫,浑身冰冷,便是盖上了所有的被子也暖不起来。 护心丹已然喂下,唇色略有好转,但人迟迟未醒。 耶律肃替她包扎好伤口,又脱去满是血迹的衣裳,动作极尽温柔,甚至连自己身上的伤口都顾及不上,在安顿好了夏宁后,他才草草给自己包扎几处仍在流血的伤口,将盔甲、带血的外裳脱去。 之后便一直守在床边。 只是连日苦战,他几日都不曾合眼,身体疲惫至极,竟是坐在床边,暖着夏宁冰冷的手就睡着了。 不知多久,拢在手中的手指牵动了一下,耶律肃立刻醒来。 就见夏氏睁开了眼睛,眼神虚散着。 他惊喜过望,眼中的深情来不及遮掩,就这么凑到她的面前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在看见夏氏微妙的神色后,他才想起什么一般,略有些狼狈的闭了闭眼睛,掩去眼中的诸多情绪。 再次看向夏氏时,已然恢复了冷面肃杀的模样。 只是说话时的声音仍透着些许温柔,像是怕惊吓到了她。 “谢安曾开给你的药方背下来没,我命人去抓药。” 夏宁意识混沌,胸口的疼痛丝毫没有缓解,眼睛视物不明,即便耶律肃离得这么近了,她也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隐约感受到他的紧张、担忧。 耳边,他的声音模糊又遥远。 歇了片刻,她才启唇,嗓音嘶哑,无力的报出一个方子。 身体累极了,疲倦极了,像是要将她拉着坠入黑漆漆的地狱之中,她无力抵抗,只得闭上眼睛。 耶律肃见她又闭上了眼,气息愈发孱弱。 立刻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指尖微微颤栗着。 探到了微弱、温热的气息后,他紧绷的身躯才松懈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眼中温柔、炙热的视线笼罩着夏氏的面庞。 他不曾得知,失而复得竟是这般感受。 他更不曾彻底明白,究竟从何时起,夏氏已在他心中占据着一席之地,哪怕她满口谎言、于他虚与委蛇、甚至想方设法的逃离自己。 耶律肃试探她鼻息的手,变为手掌,轻轻抚摸着她微冷的脸颊。 心中情绪交缠复杂。 但欣喜足以盖过那些显得无关紧要的情绪。 - 片刻后,紧闭的房门打开。 傻站在门外的小兵见将军终——于——出来了,连忙把折子与便携的笔墨一并递过去,头一回与将军直接说话,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将军,折——” 耶律肃眉间神色冷冽,仅扫了小兵一眼,看见他手中的东西,接过后将药方一字不差的写了下来,随后扔给小兵,“按着上面的方子去抓药,立刻送来。另,再把傅崇、陈蔚一并叫来。” 小兵下意识的挺直腰杆,立刻答“是!” 但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写满了药方的折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耶律肃见他还不走,语气愈发寒冽:“还有何事。” 小兵手一抖,死死捏紧了折子,后背冒冷汗:“这是……陈副将军让您写了递去京城的折子……” 可眼下却写满了药方子,怎么送啊! 耶律肃面不改色,甚至连眼底一丝波澜都未起,扔下一句话便回屋去,“再去取一折子送来。” 小兵这才敢转身拔腿就跑。 本以为要绕大半个内城才能找到陈副将,一到城墙根儿下,就看见他在忙着接收百姓捐献的物资,抬头看见小兵捏着折子出来后,他才一拍脑袋,想起了这件事儿。 陈副将跑到小兵跟前一把夺过折子,又随手点了一个骑兵过来,命其立即八百里加急把折子送出去。 动作快到让人没余地反应。 安排妥当之后,他又忙着继续回去轻点物资入册。 结果被小兵扯住了袖子。 忙了一整夜的陈副将张口就要骂孙子,小兵急的手脚并用:“将军不可啊不可!那是夫人的救命方子啊!” 陈副将皱眉。 夫人?是谁? 我靠!夏氏啊! 夏氏的救命方子! 等到他明白过来,递折子的骑兵已经上马飞驰而去,陈副将扭头狠狠剐他一眼:“你早说啊!!!” 第140章 他竟是西疆第一皇子? 陈副将自己拔腿追上去,甚至连马都来不及找了,扯着嗓子吼:“前面的给老子停下来!!!” “折子不送了!!!” “快回来啊!!!” 追了两条街才将折子追了下来,累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剩下喘气的份儿,小兵慢了几步才追上,陈副将折子扔给他,气喘吁吁的道:“立刻、马上、去、抓药!” 说完后,用手指着远处,命他赶紧去。 小兵刚开口:“将军——” 陈副将这一日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又狠狠跑了这么一截路,累的有了些脾气:“闭嘴!快去!” 小兵这才灰头土脸的去抓药。 陈副将在原地坐了会儿,接受了不少巡逻兵的关心,又觉得不太放心,跟着小兵一起去抓药,盯着大夫将药熬上了,他才看了眼小兵,见他站的笔直、一副紧张过头的模样,心想是自己刚才凶了些,吓到了孩子。 轻咳了声,摆出亲民的架势,闲聊似的问道:“将军的折子没写,有没有让你给我们传什么话啊?” 小兵点头,“有。” 陈副将笑眯眯的点头:“真有啊,那你说来听听。” 小兵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将军让您与傅崇将军去——” “什么?!!”陈副将气的几乎晕厥,抓狂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小兵万分委屈:“是您让我闭嘴……” 陈副将气的想骂娘,但看着孩子一脸无辜委屈的样子,硬生生把怒气咽了下去,朝外走了两步又杀回来,一头一脸的恼怒:“傅崇呢?你通知了没?” 小兵点头:“在来抓药时遇见了傅将军,说了……” “卧槽,你小子就坑我是吧!”陈副将伸手抓了把发髻,拔腿飞奔,自从升上副将之后,将军说行事需得谨慎稳重些,这些年陈蔚也逐渐历练出来了,谁知今夜一夜就将他打回了原形。 风风火火赶到了屋前,敲门进屋后,傅崇已在里面。 房间里门扇紧闭,血腥气散不去,有些憋闷。 屋内没有屏风遮挡分隔,只将床上鸦青的床幔放了下来,遮住床上之人的模样。 他们站在桌旁,离床榻有些距离。 陈副将不敢再做打量,只是听着将军仔细过问内城事宜,多是他答,答得有不足之处的,由傅崇补充。 耶律肃看向面前的两位属下,眼眸似带赞许之色:“辛苦了。陈蔚这次做的不错。” 陈副将立刻抱拳回道:“属下不敢居功!全靠傅将军与其他亲兵协助!” 耶律肃看向傅崇,“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傅崇开门见山,素来平和的眉间布着焦虑之色:“眼下时局不容乐观,我军与西疆不论是从军粮还是战力都悬殊过大,后援若再不到,恐怕……支撑不了几日了。” 耶律肃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边防图可有带来?” 陈副将刚想说他去取来。 傅崇就将边防图从身后抽了出来,平铺在桌上,看的陈副将心中忍不住心生赞叹之意。 而耶律肃与傅崇围绕着边防图开始布局,商量如何御敌、制敌之策。 两人思绪敏捷,又善谋划,陈副将听得不免有些费劲。 商量定后,陈副将听着刚才的布局,除了高呼厉害牛逼之后,说不出其他话,但什么话都不说,未免显得他不关心战局,只犹豫着问道:“这——后援大军何时能抵达?” 傅崇也看向耶律肃,“以现有的战力配置实现方才的计划恐有些勉强,与你随行前来的大军迟迟未至,恐怕是遭人伏击了。” 耶律肃冷笑一声,“伏击?就算是西疆、东罗在南延境内齐齐联手,也绝无可能灭我亲率的八千精兵。更何况,所谓的伏击只可能由尚在南延逃窜的图赫尔下手,无非是在食物中投毒罢了。” 这番傲然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无端让人心生澎湃之意。 这是骠骑将军才有的底气! 傅崇深思一瞬,随即眼神一亮,“您将谢先生安插进了军中?” 耶律肃眼生狠色,“为了捉图赫尔活口,我可是下了血本,希望她不要令我失望才是。”说罢,他眼神一扬,看向面前的两位副将,“告诉众将士,少则两日多则三日,援军必定会到。” 援军! 还是八千精兵! 不止陈副将激动起来,傅崇也像是松了一口浊气,整个人不再紧绷着。 陈副将摩拳擦掌,顿时觉得自己身上又有了使不完的劲,看着两人一眼,“我这就去把好消息告诉军中的兄弟们去!” 他风风火火的来,走的也是风风火火。 只是难得心细一回,临走时将门合上了。 耶律肃与傅崇是上下属的关系,但两人自小就认得,更似兄弟。 有些事旁人问不得,但傅崇却能关切几句。 他看了眼床幔的方向,轻声问道:“夏娘子如何了?” “如今靠护心丹吊着命。” 护心丹吊命? 傅崇眉心不禁皱起,“她是什么病症?连护心丹都护不住?” “说来话长,之前伤了心脉。这次经历兖南乡一事后复发了。”耶律肃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并不想提起这些事。 傅崇自然不再追问。 偌大一个兖南乡只剩下外头那几个娘子军活下来,其惨烈程度,非他们外人能想象得到的。 没有外人在场,耶律肃也不强撑着身体的疲惫。 他坐着,手揉着眉心,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倦色。 傅崇正打算离开时,又听见耶律肃冷不丁说了句:“那个景拓的身份去打听清楚。” “今日我和陈蔚也说起他了,陈蔚下午的时候派人出去抓了个西疆的校尉回来,刑具还没用上就问出来了。景拓亦是他的真名,这几年他以景神医的名号行走在南延北方,将他西疆的真实身份瞒的严严实实——西疆的第一皇子。” 耶律肃揉着眉心的手放下来,眼神掀起,目光森冷的能穿透人皮骨肉般,“第一皇子?他竟然就是第一皇子?” 傅崇点头,看他神情变化,有些不安:“是……”很快,他便想起了经年旧事,言语间便有些顾忌,“难道当年禾阳长公主的死……” 耶律肃猝然冷笑出声,声音却咬牙切齿,字字句句夹恨:“我尚未去找他们索命,他倒是成了第一个找上门来送死!” 傅崇不敢继续多言。 再往下,便是耶律肃内心不可触及的禁忌。 好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将军,药熬好送来了。” 门外之人的声音隔着门模糊的传来。 耶律肃才收起浑身的杀气,傅崇去开门把药接了进来,放在桌上。 他的武力全废,手不能持重物,连一碗汤药他也端不稳,不得不两手端着才不至于泼洒出来。 耶律肃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傅崇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他虽待人亲和,藏在温柔皮囊之下的心高气傲却是连耶律肃都不输的。 耶律肃收回视线,像是不经意的提起:“等谢安到了,让他替你清除体内余毒。” 傅崇敛眸,淡淡一笑,说的云淡风轻:“即便除尽体内余毒,我一身武功也回不来了。如今我只想要取景拓的性命,已泄心头之恨。” 言语之下的恨意却在狰狞。 他也曾是名满京城的少年郎,将来的武将重臣。 但如今一身功夫全废,今后他的官途怕会止步于副将之位,甚至沦为军师一职,再也无法上阵杀敌,只得纸上谈兵。 二十年的勤学苦练,一刀一枪练出来的功夫毁于一旦,谁能不怨不恨? 更何况心高气傲如傅崇。 耶律肃站起身,正色道:“只要有我在一日,谁都动不了你在军中的地位。” 男子重诺。 耶律肃更不轻易许诺。 傅崇心中感激,但男人之间哭哭啼啼未免可笑,他冲着耶律肃抱拳,铿锵有力:“多谢将军!”话音一转,就道:“药正温热,将军好好照顾夏娘子,外面的事情交给我与陈蔚即可。” 他许诺傅崇今后的权势。 傅崇便让他暂无后顾之忧照顾美人。 这么多年,傅崇的自尊心也从不允许他无功受禄。 耶律肃:“辛苦你们。” 傅崇揽袖一笑,清风霁月,然后说的却是:“不辛苦,命苦。” 耶律肃嘴角抽了下,“滚吧。” - 灌下汤药之后,夏宁的唇色好转了不少,气息也逐渐平稳。 这一夜安宁,到了将要破晓时,西疆偷袭,开始攻城。 这间屋子就在城墙根下,能将所有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嘈杂、悲壮。 这一场战事过去,又有多少南延将士牺牲、受伤。 偷袭的规模并不大,傅崇等人甚至没有来通禀他,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后,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重归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叫声。 那也是大夫下手狠了,伤者没忍住。 夏宁醒来时,屋子里不见一丝灯火,而窗外已破晓,晨光从纸糊的窗户口撒入,笼罩在耶律肃的身上。 他背对着,孤冷的背影站在窗前。 周身一圈晕黄,恍若遥不可及的神祇。 夏宁撑着胳膊想要爬起来,却惊动了耶律肃。 他回首看来,暗影投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眼底暗黑如不见光的深海,周身的晨光却那般温暖,极大的反差,反而令他更像是悲天悯人的孤高者。 两人视线相触。 夏宁想到的却是,若她能有如此冷血,置身事外,这一辈子会不会更逍遥自在。 而非是—— 因他不顾一切救下她的命,她就逐渐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第141章 嫁我为妻,执手至老 两人的对视,不知是谁先收敛了视线。 无声的安静被打破。 耶律肃从微薄的晨光中走,周身的暖色褪色,浑身只余下冷色,“继续躺着,别起来。” 他快步走至床边,言简意赅。 夏宁停下了起身的动作,依从着复又躺下去。 他在床畔坐下,常年持剑持鞭的手此时却仔细周全的替她盖上被子,眼神却未看她一眼,言语极冷道:“这会儿倒是肯听话了。” 夏宁眸色平静,这份冷静令她面上的妖冶之色淡了许多,“要与阎王小鬼搏命,自然要听话些。” 她不笑,面上不刻意绷着冷色,就这么躺着,气息舒展着,仿佛她本性就该如此。 耶律肃收回自己的手,淡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听我的话只能保命,若想活的能跑能跳,还需要听谢安的话。” 夏宁眉眼一怔,有些错愕的看向他:“谢先生也来了?” 谢安是府医,还是毒医,理当不会随行。 且军中也有军医。 耶律肃:“我率亲卫先行赶来南境支援,谢安随大军还在后面,过几日就能抵达。” 大军……? 夏宁皱眉,疑惑道:“但大军不是已经全军覆没了么……图赫尔她——” 话尚未说完,耶律肃冷气森然的眼神射来,“你听谁说的?景拓?”说着,语气冷似一把把锋利小刀,“是啊,你们以师徒相称,他百般护你周全,这些事他竟然也不瞒着你。既如此,你又为何要背叛他留在南境?” 夏宁深谙男女之道。 这段措辞,她如何能听不懂话外之意。 心目一时情绪错乱。 服侍他的三年之中,她也曾用心动情过,一环环的心思耗在他的身上,只为让他为自己动情。 以前他何曾这般计较过这些事。 可如今却是情根深种了。 只是啊…… 是否太迟了。 夏宁面色淡淡,掀起眼睑,杏眸中微波漾起,眉眼间的风情又起,似是又变回了以色侍人的外室,“将神这话……”她嘴角漾起,似笑非笑,“难不成是醋了?” 吃醋? 他? 耶律肃脸色骤然蒙上一层霜寒,直接站起身,袖子甩的帛锦作响,视线睥睨,视她如视一个可随意拿捏的奴仆:“夏氏,切勿忘记你的身份。你仍是我的外室,却与其他男人苟——” 夏宁嗓音清冽,视线毫不畏惧的迎上去:“将军莫忘了,外室夏宁已经死了!” 针尖对麦芒。 谁也不肯服软。 耶律肃眼底卷席暗色,但尚存着理智,顾忌着她身体孱弱,克制着怒气。 欺身逼近,粗粝的手掌将她的脸颊捏住,吐出的气息灼热,暗哑着嗓音质问:“告诉我,你如今是谁?这具身子又是谁的,说!” 夏宁将他的怒气一览无遗。 越是这样,她却是心凉如止水。 她轻笑一声,“说了又如何,让你再将我收为外室?再又因你一次次被人陷害、算计,又因你逼得我身边接连离去,让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如何无能,连一人都护不住,是吗?您这样做,究竟是爱我,亦或是要我的命?” 她愿意伪装时,情话连绵,说的人齿尖都发酸。 她不愿意伪装时,句句犀利。 但,耶律肃眼中的怒色逐渐褪去,捏着她脸的手也放松了力道,低声反问:“还记得你曾许诺,要携手至白首?” 竟是那时候说的话…… 他居然还记得? 夏宁心尖微颤,嘴角扬起一个极浅的讽刺浅笑,“戏子无情,娼妓无义,什么山盟海誓甜言蜜话,不过是哄恩客为我们大把大把掷银子的话罢了,您竟然还当真了?” 耶律肃神情愈发镇定,语气变得温和,却步步紧逼不放:“那你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夏宁下意识就扬起视线,言语尖酸刻薄:“西疆已兵临城下、南境外城失守内城苦苦死守,堂堂骠骑将军竟然还有心思与我在这谈——” “我却当真了,”耶律肃深深望着她,眼中的冰霜寒气散去,似有深藏的情绪破蛹而出,它藏得那么深,缓缓显眼,灼热的让人心惊,“夏氏,待此役结束,嫁我为妻,执手至老。” 夏宁的眼瞳骤然睁大,满目满脸皆是惊愕:“你、你疯了?我——” 她尚有那么多反驳的话想说,情绪失控,心口剧痛,每跳动一下就几乎要她的命,脸色涨红,喘息失调。 耶律肃也慌乱了眼神,又拿出一颗护心丹给她服下。 待她面上的痛苦之色淡去后,轻轻将她劈昏,令她睡去。 直至她平稳的躺下后,耶律肃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净湿。 他捏着空了的瓷瓶,里面的护心丹已然空了。 若再来一次,若谢安来不及赶到南境,怕是—— 是他急切了,失了冷静。 只是,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会说出‘嫁我为妻’这一句话,他看中出身尊卑,仅仅动过要将夏氏扶为妾室的念头,这对一个娼籍出身的女子而言,已是破例。 但这句话说出口后,他也不曾后悔。 等到灭了西疆,手刃那些凶手,届时,他不负天下更不负皇室,到时,他一一身功成名就,难道换不能换来一次任性? 若京城容不下她,他们可以浪迹江湖,居无定所…… 一方小院,日子安宁,还有夏氏。 这竟是耶律肃第一次对平淡的日子有了些许向往。 - 自这一次后,夏宁再不曾见过耶律肃。 战事频次渐多,城墙上的厮杀声不断,有时一日也没有多少安宁的时候。一批批的将士上去,一批批受伤的将士下来。 连她屋外都搭起了简易的帐篷,开始收治伤患。 他们大多都是刀伤、剑伤,这儿的大夫手法粗鲁,甚至连空气中都带入了清热止血的药粉味。 沿着门缝穿了进来。 南境内城上下所有人都很忙,偶尔她也能听见耶律肃的声音,匆匆来匆匆去,但凡他出现后,骚乱、不安的情况会得到极大程度的遏制。 但战力不足的问题越来越明显。 夏宁仿佛成了最闲的一人。 每日喝完药后便昏昏沉沉的睡着。 佟春花来看过她一回。 这个单纯、热情,又有些莽撞的小妇人,短短三四日,形容枯瘦,整个人消瘦的只剩下一把干柴似的骨头,而点燃这把干柴的,是恨。 刻入骨髓的恨仿佛以她的精血为食,支撑着她行动。 夏宁看的心惊。 短短时日里,接连丧夫丧父丧母,绝非是旁人几句‘节哀顺变’能平息的。 两日后,八千援军终于抵达南境内城,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京郊三万驻军已在路上!他们日夜兼程,不日即将进入北方,援助边防线前,共同驱赶西疆! 这几日以血肉之躯、抱着必死信念守城的将士看见援军抵达,又听见三万大军的消息后,堂堂三尺男儿,流了那么多的血都不曾掉一滴眼泪,此时却都哭了出来。 就像是绝望之人看见了曙光。 他们知道—— 不再将孤军奋战! 朝廷没有放弃他们! 不止如此,援军还带来了军粮、药材等,数量虽不多,但正是能解燃眉之急。 南境的百姓们也纷纷在家中庆贺起来,若非军中下令不得大肆宣扬庆祝,否则老百姓们恨不得跑到墙根下一睹援军的风采。 援军抵达南境,谢安自然也到了。 前脚刚踏进南境,后脚就被陈副将命人将他请去了夏宁所在的屋子里,一进屋子,就瞧见了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夏氏。 谢安一见她那脸色、唇色,就知道—— 棘手的又来了。 只是碍于将军在场,不得表现出来。 上手一把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色黑如锅底,眼神直直看着夏氏:“上次离京之前,姑娘的心疾应当已经好了,与常人无异,为何——”他万分不解的开口:“又中毒了?” 站在一旁的耶律肃眼底微变,落在夏氏平静的脸上。 夏氏心疾复发不是因兖南乡之事? 而是—— 中毒? 可夏氏为何如此平静,难道她早就知道? 在耶律肃犀利的目光之下,夏宁口吻平静的像是在说今日午食用了些什么,“我吃了痢棘子……” 谢安一甩把脉的手,气的眼睛瞪得溜圆:“你疯了?是不要命了?不想活了?” 耶律肃立刻追问:“痢棘子是何?” 谢安努力平复自己狂躁的心情,半侧过身,还算是恭敬的回道:“将痢棘子晒干磨粉后,只需取一小撮吞服下,便能使人心脏骤停。”说完后,回过身依旧瞪着她:“姑娘不还能活到现在实属命大!” 夏宁言语淡淡,“我直接吃的晒干后的痢棘子,就只吃了两小粒。” 谢安顿时冷笑:“看样子是姑娘明知痢棘子的毒性还主动服用下,甚至还觉得自己吃的少了?”他一想到当初,夏氏哭的梨花带雨的求她说想要离开将军府,活下去,他一心软就帮了她,却没想到她却还吃上了痢棘子,现在还要他来救!早知如此,当初他又何必帮她! 他气的脸色又变为铁青,连灰白的胡子都被气的发抖:“就现在这脉象,还是全靠将军给喂的护心丹护着,否则早就该去阎罗王殿报到了!” 第142章 今后不得有孕 夏宁却沉默不语。 当时她怀着必死之心,耶律肃会在那时出现并救下她,都在她的意料之外,那些情绪,她不愿去细想。 耶律肃看着她似一潭死水般的无动于衷,冷不防说道:“给了两颗护心丹。” 谢安一听,不仅生气更心痛了。 小老头心疼的冲着夏宁竖起两根手指,还抖了抖:“两颗啊!都能救活两条人命了,还能让他们活蹦乱跳了!” 言下之意便是,给她吃了两颗,可她还只能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 看着谢安一脸心痛的表情,夏宁忍不住提醒了句:“至今,护心丹我都快吃了……三四……五六颗了吧。” 谢安用拳头捶胸,彻底不再理会夏宁,“姑娘若不想活了大可多说些话,耗尽了心力别说一颗护心丹了,就是一箩筐都救不了你。” 夏宁大难不死,愈发惜命,闭上了嘴,还向着谢安讨好的笑笑。 谢安却扭头看向耶律肃,耐着性子仔细说道:“禀将军,老夫要为姑娘施针了。因姑娘心疾严重,最忌有旁人在场扰乱她的情绪,劳烦将军移步屋外守着,再命一小卒在外看守,切勿让旁人打扰。” 耶律肃毫不犹豫的应下,清瘦了许多的面庞上,生出了短短的胡茬,令他添了几分沧桑与疲惫,也愈发显得沉稳,深邃的眼底不可探底,气势斐然。而此时,他神情郑重的向谢安道:“夏氏拜托给先生了。” 仅这一句,谢安就明白了,怕是这夏氏在将军心目中的分量又重了一分。 他凝肃道:“属下定当竭尽全力救治夏氏!” 得了这一句话后,耶律肃才离开屋子。 离开时,将夏宁彻底忽视。 屋内只剩下两人,谢安又知道夏宁本性,一边拿出施针的银针,视线在门口与她身上来回看了一眼,挑了眉问道:“吵架了?” 还不等夏宁开口,小老头自己就哦了声,接着道:“姑娘假死掏出将军府,这才一年不到,转身又变成妖女,竟然帮着揭竿起义的兖南乡对付朝廷——啧啧啧,”他摇着头,感慨道:“将军能留着你的命,已是不易。” 夏宁不为所动,闭上了眼:“谢先生,您知道的太多了。” 谢安瞪她:“这么久不见,脾气越发不可爱了。” 夏宁睁开眼,盯着他笑。 原来在这位大夫眼中,她从前那些脾气竟然算得上是可爱。 看来,待她好了后,还能继续缠着谢安学医了。 谢安被她盯着发毛。 直接一阵将她扎晕过去。 夜半,西疆偷袭,南延迎战,城墙上厮杀喊打的声音仍旧激烈,殊不知有一队没入黑暗中于无影的暗卫从城墙溜了出来,潜入西疆军营,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草,折断他们的弓箭,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待到大火烧了起来,军营里留守的将士才慌了神。 天干物燥,深夜的风一吹,火烧的就更大了。 在前线的西疆军得了后方失火的噩耗后,气急败坏的率领大军后退。 谁知—— 紧闭的南境内城城门忽然打开。 涌出来一批意气风发的南延将士,这批人显然不是在城墙上与他们交手的那一批!南延难道来了援军?! 可第一皇子不是说南延的援军已经全军覆没了吗?! 军心不稳,后方起火。 这一夜,南延精兵乘胜追击,彻底将西疆军驱赶出外城! 南延军心大振! 他们——胜利了! 把西疆那群混账王八蛋赶出南境了! 南境内城里,欢呼雀跃、喜极哭泣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被逼退回内城,援军迟迟未至……这些日子坚守之难的苦只有他们才知道,如今终于能将压在心中的大石头搬开,扬眉吐气一回。 而在他们看见外城的惨状后,愤怒化为力量。 有了第一次胜利,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景拓擅长谋算、心思敏锐、手腕狠辣,但他是空降至军队之中,突如其来强压了大将军一头,难免将士之中会有人心不服,与将士的配合更不算默契,更是从未主导过如此庞大的战事。 攻城时这些缺点能被掩盖,两军一旦对上,立马暴露无遗。 而耶律肃久经沙场,八千精兵更是他一手培育而成,将、兵配合的天衣无缝。 两军对战,西疆如何能匹敌如今势如破竹的南延大军! 几次连败下来,西疆军营之中已然出现不服之声。 将军派隐隐责怪第一皇子过于冒进,而景拓却认为士兵贪生怕死,将领们行事瞻前顾后,倘若按照他的计划,南境早已拿下。 正在他们内部出现不和之兆时,突然收到南延传递来的消息。 图赫尔已被耶律肃捉拿关押在南境城内,若想救回图赫尔,需由景拓亲自出面,孤身前去南境外城。 - 在南境内城中。 耶律肃一党正在聚集在一处商议军事,如今南延军气势正旺,需避免将士们自傲,正所谓骄兵必败。 在说道图赫尔一事后,赵刚不免担心:“西疆那个皇子真的会孤身前来外城吗?” 其他人也等待着耶律肃回答。 他眼神笃定,不急不缓的分析:“景拓为了熟悉北方这一代,两年间都以江湖郎中的身份行走在北方,可见其耐心。这两年的潜伏就为了南延西疆的这一战。西疆从大胜局面被我们扭转,用兵对战讲究知己知彼,他怎会轻易放弃这一次来见我的机会,说不定还会使些不入流的手段算计于我。” 想起景拓在兖南乡的种种行为,很难不令人赞同。 傅崇跟着问道:“若按计划,东罗公主当真要放回去?” 耶律肃听后,眼底生出杀意,语气极淡道:“活着将她送到西疆人手上,岂非太便宜他们了。” 是他们,而不是其中一人。 陈副将嘶了一声,“将军是想要这样,然后再嫁祸给西疆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比画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接着继续说道:“但东罗王好像还挺喜欢这个公主的,若是死在我们南延的南境城里,恐怕——” 耶律肃看向他,剑眉稍一挑起:“恐怕什么?” 眼底的神情在提及东罗时,语气不屑,眼神中浮着讽刺:“东罗王敢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与西疆勾结上了,妄图与西疆联手一起蚕食南延。能让东罗认清西疆对他们只有利用之意,死一个图赫尔,换来一个国家的安危,这笔账,东罗王还是会算的。” 傅崇也跟着浅浅一笑,“正好让东罗王想清楚,谁在是他们应当忠诚的主国。” 陈副将虽然没太明白,但丝毫不妨碍他感受到了两位将军嚣张、霸道的自信,心中激荡,双目崇拜的看着两人。 他们也的确有可以张狂的资本! 如果不是碍于还在商量正事,陈副将都想高呼两声—— “傅将军好帅,将军更帅!” 什么东罗、西疆,通通不是将军的对手! 在定下那日南境外城的布置后,几人才散去。 傅崇心思缜密,便与赵刚、陈将军几人仔细核对事项,确保那日的行为万无一失。 耶律肃晚他们一步才出来,恰好看见谢安从房间里出来。 这几日他一直关在屋舍里,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送进去的,大多吃两口就送了出来。 猛一见他出来,站在日头灿烂的光芒之下,一张脸煞白,眼窝凹陷,本就不胖的体型看着瘦的只剩下了一层皮包骨头,一头银灰掺杂的头发倒是在日头下晃眼。 谢安走到耶律肃跟前请安,看着活像是被人狠狠欺压奴役,走路脚下打飘,彻底成了一可怜小老头。 耶律肃肃冷的表情缓和,客客气气的说了句:“谢先生这几日辛苦了。” 谢安连忙摆手,刚想说一句军中笑话不辛苦命苦时,幸好及时住嘴,意识到自己这趟差事办的并不完美,还是谨慎些的好,不由得恭恭敬敬的拱手道:“老夫愧不敢当,还有一事要禀明将军——夏姑娘心脉耗损太过,又拖延了多日才得到治疗,老夫能力不足,只能护住姑娘的性命,却不能将病根去除。之后还需每半月服用一次护心散,且……” 他忽然犹豫了下,将头深深垂下,道:“今后不得有孕,更不能像之前那样舞刀弄枪,需得仔细仔细再仔细的养着。” 耶律肃闻言,眼底的缓和彻底散去。 眼神渐冷。 他不怕药材昂贵,只要能治好夏氏,便是要他寻遍天下奇珍异草,他也舍得。 但—— 不能有孕,不能习武,还要像一个瓷器似的小心养着? 便是他能命所有人都小心对待,夏氏能做到吗,今后一生都要活在小心翼翼之中。 谢安听他默不出声,反而后背生出一股凉意,咬了咬牙,将早已准备好的话说出口:“我已尽力,只是……心疾实在非我所擅长,还请将军恕罪!” 他战战兢兢的拱手站着。 心跳如擂。 耶律肃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皱着眉,对他这些小把戏不甚恼怒,厉声警示:“别在我面前耍这些心眼。说,谁能治好夏氏的心疾?” 第143章 如今您要,我便给 谢安惊慌的下跪,不敢再有任何隐瞒:“我年轻四处游历学医,曾听闻过,在江南有一位苏大夫,擅长治疗心疾,若能请到那位苏大夫,说不定能治好姑娘,但需尽快些,姑娘都病症再拖下去,变成痼疾病入根本,怕是连苏大夫都束手无策。” “尽快期限是为多久?” 谢安答:“三个月之内。进入冬日后,天气阴冷湿寒,体寒心弱者更是艰难,需得赶在入冬前着手治疗。” “三个月,足够了。”耶律肃似是念及其他事宜,眼底划过狠色,又淡淡扫了跪在地上的谢安,“在此期间,你只需照顾夏氏一人,若她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 他好不容易从府医,变成了半个军医,眼看着就能实现自己的夙愿,结果啪叽一下,变成了无名外室的大夫…… 谢安心中万般不甘,但面上一丝一毫也不敢表现出来,“是,将军。” 但只希望…… 真有苏大夫这号人物才行。 耶律肃进入屋舍后,傅崇也叮嘱妥当,正要命他们各自下去行事,却在离开时,余光无意看见了蹲在墙角的佟春花。 她窝在暗影之中,存在感极低。 甚至连傅崇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心死如灰的人,活着也仿若行尸走肉,没有一丝生气。 陈副将见傅崇停下脚步,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傅将军在看什么?噢,又是那个可怜的小妇人啊。” 再次提起佟春花,陈副将一改咬牙切齿,换了一副同情可怜的语气。 傅崇收回视线,并不搭腔他的同情,“今后别让旁人随意接近议事的屋子。” - 耶律肃进入屋内,屋里的血腥气散去,反而萦绕着一股苦涩的汤药气味,像是要将屋子里一桌一椅都腌渍入味。 屋子不大,又加了一个木质屏风。 他走了两步,悄无声息的立在屏风旁。 外面日头正盛,屋子里暑气倒是不旺,但她膝上仍搭着一条薄被,身后垫着几个枕头,半靠躺着。 手中握着一本书籍,垂着视线,脸上深思倦态。 不像是在看书,更像是透过手中的书,想起了什么事情。 忽而,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意。 那张苍白的脸上,顿时明媚生情。 她这般怡然自得的样子,像是回到了小院。 直到他刻意加重了脚步声靠近,绕过屏风走出来,夏宁才惊醒回神,有些诧异的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他—— 是何时进来的? 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这一场大病后,夏宁自觉大不如之前,此时才真切感受到。 她不着痕迹的敛去眼中的失落,伸手将手中的书籍合上。 耶律肃在床边坐下,眼神扫过她合上的书,随口问了句:“在看什么书。” 夏宁眼神心虚的游幌了下,脸颊像是生出一丝红晕,“闲书,杂书。” 她这般反应,到让是耶律肃生了些兴趣。 他哦?了声,“什么杂书能看的脸都红了。” 夏宁面颊微红,眸子里星光点点,细声细气说道:“闺乐韵事。” 耶律肃却并无太大反应。 夏宁显然是愣怔了片刻,随即才想起,眼前之人是个素来不去烟花之地的性子,更是没有狎妓取乐、妻妾成群的癖好。 甚至床笫之事,最初都是由着她领他入门的。 后来虽…… 见自己越想越远了,她轻晒了下,回了神,却不防被耶律肃将书拿了过去,甚至还打开来看,看的还是她看的那一页。 那一页上的绘图、标注,全然都是销魂碎玉的伎俩。 自己看与被人发现看这书,便是夏氏也不浑身不自在。她连忙要抢回来,被耶律肃握住了手,他的视线还流连在书页里,看了几眼后才抬起视线,眼神越过书册顶上,如古井般的眼底微漾,语气却森冷的很,“看来谢恩还是有些本事的,都能使你看这种书了。” 他单手握住书册,用力抖了两下。 夏宁又伸出另一只手试图夺回书册,脸上的神情生动了不少,颇有一两分恼羞成怒的意思:“将军是正人君子做派,自是不懂这些歪门邪道里的乐事,男欢女爱花样多些皆是情趣。这书可是孤本,京城里那些浪荡世子、爷儿们,便是掷千斤也愿意买下来的!” 她说的又急又快,嗓音是难得的脆丽。 劈手去抢,耶律肃却没松手,反而胳膊用力一拽,夏宁身上压根儿没多少力气,一下就被拽了过去。 整个人扑入他的怀中。 如投怀送抱,被他抱了个满怀。 耶律肃不爱闻香,她身上的气息更是干净清冽,许是这些日子各色汤药喝多了,她身上也染上了一抹清冷微苦的药香。 夏宁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着。 可明明抱在怀中,耶律肃仍觉得夏氏离自己很远。 她身上是冷的,抱了许久,也不曾暖起来。 是她的病,又或许,是她的心亦是冷的。 安静了会儿,耶律肃突然开口,“谢安与我说,在江南有一位苏大夫擅治心疾,等西疆之事了结后,我们便去江南。” 隔了须臾,他才又加了两字,“可好?” 夏宁被他拦在胸前,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缓慢,却强而有力。 可在说出可好两字时,心跳却加快了些。 她眉眼垂下,眼底波澜不惊,轻轻应了声,“好。” 正这个时候,耶律肃冷不防手腕用力,直接将她捏在手里的书抽走扔在一边,夏宁这下无法再淡定了,但他的胳膊勒住了她的腰肢,她只得用手掌撑在他的胸前,皱着眉不悦的看他。 耶律肃看她面上表情多了后,不怒反浅笑,脾气极好道:“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后再还给你。” 还有些哄着的意思。 夏宁移开视线。 女子杏眸桃腮,虽眉眼有些羸弱之色,但眉眼间孱弱而生出的我见犹怜之色,掩盖了她的艳色。 这不经意流露出的神色,让人心生恻隐。 耶律肃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像是确认,又像是试探的望入她的眼底。 暗色的情愫在涌动。 距离逐渐接近,双唇落了下去。 动作温柔,耐心款款。 他哄着她,温柔的触碰她,纠缠着,撩拨着。 不含任何情欲。 只是单纯的,想要触碰她。 动情的,几乎要击溃心底坚硬的防线。 最终,耶律肃仍是将她松开了,两人四目相对,一双眼中深情浅显,一双眼底安静如水。 他嗓音暗哑,低声问道:“今日怎如此听话。” 听话……? 呵。 夏宁淡声回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反抗的了将军。” 两人间涌动的暗流瞬间凝结成霜,耶律肃脸色骤然冷下,但仍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夏氏,你非要与我这么说话?” 夏宁扬起视线,坦率的看向他:“否则将军要我如何?还让我像以前那样将您当做恩客一般伺候——” “夏氏!”他厉声呵斥,眼底卷起风暴。 夏宁冷笑,毫不畏惧道:“您愿意,我却不愿意了。京城中桩桩件件事,都耗尽了我对您的情,您利用我逼出图赫尔,眼睁睁看着我深陷囫囵,接下陛下的旨意要我的命——即便我为娼妓出身,却也不是愿意由着人这般欺辱后愿意伺候人的!如今您要,我便给,皆当是回报您的救命——” 她横眉冷眼,字字句句更是衾满寒气。 后面的话语皆吞噬。 耶律肃扣住她的腰肢,狠狠夺去她所有的冷言厉语。 他动作粗鲁辗转蹂躏,一改前不久的温柔缱绻。 一阵天旋地转,夏宁被压在被褥之中。 身躯相贴,生出涔涔汗意。 甚至口舌之中,蔓延开淡淡血腥之气。 夏宁闭着眼,像是一滩冰冷的湖水,任由他撷取,冰冷的让人逐渐平复心中的暴虐。 就像她方才说的,如果他要,她就会给。 耶律肃猛然放开她,阴沉的眼底纠结着怒色、冷色。 最终,视线在触及她鲜红的唇瓣时,压制住所有不甘。 他粗粝的指腹落在唇边,擦去渗出的血丝,一字一句如从喉咙深处吐出,“我们,来日方长。” 随即,他将她抛下,起身拂袖而去。 夏宁在他离开后,撑着胳膊从床上爬起来,但身子酸软无力,几次之后,她仍是跌在床褥之中,眉间生出烦躁的恼怒。 或许—— 他真要了自己,她就不会这般烦躁。 她狠狠闭了闭眼,将这些思绪压下去。 - 之后几日,谢安尽心尽力的照顾她,几乎将毕生所学都用在了夏宁身上。 每日滋补提气的汤药,针灸,护心散,她逐渐能下床活动。 而她与耶律肃之间的心结越来越重。 几乎所有人,都隐约猜到了他们的不睦。 偶尔出门走动时,个别将士望着夏氏的眼神充满了敬佩,看的夏宁哭笑不得,与她相识的几个将士,知道她恢复后,忙里抽空前来祝贺道喜。 娘子军更是每日都会来看她。 自从躲进南境内城后,娘子军无人管辖,却还未散,寥寥六个人,每日都按着夏宁之前的要求练功练红缨枪,有时还会偷偷跑到夏宁跟前,请她指点一二。 这些人,都是夏宁拼了性命救出来的。 她们不敢望夏宁的恩情,更不敢疏忽自己的功夫。 杀他们兖南乡的杀人凶手还活着,她们如何能放下心中的恨! 娘子军的将恨化为动力,锲而不舍的追求着变强。 只是这其中,不见佟春花的身影。 第144章 你对夏氏做了什么! 夏宁寻了佟春花两次皆无果,旁的她也有心无力,只能看着佟春花如行尸走肉般的游荡,让娘子军多留意她一两分。 或许,熬过这个坎,她能重新振作起来。 一日清晨,她走出屋舍,远远看见城墙根下严防死守,将士比平日多了三四倍,再仔细留心,发现内城之中更是戒备森严,巡逻的频次也密集了些。 像是在预备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夏宁看向陪在身边的谢安,随口问道:“今日会发生什么事吗?” 谢安对她是又爱又恨。 觉得这姑娘心忒狠,心也忒冷。 但又觉得这姑娘实属不易。 只要夏宁不逼着他教她医术,谢安对她还算是友善,听她问起了,左右瞧了眼,见无人在旁偷听,便压着声音答道:“之前咱们不是捉了东罗公主图赫尔吗,将军以此为条件要求西疆那位独身前来外城,为防止西疆趁机偷袭,内城自然需要严防紧守。” 谢安口中的那位,说的应该是景拓吧。 她收回视线,想起景拓,想起他伪装的温柔、体贴,撕去假面之后的偏执、心狠手辣,再想起自己现在仅有的一些行医之道,竟然还是他教给自己的。 这个人,演戏比她演的还要周全细致。 不禁觉得讽刺。 他们,或许是同类人也说不定。 谢安掐着时辰,开始催促她回屋歇息,不可过度劳累。 正要回去时,夏宁却无意看到一个奇怪的身影,那人坠在出城巡逻的队伍尾端,身着南延将士的衣服,身量瘦弱矮小,衣服明显大出一截。 夏宁忽然又追问道:“谢先生,今日景拓要来外城一事有多少人知道?” 小老头催着她赶紧回去,听她又问这些与她无关的事耗费心神,语气便有些不耐烦,“此等机密之事,当然是只有几位将领才知道啊,别想了,快些回去休息,否则小心我等会让扎针让你睡上个三四五六日!” 夏宁笑着应道:“好好好,我这就回去。” 脚上走着,头往回看了眼,换来小老头轻啧一声。 夏宁忽然驻足,单手捂住腹肚,皱着眉轻声哼哼,“哎哟,我肚子疼了,劳烦先生找一妇人陪我一道去方便一下。” 谢安险些将白眼翻上了天,骂骂咧咧的找人去了。 谢安前脚离开,夏宁后脚就往城墙根下走去。 夏宁生的美貌,再加上耶律肃将她护的这般仔细周全,全军上下已是无人无知她的大名。 她问起陈副将的位置,小兵们争先恐后的要护送她去寻陈副将。 陈副将在内城城墙外值守,夏宁略一皱眉,但想着自己快去快回,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找到陈副将后,夏宁将佟春花的事情告诉他,陈副将顿时气的头皮发麻,立刻抓了一个小兵命他赶紧去找人,这才磨牙嚯嚯道:“我想起来!有一回傅将军还看见她窝在我们议事屋舍外,肯定是那时候被她听墙角听去了!这小妇人整日里像个幽魂似的在内城里晃荡,大家都可怜她遭遇也就没管她,现在她这是要作甚!” 夏宁眉眼淡淡道:“拼个鱼死网破吧。” 陈副将低声咒骂:“就她?!摆明了就是去主动送死!还要给我们添乱!” 骂骂咧咧的说完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夏氏仍在,自己这般粗鲁的说话声是否会惊吓到她,不由得放柔了嗓音,笑眯眯的看着她,恰好一缕阳光洒下。 照的她肤白貌美,琉璃般的杏眸中携着疏离的冷淡,就跟画里的妖精般。 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他看呆了两眼,才猛地回神,殷切问道:“不如我先护送娘子回去?” 夏宁柔柔一笑,“不必,我自己回去即可,劳烦将军快些把春花寻回来才好。” 她低声细语,一颦一笑,惊艳了周围的士兵们。 陈副将连忙扭头呵斥他们:“看什么看!笑什么笑!认真值守,小心将军回来一个个罚你们!” 有胆大的张口反驳:“不公平!明明陈将军才是看的最起劲——” “你小子!!”陈副将紧张的耳廓通红,立刻出声喝止,扭身快步走到那个士兵面前,抡起腿就踢了过去,“还敢和我犟嘴!” 偏将士们并不怕他这没动真格的气势,笑嘻嘻的躲了两下。 夏宁看他们之间的互动,觉得颇有意思。 几日之前,何曾有过这般宽松的氛围。 而现在,耶律肃正在外城与景拓会面,他们却能放心的打打闹闹。 她看的正起劲时,冷不防听见身后传来两道衣衫破裂之声,她大病过后耳力大不如前,急忙回头看去时,只见四五个黑衣人已经杀至她的身后。 黑衣人出现的太过突然,陈副将等人才反应过来。 但—— 那些黑衣人显然就是冲着夏宁来的! 陈副将与众人里夏宁尚有几步距离,根本来不及阻止。 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将夏娘子掳走了! 就当着他们的面前! 陈副将拔步追上去,黑衣人轻功了得,他拼了命仍是被甩开了。 “将军——”身后慢了两步追上来将士气喘吁吁,脸色明显紧张起来:“那是西疆的人吗?怎么办?把夏娘子掳走了,要是被将军知道——” 陈副将怒瞪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赫然就是将军与西疆第一皇子的方向! 他紧咬牙槽,吐出一声‘艹’。 “怎么办!要追上去告知将军吗?” 陈副将扭头一巴掌狠狠拍在士兵脑袋上,“追什么追!他们去的就是将军那儿!我们现在追上去不就是中了他们的计!” 他一身戾气,走回城门口,握剑的胳膊高高举起:“给老子死守住内城城门!连一只苍蝇都别给老子放进去!!!” 一声令下,众军听命。 “是!将军!” 西疆那几个黑衣人潜伏在城外已有多时,他们竟然都没发现!这才是让陈蔚更后怕的。 如果—— 如果因他之过将西疆人放进内城,他就是以死谢罪都是死不足惜! - 耶律肃表面上仅带着一支亲兵,再加上赵刚、傅崇这二人,但瓮城四周布满精兵,只要西疆人胆敢出手,就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瓮城。 景拓如约孤身前来。 但瓮城外暗地里跟随了多少人,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面对南延的森严戒备,景拓根本未放在眼里,坦然只身进入瓮城,单枪匹马,仅着一身盔甲,手持一柄长剑。 进入瓮城后便翻身下马,视线落在一旁的图赫尔身上。 意气风发的东罗公主,此时像是个囚犯似的,用粗麻布裹得紧紧的扔在地上一角,只露出一个脑袋,嘴巴里还塞着布团,狼狈不堪。 在景拓现身后,图赫尔涣散的眼神才有了些光彩,求助的看向他。 景拓的视线却从她身上轻轻扫过。 “上回与耶律将军遥遥见过一面,当时情况特殊,还来不及自报家门,在下西疆景拓,幸会。”景拓双手抱拳,言语间尽是虚伪的客套,面上的温和之意也如一张面具。 耶律肃掀起冷冽的视线,薄唇轻启,吐字冰冷:“西疆第一皇子,弑母杀弟,如雷贯耳。” 边境的疾风吹过,刮得人脸颊生疼。 景拓的视线也在疾风过后,闪现一丝狠色,他眯起眼,若有所思:“你如何知——”话音戛然而止,他旋即嘴角拈起一抹冷笑,“原来是你,当年只身杀入西疆欲夺回那个女人尸首的少将。” 疾风更甚。 耶律肃眼底卷席滔天暗色,他握紧手中剑柄,只需他一个动作,就能立刻要了眼前这人的性命! 但—— 他还有事情没有问出。 他压制住心中翻滚的恨意,“当年我母亲怀子,而你已成年,即便她生下皇子,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与你毫无威胁,为何你们还要对他们下杀手?!” 景拓却不曾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的道:“当年我在你身上下了蛊,非处女之血不可破,不知是谁——” 哗啦! 耶律肃抬起左手,瓮城四周潜伏的精兵弓箭手立马现身。 一张张剑拔弩张的弓箭架起,锋利的箭头齐齐瞄准瓮城之中的景拓。 一声令下,他就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景拓嘲弄的笑了声,“耶律将军这是被我揭穿了当年的遮羞布,恼怒了?真不知道给你解蛊的那位姑娘如何承受的住——” “射——” 景拓几乎在同一时间吼道:“将军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你臻爱的夏氏为何会频发心疾——” 耶律肃视线一颤,杀气四溢。 他撤去命令,但下一瞬已经来到景拓面前。 两人交手! 景拓身手不俗,但耶律肃发了狠劲,三四招后就已掐上了他的脖子:“你对夏氏做了什么!” 景拓被他掐的气短,脸色呈现青紫色。 “那女子……果真是夏氏……”他露出了然的神色,眼底嘲弄,似笑非笑道:“当年我给你下的是情欲蛊,为你解蛊的只有处女之血。表面看……你身上的蛊解了,但实际是到了夏氏身上……她只要动情动欲,蛊入心一分,经年累月,她会逐渐体弱体寒,再至心弱。夏氏又恰好中了……毒伤及心脉……心疾反复……再动情动欲——呃——” 第145章 情欲蛊 情欲蛊—— 动情动欲—— 伤及心脉—— 近四年间的点点滴滴一一在耶律肃脑海中快速闪过。 他杀意浓烈。 掐着脖子的手掌骤然收紧,恨不得立刻要了他的命! 就在这时,瓮城外围升起一阵骚动,随后精兵把守的瓮城角门入口处,手持武器的将士被逼着一步步后退,竟是不敢上前! 赵刚提剑喝道:“谁敢擅闯!” 才行了一步,就已顿住。 三名黑衣人在前方开路,在他们身后另有一名黑衣人用利剑抵在一人的脖颈之上,步步紧逼。 赵刚在看清楚被挟持之人是谁后,愣了一下,视线下意识看向耶律肃。 那名黑衣人恶狠狠的叫嚷:“速速推开——否则——鲨了她!” 生硬的南延话从他的口中吐出。 耶律肃在看见夏氏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漆黑的眼瞳仿佛瞬间染上血色,掐着他的脖子更用了一分力:“放了夏氏——” 景拓几乎被断气,脸色绛紫,隐隐露出痛苦之色。 黑衣人疾呼:“放了窝们点下!!” 手中的剑刃直接割开夏宁脖颈处细薄的肌肤,鲜血流出,迅速染红一片衣领,“否则——我鲨了她——” “住手!”傅崇狠声打断他,一个手势落下,一半弓箭手的箭头调转方向瞄准了黑衣人,“你要是敢下手,我就让你尝尽万箭穿心之痛!” 这威胁是下下策。 傅崇心中清楚的知道夏氏在将军心中是什么位置。 黑衣人却丝毫不畏惧,手中的剑更压近些,脖间的痛刺的夏宁微微皱眉,却未出声。 黑衣人都看不见她的眼神。 唯独迎面的傅崇将她的神色看清楚。 “放了殿下!” 黑衣人再一次提出要求。 耶律肃的目光在夏氏苍白如纸的脸上划过,最后稍稍松开手掌,景拓冷嘲一声,立刻乘势从他手下逃离,在他后退的一瞬间,耶律肃拔剑追上,速度快至残影掠过。 剑刃直刺他心口位置。 如此迅捷的动作,连景拓都生出惊恐之色,若刚才再进一寸,他的命就没了。 耶律肃却在他视线将剑移开,胳膊一划,剑锋指向地上的图赫尔,眼神冷的几欲弑人:“以你一命,她一命,换夏氏一命。” 景拓仰头哈哈大笑两声,旋即恢复满脸讽刺,手中的剑也指向图赫尔,“耶律将军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昏了头不成,区区一个东罗拿得出手的只有那些稀世毒药罢了,我早已得手,还要一个公主何用?” 图赫尔浑身一震,死死瞪着眼睛看向景拓。 极度愤怒之下,朝着他挣扎无声谩骂着! 景拓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 而是命黑衣人靠近。 黑衣人以夏氏为人质,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夏娘子于将军的重要性,无人敢阻拦,只能步步后退,眼睁睁看着黑衣人们接近景拓。 景拓从黑衣人手中接过夏宁。 他的眸光在触及夏宁冰冷的视线后,短暂的瞬间变得温柔了写,他伸手轻抚着她冰冷的脸颊,口吻亲昵呢喃着:“可惜了好好一个有脑子的美人,就要这么死了——” 下一瞬,他手中的剑再一次架上她的脖子。 威胁着望向南延一方,厉声道:“耶律肃,让你的人退回内城。” 耶律肃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抬手下令:“后退!” 无人敢劝。 也无人敢有意见,指责他因为一个夏氏就如此毫无原则的妥协。 即便天下都不信任他,但他一手带起来的兵仍会选择无条件的听从他的指派! 所有弓箭手以最快的速度退出瓮城。 耶律肃身边只剩下傅崇、赵刚二人。 景拓仍不满足,“还有你的两个副将也一并退下去!” 耶律肃抬手,命二人后退。 他面色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浑身肌肉高度紧绷着,他目光死死盯着景拓的一举一动,此时的平静像是爆发前的压抑,叫人警惕心生畏惧。 景拓挟制着夏宁步步后退,在即将抵达瓮城的城门前,他让几名黑衣人先行一步去推开城门,戒防城门之外还有伏兵。 而耶律肃也步步靠近,但始终与他们保持一个距离。 在城门推开的那一瞬间—— 城门暗卫杀招凌厉而出,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时人头已然落地! 城门外不远处的西疆将士看见瓮城城门开启时,高举西疆旗帜:“杀——” 暗卫也从背后偷袭景拓! 景拓瞬间闪身避过一击,手中的长剑被击落:“你难道不想要夏氏的性命不成?!” 耶律肃持剑攻来,冷声鄙夷:“只会利用女人的窝囊废!自小大到也只会躲在女人背后没用的畜生——” 景拓像是被狠狠刺中了不为人知的痛楚,脸色顿变,杀意闪现,持剑就要对夏宁下死手之时,忽然从斜旁角射来一支弓箭! “去死吧!!!禽兽!恶魔!” 遍布恨意的声音叫嚣而起。 弓箭射程近又急速,已至景拓跟前,他无处可躲! 手却比理智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拽着胸前的夏氏直接挡箭! 谁也没想到他这个举动!! “不……先生……!!!” 夏宁面对着景拓,却毫不畏惧身后射来之箭,在他分神寻觅着逃离之机时,忽然胸前有什么举动闪过,尚未等到他反应过来,胸口骤然剧痛——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扎入胸口的匕首,再抬起头看着眼前杀人都不曾眨眼的女子,“夏姑……娘……” 夏氏恨声,眼中冰冷无情:“去死吧。” 在夏宁以为自己也要结束这混乱的一生时,身后却被拥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后背触及的皆是冰冷的盔甲。 一瞬间,夏宁猛地睁大眼睛。 她惊愕的转头看去,耶律肃于一手持剑格挡射来的箭矢。 只是箭矢头不慎从他手背上划过,伤口并不深,夏宁悬起的心才缓缓放下。 视线落在耶律肃俊冷的面庞上的刹那,耶律肃另一只手一掌击中景拓的肩头,用了十成十的内力,直接将他击飞! 耶律肃单手护住夏宁,面沉如水,一手高高举起,气势十足如有千军万马之势:“全军出击!击退西疆!报我兖南乡、南境惨死之仇!!!” 撤回的援军在一处从瓮城之中涌出! 与杀来的西疆军厮杀在一起! 西疆军在救起重伤倒地的第一皇子后,便被势如破竹的南延军打的四处逃窜。 很快就将西疆军驱赶出瓮城,打的他们狼狈回程,南延军依旧咬住不放。 誓要杀到他们老巢! 而瓮城内,赵刚率兵追杀西疆军,只余下傅崇与—— 耶律肃。 在他吼出最后一句时,颀长健硕的身躯猛地倒下,压得夏宁一同倒在了地上。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甚至连夏宁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她眼神有些混乱,冰冷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扶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来,可是他那么沉重的身子,她怎么也托不起来。 她一瞬间吓得唇色都隐隐发白。 耶律肃的逐渐涣散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见她一脸慌张,自己撑着胳膊从地上爬坐起来,生怕自己压疼了她。 眉心皱起,不悦问道:“他伤到你没有。” 夏宁心尖狠狠一颤,摇头,“没,没有……” 眼前耶律肃的脸色苍白的不正常。 仍留在瓮城里的傅崇快步走来,单膝蹲在一旁看了眼耶律肃的脸色,刚要开头,耶律肃就打断了他的话,眉眼冷静如常,“中毒了。” 夏宁眼瞳快速缩放,电光石火之间,她立刻看向耶律肃手背上的伤。 耶律肃淡声道:“死不了。” 夏宁听他语气还算正常,只是脸色与眼神有些吓人,不由得信以为真,但下一刻,他忽然吐出一口血! “耶律肃——” 她的声线拉的极长,丝毫来不及掩饰担忧。 耶律肃带血的嘴角微扬,抬起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颊,但在指腹触碰到她柔嫩脸颊时,眼中的光暗下,身子倒下晕厥过去! 傅崇却比她的反应更快,立刻命值守的将士将昏迷过去的耶律肃送回内城。 他甚至顾及不上夏宁。 只是在路经佟春花面前时,脚步停驻须臾,眼中温和不再,只有浓浓冷色:“你在箭矢上涂了什么毒?” 仿若行尸走肉般的佟春花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那双眼睛空洞的吓人,“我从景大夫房里……随手偷得……” 她说完后,干瘦如柴的手腕动了动,一把匕首从手掌翻出,向着自己的胸口刺去,但中途被傅崇劈手打落,并吩咐人将她拖下去严加看管不允许她寻死。 麻木的佟春花在被将士拖了两步后,才抬起头,空洞无神的眼中连一滴泪都哭不出来了,整个人如鬼魅般阴晒晒的,她绝望着说道:“你们竟是连死……都不让我死了吗……” “拖下去。” 傅崇头也不回的疾步离开。 瓮城内,只有夏宁还瘫坐在地上。 娘子军得到消息,迟了两步赶过来时,夏宁已慢吞吞的挪到内城城门口,她双手染血,衣裳上也是染上了暗红的血,远远看来,如受了什么了不得重伤。 娘子军知道她体弱,一见她摇摇欲坠的虚弱模样,纷纷晃了神上前扶着她,七嘴八舌的关心她伤在哪儿了。 第146章 要他干干净净都属于我一人 夏宁摇了摇头,哑声道:“不是我的血……”她视线四扫,又问道:“耶律肃呢?他去哪儿了?” 娘子军道:“将军受了伤回来,谢大夫正在为他诊治,”说完后,又担忧的看着夏宁,“先生,你脸色也看着不大好,先回去休息吧。” “带我去。” 她抬起脸,看向她们。 虚弱的面庞上,眼神却坚定的不容忍否决。 娘子军根本做不了她的主,只得带她去。 进屋后,谢安也才坐定号脉。 手指头刚一搭上,就已笃定开口道:“中毒了。” 傅崇站在身后,“毒是从手背的伤口进入体内的。” 谢安皱着眉,再仔细辨别脉象后,嘶了声,抬起手看了眼手背上已发黑的伤口,“不应该啊。”嘟囔了一句后,他立刻询问:“他在中毒后用内力了?” “是,将军那一掌应该使用了八九成内力。” 谢安暗道一声不好,花白的眉毛皱着,立刻在耶律肃身上摸索:“内力催化毒素在体内扩散,毒不难解却难在会伤及五脏,五脏一旦损伤养回来就难了!”话音落下,他摸出一个瓷瓶,推开塞子,倒了半天却没一颗药丸。 “护心丹呢?!这一瓶——”谢安余光看见站在门口的夏氏,及时止住。 估计都给这姑娘吃了。 谢安只得把自己的护心丹拿出来给昏迷的耶律肃喂下去。 吝啬的小老头很是心疼,只留了一个傅崇在屋子里给他打下手,将其他人通通赶了出来。 南延大军尚未回来,众人陆续回了自己坚守的岗位。 夏宁在屋子里不肯走,谢安起先是光顾着给耶律肃清毒没空理会她,等到空了些,发现这个病秧子居然还站着,顿时气的吹胡子瞪眼。 “你你你——”他指着夏宁,“这都什么时候,你还不快回去躺着!” 夏宁抬起冷艳的眉眼,长久的沉默令她的嗓音染上沙哑,“他何时能醒?” “他醒了你是不是打算给我倒下?两位主子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吧!一颗价值千金的护心丹也经不住姑娘这般耗法!” 她脸色微僵。 从她进屋起来,将她视为无物的傅崇才开口道:“夏娘子回去休息吧,待将军醒来,他也定是要见娘子的,到时我派人去通知姑娘,可好?” 傅崇说的温和。 但这句话在夏宁听来,却字字透着冷意。 夏宁恍惚了瞬,才点头,说了句好。 离开屋子后,外面竟已入夜。 娘子军中的扈大娘不知从哪儿捧了一件斗篷出来,走到她身边,语气关切的说道:“先生,你衣裳湿了,南境的风寒的厉害,先回屋子换件衣裳吧。” 夏宁这才有了些许反应,偏过头去,好看的杏眸中神色暗淡的厉害,“我是不是做错了?” 像是在问扈大娘。 却又像是扪心自问。 她心中紊乱的厉害。 可问了出来后,她眼中的迷惘之色更重,她忽又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匕首扎入景拓体内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手上。 他以自己为肉盾,她并不恨。 要她死的人多的是,既然要她的命,那她也绝不会任他轻易得逞,对景拓更是心狠手辣,最差不过一命换一命。 可她万万没想到耶律肃会毫不犹豫将她护住,以身挡箭。 更让她心颤的是,在他明知自己中毒后,第一句话问的却是关于她的。 她自诩心冷,血冷。 可这些日子的纠缠,他一次次的靠近、示好,让她逐渐看不懂自己的心了。 扈大娘看她神情隐隐有痛苦之色,只当是她在自责错信景拓,当下安慰道:“先生哪里有错,错的都是那些杀千刀的西疆畜生!绝不干先生的事的!” 她胸口憋闷,一股说不出口的阴郁缠绕在心头。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耶律肃不是良配,他要自己的性命,即便他不要,他身边那些人、对他虎视眈眈的那些敌人也要她的性命。 她不愿意过着如履薄冰、朝不保夕的日子。 但如今…… 他步步紧逼,几乎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上,逼退她的理智。 可她如何肯甘心? 她为了离开他,托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梅开、竹立、商大哥一众…… 他们之间早已不是你情我愿的问题,盘桓着人命,一心一意护着她的人命压在她的身上啊! 事到如今,她如何能回头? 这一夜,夏宁彻夜难眠,最后还是自己熬了助眠的汤药,热气腾腾的喝下去,才勉强入睡。 可睡得不沉。 梦中皆是各色梦境。 生生熬到破晓时才大汗淋漓的醒来。 她匆匆洗漱后,去旁边的屋子里看他。 守城的将士开始换班,沉睡的南境城也醒了过来。 屋里仍只有谢安与傅崇两人守着,他们一大早见她来,谢安已经气的不想和理会她,甩袖怒气冲冲的离开,傅崇对她态度还算温和,请她守一会儿,他要去处理军中事宜。 夏宁本意只是想来看一眼。 结果变成她守着。 她坐在床边,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耶律肃。 他面色大好,看上去像是沉睡,仿佛下一瞬就能睁开眼,露出深邃冰冷的眸子。 其实他生的五官精致,只是他的气息过于冷峻,将他的精致彻底盖住。她的视线扫过紧闭的锋利唇线,鼻梁高挺,眼窝凹邃,长眉如剑,忽然发现,这般俊逸容貌,若是眸生温柔之色,定也是个温润翩翩公子。 他皮相极佳。 很难让人不心动。 饶是看惯他模样的夏宁,此时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视线刚要收回,无意瞥见他袖中滑出的一角。 她眉心微蹙,伸手去将那物取出。 却是一支簪子。 是那支—— 梅花簪子。 绒花娇气,被他这般藏在袖中,毛茸茸的红梅花瓣倒了许多。 她捏在手中,死死盯着,心尖更是情绪翻滚。 眼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眼泪缓缓从眼眶滑落。 她尚来不及自己擦去,有一只手先她一步,粗粝的指腹轻轻擦去她落在脸颊上的眼泪珠子,嗓音沉沉,似乎还有些无奈,“夏氏,你又在哭什么。” 夏宁眉间惊了下,视线惊愕看去,“您醒了?” 耶律肃方才醒来,但眼底毫无初初醒来时的迷糊混沌,他的目光落在夏宁捏在手中的红梅簪子上,声音波澜不惊,“你从那么早就开始筹谋离开了,是吗。” 问的话,却惊起惊涛骇浪。 夏宁极力稳住表情。 耶律肃语气平静,“说话。” 她眉间蹙着,略一颔首。 “为何。”他问的言简意赅。 夏宁依旧不言。 耶律肃却不允许她沉默,他放柔了声线,将她眼底的抵抗挣扎通通看入心间,“说实话,夏宁。告诉我,为何你要费尽心机的离开我?若不甘于外室的身份,我可以给你妾——” 他故意为之。 夏宁却依然乱了心绪,失了谨慎,全然迈入他的算计。 “你当真要听真话?” 他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行动之间,略显虚弱。 坐定了后,他才回道,“我听着。” 他的耐心,温柔,让人无法婉拒。 夏宁微微吐息,捏着簪子的手垂落下来,搁在腿上,视线盯着杂乱的红梅绒花,清冷的嗓音缓缓响起:“当年南境偶遇,我猜出你的身份,并无妾室正妻,才舍身救下你。我贪图安逸,小院的日子是我过得最开心的几年,但——你要娶妻……” 蹙起的眉心,在说到这儿时,反而舒展了。 耶律肃眼底沉光极快略过。 “我的身份注定不会被权贵所接纳,可我要的不只是接纳,而是更多,譬如——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罗先生的故乡,一生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我要男人托付终生,就要他干干净净都属于我一人。” “真贪心。”耶律肃轻笑。 她不受影响,继续说道:“可耶律将军身份显赫,您也看到了,那么多人都要我的性命,只因我是受宠的外室。而我当初救下将军,只是贪图——安稳惬意,平静过一生。可与将军在一起,注定不会平静。” 她累极了,倦极了。 那些怒剑拔张的恨意都提不起来,“那些性命压在我的背上,你说的携手至老,我如何能应?” 夏氏的疲倦是真也好,是伪装也罢。 但此时此刻的她,收敛起所有尖刺,露出柔软无助的女儿情愁。 她的示弱无疑是让人心疼。 耶律肃听着她说话的,眉间沉浮的暗色浅下,嗓音低缓着,问道:“你所求的,不过是安稳惬意的日子。你不求大富大贵,更不求什么至尊权势,为何我给不了你?” 闻言,夏宁不解的看他。 事实不是明摆着吗。 她为何会想方设法逃离小院,为何宁愿剑走偏锋也要逃离京城,难道不就是因为他给自己带来无尽的危机吗? 耶律肃深深望着她的双眸,沉声道:“从前是我错了,可你也从不信我,不是吗。” 他…… 是在向她道歉? 堂堂骠骑将军,不可一世的耶律肃,竟然说他之前错了? 夏宁心中不能说不意外。 耶律肃却根本不在意他的意外,眸中的光愈发柔和,眼中清晰的映着她微簇眉毛的模样,语气却郑重其事道:“不如你信我一回,如何?等到边境战事告捷回京,我会处好你的身份,明媒正娶夏氏为正妻,届时,将军夫人的地位、权势,足以令所有人闭嘴。” 第147章 妥协第章 默认 正妻? 当这个请求再一次被提起时,夏宁的心似乎又失控的连跳两下。 他——当真? 夏宁张口,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道:“你娶我为妻,不更是让天下人非议?” 无论她以夏氏、又或是以其他人的身份进入将军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总要出门去见人会客,这张脸的长相如何能瞒得住? 当年她与二皇子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甚至令皇帝下令赐她毒酒。 一旦她身份曝光,迎来的将会是铺天盖地的指责、谩骂。 她行得光明磊落,又为何偏偏要迈入京城权势漩涡之中,白白给人咒骂? 耶律肃语气却愈发笃定,“你信我一次,交给我来处理,嗯?” 语调尾端微扬,眼神愈发温柔。 透着亲昵。 该……信么? 他真是可信之人? 夏宁扪心自问,垂眸不语,甚至不敢继续与他对视。 她去江南,是为了履行承诺,可为何要应下这承诺,是因她想要的太多,她想要保命,所以才拼死设计离开耶律肃。 可如今,他一往情深的说,这些他都能满足,信他一次。 诚恳,真挚…… 这样的耶律肃是她所陌生的,仿佛令她窥见了藏在冷冽面具之后的柔软。 也不可否认,夏宁真的……动摇了。 这些年,她用心动情,她也曾努力想要留住小院中的日子。 她的安静,又像是默许,久久没有回应。 耶律肃抬起胳膊,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闪躲逃避,他便更进一步,轻轻将他揽入怀中。 他素来冷硬,鲜少对人如此温柔,可在面对夏氏时,他的心仿佛平缓下来,动作也放轻放柔了,怀中充斥着她身上极淡苦涩药香,心中空缺的一个角落似是被填满了。 怀中的身体,不再像那日那么冰冷,离那么远。 仿佛近了些。 也暖了许多。 夏宁垂下眉睫,身躯触碰到的是健实的胸膛,而非是冰冷刺骨的铁甲时,她才彻底妥协。 信一次又何妨。 她一身病劳,眼下信他,无疑是最佳的出路。 夏宁的视线落在手中杂乱的红梅绒花上,手指头用力捏紧,半敛着眉吐息一次后,才轻声说道:“我不喜欢京城。” 她淡着嗓音,声音也平淡寡趣。 但这一句话在耶律肃听来,竟是令他生出多分欢喜。 胜一场仗都不足以比拟的欢喜。 他压制着欣喜,只是眉梢眼底掩藏不住他的心事,冷冽的气息散尽,像是高岭之巅的寒雪开始融化,他应道:“等大婚后便离开京城。” 夏宁有些诧异,这么好商量? 从前她提些要求,百转千回的动着心思一步步设计,才得他应允。 现在就这么一句话,答应了? 她几乎掩饰不住诧愕,顺着问道:“去哪儿?” 耶律肃抬起手,顺着她消瘦的背脊,凸起的背脊骨划过手掌心,瘦的有些硌人。 清冷的嗓音带起胸膛的震动,“还记得我与你提及过的江南苏先生,我已派人去寻,寻到后接入京城,待你的旧疾痊愈,我们就四处游历。” “江南啊……”她从他的怀里昂起脸来,水漾着的杏眸凝视着他,“我从未去过江南。” 美人如画。 更何况是夏宁这般自小在勾栏里长成的妖精般的女子。 故作小儿女之态时,那些媚气不经意就透了出来。 又娇又媚。 耶律肃喉结上下错动,眼神沉浮,哑着道:“那我们就去江南。” 我们…… 夏宁听见这个词,心中酸楚滋味杂陈,她浅笑了下,应道:“好。” 尽管,她面上并无太多表情,语气也极淡。 可对他而言,就似媚药。 耶律肃低下头,愈发靠近他,清冷的气息将她团团罩住,仅隔着中衣的身躯似乎也逐渐热了起来。 就在薄唇将要吻上时,夏宁脑袋微微后仰,手指轻轻挡住他的双唇,“将军体内的毒素才被拔出,身体尚弱,忌血气上涌。” 她真假参半,身子柔软,但语气凝肃。 耶律肃被挡住后,用手轻轻就拨开了夏宁的手指,攥在手中把玩了两下,眼中的深色翻涌,忽然冷声唤她的名字:“夏氏。” 夏宁更是不怕他了,“我粗学了些医术,将军若不信大可以将谢先生叫来确认。” 耶律肃几乎要冷笑出声。 从前胆子就大的夏氏,如今更是无法无天了。 还要叫谢安来与她确认? 耶律肃本还顾忌她身子孱弱,不欲对她做些什么,可看她这般不情不愿的模样,他倒是不愿意轻易放过这女子。 夏宁被他看得后背有些发寒,结巴了下,“怎、怎么了。” 耶律肃粗粝的指腹本还在把玩她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手指上移动,摸索着她的手腕,来回摩挲,令她有些微微发痒,但耳朵却不经意红了起来。 耶律肃的视线轻薄的扫过她微红的耳垂,另一只手轻轻揉捏。 夏宁身体瞬间紧绷。 他故意沉着嗓音,像是严肃的压着嗓音教训,却偏又带出几分别样的深意。 “夏宁,”他没怎么叫过她的名字,现在念着,字音从他口中吐出,让她的耳朵又红了几分,“枉你在天青阁多年,竟是连这话也不知道避讳么。” 夏宁有些迷茫,“什么” 她说了什么话? 触犯了南延女子不得学医的规矩? 还是……? 夏宁分神,想的认真,却偏偏忽略了眼前人。 猛地腕间一紧,随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重重跌入了柔软的床榻里,再一回眸,两人位置已然发生了变化。 他撑在她的上方,高高在上。 双手各控制了她两条胳膊,压在脑袋上方两侧。 暗哑着声线,“古往今来,不行二字最说不得,知道吗。” 夏宁的记忆瞬间回笼。 她似乎还不止……说过……一次。 她尴尬的扯了下嘴角,刚想糊弄过去时,刚好有不长眼的人风风火火的推开门直接闯了进来,着急忙慌的仿佛像是天都要塌了似的:“将军!京城来的——呃。” 此人一股脑的冲进来,才嚷嚷了两句话,就被看见的一幕震惊到了。 耶律肃暂居的屋子里,没有什么掩人耳目的屏幕。 他也就刚好,看见冷血无情的骠骑将军将夏娘子压在身下,像是要进行什么活动的样子…… 他脑袋里只剩下劲爆、完蛋这两词,僵硬着脸往后退去:“呃……将军娘子……继续继续……属下立刻就——” 还没来得及退出屋子,身后又冲进来一个陈副将。 他见门开着,只当是耶律肃醒了,正在与人议事,记得顾不上敲门又是直接冲了进来。 大嗓子叫着:“将军!将军!出大事了——呃。” 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致的色彩纷呈。 最后齐齐涌出寒气,觉得自己脖子后凉飕飕的。 夏宁忍住了嘴角上扬的弧度,看着他们的反应着实好笑。 耶律肃就没她如此好脾气,气提丹田,声音冷的几乎要杀人:“滚!” 两人齐齐狼狈出逃,一刻也不敢久留,甚至还不忘记把门带上。 屋内再度归于寂静。 被这一闹,耶律肃也彻底没了欺负夏氏的心思,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夏宁也不打算继续在这儿躺着,正要起身,被耶律肃一个眼神制止,“你脸色看着不大好,先现在这睡会儿,我出去寻他们问话。” “好。” 她爽快应下,也不推辞。 自从心疾复发后,她精神早不如从前,身体也虚弱了不少。 这两日先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近日又与耶律肃小闹了一场,早已有些觉得心力不支。 耶律肃却并急着离开。 看她脱去外衣,盖上被褥,视线仍停留在她的脸上。 夏宁有些无奈,“陈将军他们等在外头候着呢。” “那就让他们候着,”耶律肃冷言冷语,甚至还有些迁怒的意思,只是在面对夏宁时,表情柔和了许多。 忽然,他视线下移了半寸,手抬起了,朝着她脖子处探去。 夏宁瞬间明白过来,他想要触碰什么。 若不其然,指腹落在脖颈的伤口上。 脖颈处的肌肤白皙,可眼下却多了一道暗红的伤口,分外刺目。 指腹轻轻摩挲在她的伤口上,尚未全部结疤,摸着便有些微微刺痛。 耶律肃的目光极沉,摩挲过了一遍,道:“记得让谢安给你调制祛疤的膏药敷上。” 她应了声好。 身子躺下去后,乏力感顿时涌现。 耶律肃见她眼神都开始困得涣散了,这才起身离开。 夏宁留着一分清醒,试图想要听听外面究竟又出了什么事情,不然陈副将绝不会如此匆忙到失了稳重的来寻他。 只可惜…… 耳力倒退了许多,即便凝神,结果连门外的一丝动静也听不见。 她苦笑了下,索性放过自己,宽着心入眠了。 陈副将等人不敢不敢走远,被赶出来后就在门外候着。 直到耶律肃推门出来,两人连忙齐齐抱拳单膝跪下,悲怆道:“陛下……薨了!” 渊帝—— 死了 耶律肃愣怔了短短一瞬,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悲伤一闪而过。 他绷直了身躯,唇线犀利,薄唇轻启,吐出冰冷的字词:“是吗。” 第148章 渊帝驾崩 这两字之后,耶律肃就沉默了下去。 陈副将忍不住头稍稍抬起头,小声劝道:“将军……”还不忘四处看了眼,虽然四下明处看不到活人,但谁知道暗处有无其他人,谨慎道:“您多少表现的伤心些……” 话音才落下,恰好傅崇也来寻耶律肃。 他前来也想说渊帝驾崩一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渊帝骤然薨逝,新帝定下,将军身为重臣,之前还备受渊帝猜忌,此时他还手握兵权远在南境,谁知道新帝会如何对待将军。 这一事,也彻底将原本计划全盘打乱。 饶是稳定如傅崇也不免匆匆赶来。 看见陈副将两人后,估计将军也知道了。 他走到陈副将身旁,也放低了声音,谏言:“新帝初继位,京城那些权势错综复杂,将军还是谨慎为上。” 耶律肃垂下淡漠的视线,薄唇轻启,声音比南境冬季的风还要冷,“就说我悲伤过度无心南境战事,这就率军回京送陛下最后一程。” 伏在地上的陈副将听后,连忙挺直了身子,“这就不……” 傅崇严肃着姿态,双手抱拳:“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陈副将无法淡定了,盯着将军愈发犀利的眼神也要冒死说出自己的想法:“将军!此决断当真??西疆欺辱我南延几十年,如今更是惨无人道的屠杀我兖南乡百姓、南境外城百姓无数!眼下好不容易将他们打了个屁滚尿流,此时不应该乘胜追击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以保南境几年太平他们不敢随意进犯吗!” 陈蔚陈词激愤,更是不甘。 但这些上涌的血气,在耶律肃一个眼神扫来,接着又是一句:“此时你倒是不怕新帝捉住我的错处了?” 陈副将噎了下。 将军一心为百姓,如何还有错处? 耶律肃对上陈副将那双透着清澈又愚蠢的双眸,抬起手揉了下眉心,用手点了下傅崇,“你来和这蠢货说明白。” 蠢货陈副将:………………委屈。 傅崇倒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将军仅凭着尚不过万的精兵就将西疆打了回去躲回南境,后头还有三万大军在路上,远在京城的新帝及新帝背后的那些势力如能不忌惮将军?为了南境百姓,是,我们理当继续追杀西疆,但为国为帝为将军与渊帝之间的血浓于水,眼下收兵回京祭奠,方才是正道。” 陈副将这才彻底明白,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若是他这话被传出去,被有心之人听见,岂不是要让新帝以为将军要盘踞南境称王不成? 可怕。 可怕。 陈副将砰砰磕头:“属下知错!” 耶律肃连一眼都没看他,“回去留着磕。” 又命傅崇召集所有将领一同商议收兵回京事宜。 南境战势大好,一干将士更是越战越勇,恨不能立刻砍下西疆第一皇子的脑袋,以报西疆屠城之仇,结果将军却说要收军回京,众人难免心有不平。 他们好不容易努力至此! 而且后面还有三万大军,一鼓作气直杀西疆也不是没有可能! 见各个将领愤愤不平,但极力隐忍着,傅崇才说了此次回京的主要目的——渊帝驾崩了。 这些平息所有人的情绪。 但心中的不甘仍扎下了根。 此次收军放弃唾手可得的战功累累,不是因为他们无能,而是因为将军身为皇室中人,不得不回京奔丧。 傅崇要这些精兵良将,忠心朝廷。 但更忠心于骠骑将军。 南境边防守备不足,耶律肃重新编排留守的将士,又定下条条规矩,在过问城中安排。战事结束,幸存者需要安置,亡者需要埋葬祭奠,大军离开后,南境还要继续坚守铜墙铁壁。 而南境外城屠杀的阴影,更需要活下来的百姓历经年岁去代谢。 这一日忙碌,众人直到入夜后才散去。 耶律肃并未立刻回房去看夏宁,而是去了一间由暗卫严加把守的屋子。 屋子的窗子密闭封起,里面气味更是难闻。 在耶律肃进入后,里面才燃起幽幽烛火,照亮了被扔在角落的图赫尔。 她浑身上下被布条捆得严严实实,嘴巴里还塞着布团。 烛火让她极其不适应,微微眯起眼,才看清来人。 耶律肃站在她面前,一身气势衣着讲究。 而图赫尔形容狼狈,甚至周围还有一滩污渍。 两人皆是身份尊贵之人,图赫尔更是心比天高,仗着美貌、尊贵的身份从不将旁人放在眼底,何曾受到过这种折辱,更不用提西疆的景拓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尽管看见耶律肃就在面前,眼底也颓废的翻不起恨意。 耶律肃用拔剑出鞘,挑去她口中的布团,随即锋利的剑尖刺向她的脖子:“情欲蛊是你交给西疆的?” 图赫尔仰面躺着,睁着的眼恍惚了瞬,死气沉沉之中才有一丝变化:“是……”她声音沙哑,曾经艳色绝伦的面庞上,瘦的只余下高耸的颧骨、凹陷的眼窝,“这是……寄宿到了……夏氏身上……这才令你这狗贼……如此紧张?” 耶律肃眯起眼睛,气息寒人,持剑的手向前刺下去:“说。” 长剑刺破脖子的肌肤,刺入肌理。 原本以为早已麻木的身体居然还会疼。 图赫尔眼中生出一抹奇异、扭曲的光:“我说——无情无欲——方能活——” 她带着歇斯底里的憎恶,说出这句话。 但下一瞬,长剑深入! 鲜血飙出。 疼的她冷汗瞬间渗出。 耶律肃没有直接刺穿她的气管要她痛苦的死去,而是往下深入划去。 这般细碎、手段狠辣折磨人的手段,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硬生生承受着痛苦折磨。 图赫尔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最后没抗住,渗出的冷汗几乎将她整个人打湿,“我说!” 这一刻,她甚至后悔…… 当初所做的一切! 这个男人不仅仅如表面看到的那般冷血无情,更是一个恶魔! - 傅崇盯着回京收拾的进度,又绕着城墙巡视一番,这一夜熬下来,已有些疲倦。 谢安虽帮他拔除体内残留的毒素,但内力散尽,如今他只是有些拳脚功夫,体力甚至比寻常男子更差些,即便他急切的想要恢复,也绝非是一朝一夕能达到的。 现状,虚弱的令他觉得残忍。 但也只得认清现实。 正当谢安打算回房休息时,路过一片临时圈出来的院子,无意撞见耶律肃正坐在院中,谢安换了一个方向,再次回来时,手中提着一壶酒,一手捏着两个酒盏。 “酒虽是穿肠毒,却也能一醉解千愁,喝几杯?” 耶律肃掀起眼,哼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周身萦绕的孤寂更是浓郁的挥散不开,“明日大军启程回京。我若醉酒,你猜京城的那些王八羔子会说什么,”他眉眼神色极淡,“是悲伤过度以酒解愁,还是骤闻喜讯酣畅夜饮?” 傅崇只答了他最前面一句话:“以你的酒量,就这一壶酒怎会醉。” 耶律肃扫了酒盏一眼,清冷的嗓音响起:“那还不倒?” 傅崇浅笑着应下。 两人面前,各摆上酒盏。 拔开酒壶木塞子,单手提壶,清澈的酒液倒入盏中。 低劣的酒香顿时散开。 北方喝酒不像是南方讲究精致,用的是小酒杯,一小杯下去才够润个喉咙。北方大多用海碗,敬一盏酒,咕嘟两三口方能喝完。 酒盏盛量大,酒自然也差些。 四五盏下去都喝不醉人。 只是微微有些醉意。 耶律肃捏着满满一盏的酒盏,盏面酒液微漾,映出南境一轮圆月,不甚清晰,他盯了片刻,迟迟未喝下,忽然开口说道:“他——也算是解脱了。” 傅崇饮酒的动作顿了顿,心中自是明白这个‘他’是谁。 将军与皇室的关系讳莫如深,鲜少提及,因禾阳长公主一事生了嫌隙后,将军与渊帝更是不和。傅崇不敢随意接话,只是看着他饮尽后,将酒盏斟满。 又一杯下肚,耶律肃哑着嗓音,脸色静默如一潭死水,继续道:“他的后半生光顾着在忌惮、重用我之间摇摆不定,临到……了,最后还要计算我一次。” 傅崇应道:“是六皇子谏言将率领三万大军的人换成何指挥使。” 耶律肃一口饮尽,将酒盏丢在石桌桌面上,刺耳的脆响声随着酒盏底打转儿迟迟不停,“呵,六皇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他懂得什么?” 傅崇却道:“生在皇室里的小毛孩,怎可能不懂。” 耶律肃细想一瞬,扯了下嘴角,“也是。” 便是他不懂,他身后的那些权势、大人也会让他懂得,如何去操作这个庞大的帝国,又要如何利用他这个骠骑将军稳定朝局,又要如何戒防他生出叛逆之心。 一壶酒尽,两人依旧清醒。 眼神明亮。 只是方才萦绕着的孤冷淡了些。 留着西疆那群禽兽的性命多一日,他心头的恨更深一刻。 渊帝走的匆忙,西疆—— 只得今后再找机会。 这更令他心生些许烦躁,今后可能再找不到比这更绝佳的机会了。 两人刚要谈及西疆之事。 耶律肃忽然住口,起身朝着身后走去。 紧闭的门扇恰好拉开,夏宁恰好出现。 第149章 杏眸中仿若有星辰璀璨 夏宁才走出门,耶律肃已然来到她的面前,借着月色仔细看了她两眼,携着淡淡的酒气,眼神却比天上的圆月还要明晰,“睡到这会儿才醒?面色看着比白日里好了许多。” 傅崇收了酒盏、酒壶,站在一旁看着二人。 他自小就认识耶律肃,何曾见他会这般温言细致的关怀旁人。 更不用提是女子了。 这何止是动了真心如此简单。 夏宁坦然接受他的关心,只是摇了下头,神情淡淡的,并无太多其他颜色,“下午那会儿扈大娘,就是娘子军几人来看过我,说了会子话,吃了药才又睡了会儿。” 耶律肃认真听她言语,“知道我们要离开南延之事了?” 眼下军中上下谁不知晓夏氏病弱,需要静养休息。 娘子军这个节骨眼特地来寻她,恐怕与离开南延之事脱不了干系。 夏宁颔首,杏眸眼角微微垂下,语气也依旧淡着,“是啊,整个南境都喧喧闹闹的,总不能独我一人不知晓罢。” 她言语间听着似有责怪之意。 但她神情清淡,这话随口说来,仔细听着却又像是没那个意思。 “不是故意要瞒你,这事出的突然,”耶律肃见她兴致不高,表情也淡淡的,不由得伸手去摸她的手,触手才发觉她手指尖冷的厉害,“她们来寻你说什么了?” 他问,夏宁便答。 “她们……”夏宁才说了两字,耶律肃松开她的手,就往屋子里走去,夏宁顿住了,一时没懂她要做什么。 等到看见他捧着一件厚实的斗篷出来后,她才明了。 这人当真是在对自己好。 只是…… 眼下还是夏末,虽然南境的夜风凉人,但这斗篷实在厚实。 耶律肃一脸严肃的替她披上斗篷,这才催她继续说下去。 夏宁也懒得因斗篷之事多费口舌,接着道:“娘子军们是从兖南乡逃出来的,如今兖南乡上下仅剩下她们几人,着实可怜。原先是说要跟着我,后来听说大军要去京城,她们说呆不惯京城,现下就打算留在南境。” 后面还有两句话夏宁没说。 扈大娘她们说留在南境说不定还能混入军中多杀几个西疆人,多祭奠在天之灵的兖南乡乡亲们。 耶律肃皱了下眉,又极快松展,“也好。” 夏宁并未在意他的表情,而是越过耶律肃扫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傅崇,“扈大娘还托我打听一人的下落,是当初被我央去给傅将军通风报信的佟春花,她前几日做了蠢事,像是被傅将军管束着了。” 耶律肃也想起了这人,转身看向傅崇。 傅崇得了允许,这才走近他们。 “将军,夏娘子,”语气恭敬,也透着恰好到处的疏离,“夏娘子看着像是大好了。” 夏宁皮笑肉不笑的回视,“勉强活着,傅将军倒是看着精气神儿不错。” 一来一往,言语间挑不出错处,但气氛不睦。 耶律肃怎会未察觉,最终只是警示的瞥了眼傅崇。 傅崇温和着回道:“佟春花的确在我手下被管束着,夏娘子想要为她求情放了她也可以,只是——”他语气不变,面上表情愈发温和,“一旦放了,她觉得了无生趣难免要寻死觅活的。” 这话就差直接说:我关押着她为了她好。 夏宁笑意加深,“傅将军不放人,难不成还想养她一辈子不成?” 傅崇温柔的尺度把握的正好,不过度也不显得虚伪,“夏娘子别忘了一件事,她犯了一桩大错。她本来无辜,却被仇恨懵逼双眼竟想要去暗杀景拓,以至于扰乱局势。放走景拓不说,甚至险些要了你与将军的性命。放了她,容得她去寻死,犯错所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轻松了。” 夏宁的笑容明艳,眼神咄咄逼人,眼底不见一丝笑意:“按傅将军这么说,我岂不是罪过更大?” 两人针锋相对,步步紧逼。 耶律肃不再沉默,寒着声制止:“住口。” 最后一句,夏宁拿捏着自己在耶律肃心中的身份逼迫傅崇服软。 耶律肃制止时,看的是傅崇,但警告的何尝不是夏宁。 夏宁收敛起笑意,向傅崇屈膝浅浅一福,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傅崇连忙侧身避过,不敢直接受下。 夏宁站直了身子,不同于方才犀利、丝毫不愿意妥协的架势,眼神中多了几分真挚,“方才是我言辞唐突了,还望傅将军勿怪。只是那小妇人唤我一声先生,我与娘子军都是从兖南乡里一路逃出活下来的,实在偏心疼些她,学生之过,为师者亦有错,当时为了让她们能活下去,只顾教她拳脚功夫,致使她心生邪念,险些闯下大祸,我代春花赔个不是。” 她言之切切,言语间分寸拿捏得当,可一双杏眸更是动人,直勾勾的看着人,几乎要把人的心都看软了。 夏宁望着傅崇说着。 在说完后,视线却掠过他,凝视着耶律肃,原本只是恳切的眉眼,对上耶律肃的视线后,眉眼俱是柔色,艳色之间,隐透几分亲昵的娇气,眸子里清晰印着耶律肃的面庞,“在……兖南乡时,她帮过我几次,这一路回京路途遥远,恰好我身边没有个丫头侍候,不如将她给我了罢,我定牢牢看住她不让她再行祸端,可好?” 她略微软了些嗓音,又娇又有些媚气。 与小院里的夏氏不同。 与兖南乡里的夏氏也不同。 傅崇见状,想开口打断,但耶律肃的回答比他快上一步,“好。” 傅崇的唇角微不可查的下压了些,眼中甚至看不出有任何不悦的情绪,仍是温和、平静的注视着两人。 耶律肃又道:“她再犯下任何错事,就是你求情也一律无用了,记住了吗?” 这话说的还算是严肃。 夏宁微笑着弯起眼睛,利落的福了福身,笑的明眸生动,却又不至于太过灿烂,“多谢将军。” 自她生了离心后,很少在耶律肃面前笑的如此明媚。 耶律肃浅浅勾了嘴角,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声音低沉着问道:“一个小妇人就值得这么高兴?” 二人互相对望,气氛已然变化。 傅崇无声退下。 在转身走了两步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夏宁。 清冷的月光笼罩之下,看着夏宁纤瘦的身子包裹在斗篷之中,脖子微微昂起,眼梢笑意浅浅,神情漫不经心,却又透着一股勾人心弦的媚态。 傅崇皱起眉。 在佟春花行刺败露后,夏宁摆明了不想救她。 为何又突然要人? 这个女子—— 活脱脱一个妖精似的性子,即便她曾带着娘子军豪气万丈的杀出重围,身上也有一股侠义之气。 但脱离了那些危险的背景,看着她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行举止,让人看不懂,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雾。 令傅崇不禁想要怀疑,她当真是定下决心要从了将军,好好过日子? - 傅崇离开后,夏宁迎上耶律肃的视线,轻言慢语着,“那小妇人本就够苦了,只是太蠢,若在瓮城里当时就去了,倒也清净了。可她要继续留在南境,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佟氏伤了你的事定会传遍南境,如今南境将您视如大英雄,她做了这种事,如何能在南境活下去?” 长长一段话,她说的随心散漫,不像是刻意要救佟氏一命。 更像是随意遇见了,随口提及。 说完后,她的眉睫颤抖了下,缓缓压下些,嘴角生出些嘲讽,“看着她,觉得有些像我罢了。” 她们的性命,都是压着旁人的性命才得以活下来的。 而今后,佟氏要面对南境的流言蜚语,夏宁当初又何尝不是面对着京城的恶意。 耶律肃眼神拂过一瞬浓墨的暗色,接着就伸手将她用力抱入怀中。 那般用力。 像是要将她勒入骨肉之中。 压抑着某种情绪。 夏宁的脸贴在他的胸前,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但除了劣质酒液的味道外,似乎还沾染了些…… 其他的气息。 夏宁垂下眼眸,轻声问道:“将军方才,去见谁了?” 耶律肃的手指落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抬起,完全印入自己的眼中,浓烈的气息将她包裹着,“图赫尔。她还在我手中,等明日起程途经兖南乡,会另外安排人押送她会东罗。” 正事说完后,耶律肃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你这鼻子倒是灵敏。” 夏宁故作生气的皱了下眉,甩了下脑袋,把他捏鼻子的手抖开,不悦道:“您这是骂人是狗?” 柳眉倒竖,佯装恼怒。 别样情色。 耶律肃眼中的冷色更浅,似乎对她这些小脾气还算喜欢,嘴角扬了下,“狗鼻子好不好使不知道,我却知猫鼻子灵得很。” 夏宁愣了下,旋即想起早被自己遗忘在角落里的小东西,惊喜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小奶猫?它还活着?” “小奶猫?”耶律肃念了这三字,轻嘲一声,“等你回了将军府见过后再斟酌这名字是否妥当。” 看来不止是活着,还活得肥肥胖胖。 夏宁喜得眉眼弯了起来,整个表情都轻松真切了许多。 想起小奶猫爱吃的性子,爱撒娇的娇气,眼中的暖色几乎要溢出,手指抬起,虚虚勾勒着,“定是变得又肥又胖,一身的毛发更是养的油光锃亮……”她扬起视线,直直看向耶律肃,杏眸中仿若有星辰璀璨,“多谢将军,废了不少粮食罢。” “倒不废粮,废些心思罢了。” 夏宁不解,微微歪了下脑袋。 第150章 郎君……肃朗…… 少见她如此澄澈的表情,眼眸清亮,面上带着不解之色。 耶律肃也才见过她露出这种表情两三回,难免看个新奇,好整以暇的盯着看了会儿后,忽然皱眉。 疏朗的月色下,就看见她额上渗出星星点点的汗珠。 伸手一摸,额上冰凉如水。 耶律肃表情陡然变化,直接打横将她抱了起来,一边朝着她屋子走去,一边冲着院外急声道:“立刻去传谢安来。” 夏宁愈发不解。 待到她被稳妥的放在床上,耶律肃弓着身子,双眸凝视她:“你身子不适为何不早说?” 夏宁张了张唇,呐呐道:“我……挺好啊。” 耶律肃的脸色发冷,暗哑着嗓音:“闭嘴,好好躺着。” 他伸手抖开一床被褥盖在她的身上,又解开她身上的斗篷压在被褥上头,曾几何时,他可是能将自己直接扔进浴桶里的人,如今倒是能这般细致。 夏宁看着他紧绷的脸,再看这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忽然明白了。 谢安来的极快。 进来时提着药箱,风风火火的问道:“夏姑娘又怎么了?” 又这一字,引来耶律肃的不快。 他视线淡淡扫去,情绪并不显露,但足以让谢安清醒,忙道:“将军恕罪。” 耶律肃这才说道:“她在外头站了会儿就出虚汗,你给她瞧瞧。” 夏宁闻言,抿住嘴角。 谢安一听见出虚汗,顿时有些紧张。 连忙上前把脉,左右两手换着号了好一会儿,眉间越皱越紧,甚至连捋胡须的手也停了下来。 耶律肃见状,脸色也愈发凝重。 屋子里压抑的让人喘息不过来。 半响后,谢安才收回手,长长吐一口气,似是斟酌了许久的用词,才道:“南境虽白天热夜里凉,但夜里还是得穿的顺应气候些,这类厚实的斗篷披在身上,难免会出些薄汗……散热。” 遣词小心,顾及着将军的脸面。 夏宁忍了许久,漏了一声气笑,忙掩着唇遮挡。 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几分薄弱之态。 耶律肃脸色变化,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有劳谢先生。” 谢安忙道不敢不敢,接着退了出去。 前脚才出了门,后脚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夏氏痛痛快快的笑声,笑的谢安也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须臾又顾忌着四下里看了几眼,伸手把门合上。 在这位活阎王面前敢这样笑的,也就只此一位了。 谢安抬头看了眼月色,哼着小调,踱着闲散的步子回屋去。 依他看,夏氏这具身体如今还能养成这幅模样已是极好,倒是将军…… 夜色漫长,男欢女爱。 为难他咯。 - 屋子里。 夏宁笑的前仰后合,肚子生疼。 起先耶律肃还忍着她,最后看她迟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接上手制止,将她压在柔软的床褥里,视线霸道又深情的凝视着她,炙热、滚烫,几乎想要将人吞入腹中般。 这是在人前,他从不曾有的。 甚至在往前那些欢好的记忆中,他也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毫不遮掩。 赤裸裸的展现出来。 汹涌的令夏宁生出些许不知所措来。 他的手流连在她的眼睑、脸颊、微冷的双唇,再往下,探入交叠的衣襟…… 粗粝的指腹游走之处,摩挲的带着肌肤的颤栗。 气息沉长,微热。 温度攀升。 他的双唇轻轻贴在她之上,从温柔短暂的触碰,到柔情的舔舐,进而霸占、夺取,引诱着她。 他有情欲。 夏宁自然也有。 两人皆是正常男女。 分别许久,眼下误会消融,两人关系缓和,难免都动了情,动了欲。 耶律肃的温柔,打消了夏宁心底最薄弱的一层防线。 她素来说自己心冷血冷,可也是最容易心软之人。 在天青阁的那些岁月之中,她听惯了男人在这档事上的情难自控,多是以自己的感受为先,即便姑娘们多的是寻欢作乐、床底之间的花样,但也依旧抵挡不住那些男人的自私、莽撞。 一来二去,她们也就麻木了。 常说,世上就没有顾及女子乐趣的男人。 夏宁对此也深表同意。 她跟了耶律肃三年多,最初的那几年,他也毫不顾忌,每每开始,总会弄疼她,他也曾温柔的对待自己过……只是就那么一次……令她直接丢盔弃甲…… 而这次,他却愈发温柔。 高岭之花的男人,愿意为她弯下身躯,低下高贵的头颅。 夏宁如何能承受的住。 一开始她就落泪了。 可耶律肃迟迟不顺着她,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些,高高的吊着她,逼着她,但动作却又那般温柔款款。 夏宁手脚并用的缠了上去,杏眸眼角一片暗红,眼中媚色潋滟。 嗓音更是娇媚婉转。 这些深刻在骨子的身段,此时悄然显露。 她娇媚的嗓音,哀求似的唤道:“将军……” 耶律肃抵住她,眼底涌着阵阵暗色,嗓音暗哑,拖着她后背的手臂肌肉遒劲,迫着她分毫不错的贴着自己,“叫我什么。” 夏宁妩媚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大人……” 耶律肃仍不放过他:“不对,再换。” 夏宁眼角落泪,那一片媚人的红晕被染得更深了,她意识有些混乱,那些个肉麻的称呼张口就来:“郎君……肃朗……好哥哥……” 到了最后,纤细的五指在他背上留下红痕,尖着嗓子,眯着眼睛,眼尾暗红的一塌糊涂,直接唤他:“耶律肃——” 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一场情事,各自酣畅。 女子的声线起起落落,最终归于寂寥。 许久不曾,她承受不住这份温柔。 耶律肃也草草放过了她,只是事后,夏宁浑身不适,想要下去洗漱,才发现这儿只是南境暂居之所,并不像小院或是将军府中准备的妥当,夜里根本不会有常备的水,更不会有人在外面守着,一旦听到声音后,便会进来备水。 外面——或许也有人。 但也都是些暗卫。 夏宁不适的扭了下,却被耶律肃的大掌摁住,欲色方退的眼中压抑着情愫,身子火热,还带着微微汗意。 夏宁也不是个安分性子。 她娇笑着缠了上去,“将——呀!” 一声惊呼落下,却被他猛一个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 夏宁的眸子微漾,贝齿咬唇,不娇自媚。 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视线巡视着她血色渐退的唇,眼下些微的倦色,最终忍了下去,撑着胳膊,拽起袍子裹上,“等着。” 夏宁笑吟吟的趴在床头。 耶律肃似有感应,回头看去。 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短暂纠缠后,耶律肃才抬起手来,隔空点了点她,“回去躺着,被子盖好。” 夏宁娇笑着应下,“是。” 她缩回被子里,手压住胸口,那处微微悸动。 等到耶律肃提了水回来,夏宁已经累的睡着了。 他向来不会照顾人,唯一能让人如此有耐心的也就夏氏一人,但他久不照顾夏氏,动作难免生猛些,夏宁在梦里皱着眉哼哼唧唧的,气的耶律肃想要将帕子给扔了。 但最后,却又放柔的动作。 收拾完她,自己才起身去洗漱。 这般折腾下来,夜已过半。 明日就要起程,他躺在床上,想着京城中的人事物,忽然没了半分睡意。 渊帝骤然薨逝,扶持一位稚龄新帝上位,新帝背后的势力,朝中妄图想要把控新帝的那些个重臣,以及—— 太后。 渊帝病重之后,太后将新帝收在身边照顾,其中又有几番计算。 京城风云变幻,他居骠骑将军之位又是皇室宗亲,又如何能躲过。 若非必要。 他何尝不想不管那些朝堂纷争,直接率军杀入西疆,为母血仇。 但—— 他却不能再如此恣意。 他手下的兵,他身侧的夏氏,都需依仗着他。 耶律肃垂下视线,阴暗的视线落在夏宁安静的睡颜上,伸手轻轻捏了下。 她倒是好梦。 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重新躺了下去,揽着她沉沉入睡。 次日清晨,南境的日头才刚升起,大军便已整装待发,准备离开南境回京。 耶律肃身着黄澄澄的盔甲,身披红色斗篷,骑在骏马之上。 腰佩长剑。 整个人沐浴在南境阳光之下,宛如从天而降的战神,一身英武之气。 身后五千精兵,亦是个个精神奕奕。 南境城的百姓倾城而出,在南境内门目送骠骑将军离城。 无人敢欢呼,无人敢高喊。 只是默默的注视、用力的挥动着胳膊。 这般无声的场面,却比高呼欢送更有力。 耶律肃看着马下的手下,肃穆道:“南境交托给你了。” 语气皆是信任。 傅崇站在马前,亦穿着一身盔甲,双手抱拳,目光坚定:“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牢牢守住南境,待将军归来!” “好!” 耶律肃应下,高呼一声:“出发回京!” 这一次,他将带来的三千精兵留下给予傅崇调配。 傅崇武功全失,若是回京,这个事实定瞒不住,反而将他留在南境驻守,一来他擅长谋略,二来也能为他多挣几分军功,三来南境天高皇帝远,经此一事,南境城内城外都是他信得过人,无人会将傅崇的消息传回京城。 第151章 在我面前你不必再勉强自己 留在南境,与傅崇是最有益的。 陈副将军、还有四个暗卫也被一并留在了南境。 陈副将虽莽撞了些,但在军中备受将士信赖,他也能与众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在南境受了重创后,更需要这样的人物去安定军心、民心。 而暗卫则是用来护卫傅崇安危。 耶律肃对他手下这些兄弟,不可谓不上心。 五千精兵组成的大军起程,南境的百姓沉默着目送,甚至还有不少人百姓抹着眼泪,亦有不少人自发跪地磕头。 他们无法欢呼贺送,那就以无声的跪礼来送一送他们罢! 夏宁掀开帘子,稍稍探出头往后看去,便看见了后面跪了一地黑压压的人头,场面着实壮观,亦感动人心。 看了会儿后,夏宁才放下帘子。 这架马车车架极大,车轱辘也极大,车架及车厢连接处还做了其他减震措施,即便行车速度并不算慢,但颠簸感也并不是太强烈。 马车内部更是铺设了厚厚的垫子。 但如今正值八月底,南境以外的气候仍有些燥热,垫子上铺着细竹编制的凉席,坐上去还算凉爽。 她将视线落在角落。 有一个纤瘦的人影缩在角落里。 头埋在膝盖里,团成一团,像是个受了惊的鹌鹑。 夏宁也不刻意与她搭话,随口问道:“按这行军速度,明日午后就可抵达兖南乡,到时会在兖南乡短暂停歇,你可要随我下去看看?” 那人影摇了摇脑袋。 她只稍稍动了下,身上的衣裳晃荡的厉害。 仿佛宽大的衣裳之下,瘦弱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临出发前,娘子军的扈大娘等人得知夏宁要将佟春花带走,便主动前来替佟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 清洗了脏乱的发丝,擦干后又帮她梳起年轻妇人的发饰。 她们临时拿来的衣裳套在佟氏身上宽大的像是个麻袋,时间紧迫,只拿针线收了下腰身,不至于看着太不像话。 即便发髻整齐、身着八成新的衣裳,但佟氏身上那股子枯暮的气息却挥之不如,如一个行将朽木的老者,浑身死气沉沉,毫无求生的朝气。 夏宁浅浅叹了口气,又问道:“你母亲可曾安葬好了?” 佟氏这才抬起头,眼窝深深凹陷,眼中却毫无神采,嗓音更是沙哑的厉害,也不知是又多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安葬了……” 夏宁循循善诱,耐着性子,温柔着语气:“与其他婶娘道别不曾?” 佟氏再一次将脑袋埋入膝盖之中,压抑的声音传出:“我没脸再见她们……” 夏宁轻笑一声。 有些散漫的,嘲讽的。 倒是引得佟氏抬头看了眼。 夏宁托着腮,斜倚着身子看她:“你最不该没脸见的不应该是我么?” 见佟氏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脸上迅速涌现悔恨懊恼之色,这一刻动作倒是极快的往马车外冲去,手已经摸上了帘子,下一瞬就要从马车里跳下去。 夏宁这才不慌不忙的叫住她:“哎哎哎!行军速度这般快,马车四周都有骑兵护行,你这么一跳下去,立刻就会要马蹄子给踩死——” 她故意拖了会儿音调。 就看见佟氏的背影顿住了。 手也依旧停留在帘子上。 夏宁这才继续道:“还是说,那恰好如了你的意?” 这下,佟氏却彻底不动了。 反而慢吞吞缩回了角落里继续窝着。 夏宁神情淡淡,像是从未发生过刚才的事情,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摆在一旁的小矮桌,小矮桌被固定在马车上,桌面上有几个凹沉下去的空缺,巴掌大的小炉子、茶壶、茶盏刚刚好嵌入其中。 即便马车赶路,这些个易碎的也不容易掉下去。 “我有些渴了,煮壶茶水来喝罢。” 佟氏抬头,看着她的透着些陌生。 似乎是有些不解,为何会突然让她做事。 夏宁半敛着眉眼,面上的神色寡淡如水,仿佛整个人心都是冰冷的,说话的声儿更是冷漠着,“你如今名义上是我的丫鬟,这些伺候人的事自是要学着做,就当谢我将你从南境带出来。这些话我只与你说一次,你想得通就做,想不通,到了兖南乡我就把你扔下去,一个人若是真不想活了,我也不愿意在她身上把白耗功夫,生死随天命去罢。” 淡漠的语调。 端的明明白白的态度。 却让枯坐半日的佟氏落泪。 那双干涸的眼窝里,淌出清泪。 死气沉沉眼神,似是有了眼泪的润泽,眼眸略有了些神采。 佟氏死死咬着胳膊上的衣裳,呜咽的哭着。 将所有的哭声都咽进肚子里。 这世道于女子艰难。 于一个犯了错,又想要活下去的女子更是艰难。 夏宁终究狠不下心,继续逼迫她,但也不曾对她有多少温柔体贴,扔了一块帕子给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哭几声也好,但我耐心有限,最不喜哭哭啼啼的丫头。哭够了把眼泪擦干,没勇气再去寻死,就给我好好活着。” 似乎是这一阶段压抑在心中的委屈、痛苦通通爆发出来。 她哭的不能自已,痛苦的喘息着,像是下一瞬就要喘不过气晕厥过去。 或许,这些情绪发泄出来,今后她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些。 不知哭了多久,声音才渐渐停止。 佟氏苍白的脸上浮现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眼眶血红,但身上那些垂暮之气淡了许多。 夏宁扛着涌来的睡意,直至佟氏好转后,才说道:“既然有人想要护着你活下来,就莫再辜负好意,好好活着,用力的活着。” 佟氏哽咽住。 “先生……” 她开口唤他。 夏宁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半卧着,已有困顿之意。 闻言摆了摆手,“从今往后,唤我姑娘也好,娘子也好,先生万万不可再叫。” 佟氏哭的脑子混沌,只哑着声音应下。 夏宁身子乏力,枕着引枕,身下马车颠簸起伏,很快将她送进了梦乡之中,但她睡得不深,极浅,几番睡睡醒醒,反倒是折腾的人身子更累了些。 再一次彻底醒来时,车厢里佟氏正跪在脚边的小矮桌旁,守着巴掌大的小炉子烧水。 咕噜咕噜的从壶嘴里冒出热气后,熄灭炭火,正要往茶盏里倒水时,马车外响起一阵马蹄声,与周围的声响格格不入。 很快,一只手掀开帘子。 随后探身进入。 外头日头正盛,他进来时,带进来一身的暑气。 跪着的佟氏在察觉耶律肃进来后,身子更是僵硬的像是一块木头,动也不敢动。 夏宁撇了眼,无奈的叹了口气,“春花,你先出去罢。” 佟氏垂着脑袋,惊慌失措的掀开帘子就往下跳,动作过于慌乱,整个人直接栽了下去。 夏宁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立刻探身看去。 紧接着,外头响起侍卫的呵斥声:“你小心着些!差点就被马蹄子、车轱辘碾死了知道吗!” 幸好,那就还活着。 夏宁这才又躺了回去,伸手抚了下胸口。 耶律肃却看的皱眉,“这到底是她照顾你还是你照顾她?” 夏宁挪着坐到他身边去,伸手替他解下厚重的盔甲,又抽出干净的帕子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却被耶律肃夺去了,不允她服侍自己。 这才歇了动作,答道:“她一生来就是好人家的姑娘,不愁吃不愁穿的长大,哪里晓得如何侍候人,我教她些时日就是了。” 夏宁的声音松散着,有一股说不清的慵懒。 听着入耳,便让人放松紧绷的肩膀。 但耶律肃掀了眼睑,犀利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冷笑了一声,“就你手底下那些人的规矩,你来教?” 夏宁被反正的噎住。 是了。 她闲散惯了,从不管事。 从前在小院子里,她纵容宠溺着几个丫鬟,虽然也会冷几次脸吓唬吓唬人,但大规矩的方向还是由梅开与嬷嬷把着,她也不曾费什么心。 在将军府里更是,身边总就一个丫鬟,还是耶律肃从暗卫营里调出来的,规矩守得比她还大。 这么看来,她的的确确是个懒得教人规矩的性子。 耶律肃瞧着她知道自己的长短处了,道:“等回府,把之前那些人调来伺候,也能让你轻松些,不必费心费力教人。” 夏宁本还神色自如,眼下却愣了下,扬起视线,问道:“您是说小院里的……?” 她不曾遮掩自己的表情,教耶律肃看了眼明白。 他在外冷冽的便收了起来,目光透出丝丝缕缕的柔和,“你若不想,我再寻几个可靠的婆子丫鬟。” 夏宁却笑了,眯起眼睛,“极好的事。我都想嬷嬷了,还有兰束、菊团两个丫头,毕竟都随了我三年多,也……” 说着说着,她便顿住。 耶律肃抬起的手从她的眼睑下轻轻擦过。 夏宁垂下视线,看着上面的痕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落泪了。 耶律肃揽她入怀,伸手抚着她削瘦的后脊梁骨,力道适中,声音温厚着,“不想要就算了,在我面前你不必再勉强自己。” 炙热的怀抱,暖的她心尖发酸。 第152章 他会继续这样待您……好么 她平稳了心绪,也逐渐冷静下来。 一味逃避并不是她的性子。 有些事情,也应当去面对了。 她贴在耶律肃的胸前,轻声道着:“我是恋旧、又贪图安逸的人,还是熟人相处起来随意自在些,只是那两个丫头的名字想换一个。” 当初她依次救下了梅开、竹立,当时她们还不叫这个名字,只有个家里头叫的名儿。 被夏宁救了后,就求着夏宁赐名。 梅开是冬季那会儿,恰好是梅花开的季节,而竹立则是她在竹林旁捡了她。 入住京郊小院后,嬷嬷又带来两个小丫头求她赐名,她这才顺着梅开、竹立的名字取了菊团、兰束这两个名字。 如今…… 继续叫着,难免让人伤怀。 改了也好。 耶律肃想也未细想就应了下来,“好,依你。” 虽惜字如金,但也听得出言语间的纵容。 夏宁想了想,很快拿定了主意,“佟氏已经有了名字,春花,舍了姓氏也好听,下面就按夏秋冬来定罢。” 如此偷懒的念头,听得耶律肃嘴角也扬了分笑意,“你倒是会省事。” 夏宁也不否认,只扬了脸,浅笑盈盈看他:“不好么。” 耶律肃屈起食指骨节,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下。 这个动作暧昧,做完后,两人俱是一愣。 他们虽相处了三年余,这些日子耶律肃对她也多有纵容,但如此亲昵的动作却从未做过,就像是小儿女间的打情骂俏般,实在有些不适合他们之间。 耶律肃很快回了神,眼神凉凉地看她一眼,“哪有主子的姓氏夹在奴才的名字里的,我看你这主子越当却没规矩。” 夏宁出身不高,更是不会计较这些。 听他这么说了,也才觉得有些不妥当,笑了笑,“也是。”杏眸流转,凝神细想,视线又转了回去,仍是那副浅笑盈盈的眉眼,不故作娇柔的语调,透着些清冷,尾音扬起,显得活泼许多,“那就春日里的迎春花,夏季里的荷心,秋季里的杏果,冬日里的暖柚,应时应景,如何?” 耶律肃嗯了声,眸光笼着她,淡淡补了句: “不错。” 又说了句: “还能吃。” 小心思被看穿了,她面上也不见羞色,双手撑在他的胸前挣开他的怀抱,一本正色道:“民以食为天,当季美味更是不能辜负,我也不爱那些个珍馐佳肴——” 耶律肃收回手,眼眸沉如墨玉,忽而道:“便是爱吃也无事,再昂贵的珍馐,我也能给得起。” 夏宁流转的眸光微滞。 可惜啊,她早就过了那个年纪。 她娇嗔一眼,“我可不想做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祸水。” 说着,她转过身去倒茶。 手才握上小茶壶的握把,手背上跟着落下一只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包裹住,背后,滚烫的气息贴近,男人沉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身子不宜饮茶。” 夏宁轻轻拨开他的手,“里头是白水,没加茶叶。” 话音才落下,拨开的手却反过来将她的手牢牢捏住,攥在掌心里。 她被罩在耶律肃身前,八月末的季节里,两人前胸后背紧贴着密闭透风,气温很快就攀升起来,却非是暧昧情愫,而是无声的询问。 夏宁只答了句:“您抓疼我了。” 语气平静的像是一面如镜的湖水,照出他鲜明的紧张。 耶律肃松开她的手,另一条胳膊将她再一次带入怀中,视线越过她的发顶,落在她手背的红痕上,哑着声问道:“疼吗。” 夏宁揉了下手背,“一些些疼,不碍事的。”她停了会儿,才继续说,“您松开些,您才从外头进来,喝盏水解解渴才好。” 这般说了,他才松开。 但视线却从未她身上离开。 夏氏还是那个夏氏,但——却又不像是他认识的夏氏,与他相处三年的夏氏是个浑身媚态、言语轻佻、惯会甜言蜜语的夏氏,此时的夏氏眉眼带笑,但却有些冷,隔得近些,能看见她眼底的冰冷,是她连笑意都遮掩不住的冷态。 说话也是拿捏着恰好的分寸。 不冷不热。 便是有些小性子,也只是那一瞬间。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夏氏,他们之间还需要适应。 思绪间,一盏热茶递到他的跟前,一双纤细的手端着,一截皓腕纤细,再往上,便是夏氏那张浅笑盈盈的脸,“您请喝——水。” 她故意改了词。 眼梢扬起,杏眸含笑。 那一瞬间透出的精怪,让人爱怜。 耶律肃的眸光变得柔软,伸手接过茶盏,里头才到了半盏,隔着茶盏摸着有些烫,但入口却刚好,只是—— 北方的水硬,入口后一股土沙沉淀后的味道,冷着喝还不明显,此时温热着入口反而更鲜明。 他只顿了顿,一口气就将茶盏里的水喝完了。 见夏氏也给自己倒了半盏,又开口道:“再来一盏。” 就这么把夏氏留给自己的都喝完了。 夏宁看了眼空了的茶壶,以为他是渴极了,还想要从水囊里倒水来烧,被耶律肃扯了过去,拦在胸前抱着。 夏宁:………… 她虽不怕热。 但他体热,两人贴在一起难免有些腻味。 而且夏宁也不是喜欢粘着人的性子。 怎么他一逮着空就要这么抱着自己。 她不想要出汗,否则一身汗味,赶路途中又不方便擦洗,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 刚想推开他,说一句‘热’时,听见耶律肃问她:“你之前和我说过,途经兖南乡要去寻什么人。” 彼时,她满心的热、汗统统被打散了,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只任由他揽着自己,甚至还能听见自己条理清晰的说道: “我想请将军帮我寻……一队药商,那一队七八人都姓商,为首的是个肤色黑梭梭、身材魁梧的男子,大家都唤他做商老大。那夜南延军在兖南乡大肆屠杀后,所有滞留在兖南乡的商贩们想要说明身份,用金银钱财买个过路命,却没想到他们一个活口都不打算留。商大哥他们……” 她握紧了拳头,字句用力:“为了护我活下去,至今——不知生死。” 那夜,呼啸的疾风中传来的吼声, 她记忆犹新。 一旦想起就是恨,如何能忘。 耶律肃舒展她握紧的拳头,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定的笃定,“知道在谁手里就好找。” 他只说了这一句,其他就不再多问。 夏宁本以为他会追问自己与商队的关系,但见他不问,也松了口气。 或许是想起兖南乡以来的事情,她情绪不是太高,被耶律肃这般揽着,身子也觉得累的很,虽然嫌着热,最后也昏昏沉沉睡着了。 等到醒来时,马车还在赶路,车厢一角挂的气死风灯摇曳着微弱的烛光。 春花坐在一旁,屈起双腿守着。 看见夏宁醒来后,她立刻跪坐端正了,“先……娘子,醒了?” 夏宁坐起来,伸手撩了下帘子,外面夜已经很深了。 这才落了帘子,回头看纯狐啊,问道:“我睡得这么久了?” 清软嗓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春花从小矮桌上端来一小碗白粥,上面还飘着些许提味的肉沫,“快喝吧,您一日没吃了。” 夏宁扶着发晕发沉的脑袋,怪道自己身体这么不舒服,昏睡了一日滴水未进。 她接过碗,吃了两勺。 温热的粥滑入饥肠辘辘的腹中,感觉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寡淡的白粥拌着肉沫,带点儿鲜味,恰好对她的胃口。 吃了半碗后,她才有力气好好说话,看了眼精神还算利落的春花,问了句:“这是想通了?” 春花瘦弱的脊背又僵硬了下,抬起消瘦的小脸,露出腼腆的笑容,“是。” 夏宁颔首,“那就好。” 看她又垂了头下去,夏宁放下勺子,用手指勾了勾她的下颚,“等到了京城,带你见识风月城中的荣华富贵、靡靡之音。” 春花被迫抬起脸,恰好看见夏宁那曼妙勾魂的浅浅一笑。 看的春花呆了下。 在她的心目中,先生是清傲的、高冷的、孤傲的。 夏宁最爱逗涉世不深的姑娘家,收回手,慢条斯理的勺起一勺白粥,媚眼如丝,风情绰约,“这就被吓到了?当年你家娘子可是天青阁中的头牌姑娘,身上的本事何止这些。” 小妇人的脸颊微红,“天青阁是……何地?” 似懂非懂。 “自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销金窟。” 小妇人的脸红成了一片,“那、那那——”视线往外游移了下。 她实在年纪小,有些事听婶娘们说过,但是连遭噩耗,有些事也记得模糊不清了,但此时真真切切的好奇,外面的骠骑将军是位厉害人物,先生自然也是心地善良的好先生,但为何两人会有牵扯? 在她看来,去烟花之地的男人都薄情寡义的。 那位将军难道也是——? 春花睁着溜儿圆的眼珠,怯怯问道:“等到……回了京城,他、会、会继续这样待您……好么。” 夏宁咽下最后一口白粥,笑着睨她一眼,“如今都能担心起我来了?” 春花脸色一白,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宁把碗塞给她,笑着道:“我的事复杂的很,你若是好奇,可以来问我,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但不说的,你也不要好奇去问旁人。再教你一事,在京城里活着,嘴不严是要命的,知道么。” 第153章 商大哥之死 “好……”她的脸愈发白,身子打颤。 眼前的夏宁虽然笑着,但眼底毫无笑意。 这样的夏先生,令她觉得陌生,还有些畏惧。 小地方长大的小妇人,哪里会知道京城是会要吃人的,自是将她吓得不轻。 收拾妥当碗筷后,又缩回了角落里去。 隔了许久,车厢里响起一个声音。 “会的。” 春花有些茫然的抬起脸,称呼夏宁为娘子已顺口了不少,“娘子您叫我?” 夏宁缓缓一笑,“无事。” 她靠着车壁,伸手掀起帘子,视线越过将士,落在前方最为醒目的一个背影上。 微微眯起眼。 她在心底无声的回答小妇人刚才的问题。 会的。 这是她给的唯一一次机会,他会对自己好的。 - 大军日夜兼程,很快赶到了兖南乡,但根据耶律肃留守在附近的将士们说,在南境外城失守后,公孙仲就带着一帮亲信连夜逃了,但凡是想要阻拦他的,或是被打晕、或是被打死处置了。 走前来扬言耶律肃必败,他要回京逃命去! 耶律肃留下的精兵驻扎点与公孙仲等人也不在一处,等得了消息赶去后,已是晚了一步。 多数人跟着公孙仲一起逃了,留下的寥寥无几人。 由耶律肃出面询问,当夜公孙仲下令屠城后,又捉了一批商人,他们可知道那些商人的下落。 被捆绑起来的小卒皱着眉,“当时公孙仲知道走南闯北的商队最为富庶,先是假意收留他们,命我们把他们值钱的货物搜刮一空后,立刻反目,将他们定为兖南乡叛徒一众,全部射杀了……” 藏身在人群中的夏宁清晰的将这些字眼听入耳中。 浑身冰冷。 若非春花在一旁扶住了她,夏宁早已要提剑杀了他。 耶律肃还在追问:“你如何确认所有商人都被射杀了?” 小卒听他口气森冷,立刻磕头求饶:“当、当时……公孙仲……命、命倾巢而出……无人……生还……最后、还因为一个商队……有些、有些功夫,折了我们——” “铮——” 长剑出鞘。 夏宁从人群中闪身而出,疾步行至那人面前,手中握着不知从哪个将士腰间拔出的长剑,剑锋锋利闪着寒光,差半寸就要刺入小卒的眼中。 她逆着北方的风沙而来。 薄纱的长帷帽被风掀起,露出她嗜血的狠色。 “那些人被你们扔去何处了!说!” “夏氏。”耶律肃侧目,看着身侧浑身戾气的女子,语气略有不悦,“退下。” 夏宁却充耳未闻,薄纱落下,挡住了她的容貌,但手上残忍的动作却不曾留情半分,把那小卒吓得顿时尿湿了裤裆,“我我我我……说………女侠……饶、饶命哇!” 碎冰似的字音从帷帽下传出:“带我去。” 小卒哪里敢不从,爬着从地上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却颤抖的根本站不稳,最后像是一条狗似的爬了过去。 在场所有的人,眼观口口观心,无人敢多言。 谁,敢如此撂将军面子。 是个狠人。 真不愧是在南境名声传得沸沸扬扬的夏娘子。 孤身一人,率着几个娘子军活生生从南境内城杀出了重围的狠角色啊! 但将军的脸色……似乎观之不太妙…… 嘶—— 罢了罢了,少看几眼。 夏宁跟着小卒到了埋尸地。 当时负责清理善后的将士们偷懒,又嫌这活晦气,只是将尸体统统拉到一处,随便刨了个浅坑,上面意思意思撒点土埋上。 北方风沙大,气候干燥。 不用太久,这些尸首不是被掩埋在黄沙土之下,就是被风吹化成一把把白骨。 但气味仍是腐臭、难闻。 远远能看见那一团团的掩埋地时,气味愈发浓郁,不少跟来的将士们已经掩鼻皱眉。 风沙一吹,气味扑面涌来。 夏宁还要跟着靠近,再一次被耶律肃制止,将她的胳膊扣住。 夏宁不得前进,转头看他,隔着薄纱,她的表情有些模糊,但声音却异样清晰,“让我去。” 耶律肃冷着脸,眼神中结起霜寒,“你要为他立碑立牌、死后正名,又或是要接济他商氏一家,都随你。那处尸骨成山,面目全非,你去又有何用。” 他的态度似乎更坚定。 夏宁忽然软了语气,甚至连眉眼都柔了下来。 “将军,让我去看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眼,我有一样东西必须要还过去。” 她素来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无往不胜的宝物。 手指挑开薄纱,眉尖若蹙,杏眸含着哀求恳切,眼梢微红,楚楚可怜,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动摇了。 而她,以此拿捏了眼前的男人。 在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腕略有松动后,她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埋尸地的气味熏天。 连夏宁也不得不用帕子掩住口鼻。 她搜寻着记忆中的服饰,最终在一处角落里寻到了商老大他们一行。 都被聚在一起。 也如耶律肃所说,面目全非。 可一两个月前,他们还教她舞刀弄枪,教她分辨药材…… 夏宁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子,放到他们身边,低声诉道:“我按着商大哥的话,好好活下来了。只是公孙仲那混账王八羔子逃了,我此番前去京城定会亲手为你们报仇。我虽从南境来……但在南境九死一生,同去拜见老人家的事情可能做不成了,教你们失望了……这一路多谢你们的照顾……是、是——” 她眨了眨眼睛,逼去眼中的泪意。“是这些肮脏的事情连累了你们。我来的迟了些,这就送你们离开……” 小卒哆哆嗦嗦的站在一旁守着。 风吹干了尿湿的裤子,有些凉飕飕的。 才岔了一个神,回神后就看见夏娘子起身,顺手往里面扔了个什么东西进去。 紧接着,星星之火燎原而起。 吓得他哇的叫出声来,哆哆嗦嗦的往后连退了两步。 甚至还因为退得太急,一脚踩到了不知什么东西,松软的沙地下陷,吓得又是一个激灵,猛地跳了起来。 北方干旱,这些东西又风吹日晒了这么些日子,一把火全部点燃,成片的烧了起来。 火焰温度滚烫,小卒拔腿就想要逃命。 可一转身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骠骑将军,愣是逼着留在原地,还不忘敦促夏娘子,“夏、夏娘子……您烧也烧了……赶、赶紧回吧……这儿不大吉利……” “好。” 她应了一声。 在转身离开时,小卒无意看见薄纱掀起后的眼神。 杀气凌厉。 那是—— 杀过人才会有的眼神…… 在回到耶律肃跟前时,她仿佛又变回了温顺寡言的夏氏。 耶律肃周身冷凝的气息才缓解下来,一旁守着的将士们纷纷松了口气,刚才那会儿,将军脸色实在太恐怖了。 耶律肃看了眼回来的夏氏,待她言语仍旧温和,似是刚才的矛盾从未发生过,“外面风沙大,我送你回马车上去。” 夏宁内心却有一个声音清晰的浮现出来。 她想要知道,图赫尔的计谋,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算计她的,又还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让她成为一个可笑的、任人摆布的傀儡,甚至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只能任凭这些人破坏她的人生…… 而她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逆天改命,但在这些权势面前,实际微弱的不值一提。 到头来发现,这些计谋一环扣着一环,每一环几乎都锁着她的命。 若回京后…… 她还会再一次陷入那些未解的谋算之中么? 图赫尔对自己的设计是否已经彻底结束了? 夏宁咬了咬下唇,斟酌着问道:“将军,我……能见一面图赫尔么?” “不行。” 耶律肃立刻否决。 甚至都没有一刻犹豫。 拒绝的这般干脆,让夏宁敏锐的情绪紧绷了起来,“为何?” 耶律肃面上亦绑着黑色面巾,将他的面容遮了大半,但那双眼中对她的温和逐渐冷却,“你几次三番要取你的命,你是觉得如今她沦为阶下囚,就对你毫无威胁了么。” 这番犀利的言辞,令夏宁心生不适。 但她来不及顾及这些隐秘的情绪。 “不见她也可以,我只想问她商连翘的——” 商连翘三字出口时,耶律肃的脸色陡变。 夏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视线死死盯着夏宁,锋利的要将她的心都剖出来一般。 那日在京城门口的女子果真是夏氏! 耶律肃迅速恢复冷静,冷声道,“图赫尔已被送走,你见不到她了。”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眼不远处愣着的佟氏,语气冷冽,“扶夏氏回马车上去。” 春花才缓过来没几日,胆小的很。 被耶律肃这么看了一眼,小脸刹那没了一丝血色,却不敢耽搁,立即上前搀扶着夏宁的胳膊,嗓音压抑着恐惧,“娘、娘子……咱们回去罢……外面风大……” 夏宁浅浅福了福身,“告退。” 礼数周全才回了马车上去。 在转身过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起来。 耶律肃的态度令她生疑。 但这些疑虑明知个个都站不住脚,但那些猜忌就像是雨后竹笋一般,在心底悄然冒尖。 第154章 耶律肃深深地看着她 回了马车里后,夏宁闭眼休息,试图放空思绪,不让那些凭空而生的猜测占领自己的情绪。 如今她选择相信耶律肃,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所有的猜测怀疑,只会恶化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自控力极强,强行压下诸多繁杂情绪。 倒是看到坐在一旁的春花频频往外看去,夏宁看她实在心神不定,也不说让她去兖南乡遗址看看,索性让她出去,自己想要一个人歇会儿。 春花本来就有些怕她,听她口吻严厉,不敢多问,乖乖下了马车。 大军仍在原地休息,炊烟升起,荒芜之地总算有了些人气。 外头有小兵来给夏宁送夕食,仍是稀粥,配了些许腊肉。 应当南境百姓送的。 等到夏宁吃完,小兵都将碗筷收了后,春花才回了马车上。 傍晚后,暑气减弱,她钻进马车里,一股呛鼻的烟火味传了过来。 夏宁掀起窗口的帘子散味,随口问了句:“还是去看了?” 春花跪坐在夏宁面前,因是来去匆忙,发髻都有些凌乱了,脸颊热的泛红,眼眶也是红肿着,听过后,才点了点头,刚一开始,眼泪却比她的声音先一步落下来。 “我……我实在忍不住……” “那些可恨的西疆人……” “那些混账……杀人刽子手!还有——还有——披着人皮的恶魔景拓——” 她抬起衣袖,用力的擦了下眼睛,擦得眼角的皮肤泛红,“那么热闹的兖南乡……如今……如今只剩下我和……婶娘几人……” 春花努力的想要忍住哭声。 但眼前不断浮现兖南乡大火后的惨状。 还有自己的爹、娘、夫君…… 呜咽声最终无法继续隐忍,从喉咙中发出。 听着春花的低哭声,夏宁的心情被哭的有些烦躁,没有心力也不愿意去哄她,只是将掀起的帘子放了下来。 哭有什么用。 哭再在多回,能把人哭活还是哭死? 而夏宁现在,却是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将士们都在原地休整,马车里的哭声自然也传了出去。 不久后,谢安在马车外,恭恭敬敬的说来请平安脉。 夏宁扯了下嘴角,“他倒是来得及时。” “嗝——” 春花听见外面有人要进来,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个哭声也不敢透出来。 憋得实在辛苦。 “先生请进。” 谢安掀了帘子进来,为她号脉。 请完平安脉后,谢安皱眉叹息,劝道:“娘子患有心疾,更应当比旁人少费些心思,多休养生息才是。心神不宁,则芳龄不济啊。” 这是旁敲侧击让她少管闲事么。 夏宁听得心烦。 但面上却不显,嘴角挂着一抹极淡的浅笑,“人活在世,若思绪停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您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副迷魂汤,让我一路睡回京城拉倒,省得日日有耳报神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把您请来把脉。” 谢安教她说的这些话气到了。 倒吸了口凉气:“我们这都是为你身子好,小姑娘火气这么大作甚,你可别忘了——”他及时止住,只吐出一句:“我帮了你多少事,救了你几次性命,如今你想过河拆桥了?” 夏宁和颜悦色,“我自己的身子比谁都清楚,先生无须劝我那些,我还客客气气尊敬先生。” 小老头嚯了声,很是不屑道:“姑娘莫不是以为自己学了些皮毛,就能质疑老夫的医术不成?” 夏宁眯眼笑着说了句‘不敢’,转头看向帘子外的方向,唤道:“将军……” 方才还和她一脸不屑的小老头,连忙敛袖磕头,“叩见将军!” 半响也没看见有人进来。 这才晓得自己上了当。 小老头气的吹胡子瞪眼,提上自己的药箱拂袖离去,还不忘撂下一句气话:“今后休想老头子再帮你了!” 结果才下了马车,撂完狠话,迎头就看见了站在三步外的耶律肃。 小老头:…………………… 马车里,春花早就被夏宁的言行举止吓傻了。 “娘子……娘子……不、不……” 夏宁一眼扫过去,眼风带小刀似的利。 春花立刻闭嘴,还讨好的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夏宁这才放过她。 耶律肃进来时,就看见夏宁生冷着一张脸,眼神虚浮着,不知在思索何事。他进入马车内部,在夏宁身旁坐下。 他一入内,原本还觉得宽敞的马车便觉得有些逼仄了。 春花这才后知后觉的溜了出去。 “谢安如何惹你生气了?” 他口吻稀疏平常,就像刚才两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夏宁也平息自己心中的烦躁,答道:“谢先生说我心神不宁,则寿命不久,这庸医——” 她私底下遣词极其随意。 庸医一词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失了分寸。 谢安好歹还是他的府医、如今半个军医。 说谢安是庸医,岂非也是在说他识人不清。 耶律肃挑眉,好整以暇的看她:“即是庸医,那便是不愿意随他学习医术了?” 夏宁惊得猛一抬头,双眸之中皆是震惊之色。 原本还涣散、淡漠的眸子,此时明亮熠熠。 “谢先生愿意教我了?可他刚才还被我气走了,先前也是一副打死都不愿意坏了老祖宗规矩呢!” 耶律肃的眸光柔和,“在生与死之间,他还是愿意破一下例的。” 感情这是被威胁了啊。 夏宁几乎能想起小老头又怂又委屈却又不得不点头应下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即便两人在一处坐着,夏宁也朝着他福了福身:“谢将军。” 连眼中都见了笑意。 仿佛眉间最后一层淡漠也被喜悦冲散了。 眉眼弯弯,嘴角深深,笑的这般明媚动人。 耶律肃深深看着她。 几乎要将她的模样拓入眼中。 夏宁歪了下脑袋,软着嗓音,明知故问:“将军?可是我脸上有什么脏污么。” 娇媚的姿态,惹人爱怜。 耶律肃的手指落在她的嘴角,轻轻拂过,冷冽的眸光在她之下变得平和,温柔,“专心学习医术也好,想要学习剑术也好,就这样过你的日子。京城、兖南乡的事情一切都交给我,不必担心。” 夏宁半垂着眼睫,挡住眼中的眸色。 原来…… 如此啊…… 她再掀起眼睫,笑的仍旧动人,“好。” 耶律肃伸手将她揽至怀中,“若想经营首饰铺子,或是学画堪舆图也好。” 夏宁听着听着便笑了。 耶律肃垂下视线,嗓音压得过分温柔,“笑什么。” 夏宁昂起头,眸子微亮,语气轻快着道:“这般听将军说来,发现我可真贪心,什么都想学上一学,生怕今后要用得到,自己却不会了。” “和我说说,都是怎么学会的。” 你一言我一语,他们间的对话寡淡无趣,耶律肃却丝毫未觉得枯燥。 听得认真。 夏氏说话时,手上惯会做些小动作,她掰着手指数,细细碎碎的说起自己的过往,“歌舞自是不必说,学不好是要吃鞭子的。但妈妈又怕鞭子抽狠了在肌肤上留下痕迹,今后惹得恩客们厌恶,便拿那细细的柳条狠狠抽在小腿肚子上。白日吃一顿鞭子,夜里火辣辣的疼的睡不着觉。 还有梅花桩、练拳练剑也是每日的功课。妈妈说女子体寒本弱,身体强健了面色红润了,才有本钱接更多的恩客……” 说着,她又笑了一声,“我认得一两个其他青楼的姑娘们,天青阁里这般教养姑娘的方式方法是独一份的。妈妈还教我们认字、抚琴、辨别下流的毒物,甚至还请了罗先生教我们画技。 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文绉绉的姑娘们多了就变得千篇一律,所以各有各人的调教方式,独独不能肚里空空,是个花瓶美人,这般生意才能长久。” 她说的诙谐,大多也只捡有趣的事情说。 十几年的青楼生活,怎么可能没苦头吃。 只是眼下她不愿意提及。 耶律肃也不揭穿她的心思,顺着她的话说了句:“这老鸨也是个怪人。” 夏宁浅笑着与他道:“您也这么觉得是么。”接而叹息一口气,颇有几分故作老沉的意思,“如今说起天青阁里桩桩件件,仿若隔世——嗷——” 她单手捂着额头,眸光略有些怪嗔的看他。 耶律肃收回手指,“老气横秋。” 夏宁眸子一转,笑吟吟道:“也是,您还比我年长几岁来着,三岁?还是四——” 她编排着他的年纪,胆子极大,口吻肆意。 后面的话,被他全部堵住,吞入口中。 这些技巧他不知是从何处习来的,先是温柔试探的浅尝辄止,舌尖触碰她的微凉的唇,气息灼热,一并感染着她。 动作愈发大胆放肆。 长驱直入,纠缠着她闪躲的舌尖,逼得她无所遁形,眼眸中渗出星星点点的泪意。 长臂拦住,几乎将她扣在身前。 宽大的手掌滚烫的摁在腰窝处,两臂骤然收紧。 随后的动作愈发不羁。 在勾的她微微动情后,他却抽身退出,炙热的气息包裹着她,双眸之中,尽是她娇媚的一塌糊涂的模样。 “夏氏……” 他嗓音沙哑含欲。 眸中暗海浮沉。 夏宁杏眸迷离,只得依托与他,轻咬着模糊的应了声,“将军……” 勾人、媚色。 宛如稀世尤物。 第155章 您该不会是……有了? 但耶律肃却闭了闭眼,调整了血热涌动的气息,抬起手直接将她勾魂似的眼睛蒙上,“你倦了,先睡会儿罢。” 夏宁:??? 都这样了,还能忍着? 夏宁扯下遮着自己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瞧着他,“您……是不是不——” “咚!” 耶律肃直接将人摁倒在床上,清冷如霜的眼底翻滚着暗欲,阴郁的可怕,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拆吃入腹,“夏、氏,睡觉。” 见他被自己激得起了怒火,但手还牢牢护着自己的脑袋,不至于磕疼她的脑袋。 她扬唇微笑,温顺如猫儿似的,“是,将军。” 她也果真闭眼休息,耶律肃才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很快,就从身后传来细长的呼吸声。 夏氏入睡倒是一向极快。 北方夜里寒气重,需得盖一条薄被方能睡得舒适,耶律肃替她盖上被褥,她像是娇气的猫儿似的,钻进被窝里,脸蛋蹭了蹭被子,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又沉沉睡去。 她睡得沉,又睡得舒适。 在梦中是这般无忧无虑。 耶律肃伸手,轻轻触碰她微凉的脸蛋,粗粝的指腹令她在睡梦中也闪躲着,眉间蹙了蹙,小孩儿脾气似的哼了声,便任由他触碰。 这个女子,四年前初见时,她一身红艳似火的嫁衣出现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他的解药。 她口口声声说救他早有预谋。 殊不知为此她付出的代价更高。 情欲蛊在她体内已有四年,悄无声息的吞噬了她的康健、生气,令她不知不觉虚弱起来。 谢安至今认为,夏氏的虚弱是在天青阁里毁了身子落下的病根,是图赫尔的毒、心脉受损引起的病因,甚至连他在不久之前亦是想的。 可夏氏心性好强,她从未间断锻炼,身子骨理当要比寻常男子更好些。 实则病因皆在情欲蛊上。 再过一年,她的身体会更加虚弱,直至出现心衰之症,最后走向死亡。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五千精兵日夜兼程,每日只原地歇息两个小时。 夏宁身体本就虚弱,即便马车内垫的柔软,马车内颠簸感并不强烈,但一两日尚可,持续七八日后,夏宁便开始身子不适。 最初两日,她精神尚可,因着能跟谢安学习医术,兴致高昂。 尽管小老头骂骂咧咧,一脸违背祖训的万恶不赦,但教了两日发现夏氏似乎又那么点天资,再加上她刻苦肯学,教的他很是有成就感,愈发尽心尽力,就差倾囊相授。 学医这事,苦又枯燥。 若在碰上个愚钝的徒弟,几乎能把老师傅气的吐血。 且谢安的路数还有些邪门,毒、医相辅相成,更是难寻称心如意的徒弟,如今送上门来一个,虽性别有违老祖宗的规制,但眼下还是保命先活着要紧。 等他百年之后,见了老祖宗再赔礼道歉不晚。 以至于在夏宁出现身体乏力、胃口不济等晕车症状后,谢安直接让她给自己拟方子,应当用什么药材。 这会儿恰好是原地休整。 将士们多是吃些干粮喝几口水,随后抓紧时间补眠。 夏宁、谢安与春花的伙食则是趁这两时辰,在旁边搭个小灶,煮一锅饭、蒸些腊味、干货,煮一顿,吃三顿,一日的伙食就这么对付过去。 她开始晕马车后,更是闻不得这些荤腥味。 她依靠着坐在马车里都能闻见味儿,胃里直泛恶心,只得用帕子掩着唇,耳边还听着谢安催促问她,应当给自己开什么方子调理,夏宁气的掀起帘子骂他,“恶魔!” 谢安捋着胡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夏娘子此话差矣,我等治病救人,若自身本事不扎实,病患如何敢信任我等?又如何敢放心的用我们开出来的房子?对自己严格要求,这才是为人医者对病患秉持负责任的态度。你若是连自己开的方子都不敢服用,今后可别说是我谢安的徒弟,丢人呐丢人!” 她难受脑袋混沌,难得语塞,一时反驳不了。 耶律肃从前面巡视回来,见夏氏苍白着脸靠在马车车架外缘,脸色虽不太好,但精神尚算不错,甚至还有力气与谢安拌嘴,输了还一脸忿忿不平,她性子倒是越来越任性可爱了。 见他来了,还撒着娇告状:“将军,谢先生欺负我!” 谢安心虚着,却昂着头,别过了脸去。 耶律肃从马上翻身下来,一凑近夏宁身侧,热气涌来,嗓音微扬,“嗯?谢先生如何欺负你了。” 夏宁伸手,拽着他的袖子,眼巴巴道:“人家头晕目眩胃里恶心,先生还非让我辨证开方,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学生。” 耶律肃摸了摸她的脸颊。 即便在夏末的天气里,她身上仍是微凉的。 他口吻宠溺着,“觉得辛苦了?” 夏宁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点头,“身子难受的很。” 耶律肃愈发温柔,“那咱们就不学了。” 夏宁傻眼了:啊? 看的谢安心中一阵暗爽。 这夏氏就该被将军这么治治! 还不等夏宁梳理明白,就看见耶律肃转过身去,故意冷着语气叫来谢安:“从今日起,你不必再教——” 谢安喜不自胜,正要领命:“是——” “嗳嗳!”夏宁顿时急了,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挡在耶律肃面前,“将军,我不嫌辛苦,一丁点儿都不嫌,您别不让谢先生教我呀。” 夏氏急的声调都变了。 咬着着急的尾音,杏眸睁的微圆。 愈发可爱。 耶律肃垂下视线看她,剑眉挑起,“真不辛苦?” 夏宁笑的柔软可爱,却独独面对着他一人笑靥灿烂,平时何曾见过她笑的这么柔软,耶律肃眸色划过暗色,手轻捏了下她的脸颊,“这么笑又是个什么路子,夏氏。” 夏宁笑的眼中都染上了软色。 她的手捉住他广袖之下的手指,轻轻摇了摇,眉眼暗藏着故作的羞怯,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软着音调:“令您心软的路子呀。” 活脱脱一妖精做派。 看的春花满脸通红。 而谢安:这就——结束了?这哪里是将军治她,分明是她治将军啊! 他这学生的手段高、实在太高了。 最后,还是耶律肃收了场。 他清了清嗓子,敲了她脑袋一下,“方才不还说身子不舒服,赶紧回马车里躺着去。” 夏宁透了会儿气,恶心的感觉舒缓了许多。 这会儿还故意矮了半个身子蹲半福,才行到一半就被耶律肃扫了眼。 她这才掩唇笑着,爬上马车里去歇息。 大军赶路时,耶律肃骑马一并前行,很少会进马车里陪着夏宁。 他身为骠骑将军,众将士之首,费的心思体力更是比普通将士多,正打算进马车里歇息片刻。 后方有一个小兵跑来。 远远的,还看见他手里提着一串东西。 跑的近些了,才看见手中提着的是好几串烤鱼。 闻着一股咸香麻辣的味儿,教人忍不住咽口水。 待小兵跑到跟前,殷勤的将烤鱼递来,耶律肃才问:“这是哪儿捉来的?” 小兵是个嘴甜的,利落答道: “回将军的话,后头咱们歇脚地儿旁就有一条小溪。我与师傅去瞧了眼,嚯,一丛丛的肥鱼!” 他比划着,“都有这——么大呢!” 谢安和了声,“好家伙,可真不小!” 见有人搭理他了,小兵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大家伙儿整日里只吃两口干粮对付,师傅就想着给改善改善伙食,这不觉也不睡了,拉着好几个哥哥一起下河捉鱼去。” 这鱼外皮烤的焦脆,里头的鱼肉却鲜嫩极了。 又烫又鲜辣,好吃的不行。 本来还在睡觉的将士被香味勾引的彻底睡不着了。 肚子是吃饱了,但嘴巴馋的厉害。 但将军没发话,谁敢来抢? 耶律肃无奈的扫了眼一个个顾不上睡觉,眼睛饿得发红的手下,“给他们分了去。” 小兵爽快的应下,特地留出一条递给将军,笑的牙豁子都露了出来:“将军,您尝尝。” 耶律肃想着夏氏,便接下了。 小兵一共带来七八条烤鱼,眨眼就被瓜分完了,哪怕是只分到了一小节鱼尾,也吃得津津有味。 香! 鱼肉就是香! 天知道他们有多久没好好吃过一顿肉了! 耶律肃平时纪律严苛,此时也不管束他们,由着他们分吃烤鱼,又把小兵叫到跟前:“回去和你师傅说,这烤鱼做的不错,若还需人手捉鱼,找赵刚去要人。但切记不可耽误赶路的时辰,记住了吗。” 小兵前来送烤鱼,为的就是中间这一句话。 喜得连连点头,“小的记住了!定不会耽误正事!” “去罢。” 小兵立刻像个炮仗似的冲了出去,看着方向是去找赵刚借人去了。 还有些胆大的精兵冲着小兵嚷嚷:“晚上等着你们的烤鱼!” 遥遥的,还能传来小兵的应和声:“哥哥们擎好着罢!!!” 耶律肃将手中的烤鱼拿给夏宁。 外头吵闹,她也没歇息下。 一掀开帘子,隔着还觉得鲜辣可口的味道,在凑近后一股浓郁的腥气铺面用来,刺激的她胃里一阵翻滚,一时没忍住,径直将耶律肃的手推开,趴在马车外干呕了起来。 耶律肃连忙将烤鱼扔在一旁,语气着急:“夏氏!” 虽知她晕马车,却还未见她干呕,扭头又把谢安叫来,命他来看。 谢安仔细号了脉,“不妨事,只是因颠簸赶路致使脾胃不和,对这些荤腥有些排斥罢了,等安顿下来好好调养几日就好。” 耶律肃这才放下心来。 但仍在马车里陪着她,迟迟未离开。 那条烤鱼,自然便宜了谢安,他在外头躲得远远的,一人独享一条烤鱼,吃完后还不忘漱口、净手后才回来。 生怕荤腥味冲撞了娇气的夏氏。 才走到马车外头,又听见夏氏浅浅干哕了声。 谢安并未太过在意。 却听见春花咦了声,小声问道:“娘子,您该不会是……有了?” 谢安:咳咳咳咳咳! 夏宁正端着茶盏小口小口的喝水,不妨听见这一问话,险些呛了口茶,坐在一旁的耶律肃眉心皱了下,但极快隐去,还将夏宁手中的茶盏接了过去。 春花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大着胆子道:“您看啊,您整日里昏昏欲睡,这几日脾气也不大好喜怒不平,夜里也总说心口憋闷,现在又闻不得荤腥,还干呕,这不就是害喜的征兆吗?” 夏宁一脸震惊的看向春花。 耶律肃也瞥了眼口吻分外笃定的侍女。 春花被两人的眼神看的有些心虚,底气瞬间不那么足了,“我们那儿的婶娘们……都……这样啊……难道……京城里的……不——这样?” 夏宁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的真是痛快,连眼梢都笑出了眼泪。 春花被她笑的更懵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耶律肃沉默的看着她大笑的模样,眼底情绪沉浮,气息凝结微冷,薄唇掀起,淡淡叫了声她的名字。 夏宁这才收敛了笑意。 她面颊嫣红,眼梢的睫羽染上了湿漉漉的泪意,眸子是水雾散去后的清亮。 纤细的手指抬起,轻轻拭去眼梢的水意,笑的有些气喘,“害喜的症状自是一样的,哪里还分兖南乡和京城的区别。只是啊,我这不是害喜,只是有些脾胃虚弱罢了,难为你这么关心我。” 原来……是她弄错了…… 而且还是误会了害喜这么大的事情! 春花万分窘迫,连忙磕头,“娘子,是我盲目断言,下次不敢了!” 夏宁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刚想要让她起来时,才迟钝的察觉到耶律肃眼中的冷色,她心下一惊,细思一番,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迟钝。 “将军。”她侧眸,软着声音唤他。 触及了他眼底的犀利。 最终,耶律肃只是冷斥一声:“滚出去。” 春花吓得抖如糠筛,立刻从马车里滚出去。 刚一下马车,双腿骤然发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石子磕的她膝盖生疼,心脏跳动的急促,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她用力压着喉咙,生怕就这么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第156章 “不成体统” 才缓了些,又被外面站着的谢安提走,拎到一旁去耳提面命的训斥:“你这个小妇人,当真是认为老夫的医术连有没有身孕都把不出来吗?还是觉得你家那七八百个心眼子的主子会连自己的有没有身孕都察觉不到?轮得到你在主子们面前大惊小怪!啊?!” 谢安虽有些恃才为傲,但对下面的人还算和善,很少会厉声呵斥。 他这会儿生着气训人,瞪着眼睛,字句严厉。 春花被训得先是懵了,随后就怕的直哭,说不敢了。 小老头还未训完,用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春花,讽刺道:“你多能啊,敢擅闯瓮城、连西疆人都敢偷袭,如今还敢当着将军的面说你主子有了,竟还有你不敢的事情了?” 春花伏在地上,眼泪成串成串的砸下来。 “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只会说这一句话。 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情…… 谢安吐出一口浊气,“你已然犯了一次大错!若非夏娘子心疼你一意孤行要保住你,早就该去阎罗王那处报道了!她是个对下人没什么要求的宽性子,你就更应当小心说话行事,多几分眼力劲!可你看看你呢! 刚才说完头一句也就算了,有点眼力劲儿看看自己主子的脸色!你居然还说的头头是道,是嫌不戳人心窝肺管子吗?” 谢安一通臭骂,训得唾沫横飞。 “还下次不敢了?”谢安重重哼了声,“下次,呵,再有下次你信不信将军直接要了你的命!” 春花的身子猛地僵住。 “我不是你主子罚不了你,今日训你的这些话,不过是怕你自己寻死,惹夏氏伤心坏了身子,害我被罚罢了。”谢安甩了下袖子,扔下一句:“你自己跪着想想清楚,今后应当如何当差。” 谢安迈着步子离开,留春花一个人在原地跪着。 春花被吓得连哭也不敢哭。 脑子里混沌一片,心却突突直跳。 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又想起谢先生训斥自己的话,觉得今后继续在夏娘子身边是一件何等恐怖的事情,一个不慎,很可能就要丢了小命。 眼前闪过将军几乎要杀人般的眼神。 她瘦弱的身子颤栗着。 活着太难了…… 她用手捂着脸颊,却在这一瞬间,耳边响起夏娘子曾经说过的话。 …… “这就被吓到了?当年你家娘子可是天青阁中的头牌姑娘,身上的本事何止这些。” …… 又想起谢先生说她戳人心窝肺管子。 听说…… 秦楼楚馆里的女子都会毁了身子,这样就不容易怀上身子…… 自己非说夏娘子是有了身子…… 而夏娘子很有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孕育属于她的孩子。 深深的内疚负罪感压在她的心脏上,令她痛苦的难以喘息。 - 马车里,气氛并不愉悦。 耶律肃明显动了怒。 即便夏宁方才柔了态度求他放过春花,他也答应了,但脸色仍有些肃冷,看着不大痛快。 夏宁倒了一盏茶,双手递给他,眼角垂着,嗓音柔缓,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她跟着我的时日尚短,有些事情她如何能知晓?若她知道了,肯定也不会这么说了。” 她的嗓音温柔,如若春风,轻轻缓缓,能抚平眉间的不悦。 “终究是她以前没伺候过什么人,年纪又小,是有些不懂事,又遭逢大难,如今好不容易自己挺了过来,一路上能和我说说话解解闷。被咱们这么一下,又要做好几日闷葫芦了。” 仿佛什么事在她说来,都这般风轻云淡,不成问题。 耶律肃轻皱着眉看她:“懂规矩又能陪你聊天解闷的多的是——” 夏宁腾出一只手,用两指挡住他的唇,“人家讲究眼缘。” 耶律肃拨开她的手指,攥在手掌心,一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随手放在小矮桌上,“等回京后重新替你物色人选。” 口吻不容置疑。 夏宁掀起眼睫,一双杏眸含情,望着他,微粉的唇轻启,“就像当年我瞧见将军就下定了决心要救您。” 女子的声音那般轻柔。 可眼神却如此深情。 她轻轻浅浅的说起这事,看着耶律肃眼中的冷色淡去,变得温暖,继而灼热。 她一句没提春花,却处处都在为佟春花求情。 两人的视线纠缠片刻,最终仍是耶律肃妥协了,他的眉眼间故作冷漠,“再没有下一次了。” 夏宁便笑了。 眉眼弯弯,笑的一丁点儿都不妩媚。 却依旧动人。 她单手攀住耶律肃的肩膀,飞快的凑上前去在他唇上偷吻了一口,动作又极快的退回原位,嘴角漾开有些得意的笑意。 耶律肃微愣了下,神情却出卖了他的情绪,嘴上还冷哼了声。 夏宁掩唇笑着,眉眼飞扬,精灵古怪的,“不够?” 说着身子往前凑去还要胡作非为。 被耶律肃一个眼神制止,沉声训她:“不成体统。” 夏宁哪里会怕他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训斥,她本就是在勾栏瓦舍里的长大的性子,性子野又玩得开,知道耶律肃在外人面前虽待她亲近些,但光天化日,马车外又有将士守着,他收敛了许多,夏宁偏缠着不知羞地闹他。 被闹狠了,他掐着她的腰肢抵在马车里,用力的吻她。 吻的她双眼含泪,脸上晕着情欲浅色,这才放过她。 倒是夏宁被折腾的累了,伏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原地休整两个时辰后大军继续赶路,耶律肃不便继续在马车里陪着她,春花便进来守着她,愈发沉默寡言。 夏宁只能等她自己缓过来。 这一日夜里,马车前后都是烤鱼的咸香麻辣味。 即便马车挡着严严实实,也遮不住无孔不入的烤鱼香气。 夏宁才好了一个下午,再一次吐得昏天黑地,连酸水都吐了出来,最后还是请了谢安针灸,又临时熬了汤药灌下去这才好。 一顿烤鱼,险些要了她半条性命。 眼见着她愈发削瘦,精神也愈发不振。 赶路月余,终于从南境一路赶回京城。 途中与三万援军汇合,由何青率兵,与五千精兵一同回京。 因着身份隐晦,眼下并不适宜对外公开,在与三万援军汇合后,她的马车便由赵刚领着四五个暗卫一路护送,落后大军两日才入京。 除了五千精兵知道有夏娘子这么个存在,京城之中尚无人知道,耶律肃带了一位女子回京。 入京后,夏宁只当自己会暂居他处。 毕竟自己身份敏感,曾是先皇下令赐死的‘亡人’,若大摇大摆进入将军府,难免会惹人注意。 渊帝薨逝,新帝还是一垂髫小儿。 京城皇亲国戚、权臣重臣,最受瞩目的不就是这位手握兵权的骠骑将军。 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将军府。 但耶律肃仍命赵刚,将她接入将军府内。 偏还开了正门迎她进去。 夏宁从马车上下来,尽管戴着长帷帽模糊了面容,但从身形来看,无疑是一个女子。 守在正门上的府兵见她进去后,惊得瞪大了眼睛。 好半响才回了神,指着夏宁的背影,“她她她——这这这——那位?!” 与他搭档的府兵更是吃惊,“不知道啊!” 进了正门后走上一小段路就是前院的院门。 雪音与两个前院守门的府兵已在候着了,遥遥看见夏宁走来时,亦是惊得掉了下巴。 待夏宁走近,雪音才回过神来。 一别半载,雪音仍是那副清冷的容貌,只是眼下表情没压抑住意外之色,“夏、夏姑娘?” 夏宁清浅的笑了,“许久不见,雪音姑娘。” 她站在朱门之前,虽面容清瘦了许多,那笑起来的模样,仍难掩明艳动人。 雪音看的有些失神。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或许,这位夏姑娘真真切切在将军的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才会在出了这么多事情后,将军还是把她带回了将军府里。 雪音垂下眉眼,挡住眼中的失落,福了福身,“姑娘安好。” 雪音只当她仍会住在前院里,侧过身就要迎她进去,却被赵刚制止,“将军说了,这次夏娘子回来,安排入住世安苑。” 立在一旁的雪音晃了神,这才注意到赵刚对她的称呼。 娘子…… 原先夏姑娘住在前院时,多是称呼为她为姑娘。 夏宁则是对世安苑有些好奇,侧首询问,“世安苑?那是个什么院子。” 赵刚拱手,客客气气答道:“夏娘子去了便知道了,”跟着又补了句,“雪团子已经在那儿等着您了。” 夏宁念了声雪团子,神情有些寡淡的眉眼间才浮起一抹笑意,甚至连眼眸都多了份温柔之色,“是那小奶猫?快,带我去。” 赵刚看向雪音,“有劳雪音姑娘。” 过了前院就是后宅。 他是外男,将军不在府中,他不便擅入后宅。 雪音这才回过神来,语气有些僵冷,“是。” 这才引着夏宁与身后的春花一同去世安苑。 路上,三人皆无言。 夏宁虽在将军府住了些日子,但一直被困在前院,之后在后宅的柴房也住了段时日,对后宅其他院落并不熟悉。 世安苑就挨着前院,只是一个朝外,一个朝内,绕着要走上些距离,实则两个院子仅隔着一堵墙。 推开世安苑的门,夏宁看着眼前的景致有些意外。 一入世安苑,入目就是一个院子。 院落宽敞,中间用石板铺着路,直通穿堂。 院落左侧铺满了碎石子,碎石子中间竟然布着高高低低的梅花桩。 右侧则是栽着一棵阔叶树,树下放下秋千架子。 两侧往里各有一条游廊,廊下挂着一盏盏灯笼,廊外种着一丛丛矮矮的花树,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在初秋的季节了,微微摇曳。 将军府里从不见花树。 更少见绿植。 铜墙铁壁,一年四季都散发着冷硬的味道。 但这世安苑,有花有树,甚至还有精致的宫灯。 让人想象不到,这是在将军府里。 继续往里走,两侧的游廊链接着穿堂,堂内放着一面琉璃屏风,绘着百鸟繁花的热闹景象。 越过穿堂,后头才是内院。 正对内院的是花厅,花厅里的器物不多,但样样讲究精致。 挨着花厅依次是正房、书房,另一侧则是两间罩房,内院左边墙上开着一扇拱门,透过石墙上的花窗,隐约可见外面是一小个带池子、凉亭、抄手游廊的园子。 雪音见夏宁面色不济,就引着她进正房里歇息。 正房外间的摆设与京郊小院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个缠着麻绳的攀爬架子,架子最上方放着一个柔软的垫子,一只白猫正窝在垫子上舔毛。 听见有生人靠近,懒懒支起身子。 眯起金色眼瞳,直勾勾盯着夏宁。 夏宁拿起油炸的小鱼干逗它,它仍不靠近,只是冲她喵呜的叫了声,声音少了许多幼崽时期的软萌可爱。 半载不见,果真如耶律肃所说,肥硕了许多。 一身白猫,养的油光锃亮。 就这么站在高出的垫子上,油然而生一股矜持高傲。 “你个小没良心的,就这么不记得我了?”夏宁捏着鱼干往前走了两步,雪团子弓起身子,威慑的喵喵叫个不停。 见夏宁还想继续靠近,雪音连忙出声劝阻:“姑娘小心,别被它挠了。” 夏宁有些意外。 雪音解释道:“它如今只愿意亲近将军,旁人一旦靠的近些,这小东西就要扑过去挠人。” 夏宁诧异的看着高出的雪团子,啧啧着感慨,“你这还真是谁养随谁的性子啊。” 雪音:这是能说的么…… 夏宁见雪团子实在不亲近自己,虽然有些失落,但也不勉强,把小鱼干往垫子上抛上去。 转身打算进里间时,余光看见外间竟然有一剑架。 上面搁着三把长剑。 夏宁擅长舞剑,对剑自然情有独钟。 更何况耶律肃出身武将,手里头又不缺银子,能让他收起来的剑一定是好剑。 她挑了一把,拔剑出鞘。 剑身光可鉴人。 剑刃锋利。 拿在手中轻巧丝毫不手腕。 她转了下手腕,心不禁有些痒痒,在外间寻了一小块空地,握着剑临空挥舞起来。 长剑虚斩,风声过耳。 女子脚下功夫眼花缭乱,身姿轻盈曼妙。 第157章 独属她一人的温柔 只可惜,舞剑才不过几个花招,夏宁已轻喘着气撑不住停了下来,本就不算红润的面色更是隐隐发白。 她握着剑,有些爱不释手。 春花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劝道:“娘子,您赶了大半日路,去歇息会儿罢,稍会儿谢先生要来请平安脉了。” 夏宁这才收剑入鞘,依依不舍的放了回去。 她看向雪音,吩咐道:“我有些乏了,先去歇息会儿,若谢先生来了,及时来叫我。” 从前有竹立时,她便不用雪音贴身服侍。 如今有春花,虽不太懂事,但她仍习惯用自己的人。 雪音面无旁色,垂着眉应了下来。 夏宁扶着春花进了里间去歇息,直至里间悉悉索索的声音停下后,雪音望着屋子的眼神有些陌生。 雪音离开世安苑去前院寻赵刚。 赵刚正要出门,被雪音直接拦了下来,赵刚有些意外,“可是夏娘子有什么吩咐?” 雪音目光直白的看他:“她怎么了。” 她问的唐突,赵刚一时不解,问道:“你问的是谁?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你把我也问懵了。” 雪音抿了下唇,眼神颇为不自在的往旁侧游移着,“她怎么,这么虚弱了?” 赵刚这才了然,语气有些新奇,“我还当你是想问她怎么回来了,没想到你竟是先关心她的身子来了。” 像是心底被窥探了,雪音不耐烦的催促:“说。” 眼神也犀利刺人。 赵刚:“说来话长——” 雪音直接打断:“那就长话短说。” 赵刚噎了下,整理思绪后才答道:“西疆破了南境外城后,夏娘子带着一帮娘子军从西疆人的包围中拼命杀了出来,损耗太过伤了根本,引发心疾。这一路上日夜不停赶路,她不得好好休息,身子自然更差了些。” 赵刚果真说的简单,风轻云淡。 但每一字句背后,都让雪音觉得心惊。 她皱着眉,“娘子军又是什么。” 赵刚哦了声,解释道:“就是兖南乡里的一群妇人,她带着教了几日功夫。今日随她一并回来的小妇人佟春花,就是娘子军里的一个……身世遭遇太过可怜,丧父丧母丧夫,小寡妇一个,夏娘子见她可怜就把她带了回来。”赵刚特地隐去佟氏被带来的根本原因,长长一段话说完后,他跟着问了句,“雪音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我还有旁的事情要去办。” 雪音摇了下头。 又想起夏氏那苍白的脸色。 曾经,她在小院之中能舞剑、打拳一个时辰。 可方才才舞了几下,就已经虚弱不堪了。 她蹙着眉心,在赵刚转身要走时,才问了句:“要紧吗。” 赵刚这下听懂了,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善意的笑容:“那位主子待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心最软了,你若是关心她,不妨直接去问夏娘子,也好让她知道你关——哎,你走什么呀。” 赵刚看着快步离开的背影,耸肩叹了口气。 到底是暗卫营里长大的,这性格别扭的。 赵刚感慨了句,这才匆匆离开将军府,往京郊赶去。 另一边,雪音与赵刚分别后,也回了世安苑。 世安苑中,安静的如无人之地。 将军将她回来的消息瞒的极好,直至今日她才得知有人要住进府中,来人是谁,要住在何处,一概不知。 将军回京入宫后一直未出宫,雪音无人能问。 她也无从准备。 如今夏氏虽然住进了世安苑,但世安苑是将军在这大半年里新修葺的,她才来过两三次,负责世安苑的奴仆也是打扫后便不呆在世安苑中。 听暗卫说,大多时候,都是将军一人独自呆在世安苑中。 连暗卫都不被允许进入。 这样一个院子,却是让夏氏住了进去…… 或许,这院子最初就是为了夏氏才修葺的吧。 从修葺的那一刻起,将军就已定下了主意,要将夏氏带回来,带入这座精心布置的院子里罢。 雪音薄薄的笑着,勾了下嘴角。 她坐在正房外的廊下。 一团白雪悄无声息的溜达到她的脚边,昂首阔步的踱步,一副巡视领地的高傲姿态。 雪音朝着它招了招手。 雪团子喵叫了声,最后才赏脸似的蹲在她脚边不远处。 雪音冲它喂了声,“她回来了,你不高兴么。” 雪团子甩了下毛发蓬松的尾巴,并不理会她。 雪音的声音愈发轻了,“但将军一定很高兴罢……” 她低声呢喃着,清丽的面庞上浮现一抹落寞之色,“将军高兴,我也应当高兴才是……她待我是将军以外最好的人了……但……”落寞之色逐渐变为迷茫之色,“我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为什么呢……” 雪团子耷拉下毛茸茸的脑袋,金色眼瞳盯着她。 歪着脑袋喵呜了声。 似乎是不懂她的情绪。 雪音却不再开口说话。 雪团子趴着睡了会儿便往旁边的花园里顽去了。 这一日过得极快。 雪音不让自己停下来,忙进忙出,等到院门被敲响,她一抬头,发现天色已黑,竟已经入夜了。 她连忙去开门,来人正是白日里夏氏叮嘱过她的谢安。 雪音见了礼,“谢先生,夏姑娘还在屋子里歇息,我先带您去花厅歇会儿,待叫起夏姑娘后,再通传您。” 雪音是暗卫营里长大的女子。 学的是如何杀人不见血、杀人的各种方式。 这些高门大户里的规矩她最先学得也不好,现在在‘外头’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些规矩也是越学越周全。 谢安听后,眉心皱的山川叠起:“她今日回来后就一直在睡?” 语气有些恼怒。 雪音不明所以,答了声是。 谢安瞪她一眼,一壁快步往花厅走去,“还‘是’!她晌午前回来的,这一睡睡了大半日,你还不知道叫她起来用膳?午食、夕食都没,你这是打算饿死她不成?” 小老头脚步飞快,雪音紧紧跟在后头。 被训得语塞了下,“从前夏姑娘不喜——” “你都说那是从前了,她现在能一样吗?”谢安回头又训了她一句,脸色有些恼意。 雪音敏锐追问道:“夏姑娘的身子是有什么问题么?先生。” 两人说话间已然来到内院,就看见春花从正房里走了出来,她一见谢安怒气冲冲的脸,顿时胆怯了起来,畏生生道:“夏娘子醒了……请先生进去……” 谢安越过她,进入正房。 余光凌厉扫过春花。 春花吓得垂下脑袋,再也不敢吭声,也不敢进去侍候。 隔了一会儿,又从房里传来谢安的声音:“都杵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门外的两人才一并进去。 谢安已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手上正打着夏宁的脉搏。 夏宁披散着长发,靠在垫高的迎枕上,白皙的脸上带着睡醒后的惺忪睡意。 美人将醒未醒,眼梢衍生无力朦胧,一瞥一眼娇软虚浮,皆是自然而成的媚态与风情。 看的春花不禁面颊发红。 她经事少,何曾见过这等恣情。 只是这丝毫不妨碍谢安拧的越来越紧的眉,他分出一份心思问她:“娘子回来后可有什么不适?” 夏宁睡意未消,沉吟了声,懒散着答道:“除了睡着时仍然觉得自己还在马车上颠簸外,其他并无不适。” 谢安单手捋着羊角须,啧了声,兀自囔囔道:“不应该啊,这脉象……”说着又让她换一只手来。 两手都把过脉后,忽然有了主意。 他示意让夏宁躺好,转头去看站在身后的春花,语气陡然冷了一个调:“你来说,你家主子这一日有无不适之症。” 春花冷不防被点了名,瘦弱的身子颤颤弱弱。 谢安眉头皱的老高,“老夫又不吃人,你抖什么?说。” 春花更怕了,立刻跪了下去,缩着肩膀哆哆嗦嗦回道:“娘子回来后先是逛了院子……逗了会儿猫,再舞剑——” 夏宁眉心跳了下。 有些不忍直视的合了下眼睛。 谢安打断她:“等等!舞剑?!” 春花顿时伏在地上,不敢再答。 谢安总算了破了案,蹭地一下转过身去,瞪着夏宁,中气十足的质问:“舞剑?好啊!就你这身子还舞剑?你是怎么想的?是觉得自己吃的护心丹太少了?还是嫌我活得太久了?!” 小老头怒发冲冠。 春花被吼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原来谢先生不止是对自己凶,娘子犯了错也一样训啊。 夏宁等着他怒气冲冲的训完,伸手抹了把脸,对他一脸无奈道:“先生,您口水都喷我脸上来了。” 表情很是无辜。 一双眼澄澈又无辜。 谢安气的险些要把药箱给摔了。 - 耶律肃率大军回京复命。 按理新帝应当在城门外迎接大军凯旋,这是南延史上第一次大胜西疆,算是一大战功,是他们扬眉吐气的一战。 但新帝年幼,国之大丧,耶律肃将大军安置在京郊军营,自己与何青率一队亲兵入宫复命。 于慈安宫内拜见了曾经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年幼的新帝。 新帝虽已登基,但太皇太后以其年幼,仍将他养在膝下,亲自教导。 国事则有三公一师、太后、太皇太后一并主持。 他将奏折呈上后,年仅七岁的新帝穿着黄袍坐在高椅之上,稚嫩的面庞故作老沉,瘦弱的胳膊抬起,“肃表哥这一路辛苦了,快请起。”说着,他侧过脸吩咐宫人,“赐座。” 待宫人将椅子端来,放在离他较近的下首后,他又看向耶律肃,“肃表哥,快坐下罢。” 耶律肃敛袖谢恩,方才落座。 坐在新帝左手边的太皇太后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新帝的端着沉稳的强调,一一问起边疆之事。 耶律肃答得也详尽,提到些许残忍的细节时,新帝到底是在后宫长大,不曾听过这些鲜血淋淋的事情,干净的眼中露出惧色,太皇太后轻咳了声,他立刻恢复表情,但瘦弱的身子微微打摆。 自从耶律肃进了慈安宫后,他便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腰背笔直的坐着。 耶律肃说了几句后,便说还未去祭奠先帝。 新帝立刻道是应当去了。 耶律肃站起身,双手将折子递上,折腰,恭敬道:“兖南乡屠城、南境外城失守一事前因后果臣已在折子上写明,还请陛下过目。待国丧毕开朝后,尽快还冤死的兖南乡百姓们一个公道!” 新帝双手接下奏折,绷着脸,青涩的声线绷紧了,回道:“朕会的。” 耶律肃这才告退。 在他退出大殿的那一刻,新帝挺得笔直的背陡然松懈了下来。 方才还故作沉稳的面庞瞬间露出疲倦与惧色,双眸求助的看向一旁的太皇太后,眼眸里甚至还泛起些许雾气,“皇祖母……我有些怕肃表哥……” 太皇太后走到他身边,目光慈爱的看着他,伸手抚摸他瘦弱的背脊,“好孩子,你肃表哥是最心善最衷心的人了,他为咱们南延在外征战厮杀有些累了而已,不用怕他。” 新帝抿了抿嘴角,露出信任的表情,昂起脑袋,一笑,嘴角就露出一个酒窝,“嗯!我信皇祖母的话!” 她的笑愈发慈爱,眼梢的皱纹叠起,“乖孩子。” 慈安宫里祖孙和睦。 而耶律肃在离开慈安宫后,便去为渊帝守灵。 帝逝,应于宫中停灵四十九日。 于公于私,耶律肃都当为渊帝在宫中跪守上四十九日。 前一个月他从南境赶回来,眼下只剩下十几日渊帝就要入黄陵,这十几日他必是逃不掉的,朝中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在宫中披麻戴孝跪了足有两日,夜里才得以出宫回府歇上一晚,次日再入宫。 他一路策马回府,直入世安苑。 前脚才进内院,就听见谢安训斥的声音。 他方策马回来,一身冷冽之气,不由得皱了下眉,随即推门入屋。 谢安训的正上头,根本没察觉到他。 雪音率先察觉,屈膝行礼:“将军。” 谢安张口就顺着道:“搬出将军也无用!你还称我一声先生,如今竟是连先生的话——” 夏宁一扬眼,看见从外间走进来的耶律肃。 他从黑暗之中走出,迈入她的世界。 孤冷的气息、眉眼在与她的视线对上后,剑眉微微挑了下,那些生冷之色化为浅浅柔色,并不过分温柔,独属她一人。 第158章 男人么,总要顺着些才好 雪音的眼神晦涩。 夏宁见他来了,变脸极快,眉心颦蹙,“将军,先生他凶我……” 谢安的后背涌起一股凉气,他急急转身见礼,“将军。” 耶律肃却并不免他的礼,走到床边坐下后,方才抬眼看向谢安,“这是出什么事了,值得先生如此恼怒。” 他问的随意,似乎并不为谢安训斥夏氏而动怒。 小老头想了想,也觉得自己个儿没错。 对!后背生哪门子凉气,这事他就没错! 谢安定了定了心,瞬间连腰杆都板的笔直,双手交叠拱礼,答道:“回将军的话,您命老夫好好照顾夏娘子的身子,老夫自问这一路以来算是尽心尽力了。但夏娘子不顾及自己身子孱弱,连日奔波后非但不好好卧床歇息,还舞剑,致使身体愈发虚弱,又纵容自身昏睡一日滴水未进,夏娘子这般恣意,这让老夫再如何尽心尽力也是枉然啊!” 耶律肃偏过头瞧她,嗓音仍旧温和,“谢先生说的可当真?” 面色看着也平和,但夏宁觉得有些不妙。 她往前挪了些,胳膊往前探了探,皆有宽大的衣袖罩着,微凉的手指悄悄勾上他的手指,糯着调子道:“我只是拿剑试了下罢了。” 谢安毫不留情戳破:“夏娘子敢说只是试了一下么?” 耶律肃面上的温和之色愈发浓郁。 看得人心惊。 夏宁连忙叨扰,表情楚楚可怜,手指捏着他的手指,微微摇了摇,像个做错事撒娇的小姑娘家般,说不清的娇倩:“我错了……以后一定听先生的话,绝不乱来了。” 她还抬起另一只手发誓。 耶律肃握住她的朝天起誓的手,眉眼间的温和之色淡了些,“我才从宫里出来,陪我用些宵夜。” 夏宁眨了眨眼睛,望着眼前的耶律肃。 几日未见,他眼中多了些倦色。 两朝更迭,即位的还是一位幼帝,听说这位新帝仍被太皇太后抚养在膝下,恐怕与他今后的干系只会越来越多。 夏宁心中泛起柔软,轻轻颔首,应了声好。 转头又去吩咐春花,“你随雪音姑娘去小厨房那些好克化的面食来。” 而那边,耶律肃也在吩咐谢安,“夏氏性子不被拘束惯了,还要劳烦先生的多多操心,照顾她身子。” 这话说得是多客气。 客气的谢安浑身不安,忙道:“老夫定当尽心竭力照顾夏娘子的身子!” 耶律肃嗯了声,“夏氏如今的身子如何了。” 谢安提着精神,仔细回答。 但无非也是那些话,心脉不济、气血两亏,且还虚不受补云云。 耶律肃忽然又提起一人来,“你之前提到善治心疾的苏先生,我派暗卫去江南寻觅,迟迟没有下落,此人当真还活着?还在江南居住吗?” 谢安闻言,浑身一僵。 视线稍稍往夏宁的方向瞟了下,但两人离得太近,谢安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只垂首答了:“应当是活着的,年岁……与我差不了多少。许是他……低调,实在难寻罢……” 夏宁半敛着眉目,一片平静,心中不起一丝波澜。 耶律肃的视线从他身上掠过:“知道了,先生下去歇息吧。” 屋子里的人接连离开后,夏宁又往他身旁挪了挪,扬起头,方才的平静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杏眸之中的依恋之色,她深深望着他,轻声唤着,“将军。” 耶律肃抬起手,宽厚的掌心贴在她的脸颊上,摩挲着,清冷的眼中清晰印着她娇艳的容貌。 “见过那只猫了?” 他问道。 夏宁嘴角的笑意深了一寸,“一进屋子里的就见到了,只是……”才笑了一会儿,跟着又遗憾的抱怨起来,“猫果真是养不熟的性子,从前那么一丁点大的时候就爱粘着我,今儿个却都不让我靠近了,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转头就将我忘记了。” 耶律肃听着她轻声细语,看着她娇嗔埋怨时飞扬的眼尾神情,皆是不露骨的风情。 摩挲着她脸颊的手指在她说完后,触碰了她的唇。 夏宁愣了下,扬起视线,杏眸闪着细碎的光看他。 耶律肃垂下视线,眼中却无情色,沉声道:“是啊,猫都是养不熟的。”他触摸着唇的手微微用力,气息冷冽着,“夏氏,你呢?” 他的眼神直直探入她的眼底。 如锋利的刀刃。 要将她紧闭的心房剖开。 夏宁心下微惊。 但面上的神情稳得很。 她举起自己的手,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眸光温柔的几欲化水般,带着他的手一路下移,最后贴在自己的胸前,似若情深:“我的身,我之心,都是将军的。” 说的深情动人。 可她越是这般,就越令人想起她不经意间透出的冷淡。 这句话,究竟是出自哪个夏氏之口? 孰真孰假? 耶律肃低下头,薄唇碰了碰她的唇,气息灼热,嗓音暗哑:“好好养好的你的身子,别再令我担心了。” 真也好,假也好。 他要的是夏氏。 他的语气,眼神,真挚的令人心颤。 夏宁心中升起极淡的愧疚,但忽然心思一转,明眸扬起,瞬间了然。 他刚才不训人,甚至连丫鬟、谢安都没有处罚,装出一副他宽宏大度,他们逃过一劫的庆幸,原来竟是在这儿等着她。 想让她心生愧疚,今后乖乖听话,以此拿捏她。 夏宁顿生反骨,纤细的胳膊勾缠着他的脖子,动作大胆,嗓音媚色,“我看见那么一把好剑,实在心痒痒的厉害,顺手就耍了两下,却没想到……”她娇着语调,“今后不敢了,将军可别生我的气。” 她本打算色诱一波。 之后在装作身子不适推了。 万万没想到,她媚术才使了一半,眼前的男人一只手揪住她脖子后的衣领,直接将她提溜到一旁,眼神犀利:“我姑且先听着,等你身子好了在与你算账。” 夏宁:??? 耶律肃本来也不打算继续与她计较,但夏氏偏要自作聪明提起,还要在他面前使这些小把戏,他顿时沉了声,故作严厉:“起来,用宵夜。” 夏宁:刚才一脸情深,这会儿怎么变脸这么快? 耶律肃皱眉,语气不悦:“怎么,饿了一日成仙了,不用食五谷了?” 夏宁:真生气了……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她看不懂了啊…… 耶律肃站起身,见她有些呆傻的坐着,表情实在有趣。 这会儿的夏氏,却是他拿着最没法子的模样。 耶律肃压下嘴角,弯下腰去,直接将夏氏从床上打横抱起,走到圆桌旁,脚尖勾了一个圆凳过来,才将她放下。 夏宁突然被抱起,双手下意识就搂住她的脖子。 直到他细致的将自己放下,夏氏才彻底醒悟,忍不住扶额。 枉她在风月场所长大,刚才居然真的被吓住了,还以为他是真的恼怒了,心里还有些打鼓,想着等会儿要怎么做才好。 夏宁心里明白过来,但动作依旧收敛了。 男人么,总要多顺着些。 很快,夜宵送来了。 只是来送夜宵的不是春花与雪音,而是她的熟人。 许久未见的菊团与兰束。 夏宁一见两人,顿时顾不上一旁的耶律肃,连忙站起身走到她们面前,这两个丫头知道自己能来继续伺候夏氏,早已激动的哭了两回。 这会儿见夏氏走来,立刻红了眼在她跟前跪了下来磕头,“姑娘……” 含着哭音。 夏宁弯腰,将她们扶起来,眼梢也染了些浅红,“好,好,起来说话。”她扶的真情实意,直至两个丫头站起来后,她依旧没有松开手,虚虚握着她们的手,关切叠声询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嬷嬷呢?她身子可还好?怎么没见她一道儿来?” 她一边问着话,视线一边巡视着两人。 与记忆里相比,瘦了许多,神情间也多了胆怯之色。 兰束是后进的小院,伺候夏宁的时日并不久,胆子是最小的一个,这会儿连囫囵话也说不利索了。 倒是菊团还能答话,“我们……刚到家……嬷嬷也来了……只是昨个儿染了些风寒,怕传染给姑娘不敢来见,说是等好利索了再来侍候姑娘,让姑娘别生她的气。” 总算是小院里的其他人都还好好的。 夏宁连连颔首,“好好,不妨事,让嬷嬷好好休息。” 在小院里,夏宁多与梅开、竹立在一处,兰束与菊团是负责外头洒扫的丫头,但经历了这么多事,看着她们熟悉的面庞也让夏宁倍感亲切。 夏宁有心想要与她们再说会儿话,但这两个丫头生性胆小,在耶律肃面前脸上都写满了胆怯。 夏宁心软,让她们退下,嘴上却说:“我如今精神短了许多,明日咱们再好好说话。”接着又让她们下去,在外面守着,将军不喜旁人侍候。 两人离开,夏宁回去坐下,视线仍看着门口。 耶律肃夹起一块煮的酥烂鹅肉放在她的碗里,淡声道:“既然还想与她们说话,就再叫进来。” 夏宁哪敢这么做。 她笑着,偏头看他,直言不讳:“她们敬畏将军,我问一句,她们提心吊胆的答两三个字,这会子拉着她们说话岂不是为难他们,还不如明日就我们姑娘几个坐下好好聊天,就当是我心疼她们了。” 她此时笑着,但眼睛里的雾气未散尽。 眼梢的红晕也未褪。 耶律肃瞥了她一眼,手执筷子点了点她的碗,命她用膳,看她端起面碗后,才评道:“你倒是处处心疼她们,这才纵的奴不奴、主不主。” 夏宁刚撩了一筷子面,听他这么说,又搁下筷子,面上淡笑着答道,“我原也不是当主子的人,又何必摆这个谱。” 耶律肃皱眉,“你没些个管束下人的手段,又如何能让她们衷心于你?” 夏宁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忠心于她的丫头,又有什么好下场。 她强行压下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垂着眉眼,却不再反驳他,反而是温顺的应道:“是啊。” 她的态度变化太过明显,耶律肃全部看在眼中。 便也想起了她那两个丫鬟的事情。 他这才温和的声音道:“一切有我在。” 但说的有些别扭。 这应当……算是他在致歉么。 夏宁偷偷的想着。 她歪了些视线,笑的眉眼浅浅的弯着,“那我就偷个懒,万事交托将军了。” 两人说了这么些话,她碗里的面一筷子也没吃。 耶律肃故意冷下脸,从喉咙里沉着声嗯了声,食指曲起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还不赶紧吃面,吃完早些歇息去。” 夏宁笑着应是。 笑的自然,真切。 两人相对而坐,一桌同食。 遮在耶律肃心间的阴霾、朝中琐碎之事,在这一个深夜之中短暂的被抛之脑后。 这份温吞的,一不小心就令人沉溺进去的平和,他并不讨厌。 甚至还有些依恋。 两人吃完宵夜,菊团与兰束将碗碟撤了下去后,许是动静大了些,把在外间好睡的雪团子惊醒了。 在内间的门关上那一瞬间,呲溜一下,一个雪白的影子蹿了进来。 一跃而起,稳稳落在耶律肃的腿上,随后趴了下来。 熟稔的很。 这个位置仿佛是它早已熟悉了的。 夏宁在白天是雪音说,雪团子只允许耶律肃靠近,但没想到会是这种靠近法。 她忍不住吃惊的瞪大眼睛,不知是吃惊耶律肃允许雪团子这么亲近它,还是吃惊吃惊雪团子对着她一副高冷的模样,趴在耶律肃腿上时,活脱脱一副舒服惬意的慵懒样。 或许,前者更令她诧异。 威风凌凌的骠骑将军,居然会撸猫? 说出去,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南延国上下,有人会信么? 耶律肃摸了两把雪团子后,就看见夏氏一副惊愕的表情,不紧不慢问了句:“有什么想说的。” 夏宁眨了眨眼睛,一脸羡慕的看着:“您说,它何时才愿意让我这样抱着它?” 雪团子被养的一身儿毛光水亮。 它本就长得秀气。 被耶律肃养了久了后,身上自然带了些高傲,再看那一身雪白蓬松的毛发,金色逼人的眼瞳,看的夏宁心生无限欢喜。 第159章 胆子当真是愈发大了 耶律肃单手捏着雪团子脖颈,将它从膝盖上提溜起来,语气平平:“这种圈养的东西精明的很,知道谁给它东西吃便亲近谁,你再养它段时间,它自然而然就会亲近你。” 雪团子四肢稳稳落地,灵敏的悄无声息。 白雪皑皑似的一团,蹲坐在地上,冲着耶律肃叫了一声,讨好亲昵。 耶律肃才冲它摆了下手,这猫儿就站了起来,蓬松的猫尾一甩一甩的走了出去。 夏宁垂着眼,虽不喜欢他将事情道理说的这般残忍,但也不反驳他。 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一只猫。 屋子里安静了一刻。 打破静谧的,是倒茶的声响。 耶律肃给她倒了一盏热茶,“喝了睡觉去。” 夏宁看了眼茶汤的颜色,是浅红色,闻着有些药味,还夹杂着些橙香味,闻着怪有趣的,她念了声:“这泡的是什么茶水?”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掀茶壶盖子。 这壶里装的是滚烫的沸水,烫手的热气熏得壶盖也滚烫。 耶律肃慢了一步。 夏宁已徒手去掀盖子,猛地被烫了指腹,忙把盖子扔了回去。 瓷器撞击的脆响声响起。 耶律肃立刻捏住她的手指去看,指腹只是有些泛红。 “是谢宁送来的茶包,喝了能睡得好些。” 夏宁掀起眼,看着他捏着自己指腹吹凉气的模样,曾几何时,对她冷得像冰块似的耶律肃变得这般温柔。 她心头微涩,也微暖着。 夏宁睡了大半日,方才又跟着耶律肃吃了个八分饱,本以为夜里难眠。但在两人洗漱后并肩躺下去,倦意就涌了上来。 她掩着唇打了个哈欠,眼梢沾上些泪意。 耶律肃偏头看她,床笫间,他的声音也松弛了几分,“睡吧。” 夏宁迷糊着应了声。 耶律肃也闭眼休息。 这几日他累极、乏极,在宫中每日睡不足一个时辰,撑到现在,已是一闭眼就能入睡。 在他快要睡着时,胸前却忽然贴上来一具身躯。 是夏氏。 夏氏的脸贴在他的胸前,让他看不清楚表情。 却能听见微弱的嗓音,“谢谢你,将她们带来。”这抹嗓音,温软的像是睡梦之中呢喃,“世安苑的这个名字,我也很喜欢。” 耶律肃展臂将她拢在胸前,轻声喟叹,“睡吧。” 半夜好眠。 次日耶律肃起的早,尽管他动作已经放轻,但夏宁睡梦间一向警觉,仍是被惊醒了。 她惺忪着睡眼,拥着被子坐起来,眼神朦胧的看着站在床前穿衣的人,囫囵着唤了声,“将军?” 耶律肃这等贴身穿衣之事从不需经人手。 待他穿戴妥当,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回头看见,正好看见夏氏拥着被子坐着,脸颊睡得气色甚好,面色愈发娇艳。 声音更是黏糊糊的口齿不清。 他眸中泛起些许柔色,“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接着睡吧。” 夏氏反而皱了眉。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她还嫌那微弱的烛火刺眼,用手虚虚挡了,“被您吵醒了,一时睡不着了。” 娇气的嚣张。 耶律肃几乎气笑,“夏氏,你不起来服侍也就罢了,竟还怪我吵醒你了?胆子当真是愈发大了。” 语句听着是训斥。 可声音里哪里分毫责怪的意思。 夏宁坐了片刻,已清醒些,她浅笑着昂起脸望他,“这还不是被您纵的。” 耶律肃哼了声,不曾生气,表情更像是享受两人间的随意。 夏宁也睡不着了,也不愿意起来。 就这么拥着被子与他说话,身子往外探了探,见窗外的天色还未亮,不禁问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寅时。” 夏宁缩回身子,眉心不经意皱了皱。 昨晚他们歇下时已近亥时,满打满算才写了三个时辰不到。 耶律肃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嘴角笑意渐深,他走回床前,弯下腰,摸了下她的脸颊,“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晚间还有精神等我回来用宵夜。” 这是又要忙到深夜才回。 以往,他从不会和自己说的这般仔细。 男人在外面做的事,从不会向家中女子说的太多。 更何况他如今的身份。 夏宁微侧了些脸颊,愈发贴近他拢着自己脸颊的手,眸中清晰印着他的眉目,柔声回道,“等您。”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柔情。 她本就是风月之地长大的,这般毫不设防的娇柔,更是让人心醉的一塌糊涂。 饶是耶律肃定力再好,也险些难以把控。 他深深望着她,气息沉重。 最后才压下如莽撞少年般的躁动,只是指腹在她唇上揉了下后才起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时,忽又止步,转身叮嘱她:“今日不许再拿剑不许练拳,更不许上梅花桩,记住了没?” 夏宁面上的浅笑僵硬了下。 嘿嘿笑了下。 耶律肃眯起眼,喉间沉声催促,“说话。” 夏宁这才道:“是是是,今儿个我只绣花嗑瓜子看书。” 耶律肃这才放心离开。 她坐在床上,直至外面的声音远去后,才重新躺了回去。 身侧的温度早已冷下来,屋子里更是一片安静。 她往那处贴了贴,寻了个舒服的字数,才再度入睡。 这一回笼觉睡到辰时才被叫起来用早食。 往日在京郊小院里时,丫头们是不会进来打扰她好睡的,今日却由菊团、兰束二人来叫她起来用膳。 夏宁脾气也好,知道这也是为了她好,起床气都小了许多。 她掩着唇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兰束为她梳妆。 只是这丫头没贴身伺候过人,握着梳子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整个人僵硬的站在身后,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看着都让人心疼。 夏宁转过身从她手中拿过梳子,柔声道:“我自己来罢,我对发髻要求不高,梳个寻常的妇人发髻就好。” 兰束是有些婴儿肥的一张脸。 紧张的脸蛋通红,几乎要把脸埋进胸前了,“奴婢……回去定好好练习。” 夏宁好脾气说了句好。 她梳发的动作利索,手腕几个翻转拿起簪子插入,就已绾好一个发髻。 见铜镜里的女子容貌虽艳丽,但头上实在单调,她拉开妆奁盒子,里面排着满满当当的发簪钗子。 珠光宝气。 煞是富贵。 菊团收拾好了屋子,在身后瞧见了也忍不住小声惊叹了声,“好漂亮。” 夏宁拿起来一一细看,“是啊。” 最后拿起一个绒花簪子,上头是两朵浅黄色毛茸的花朵,五瓣花朵紧挨着,露出里头深黄的花蕊。花朵下压着两瓣绿叶,叶子材质看着也是绒花,只是不知用什么烫平了,竟然有了几分绿色的纹理。 虽不昂贵,但胜在可爱精致。 菊团道:“这是今年京城时兴的绒花簪子,一个卖的可贵了。侯爵贵府里的夫人小姐们几乎人手一支,还有些样式贵气逼人的,可是好看呢。” 夏宁手上把玩着,听菊团这般说道,脸上笑意加深,把簪子递给兰束,“就这个了,帮我簪上。” 兰束脸颊微红着,跃跃欲试,“是,姑娘。” 菊团往旁边让了些,好让兰束替她簪。 夏宁之美,毋庸置疑。 即便她在小院里素面朝天、仅戴一支银钗的模样,一颦一笑也美的让人心都酥软了。 从前更多是的拿捏算计的媚态。 如今,她粉黛未着,衣衫简素,精神看着虽憔悴了些,反更添娇弱之态,乌黑发间露出一点鹅黄之色,点缀着她染透骨子里的媚色。 不俗亦不雅。 浑然天成。 就似她本该就如妖精般,不动声色,也能勾人心魂似的。 两个丫头不禁看呆。 兰束喃喃自语,“姑娘真好看,就像仙子似的……” 夏宁回眸,扫了眼铜镜中模糊的人面。 美。 却少了她本身骨子里的飒爽利落。 柔弱的可叹。 曾经持剑搏杀的日子,恍如昨日的梦境。 夏宁轻笑了声,抬手把铜镜遮住。 用过早食后,她命人拿来笔墨,打算站着写会儿大字消食。 伺候她的仍是菊团与兰束二人。 夏宁挑了眉直接问:“今日怎么没看见雪音与春花?” 两人似乎有些不安,悄悄对视了一眼,无人敢直接回她:“姑娘……” 看她们吞吞不敢直言的反应,她了然,“是被罚了今日不便来跟前伺候,是么。” 果真听她们小心翼翼答了句是。 夏宁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眉目敛着。 怪道今日这两个丫头敢大清老早来叫起她,原来根由在这儿。耶律肃对她的好已是细致周到,更是纵容她那些没规矩的行事,但这些纵容却不会惠及下面的人。 她吐了口气,关心道:“被罚的重吗?可请大夫去看过了?” 菊团回道:“回姑娘话,谢先生昨儿个夜里看过才走的,还留了药下来,说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夏宁点了头,不再细问。 她视线在两人面上巡视一番后,才柔着声音问起:“还有一事要与你们商量,你们,愿意改名么?” 兰束素来胆小,不敢冒尖答话。 菊团扯着她一并跪下,“奴婢们都听姑娘的,姑娘说什么皆是恩赐。” 夏宁受了她们的礼,让她们起来,“难为你们如此听我的话,我拟了几个名字,你们可自己选喜欢的。” “暖柚、荷心、杏果。” 她声音曼妙动人,此时认真念了三个字,在她说来,都显得好听极了。 菊团与兰束对看了眼,才一起答道:“姑娘取得名字听着都极好的,奴婢们都喜欢。” 菊团带着她一并说,两人站在夏宁跟前,活像是一对互相搀扶的姊妹。 夏宁看着她们欢喜,笑着道:“从前竟没看出来,这两丫头的嘴也这么甜。” 兰束含羞的笑了,脸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显得那么甜。 菊团笑的就大方许多,利落了福了福身,“姑娘莫笑话奴婢们了。” 兰束也连忙跟上。 “那就我擅替你们拿主意了,”夏宁点了一个名字,“荷心就给菊团,暖柚便给兰束。” 两人各自念了念自己的新名字,都高高兴兴的谢恩。 为奴为婢,得主子赐名,两个丫头自是欢喜。 从前她们在小院里只是跟着嬷嬷,虽然夏宁对她们也和善,但不曾这么亲切,两人得了新名字,更是受宠若惊。 愈发认真伺候。 定下了新名字后,夏宁开始写大字。 只是许久不写字,写的都不好看,她揉了好几张,越挫越勇,写的愈发认真,甚至连荷心领着谢安进来都不曾发觉。 人到了跟前,清了清嗓子,她才抬眸看去,放下毛笔,唤了声:“先生好。” 谢安撸着胡子,松了口气,赞许着颔首:“练字好啊,比舞刀弄枪好多了,夏娘子就当如此修身养性才好。” 话音才落下,谢安身后冒出一个身影,精神奕奕的唤她:“夏娘子好!” 夏宁诧异,“你是……魏娣?” 魏娣随着谢安回了将军府后,夏宁见过她几次,但身上仍有一股野性。今日一见,小姑娘身量拔高了许多,身子虽瘦却不弱,尤其那一双眼睛神采奕奕,透着一股张扬的生气。 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的小姑娘。 夏宁看着魏娣,话却是对谢安说的,“先生不止会岐黄之术,竟然还会脱胎换骨之术。” 夸得小老头嘴角绷不住,高高扬起,但嘴上仍端着老者的态度,“夏娘子休要给老夫灌什么迷魂汤,好好休养生息听老夫的话,比什么都重要。” 夏宁立刻站直了身子,双手交叠着往外轻轻一推,弯腰恭谨道:“学生一定听先生的话。” 魏娣一听,跳了起来:“什么?师傅您竟然收她为徒了???那我呢?我还天天给您捶腿碾药,把您当成亲爹伺候,您还打死都不肯教我!!!” 小姑娘嗓门大,脾气更烈。 一时间屋子里都是她不甘的抱怨声。 谢安被吵得黑脸,“主子跟前,你嚷什么!规矩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魏娣跳脚:“您都不肯我教了,连嚷嚷几句还不让了啊!” 谢安就差揪着她的耳朵耳提面命的训。 夏宁看他们一来一往的斗嘴,伸手抓了把瓜子分给身后的两个丫头,“来,吃。” 恰好被谢安看见了。 这下连夏宁一并迁怒。 从药箱里扔出来两本书籍,让她今日背出来,明日要考问。 夏宁:??? 学医的都喜欢这样让人背书么? 她看戏的笑脸瞬间垮了。 魏娣看着她吃瘪,噗地一声笑出来。 第160章 我此生只娶夏氏一人! 季节悄无声息的入秋了。 午后的日头极好,她喜欢逛一圈旁边的小园子,晒着太阳背书。 园子里挖了小湖,是从将军府的花园里引入的活水,流水淙淙,入秋后湖面上的荷花凋零,鱼儿挤在一堆,听见人从湖边走廊里穿过时,惊得四散,令池子里多了些鲜活之气。 小湖外,布置了假山,雨花石铺的小路,穿过一小片竹林,竹林后是一亭子。 夏日乘凉。 冬日看雪都是极好的。 世安苑处处花了心思,她住的也舒适。 院子里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魏娣常来世安苑与她玩,几个丫头的年龄都相仿,也能玩在一处,嬷嬷时常管束她们,不让她们疯玩。 有时也是夏宁带头,惹得嬷嬷头疼。 世安苑里的日子转眼即逝。 终于到了先帝下葬皇陵的日子,接着又是新帝登基、宣告天下。 耶律肃这几日更是忙的夜里都不回府里。 夏宁已有日不曾见他。 世安苑关起门来倒是热闹的很。 在外院里,众人在一起踢毽球,夏宁自然是被一众丫鬟围绕着。 她会的花样多,身姿又灵巧,毽球就像是黏在她的脚上,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惹得丫头们一阵欢呼惊叹。 嬷嬷听着丫头们欢呼嬉笑的声音,也觉得热闹,站在一旁看着,“娘子这一手的二郎担山着实漂亮啊。” 夏宁脚上功夫不停,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去看嬷嬷:“听着嬷嬷这声也像是会的,不如露一手?” 嬷嬷连忙摆手,哎哟的叫了声:“我这老太婆骨头都是硬邦邦的了,哪里还来得了,不行咯不行咯。” 夏宁收了势,扫了眼三个丫头。 三个丫头立刻领悟,花儿蝴蝶般地扑向嬷嬷,缠着嬷嬷求她露一手。 嬷嬷被哄得脸上笑开了花,这才同意了。 但到底是年纪大了些,脚上功夫僵硬,但胜在稳当,露了一手苏秦上背后毽球就跌落了,丫头们止不住的叫好,捧的嬷嬷脸都红了。 院子里笑声叠起。 耶律肃才进了世安苑,听见连连笑声。 他一进来,众人就停下不敢再动,纷纷跪地行礼。 夏宁把手里的毽球扔给身后的丫鬟,自己朝着耶律肃走去。 许是这一段时日养的极好,她面色红润了许多,精神看着好了不少,身上那股病弱之态消了下去。 耶律肃看她走近,利落的浅福一礼。 站定后气息微喘,面颊生出两团红晕。 “将军,您回来了。” 声音也听着有力不少。 耶律肃扬了扬下颚,“朝廷里忙得翻了天,你这院子倒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夏宁笑着接下话,“多谢将军夸赞。” 引得耶律肃凉凉瞥她一眼。 夏宁掩唇轻笑,眼梢笑意娇柔。 见耶律肃面上透出些许疲倦来,她打了个手势,让众人都散了,她轻声询问:“可要去房里歇会儿?” 耶律肃应了声,却不说好,反而问她:“后面的小花园去逛过了么。” 夏宁点头,“第二日就去看过了,精巧有趣,我喜欢极了。” “那便陪我再去逛逛。” 夏宁自然应是。 正打算跟着耶律肃一起去小花园,却迟迟不见他动身。 夏宁不解的抬头看他,就见一只手朝着她伸出。 她嘴角笑意几乎要溢出,笑的杏眸浅浅的弯起,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落在他的掌心,随即被包裹住。 两人牵着手,并肩而行。 进了小花园的拱门,走在湖边的游廊上,惊得湖里的鱼儿四处游动,夏宁看着有趣,步子便也慢了下来。 耳边忽然听见耶律肃说道:“今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 夏宁愣了下,眼神仍落在湖面上,口吻漫不经心的答道:“这可是南延的一大盛事,早几日京城上下就已经传遍了。” 耶律肃停下脚步,嗤笑一声,“六岁的皇帝。” 笑声轻嘲着。 夏宁听得有些心惊,她素来心思机敏,隐约知道先帝与他之间不睦,他与如今的太皇太后关系还算融洽,否则他也不会向太皇太后请嬷嬷来教她规矩。 而如今的新帝养在太皇太后膝下,此举意思明了。 无非是想让他辅佐新帝。 可听着耶律肃这话,祖孙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曾经那么和睦。 夏宁顾及身份,只挑了句中间话说:“新帝年少,其成就功绩如何在将来方能评定。” 耶律肃稍稍用力捏了她的手背,“夏氏,你在我面前充什么无知妇人。” 夏宁沉默了瞬,垂着眉眼,“皇家之事,朝廷之事,如何是我能轻易议论的。” “夏氏,”他松开握着她的手,一本正色的叫她,“还记得我答应你的事吗。” 话题怎么跳到这上头来了? 夏宁想了想,故作无知:“将军答应了人家太多的事情,我一时想不起来您说的是哪一件了。” 耶律肃单手拢着她的脸,命她看自己,口吻严厉了些:“夏氏。” 夏宁收敛了神色,抿唇斟酌了须臾,才问道:“您要为兖南乡平反了么。” 兖南乡全部百姓,至今仍背着叛乱之名。 如今新帝即位,即将开朝问事。 兖南乡之事也该拿上台面议一议了。 耶律肃面色平静,薄唇轻启,“是,也不全是。” 他望着夏氏的目光逐渐深邃,似乎是在筹谋着什么。 夏宁遇上他的眸光,忽然心慌了下。 接着,就听见耶律肃继续说道:“我还要为夏氏平反,洗去你身上所有污名,请新帝为我们赐婚。” 秋季午后的阳光慵懒,晒得人身子暖烘烘的。 廊下,他们对望着。 话音已经落下,但她耳边的声音却挥之不去。 这一刻,巧言善辩的夏宁失去了言语,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人,喉咙口像是被什么灼热的东西黏住。 他说,要娶自己为正妻。 十里红妆。 许她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嫁入将军府中。 - 新帝登基后第二日开朝,骠骑将军就递上了为兖南乡百姓平反的折子。 折子上人证、物证列举的齐全详尽。 年幼的皇帝开朝就遇到这等大事,当下就没了主意,转过头去看坐在身后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 这等大事,本不该直接在朝堂之上递折子当面禀告。 满朝百官皆知新帝年幼,当朝递这种折子,岂非是要他难堪。 更何况耶律肃还是新帝名义上的表哥。 他这般在朝堂上为难心底,百官心中皆是各有心思。 太皇太后思虑片刻后,才向着新帝颔首。 新帝得了回复,转过身去,撑着瘦小的身躯,强行摆出怒色:“兖南乡数万条人命竟是这般冤死、惨死,若非将军递来折子,兖南乡的冤魂难以瞑目!此事朕交给刑部主理、兵部协同。” 言语虽显得稚嫩,威仪不足,但给出的解决法子还算公允。 太皇太后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朝臣也松了口气。 新帝年幼,但如今看来,还算好学肯上进。 南延—— 气数未尽啊。 兖南乡一案是新帝即位的第一件大案,备受瞩目。 刑部、兵部不敢敷衍了事,再加上耶律肃手中人证、物证齐全,这件案子很快就有了决断。 公孙仲贪图军功,无视先帝调和之意,擅自下令屠杀兖南乡无辜百姓,导致兖南乡对朝廷仇怨积深,错信西疆人,致使兖南乡冤案,判死刑、即日行刑。 与公孙仲一并屠杀兖南乡百姓的将领,一律死刑,同日行刑。 摘去兖南乡百姓叛乱的罪名,恢复良民之身。 春花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向着兖南乡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 迟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传出。 夏宁看着,也有些红了眼眶。 兖南乡那些枉死的百姓,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恶人受到了应有的裁决,但死去的人不得复生,活下来的娘子军却仍要在煎熬之中活下去。 在兖南乡一案结案后,新帝忽然在朝堂上问起一事,“兖南乡如今还有多少人活着?” 耶律肃出列答道,“不足十人。” 新帝沉默了一瞬,又问道:“原来兖南乡有多少人?” “兖南乡在籍的共计四千七百六十二人。” 朝臣默然。 新帝似乎是第一次触及到如此庞大的死亡人数,小脸有些苍白。他极力稳住情绪,青涩的询问:“这十人如今安顿在何处?” 耶律肃抱拳,折腰回道:“关于此事,臣还有一事请奏。” 新帝对他的语气是全然信任,毫不犹豫道:“准奏。” 耶律肃端正了站姿,沉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臣恳请陛下赐婚。” 哗—— 朝堂之上瞬间议论纷纷。 先帝逝世尚不足百日,耶律肃亦是皇亲国戚,虽有丧期百日内能办喜事冲喜的说话,但如今堂而皇之在朝堂之上请奏,实在有违骠骑将军素来的行事作风啊! 朝臣议论。 新帝瞬间懵了,立刻扭身看向身后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才开口:“此乃皇家私事,不便在朝堂之上议论。” 耶律肃跟着答道:“臣心慕之女子恰好与兖南乡一案有极大关联。她一介女子,在罪人公孙仲领兵屠城时已一己之力救下妇孺无数;在南境外城失守时,她更是带领娘子军杀出重围,这才不至于令兖南乡无人生还。” 太皇太后有心协助新帝推行崇武之策。 此时听耶律肃说起此女人,以为是个极好的切入点,便接了话,饶有兴趣的问道:“哦?听将军说来,倒是有几分经过不让须眉的味道。南延前两朝皆是重文轻武,这才让东罗、西疆这等小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却不想还这般奇女子,姓甚名谁,是哪家将门之后?” 说完后,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若我南延有一半的男儿能有此女子的魄力、英勇,又怎会受西疆挟制多年。” 这两段话,将太皇太后崇武的心思展露的一清二楚。 满朝敢应答的却无几人。 推翻两朝的国策,这些大臣,至少有一般要丢了乌纱帽。 他们如何敢应? 仅有站在耶律肃一边的武将声音不大不小的说了两句:“真真是个侠女啊,与将军才是相配啊!” 耶律肃沉声答道:“回太皇太后,此女子您也认得。便是当年臣的外室夏氏。” 安静的朝堂瞬间炸了。 骠骑将军的那个外室啊,满朝,哦不,是满京城,甚至整个南延有多少人是不知道啊? 可是—— 那外室不是死了吗? 太皇太后立刻打断所有议论声:“此事朝后再议!” 耶律肃倒也不坚持,躬身应下。 太皇太后皱了眉,心知耶律肃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肆。 散朝后,立刻有宫人传他去慈安宫。 偏殿之中只有他们祖孙二人。 太皇太后见他来了,眉间皱起的沟壑深深,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大婚那日府中走水,报上来夏氏亡故,为何没死?” 赫然是怀疑他谎报。 耶律肃眉眼冷淡,语气更是平冷的回道:“东罗公主图赫尔从中作祟,伪装成慕乐婉的贴身侍女潜入将军府,设局拐带夏氏离开南延以此要挟于我。” 太皇太后的太阳穴狠狠一跳。 当时她久居后宫,对这些事情不曾过多关注。 如今听耶律肃说来,只觉得心惊,“不行,你更不能娶她!美人祸水,连东罗都知晓他是你的软肋,当初她与二皇子传出那般丑闻,京城皆知,先帝活活打死了耶律琮,赐死夏氏,如今你还要娶她?” 耶律肃直起腰身,面色肃冷:“夏氏与耶律琮之事,您该去问太后才是,当初她为了舍弃耶律琮,究竟做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紧紧捏住扶手。 这是……皇后也参与其中了么。 她皱着眉,心绪已然不稳,但到底是在后宫几十年的老人,口吻坚定,“夏氏在京城沸沸扬扬闹出多少事情,生生将你的名声毁尽!一个女子行事至此,如何还能进入皇室?哀家绝不同意!” 耶律肃抬眸,“我此生只娶夏氏一人。” “糊涂!”她提声呵斥,单手重重拍在扶手之上,抬起手指着耶律肃,身子气的颤抖:“为了一个娼妓你这是在威胁皇祖母吗?!” 耶律肃眼神犀利,口吻咄咄逼人,毫不退让:“皇祖母,难道不是您在威胁我吗?” 第161章 赐婚夏氏! 太皇太后面上的怒容僵住。 甚至有一抹的心虚闪过。 面前的老人尽管保养得宜,并不像民间的老者苍老凋零,此时周身的气势散去,老态遮掩不住的显现出来。 耶律肃言语依旧冷冽,将他们祖孙之间仅存的亲近彻底撕破,将赤裸裸的现实摆在两人面前,“西疆露出疲软破绽,我方精兵气势正旺,身后还有三万大军即将抵达南境,只需我一声令下,一鼓作气就能打的西疆猝不及防,砍下西疆皇室的脑袋为母雪恨,我却选择回京奔丧。您将新帝放在身边养育,为的不就是命我扶持他么,我如您所愿这般退让,您难道就认为是理所当然,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吗?” 冰冷的言语,道破凉薄的亲情。 或许在渊帝病危时说的那一段话后,又或许是在那日她过府之后祖孙之间生了嫌隙,她疼爱耶律肃不假,但他已然长成,甚至手握权势。 而她的儿子留下的皇位却摇摇欲坠。 六岁的小儿,如何能坐稳皇位? 当年她狠心拂开了先帝的手,如今她想要好好扶着耶律珩的手,令他坐稳皇位。 所以…… 她将耶律珩待在身边抚养。 为的就是让耶律肃心甘情愿、老老实实的扶持新帝。 可这些心思从他的口中说出时,她却觉得心口一阵阵闷疼。 这个孩子的眼神,就像是当年的禾阳…… 她狠了心,也不愿妥协。换了一副慈爱的口吻,语重心长的劝道:“肃儿,为了一个女子,你当真要和皇祖母反目不成?你若真心爱护她,皇祖母可以允许她恢复外室的身份,也允许你扶她为妾,哪怕是你一生不再娶正妻,给她所有正妻的待遇,皇祖母都不会再管你。肃儿……你体内留着耶律皇族的血,如今你身份贵重,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盯着皇室!她的名声,足以将你累垮啊!” 老人情真意切。 眼中氤氲着恳切、关心。 “那些污名,自会一一为她拂去。我戎马厮杀挣来的功名,若只因我娶何人为妻就能被毁,皇祖母真的认为是夏氏的问题,而非是这南延朝廷出了问题?”耶律肃不为所动,语气凉薄,却更为坚定:“孙儿只恳请皇祖母赐婚!” 太皇太后闻言,脸色骤然黑了下去。 直言:“耶律皇室绝不允许出一位娼妓为宗亲!” “那孙儿自请退出耶律一族,皇祖母大可将我除名!”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惊震,拍案而起,满面怒容,当真是动了大怒,“你敢?!你当真是为了一个娼妓糊涂了!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让我除你的名字,更让天下如何看耶律皇室!” 耶律肃周身的气息沉稳的可怕,黑潭似的眼底冷如碎冰凝结,“求皇祖母赐婚。” “哀家……不会同意!”她脸色铁青,情绪翻涌。 耶律肃却勾起嘴角,冷冷一笑,“不,您会同意的。” “就如当年,为了南延,您会同意的。” 他转身,步伐稳健的离开。 背影消失在转角。 太皇太后的身子失了重心,跌回软座之中。 皱纹爬满的手用力的压在胸口,眼前阵阵发黑,她气血涌动,心脏痛的撕裂,无力悲哀的呢喃着: “难道这就是报应……当年的禾阳……” “我的禾阳啊……” “他当真是你的好儿啊……” “娼妓……戏子……呵呵呵……” - 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耶律肃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求取夏氏为正妻,太后虽然没有当面驳回,但这一日下朝召见骠骑将军后,太后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那夏氏是何人啊? 这天底下还有几个夏氏? 流言蜚语铺天盖地,成为京城中最大的谈资。 甚至连整日不出世安苑的夏宁都听到了。 嬷嬷私底下激动万分的与她说,“将军对您是动了真情啊!连着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豁出去了也要娶您为正妻啊!” 小院里的丫头们这几日看她也都是高高兴兴的。 夏宁见这些笑脸看的心烦,索性躲去小花园里去喂鱼。 她心思细密,口上说着若真成了是她的喜事,但实则心中却有些不安。 他想娶自己为正妻,想为自己洗刷污名,但……何至于此? 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行事急躁,像是在着急什么事情。 他本可以徐徐图之。 绝非像现在这样。 新帝皇位做的还不稳当,他却要和皇室撕破脸皮般的娶她为妻。 这些话她无人能说。 雪音根本不是她的人。春花跟着她的时间尚短,经历了些事情后胆子更是不惊吓。暖柚、荷心两个小院来的更是被嬷嬷拿捏着,嬷嬷又是耶律肃的人。 最后,能听她说一两句话的,竟是魏娣。 魏娣这一日来送药,也跟着她坐在栏杆上喂鱼。 听完后,魏娣诧异的问道:“你觉得他会害你?” 夏宁摇了下头,“到如今这个地步,倒也不怕了。” 魏娣猛地一拍手掌,激动的从栏杆上蹦了起来:“那不就得了!他敢娶你就敢嫁啊!咱们穷苦人出身不好,辛劳一辈子为的不就是抬籍改命?那可是将军夫人啊,多尊贵的身份啊!那么丰神俊朗、战功赫赫的一个人,为了你连名声都不要了,你还要犹豫什么?不怕遭天谴啊!” 夏宁昂起头,看着魏娣一副‘你不嫁放着让我来’的架势。 忽觉得,魏娣来了京城,知识见长,但那股野心却没有被压抑的京城所扼杀。 话糙理不糙。 是啊。 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夏宁莞尔一笑,“好,我嫁。” 那一瞬,连秋日的阳光都见之逊色。 魏娣看的痴迷了,最后别扭的扭过头去,嘟囔了句:“可恶,笑这么好看,难怪能把人迷成那样。” 夏宁笑而不语,收了鱼食回屋子里去。 魏娣在身后哎哎哎的不听,叫着夏娘子你走怎么都不叫我! 她了了心结,就等着耶律肃料理好所有的事情。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他陆陆续续带着针线婆子回来,为她量身裁衣,挑选嫁衣的布料,又请了首饰铺子进来,让她挑选头面。 府里也开始日日清扫。 等到大红色的灯笼、红绸慢慢挂满了整个院子时,外头的传言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夏氏率领娘子军从南境外城杀出重围一事,传遍了京城。 成了众人口中的女中豪杰。 前两朝的南延都流行文弱之风,但得到了什么?东罗窥觊、西疆凌辱。 当时南境外城受西疆人虐杀,夏氏一介女流之辈被逼急了才持刀反击,护下兖南乡仅存的几位娘子军。 当年,她也曾孤身勇闯疫区,献上药方,这才使京城疫病得到遏制。 如此侠女,为何众人还要将‘娼妓’‘出身’这些架在她的身上?满京城中,不说平头百姓,就是连文官武将,又有多少人有她这些功绩的一半? 如今南延新帝即位,也正是需要这般有骨气、魄力的士气! 至于她与二皇子耶律琮的丑闻,那更是被查处的明明白白,那是西疆人设计嫁祸的。 京中风气变化,雪花一般的折子上奏,恳请陛下允许,不要寒了人心。 甚至连东罗都递来了请罪的折子,说当初小女图赫尔行事莽撞,误信了西疆的圈套,这才害了夏氏,恳请南延陛下宽恕,随折子而来的竟是东罗世子,并送上了数量不菲的贺礼。 说是听闻将军要求娶夏氏,他们略备薄礼,以表贺喜。 耶律肃手握权势、兵权,驱天下为他办事,却只为求娶一个夏氏。 太皇太后病的更重了。 耶律珩看着堆成小山似的折子,小心翼翼的问道:“皇祖母,表哥……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太皇太后已卧床不起几日,戴上了抹额,病色浓重。 听了耶律珩说的这些事,浑浊发黄的眼中浮起怨色,“为了一个娼妓,他——”话音又忽然止住,神色混乱着,“不,就是为了禾阳……他照着样在逼哀家!” 她呢喃自语着,精神彻底垮了。 耶律珩慌了,一迭声的叫着皇祖母。 太医急来,诊出的却只有心病,是太皇太后忧思过度,这才拖垮了身体。 尽管太皇太后命人将她病倒的消息遮掩的严严实实,但同在后宫居住的太后如何不知? 隔日便前来侍疾。 比起太皇太后的病容,太后几乎是容光焕发,甚至比她为皇后时还要美貌上几分。她端着汤碗,漫不经心的劝道:“母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将军为了夏氏殚精竭虑,鼓动了整个南延只为得这一桩婚事,您何不遂了他的愿?” 太皇太后眼中迸射出狠色,“连你也被拿捏了?也是……”说完后,语气刻薄着道:“新帝是你的儿子,为了得到肃儿的支持,你如何不会帮他?” 皇后浅浅一笑,把手中的药碗放下。 白瓷勺磕在边沿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清脆的惊心。 “母后,您自持清高,不愿卷入后宫那些计算,宁愿舍弃先帝也要与父皇离了心,将先帝养的多疑猜忌。先帝去了,您才不舍得,想要养育我的珩儿弥补您这些年对先帝的愧疚,”皇后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若您真的为了珩儿好,您如何会不答应?” 太皇太后骤然提起一口气,怒道:“滚!” 太后起身,浅浅一福,“母后好好歇息,明日再来看您。” 太皇太后眼前一片漆黑,险险晕厥,单手撑着床板:“不必你来!走!” 皇后离开后,慈安宫又是一阵慌乱。 但她依旧摁着不让消息传出去。 耶律绗结束一日的功课,得了消息,忙赶去慈安宫探望皇祖母。 太皇太后已缓了许久,脸色好转了些,只是怒极攻心再加上心结难解,精神气儿眼看着就差了下来。 耶律珩一见皇祖母立刻就红了眼睛,也不要下人端来的矮凳,跪在床边,带着哭音:“皇祖母,您还好么?” 太皇太后的视线模糊,眼前的耶律珩小小一人,眼中包着眼泪,活像是从记忆中走出来的先帝,哭着揪着她的袖子唤他:“母后……” 太皇太后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拭去他的眼泪,慈祥道:“乖,珩儿,不哭,皇祖母没事,皇祖母……会再坚持些日子……定不会让你和……你父皇一般……” 耶律珩越发难受,哭着摇头,握住皇祖母枯瘦的手,“珩儿不要这些……只要皇祖母陪着……珩儿只要您好起来……” 童言稚语,如此真挚。 如何不让人动容? 太皇太后颔首,浑浊的眼中渗出星星点点的泪意,“好,皇祖母一定好起来……” 禾阳也好,渊帝的也好。 当真是她之过么…… - 次日,新帝念夏氏在兖南乡、南境不畏西疆士兵挺身而出,巾帼不让须眉,故而免去夏氏罪名,更念夏氏与骠骑将军患难见真情,赐夏氏夏宁与骠骑将军耶律肃不日完婚。 这个消息传到世安苑时,嬷嬷喜得落泪,帕子捂着嘴巴直掉眼泪。 三个丫头更是聚在一起,喜得又哭又笑。 唯有雪音仍是那一副清冷的姿态,在一屋子喜极而泣之中,走到夏宁面前跪下,“奴婢恭喜姑娘,姑娘大喜了。” 其他几人这才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在夏宁面前跪下。 喜气洋洋的恭贺着:“姑娘大喜!贺喜姑娘!” 夏宁恍惚了片刻,视线落在她们的脸上,看见一双双含着热泪的眼睛,嘴角这才抑制不住的扬了起来,眼眶微热,弯腰去扶嬷嬷,“嬷嬷快起来吧,”说着又拉起其他丫鬟,“你们也起来罢。” 嬷嬷与她握着手,视线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夏氏的脸庞,刚要开口时,忽又哽咽住了,最后,只道:“熬到了……姑娘当真是熬到这一日了……老婆子……替姑娘高兴……也替……梅开、竹立两个丫头高兴……” 夏宁终也忍不住。 笑着落泪。 耶律肃进了花厅,见着主仆聚在一起,各有各的哭法。 第162章 大婚之夜可别哭着求我 看这哭成一团的样子,外头不明事理的人一时竟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出了喜事、还是丧事。 耶律肃脸色略沉,这院子里下人们的规矩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甚至连他进了花厅也没人察觉。 耶律肃加重了脚步声,雪音急忙行礼问安。 众人这才惊觉将军回来了,连忙见礼。 耶律肃当下并不打算收拾着这些下人,只命她们退下去。 夏氏站在花厅的正中央,今日着一身碧色衣衫,头戴珠钗,简约雅静,只是眼梢泛红,眼中含泪,俏俏然的立着,便可如画般的娇媚柔情。 她也不急着行礼,直勾勾的望着耶律肃。 耶律肃走到她跟前,抬起手掌,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意,动作温柔,像是做惯了似的。 冷冽的眼中印了她的模样后,眸光也温柔了下来,“得了消息如此高兴,嗯?” 他身量高大,站在夏宁跟前,她不得不昂起脸来才能与他对视。 女子的一双杏眸似雨露涤荡后的清亮,闪着欢喜的眸色,女子的嗓音娇柔,“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哪个女子会不高兴。” 她的笑容入了眼底深处。 这般纯粹。 耶律肃的眼中也生了些笑,声线暗哑,“还有呢。” 她又贴近了些,笑容中多了促狭,“如今京中上下都夸人家是一代侠女,我也高兴。” 耶律肃低下头,视线灼热,呼吸沉沉,“还有呢。” “没了。”这二字她说的清脆。 歪了下脸蛋,咬着唇笑,面颊如涂抹了胭脂般。 她故意为之。 这种矫揉造作的小把戏是她最擅长的,亦显得勾人的可爱。 耶律肃靠近着,她笑着后缩,只拿这些当情趣撩拨着他。 眉梢的笑意混着媚态,最终挑破了耶律肃的耐心,直接将她扣在身前,以唇封堵,肆意掠夺,似猎鹰般衔住她的舌,不令她退缩闪躲,甜津粘腻,喉结错动,呼吸渐沉。 在这一事上,他的技巧只比她多。 即便交手多次,她也仍像是个生涩的,任由他主导着。 他迟迟不放过她,厮磨的双唇微胀,喘息不匀,连力气也一并被抽走了,逼得她撑不住,纤瘦的身子挂在他的身上,如一枝藤蔓,柔弱无力却又旖旎的缠绕粗壮的大树。 “我说,我说……”她娇喘不匀,面颊酡红,眼中春色微漾,“我说。” 他这才放过她半寸之地。 眸光滚烫,欲/壑难填,“继续。” 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真切,踮起脚尖,微凉的指尖捧上他的脸颊,语气柔雾一般,轻的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神色氤氲着,媚得入骨入魂,“与您携手至白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您——不高兴么?”她眼眸朦胧着,泪光层叠,“我高兴、欢喜的厉害。” 轻言慢语。 在耶律肃耳中,却如平地炸开的极盛烟花。 这个满嘴谎言,情深时刻连眼睛都能说谎的夏氏,向他表露了真情,如何不让人欢喜。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夏氏的一生,他早已要定了。 男女之情,发乎情,情到深处难自抑,欲火燎原,纠缠的难舍难分。 衣衫坠地,喘息连连。 女子肌肤胜雪,落上星星点点的红痕。 男子后背肌肉遒劲的弧度,藏在衣衫下也难掩。 起起落落,如窗外的秋风急拂,惊落一地落叶,嘤咛轻哼的声音尾儿婉转销魂。 巫山云雨将至。 一截细藕似的胳膊缠上他的脖子,桃花面动情,似被雨滴打落,颤颤可怜可爱,求着央着唤他的名字。 如勾人跌入深渊的妖媚。 轻采娇弱之首的男人却忽然停下了动作,从她胸前抬起手,眼中的欲色浓厚如墨,嗓音沙哑的一塌糊涂,却生生忍了下来。 甚至还撑起身子,扯过一旁凌乱的衣衫盖在她的身上。 夏宁被高高的吊在那儿,哪里能轻易落下,杏眸含泪,盈盈可怜,粉唇轻启着,“将军……” 见他停下动作,夏宁似游蛇似的缠上去。 纤细的胳膊从他的脖子缓缓下移,在他坚硬的后背上圈圈画画着,“我这些日子身子大好了……”她眼神迷离,媚骨浑然天成,柔声道:“您,不想要奴家么。” 眼睫掀起,曼妙撩拨的视线看向他。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媚色。 让人癫狂失控。 耶律肃立刻用手捏住她胡作非为的手,呼吸沉重,眼中暗色翻滚,却道:“来日方长,大婚之夜时可别哭着求我。” 大婚之夜? 大婚要何时? 她要的是当下。 她素来遵从自己的心意。 耶律肃将她的邪火撩了起来,此时就要这么扯了留她一人求而不得,她如何肯?愈发妖孽的缠着他,什么荤话都贴着他说,手也不老实,四处点火,实在闹得狠了,被耶律肃捏住警告,她便娇娇的叫疼。 耶律肃似乎是下定了心不要她。 夏宁也起了执念,偏要闹他。 耶律肃纵容她胡作非为,也纵着她翻身爬了上去。 她胆子本来就大,通晓的花样有多,有些几乎是耶律肃都不知晓的,他一边防着她,一边还留了些分寸生怕伤了她。 两人在床榻上胡闹,一来二去,动静难免大了些。 床柱子吱吱嘎嘎作响。 惊动外头来的人。 门上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世安苑的人在这些事上极有眼力劲儿,从不会这种时候来打扰人,但外门这人敲了两下门,无人应答,还不折不挠的继续敲着。 夏宁的燥火顿时灭了两分,娇着声怨道:“哪个没长耳朵的——” 她才停了下来,分出心思去听门外的动静,就被耶律肃双手掐住细腰,将她从身上抱了下去,惹得夏宁惊呼一声,接着起身,扬起被褥将夏宁罩了起来。 夏宁:??? 这会子邪火是彻底消了。 她掀开一道缝隙去看。 耶律肃衣衫还算整齐,稍理了理就往门外走去,方一拉开门,站在门外敲门的嬷嬷立刻扬着声音,大惊小怪道:“将军?您怎么能在这儿了?”说着探头往屋子里看了眼,见地上散落小衣,难为道:“这……成婚之前男女双方见面已是大忌,更不能行房事啊!您、您、你们这——”嬷嬷急的跺脚,“不吉利啊!” 这一通的大忌、不吉利听得耶律肃眉心拧起不悦,“呱噪,收声。” 躲在被子里的夏宁这才了然。 原来不碰她……是因为这事。 她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换成旁人早就吓得不敢多话。 这位嬷嬷却不太怕他,只是语气略有收敛,语重心长的劝道:“男婚女嫁,自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自有它的道理。你们男子觉得守着规矩麻烦,但于女子而言,一辈子才得这么一次婚嫁之礼,定是想要得到未来夫君的尊重,今后和和美美的。” 嬷嬷微笑着,补了一句:“就当是为了夏姑娘,将军您说,是这个理么。” 耶律肃冷冷瞥她一眼。 竟还有人敢用夏氏拿捏他。 但—— 他却没有斥责这嬷嬷,只是冷哼了一声,“做好你的事情,旁的无须你来言语。” 嬷嬷笑着福身,“是,将军,老奴不该说的,不该看的心里有数,将军快请罢,老奴替姑娘收拾收拾。” 耶律肃警告似的看她一眼后,这才离开。 嬷嬷目送他离开,转身就往屋子里走来。 夏宁从缝隙里窥探见耶律肃离开时的表情,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只得用手掩着唇,却不防嬷嬷走到跟前,竟是直接将她身上的被褥给掀开了。 速度快到夏宁来不及遮掩。 她衣衫不整,连小衣都被解了扔在地上。 这会儿掀开被子,满身红痕就这么落入嬷嬷的眼中,嬷嬷惊呼了声,“嘶——将军的手这么重——” 门外的耶律肃:……这嘴上没把门的老东西,当真是名望颇深的喜事嬷嬷? 屋里。 夏氏陡然觉得背上一凉,眉心不禁皱了下,但掀开的被褥很快落了下来,嬷嬷仔仔细细的将她包裹好,蹲在床前,一张福气的脸就闯入了夏宁的眼中。 这位嬷嬷生的微胖,看着颇有福相。 眼小,嘴小,偏生脸盘子大,看着便添了几分喜气。 说话声倒是利索,中气十足,“夏姑娘好,老奴是内务府指派来的喜事嬷嬷,负责姑娘与将军大婚前后,姑娘这边儿的一应琐事,姑娘只管安安心心做您美美的新娘子,一概交给老奴负责即可。” 她笑,夏宁也跟着笑。 笑的眉眼弯弯,嘴角笑意清浅,“那就万事交托给嬷嬷了。” 喜事嬷嬷对夏氏的事迹早有耳闻。 今日一见夏氏,白日里就勾着将军在床上厮混,到底是从勾栏里出来的品行,是个拿不上台面的。 可又见夏氏对她笑,不由得愣了下。 这番姿色,也难怪能勾的将军为了她连名声都不要了。 喜事嬷嬷极快恢复神色,笑着利索道:“姑娘客气了,这是老奴的分内之事。只是姑娘需得赶紧些收拾东西,咱们得赶在落日前搬出将军府去,直至大婚前一日,姑娘与将军两人不得见面。” 夏宁呆了下,“啊?可我已是他外室……” 嬷嬷弯腰捡起小衣递给她,笑着回道:“那都是从前的事,婚事定下来那一刻起,姑娘便是待嫁女,待嫁女哪能呆在未来相公的家中,到大婚时您得从别处嫁入将军府中。” 夏宁不懂这些门道,但听得觉得有趣。 穿上衣裳后,嬷嬷便扶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利索的为她束发,一边接着说道:“后头还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都得一一过了,大婚才算成了,这些步骤都得齐全,一样少不得。大婚日子定的紧凑,须在百日里了结,今后姑娘可有的忙了。” 她在天青阁长大,自是不懂这些事情。 起先还觉得有趣,但听喜事嬷嬷一样样说了后,只觉得头大。 “就不能省了?” 嬷嬷正色,连笑意都敛了,“哪成!将军说了,一样都少不得。” 夏宁愣了下。 这是他的意思? 见夏氏意外的神情,嬷嬷笑着替她簪上一只步摇,道:“这是将军不愿意委屈了姑娘,旁人大婚有的姑娘一样也不能少,为此特地向内务府借了老奴来,这是将军待姑娘的真心啊。” 嬷嬷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请她看向铜镜。 夏宁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梳了垂鬓分肖簪,两侧又留了两缕长发垂下,簪着步摇、银钗、宝珠,首饰并不多,但点缀的铜镜里的女子温婉动人。 两缕垂发则是在温婉之中现出些柔媚来。 她离开天青阁后,很少会梳这种垂发的发髻。 溜着发,发髻松散,从不是她所喜的。 只是,不得不说,也极为适合她。 她念着耶律肃待她的真心,心中倍感暖意,便也不曾多说一句,任由喜事嬷嬷替她安排了。 但是—— 当天她就后悔了。 耶律肃不知何时替她置了一个宅子,位于京城西南角上,若要去将军府,几乎要穿过半个京城,喜事嬷嬷说:“这是将军想要整个京城都见证与姑娘大婚那一日的盛况。” 想起他承诺的十里红妆,夏宁嘴角便浅浅扬起。 宅子里的布置也是用了心思的。 她前脚才到宅子里,喜事嬷嬷就往她的屋子里搬来一箱箱红木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在将军府里时,绣娘缝制好的嫁衣、喜被、喜枕等物。 夏宁不解,“这些东西都是在将军府里备齐的,有何不妥么。” 喜事嬷嬷拿起一条喜枕,伸手点了下上头绣的鸳鸯一角,道:“寻常人家,这些东西都是闺阁女儿一日日绣制亲手攒起来的心意,但如今豪门贵族,还有些商贾之家不愿自家女儿废眼睛做这么些针线活,大多请外头家中和睦子嗣兴旺的裁缝娘子缝制,只留下几针让待嫁女缝上,就当是亲手准备妥当了。” 夏宁看着两箱子的绣活,顿感头疼。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她大婚,讨得也是她与耶律肃的彩头,她动手做便是了。 可后头的事情,越加失了度。 第163章 吾慕夏氏四载,愿聘汝为妇 夜间,她与几个丫鬟在一处,磕着瓜子闲唠。 听他们说些趣闻,自己手里拿着卷医术,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 偶尔听见有趣的,便插几句嘴。 雪音虽不参与,但也耐着性子听着。 她爱看丫头们在自己跟前热闹着。 她们正说到雪团子的趣事,夏宁来了兴致,喜事嬷嬷忽然来了,散了众人,又请夏宁去睡,说应当早睡早起,调整作息,这样在大婚那日精神头儿才会足,脸色才会红润好看。 夏宁也认了。 在这些事上,她脾气还算好。 第二日,第三日后,喜事嬷嬷还开始插手她的饭菜。 夏宁在天青阁长大,虽不至于缺衣少食,但生活过得清苦,老鸨怕她们吃大了胃口,每顿只给她们五六分饱的食,十几年下来,养的夏宁对吃食要求并不太挑剔,平时口味也偏清淡、甜口的多。 只是在南境心疾复发,每月都需要服用护心散,每次吃完那散的七八日,胃口也会跟着败下来。 尚在将军府里,耶律肃请了南北口味的厨子伺候着。 胃口不济的那几日,她想吃些重口的也方便。 跟着伺候的张嬷嬷、丫头们,哪怕是耶律肃也都顺着她的胃口,鲜少有阻止的。 这一日她刚服用了护心散,胃口极差,口淡无味,便想吃些酸辣的提提胃口,哪知道她才让荷心去跑腿,被喜事嬷嬷听见又给叫了回来,当着夏宁的面劝道:“姑娘如今可吃不得那些酸辣咸甜的,万一生了痘疮,大婚那日连脂粉都盖不住,没得让将军瞧着龌龊,您这几日先忍忍,可好?” 夏宁盯着嬷嬷圆盘似的脸看了会儿,才勾了下嘴角,笑了应了声好。 听见动静赶着出来的张嬷嬷松了口气。 她家姑娘主意正的很,这位从内务府请来的喜事嬷嬷也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 亏得姑娘今日心情好,不和她计较。 又隔了日,夏宁的胃口好转,精神也跟着好了许多,早起她在院子里正要打一套五禽戏,才练了三个招式,被喜事嬷嬷瞧见,远远走来,笑着询问道:“姑娘这是在练什么呢。” 说完恰好走到夏宁面前,拉着夏宁的胳膊,目光上下打量一眼,面上挂着笑意:“虽说女子当弱柳扶风,才惹得男人们喜爱,姑娘这容貌配这身段恰恰刚好,可不得再练了,练得那胳膊腿儿的硬邦邦的,都跟那北方女子似的,在京城可不讨喜。” 夏宁尚未摆出什么表情。 倒是守着夏宁的春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连一向面无表情的雪音也勾了勾嘴角,眼中划过一丝嘲笑。 嬷嬷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丫头们笑什么?” 春华想和嬷嬷说道说道,还未开口就被夏宁一个眼神制止。 她摆了摆手,面上的笑意清浅,未达眼底,口吻也敷衍着,“没事,嬷嬷说不讨喜,我就不练了。” 说罢,转身就进了屋。 嬷嬷跟在后头也要进屋去,夏宁忽然一个转身,淡淡的笑着看她,“我有些乏了,嬷嬷容我休息会儿。”说着,又一扬视线,落在雪音、春华身上,“你们进来伺候着罢。” 歇息还要两个人伺候? 嬷嬷皱了下眉,见夏宁微冷的眼神,那是她从未见过的。 当下不由得愣住了,一个慌神,主仆三人已然进屋,将她关在门外。 她贴着门外听了会儿动静后才离开。 这一事后,终于到了提亲的日子。 耶律肃带着媒人上门提亲,媒人请的是京中颇有威望福相的官媒,是公爵、侯爵府迎娶也要排队请的一位媒人嬷嬷。 随着而来的,还有五大箱子。 官造的黄花梨木箱子装得沉甸甸的,压得挑棍都弯了。 夏宁被喜事嬷嬷扣在屋子里不得外出见人。 窗子蒙的严实,也看不见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只能听见外面热闹的很,官媒嬷嬷与喜事嬷嬷的谈笑声贯穿了整个院子,压得旁人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她听了会儿索性放弃,斜倚在美人榻上看着手中的杂书。 过了会儿,雪音进来伺候。 她端着一壶茶水,轻轻屈膝放在美人榻的小矮几上。 咚。 一声轻响,将夏宁散开的思绪收拢了起来。 她掀起眼睑,慵懒的看她一眼,“都回去了?” 雪音应了声是,安静片刻后,又道:“姑娘面色看着不大好,不如去床上歇一觉。” 夏宁闻言,不由得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眉间轻蹙,“有么。” 张嬷嬷领着三个姑娘进来,人人手里都端着物什,恰好听见两人的对话。 三个丫头不敢多言,只是关切的看夏宁的面色。 唯有嬷嬷笑着走来,端详了会儿夏宁的面色,煞有介事的说道:“自是有的。” 夏氏嘶了声,都要起身去看铜镜了。 这几日她才服用过护心散,自己都觉得身子轻快了许多。 怎么会看着面色不大好呢。 嬷嬷喘了口气,才继续道:“就差啊将相思之情写在脸上了。” 夏宁起身的动作一僵,嗔怪的将手里的帕子扔过去,“当着姑娘们的面,嬷嬷也是为老不尊了。” 雪音垂着脸,看不出情绪。 几个丫头掩着唇笑。 “方才娘子细眉轻蹙眉间拢几分轻愁的模样,不就是害了相思病的女子么。”嬷嬷倒是笑的合不拢嘴,怪是稀奇的说道:“怪道老太婆还能看见娘子脸红的时候。” 夏宁被说的不知怎么回事,愈发脸红,怎么也压不下来。 干脆拿手中的杂书遮着挡着。 却不知,书籍之上露半张红霞般的脸,一双眸子娇艳生辉,愈发招人怜爱。 一屋子老老小小笑过后,嬷嬷提起问名也在这一日一并成了。 将军与官媒问了夏宁的闺名、生辰八字,回去要写在庚帖上,再匹配八字。 雪音冷不丁问了句,“若生辰八字不配会如何?” 嬷嬷面色略有异样,极快的看了眼夏宁。 见她仍看着手中的杂书,似乎并不在意这边的动静,这才笑着悄声答了:“将军与姑娘即是得陛下赐婚,如何会八字不配。” 夏宁听得浅笑。 她被人遗弃在天琴阁前,生辰八字都是捏造的。 为了此次大婚,她的八字特地配合耶律肃的改过一回,当真是如何会不配。 这一日过后,便是纳吉,又称文定。 男女双方的八字匹配,则男方会备上彩礼上门,商定婚期。 待到院子里几棵大树的树叶染上了枯黄之色,满目粹金时,耶律肃又要上门,过大礼。 午后,门外热闹的很。 近一百抬的黄花梨木、檀木的箱子个个压得沉甸甸的,一路从将军府,横穿半个京城来到宅院外。 飘扬的红绸带,伴随着小儿欢呼嬉闹的声音,远远的进了巷子里。 再来到宅门之外。 宅门被拉开,耶律肃站在门外。 一身玄黑暗纹镶金线祥云长袍,腰束鎏金祥云宽边锦带。 发髻束以皮质小冠。 通身低沉内敛的气质,丰神俊朗之貌。 立于门外,令这宅院顿失颜色。 喜事嬷嬷也不经被晃了眼。 当今南延男子,气质多为阴柔、文弱儒雅之派,面前的骠骑将军身上没有武将的粗鲁野蛮,但眉眼之间的神态却难掩利落英武。 这般男子,如何能不让女子心动。 喜事嬷嬷连忙回神,将人请了进来,却不引进花厅,而是留他们在院中,又转身将室内的夏宁请了出来。 今日她着一身鹅黄的裙裾,发间簪着珠钗绒花,面上粉黛轻施。 莲步微移,坠于嬷嬷身后,款款而出。 纤细的手腕露在外头,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春带彩玉镯。 手指间轻握一柄团扇,遮住自己的容貌。 作女子娇羞,不愿露面的内敛羞涩之状。 但仅凭着身段、举手投足,便可知是为美人。 俊朗的青年将军。 俏丽的待嫁女子。 遥遥相对站在院子之中,便是看热闹添喜气的人也不经感慨一句郎才女貌,是极配啊! 夏宁站定后,轻巧的矮身一福。 见此动作,耶律肃清冷的眼中才蔓延一丝极浅的笑意。 这是他的夏氏。 他上前一步,双手递上礼书、礼单,喜事嬷嬷接过后,耶律肃身后便响起一个朗朗之声,报着彩礼单子。 耶律肃更上前一步,离夏宁更近一步。 胳膊抬起与肩平齐,手背贴手心,往外一推,弯些背脊,沉稳有力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 “吾慕夏氏四载,愿聘汝为妇,托付中馈,青山长河,此心不变,共携手至白首!” 一字一句。 字字真心。 掷地有声。 夏宁挡在团扇后的眼眶骤然微热。 这一日,秋末的风如此暖,暖的她连心都热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抹倩影,眸中是沉沉涌动的深情,“汝,可愿?” 她竟是忍不住要落泪。 颤抖着嗓音,道: “不负君望,不负……君心……” 女子的声音传来。 引得耶律肃身后,便衣打扮的军中将领激动的高呼一声:“成了!” “将军要娶新娘子啦!” “将军要有夫人了!” “夫人大喜!将军大喜!” 那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笑的开怀,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喜糖,满天洒向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一时热闹不已。 院子里,报彩礼单子的声音还未结束,却无人再关心了。 耶律肃收回姿势,眉目清朗的望向夏氏。 夏宁眼眶微润,悄悄挪下些团扇。 她有些想见见他。 只是…… 有些。 在扇子将要下移时,喜事嬷嬷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夏宁的动作,一面笑盈盈对耶律肃道:“纳征礼成,还轻将军回去择个黄道吉日,早日前来迎娶咱们姑娘入府!” 说着,一挥手让几个丫鬟扶着她回屋子里。 竟是一面都不让他们见。 夏宁心知这是规矩,但多少有些心气不顺。 耶律肃他们回去后,却忙坏了嬷嬷等人。 近一百抬的箱子都要搬入库房归置好,等到大婚那日再赫赫扬扬的作为她的嫁妆从宅子里抬回将军府里去。 库房里堆不下,还另外收拾了个空屋子出来存放。 累的丫头们极两个脚夫气喘吁吁。 收拾好后,夜已深。 张嬷嬷顾不得休息,捧着一个小小的楠木盒子去寻夏氏。 夏宁坐在铜镜前散开发髻,打算就寝。 丫头们都在归置东西,她也不愿意再叫人来伺候。 看见嬷嬷捧了个盒子进来,随口问了句:“嬷嬷拿了什么?” 嬷嬷凑近她,神秘兮兮的打开,“娘子您看。” 夏宁不大感兴趣。 一手拿着梳子梳发,一面随意瞥了眼。 随后愣住。 她放下梳子,一张张在楠木盒里翻看起来。 里面竟然都是良田契书、庄子地契、各色铺面等等,足有厚厚一沓。 夏宁粗略翻了翻,居然还有出售绒花那件首饰铺子,看上面的交易时间,才是今年买下的铺面。 这份彩礼…… 实在过于贵重。 夏宁手腕沉了,将这些放了回去。 眼神沉着,面上不见欣喜若狂之色。 嬷嬷见她这般,微红了眼,与她推心置腹道:“老奴虽不是奶娘,但也算是看着将军长大的……将军自小就不易,如今这些名声、赫赫军功都是将军自己以血肉之躯搏出来挣得的,将军这是将您彻彻底底的放在了心尖之上,将这些全部都给了娘子,只为了让娘子能理直气壮的嫁入将军府中。” 夏宁如何不感动。 但面对如此昂贵的彩礼,她轻皱了下眉心,“太多了。这些也只是些身外之物……” 嬷嬷斗胆打断她,愈发恳切,“偏偏是连这些,将军都不愿意令姑娘再委屈了。” 夏宁恍惚了一瞬。 从陛下赐婚,求来喜事嬷嬷,甚至为她置了一座宅子,为她布置了世安苑,再到今日眼前这些过分昂贵的彩礼…… 桩桩件件,他对自己的用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原来,他对人好起来,竟是能让人如此毫无招架之力。 嬷嬷把盒子交给她,双手握住她的胳膊,轻声叮咛:“今后,娘子要与将军和和睦睦,白头到老。” 夏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好。” 第164章 您凭的什么身份来管教我的人 有了这么一回事后,夏宁反倒是没了睡意。 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脑中想的都是过往种种,心中焦热,似是揣着件急事,又似是有许多话堵在胸口无人可说。 她做事素来果断。 心里头拿定了主意后,干脆起身,随手扯了件外衫罩上往外走去。 刚一拉开门。 外头月色凉如水,洒满院落。 院中高大粗壮的树木在清冷月色中枝叶舒展,静静矗立,投下大片暗影。 白日里所见的金黄灿灿,在夜间顿时了颜色。 这番景色,令她想起耶律肃来,一如这浸凉的夜色。 又将刚踏出去的脚收回来。 心中滚烫的念想也逐渐冷静下来,想起那日他们在床笫间胡闹,为了那些吉利不吉利的说法,他硬生生的忍着,最后实在看不下去,直接用被子将她罩了起来。 这些小事,密集的爬满心口,压下了她的急躁。 她嘴角微不可查的扬起,目光更是连自己都不知的柔软着。 她折回屋里,翻出笔墨来。 略一忖量,方才落笔。 笔是极好紫毫笔,纸是熟宣上随手裁下来的一页。 寥寥数字,写完叠起,装入荷包。 她这屋子里点了灯,把雪音惊动了起来,也省的她想法子去寻暗卫。 做完这些事,她心中焦热散去,安安心心躺下歇息,一觉至天明。 又过了一日,官媒嬷嬷拿着定下的黄道吉日,备了礼上门。 虽是官媒来,喜事嬷嬷也仍不让她出门,由雪音把帖子递给她过目,上头写着十一月初六。 宜嫁娶、动土、乔迁。 是个极好的日子。 连上头的笔迹都是耶律肃亲手写的。 夏宁眼中带了点温暖的笑意,颔首,才把折子还给雪音,“就这个日子罢。” 雪音多看了她一眼。 夏宁挑眉,无声询问。 雪音的声线波澜不惊,平静如一潭冰冷的泉水,“觉得姑娘与从前不大一样了。”顿了顿,又补了句:“笑的时候。” 夏宁只笑了笑,并未答她,“官媒嬷嬷还在外头候着,你快送去。” 大婚的日子定下来,只剩七八日,宅院里一日比一日忙。 夏宁出身天青阁,这差不多是整个京城都知晓的事情,出嫁之事无娘家可以帮忙打理,所有嫁妆都要自己备好。 耶律肃前后送来的彩礼共计一百一十箱,这些都会变成她的嫁妆随她一同嫁入将军府。 但她自己多少也要添些。 否则不知外头要传的多难听。 她与张嬷嬷合计了下,打算凑个二十箱整,且箱子里不能为空,为了填满这些箱子,她耗尽了小院里攒下来的金元宝,银锭子。 为了采买嫁妆,四个丫鬟更是忙得团团转。 每日里进进出出,采买东西,直到夜深了才能歇下来。 夏宁心疼她们,免了她们在跟前伺候,看着四个花一般的丫鬟累的眼下一片乌青,打算请两个小厮或是雇佣两个挑夫,好让她们轻省些。 谁知喜事嬷嬷却不同意。 她说姑娘自己添嫁妆已是不大光彩的事情,若请个嘴碎长舌的,将这事抖搂出去,又要连累将军的名声。 夏宁轻皱了下眉。 又这一字,让她心生不悦。 张嬷嬷跟她时日久了,一见她冷下脸来,拼命给她使眼色。 夏宁这才作罢。 艳丽的面庞上笑意凉薄,“嬷嬷说不行,那便算了。” 转头就当着喜事嬷嬷的面,请雪音去将军府里借人去。 说完后,她嘴角嗪着浅笑,眼神淡淡的投去,“嬷嬷,外头的不成,将军的府兵总成罢。” 当下喜事嬷嬷的脸色就挂了下来。 她自持是从内务府请来的,言语间虽对夏宁客客气气,实际桩桩件件事只凭自己拿主意,压根儿没将夏氏放在眼中。 喜事嬷嬷如此行事惯了。 这还是头一次被人下了脸。 且夏氏在她眼中还是个出身低贱的,原是看着她未来将军夫人的面子亲善许多,现下被这么反问,脸色哪还能好看。 夏宁只当做没看见,转身进屋歇息去。 张嬷嬷想劝她,却又不敢随意开口,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怒了这位主子,万一发起怒来说不成婚那就完了。 之后几日,张嬷嬷只得尽量不让两人交锋。 喜事嬷嬷心中虽有了情绪,但这毕竟也是皇室这几年最重视的一桩婚事,她无论如何都要尽心尽力操办妥当,才能回去交差。 明面上不能再落夏氏的面子,私底下却频频敲打几个丫鬟,一是心中当真有气,二是这几个丫鬟也实在没什么规矩。 这些管教都背着夏氏的面。 不敢让她瞧见。 直到了大婚前一日,喜事嬷嬷将凤冠霞帔从黄梨花木箱子里捧出来,挂在衣架子上,仔仔细细的检查。 夏宁则是与张嬷嬷写嫁妆单子。 将要写完时,忽然听见花厅里传来叱骂声。 字字句句骂的都是四个丫鬟,但话里话外处处都是指桑骂槐怀。 夏宁这几日心里对喜事嬷嬷本就攒着火气。 当下就撂了笔朝着花厅走去,动作快到张嬷嬷都追不上。 等到张嬷嬷回了神,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她跺了跺脚,暗叫了糟。 夏宁脚下生风,赶到花厅外时,见四个丫头一字排开跪在地上,伸出手心,戒尺啪啪地打在她们手掌心。 春花最没受过这些。 戒尺落下一次,她就瑟缩一下肩膀。 眼睛红红,鼻尖也红红的。 喜事嬷嬷却还在厉声质问:“说!是谁将喜服弄坏的?明日就要大婚,连个喜服都看不住,这是诚心想让这桩婚事成为京城的笑柄不成?!” 无人答她。 嬷嬷又粗着嗓子问道:“那这喜服是谁管的?说!” 暖柚的身子抖了抖,哭着落泪:“是奴婢……只是——” 她还未皆是完,嬷嬷扬起戒尺又要打下去。 夏宁心中冒火,大跨着步子进入花厅:“嬷嬷这是在作甚?”她话里带着明晃晃的火气,走到嬷嬷的跟前,挡在暖柚的跟前。 嬷嬷收起戒尺,倒也不敢再打下去。 看她一脸怒容,心中更是瞧不起她这般维护下人的做派,还算详细的解释道:“姑娘先听老婆子说。明日就要大婚,姑娘的凤冠霞帔先前都收进了箱子里让那丫鬟看着,谁知我今日拿出来一看,裙裾那儿竟是划开了一道口子,若非我今晚先过一眼,明日岂非要沦为笑柄?” 嬷嬷说了长长一段,视线瞟了眼跪在地上的丫鬟,“喜服破了,可偏偏没一个丫鬟敢承认,那我只得将罪责落到看管此物的丫鬟身上去。姑娘今后身份注定不同今日了,这些个粗心的丫鬟如何还能妥帖伺候?若不给她们立些个规矩,一味纵容宠溺,没得今后为姑娘招来祸事。” 夏宁回视,眼梢都是冷色,“我的丫鬟,有无过错也由我这主子说了算。” 张嬷嬷进来时,就听见夏氏这一句话。 她小跑着走到夏宁身旁,使眼色已不管用,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娘子——” 夏宁抬手,直接拂开张嬷嬷的手,目不斜视, 她这般毫无主子体面可言的维护下人,反而对自己这位从内务府出来的嬷嬷冷言相对,嬷嬷脸色顿时难看几分。 夏宁却不管她,冷笑一声,口吻咄咄逼人:“嬷嬷用不着这般瞧我,难不成还需我提醒嬷嬷,您只是位喜事嬷嬷,凭的什么身份来管教我的人?” “夏姑娘!”喜事嬷嬷提了声音,眼神盯着她,眼中皆是高高在上的审视,“姑娘出身不高,想来是不知道高门侯府里头的规矩。骠骑将军是皇室宗亲,更是极重规矩的人,您这般恣肆纵容丫鬟,弄坏了喜服都不敢承认,妄图逃避过去。即便今日我不管,今后也有的被将军发落的时候!届时——”她语气带着不屑,“恐怕也要牵连姑娘管束不力之罪。” 夏宁吊着眼梢,像是瞧不上她的姿态,“这竟是从内务府请来的喜事嬷嬷,当真是吉利啊,明儿个就是将军的大婚之日,不盼着我与将军和和美美,倒是一口一个发落、牵连,这到底是办喜事的还是心底咒这——” “夏娘子!” 张嬷嬷冷不防叫了她一声。 声音大的将夏宁都吓了一跳。 夏宁是个不愿意委屈的性子,拧着眉还要继续说,张嬷嬷一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带去,将自己挤进了针尖对麦芒的两人中间,笑呵呵的说道:“老姐姐,夏娘子,您们二位怎么还话赶话了呢?” 说着,另一种手指了地上的几个丫鬟,面朝着喜事嬷嬷道,“老姐姐您有所不知,这几个不成器的丫鬟都是陪着我家娘子患过难的,兖南乡、南境的事情,您听说过罢?这些丫头衷心,娘子把她们看作妹子,到底也是年纪小,不经事,也是我这老婆子心疼她们吃了苦头,今后一定严加管教。老姐姐诶,快别和小丫头们一般见识。” 喜事嬷嬷脸色几经变化。 看着张嬷嬷的眼神,就差‘你把我当傻子’写在面上。 张嬷嬷此时顾不上她的眼神,扭头瞪了眼四个丫头,恨铁不成钢的训道:“不成器的东西,还跪着作甚?明儿就要大婚了,还不赶紧去请裁缝娘子来修补喜服!” 还朝雪音使了个眼神。 这就要将四个丫鬟打发走。 喜事嬷嬷心中自然不服气:“喜服之事就这么——” 张嬷嬷搭上她的手腕,笑的和蔼可亲,待她真真亲似姐妹,“老姐姐,跟丫鬟们计较什么,明儿个定要忙个人仰马翻,今日咱们老姐妹先去喝口茶,歇歇脚。” 半拖半拽的把喜事嬷嬷拖走了。 夏宁生了一通气,这会儿觉得胸口憋闷的厉害。 脸色也跟着白了一分。 不愿让人发现,转身回屋去。 前脚进屋,后脚三个丫鬟也跟了进来,在夏宁跟前齐刷刷跪下。 夏宁坐在外间的圆凳上,端着茶盏饮了口,脸色仍冷的厉害,语气也不甚愉悦,“你们这是作什么,在外头没跪够?” 荷心、暖柚、春花都是胆小的。 当下就磕着头,颤抖着声儿认错,“是奴婢们的错,惹姑娘、嬷嬷生气……” 夏宁拧着眉心,不耐烦的打断她们,“和你们无关,都起来吧。” 她平日里在丫头们跟前说说笑笑,颇为纵容她们性子,是个容易伺候的主子,只是她身上总带着一股清冷冷冽的劲头,平日里即便与她们说笑,她们也心中畏惧几分,不敢过于放肆。 这会儿,她冷着脸,这份劲头更甚。 吓得三个丫鬟静若寒蝉。 夏宁伸手揉了下眉心,缓些语气,问道:“都打疼了没?” 较之胆大些的荷心才敢答道:“不疼不疼!” 嬷嬷敲了门进屋来,听见荷心这般说道,拿出了嬷嬷的气势训斥她们,“便是疼些也是应当的,今日嬷嬷训你们训的也对,那么贵重的喜服,连怎么扯了个口子出来也不晓得,若非主子心疼你们,是要罚!” 张嬷嬷平日里待这些丫鬟更是亲厚。 今日想来也是气极了,才会说这些狠话。 训完后,又将丫鬟们统统赶出去,让她们盯着裁缝娘子缝补喜服,若再有差错,仔细她们的皮。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夏宁心知这是张嬷嬷要和她说话。 她发泄了一通后,气早已消了大半,只是有些心思如鲠在喉,令她脸色难看。 嬷嬷走到她身边,劝道:“好姑娘,好娘子,明儿个可您的大喜日子,继续板着脸可要不美了。” 嬷嬷说话的口吻,像是在哄着小孩似的宠溺。 夏宁最心软这一套。 她示意让嬷嬷坐下,自己才松弛了些,细眉轻敛着,余光往外瞟了瞟,“外头那个,说是从宫里头来的,还不知背后有那位主子。我忍她多日,今日……”她笑意有些柔软,向着嬷嬷,“给嬷嬷添麻烦了。” 嬷嬷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这般说。 心中自然是熨帖。 “那老东西做的是过分了,按着姑娘的性子……”嬷嬷笑了声,打趣道:“能忍到今日已是不易,好几回老婆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明日就要大婚了。” 第165章 新娘子出门咯 嬷嬷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这般说。 心中自然是熨帖。 “那老东西做的是过分了,按着姑娘的性子……”嬷嬷笑了声,打趣道:“能忍到今日已是不易,好几回老婆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明日就要大婚了。” 夏宁吐出了口气浊气,笑容才松展了些,“是啊。” 但笑意仍未达眼底。 嬷嬷劝了又劝,夏宁不愿与她详说,只得在心中叹息。 到底是……没了梅开与竹立,娘子面上看着和和气气,实则已不愿与其他丫鬟交心。 曾经的夏氏,活的恣意潇洒。 小院子里常能听见欢笑声。 与丫鬟们坐在一起做绣活,闲唠。 日子一日挨着一日,过得平淡,倒也安逸。 如今的娘子,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了,可那时好时坏的身子,眉间时而浮现的轻愁,当真是越来越好吗。 在嬷嬷离开后,夏宁歇下,睡意不浓倦。 睁眼望着淡青色的帐子。 想起明日大婚,又想起喜事嬷嬷明里暗里的敲打,心中那股烦闷又涌了上来。 喜事嬷嬷所代表的,是皇室的态度。 自是对她处处不满意。 她嫁入将军府后,最终是会变成他们所期望的性子,还是将自己撞得满头是包,也要维持自己心底的执拗。 今后…… 她用手拢着胸前。 侧翻了个身,眼中的不甘之色浓烈到快要溢出。 她真不愿信先生说的那些命。 思绪难解,压抑的心脏微微刺痛。 她立刻止住这些纷乱的思绪,没由来的,脑中闪过一抹模糊的念头,快到她甚至捉不住。 她从前不是这般会钻死胡同的人,这段时日却频频心绪受困。 她皱着眉,毫无头绪时,门外传来微不可查的脚步声,随后紧闭的房门被推开。 夏宁心生防备。 视线隔着垂下的床幔,盯向门口的方向。 宅子里所有人进出她屋子,都会敲门进入。 进来的人脚步声很轻。 像猫儿似的。 辨别不出是何人。 今晚月色晦涩,更看不清身形如何。 她伸手抽出藏在枕下的匕首,一手悄声拔下刀鞘,一手翻转手腕,把匕首藏在袖中。 黑影停在帐前,抬手掀开床幔的瞬间—— 夏宁转过手腕,单臂格挡在面前。 若是贼人,她会毫不犹豫的刺出去。 可当晦涩的月光洒在黑影面上时,她却是呆住了,喉间干涩着,“将……军?” 面前的男人,正是明日要与她大婚的耶律肃。 着玄黑袍服,他的瞳色却比外头的深夜更黑。 眉梢染上秋夜的冷调。 垂眸看人的模样,冷漠、清冽。 浑身那股子高冷的调性不再掩藏,坦坦荡荡的展露在人面前。 她诧异的很。 万万没想到会是耶律肃。 杏眸睁的微圆。 这一刹那的迷惘爬上她娇艳的面庞,意外的可爱有趣,让人禁不住多看两眼。 “您怎么来了?不是说——” 她不解的询问,身子往前倾了些。 丝绸寝衣,滑不溜秋。 袖子跌落露出一截小臂。 也将泛着冷光的匕首露了出来。 夏宁视线一晃,想要藏起来。 耶律肃动作比她更快一步,单手轻轻扣住她的想要躲藏起来的手腕,另一手从她手中取下匕首,挑眉冷声询问:“刀鞘呢。” 语调冷冷的,也不知是夜里寒气染的,还是被夏宁的气的。 夏宁从被子下摸出刀鞘,双手奉上,瓷白的脸上笑意柔软。 耶律肃拿了刀鞘,把匕首收起后又还给她,做完这些后,视线凉凉落在脸上,说了句:“防人之人倒是不轻。” 夏宁哭笑不得。 半夜被人擅入,若非她现在体力不济,高低得过两招才罢休。 她内心默默的想,等到回神时,却发现他伸手解开束带、外袍,竟是要在这儿歇下的意思。 她愣了下,问道:“您不打算回去了?” 耶律肃将衣裳统统扔在床边的架子上,又折返直接上了床,语气平平道:“这几日忙的不曾合眼,容我歇上几个时辰。” 说完后,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看向夏宁:“过来。” 这会儿的视线,才温柔了些。 与方才判若两人。 夏宁享受他对自己的这些偏爱。 心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彻底被她扔在一旁不再去理会,分外顺从的躺下,后背才沾染床榻,下一瞬身子就被他揽入怀中,铁箍似的胳膊禁锢着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压在胸前。 久违的胸膛。 结实的令人安心。 夏宁从他怀中抬起脸,目光带了些小儿女的依恋,笑意爬上了眼梢,淡淡的,露出她眼中的喜悦,“您还没回答我为何而来,嬷嬷可是说了,大婚之前男女双方见面可是不大吉——唔……” 微凉的唇压下,堵住她的话。 两张唇触碰。 短暂、压抑的啄吻。 极快分开,可不知是谁的呼吸先乱了分寸,又追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黏着,触摸着,舔舐着,辗转,占据,掠夺,不放过她的闪躲,纠缠着她的舌,试探的轻吻变得热切、剧烈。 身子越贴越近。 恨不能将人压入血肉之中。 鼻息灼热,气息沉沉。 两人分开,皆在眼中看见了浓烈的情色。 夏氏的媚眼潋滟,红唇莹润,依附在他胸前娇媚的不可方物,“将军……”她的声音是依恋的,带着恳求,邀宠。 耶律肃狠狠闭了闭眼,炙热手掌压在她的后背,将她再一次揽入怀中。 “早知如此,就不从内务府借来人了。” 他的心跳有些快。 强而有力。 身子灼热,欲望凸显。 却只抱着她,不行其他的事情。 夏宁神台清明,从沉浮的情欲之中抽出身来。 什么累了过来歇一觉都是假的。 今夜雪音没了踪迹,她以为是被嬷嬷指挥去请裁缝娘子,却不知道她还去了趟将军府,她与喜事嬷嬷的不合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方才,他的眉梢、身子、嘴唇都沾染着寒意。 显然是夜里策马疾驰赶来的。 夏宁嘴角扬起,身心都像是浸在温泉之中,带着令人微醺的飘飘然,她轻声道:“那可不行。” 只当是没听懂他话外之意。 耶律肃嗯?了声,低下头,托起她埋在胸前的脸,两人紧挨着,气息纠缠缠绕着,嗓音暗哑,“为何。” 夏宁的眼睫轻颤着,脸颊微红,嘴角抿起,笑的有些狡黠,“没有这位嬷嬷,我哪能大礼小礼收了那么些好东西,铺子田地庄子营生不说,奇珍异宝、锦缎不皮那些更是占了足足两间屋子呢。” 她说的兴起。 眼中的欢喜明晃晃的,她丝毫不掩饰对钱财的喜爱。 耶律肃被她的笑容感染,眼中也渗出些许笑色,“这便满足了?” 夏宁好奇,“将军究竟还有多少好东西?” 他经不住心间的蹁跹,在夏氏柔软的唇上吻了下。 “我母亲还留了不少物件下来,有些个较为贵重不便搬动,待明日你进了将军府,我再带你去看。” 这也是耶律肃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 他的口吻寻常,像是说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 眼神语气不曾有异。 夏宁却留了意。 他的母亲是…… 当年的禾阳长公主? 还没等夏宁说什么,耶律肃在她眼睑上落下一吻,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他微倦的声音,“睡吧,明日还要折腾一日。” 明日—— 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他的唇离开,夏宁掀起眼睑,与他对望。 眼中的情欲散去,只余下彼此的影子。 夏宁在他胸前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温柔小意着道:“明日见,愿将军今夜无梦。” 这般温柔、真实的眉眼,耶律肃抬起手,粗粝的指腹细致的摩挲着,视线深深,嗓音沉淀着深情,“明日见。” 这一夜,是夏宁这一段时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当真是一夜无梦。 直到荷心来叫她,夏宁才陡然惊醒,立刻向身侧看去,旁边早已空了,被褥里的温度也凉了下来。 荷心单纯,见她伸手在被子地下摩挲,便问道:“姑娘在寻什么,可是什么簪子、耳坠丢在床上了?奴婢来寻罢。” 夏宁收回手,张口问道:“昨——”才说了一个字,又忽然住口,笑着道:“没什么,叫人进来侍候罢。” 有专门的梳头婆子替她开面、绾发。 宅子里涌入了许多人。 安静的宅子在今日彻底热闹嘈杂了起来。 夏宁像个精致的泥塑美人儿,任由几个动作利落的嬷嬷在她脸上、头上忙活。 开面时,两根细细的白棉线在她脸上翩飞,绞去脸上的绒毛,绞过之后,面颊上火辣辣的疼,但也光滑细腻,粉一扑上,再抹上胭脂、口脂,铜镜里的女子美艳逼人。 嫁衣层层叠叠穿上。 宽大的袖子,掐出纤细的腰身,沉重的裙裾。 大红中藏着金线。 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盛装打扮,一身喜气的尊贵,艳丽的像是九天玄女下凡,头上昂贵的金冠,面前垂下的细洁珍珠帘子,走动之间,隐约可见其美艳之姿。 顾盼生辉。 倾国倾城。 美的直击人心。 宅子里只可听闻惊叹之声。 她由荷心、雪音搀扶着走出宅院大门,转身朝着宅院福一福身。 行动之间,珠光潋滟,身姿婀娜动人。 艳色的红唇轻启,声音清冽,吐词清晰,“夏家女今日就要出门去,就此拜别嬷嬷。” 旁的新娘子才说出门词时,不是哭哭啼啼,就是羞涩腼腆。 极少见夏宁这般调子。 周围一众人内心感叹,不愧是嫁给将军的女子,就是与旁人不同。 美貌动人,这气势也飒爽。 夏宁稳得住。 倒是充当她娘家人的张嬷嬷哭成了泪人儿,抹着眼泪,送出门词说的泣不成声,“姑娘此去,今后定要扶持……” 险些没说完。 夏宁被嬷嬷哭的眼眶也经不住泛红。 她握住嬷嬷的手,声音也有些不稳:“嬷嬷别招我眼泪了……三朝回门后……我就来接嬷嬷家去……” 嬷嬷点头,泪眼婆娑,“好好,都好……姑娘……娘子好好的……” “吉时已到,新娘子出门咯!” 高高朗朗的唱喝声响起。 字句里都是喜气洋洋。 夏宁矮了半截身,由嬷嬷替她盖上红盖头,被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外,鞭炮声不绝于耳。 伴随着巷子里孩童天真的欢呼声。 “出门咯!” “新娘子出门去啦!” “嫁人啦!” 一路热闹着,半大的孩子们追在马车后面讨糖吃,喜糖洒了一路,孩童的欢呼声几乎要将天都掀了。 夏宁为高嫁。 男方可不上门迎亲。 可在马车出了巷子时,跟着马车步行的荷心激动的敲了敲马车壁,压着嗓音道:“将军!是将军亲自来迎亲了!” 夏宁倒不意外。 她悄悄掀开帘子,朝前看去。 头顶着一个红绸花球的黑马之上坐着的新郎官,与她一般穿着大红之色,金色暗纹绣满,在阳光下金光熠熠。 与他那张清冷的面庞极不相符。 矜贵的让人生出他并不欢喜的错觉。 可下一瞬就打脸了。 马车缓缓出现,他如墨黑沉的眼底翻出丝丝缕缕温柔的笑意,哪怕只是看着马车,不见真人,也足以令他露出偏爱。 看呆了前来亲近的一大堆手下。 这这这—— 竟然是训起他们毫不手软的将军??? 喜事嬷嬷很快发现了夏宁的动作,上前一步将她掀起的帘子放下,脸上朝着外人笑意盈满,对夏宁说的话却不那么友善:“新娘子不可抛头露面,教人看见了只会说您不庄重。” 夏宁未出声,全然没将她的话听进去。 十里红妆,唢呐锣鼓喜乐喧天。 声势浩大,排面阔气。 穿过半个京城,引来万人围观。 一路上撒到喜糖糕点无数,还有腰间系着红绸的府兵四处派发铜板,两个用红线串在一起,寓意好事成双。 如此大的手笔,着实让京城里热闹了整整一日。 孩童们吃着甜滋滋的喜糖。 大人们拿着铜板,沾上了将军大婚的喜气,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 这一路到处能听见欢呼恭贺之声。 马车缓步前行,热闹一路。 迎亲的队伍在将军府门前停下。 喜悦的唢呐声更是热闹。 第166章 ’等我回来\‘ 夏宁由喜事嬷嬷扶着下马车。 耶律肃也翻身下马。 在围观的百姓目光之中,他朝着她走去,目光坚定,步伐稳扎,最终在她面前两步外停下。 喜事嬷嬷又取了一条红绸,两头交到他们手中各自握着。 红绸中间是一朵硕大的红绸花团,沉沉的坠了下去。 门口的唢呐锣鼓的声音不绝于耳。 喜庆又热闹。 喜事嬷嬷在一旁提着嗓子,热热闹闹地唱喝着:“新郎官、新娘子进门咯!” 将军府大门洞开。 甚至连门口的两座石狮子脖子上都挂着红绸花团。 两人牵着红绸,在一众宾客的拥簇下,一步步走入府内。 府兵们笑的合不拢嘴,不停地洒喜糖铜板。 由喜事嬷嬷引着进了花厅,花厅里更是坐满了人,妇人的脂粉香混杂着茶水的清香,充盈着整个花厅。 夏宁盖着盖头,也依稀能从盖头下看见锦衣锦袍的衣饰。 甚至还瞥见了一抹祥云龙纹。 她心思一跳,偌大南延,能用这种图案的,仅有几人。 来不及细想,结亲的唱和声起。 夏宁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提线木偶,由丫鬟扶着拜天拜地,最后一拜后方才礼成,又唱和起一句‘入洞房’,花厅里更是热闹。 自有两位耶律族中的年轻男子端起案上的龙凤花烛,在她与耶律肃面前走着,红烛的光罩在他们脚下。 一路走一路引着。 直至进了新房内,龙凤花烛放在屋子里的长案之上,两人方才退出。 临行前,还与耶律肃捶了下肩,口吻熟稔:“等你来吃酒,今日不灌醉你大家伙儿可不罢休。” 另一人笑着推搡着出去,“吃醉了还如何洞房花烛夜!” “也是,人生一大喜事也!” 人都走了出门,说笑声仍清晰的传来。 夏宁被扶着坐在床榻边缘,屋子站了她的四个丫鬟,一位喜事嬷嬷,还有…… 耶律肃。 他迟迟未走,走到她面前。 在她盖头底下看来,他玄黑金纹的长靴停驻在自己跟前,喜袍上有熏香熏过后的味道,还染上了爆竹的硝烟味儿。 似乎…… 也是今日的气息。 他伸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嗓音克制着,“等我回来。” 这声低沉的话语,只有他们二人可闻。 她心绪跳动,抿着红唇,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细声细气的答道:“好。” 尾音婉转,透出几分欢喜。 他说完了话,手迟迟没有松开。 直到外头有人才催了,他才松开手,锦靴跨着步子离开。 可不知为何,在门口那儿又停驻了一瞬。 惹得屋子里的丫鬟们想笑又不敢笑。 平时她们可怕极了这位冷面手腕冷酷的将军,今日却见将军这般频频失态,在她们家姑娘面前,更是温柔的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夏宁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仅凭着他的步子也能看懂。 她心暖的不像话,笑着扬了扬声,“将军,快去席面上罢。” 那双锦靴才彻底迈出屋子。 她早起梳洗绾发、绞面、穿衣打扮,又等着吉时出门,路上马车走的极慢,约莫有两个时辰,浩浩荡荡的穿过半个京城。 到了将军府后接着就是拜堂。 她问了丫鬟时辰,雪音回她,已是申时四刻。 “竟这么晚了?”夏宁嘟囔了句,手微微嗯了下腹肚,她这一身嫁衣繁琐奢靡,层层叠叠许多层,穿脱都需要丫鬟侍候着,更不用提如厕有多不便。 为了大婚正日减少如厕,新娘子大多会断食大半日。 实在饿的狠了,就吃两块酥饼,连口茶都不敢多喝。 眼下仪式已经走完,夏宁实在饿的受不住,眼前阵阵发晕,头上沉重的发冠、发钗更是压得她眉骨连着眼骨一阵阵的疼。 她掀开盖头,唤来丫鬟,“帮我松松发髻,再寻些吃的来。” 盖头才掀起来,喜事嬷嬷见状几步上前制止,险些就要上手替她把盖头掀下来,夏宁清冷的眼神瞟她一眼,嬷嬷这才不敢随意动手,“这红盖头要由新郎倌才能挑下来,娘子这般自己掀开不吉利啊!” 嬷嬷说的直皱眉。 语气责怪。 夏宁神色不变,“嬷嬷口中不吉利的说法可真多,知道嬷嬷是为了我好,不知道的听了去,还以为嬷嬷这是盼不得好,日日说这不吉利那不吉利。” 她眉眼嗔怪,便是连这般说话也妩媚动人。 “姑娘多守些规矩——” “哈——” 夏宁抬手掩唇,懒散的打了个哈欠,柔柔娇娇的抬眉,“累了这大半日有些乏了想歇会儿,嬷嬷去外头候着罢。” 去外头? 她可是内务府请来的喜事嬷嬷! 嬷嬷当即脸色微变,语气强调着:“娘子别忘了,老身是喜事嬷嬷怎能离开新娘子半步?” 夏宁扯下盖头扔在手边,不轻不慢道:“雪音,伺候嬷嬷出去。” “娘子!” 雪音对夏宁虽不如其他几个丫鬟那么热络,但夏氏是将军认定的女子,区区一个嬷嬷如此欺辱夏氏,便是她也要为夏氏抱不平。 雪音扶着嬷嬷,嬷嬷仍不愿走,她动作不免粗鲁了些,弄疼了嬷嬷。 嬷嬷当下就发了脾气,眉毛倒竖,圆盘似的脸此时根本看不出喜气二字,反倒显得刁蛮刻薄,“夏娘子好嚣张的气焰,敢让下面的人这般对老身!老身自问勤勤恳恳操持大婚一应事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夏娘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连着谨遵教训恪守规矩几字都忘了么!” 夏宁猛一转头看向她。 额前的珠帘拍打在她的脸上,珠玉脆响声叠声响起。 杏眸中冷色涌现。 那张红唇桃腮,艳如九天玄女似的面庞仅仅眼神变化,气势陡然凌厉逼人,“嬷嬷大可以再大声些,最好是把外院里的人全部招来才好,让将军、那些公爵侯爷、乃至宫中殿下看看,我这新嫁娘是如何欺负您的,让大家给您讨个公道,如何?” 她分明坐着,矮站着的嬷嬷半个身子。 言语间字句清晰。 眉眼厉色,气势桀骜不驯。 她不曾与嬷嬷掰扯往日那些过错,将一军,堵得人哑口无言。 嬷嬷是宫中有人指派的不错,但只是为了敲打夏氏,而非是搅黄这一次的大婚,令此次大婚出端倪。 耶律肃用他手中所有的权势逼得皇室同意这桩婚事。 如今若让一个嬷嬷搅黄,别说是耶律肃,就是连她背后的人也不会留她小名。 嬷嬷铁青着脸。 夏宁一扬下颚,嘴角沾了些不屑的冷笑,“还愣着作甚,拖,哦不是,带出去罢。” 雪音‘搀扶’着嬷嬷出门去。 门一合上,三个丫鬟脸上都露出痛快的笑意。 夏宁扬起视线,在她们面上轻描淡写的扫过,“你们三个还站着笑什么。” 语气平坦,眉目淡漠,三人一时摸不准她的喜怒。 有些慌了。 纷纷福身请罪,“姑娘,奴婢们知错了……” 夏宁忽而嘴角笑意加深,清冷的眼底笑意淙淙,带了些作弄成功的得意,“我饿的不成,快点那些吃的给我,在替我松松发髻,这些沉甸甸的金饰坠的人头皮都生疼。” 三个丫鬟抬头,见一个张娇艳灿烂的笑脸。 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们姑娘当真是好看。 笑起来更是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大婚之地并未选在世安苑,而是在前院的正院里。 几个丫鬟与这儿的府兵都不大熟,她们也不便去厨房拿吃的,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们仍需恪守规矩。 丫鬟们将圆桌上的糕点捧来,又捡着被面上撒的花生、桂圆等干果。 吃了个半饱后又喝了一盏茶水,整个人止不住发困。 外头天色暗下,院子里的大红灯笼点起,隐约能听见外院席面上的热闹。 愈发衬显的她这儿静。 她倚靠在床柱上,眉间倦色缠绵。 屋子里只留了一个荷心侍候着。 荷心嘴甜眼利,是四个丫鬟中夏宁用的最多的。 这会儿留她在屋子里时候,她见夏宁神思困倦,悄声站在她身旁,轻声道:“外头的席面结束还早着,姑娘这会儿先歇会儿,暖柚春花都在外头守着,将军一来奴婢再叫醒您。” 夏宁倦怠的应了声。 像是困,又像是心中有事,脸上的喜色都落了下来,眼神也悠远着。 那会儿…… 她钦羡外头的热闹,贪慕着女子出嫁,问竹立,若她能穿上嫁衣,该有多美? 竹立答她:自然是倾国倾城。 今日她听见了无数的惊艳赞叹。 当成应了倾国倾城。 那时她和竹立在柴房里看着不属于她们热闹。 如今她也在洞房里听着外头的热闹。 屋子里的静,让白日里感受到的喜气、热闹都变得有些遥远模糊了,冷静下来,这一日恍然如梦。 这些话她无人可说。 信任一人,爱护一人,最后眼睁睁看着她们为自己死去,那种感受她不愿再来一次。 今后…… 谢安先生的话成真了,那就让她自私一回,把那些痛不欲生留给旁人罢。 她合上沉重的眼皮,缓缓入梦。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又有人在耳边唤她姑娘。 夏宁坠在梦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逼着眼睛,像是被梦魇困住了。 喉间发出轻轻的哼声。 荷心急的不行,方才雪音姑娘来报,外头席面散了,将军已经这儿赶了,不一会儿就要到了。 可—— 姑娘醒不过来! “姑娘快醒醒,将军就要来了!姑娘!” 她又是轻拍,又是低声唤醒。 直到门外传来几人的脚步声,她急的后背生出一层层的冷汗,最终见她怎么也醒不过来,赶在将军进来前,把红盖头替她盖上。 才盖上,就听见夏宁似醒非醒的声音,“荷心?” 荷心已屈膝跪在地上行礼,压着嗓子回道:“将军来了。” 话音落下,耶律肃进入。 他身后的侍从、亲卫都被他打发了,只有一个喜事嬷嬷殷切的跟在他身后进来。 喜事嬷嬷自然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就引来耶律肃的不悦,他往屋内走着,目不斜视,声音被酒灌的沙哑,少了些骇人的冷色,“都退下去。” 跪在夏宁身边的荷心弓着身子退出去。 喜事嬷嬷犹豫了瞬。 之后的挑盖头、交杯酒都需她,她应当是不必退下的。 才想过后,却见将军转过头来,眼神凌厉泛着寒光,“嬷嬷是听不懂我的话么。” 嬷嬷脸色发白,颤颤巍巍应一声是,乖乖退下。 门扉合上。 仅有轻而稳的脚步声靠近她。 室内,长案上龙凤红烛燃烧着,火苗蹿着摇曳着,在墙上投下影子。 耶律肃今夜实在高兴,敬酒的来者不拒,一时吃的有些多了。 但他酒量素来好。 只是面色有些白发,眼底的神采奕奕,清醒明亮。 屋内无人,他不再束缚自己。 眼神贪恋的望着夏氏。 他拿起长秤,挑起红盖头。 本以为会对上一双含笑,娇柔,期盼的眸子,却没想到夏氏惺忪着睡眼,脸上皆是慵懒的困倦。 这夏氏…… 他眼中是无奈的浅笑,将盖头与长秤扔在一旁,走到她面前,手指落在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抬起来,嗓音醇厚,弥漫着温柔,“还是没睡醒,嗯?” 夏宁困得脑子都是糨糊。 她眼神摇晃着,见眼前的耶律肃一身喜气,触及他温柔的探视,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眯起眼。 眼眸弯弯。 笑的柔软依恋,她囫囵着嗯了声。 红唇轻启,嗓音黏糊糊的,“还饿了……” 她鲜少如此说话,令耶律肃新奇,也是爱极她这般不设防的柔软,语气愈发温和了许多,往后瞥了眼,桌上的盘子空了大半,回眸含笑的问她,指腹在她下颚上轻轻摩挲着,“还没吃饱?” 她怕痒。 这会儿困极了,他还来捉弄自己。不由得生了脾气,拍开他的手,“不过是些干果糕点,哪里能吃得饱。”说完这句话,倒是缓缓清醒了过来。 耶律肃走去圆桌旁,端来一碗吃食。 冒着热气。 里头浮着五个白白胖胖的汤团。 他耐心极好,弯着腰,勺起一个圆滚滚的汤团。 夏宁瞧了眼,“哪儿来的汤团,我方才怎么没看到?” 盛起的汤团递到她的嘴边,他沉着声,“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