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都在逼我们成婚》 第1章 第1章 第一章 暮春四月,风驱急雨洒下临安,晌午功夫,九街百里雾浓泥重,柳泣花啼。 黑云翻墨之间,一声闷雷滚下,王芸垂到胸前的脑袋恍然抬起,恰好瞥见对面四水归堂的雨帘外,青玉匆匆走来的身影。 “小姐,刑公子回来了。” 王芸望向她的目光一怔,起身太快,膝盖处一股凉意窜来,犹如针刺,险些跌回去,青玉及时扶住她胳膊,附耳道,“奴婢亲眼瞧着人进了府,趁雨大走动的人少,您这时候过去正适合。” 王芸点头,跪太久精神有些恍惚,原地转了半圈,欲往外走,旋即又回头盯着青玉,神色中多了一丝紧张,“我该怎么同他说?” 青玉急得就差跺脚了,“祖宗,咱就同刑公子实话实话,裴家世子您可认识?” 王芸猛摇了下脑袋,别说认识,她与裴家公子原本八竿子都打不着。 只因前日,她去了一趟瓦市,进茶楼歇脚时,无意间被门槛绊住,有人扶了她一把,如今回想起来,也只记得对方立在门槛外,伸手轻托了一下她胳膊,除此之外,那人是圆是扁都不清楚,更别提流言所说的私下相约,暗许终身。 就连国公府世子裴安这名字,也是后来在那些谣言中才得知。 本是子虚乌有的事,却不知怎么着,跟道风一样越刮越猛,今日传进王府时,正值刑夫人过来谈论两家亲事,话还没提到,先被搅黄了。 刑王两家相邻,关系一向交好,刑夫人倒也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脸色尴尬,客套地道了一句,“原来芸娘已许了心。” 刑家的大公子,名唤刑风,长她六岁,她从生下来就认识他,两年前高中榜眼,留在翰林院任职编修,本就仪表堂堂,又年轻有为,一举成了临安的风云人物,府上两位堂姐平日里没少拿这事臊她,“二伯母的眼光真长远,六岁就看出来邢家公子是个有出息的,提前截胡,白白便宜了你。” 她和刑风的亲事,在她还呆在娘肚子里时,就已经被双方父母定下口头婚约。 知道自己将来的夫君厉害,没有哪个姑娘不高兴,她一直引以为傲,偏偏到了正式定亲的环节,出了意外,她能不急? 消息进她耳朵,已是午后,她跑去找祖母想解释,却被拒之门外,只传话让她跪在屋里,没了后文。 旁人不知情,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十一岁起她便被祖母关在小院里,十六岁才放出来,这才前后不过两月,她哪有机会与人暗许终身。 但刑夫人误会,祖母不愿意见她,她白长了一张嘴,满腹冤枉无处可诉,刑公子这时候赶回来,俨然成了她最后一根救命金绳。 只要她去同他解释清楚了,这桩亲事便还有救。 王家的家风向来严厉,正门全是老夫人的眼睛,主仆二人撑着油纸伞冒雨先绕到了西边的角门,再悄悄溜出府门。两家的院落虽只有一墙之隔,但要想见上一面,得围着邢家的府邸走上大半圈才能到刑公子所住的院子。 邢家的正门开在南边,图出行方便,刑公子的后院特意开了一道小门,上回刑风去建康办差时,王芸也是来这儿送他上了马车。 走之前,刑风对她说很快就会回来,等回来后,邀她去看他院里的梨花,一月过去,梨花正是时节,可惜遇上了暴雨。 王芸也无心赏花,上前扣了两下门板上的铁环。 青玉没再跟上,担心被人撞见,退到一边,守在转角处把风。 雨势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上伞面,发出了轰轰的响声,彷佛下一刻就要破出一个窟窿,青玉握紧伞,远远看到刑公子从里出来,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直站在门口,一个没进屋,一个没出来。 等了快一柱香的功夫,青玉忽见自家主子折了回来,起初只觉她脚步有些慢,伞也没打好,待到了跟前,才察觉出了她脸色不对,心头猛然一沉,多半也猜到了结果,着急地问她,“小姐,您怎么同他说的?” 以刑公子对姑娘的了解,不可能会相信这等空穴来风的传闻,但主子的一张嘴自来笨 王芸没说话,手中伞骨微斜,白雨如跳珠飞溅在她脸上,清透的眼珠子恍若被雨水洗净,动也不动,青玉慌了神,到嘴的询问变成了宽慰,“小姐先不着急,咱们再想办法,实在不行,明日就去找那裴安,当面对峙清楚” “不用了。” 王芸轻声打断,脸上的水珠陡然带了温度,什么想头都没了。 当年朝廷征兵,祖母派出父亲应征,父亲一路拼搏位及将军,五年前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本应是光宗耀祖的荣誉,但时运不济,前线仗还没打完,南国皇帝便同北国提出了议和,别说是牌位功勋,但凡参与过那场厮杀北国的将领家族,之后都被朝廷或轻或重地处以贬罚,以此体现出想要议和的决心。 她的祖母王老夫人是儒学大家朱拥的后人,历经两朝家族兴旺,名望依旧不减,一套律己育人的规矩自是挑不出半点毛病。作为斩杀过北国的家族,未等圣上动手,祖母先一步将她和母亲关进了院子里,不允许踏出房门半步,对外扬其言,要洗掉他们身上沾染的血气。 前两年有母亲作伴,王芸倒没觉得日子有多难熬,只偶尔遇上大伯家中的堂姐堂妹过来探望,听其言语间所描述的临安,热闹繁华,心里不免为之向往,便问母亲,“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 母亲凑近她耳边,悄声告诉她,“因为我家芸娘长得太好看,走出去怕惹人嫉妒。” 一个母亲总是有办法哄住自己的孩子,此后她便再没提起此事,乖乖地呆在后院,直到三年前母亲得了一场病没起来,临走时拉住她手,道,“纵是到了今日,我南国江河依旧富饶辽阔,京杭不过只占一角,西岭千秋雪,东吴万里船,宁宁,若有一日你能走出这方井蛙之地,也替母亲去看了吧。” 宁宁是父亲为她取的乳名,意为平静安宁。 至今她都还记得,母亲最后一刻容颜苍白如雪,却没能挡住她瞳仁里溢出来的簇簇光芒。 那也是她十几年来,除了规矩礼仪之外,听到的第一句关于院门之外的天地之言。 说完的当夜,母亲永远闭上了眼睛。 三年守孝,她一个人继续呆在小院子里,却再不复之前的平静,脑子里时常惦记着母亲的那句话,高筑的院墙和紧闭的院门,逐渐让她觉得透不过气,她一日比一日想走出那个院子,就在她孤寂难熬之际,是那位从小同她一起长大,她已视其为未婚夫的刑风,站在院墙外同她讲起了外面的世界。 告诉她南国国风比几年前,开放了许多,姑娘也可以随意上街,还告诉她,临安新建了很多茶楼、布桩、胭脂铺子 两人约好了,将来等她能走出这个院子了,他带她看遍整个临安的热闹。 最难熬的那三年,是刑风带给了她希望,如今她终于被放出笼子了,他的那些话还没开始实现,又对她说了一声,“抱歉。” 她压根儿就不认识什么裴家公子,旁人不信,他刑风怎能不知道。 她问他,“你真不信我?” 刑风没回答,只从腰间取下了一枚玉,递到了她跟前,“王姑娘容貌倾城,是我刑某配不上。” 话已至此,她无需再问。 胸口阵阵发胀,闷得慌,王芸没再说话,失魂落魄地回了院子。 青玉很想知道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亲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又不敢问,直到替王芸换完衣服出来,见到了梳妆台上搁着的那枚玉佩。 她认得,玉佩是小姐及笄当日,亲手拴在竹竿上吊进了刑公子的院子里,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他。 被退回来,这门亲事八成已经黄了。 自从二夫人去世过后,小院子的气氛从来没有这般压抑过,青玉心里清楚,单她家主子无父无母的身份,嫁给刑风,是高攀。 若这门亲事弄丢了,又能上哪去找比刑家更好的。 刑家则不同,别说王家这样的世家,以刑公子的条件,就算尚公主也不会有人觉得他配不起。 比起这些年的情分,青玉认为,主子此时最头疼的应该是将来该怎么办。 熬了一个晚上,氤氲在空气里的沉重还未缓过来,第二日一早,之前还坚决相信她的堂妹王婉姝又来了屋里,半信半疑地问,“你给我一句准话,真同裴安好上了?” 王芸当下一口气堵上心口。 这头还没解释清楚,隔壁院子的丫鬟又跑来通风报信,“好几个婆子都上门来了,正在老夫人屋里,多半想赶个彩头,白捡媒人来做。” 王芸再好的脾气,也没忍住,待人走后,关上房门使劲往榻上一坐,眼角被气得泛了红,拖了些哭腔问青玉,“那裴安到底是方是圆?” 裴安,国公府世子,先皇后的亲侄子,两年前同刑风一起参加殿试,中的是状元,本应留在临安进翰林院,进宫面圣时却主动提出外放,担任朝廷新成立的正风院督察史,出使建康,任职之前他是临安所有人口中所称赞的青年才俊,两年过去,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民间官场便有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派人对其崇拜更甚,称他是南国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另一派则给他贯了一个‘奸臣’的名号,但无论是哪派人,谈其此人时,脑子里都会浮现出那张清隽儒雅的脸。 至今临安人都还记得,当年他高中状元,慕名而来的姑娘把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对其抛掷鲜花,花瓣如雨,花香几日不消。 而裴安风头正茂之时,王芸还被关在院子里,没听说也正常。 — 日侧后,头顶云烟往西散开,天空逐渐露出光亮,雨点也小了很多,水珠顺着樱桃树绿叶缓缓往下滴,“啪嗒啪嗒——”的声音中,偶尔混着一道嘤嘤哭声,“父亲前儿好不容易才松口,答应择日议亲,突然闹出这档子事,你叫我怎么办” 声音哭哭啼啼,咬词不清,却又能清楚地传到屏风后。 六尺余高的屏风,绣的是平常山鸟图,沙孔稀疏单薄透光,溢出里侧昏黄灯光,下雨天,屋内燃了一盏灯放在书案。灯芯火苗正旺,光线照上伏案人的侧脸,是一张年轻的面孔,面色如玉,五官极为清隽,端坐于太师椅前,绯色里衣外罩墨色圆领衫袍,宽大云纹袖口垂吊到了梨花木案边缘,手腕轻翻,指关节毫无波动地握住笔杆。 “裴郎” 灯下沉稳的笔峰终是一顿,满篇流畅的笔迹中,赫然印出了一滴浓墨。 第2章 第2章 第二章 花费近半个时辰,已完成大半的呈文,废了。 裴安眼角明显抽动了一下,绷直的脊梁向后一倒陷进了圈椅内,随后掷出手里的笔,案上火苗被拂起的袖风卷得乱蹿。 哭丧呢。 边上立着伺候的童义,知道惹了祸,也不敢抬眼去看他,快步从屏风后走出去,再次劝说,“萧娘子,公子他真在忙” 没人出来还好,如今见到人,萧莺的哭声更响,“他是挺忙,忙着去勾旁的姑娘。” 前日听说他从建康回来,她迫不及待地来了府上见他,他说忙没空叙旧,行,她等。可等了两日之后,等来的却是他和王家那位囚雀去了茶楼私会。 他要再忙下去,她是不是得来恭贺他新婚了? 童义见此深吸一口气,这是打算没完没了了。 跟前的姑娘是隔壁荣侯府,当今翰林院萧院士膝下的大小姐萧莺。 今日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说他家世子同王家三娘子暗通上了款曲,晌午刚过,匆匆赶来国公府,一路硬闯到了书房,进来后就立在门槛外又哭又闹。 萧家娘子和他家世子自小就相识,算起来也是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不出意外,这位萧家娘子,将来极有可能是他们的主母,底下的奴才拦是拦了,但也没敢多得罪,她硬要冲,总不能当真上手去拽她。 童义继续劝说,“萧娘子要不先去前厅里坐一会儿,前日世子回来带了些果子,我让奴才给您送过去” “都这时候了,我还有心思问他讨要果子吃?”萧莺抬头看向屏风,知道里面的人在听,心中委屈顿时翻涌,提起脚步便闯了进来。 “萧娘子”童义来不及拦,人已径直到了屏风后。 屋内突然安静,圈椅上的人抬眸。 哭了这阵子,萧莺的眼泡都哭肿了,心中有憋屈也有怨愤,可当她瞧见跟前坐着的玉面郎君时,神色却怔了怔。 上次两人见面,还是在他出任建康时,她一路送至城门口,如今两年过去,当年那张英俊的面孔,竟愈发动人心魄。 萧莺脸色一烫,哭声打了结,“我” “哭什么。”裴安收回目光,直起身开始收拾书案上的残局。 萧莺回过神,低下了头,脑海里适才还诉不完的措辞,一时没跟上,只道,“王家三娘子” “我说了,不认识。” 全临安的人都知道了,他怎能不认识。 萧莺咬了一下唇,忍住心中不满,打算先从自己这些年的艰辛说起,“自你去了建康,便不知这些年我遭受了些什么,好多回,我都想跑来找你,可你不在,唯有我一人同父亲母亲周旋,两年里,我好话说尽,不惜以绝食来反抗父亲想要另行安排亲事的想法。”萧莺轻声嘀咕道,“你是知道的,当年你好好的状元爷不做,偏要去那捞什子建康当督察史,因这事父亲心中一直对你有成见” 裴安正拾起那支用了好些年的狼毫,笔尖的毛本就有些散了,被他刚才那一摔,有几根当场折了腰。 眼皮子一顿,伸手直接拔掉了那几根折断的笔毛,并没出声。 萧莺继续诉苦,“等了两年,我终于盼到了你回来,父亲也听说这次你回临安,是有幸谋得圣上赏识,亲自被召回,不出所料,当会被破格录入到翰林院,父亲这才松了口,答应等你面见完圣上后,立马议亲” 他前日回的临安,本该昨日就进宫面圣,可因两日暴雨,圣上取消了早朝。 这头还没个结果,便传出了他在外面惹的风流债。 她不是那等善妒之人,没说之后不能让他纳妾,但两人亲事还未定萧莺想起这糟心事,又急了起来,“这节骨眼上,你却闹出了个王家三娘子,前不久我还同父亲保证,说你自来人品正直,心思也细腻,是个知冷暖的,经这一遭,你让我自己打了自己脸,之后该怎么同父亲交代,亲事还怎么许了” 如今的国公府说白了,就只剩下了个空壳子,本就让父亲瞧不起了。 该说的一股脑儿都说完了。 万分委屈的哭声中,对面裴安终于起身,朝着她走了过去。 离近了,萧莺隐隐闻到他身上的冷梅香,心下突突跳了两下,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他,“裴郎” 他只要去拜访一下父亲,解释清楚就成。 “许不了,那就不许了,萧娘子不用再为难。”前日一回到临安,他便没一刻闲着,昨晚上睡得晚,今天又起得早,尤其是到了午后,脸上的疲倦肉眼可见。 萧莺没反应过来。 “当年我母亲确实同你提过一句,让你到国公府来给她当儿媳妇,不过如今她已不在人世,早已物是人非,你我二人一无媒妁之言,二无定情信物,两年前我离开临安时,便同你说过无需再等,当也影响不到你另许高门。” 萧莺错愕地看着他。 裴安面色温润,似是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说的话,会伤害到对方,又低声道,“萧娘子错了,人性多面,裴某自己尚且不知在何时会变心,旁人又岂能替我做保证? 外面的雨势小了,但依旧没住点,滴滴答答的声音入耳,喜欢清净的人听了是享受,嫌吵的人听进去便成了烦躁。 萧莺只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直鸣,瞪大眼睛盯着跟前之人。 他是魔怔了吧。 就他这破国公府,哪里来的底气,要同她毁了这桩亲事。 “来人,送萧娘子。”裴安懒得看她眼里的轻视,重新回到了圈椅内。 童义走上前,说了一声萧娘子请吧,萧莺才回过神来,心口因愤怒急剧起伏,“果然,还是王家那位三娘子迷了你心智” 牵连到无辜,裴安再度朝她望过去,一双眸子清淡,薄情寡义。 “裴安,你混蛋。”萧莺气得身子发抖,骂出一声后,哭着跑了出去。 萧娘子要是就这么回去,这门亲事铁定黄了,童义不明白刚才主子那话,到底是真是假,试探了一声,“世子爷” 这些年主子能允许萧娘子随意进府,府上其他人能误会,他心里清楚,是因当年夫人已经认下了她。 这萧娘子是没见到这两年主子办过的事,换做旁人,别说能忍得了她今日摆出来的态度,恐怕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 裴安神色没什么变化,重新从笔筒内寻了一只笔后,才瞥了他一眼,“你要守不住门,换个人来守?” 童义明白了,不敢再吭声,回头去书架上替他又寻了一本崭新的折子,刚摊开,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是宁安堂老太太跟前的福嬷嬷,“世子爷,老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裴安只得再次搁下笔,起身。 没了萧莺的哭闹声,整个府邸彻底清净了。 萧莺说的也没错,如今的国公府确实是个空壳子,当年先皇后殁后,作为外戚的裴家没了靠山,彷佛一夜之间跟着陨落。 先是裴夫人因病过世,后来裴国公悲痛过度没能走出来,一把火将自己和夫人一道烧在了院子里。 裴国公一死,裴家二爷三爷也相继离世,整个府上,只剩下了裴老夫人和裴安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两年前,裴安离开临安时,怕老太太寂寞,特意从她娘家明氏那里接了一位刚丧偶的婶子到临安来陪着。 等裴安到宁安堂,老远就听到了屋里的说笑声。 “我怎就没想到王家,三姑娘是哪个屋里的?” “瞧姑姑这记性,适才媒婆都说了,王家二房遗孤,王芸。” “对对对,芸娘我就说呢,那小子一回来就脚不沾地,说有要紧事要办,我耳朵一向背,这会子倒是想了起来,前儿他出去时,确实是说过什么芸” 裴安即将跨门的脚,及时止住,回头看向童义,冷淡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疑惑,童义也一脸懵,心底只叹这谣言实在是太厉害。 一个萧娘子还不够,连老夫人都信以为真了。 且还开始传谣,他每天都跟在世子爷身后,怎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芸。 屋内明家婶子接话:“我还挺看好王家,侯府的萧娘子好是好,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像是咱们国公府的人。” “门不当户不对,自然也就差了。”老夫人声音顿了片刻,叹息道,“没料到芸娘子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见的,都凑到一块儿了。外头再这么传下去,总不是办法,姑娘的名誉要紧,咱明儿一早还是先让媒人上” “祖母。”裴安及时走了进去。 “哟,安哥儿来了,祖母正同你婶子说着呢,你说你心头有了人,怎就不先告诉祖母,还得媒人到了府上我才知道” 小半个时辰,裴安才从老夫人屋里出来,一出屋子,方才觉得透出一口气,抬步走到了廊下,突然一顿,问向身后的童义,“王芸是谁?” 刚才老夫人和明婶子,都将王家三姑娘的家世背景说得清清楚楚了,此时世子爷问他,断不是问她家世,问的应该是容貌。 童义帮他回忆,“就前日,世子爷在旺福茶楼,扶了一把的姑娘。” “真扶了?”他有那么爱管闲事? 童义点头,“真扶了。”但他不太确定,世子爷是怕姑娘摔倒,还是怕人家砸到了他。 “长什么样?” 童义那天也没看到,等他抬头,只看到了一个后脑勺,但他听说过,“临安第一美人。” 此话并非毫无依据,那年王家三姑娘跟着她母亲二夫人去城门口认领王二爷尸首时,才十一岁,身形偏瘦,五官精致洁净,一身素色孝衣,乌发以木簪轻挽,全身上下无任何配饰,一动不动地立在冷风下,唯有束在脑后的孝带随风狂舞,飘逸之美如同画中神女,时下南国正是掀起以素雅纤细为美的热潮,从那之后,临安便流传出了一句,“王家芸娘,天生美人骨。” 论起貌美的名头,倒是同他家主子极为相配。 只不过主子两年前去了建康,王家三娘子两个月前才出府,唯一碰面便是前日,两人在茶楼擦身而过,主子搀了她一把,却没去瞧人家。 第3章 第3章 第三章 童义那日没看到王芸,青玉也没看到裴安。 从茶楼出来,她寻个马车的功夫,身后的小姐不慎被门槛绊住,幸得对面的人扶了一把,等她转过头,只看到了对方一个背影。 个头挺高,一众人里似乎就数他最挺拔。 此时小姐问她裴安是方是圆,她只能答出来,是个长的,但长相她不知道,不过流言传出来后,她已经去问过其他院子的丫鬟。 是两年前的状元郎。 能被圣上钦点为状元的人,除了文采斐然之外,长相必须得出众,王芸被关了多少年禁闭,青玉也跟着陪了多少年,并没有见过当年裴世子的风光。 听二娘子院子里的秋铃说,两年前二娘子和四娘子还曾图热闹,去过街上,亲眼见过。 “临安第一美男。”青玉复述了秋铃的话。 单从样貌而论,和她家小姐确实挺配,为人嘛且不论他那一扶对小姐造成的严重后果,但他能在人危急时刻伸出援手,人品肯定也不差。 是个好人。 可他是不是个好人,也解决不了小姐如今面临的困境,两个人本就不相识,谣言传得再厉害,也不是真的,刑家的亲事被搅黄了,裴家也不会为了她家小姐的名誉,上门来提亲。 一个下午过去,主仆二人坐在小院子里,谁也提不起精神。 — 天色临近黄昏,歇停了半日的雨点又大了起来,陈嬷嬷送走了最后一个婆子,合上门后,回屋去搀扶软榻上的王老夫人,“都坐这阵子了,老夫人躺下歇会儿罢。” 屋里已经点了灯,光线通明,有些刺眼,王老夫人拿手捏了一眼干涩的眼眶。 这会子上门来的人都走了,面上的疲惫才逐渐显露了出来,起身后也没往榻上躺,下地活动了一下腿脚。 转了两圈,突然出声问,“她人呢?” 这流言蜚语的浪尖口上,陈嬷嬷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答道,“晌午后,三姑娘去了一趟邢家,回来便如同丢了魂,正关在屋里呢。” 王老夫人似乎并没意外,脸色平静,讽刺地道,“张氏岂是个省油的灯” 正说着话,外面又有了动静,隔了一会儿,外屋丫鬟进来禀报,“老夫人,大爷和大夫人来了。” 王家一共有两房,大爷王康,二爷王戎迁。 二房气数短,二爷和二夫人早早归了西,只留了王芸一个后人,相对二房,大房的人丁要兴旺很多。 大爷跟前育有三子三女,除了四姑娘和五少爷是姨娘跟前的,其他几个子女皆为大夫人所出。 当年朝廷要同北国议和,二爷将军的身份,对王家颇有影响,大爷王康本该进户部,最后被刷下来,几年过来,凭借王老夫人的名望和人脉,才替他争取到了龙图阁直学士的职位,虽无掌权,官阶却是从三品,且享超迁官阶的优待,前途摆在那,全凭他自己去争取。 眼下正是进阶的关键时机,这时候两人过来,必也定是为了芸娘和刑家的亲事。 早晚都得面对,王老夫人忍着身上的疲倦,让陈嬷嬷扶着她,又坐回到了软榻上,“叫进来吧。” 外面的雨不小,大爷和大夫人身上都沾了雨水,同王老夫人问完安,两人坐在了旁边的高登上,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使眼色,谁也没开口。 推推攘攘一阵,王老夫人看不过去,先出声,“有什么话就说。” “母亲问你呢。”大爷脸色都变了,瞪了大夫人一样,恨铁不成钢,在屋里她说得一套是一套,到了跟前倒成了哑巴,还指望上他了。 被大爷一瞪,大夫人也只能硬着头发道,“母亲也知道,就芸娘这事,临安如今都传遍了,非说她和裴家世子有” “有什么?”王老夫人打断,侧目看了过去,“你信?” “我”大夫人一愣,笑容显出了几分尴尬,绞紧手里的帕子也不管了,埋头将想说的都说了,“儿媳信与不信又有什么用,关键是刑家已经信了,今儿邢夫人过来,本是为了芸姐儿亲事,谁知道嘴碎的丫鬟也没看人,一通子说完了,刑夫人听个了正着,且不论传言是真是假,芸娘和刑家的亲事儿怕是已经黄了,儿媳想着,以邢家如今的家世,这门亲事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再说王刑两家相邻多年,关系一直都交好,若是芸娘不成” “许给四姑娘是吧?”大夫人还没说出来,王老夫人先替她说了。 她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后悔大姑娘二姑娘许亲太早,不然就给了自己女儿,哪里能便宜得了姨娘。 王刑两家的婚约,毕竟是当年二夫人亲口同刑家定下来,大夫人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忙替自己解释道,“不是我不心痛芸娘,我也是为了王家考虑,将来王家好了,就算流言是假的,芸娘也还能靠着邢家许个好人户,当然,要是裴家真有心,那咱们芸姐儿,可不就一步登天,说起来,裴家世子还是状元郎呢,咱王家以后” “荒唐!”王老夫人一巴掌拍在桌上,眼皮子被气得跳了跳,缓了缓才沉声道,“你以为你王家是什么名门大户出身,还打算许个庶女过去,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邢家不是你能高攀得起。” “母亲,莫气坏了身子。”大爷赶紧起身,回头斥责了大夫人一句,“早就同你说了,别打这主意,你就是不听” “行了,你也死了这份心,有多大本事干多大事,要想得功名,就凭自己去争,刑风进翰林院两年,你可曾听说,他给过谁面子,一大把年纪了,别让一群小辈看轻,权小,尚还能有一口饭吃,路走歪了,当心哪天丢了自己小命。” 老夫人一席话,半点面子都没给,大爷脸色顿时也挂不住。 “都回去吧,芸娘的事情,不必你们操心,管好自个儿,少去想那些歪门子邪道。”王老夫人心烦,懒得再看两人。 “母亲教训得是,您先歇息,孩儿就不打扰了。”心思被戳破,羞愧难当,大爷恨不得立马走人,也不管大夫人,一人先匆匆地走了出去。 大夫人哪里还敢再留,赶紧跟上。 门合上,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陈嬷嬷上前替老夫人顺了一下背心,劝道,“大爷大夫人也是一时心急,老夫人别气了,身子骨要紧。” 王老夫人摇了一下头,满脸失望,“我王家历经两代不倒,多少风雨都挺过来了,如今气数怕是真要到头了。” 就那两蠢货,心眼子一箩筐,奈何脑子不够使,被张氏摆了一道,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芸娘成不了,她家四姑娘就能成了? 还能蠢到自己差使丫鬟,爆了自己的把柄,送给刑家这么个十全十美的全退之法。 也不想想,刑家这么多年没来说亲,偏偏就赶在这时候过来,她张氏能不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自己不好张嘴,那蠢货倒是替她说了。 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可要说他笨,关键时候,使起小聪明来,又无人能及,但凡他当年能提得起枪杆子,去战场的也不是老二。 “明儿你去同芸娘放个话,后日一早让她去乡下的庄子呆着,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告诉她,不清楚。” 陈嬷嬷一愣,“老夫人” 王老夫人眼睛一闭,没答话。 陈嬷嬷斗胆说了一句公道话,“以芸娘的性子,怎可能同裴家世子有瓜葛,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胡编乱造,连媒人都上门了。” 老夫人丝毫没动容,“就看她自己罢。”旁人替她做出来的决定,是逼迫,得记一辈子,唯有自己选择,方不会留遗憾。 陈嬷嬷还是不放心,“老夫人当真不管芸娘了?” “桃李犹解嫁东风,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有人给她送上门来,她何不就乘了这股东风。 急什么。 — 夜幕雨雾下,一辆马车徐徐驶向大内,从南侧宫门进,一路经过九道关卡,最后停在了勤政殿门前。 内侍公公王恩立在门槛处,远远见到雨雾中亮起了一抹忽明忽暗的灯火,转身便进里屋禀报,“陛下,裴大人来了。” 雨线密实,有伞也遮不住,下了马车后肩头上沾了些雨水,裴安接过门口公公手里的浮尘,将身上的水珠拂干净了方才入内。 屋外雨天黑地,殿内一片灯火通明,皇上仅身着一件寝衣,披头散发,正坐在蒲团上看折子。 裴安上前跪安,“臣参见陛下。” “来了,快坐。”皇上冲他熟络地扬手,指了对面的位子。 裴安刚落座,皇上便将跟前的一摞折子推了过去,“瞧吧,都是骂朕的,说朕不作为,是个只会上贡的懦夫,朕这大晚上的睡不著,心烦啊,只能找裴大人过来说一会儿话。” 裴安瞧了一眼,也没去翻,答道,“皇上治国有道,所谋所略皆以百姓为上,平常愚昧之人,岂能明白陛下苦心。” “可他们不懂也就罢了。”皇上手指点了点最面上那本暗绯色奏折,一字一句咬重道,“他是秦阁老啊,朕曾经的恩师,我南国一代大儒,他居然也来弹劾朕,你认为朕该如何处置。” 裴安神色微顿,随后没有半点犹豫拿起了折子。 皇上也不催他,等着他慢慢看完。 裴安翻完后,神色并无多大波动,平静地道,“禀陛下,这折子中所述的陈词,倒是同臣前些日子在建康处理的一桩叛逆案有相似之处,陛下不必忧心,待臣先查明白。” 皇上闻言,神色大松,“朕就知道裴卿有办法。” 裴安拱手垂目,“替陛下分忧,是臣之职责。” 皇上笑了两声,转头让王恩备酒盏,“朕身居高位,身边人不是敬便是怕,要么想着法子给朕使绊子,朕还从未遇到过裴卿这般能懂朕心意之人,要不是你人在建康,朕早就想同你喝几杯了。” “承蒙陛下厚爱。” 夜色渐深,酒过三巡,皇上聊着聊着,突然道,“听说裴卿同王家三娘子定了情?” 裴安神色微顿。 “临安城内都传得沸沸扬扬了,你也别怪朕能知道。”皇上看来他一眼,笑道,“前些日子,朕听明阳哭哭啼啼,说刑风和王家三娘子有婚约,朕上回刚好遇到了他,随口问了一句,他又说没这回事,朕还觉得纳闷,如今倒是明白了,明阳只怕是听错了消息,同王家三娘子有情的原是裴卿。” “臣” “早闻王家三娘子长得极为貌美,自古才子配美人,朕倒是觉得裴卿眼光不错。” 第4章 第4章 第四章 定昏时分,裴安才从勤政殿出来,细雨如织,被灯火照到的地方印出白茫茫一片,童义上前来迎,身后王公公亲自撑伞将人送上马车。 狭长的甬道被雨雾淹没,一路安静,唯有车轱轮子撵着雨花,发出一阵阵“啪嗒啪嗒——”的声响。 裴安端坐于左侧,面色沉静,一语不发。 童义观察了几回他脸色,一时也摸不透今夜陛下来召,到底是好是坏,待出了宫门,才担忧地问,“世子爷,陛下是为了何事。” 自从两年前,世子爷主动领了正风院监察史一职后,替陛下暗里干了不少贴心事。 如同一把刀,哪里需要往哪儿使,俨然成了陛下的得力干将,这些年世子爷暗里得罪的人不少,“奸|臣”一名,也因此而来。 半个月前,陛下突然发出诏书,公然将其召回了临安,只怕以后,交给主子的事情只会更重,更多。 裴安没应,掀起帘布看了一眼,再落下后,才缓缓道,“旁的事倒不为难。” 童义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明白,正欲问,裴安侧目过来,问道,“王家三娘子性情如何?” 童义一愣,没反应过来,怎就扯上王家三娘子了。人家长什么样他们都没见过,更何况是性情。 “罢了。”裴安直接吩咐道,“明日去打听一下,她同刑家是什么情况。”听皇上今夜口中所言,刑风应该是同三娘子有过婚约,不过大抵是成不了了。 童义终于反应了过来,神色愕然,“这谣言居然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裴安没应,脸上一抹隐隐的无奈之色,已不言而喻。 行,这回假的也成真的了。童义深吸了一口气,回答了他刚才的话,“奴才以为,三娘子的性情,当比不过萧娘子折腾。” 话落,裴安目光再次瞥了过来。 童义缩了一下脑袋,也不怕死,继续道,“再说,即便那王家三娘子,是个性情跋扈的主,世子爷如今似乎也没退路了。” 这是实话。 流言一出来,先是萧娘子来闹,世子爷同其恩断义绝,后来媒人上门,老夫人差点就去提亲了,这事儿还没压下来,如今又传到了陛下耳朵。 外面一群传谣的民众,只顾图个嘴快,但陛下清楚,主子刚从建康回来,哪里有机会认识王家三娘子。 比起萧家的权势背景,皇上只怕更喜欢王家这样无依无靠的家世,毕竟没有哪个皇上,会喜欢自己手里的刀长一对翅膀。 主子现下的情况,便是白长一张嘴,有理说不清。弄不好,还会落下个负心汉的骂名。 眼下唯一的办法,似乎只剩下一个。 童义怔了一下,到底是明白了刚才主子为何要问人家性情。 见裴安面色不好,童义出声宽慰,“主子您想想,萧家娘子被萧侯爷宠上了天,性子才会自傲骄纵,王家三姑娘则不同,没爹没娘疼的主儿,乖乖在后院待上五年,能是个性情不好的?估计给她颗糖吃,她都能高兴好几天,且如今咱们都被逼成了这样,三娘子那里必定更糟,危难时刻,主子及时伸出援手,三娘子还不得感动得哭,何况三娘子还有美名在身,临安第一美人,主子您要是不娶回来,将来她似乎跟了谁,都是便宜了对方,主子也一样,娶了谁都似乎是您吃亏。” 这最后一句,多半也是流言发酵得如此之快的缘由。 童义还欲再说,裴安抬手止住了,糟心地闭上眼睛养神,再也没发一言。 — 第二日一早,童义便去打听了,很快回来禀报,“刑夫人昨日去过王家,听府上下人的话,喜讯没有,倒是传了不少三娘子的谣言。” 什么谣言,不用他再重复一遍,都知道。如此刑家的亲事肯定是黄了。 想起昨夜自己说过的话,童义由心叹了一声,“三娘子也是个可怜人。” 说完后,感受到裴安盯过来的审视目光,童义又及时蹦出一句,“世子爷也可怜。” “三娘子人呢。” “听王府的下人说,王老夫人已经发了话,明儿一早送去郊外庄子,想必也是去避避风头。” 王家老太太,他听说过,家风严厉,眼里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做事不给人留任何把柄。 确实不容易,才十六吧,裴安捏了一下眉心,疲倦地道,“去递个信,她要是愿意出来,我在城东的塔庙里等她。” — 短短两日,频频承受打击,王芸坐在床上,脑子里一阵一阵发胀,睁着眼睛只发呆。 外面的丫鬟已拖出箱子,在收拾东西,“咚咚”的动静声入耳,莫名鼓噪,心口又慌又乱,却又抓不到半点头绪。 青玉挨着她挤在了一块儿坐着,两边脸蛋显出红晕,愣是急出了心火,“小姐,可想到办法了?” 王芸摇头,反问,“你想到了?” 今儿天一亮,陈嬷嬷就来了,告诉她,“老夫人说,乡下如今正是桃李花香时节,让芸娘去庄子上住段日子。”说完还从袖筒内拿出了一个钱袋,交给了旁边的青玉,“赶紧替小姐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奴婢会备好马车,在门口等小姐。” 整个临安,现下都是漫天大雨,哪里来的桃李花香。 流言一起来,刑家又来退婚,她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陈嬷嬷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岂能不明白,祖母这是要弃了她。 她也不指望,只想有个盼头,问陈嬷嬷,“祖母有说住多久?” 陈嬷嬷道,“老夫人没说。” 没说,那就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十一岁父亲没了,她还来不及伤痛,便被关进了院子里,一关就是五年,五年里母亲也走了,只剩下她一人。 母亲说,人生在世早晚都会经历分别,她不伤心,也叫自己不要伤心,临走之前许下的愿望,也只有一个,让她走出院子,自由自在地活一辈子。 另外,若有机会,再去外祖父坟前上柱香。 可她才放出来两个月,临安城都没逛完。 青玉说得没错,比起纠结自己是因何缘故被悔婚了,接下来她所要面临的困境,才是真正该担忧的。 尝过自由的麻雀,谁还想被关进笼子里。她也着急,可没用,只能往宽敞了想,“庄子大不大?” 青玉嘴角犯了个抽搐,外面的人不知道她家小姐德行,她跟了这么些年,一清二楚。 纵使老夫人有一套严厉的规矩,但正所谓物极必反,压制得太厉害了,没将她家小姐关出毛病,反而关出了一颗比石头还要顽强的心脏。 越是到紧要关头,她越淡定从容。 青玉的五官挤在了一起,一张脸比哭还难看,“小姐您别存侥幸了,庄子要是好,怎不见别人去?甭管大不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连来月事,买个草纸的地方都没,要想透气,您更别想了,有仆人看着,您还没跑出庄子就会被擒回去,只要您住进去,这一生就如同庄子前的那些杂草,枯死在地上,日夜以雷电暴雨为伴,化成稀泥,谁也不知道,可能您还更惨一些,杂草来年春季还能发芽重生,可您不能。” 王芸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后,脑袋更痛了,“你能不激我了吗,我正想着呢,想不到能怎么办,祖母死活不见我,要不我拿根绳子,去门前吊一下试试。” 青玉毫不遮掩地鄙夷,“您做得到?” “做不到。”王芸实话实说,“万一一个不小心,当真吊死了多不划算。” 青玉胸腔发疼,转过头吐出几口气才缓过来,“小姐,您实话告诉奴婢,是真不知道,还是舍不得刑公子。”横竖将来已成了一团糟,青玉也不怕了,恨铁不成钢地道,“眼前分明给您留了一条阳光大道” 青玉还没说完,王芸“腾”一下站起来,“搞了这半天,我脑子都想破了,合着你在这同我卖关子。” 青玉:“” 青玉看着她脸上的激动,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还是将她的心眼想小了,关键时候,她能海纳百川。 时间紧迫,青玉赶紧凑近她耳边,替她指出了那条明路,“咱就来个以假成真,嫁给裴安,只要和裴家定了亲,老夫人便没有理由送咱们去庄子。” 王芸错愕地呆了一下,反应过来,“不可能,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不认识又怎样,全临安的人都认为您和裴公子定了情,您要说不认识,反而他们还不会相信呢。”青玉扶住她胳膊,继续说服,“小姐,您可得想清楚了,这一去,老夫人什么时候还能记得咱们,谁也说不准,您要是不想老死在庄子上,奴婢这就去裴家,放心,咱们这儿如今成了一锅粥,他那里必定清净不到哪里去,这时候上门,等同于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他们只会感激咱们。” 王芸听出了重要信息,“我一个姑娘,我总不能主动去约” “祖宗,咱们是要脸,还是要命?再说了,去的是奴婢,又不是你,要说丢人,丢的也是奴婢的脸,对不对。” 说得好像也对。 第5章 第5章 第五章 虽说青玉上门必当会报上自己的名讳,对方肯定知道是她差使去的丫鬟,可那也总比她耐着脸皮子上门去求人强多了。 一边是等到老死的庄子,一边是半个敞亮的未来,她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行吧。” 青玉就等她这句话,待她话音一落,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王芸重新坐回床榻,一时思绪百转,刚才多少有被青玉的话吓到,如今慢慢冷静下来,再细细一琢磨,自己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也太疯狂了。 她竟要向一个从未蒙面的男子求嫁,对方多大,长什么样,秉性如何,她毫无所知,就要将自己送上门了 她真是越活越出息了,祖母要是知道她这个样,估计得气死。 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要是对方拒绝了怎么办,或者人家早就有了心上人,她这么稀里糊涂地上门,搞不好人家还会怀疑那些谣言都是她传了出来,以此拿去要挟对方娶她,一个恼羞成怒,将她今日的行径公布于世,她也不用去庄子了,直接吊死就好了。 越想心里越慌,片刻后,王芸彻底坐不住了,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却见青玉去而复返,脚步匆匆,垂着头看不清脸色。 应该是被祖母的人发现了,王芸竟莫名松了一口气,觉得这都是天意。 挺好,她还是乖乖去庄子等着老死吧,好歹也能多活几年。 王芸卸下一口气,懒得再折腾,准备去榻上躺会儿尸,转过身还没坐下去,青玉从后一把拉住她胳膊,凑近她耳边,尽管声音压得很低,还是没能掩盖住那股兴奋,“裴公子来人送了信,约您在城东塔庙相见。” 王芸怔住。 裴公子约她? 突如其来的消息,完全与她刚才所揣测的方向相反。 见她呆着,青玉着急地道,“小姐,好事都送上门来了,咱还等什么呢,赶紧收拾了出去,所有人都知道明日您要上庄子,今儿甭管你去哪,都没人管你,多好的机会” 不用自己上门了,对方主动来约,她已经占了个大便宜,确实能称得上好事,王芸刚死了的心,又被挑活了。 两个人见了面一道商量,总比一个人想办法强,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应该见一面,不能这般莫名其妙地当了冤大头。 王芸转身便往外走。 青玉又拉住了她,“祖宗您就这么出去?如今是您去求人,咱们就得拿出求人该有的资本,今儿裴公子能约您出来,肯定已将您的家世背景,都打听清楚了,必定也听说了您的美名,咱不求旁的,怎么也得收拾一番,不让对方失望,对得起您临安第一美人的名号,当然最理想的结果,便是让对方看上一眼,就能下定决心,上门提亲。” 王芸心头一沉,“我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青玉不想打击她,但现实摆在了面前,“小姐往好了想,裴公子说不定也和你一样呢。” 也是。 裴安今儿既然能主动约她,便说明当下煮成一锅粥的,不只她一人。 那就各凭姿色吧。 — 童义一早起来,便照着裴安的吩咐,去王家送信,回来时,正好遇到去给老夫人请完的裴安,急忙追上了他的脚步,禀报道,“奴才已经递了信,是三娘子身边的丫鬟接的,当场便给了回话,说三娘子愿意与世子爷一见。” 看来也是被逼得急了,无路可走。 裴安听完,折身往门口走去,“备车。” 童义一愣,“世子爷,您就打算这么出去?” 裴安不明,“还要如何?” 童义看了一眼他身上的麻灰色圆领袍子,似乎有那么一些明白了往日萧娘子的苦,提点道,“世子爷,虽说流言已经将您和三娘子传得情投意合,可实际您和三娘子并不熟悉,那日匆匆一见,估计三娘子也没认真瞧你,算起来,今儿是您们头一回见面。不用说,三娘子这时必定也知道了您的背景,国公府眼下不如当年这事谁都知道,您虽贵为状元郎,但还未正式面圣,如今也只是个七品芝麻小官” 裴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停步看着他。 童义见了他的眼神,有些后悔去提,可话都说了一半了,不说完罪更大,硬着头发道,“王家三娘子必定也不是那等势力之人,但头一回相见,总得给人家一个所图之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世子爷怎么也得收拾打扮一番,别白瞎了您的名头,让三娘子瞧着心里满意,最好一眼就能相中,愿意许亲。” 见裴安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童义忙道,“世子爷想想,三娘子见了世子爷,万一一个不乐意,甘愿去庄子里呆着,您回头怎么同老夫人解释,怎么同陛下交代?” 童义一口气说完,不敢抬头与对面的人对视。 耳边安静了一阵,童义正忐忑,便见裴安转回脚步,往自己院子里走去,牙缝里挤出一句,“麻烦。” — 两边各自收拾完坐上马车,时辰已至隅中,国公府离城东近一些,裴安先到的塔庙。 进去后,寻了一间里院供香客歇息的屋子。 许是为了节省空间,塔庙方便更多的香客进屋歇脚,屋内还放置了一块屏风,隔出了两个空间来,裴安择了一边坐好。 约定的时辰还未到,童义先出去门口等人。 下了几日的暴雨,今儿头顶云烟随东散开,天空逐渐斩露出了光亮,雨势小了很多,塔庙内渐渐涌入了香客,但比往日,清净许多。 王芸同裴安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塔庙。 童义不认识人,但认得王家的马车,见人从车下来,赶紧迎了上去,那日在茶楼虽没有看清三娘子的样貌,但此时见到跟前的丫鬟,倒是有了几分眼熟,上前客气地问了一句,“可是王家三娘子?” 青玉抬起头,对跟前的小厮也有些印象,猜到可能是裴公子的人,当下点头,“正是。” “公子已经在里面候着了,三娘子请。” 马车帘子被掀开的瞬间,童义还有点紧张,下意识地低头撇开目光,等人到了跟前,才试着抬眼,看到的却是一顶帷帽。 有过上次的经历,慎重一点也好。 这回能约在这间塔庙,世子爷当是考虑过的。 茶楼人多眼杂,断然是不能再去。 偏僻无人的地方,也不能去,就凭当下的谣言,主子要是借着这机会,对三娘子做些什么,三娘子完全没有说理的地儿,这几日落雨,塔庙里没什么人,不会被发现不说,庙里供着菩萨,有神明在上瞧着,无人敢生歹心。 童义一路将人领到了裴安所在的屋门前,没再进去,同王芸道,“三娘子进去吧,小的在外瞧着。” 青玉也没进去,本想与童义一道守在门口,又怕万一来了人认出自己,等同于也认出了小姐,望了一圈,走去了前面一团紫藤花架下候着。 生平第一次同人私会,王芸难免紧张。 尤其是房门一关,里面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一颗心悬在半空,往里走了两步,却没见到人,犹豫片刻后,出声唤道,“裴公子?” “在这。” 话音刚落,一道声音从屋内传来,低沉清润,如幽谷冷泉激石,汵汵悦耳。 心口莫名一跳,王芸掀开了挡在眼前的帷帽,这回瞧清了,跟前有一道屏风,相互都能瞧见身影,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一眼望不到头,那股崩在心口的紧张倒是稍微缓和了一些。 王芸走过去,端正地坐在了位置上。 没听到动静了,裴安才侧目,入眼一团朦胧,再看了一眼自己特意换上的衫袍,神色顿了顿,倒也没有多大的波动。 半晌过去,谁也没开口。 毕竟在这之前两人根本就不相识,怎么说?说她被他扶了一把,传出了谣言,已逼得她走投无路了? 确实也是如此,王芸琢磨着怎么先开口,刚转过头,两人身后的窗户外突然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当是经过的香客。 下雨天,窗子封死了,倒也看不到里面,王芸还是绷紧了精神,大气都不敢出。 这要是再被撞上,祖母估计会亲自拿着白绫上门。 声音越来越近,是两位姑娘。 “你听说了吧,王家三娘子的事。” “都闹得沸沸扬扬了,怎可能不知道,昨儿听说裴王两家都有媒人上门,看来过不了多久,这临安又有一桩大喜事。” “这么快?” “哪里快了,两人早就情投意合,怕是等不及了。” “你见过人没?” “见过,之前还曾想呢,这两人要是没在一起,倒是可惜了,谁知道竟真成了,这将来躺在一个被窝里,谁也不吃亏” “” 声音渐行渐远,屋内两人皆是一阵沉默,大抵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都跑到塔庙里来了,还能听到自己的谣言。 往日都是听身边人传述,这回亲耳听了一回,切身体会了一把被冤枉的无力感。 王芸彻底没了声儿,过了一会儿,裴安先开口,目光朝着她这边望了过来,声音平静,“都在传,我们在一起了。” 第6章 第6章 第六章 嗯,都在传,前一刻还当着他们的面传了一回。 被关在院子里五年,王芸很少与人交谈,一张嘴笨拙,不懂得该如何去和人接话,只点头道,“我也听说了。” 说完,便没了下文。 简洁的言语与萧家娘子的絮絮叨叨确实不同,裴安多看了她一眼。 王家的家世背景,早在谣言传进他耳朵,他已一清二楚,王戎迁王将军的女儿,武将子女,无权无势的背后,同样也没有任何麻烦,比起萧家,王芸的身份与他而言,将来要考虑和善后的东西省心得多。 武将出身的家族,以如今文官当道的风气,没几人愿意结亲,一怕是怕被连累前途,二是怕惹出一身骚。 邢家也一样,明阳公主所说之言并非不实,以邢王两家以往的关系,两家应该曾有过订亲的念头,或是口头婚约。 但邢家如今牵连到了皇家,已再无可能。 王老夫人一向是个聪明人,谣言发生后并没有做出任何动静,应是一早已清楚邢家不会同她王家结亲,他猜得没错的话,她老人家,现下正等着他这股被送上门的东风。 陛下、邢家,王家的态度他能猜到,独独不确定王芸对邢风的态度。 他没夺人所爱之好,若她心里有人,他自不会强求,裴安试探问道,“王姑娘,可有好的办法?” 她要愿意嫁,他能帮得上这个忙,不愿意,他最多去澄清一句两人并无任何关系,但至于谣言会如何,他也无能为力。 王芸见他沉默了半晌,正恼自己嘴笨,将话聊死了,又听对方再次开口,心头不由一松,还没高兴起来,嘴又封住了。 她有什么办法?她要是能想到办法,也不会和他来这儿。 “没有。”王芸依葫芦画瓢,反过来问他,“裴公子呢? 裴安斟酌她那句没有,是什么意思,一时没应。 气氛再次沉默。 王芸觉得再这么下去,照她这张一开口对方就会熄声的嘴,估计不会有什么结果,既然心中已经做了决定,火烧眉毛之际,她也没什么可遮掩,先同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要不,就这样?” 以假成真,这已是眼下她最好的出路,别无选择。 她听青玉说了,裴公子的父母也已不在人世,府上只有一位老夫人,她这些年与祖母相处下来,已有了经验,过去后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绝不会多言。 但她不确定裴公子是什么意思,话问得比较含糊,他若不愿意,她还能找个借口圆回来。 婚姻大事,本以为他怎么也会权衡一番,或是问问彼此的情况再做决定,可没有,对方回答得很快,几乎脱口而出,“行,明日我去提亲。” 王芸怔了一下,几股茫然、错愕突然涌上来,又没了反应。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裴安主动问道,“还有什么话吗?”今日做出选择后,便没有后悔药。 王芸此时脑子里已一片空白,摇头道,“没,没有了。” 那便说好了。 裴安起身,“是王姑娘先行一步,还是裴某先走?” 不知从哪儿灌进来了一股凉风吹在身上,王芸终于回过神,跟着站了起来,客气地道,“裴公子先走吧,来都来了,待会儿我再逛一下庙。” “行。” 裴安提步往门口走去,身影从屏风后移出来,从王芸的方向,能看到半个身影,王芸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出发前耽搁的小半个时辰。 白忙乎了。 什么都没瞧见,往后要是在街上碰到,估计还是认不出来。 不知不觉王芸已探出头,努力想从对方的一方衣角中,辨出日后能记住的痕迹,谁知对方脚步一顿,突然回过头来,王芸慌忙缩回脖子。 对方又立在那,没动也没开口。 王芸不知道他要干嘛,是还有什么事要问她,还是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太过于草率。 而裴安只不过是在犹豫该怎么称呼她,斟酌片刻,他唤道,“芸娘。” 她单名一个芸字,身边不少人都唤她芸娘,突然从一个陌生公子口中听到,心弦竟莫名一跳,下意识“啊”了一下,反应过来才点头应道,“嗯。” “你出来,认个脸。” 王芸愣了愣,便也彻底明白了,那日在茶楼,不只是她没看清他的模样,他也没看清自己的脸。 谁能想到被传得情投意合的两人,竟然相互都不认识,心头莫名涌出来了一股酸涩,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大抵是同病相怜,都不容易,两个被谣言所折磨的受害者,被逼到了要跟一个陌生人成亲的份上,她忐忑,对方同样也忐忑。 认个面是对的,免得订了亲,两人面对面走过,要是认不出,岂不是令人唏嘘凄凉。 王芸先揭开了头上的帷幔,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既要认人,裴安也没避开,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屏风后。 南国国风开放,姑娘他见了不少,长的美的丑的都有,他没什么感触,此刻只为认清对方的长相,下回见了面,不至于闹出笑话。 他看人习惯第一眼看对方的眼睛。 是以,当屏风后的人走出来后,他的视线一眼便定在了对方脸上。 照青玉的话来说,今儿就是要王芸燃烧自己,亮瞎对方的眼睛,十六年来,王芸从未这般认真收拾过自己。 花了功夫,自然会有成效。 本就是一张美人脸,白净的双颊两边涂了一层似有似无的胭脂,如宣纸上晕出来的一抹淡淡粉黛。容华若桃,柳眉杏目,面孔白皙光洁,眸色清透,几分忐忑和羞涩裹在其中,活灵活现。 裴安倒是很少见过第一眼惊艳,第二眼还能稳得住的人,目光微微一顿,记住了跟前的这张脸后,继续往下。 王家老夫人虽然家教严厉,但从未苛刻过府上的哪个姑娘,王芸身上穿的料子,均是按着四个节气,以时下最新的款式置办。且她要去庄子,昨日陈嬷嬷还另外多给了几件,主仆二人成心打扮,自是挑出了一套最合适她的。 一绞一的镂空纱上衣,外罩耦荷短臂,底下长裙亦为霜色。 身姿婀娜婉约,清逸消瘦。 裴安从不论人外貌,此时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几分姿色,在萧莺之上。 裴安看完了,不经意间上扬的眉目,缓缓落了下来,面色平静地等着她的打探。 临走前,青玉曾同王芸万般交代,说没有人头一回相见,便先去看人眼睛的,特意嘱咐她,要改了自己的毛病。 王芸记得挺好,可头一抬起头,还是朝着对方的脸看了过去。 除了刑风之外,王芸从未如此认真地审视过一个男子,人人都有辨美的能力,即便自己有美名在外也不影响审美的眼光。 裴安今日一身,也是特意收拾过,玉冠墨发整齐地散在脑后,肤色洁白无瑕,五官深邃,雪色中衣外套了一件墨色宽袖圆领衫袍,双肩袖口绣了云纹。 此时背光立在门口,身形如松,宛若一块冷玉,清丽冷菱。 比起刑风,五官棱角更胜一筹,唯有目光清淡寒凉,不如刑风的温柔,多了一股压人的凛冽。 这回她敢断定,之前确实没见过他。若是以往见到,就凭跟前这张脸,定不会忘。 不知不觉中,王芸的目光已在对方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再次碰到对方的视线,才猛然回神,慌忙移开,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只觉一股热流从脖子冲上了耳朵。 裴安见此,也挪开了目光,向她确认,“认清楚了?” 应该是清楚了,王芸特意闭了一下眼睛,去回想刚才看到的那张脸,还好,有印象,于是点头道,“清楚了。” “嗯。”说完裴安没再停留,转身拉开跟前的房门,光亮溢进来,门外含着雨水的冷风一大股涌入,一阵凉爽打在身上,王芸舒服了许多。 得等人彻底离开了,她才能动。 王芸也没急着出去,回到了椅子上坐着,呆得越久,越觉得似是一场梦。 直到青玉进来将她唤醒,“小姐,怎么样了,裴公子如何说的。” 王芸转头看着她期待的脸,不忍心让她失望,“明天来提亲。”说完不由感概道,“青玉,我好像干了一件大事。”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刑风,从来没有机会让她去幻想,自己将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可短短三日,突然换了人,还是她自己找上门寻来的,活了这十六年,她何时曾这般有主见过。 青玉蹙起来的眉眼瞬间舒开,紧紧捏住她的手,“小姐,您哪里只是干了一件大事,您这分明是拯救了自己,了不起。” “你别夸我了,我自己什么斤两自己清楚。”她这是一条道走到黑,越走越没了退路。 青玉劝说,“您什么斤两?老夫人常说,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任何事都不上心,二夫人在世时说您胆小,将来怕是什么事都做不了主,眼下您看,王家的几个娘子,谁有您能耐?不需要长辈使力,自个儿就能把亲事敲定了,国公府虽是个空壳子,但您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且姑爷还是状元郎” 青玉这才想了起来,“对了,姑爷样貌如何?” 王芸回忆那张脸,道,“老天爷关人一扇窗,总得给人打开另外一扇,不能当真将我逼死了不是。” 第7章 第7章 第七章 几日暴雨后,翌日笼罩在头顶的云烟,尽数散去,露出了久违的蔚蓝苍穹。 裴安说话算话,早上第一缕光线照进门前台阶时,亲自提了一只活雁,数箱聘礼,带着媒人,进了王家的大门。 王芸早早醒了,躺在榻上,睁眼闭眼几回,愣是赖着不下床,昨儿脑子里的茫然,到了今日,只剩下了紧张和忐忑。怕他来,自己就要当真同一个陌生人过这辈子,更怕他不来,总觉得昨儿两人之间的三言两语太过于草率,万一裴公子回去后,觉得自己没看上眼,后悔了,她岂不是白折腾了一回,到头来还是得去庄子。 上庄子的东西,昨儿就收拾好了。 外屋的丫鬟,见好不容易天晴了,担心待会儿又要落雨,路上不好走,进来催了一声,“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王芸被问得心慌。 正打算囔一声头疼,外面廊下及时响起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丫鬟正想骂一句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回头却见是青玉从穿堂外进来,双手提着裙摆,一路奔向里屋,见到王芸,脸上的兴奋掩饰不住,“小姐,裴公子来求亲了。”青玉心中喜悦难消,挨到了榻上坐在王芸身旁,仔细地说了起来,“媒人一道上的门,被老夫人请进前厅,大爷和大夫人也被叫了过去” 王芸长舒了一口气。 定下来就定下来了吧,她想躺一会儿,这几日一件又一件的糟心事,她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脑子是真困得发疼。 想着便一个后仰,倒进了被窝里。 青玉道她是太紧张,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阵,见她闭上眼睛,半天竟然连声儿都没了,一时愕然,这祖宗的心,真不是一般的大。 青玉继续出去打听。 听前院的小厮说,裴公子已经走了,皇上来召要他立马进宫,连茶都没喝上,同老夫人表明来意后,只将东西和媒人留下,先去了宫里。 不久后,陈嬷嬷来了院子,见王芸正睡着,也没叫醒她,只同青玉交代道,“老夫人说,前几日一场暴雨,庄子里的桃李花瓣全都淋落了,三姑娘这会子过去也瞧不着什么,暂时就不用去了,且早上国公府裴家已经过来提了亲,老夫人念着三姑娘心头喜欢,先应了下来,晚些时候等她人醒了,再告诉她,去一趟老夫人屋里。” — 前后一个时辰不到,裴家世子爷和王家三姑娘便订了亲。 动作太快,消息完全来不及流出去。 前几日大暴雨,皇上一口气宣布连休五日,今日才第四日,期限没到,天刚亮,宫中太监挨家挨户上门知会,巳时准时到殿。 裴安去王家转了一圈,到宫中时,不少臣子已立在殿外候着,围成了一个个小堆,正议论得热闹。 裴安一身绿色圆领官服,从殿外门走来,身姿高挑,脚步矫健稳沉,步入一群朝官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很快,周围的议论声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望了过去,有人立马认了出来,“哟,咱们的状元郎回来了。” “听说这两年,裴大人在建康可立了不少功,这次回来,必定高升。” “不愧是我南国的后起之秀,将来必堪大用。” 话音一落,边上一道反驳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里满是讽刺,“一代奸臣小人,也配得上如此美名,我南国当真是没人了吗。” 议论声此起彼伏,各有各的见解和立场。 离大殿最近的一位身穿绯色官服的大臣,远远看见人过来,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旁边的萧院士,悄声道,“萧大人,还不满意?非得等人家封了官再点头?” 萧鹤,永宁侯,翰林院院士,官极一品,朝廷文臣。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这事,萧鹤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鼻孔内发出一声冷哼,面色极为不满。 一个空壳子国公府,就凭着一张皮囊,给莺丫头下了降头,非他不嫁。 原本便对他没什么指望,如今去了一趟建康回来,鼻子翘上天,高傲又自负,不仅没上门拜访,甚至还同那什么王家传出了谣言。 阿莺关在屋里哭了两日,他倒是光鲜照人。 “但凡长了脑子的,都知道他同王家的传言为假,这次人家回来,陛下八成会安排进你的翰林院,往后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等成了亲后,你亲手教导不就成了,非得要同大娘子拧,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快活吗。” 谁都知道他萧鹤就那么一个女儿,平日里就当宝贝一样地宠着,要什么给什么,更何况一个七品状元郎。 萧鹤又扭头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倒要看看,他裴世子进了翰林院后,会不会还是这副不知天高的样子,就不信他不会踏进他侯府的大门。 说话间,大殿的门从里被打开,众臣停止了议论,陆续进入大殿。 裴安的脚步放慢,走在了最后,进门槛时,同左侧另一人几乎一道跨入。 裴安侧目。 刑风,翰林院编修,正六品。 与裴安身上的清冷气势不同,刑风面相自带一股温润,典型的读书人风范。 两人同一介科考,入官前便打过不少照面,半月前,又在建康碰过面,已算是熟人,刑风朝他扬了一下唇,微微额首。 裴安回了一礼,并无攀谈,跟在了队伍的最后,开始朝拜。 三拜之后,大殿内鸦雀无声。 早在来的路上,众人便在猜侧,今日皇上所召,究竟是为何事。此时皇上安静地坐在龙椅上,手里捧着折子,半天都没出声,底下的人更是摸不着底,心头渐渐打起了鼓。 约莫一刻,皇上才开口,“众爱卿应该都知道,前不久的建康之乱。” 此言一出,大家瞬间都有了底。 一个多月前,建康发生了一次以“天子不作为,南国已沦为北国走狗”为口号的暴|乱,皇上派了翰林院刑大人和御林军手持诏书,赶去建康镇压,并令设立在建康的正风院彻查此事。 历经一月,这时候被提起,应当是有了结果。 由此也终于明白,为何皇上会突然召回裴安,裴安是建康正风院的督察史,也是彻查此事的负责人。 皇上继续道,“朕看了这折子后,睡不着啊,昨儿一夜未眠,今日便想叫众爱卿过来,一起把把关,有个见证。” 看来确实事关重大。 三省六部,枢密院、监察院、翰林院等各部负责人,今日都到了殿上。 皇上说完,突然合上折子,闭眼发出一声悲叹,竟握拳锤了两下心口,边上太监吓得惊呼一声,“陛下!” 殿下臣子更是接二连三,跪成了一片。 皇上痛声道,“怎会是他呢?秦愉!一代大儒皆如此,朕这江山,朕的子民,可还有救?还是说朕当真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情绪太激动,帝冕上的玉珠碰得叮铃直响,旁边太监扶住他胳膊,着急地劝解,“陛下,保重龙体。” 皇上推开他的搀扶,一副痛心疾首,目光悲伤地看向殿内齐齐跪下的臣子。 多数人错愕,同他刚才的反应一样,不敢置信。 秦愉,当代大儒,才高八斗,一身学识理论没几人能比得上,枢密院院士,陛下的恩师,名望响彻南国各地,后因身子不适,主动辞官隐居于建康,再也不问朝堂之事,如今却成了煽动引战的叛逆之贼,任谁都不敢相信。 其中有两三人则趴在地上,身子发抖,手背因隐忍而泛出根根青筋。 消息太突然,太震撼。 这几年边境无战事,内部纷争却不断,这样的前车之鉴有过不少,今日突然被皇帝宣召在此,没摸透圣意之前,无人敢贸然插言。 众人皆缄默。 气氛逐渐紧张,正紧绷时,跪在最后的裴安,缓缓直起身,走出行列,拱手道,“陛下敬重老臣,身怀爱才之心,臣等心中万分敬佩,秦阁老本乃我南朝一代大儒,德高望重,其品行令无数学者纷纷效仿,能走到今日,说到底还是因受奸人所惑,才犯下此等大错,论罚,当是罚妄想动我南国根基,乱我南国忠臣心智的奸人,还请陛下莫过于悲痛,保重龙体要紧,替秦阁老讨回一个公道。” 言毕,跪在边上的刑风,神色一震,目光往他身上瞟去。 众人也回过神来,皇帝脸上的悲恸,似乎因他的言论,缓和了一些。 “荒谬!”前排边上跪着的一位臣子,突然出声呵斥,正是适才在外面讽刺裴安之人。 一介攀附献媚小人所说之言,岂能当真,秦阁老叛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裴安倒也不急,微微抬头,门外透进来的天青色照在他脸上,面色如玉,微扬唇角,平静地问道,“那依范大人所言,是秦阁老自己想要引乱?” “你”范玄气急,眼中因愤怒露出鄙夷,“秦老一生功勋无数,到了晚年,岂是尔等黄毛小儿能诬蔑” 裴安不再与他争执,回头再次面朝皇帝,垂目待命。 “朕也不相信,秦阁老会如此糊涂。”坐在高位上的皇帝声音依旧沉痛,缓了一口气又道,“裴卿说得没错,定是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妄想搅乱我南国。” “陛下”范玄脸色一变。 皇帝似乎疲倦到了极点,抬手止住范玄,将手里的折子往下一扔,扔到了众臣面前,“你们也看看吧,是不是他秦阁老的笔迹。” 前面几人,包括萧鹤目光都望了过去,犹豫片刻后,范玄头一个抢在了手里,翻开后越往下看,脸上颜色越白。 皇上瞥了他一眼,似乎懒得再说,唤道,“裴安。” “臣在。” “听朕旨意,彻查此事,但凡有蛊惑秦大人心智之人,都抓起来,严加审问。”皇上说话太过于用力,说完便喘咳了起来。 殿下一片死寂。 皇帝是何立场,已显而易见。 边上的一位同僚使劲拽住范玄,论权势名望,在场之人,谁能比得过秦阁老。 皇帝继续沉浸悲痛,有气无力地道,“为方便办案,即刻起,裴安调入御史台,任御史大夫,若有胆敢扰乱我南国的奸细,无需经过六部,直接呈给朕便可。” 御史大夫,御史台一把手,正三品。 “至于秦阁老,他年岁已高,总不能因晚年糊涂,便要抹去他曾为我南国所立下的汗马功劳,朕听闻岭南一带有山有海,环境不错,适合人静心,这几日,裴大人抽个空,带去好好安置了吧。” 第8章 第8章 第八章 心中一大重担卸下,王芸睡到午时才醒,听青玉说祖母已派了陈嬷嬷过来,神色一慌,匆忙爬起来,“你怎不叫醒我。” 青玉翻了个白眼,“奴婢要叫得醒才行。” 她这一觉睡得可沉了。 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半个时辰前来院子,几人坐在外屋,聊着她和裴公子的闲话,足足喝了一盏茶,愣是没将她吵醒。 王芸没功夫同她拌嘴,平日儿有什么事都是青玉跟在她屁股后面催她,这回换她催青玉,“赶紧取衫衣来” 这世上,能让王芸害怕着急起来的人,大抵只有王老夫人一个。 自打王芸有记忆起,就没有见过王老夫人笑,儿时曾亲眼看着自己父母跪在她面前被训斥,多少留下了阴影,没事绝对不往她跟前凑,就连逢年过节,其他公子姑娘为了多讨点赏钱,使出一身功夫逗王老夫人开心,唯有她坐在一旁,纹丝不动。 有一回大夫人逗她,“芸姐儿,怎么不去给祖母请安?” 她猛晃脑袋,似乎生怕二夫人将她抱过去,急着道,“我不要赏钱。” 二夫人倒也没勉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笑着圆场,“芸姐儿这几日有些不舒服,怕过了病气给母亲。” 王老夫人闻言也只淡淡瞟了一眼,没说话,不过事后还是让人将赏钱送到了她手里。 她尚能走动之时,见王老夫人的次数就少,更何况,十一岁之后被关进了院子里,见的次数更少了。 记忆中唯有两回。 第一回是父亲死后,她带着家丁,立在院门前,下令让人封门。 第二回是母亲死后,她来了一趟院子,站在她旁边,看着火盆里被她翻得快要熄灭的纸钱,拿火钳挑了一下,道,“纸钱得烧透了,地下的人才能收得到。” 两人最近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前,陈嬷嬷过来传话,“老夫人说,三娘子可以出去了。” 她解禁后上门去请安,隔着珠帘只看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话,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去吧,以后不必过来。” 她暗里松了一口气,乐得自在,再也没有去过她院子。 直到和裴公子的谣言出来,搅黄了邢家的婚约,她又上门求见,却被拒之门外。 算起来,她已两年多没见过她的样子。 等王芸急急忙忙地收拾完赶过去,正好是饭点,陈嬷嬷刚摆好桌,伺候王老夫人坐上。 这回两人倒是打了个照面,王老夫人抬起头,目光没什么波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默了默,转头让陈嬷嬷去添了一副碗筷。 王芸从未与她同桌用过餐,她吃不下,也没觉得饿,推辞道,“嬷嬷不用麻烦,我已经用过了,先不打扰祖母,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坐下吧。”王老夫人没让她走,端起了桌上的小瓷碗,缓缓舀了一勺汤,抿进嘴里,再搁下碗,抬起头时,王芸已僵硬地坐在了对面的小圆登上,脊背笔直,坐得端端正正,压根儿没敢动筷。王老夫人也没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道,“裴家今日过来提亲,我已经答应了,你可有意见?” 王芸忙摇头,“没有。” 不仅没有,这门亲还是她自己求来的。 “嗯。”王老夫人看向她,缓缓地道,“你的嫁妆,和府上其他姑娘一样,不会少你半分,另外你父母留下来的东西,我也不会扣下来,你自个儿带着。” 父亲当年去参军,她才五六岁,还来不及替她攒下钱财便离开了临安,包括后来战死,也并无赏赐,留下来的东西不外乎是一面书墙。母亲一介妇人,无任何进账,日常开销都是从王家账上支取,应该也不会有东西留下来。 她对嫁妆一事,并没有太大的执念,银子多她多吃些,银子少,她省着花就行。 给多少,她都无所谓。 这些年,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王老夫人几乎每次见到的都是她这副得过且过的模样,为此,给了她一句评价,“死猪不怕开水烫。” 许是因为刚订了亲,王老夫人也没心再说教,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没?” 王芸想了想,“没有。” 先是闹出了那样的谣言,后又被悔婚,如今她还能顺利地定下亲事,已经很满足了,是真没什么要求。 “既如此,今日起开始准备,我与裴家已商议好了,两个月后,良辰吉日,你们成亲。” — 一场暴雨,才短短晴了半日,朝中的局势已如同地龙翻身,彻底颠覆。 萧侯爷从大殿内回来,面上一副沉重。 自从南国和北国议和之后,文强武弱,朝廷内几股势力相互制衡,即便同是文官,也有意见不合,看不顺眼的人。 文官相较于武官,心更细,心眼子更多,时常因尔虞我诈,闹到皇上跟前。 为了平息这些纠纷,一年前皇上开始重用起了御史台,有什么不公,先交由御史台查办,再由刑部定夺,最后禀报给皇上。 如今突然任命裴安为御史台一把手,且还略过了刑部,直接呈给皇上,这一来,岂不是从今往后,所有的断案,皆是由他裴安说了算。 御史台大夫 一个刚从建康回来的七品小官,一跃成为了正三品不说,还抢人多少人正盯着的香饽饽。 国公府裴家,这是要翻身了 出了大殿,见身旁没人了,边上的刘大人才挨过来,低声叹道,“又要有大动静了。” 建康这一闹,明显已触动了皇上的底线,拿秦阁老这样的大儒开刀,还有谁敢仗着自己功高权大倚老卖老的。 萧侯爷没说话,脑子里正翻腾。 “我说你啊,还在较个什么劲儿,这不是白白捡了个便宜,今日一出宫门,裴家可就要热闹了,攀附拉拢,个个都得削尖脑袋往上凑,你这现成的关系摆在这,成了亲便是一家人,论关系谁有你硬?就算咱不筹谋,枢密院那老家伙能闲着?”刘大人说着头一仰,盯着下面的一道身影,接着道,“你自个儿瞧瞧,临安之中,还能找出第二个这般体面的女婿?” 萧侯爷顺着刘大人的目光看过去,裴安刚下白玉台阶,一身绿色官服,身长腰直,脚步迈起来,彷佛自带一股风。 萧侯爷眼睛微眯。 如今朝中的日子,是一日比一日艰难,自己纵然身居高位,没什么可忌惮,但不保证旁人不眼红,不给他使绊子。 两年时间,便能得到陛下如此高的赏识,也算一番本事,萧侯爷终究是长叹了一声,摇头道,“罢了,这年轻人的心思,我是真不懂了,就随他们吧。” 刘大人一笑,“这才对嘛。” 两人出了宫门,萧侯爷邀了刘大人去他侯府做客,打算慢慢商议往后的路。 谁知刚到院子,便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用问,一听就知道是谁,往日便罢,今日还有客人上门,萧侯爷进屋后,看着趴在侯夫人怀里的萧莺,没好气地斥责道,“这又是怎么了。” 萧莺哭声更大。 侯夫人脸色也很不好看,讽刺地道,“他裴世子如今是不消得咱们萧家了,今儿一早提了一只活雁,上王家订了亲,婚期就定在了两个月后。” 萧侯爷脸色一变,“哪个王家?” “如今满临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了,还能是哪个王家。” 第9章 第9章 第九章 南国这几年无战事,发泄不了心中的英雄豪情,临安人茶余饭后,无论男女,闲着无事,便捡一些闲言碎语来嚼。 一日过去,裴安连升四级官阶,任职御史台大夫,又前去王家提了亲的消息,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皇上一早便召见了裴安进宫。 正听王恩说着他的趣事儿,见正主子来了,逗着鹦鹉的动作一顿,回过身,没待裴安行完礼,迫不及待地贺喜道,“朕恭喜裴大人。” 官职是皇上自己赏的,能贺喜,必然是知道了他订亲之事,裴安再次躬身谢恩。 皇上心情不错,关心了一句,“婚期可定下来了?” “禀陛下,两个月后。” “好啊,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办起事来,干脆利索,不像朕顾及这顾及那,犹豫不决,倒是让人看到了软弱之处,朕,当真是老了。” 裴安立在他身后,恭敬地道,“陛下是顾全大局,臣行事鲁莽,还望陛下多提点。” 皇上笑了一下,没再应,将手里的鸟食瓷碗递给了王恩,转头再看向裴安,便问,“什么时候出发?” 裴安也没问说的是何事,了然地答道:“今日。” 皇上点头,“也行,早点解决免得夜长梦多,想必这一路上不会太平,刀枪不长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关键时候,就别顾及旁人了,还是得先护住自个儿,朕可不能少了你。” 言下之意,秦阁老得死。 裴安领命,“臣明白。” “行,去忙吧,朕就不耽搁你了。” — 小半个时辰后,裴安从勤政殿出来,童义刚迎上去,裴安便吩咐道,“回府收拾行李,我去一趟御史台调人,待会儿你让卫铭带那老东西上马车,先走一步,一个时辰后,城门口汇合。” 童义一愣,“这么快就走?” 裴安今日进宫,原本就是为了秦阁老之事,既然皇上先开口问他何时出发,便是直接给了他答案。 今日,越快越好。 在那群心怀“国家大义”的人闹事之前,先下手。 最重要的是秦阁老,得死在他裴安的手上,再次坐实“奸臣”之名,让两边势力都记恨上,成为众矢之的,这便是他身为御史台大夫的代价。 皇上想让他知道,离开了他的庇佑,他裴安,只有死路一条,永远生不出叛逆之心。 见裴安上了马车,童义也没耽搁,赶紧跟上,一出宫门立马下车,寻了一匹马,直奔国公府。 裴安一人赶去了御史台。 昨日才封的官,还未上任移交掌印,现如今掌权的还是御史中臣林让。 往日御史台大夫一职空缺,一切都是林让说了算,这一年来周旋在几股势力之间,里外不是人,为了平衡这些纷争,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才三十多岁,头上的毛发只剩下了后脑勺上一簇,是问,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本以为这回怎么也能升为一把手,谁知道却来了个空降。 还是一个毫无经验可言的七品小官。 谁心里服气? 皇上的旨意,无人敢有异议,明面上他不能怎么样,只能暗里使一些绊子。 裴安过去时,林让声称自己正忙着,闭门不见。 底下也总有几个忠心嘴替。 见裴安一人前来,身上绯色的官服衬得他面色愈发白净如玉,妥妥一文弱书生,不由讽刺道,“当我御史台是什么地方,真是什么人都想来啃一口,也不看自己吃不吃得下,当心一个撑死了,小命不保。” 裴安也没恼,立在门外,面色和气,再次扬声同屋里的林让道,“林大人,裴某奉命前来提人,还请林大人调出三十侍卫,容我护送秦阁老至临安东江之外。” 里面依旧没有反应。 边上一名侍卫,平日里一向看不惯这些使手段上位的绣花枕头,出声讽刺,“小的奉劝一句,国公府如今可是人丁稀少,裴大人还是想想当年府上的人是怎么没了的,您这要是出了啥意外,岂不只剩下个老” 此话一出,就连他身旁的同僚,都觉得有些过了,脸色一变。 戳人脊梁可以,但不能去戳心,给点颜色就行了,无论怎样他也是御赐的御史台大夫,惹急了,没他们好果子吃。 果然那人还没说完,裴安脸上的和悦瞬间一扫而光,眸色一团阴郁,突然上前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直接提了起来,五指捏住的地方,慢慢地陷出了几个坑痕。 那人蹬了几下腿,很快没了反应。 动作之狠辣,怎么也不像是个文弱书生。 裴安松开手,任由其摊在了地上,抬头再次看向门内,面上又恢复了适才的和气,“林大人还是不肯出来?” 早在听到门外那不长心的人,提起国公府时,林让就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裴安说完,林让刚好打开房门。 林让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没了气儿的门卫,眼皮子一抽,也没敢多问,笑着道,“让裴大人久等了,属下想着早点弄完手头的案卷,好尽早移交” 裴安出声打断,“移交之事,后面再议,先调三十侍卫。” “三,三十人。”林让为难的道,“裴大人是不知道,御史台最近人手紧缺,多数都去办” 说话间,裴安从他身旁挤进了屋内,林让转身跟着他后面,继续讨价还价,“十人怎么样?” 他这一趟,别说三十个侍卫,就算三百个,都是去送死。 少死一个是一个。 裴安没说话,伸手拿起了他书案上的油灯,还没等林让反应过来,一下点燃了桌上的案卷。 “裴大人!”林让脸色一变,慌忙提起自己的衣袖去扑火,这是他熬了一个通夜才整理出来的案卷,就这么没了。 裴安又转身将灯里的油,洒在了后面一排书架上,再整个扔了出去。 火势一下燎了起来,书架上放着的都是御史台一年以来的案子,牵扯着朝廷不少人,林让脚都软了,直呼,“快,快来人,救火” 这一嗓子下去,当场进来的,可不只三十人。 裴安走了出去,立在院子内,等着所有人将火扑灭了,才道,“就这些人,再加上林大人,麻烦跟本官走一趟。” 林让顶着一脸黑灰刚跑出门口,便听到这么一句,懊悔万分,刚才他就应该晕死在里面。 — 王芸知道裴安升官的消息时,已是午后,正伸着胳膊站成木桩子,让裁缝量尺寸。 青玉看着她,嘴角笑出了一个大弧度,“主子,您这是飞上枝头了,正三品的官娘子,别说刑公子,就连咱府上的大爷都比不过” 王芸瞪了她一眼,这死丫头是欺负自己习惯了,什么都敢说。 她也不怕被拔了舌头。 青玉自知食言,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惊魂还未定,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哭声。 青玉回头,便看到外屋的丫鬟连颖一身狼狈地走了进来,头上的发丝成了鸡窝,身上的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 青玉吓了一跳,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今儿也没打雷啊。” 连颖“噗通”一声,跪在王芸跟前,委屈地哭道,“主子,她们也太欺负人了。” 适才连颖照王芸的吩咐,去四娘子院子里借花样,谁知人刚到,便听几个丫鬟在嚼舌根。 “三娘子这不就是成心的吗,分明已经同裴公子情投意合了,还非得编排一通理由出来骗四娘子,一面说同裴公子没关系,一面又说同邢大人已经断绝了来往,害得四姑娘在大夫人面前点了头,同意与邢家议亲,如今大夫人在老夫人面前丢了面,回来倒是将错都怪在了四娘子身子,骂她是个灾星命,痴心妄想,四娘子白白挨了冤枉,往后哪里还有脸出来见人。” 连颖听着不对,上前辩解,“这事关三娘子什么事?”要怪也怪大夫人先不搞清楚状况,贸然提了这事。 谁知对方见到她,更来火了,讽刺道,“三娘子如今是官娘子了,了不起得很,怎还来了这儿?” 连颖受不了讽刺,出言相驳,不知怎的,逼急了便说了对方一句,“四娘子还一早知道我家小姐同刑家打小就有婚约呢,怎的三娘子这边深陷谣言,还没弄明白,她便急着点头?落到这般地步,怪谁?都是她自个儿活该。” 最后没能收场,直接打了一架。 王芸听完,头都炸开了,“行,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 她一张嘴笨得出奇,奇怪的是她身边的丫鬟,却个个尖嘴利牙,谁也不肯吃亏。 说到底,还是她惯出来的。 王芸让青玉扶起了连颖,进屋想拿点东西去赔罪,可寻了一圈,也没找出个能拿得出手的来,一时想起四妹妹喜欢吃桂花糕,便去了厨房,打算自己亲手做一份,更能显出诚意。 做完桂花糕,天已经麻麻黑了。 王芸算是怕了青玉和连颖,没让她们跟着,自己一人提着糕点,去了隔壁大房的院子。 四娘子的屋子在对面的厢房,王芸脚步刚上游廊,便听到前面廊下一株芭蕉树旁,传来了争执声。 “你别拽我,我怎么说?说有人要打开河堤闸门,想将裴安淹死在东江?” 王芸一愣,没再往前走。 “老夫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不对,倒霉的还是咱们,况且要是今儿我说出去,被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惨死,你以为裴家这门亲事是好事?如今朝中不知道多少人想弄死他,将来要是同我王家成了亲,我王家只会被连累,不会有好事,倒不如就这么被淹死了,权当从未有过这门亲” 声音越来越远,人似是已经走了。 王芸早就听出来了,是大伯王康的声音,脚步僵在那,半天都挪不动,腿软,心慌。 她昨儿才得来的未婚夫,裴世子,是叫裴安吧 就要死了? 第10章 第10章 第十章 王家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许了裴家的亲? 大伯口中的裴安便是他的未婚夫,要被人害死了。 这才订了一日亲,他三品的官也才当了一天吧,便要命丧黄泉。纵使自己的父亲是死在了战场,她也从未见过真正的打打杀杀。 王芸脊背倚在身后的圆柱上,脑子里全乱了,眼皮一阵一阵地跳,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塔庙里见过的那张脸。 虽说只见了一面,也是她自己挑的未婚夫,也是一条命。 夜风扫来,吹了几滴雨水在脸上,一股子冰凉,王芸转过身,疾步回了院子。 — 青玉适才见王芸执意要一个人去,将她送出门后,回头准备绣一会儿花,针线篮子才刚拿到手里,抬头便见到了王芸。 手里的食盒原封不动地提了回来,脸色也不太好,青玉一愣,忙地迎上去,问道,“怎么了,四娘子没见您?” 她就说别再给她长脸,一长脸,她还顺杆往上爬了。 王芸没答,将手里的点心食盒搁在了桌上,才看着青玉,哑声道,“裴公子可能要出事。” 青玉脑子里先打了一下转,才反应过来裴公子是谁,瞪大了眼睛,“姑爷?” 王芸点头,一把抓住青玉的胳膊拉去里屋,将自己刚才听来的一番话说了一遍。 青玉听完,吓得脸色都变了,哭丧着脸道,“主子,我之前那话说早了,您不会还没嫁人,就成寡妇了吧。” 完全有这可能。 就凭如今她和裴安深情相爱的谣言,裴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即便她还没出嫁,这辈子也别想嫁人了。 前头破费心思地努力了一番,到头来,白费功夫,好了还能继续去庄子,或是进国公府做个寡妇,不好了,她得殉情,自个儿了断。 “小姐,怎么办。”之前遇上的事都是内宅的,青玉还能出出主意,可这回是生命攸关,又牵扯朝廷一堆的关系,青玉六神无主。 “你去马厩,牵一匹马来。”王芸看了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天色,再耽搁下去,恐怕来不及了。 大伯怕出面,是担心他卷入纠纷被人记上,但她不一样,她是裴安的未婚妻,得了消息前去通知,理所当然。 且就算当真将王家牵连进去,她也没办法去顾及了。若真不知道便是天意,既已知道了,她便不能坐视自己的下半辈子陷入沼泽。 青玉怔愣地看着她,“小姐”这不是开玩笑,想要去渡口,得出城。 “快些,你也想我当寡妇不成。”王芸催了一声,自己先去了屋内换衣裳。 青玉明白了。 她这主子平日里什么都好,得过且过,可一旦自己的底线被侵犯到,绝不会认输,脑子比谁都清醒。 三年前,二夫人走后,要不是刑公子在墙外,一声一声将她劝了回来,她恐怕早就从墙上摔下去,跌死了。 你要让她将就生活,认命,她恐怕宁愿死得痛快,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行,奴婢这就去。”青玉一把丢了手里的篮子,拉上屋外的连颖,两人一个望风,一个去马厩牵马。 两刻后,出了西角门外。 青玉看着已换了一身深色衣衫的王芸,只觉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不放心地问,“小姐,您认识路吧?” 王芸点头。 东江的闸门在临安上游,有一个渡口能到对岸,但既然大伯说那些人要打开闸淹死裴安,便说明裴安走的是下一个渡口。 她只要沿着官道一路找下去就行。 母亲家族是武将出身,她五六岁时,便被母亲带去骑马,那时朝廷还未与北国议和,母亲说,等父亲回来后他们比比,谁的马跑得快。 是以,在十一岁被关之前,她早就学会了骑马,虽有五年没上过马背,肢体动作还是有些记忆。要她骑在马背上耍花样她可能不会,但只是骑着跑百来里路,应该没有问题。 王芸踩上脚踏,翻身上了马背,青玉一颗心悬在半空,随她的动作一起一落,仰起头时,感觉到了落在她脸上的雨点,正想说一声要下雨了,她先去屋里拿个斗笠,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王芸双脚猛地夹住了马肚子,一个猛冲,人马齐齐冲了出去。 青玉看着她急速后仰的身子,魂儿都快飞出来了,膝盖一软,倒在了边上连颖的身上,喃声道,“天爷啊,小姐到底会不会骑马。” 王芸也就最先那一下,没把握好,之后勒住缰绳,慢慢地稳了下来,马蹄声很快消失在了巷子里。 南国商贸盛行,夜里一片繁华,人定后才关城门,王芸赶在日暮尾巴出了城。 先前在城内还好,耳边有热闹声壮胆,有灯火照路,上了城外官道,越走越安静,周围没了灯光,全靠夜色余晖。 再黑的天,其实都有光线在,过了一阵,视线慢慢地适应了下来。 跑了一个多时辰,还没看到人,扑在脸上的雨点越来越密,随后一道闪电落下,伴着几声雷鸣,马匹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出来时并没下雨,王芸忘记了戴斗笠,大雨灌下来,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 手上的缰绳开始打滑,脸上,身上到处都在流水,王芸紧紧地勒住绳子,一面冒雨前行,一面从雨雾中,打探江河两岸,寻找人迹。 心头打鼓,无比狼狈之时,突然想到青玉说的,将来要是去了庄子,日夜以雷电暴雨为伴,化成稀泥,死在那,谁也不知道。 王芸也不清楚自己来不来得及救下裴安,能不能拯救自己的后半辈子。但三年前,她没能跳下院墙,今日她无论如何也要试这一把。 她答应过母亲,要好好活下去,她再也不想被困在那方寸之地,继续过着井蛙的日子。 她被关够了,关怕了。 她还要替母亲,到外祖父的坟前上香,断不能这般认命。 王芸咬牙继续前行,被雨水淋得透不过气了,便拿手抹一把脸,行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前方,看到了星火斑斑的光亮。 — 裴安一行,走得也不安宁。 出了城门刚上官道不久,便遇上了一波袭击,御史台的三十几位侍卫,当场折了五个,林让一面骂,“大胆狗贼,是想要造|反吗,朝廷命官都敢袭击。”一面察看裴安的脸色。 平静得不同寻常。 傍晚时一行人到了江边渡口,林让恨不得立马让他渡江,等过了江,他便可以撤退。 裴安却不动了,命人原地扎营。 林让坐在火堆对面,着急地道,“裴大人,渡江的船只都准备好了,何必又要在此耽搁一夜,万一秦阁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怎么同陛下交代。” 裴安拿手中剑鞘,缓缓拨弄着跟前的柴火,不为所动。 林让认为他是不知道临安局势的厉害,主动为他讲解,“裴大人这两年在建康当值,应该还没听说明春堂那群伐官贼子吧?” 明春堂,前两年才逐渐兴起来的一个帮派,只要是遇上官差押人,不管对方有没有罪,都会被砍了脑袋,且尸骨无存。 这事儿闹起来后,一度让官员们闻风丧胆。 今儿别说是那些暗中欲要行刺他裴安的秦榆一派势力,要是遇上了这群人,估计都活不了。 林让说完,裴安还未回应,营帐帘门突然被掀开,卫铭探头进来禀报道,“大人,三娘子来了。” 谁?林让一愣。 裴安也抬起了头,漆黑的瞳仁内,露出几分疑问。 卫铭解释道,“是王家三娘子,说今夜临安上游河堤会开闸门,让大人不要渡河。” 安静了几息,林让猛然转头,目光错愕地看向裴安,裴安则已起身,往外走去。 外面还在下雨。 裴安拂起帘门,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跟前的雨雾底下站着一人。 衣裳湿透,都黏在了身上,身形纤细聘婷,面上的皮肤被雨水冲刷后,白得发光,裴安的目光探过去,隔着几层雨雾,仔细地辨认了一番。 确实是那日自己在塔庙见过的那张脸。 “裴” “先进来。” 第11章 第11章 第十一章 雨点砸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裴安手中布帘没有落下,立在营帐帘子前,等她过来。 王芸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狼狈,一路上发丝早被雨水淋散贴在脸上,妆容没了,一身衣裳也湿了个透。 比起上回在塔庙相见的光鲜,多少有些不自在。 王芸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埋头往前,绣花鞋里泡了水一步一个响声,到了跟前,也没抬头,弯身从他旁边钻了进来。 裴安跟上,落了帘布。 林让适才也跟了出来瞧热闹,还想再进去,被落下的帘布砸在脸上,面上一僵,退了出去,回头问去雨底下牵马的卫铭,“刚才那位,可是王家三娘子,裴大人的未婚妻?” 卫铭头也没回,“不然呢。” 临安这几日流传出来的谣言,林让自然也听过,如今亲眼见证,评了一句,“果然情深意重。”暗里却佩服裴安命真大。 要是天黑那会儿过了江,如今人应该正在江河中心。 河堤一开阀,不比陆地上的袭击,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所有人都得葬在江河里,一看就知道又是另一批想同时置他裴安和秦阁老于死地之人。 王芸进去后,走了两步便没动了,等着身后的裴安上前。 今日雨夜灯火稀薄,裴安特意命人在营帐内点了火堆,刚好派上用场,领她到了火堆旁。 火堆边上并无可坐的椅凳,只有两块石头,一块垫了蒲团,一块垫了一团干草,她身上还在淌水,往哪儿坐,都得弄湿。 裴安去床榻边行李中取了一块布巾,回头见她还立在那,似乎猜出了她所想,弯身抽掉自己这边石头上的蒲团,道,“坐吧。” 与第一次见面一样,声音低沉清透。 王芸点头,坐了下来。 裴安将手里的布巾递给了她,王芸伸手接过,还是没抬头,柔声道了一句,“谢谢。” 淋了一路雨水,跑起来时没觉得,如今停下来,身体有些发凉,一双被浸透的脚不觉往缓和处挪了挪。 小心翼翼的局促,如同雨后初晴娇花,我见犹怜却又娇艳更甚。 裴安瞧了一眼,扒掉对面石头上的干草,扔在了火堆里,坐下后又往里面添了几根木柴,待她沾干了脸上的雨水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裹在身上的湿衣被火一烤,冒出了腾腾热气,索绕在她周围,王芸本就不太确定,刚才他手下的人有没有传达完她的话,听他问起,终于抬头对上了他目光,“我无意中听来的消息,说今日河堤会开阀门。” 王芸说得紧张,却没见对面那双漆黑的眸子,掀起半点波澜,反而是目光一垂,平淡地应了一声,“恩。” 显然那句,“你怎么来了。”问的不仅仅是这个。 今夜在听到消息时,她只顾着急前来报信,一时没考虑周全,直到刚才立在外面等他的人通传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两人不过是被谣言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并无半点交情,就算他当真出了意外,也不至于这般让她一个姑娘,半夜冒着大雨,孤身跑了上百公里,追到这儿来。 换做平常人家,亲事没了就没了,再许就是,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名节。 但她不一样。 火光映在她脸上,瞳孔内照出了几抹红晕,王芸捏了一下手里的布巾,也不怕实话实说,“我,不想你出事。” 言语简洁,意思明确。 许是被她这一句露骨的言语震到,裴安再次抬眸。 王芸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垂目盯着跟前的火堆,身上的湿衣一烤,寒气越来越重,不由伸手,探去了火苗上。 姿态端庄平静,没有瞧出狼狈,却莫名有几分凄然。 王家的情况他大致知道,她乃武将之女,出路艰难,自己要真死了,没了这门亲事,凭如今的世道,还有王老夫人对自己人的那股很劲,她的将来必定不会好。 谁都有替自己谋划未来的权力,能走了这百里路,已然不易,既然她都来了,裴安也不吝惜给她一颗定心丸,“我自有分寸。” 王芸一向不善言辞,适才说出那句话时没觉有什么,如今慢慢细品,才觉出了其中涟漪,正尴尬当头,闻言忙点了一下头,“嗯,没事就好。” 裴安没再应。 气氛一安静,愈发尴尬。 王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外面的雨势不见停,横竖这一身也烤不干了,不如趁早回去,侥幸想一想,说不定府上还没人发现呢。 可这么淋着回去也不是办法,来时雨水直直朝她脸拍打,这会子眼睛都有些发疼,欲起身向裴安借个斗笠,再道别。 人来没来得及站起来,对面帐内突然响起了一道痛彻心扉的呼声,“哀哉!” 王芸一愣。 她并不知裴安这一趟渡江的目的为何,有哪些人同行,听声音是个老者,且很悲伤。 王芸去瞧裴安,对方的神色似乎早就见怪不怪,扭头拨弄着柴堆,侧过去的半张侧脸,竟被红彤彤的火光照出了一股妖艳。 肤如雪,面如玉。 王芸突然想起青玉所说的那段佳话,街头几日花香未消。 倒也,确实好看。 王芸慌乱地撇开视线,又欲起身。 隔壁老者的声音却没停,继续道,“贼子虐甚斨,奸臣痛于箠,当今世态炎凉,尔等竖子当道,我南国走到今日,已然能看到末路,自古沾上“奸贪”二字之人,无一好下场,裴国公一生虽无大功,但为人也算光明磊落,绝非奸人行径,若在天得知,自己留有一乱臣贼子之后,不知魂魄能否得以安宁,夜里是否会托梦,耳提面命,令这竖子能积一份功德,不行助纣为虐之举,少作奸作孽。” 骂人的正是秦榆,秦阁老。 当年先皇后裴氏尚还在人世之时,裴家作为国舅风头十足,被皇上赐为国公府,各种赏赐不断,裴安作为裴家世子,经常随母进宫,头脑尤其聪明,七岁便能吟诗作词,做题辩论,被当时还是太傅的秦阁老夸过一句,“可塑之才。” 他怎么也没料到,将来有一日,会栽到可塑之才的手里。 悲愤交加,骂得格外上经,声音也宏亮,不只是营帐内听得到,营帐外也听得清楚。 走了这一路,林让都长茧了。 他骂裴安无所谓,但他听着心烦,就连在路上遇刺都没这么烦躁过,忍不住吼了一声,“秦阁老上了年纪,还是消停点吧。” 谁知道一说完,如同捅了马蜂窝。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只知同流合污,可知多行不义必自毙!一群贼臣竖子!颠倒是非,黑白不分,卑鄙无耻” 林让彻底疯了,“哎哟,这杀千刀的臭酸儒”他总算知道陛下和裴安为何非要收拾他了。 搁谁谁受得了。 林让一加入,对面营帐内已然翻了天。 裴安始终平静,过了一阵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便见对面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眸色呆愣错愕。 他“奸臣”的名声早已在外,并非今日才有。 见她如此,裴安想了起来,那日在塔庙她似乎并没有问过自己的情况,也不太确定,她有没有暗里去打听过他的背景,想了想,正欲问她一声,“悔了?” 王芸倒先开了口,眸中的错愕一流传,带了些羡慕,喃声道,“口才真好。” 自己嘴笨,王芸尤其佩服会说话的人。 往日里觉得青玉和连莺要是个男子,凭一张嘴定能舌战群雄,不成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今见识到了一个人中龙凤。 骂起人来,都不带停顿,重复。 裴安望向她的目光一顿,眉目之间锁着几分疑惑,似是没弄明白她那话的意思,还欲打探,外面童义掀开布帘,一脸惊慌,“世子爷,渡口涨水了。” 第12章 第12章 第十二章 半月前,临安便被烟雨笼罩,又连下几日大暴雨,河堤的水位原本就高了许多,再打开闸门,整个渡口全被滔滔江水淹没。 这要是天黑那阵渡了江,如今所有人正在江河中心,岂不是已经翻了白肚皮。 童义进来禀报时,外面的人早已听到了动静,个个都走出营帐,举起手中的火把,望向底下江河里的滚滚黄泥江水,惊出了一身冷汗。 对面营帐内的秦阁老和林让也都齐齐安静了下来。 “这些缺阴德的东西,当真想要害死老子们”一时江水的咆哮声和此起彼伏的谩骂声,铺天盖地传了进来。 王芸虽已提前知道,但见到如此动静,还是有些后怕,目光不觉带了一丝担忧,看向了正主子。 裴安却稳坐如山,手里的剑鞘点着地面,目光望着火焰,面色沉静。 王芸觉得没有哪个人不怕死,他心里应该也是害怕的吧。 她身在后宅,又被幽禁,不懂什么朝廷形势,但见大伯一个从三品的官,都怕惹出一身骚,必定是得罪哪位了不起的人物,趁他不备,想要夺了他的命。 适才那位老人家骂他的那些话,她其实都知道。 塔庙相见之前,青玉已去打听过了,自然也听说了他一部分不好的言论。 但她觉得,“奸臣”二字,实属有些夸大其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你以为的坏人,只不过是他恰好同你站在了对立面,在保护他想保护的东西。 比如说她的父亲,五年前的一场战事之后,被不少人弹劾,说他妄图挑起两国战争,拖累了南国,可她并没有觉得他有错。 身为将军,他想要保家卫国,歼灭敌人,何错之有。 所以,身正不怕影子歪,不能只听信片面之词,得眼见为实,是好是坏,她自己心里自有定夺。 “世子爷”童义见他半天没反应,看了一眼火堆旁的王芸,不知道该不该进。 “进来。” 裴安发了话,童义这才入内,到了跟前,先对王芸行了一礼,“见过三娘子。” 王芸认得他,客气地点了下头。 既然主子能让他进来,应该是不介意王芸听到,童义直接禀报道,“主子,对方大概有三十多匹马,正朝这边杀过来,最迟半刻后到。” 这两年童义跟在主子身边,打打杀杀,已经成了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早就已经习惯,语气平静而淡定。 又问道,“奴才要不要先通知林大人?” 裴安摇头,“不必,去给王铭通个信,待会儿要是打起来,先引林让,还有御史台的人去对抗,你找个人悄悄将那老东西提出来,推到刀枪之下,等到我自顾不暇之时,趁机将他扔到河里,得确保谁也救不了,且不能让人看出任何破绽。” 旁人不知情,只有裴安自己的人知道,今夜,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渡江。 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童义点头,“奴才明白,这就去办。” 两人一谋一合,全然当一旁的王芸不存在。 直到童义走后,营帐内再次安静下来,裴安无意间抬起眸子,才注意到王芸呆滞的目光。 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落在了他脸上,眼里的神色,一清二楚。 除了震惊之外,还有些意外,甚至带了几分防备。 明显是在害怕。 无论她是不是悔了,如今也已晚了,将来毕竟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裴安是什么人,迟早她得知道,他没什么好躲避,当下眨了一下眼皮,目光再抬起来,便毫不避讳地回望向她。 坦然的姿态,与他适才的沉静完全不同,深邃平淡的眸色此时也因他的松懈,变得和风霁月,唇角竟还轻扬出了一道弧度,低声问她,“怕了?” 火光的映衬下,他一身绯色官服,整张脸因那道熙和的笑容,又魅又妖。 王芸心头一跳,如惊雷。 自己虽也有美名在外,但从不知别人瞧见时是何感觉,如今她好像终于理解了,那些曾追他几条街为他豪掷鲜花的姑娘们。 “不怕。”王芸一摇头,趁机移开了视线。全天下的‘奸臣’要都长成他这样,估计谁也不会害怕。 “生死存亡,各凭本事,裴公子如此谋算,自是对方有他该死的道理。”王芸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神色认真地一顿胡扯。 一根绳上的蚂蚱,最忌讳内讧。 她又不是皇上,是忠是奸,并非是她该去考虑的问题,他能不能活过今夜,顺利与她成婚,这才是她不惜冒雨赶了百里路的最初目的。 安静了一阵,突然一道轻笑入耳,声音不大,但两人之间本就安静,王芸还是听到了。 她不太明白那声笑是什么意思,刚转过头去看,营帐外突然响起了动静,“快,快,都给我回来,有刺客!抄刀上马!” 片刻前裴安脸上的那丝风月,消失得一干二净,眸色一凉,提起手中把玩了半夜的长剑,起身便往外走。 几乎是一瞬间,外面马蹄声混合的厮杀喊叫,地动山摇般响彻了雨夜。 王芸下意识跟着起身,心中猛然生出了一股冲动,很想去拽住前面那人,躲在他身后,寻求他的庇佑,可理智又告诉她,她同他不熟。 她可能拽了也没用。 四肢僵硬,立在那正迷茫无措之时,裴安走到门口的脚步一顿,似是终于想起了她,转过身来。 那一瞬,王芸自己都感觉到了眼里流露出来的期待,可对方看了她一眼之后,只说了一句,“躲好。” 王芸张了张嘴,木讷地点头,“嗯。” 看出了她的害怕,裴安又多说了一句,“我在外面,有动静就叫。” 话落,掀帘走了出去。 一道闪电照亮了外面的雨花,黑麻麻的一堆人马疾奔在雨底下。 王芸身居深闺,哪里曾见过这等血淋淋的厮杀场面,到了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路过来,还能活着,全是运气。 帐外刀光剑影,帐内只剩下了她一人,求生的本能让她不能这般呆着等死。 周围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张床榻,旁边放了几个漆木箱,脑子飞快地转动后,躲去了箱子后。 狭窄的空间,总会给人一种暂时安全的错觉,突然也就没那么慌了。 裴安既然说了自有分寸,肯定不会有事,这种时候,帐子内才是最安全的。 王芸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突然睁开。 闭眼什么也看不到,更可怕,环顾一圈后,从旁边的黄土里撬出来了一块石头,紧紧攥在了手里,不断安慰自己。 就算是只鸟儿,想要挣出笼子,也得脱层皮,这不算什么。 风雨之后,老天爷一定会给她回报。 第13章 第13章 第十三章 裴安出去后,看了一眼对面营长内的秦榆,并没有留在外面,提步扎进雨雾中,童义照着裴安的吩咐通知完,骑马在半路上遇到人,“主子,都安排好了。” “你回去守着。”裴安说完,夺过他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 童义楞了一下,随后明白,三娘子还在里面,赶紧往回赶。 雨太大,火把一点就灭,视线受阻,御史台的侍卫没有受过特殊训练,折了几人后,被对方一路逼到了江河边上。 前面是步步紧逼的敌人,后面是滔滔江水,都是死路一条。 林让一脸绝望,转头对身旁的卫铭嚷道,“裴大人呢,他怎么还没出来!” 这群人今晚要的是他裴安的命,自己莫名其妙被他抓来当了垫背的不说,他却躲在帐子里同媳妇儿你侬我侬。 这算怎么一回事。 卫铭没搭理他,手里的刀只守不攻,一直等到裴安骑马从后方杀了过来,才开始反击。 昨日裴安去御史台提人时,个个都看不起他,以为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可经历了两场袭击之后,彻底颠覆了众人的看法。 裴安手里的剑刺出去,就没有一个是虚招,同卫铭两人里应外合,同时朝一个方向攻击,不久后成功撕开了一个口子,御史台的人也终于燃起了希望,钻进破口内,拼了命地往外攻。 林让虽是御史台中臣,但论实战,草包一个,打一路退一路,几次都是躲在卫铭的身后,侥幸保住一命,已是魂飞魄散。 等挤到裴安身旁,积攒了一路的怨气,彻底发泄了出来,“裴大人,咱们今夜不是被淹死,就得被杀死,你说,你拉上我们来干什么啊,多一个人头多一条命,你自己一人死了,还能积点德。” 话音刚落,裴安手里的长剑,从马背上刺过去,替他挡住了右方的刀。 林让终于闭了嘴。 有裴安的加入,局势慢慢开始反转,眼见几人就快要退出河道,前方突然又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兵荒马乱的雨雾底下,秦阁老一袭白衣,脚步跌跌撞撞,左躲右避,实在太过于显眼,且嘴里还在不断地骂,“尔等竖子,阴险狡诈!无耻至极” 林让顿感一股气血涌上脑子,“那老东西出来找死吗!” “保护秦阁老。”裴安此言一出,卫铭立马腾出手去护。 适才好不容易冲开的口子,因卫铭一走,又被人封上,林让气得咬牙,“我要是陛下,早弄死他了。” 秦榆实属冤枉,就算找死,也不会选在这时候。 他是被人推出来的! 推到了马蹄子底下,几次差点都被踩死,又愤又怒,见终于有人过来相护,正想起身喘一口气,屁股上突然被人用力踢了一脚。 秦榆脸色一变,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边上是滔滔江水,卷起来的高浪水花,瞬间扑在他脸上,秦榆愤怒至极,高声咒骂,“竖子!奸人!” 卫铭一边护着他,一边趁乱往他脚上套了一根绳子,雨夜视线瞧不清楚,等众人反应过来,秦阁老和卫铭已经被逼到了江河边。 裴安立马撤剑,赶去支援,还没来得及出去,对面突然冲出一人举刀朝着他身边的林让劈头砍了下来,林让脸色大变,立马呼救,“裴大人” 裴安应声回头,及时替他挡下一刀,也就这片刻的功夫,再回身,秦阁老已跌入了滚滚江河之中。 白色的衣袍被猛浪一卷,瞬间没了踪影,卫铭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下去。 林让傻了眼,完了。 这跌下去,哪里还有命,当日陛下为了体现出自己为君者的宽宏大量,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特意饶了他一命,要真死了,怎么交差。 不说皇上,就朝中那帮子站秦阁老的人士,估计都能将他裴安给撕了。 秦阁老一坠江,对方的人马似乎也很意外,为头一人,高呼了一声,“撤!” 余下的半数人马迅速退回,朝着原路返回,溅起来的水花一人多高,御史台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个个都摊在了地上。 林让从马背上下来,去找裴安。 裴安正站在江河边上,剑上的血早就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面前满江的洪水涛涛翻腾,犹如猛兽,哪里可能有活口。 “裴大人。”林让叫了他一声,突然跪了下来,“属下有罪。” 他虽看不惯裴安空降抢了他的位置,但他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心里知道,要不是裴安刚才救他耽搁了功夫,秦阁老应该不至于卷入江河里。 林让心中愧疚难安,等着裴安的责骂。 “起来吧。”但裴安没有说他一句,转身扶起他,往营帐的方向走。 林让赶紧跟上,“裴大人,属下” 裴安似是看出来了他的内疚,主动开解,“看不出来吗,今夜这帮人不要一条命,不会罢休,秦阁老不死,死的便是本官,林大人不必在意。” 可此时裴安越是让他不在意,林让心里越不好受,“秦榆死了,陛下那儿,裴大人打算怎么交差?” 裴安一笑,“交什么差,人都死了,请罪受罚便是。” 这番无奈认命的态度,林让更懊悔,“裴” 裴安回头,“林大人要是觉得欠我个人情,那就安排些人手,沿江寻一寻,尽量将秦阁老打捞上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我或许还能减轻点罪罚。” “是,裴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安排。”到了这时他还能帮上忙,林让心里多少舒坦了一些,再想起之前对他的偏见和使的绊子,心头愈发愧疚。 愧疚难当只有更卖力,转身便去聚集剩下的人马,“能起来的,都给我起来!去找人!” — 童义守在账子外面,一边留意着前面的战况,一边提防有人前来偷袭,并没有进去。 见裴安回来了,赶紧迎上前,“世子爷,如何了?” “人呢。”裴安没答,先问他。 “在里面。”童义知道他问的是谁,他一步都没离开过。 裴安掀开帐帘,弯身钻了进去,屋内并没有人,火堆里的柴火也已燃尽,剩下了一堆星火点点的灰烬。 裴安看向童义,童义一脸懵,他一直守在外面,没看见人出来啊。 裴安想起临走前交代的那句,转头对屋内低声唤道,“芸娘。” 话音刚落,床榻边的几个箱子旁,便传来了轻轻的响声。 裴安缓缓地走了过去,绕在了箱子后,才看到人。 王芸蹲在箱子后面,手里正握着一块石头,上面沾满了血,旁边还躺着一个被破了头的刺客。 裴安一愣。 王芸周身都在发抖,一张开嘴话还没说出来,牙齿先磕得咔咔响,抬头望着他,擒在眼里的一汪泪水,终于连串地掉出来挂在脸上,拖着哭腔道,“裴安我害怕” 神色恐慌,又可怜巴巴。 他看出来了,确实是吓到了,裴安蹲下身,声音温和,“怎么不叫?” 今儿晚上的刺客,只是冲他而来,他没想到会钻进这儿,童义也会料到,看见此番情景,脸色都白了。 他站在外面,愣是一丁点声音都没听到。 王芸嘴角一蕨,哭着反驳,“我要是叫了,不死得更快?” 他不是说他就在外面吗,可她见他一出去就走了。 裴安瞧了一眼旁边被撕开的营帐洞口,倒也是,从这个位置潜进来,她要是叫人,估计来不及。 看样子,应该是她躲在这儿偷袭的对方。 一个深闺姑娘,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裴安有些意外,忽略了她目光里那丝隐隐的质问,伸手从她手里,轻轻地取出了那块沾血的石头。 王芸已也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望着他,又哑着声音呜咽道,“我杀人了。” 她不是故意的。 是他先突然从后面一刀划破了营帐,钻了进来。 她太害怕,才一石头砸了过去,之后她也告诉过他,让他别动,但他不听,过了一会儿就醒了,她不得已又敲了几下。 具体砸了多少下,她没数。 反正就,就好久都没声儿了 裴安伸手探了一下地上人的呼吸,早没了,回过头对上她不安的目光时,睁眼说了一次瞎话,“人没死。” 王芸望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镇定,这长松了一口气,眼里的恐惧慢慢地褪去,却依旧蹲在那,迟迟不动。 裴安看出来了异样,问道,“能站起来吗。” 王芸试了一下起身,双脚发麻动弹不了,摇了摇头,“不能。” “去生火。”裴安转头吩咐完童义,扔了手里的石头,往前移了一步,一只胳膊从她后背穿过,另一只则托住了她的腿弯,轻松地将她抱了起来。 王芸完全没想到他会来抱自己,人到了他怀里才反应过来,猛然扭过头去,裴安似乎料到了她的动作,脖子及时往后一仰,即便如此,还是被她甩过来的发丝,扫到了下颚。 湿漉漉,一股冰凉。 王芸从未被人抱过,虽说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可也只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男人。 身上的衣裳本就是湿的,躲了这一阵,又冰又凉,被他手掌挨着的地方,却如同一团火,慢慢升温。 腿脚的血液也慢慢地开始回旋。 她好像能动了,但这时候说出来,有点多余,只能强装镇定,告诉自己,他不是陌生人,他是她的未婚夫,抱她天经地义。 童义趴在地上,正吹着火星子,火势刚燃起来,便见裴安抱着人出来,瞪大了眼珠子。 这,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裴安一脸平静地将人放在了刚才她坐过的石头上,再夺过了童义手里的木柴,道,“人拖出去。” 童义呆愣愣地立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忙去了箱子后方,将尸首从那道被撕开了的口子处拖到了外面。 火堆里的木柴慢慢地燃了起来,身上渐渐缓和,王芸终于缓了过来,手没再抖了,端正地坐在那,脑子里先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慢慢归位,再回忆,内心“砰砰”又是一阵乱跳。 却不再是恐慌。 她从来不知自己还有这等能自保的本事。 井娃大的天空仿佛也跟着敞开,魂儿随着身体一道飘了起来。 母亲常说,“芸娘胆儿小,是因为见识少,见识多了,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今儿一夜的见识,赛过了之前的十六年,到底是外面的世界要宽阔得多。 裴安抬头见她目光呆滞不动,以为她还在怕着,出声道,“先将鞋袜烤干,我让人送你回去。” 天色已到了后半夜。 她这时候赶回去,正好天亮,城门也开了。 为保以后不会再次发生这样的事,裴安从腰间取下了一块玉佩,递到她面前,“以后有什么事,拿着这个上国公府即可,不必自己跑。” 王芸一愣,下意识伸手。 见是一枚上好的白玉,她自来便不愿占人便宜,礼尚往来,她收了东西,也该给对方回礼。 此时出门,身上也没有旁的,唯有前几日刑风还给她的那枚翠绿玉佩。 有总比没有好。 王芸取了下来,递给了裴安,“裴公子要是不嫌弃,这个拿着。” 裴安目光一顿,明显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他并没有别的想法,给她的只是一道通行令。 订亲太仓促,两人确实还没有交换信物。 也行。 裴安接过,本也没注意,目光一撇,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第14章 第14章 第十四章 裴安端详着那块玉佩时,王芸已将他给的白玉挂回了腰间,裴安余光瞥见,随后也把手里的绿色玉佩拴上了腰带。 同样的位置,两人不过是换了一块儿玉,都没觉得有何不妥。 裴安继续添着柴火。 火势越来越旺,王芸埋头烤起了鞋袜,腿脚虽恢复了知觉,但依旧僵硬,碍有裴安在,她不便脱鞋袜,微微翘起鞋尖,将鞋底对着火光。 很快一双脚再次冒出了腾腾热气,湿气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异常难受,王芸动了动脚趾,整个脚背不由拱了起来。 火势太大,烤在人身上有些发烫,裴安没再添柴火,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拿着撬火的木棍,身子往后一移,视线正好扫到了她的双脚上。 天黑时就开始落雨,她从临安过来,一双脚估计在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又蹲了那半天,八成已经肿了。 裴安出声道,“没人在,你脱了再烤。” 王芸茫然抬起。 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愈发茫然,他,他不是人吗 而对面的裴安却是一脸坦然,平静的神色同适才他抱她时一样,没有半点别扭,在他眼里,似乎不存在男女之防。 仿佛想多了的人,只有她。 她自认为不是扭捏的人,加之实在难受得紧,但要她这么大刺刺地在他跟前脱鞋,她办不到,想了想,还是询问道,“那你,你能不看吗?” 她没法不将他当个人。 裴安抬眸,红火的焰光照在她脸上,晕出了层层绯红,羞涩之意不难看出,倒是他忽略了,当下绅士地侧过身。 王芸这才弯身去脱绣鞋,褪下长袜后,裹在里面的一只脚露了出来,早已被水泡得发胀。 脚趾头苍白又皱巴。 王芸心头一跳,慌忙用裙摆盖住,这会子倒不是怕被对方瞧见,而是怕被看出了她的丑相。 匆匆探了他一眼,见他侧着身并没往这边瞧,赶紧褪去了另一只,将鞋袜放到了边上烤着,回头又将双脚藏在了裙摆底下,隔了几层薄纱,彻底瞧不见了,这才放了心。 光着脚再烤火,舒服许多。 热量一点一点地从脚底传上来,膝盖、袖口不断冒出热气,望着袅袅青烟,王芸脑子也跟着一道腾云驾雾。 关久了的鸟儿,一飞出来什么都新鲜,纵然是前一刻才面临了一场生死,也没忍住好奇,目光不由看向了对面的人。 因避嫌,裴安侧过去大半个身子,这回连个侧面也瞧不见,看不清他是什么神色。 但她能感觉到,从一开始,他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她遇上了那么一个刺客,魂儿都险些吓飞了,虽不知道今夜外面到底来了多少人取他性命,但听阵势,来得人肯定不少。 王芸突然想了起来,问道,“外面的人都走了吗。” “嗯。” “哦” 因她这一声完全没必要的搭腔,裴安侧回了身,视线没往她脚上看,只看向了她的脸。 圆溜溜的一双眼睛内,全然不见适才的惧怕,映出两簇跳跃的火焰,炯炯有神。比起那日在塔庙里瞧见的,似乎还多了几分灵气。 裴安主动问,“怎么了。” 王芸原本没打算开口了,被他一问了,又找不出旁的话来填上,只能问出来,“你,不怕吗。” 那么多人要追杀他。 许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裴安神色顿了一下,唇角微微轻扬,漆黑眸底露出一丝隐隐的妄自菲薄,语气却极为张扬,“该怕的人,不是我。” 王芸被他噎住。 分明很狂妄的一句话,可也不知为何,她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也对,自古以为‘奸臣’好像都尤其命长 王芸生怕自己说错话,彻底闭了嘴。 见她似乎没什么疑问了,裴安重新侧过身,陪着她烤干了一双鞋袜,才起身,“你先整理,我去外面等。” — 后半夜,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小,王芸穿好鞋袜出去,天空只依稀飘着零星细雨,扬起头,偶尔几粒沾在脸上,并不成事。 烤了这一阵火,身上开始发热,出来倒觉得凉爽,时辰太晚了,王芸也没耽搁,从童义手里接过了缰绳,翻身上马。 动作并不灵活,踩上脚踏,跨腿时没跨上,情急之下抓住马鞍才爬了上去,待坐上了马背,一张脸已因窘迫憋得一片绯红。 童义看得一脸呆愣,不敢相信她那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裴安目光也跟着闪了一下,脸色倒是平静,将备好的斗笠,从马下递给她,“童义送你到城门。” 王芸点头,接过斗笠戴在了头上,夹紧马肚子前,觉得这么不打招呼走,有些不太礼貌,虽说他很厉害,但还是客套了一句,“你小心点。”说完鬼使神差地又补道,“早些回来。” 声音隔了一层夜色,落入人耳中,格外轻柔,如一片薄薄的轻羽,不经意间,从心底挠过。 许是觉得这样的问候语,太过于陌生,也太稀罕,裴安抬起头,重新探向她。 朦胧夜色下,见到的便是一道急速冲出去的残影,后仰的半个身子几乎贴在了马背上。 裴安: — 没再下雨,比起来时,回去的路快了很多。 天蒙蒙亮,两人便赶到了城门口,童义看着她进了城门,才调转了马头。 王芸顺着街道,一刻都不敢停留,出来时,她凭着一股冲动,什么都来不及去想,如今回来,心头才开始发虚。 但她常年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前来,不过才消失一夜,应该不会被发现 怀着侥幸,王芸绕到了刑家的后门。 怕动静声太大,王芸没再跑了,慢慢地走在了巷子上。 她头上戴着斗笠,并没有注意前方,到了跟前,才见对面,她的院墙下,站着一人撑伞立在了那。 天空依旧飘着牛毛细雨。 那人似是早就知道她会从此经过,手里的伞往后一仰,露出了一张温润的面孔,眼底的担忧溢出了瞳孔。 刑风。 王芸一愣,不明白他怎么在这。 刑风看着马背上的人,打探了许久,才轻轻笑了一下,“确实会骑马。” 两人曾经隔着院子聊过这事,王芸吹嘘自己即便被关,也还会骑马,不会忘,等以后出来了,她骑给他看。 他笑着道,“好,我等你。” 第15章 第15章 第十五章 昨夜她出去时,他在隔壁听到了马蹄声。 先前裴安去王家提亲的消息,当日传得满城皆知,他自然听说,而朝中的动向,他也略知一二。 她去了哪里,他能猜到。 当初她深陷漫天谣言,却被自己悔婚,绝望之时,她凭着自己的本事谋前程,他没有任何资格去拦着。 但心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守在了这儿,等着她回来。 对面府上一夜没有熄灯,亮到了早上,必定已知道了她出府的消息。 这些年,王芸内心对王老夫人的惧怕,刑风一清二楚,自己不知该找个什么理由来等,便就当作他是来替她通风报信的吧。 此时虽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原本王芸还存了侥幸,听了此话,彻底没了。不过本也没抱多大希望,旁的还好,她骑的是王家二公子的马。 她能出去,便是在两者的权衡之下,才选择了这条路,是以,也想好了结果,大不了再禁足两月,将她关到成亲。 比起五年,两个月算不得什么。 “谢谢。”王芸对刑风道了谢,不管怎样,谢谢他来提前告诉她。 后面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她,她没心思再停留,对刑风点了一下头后,牵着马从他身旁走过,去了西角门。 昨夜一场暴雨,溅起来的泥水沾在裙摆上,此时已被染成了斑点痕迹。 刑风慢慢回头。 身边骏马衬得她身形愈发瘦弱娇小,晨风吹过,她裙摆翩翩,一截楚楚纤腰,盈盈一握,俨然一深闺女子。 然而此时朝暮下,那道孤寂的身影行在雨中,反倒升出了一股宁折不屈的坚韧。 三年前,当她爬上围墙,准备往下跳时,他便知道,她一点都不懦弱。 她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 他同她隔着一堵墙说了三年的话,曾不止一回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带着她去看外面的繁华。 终于熬到了这一天,两人统共却只见了三次。 第一次是她放出来的第一日,她高兴地跑来与他相见,他陪她立在小巷子里,看着她脸上的雀跃,笑着同她贺喜。 第二次,是他去建康,她来送他,走之前,他邀请她等他回来,去他院子里看梨花。 他知道她喜欢梨花,早早便种了满院子的梨树,今年枝头开得格外茂盛,可到底还是没有抵过一场风雨,已叶零花落。 如今,这是第三次。 消瘦的背影越行越远,犹如她此人,正在慢慢地走出他的人生,诗中之句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他答应过等她,对她说的那些话,他都记得,但没做到。 对不起,宁宁 刑风捏住手中伞柄,五指骨节欲要将其折断一般,心绞之际,脑海里再次闪过了母亲的泪脸,“你忘了怎么答应你爹的?你要逼死娘是不是” — 有刑风的通报在前,王芸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然而一进去,看到对面整齐地站了一排人时,心头还是跳了跳。 大伯和大伯母立在中间,边上是大公子、二公子,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来回打探。 王芸自知理亏,攥住马匹的僵硬,一声不吭。 大夫人死死地盯着她,语气极不客气,“我还就真没想过,将来能让我王家颜面扫地的人,会是咱们被关了五年的三姑娘。” “母亲”边上的二公子上前打了圆场,“人回来就行了,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说完,上前几步走到王芸身旁,关心地问道,“三妹妹,你还好不?路上阿俊有没有为难你?” ‘阿俊’是他给马儿取的名字。 不问自取,是她失礼在先,王芸对二公子抱歉地一笑,随后摇头,“没有。”挺温顺。 “倒没想到,你还会骑马” “你给我过来!”眼见二公子要和她聊了起来,大夫人气得脸色发青,吼了一声二公子后,再次看向王芸,脸色愈发阴沉,语气尖酸刻薄,“我知道,你如今许了个三品大官,身份了不起了,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可你一日没出王家的门,便还是我王家的姑娘,你可曾想过,我王家其他几个姑娘的处境,她们不嫁人了?她四妹妹就不许亲了?” 王芸无话可说,垂着头,态度诚恳,“伯母教训得是。” “笑话,外头缝个人都说我大房这些年欺负了你,我哪里敢教训你。”大夫人这几日受得气,终于有了地方发泄一般,“可我管不了,自有人管得了你。” 依她看,老夫人放出来干什么?那身上的血性,关个五六年,真能关干净了? 怕是关一辈子都难消。 她那娘,一家子就知道打打杀杀,他爹正是因为耳濡目染,最终才成了将军,害得他们大房跟着一并倒了血霉。 原本年前就已经通好了门路,大爷这回能进翰林院任职,可到了跟前,突然没了着落。 打听之后,才知道是翰林院那边卡住了,有人说王家根子不干净。 根子不干净的还有谁,不就是他二房。 这都多少回了,每回都是到了节骨眼上被拖累,起初她还以为,她旁的不行,至少还有一门刑家的亲事在。 刑风在翰林院当值,日日都能见到萧侯爷,趁机替大爷说两句好话,不就是举手之劳? 可人家刑家也嫌弃她根子不净。 为了留住刑家,她同刑夫人说好了,换成四姑娘。刑夫人也答应了,不介意换个人,只要两家能亲上加亲就行,可她才提了一句,便被老夫人几句话骂得狗血淋头。 但凡在临安城内有点名望的世家,暗里谁不知道,萧侯爷家的大娘子喜欢裴世子那副皮囊,为了他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市井里传来的那些她和裴安的谣言,压根儿就不足为惧,到时候等萧家和裴家订了亲,便会不攻而破,谁知裴安脑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发了癫,来了个以假成真,上门提亲。 说白了,裴家跟着萧侯爷那是强强联手,可离了侯府,以裴家的背景什么都不是。 单就一个‘奸臣’的名声,在朝中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献媚之人,终究不长久。 自己得罪萧侯爷不说,还带上了他们王家。这样的亲事,老夫人竟还同意了。 他们还奋斗什么,直接躺平等死得了。 原本昨夜那么好的机会,等裴安一死,他王家自然也就没了任何牵连,届时再去侯府走动一下,也就过去了。 可这死丫头好大的本事,竟敢偷偷跑出去送消息。 “当真是个扫把星,非要害死我们才罢休。”大夫人气急了,口误遮掩。 王芸跑了一夜,本就一身狼狈,此时脸色微微发白,立在雨底下,垂目一声不吭,大夫人一看,心里更窝火。 倒是显得她又在欺负她了。 “你少给我装可怜” “行了。”大爷一声打断,也懒得再看,同王芸撂下一句,“自己去你祖母跟前请罪。”转身便走了。 王芸脸色不太好,呼吸也越来越闷。 走上台阶时,脚步有些晃,二公子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三妹妹你别记在心上,我娘就那个德行,骂起我来,也没当人。” 王芸扯了一下嘴角,倒也是。 比起大公子的稳沉,二公子王敬之自小贪玩,挨过的打和骂不计其数,可屡教不改,依旧我行我素。 “还有”二公子突然靠近她耳边,悄声道,“那马不是我告密的,我也不知怎就被母亲知道了,这样,你以后要是想骑马,同我说一声,我给你牵出去” 王芸一愣,正要抬头,余光瞥见大夫人望这边看来,忙地让开,不敢再同二公子走得太近。 — 一行人,大夫人走在前,王芸跟在后,浩浩荡荡地赶去了老夫人院子。 到了门前,王芸才看到青玉和连颖,两人一左一右跪在了屋檐下,不敢抬头,王芸走到门槛处,没有半句辩解,笔直地跪了下来。 王老夫人昨夜被搅得半夜才睡,如今刚起来不久,坐在堂屋内的圆凳上等着消息,陈嬷嬷给她泡了一壶茶醒神,才抿了一口,便听到动静。 见人来了,缓缓地搁下茶盏,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了王芸身上。 众人都没说话,等着她发落。 王老夫人扫了一圈后,却是眼皮子一落,道,“回去自己思过。” 王芸没反应过来,大夫人也是一愣,之后回过神来,抬头错愕地看向王老夫人,“什么意思,母亲这就完了?” “不然呢?再关她十年八年,关到老死?”王老夫人淡淡地看向她。 “这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擅自出府一夜不归,家中还有其他姑娘呢,母亲素来严于管教,人人都服气” “那你说怎么罚?”王老夫人打断大夫人。 “母亲这话说得,我哪里有资格罚她,这是这丫头怕是还不知情况,当年要不是母亲下了狠心,将她母女俩关了起来,恐怕早就没了命,如今这才两个月呢,好了伤疤忘了疼,惹出一堆麻烦,这要是哪日被有心人记上,再拿出当年来说事,岂不是我王家又得遭一次难,再这么纵然下去,王家迟早得被她连累” 王老夫人平静地问她,“你的意思是,真要关一辈子?” 王芸脸色一白。 大夫人这回倒是没有半点忍让,“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为了王家,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大夫人这话欠妥。”一旁青玉终于没忍住,抬头看向大夫人,“奴婢虽没有读过书,但也知道,人不能太贪,一味只替自己着想。当年为何去战场的人是二爷,大夫人心里当真不知吗,是大爷不想去,故意将手里的□□砸在脚上,二爷也没说一句,主动去应征,当初二爷立功之时,给王家带来的荣耀,没见大夫人说半句,如今倒是一肚子的怨言。” 青玉继续道,“三岁大的小孩,尚且还知道想要什么得自己去争取,哪里有人会靠着自己府上的姑娘去铺路子的,若真到了这步,也不会长久,大夫人既然一心为王家想,可小姐也是王家人,您怎就没替她想想呢,莫非当真要让二房牺牲完了,去成全大房?” 话音一落,耳边死寂般地安静了下来。 王老夫人一句话没说,冷眼看着。 大夫人反应过来,人已经气得发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青玉头上,“你,你这个贱奴,满口胡言,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平日里倒是我疏于管教了,来人,今儿非要掌烂你的嘴不可” 王芸脑子里嗡嗡一阵响,胸口发闷,再不说话估计会憋死,“青玉所说之言,皆是我意,大伯母要掌嘴便掌我的嘴好了。” 什么都行,打她也好,骂她也好,但关她不行。 哪怕今儿要她命。 周围正因她这一句安静下来,外面突然进来了一位丫鬟,匆匆禀报道,“老夫人,国公府裴老夫人来了。” 第16章 第16章 第十六章 丫鬟禀报完,大夫人才从王芸刚才的那句话里回过神,一时也没注意去听谁来了,目光只不可置信地盯着王芸。 她什么意思? 换成往日王芸那副生怕惹祸的窝囊劲儿,被大夫人这般一瞪,指不定是认怂了,这会子却是梗着脖子,端正地跪在那,一言不发。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没那个本事收回来。 大夫人看着突然硬起来的王芸,脑子一炸,气得嘴角抽搐,“成,今儿终于说了句心里话了是吧,如今是要怨我大房,怨我和你大伯对不起你了?你也不看看这些年,谁在外面替你撑起来的,要不是咱们,就凭你爹,还有你那娘的家世” 还没说完,王老夫人手里的茶盏猛地往桌上一搁,脸色也冷了下来,看向大夫人,“还嫌不够丢人?” “我”大夫人转头又错愕地看向老夫人,还真成她的错了?瞬间一口气堵上来,憋得眼圈发红,“成,都是我们大房的不对,既如此,往后你如何,我们当也管不着。” 大夫人说完愤然甩了一下衣袖,转身离去,快要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问身后的丫鬟,“刚说谁来了?” 丫鬟埋着头答,“裴老夫人。” 大夫人一愣,裴老夫人? 这时候来,还能做甚。 当真是笑死人了,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倒是一个比一个演得还像,还情比金坚了,她倒是看他们怎么收场。 — 大夫人一走,王老夫人便同陈嬷嬷吩咐,“你去门口接人。” 说完抬目看了一眼跟前跪着的主仆三人,淡声道,“都回去吧。”一句也没问王芸昨夜去了哪儿,王芸也没傻到主动去招。 三人相互搀扶着从老夫人院子出来,个个脸如土灰,青玉和连颖跪久了腿发麻,走起路来瘸了一般,王芸则一身都是狼狈。 路上谁也没敢说话,等脚步一踏进院子,青玉转身就栓了门,立马换了一张脸,着急地问王芸,“怎么样主子,可遇到姑爷了?他还活着不?” 裴老夫人这会儿上门来,该不会‘报丧’两个字被青玉掐在脑海里,怎么也不敢想。 “活着。”王芸敷衍地应了一声,脑子里也正想着裴老夫人怎么这时候来了,换作平日这个时辰,自己怕是还没起来,她老人家得起多早。 青玉长松了一口气,继续问,“然后呢,小姐是在哪儿见到的姑爷,渡口当真涨水了?姑爷有没有感激你”显然不满足她回答的‘活着’二字。 王芸只得从头说起,一通讲完,也已沐浴好,换了一身衣裳。 青玉和连颖一面伺候她梳头,一面听得目瞪口呆,尤其听她说起,砸了一人,两人只觉得脊背发凉,青玉不由感慨道,“小姐这一趟舍命救夫,真不容易。” 里外都刺激。 接着便同王芸禀报了府上的事,“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您走后不久,大夫人便来了院子,死活要见您,还去马厩找来了张叔,当场便将咱几个帮凶带到了老夫人院子里,一个晚上,要不是陈嬷嬷有意相饶,给奴婢和连颖送了块蒲团出来,恐怕早跪死在门前了” 连颖埋头,嘀咕了一句,“还能有谁,四姑娘呗。” 先前为了刑家,四姑娘怨上了小姐,昨日小姐刚走,她便派了底下的丫鬟过来给小姐赔罪。 早不来晚不来,选在那时候过来,且回去没多久大夫人就来了院子,不是她告密的,还能有谁。 横竖青玉和连颖如今是记恨上了四娘子。 王芸听出来了,怕她们再惹事,提前警告,“别给我惹事,祖母还不知道如何处置我,要真被关进院子了,你们还得陪我熬,一辈子都找不着郎君,关成老太婆。” 四娘子不是大夫人亲生,而是大夫人怀二姑娘时怕大爷出去找人,索性将自己的陪嫁丫鬟给了他,后来丫鬟生下了四姑娘和五少爷,才被提起来做了姨娘。 隔了一层肚皮便是庶出,四娘子身份比起嫡出的两个姑娘矮了一截,许亲本身就艰难,知道了她今夜出府,定是担心自己的将来受到牵连,才去了大夫人跟前告密。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打算,站在四娘子的立场上,就算真是她告密,也没有错。 出去的人是她,这事上,她怨不着谁。 青玉没被她吓道,“小姐就放心吧,这一趟冒死相救,姑爷不感动都难,今日裴老夫人上门,定也是姑爷知道小姐为难,特意央了过来解围的,不会有事。” 王芸心里也正隐隐如此做想,突然被青玉挑明,也不知怎的,脑子里一下回忆起了那张脸,竟觉得面上一烫。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见,应该也算不上是陌生人了。 王芸昨儿一宿没睡,又受了几回惊吓,没说上几句话眼皮子便开始打架,又放不下心,歪在了屋里的软榻上,边打盹儿,边等着消息。 老夫人那头,已留了裴老夫人吃午饭。 两人年轻时曾打过交道,谁也没料到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亲家,如今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一见到旧人,格外亲热。 各自先问了近况后,裴老夫人也没说前来的目的,两人从当下聊到了几十年前,沉香缭绕的卷帘内,时不时传出几道笑声。 快了饭点了,裴老夫人才先提起,“年轻那会儿,个个都道你王夫人聪慧,倒还没怎么瞧出来,如今过了几十年再看,才知道你的厉害之处,什么东西都比不过一个家族的安宁,你比我好,眼睛看得广,想得开,好歹保了命脉。不像我” 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平庸,到头来,一个都不剩。 裴老夫人哽了一下,没往下说。 世道艰难,哪个家里又能真正的太平,当初的几个大家族,好的还能留个血脉,不好的连个血脉都没。 自己也没了一个儿子,王老夫人不知该如何去宽慰。 裴老夫人自己倒是很快平复过来,笑了笑,凑近王老夫人耳边,低声道,“我虽没夫人的头脑,可就算是再糊涂,也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上两回。” 这话可谓是冒死表了诚心。 手里的鸡蛋不放进同一个篮子里,是她王老夫人这几十年来保家的手段。 如今他裴家愿意当这其中一个篮子。且还是个天赐的篮子,两家除了彼此,还能上哪里去找这样的良缘。 都是过来人,王老夫人岂能听不明白,眼中眸色微滞,随后笑了笑,“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姐姐,咱就不操多余的心了。” 从来府上到离开,裴老夫人一句都没提到裴安和王芸,但彼此心里都清楚,今儿她上门的目的。 裴家是真心要同他王家结亲。来这一趟,是怕她们为难了芸娘,如此,昨夜芸娘必定是已见过了裴安。 王老夫人亲自送裴老夫人上了马车,返回来后,便同陈嬷嬷道,“将宫中的贴子给芸娘送过去。” 裴家过来订亲的当日,宫里的明阳公主便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明儿要办一场蹴鞠,邀请三娘子进宫,王老夫人压着一直没给。 帖子明摆是冲着裴安的面子给的,王老夫人原本还探探裴家的态度,如今也不必了。 陈嬷嬷担忧地道,“大夫人那,怕是不会收场”要是知道三娘子不仅没罚,还要进宫,大夫人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 “她要闹就闹。”今儿见了裴老夫人,再回头想想,王家这些年,还真离不得她这个草包。 陈嬷嬷还是不放心,“三娘子关了这些年,这头一回进宫” “就她昨夜那一趟,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她想要什么,怕是清楚得很。 — 童义返回到渡口时,已过了正午。 掀开帘子进去后,见裴安正躺在硬塌上睡觉,童义没敢打扰,刚转过身,裴安自己睁开了眼睛,出声问道,“送到了?” 童义一愣,回过头禀报道,“送到了,奴才看着三娘子进的城门,也托人给老夫人送了信。” “嗯。”裴安应了一声,疲倦之色犹在,继续闭眼,“下去歇着吧。” 昨日一夜没睡,又跑了这半日,童义确实有些犯困,回到营帐倒头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擦黑。 听到耳边一阵吵闹声,赶紧起来去了裴安的营帐内。 林让带着御史台的人沿江寻了一天,刚回来。 人还真就寻到了。 卫铭还活着,但秦阁老已经面目全非,泡了一天,整个人肿成了两圈,脸也看不出来模样,被石头撞得没了形状。 能确定,人是死得透透的了,林让心中愧疚难当,“裴大人” 裴安面上没什么波动。 让人先将尸首抬下去,再看着一身疲惫的林让,和气地道,“不着急赶路,林大人先带人下去整顿,大伙儿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回宫。” 第17章 第17章 第十七章 裴安这一趟,本是奉旨送秦阁老下岭南,如今秦阁老死了,自然也没必要再前行。 当夜休顿好,翌日一早,一行人拉着秦阁老发胀的尸首,从渡口原路返回,赶在辰时之前进了临安。 裴安并没有着急进宫,先回了一趟国公府,洗漱沐浴完,换上一身干净的官服后,才入宫请罪。 皇上今日不在勤政殿,去了养心殿。 裴安得知又移到了养心殿,门前的公公进去通传,裴安立在廊下候着,初阳正好落在他脸上,如同镶了一道金边儿似得,阳光又帅气。 怎么瞧,都像个干干净净的正派少年郎。 下了半月的雨,今日好不容易放晴,皇上心情不错,早朝结束后,便留了几位臣子到他的养心殿,一道尝尝新进的美酒。 翰林院萧侯爷,兵部尚书范玄也在。 一堆人正聊得尽兴,王恩进来凑到皇上耳边禀报,“陛下,裴大人求见。” 皇上转头看着他,眉目一皱,“谁?朕没听清。” 王恩当下退后两步,躬身再一次禀报道,“陛下,御史台裴大人求见。” 这回屋内几人都听清了,一时脸色各异。 “他不是去送秦阁老了吗,怎么回来了?”皇上一脸错愕问出了一众人的疑问,呆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赶紧同王恩道,“快,快宣!” 屋内的人都屏住一口气,安静地等着人。 转瞬的功夫,裴安入内,不待皇上盘问先自行请罪,“臣有辱使命,昨夜横渡东江之时,秦阁老不慎跌入江河,还请陛下降罪。” 此话一出,在座几人均是一脸震惊,范玄当场站了起来,失态地质问他,“那如今人呢?” 皇上似乎也很着急,并没去追究他是不是越礼了,目光只看向裴安,等着他回答。 片刻后,裴安道,“死了。” 几道抽气声传来,接着便是范玄一屁股摊在了位置上,满脸悲恸。 皇上瞥了他一眼,面上也是一副沉痛,缓了好一阵,才问道,“好端端的,怎,怎么就跌到江里去了?” 裴安无一句辩解,以头点地,“是臣失职,保护不周,请陛下治罪。” 话音刚落,边上的范玄突然讽刺地笑了一声,痛斥道,“裴大人好大的本事啊,这番赶尽杀绝,也不怕遭了天谴。” 这话明摆着是说他裴安故意为之。 裴安也没着急,缓缓直起身,侧目看向范玄,“卑职记得没错的话,范大人乃是秦阁老生平最得意的门生,既然心中如此敬重,怎么在出城时,不见范大人前来相送?如今人死了,哭几声,胡乱扳咬几句,便能表衷心了?还是范大人觉得这样心里会好受些,亦或是,范大人怕背后替你撑腰的人倒了,这往后的路更加艰难了?” 裴安的声音不徐不疾,一招反击,来得措不及防。 范玄愣愣地看着他,只觉血气不断倒流。 自古奸臣,没有一个不要脸的,如今他总算是见识到了。 裴安倒是平静地回过头,面朝着皇上,等着被治罪。 范玄哪里还能淡定,跪下额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含着血泪道,“陛下,臣对陛下的衷心日月可鉴,秦阁老一生德音孔昭,君子是则是效,晚年不保被人污蔑不说,如今竟还尸骨无存” “尸首倒是捞起来了。”裴安没忍住,转头打断了他的话,“范大人待会儿可以去瞧瞧。” 范玄看着他张扬的脸色,气血猛然翻涌。 “好了好了,都是替朕分忧的朝中重臣,你们要是起了内讧,朕这江山还要不要治理了。”皇上对这方面的调解,已经驾轻就熟,“秦阁老之死,朕也悲痛,人死不能复生,这都是朕命里该遭的劫,朕旁的不盼,只盼在座的各位卿,安康平安,能替朕多分担才是。” 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太大的深意,谁也不敢吭声了,齐齐地趴在了地上。 皇上也没拦着。 沉默了一阵,才看向裴安,问责道,“这渡口的水能有多深,即便跌下去救起来不就得了?如此大意,确实是裴大人办事不力,朕也不能不罚。” 裴安磕头领罚。 皇上思忖了一阵,才斟酌出来,“传旨下去,裴安失职,扣去一年俸禄,自行思过,另外厚葬秦阁老。” — 裴安统共进去了一刻,便退了出来,里面的宴席继续。 脚步这方下了台阶,身后便传来了动静,裴安回头,见范大人提前离了席,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向他瞪来时,恨不得千刀万剐。 裴安毫不介意,扬唇冲他一笑,“范大人怎么不继续?” 比起刚才的激动,范玄已经平静了很多,步伐踉跄,只抬眼看向他,厌恶地道,“裴大人有本事,就一辈子做一条敷衍趋势的走狗,否则,自古奸臣贼子无一好下场。” 说完,范玄便拂开边上小厮的搀扶,东倒西歪地下了台阶。 裴安唇角扬起的一道笑意,缓缓落下,脸侧照来的一道强光,刺了一下眼睛,眸子有些发痛,裴安转过头,走去了边上的长廊。 刚出养心殿走到转角,侧面一排漆红抱柱后,走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一位贵气公子爷眼睛一亮,出声道,“哟,裴大人?” 裴安闻言顿步转身。 瑞安王府的小郡王,赵炎。 两人儿时便相识,国公府倒下后,裴安身边的人散得散,走的走,唯有赵炎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不放。 裴安继续往前。 “你怎么这会儿才来。”赵炎压根儿没介意他的脸色,从对面快步迎上来,到了跟前眉飞色舞,“所有人都到场了,我都来晚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晚。” 赵炎的生母只是个奴婢出身,自从生下来,整个瑞安王府都对他不闻不问,几乎成了放养的状态。 而他这些年也不负众望,成为了人人口中的蠢材,吃喝玩乐什么都行,唯有读书,一窍不通。 裴安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没空奉陪,“臣还有事要忙,就不陪郡王了。” “裴大人怎么可能不去呢?今儿公主办了一场蹴鞠,连三娘子都来了,正在南宫场上子坐着呢,你不知道?” 裴安神色一顿,目光缓缓移向跟前这张明显想看热闹的脸。 赵炎也不怕他瞧出来,笑容晕开,脸侧笑出了两个酒窝,又贼又奸,“萧娘子也在。” 裴安: — 明阳公主正坐在梳妆台前,身边的宫娥匆匆进来禀报道,“殿下,人已经到了。” 明阳选了一根钗子递给了身后梳头的宫娥,挑声问,“都来了?” “三娘子,萧娘子都来了,奴婢照着殿下的吩咐,将两人的座位安排到了一块儿。” 明阳脸上的笑容一深,“挺好的。” 早听人说,裴世子和王家三娘子的流言传出来后,萧娘子就没一日快活,还曾上门找过裴世子讨要说法,最后哭着跑了出来,在得知裴世子去了王家提亲后,更是砸了几套茶具,囔囔着不活了,食都没进。 这就不活了,她也太脆弱了些。 明阳公主一脸鄙夷,往日不是一口一个状元郎,长得好又有才,说得彷佛这世上就她喜欢的男人最厉害。 行啊,既然如此优秀,她就偏让她得不到。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第18章 第18章 第十八章 插好了珠钗,明阳起身又问,“裴大人出来了吗。” 宫娥点头,“刚从养心殿出来,被郡王截住,正往场子上赶。” 明阳一笑,颇为满意,“走,咱去看热闹。” — 王芸被关了五年,放出来时,连王家的下人都认不全,更别说宫里的人。 她从未见过明阳公主,昨儿接到帖子后,虽也紧张过,但比起关她紧闭,让她进宫,明显是给了她便宜。 再想起听来的宫中繁华景象,金砖绿瓦,紫柱金梁,雕梁画栋,白玉为阶,十里甬道更是直通上天,内心还有些兴奋期盼,可如今到了地方,身边围着一堆不认识的世家娘子,尽管她以笑示人,面上一团和气,在席位上坐了足足一刻,还是一个也没搭上话,心头便只余了忐忑。 尤其是坐她对面的姑娘,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脸上,她迎上去几回,瞧见的都是冷眼。 彷佛自己欠了她银子未还,恨透了她。 王芸一头懵,将十一岁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拉出来重新捋了一遍,确实对跟前的姑娘,没有半点印象。 她虽不善言语,在对方瞪了她好几个来回之后,终于还是打算问个明白,她说话自来不会拐弯,“姑娘,是我哪里冒犯了?” 她态度谦卑问得礼貌,可此言一出,那娘子的脸色更难看。 王芸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对方却转而又对她一笑,“三娘子当真不认识我?” 王芸如实地摇头,“不知姑娘贵姓?”说完先自个儿介绍,“我姓王,单名一个芸字。” 姑娘“哦”了一声,笑着道,“我姓李,李尚书家的。” 终于听她报了名儿,王芸不疑有他,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主动同她打了招呼,“李娘子好。” 话音刚落,周围的姑娘们低头的低头,捂嘴的捂嘴,明显是在憋笑。 王芸不明所以。 对面姑娘的眼里倒是满意地划过一丝嘲讽,接着又指了自己边上坐着的一位娘子替她介绍道,“她是萧侯爷家的萧娘子。” 王芸目光望过去,和气地道,“见过萧娘子。” 这回耳边的笑声更大,而被她问好的‘萧娘子’抬起头,面色露出一丝尴尬,自个儿纠正道,“三娘子,我姓魏。” 如此,即便是个傻子也明白了,跟前的姑娘是在耍她。 王芸伸手拉了一把旁边欲要怼人的青玉,在院子里关的时日太久,她不认识人正常,对方也并未自我介绍,她叫错了,并不丢人。 没什么好生气的。 火没点起来,对面的姑娘似乎极为不甘心,看了一眼泡着的一盏蜜饯菊花茶,突然取了旁边果盘里的一粒葡萄,“噗通”往茶盏里一扔,对面的王芸没有防备,茶水溅起来,身上、脸上无一幸免。 “姑娘,你也太欺负人了!”青玉眼睛一瞪,忙取出绢帕,替王芸擦了身上的茶渍。 对面的姑娘,没有半分歉意,语气阴阳怪气,“倒是奇了怪了,早前听说三娘子被关在府上禁了足,连门都不能出,我还信以为真,可是后来又听说三娘子屡次徘徊茶楼,抛头露面,引得无数公子爷前去观望,更是不顾名节同人私会,也不知道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终是勾上了裴家世子爷,我便又不信了,如今一看,怎的三娘子又不一样了?” 这一番话,算是彻底地撕破了脸皮。 王芸愕然抬头。 她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萧莺也不同她兜圈子了,这段日子所受的气,她今儿非得要讨回来,抬头质问道,“三娘子勾搭人时,莫非不知裴安他有婚约?” 困在王芸脑子里疑问,豁然开阔,终于明白了,她怎的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是没惹人家,可人家喜欢上了她的未婚夫。 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就凭裴安那张招蜂引蝶的脸,不可能没有一两笔风流债。 在这事上,她觉得很正常,她自己也有。 “姑娘应该是误会了。”茶渍沾在脸上,还有些温度,王芸很怕惹事,遇事也喜欢息事宁人,可能是昨儿怼了大夫人之后,反骨一旦打开就收不回来,抬头看向萧莺,竟也没忍住,“婚约讲究三媒六聘,倘若姑娘真同裴安有婚约,必定所有人都知道,裴安乃朝中臣子,不可能一媒许两家,姑娘所说的婚约,要么只是一桩口头婚约,要么便是姑娘的一厢情愿,姑娘今日在这儿为难我也没用,是裴安不喜欢你,与我有何干系?退一步讲,他心里若当真有你,又怎会再来同我提亲。” 就如同她和刑风一样。 她再纠缠,人家也不会娶她啊。 还有,“如姑娘所知,我已是裴安的未婚妻了,我与裴安互生爱慕,情投意合,相约茶楼,有何不妥?你说的抛头露面就更不合理了,今日殿下办了蹴鞠,姑娘不也是露着脸来的?” 王芸一口气说完,看着萧莺聚变的脸色,眼睛似乎都气得乏了红,知趣不能再留,走之前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自小母亲就教导我,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得将‘礼’字当前,今日我虽不认识你们,但与各位娘子相处之时,一言一行自认为没有半点失礼,不觉得丢人。” 说完王芸起身走向席位后方,掀起竹帘,钻了出去,人生地不熟,她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只沿着跟前的鹅暖石小径往前。 风一吹,凉意袭上脸,才觉得自己心口跳得有些快。 头一回怼人,当时一通子说完,似乎觉得自己占理,事后心口又堵得慌,懊恼自己不会为人处事,更为心头冒出来的那股孤寂而慌乱。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关在院子里的那段日子,觉得自个儿已被世人彻底地抛弃在外 “小姐,咱们回去吧。”青玉跟在她身后,知道她心里难受,这宫里的人没一个是好的,早知道就不来了。 公主邀请,如今人还没到,她断不能先行离开。 “来都来了,不瞧完,岂不是更亏。”王芸怕自己迷路,也不敢乱走,选了场子上一个偏角的位置,坐了下来。 既没离开场子,又能避开人群。 蹴鞠场子上,不少人在热身,王芸看了一会儿,心绪慢慢地被牵引,正入神,察觉身旁有人走来,还以为是青玉,道她终于想明白了,屁股往边上挪了挪,替她腾出了一片位置,身旁的影子落下来,却比她想象的要高大许多,且颜色也不对,是绯色。 王芸一愣转过头,脸上还带着一团错愕,桃花眼里擒着的一汪水汽,也没来得及消下去,泫然欲滴,我见犹怜。 裴安坐下来后,就那么偏着头看她,目光不避讳,也没说话。 今日天晴,光线也好,他身上的绯色官服比起前夜见到的鲜艳耀眼许多,眉眼间因那一缕阳光,格外明朗。 即有翩翩少年郎的风流之态,又有侯王将相傲视四方的魄力和贵气。 就他这条件,完全能做一个良臣。 这般一想,王芸猛然回过神,眸底不由浮出了几分惊喜,“你回来了?” 她以为他还要等着渡河呢。 猝不及防的反应,倒是让裴安的神色有了半刻的呆滞。 以萧莺的脾气,他知道两人今日相遇,她肯定落不到好。他不爱管闲事,但这层因果皆因他而起,怎么也得他来收场,因才跟着赵炎过来了一趟。 几人闹起来时,他被赵炎偷偷拉进了隔壁,什么都听到了。 他跟过来,原本是等着她来质问,订亲后对方突然蹦出来一道婚约,换做谁也不会淡定,严重些,她会以此悔婚,再不济,骂上自己两句,哭一场。 这些一贯都是女人擅长的伎俩。 他做足了准备,给她撒气的地儿,她却回了他这么一张惊喜的面孔,不知怎的裴安突然想起了那夜,她骑在马背上,对他说的那句,“早些回来。” 倒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两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竟然真会因为一桩婚约捆绑在一起。 “嗯。”裴安应了一声,视线并没有挪开,反而是愈发认真地看向她微红的眼睛,再一次给了她机会同自己讨伐,主动问道,“怎么了?” 谁没有个过去,她也有。 受伤的人也并非是她,适才那姑娘不准这会儿还在哭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不介意先做个示范,只要他不主动说,她就当没这回事。 两人虽已见过两回,不再算陌生,但还是有些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当下摇头撇开视线,仓促地道,“今日殿下办了蹴鞠,邀我前来,还没开始呢,裴公子何时回来的?也收到了帖子?” 她连问了他两个问题,侧着脸不看他,目光盯着底下的蹴鞠场子,半边脸颊,映在阳光里,慢慢地染上了一层艳粉。 他眉梢轻轻扬了一下,偏向她的身子正了回来,转开视线,同她一道往底下场子里内看去,答了她,“刚回来。” 答完又问,“喜欢看蹴鞠?” 王芸点头,“嗯。” “会玩吗?” 南国十来年前就兴起了蹴鞠,无论男女都喜欢,被关在院子里那几年,烦闷之时,她也同母亲,青玉连颖一起玩过,但只是颠一下球,并没有正儿八经地比拼过。 她不知他所说的会玩,是指什么样的程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玩吗。”裴安瞧见她脸上的犹豫,换了一种问法。 宫里的场子办得漂亮,今日又是男女混合赛,适才瞧着底下姑娘们脸上洋溢出来的笑意时,她心中早就生了羡慕。 想自然是想的,但才经历了那么一遭,暂时不想去讨好人,正欲摇头,裴安先道,“这身官服不便,你等我一会儿。” 王芸没明白他那话什么意思,愣眼看着他起身。 谁知起来后,裴安又不动了,顿了两息突然转过身,眸眼如星近距离盯着她面上的疑惑,想的却是刚才她被人为难的一幕。 再硬的柿子,终究也只是个柿子,丢在这儿,指不定又被人给踩了。 斟酌了一番,裴安弯下身去牵她的手,骨节修长的五指轻轻扣在她的手腕上,“算了,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第19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上回在渡口,他抱她,事出有因,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便也选择了忽略,如今他这般明着过来牵她手,微凉的掌心贴在她暖和的手腕上,脉搏突突跳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触碰,王芸无法做到不去在意,脸颊陡然飘出两抹红晕,脚步木讷地跟上前,被他牵住的那只手则一直僵着,潜意识想去挣脱,毕竟从小到大没被哪个男人牵过。 除了刑风之外。 可又迟迟没有动作,他是她三媒六聘正式订了亲的未婚夫,牵她,比刑风还要理所当然。 最终王芸选择了不动,由他牵着往前,上了她适才过来的那条鹅卵石小径,原路返回。 原本裴安也是无所谓地随手一牵,想让她跟上自己,可手掌碰到她皮肤的瞬间,突然无法忽视手心传来的触感。 如同握住了一块上好的绸缎,很滑很细腻,可细细琢磨又不像是绸缎,有温度,还挺软。 倒更像是棉花了。 奇怪了。 裴安眉眼往上挑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生出来的荒唐思绪,将其归根于到底是男女有别,和他捏过的所有手腕,都不同。 走出席位后,裴安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她。 掌心的温度遽然一失,裴安下意识握了握拳,这边刚抬起头,便见赵炎立在小径前,见他出来了,走也不是,躲也不是,脚步尴尬地转了一圈后,最终还是厚着脸皮迎了上来。 刚才两个女人之间的硝烟,赵炎亲眼见过,此时见裴安领着人出来,想必是已经哄好了。 赵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热情地招呼,“裴大人,可让我好找。”说完目光一瞟,好奇地探向他身边的王芸。 适才隔了一层竹帘,他没瞧清,现在近距离一瞧,只一眼整个人都愣在了那。 先前他一直不明白裴安为啥要放弃了萧家那颗大树,非得娶一个出身一般的姑娘,且他认为那萧娘子容貌也不差,如今终于明白了。 不是他裴安不贪美色,而是以往的美色都不够这次来得诱惑。 这要是换他,他也会见异思迁。 但再好看也是自己好友的媳妇儿,他不敢盯着瞧,很快醒过神,主动打了招呼,“三娘子。” 王芸被裴安松开手后,脚步不觉慢了一步,此时站在他的侧后方。 有过刚才被戏耍的经历,见到不认识的,莫名有些紧张,礼貌地点了一个头,并没打算开口,身前裴安却突然侧过头来,低声道,“瑞安王府,小郡王。” 王芸愣了一下,行礼道,“见过郡王。” “三娘子不必见外,”赵炎摆了一下手,笑着道,“我和裴安自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你不必在” “什么事。”裴安往前跨了一步,打断他。 赵炎及时收口,说起了正事,“明阳已经过来了,听说邀请了不少世家公子爷,多少人正等着组局呢,裴大人真不下去玩玩?” 自打他开始决心科考,他同他玩的次数便越来越少,高中后又去了什么建康,索性不见了人,算起来,这都多少年没一块儿玩过蹴鞠。 今日难得有个机会。 “玩一会儿,也耽搁不了你多久时辰,你要是不放心,三娘子我让人来看着,保准不会” “你去记名,我换身衣裳。”裴安这回倒是应得非常爽快。 赵炎面上一喜,立马点头,“行。”正要转身,裴安又道,“三娘子也去。” 赵炎一愣。 今儿是明阳办的蹴鞠,邀请了不少姑娘前来,确实可以男女搭配,但赵炎不确定他是不是真要这么做。 他走了是不知道,那萧家娘子这会子还在哭呢。 旧人哭,新人笑,按理说很正常,可偏生他这旧人不简单啊,要是发疯,火势一缭烧起来,他不敢保证他裴安能招架得住。 王芸同样神色一愣,没料到他拉她出来,是要将她往场子上带,太突然,她,她可能不行,“我” “报上。”裴安出声,掐断了她的话,又同赵炎重复了一回。 “好。”赵炎心底涌出了一股五体投地的佩服。不愧是他裴安,闹起自己的热闹,都不嫌事大。 得了他的话,赵炎转身跟着小厮疾步往场子上赶。 人走了,王芸才慌起来,怎么办。她今儿的衣裙倒算方便,大不了等会儿将袖口绑起来鞋子也挺合适,跑起来不会磨脚。 可还是不行,她紧张 “裴公子。”王芸抬头,要不他换个人吧。 “先前见你看得入神,应是喜欢,既然喜欢,便放心去玩,有何好顾及的?”裴安同她说着话,脚步却在缓缓往前,“来都来了,不就是为了蹴鞠。” 她倒也想。 王芸提步跟上他,依旧不安,“我拖了你后腿怎么办。” “拖不了。” “啊?” “有我在,拖不了。”就算是个草包,他也能赢。 三言两语之间,王芸再一次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狂妄,目光不由往他身上探去,瞧见了只是一片后脑勺。今日他戴了官帽,发丝一丝不落地被拢进了帽子内,白色里衣的领子没能完全挡住他颈脖,露了一截出来,和他面上的肤色竟没甚差别。 难怪不喜欢那位姑娘。 论肤色,那位姑娘还真比不得上他,五官,好像也比不上 没事她去将他同一个姑娘比作甚? 王芸晃了一下脑袋,一个机灵回过神来,撇开目光,不敢再往他身上看。 两人一前一后,从场子内一路又走到了门口。 刚才进来时,赵炎嫌弃有人跟着玩不尽兴,将自己的几个随从打发掉,也将童义留在了外面,让他守在了门口,别来干扰他主子。 童义立在门口等了半炷香,见主子带着三娘子走了出来,本以为是要回府,谁知裴安上了马车后,只换了一身衣裳又下来了。 裴安每回进宫,童义都会在马车上多备几身衣裳,怕醉酒,落雨,可今日天晴,他也没醉酒,衣裳没污,“主子这是” “蹴鞠。” 童义一愣,这几年他除了打打杀杀,余下时间要么在弹劾别人,要么就是在弹劾别人的路上,他哪里有空玩这些。 童义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王芸,压低了声音道,“主子,球场不比官场。” 一旦玩起蹴鞠,腿脚可不长眼,要是有人伙同起来,成心要报复他,他岂不是吃亏。 这回他空降到御史台,成为掌控朝中臣子命运的一把手,这几日送到府上宴请他的帖子堆成了箩筐,今早回来,他可是一个都没见,原封不动地让人退了回去,这俗话说的话,不为己用,留着就是祸害。 更不用他昔日得罪的那些官员,就拿这回他上王家提亲,可是活生生地得罪了萧侯爷。 还有,秦阁老已死的消息,这会子估计已传了出来,忠孝于秦阁老的人,一般都是些死脑筋,要名不要命。 说得明白点,今儿场子里面,想要他裴安命的人,十个占九个,人家正愁着找不到机会呢,他倒是自个儿往上凑。 裴安换了一身箭袖云水蓝劲装,绑好了袖子上的系带,才转头看童义,脸色平静,“你见我怕过谁?” 童义: 那倒是,如今除了陛下,似乎只有人家怕他的。 “你都知道,陛下不知?”裴安缓声道,“若你是当今陛下,你是喜欢一个四处结怨,恨不得人人得以诛之的臣子,还是喜欢找不出来半点错处,被世人敬仰的臣子?” 童义一愣,懂了。 “今儿谁凑上来,只能算他倒霉。”日头升在了当空,光线灼人眼,可此时那双眸子如同浸了冰雪,瞧不见半点阳光。 — 那头赵炎找上明阳,替裴安和王芸记上名儿,不到半炷香,消息便传遍了场子。 萧莺出发前便打算好了,今日必定要给王芸颜色瞧,可到头来,自己反被臊了一顿,恼羞成怒,砸了桌上的东西不说,又哭又闹。 一直到明阳来了,才消停。 明阳很看不惯她这副动不动就砸物件儿的德行,东西惹她了?砸了就不用银子买了? 也不知道,萧鹤是怎么教养的。 来的路上,明阳早就听人绘声绘色地讲了,王家三娘子是如何怼她的,心头无比舒畅,也不嫌添乱,怂恿道,“萧娘子要是不服就去把面子捡回来啊,你不是会蹴鞠吗,莫非还比不过一个被关了五年的人。” 这话成功激起了萧娘子的报复之心,当下让人去场子里找萧家大公子。 自从知道萧家被裴安打了脸后,萧家大公子对裴安已是恨之入骨,两兄妹一排即合,赶在裴安和王芸之后,率先报了名。 有人开了先例,后面的人纷纷涌入。 名单交到了明阳手里,明阳看也没看,拿起笔勾掉了最后一对儿,将自己和刑风的名字添上,递给了边上的掌事太监,“就这样公布下去,半炷香后,比赛正式开始。” 太监一走,明阳转头便吩咐身后的宫娥,“去叫刑大人过来。” — 名单公布出来,赵炎只瞧了一遍,便觉得八成要出事。 旧舅子旧情人一道上场,王家三娘子不吃亏才怪,当下拿着单子急急忙忙地去寻人。 裴安和王芸已经到了场子口上,王芸正忙着绑袖口,袖子太宽,得卷起来。 可没个东西固定,即便卷起来,不到片刻,稍微一动也会掉下来,如此三番两次,裴安实在瞧不下去,解开了袖口上的绑带,拿短刀割成了两截,走到她跟前,直接道,“抬手。” 眼见快到时辰,场子内已经沸腾了起来,王芸心头的紧张突然没了,反倒生了几分期待,极为配合,宽大的袖面高高抬起来,挡了裴安大半张脸。 不巧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王芸怕自己挡了路,脚步往边上让了两步,如此,裴安微垂的一张脸几乎完全挡在了水袖后。 后面的人渐渐靠近,经过身旁时,王芸无意识瞟了一眼,却冷不防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神色顿时一愣。 刑风?他也来了。 第20章 第20章 第二十章 刑风不知道王芸今日也进了宫,收到明阳的帖子后,原本没打算来凑热闹,早上被邢夫人一吵,实在心烦,才上了马车。 进宫后也没去场子,择了一处偏僻的地儿想躲清净,谁知还是被明阳找到,请了过来。 突然看到那道身影时,刑风猛然一愣,紧接着一颗心往下沉。 她不比旁的姑娘,至今唯一去过的便是临安瓦市,宫中形势复杂,明阳既然办蹴鞠,必然会请萧家的人。 萧娘子、明阳,无论是哪个对她发难,她都不是对手。 心下一慌,刑风疾走了两步,正要上前,却及时见到了站在她旁边的裴安,神色再一次愣住。 他怎么回来了?秦阁老呢? 脑子里突然涌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刑风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脚步却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跟前,亲眼见着裴安捏住她衣袖,两人倚靠在一块儿,一个风姿飒爽,一个婀娜聘婷,竟无比般配。 眸子如同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痛又涩。 曾经以为只有自己能做的事,如今被替换了去,即便已经有了心里准备,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坠。 有裴安在,轮不到他再担心。 且人多眼杂,他不宜同她相认,本想装作看不见,直接走过去,王芸却突然转过了头,刑风目光来不及收回,仓促之间冲她一笑,脱口嘱咐了一句,“小心。” 王芸点头,没出声。 若是在外面遇上,她定会同他打招呼,但此时,彼此身份摆在了这,她得避嫌。 南国近几年最受欢迎的消遣娱乐便是蹴鞠,今日观席台后,来来往往都是人,说话的声音也多。 裴安被她袖口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对面,听到声音也并没在意,替她绑好了一只袖口,测过身才无意间瞧见了刚走过去的一道人影。 是刑风吧。 裴安眉目微蹙,目光挪回来,往她脸上看去。 绑好了一只,不待他再说,王芸已主动提起了另一只胳膊,宽大的水袖递到他跟前,眸子里除了感激之意,无半点杂质,“麻烦裴公子了。” 默了两息,裴安伸手。 刚整理好,赵炎便找了过来,手里拿着名册,本想让两人再商量商量,要不三娘子还是别去了,换个人。 话还没说出来,抬头见人家衣袖都绑好了,顿时没了声儿,只默默地将名册交给了裴安,安慰道,“你放心,我必全力以赴。” — 蹴鞠分为两方,每一方十二人,男女各占一半。 所有报上名的人男女,派一人抽签,蓝绯两种颜色,同色为一方,反之则为对立。 当然也可自愿选择。 最后出来的组合,绯色队:裴安王芸,刑风,明阳,赵炎 萧大公子、萧莺是蓝队。 分布很合理。 场上的人,除了为难过她的萧家娘子,刑风之外,王芸一个都不认识,怕待会儿传错球,认真辨认着每张面孔。 裴安立在她旁边,同样也在看。 范家的范三公子,礼部李尚书家的大公子,几个占秦阁老一派的都到齐了。另外视他为眼中钉的萧家,刘家,也已就位。 果然,该来的都来了。 裴安最初的本意,是想让王芸下场玩玩,到了这会,意义又不相同了。 倒也好,顺便办了差。 铜锣声一敲,裴安提步往场子里走,微微偏头,低声同边上的王芸交代,“安全为主,待会儿遇上男子,不必硬碰硬,堤防一些。” 虽说今儿的目标是他,如今两人已绑在了一起,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兴连坐这一套。 王芸侧目,面上一团疑惑,似乎没明白过来,出声问,“姑娘不用提防?”对面的萧家娘子,都快瞪死她了。 她倒是觉得,最该提防的是那堆小娘子。 裴安: 裴安噎了下,侧目看向她,眼珠清澈分明,倒不似是故意为之。 平日里裴安同一群文臣周旋,几乎没怎么输过,很少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自己拿主意就好,坚持不了,同我说。” 裴安丢下这话,继续往前。 上场之后王芸没再跟在他身后,他虽是她未婚夫,她也不能总跟在他后面,王芸自觉走去了姑娘堆里。 每一方参与的姑娘有六人,都到齐了,此时明阳站在最中间,身边几个娘子围在她跟前,有说有笑。 王芸早就在留意,知道她就是明阳,上前先行了礼,“殿下。” 明阳转过头,目光带了些探究,落在她身上看了一圈,确实比萧莺出色许多,甚至压过了今日在场所有的小娘子。 也包括她。 “免。”明阳一笑,问她,“三娘子会蹴鞠吗?” 王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怕自己说会,待会儿又丢脸,怕说不会,影响了队友不说,明阳公主定会不满。 只老实地道,“之前自己玩过,谈不上好,但应该能行。” “嗯。”明阳似乎并不在意她会不会,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在萧莺,裴安,刑风几人身上来回流传了一番,一双眸子内溢满了狡黠。 比赛一开始,球最先到了对方范家公子的脚下。 周围的人瞬间活跃了起来,王芸提起一口气,紧紧地盯着,生怕自己待会儿接不住,拖了后腿。 很快赵炎趁范家公子颠球的功夫,一脚踢出,球正好落到了裴安面前。 裴安接球,回旋打门。 大多数人还未活动开,第一个球已经进了。 萧家公子脸色极不好看,同身后几人咆哮了一句,“都给我盯紧点。” 再开局,裴安跟前便围来了几人。 裴安看了一眼紧紧贴站在自己边上的范三公子,唇角扯了一下,平时他怕是连接近自己的机会都没,确实千载难逢。 场子上腿脚不长眼,踢到谁,也是对方倒霉,能不能避开,全凭本事,一番争夺,越来越多的人围向裴安。 赵炎看出来了不对,球到了跟前,不再往裴安脚下传,索性踢给了王芸。 兄弟的媳妇儿,也算是自己的媳妇儿,逗她开心一下也好。 可球每回一到跟前,王芸还没来得及接,便被身边同队的几个小娘子一拥而上,要么直接抢球,要么球落地。 几圈下来,双方都进了不少球,可王芸连球的边缘都没碰到,也看明白了,防她的不只是萧莺,还有自己的队友。 王芸不再去争,一人孤零零地吊在边上,看他们玩也行,且还是近距离。 抢球的活儿,几乎都是赵炎一人承包,见对方的比分拉了上来,赵炎没再往小娘子跟前传,迅速传给了刑风。 刑风离球门虽远,但他前面有裴安。 很长一段时间没控球后,裴安身边的人也渐渐散开。 以刑风的角度,传给裴安,这颗球必进,然而刑风似乎眼瞎了一般,脚尖一转,直接踢给了站着不动的王芸。 球又回来了,还更远。 赵炎: 他是傻子吧。 王芸也没料到,愣了一下,球快砸到跟前了,才赶紧伸腿接住。 明阳正好站在刑风旁边,见此一笑,凑过去悄声道,“刑大人,会不会太明显了,真不怕裴公子看出来?” 刑风没吱声,一双眼睛通红地盯着裴安的腰间。 她曾说,“我长居深院,无可赠之物,唯有一枚翠玉,想以此为凭,刑哥哥若是收了,将来莫要抵赖,可成?” 那玉佩他戴了三年,夜里无人之时,时常端详,即便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球没踢几回,却感觉四肢疲惫,酸痛难耐,刑风有气无力地退到了一边。 玩了小半个时辰,王芸总算是挨到了球,有些紧张,将球悬在脚背上,颠了几下,还没想好该传给谁,萧莺突然从旁边冲了过来,将她撞开,转身夺过了球。 适才刑风那一脚,裴安确实有些意外,眉梢往上一扬,正漫不经心地瞧着,便见萧莺夺了球,朝他直直地踢了过来。 赵炎: 这他妈踢的是球吗,分明就是爱恨情仇啊。 萧大公子脸色都白了,当下呵斥了一声,“萧莺!” 裴安没接,他还不至于占此等便宜,及时侧过身,球从他胸前擦过,飞出界限,落在了地上。 场上不知情的人彻底懵了,知情的人则不由挺直了脊梁,双目发光,如同在看一场好戏。 刘家的大公子本也报了名,被明阳临时划去,只能坐在观席台上,正瞧着入神,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望,神色一震,“哟,萧侯爷。” — 有了萧莺那一脚之后,场上的气氛逐渐变了味。 尤其是临近结尾,越来越激烈。 诡异的是,球总会莫名奇妙地落到裴安脚上,围在他旁边的人,也越来越多。 慢慢地王芸也察觉出了异样,直到亲眼见到一人的腿直接往裴安身上踢去后,顿时明白了裴安刚才交代的那话,是何意义。 奸臣,人人诛之。 她并非愚钝之人,今儿裴安下场,是为带她玩一把,无论是他未婚夫的身份,还是情分,她都不能坐视不管。 “裴安,传过来。”王芸突然跑向他,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住,但至少能分散一下对方的注意力。 她这一声,确实有些作用。 裴安躲过腰间袭来的一记腿脚,闻声抬头,难得见她跑起来,脚尖猛地一勾,球不轻不重地落到了她跟前。 明阳同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娘子不再近身,可这边的人不近身,对方萧莺几人,却是死死地将她堵在了里面。 这回王芸没再让,尽管衣袖被人拉开,头顶上的发丝也被薅了几把,硬是咬着牙将球稳稳地放在了脚背上。 小娘子的争夺,公子哥们不好插手。 个个只能愣愣地看着,裴安瞧着被围得只剩下一个头的正主儿,眉目不觉皱了起来。 他俩,还都挺惨。 确实,男女都该提防。 裴安抿了一下唇,突然朝她疾步走去,“传来。” 王芸被几人困住,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听到声音,想也没想,脚尖用力一勾,球从小娘子头顶上飞了出去。 裴安轻松接过,又道,“往前。” 王芸一愣,瞬间明白了他意思,奋力往前跑了两步。 裴安的球再次传回来,“打球门。” 王芸想也没想,以内脚踝碰球,猛地将球往门上的洞口踢去。 球飞起来的瞬间,王芸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眨都不敢眨,死死地看着它从圆洞上穿过。 鼻尖突然一酸,王芸很想哭。 转过身,双手提起裙摆,疾步朝着裴安奔了过去,仰起头看向他,双目已经泛出了红意,神色难掩激动,“裴安,进了。” 第21章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王芸不记得之前自己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在这一刻,心口涌出来的那股难以言表的热流,是陌生的。 纵然她不愿意去争,可赢了,她还是会高兴。 很高兴。 裴安看出了她的激动,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她微仰着头,发髻已被薅乱,几缕发丝从珠钗内散出来,脸侧一道指甲划痕,如花了妆的胭脂,醒目又刺眼,却并没影响她的情绪,眸光如炬,眼巴巴地朝他望着。眼底的欣喜之色简单纯粹,一瞧便懂。倒是像极了立了功的孩童,跑到家人跟前,恨不得分享她的一切喜悦。 儿时,他对自己的父母倒也有过这种行为,但这般被人相邀同喜,还是头一回。 踢球后的热浪还残留在背心,此时静下来,裴安才觉有徐风缓缓拂过。 从提亲到如今,似乎到了此时,裴安才猛然意识到,跟前的这位小娘子,当真同自己挂上了钩。 裴安伸出手,掌心抚向她头侧,拇指指腹极为自然地划了一下她脸上的那道划痕,低声应道,“嗯,进了。” 铜锣声响起,比赛结束。 观席台上的人早已沸腾了起来。 “赢了赢了,三娘子进了。” “裴大人太帅了,他,他摸她脸了,绝对是碰上了,我眼力一向很好” “临安第一美人,三娘子还能差了?不行,我也得寻个姑娘来,体会一把恩爱的乐趣。” 王芸起初处于兴奋中,他摸她脸,她也没躲,后来才感受到他手指在蹭她的脸,顿时一僵,脸色正升温,裴安及时松开了她,手掌滑落她肩头,将她往旁边一带,“等我会儿。” 比赛结束,众人散场。 裴安走去边上,脚尖勾起地上的球,一脚踢出去,砸在了前面正准备离开的刘家二公子身上。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刘二公子已被砸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萧家大公子最先回过神,回头满脸怒气地看向裴安,“你什么意思?” 裴安倒没丝毫掩饰,“公报私仇。” 萧大公子脸色一变。 奸臣贼子。一个破国公府,人都快死光了,他有什么好嚣张! “裴安,你别欺人太盛。” 裴安没理会,径直走到刘家二公子跟前,刘二公子被球砸得五脏俱裂般,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突然又被裴安踩在了脚踝。 刘二公子神色一慌,猛地开始挣扎,可鞋尖的一把利刃,还是露在了众人眼皮底下。 裴安弯身,看着刘二公子,缓缓问道,“我得罪你们刘家了?” 被暴露后,刘二公子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之下,也不怕被揭穿,骂道,“你这等奸臣,连被世人敬仰的大儒,都敢陷害,何须得罪,怕是人人都想诛之。” “我是不是奸臣,你刘家激动什么,秦阁老之死,也不该轮到你刘家来报仇。”裴安说着回头,看向范李两家公子,“该是这两位才对。” 借球场偷袭,并非光彩手段。 被点名的范、李两位公子,一时面上五颜六色。 但他们最多用的是拳脚,还没卑鄙到以暗器伤人,内心也因刘公子的手段而震惊。 裴安继续盘问刘二公子,“既没有私仇,那就只剩下我这御史台大夫的身份了,刘大人平时挺稳重聪明,关键时候怎么就犯了糊涂,即使他杀了我,只要御史台还在一日,终究掩盖不了刘家的罪名,这番着急,不知是刘家贪了官银?还是谋财害命了?” 刘二公子脸色瞬间一白,“你别血口喷人!” “没关系,既然你今儿凑上来,御史台明日便从你们刘家开始查,绝不冤枉了你们,如何?” 御史台大夫,监管所有朝中官员风纪,要真打算为难人,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他也能挖出来,说得有鼻子有眼。 更何况临安身处富饶之地,身后又通海,贸易发达,不说官员,就拿城内的老百姓,都比其他地方的富裕,真要想找出点东西,估计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刘二公子这才开始慌乱起来,“今日所为,皆是我个人看不惯裴大人的作风,与家父,与刘家无关。” 是谁的主意,裴安倒无所谓,唇角一压,面色沉了几分,“裴某心眼小,想来个连坐。” 此言一出,边上的萧世子终于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头,点向裴安鼻尖,“裴安你是不是以为” 萧家和国公府相邻,萧世子自小就活在了裴安的阴影下,他最恨的就是他这股嚣张劲。 他真以为他国公府就起来了。 嘴里的侮辱之词,即将脱口而出,被身后走来的一位中年男子打断,“世子爷,侯爷让您过去一趟。” 王芸那一球踢进后,场上轰然一片,萧侯爷坐在后方,脸上原本也没什么波动,正欲离开,突然见场上乱了起来,见形势不对,立马指使身边的家臣下了场子。 知道家父肯定在看着,萧世子只得狠狠地瞪了裴安一阵,忍着怒气,愤袖而去。 萧家家臣转过身朝向裴安,满脸含笑拱手赔礼道,“世子鲁莽,裴大人请见谅,侯爷特意托在下过来相邀,问裴大人何时有空,想请裴大人来府上小酌两杯。” “多谢侯爷好意,只怕裴某配不上。”杀鸡儆猴,一个刘家暂时够了,裴安半点面子都没给,转过身目光寻向边上的王芸,头一偏,示意她走人。 那家臣神色一僵。 当年萧家封侯之时,裴安也曾登门祝贺过,萧侯爷没见,还同底下的人冷讽了一句,“一介落魄的毛头小子,也配本侯去见他。” 今日,倒是当场被驳了脸。 一介大儒横死,陛下仅罚了他一个月俸禄,明眼人怎瞧不出端倪。 天要变了。 — 比赛一结束,青玉立马寻到了场上,裴安踢人滋事的那阵,主仆二人紧紧地挨在一块儿站着,神色紧张地盯着。 王芸见过打群架。 小时候府上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发生冲突,各自叫上院子里的小厮,扭在一起,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两边实力均衡,事后还各自挂了伤,可如今裴安这边的势力明显不对称。 且 旁边的青玉快速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萧莺几人,提醒她,“主子,那死鱼眼儿,还在瞪你。” 王芸咽了一下喉咙。 她长了眼睛,看见了。 “待会儿打起来怎么办。”青玉脑子里这会子已经有了画面,“就是她刮了您脸吧,主子放心,奴婢闷太久了,可想活动筋骨了,待会儿她要是敢来,咱新仇旧恨一并算,奴婢揪住她头发,您尽管挠,挠她一张烂脸,要是她们人多,咱们打不过了,就往刑公子那跑,虽说您是被抛弃的,可这么多年怎么也算得上是旧人吧,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奴婢都观察许久了,那位公主殿下一直跟着他,可见两人关系应该不错,咱们不一定就会吃亏。” 王芸: 第22章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王芸一心踢球,没注意旁人。 经青玉一说才去寻人,望了一圈,在左侧一株遮阳的桂花树下见到了刑风,公主也在。 两人并肩而立,关系似乎确实不错。 今儿她见公主的第一眼,便知不是个好惹的人,不仅自己,萧娘子似乎也杵得慌,可此时两人一左一右地立在斑驳的树荫下,公主歪着头仰目看向刑风,脸上的笑容比头顶上的阳光还灿烂。 不就是一位寻常的小娘子。 王芸愣住,心底不由生出了佩服,虽说她一直认为刑风并非一般凡夫俗子,样样都很优秀,但没想到,还能有这般出息。 好奇他到底说了什么,才能将公主逗得如此开心,一时没注意,瞧入了神,压根儿没看到裴安已朝她望来。 裴安那一回头,只看到了主仆二人凑在一起的两颗后脑勺,神色微顿了一下,随后才顺着两人的视线看去。 比赛已结束,场子上的人几乎都散了,她所望之处只站了两人。 不难猜出她此时的心情。 他记得没错的话,当初她是被刑家悔婚在先,就在几日前,她还被逼得走投无路,前来庙观同他这个陌生人相会。 子虚乌有的流言,她定不会当真以为刑风是为了这个才同她退了婚。 如今这一幕,不挺正常。 她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他还有事要忙,扬声唤她,“芸娘。” 声音不轻不重,与他刚才拿球去砸刘二公子的狠劲儿,全然不同,甚至算得上温柔。 远近正僵持的几人,齐齐瞩目。 王芸也听到了,适才满脑子想着待会儿要真打起来,她该怎么办,一回头见裴安已安然无恙地脱了身,心头一松,脸上的雀跃之色难以掩饰,当下便提起裙摆,疾步朝他走了过去。 空荡的球场上,一个风度翩翩,身长如玉负手立在那等着对方。 一个,满脸欣喜,朝着他飞奔而去。 不经意间,又构成了一副两情相悦的画卷。 观席台上还未散去的人群,又是一阵轰动,而场上的几人,心情却陷入了两个极端。 萧莺先前还一副恨不得扒了王芸一层皮的怒容,看到这一幕,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十几年,她同他青梅出马,一块儿长大,却从来没听过他裴安,这般温和地唤过她。 哪怕一次。 刑风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脑海里的曾经的画面再次浮了上来,她问他,“刑哥哥,要是我以后出去了,别人都不喜欢我,不理我怎么办?” 他答:“不怕,有我。” “好啊,那等我出去后,就只跟着刑哥哥,好不好。” “好。” 纵然是自己先放的手,先失了约,也知道她已同人订了亲,但亲眼让他看着这些细节,便如同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他的肉。 明阳再一次见到了一出大戏,一双眼睛流转到几位当事人身上,几乎忙不过来。 最后还是瞧回了身旁的刑风,在他难看的脸色上,再次点了一把火,“本宫都说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刑大人偏不信,你看,谁敢相信这两人,几日前彼此还不认识对方。” 刑风嘴角一抽,看也没看明阳一眼,提步便走。 明阳没打算放过他,紧跟其上,又故作好奇地问他,“你不是说那小娘子离不开你吗,本宫看人家离了你挺好的啊,还进球了呢” “还有今日裴大人身上佩戴的那块玉,本宫第一眼瞧着便觉熟悉,如今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之前刑大人身上的那块吗?是刑大人掉了被裴大人捡到了,还是说有两块一模一样的?” 接连几次被戳痛处,刑风忍无可忍,回过头,看着满脸戏弄的明阳,脸色铁青,“殿下这般跟着臣,有失体统,请回吧。” 明阳知道此人一根筋,自知不能将他惹急了,识趣地停下脚步,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了,才转过身。 一回头,便见萧娘子边哭边朝她这边冲了过来,俨然又将她当成了救命稻草。 果然一到她跟前,萧娘子便哭着来抓她的手,“殿下您最好了,一定要得替我做主,王家娘子欺人太盛” 明阳见惯了她这一套把戏。 有事相求了,她就是最好的。 没事相求,自己就成了仗势欺人的刁蛮公主。 明阳躲开她抓来的手,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后,疑惑地问她,“之前不是听你说,你和裴大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他喜欢你得很,今儿这是怎么回事?本宫还以为是王家那位小娘子一厢情愿,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可今日瞧裴大人态度,不像啊。” “我”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段姻缘,你托本宫办的今日这场蹴鞠赛便也罢了,以后可不能再来找本宫替你干这缺德的事儿,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不挺好的吗,本宫劝你,还是别将心吊死在一颗树上,眼光放开,保不准就能找到一个比裴安更好的呢。” 明阳也不过是说说,想找比裴安好的,恐怕有点难。 之前只是样貌难。 如今,三品的御史大夫,同龄人里,几乎没有,更难了。 她知道这些,萧娘子又岂能不知。 若一开始不是她的,还能想得过,可明明是她先认识的裴安,且两人还有过婚约,突然说没就没,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弄丢的。 越想越伤心,萧娘子哭得更厉害。 明阳没耐心听她哭,“萧娘子早些回去吧。”说完,也不等萧莺再开口,转身上了皇上的养心殿。 — 一场战火,没烧起来。 王芸心有余悸地跟在裴安身后,刚才自己走了一下神,没见到裴安是如何抽身的,但她一点都不好奇,她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青玉想得太过于简单,就算刑风同公主的关系再好,也不能代表公主就愿意帮她。 要真有心,早就上前劝架了。 这一趟,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裴安在宫中的人缘,实在是算不上好。 不过也没关系,横竖她也不喜欢这。 原本觉得皇宫辉煌,今日一见,朱红色的围墙耸立在甬道两边,比她家院子还要高出许多,这不就是从一个小牢笼,跳到一个大牢笼,顿觉没了新鲜劲儿。 她归心似箭,脚步不觉跟着仓皇着急,以至于前面裴安脚步一慢,她没刹住,踩到了他后脚跟。 裴安也就慢了那么一下,便被她踩到了脚后跟的那道正在疼的伤口上。 不过是见到前未婚夫攀上了权贵,也不至于这般魂不守舍。 裴安忍着痛回头,还没出声质问她急什么,她倒是先堵到了自己跟前。 “裴公子,咱们还是赶紧走吧,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儿对方人太多,且都是一些瞧不见的暗刀子,就算侥幸脱了一回身,你要是再回去,不一定就能讨到好,万一被人伤着了不划算。” 她知道,凭他那股张扬的劲儿,今儿被人暗算,肯定不会甘心,但想要报复,也得找个有利于自己的时机。 眼下的时机就不对。 他要是再回去,萧家娘子指不定真要冲上来,撕她了。 裴安脸色一僵。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回去?什么又叫他被人伤着了 他不过是脚后跟的伤口疼了一下,走慢了一步,而已裴安看着她面上的苦口婆心,竟再一次失了语。 她怕他吃亏? 此时阳光正好挂在当空,这般一瞧,她脸侧的那道划痕,似乎比刚才还要红上几分。 正好忘了自个儿要说什么,便问道,“疼吗。” 王芸赶紧摇头,“不疼。” 如今只是一道小伤口,疼也不怕,要是再回去,惹急了萧家娘子,硬冲上来撕她,那时候,她才叫疼。 王芸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见了效,只见他目光慢慢地平静了下来,随后转过身,脚步如风。 王芸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 “待会儿上我马车,擦点药。”他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感冒早上吃了消炎药,脑子跟糊了浆糊一样,卡了,先暂时放上来!后面补上!(这章红包补偿)感谢在2022-12-0411:44:48~2022-12-0513:3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小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261354、冰島極光、掬水月5瓶;可温3瓶;小黑、43742531、楚橘sy、白鹿瞳、婇榆、7777777、哟哟哟、何须浅碧深红色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她脸上的伤痕并不重,过两天自个儿就好了,擦不擦药其实无所谓,但听他开口了,又不好拒绝,乖乖地跟了过来。 出宫的路是同一条,倒不耽搁时辰。 到了马车前,童义已放好了板凳,裴安伸手拂起车帘却没往上踩,脚步让到一边,示意她先。 周围人来人往,王芸也没礼让,提起裙摆,弯身一头钻进了进去。 抬头的瞬间,便被震住,马车实在比她今儿乘坐的大得多,屁股底下不是一张板凳宽的空间,而是一整块榻。 上面摆放了一叠书籍,还能闻到一股隐隐墨香。 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几乎每回都不太平,见到这样的陈设,才将她脑子里那些打打杀杀的印象,一下拉了出来。 她险些就忘记了,他是状元郎。 自有一身书香之气。 王芸择了一个角落刚坐下,裴安跟着钻了进来。 马车的空间再大,比起外面,还是显得狭窄,尤其是裴安往她边上一坐,彷佛又小了一些,比她自己那辆马车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了,王芸端直了身子,动也不动。 裴安记得刚才的话,上来后旁边的一个小匣子内,取出了一瓶药,揭开了盖,看向她,“脸转过来。” 瞧见他手里的药瓶,王芸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主动伸手去接,“我自己来就好了。” 裴安没躲,也没松手。 王芸伸手过去,便只碰到了他紧闭的指关节。 “你看不到。”裴安回了她一句,也没管她还搭在自己手上的指尖,拿竹片挖了一团药膏,抬头便朝她脸上抹来。 王芸一愣,及时缩回手,在他凑过来的瞬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闭上后才发现不如不闭。 她颤得慌。 眼睛看不见,感官突然放大,总有一种错觉,跟前的人彷佛已经靠她很近,近到她不敢再呼吸。 等到他手中竹简终于碰到了她脸上,王芸才趁机睁开眼,才发觉那压根儿不是错觉。 他确实靠她很近。 她睁开眼睛,视线离他唇角的距离不过三指远,她能清晰地瞧见他流畅的唇形,甚至颜色。 淡粉的,且还饱满润泽,瞧不出一丝唇纹。 王芸形容不出自己脑子里莫名冒出来的那丝蠢蠢欲动是为何,只觉得竟有了一种诱惑。 出格的念想一蹦出来,王芸吓了一跳,心跳如雷,如同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脑袋,头晕目眩,什么想头都没了,只余下了一片空白。 就在她险些自己将憋死自己的时候,他似乎终于涂好了,身子往后撤去,离开了她一段距离,转过身去放药瓶。 王芸猛吸了几口气,早已面红耳赤。 好在裴安也没急着回头。 实则裴安也没好到哪儿去,手指捏住瓶身,难得呆了几息,他是着魔了吗,涂个药用得着靠她那么近。 只是方才她那一闭眼 马蹄的笃笃声响在耳边,马车已经驶离宫中。 两边车帘封得死死的,瞧不见外面,思绪仿佛都被关在了密闭的空间内。 一安静下来,脑海里又涌上了今儿在球场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历。 几次相遇,明显两人的牵扯已越来越深。 裴安按捺住心口那股以他至今的经历而言,难以理解的异样,想起了正事,转头看向她,“我们谈谈。” 那日在庙观,两人都被形势所迫,三言两句便定了终身,来不及问对方的过去。 本以为关系不大。 但今日所发生的事,似乎并不如意,两人这次碰面之后,成亲前,再见的可能性很小。为了避免婚后,再次发生今日这样的尴尬局面,他们还是相互坦白一些比较好。 比方说,刑风为何今儿一直盯着他腰间的这块玉佩。 或者,她对刑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两人比起最开始,熟悉了很多,好开口。 王芸也慢慢地平复了一些,不知道他想谈什么,但想着两人说着话,总比干坐来得轻松,当下同意道,“好。” 他先谈,她向来嘴笨,想先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自己懂不懂,能不能搭上话。 这等事,也不好让一个姑娘先开口,裴安决定先做一个示范,待会儿她照着自己的来就行,主动交代道,“今日那位侯府的萧娘子,自小同我一块儿长大,儿时母亲曾对其说过一句,将来要她做自己的儿媳妇,不过仅是口头的一句说辞,并无婚书,也无信物,今日她寻你麻烦,确实是因我没有提前相告与你,抱歉。” 王芸没料到他谈的是这个。 不过和她之前猜的差不多,点头道,“没关系,我也没吃什么亏。”她一脸豁达,看得出来,是真心没有半点介意。 裴安继续道,“我与她虽然一块长大,但男女有别,从未有过肢体上的接触。”他说着看向她,轻声道,“牵手也没有。” 王芸见他突然望过来,以为是怕她不相信,赶紧符合地点头。 其实,牵了手也挺正常 裴安又缓缓地道,“未曾收过,或是赠过他人物件。” 王芸神色一顿。 这个,她倒是觉得有点玄乎了,他送没送过旁人东西,她不好断定,但那一场几日未消的花香是怎么来的? 其实收东西,送东西也挺能理解。 既然从小一起长大,这十几年里,萧家娘子,莫非就没给他送过几回糕点什么的,要是没有,那他也太可怜了。 还有他,活了二十几年了吧,当真就没赠过旁人东西? 吃的也该算,他没有请过旁人饮过酒? 自然是有的。 还有,他那日送给她的玉佩,难道不算物王芸猛然想了起来,终于抓到了他的一道破绽。 “除了给你的玉佩之外。”裴安在她目光亮起来的瞬间,及时补充道。 王芸: 那,那她也一样,照他的思维,她也只给他一人送过玉佩,至于之前都已经拿回来了,便算不上赠。 “我也是。” 他拐来拐去说了这半天,就换来了她这么一句,而且说完后,她竟没了下文,裴安突然有了一种,难逢敌手的无力感。 安静了好一阵,他不得不再开口问她,“你呢,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又道,“你我之前互不认识,我并非气度狭隘之人,你尽管说,我断不会去刨根问底。” 王芸觉得,自己所理解的刨根问底,许是和他们这些读书人理解的不一样。 他这句话问出来,不就是在刨她的根吗。 可她也没什么根可以刨,他既然问,她便告诉他,这些事,其实多数人都知道,她低声道,“我父亲曾是武将。” 裴安正盯着她身侧布帘,目光愣是定了一下神,嘴角肉眼可见的一扯。 “五年前,父亲战死沙场,不巧赶上了朝廷议和,祖母担心我和母亲受到牵连被发配,先将我们关在了院子里,五年里,我没出过院门半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了,也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人,就连见到的阳光,也是从天井里卸下来的一块儿,仿佛彻底与这个世界脱了节,刚出来的那阵,见到人我就害怕,甚至一度不知道该与人如何说话,就这样的我,再加上父母的出身,刑家来退亲,很正常,我也能明白。” 裴安原本觉得索然无味,眼睛都快闭上了,闻言又微微一动,缓缓地睁开。 王芸继续道,“我也知道,即便我没有和你生出那样的流言,可能到最后,我还是会被刑家以其他的理由退婚,那日你找上门来,也是我走投无路之时,同你的这门亲事,与我而言,是高攀,是雪中送炭,更是唯一的出路,才因无意中得知你会出事,不顾一切,骑马赶去寻你,但我并不知,你的遭遇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前日在渡口,今日在球场,那些人之所以能如此胆大地为难你,想来不仅是因为你奸臣的身份,还有你背后无人撑腰的缘故,你若当真娶了我,以祖母的见解和处事,王家必然不会因我而同你站在一起,将来你不仅没有半点依仗可言,仕途可能还会跟着受到影响,这些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既然你今日问了,我也不能瞒着不说,你如果觉得介意,也可悔婚,即便关一辈子紧闭,但至少还留了一口气在。” 她说完,垂头盯着自己的指甲盖儿,紧张的模样,不难看出忐忑。 裴安侧目看着她,倒挺意外她的这番言论。 原本担心她还陷在前未婚夫的背叛之中想不透彻,恐将来成亲后,惹出没必要的麻烦,没料到,她心如明镜。 一段话已将眼下的形势分析出了七七八八,能不顾名节,冒雨赶百里路,这样的人,岂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糊涂地去计较一个已成过往的旧人。 裴安低声问她,“你想嫁吗。” 话音钻入耳朵,心口恍若被挠了一下,塔庙相见那回,两人也曾说过,可不知怎么了,再问起来,突然有了几分张不开口的羞涩在怀,王芸没去看他,微微埋首,点了头,“自然是想。” “那我便娶。” 王芸绞了一下手指头,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方才察觉,自己的身子不知何时早已紧绷。 第24章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如此,两人算是谈妥了。 一安静下来,耳边只余车轱辘转动的声响,话说开心里有了底后,芸娘觉得倒比之前安稳了许多,至少他已了解了自己的出身,知道将来会面临什么。 他没嫌弃她,还能娶她,她很感激,以后她定会在其他方面多补偿他一些,多关心他一些 她数了一下,今儿场子上,他都得罪了哪些人。 萧家肯定是首当其冲,那个被他一球砸在地上的公子爷,好像姓刘,还有对他使暗脚的那人,叫范,还是李 将来这些人若是想要为难他,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站在他这一边,落难之时的求娶之恩,她不会忘。 想得太认真,芸娘不觉已捏紧拳,僵直着脖子,乍看都像是一副视死如归。 裴安扫了她一眼,没忍住,低笑出声。 王芸一瞬醒了神。 上回在渡口,她也听到了他的一声笑,但待她转过头时,他脸上已没了笑意。 这回倒是见了个正着。 只见刚才他身上的那股严肃劲儿全然不见了踪影,笑意实打实地挂在他脸上,唇角往上扬起,含了笑意的眸子,直勾勾地迎上她呆呆的目光。 很美。 她从来不知,一个男人笑起来,也能用上笑靥如花这样的辞藻。 心神突然又被搅乱。 愈发想不明白,他这样的姿容,尚公主都绰绰有余,手到擒来的荣华富贵躺着都能享受,为何不辞辛苦,不惜背负骂名,去做一名奸臣。 当然真要去尚公主了,也没她什么事了。 裴安自然不知她脑袋里冒出来的荒唐念头,见她神色呆愣又涨红了脸,也没再盯着她瞧,目光落下,安抚道,“没你想的那么惨。” 至少接下来的这一段日子,暂时太平。 “你也没那么差。”比他最初预想得要好许多。 说完,不待她消化那话的意思,裴安已拂起了边上的车帘,冲童义吩咐道,“停。” 此处尚在宫中,人少,等出了宫后,人多眼杂,不好换乘。 王芸还没明白他说的那两句话是何意,坐下马车一顿,已稳稳停住。 今日一别,两人再见面,估计得到成亲当日了,离开之前王芸匆匆对他道了一声,“裴公子保重,万事小心一些。” 裴安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点头应了一声,“嗯。” 又道,“你也是。” — 王芸离开后,马车继续往前,裴安这才开始去褪自己的鞋袜。 脚后跟一道明显的刀痕,血液已经凝固。 刘二公子。 行。 什么气量大,那都是诓人的,实则他记仇,且有仇必报。脑子里留存下来的一张一张面孔,他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会一一讨回来,加倍奉还。 刘家,萧侯爷的裙带关系之一。 他还没想好理由去寻他,他倒是自己送上了门。 马车回到国公府,已是下午,童义去张罗饭菜,裴安先去了书房,不久后,便收到了御史台递过来的消息。 “今日养心殿酒宴结束后,皇上召了林大人进宫。” 从渡口回来,裴安放了御史台一日假,一人进宫请罪后,林让的良心便一直处于极度不安,得到皇上的宣召时,并不知道皇上只罚了裴安一年俸禄的消息,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到了御书房,还未等皇上开口,自个儿先磕起了头,替裴安求情,“陛下,秦阁老一事,实属意外,并非裴大人一人之过,陛下若要问罪,臣也有罪,实在是前来袭击的刺客太多,且身手个个赛过御史台的侍卫,再加之,上游开闸,渡口突然涨起了水,若非裴大人机智,令大伙儿在渡口多呆一日,此时我等,早已葬身于江河。” 他们这一路遭遇了什么,皇上自然清楚。 听到他磕头的响声,皇上看着都替他疼,眉目一挑,“真死了?” 林让不知道他问的这话到底是何意,愣了一下,以为是陛下还心怀侥幸,不敢欺瞒,如实禀报,“请陛下节哀。” “你亲眼见到的?” 林让再次磕头,“臣亲眼目睹,也是臣亲自打捞起了他老人家,臣和陛下一样,也不愿相信秦阁老就这么去了,竭尽全力施救,可泡,泡的时辰实在太长,无力回天。” 皇上迟迟没有应,似乎是太难过了,也没再问他,招手让他出了宫。 林让一出来,御史台那边便传来了消息。 皇上多疑,秦阁老之死,自己说了不算,得他亲自确认,尸体面目全非,辨认不出来,便找到作证之人。 意外之中的事,裴安反而安心了不少,确认是真的死了,他才能安心。 奔波了几日,脚上又有伤,用完饭后,裴安先去沐浴,身上的袍子解下来,冷不丁地便碰到了那枚玉佩。 翠色的祖母绿,成色上佳,从被养出来的绿丝上看,应该是传承了好几代。 先前思绪千转,如今看到这玉,又才回到了最初,今儿他让她上马车来,一开始似乎只是想问问这块玉佩 她倒是同自己扯得远。 童义已经备好了水,等了他半天没见他进来,出来一瞧,便见他盯着玉佩在看。 他记得,这玉是三娘子给主子的,不由打趣道,“主子,可看出名堂了。” 还能有什么名堂。 裴安盯了童义一眼,将其放在了一边,正好有事吩咐,“这几日腾出空,帮着张罗一下婚事,聘礼早些备好。” “是,主子放心。” 这事还真不用他愁,老夫人和明婶子,早就开始忙乎了,刚才他过去了一趟,见那屋子里堆满了花样,绸缎都没脚下的地儿了。 国公府如今的人丁,只剩下了世子爷一人,将来也就这么一个孙媳妇儿,可不宝贝得紧。 裴安走去净房,洗漱完出来,找童义包扎好脚踝上的伤口后,歪在软榻上,歇息了一阵,天色擦黑时,卫铭回来了。 一进来便先关了门,走到他身旁,禀报道,“主子,人已交给了韩副堂主。” 裴安已经醒了,坐在案前写折子,听完问了一句,“怎么样。” 卫铭答无碍,“喝了几口水,腿上有几处碰伤。” 裴安抬头,“还在骂?” 卫铭笑了一下,“说肚子涨,嗓子痛,路上倒是消停了。” 那老东西,刚被带回国公府,一个晚上,一张嘴可是没有半点歇息,骂了一整夜都不嫌累,吵得一院子的人都没睡成。 这回倒终于堵住了他的嘴。 心情不错,裴安跟着笑了一下,将已拟好的弹劾折子,放在了案头,吩咐卫铭,“今儿晚上你去城门守着,但凡姓刘的,一个都不能放出去。” 今日球场上,刘二估计是一时受了萧世子教唆,才犯了傻,回去之后,刘家一权衡必定会慌。 刘大人脑子要是糊涂点,会去找萧侯爷作为庇佑。聪明的话,今儿夜里就应该会收拾细软,先将一家老小送出城外。 可无论是哪样,他刘家这回都跑不掉。 — 当日在球场上所发生的事,明阳转个身就传到了皇上耳朵,几乎掌握了整个场子上的第一手消息,说起来,绘声绘色,颇有生趣。 皇上被逗乐了,“三娘子真进了球?” “进了,今儿和裴大人在球场上,可算是赚足了眼球,出了一把好风头,场子上的公子哥儿小娘子,怕是比他们长辈还激动,恨不得两人立马成婚,连王公公都说,这样的一对璧人儿,实乃天赐。” 皇上回头看向一旁傻笑的王恩,毫不留情地道,“他懂哪门子的情爱。” 王恩躬身,忙收敛住了笑容,“陛下说得是。” “你说,刘家二公子怎么了?”皇上转回了明阳刚才的话里,“他被裴大人砸了?” 明阳点头,“嗯,被裴大人搜出来鞋子里藏了刀子,球场上估计让裴大人吃了暗亏,结束后被截住,裴大人当场将刀子搜出来,倒是挺大言不惭,扬言明儿就要收拾他们刘家,狂妄至极。” 皇上倒没觉得有何不妥,“年轻气盛,狂妄点不好吗,换做是你,被人使了这般暗招,你当如何?” “还用说,肯定先被父皇拉去喂狗。” 皇上不可否认地笑了一下,慈爱地看着她,“人啊,就是要有缺点,才能让人瞧着安心,那周身挑不出一条错处的,样样都完美之人,反倒让人发怵。” 当初的裴恒,可不就是人人敬之,能文能武,至忠至孝,样样都挑不出错处,活得像天上的神仙,他这个凡人反而庸俗,如今他儿子倒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有七情六欲,还懂得迂回。 裴恒当年对自己有过恩,他儿子真要有了出息,替朝廷效了忠,他定也不会亏待他。 裴家是好了,可如今的萧鹤怎么走着走着,也归到了那条路上。 都想做个好人,是不是坏人就该留着给他这个皇帝来做? 皇上忍不住发了牢骚,“你看萧侯爷,这两年朕是一天天看着长进,瞧到他的体面,朕都有些惭愧,每回听他说话,朕都要揣测半天,想着会不会被他揪住话柄,又想着,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弦外之音,朕累得慌。” 此言一出,身旁的王恩,明阳心头均也有了掂量。 秦阁老没了,朝中议和派的两股势力,明显倒向了另外一边,失了均衡。 御史台大夫要派上用场了。 宫中的每一步,每个人,都被他算计得清清楚楚,那她呢? 明阳眸色微微波动了一下,转过身,替皇上轻捶起了肩膀,“父皇可不能累坏了,女儿将来还得靠你撑腰呢。” 皇上回过头宠溺地看着她,“谁敢欺负了你?朕非扒了他皮,你可是跟着朕死里逃生,好不容易留下一条命,哎,你要是个男儿多” 她要是个男儿,估计也不会活下来。 十几年前,他皇室赵家一族,被策反的一只叛军攻入皇宫,所到之处赶尽杀绝,父皇被诛杀在大殿之上,所幸他提前得了消息,带上府中家眷,连夜一路往南跑。 可途中还是被叛贼赶上,一番厮杀,一家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得七七八八,是他的府兵拼死才保住了他,将他推到了船上。 到了临安之后,他身边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女儿。 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如今回忆起来,都觉背心一阵阵发凉,所以,比起虎视眈眈的北国,他最痛恨叛贼。 平日里那些人耍点小心思,他闭只眼也就过去了,谁要敢对他生出半点异心,无论是谁,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处之。 但北国人,他也不能不防,之前北国一直喜欢金银财宝,他每年都在派人上供,半月前,北国却突然提出了议亲。 且还指明了要他的至亲骨血。 他能有什么至亲骨血能拿出来议亲的?唯一的儿子刚满十岁,他断不可能让他去娶一个北国女人,引狼入室。 放眼望去,只有明阳。 可明阳是他的心头肉,他舍不得啊。 记得逃难的那会儿,她才两岁吧,彷佛知道自己在遭难一般,奶娘抱在怀里,她不哭也不闹,省了不少心。后来所有的人都夸她,命里自带富贵。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皇上眼里带了一丝湿意,面色慈祥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叹息道,“女儿身也挺好,有父皇在,你放心,没人敢欺负了你。” 她南国公主的身份摆在这,将来无论是去了哪儿,都不会被欺负。 明阳没再说话,眸子内的光慢慢地暗淡下来,替皇上锤了一阵肩膀后,便起身辞别,一出来,太阳已经偏了西。 抬头一望,蓝天白云,风和日丽。 盛世太平下,一切都很美好。 可这份美好,她却越看越堵心,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真想将眼前的这一切搅他个天翻地覆。 — 王芸到了家后,一切又恢复如初。 午食用完,便一人坐在了圆凳上神游,还在想裴安最后说的那两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青玉替她分析,“姑爷说的可能是实话。” 王芸疑惑地看向她。 “你想啊,姑爷是国公府的独苗,他能让自己当真处于危险之中?主子不是说了他嚣张得很吗,无论是哪个朝代,都是有本事的人才会嚣张,他要没那个本钱,他敢吗,万一出个事,国公府岂不是” 青玉及时闭嘴,没往下说。 既然要成亲,国公府的情况,王芸自然也去刨了底。 当年健康大乱,皇宫被逆贼攻陷,各地节度使蠢蠢欲动,只有镇守临安的裴家得知消息后,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带了一队人马,单骑过两江,将逃难的皇室血脉端王迎来了临安。 端王登基,便是当今的皇上,后设临安为都城,至此动乱的天下,才得以太平。 而裴恒救驾有功,皇上心怀感激,娶了裴恒的妹妹裴氏为皇后,再封裴恒为国公爷。 当年的裴家可谓风光无限。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裴氏突然得病薨了,本以为国公府就算不靠皇后,凭他国公爷救驾的功劳,和在临安扎根的本事,怎么也不会受到影响,谁知道皇后裴氏一去,国公夫人跟着染了恶疾,先后只差两日一道归了西,国公爷痛心之下,一把火燎了院子,将自个儿也葬在了里面。 没出一年,国公府二爷驯马时,从马背上摔下来伤了脏腑,当场人就没了。 三爷同人饮酒,宿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发现时,身体都硬了。 短短半年,昔日的国公府只剩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和一个十岁的孩童,彻底没了气候。 而之所以国公府还留着名号,是因陛下念及当年国公爷救驾的功劳,不仅没有收回府邸,裴安世子爷的爵位也还作数。 要说他没有背景,可这般一想想,皇上不就是他的背景? 他这般张扬,甚至被世人安上了一个奸臣的名声,连府上的大爷大夫人都知道,能不传到皇上的耳朵? 皇上放任不管,还给了他一个御史台大夫的职位。 可不就是让他显摆的。 王芸豁然一捂,困在脑子里的疑云,终于揭开了,不由看着青玉,夸道,“你可真有才。” 青玉: 可那句‘你也没那么差’又是何意。 青玉翻了个白眼,“就您今儿怼萧娘子的那番话,您要算是嘴笨,是不会说话的主儿,那奴婢和连颖就压根儿没长嘴。”青玉揣着笑看她,继续贫嘴道,“主子,旁人都是巴不得被人夸,怎么到了您这儿,承认自个儿优秀就这么难?您在奴婢心里,就跟一颗大树一样,奴婢就等着攀你的高枝儿,奴婢觉得您完全不必愁这些,当下您最应该考虑的是,传宗接代。” 芸娘: “主子您看啊,国公府相当于只剩下了世子爷一个种子,苗子不多,那种子一旦找到了能生根发芽的地儿,自然要疯狂的播种。” 芸娘眼皮子一跳。 她也不是没想过,可芸娘脸色一红,凑上去问道,“那依你只见,得生多少个才行?” “主子您这就是问错人了,这个问题您得去问姑爷。” 她问,她怎么问,“你只管说说,要是你,你要生多少个。” “十个八个,那肯定得要有,多了也不嫌多。” 芸娘两只眼睛一瞪,脱口惊呼,“那不是生猪仔吗?”她又不是母猪。 “还有一个办法。” 芸娘赶紧问道,“你说。” “纳妾,让别人生。”青玉看着她,“主子愿意?” 芸娘一愣,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想着如何将自个儿嫁过去,她 “瞧吧,您是不是已忘了自个儿适才在想什么了?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咱不能死磕,得重新再找一个更厉害的盖过去,自然就揭过了。” 芸娘: 也没等芸娘想出个所以然,那头大夫人的哭声隔着几个院子,都传了进来,不外乎是王老夫人偏心,让三娘子进了宫,却没带上大房的姑娘们。 大娘子前些日子,替老夫人去了灵山求符,可府上还有二娘子和四娘子在。 “你说她怎么越活越糊涂了呢,王家如今靠谁支撑起来的门面?她心里不清楚吗,那裴安他,他”到底是已经议亲了,大夫人不敢大声喧嚷出来,只红着眼睛同自己的嬷嬷发泄道,“他就是个奸臣!三娘子嫁过去,我王家将来怎么办,大爷的差事还没着落呢,今儿三娘子又进宫去显摆,一堆子的名门世家,她也不怕别人嚼舌根,说咱王家为了贪图富贵,中奸不分,胡乱攀附” 大夫人这一哭,就闹腾了半日。 王芸声儿都不敢出,拉着青玉赶紧关了门。 大夫人自个儿哭得无趣歇息了,翌日起来心情还没缓过来,宫里的太监突然找上了王家,抬了两箱大礼。 王老夫人亲自到门口去迎接。 跑路的太监笑着对老夫人道了一声恭喜,“陛下听说王家三娘子昨儿进了球,一时也跟着图起了乐子,先前便听闻三娘子同裴世子有一段佳话,一番询问之下,得知两人的婚期已订,便差奴才过来给三娘子添了两箱嫁妆。” 老夫人一番感谢,请了那太监喝了一盏茶才将人送走。 消息传进大夫人那,大夫人一时没回过神,“谁?陛,陛下?” 见丫鬟点了头,大夫人一屁股坐在软榻上,缓了好久之后,脸色也慢慢地生了变化,喃喃地道,“一个被关了五年的闷葫芦,竟还能有这般本事,你,你马上差四娘子去她院子里,也甭管什么由头,先去打听打听,她进宫都立了什么功劳,还邪门了” — 接下来的日子,王芸一边忙着筹备婚礼,一边应付府上的鸡毛蒜皮。 而裴安那边,已经翻天覆地。 裴安说话算话,第二日就拿着弹劾刘家的折子,递给了皇上。 折子里将刘家这些年受贿贪污的罪行,全都列了出来,皇上看完后,龙颜大怒,刘大人身为刑部侍郎,知法犯法,其罪更不可恕。 刘大人本以为裴安动作没那么快,又或许觉得萧侯爷一定能想到办法救他刘家,当夜还真没有跑路,不仅没有跑路,御史台过去抄家时,刘家一群人还坐在桌上吃着山珍海味。 这么多年,刘家一直都是萧家的臂膀,刘家没了,萧家等同于断了手脚,刘大人也不是不急,昨儿夜里就找上了萧侯爷。 他早就同萧侯爷说过,不要小瞧了裴安,不过一个女儿,嫁过去,还能吃亏了怎么着。 他不听,如今人家拿他们开刀了。 萧侯爷懒得听他扯那些没用了,当下一口答应,让他放宽心,明儿一早他便进宫去面见圣上。 萧侯爷人倒赶得巧,与前来弹劾的裴安碰了个正着。 一个险些成了自己的女婿,一个险些成了自己的岳父,如今两人跪在皇上面前,却成了生死相对的局面。 萧侯爷看向裴安,压住了往日对他的成见,笑言相对,“素问裴大人断案公道,但刘大人身为刑部侍郎,自来以身作则,这些年陛下也看在了眼里,这回莫不是哪里有什么误会。” 往日换做范玄,裴安还能同他顶上两句,这回换做萧鹤,裴安理都没理他,孤傲清冷的姿态,彷佛是觉得这个人不配同自己说话一般。 萧侯爷讨了一个没趣,气得脸色发白,心里只宽慰,他还真是没看走眼,就这样的人,当初幸好没将莺丫头嫁给他。 狂妄之徒,什么东西。 萧侯爷愤概之极,头磕在地上,开始一桩一桩地替刘家鸣冤。 皇上也没打断,等他说完了,才缓缓地道了一句,“莫非侯爷要让朕背负包庇罪臣的污名人,让朕成了被后人指点的昏君?” 这一句话,分量太重。 萧侯爷当场就软了腿脚,突然想起先前刘大人同他说的那番话,终于明白了,陛下他不是想动刘家,而是在削他手中的权势。 刘家保不住了,萧侯爷趴在地上请罪,没敢再说半句。 裴安领了旨,出宫后立马招上御史台的人,去了刘家抄家。 刘大人入狱的当夜,便囔囔着要见裴安。裴安由着他囔,三日后,才露面。 到了地牢,裴安屏退了所有人,隔着一扇牢门,看着刘大人朝他直扑过来,“裴大人,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刘家一堆老小,那畜牲有眼无珠得罪了裴大人,来日我必定亲手处决,给裴大人一个交代,您若还不解气,我刘某这条命,也一并赔给您,还请裴大人给我刘家留一条后路。” 他不是没听过裴安这两年在建康都干了些什么。 只要是被弹劾的人,没一个逃得过,一套酷刑下来,甭管有没有的事儿,全招了,他还不如死得痛快。 裴安神色平静,“刘大人这话欠妥,裴某不过是遵循律法为朝廷,替陛下为百姓办事,刘大人违法纪犯的那会儿,应早该想到会有今日,何来裴某饶过你。” 刘大人脸色一变,要论贪,一张坐下皮毛也能算上,放眼望去,朝廷哪个官员又能干净。 违不违法,全看他愿不愿意追究。 刘大人突然跪了下来,颇有几分急病乱投医,“裴大人,裴大人还请看在当年我曾为裴国公效过一分力的份上,饶过我刘家一众家眷,九泉之下,刘某自会去向裴国公请罪。” 这话似是戳了裴安的痛处,胸口隐隐作痛,一双眸色也慢慢地凉了下来。 刘大人声音一哑,“要是裴主子尚还在” “你也配!”裴安冷声说完,突然一脚踹了过去,脸上的怒意爆显,目光阴沉可怕,“叛主之走狗,有何颜面再提裴主二字。” 刘大人瞬间被吓住,但又同时看到了一丝希望,忙抱住他一条腿澄清道,“裴大人,主子当初是自己一把火燎了院子,下官赶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自主子镇守临安时下官便一直跟随其左右,他那一去,下官也悲恸不已” “那后来,你干了什么。” 话说到了此处,刘大人要是还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栽的跟头,那便是蠢到家了,也不敢再装糊涂。 可当年是裴家自己大势已去,关他何事。 刘大人痛心地道,“二爷三爷是死得冤枉,奈何我刘家当时无权无财,太没用,想不到办法,也帮不上忙啊” 当年裴皇后,裴主子相继离世后,那些个昔日同国公府有仇之人,见裴家大势已去,趁火打劫。二爷三爷好端端的能在马背上摔死,喝酒能喝死? 好在,最后那些人都得到了报应,个个都得了横死的下场。 他以为,这些年他也该消气了。 安嫌弃地从他手中抽出了脚,理了理身上的袍子,脸上被激出来的怒意,也平复了不少。 笑话,他刘仁没用。父亲一死,他便见风使舵,背叛主子,为表忠诚,将二叔三叔的一句气话,偷偷报信给了萧鹤。 两人踩着国公府的鲜血,一个混上了侯爷,一个混上了刑部侍郎。 这么多年来,他视裴家为毒瘤一般,有多远躲多远。 他以为他能躲得过。 裴安懒得同他掰扯,“刘大人当日能淡然地看着自己的主子死,今日想必也能看着自己的家人离去,不挺好。” 此时想要他命的可不只是他裴安,他心里清楚得很。 刘大人脊背一寒,周身一瞬没了力气,一屁股摊在潮湿的地面上,再也没有了任何想头。 不是他报应没到,先前不过是时候未到,不过临了,倒是又回忆起了当年的日子,若他当初要选择了同二爷三爷一道反了呢。 他刘家会不会还走到这一步。 “小主子。”见裴安转身离去,刘大人急声唤住他,“刘某不求旁的,愿小主子念在曾经旧识的份上,能给他们一个痛快。” 裴安没应,也没回头,出来后,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从他背叛国公府的那一刻起,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当夜便从地牢传出消息,刘任已咬舌自尽。 刑部侍郎刘家不过是先开了一道口子,接下来不用皇上开口,裴安贴心地替他拟好了名册。 范家,李家,都被抄了。 整个朝堂如同地龙翻身,一片动荡,人心惶惶。 众人猜忌这一切背后的因果时,也不难察觉,倒下的那几个家族,几乎都是那日在球场上得罪过裴安。 至此,裴安愈发坐实了奸臣之名。 — 芸娘深在后院,多少也听说了一些。 虽说背后个个都在骂他裴安是奸臣,但到了人前,又很懂得趋炎附势,所以,传进芸娘耳里的几乎都是好话。 什么国公府今非昔比了,翻身了,裴安得势了,她运气太好了之类云云。 就连大房最近也消了声,不敢再来使绊子,四娘子也几乎日日都往她院子里跑,谈笑甚欢,关系比之前还要好。 唯有无人之时,青玉愁得慌,“主子,姑爷这是要将自己的路往死里堵啊,好歹他得罪一方,给自己留条后路,怎么两边他都不给面儿。” 芸娘起初也没想明白,后来想起青玉自个儿先前说得,觉得很有道理。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芸娘反过来安慰青玉,“我问你,你若是和谁结了仇,是打算在得势之时朝对方动手,还是等着对方得势之后,将你先弄死。” 青玉想也没想,“必然是得势之时,弄死对方。” 芸娘点头,“那不就得了。”他不动手,等以后别人能动了,他还有机会。 青玉大彻大悟,佩服主子果然一到关键,那心胸便宽阔无边,主仆二人再也没有忧心过,安心等着大婚。 — 日子很快到了六月末,天气越来越炎热。 廊下的一排卷帘尽数收了起来,每个人都换上了轻薄的罗纱,干活儿倒很方便,婚期前三天,院子前后便开始张罗贴起了红纸。 府上的大娘子也及时赶了回来,剪纸的花样都是大娘子带头,几个小娘子坐在一块儿,一道剪出来的。 大娘子虽许亲早,但婚期在芸娘之后,打趣道,“这回借三妹妹的婚宴,让我长一回见识,到了我的,还能扬长避短,是我赚了。” 大娘子儿时是王老夫人亲手带出来的,性格不似大房屋里的人,说起话来温柔又沉稳。细细过问了芸娘这边已准备好的东西后,又亲自查了一遍,改的改,补的补,跟着忙了两日。 大夫人自上次放了话要撂挑子后,虽说态度上没再怎么为难她了,可也当真不管了。王老夫人应付面儿上的一摊子都够忙的,也顾不到芸娘,到了跟前了,院子里的人大多还都是一头懵。 有了大娘子过来帮衬,才慢慢地有了次序,不再是稀里糊涂。成亲前一日,芸娘拉住了大娘子,真心感谢,“多谢大姐姐。” 大娘子逗她,“嗯,那到时候大姐姐的婚礼,你也得回来做苦力。” “自然要的。”芸娘刚应完,老夫人院子里的丫鬟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跟前的准新娘子,笑着道,“三娘子,老夫人让您去一趟。” 明日就出嫁了,王老夫人这时候请她前去,除了交代她将来去了裴家,要遵循夫家的规矩,孝敬老人,体贴夫君。必定是要拿出点自己的存货,替她补上一点嫁妆。 这头芸娘才进屋,大夫人又派人去打听,想知道老夫人到底给了她些什么东西。将来轮到她跟前的几个姑娘了,也要有个计较。 芸娘过去时,王老夫人已坐在了软榻上候着她。 两人的关系自来不亲,芸娘行完礼便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陈嬷嬷拿了个凳子,特意放得里老夫人近了一些,“三娘子坐吧。” 芸娘坐上去,腰背挺得笔直,屁股只挨了个边儿。 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大抵是因她马上就要出嫁了,神色比起往日要温和许多,主动开口问她,“都准备好了?可还有缺的东西没。” 芸娘出声答,“有大姐姐过来帮衬,该备的都备齐了。” 王老夫人点头,对陈嬷嬷使了个眼色,陈嬷嬷转身拿了一个小匣子过来,递给了芸娘面前。 王老夫人缓缓地道,“府上每个姑娘都有一份,明日你便出嫁,今儿给你,你自行收妥当,到了国公府,便不再是一人过日子,得顾全整个家,凡是要学会周旋打算。” 芸娘接过匣子,乖乖地听着,“孙女记住了。” 王老夫人也没多说,看了一眼她腰间,突然问道,“玉佩在裴安那?” 芸娘没反应过来。 “在他那,倒也无妨。”王老夫人没等她回神,接着道,“先前我同你说过,你父母的东西,你成亲时可一并带走,你父亲离家太早没替你攒下什么财富,但留了一个人给你,等时候到了,他自会上门找你。你母亲,既已将那块玉佩留给了你,便算是你的嫁妆,先前就罢了,往后若是有机会,玉佩最好还是留在自己手上,可明白?” 芸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玉佩确实是母亲给她的,可给她的时候,母亲没告诉她有多重要,只说她腰间太素了,随意寻了个物件儿来,挂在她身上。 她并没在意 但听此时祖母话里的意思,那玉似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意义就不一样了,玉佩芸娘着实没料到,心绪有些乱,忙应了一声,“孙女明白。” 不过一块玉,裴安应也不会介意,日后她想办法讨回来就是。 王老夫人该说的都说了,也没再耽搁她,临走了,又让陈嬷嬷将一本画册给了她,“你母亲不在,这东西便由我来交给你,今日夜里你选个无人之时,先自个儿瞧瞧,免得新婚之夜闹了笑话。” 芸娘齐齐都收了。 回到院子,还在想着祖母的一番话,匣子里的东西连带着册子,也没心再瞧,摊在了榻上,交给青玉去收拾。 — 明日就是裴安的大喜之日,御史台个个都有些放松。 自上回护送秦阁老去了一趟渡口,将人送死了之后,御史台的人心里都起了变化。 尤其是林让一倒戈,几乎没人再敢给裴安使绊子。 不仅不敢使绊子,最近两个月,素来被朝中臣子当成石磨盘上一粒豆子的御史台,跟随着主子水涨船高,眼见地威风了起来,众人对裴安的崇拜,尊敬便更甚。 自己的头儿要成亲了,怎么可能不赏析你,底下的一堆人讨论起来,比自己成亲还激动。 “明儿咱一早就起来,家里有多少人就叫多少人,怎么也得给头儿长起面子。” “行,我明儿我把家里的吹唢呐带上,露一嗓子。” “你行啊,还会吹唢呐,你好好表现,说不定头儿一高兴,新婚一过,就给你升官涨俸禄” “那你也太看不起人了,我为的是这个吗?只要头儿高兴” 这头正说得热闹,林让从外进来,脚步匆匆地从几人跟前走过,“让,让让一边去。” 几人见他脸色肃然,当下一愣,问道,“林大人,又是哪家想不开了?” 这两个月,不怕死往上撞的人太多,害得御史台一帮子人,连个半日的假都没,明日头儿都要成亲了,这节骨眼上,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不长眼的人,是新秀榜眼,刑风。 林大人也很意外,一路走到裴安办事的书房,敲了两下门后,推门而入,“裴大人。” 裴安正整理卷宗,头也没抬,“怎么,又有谁求情?” 其他几个家族还好,兵部范玄范大人一倒,竟像极了当初的秦阁老,不少不怕死的人跑去圣上面前求情。 无一例外,都没好果子吃。 “刑风。”林让说完,裴安手中狼毫明显一顿,抬起头,一脸意外。 林让赶紧禀报了适才发生在殿上的一幕,“今日陛下设了宴席,心情挺不错,正说得高兴,那邢大人突然上前以头磕地,非说范大人是被咱们御史台冤枉的,陛下本也没打算拿他如何,只让人将他赶走,他倒好,一心赴死,扒着殿内的抱柱不松手,口中文涛不绝,含泪泣血,非要陛下给范大人一个公道,陛下气得够呛,当场就让人将他硬扒拉下来,哦” 林让想起漏了一段,又补上,“中途,那明阳公主还拦了一回,说他是喝多了,耍酒疯,明摆着就是在替他保命,他却不领情,嚷嚷着自己滴酒没沾,脑子清晰得很,陛下彻底怒了,砸了手里得酒盏不说,立马让人将他拉下去,这不,刚送到御史台。” 裴安: 林让说完,裴安将身子往后一靠,脸上一团疑惑,没明白,“他不想活了?” “属下也正想着呢,这不找死吗。” 裴安捏了一下眉心,权贵不攀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悔了。 裴安将手里的卷宗处理完,便跟着林让去了一趟地牢。 看到那张脸,确定的确是刑风。 两人是同一批考生,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早就相识,且也曾在建康打过交道,裴安的印象中,他不是个愚蠢之人。 这回是突然降智,还是他一心想找死。 裴安打发林让上去,自己一人留了下来,缓缓问道,“刑大人,怎么也想不开。” 刑风此时正坐在草席上,面色苍白,一语不发,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裴安又道,“刑大人一心扑死,刑夫人不伤心?” 刑风眼皮一跳,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尚公主不是挺好吗。”明阳找上他,两人各取所需,几乎是共赢的局面,一开始,他不也答应了吗。 刑风抬头,意外地看向他,似乎没料到他会知情。 裴安一脸淡然,没什么猜不到的,说起来他也算是其中受到牵连的无辜者,托流言的福,不得不和王家三娘子凑成一对。 他们是凑成一对了,可最初的始作俑者却没成,岂不可惜了。 裴安问他,“刑大人当真想好了?” “刑某上不愧天地,下不愧百姓,死而无憾。”刑风咬牙说完,目光又不自觉地盯向了他腰间,不过匆匆一眼,很快又瞥开。 裴安还是察觉到了,一而再再而三,他要是还认不出来,就是眼瞎了,“怎么,刑大人认识这块玉佩?” 刑风神色微变,“裴大人说笑了,裴大人的东西,下官怎会认识。” “刑大人说得对,既然不是刑大人的东西,往后还请不要再瞅。”:,, 第25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邢风的父亲邢文成, 曾任大理寺少卿,两袖清风,从未贪墨过一分一毫,出了名的铁疙瘩, 到了邢风这一代, 继续保持了邢家老爷子的作风, 以清明为家族祖训,检身若不及, 从不与任何有污点的家族来往。 在王家三娘子的父亲王戎迁还未出征之时,两家关系确实很融洽, 但自从皇上开始议和, 而王戎迁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大时,两家的关系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尤其是王戎迁战死之后, 被灌上了一个莽夫, 满身杀戮的污名后, 维持了十几年清名的邢家, 断不会就此被牵连。 邢夫人不会让邢风去娶王家三娘子。 明阳之所以选择了邢风,看上的便是他家风清廉的这一点, 要是她和邢风好上了, 就凭邢家的名声,皇上不会怀疑其他,只会认为两人是真心相爱。 当初也不知明阳是以什么为条件,让邢风答应了她, 与王家三娘子悔婚。 如今又不知道是为何,邢风突然不乐意了,且还是当着明阳和皇上的面闹了起来,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以邢家的家底, 想要挖出点东西,估计有些难。 他在殿上那一闹,顶多算惹怒圣上,论错,祸不及家人,且邢家也不在他的和皇上的计划之中,没必波及到他的家人。 从地牢出来,裴安便要林让结了邢家的案。 “关着吧,过几日一道流放。”今年是陛下的本命,不宜见血,但不见血的死法实在太多。 想死还不容易。 此时太阳已经落了西,明儿天一亮就得去接新娘子,国公府老夫人派人过来催了几回,“有什么紧要的,就不能放在成亲后再去忙?” 多少年了,她国公府就这么一桩喜事,怎么也要办得体面。 派来的人没等到消息都不敢回,门口已堆叠了好几个下人,拿老夫人的话,肉包子打狗,都被叼了。 人找不着,都围着童义。 童义正是头大,见人终于出来了,赶紧上前拦了下来,“主子,时辰不早了,还得准备接亲的事宜,您要是再不回去,老夫人就该亲自来请您了。” 这两个月,裴安确实太忙,没怎么操心婚事,都是老夫人和明家婶子在置办。 这会子国公府上下早已笼罩在了喜庆中,就等着他这个正主儿了。 林让也跟着附和道,“有属下在,头儿就放心回去,明儿大婚,属下在此提前祝头儿,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林让开了个头,底下一堆盼热闹的侍卫,立马跟着起哄,“祝裴大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大喜之日降至,闹闹也没什么。 见气氛起来了,裴安也跟着笑了笑,一副准新郎官的模样,拱手对大伙儿回了个礼,“多谢各位,明儿都来捧个场。” 这两个月以来,朝廷多少命官,视他为恶魔鬼厉,御史台内,也是对他又敬又怕。 如今见他站在那儿,脸上洋溢着喜庆,清隽而儒雅,大伙儿似乎这才意识到,他不过也只是一位年龄同他们相仿的英俊少年郎。 距离感一下拉近了不少,台下起哄声更胜,一片热闹声中,裴安上了回国公府的马车。 —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国公府门前便围满了人。 林让赶在当值之前,也来凑了一趟热闹,以他为首,让御史台的人排成了两行,站在门前的巷子内。 “待会儿听我的口令,有多大力气就用多大力气,使劲儿地给我吹,最好把临安城的百姓都吵醒,起来一块儿热闹!”林让也不知道从哪儿弄好的红绸,一人一条,都系在了要盘上,队伍齐齐地排在门口,有模有样。 这番带头一闹,周围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等国公府的大门从里打开,裴安一身大红喜服走出来时,门口早就闹翻了天。 林让见人一出来,立马挥手,学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唱腔,“上唢呐!” 国公府迎接的队伍,原本就有二十来人,这一加入,两方争着劲儿吹,两边腮帮子鼓起来,像极了呼着气的田蛙。 唢呐铜锣的喜庆声,彻底打破了青色天际。 接亲的队伍,从街头一过,多数都披了衫子出来看热闹,临街的一排客栈,窗户打开,一颗颗脑袋凑出来,伸长了脖子。 当年裴安高中状元郎之时,临安城的百姓大多都目睹过他的风采。 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官场上他是如何阴险毒辣,百姓们横竖也见不着,即便听到传闻,也没什么切身感触,一眼瞧去,先入眼的便是他那副好看的皮囊。 今日一身大红喜袍再次加身,骑在马背上,比起两年前,风姿只增不减。 要说这临安城内,谁家小娘子的容貌能配得上他,百姓大抵也只能想到王家的三娘子,王芸。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古以来才子配佳人,都会称为一段佳话。 如今两人当真走到了一块儿,情理之余,心头还有几分激动,胆儿大的公子哥儿,冲着马背上的俊俏新郎官囔了一声,“裴公子,小的们就在此等您将三娘子接回来。” 话毕,周围瞬间哄笑了起来。 接着又一位公子道,“裴公子,小的同人打赌,堵您和王家三娘子天生一对,早晚会成一家人,如今也算是赢了,得来的银两,待会儿给您挂到国公府账上去,如何?” 话音落下,耳边安静了一些,彷佛都在等着裴安的回应。 马上的少年郎,唇角轻轻一扬,朗声道,“恭候郎君,粗茶淡饭,还望海涵。” 那声音,如初雪融化后的清泉水流,明朗清透。 得了这一声回复,街头瞬间被高涨的人潮声和尖叫声淹没。 百姓们看着前方马背上,缓缓抬手轻挥的少年郎,心中突然涌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激昂。 临安是裴家生根的地方,当年裴家任职临安的节度使时,一面减免税收,一面鼓励百姓经商,自力更生,开拓出了海域,为了确保百姓的安危,还用官船护航。 比起其他地方,临安的百姓早早就要比其他地域的富饶。 若裴国公还在人世,国公府的两位郎君都还建在,此时那马背上的少年郎,又怎会形单影只。 又或是临安没有成为南国的都城,依然归裴家治理,他便是这京城之内,数一数二的富贵公子哥儿。 本该是鲜衣怒马,潇洒恣意,无忧无虑。 接亲的队伍,继续往前,沿路人潮声从未断过。 — 王家的灯火也燃了个彻夜,翌日,芸娘早早便被青玉叫起来,先洗漱,再穿婚服,里面几层都收拾妥当了,才开始梳妆。 天还没亮,其他院子里的主子们,还没起来。 屋里就青玉和连颖两个丫头陪着,两人手撑着头,靠在妆台前,一边趴一个,目不转睛地看着嬷嬷替她捯饬妆容。 几盏星豆灯火,照在屋子里,很安静,却很温馨。 青玉盯着芸娘,越看越欢喜,“小姐,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奴婢跟了小姐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占上一点小姐的容颜呢。” 连颖无情地怼道,“那估计得扔回炉子里,重造一回。” 芸娘没忍住笑了一下,嬷嬷正给她瞄着花钿,她一笑,险些花了,嬷嬷转头瞪了两丫头一眼,“嘴贫的,没事一边待去,别饶了我,当心待会儿给你家小姐描个花脸。” 青玉摇头,“不会,我家小姐天生丽质。” 连颖赞同,“我家小姐容颜倾城。” “不妆自美。” “不笑人自醉。” 嬷嬷也被逗乐了,笑骂了一声,“皮猴儿。”便也由着两人在边上闹。 三娘子没了父母,平日里倒还看不出来什么,到了这会子才体现出来,屋里冷清清的,要是没个丫鬟在旁边闹,也太落寞了些。 天色渐渐亮开,外面才有了动静,四娘子第一个到。 进屋见芸娘已经画好了妆容,坐在了榻上,赶紧上前关心地问道,“三姐姐都收拾好了?”说完,坐在她旁边,细细瞧了她一遍后,目光露出了羡慕,轻声道,“我要是有三姐姐这张脸,后半辈子也就不愁了。” 可惜她资貌平平,出身又不好,哪样都比不上。 往日她要如此说,青玉连颖定会说两句她的好话,可两个月前两个院子的人一度撕破了脸,即便她已主动上门示好,青玉和连颖心里还是生了芥蒂,不想同她搭话。 芸娘嘴笨,也说不出那些安慰夸人的话,想起自己之前备好了几双鞋垫,让青玉拿出来,取了一双递给了四娘子,“四妹妹瞧瞧,可喜欢?” 四娘子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当日连颖到她院子里借花样,实则也想去探她的鞋码,免得到时候做出来,大小不合适。 谁知听到了那番话,两人因此也闹翻了脸。 四娘子低下头,犹豫了一阵,吞吞吐吐道,“三姐姐,之前的事,是我” 就这么一句,也没人去打断她,四娘子倒自己不再往下说了,扭捏了一番见芸娘没开口,又自个儿岔开了,笑着道,“多谢三姐姐,没想到姐姐绣得这花样都赛过我了,等将来三姐姐到了国公府,我必定常上门去叨扰,还望三姐姐不要嫌我吵。” 芸娘本不想多言,但又没忍住,彷佛青玉再一次附体,缓缓地道,“从前四妹妹也老说羡慕我,可我身居小院,见不得天日,反而是四妹妹在外看得比我高,见得也比我多,四妹妹所说的羡慕,实则并不是因我当真过得有多好,而是我想得开,你每回见到的都是我无忧无虑的笑颜,由此你便觉我没有了你那样的烦恼,可人活在这世上,谁又能顺遂?四妹妹不是我,又怎知道我没有难过,没有流过泪呢?” 至少芸娘轻声道,“四妹妹好在父母双全。” 今日一走,她多半不会再和她有来往,芸娘最后一次掏了心,“四妹妹,别总拿自己的不利,去同别人仅有的一点优势来比,那样,除了让自己想不开,更难受之外,还自个儿让自个儿掉了价,四妹妹要是自己都看轻自己,又怎能指望旁人高看你呢?” “可怜能谋得一时帮衬,关不长久,一辈子很长,四妹妹想要什么,还是得靠自己去争取吧。” 这两个月,她每日都来自己这儿,图的是什么,青玉和连颖都给她分析了个透彻。 傍着她挑一个好人家,然后再借着机会同裴安套上近乎,最后再许个官儿,连王家大房一并拉扯上 她帮不了她。 自己到了国公府,都是一把抓瞎,且,她也不能这么做。 裴安能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娶了自己,她已经感激不尽了,断不会如白眼狼,给他添上半点累赘。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就是被王家泼出去的那瓢水,将来只会滋润裴家,也只会向着裴家。 今日她要不说明白,明日找上她的就不只是四娘子了,恐怕还有大爷,大夫人。 横竖他们关系不好,早就得罪了,往后说句不好听的,见不见,她自己说了算。 四娘子半天都没出声,脸色红一阵的白一阵,正尬尴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姑娘和二娘走了进来,四娘子得救,趁机挪开了位置。 大姑娘二姑娘一来,屋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没说一阵话,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串震耳的爆竹声,嬷嬷眼疾手快,拿起边上的红火盖头,一下搭在了芸娘的头上,神色激动,“新郎官来了。” 大姑娘一愣,“来了吗?” 话音刚落,院子里的丫鬟,踢着裙摆便从穿堂外跑了进来,扬声道,“快,快告诉小姐,姑爷来接亲了。” 裴安确实到了门口,浩浩荡荡的队伍,跟了几百号人。 前去堵门的是王家三位公子。 如今在官场上,裴安叱咤风云,别说王家三位公子,就连王家大爷,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今儿上门来接人,王家一边忐忑不敢多为难,一面也想借此长个面儿。 王老夫人早就打好了招呼,不可胡闹。 王家大公子先行上前试探,要是他不愿闹,他们应付一番便罢,裴安倒是放下了官场上那副冷漠劲儿,颇有兴致地陪着他对了几首诗。 状元之才并非虚来,几首之后,对的大公子面红耳赤,二公子恨铁不成钢,看得鬼冒火,一时也忘了王老夫人的交代,拉开大公子,上前要同裴安比划拳。 裴安似乎也玩起了兴致,继续奉陪。 几论之后,二公子同样输得面红耳赤,接亲的个个情绪高涨,冲着王家三位公子道,“还有什么,尽管使出来,咱姑爷有的是本事,凭实力过关。” 大公子二公子都败了,只剩下一个三公子立在一旁,裴安看了过去,笑了笑,主动问道,“可要赐教?” 见过娶亲的,但很少见到这样张扬且嚣张的姑爷。 身后围着的人又是一阵哄闹,三公子性子本来就腼腆,突然被问,抬头又见一张如玉雕的英俊面孔,正含笑看着他,脸色瞬间也跟着红了起来,忙摇头,“没,没。” “开门吧。”裴安脊背一挺,看着跟前的上门。 他裴安娶妻,只会凭真本事进门。 门扇一打开,外面的人齐齐涌了进来,童义跟在裴安身后,几乎被人群推着往前走,这才拿出了钱袋,开始散银钱。 芸娘已经出了院子,一面被青玉牵着往门口走,一面听小丫头激动地禀报,裴安是如何凭一人之人,赢了三位公子爷。 同之前旁人当着她的面儿夸邢风一样,芸娘听着很是受用。 自个儿将来的夫君有出息,谁不高兴? 芸娘没有父母兄长,今儿送亲本安排了长兄大公子,结果二公子嫌他走路太慢,几步迎上来,“哎,我来我来。” 说完便从青玉手里接过了芸娘的手,贴心地提醒,“三妹妹慢些,前面要有台阶了。” 芸娘听到是二公子的声音,莫名松了一口气。 许是上回她不问先借了他的马,事后他不仅没计较,还说了几句贴心话的缘故,对二公子有了一股亲近。 二公子领着她,看了一眼站在前方正等着的新郎官儿,突然凑近道,“三妹妹今后还是自己放机灵点,这位妹夫实在是太厉害,你要想盼着二哥替你出头,恐怕二哥有心也没哪本事,干不过啊。” 芸娘没忍住,轻笑出声,心头不由暖了暖,“谢谢二哥。” 二公子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将她的手往上一托,随后她的手心便落到了另一个手掌之内。 没有上回在球场牵她时那么凉,带了一丝暖意吗,还未多感受,随后便被那只手掌稳稳地握住。 “小妹就交给裴大人了,还请裴大人日后多多包容。”二公子说不来那些官腔,临了憋了这么一句,倒像是个兄长的样子。 “自然。” 两个月不见,本已觉得陌生疏远了,此时再听见那道声音,彷佛又找回了往日的熟悉感,脑子里的那张脸,也越来越清晰。 他牵着她,缓缓往前。 到了花桥前,她弯身时,又听到了一声,“小心头。” — 新娘子进了花轿,红色的车帘一落,边上随轿的人便唱了一声,“起轿。” 一切顺遂。 队伍接上人,热闹热闹地返回,街头的百姓早就候着娶亲的队伍回来,远远瞧见新郎官身后跟着的一顶花桥,顿时激动了起来。 芸娘的耳边早被爆竹声,唢呐,铜锣声淹没,等到了街市,耳边便是沸腾的人潮声。 街边两旁,陆续不断地响起了一道道祝福声,“祝裴公子王娘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新婚大喜,天长地久。” 一声词穷了的,“福如东海,儿孙满堂。”彻底地将大伙儿的情绪带动了起来,笑声充斥着整条街。 芸娘听着外面的热闹,忍不住从帘缝里,往外瞧了一眼,只见到一道道身影从跟前闪过。 偶尔瞥见的一张脸,均是带着笑颜。 她如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这般风风光光地出嫁。 曾经她也幻想过自己将来出嫁时的情景,算计从王家到邢家有多少步路,坐上花桥,会不会还没坐热,就要下轿子了。 今日一切都不同,可她心口,似乎并没有什么遗憾。 反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心安。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公子的声音,“裴公子,咱们芸娘子就交给您了,还请好生疼爱,往后夫妻同心,和睦相处。” 接着又有小娘子道,“芸娘,咱们裴公子也交给您了,请好好照顾,天冷记得替他添衣。” 话音刚落,马背上的新郎倌儿弯身从旁边小厮递过来的篮子里,掏出了一把糖果,洒向了人群,“放心,定不负所托。” 稳沉的一道声音,不大,可芸娘还是听到了,也不知怎么了,鼻尖莫名一酸,一个晚上没哭,如今泪珠子倒是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芸娘低下头,心底轻轻地道,“裴安,此生嫁你,我也必不后悔,余生必不相负。” — 接近黄昏,接亲的队伍才回到国公府,又是一波热闹,爆竹声响彻了天。 进府后,接着便一堆的讲究仪式,芸娘一头懵,只管跟着红绸另一端的人走,到了跨火盆时,旁边有嬷嬷扶着她胳膊提醒,“跨。” 拜堂成礼。 高堂上位的位置,仅有裴老夫人一人坐着,芸娘盖着盖头此时也瞧不见人,只恭敬地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 芸娘身子转了个方向,朝着向对面的人,目光从盖头底下,瞧着他一方红色的袍摆,缓缓地弯下了身。 “礼成,送入洞房。” 第26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礼毕后, 新郎倌亲自送新娘子到婚房。 芸娘手里捏着红绸,看不见路,只顾着抬步, 到了台阶的地方, 自有身旁的婆子提醒。 也不记得自己拐了多少个长廊,只感觉自己走了许久, 前面的人才终于停了下来。 婆子从她手里抽出了红绸, 提醒她跨门槛,她正要抬脚, 身旁的人突然开口, “我先去前院, 累了你先歇息, 不必等。” 芸娘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在说,今儿来的客人应该不少, 忙地点了下头,“嗯。” 新娘子进了房间, 跟来的几个婆子也齐齐地散去,青玉扶着她坐在了婚床上。 今儿吵了一日,耳朵已经听习惯了, 如今房门一关,声音隔绝在外, 格外安静。 屋里似乎没人, 只有她带来的青玉和连颖。 青玉去桌前瞧了一眼,见上面搁着一壶茶,拿手碰了一下,还是温的,欣喜地道, “主子,要不揭了盖头,先喝杯水。” 横竖姑爷已经发了话。 从早上她涂了口脂后,便滴水未进,芸娘也渴,但规矩不能乱,怕自个儿不小心掀翻了盖头,落个不吉利,应了一声,“算了吧。” 青玉也没再勉强,趁着无人之时,赶紧在屋子里打量了一圈。 到了一个新坏境,一切都陌生,怕待会儿姑爷回来后,她一头懵,先熟悉了一下房间和东西摆放的位置,“主子,你真不先瞧瞧吗,这屋子好大,赶上咱们之前住的院子了。” 芸娘还没应她,连颖也生了好奇,跟着一道转了起来,一头扎进了后面的净室,立在门边便惊呼了一声,“主子,这浴桶真大,别说是您一人了,就算姑爷一道儿进去,也不会挤”说完,眸子又是一亮,“这儿还有干花瓣呢,还是主子喜欢的梨花。” “没想到先前落了那么久的雨,还能晒出这般成色的花瓣,奴婢待会儿给主子洒进下去,保准您出来,周身都香” 连颖还在滔滔不绝,盖头底下的芸娘,已面红耳赤。 听连颖说完,青玉突然想起了临走前陈嬷嬷交代她的正事,蹑手蹑脚地走到婚床前,低声问,“主子,您会不会?” 芸娘脸上的热潮还没褪去,没反应过来,“会什么?” 二夫人死时,身边没能给芸娘留下一个嬷嬷,只有两个年龄相仿,从小家养的小丫头。 三个未经人事的黄花大姑娘,凑在一起,都是个半吊子,相比之下,青玉还算是开窍一点的,连颖估计比她更木。 嗫嚅了一阵,青玉豁出去了,“您会不会伺候姑爷?” 芸娘坐在床榻上,脊梁眼见地绷了起来。 青玉看出了她的紧张,宽慰道,“不会也不用怕,昨晚奴婢原本拿了画册过去,见您睡着了没忍心叫醒,今儿走之前奴婢特意给您捎上了,要不您临时抱抱佛脚” “不用。”芸娘慌忙一声打断。 夜里她捂着被子瞧过了。 全是一幅幅图画,简单易懂。 青玉还是不放心,“主子,奴婢听嬷嬷说了,行了周公之礼才能算洞房花烛,头一夜要是没成,很不吉利,您,您要是实在不懂,待会儿就脱光了往床上一躺,一切都交给姑爷,姑爷肯定会。” 芸娘: — 裴安正在前院招待宾客。 今日国公府里面几个院子,席位满座,上到朝廷官员,下到城中富商,只要上府来挂了礼钱,裴安都没让人拦着。 官员的席位在里侧。 满朝文武,无论有没有同他发生过过节的臣子,几乎都到了,即便是看不惯他裴安的行事作风,这种日子,也都将成见暂时搁到了一边。 不来,不就是摆明了要同他过不去? 这种时候,谁也不会让自己先落了把柄,且知道萧侯府也来了人后,心头大多都觉安慰。 裴萧两家在朝中的地位,明显已水火不相容了,即便萧侯爷没来,派了萧夫人能到场,也足以说明,他萧侯爷内心对裴安的忌惮。 萧家都能来,他们这些人,有何不能来的。 俗话说得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官场的一套,今儿几乎都搬到了酒席上,个个笑脸相贺,“恭喜裴大人,喜结连理,永结同心。” 裴安也很随和,一一道了谢。 但下肚的酒,并没几杯。 有了裴家老二的惨痛经历,众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不敢出言相劝。 裴安这边正聊着话,卫铭突然走过来,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主子,殿下来了。” 殿下。 南国除了明阳之外,最大的殿下才十岁,断然跑不到他国公府来。裴安神色微愣了一下,同跟前的众人说了一句失陪,起身便走去了外面的前厅。 明阳正站在堂内,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国公爷裴恒的画像。 英俊神武,裴家的人长得都不赖。 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进来,明阳也没回头,笑着道,“恭喜裴大人新婚。” 裴安立在门槛处,看着她,没再往里走,躬身道,“殿下既然来了,怎不入内。” “今儿府上太热闹,本宫要是进去了,不是给裴大人添麻烦吗。”这话倒没错,她要去了,场子恐怕不好收拾。 裴安也没否认,直接问道,“不知殿下今日造访,有何紧要之事。” “本宫不是来讨一杯喜酒,能有什么事?”明阳说完这才回过身来,看向裴安,笑了笑,“说起来,裴大人今日能成亲,还得感谢本宫呢。” 裴安不知她目的为何,没答。 “宁拆十座庙 不毁一桩婚,本宫丧了天德,将原本好好的一对鸳鸯拆散,拿来送给了裴大人,可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能如此般配。”明阳缓缓走到了裴安跟前,笑容更明艳,“你们是美满了,可惜本宫就没那么好的命。” 裴安一笑,“殿下是为了邢大人而来?” 明阳摇头,“殿下能得到我的人,得不到心。”自己说完,明阳都被这话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就是咱们那位硬骨头,痴情种邢大人的原话。” 见裴安的神色明显凝注,明阳眸色一转,继续道,“你以为他能因为什么找死,他还爱着呗,当初本宫抓住那小娘子的身世,以她的安危威胁了他,他才得以就范,如今估计是惹火了,他跳脚不干了,临时反悔,让本宫也落不到好。”明阳提起头,看向裴安的笑容更胜,“你瞧,本宫这造的是什么孽呢,来世肯定会遭报应” 明阳顿了顿,再次问道,“裴大人说说,是不是应该感谢本宫。” 说完,屋内安静了一阵。 半晌,裴安开口,“殿下说得没错,裴某确实应该感谢殿下,殿下有何吩咐,尽管说,裴某尽力而为。” 明阳倒是有了一丝意外,突然生了好奇,“真爱上了?” 见裴安脸色有些不耐烦了,明阳自知识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陛下要送本宫去北国和亲,已经定下了日子,后日出发,南国通往北国的路,贼寇频出,并不好走,本宫怕路上遭遇不测,看中了裴大人的本事,望裴大人能亲自送本宫一程。” 说完又道,“对了,地牢里的那些人也到流放的日子了吧?陛下估计也会找上裴大人,到时,本宫不介意一起同路。” — 送走明阳,天色已经擦黑。 裴安没再返回酒席,径直去了后院,刚到院前,便见围了一堆人等着来闹洞房。 国公府只剩他一根独苗,没有兄弟,敢亲近他瞎闹的人,除了此时被王府关起来的赵炎之外,再无第二人。 说是闹,也不敢真闹,一众人只为图个热闹,跟着他的脚步到了新房。 婚房内,主仆三人坐在快一个时辰,先前的那点紧张慢慢地被消磨,眼见就要打起瞌睡了,突然听到外面的声音传来,一下醒了神。 青玉最先反应过来,“腾”地一下从圆凳上站了起来,“小姐,姑爷回来了。” 芸娘也听到了,挺直了身板子。 连颖赶紧去开门,人还没坐到门口,房门便被外面的人挤开,前面一人身上的喜服尤其醒目,连颖忙地行礼,“姑,姑爷。” 裴安脚步跨进去,突然一顿,朝着眼见要涌上来的众人道,“新娘子今儿累了,都回吧。” 这话一出,没人敢再往前,可心里又难免有些失落,临安第一美人,谁不想瞧瞧她穿嫁衣的样子 裴安同童义使了个眼色,童义立马又掏出了银钱,“来来来,大伙儿图个喜庆。”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 裴安一人进了里屋,抬头看到仍盖着盖头,坐在婚床上的人时,愣了愣。 不累? 青玉站在芸娘旁边,见人进来了,忙往边上让开,行礼道,“姑爷。” 裴安点了下头,走向床边,芸娘看不到,只能听到声音,脚步越走越近,她刚冒出来的瞌睡劲儿,一下没了影。 目光往下,紧张地盯着盖头下方露出来的一小块地儿。 没人来闹洞房,裴安也没去拿桌上的秤杆,直接走到床前,伸手挑起了盖头的一边,隐约能瞧见了她一片白皙的下颚。 她什么样子,他见过,脑海里也还记得,知道她的容颜不会差。 裴安捏住盖头边角,抬手整个掀开,拂起来的盖头,碰到了她一侧耳铛,只见雪白的一粒珍珠擦着她莹白颈项,摇曳直晃。 裴安原本还带了几分不经意的目光,不由随着那只摇晃的耳铛定了下来。 她面上的妆容并不厚,但她五官绝色,略施粉黛,便能让人忘了转目。 此时她目光微垂,面红如桃,眉眼之间含着一道女儿家的羞涩,昏红的光影中,竟有了一种千姿百态娇媚横生的妩媚。 这副模样,裴安倒没见过。 半天没见他反应,芸娘忐忑地抬起了头。 四目突然相对。 一个眸子含烟,婉如清扬。 一个深眸坠星,面如冠玉。 两人的眼底几乎同时划过了一丝惊艳,痴愣地看着彼此,也不知道谁被谁的美色勾了魂儿,久久不动。 待反应过来,两人面上均露出了一丝尴尬的错愕,又齐齐,匆匆地瞥开了目光。 裴安眉梢轻扬,掩饰了自个儿方才的走神,侧目扫了一眼桌上五指粗的红烛,开口道,“累了一天了,先去洗漱。”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干坐一个时辰,就为了等他揭盖头,成亲有多累,他自己深有体会,她怕是昨儿半夜就起来了吧。 话音落了好一阵了,没见到她有动静,裴安又才回过头,见到的便是一张被红晕浇透了的慌张面孔。 见他看了过来,琉璃眼珠如同受了惊,微微一转,吞吐地道,“要不,郎君先?” 桶虽然够大,但也没必要一块儿去挤,她等一下,无妨。 第27章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诚然裴安说让她洗漱, 并没有别的意思,此时见她这番满红耳赤,也不难猜出她那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两人眼神再次相会, 其中的意味, 彼此心知肚明。 洞房即将要发生的事儿,突然被挑明了出来, 便有了几分磨死人的尴尬,原本稳稳当当的心绪, 被她这无意间一撩拨,心神竟有了晃荡。 裴安盯了一阵跟前这张羞愤欲死的脸,稳了稳, 解释道, “你先去,里面的东西都备好了。” 今儿这新房里的每一样陈设,都是祖母她老人家亲自让人布置。 一个多月前,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打听来, 芸娘喜欢梨花, 托了话给他, 让他去外面找找花铺, 买一些干花瓣儿回来。 临安城内春季一场爆雨,连落了大半个月,梨花树的叶子都被砸没了, 哪儿来的花, 最后还是卫铭从江陵府过来的商贩手里购来。 既然给她的, 她就用。 裴安怕她再害臊下去,转身主动避开,打算去外屋坐一会儿, 给她留出空间来,才走了两步,身后便是一声,“郎君。” 往日唤他裴公子时,他倒没听出她有何不对,今儿这一声郎君,突然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裴安眸子一闪,转过身。 芸娘已经从喜床上站了起来,立在床前,磕磕绊绊提醒道,“合,合卺酒。”两人没饮酒,仪式便没走完。 没走完,就不吉利。 裴安今日统共就饮了两杯酒,一杯敬了外边院子里来凑热闹的临安百姓,另一杯是同御史台的一帮子人饮的。 酒量还行,但他平时很少与旁人共饮。 合卺酒不一样,夫妻二人共饮,寓意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将来可能确实也要难为她如此了,被她提醒,裴安又转了回来,也没唤人过来伺候,自己提起桌上的酒壶,将两个酒杯都满上。 芸娘便已走了过来,乖乖地站在他身旁,头上凤冠步摇碰出了轻轻的“叮铃声”。 裴安拿起一只酒杯,侧身先递给了她,再端起另一只,脚尖转过去,与她正面相对。 自己曾还是个小姑娘,懵懵懂懂之时,芸娘便从大人口中听过一些歌谣,知道成亲的合卺酒,需交臂而饮。 两人此时身上均还穿着喜服,袖口又宽又长,芸娘试着往前举了举,袖口被牵住,正不知道该如何比划,裴安道,“你先饮。” 芸娘楞了一下。 不,不交臂吗 虽有质疑,芸娘还是照做,酒杯抬起来,刚碰到唇边,对面的人却突然朝她凑来,弯下身胳膊从她曲起来的手弯中轻松穿过。 一瞬,两人红火色的袖口顿时缠绕在了一起。 距离陡然拉近,芸娘心弦一跳,还未回过神来,裴安的脖子已经迎向了他手里的酒杯。 他一动,芸娘的手臂被到底还是被拉扯到了,酒杯里的酒水荡了荡,赶紧也凑近,低头勾了下去。 杯里的酒水入喉,两人的凤冠和玉冠已经碰在了一起。 那酒壶里是事先备好的果子酒,不醉人,只为了图个仪式,一杯饮完,什么味道两人都没注意去品,感官里只剩下了彼此靠近的呼吸,和那发冠相碰的当啷响声,久久未消。 心底也同时涌出了一抹隐隐的意识,从今以后,跟前的这个人,便是陪伴自己一辈子的伴侣。 他们已是夫妻。 一股奇妙的悸动滚烫在心口,芸娘脸上不觉又热了起来,下意思往后退了一步,裴安也及时抽出了胳膊,“你先忙。” 放下酒杯,裴安走了出去。 酒过喉,渐渐地烧了起来,适才弯下身的瞬间,他只闻到了一股女人的幽香,钻入鼻尖后浓烈得甩不开,却没觉得有半点不适。 甚至还挺好闻。 裴安抬手扯了一把圆袍喜服内的里衣领口,顺了顺气儿,他倒确实还没碰过女人 童义一直守在外面,本以为今儿晚上里面伺候的人多,没自己什么事了,突然听到身后的房门声,忙回过头,看到是裴安后,神色一愣,“主,主子,怎么了” 今儿可是新婚夜,就,就夫人的姿色,主子真不吃亏,说不定还占便宜呢 裴安吩咐道,“你去替我备一壶酒来。” 酒后吐真言,他得再盘问一回。 照明阳的意思,邢风还没死心,她人都已经嫁给自己了,拜了堂已是他的夫人,且如今还在自己的婚房内沐浴更衣呢,他还有什么不好死心的。 牢里待着吧。 童义他跟了主子这些年,从来没听他主动说要酒,心头自然也清楚是什么原因,当年三爷就是不幸倒在了酒桌上。 所以,主子从那之后,不仅从不酗酒,甚至滴酒不沾。 但今儿是他新婚夜,说起来,好像主子确实还没有过女人头一回,难免紧张,以为是他想壮胆,童义了然点头,“奴才这就去拿。” 整个国公府如今就裴安和老夫人两人,平日里一个灶台,都大把时间闲着,裴安的院子并没有单独设火房。 酒更不用说了。 要酒,还得到老夫人那边去问。 府上的人正忙着,宴席刚结束,都在善后,童义原本想从酒席上顺一壶过去就好,一时没找出空闲的人。 一回头,刚好撞见了老夫人跟前的丫鬟,赶紧拽了过来,“帮我瞧瞧,还有没有剩下来的酒。” 萍儿一愣,“合卺酒不是早备好了在新房里,没了?” “不是果子酒,要烈一些的,招待宾客的那些,还有没有剩?” 萍儿摇头,“还真没了,今儿临安城的百姓都来赶了热闹,后院的几十坛见底了不说,还不够” 童义立马道,“主子要,你差个管家,去买一坛子。” 萍儿一懵,“主子要?那奴婢去问问老夫人吧,估计老夫人屋里还有剩的。” “行,赶紧的。” 两人一同到了老夫人的院子,萍儿进去找老夫人,童义在外边候着。 裴老夫人刚打发了丫鬟去新房那边铺床点香,听萍儿说世子爷要酒,也愣了愣。 他不是不沾酒吗。 两人订亲后,裴老夫人什么事儿都上了心,早早便问过了府医,说同房时最好不宜饮酒,万一要有了孩子,怕将来身子骨不好。 裴老夫人也没多问他怎么突然要起了酒,转身便同福嬷嬷道,“新婚夜饮什么酒,你去我屋里,刚泡的柠檬水,你连坛子一块儿抱给他” 福嬷嬷应了一声好,当真将整个坛子交给了童义,怕他缠着非得要酒,也没告诉他,只道,“都拿给世子爷,酒烈,还是少喝些。” 童义没料到会直接给一整坛。 不过也行。 搁在院子里,下回主子再要,也懒得跑一趟。 童义抱着坛子匆匆地赶回院子,半路上,便撞上了正四处张望,寻着路的青玉。 主子几次同夫人会面,夫人身旁都跟着青玉,童义见过,早就认识,这时候她出来,肯定是有事。 童义停下脚步,唤了她一声,“小娘子,是夫人要什么吗。” 青玉一转头,见到童义自也认识他,神色一喜,忙上前问道,“小哥,可知府上还有没有酒?” 适才芸娘去了净室后,身子泡进浴桶里,热气腾腾的水汽一蒸,不仅没将心头的紧张消去,反而让她越来越慌。 知道外面有那么一个人在等着,也不敢耽搁。 穿好寝衣一出来,便见屋子里多了好几个丫鬟,铺床的铺床,熏香的熏香。 刚点完熏香的嬷嬷,见人出来了,笑着迎上前问道,“夫人这会儿还没用餐吧,这成亲啊,就是个挨饿的,夫人想吃些什么,尽管说,奴婢就去给您备来,待会儿您和世子爷慢慢用。” 除了天没亮那会儿吃了半碗粥,确实一天都没进食,芸娘还不知她名儿,礼貌地道了谢,“有劳嬷嬷了。” “夫人不用客气,老夫人专门叫了奴婢过来伺候夫人,往后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奴婢姓方。” 芸娘便唤了她一声,“方嬷嬷,都好,我不忌口。” 方嬷嬷点头道,“行,那奴婢就看着办。” 方嬷嬷出去不久,裴安便走了进来,芸娘头发还滴着水,连颖拿布巾打算给她擦擦,她刚坐上圆凳,“腾”一下起身。 这两个月里,王家的嬷嬷教了她不少规矩,其中一桩便是从今往后,他得替自己的夫君更衣。 芸娘身上的衣裳,都是府上的丫鬟备好的,眼下是夏季,备得有些单薄,红纱下,里面的贴身衣物都能瞧见。 芸娘硬着头皮朝他走了过去,刚到跟前,嘴里的话还没憋出来,裴安看了一眼她身上的单薄料子,眼眸及时瞥开,“我自己来就好。” 说完,便去了净房。 屋里的丫鬟,接着去备水,芸娘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动静声,坐在那,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过了一阵,实在受不了了。 不行。 她不能就这般干瘪瘪的被羞死,屋内的丫鬟忙乎完都走了,芸娘唤来青玉,“你去瞧瞧,有没有酒水,要是没有,你去讨一壶来。” 两个人待会儿总不能干望着,醉一下也好,没那么尴尬。 青玉早瞧出来了她在紧张,虽自小就陪着她长大,还从未见过她饮酒,可总得有个第一次,酒能壮胆,确实不错。 青玉点头走了出去,路上拐错了路口,与前来送餐的嬷嬷错身而过,国公府又大,走了一断,迷路了,正要找个人来问路,便听到前面的童义唤她。 青玉问完,便看到了童义怀里的酒坛子,眼睛一亮,“小哥这酒能不能分我一壶,夫人也要。” 两主子都要酒,倒是碰到一块儿去了。 童义点头,“自然可以。”当下抱着坛子,领青玉去院子里寻酒壶。 当差的都明白,两主子虽已是夫妻,但还是得各效各主,童义装了两壶酒,各端一壶,一前一后,进了新房。 方嬷嬷的饭菜也呈了上来,先前听了老夫人的吩咐,还真没备酒水。 芸娘已坐在桌前的圆凳上等着裴安出来,青玉将酒壶拿过去放在了她跟前,担心她头一回不知酒浓贪了杯,嘱咐道,“烈酒,主子注意些。” 芸娘点头,“嗯。” 童义跟着进来,有芸娘在,他不敢抬头乱看,正要埋头往前,见裴安正好从净室进来,转身将酒壶递到他手上,临了想起福嬷嬷的嘱咐,道,“主子,酒烈,少饮些。” 裴安沐浴完,也换上了一身寝衣。 同是大红喜色,薄薄一层绸缎套在他高挑的骨架上,宽肩窄腰,头发还湿着,没有束发冠,随性地披散在肩头,应了声,“嗯。” 裴安一出来,青玉连颖也都长了眼色,跟着退了出去。 裴安提着酒壶坐在了芸娘对面。 屋内只剩下了两人,安静地用着饭,芸娘盯着碗眼睛不敢再乱瞟,瞟一眼,她心脏就跟一只拨浪鼓似的,得摇上好一阵。 自己是没得挑,丫鬟只给了她这么一件,他,他就不再多穿一件吗 他那模样,就,就很让人脸红。 “不习惯?”偏生裴安见她埋头只扒碗里米饭,突然问了她一句,芸娘抬头,便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沐浴完,他一头湿发,脸侧似还沾着水珠子,肤色冷白,轮廓也愈发分明。 芸娘定了两下神,慌乱移开视线,答道,“习惯,我不忌口,什么都吃。”说完,便提起了手边的酒壶。 她虽不会喝酒,但即便是一个人醉了,至少也比两个人清晰着,要自在得多。 裴安看着她将盛满的酒杯,轻轻地推到了他面前,“郎君,饮一杯吗。” 裴安: 行,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礼尚往来,裴安也倒了一杯,推到了她面前,“你也饮几杯。” 芸娘几乎没碰过酒,适才那杯果子酒,味道清甜没有半点酒味,入口还挺好,见酒壶是童义刚拿进来的,还以为和青玉备的烈酒一样。 入喉后,却有些意外。 有点酸,有点淡。与青玉替她备的这壶不一样,不是烈酒。 裴安同样也察觉了出来,本以为她特意备来的一壶酒,必定也是烈酒,倒没成想,味道如此之淡 也好,他清醒着最好。 两人心里各自有了计较,连饮了杯之后,暗里都留意起了对方的脸色。 裴安看过去,她头上的青丝已经半干,如流墨散在她胸前,五官精美,肤色如玉般细腻,两边脸颊明显染了一抹桃红,眸色,似乎也没有适才那般清明,带了点雾气朦胧 当是醉了。 五杯烈酒下喉,别说是她,就算是自己,也会醉。 裴安筷子伸出去,替她夹了一块藕片,贴心地放在她碗里,轻声问她,“之前,很少饮酒?” 芸娘看着自己碗里多出来的那块藕片,茫然抬头。 见到他面色比适才明显放松了很多,甚至有了几分恍惚,芸娘心里顿时也有了底,适才青玉说了,壶里的是烈酒,五杯下肚,肯定是醉了。 醉了就好,她精神崩了一个晚上,这才慢慢地缓了下来,“多谢郎君,之前不曾饮过酒。” 难怪。 裴安又打探了她一眼,手指头轻轻敲了一下桌面,问道,“你,之前一个人在院子里,没闷过?” 要是没醉,他断然不会问她这样的问题,总算是聊了起来,芸娘点头,“闷啊,但有什么办法呢,出不去,只能自己想着法子熬。” “一次都没出去过?”裴安又问,“五年,除了院子里的人,没见过外面的人?” 大抵没料到他还会往下挖,芸娘愣了一下,实话道,“有,府上的大姐姐二姐姐,还有四妹妹,得了空,都会顺着墙爬进来,同我说一些外面的趣事。” 大姐姐偶尔还会给她带临安城的糖人。 “你没爬过墙?” 芸娘: 芸娘心头一跳,朝他望去,裴安手背抵着下颚,神色放松,也没避开她的目光。 懒散放松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清醒的样子。 芸娘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该怎么回答,她虽没饮酒,但也听说过,有的人醉了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可有的人,醒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爬过。”芸娘不想说谎。 “去找谁?” 芸娘再次一愣,这回裴安没看她,提起了酒壶,往她跟前的酒杯里添酒,烛火的光突然闪了一下,裴安没看清,酒洒出了两滴。 芸娘看得仔细,防备的心又放了下来,回答道,“想出去找外公。” 她外公,顾氏? 顾氏一门也是武将,且下场也不太好,如今已经消声灭迹,一场大战后,家里的两个公子爷,至今下落不明。 裴安:他问的不是这个,怕她再岔开话题,简单直接地问,“五年除了王家的姐妹,你没同旁人接触过?” 有的。 邢风啊。 这回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他想问她什么,一时倒有些过意不去了,能醉了还惦记着,肯定是介怀了。 她和邢风的过去,他应该多少听说过,两个就差正式订亲,要说没点什么,也不可能。 就像她和萧娘子的牵扯一样。 那日他同自己坦白了他和萧娘子,如今她已经嫁给了他,她也没什么不能坦白的,点头道,“有,我见过邢风。” 裴风搭在桌上的指尖一动。 芸娘主动道,“那时候没人陪我说话,我和他自小相识,又只隔了一个院墙,闷得慌了,听他聊起外面的世界,总觉得自个儿也出去过一回,他说南海的珍珠有碗口那么大,还有江南一年四季如春,就连到了冬天,树叶都不会掉,绿油油的,还说那里的人一辈子都没看过雪呢,想想我竟然比他们好,至少小时候还堆过雪人,他告诉我,这天下的人其实都被关在了牢房里,只不过我的那间院子,格外小了一些罢了” 裴安听着听着,眼皮子便开始跳。 碗口大的珍珠,他屋里就有,没什么好奇的,四季如春又有何好的,湿气重,容易染上风湿 他朝着她探究地望了过去,她也正看向她,眸子如凝了一汪水,面色比刚才还要红上几分,真诚地道,“我知道,郎君不喜欢追究过去” 裴安: 也不一定。 “但之前,我是以为将来会嫁给他,才去接近他,如今,我既然已嫁给了郎君,郎君便是我这辈子要跟随之人,往后我要是想看珍珠,想去江南,自我郎君带我一块儿去。” 她说着,眼眸羞涩地躲开,垂下头低声道,“今后,我,我也只念郎君一人。” 像他这样的‘奸臣’身份,酒醉后,不可能会忘事。 她趁他醉着,好开口,也希望他能安心。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熏香炉里,袅袅青烟往上,气息不断地钻入两人的鼻尖,裴安再去饮杯里的酒,突然之间,有了几分醉意。 她那壶里的是果子酒? 见他半晌都没吭声,芸娘有了一些忐忑,目光怯怯地看向他,澄清道,“除,除了聊天之外,我没同他有过任何旁的接触。” 牵手,应该不算。 她没站稳,他扶了她一把,牵住了他,再就是小时候不懂事,拉着手玩过过家家。这种细节,就全然没必要拿出来说了。 她等着他的反应,良久后,见他点了一下头,“嗯。” 芸娘松了一口气,继续给他添酒,酒添完,突然想起了一桩正事。 玉佩! 她得拿回来。 他醉了,正是好说话的时候。 “还有一事。” 裴安看向她。 芸娘将酒壶放下,轻声道,“那个玉佩。” 裴安: 醉了倒是终于肯说了。 “那日在渡口,我送给郎君的玉佩,是我母亲留下来给我的,先前因为和邢公子有了口头的婚约在身,我便以此物,当成信物送给了他,后来婚事不成,我已同他要了回来。” 要说被还回来,太丢人,横竖都一样。 芸娘继续道,“那日见郎君突然赠玉与我,我也不好白拿了郎君的东西,刚好那枚玉佩带在身上,一时着急,便送给了郎君,我知道郎君心胸大度,定不会在意这些,可我再三想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赠过旁人的东西,我不该再拿来给郎君,郎君将它给我,我改日重新再送你一样更好的,可行?” 裴安: 什么意思,二手货就算了,还要回去? 第28章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知道玉佩是邢风曾佩戴过的之后, 裴安确实有过想要将其扔掉的想法。 一玉赠二夫,她想得出来, 可事后结合她的处境想想, 无父无母,王家且也不是那等大富大贵的人家,大抵也掏不出第二块像那等成色的玉佩。 不久之前, 他才刚说服自己,接受了她给他的这二手货。 好了, 她这是又要要回去了。 裴安心里有些不悦, 不想搭话, 目光也没看她, 屋内的红烛已经烧下去了一截, 蜡油冒出来, 滴出了一道痕迹。 沉默了片刻, 裴安回过头,见芸娘的目光还落在他脸上,夜色渐深,她的眸色似乎愈发星散了起来。 “没戴在身上。”裴安到底还是答了。 今儿他成亲,来的人很多,其中不凡有和邢风交情至深之人,两年前自己刚认识他那会儿, 他便戴上了那块玉佩。 自己能认出来,旁人也能认出来,到时不知又会传出什么闲话, 避免节外生枝, 他昨夜便取了下来, 顺手放在了书房。 是真没戴在身上。 芸娘点头, 颇为善解人意,“嗯,那明儿郎君再还给我。” 裴安: 她那么想要回去,裴安对她之前的话,又生了怀疑,正要好生地瞧瞧她,这番酒后吐真言,吐的是不是尽然都是真话,便见对面的人,好似有些嫌热,伸手轻轻地拨了一下衣襟。 她穿的这身料子,领子本就敞开,不用她拨,本就能瞧见里面的兜衣,她一揭,红莎下朦胧的肌肤顿时显露出来了一块儿。 白得发光,似乎如玉一般光滑。 刚下肚的一杯‘酒’,更烧心窝子,隐隐醉酒明显袭上头来,即便是果子酒,前前后后加起来,饮了也有十几杯。 估计是起了后劲儿。 裴安看着她,她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脸颊飞上的两抹红晕,如晚霞里的火烧云,那般烈酒,能撑到如今,已不容易。 “吃饱了吗。”裴安问她。 芸娘碗里的一碗米饭,早就扒干净了,再淡的酒也是酒,她饮了有十几杯,入口时不觉,这会子倒是觉得心口暖烘烘的,想找个地儿躺着了。 “饱了,郎君呢?” 裴安点头,道,“时候不早了,歇息吧。”说完先起身唤了外面的人进来撤桌,再转头看向芸娘。 芸娘被他一瞧,心下一跳,立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太快,险些没站住脚,忙地扶住了跟前的桌沿。 这一吓唬,颇有些花容失色。 知她醉了,裴安缓缓地走过去,倾身体贴地牵着了她的手,“能走稳吗。” 除了心口渐渐滋生出来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之外,芸娘的脑子实则清晰得很,她只是没站稳,但突然被他这般上前来牵住,宽大的手掌捏着她的五指,一股子酥麻从手指不由窜到了心头,脑子竟有些乱了。 果然那酒虽淡,但有后劲儿。 “能。”他自己都醉了,她也不能让他搀扶,芸娘站直了身子,裴安牵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且还一步一步,缓缓地将她往珠帘后的喜床上带。 芸娘没有理由去挣脱他,脚步乖乖地跟着。 快到珠帘子外,脑子里一下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若是醉了,他,会不会倒头就睡 要是睡了,她该怎么办。 当真不圆不吉利吗 尽管他醉了,她也有些醉,可心头还是有些忐忑,画册上的图她看了,别说两人身上不着一物,就,就那样的姿势,很,很羞耻。 这番想的入神,又忘了脚底下。 裴安已经撩起了珠帘,跨过门槛,怕她摔跤,特意回头等着她抬脚,殊不知她还是一脚绊在了门槛上,身子朝着他栽了过来。 裴安用力托住她手肘,没拉住,直接扶住了她的腰。 杨柳细腰,盈盈一握,仅隔了一层薄纱,温度他都能感受到,握住的瞬间如同碰到了雷光闪电,整个人一麻,动也不动,由着她慌忙地扯住他胳膊,慢慢地在他怀里站稳了。 短短十几步,她连绊了两回,芸娘自己都觉得是真醉了。 好奇他那壶里到底是什么酒,无色无味,不醉脑子,只醉四肢,待她惊魂未定地站起来后,才察觉出了局面的糟糕。 她在裴安怀里。 她身上的一层红纱,加上他身上一层红绸缎,统共就两层薄薄的缎子,此时腹部贴着腹部,能清楚得感受到了彼此心脏的跳跃。 尤其是一安静,两人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又人之常情的念头,同时浮了上来,还一发不可收拾。 谁也没动。 这番僵持了一会儿,外面一道收拾撤桌子的动静声传来,两人猛然醒了神。 她醉成了这样,他断然不能再放手,不仅没放手,另一只手,也一并搭在了她的腰上,迟来地道了一声,“当心。” 芸娘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适应了一些他贴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掌,本以为他会放开她,没成想,另一侧腰,也被他楼上了。 他隔着一层薄纱,感受不到她皮肤底下的战栗,芸娘自己却清楚,他这一摸,她心神已极度不稳。 新婚洞房夜,她的夫君,正抱着她,两人还穿成了这样 她从未这般被男人抱过,陌生的感触,心头的非分之想,双重刺激之下,芸娘觉得那酒的后劲儿,已经发挥到了鼎盛,全身都软了。 他没醉吗。 疑惑他怎么还能站得这么稳,芸娘茫然地抬起头,然而目光探过去,看到他一双眼眸甚至算不上清白。深得如同见不到底的潭水一般,哪里还有半点清醒之态,又及时吞下了喉咙里的话。 “怎么了。”裴安缓缓地俯下头来问她。 芸娘腰被他搂住,退不开,且似乎此时心底也没有想要去退开的意识,他醉了之后,脸上的神色一放松,俊朗的五官愈发体现了出来。 也正因为知道他醉了,芸娘才敢这般大胆地去看他。 自同他相识以来,她从未这般近距离,仔细地去看过他,第一回相见,只瞥一眼,便知道他长得好看。 如今这张脸送到她眼皮子底下,那俊朗之色,尽收眼底。芸娘忘记了他明日醒来还会不会记得这事儿,出口便道,“花香几日未消,一点都不夸张。” 裴安没听明白,身子越俯越低,唇已到了她的额间,低声问,“什么?” 低沉的声音入耳,又被勾了一下魂儿,芸娘不敢再看下去。 见她不答,还转过了脸,他的头追过去,又问了一遍,“没听明白。”什么花香几日未消。 芸娘明显感觉到他比刚才抱得更紧了,两人完全贴在了一块儿,身子一颤,芸娘瞥了他一眼,轻声道,“郎君长得好看。” 那神色羞羞答答。 裴安心口一荡,顿了一下,也没意外她说的话,他知道自己容貌不差,也知道临安城内的那些传言。 他不差,她也不用谦虚。 临安城第一美人正在他怀里,倒是他最初怎么也不会料到的事,他以为对姑娘的美丑,没什么特别的执念。 如今 谁都想自己的媳妇儿长得好看。 没有错。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有着正常的七情六欲,如此一想,覆在她腰间的手掌便不自觉地开始移动,埋下头,看着她羞答答的脸色,毫不吝啬,也夸了她一句,“你也好看。” 说完,见她睫毛一颤,临了倒是想起曾经童义说过的一句话,他颇有感触地道,“咱们凑成一对,便宜了彼此,不是正好。” 这话芸娘也听青玉说过,一时诧异,也顾不得羞涩,再次同他目光相对。 这一回两人均无言。 屋外收拾桌子的丫鬟早已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耳边没有任何动静声,深夜人净,夜色撩人。他既决定要娶她,便不可能让她守活寡,也不会放着洞房花烛夜这等大好时光,不同她圆房。 她的脸色也红了一晚上,应该也早想到了这一刻。 时辰不早了,到人定了吧,裴安视线从她眸子上挪开,缓缓地下移,看向她精致的鼻梁,然后是唇 殷桃小口,浅嫩如粉桃。 确实很好看。 他偏下头,慢慢地朝着她凑近,以自己的唇瓣寻向她的唇。 他越靠越近,两人的呼吸不觉已贴在了一块儿,在他唇瓣即将碰到的瞬间,芸娘心头绷得厉害,五指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胳膊。 感受到她的动作,他一顿,没再往下,就那般僵住不动,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芸娘是太紧张,潜意识下才有的应急反应,意识到他正在等着她之后,便也缓缓地松开了他的胳膊,不敢再动了。 所有的新人都要在新婚夜圆房,她自然不能例外。 她也不想不吉利,不想被旁人指指点点,既已选择嫁给了他,他便是自己的夫君,身子给他,天经地义。 且,他长得还这般俊俏,算起来,还是她占了便宜 裴安等了她一会儿,想给她思考的空间,见她不仅没有退缩,还将自己的唇瓣主动往上凑了凑,便也不再客气,下颚微抬,碰了上去。 两人唇瓣挨上的瞬间,犹如碰到了一股电流,身子齐齐地僵住,呆了片刻,裴安的唇瓣才开始动了动,张开轻轻地含住她的下唇。 比想象中的还软。 裴安又松开了她,再一次用唇瓣含了一下,之后便如同着了魔,松开又咬上,变换着位置不断地去啄着她的一对唇。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29章 第 29 章 亲, 您的当前订阅率未达标哦,请耐心等待。 花费近半个时辰,已完成大半的呈文, 废了。 裴安眼角明显抽动了一下,绷直的脊梁向后一倒陷进了圈椅内, 随后掷出手里的笔, 案上火苗被拂起的袖风卷得乱蹿。 哭丧呢。 边上立着伺候的童义, 知道惹了祸, 也不敢抬眼去看他,快步从屏风后走出去,再次劝说, “萧娘子,公子他真在忙” 没人出来还好, 如今见到人,萧莺的哭声更响, “他是挺忙, 忙着去勾旁的姑娘。” 前日听说他从建康回来, 她迫不及待地来了府上见他,他说忙没空叙旧, 行, 她等。可等了两日之后,等来的却是他和王家那位囚雀去了茶楼私会。 他要再忙下去, 她是不是得来恭贺他新婚了? 童义见此深吸一口气, 这是打算没完没了了。 跟前的姑娘是隔壁荣侯府,当今翰林院萧院士膝下的大小姐萧莺。 今日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说他家世子同王家三娘子暗通上了款曲, 晌午刚过, 匆匆赶来国公府,一路硬闯到了书房,进来后就立在门槛外又哭又闹。 萧家娘子和他家世子自小就相识,算起来也是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不出意外,这位萧家娘子,将来极有可能是他们的主母,底下的奴才拦是拦了,但也没敢多得罪,她硬要冲,总不能当真上手去拽她。 童义继续劝说,“萧娘子要不先去前厅里坐一会儿,前日世子回来带了些果子,我让奴才给您送过去” “都这时候了,我还有心思问他讨要果子吃?”萧莺抬头看向屏风,知道里面的人在听,心中委屈顿时翻涌,提起脚步便闯了进来。 “萧娘子”童义来不及拦,人已径直到了屏风后。 屋内突然安静,圈椅上的人抬眸。 哭了这阵子,萧莺的眼泡都哭肿了,心中有憋屈也有怨愤,可当她瞧见跟前坐着的玉面郎君时,神色却怔了怔。 上次两人见面,还是在他出任建康时,她一路送至城门口,如今两年过去,当年那张英俊的面孔,竟愈发动人心魄。 萧莺脸色一烫,哭声打了结,“我” “哭什么。”裴安收回目光,直起身开始收拾书案上的残局。 萧莺回过神,低下了头,脑海里适才还诉不完的措辞,一时没跟上,只道,“王家三娘子” “我说了,不认识。” 全临安的人都知道了,他怎能不认识。 萧莺咬了一下唇,忍住心中不满,打算先从自己这些年的艰辛说起,“自你去了建康,便不知这些年我遭受了些什么,好多回,我都想跑来找你,可你不在,唯有我一人同父亲母亲周旋,两年里,我好话说尽,不惜以绝食来反抗父亲想要另行安排亲事的想法。”萧莺轻声嘀咕道,“你是知道的,当年你好好的状元爷不做,偏要去那捞什子建康当督察史,因这事父亲心中一直对你有成见” 裴安正拾起那支用了好些年的狼毫,笔尖的毛本就有些散了,被他刚才那一摔,有几根当场折了腰。 眼皮子一顿,伸手直接拔掉了那几根折断的笔毛,并没出声。 萧莺继续诉苦,“等了两年,我终于盼到了你回来,父亲也听说这次你回临安,是有幸谋得圣上赏识,亲自被召回,不出所料,当会被破格录入到翰林院,父亲这才松了口,答应等你面见完圣上后,立马议亲” 他前日回的临安,本该昨日就进宫面圣,可因两日暴雨,圣上取消了早朝。 这头还没个结果,便传出了他在外面惹的风流债。 她不是那等善妒之人,没说之后不能让他纳妾,但两人亲事还未定萧莺想起这糟心事,又急了起来,“这节骨眼上,你却闹出了个王家三娘子,前不久我还同父亲保证,说你自来人品正直,心思也细腻,是个知冷暖的,经这一遭,你让我自己打了自己脸,之后该怎么同父亲交代,亲事还怎么许了” 如今的国公府说白了,就只剩下了个空壳子,本就让父亲瞧不起了。 该说的一股脑儿都说完了。 万分委屈的哭声中,对面裴安终于起身,朝着她走了过去。 离近了,萧莺隐隐闻到他身上的冷梅香,心下突突跳了两下,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他,“裴郎” 他只要去拜访一下父亲,解释清楚就成。 “许不了,那就不许了,萧娘子不用再为难。”前日一回到临安,他便没一刻闲着,昨晚上睡得晚,今天又起得早,尤其是到了午后,脸上的疲倦肉眼可见。 萧莺没反应过来。 “当年我母亲确实同你提过一句,让你到国公府来给她当儿媳妇,不过如今她已不在人世,早已物是人非,你我二人一无媒妁之言,二无定情信物,两年前我离开临安时,便同你说过无需再等,当也影响不到你另许高门。” 萧莺错愕地看着他。 裴安面色温润,似是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说的话,会伤害到对方,又低声道,“萧娘子错了,人性多面,裴某自己尚且不知在何时会变心,旁人又岂能替我做保证? 外面的雨势小了,但依旧没住点,滴滴答答的声音入耳,喜欢清净的人听了是享受,嫌吵的人听进去便成了烦躁。 萧莺只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直鸣,瞪大眼睛盯着跟前之人。 他是魔怔了吧。 就他这破国公府,哪里来的底气,要同她毁了这桩亲事。 “来人,送萧娘子。”裴安懒得看她眼里的轻视,重新回到了圈椅内。 童义走上前,说了一声萧娘子请吧,萧莺才回过神来,心口因愤怒急剧起伏,“果然,还是王家那位三娘子迷了你心智” 牵连到无辜,裴安再度朝她望过去,一双眸子清淡,薄情寡义。 “裴安,你混蛋。”萧莺气得身子发抖,骂出一声后,哭着跑了出去。 萧娘子要是就这么回去,这门亲事铁定黄了,童义不明白刚才主子那话,到底是真是假,试探了一声,“世子爷” 这些年主子能允许萧娘子随意进府,府上其他人能误会,他心里清楚,是因当年夫人已经认下了她。 这萧娘子是没见到这两年主子办过的事,换做旁人,别说能忍得了她今日摆出来的态度,恐怕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 裴安神色没什么变化,重新从笔筒内寻了一只笔后,才瞥了他一眼,“你要守不住门,换个人来守?” 童义明白了,不敢再吭声,回头去书架上替他又寻了一本崭新的折子,刚摊开,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是宁安堂老太太跟前的福嬷嬷,“世子爷,老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裴安只得再次搁下笔,起身。 没了萧莺的哭闹声,整个府邸彻底清净了。 萧莺说的也没错,如今的国公府确实是个空壳子,当年先皇后裴氏一殁,作为外戚的裴家彷佛一夜之间跟着陨落。 先是裴夫人因病过世,后来裴国公悲痛过度没能走出来,一把火将自己和夫人一道烧在了院子里。 裴国公一死,裴家二爷三爷也相继离世,整个府上,只剩下了裴老夫人和裴安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两年前,裴安离开临安时,怕老太太寂寞,特意从她娘家明氏那里接了一位刚丧偶的婶子到临安来陪着。 等裴安到宁安堂,老远就听到了屋里的说笑声。 “我怎就没想到王家,三姑娘是哪个屋里的?” “瞧姑姑这记性,适才媒婆都说了,王家二房遗孤,王芸。” “对对对,芸娘我就说呢,那小子一回来就脚不沾地,说有要紧事要办,我耳朵一向背,这会子倒是想了起来,前儿他出去时,确实是说过什么芸” 裴安即将跨门的脚,及时止住,回头看向童义,冷淡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疑惑,童义也一脸懵,心底只叹这谣言实在是太厉害。 一个萧娘子还不够,连老夫人都信以为真了。 且还开始传谣,他每天都跟在世子爷身后,怎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芸。 屋内明家婶子接话:“我还挺看好王家,侯府的萧娘子好是好,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像是咱们国公府的人。” “门不当户不对,自然也就差了。”老夫人声音顿了片刻,叹息道,“没料到芸娘子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见的,都凑到一块儿了。外头再这么传下去,总不是办法,姑娘的名誉要紧,咱明儿一早还是先让媒人上” “祖母。”裴安及时走了进去。 “哟,安哥儿来了,祖母正同你婶子说着呢,你说你心头有了人,怎就不先告诉祖母,还得媒人到了府上我才知道” 小半个时辰,裴安才从老夫人屋里出来,一出屋子,方才觉得透出一口气,抬步走到了廊下,突然一顿,问向身后的童义,“王芸是谁?” 刚才老夫人和明婶子,都将王家三姑娘的家世背景说得清清楚楚了,此时世子爷问他,断不是问她家世,问的应该是容貌。 童义帮他回忆,“就前日,世子爷在旺福茶楼,扶了一把的姑娘。” “真扶了?”他有那么爱管闲事? 童义点头,“真扶了。”但他不太确定,世子爷是怕姑娘摔倒,还是怕人家砸到了他。 “长什么样?” 童义那天也没看到,等他抬头,只看到了一个后脑勺,但他听说过,“临安第一美人。” 此话并非毫无依据,那年王家三姑娘跟着她母亲二夫人去城门口认领王二爷尸首时,才十一岁,身形偏瘦,五官精致洁净,一身素色孝衣,乌发以木簪轻挽,全身上下无任何配饰,一动不动地立在冷风下,唯有束在脑后的孝带随风狂舞,飘逸之美如同画中神女,时下南国正是掀起以素雅纤细为美的热潮,从那之后,临安便流传出了一句,“王家芸娘,天生美人骨。”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0章 第 30 章 亲, 您的当前订阅率未达标哦,请耐心等待。  她什么意思? 换成往日王芸那副生怕惹祸的窝囊劲儿,被大夫人这般一瞪, 指不定是认怂了,这会子却是梗着脖子, 端正地跪在那, 一言不发。 说出去的话, 泼出去的水, 她没那个本事收回来。 大夫人看着突然硬起来的王芸,脑子一炸,气得嘴角抽搐, “成,今儿终于说了句心里话了是吧, 如今是要怨我大房,怨我和你大伯对不起你了?你也不看看这些年, 谁在外面替你撑起来的, 要不是咱们, 就凭你爹,还有你那娘的家世” 还没说完, 王老夫人手里的茶盏猛地往桌上一搁, 脸色也冷了下来,看向大夫人, “还嫌不够丢人?” “我”大夫人转头又错愕地看向老夫人, 还真成她的错了?瞬间一口气堵上来,憋得眼圈发红, “成, 都是我们大房的不对, 既如此,往后你如何,我们当也管不着。” 大夫人说完愤然甩了一下衣袖,转身离去,快要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问身后的丫鬟,“刚说谁来了?” 丫鬟埋着头答,“裴老夫人。” 大夫人一愣,裴老夫人? 这时候来,还能做甚。 当真是笑死人了,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倒是一个比一个演得还像,还情比金坚了,她倒是看他们怎么收场。 — 大夫人一走,王老夫人便同陈嬷嬷吩咐,“你去门口接人。” 说完抬目看了一眼跟前跪着的主仆三人,淡声道,“都回去吧。”一句也没问王芸昨夜去了哪儿,王芸也没傻到主动去招。 三人相互搀扶着从老夫人院子出来,个个脸如土灰,青玉和连颖跪久了腿发麻,走起路来瘸了一般,王芸则一身都是狼狈。 路上谁也没敢说话,等脚步一踏进院子,青玉转身就栓了门,立马换了一张脸,着急地问王芸,“怎么样主子,可遇到姑爷了?他还活着不?” 裴老夫人这会儿上门来,该不会‘报丧’两个字被青玉掐在脑海里,怎么也不敢往外冒。 “活着。”王芸敷衍地应了一声,脑子里也正想着裴老夫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平日这个时辰,自己怕是还没起来,她老人家得起多早。 青玉长松了一口气,继续问,“然后呢,小姐是在哪儿见到的姑爷,渡口当真涨水了?姑爷有没有感激你”显然不满足她回答的‘活着’二字。 王芸只得从头说起,一通讲完,也已沐浴好,换了一身衣裳。 青玉和连颖边伺候她梳头,边听得目瞪口呆,尤其听她说起,砸了一人,两人只觉得脊背发凉,青玉不由感慨道,“小姐这一趟舍命救夫,真不容易。” 里外都刺激。 接着也向王芸禀报了府上的事,“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您走后不久,大夫人便来了院子,死活要见您,还去马厩找来了张叔,当场便将咱几个帮凶带到了老夫人院子里,一个晚上,要不是陈嬷嬷有意相饶,给奴婢和连颖送了块蒲团出来,恐怕早跪死在门前了” 连颖埋头,嘀咕了一句,“还能有谁,四姑娘呗。” 先前为了邢家,四姑娘怨上了小姐,昨日小姐刚走,她便派了底下的丫鬟过来给小姐赔罪。 早不来晚不来,选在那时候过来,且回去没多久大夫人就来了院子,不是她告密的,还能有谁。 横竖青玉和连颖如今是记恨上了四娘子。 王芸听出来了,提前警告,“别给我惹事,祖母还不知道如何处置我呢,要真被关进院子了,你们还得陪着我熬,一辈子都找不着郎君,关成老太婆。” 四娘子不是大夫人亲生,而是大夫人怀二姑娘时怕大爷出去找人,索性将自己的陪嫁丫鬟给了他,后来丫鬟生下了四姑娘和五少爷,才被提起来做了姨娘。 隔了一层肚皮便是庶出,四娘子身份比起嫡出的两个姑娘矮了一截,许亲本身就艰难,知道了她今夜出府,定是担心自己的将来受到牵连,才去了大夫人跟前告密。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打算,站在四娘子的立场上,就算真是她告密,也没有错。 出去的人是她,在这事上,她怨不着谁。 青玉没被她吓道,“小姐就放心吧,您这一趟冒死相救,姑爷不感动都难,今日裴老夫人上门,定也是姑爷知道小姐会为难,特意央了过来解围的,不会有事。” 王芸心里也正隐隐如此做想,突然被青玉挑明,也不知怎的,脑子里一下回忆起了那张俊俏得不像话的脸,竟觉得面上一烫。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见,应该也算不上是陌生人了。 王芸昨儿一宿没睡,又受了几回惊吓,没说上几句话眼皮子便开始打架,又放不下心,歪在了屋里的软榻上,边打盹儿,边等着消息。 老夫人那头,已留了裴老夫人吃午饭。 两人年轻时曾打过交道,谁也没料到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亲家,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算是旧人,一见面格外亲热。 各自先问了近况后,裴老夫人也没说前来的目的,两人从当下聊到了几十年前,沉香缭绕的卷帘内,时不时传出几道笑声。 快到饭点了,裴老夫人才先提起,“年轻那会儿,个个都道你王夫人聪慧,倒还没怎么瞧出来,如今过了几十年再看,才知道你的厉害之处,什么东西都比不过一个家族的安宁,你比我好,眼睛看得广,想得开,好歹保了命脉。不像我” 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平庸,到头来,一个都不剩。 裴老夫人哽了一下,没往下说。 世道艰难,哪个家里又能真正的太平,当初的几个大家族,好的还能留个血脉,不好的连个血脉都没。 自己也没了一个儿子,王老夫人不知该如何去宽慰。 裴老夫人自己倒是很快平复过来,笑了笑,凑近王老夫人耳边,低声道,“我虽没夫人的头脑,可就算是再糊涂,也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上两回。” 这话可谓是冒死表了诚心。 手里的鸡蛋不放进同一个篮子里,是她王老夫人这几十年来保家的手段。 如今他裴家愿意当这其中一个篮子。且还是个天赐的篮子,两家除了彼此,还能上哪里去找这样的良缘。 都是过来人,王老夫人岂能听不明白,眼中眸色微滞,随后笑了笑,“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姐姐,咱就不操多余的心了。” 从来府上到离开,裴老夫人一句都没提到裴安和王芸,但彼此心里都清楚,今儿她上门的目的。 裴家是真心要同他王家结亲。来这一趟,是怕她们为难了芸娘,如此,昨夜芸娘必定是已见过了裴安。 王老夫人亲自送裴老夫人上了马车,返回来后,便同陈嬷嬷道,“将宫中的帖子给芸娘送过去。” 裴家过来订亲的当日,宫里的明阳公主便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明儿要办一场蹴鞠,邀请三娘子进宫,王老夫人压着一直没给。 帖子明摆是冲着裴安的面子给的,王老夫人原本还探探裴家的态度,如今也不必了。 陈嬷嬷担忧地道,“大夫人那,怕是不会收场”要是知道三娘子不仅没罚,还要进宫,大夫人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 “她要闹就闹。”今儿见了裴老夫人,再回头想想,王家这些年,还真离不得她这个草包。 陈嬷嬷还是不放心,“三娘子关了这么久,这头一回进宫” “就她昨夜那一趟,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她想要什么,心里清楚得很。 — 童义返回到渡口时,已过了正午。 掀开帘子进去后,见裴安正躺在硬塌上睡觉,童义没敢打扰,刚转过身,裴安自己睁开了眼睛,出声问道,“送到了?” 童义一愣,回过头禀报道,“送到了,奴才看着三娘子进的城门,也托人给老夫人送了信。” “嗯。”裴安应了一声,疲倦之色犹在,继续闭眼,“下去歇着吧。” 昨日一夜没睡,又跑了这半日,童义确实有些犯困,回到营帐倒头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擦黑。 听到耳边一阵吵闹声,赶紧起来去了裴安的营帐内。 林让带着御史台的人沿江寻了一天,刚回来。 人还真就寻到了。 卫铭还活着,但秦阁老已经面目全非,泡了一天,整个人肿成了两圈,脸也看不出来模样,被石头撞得没了形状。 能确定,人是死得透透的了,林让心中愧疚难当,“裴大人” 裴安面上没什么波动。 让人先将尸首抬下去,再看向一身疲惫的林让,和气地道,“不着急赶路,林大人先带人下去整顿,大伙儿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回宫。” 正听王恩说着他的趣事儿,见正主子来了,逗着鹦鹉的动作一顿,回过身,没待裴安行完礼,迫不及待地贺喜道,“朕恭喜裴大人。” 官职是皇上自己赏的,能贺喜,必然是知道了他订亲之事,裴安再次躬身谢恩。 皇上心情不错,关心了一句,“婚期可定下来了?” “禀陛下,两个月后。”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1章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今年是皇上的本命, 不能见血,流放也一样,至今为止流放之人, 无一人还活在世上。 他已经够乱的了,这些人还一个一个的来给他添堵,这是见不得他好啊。 他不好,谁都别想好。 皇上被刚才江将军的言论气得不轻,厌恶透了那些所谓的‘爱国’忠臣,尤其是这些个武将, 当真是不能太纵容。 一身热血沸腾, 完全没长脑子的东西, 要不是他忍辱负重,同北国议和, 他们此时能坐在屋里,陪着一家老小,吃香的喝辣的。 文官还好, 命运掌握在他手里, 他说了算, 可这些个在外的武将,一个不乐意了,说不定刀就可能向着他自己了。 其他的人护送明阳, 他确实不放心, 那群莽夫, 极有可能脑子一热, 半路不仅不会将公主送出去, 还会和对方打起来。 裴安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害死了秦阁老, 一帮子武将,如今是恨不得噬了他骨。 至于牢里的那群人,人是他扳倒的,就由他亲自去解决,免得到时候留下一个两个活口,反杀回来,就像是 “陛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望。” 裴安领了命,皇上却似乎没听他说话,眯眼沉思,目光中不觉露出了一抹阴冷,回头示意让王恩屏退了屋内的人,只剩下两人了,皇上才看着裴安,神色肃然地交代道,“送公主也好,解决那帮子老匹夫也好,你此趟,最为紧要的,是替朕办一件事。” 裴安忙地后退了两步,跪了下来,躬身磕头道,“臣万死不辞。” 皇上从旁边的画像框里,取出了一幅画,递给了裴安,脸上早没了先前的温润,目光狠绝毒辣,“此人,朕必须得见到他的脑袋。” 裴安伸出双手接过,再当着皇上的面展开。 画像上的男子很普通,像是个商人,待裴安确认完长相,皇上便同他道,“姓张,本名张治,是个商户,最近有人看到他在江陵出没过,怕是有意经过襄州,想要潜入北国,你此趟送完明阳之后,便从边境横穿过去,襄州那边的人朕已经派了探子,只要抓到人,甭管是死是活,朕要确认他的脑袋。” 皇上说完,“流放的那批人,你看着办,若是妨碍到了你,早些处置了,记得,别给自己留下祸根。” “是。” — 裴安在养心殿,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一出来,便撞见了前来给皇上请安的皇后温氏。 温氏是在先皇后裴氏死后的第二年进的宫。 长相端庄,性子安静,很讨皇上喜欢,据说两人是在宫外认识,被皇上一眼看中带进了宫里,不到半年,便怀上了龙嗣。 大半年后,温氏又为皇上诞下了第一位皇子,皇上一高兴,直接封她为皇后,而她诞下的第一个皇子,自然成了当今的太子。 裴安躬身对她行礼问安,温氏神色之间浓了一抹淡愁,温和地对他点了点头,随后便带着身后的宫女走了进去。 — 送走裴安,皇上脸上一片疲惫,见温氏来了有些意外,伸手将她牵到了自己旁边坐着,“怎么过来了。” “臣妾来瞧瞧陛下。”温氏温柔地答了一句,懂事地替他捏起了肩膀。 皇上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突然拉过她的手,将她往跟前一拽,让她趴在了他腿上,随后便扒开了她后颈上的衣襟。 “陛下”温氏也没反抗,似是早已经习惯了他这样。 皇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光滑的后颈,上面赫然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形状像极了一只凤凰。 “还在就好。”皇上低喃了一声,松开她,脸上的神色也好了许多。 — 裴安进宫之后,芸娘便一人待在了屋子里。 知道昨儿夜里两人喝的都是柠檬水后,她臊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从此都不想再见到裴安。 听青玉说人出去了,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之后方嬷嬷领着她,介绍起了她如今所住的主院,看着跟前光线明亮,一眼望去,见不到院墙的开阔天际,突然就想明白了。 试问,他当日只是骑在马背上,从街头上走了一圈,便惹得一群小娘子春心荡漾,不惜花钱买花掷向他。 昨儿他可是脱得精光,赤身站在她面前,让她什么都瞧见了,她能把持的住? 青玉那话就说得很好,不是人没有贪恋,只是诱惑不够大,临安城第一美男子,诱惑能不大吗 知道她身子不利索,方嬷嬷也没多让她走动,不用童义交代,早就去府医那拿了药,回去后,便让芸娘自个儿抹上。 之后,芸娘一直躺着。 过了中午,还没见人回来,便叫来了方嬷嬷,让她领着自己先去了老夫人院子。 她还没敬茶呢。 裴安没回来,她总得去。 在王家同祖母相处习惯了,芸娘本以为裴老夫人必定也是一副严厉的模样,做好了准备,人刚到门前,却先听到了几道笑声。 一路上方嬷嬷也看出了她的紧张,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道,“夫人放心,老夫人性子随和,很好相处。” 芸娘点头,忐忑地走了进去。 进屋后,她抬头去认人,目光还没来得及打探,对面坐着的一位老人,便冲她一笑,面容慈爱地道,“哎哟,孙媳妇来了,快,快过来,到祖母这儿来。” 芸娘没见到裴老夫人,她这一开口,自然也认识了,埋头走过去,附身先行了礼,“孙媳见过祖母。” 青玉赶紧将托盘里的茶盏递到她跟前,芸娘端过来,双膝跪下,恭敬地递上了手里的茶盏,“孙媳给祖母敬茶。” 裴老夫人只听娘家的明婶子一直说,她孙媳妇儿容颜绝色,临安哪家的小娘子都比不上,她还以为是她在讨自己开心,如今见到本人,才知明婶子这回说得都是实话。 这,这不就是天仙儿吗。 裴老夫人活了这把年纪,很少见到这般好看的小娘子,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又去扶她,“起来起来,地上凉,别跪着。” 福嬷嬷领着她坐在了裴老夫人对面,裴老夫人又将她瞧了一阵,越瞧越满意。 王家大房不成事,二房倒是个个都不俗。 “这孙媳妇儿还真好看。”裴老夫人夸完,便让福嬷嬷将早准备好的匣子拿出来,递给了芸娘,“这是祖母的一点见面礼,你收着。” 芸娘被夸得有些脸红,起身道谢,“多谢祖母。” 裴老夫人看着她脸上的羞涩之色,这才突然想了起来好像少了一个人,当下转过头问方嬷嬷,“世子呢,怎么没过来。” “郎君去了宫里,正忙着,孙媳想早些见到祖母,便一人先过来了。”芸娘抢在方嬷嬷之前,先回答了。 是她自己要来了,万一祖母怪他,她不是成了背后戳人脊梁的人了。 走之前,他说了下午,下午还没过完 裴老夫人听她叫了一声郎君,心都快化了,笑着道,“行了,就让他忙,咱们正好说说话。” 裴老夫人完全不同王家祖母的严肃,说起话来脸上一团笑,看着芸娘的目光也充满了慈爱,慢慢地芸娘也放松了下来,陪着她说起了话。 裴老夫人问的都是一些她平时的习惯,喜好,暗暗记了下来,想着往后好吩下人伺候。 正聊得上劲,明家婶子也来了。 明婶子话本来就多,这一聊起来,便耽搁了一个多时辰,从芸娘说起,几人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裴安的母亲,明婶子道,“当年大夫人的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后脖子上的一块凤凰胎记” 话说了一半,明婶子意识到自己是得意忘形,说漏了嘴,脸色一变赶紧岔开。 — 裴安从宫里出来后,又去了一趟御史台,将手头上的公务交接给了林让,忙完,日入了才回到国公府。 一进门神色便有些不自在,到了院子后,更不对劲,脚步很轻,也没往主屋那边走,只问童义,“她人呢。” 童义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应该说的是夫人,回答道,“夫人今儿去了老夫人那,刚回屋不久,主子是要这会子过去敬茶?” 横竖人都已经看到了,敬茶也只是走个过场,裴安脚步朝向了书房的方向,“不了,明儿一早就走,先收拾东西。” 童义: 不是有夫人了吗,怎不让夫人帮着收拾,且主子好像还没告诉夫人明儿要走吧 “主子,夫人那边” “明日一早通知她,让她好好待在府上,库房钥匙你给她备一把,想买什么,用什么,自个儿做主。”这些,他都不会亏了她。 她想去哪儿,临安城内,都可以。 童义匆匆地跟上他的脚步,不太确定,又问了一遍,“世子爷不,不打算自己同夫人说?” 裴安眸子轻轻一闪。 想起临走时的那一幕,眉尾又不觉一抽,他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出一趟公差。 童义见他不说话,也不敢再问,两人从长廊下来,脚步跨进书院,便见对面门槛上蹲着一位衣衫破烂,满脸胡渣的人。 卫铭站在他旁边,脸色很不好,黑如墨。 童义愣了愣,裴安也疑惑地看着,卫铭见人回来了,这才上前禀报道,“主子,那人非说要见你。” 裴安目光从卫铭身后瞧去,还没开口问他,那人先一下站了起来,几步走过来,站在裴安的面前,个头竟与他不相上下,只不过更加魁梧一些,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咕噜咕噜”只转,越来越亮,“你就是咱姑爷?” 他谁。 裴安盯着他一身的装扮,瞧这模样,应该是连赶了十天半月的路,且没换过衣裳。 他好奇,他是怎么进到他这儿来的。 那人瞧了他一阵后,神色似乎颇为满意,笑着道,“模样不错,比之前的好,配得上。” 卫铭哪里见过这等公然议论主子容颜的粗俗之人,手里的刀瞬间横在他面前,“放肆。” 那人这才将脖子往后一挪,退出了一段距离,“哎,不打了不打了,打了这么久,咱俩也没分出来个胜负,没意思。” 裴安明白了,卫铭这是遇到对手了,也没恼,客气地问他,“阁下是?” “我可是赶了半个月的路,一刻都没歇息,可惜还是没赶上婚宴,如今又饿又累又黏糊,可否先借姑爷的地儿,容我收拾收拾?” “你谁。”裴安再次问他,面色有了一丝不耐。 那人愣了愣,突然一笑,冲他道,“秦阁老没死。” 裴安眼皮一跳,声音冷了几分,“尊名。” “秦阁老没死。”那人彷佛就剩下了这句话。 裴安: “秦阁老”这回那人还没说完,裴安头也没回,眨眼便抽出了身后卫铭手里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面色再无半点温和,目光凌厉。 “误,误会。”那人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脖子,讨好地看着裴安,“姑爷放心,我同姑爷是一伙的,秦阁老那嘴碎的老匹夫,要不是姑爷留着他命,我早就想弄死他了,我来就是想借个院子先洗个澡,再问夫人借一套衣裳,不知道夫人在何” 话没说完,脖子上的刀,突然顶了过来,那人忙地往后一仰及时躲开,“你杀了我,我外面还有兄弟,他们也知道秦阁老没死。” 两人盯着彼此。 那人看着裴安冷得没有半点温度的眸子,觉得他说不准真的下一刻就要抹了他脖子,目光开始打颤,但到底还是坚持着没退。 半晌后,裴安撤回视线,突然收了刀,平静地问他,“想洗尘,吃顿饭?” 那人松了一口气,额头都冒出了汗,“除了洗澡,换身衣裳,吃顿饱饭之外,我这还,还有两个条件。” “你找死。”卫铭听完,脸色一变,正欲上前,裴安脚步一拦,挡住了他,看向那人,“你说。” “其实也挺简单。”那人笑着挠了一下脑袋,“头一桩嘛就是,对夫人好,哄夫人开心,不能让她” 不能让她什么来着? 他记性本就不好,走的时候,偏生神婆子在他耳朵边上又叨叨了一大堆,如今赶了这半个月的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哪里还记得完整。 “哎呀,就是好好疼爱她,不欺负她就好了。” 裴安: “另外一件,就更简单了,带夫人去果州,替她外祖父上个坟。”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2章 第 32 章 第三十一章 朝堂的事, 芸娘一窍不通,只知裴安是御史台大夫, 具体干什么, 在忙什么,一无所知。 见天色黑了,人还没回来, 芸娘让青玉在门前挂了一盏灯, 怕待会儿他夜里看不到脚下,灯笼刚挂上,童义便来了院子。 “夫人,明儿世子爷要出一趟远门,劳烦夫人帮忙收拾一下衣物。” 芸娘看到童义, 原本以为裴安也回来了,虽说心里是想开了,这会子天黑又要独处了, 还是有些下不了脸子, 忙转过脸去,最后见进来的只有童义一人, 松了一口气, 又有一些疑惑, 这是还没回来? 听童义说完, 芸娘神色一愣,第一反应是倒也不至于让他躲出去吧, 没醉就没醉,丢人的又不是他一人。 之后才回过神,不敢耽搁,起身准备去收拾。 可他的衣物在哪儿她也不知道啊, 这才新婚嫁过来头一日呢,芸娘脚步顿在那儿,又回头问了一句童义,“郎君要去哪儿。” 童义笑着道,“果州。” “” 芸娘愣住,果州?!是外祖父家的那个果州? 童义匆匆地瞧了一眼她神色,“此趟主子一去估计得要几月,深冬才能回来,特意吩咐小的过来嘱咐夫人,在府上要是有什么事,自己做不了主的,直接找老夫人便好,夫人若是嫌闷,带上两个小厮,尽可出府” 芸娘早已经没听他在说话了,突然打断问道,“是重庆府旁边的果州吗。” “对,途中主子得经过建康、再横穿边境到果州,怕是得跨过半个南国,夫人要是有什么喜欢的,可提前同奴才说,奴才记在心里,等到了地方,定给夫人捎回来,要是夫人没什么特别想要的,那奴才就看着办,建康身后的一片海域,盛产珍珠,大的能有碗口那么大,到时奴才让主子给夫人带颗最大的回来,再往里走,便是鄂州江陵了,奴才倒还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听人说,江陵山脉相连,房屋建在山底下,山水相连,一到晚上一条河流两岸,万家灯火通明,热闹劲儿不比咱们临安差” 芸娘听得心口一跳一跳的,心都跟着飞出去了。 往日她是因为看不见希望,不敢生出非分的念头,如今机会送到了自己跟前,怎么也想抓一把,“郎君去果州,是公务吗?” “倒也谈不上完全为公务,将公主护送到北国人手里后,便只送一批牢犯去流放,去果州,纯属想去探个地势,打探一圈。” 什么公主,什么牢犯,她一点儿都不关心,只听到了自己盼着的,芸娘眸子越来越亮,索性直接问了,“那路上可还有空位,能多带两人吗。” “此趟路途遥远,位置倒是预留的宽敞,夫人是不放心主子,要捎人上?” 芸娘点头,“对,你同他说说,将我一同捎上可行。” “这”童义一愣,故作惊愕,“夫,夫人要去?” 芸娘期待地看着他,“成吗?” “也不是不可以,可这事儿奴才做不了主,夫人要不问问主子,主子在书房,正收拾路上打发枯燥的书本” 什么脸面,什么见不得人,全没了影儿,她要是跟他走这一趟,以往关的那五年,可是连本带利,一并都赚回来了。 芸娘一话没说,匆匆地跟着童义到了书房,进门见裴安正背对着门口,装着案上的书本,高兴地唤了一声,“郎君。” 软绵绵的声音入耳,裴安眼皮一跳:“” 她又喝了? 转身便见到了一张明艳无比的笑脸,眸子亮如明珠,嘴角一扬起来,似乎还有两个浅显的梨涡。 之前他倒没注意,不过成亲之前他统共就见了三四回,没什么机会见她笑,昨夜两人倒是相处了一个晚上,却只见到了她哭。 声音好像恢复了。 裴安眸子迅速地瞥开,问她,“怎么了。” 芸娘立在他身旁,勾着腰问他,“郎君是要去果州?” 裴安:“嗯。” 芸娘一笑,“我外祖父也在果州。” “是吗,挺巧。” “我适才听童义说,郎君路上备了多余的位子,能,能不能也将我带上。”芸娘说完,在他目光看过来之前,又忙地道,“郎君放心,我保证乖乖的,不给郎君添麻烦,只是这一去得半年,我一个新妇,刚成亲一日,便守空不,不太好。” 芸娘察觉到了自个儿的激动。 脸色一红,退后两步,垂目道,“郎君不知,我曾答应过我母亲,要去果州给外祖父上坟,自然,郎君要是不方便,那我下回再” “去收拾东西。”裴安侧身叫童义过来将装书的箱子抬上马车。 芸娘一愣,反应过来,眼珠子比此时屋里的灯芯还亮,“多谢郎君。” 说完匆匆转身,刚往外走了两步,许是实在太过于激动,着魔了似的,脚步一顿突然又转了回头,冲到裴安跟前,胳膊伸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裴安不备,脚步被她撞得往后一退,神色僵住。 芸娘抱完了,才猛然醒过来。 昨夜两人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被揭穿后,还未平息,这一抱,如同火上浇油,再一次陷入了先前的尴尬。 知道自己干了啥后,芸娘瞬间松开,脸色涨红。 “我去收拾东西。”芸娘埋头逃了出去,廊下的夜风一吹,脸颊爬上来的热量不仅没有半点消退,还越来越热。 她果然是被迷了心智。 刚才他一答应完她,她抬眼看过去,只觉得那张脸,又好看了几分,简直俊得让人惊叹。 芸娘捂了一把脸,脚步飞快地消失在了书院门口,回到屋就迫不及待地唤了一声,“青玉,快,收拾东西” — 被她那一抱,裴安立在那,也是定了好一阵神眼珠子才动了一下,回头就见童义咧着一张嘴,快笑到了耳根。 裴安吸了一口气,“你很闲?” 童义忙醒了神,“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裴安无语,“去帮忙收拾东西。”她才嫁过来第一天,她能知道他的衣物放哪儿了? “是。”童义转身又折回了主院。 童义刚走,卫铭进来禀报,“都安排妥当了,人刚歇下。” “明日让他跟着你,对外,他与你是同门。” 卫铭点头,“属下明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那邋遢之人竟然是王荆,昔日夫人父亲麾下的第一副将,传闻有勇有谋,本人倒是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要不要给明春堂那边去个信。”陛下这次召见得太匆忙,他担心路上要是出了意外,那头来不及接应。 裴安正要同他说这事,拿出皇上交给他的那副画像,“告诉韩灵,让他找到张治,我会在江陵动手,我怎么打,他怎么反。” 张治,曾经临安的一代大富商,十一年前,张家牵扯上了一桩私铸铜币的案子,事后被抄家灭族,押进大牢后不日便被处决,一家老小没一个活口。 他竟然还能活着从皇上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必然是使了天大的本事。 而皇上能在这么多年后,还能找到他的踪迹,对一个商人生出了此等必杀之心,自然也不是什么能见得了光的事情。 可他不想见光,也由不得他。 — 翌日天色麻麻亮,国公府外便停了好几辆马车,东西昨儿半夜都收拾好了。 童义去住院请人时,芸娘已经站在门口候着了,青玉立在她旁边,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见人来了,忙拉着芸娘往外走。 裴安是出去办公差,芸娘只带了青玉一个丫头,连颖送她到了门前,一脸依依不舍,哭着脸道,“主子,你可一定得回来,咱们好不容易住了个大院子,昨儿您还说,要在那池子里养鱼呢,鱼苗子都还没买到,屋里的凳子您屁股都还没坐热,您就要浪迹天涯了” 芸娘心里正高兴,见她落泪,很有耐心地安抚,“没事,有郎君保护我,我一定会平安的,那个院子,你就当是你的,好好看着。” 裴安刚从老夫人屋里出来,下了廊下的台阶,脸上还带着几丝倦色,昨儿收拾东西,也没回房,在书房将就了一夜,统共就睡了一个时辰。 安静的黎明,突然多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如同黄鹂鸣翠,悦耳动听,倒觉得有了几分生趣,瞌睡醒了一些。 芸娘也看到了他,转身朝她问安,“郎君。” “东西都带齐了?” 芸娘点头,“都带齐了。”童义说深秋才回来,她将最近新置办的衣裳都装上了,今年再不穿,明天就得又换样。冬天的衣裳也装了一些,她怕冷,加上裴安的,满满地塞了五六口箱子,马车上都快没她的位置了。 裴安抬头看了一眼队伍,走向马车,“出发。” 芸娘识趣地走去了后面装着行李箱子的一辆车,她说过不能打扰他,便不能同他共乘。 刚走了两步,福嬷嬷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匆匆赶了出来,“世子爷,夫人,老夫人让奴才给你们送了一些早点,这时辰您们怕是都没进食,马车上用一些,别饿了肚子。” 说完,转头将食盒交到了芸娘手上,“夫人一路仔细些,有您陪着世子爷,老夫人放心多了” 福嬷嬷交代完,芸娘有些为难的看着手里的食盒。要不都给他吧,她不饿。 芸娘朝裴安看去,裴安瞥了她一眼,拂起帘子,替她让出了脚步,“上车。” — 芸娘坐上了裴安的马车,青玉将她的包袱也一并丢了进来,多半是料定了她不会再下来。 昨夜裴安没回房两人没待在一处,如今还是避免不了,这回出远门马车内的书本比上次放的还要多,占了不少位置。 两人坐下后,马车一动,胳膊瞬间碰到了一块儿,都感觉到了,却都没说话。 待平稳了一些,芸娘才打开手里的食盒,端出了一碟糕点,递了过去,“郎君,要用吗。” 裴安伸了手。 见他吃了起来,芸娘也捻起一块,丢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桂花糕。 加了芝麻。 是她喜欢的口味,昨儿她才同裴老夫人说过,没成想,今儿就给她做了喜欢吃的。 甜丝丝的味道,慢慢地蔓延到唇齿之间,芸娘突然有些受宠若惊,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她心里清楚,其实她真的嫁得很好。 夫君位及三品,人长得又好看,还愿意带她出来看风景,老夫人对她也极好,记住了她的喜欢,还给了她满满一匣子银票,看得出来是真心疼她。 嚼着嚼着,芸娘的唇角便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裴安瞥了一眼。 出趟门而已,用得着这么高兴,邢风就没想过要带她出来?不过是一栋院墙,他要想,早就带她走了 邢风要死了,她应该还不知道吧。 柠檬水一事,两人虽没去戳破,但都心如明镜,既然没醉说的话,必然也不是什么真心话。 她和邢风如何,他一点儿也不好奇。 嘴里有些干,裴安取了边上的水袋,揭开盖儿还没来得及放在嘴边,旁边那人,好像被噎住了,喉咙一直劲儿地在吞,脸都憋红了。 裴安将水袋递给了她。 芸娘正高兴没注意就噎了,这不是她的马车,她的水袋,在青玉那儿。原本想忍住,待走一段后再让他停车,她找青玉拿,但似乎有些忍不住了。 正难受,见跟前递来了一个水袋,芸娘也顾不得那么多,伸手一把接过,仰头便灌了几口。 缓过来后,芸娘才同他道谢,“多谢郎君。” 裴安没应,也没去盖,就着她刚含过的水袋口,同样仰起头,灌进了嘴里。 芸娘瞥见,忙回过头,心头猛地一阵跳,脸色红起来后,又想想很正常,前夜他在自己嘴里,翻腾倒海似得,什么味儿没尝过。 可尽管两人已赤身相对,无任何束缚地抱在了一起过,这会子却都安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 芸娘想着,这大抵就是外焦里生的道理。 用完糕点后,裴安看起了书。 天还没亮,外面也瞧不见,芸娘无聊,余光不由朝旁边瞟了过去,不经意之间,便瞟到了他腰上挂着的玉佩。 今儿他戴着了。 前夜他说过会还给自己,芸娘不好打扰他看书,暗中留意着他翻篇的时候,才出声,“郎君” 裴安抬头。 芸娘冲他轻轻一笑,“那个,玉” 裴安顺着她目光往自己腰间看了一眼,很随意地道,“这个挺好,不用换了。” 第33章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怎, 怎么就不用换了呢。 他前儿也没醉,亲口答应了的芸娘八成没料到他会不给,呆愣地看着他, 没想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出尔反尔。 当初给他的时候, 自己没想那么多,他给了她东西, 她一股脑儿的不想占他便宜, 细想起来,确实不应该。 毕竟送过给别人。 芸娘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前儿昨夜她对他说的那番话, 又没醉, 横竖他说过的话, 她是一句不差都记在了脑子里。 见他一副当真不还的模样,芸娘只得将脑子里那些横在两人之间, 羞耻又尴尬的画面重新翻了出来,提醒他道, “郎君有所不知, 这玉佩我曾赠过给邢公子, 前儿夜里我曾同郎君说过,郎君答应了” 他是答应了。 不过又改变主意了,不过是块玉佩, 那么计较干嘛, 给过谁无所谓,如今不在他这儿?他又何必为难她再费心思另寻定情之物。 裴安还是一脸平静,“无妨, 我不介意。” 芸娘: 他撒谎! 他要是不介意, 他前儿怎么会拐弯抹角地打探她和邢风的过去?他定是以为自个儿醉了, 想要她酒后吐真言。 感情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应该嫌弃吗。 裴安见她半晌没吭声,余光瞟见她在盯着自个儿,心里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不外乎心里在说他出尔反尔呗。 裴安装作没见到,继续翻书。 大半个时辰,马车到了御史台,天色已经开始泛青,门前火把的光亮映入了马车内,裴安合上书页,突然侧目看向她。 芸娘察觉到他的视线,疑惑地转头回望。 裴安神色一顿,还是打算先问她,“你和邢风关系如何?”他得听一句她的实话。 芸娘:他又问。 她都说了,他和邢风没什么,没拿回玉佩,芸娘有些心不在焉,“我和邢公子已成过去。” “那便好。” 芸娘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正揣测,马车停了下来,裴安又道,“半盏茶后再出发,你可以下去走动一下。”说完一头钻了出去,跳下马车。 府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 御史台林让在门口正等着了,见到裴安下来,忙迎上去,“头儿。” 裴安点了下头,“人都拉出来了?” “头儿放心,一个不少,另外三十个顶尖侍卫,属下都点齐了,就等头儿发号施令。”林让知道他这一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怕他放心不下,诚表衷心道,“头儿那日的救命之恩,属下这辈子都将没齿难忘,属下保证,只要属下还在御史台一日,待头儿他日归来,御史台一切还是原样。” 裴安笑了笑,脚步朝里走,伸手拍了一下他肩膀,“辛苦了。” 林让心头一热,跟在他身后,朗声吩咐底下的人,“头儿来了,人都拉过来。” 流放的朝廷阶下囚,才从牢里提上来,手铐脚链齐全,一身灰白囚衣,被侍卫赶在一堆围在中间,等裴安亲自认完脸后,再装进囚车。 裴安走近。 侍卫用手掰起每个人的下颚,火把的光亮近距离地打在那些人脸上,大多都是披头散发,满脸落魄,昔日朝廷命官的光鲜早已不见。 裴安的目光在邢风脸上停了一瞬,倒还算是个干净的,脸没污,发冠也还在。 确认无误,裴安一仰头,林让会意,“押上车。” 十几个犯人一押出来,围在门外的一堆人便是一阵鬼哭狼嚎,抄家只抄了两家,男的发配,女的充为官妓,家中再无人。 范玄,邢风两家没抄,此时家眷正堵在外面,等着见最后一面。 一般的人便罢了,这些可都是朝廷钦犯,有了秦阁老的教训,林让避免节外生枝,让人拦着,不许上前,也不许接东西。 临行了还说不上话,场面一时失控,哭天动地。 适才裴安前脚下马车,芸娘后脚就下来了,打算去青玉那里,将水袋拿过来。 下来后,见门口围了不少人,早听童义说了,裴安这一趟要押犯人,芸娘也没在意,等从青玉手里拿回水袋,正要上车,边上青玉突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颤声道,“小姐,那是不是邢夫人?” 芸娘回头,顺着青玉的视线望去,一堆人里,立在最前面正一脸迫切,望向门口的那位妇人,当真是邢夫人。 芸娘一愣,主仆二人还未反应过来邢夫人怎么来了这儿,钦犯已经被推搡着,全押了出来。 邢风走在最后。 邢夫人见了人,拼命往外挤,被侍卫拦住,呵斥一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都给我站远了。” 芸娘看见邢夫人被推开,眼睛一跳,视线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目光随后便呆呆地定在了那。 邢风。 他怎么在这。 “主子是邢公子。”青玉声音都变了,今儿这些人可是钦犯啊,邢公子他这是犯了何事。 芸娘的脑子突然有些嗡嗡响,抬步下意识往前走去。 对面的邢夫人被拦住后,身后一人将她挤到了后面,见不到人,邢夫人万分着急,又使了力往前凑,头上的发钗早已被挤歪,全然没了往日的端庄优雅。 好不容易从前面人的胳膊肘上挤出来,邢夫人刚一转头,一眼便看到了对面的芸娘。 两人相视,齐齐愣住。 十几年前,芸娘的母亲和邢夫人的关系极好,她尚在肚子里,还不知男女之时,两家便迫不及待地同邢风指腹为婚,本想一直维持两家的关系。 谁知后来,一切都变了。 往日再多的恩怨,此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邢夫人忍住心头的种种怨愤,也没去唤她的名字,只看着她,泣血道,“看在往日他待你的情分上,此趟,劳烦多关照。” 邢夫人说完,含泪将手里的包袱向她扔了过去。 邢夫人一扔,她边上站着的一位妇人眼尖,也跟着扔出了手里的包袱,“劳烦交给范玄,告诉那老东西能多活便多活一阵。” 钦犯已被赶去了车上,马上就要走了,芸娘回过神来,同青玉使了个眼色,青玉明白,趁乱赶紧捡起了那两个包袱。 — 裴安上马车时,芸娘已回到了车上,裴安瞥了她一眼,脸色明显与刚才不同,当是见到了人。 既然她说,已成过去,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马车继续前行,去宫门前接明阳公主。 还有一段路程,裴安继续翻书,芸娘却坐如针扎,心中念头不断翻涌,终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郎君,这些人犯的是何罪,是要流放到哪儿。” 都是些死刑犯,没什么不好说的,裴安很慷概地答了她,“范李两家是秦阁老纵犯,是叛逆之罪,朱刘两家吞了赈灾官银,贪墨之罪,流放至岭南。” 完了,裴安没再往下说。 芸娘正听着呢,不由盯着他,紧张地等他的下文。 裴安抬眼便见到她目光灼灼,满眼期盼。也不知道怎么了,心知肚明她要问什么,却故意反问了她一句,“有事?” 芸娘好想去提醒他,他漏了一人,可又不好直接问,脑子打了一个弯,又问道,“那这些人流放后,会如何。” “无一活口。” 芸娘心头似是什么东西,“噗通”一下沉了下去。 算了,她不能这么同他含糊下去,芸娘面转向他,靠近了一些,轻声道,“郎君,新婚夜里我没醉,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信我吗。” 裴安眸子一闪,佩服她挺能豁出去,鬼使神差地问道,“哪句?” 是‘我快被你掐死了’,还是‘郎君我真不行了’。 半晌,马车内都没了声儿。 裴安说完,自个儿也僵住了,没去瞧旁边已羞得面红耳赤之人,倒也没再为难她,主动道,“邢风是他自己想死,你救不了。” 芸娘脸上还烫着,听了他的话也顾不得了,神色愕然,不明白怎么还有人自己想死的。 “你还没看明白?”裴安微微坐起了身,两人的手肘又碰到了一起,不妨将局势解释给她,“明阳公主不想和亲,看上了邢风,当初逼着邢风同你悔婚,后来邢风反悔,不乐意了,跑去陛下跟前替范玄求情,这不自己找死,是什么。” 裴安的声音缓缓的,彷佛在同她说与他们毫无相干之人的闲话。 芸娘听明白了,但依旧有点想不通,“邢风为什么会反悔?”既然答应了尚公主,怎么又要去送死。 邢夫人光鲜了一辈子,今儿她头一回见她那般狼狈模样。 他不该是想不开的人。 裴安不确定她是不是故意的,先前她骑马前来渡口替他通风报信,便知她思路开阔,脑子并不笨,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怎么一下突然就不灵光了。 裴安乜了她一眼,反问,“你说呢。” 芸娘被他这么一眼扫过来,怎可能还不明白,他能清醒着三番两次地问她和邢风的关系,断也不是他口中所说的大度量。 不说开,这一路估计过不去了,芸娘想了想,打了个比方,“郎君,我同邢公子就像你和萧娘子一样” 裴安没抬眼,“不一样。” 芸娘:“啊?” 裴安:“我未曾赠过她任何东西。” 芸娘: 芸娘承认,“那确实不一样。”当日她被萧家娘子那般为难,她不也没怪过他一句,她做了个好榜样,他怎就不能仿效一二呢。 谁没个过去,换做是他,萧娘子死了,他过去关心两句,她绝对不会介意!不仅不介意,还会主动让他去。 裴安: 这话一时竟让裴安哑口无言,许是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揶揄过,裴安不太习惯了,气息突然有些不顺,“夫人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大可说出来,你既与我成了亲,也已圆了房,往日那些个弯弯绕绕又有何不能理解的。” 芸娘嘴角一抽,还能说吗。 就这么一块玉佩,他都迟迟翻不了篇,他确定还能承受得住,“郎君当真没送过旁人东西吗,我怎听萧娘子说,你给过她胭脂?” 那日在场球上,萧家小娘子,凑在她耳朵跟前,耀武扬威地告诉了她。 后来他在马车上,斩钉截铁说没有送给任何人东西,她完全信了,觉得是萧娘子在说谎,如今,可不一定了。 裴安神色明显一愣。 他送过吗。 他是没特意送过,但也不确定,这些年祖母有没有为了想抱孙子,以他的名义,送过萧莺东西。 转念一回味,又才察觉她话里有话,她什么意思?是说他在骗她。 他有那个必要吗,他脸色一下崩了下来,声音也不觉冷硬了起来,“至少,我没送人二手货。” 芸娘: 她完全不能理解他这人了,她说了,他要介意那块玉佩就还给她,她再重新给他送一个,语气顿时也失了理智,“那你还给我。” 裴安只觉得一股气冲上脑子,眼皮子只抽搐,咬牙道,“送人东西,再要回去,夫人还是头一个。” “出尔反尔,说话不作数,夫君也是头一个。”芸娘嘴巴子意外利索,“夫君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只管明说,能不这么零碎割肉吗。”今儿一句,明儿一句,就是不相信她呗。 这是彻底闹翻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连前儿晚上,各自留的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要被掀起来,到时候只会两败俱伤。 她不过才十六,他同她争个什么劲儿。 新婚第三日就吵架,说出去真会让人贻笑大方。 意识到自己的异常,裴安陡然反应过来,一向他都很能控制情绪,怎么突然会同她吵起来,两人不过是被流言逼迫,不得已而走在一起的人,她与刑风过去如何,他有什么好计较的,怎还同她扯了这么远。 裴安慢慢地调节了情绪,不再去搭她的话。 他一熄火,不出声了,芸娘也猛然清醒了过来,心头开始止不住的懊恼。 前一刻她还在感恩戴德,他人长得俊俏,又有才华又有本事,府上老夫人也疼爱她,她无比庆幸他能将她娶进国公府,还暗自打定了注意,往后这辈子一定要待他好。 怎么转个眼,自己就没控制住,同他吵起来了。 这南下的路途才开始呢。 且马车才出国公府大半个时辰,他要是这会子让她滚下去,她只能干瞪眼,估计这辈子都会活在悔恨之中,从此不再说话,至此封嘴。 他先平息争吵,芸娘便先开口道歉,“郎君,是我嘴笨,对不起。” 又柔声道,“玉佩你要是真不介意,还喜欢的话,那就送给你了,只是它是我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往后还请夫君多加保管。” 见裴安沉默,她继续道,“我和邢风之前确实有过一段交情,我被关进院子里,不认识外面的人,更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他住在我隔壁又愿意同我说话,我怕将来自己出去后,没人愿意同我玩儿,他又不理我,这才送了一块玉佩给他,想以此将他留住,不让他反悔。” 她说完那句对不起后,裴安心口的气儿便瞬间消了一大半。 听她当真说起了真心话,觉得她也不易,应了她一句,“以物栓人心,不长久。” 芸娘点头,“夫君说得对,我不该以他对我的好,谋取自己的私心,但当年他对我的好,我不能不报,母亲走后,我抬头瞧着井盖大的天,觉得自个儿透不过气,实在呆不下去了,本是爬了墙打算跳下去,去果州找我外祖父,是邢风将我劝住,我才能安然地熬过那三年。” 芸娘垂着头,声音很低。 除了邢风之外,她从未同人说过这些,本以为他还会剜根,邢风当初是怎么劝她的。 却听他道,“为何要劝你?不过是一堵院墙,竟能困你五年,他当初就该搬个梯子递给你,你不去果州,就不能去外面了?至少也能透一口气。” 芸娘看着他,愣了愣。 他继续道,“外面的人,不交也罢,人心难测,你真心相付未免个个都会真心待你,有缘之人,不必你去讨好,自会与你相遇交心,就算不能遇上知己,自己一个人,好好活着又能怎样?” 这一句充满了人生的哲理之言,不知道芸娘有没有听懂,只顾看着他,呆了片刻,才迟钝地点头,“嗯。” 还有,他又道,“碗口大的珍珠,不一定南海才有。” 裴安说着,转身从身后的榻上,拿出了一个小匣子递给她,“这只是之前我在建康收集的一枚品相中等的海珠,这一路上,你想要什么样的珍珠,我都能给你找来。”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4章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他将小匣子往芸娘手里一塞, 芸娘茫然接了过来,垂目揭开盖儿,一眼便见匣子里头躺着一颗白白的珠子。 色泽明亮, 还当真有碗口那般大小。 她实则并非只是喜欢珍珠, 不过是当初听邢风说起来时,心生好奇一直惦记在了心头, 想着碗口大的珍珠到底能有多大。 芸娘鼻尖有了酸楚, 又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毕竟脑子里曾幻想过的那些画面里, 对面送她珠子的人, 应该是邢风。 他悔婚后, 她的梦自然破灭,不成想, 还能兑现。 如今见到了,心口冒出来的那份激动和喜悦, 倒不是为了珍珠本身, 更像是圆了这几年来, 挂在了心头的一场梦境。 裴安目光倾斜过去,也留意到了她的神色,一颗珠子而已, 至于让她眼圈都红了? 她喜欢, 他往后替她寻着。 良久芸娘才平复过来,仍然带了些鼻音道,“多谢郎君。” “嗯。”不咬牙切齿叫他夫君了。 这会子又乖巧可怜了, 适才同他瞪起眼来, 也挺厉害。 “你要见邢风, 便去见吧。”这一路还很长, 两人不可能不碰面,既然有交情,装出不认识倒觉奇怪。要还情也好,报恩也好,她自个儿去就好,他不会去干涉,免得显得他当真成了那等小心眼之人。 芸娘也没料到,吵了一架,还能将他的肚量吵大。 但一朝被蛇咬,也只是听听而已,当不当真她自有分寸,可她又确实不能不见,只能先承了这份情,恭维道,“我知道郎君心胸宽广。” 他用不着她夸。 裴安没再说话,将榻上的一摞书本推到了里侧,替她腾出了一大片空间,“路程还长,你要累了就歇息。” — 到了宫门,裴安又下了马车,芸娘撩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其径直走向了对面一辆精美的马车前,站在车窗口,同里面的人说着话。 明阳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公主,如今送亲队伍的阵容确实很壮观,侍卫怕是都有两三百人。 是御史台的好几倍。 芸娘趁着他离开的功夫,忙往身后的囚车打探,一共就两车人,个个都挤在了一起,天色倒是亮了,可距离太远,她也瞧不清哪个是邢风。 既同路,便有的是机会见面。 芸娘没再瞧,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半炷香裴安才回来,刚上来坐下的马车又开始动了。 队伍到了街市,天色已经彻底亮开,晨间的一缕阳光从马车帘子外隐隐照射进来,沿路两边,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百姓。 芸娘起初以为是来砸囚车的。 小时候她跟着母亲出去,见过囚犯游街,被人扔烂菜叶子,臭鸡蛋的,心头还有些担心,邢风一向爱干净又爱面子,不知道能不能承受。 听了一阵,才听明白,这些人都是来替公主送行的。 一国公主,还是陛下最初的原配所出,能为了南国的安危,出去和亲,怎不令人动容。 “殿下保重,到了他乡,定要照顾好自己。” “殿下大义,佑我南国之恩,草民在此叩谢。” “” 那日在球场,她看到的明阳国公主,笑容明艳,一身傲气立在那,俨然就是个万事顺遂,集一身宠爱于一身的幸运主儿。 可如今 即便是公主,也有她无法逃脱的命运,倘若当初她没有嫁给裴安,如今的她怕已经被送进了庄子,重新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 芸娘偷偷侧目,看向了斜对面的人,他正看着手里的书,面色沉静,似乎并没有受外面那些声音的影响。 与公主相比,芸娘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幸福,至少在出嫁之前,她知道他长什么样,且他还将她带在身边,还送给了她珍珠。 她真的很好很好了。 往后她还要吃他的,用他的,芸娘心中暗自发誓,她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和他吵架,适才只是个意外。 — 马车辰时末出了城门,路上没再停,上了官道后,一路赶往建康。 官道上没什么好景色,芸娘拉开窗帘瞧了一会儿,便被马车摇晃出了瞌睡,昨夜本就没怎么合眼,很快就耷拉下脑袋,歪在了榻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日头升到了正空,马车继续往前走。 对面裴安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头靠在马车壁上,旁边是一捆被褥,刚好垫到了他的脑袋侧方,见他手里还拿着书,书页已经被压出了痕迹,怕被磨坏了,芸娘轻轻地起身凑过去,先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指,再抬起他的手腕,慢慢地将书从他手里取了出来,整理好了被他压皱的页面后,合上书页,给他放在了边上的一堆书籍上。 怕吵醒他,芸娘没动,也没去开窗,只透过窗帘缝儿往外瞧着。 直到这才反应过来,她出来了,走出了王家院子,走出了临安,还会去到更远,去到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母亲说,“纵是到了今日,我南国江河依旧富饶辽阔,京杭不过只占一角,西岭千秋雪,东吴万里船,宁宁,若有一日你能走出这方井蛙之地,也替母亲去看了吧。” 娘亲。 如今,她要去看了。 她还能见到外祖父,会去给他上坟,告诉外祖父,娘亲一直都在想他们。 那些年,娘亲背着自己偷偷抹眼泪时,其实她都知道。 她说人不能伤心,一旦伤心起来,就会泄气,对自己百害无一利,只会更消沉。 可她最后还是郁郁而终,随父亲去了。 — 日头偏西之后,前面的队伍慢慢地停了下来,有声音传来,似是在说要原地休整。 芸娘转过头裴安已经醒了,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被她放好的书籍,也没问她,“饿了?” 芸娘摇头,还好。 她只顾着激动,忘记了饥饿。 “下车,走动一下。”马车坐久了,腿脚很容易水肿,裴安低头穿好靴,先下车,这回没走,等着芸娘从马车内出来了,递了一只手过去扶。 芸娘面露感激,附身抓住他胳膊,跳了下来。 远处站在卫铭旁边的王荆,见到芸娘下来的瞬间,差点就没忍住,脚步往前跨去,及时被卫铭拉住,“人多眼杂,王大人先忍忍吧。” 王荆有些激动,“真是像极了将军。”说完又干呵呵笑了两声,神色极为自豪,“瞧瞧,我王家的人,长得就是标志。” 这话,卫铭反驳不了。 夫人的容貌,公认的临安第一美人。 但他家主子也不差,第一美男算了,他要是说出来,八成会被主子扒皮。 — 从马车上下来,芸娘便跟在了裴安身后,走去前面营地用餐。 御史台的人要押犯人,走在了最后。 这会子休息,都选了前面一块平整的地儿,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裴安经过时,个个都起来问安。 裴安原本都快要走过了,脚步突然一顿,慢慢地停了一下,随后转过身,走向了一堆人里,二话不说,揪住一人的衣领,一把给推了出来。 那人缩着脖子,起初还没出声,被推出来,才求饶道,“裴,裴兄,轻,轻轻点,别这么大力气。” 芸娘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见跟前被推搡出来开,差点栽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一脸讨好地看着她,“嫂子。” 芸娘一愣。 赵炎,小郡王? 那日在球场上,赵炎见形势不对,怕裴安吃亏,赶紧去了隔壁的几个殿里拉人来帮忙。 等揪了一堆的婆子太监赶回球场,一个人影都没见到,转过头却看到了自己府上的管家。 从此之后,便被关在院子里,连裴安的婚礼,都没能出来。 裴安冷眼看着他。 行,都到齐了,这一路挺热闹。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5章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赵炎是钻了王府的狗洞偷溜出来的。 知道裴安大婚, 他一刻都坐不住急得乱窜,奈何看守太严,等到他想到法子钻出来后, 又听说裴安要离开临安了,赶紧让小厮替他收拾东西,从墙内扔了出来, 他自己一人是断然出不了城门,连夜抱着包袱去了御史台,趁一个侍卫小解时, 将其砸晕, 换上了他的行头, 这才跟上了裴安的队伍。 虽在王府不受宠, 但往日他走哪儿,都是有马车代步, 如今走了大半日的路, 他双脚早就打颤, 再被裴安一揪, 人都站不稳了。 “裴兄, 还记得咱们曾经相约一起遨游天下吗, 上回你去建康我没跟着,这回说什么也得一起。”赵炎厚着脸皮看着裴安阴沉的脸,生怕他将他赶回去, “我现在要是回去,王爷肯定会打断我的腿, 严重点, 命都不保。” 瑞安王, 当今皇上的堂兄。 皇上登基后才将其寻来, 封为瑞安王,意为扩充赵家的血脉,怕被疑心,一家活得小心翼翼。 不与朝廷有任何污点的家族来往,也不与朝廷的权臣接触。 这两样,裴安先后都站齐了,王府个个避他如瘟神,偏生赵炎,像块狗皮膏药,想法设法地往上贴,为此才被禁足。 他这一趟要是回去,也能料到后果,确实很惨。 “你去问殿下,收不收你。”裴安懒得理他,转身走向前面的营帐,芸娘赶紧跟上。 赵炎咧嘴一笑,两颗虎牙都露出来,“多谢裴兄,仗义,厚道!”只要他裴安不赶他走,那就没人能赶得了他赵炎。 “嫂子,嫂子”赵炎拖着酸胀的腿,追到了芸娘身边,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银票,塞到了芸娘手里,“见面礼。” 他动作太快,芸娘下意识地抓住。 “咱们这么熟了,送旁的什么物件儿太见外,出门在外这东西最实用,嫂子放在身上,路上买自个儿喜欢的,三日后咱们就能到建康了,听说那儿的杏花酒” 话没说话,前面的裴安脚步一顿,赵炎立马闭了嘴,识趣地道,“那裴兄,我先去看看殿下。” “嫂子,待会儿见” — 用餐时,芸娘又留意了一下后方,囚车内的人也被放了出来,这回芸娘瞧见了,但一行人里,独独不见邢风。 芸娘心头疑惑,用完饭后见裴安被公主召了过去,才问青玉。 青玉也正要同她说,附耳低声道,“主子,邢公子去了公主的马车上。” 芸娘一愣,随机倒松了一口气,没受累没挨饿就好。 队伍休整了大半个时辰,又才出发,路途漫漫,两人上午都睡了一觉,完全没了困意。 裴安有书看,芸娘没有。 过了一阵,裴安见她一双眼睛一会儿瞟着外面,一会儿又瞟他身上,瞧得出来极度无聊。 此时还在官道上,沿路全是杂草,确实枯燥。 “识字吗。”芸娘正低头盯着自个儿的指尖,听裴安突然问她,忙点头,“会。” 被关了五年,她多半都是靠着琴棋书画度日,要说有多精益称不上,但样样都能拿出手,识字自然也会。 裴安抬起下颚,指了一下她旁边的一摞书本,“自己挑。” 芸娘对读书没有特别的热闹,也没有多大的排斥,要是看进去了,会觉得挺有趣,看不进去,又觉得很煎熬。 下回停车该得晚上了,时辰还早,芸娘无事可做,确实无聊,也没客套,褪了鞋袜,同他一道坐上了软榻,半跪着去翻他的那一摞书。 《周易注疏》,《周礼注疏》、《礼记正义》 《太平广记》、《太平御览》 《中庸》》、《大学》 “”好像没有她要看的。 裴安见她翻了半天,还没挑到满意的,随口问了一句,“平日都看什么?” “诗集比较多。” “是吗。”裴安看了她一眼,许是觉得路途着实漫长,同她聊了起来,“什么诗集。” 突然被问,芸娘一时又想不起来名儿了,捡了一首念了出来,“宝叉分,桃叶渡,烟柳安南浦” 念完觉得有些不妥,分离的诗词,不适合他们。 不吉利。 芸娘又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不妥,都成亲了,还指望君子好逑么。 见她憋了半天,没了下文,裴安抬头望去,便见其眼珠子落在书上,滴溜溜只转,看得出来在很用力思索,唇角不觉扬了扬。 关了五年,她整日就知道寻人聊天么。 刚收回目光,芸娘便念道,“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裴安: 裴安眸子一顿,再抬眼,却瞥见她双颊微微带红,眸中光泽如同一泓秋水,无半点含沙射影,反而目含崇拜地向他望来,“郎君当年科考,是不是很难?” 裴安:“” 这有何可难的。 “我听说,郎君是近百年来,最为年轻的状元。”这些话藏在心头,她没处炫耀,怕旁人觉得她得意,当着正主说就不一样了,是夸他,能让他心情愉悦,又道,“还是朝廷最年轻的三品官员。” 裴安不知她想说什么,看着她,所以呢。 芸娘轻抿微笑,恭维道,“出嫁之前,大姐姐二姐姐,她们都说我幸运。” 裴安不可置否,确实如此,应了一声,“嗯。” 芸娘: 除了心眼小之外,他真的很张扬。 — 马车摇着摇着,芸娘最后还是睡着了。 夕阳穿破云层,万丈霞光染红了天际,睁开眼睛,芸娘就见到了这样的一副美景,趴在车窗口,贪婪地望着。 队伍已到了驿站,车队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车还未停稳,裴安便掀帘跳了下去。 走到车窗口了,才同还在仰天看天的芸娘道,“待会儿拿好东西上来。” 芸娘盯着他一下晃过去的背影,神色一愣,他,什么时候下去的。 芸娘赶紧放下车帘,开始收拾,车停稳后,青玉也赶过来了,除了自个儿的贴身之物外,手里还提着另外两个包袱。 邢夫人,和另外一位范姓钦犯的家属给的。 晚些时候,得拿给他们。 芸娘上楼时,公主已经安置好了,驿站内的闲杂人等,几乎都被清了个干净,住下的全是这一批人。 裴安和芸娘的房间,安排在了公主的隔壁,一来好沟通,二来裴安要保证公主的安全。 裴安人不在,童义先将她领进了房间,“主子同殿下还在议事,晚些时候再过来,夫人累了一日,接下来的路程还远着,早些歇息,有什么需要,差小娘子来找奴才。” 芸娘点头。 待童义一走,青玉忙去打听了一圈,说是今儿地方不够,钦犯被赶到了旁边的马厩。怕几人呆在一起窜通起来生出幺蛾子,侍卫还将其分开关,一个马厩关两家。 李家大公子和朱家人关在了一起,范玄则和刘家人关在了一起。 芸娘从前院刚绕过去,抬头便看见邢风一身干净地立在了马厩门口。 芸娘一愣,正要上前打招呼,突然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传来,“还是咱们邢大人好啊,长了一副好皮囊,关键时候,也能靠身子,图上片刻安逸,不像咱们,当了回畜生。” 芸娘心头一跳,看向邢风,邢风也正好转身。 四目相对,黄昏的光线越来越弱,彼此看得朦朦胧胧。 两人上回相见,还是在球场上,几乎没说上一句话,再见面,没成想是眼下这般光景。 芸娘注意到了,他一身干净,同御史台出来时那会儿全然不同。要当真能攀上公主,免了他的死罪,也是一件好事。 往日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如今这番望了一阵,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短短两个多月,发生了太多的事,彷佛覆盖了两人之前所有的岁月。 邢风看着她,脸色有些白,眼睛也慢慢地生了红。 “你,还好吗。”芸娘缓缓地走过去,先开口问他。 “恩。”邢风点头,唇瓣苍白,“你呢?” “挺好。”芸娘也点了头。 邢风扬了一下唇,他看出来了,那日在球场上,他是第一次见她那般开心。她终于走出了院子,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他替她开心。 芸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他,立在他跟前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她后,将当年他劝解自个儿那句原话还给了他,“万事皆可缓,唯有性命最重要,邢夫人还在家里等着你。” 邢风心头一刺,咽了一下喉咙,“恩。” “他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认识的邢风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他很正直,很干净。”芸娘怕他想不开,她还记得,他高中的那日,他隔着墙同她说这话,别提有多高兴。 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如今又什么都没了,心里的落差肯定很大。 寻死不是不可能。 芸娘还没想好,该怎么劝,邢风突然道,“对不起。” 芸娘一愣。 “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和你退了婚。”他一直想说,但一直没有机会开口,如今她熬过来了,他欠她一句道歉。 天色已黑,前院掌了灯火,光亮从那边照进来,她裙角随风荡了一下,他瞧见了她腰间飞舞起来的一串玉佩吊穗。 是一枚白玉,他认得,裴安的。 她的那块在裴安身上,两人既已交换了定情信物,这桩婚姻很美满,他该祝福,但心口实在太疼,他说不出祝福的话。 芸娘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被他退回玉佩第二日,她就想明白了,婚姻并非两个人说了算。 感情是能培养的,处久了,其实和谁都一样。 芸娘轻声道,“退婚之事,我从没怪过你,你能做出选择,必定有你的苦衷,我相信,能陪我解了三年闷的人,定不会是因为嫌弃我的出身,可无论是什么原因,你都不欠我什么,反之那三年,是我呈了邢公子的情,如今换成邢公子落难,我又岂能安心,你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不愿见你去送死,想看到你平平安安,想你体体面面地活着,等到将来有一日,你也和我一样,成亲,生子。” 芸娘说完,好久都没听到邢风的声音。 她知道,要他做出决定,并非一两句话的功夫,他需要时间考虑和权衡。 天色不早了,芸娘怕耽搁下去,被小心眼儿撞见,说了一句,“你好好考虑。”后,提着手里的包袱,匆匆走进了马厩。 还有一个包袱,她要送给姓范的钦犯。 — 这一趟都是死囚,能在闭眼之前,见到家人给的东西,也算一份慰籍。 本以为挨骂的只有邢风,没想到,芸娘拿着包袱找过去时,范玄正骂了一声,“裴狗。” 前面的侍卫一鞭子下去,也没让他住声,“昏君之走狗,必遭万人诛。”知道自己要死,想必是破罐子破摔了。 那日在渡口,芸娘也听过人骂裴安,当时不觉,如今突然有些刺耳。 侍卫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声,停了手里抽打的鞭子,回头见是芸娘,神色一震,忙躬身行礼,“夫人。” 范玄也抬起头,见是裴安的那位新夫人,更来了劲,“当初国公府苟延残喘,也好过他助纣为虐,他就不怕遭了报应,折了阳寿。” 御史台侍卫脸色一变,“夫人,这人是个疯子,污秽之地,不宜前来,还请夫人先回。” “奸臣贼” “你别骂了。”芸娘一声打断,她听得好烦。 范玄吃了鞭子,身上已经有了几道血印,头发胡子黏在一起,无不狼狈,看了她一眼,随后冷冷地笑了一声,“王家王戎迁王将军,英勇神武,精忠报国,为保护我南国疆土,不惧天狼,杀敌无数,最后就算死在了敌人的刀枪之下,也不曾投降。” 父亲死去这么多年,芸娘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认可他,点头道,“多谢。” 范玄神色一僵,突而愤怒地道,“我没说你!” 范玄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王将军也好,王夫人顾氏娘家也好,皆是铁血丹心,铮铮铁骨,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软骨头,竟与奸臣贼子同流合污。” 芸娘: 这是又骂上她了。 “王家老夫人,我瞧着她一生英明,怎么到了晚年,竟猪油蒙心,贪图权势,糊涂到底,应下了这门亲,若换做是我” “你会怎么样。”芸娘没见过这么夹枪带棒的,一下子骂了好几个人,反问道,“你不都被关在这儿,挨着鞭子吗,你还能使出什么本事来?” 范玄多半没料到她会来噎他,难得呆了一下。 “我虽不知官场,但也懂得一句,孝君者为衷,逆者为贼,我夫君深受圣恩,而你是钦犯,谁是贼子?” “简直是不明是” 芸娘倒比他冷静了,“自古以来,贼子都是死不承认自己是贼,只有后人在史册上才知道。” 往儿个在朝堂上,他范玄说不赢裴安便也罢了,如今被他新妇劈头两句说得眼见也没了还嘴的余地,范玄激动地脸色都乏了红,“颠倒是非,不明黑白,你夫妇二人,还当真是狼狈为奸,一个贼子,一个悍妇,愚昧无知,绝配至极” 芸娘脑门心突突直跳,没等侍卫手里的鞭子抽过去,手里的包袱先轮起来,一包袱甩到了他头上。 她从来没打过人,还是个老者。 范玄也一样,活了这大半辈子,从未被妇人打过,还是个丫头,气得双目圆撑,“你这悍妇” “你还骂。”芸娘又是几下砸下去,范玄手铐脚链戴在身上,动弹不得,只能生受着。 身后的侍卫握住鞭子,看得目瞪口呆。 就连一同被关在旁边的刘家二公子,也是一脸错愕震惊,之前,范大人好歹也是个兵部尚书,竟然沦落到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妇人砸头。 刘二公子一向是个跟风好色的草包,知道自己活不成,想着要是被跟前这娇滴滴的小娘子砸一下头,死也值了。 当下口出狂言,“范大人说得对,小娘子你八成没有睁眼,怎么能嫁给裴安那条狗呢?他国公府一家子衰人,都快死绝了,裴安又能活到几时,小娘” “闭嘴!” “住嘴!” 芸娘和范玄齐齐一声呵斥,范玄自个儿骂归骂,但听不得这样的话,国公爷当年是何等人物,他刘家算什么东西。 旁边的刘二公子,还没出声反驳,对面突然掷来了一把长剑,无一丝偏差地定在了他胸口上。 刘二公子杏眼圆瞪,不远处的一束火把,同时照了过来。 芸娘回过头,便见裴安神色平静,举着火把,缓缓地走了过去,到了刘二公子跟前,伸手,握住他胸口的那把剑,勾身冲他一笑,“那你刘家先绝给我看看。” 说完,裴安抽出他胸口的剑,血溅出来几滴喷在了他脸上,火把一照,那张脸寒如冰厉如妖魔,扫了一眼刘家的几号男丁,声音没有半点温度,“刘家的都拉出来,一个不留,正好腾个地儿。” 话音一落,耳边便是一阵求饶声。 裴安充耳不闻,转头看向边上的芸娘,不待他开口,芸娘一下将手里的包袱扔给了范玄,乖乖地靠了过来,挨着他握剑的那只手站着,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裴安手臂一僵,视线往下,瞧了一眼缠上来的一双白嫩小手。 他袖上应该沾了不少血,她倒是不怕。 “郎君,咱杀了钦犯,不怕吗。”皇上会不会怪他。 裴安: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6章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流放之罪, 好歹还能有一线生机,一家人就这么被他处置了,芸娘倒不是担心他树敌, 他好像将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都得罪光了,她只是担心他太嚣张, 传进皇上耳朵,说他利用职权,不遵圣旨, 公报私仇。 姓范的骂了他那么多, 实则心中很有分寸, 也听得出来对昔日的国公府尊敬有加, 愤怒的大抵是恨铁不成钢。 但刚才那位公子不一样,一句话中充满了仇恨, 直戳人痛处, 言语里恨不得立马灭了国公府。 倘若裴安不动手, 待日后对方只要有半点机会, 必定会反扑上来, 攀咬一口, 要了他们的命。 芸娘小时候听娘亲讲过不少外祖父家的事,说乱世之中,打打杀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机会一旦错过, 便几乎再无翻身可能。 娘亲还说, 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便是犹豫, 此时应该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一个“咱”字, 让裴安有了瞬间的晃神。 手中火把往她那边移了移,光亮映在她脸上,她眼珠子朝他望来,透出几分关怀和紧张,并无一丝恐惧。 他这才陡然想起来,她曾用石头砸死过刺客,又岂是萧娘子那等一般女子可比。 他能怕什么。 皇上巴不得个个都死在他手上。 裴安带着她转过身,走了几步将手里的剑递给了跟前的童义,开口回答,“无妨,死了更省事。” 芸娘: 语气一贯的张扬,是她多虑了。 夜色彻底黑了下来,两人借着火把的光亮并肩走出马厩,走了好长一段,芸娘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放在他胳膊上,脸色微微一烫,慌忙松开。 适才她见他杀了,下意识带入了自己,那日在渡口她拿石头砸了人,回去后做了好几场噩梦,以为他会害怕,一时忘记了他是干什么出身的了。 裴安察觉到她抽出了手,也没出声,沾在自己脸上、身上的血渍突然黏糊了起来,脚步渐渐加快。 两人已是夫妻,房间自然是一间。 童义早已差人备好了水,裴安的换洗衣物也已搬了上来,进屋后裴安褪下外衫,先去净房沐浴。 青玉趁着摆桌的功夫,凑近芸娘耳边问,“包袱给了吗。”适才她被芸娘留在屋里放哨,谁知道裴安并没有回房。 如今见两人一同回来,裴安身上还有血迹,青玉一颗心忐忑不安,又问,“邢公子还好吗。” 芸娘点头。 青玉长松了一口气,她觉得主子这回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姑爷一看就是很大度的人。 换个男人,谁会带着自己的新妇出来,还是这么一位花容月貌之色,就不怕人惦记,单是凭这一点,姑爷可以说,心胸可不比主子狭隘,宽阔着呢。 — 青玉摆好饭菜后,退出了房间。 人刚下楼,迎面便撞上了一位个头高大的男子,见了她,那人目光一亮,脸上的笑意灿烂无比,“小姐怎么样?” 青玉之前并不认识他,但今儿见她跟在了卫公子身边,知道他是裴安的人,不太明白他问的‘小姐’是谁。 王荆见她一脸疑惑,及时改口,“夫人,夫人有没有吓着?” 小姐不挺好的吗,会什么会吓到,青玉愈发疑惑地摇了摇头。 王荆一笑,神色似乎甚是满意,激动地道,“不愧是我王家的血脉,就是血性!好样的。”他看到她用包袱砸那骂人的老匹夫太解气了。 青玉听着他神神叨叨,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又见他转过身,疾步离开。 王荆急忙去找了卫铭,一见到他,劈头便道,“你去给你主子说说,他这么忙,也无暇顾及到小姐,人我先带回果州,就不给他添麻烦了,等到忙完手头的事,再来果州接就好了,或是我给他送过去也行。” 卫铭没应他,挑眼道,“你去说?” 王荆: 王荆面色噎了一下,这个姑爷明显不好惹,比前一个凶多了。 算了,他再等等吧,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于一时。 — 沐浴完,裴安从头到脚,一身干干净净,只穿了一件雪色长衫,头发绞了个半干,随意搭在肩上,好在夏天天热,绸缎被浸湿,也不冷。 芸娘正坐在圆凳上等他用饭,听到动静抬起头,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新婚夜,他什么样儿她都见过,可见过不代表就不稀罕了,再见到时不会脸红心跳。 比起新婚夜的大红衫子,今儿他这一身,清爽了许多,白白净净,俊俏得像位谪仙,哪里像是刚杀过人。 芸娘不敢多瞟,全程埋头扒饭,对面的人也没说话。 用完饭裴安坐去旁边的圈椅上,长发披肩,偏着头凑在灯火下,拆开了童义拿上来的一摞信笺。 芸娘去了净房沐浴。 行走在路上不比待在家里,能有个地儿换洗,一定得抓住机会,下回什么时候能沐浴,谁也说不准,芸娘仔仔细细洗完,坐在里面绞了半天的头发,快干了才出来。 自己刚才已经受过了一次诱惑,深有体会,出去时,里衣外面特意披了一件外衫。 一出来,却发现屋里的灯火突然暗了下来,油灯灭得只剩下了床头的一盏,裴安没在圈椅上了,躺去了床上。 两人算起来,还是第二次同房,出嫁之前嬷嬷告诉过她,成亲后女人要睡在外侧。头一夜她被折腾得没了半点力气,他抱着她将她往被窝里一塞,她也没功夫去计较自己该睡哪儿。 可如今见他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占了自己的位置,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躺了。 正杵着发呆,床上的人收了脚,给她让了一个可以爬进去的道,“睡进去。” “哦。”芸娘也没问,道他是习惯了外侧,背过身褪了外衫,忙爬了进去,被褥只有一条,盖在他身上了一半,芸娘翻开另一半,尽量不去碰到他。 躺下去后才发觉,灯还亮着。 她忘了吹灯。 他在外侧,她要吹灯,又得翻山越岭一回,怕劳烦他再伸腿,且灯就在他头侧不远,她偏过去一点,应该能吹灭。 这番想着,她便坐起了身,以极快地动作俯身过去,也没管自己是不是蹭到了旁边的人。 张口、吸气,吐出去,灯火苗子随风弯了个大腰,却在风口收回去的瞬间,又不折不饶的挺了起来。 芸娘: 芸娘这一顿,才察觉到自己的腰,似乎压到了他。 芸娘尴尬地往后一退,垂目看了一眼他睁开的眼睛,干瘪瘪地解释了一句,“这灯芯比我家里的结实。” 说完,打算还是绕过去吹,人还没起来,边上突然一条胳膊搭过来,压在了她的腹部,她便如同一条鱼,直挺挺地又躺了回去。 裴安缓缓起身,她那一下突然凑近,他完全没防备,鼻尖内溢满了她身上的幽香,脑门心顿时一跳,睁开眼睛,又看到了她一截纤腰。 她这是身子又好了吗。 听她吸了一口长气,吹着灯,裴安瞬间有了一种无力感。她以为是蜡烛么,这种油灯灯芯浸泡了灯油,就凭她那点气力,吹不熄。 他也没指望她去关灯,明日一早得赶路,况且他那青梅竹马,估计这会子就在隔壁等着,他可没那个兴致,让人听戏。 想听,改日换个地方也行。 裴安起身先放下了两边的幔帐,再熄了灯。 光线暗了来的瞬间,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有了光亮,芸娘感觉身上的被褥盖得好像有点多。 夏天热,这一闷,久了有些热,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她轻轻地被褥底下,伸出了胳膊。 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人,也没盖被子。 雪色的绸缎,一睡下来,胸口敞开了一块儿,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芸娘心口一跳,脑子里陡然冒出那晚他赤身贴过来的画面,慌乱地闭上了眼睛,心虚之下伸手扯了一把被褥。 没想到,碰到了他搁在边上的手。 好凉。 他是不是冷了? 她刚才进净房看到了,两桶热水都在,他用冷水洗的澡。 虽说天热,但晚上用冷水,还是有些凉。 芸娘忙将身上的被褥,给他送过去了大半,感觉到被褥已搭在了他胸口上,才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正要入睡,压在被褥上的手,突然又碰到了他。 她敢保证,这回她没动。 碰上后,对方并没缩回去,指尖相连的那一块,如同一股电流,慢慢地传到了心口,身子不觉紧绷,两人谁也没动。 芸娘觉得很奇妙。 分明身子已被他里里外外都吃了个干净,如今摸个手却还在紧张,理智告诉她,应该将手缩回来,说不定是她占了他的地儿,但肢体却迟迟没动。 这番僵持了一会儿,旁边的那只手突然抬了起来,掌心整个盖上了她的手背,虎口嵌在她的大拇指上,轻轻一握,偏过头来问她,“冷吗。” 芸娘: 她,她应该冷吗。 她一点都不冷,实则还有些热,但她此时并不想说一句不冷,因此而去拒绝了正牵着她的那只手,混混沌沌地点了头,“恩。” 裴安也感觉到了掌心里的暖意,大热天,夜里都不用盖被褥,哪里又会冷,但他牵着挺舒服的,也不想松开,“睡吧。” “恩。” — 芸娘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只记得被他牵着手,睁着眼睛很久都无法入睡。 后面困得不行,才闭上了眼睛,睡之前两人的手还牵着的,醒来,边上已没了人。 天色大亮,外面一片嘈杂。 应该是要出发了。 芸娘翻身爬起来,赶紧去找衣裳,青玉端着早食走进来,见她起来了,上前伺候她洗漱,“东西奴婢都收拾好了,童义已拿去放在了马车上,小姐吃完饭下去马车上就行。” 说完,又凑近她耳朵叨叨道,“昨儿的钦犯,刘家一家子都没了,御史台的侍卫就地埋了一个坑,全部扔在了里面,说是染了恶疾都死了,主子你觉得你信吗?肯定是姑爷下的黑手。” 芸娘: 她倒是没说错。 “还有,昨夜邢公子被公主招进了房里,就住在你和姑爷隔壁,也不知道邢公子昨夜表现如何,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没有?” 芸娘一脸愕然,她,她该听到什么动静。 青玉递给了她一碗盐水,“希望邢公子能想得开,对公主使些劲儿,保住一条命应该没问题,奴婢可是听说了,迎接公主的北人已经到了建康,从这过去还有两日就到了,他要是还搞不定,就只剩死路一条。” 怎么说当年也是陪着主子走过来的人,不能当真看着他去送死。 芸娘: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7章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邢风昨夜确实在公主的房里, 熬灯写了一个晚上的信。 一百封信函,换他接下来的安宁,只要他今儿晚上写完了, 她就不带他去北国。 “以后每隔一月,本宫便派人送他一封信,他不是爱我吗, 本宫也爱他,就算是装腔作势,只要能让他有那么片刻愧疚不安, 本宫也值了。” 邢风埋头挥洒着手中狼豪, 一句没搭。 明阳侧躺在床上, 拿手撑头看向他, “邢大人,你心里是不是恨死本宫了。” 答案显而易见。 见他依旧没理, 明阳抬头看了一眼隔壁, 自嘲一笑, “本宫还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没料到邢大人竟然如此痴情。” 她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反悔, 因为他觉得三娘子安全了。 有裴安护着, 能不安全吗。 所以,他邢风才会在关键时候,给她来这么致命一击, 宁愿死也不愿帮个忙将她娶了,让皇上毫无后顾之忧地将她送去和亲, 送到北国人的手上。 不过这事怨不得他, 是她自己先对他不义。 “你说, 他们在隔壁, 这会儿在干什么呢。”明阳真不是为了刺激邢风,纯属好奇。两个毫无瓜葛之人,半路被逼成亲的人,当真能有什么感情吗? 这回邢风终于有了反应,脸色一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对她破罐子破摔。 行,又惹急了。 “放心,他们知道你在本宫这儿,不会有什么动静,本宫将你叫来,是不想让你睡马厩,你邢大人太干净,怎么能让那种地方,玷污了你。” 邢风讽刺道,“邢某如今怕是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是,他名声让自己毁了。 他其实宁愿睡马厩,也不愿来她这儿,是她逼迫的,“抱歉,本宫纯属是走投无路,才生了如此下策将你拉下水,你放心,本宫临走时已经求过了父皇,等你在南岭待上两年,他自会将你调回去,官复原职估计有些困难,但在京城谋一个小官,不成问题,以你的能力和本事,完全可以东山再起。” 邢风没答,脸色的讽刺之意愈发明显。 明阳叹了一声,黯然伤神地道,“成,还是骗不了你,本宫都要被送出去了,皇上应下的那些什么话,能有什么用呢,你将来还是靠自个儿吧,岭南虽荒,你耕出一块田地,糊口没问题。” 她又道,“你的人生是本宫害的,你遭了难本宫心里也难安,但那样的灾难突然降临下来,本宫也不能坐以待毙是不是,邢大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只是刚好本宫的自私,牺牲到了你,如果可以重来,本宫可能当真不会选你这个刺头。” 邢风脸色漠然,垂目继续写信。 明阳看了他一眼,认真地问道,“真不与本宫一同去吗。” “邢某祝殿下一路顺遂。” 明阳也没为难他,不去就不去吧,以他的个性,要真被她带去北国,说不定半路就该自绝了,“那就劳烦邢大人,再送最后一程,等本宫到了北国人手里,你便彻底自由了。” — 晨光斜照在了廊下的一排柱头上,队伍整装好,再次出发。 路途依旧没什么风景,实在无聊,芸娘挑了一本书勉强瞧了起来,可瞧不上几页,便生了困意,歪在榻上睡了过去。 好几次醒来,都见裴安盯着手里的书页,神色认真入神,似乎那书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半点都不觉得累。 正揣测,他开了口,“路途一向如此,枯燥无味,等到了建康后,你买点自己喜欢的书籍拿上车,打发一下时辰。” 芸娘点头。 但她不是很想看书,等到了建康,她还是去买副象棋吧,她还从未同状元下过棋呢。 第二日中途只休息了一回,到了晚上,也没有驿站可住,一行人原地扎营。 天空漆黑一片,不见半颗星辰,夏夜又闷又热,草丛里还有蚊虫,芸娘没了赏景的兴致,坐在屋里的冰块前,同青玉聊天。 裴安去了赵炎那,迟迟没回来,见夜色已深,芸娘洗漱完,留了一盏灯在床上,自个儿先歇下了。 半夜时,芸娘醒了一回,睁开眼睛,裴安不知何时已经躺在了她身旁,一头墨发散在了双人枕上,同她的发丝缠绕在了一起,一时分不出彼此,耳边虫鸣声传来,夏季的夜仿佛格外的宁静。 也不知道为何,内心突然安稳了下来,芸娘唇角轻轻扬了扬,重新闭上了眼睛,一觉到了天亮。 — 第三日傍晚队伍到了建康。 还未进城,从山道上,远远看到了城市的一角,芸娘便开始激动,掀开帘子问身后人,“郎君,是不是要到了?” “嗯,还有半个时辰。” 知道他曾在建康待过两年,她迫不及待地问,“建康大吗。” “嗯。” “热闹吗。” “到了就知道。”裴安被她问了几句,也没了心思再瞧书,合上书页,撩开帘子看了一眼。 山路蜿蜒,脚下城市的大半个轮廓映入眼底,熟悉感扑面而来。 回临安打了一个转,又回来了。 彼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已是当今皇上跟前的红人,三品命官还娶了个媳妇儿,人生几大喜事,似乎都让他占完了,建康的官场还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样。 这会子怕是人已堵在了城门口。 下山的路,走得缓慢,到了半山腰,前面来了一个宫中的侍卫头儿,立在窗外唤了一声裴大人,见他掀起了帘子,笑着道,“裴大人,殿下问,咱们打算在哪里落脚。” “她想住哪儿。” “殿下说,建康裴大人熟悉,一切都听裴大人安排,至于北国的使臣住在哪,裴大人应该也清楚,殿下还说,在离开南国之前,她仍旧是南国的公主,无论去哪儿,裴大人都得负责她的安危。” 裴安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不就是想自由自在地玩几日。 “让她备好马车。”裴安说完放下了车帘,过了一会儿,掀帘往外看了一眼,回头便同芸娘道,“东西收拾好,准备下车。” 芸娘一愣。 不是还没到吗。 裴安没有同她多解释,弯身去穿靴,芸娘也来不及去问,赶紧蹭了绣鞋,提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跟上了他的动作。 马车一停,裴安先跳下去,等芸娘从帘子内一出来,直接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将人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两人走了这一路,夜里即便躺在了一张床上,都还未曾这般亲密过。 脚一落地,芸娘脸色已红了半边,裴安的手松开了她的腰,又往下一滑,牵住了她的手。 芸娘被她往前一带,身子不觉贴在了他身侧,还未站直,他突然又偏下头来,附耳道,“记住,有我在,你不用去怕谁,也不用去讨好谁。” 芸娘不太明白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只茫然点了下头,正纳闷怎么突然停下来了,抬头便见对面的一块平地上,单独停了一辆马车,并没有跟上队伍。 裴安拉着她径直朝马车走去,到了车前,侍卫替两人拂起了帘子。 芸娘似乎明白了。 是私奔吗。 裴安先踩了木凳上去,芸娘跟在他身后,弯身钻进去的瞬间,脸上还带着一抹隐隐的期盼,一抬眼,神色却猛然震住。 马车内,坐满了人。 明阳,赵炎,邢风,还有刚上去的裴安。 芸娘: 明阳坐在最里侧冲她一笑,先打了招呼,“裴夫人。” 芸娘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场面,走了这一路,还是头一回见到明阳,地方有限,赶紧点头行了礼,“殿下。” 一侧坐下的裴安脸色不太好,似乎也没料到,车上会有这么多人。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8章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先上来的三人均坐在了马车一侧, 明阳在最里侧靠窗边,邢风坐在中间,赵炎则在最外面。 裴安在几人对面落座后, 并没往里面移多少,面对着邢风,只给芸娘留出了一人位置, 芸娘落座后,便对着了赵炎。 马车再宽敞,五个人挤在了一起, 也显得拥挤, 无论是谁, 稍微一抬头, 都会碰到对面好几道目光。 气氛安静又诡异。 唯有赵炎一脸精神,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一眼后, 半点没察觉出哪里有不妥, 高兴地道, “这一趟真热闹。” 众人:“”此时能觉得热闹的, 恐怕只有他赵炎一人。 谁也没搭他的话, 赵炎也没觉得尴尬, 继续闲聊了起来,“裴兄,这建康和临安有何不同?” 裴安无心说话, “自己去看。” 赵炎讨了个没趣,也没放弃, 偏头越过身边的邢风, 接着又问明阳, “阿姐, 你不是说去过建康吗。” 明阳始终抿着笑心头正乐着,赵炎说得没错,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两大才子坐在了一块儿,养眼又养神,能不热闹吗。 明阳点头,“嗯,曾经逃难的时候经过。” 赵炎当她是玩笑,“阿姐何时逃过难?” “两岁。”明阳轻松地道,“被叛贼从应天府一路赶出来后,到了建康,依稀记得有那么一条江河,浪涛声骇人,水花溅起来打在脸上,如寒冬冰珠,浸入骨头,冷得很,自那以后一声都不敢哭。” 话音一落,马车内一阵沉默。 芸娘挺意外,没料到她光鲜夺目的背后,竟也有这么一桩磨难。 她小时候的记忆早就模糊,只知道王家的根并非一开始就在临安,皇上登基后,从各地调配了不少家族迁移到了临安,其中就有王家。 王家的根基是在江陵,她的父母也是在江陵相知相识。 王家祖父是江陵节度使门下的一名副将,祖母一族则是书香门第,大儒出身,名望极高,可惜膝下只有祖母一个女儿。 皇上登基后,看中了祖母的出身,到临安时她也有两岁,如今却什么都不记得。 赵炎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明阳说的逃难是何时。 两岁的事,赵炎早就不记得,换做一般人,肯定也都忘了,只有刻骨铭心,当真害怕过,才会留下那么一点印象。 赵炎当下拍了一下胸膛,“阿姐不怕,您是我南国的公主,身份尊贵,谁敢造次我赵炎头一个不答应,且这回不是还有咱们裴大人在吗,肯定不会让阿姐有事。”说完,他看向裴安,邀功道,“你说是吧,裴兄。” 在他赵炎眼里,他的兄弟裴安就是最厉害的。 裴安脸色平静,“护殿下安危,是臣的职责。” 明阳闻言扫了他一眼,笑了笑,“有裴大人在,本宫自然放心。” 几人没与队伍一同进城,等到队伍快到山脚下了,坐下的马车才开始徐徐驶动,有赵炎这个话兜子在,再尴尬的气氛,也被搅没了。 同明阳说完之后,他注意力又转到了旁边邢风身上,“邢大人,虽说你脑子糊涂,但当真让我佩服,不怕死,这是为什么啊,人活着不就是图一条命吗。” 此话一出,马车内其他几人,神色都是一顿。 不知者无畏,也无罪。 他赵炎当真是个二货,偏生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低声同邢风道,“咱们这儿都是自己人,我不怕告诉你,陛下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一根筋的人,你去同他硬碰硬,只有一个后果,惨。你要学会变通,等他心情好了,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你看我不就是,脑子机灵,平日他忙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往他身上凑,每次去都是趁着他逗鸟的时,先好言几句,让他高兴了,再说正事儿,不仅不会挨骂,还会得到赏赐” 明阳: 裴安: 芸娘: 这一番话听得出来,他确实是将这一堆子人当成了自己人,邢风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恭敬地道,“多谢郡王指点。” “谈不上指点,我也算是同邢大人有缘,此番前去路途怕是没那么顺遂,你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办的事,你尽管说。” 赵炎一片赤诚,邢风扬了一下唇角,感激地道,“多谢郡王,邢某并无牵挂。” 赵炎一愣,不太明白,“你就没喜欢过哪个小娘子?” 他可是当年仅次于裴兄的榜眼,才华容颜都不差,肯定有小娘子喜欢,“你放心,你要是有喜欢的人,我立马差人去送封信,代你问问那小娘子,她若要是愿意与你同甘共苦,大可前去寻你” 邢风脸色一变。 芸娘心头绷紧,恨他能不能闭嘴。 赵炎也察觉到了邢风脸色不对,还没想明白自己哪儿说得不对,对面裴安突然开口道,“既然郡王这么好心,这一趟就有劳郡王将殿下送到北国。” 赵炎一愣,忙摇头,“那可不行,父王肯定将我打死。” 明阳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心提醒了他一句,“炎弟,你要想多活一会儿,姐姐劝你,别说话了。” 赵炎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 但见几人脸色都不对,也不敢再往下说,可要他别说话,他做不到,安静了一会儿,目标又对准了对面的芸娘,“嫂子,你去过建康没。” 裴安缓缓转过头。 明阳:还真是闲不住嘴的作死孩子。 芸娘摇头,“没有。” 赵炎能说出临安哪个公子上了几次花楼,喝了几坛子酒,但要他记住哪个世家屋里有哪些小娘子,他是一个都记不住。 听到裴安和王家小娘子传出了流言,他才去打听,说是王家父母双亡的三娘子,容颜临安第一,其他一概不知。 芸娘被关在了院子里五年,他也不清楚,此时一心只想套近乎找个人说话,便捡了临安来说,“嫂子去过临安西湖吧,东面靠观鸟岛,停了一艘尖口船,高四层,长五十来丈,宽二十余丈,船头上一只彩色大鸟,翅膀展开占了一半船头,大雾天从远处看,如同真的大鹏从云间飞来,栩栩如生,那只鸟儿当初是我给出的主意,你见过没,可觉得威风?” 芸娘听他说得眉飞色舞,抱歉地摇头,“没有。” “倒也是,临安城过去还得有段路程呢,那长桥嫂子应当去过,桥跨溪河如虹,两岸青山对峙,月光映入桥下之水,婉如银河,最适合小娘子们去了。” “也没。”长桥,她听邢风说过,长桥月艇,男男女女约会的最佳地儿。 她被关了五年,解禁之后,并非日日都能出门,最先要去的自然是临安的闹市,去过两三回瓦市,见过耍杂戏,看过皮影,光顾过茶楼,仅此而已,瓦市才被她逛了一半不到,便传出了她和裴安的流言,至此,她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更别说游湖赏月。 回答时,她语气下意识没了气儿。 适才芸娘上来,邢风匆匆瞥了一眼后,便收回目光,眼睑落下盯着自己膝上的长袍,目不斜视,没往她身上看过一眼,如今到底是没有忍住,余光探过去,见她低垂着头,心头不由一揪,想开口,却再也无法开口,只能咬紧牙关憋着,搁在膝上的手,不觉慢慢握成了拳。 赵炎似乎更好奇了,又问道,“那嫂子都去过哪儿,不会一直待在院子里没出来过吧,南国国风如此开放” “试问小郡王都去过哪儿?”裴安打断赵炎,抬眸扫了一眼对面的邢风,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转头继续问赵炎,“是去醉仙楼喝了两坛子险些被姑娘扒了裤子,还是去太湖游船掉进水里,灌了一肚子水” “不是,裴,裴兄”赵炎一愣,脸色瞬间红到了耳根,“这等丑事,咱就不往外说了。” 赵炎一面说一面同裴安挤眼睛,这都是一些两人才知道的秘密,他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自己的底呢。 裴安佯装没看到,边上的明阳已经笑出了声,“说了让你闭嘴,你不听。” 赵炎也终于瞧出来一点不对劲。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嫂子,曾经和邢风有过一段渊源,要是知道,他恐怕自己这会子都要撞墙谢罪。 只道是裴安护短,自己兄弟的嫂子,他也不该当着他的面,找她聊天,赵炎乖乖地闭了嘴。 马车继续往下,赵炎不开口,谁也没说话,芸娘松了一口气,她宁愿这般尴尬安静着,也不想听赵炎再开口。 下山的道路不平,轮子底下突然碾过一个土坑,坐下一颠,芸娘手里抱着包袱,身子不由往前栽去,眼见就要冲出去了,裴安随手伸出胳膊,搂住了她肩头,顺势将她往怀里一带。 再正常不过的举动,车内的几双眼睛,却都随之转动了一下。 赵炎:赶这儿杀狗呢。 马车稳住后,裴安才收回手,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包袱,偏头轻声道,“包袱给我。” 芸娘犹豫了一下,替小娘子拿东西,会不会折了他威风?这么多人在,还有个公主殿下,她不能让他失了面子,“郎君,我自己拿就好。” 此时一声郎君,听进裴安耳里,突然有几分舒坦的劲儿。 裴安没再问她,直接从她手里取走包袱,挨着她左侧的一只胳膊往她边上递了一下,“待会儿还得颠簸,抓好。” 车里就他们一对,似乎有些张扬。 但见他坚持,芸娘面色微微一红,手轻轻地从他胳膊弯里绕了出来,另一只再搭在他小臂上,垂下头,手指不轻不重地扣在他墨色的缎子上,一黑一白,一柔一刚,尤其醒目。 邢风的目光早就收了回去,可空间就那么大,挡不住余光,眼皮明显的跳动了几下,眸子底下渐渐地憋出了一抹红意。 明阳突然有了几分不忍心,这都是她造的孽啊,临走时突然想做一回好人,主动地搭起了话,“裴大人,咱们今儿住哪。” “万福客栈。” “以前裴大人是在哪个地方当差,本宫还没见过正风院呢,这一趟不妨带本宫去看看” — 有明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马车并没有同队伍一同进城,晚了半个时辰才进城门。 进去后,天色已经黑了,建康不在天子脚下,夜里没有宵禁,通夜都能有人往返街头,热闹非凡。 为了晃人耳目,裴安早让卫铭随队伍先走,身边只带了童义。 马车到了客栈,童义先进去同掌柜的报了一个名字,掌柜神色一震立马迎了出去,见到裴安,也没直呼名儿,高兴地道,“客官里面请。” 适才坐在马车上,人太多,芸娘动也不敢动,下了马车才敢瞧,一眼便被眼前的繁华吸引住,迟迟挪不开眼睛。 客栈人满为患,正是热闹的时候。 明阳最先跨进去,身后跟着赵炎,邢风,裴安同掌柜的交代了几句好生伺候,便同芸娘落在了最后面。 “客官放心,小的定会伺候周到。” 裴安点头,带着芸娘跟上,刚进去便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什么大义,依我看就是没种,一个嫡出的公主,居然要被送去和亲,真是天大的笑话。” “能有什么办法呢,软柿子做久了,还能硬了不成。” “这不正常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赵家只要能坐稳江山就行,横竖苦的是咱们百姓”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9章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建康同临安不过几百公里, 言论竟如此猖獗,那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当众讨论, 芸娘心头一跳, 抬头去看明阳,她脸色似乎没什么变化,提步上了阁楼, 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楼里的热闹继续,芸娘跟在裴安身后,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 似乎终于想明白了, 皇上为何要让他清扫叛贼。 有叛心的人实在是太多,不镇压不行。 青玉没有跟来, 进屋后裴安将她的包袱搁在了软榻上, 芸娘则去屋里木桶内舀了两瓢清水,先让裴安净手。 盆儿端过来,放在木架上,裴安挽起袖口,手掌浸下去十指相交搓了几下捞起来,芸娘站在他旁边又递上了布巾。 裴安擦干手, 转头看了她一眼, “困吗?” 白日在马车上, 他见她一路都在睡, 应该也睡不着。 芸娘确实精神着,尤其是适才见到了街市的繁华, 一点都没了困意, 但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出去吗?”裴安又问。 芸娘一愣, 反应过来,忙点头,雀跃地看着他,“想。” 他要带她出去吗。 “要换衣裳?”裴安记得之前被祖母逮住,要他带萧家娘子逛街,去了两回,两回萧娘子都要折腾半天,从此,他再也没了耐性。 芸娘适才提上来的那包袱里就一套换洗的衣裳,如今换了,明儿就没有了。 芸娘垂目打探了一圈自己,衣裳是今儿早上才换的,她一整天都待在马车里,并没弄脏。 虽不知建康小娘子的打扮,但她这一身是出嫁前在王家新做的几套,都是时下最新的料子和款式。 芸娘抬头,疑惑地问他,“郎君觉得我这身不好看吗。” 诚然裴安不是这个意思,被她一问,目光也顺势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打探了一回。 天热她褪了短臂,仅着一身缃色襦裙,腰间一条碧色系带,尾部顺着长裙垂下,延绵到了裙边,全身上下没了多余的佩饰,只戴了他给她的那枚白玉。 她身段如何,那夜剥得干干净净,早就见识过了,腰肢如柳,该丰盈的地儿却没有半点含糊。 裴安眸子一顿,及时收了心思,实话实说,“好看。” 芸娘弯唇,唇角那道浅显的梨涡再次露了出来,“那就好。” 裴安眸子微微一闪,转身往门口走,芸娘提起裙摆紧紧跟上,脸上的雀跃掩饰不住,一出客栈便仰起头,四处张望。 街市两头万家灯火通明,灯笼连排地挂在阁楼上,摊主的叫卖声和游客的谈笑声不绝于耳。 芸娘一阵眼花缭乱,一面跟着前面人的脚步,一面左右扭着脖子,问他,“郎君,这就是建康吗。” “嗯。” 芸娘惊叹了一声,“怎么比临安还热闹。” 前面的人脚步一缓,目光盯着她脸上的兴奋,虽不忍还是指正道,“临安更大,更繁华。” 芸娘神色一愣。 也是,她没见过临安的夜市,唯有两个多月前,她去渡口找他,路过了一回,可当时只顾着赶路,哪里有心思去瞧。 “郎君,有人喷火,他不怕被烧吗。” 裴安: 唬人的把戏罢了。 “郎君,这是什么灯笼,怎的还能滚呢。”裴安往前走了好几步了,闻声回头,见她盯着铺子前的一个滚灯,目露惊愕。 “滚灯。” “这就是滚灯?”芸娘之前听邢风说起过,终于见着了,“我听说里头是做了一道玄机,翻滚时,怎么都烧不着,还真是如此。” 滚灯这两年才流行起来,她还能从哪儿听说,裴安没再看,抬步往前。 芸娘见他走了,也没再瞧,街市上的东西实在太多,白日同晚上完全不同,灯火一照,多了一层朦胧和暖意,人心更容易放松。 芸娘怕他烦,问了两句后,没敢再问。 见她突然安静了下来,裴安回头扫了一眼,她还在扭着脖子,一双眼睛流连在身后那喷火人的身上,似乎是没有想明白,为何没烧着。 前面便是卖灯的店铺,裴安脚步一顿,让她在这儿多看一会儿,“等我一阵,别乱走。” 芸娘当他还有要事在身,正事要紧,她等一下没关系,忙点头,“好。” 裴安走后,芸娘立在原地没动,盯着满街的新鲜,看得正起劲,旁边过来了一个卖首饰配件的商贩。 芸娘看过去时那商贩也朝她望来,笑着道,“小娘子可要挑一件?品相上佳的深海珊瑚珠,无论是自己佩戴,还是送情郎都适合。” 横竖是等着,芸娘走过去瞧了起来。 “小娘子自个儿戴,还是送人?” 红色珊瑚的手串,被灯火一亮,每一粒上面都有流光,还挺好看,芸娘心头一动,他不是说嫌弃自己的二手货吗,她再买一个给他,“送人。” “小娘子是送给公子爷吧?” 芸娘点头。 “那您瞧瞧这个手串,珊瑚能降灾、且还有止血驱热的功效,想来,小娘子送的那位公子爷一定很高贵。”摊贩眼睛不瞎,就跟前这小娘子的容貌,许配的人家,岂能差了。 降灾、驱热,高贵,可不就是说到了点子上。 芸娘眼睛一亮,问道,“多少钱。” “我看小娘子也是有缘人,我今儿头一个开张,这东西实属宝贵,我给小娘子算个便宜的价钱,二十两,给你一串。” 二十两?芸娘犹豫了一下。 有点贵。 “小娘子可知道这珊瑚是无价之宝,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别说二十两,市面上你能买到一串都极为不易,今儿是小娘子运气好遇上了,要是再等一会儿,小娘子再来,估计想买也买不到了。” 珊瑚她知道,是挺贵。 换做往日她可能买不起,但成了亲后,她收了不少银票。单是裴老夫人给她的,就已经上万了。 买一串完全不在话下。 “行,那就这串吧。”芸娘从袖筒里掏出了荷包,旁边几个摊贩个个都睁大了眼睛,见她当真数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心头也谋生出了主意。 摊贩看到递过来的票子,心头早就开始激动了,忙伸手去接,眼见就要拿过来,跟前突然一只胳膊落下,将那小娘子的手压住,擒了回去。 “买什么。” 摊贩一愣,抬起头,是位公子,一身墨色圆袍,立在小娘子身后,一只胳膊从她身后拥来,拉住了她的手腕。摊位上挂着的一盏灯,被他的身子挡了大半,半边脸落在光晕里,半边脸隐入阴影中,玉冠墨发,眉眼如画,竟也俊得让人呼吸一顿。 芸娘本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只好应道,“我见这有卖珊瑚的,买了一串。” “嗯。”裴安没说什么,抬头问摊贩,“多少钱。” “二、二十两。”摊贩被他一问,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瞧,顿时有些心虚。 裴安一笑,“这么贵,什么东西做的。” 他攥着她的手没松,芸娘此时便被他半抱在怀里,听他一说,微微仰起头,目光正好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脸色一红,忙又挪开目光,小声道,“我,我带了钱。” 裴安没应她,继续问摊贩,“再问你一次,当真是珊瑚?倘若我买了,今儿个验出是假货,你该当何罪。” 那摊贩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再见到他搭在小娘子手背上的一截袖口,滚着金边暗纹,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知道是遇到了不该惹的人,立马挤出一道笑容道,“这,这公子也不能怪小的,所有人都知道,珊瑚这种东西,怎,怎可能拿到夜市上来卖是不是” 裴安声音一冷,“你是说她蠢?”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0章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对于外面的世界, 芸娘缺失了五年,确实没什么见识, 芸娘原本以为是他嫌贵, 如今这两句话,芸娘彻底明白了,是自己上了当。 这么直白的一问, 那摊贩不敢应了。 裴安松开了芸娘的手,继续问他,“哪个行会的?” 夜里出来摆摊, 就为了逮着外地人赚一点运气钱, 哪里能有什么行会,摊贩支支吾吾了半天, 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裴安也没那个耐心听他狡辩,手一抬打了个响指,身后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了几人,近身到他跟前,“大人。” 裴安看向跟前神色慌乱的摊贩,冷声道, “贩卖假货者, 按律, 须当销毁所有物件, 行鞭二十,押走。” 摊子被掀倒, 胳膊被架住, 摊贩才终于回过神, 他是遇到官差了, 忙地求饶,“大人,求求您放过草民吧,草民知罪,草民再也不敢了,草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有闪失啊大人” 二十鞭下去,半条命都没了。 “贩假之前,你怎没想过有今日,已知后果还要顶风作案,今日本官没取你性命,已是对你的饶恕。” 裴安说完,一仰头,侍卫立马将人拖走,周边几个摊位的摊贩,早在见情况不对时,悄悄撤走。裴安今日不是来办案,没兴致去追究,提着灯笼,缓缓往前,芸娘跟在他身边不敢多言,她确实是蠢了,要是将个假的送给他,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走了几步,芸娘轻声道,“抱歉。” “为何致歉。”裴安侧目。 “我太蠢了。”他刚说的。 “算不上。”裴安侧身避开身边的行人,往前面一处桥上走去,就事论事道,“不过是少了一点防人之心,别说你一直身在后院,没接触过市面,就算一些经验老道之人,都防不胜防,可耻的不是你,而是那些心术不正,行骗之人。” 右侧的河面上有无数游船,沿路吆喝着买卖,芸娘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有徐风拂过耳畔,心底莫名安稳了起来。 目光朝着他看去,这才发现了他手里提着的一盏灯笼。 那灯笼尤其新奇,有四个面,每个面上都印出了剪影,竟然还不断地在转动,像极了皮影,芸娘眸子一亮,“郎君提的这是什么灯。” 她总算是注意到了,裴安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她,“马骑灯。” 芸娘没见过自个儿转的灯笼,脸上的愁绪一扫而光,接过来,仔细地端详了一阵,越看越欢喜,仰起头问他,“郎君,是送给我的?” “嗯。” 她很欢喜,“多谢郎君,破费了。” “不过一个灯笼,还想要什么,同我说,买下来就是。”他不缺钱,但不能被人愚弄。 芸娘想要的,可就多了,她没见过的,都想要,样样都买即便他有钱,她拿回去也没地儿装,不过就是图个新鲜,瞧瞧就好了。 “郎君已买了灯笼,够了。” 两人的脚步到了拱桥边上,上面有孩童在桥上放着烟花,“劈里啪啦”的火花,照亮了桥面,孩童们欢喜得蹦了起来。 儿时她也玩过,父亲让她骑在他脖子上,她举着手里的烟花棒,抬起来往上看,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颗颗小星星。 裴安见她脚步没跟上,顺着她目光看去,一眼便猜到了她心思,关太久一出来,什么都新鲜。 明阳公主到了建康,今夜必定不会闲着,此时应该也在这闹市的哪个角落里,有无数暗哨盯着,一出事他立马就会知道,倒不耽搁。 裴安回头,招了身后一人过来,递给了他一袋子银钱,“所有烟花都买下来,找个前面的桥墩,一次放完。” 那玩意儿,似乎没哪个小娘子不喜欢,她长这么大没玩过,也挺可怜。 “是。” 等桥上孩童手里的烟花灭了,芸娘才回神,一转身,便见裴安正立在她身后五步之远,安静地看着他。 闹事里的灯火朦胧,时暗时明,他立在那长身玉立,姿态高贵雍容。 想起他平时里干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如今陪她在这里闲逛,芸娘多少有些过意不去,“郎君今儿没事要忙吗。”她没耽搁他吧。 “无妨。” 两人继续往前,河岸两边有很多茶楼,茶客滔滔不绝,看得出来生意兴隆,人群逐渐拥挤,两人的肩膀不觉靠在了一起,几乎是胳膊擦着胳膊。 她轻轻地提了一下裙摆,问他,“郎君常来逛吗。” “偶尔。” 芸娘没话找话说,“也是,郎君应该很忙。” 再次经过一个桥墩,裴安的肩膀突然倾斜过来,将她往右侧一挤,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拉她上了拱桥,“上去。” 他的掌心很宽,被他牵过几次,每次芸娘的手几乎都被他整个捏在了里面,动不得,但莫名安心。 桥梁上的人不是很多,多数都是往来的行人,芸娘道他想过对岸,走到一半,耳边突然听到了一声哄响,随后一道亮光从余光中划过,芸娘一愣,转过头,刚好瞧见了那枚烟花在空中盛放的光景。 火花散开,再急速下坠,如同花雨洒下。 “烟花,有烟花” 耳边的热闹声此起彼伏地吵了起来,不止是空中,跟前身后的几个桥墩上,两岸边,也陆陆续续都燃起了烟花。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 邢风说,等今年的初雪落下,他定带她去临安,将街上所有的烟花都买过来,弥补她这几年的苦闷。 没等到初雪,她看到了。 身边的人也不是邢风,是她的夫君,裴安。 芸娘站在那,久久不动,凝目痴痴地望着,升起来的火花映红了她的脸颊,裴安偏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风拂过她耳稍的发丝,她仰着头,烟花在她的瞳仁内不断地绽放。记得那日在渡口,她的瞳仁内也映着火光,她对他道,“我不想你出事。” 耳边安静了一瞬,裴安的眸子忘了挪动,却在她转过头来的瞬间,极快地瞥过眼。 “郎君,我觉得建康真的比临安热闹。”芸娘的手还被他牵着,烟花的声音很大,怕他听不见,她凑近了一些紧挨着他。 她虽没见过临安的夜市,但她觉得再热闹,也不过如此了。 哪儿更热闹无所谓,见她凑上来,裴安也没躲,应了一声,“嗯。”又道,“喜欢热闹?” “谁不喜欢热闹呢,乡下偏远之地,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僚,为何个个都削尖了脑袋要都想往城里钻,科举也好,谋一份生路也好,不就是图个人烟气儿,热闹了,人才能精神起来,郎君不喜欢吗。” “还好。” “那是因郎君太忙,待哪日闲下来,就会觉得冷清,念起热闹了。”芸娘无心的一句话,无意戳到了他的痛肋。 不怕劳命周旋,就怕夜深人静后的冷清。 裴安没再应她,掌心里的那只手又软又柔,牵着挺舒服,他没舍得放,烟花七七八八放完,时辰也不早了,两岸的人流明显稀疏了不少,裴安问她,“还要逛吗。” 她倒是不困,但夜已深,明儿他还有正事要忙,她不能再让他陪自己。 回去的路宽敞了许多,身边没人挤,两人的距离也拉开了一些,但依旧没松手。 适才过来芸娘为了看热闹,从主道绕了一个大圈过来,此时回去没必要再原路返回,右边一条小巷直通客栈。 到了路口前,裴安先问她,“从这边走近一些,但有点暗,要不要走。” 芸娘转过头朝巷子里看去,里面没人,比起外面的大道光线更暗,芸娘心口一提,也不知为何,竟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期待,应道,“有灯笼,应该看得见。” 得到了她的应承,两人的脚步慢慢地拐了个方向。 巷子口很窄,仅供路人同行,进不来马车,两边的铺子大抵也是因位置偏僻的缘故,早关了门。 手里马骑灯还在不停地转动,光线晕开,铺洒在两人身前的一块地儿,昏暗朦胧,耳边安静了下来,只有彼此的脚步声。 两人沉默着,谁也没说话,距离却在无意识中慢慢地靠近,掌心传来的温度越来越明显,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血脉的跳动。 两人越走越走,芸娘心跳不断的加快,心中彷佛已经预知到了会发生点什么,但又不敢肯定,会不会当真发生 胳膊终于碰到一起时,芸娘实在是受不了那份紧张,开口打破安静,“今儿多谢郎君。” 进小巷子是他的提议,原本没有什么想法,只为了节省一段路程,可进来之后,心智便不对劲了,身体不受控制地想往她那边靠近。 慢慢的,有些不太满足于只是牵她的手,还想更进一步,做些别的。 听她送上门来,他想也没想,声音暗哑,语气不由带了几丝暧昧和暗示,“怎么谢。” 说完,他感受到了旁边的人脚步慢了下来,随后便见她侧过身,朝着他踮起了脚尖,胳膊上的锦缎被她往下一拽,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头下意识往她那边偏了过去,一道轻柔的吻轻轻地贴在他脸上,酥麻的战栗浸透到皮层下,搅动着他的血液。 芸娘脸色已经红到了耳根。 她不确定,他要的是不是这个,但那一刻,她除了这个吻,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他什么。 唇瓣碰上,他的脸有些凉。 她的脸却是一片滚烫,亲的快,退得更快,踮起来的脚跟转过去刚着地,人突然又被拽了回去,他牵住她的那只手已经松开,搂在了她的腰,将她紧紧地贴到了自己的胸膛上。 目光靠近,夜色如同在两人的眼底蒙了一层黑色的纱幔,彼此只能瞧个模糊,便也是这份模糊,最为蛊惑。 他低下头,盯着她的唇瓣慢慢寻来,急促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她手里的灯笼快要握不住了。 唇瓣被他含住的一瞬,熟悉的空白感又袭上了脑子,她躺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感受着他的气息侵入她的鼻尖,霸占着她的唇齿,不断地辗转。 谁都没有饮酒,也都清楚彼此没有醉,但此时却齐齐沉沦在了跟前的夜色之中,混混沌沌,无法清醒。 唇瓣咬合几回,他伸出舌撬开了她的齿瓣,探进去,柔软的舌尖滚烫地往里一勾,沾了一腔的湿意,芸娘身子一麻,呼吸炙热,面红耳赤。 他卷住她的舌尖不放,她快要喘不过气儿,承受不住他的力道,脚步不断地往后退,他紧跟而上,将她抵在了身后铺子前的一根抱柱上。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的灯笼,生怕摔坏,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个灯笼,她舍不得毁坏,可在他的手探入她腰侧之下时,手中灯笼还是落到了地上。 火光霎时烧了起来,她睁开眼,看着跟前近在咫尺,正在亲着她的那张脸,被染上了红彤彤的光亮,既俊又妖。 这是他的夫君。 第一个送给她灯笼,第一个带着她看了烟花的人。 芸娘闭上眼睛,试着去回应,片刻后,感受到他的手不对,芸娘瞳仁一跳,惊恐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郎君” 毕竟不是办事的地方,裴安也及时地醒了过来,缓缓地松开她,替她理好了衣襟后衣,退后一步盯着她脸上的红润,哑声道,“回去?” 芸娘气息不稳,点头,“嗯。” 灯笼被烧坏了,回去的路只能抹黑,胜在还有身后灯火的光线照过来,勉强能瞧清地面。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身体里均绷着一股子余情未了,他走在前,拖着她的手,越走越快,她跟上他,几近于小跑。 到了客栈,楼下已经没了人,两人上了楼,脚步匆匆地踩在楼板上,童义听到动静,见人终于回来了,忙迎上前,“主子,夫人。” “下去。” 童义一愣,还没弄清楚情况,裴安已带着芸娘跨过门槛,转身合上了门扇。 门一关,只剩下了彼此的心跳声。 裴安转头看着芸娘,深眸里的情愫袒露出来,没有半点遮掩。 芸娘也望着他,被他牵着急走了这一路,还有些喘,脸上的红晕也未曾消去,眼眸含雾,红唇如朱。 裴安缓缓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她,堵在她面前,喉咙一滚偏下头低声问她,“要吗?” 芸娘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滚烫的热意冲上脑子,哪里还敢同他对视,垂下去还没去回答,人已经被他抱住,唇瓣欺上来,再次钻入了她的齿列。 同时一手拽住她长裙一侧,再也没了任何顾及,往上撩了起来。 — 第二日巳时青玉过来了客栈,到房间芸娘还在睡。 一推开门,青玉便看到了满屋子的狼藉,顿时明白昨儿夜里发生了什么。 青玉捡起了地上洒落的衣物,再打水清洗了桌上留下的痕迹,收拾妥当了,芸娘才醒,青玉立在床边,盯着她青丝下露出来的颈子,一时傻了眼,叹息道,“主子,姑爷当真是好本事。” 这劲儿,他应该庆幸主子跟来了,不然这一路不得憋死。 芸娘面上一红,声音有些哑,“什么时候了。” “巳时末了。”青玉说完,回头指了一下桌上放着的一盏灯笼,“童义搁在了门前,说是姑爷买给主子的。” 是昨夜她烧掉的马骑灯,想起昨儿夜里的情景,大夏天的,芸娘愣是打了个颤。 “姑爷带公主去了正风院。”青玉说完,小声道,“今儿奴婢出来前,看到了前来接亲的北人,那阵势主子是没瞧见,门都险些被拆了,要公主立马出来跟他们走。接亲的下人都如此,更别说以后的日子”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1章 第 41 章 第41章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自己的夫君是人人口中的‘奸’臣,不少人对其恨得咬牙切齿,在朝堂上几乎孤身一人,芸娘暗里也留意了一些南国当今的局势。 为了平息战争,这些年皇上一直在为北国上贡,即便是南国的嫡出公主嫁过去,地位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但她没料到几个北国的接亲之人竟然也如此嚣张,此地还是在建康,离天子不过三日的路程。 再想起昨夜那些茶客们公然议论朝廷的话,芸娘总觉得南国看似太平,实则早就千疮百孔了。 真正太平的,恐怕只有天子脚下的临安。 公主性子高傲,不知道受不受得了这口气,要是一个不嫁了,裴安这一趟还会不会继续往前?她还能到果州去给外祖父上坟吗。 芸娘想得入神,起身下了床,刚站起来,双腿一软,打了个抖,险些没站住。 “主子,还能下床吗,要觉得吃力,咱再躺一会儿吧,姑爷放了话,今儿个没什么事,让主子好生歇息,午时之后他回来,接主子去茶楼用饭。” 芸娘:“” 昨夜一场烟花缭花了眼,也乱了心智,一时兴起,跟着他放纵了一把。 谁知道他精力旺盛,折腾了近两个时辰,如今她全身酸痛,尤其是一双腿被他抬起来,换着花样折叠,就没放下来过。 夜里摸着瞎不觉得,如今天一亮,现了形,再回想起昨儿那些没羞没臊的画面,芸娘顿觉无脸见人。 他也不害臊! 芸娘没让青玉伺候,盯着一张红脸去了净室,在浴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了才出来。 泡完后身上轻松了很多。 客栈在闹市,热闹声传进后院,芸娘都听到了,很想出去,但裴安不在,怕给他添麻烦,便乖乖地待在了屋里。 当年她被关了五年没出过房门,青玉也没,想起她刚提进来的那盏灯笼,青玉肯定没见过,芸娘忙让她拿过去,再关上窗户,点了里面的灯芯。 还是有光,看不出特色。 为了重现夜里的氛围,芸娘让青玉找了一块儿布来,主仆二人钻进去,跟着的灯笼终于燃起了昏黄的亮光,四个面儿慢慢地转动了起来,芸娘一脸得意,转头同青玉显摆,“怎么样,是不是很神奇。” “是挺神奇。”青玉点头,若有所思,“所以,昨儿夜里姑爷就用了这么一盏灯笼,险些让主子下不了床?”出息。 芸娘:“” 她觉得这丫头,越来越不贴心了,简直是被她宠坏了,说话完全不顾她主子有没有羞涩之心,会不会被羞死。 — 午时,裴安没回来,先带着明阳去了茶楼,让童义过来接人。 昨夜芸娘就看过了两岸茶楼,知道很热闹,如今跟着童义一进去,扑面而来的人流,同临安的茶楼倒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的是人流中多了一些打扮奇异的外邦人。 裴安和明阳一行在二楼,童义带着她经过时,底下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哟,这是哪家小娘子,长得跟天仙儿似的。”那人刚说完,旁边一人忙拽了一下他袖口,压低了声音道,“你是不想活了?你没看她前面那人是谁,裴大人身边的亲信小厮,当心祸从口出。” 那人一听,脸色一变忙捂住嘴,又忍不住附耳过去,议论道,“我早就听说裴大人娶了临安第一美人,没想到还真是,别说是临安,这模样放在咱们建康,也是数一数二,要我说,来世做人就应做裴大人,升官发财娶美人儿,样样都没落下” 一旁桌上的两位外邦人,听不懂什么大人不大人,目光放肆地落在了芸娘身上。 — 二楼是雅座,每个雅座之间仅是一道屏风隔开,没有墙壁隔断,当下正是饭点整个楼层的几乎满座。 芸娘到时,该到的都已经到了,还是昨儿马车上的几人,一个不缺。 见芸娘进来,明阳对她笑了一下,“不必行礼。” 芸娘还是蹲了安。 几人的座位也同马车上一样,裴安一个人坐了一侧,芸娘过去挨在了他身边。 坐下后裴安也没去看她,只将手边上的一盏茶水推给她后,抬头看向明阳,继续之前的话题,“最迟明日,殿下必须得走。” 明阳皱了一下眉头,“可这建康这么大,本宫怎逛得完。” “殿下心里应该清楚,早一日晚一日都一样,拖久了只会节外生枝。” 明阳不说话了,突然看向芸娘,好奇的一笑,问道,“裴夫人,咱们裴大人平日里,也是这么不通人情吗?” 芸娘:“” 她才刚坐下来。 芸娘下意识转头看向裴安,裴安也回了头,两人的目光对上,眼里同时浮出了一抹对昨儿夜里发生的一切并没失忆的了然,彼此盯了两息,又极有默契的瞥开。 芸娘不知道该怎么答,横竖脸肯定是已经红了,夸了一句,“他挺,挺好的。” 也没不通人情吧。 要是他真不通人情,昨儿就不会带着她单独离开队伍,早就将她交给北人了,如今不让她多留,定是北人催得紧 她确实是挺可怜的,可裴安呢,他只是一位替皇上卖命,拿俸禄的人,做决定的不是他。 明阳没想到她会当众护夫,那日在球场上第一眼看到她,只觉得传言终于靠谱了一回,确实很美,也明白为何邢风对她死心塌地。 美人,哪个男人不爱。 今日倒是有了几分刮目相看。 明阳没再逗她,笑着道,“知道,裴大人已经很好了。” 话音一落,底下又上来了几人,一到楼层,便闹出了动静声,“赶紧上酒,拿坛子来,什么破地方,喝酒还用杯子,难怪都是些孬种” 是北国人。 几人听出来了,都没再说话,这时候能到建康来的北国人,还能是什么身份。 伙计领着北国人到了座位,“客官请稍候,酒水马上就来,这喝酒用杯子嘛,是我南国的风俗,这读书之人图的是个雅兴,喜欢尝味儿” “狗屁,满口之乎者也的臭文人罢了,肩不能挑的,手不能提的,什么尝味儿,恐怕是酒坛子捧不起来吧” 此话一出,身后几位北人跟着大笑了起来,满脸嘲讽。外邦人跑到自己的地盘上来侮辱人,没几个人心里会舒坦。适才还热闹的整层雅座,瞬间鸦雀无声,无人再说话。 裴安神色依旧平静,明阳的面色虽不如刚才好看,但还是沉住了气。 邢风面色不显,但咬紧了牙关。 只有对面的赵炎,眼中冒出了一股怒火,“腾”一下站了起来。 “坐下!”明阳一把拽住了他衣袖,却没能拽动,赵炎从雅座内冲出去,立在廊下,对着几位北人的背影,满脸怒容,斥道,“此言差矣。” 几位北人逐步,回头脸上的嘲讽之色还未褪去,颇意外地看着他。 赵炎捏住拳头,大声道,“阁下此言差矣,酒杯一为雅兴,二为律己,提醒自己不可贪杯失了仪态,而阁下所说的直接捧酒坛子饮酒之举,我南国人确实不曾有过,南国以儒学当道,视此举为莽夫粗俗。” 领头的北人愣了一下,笑道,“终于出来了个不是懦夫的。” “可惜啊,没用。”那北人走到他跟前,一声笑完,凑近他耳朵跟前道,“你没听说你们公主要嫁到我们北国了?南国既然如此注重仪态,你们那位公主定也不俗,但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得爬上咱们皇子的床,扒光了伺候他?” 赵炎被气得面红耳赤,咬牙道,“南国主张以和为贵,重礼重义,还望阁下对公主尊敬一些。” “没说不尊敬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言语粗俗,学不来你们这番文人的讲究,你不爱听耳朵堵上啊,学你们那什么故事,容我想想,对,掩耳盗铃不就成了。” “哈哈哈”几人又是一阵狂笑。 “你”赵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怎么,想打架,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待会儿别见了老子的刀,吓尿了。”北人说完,一下从腰间抽出了弯刀,晃到赵炎的眼前,嚣张地道,“老子这把刀在战场上,可是喝了不少你们南国将士的血,割南瓜见过没?就是那样,一刀一个” 话没说完,旁边突然飞来了一只筷子,北人脸色一变,来不及躲开,拿胳膊一挡,小臂一截竟被震得一阵发麻。 王荆早就忍不住了,一脚踢开跟前的屏风,站在那瞪向北人,“那是因为你没遇到老子。” 瞎心瞎眼的昏君,当年但凡他增派点援军,不下令将军撤退,也不至于让人欺到了国门之内。 那北人捂住胳膊,脸上已没了玩笑,“你是何人?” 王荆嘴角一扬,“不怕死的无名之士,今日要尔等狗命的南人。” 见他气势不凡,北人的脸上终于有了防备,但也只是虚了片刻,便镇定了下来,搬出了背后的北国,“如此说来,你们南国是不想和亲,想开战?既如此我定会禀明国君,有种,咱们战场上见。” 王荆脸色一沉,“那得见你有没有本事回到北国,他皇帝老儿怕你们,咱们这群穿草鞋的百姓,可不怕。” 一层雅间,坐的都是南国人,早就受不了欺门之辱,见有人带头,陆续不断地从雅座内走了出来,将几名北人团团围住。 见形势不对,适才带北人上来的伙计赶紧跑下楼,关上了客栈的房门。 北人大抵没料到今儿会遇上几个不怕死的南国人,他说得没错,皇帝怕他们,但这些人一旦不想要命,光脚不怕穿鞋的,要杀他几个北人,易如反掌。 北人彻底慌了神,再也不敢吭声,气氛正紧张,裴安起身从雅座内走了出来,对最前面的一位北人唤道,“阿迭将军。” 北人的背心已生了一层薄汗,闻声回过头,裴安报了姓名,“在下裴安,奉命护送公主,有失远迎。” 阿迭冥前日就到了,等了一日,得知送亲队伍到了建康后,立马找上门,却被那些人告之公主还没到。 这一趟迎亲,本就是对他阿迭冥的大材小用,如此一来,他心情更糟,每到一处,都会出言讽刺,拿南国人撒气。 此时听到是护送公主的朝廷命官,总算松了一口气,语气却更加愤怒,质问道,“这就是你们君王的待客之道?” 裴安一笑,朝着众人道,“误会一场,都散了吧。” 然而,没人听他的话。 王荆立在那,如同一跟木桩,动也不动,其他人也没动。 “让将军见笑了。”裴安似乎也觉得有些丢脸,眼眸一闪,避开了他的目光。 北人脸色又生了变化,很想唾弃一声,这皇帝当的可真他妈窝囊 见朝廷命官靠不住,阿迭冥又开始恐慌,额头的汗都冒了出来,紧张地咽了一下喉咙,却又见裴安抽出了腰间的一把弯刀,朝着这边扔了过来,刀尖稳稳地立在了王荆的脚尖处一寸的位置。 裴安这才冷声道,“不要命了是吧,退下,违令者,诛九族。”无论是声音和面色,都与刚才完全不同,声音寒凉,眼眸阴沉。 裴安在建康两年,名声早就出来了,奸臣,手段残忍,只要是犯事之人,一套酷刑下来,死不怕,就怕还活着。 身后跟风的一堆人渐渐地开始打起了退堂鼓,王荆对上了裴安的目光,一咬牙让开了道,他一让,个个都陆续退开。 裴安走过去,从地上拔出了自己的刀,先放回了腰间,起身同阿迭冥一笑,“都是些亡命之徒,极为难缠,让将军受惊了。” 阿迭冥确实受惊不小,捡回了一条命,倒是对裴安有了几分敬畏,若不是他,自己今儿还真就葬身他乡。 阿迭冥面上已无刚才的傲慢,拱手正式地打了招呼,“裴大人。” “将军。”裴安回了一礼,“公主已经到了,将军打算何时走,我好提前做准备。” 经过此事,阿迭冥是一刻也不想待在南国,但念在刚被他解围的份上,宽限了半日,“明日一早出发,还望裴大人准时交出公主。” — 客栈闹了这么一出,个个都没了心思再用饭,早早返回了客栈。 一行人上了阁楼,到了门前,裴安正要跟着芸娘进门,前面的明阳回过头,看向裴安,“裴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安脚尖一转,跟着明阳,到了客栈底下院子里的一颗柳树下。 太阳已经倾斜,明阳站在阳光底下,裴安站在阴影里,问她,“殿下,有何吩咐。” 明阳一笑,自嘲道,“本宫也就只能吩咐裴大人这一日了吧。” 裴安没说话。 和亲已成定局,谁都无法左右,她心里应该清楚。 “裴大人,本宫有一事相求。”明阳转过身,从阳光处看向他落在阴暗处的一张脸,眸子突然一深,问道,“待他日你反了这天下之时,能否容我回归故里?” 耳边瞬间安静了下来。 裴安愣了愣,一笑,眸色浓如墨,“殿下这罪,臣当真是冤枉。” “放心,本宫和裴大人一样,恨不得搅了这天下。”明阳抬头望了一眼折射在她身上的光线,眸子生了几分红,吞下了喉咙里的哽塞,咬牙道,“这艳阳实属太美了,美得让本宫嫉妒。” 裴安意外地看向她。 “本宫最近常想,如果当初没有让本宫看到后来的一切,就让本宫死在了那一场争斗中,本宫一点都不会怨恨,可如今让本宫享受了一切,知道了生活的美好后,突然又将本宫推出去,让本宫一人去承受这千疮百孔的家国命运,本宫不甘。” “殿下为国牺牲,为陛下分忧,是我南国的英雄。” 明阳回头看着他,眼圈微红,“裴大人也是如此认为的?在听到了南国百姓的那些言论,见识过北人的嚣张之后,裴大人还觉得本宫嫁去北国是英雄之举?本宫不信!本宫不信裴大人就没看出来,本宫去不去北国,南国迟早都会大乱。” 明阳有些激动,紧紧地盯着他。 裴安没回答她,半晌,轻声一嗤,“乱不乱,与我何干。” 明阳一愣,倒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低声道,“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和你姑姑是怎么死的吗,本宫可以告诉你,但条件是,将来有一日,接我回故里。” 裴安眸中翻涌了一阵,缓缓地道,“那恐怕殿下的希望要落空了,你回不了临安。”所有姓赵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都得滚出临安。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2章 第 42 章 第四十一章 当年他赵涛带着残兵伤员逃出天府,若非父亲前去接应,如今恐怕早成了一堆白骨,哪里来的皇位。 父亲怕天下大乱,将自己费尽心血建立起来的临安双手奉上,让他稳坐皇位,最后这天下也如父亲所愿,确实没乱,但他裴家没了。 活鲜鲜的五条人命,因引狼入室,活活葬送。 直至今日,他还记得父亲骑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母亲的温柔,姑姑的古灵精怪,两位叔叔的爽朗笑声 如今整个裴家只留下了他和祖母,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谁又该死,他裴家的人就该死了? 笑话。 天下如何乱,他管不着,成王败寇,强者生,赊出去的命债,他会一一讨回来,至于是何原因,他也没有指望从姓赵的人口中得知。 她愿意说就说,不说他自己会查。 没谈拢,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这片刻的安静,也让明阳彻底地冷静了下来,她是穷途末路,急求与他,没有任何资格同他谈条件。他必定也不怕她将秘密说出去,就算他今日要了她的命,想必也能想到法子回去交差。 当年科考,他高中状元,她见到他裴安的第一眼起,就看出来了他眸子底下藏着的不凡。 偏生父皇沉迷于玩弄心术,认为与其将裴家的都灭光,不如留下一颗老鼠屎,将裴家在临安积攒下来的名声彻底地败光,那才叫过瘾。 殊不知早就被人家将计就计,一步一步地爬了起来。 一个不想法子如何强固自己的家国,却只懂得沉迷于同臣子玩心计的皇上,他能干什么? 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他真应该走下皇位,走出别人拱手相让的临安出来看看,看看他千辛万苦治理的江山,是不是他以为的那般和平美好。 可再想这些也没用,这一趟北国她不了。 明阳回过神来,没再强求,临走了她也不妨同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临安是你们裴家的,我有自知之明,但今日本宫也想告诉裴大人,本宫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南国的土地上,裴大人不愿意接纳,那本宫就只能靠自己了。” 完了,她又问他,“裴大人当真只想要临安吗。” 听闻此话,裴安抬起了目光,阳光正照在她身上,适才那脸上的慌乱已不见,目光镇定坚决,比起赵涛倒是个骨头硬的,可他脸色依旧没有一丝动容,漠然道,“臣祝殿下,一路顺遂。” — 翌日一早,裴安便同送亲队伍将明阳送出了城门,芸娘也去了,邢风立在最后面,一看脸色就知道是被逼迫而来,一行人,唯独不见赵炎。 明阳也没问,都要走了送不送无所谓。 北国的迎接队早已整装待发,在前方等着她,昨儿她该说的都同裴安说了,没话同他讲,转过身后倒是看了一眼他身边的芸娘,横竖都要走了,也不介意掀起一阵风浪,直言道,“三娘子嫁给裴大人比嫁给邢大人好。” 邢风那人太干净,脑袋一根筋,很容易吃亏,她若是跟了他,将来的日子,未必有裴安给她的安稳。 她的声音很小,身后邢风也能听到。 芸娘同公主并没什么交情,今日她就要离开南国了,她身为南国臣妇,理应过来送她一程,没料到她来了这么一句,让她该如何回应。 正愣着明阳仰起头,对后边的邢风道,“邢大人,借一步说话。” 邢风离了几人十来步,一人站在那,顿了几息才抬起脚步,面色不耐地跟着她走到了一边。 早晨的太阳不烈,还有微风。 公主站在他跟前,看了他一眼后,从袖筒内取出了一道明黄的圣旨,递给了他,“拿去吧。” 邢风抬眸没接,眼里明显带着防备。 明阳一笑,“本宫有那么可怕吗,我都要走了,有何可算计你的。”说完,将圣旨塞到了他怀里,轻声道,“你自由了。” 她虽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但还是能还给他一份自由。 “圣旨是我在父皇那求来的,赦免了你的罪行,回去后你便能官复原职。”明阳看着他脸上露出来的一丝意外,轻轻一笑,“只可惜,三娘子本宫还不了了,你还是忘了吧,人家挺幸福的。” 说完她没再去看他,转过身,留了一句,“好好过,我走了。” 邢风缓缓抬头。 明阳的脚步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大步地朝着北国的送亲队伍而去,晨风裹住了她身上衣裙,背影透出了几分孤高。 赵炎赶来时,便见到了她的一道背影,赶紧冲出几步,挥手唤她,“阿姐。” 明阳闻声回头。 赵炎神色激动地指向身后他带过来一群百姓,对她高声道,“阿姐,你看,百姓都来送你了。” 赵炎从旁边一位妇人的手里,接过一个竹篮,跑过去站到她跟前,喘着粗气道,“阿姐,我们都是你的娘家人,你一定会回来的。” 明阳低头,那竹篮,已经有些陈旧,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平安符。 明阳看向城门前,都是一些淳朴的百姓,还有不少妇孺,哪里又懂得上位者的权术,纯粹只是将她当成了护国英雄,前来相送,真心希望她能平安。 明阳心口蓦然一悸,突然觉得,或许当个英雄,也不差。 她从赵炎手里接过了篮子,“多谢炎弟,今日送别之情,阿姐记住了。”赵家那么多人,她没想到最后前来送她的,会是瑞王府的一个庶子。 昨日赵炎见过北人的嚣张,知道他们不会尊重她,此时只恨自己无能为力,“阿姐一定要保重,我等阿姐回来。” “好。” 裴安立在那,平静地看着明阳上了马车,三百侍卫也跟着她一并上了北国,待马车驶出视线,裴安转身便往城门内走去。 身后百姓的激动还未褪去,一人愤怒地道,“自古以来,没有喂得饱的狼,金银财宝还不够,这回要公主了,下回呢,要我南国什么?莫非是玉玺吗?不战而降,天大的笑话” “北国人昨儿的嚣张,大伙儿可是见识过了,这是欺上我国门,明着骂咱们是一堆懦夫,此等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群不断地躁动了起来,裴安一言不发,也没去镇压,转过身,牵住了芸娘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一动,芸娘透过帘缝,往外看了一眼,想起了之前的建康之乱。 陛下派邢风前来给裴安送旨,血洗了一群叛逆贼子,为此将秦阁老都牵扯了出来,扔到了江河里,如今看这些百姓,秦阁老多半是冤枉的。 秦阁老冤枉,那这一行替秦阁老求情的那几人,也是无辜的了。 适才明阳找邢风,芸娘都看到了,按理说,公主走后没了依仗,邢风作为钦犯,裴安必定回将他押回去,但他没有。 想必两人已经谈妥了,公主赦免了他的罪。 芸娘松了一口气。 能活着就好。 外面的哄闹声越来越大,风头渐渐地转了方向,人群突然有人道,“南国能到今日,我看都是拜奸臣所赐,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奸臣一日不除,我南国便一日挺不起腰,任人欺负。” “说得没错,这两年,南国多少忠臣死于冤屈,连一代大儒秦阁老都无力抵抗,遭受谋害,待明日灾难降临到我等头上时,谁又有反抗之力,岂不是递上脑袋让人割” “奸臣不死,难平民怨。” “奸臣不死,难平民怨。” “” 奸臣还能是谁,芸娘心头一跳,转头看向裴安。 昨儿他又半夜才回来,早上醒来见他躺在自己身边,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腰上,她睁开眼他还没醒,光线透进幔帐照在他脸上,将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柔和的光,分明是个眉眼明朗的少年郎。 谁不想做个好人呢,形势逼迫至此,他谋一条生路,忍辱负重又怎么了。 裴安感受到她目光,转眸看了过来,当她是害怕,宽慰道,“不用怕,起不了事。” 重文轻武的风气,从朝廷一路蔓延,腐朽到了整个南国,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整日忧国忧民,军营征兵,没见去几个,动嘴皮子骂人个个都行。 北国人说的没错,多数文人,只知耍嘴皮子,骂人能将人骂死的话,南国怕是已经称霸天下。 没人牵头这些人断然没这个胆子出来闹,公主前脚才刚走,朝廷那帮子人便坐不住了。 外面骂他的声音还在继续,芸娘有些不好受。 谁愿意挨骂,出嫁前大夫人说了她几句,她都受不了,更不用说这么多百姓一口一个奸臣,芸娘嗫嚅了一阵,看着跟前的人,真诚地道,“郎君,我知道你是好人。” 她一直都不相信,她当真是一名‘奸臣’。 裴安刚要伸手掀开帘子,闻得此话一顿,看着她脸上那抹努力说服自己的坚决,哧地一笑,语气轻佻,“是好是坏,不都是你的。” 芸娘: 前夜他抱着自己,颠得她魂儿都快飞了,她下意识去抱住他,他也是这话,“人是你的,不急。” 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芸娘转过头,脸色辣红。 裴安也没再逗她,掀开帘子探出头,赵炎正被围在了中间,今儿他请了几十个百姓过来,本是为了让公主在北人面前有面子,让北人看看南人对公主的尊敬,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酵,此时正以一人之力,舌战群雄,大声反驳道,“不对,裴大人是好人。” “他是好人?秦阁老呢,被他杀死的那么多忠臣呢?” 赵炎慌了,“那是他们该死,我中知道裴大人是好人,他从未真正地害过人” “滑天下之大稽!谁该死了,他裴安要是好人,天狼都能算是咱们友邦!你又是谁?为何向着裴贼说话,你不是是裴贼的走狗” “他就是,昨儿我看到他跟着裴贼上了茶楼” “裴贼的走狗,必定也害死了不少人,今日咱先逮住一个是一个,杀人偿命,咱不能饶了他。” “不能饶了他。” “打死他!打死他!” “” “你们简直是不分黑白,不讲道理!”赵炎愤怒地斥责,声音都哑了,可没人听他的,周围的人群轰然围了上来,有人扯他的衣衫,有人抓他的头发,发冠被扯歪,胸口、后背,腿,不断地遭受着不知从哪儿袭击过来的拳头和脚尖。 疼痛传遍全身,他挣脱不了,无力地被人群架起来不断地攻击,脸色已是一片惨白,目光一团茫然。 他想不明白,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 他虽在瑞安王府不受待见,可他活了这么多年,跟着公子爷们没日没夜的逛着酒楼,从来不担心,有人会造反。 他本以为只要是在南国,处处都同临安一样,是太平的。 在偷溜出瑞王府时,他怀着满腔憧憬,以为自己自由了,想着一定要将南国游历一圈再回去,这才到建康,才赶了三日的马车!他就被群殴了。 甚至他都搞不清楚这些人心中的怨愤是从何而来,裴安他那两年,到底是怎么在这生存下来的。 再这么打下去,他会死的,赵炎捂住头朝前方的马车扯了一嗓子,“裴兄,救命” 裴安也看到了他的惨状,吩咐童义,“人带上来,传令下去,造次者,抽筋剥皮,祭城门。” “是。” 裴安说得极为平静,身后芸娘的眼皮却是重重一跳。 第43章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两年前,童义刚跟着裴安到建康时,也吃过不少亏,挨过不少的打,他记得主子上任的第一日,夜里出来逛个街,被人罩了麻布袋,拖到暗巷子里,一顿拳打脚踢,扬言让他滚出建康,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回到正风院后,主子鼻青脸肿,一身的伤,从来没有那般狼狈过。 自己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从小跟着主子长大,主子能背下《论语》、《春秋》之时,这些人恐怕还在捧着书嚼字咬文呢,要不是国公府遭遇不测,他主子就是临安的贵族公子爷,一身光芒,谁不敬仰,他何曾见主子受过这样的窝囊,红着眼睛劝他,“主子,咱还是回临安吧。” 不图其他,图一份安宁。 主子一脸镇定,丝毫没有退却,自个儿擦完身上的伤,告诉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童义,我已经不是之前的裴少爷了,还有什么苦,是我不能承受的。” 两年里主子一路摸爬滚打,到了今日,能有这一番成就,不是旁人给的,是他豁出去自己的性命攒下来的。 谁奸谁忠? 文人墨者满口大义,还不是干出了拿麻袋罩人,杀人灭口之事? 这世道不过是强肉弱食,主子要是不心狠手辣,使出厉害的手段,他们怕是早就骑到了他头上,要了他的命。 这样的闹事,童义见过无数,有的是经验。 事情一起来,暗里便盯住了头一个挑事之人,此时听裴安发完话,立马带着御史台的人,先将那人揪住,拉到了马车上站着,手里的刀对着他的脖子,看着底下还在不断哄闹的百姓,高声道,“都给我停下来,再敢有闹事者,此人就是下场。” 说完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地往下一抹,血滴子飞溅出去,溅在了跟前一堆人脸上,人群这才终于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童义手一松,那人倒地,动也不动。 童义扫了一眼人群,正声道,“裴大人一心为民,在此镇守两年,建康的油盐柴米从未短缺过,你们可得想清楚了,这些都是谁的功劳,此人今日妖言惑众,煽动民心,小的就地正法,是为民除害,待会儿便抽筋剥皮,挂上城门,让大伙儿以示警醒,另自今日起,但凡有此等乱贼,你们大可前来举报,一旦得以证实,每人都能领到五两银子” 人群彻底安静了。 旁的不说,裴安在的这两年,建康的米盐确实比之前要充足。 建康的商贩,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很少再遇到往年那些成群结队的土匪,裴安的手段不仅是用在他们身上,也用在了侵犯建康的贼人身上,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只不过跟随趋势去诋毁一个人容易,要逆水而上与大多数人作对,替他说上一句公道话,付出的代价,便远没那么容易了。 明哲保身,并没有错。 但随意来踩一脚,就不应该,今日无冤无仇,前来只为闹事的人不在少数,见了血之后瞬间失了士气。 太平年间,最值钱的便是人命,同以往一样,人群渐渐地往外散开,没了气性。 镇压的动静从马车外传来,芸娘没敢往外看,见平息了下来才拉开帘子,还没瞧清外面是什么样儿了,突见赵炎一张大花脸,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掀开帘子钻进来,一屁股坐在了裴安的身旁,眼睛一闭人摊在了那,大有逃出生天的庆幸感。 芸娘愕然,没成想堂堂郡王,还真被百姓打了。 “郡王,没,没事吧。” 芸娘刚问完,赵炎一下睁开眼睛,转过身一把抱住了裴安,哭得惊天动地,“裴兄,我被人打了,在王府被我爹打、被下人打,出来了,还被这些不认识的人打,我招惹谁了我。” 芸娘看得目瞪口呆。 不成想,瑞安王府的小郡王,走的是这么个调调。 裴安脖子往边上一躲,皱着眉头,用胳膊肘将他顶开,“要么坐好,要么滚下去。” 赵炎被他推开也不气馁,又粘了过去,如同一块狗皮膏药,抓住了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裴兄,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天下已没了我容身之地,王府我是断然不能回去,我爹儿子多的是,个个出身比我好,又比我有出息,要是知道我偷跑出来,他一定会打死我的,如今能护我周全的,只有裴兄一人,我决定了,你走哪儿,我跟哪儿,无论天涯海角,至死不渝” 裴安: 赵炎想了起来,又转过头,满脸诚意地看着芸娘,“嫂子,你放心,我吃得很少,一口饭就行了,将来等你们有了孩子,我还能帮你们带娃呢,绝对不会让你们吃亏。” 芸娘: 芸娘脊背一僵,孩子,可能还早。 无论是新婚夜,还是前儿晚上,他都没弄在里面,关键时候,抽出来全洒到了她的小腹上。 这一路上估计不会太平,她不宜有孕,两人心里都知道,也算是达成了共识,前夜那回见他临界忍不住时,她也主动去推开他提醒。 赵炎说得真诚,裴安却没买他的账,平静地道,“今日养一日伤,明日一早我会让人送你回去,以你的本事,去陛下面前哭几声,王爷不会要你的命。” “裴兄,留一口气有什么用,我还是会挨打,不过只是换了个死法,慢慢被折磨死罢了,看在咱们当年一同掏过鸟窝的份上,裴兄你就带上我吧” — 芸娘没想到赵炎身在王府也会如此凄惨,被他纠缠了一路,马车到了客栈,耳根子才总算清净了下来。 公主已经走了,没必要再住在客栈,芸娘跟着裴安上楼收拾东西,刚走出房门,便见到了从楼下上来的邢风。 一身素衣站在了长廊尽头,面容比起之前精神了许多,全然不顾一旁的裴安,目光只紧紧地看向芸娘,低声道,“可否说几句话。” 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辞别一番当是应该,芸娘看向裴安,还未开口,裴安的脸先转向了一边,“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芸娘: 当着面说也挺好。 之前邢风避着芸娘,是因为自己是戴罪之身,不想给她添麻烦,此时既已恢复清誉,便不再顾及,男人骨子里的那点争强好胜,无论是谁都有,就算当初是自己主动拱手相让,此时要让他对裴安有半点感激和好感,他做不到。 他要听就听吧。 邢风权当他不存在,目光看向芸娘,温声道,“打算去哪儿。” 芸娘知道哪些不该说,哪些该说,应道,“跟郎君一同南下。” 一声郎君,血淋淋地割在他心口,他能为了她的安危,狠心地同她退婚,心里对她的爱,又怎会少。 那日她走后,他一人淋在雨中,回想着他们那些年的一幕幕,心口犹如一把刀子在绞着,痛得没了知觉。 他看着她长大,从婴孩到如今,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以为终于能将她娶回来,同他面对面地讲述天下的新奇事物,从此相伴一生,可没想到,却被外人作梗,将他们拆散。单凭这一点,他永远也无法原谅明阳,即便她被送去了北国和亲,只要当他看到芸娘站在裴安身边,他对明阳的恨,便只会越来越浓。 心口太疼,邢风的眼眸慢慢地渡了一层红,唇角却弯了起来,冲着她温和一笑,道,“挺好,若是有机会上果州也好,去给你外祖父上一回坟,了了你这些年的心愿。” 芸娘不知道他和明阳之间到底是什么纠葛,可此时瞧他这样,心头也有些不好受。 要说没在意过,也就是她拿来骗那小心眼的。 两人一道长大,她头一个接触的男人便是他邢风,两个多月前,她心里确实也将他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夫君,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但造化弄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娶她,她也有替自己未来打算的权力。 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在那日他将玉佩还给自己时,她就知道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们虽彼此认识了十六年,但人这一辈子,还有好几个十六年,他们还会遇到很多不同的人,她如今有了裴安,他也会遇到他陪着他一道走下去的人,等到时光过去,再回头来看,他们彼此也只不过是童年里的一道回忆。 比起局势、命运、缘分,感情实在是太渺小。 感情能培养,但命运不好掌控。 她信命。 他们都应该往前看,芸娘没再纠结他们之前的过去,那些曾经有过的她也无法抹去,抬头看向他,大大方方地同他一笑,“嗯,邢哥哥以后也要好好生活。” 即便忘不了,也该放下了。 裴安转过去的一张脸,眼皮子猛然一跳。 行,她挺能。 此时恐怕底下那院子里的一片草,都没他绿。 芸娘心中却是一片坦荡,她从记事起,就叫邢风为邢哥哥,倒是后来长大,知道了婚约的意义后,她才改了口叫他邢公子,此时她一声邢哥哥也是暗示邢风,他们之间已没了男女之情,乂氼之情更不可。 两人退婚以来,头一次这般正视着彼此,邢风却未从她的那道笑容里,体会到半点高兴。 她本该是他的 裴安忍不了了,没等邢风再酝酿出撬墙角的戏码,转过头,目光凉凉地落在他脸上,“说完了吗,邢大人既已官复原职,还是早早上路,回临安替陛下分忧。” 说完裴安抓住了芸娘的手腕,拖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顿脚,芸娘没稳住脚一头撞在他身上。 裴安将她往身上一拉,也没去看她,盯着邢风的背影,道,“邢大人下回见到我夫人,还请收回你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本官知道她好看,不用你告诉我。” 没管邢风此时是什么心情,裴安拉着芸娘下了楼梯,走到马车前,手突然一松,一言不发,自己先钻了进去。 芸娘: 芸娘踩着板凳上去,撩起帘子时,裴安已经捧着一本书,脸转过了半边,看也没看她一眼。 就这样,还敢说自己气量大。 今儿既然她能当着他的面,同邢风坦坦荡荡地叙旧,芸娘便已经想到了后果。 两人同乘了三日的马车,芸娘第一次主动靠过去,挨着他轻声道,“郎君,我待会儿打算去买些书,郎君有什么提议没。” 裴安手中书页快速一翻,声音听不出情绪,“随你高兴。” “哦。”芸娘看了一下他脸色,“那我就看着买吧。”又问他,“郎君,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正风院。” “郎君之前呆过的地方吗。” “嗯。” “适才我听童义说,郎君在建康的两年,百姓的日子过得挺好,郎君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裴安抬起头,芸娘立马弯唇,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裴安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阵,直接戳破了她这一套拍人马屁的把戏,“别搜肠刮肚了,满口虚言,无一句实话,说了我也不会再信,省点口舌。” 他算是看出来了,要想从她嘴里,套出她对邢风的感情,不容易。 新婚夜一出柠檬水,让他瞎忙了一番,事后两人又吵了一架,她冲他蹬鼻子上脸,比他还厉害,再次避了过去。 她跟邢风还能如何,莫不成她还敢红杏出墙?他还真是闲得慌,管上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情史了。 芸娘: 两人继上次之后,一直都相处融洽,甚至称得上是琴瑟和鸣,尤其是前儿两人在各自清醒的状态下,疯狂了那么一把之后,身子慢慢地熟了起来。 身子一熟,里子明显也没了之前那般见外了,芸娘被他讽刺了一通,也没气,知道他心眼有多大,上前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的脸,壮着胆柔声问他,“郎君,你介意了?”他不是心胸宽广吗。 裴安觉得跟前这小娘子,白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完全不长眼色。 是个男人,能不介意自己的媳妇儿当着自己的面,叫昔日旧情人一声哥哥。 邢哥哥,多亲密。 芸娘被他这番定眼瞧着不放,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一时失了神,原本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她一片坦荡完全不虚,此时却鬼使神差地道,“郎君,在遇上你之前,我只认识他一人,今日一别,日后恐再难相见,不过是同他临行辞别,当真没什么” “对,没什么。”裴安也冲她一展唇,笑得风华霁月,“一句哥哥而已,如此说来,萧娘子倒也曾这般唤过我,我也从未介意过。” 芸娘::,, 第44章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裴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这么一句有失冷静的话,但见她脸上神色明显凝注,心头莫名冒出了一股快意。 然而还未等他琢磨那股快意从何而来,又见对面那双失了魂的眼珠子悠然一转,似乎终于醒过神来,悟然点了下头,“哦。” 之后她轻松地转过目光,脸色毫无波动,甚至还有几分得到了理解的轻松之态。 裴安眉心不受控制的一跳,从她那一声“哦”之中,迟迟没反应过来。 她什么意思? 本也无心,如今看到她这副态度,心头的气血突然翻滚了起来,额角两边突突直跳。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情绪失控是什么时候了,试问他情绪一向很稳,每回与朝中臣子对峙,失去理智的人,永远都是对方。 可如今他看着她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竟然有了火冒三丈的趋势。 往日他怎么没看出来,她还有这等气人的本事。 对于自己的‘本事’,芸娘完全不知情,不过确实是松了一口气,本担心他真会介意,听他自爆出了萧娘子,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瞬间放了心。 横竖不过一句称呼而已,既然萧娘子有唤过他哥哥,那就更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且“哥哥”“妹妹”那是兄妹,又不能结亲。 芸娘适才被他那道笑容里的风采,勾迷了眼睛,心口还在跳着,转过头去不敢再去看他,完全没留意到,身旁的人已经被气得不想说话。 耳边一阵沉默。 芸娘拉开了旁边的车帘,放了一点风进来,待心口的砰砰声缓下来,才回头,看到的便是一堵脊梁。 芸娘偏头探过去看了一眼,没打扰他继续看书。 马车到了正风院,车刚停稳,裴安合上书,身体是转过来了,目光却没在她脸上,“童义会带你去后院,你要上哪儿交代一声便是,我还有事要忙。” 芸娘点头,体贴地道,“好的,郎君去忙吧。” 裴安: 裴安抬眸,看着她一脸善解人意的温柔笑意,一股无力感顿时袭上脑子,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能被一个小娘子气到这份上,简直是笑话。 裴安起身,拂起车帘,跳下了马车。 “带她到后院安顿。”吩咐完童义,裴安头也不回地跨进了正风院大门。 童义一愣,这两天都是一口一个夫人,怎么又成了‘她’了。 — 芸娘没什么事,不急不慢地跟着童义进了正风院,心中好奇裴安之前在这儿都是怎么生活的,走一路问一路。 童义一一解释给她说听。 经过前院长廊,芸娘看到了一个院子里,撑着几排架起来的竹竿儿,晒被子的又不像太高绑得也密实,转头问童义,“这是用来作甚的。” 童义神色一闪,欲言又止,“夫人,这个就莫要问了,奴才怕夫人夜里睡不着。” 芸娘不解,“几个竿子,有什么睡不着的,还能是什么要人命的机关不成?” 童义见她执意要问,也没再瞒着,“机关倒不是,不过是用来晒人皮的。” 果然,芸娘的脸色瞬间变了,大白天的艳阳高照在头上,身上却起了一层寒栗。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干这等剥人皮的活儿,完全不衬。 童义见她吓着了,解释道,“夫人不用怕,被剥皮的这些人,都是手上瘫了好几条人命的土匪贼人,生平伤天害理,死后拿这儿来晾干,一为杀鸡儆猴,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尽早打退弹鼓,二来,也是让主子在内部树立威信。” 主子刚来建康上任那会儿,侵犯了不少人的利益,不只是被外面那帮子文人墨士排齐,更大的阻碍是在府衙内部。 知道主子是被皇上派来,专门查取他们这些当官的有没有异心,知州联合起通判,明面上虚与委蛇,暗里地四处给主子使绊子。 最初可没有什么正风院,主子都是寄住在知州府上,所遭受的排齐,数不胜数。 上面不得恩宠,底下不受待见,主子夹在中间,两面都不是人,手中无一兵一卒,只有去外面拉拢一些行走在街头上的流民,倒贴了钱财,买消息,买人,慢慢地才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 上任一个月后,主子亲自带着一队鱼龙混杂的人马,将骚扰了建康百姓多年的恶霸土匪斩首,并将尸体拉回这院子里来剥了皮,晒成了第一具人皮。 有了第一具人皮,就有了第二具,第三具抢劫的,聚众蓄意闹事的,贩私盐的,哄抬米价的,多了去了。 凭借着这一股狠劲儿,主子终于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半年后,建康通判被主子查出了同土匪常年勾结的证据,一旨告回了临安,皇上最忌讳的便是这等私下建立自己势力的官吏,当下派了百名侍卫增添给了主子,并下了一道如同护身符的圣旨,“凡有阻碍督察史清剿逆贼者,斩,诛九族。” 从那之后,主子的地位彻底地变了。 这儿原本并非正风院,是知州一处新建的衙门,知州本打算要搬过来,但为了讨好主子,主动让出了位置,让人挂上了‘正风院’三个大字的牌匾,以此向朝廷证明自个儿永远站在了‘正风’一方。 芸娘没再问了,生怕又问出个什么晒心肝的东西出来,快到后院,经过一处层层叠叠的假山时,童义却主动介绍了起来,“夫人,这儿就是主子平时练功的地方。” 童义指着假山后的那些小孔,道,“为了锻炼自己的反应能力,主子让人躲在这假山后面,朝着他射箭,虽不是铁箭头,可竹尖子扎进肉里,同样会射成血窟窿,还有,那些沙袋,主子绑在脚上,每日早上让侍卫拿刀围攻他一个时辰才肯罢休,跟前那些磨光的石板和假山,可全是主子一人的功劳” 那话很管用,芸娘听进耳朵,心一揪一揪的,适才脸上的恐惧也消了大半,到了房间,还在走着神。 童义满意了,替她和青玉指了后院逛园子的路线。 主子离开建康,回临安任职后,知州已经搬了进来。 如今主子回来,也只是在此暂住一两日,没让知州挪地儿,后院里住着的,还有知州的一众家眷。 倒也无妨,童义道,“知州的家属就在旁边的院子,都是些女眷,夫人要是闷得慌,可以找她们说说话,有什么事,随时来找主子,主子就在咱们刚才经过的前院办差,您顺着长廊过来便是。” 芸娘一个闲人,哪里敢去打扰他办差,在屋里歇了一会儿,便带上青玉去了隔壁。 登门是客,前来打扰,怎么说也该去打个招呼。 芸娘让青玉提了几盒临安的胭脂,虽不贵重,也是她的一片心意,谁知两人刚穿过垂花门,上了院子前的长廊,便听到了一道摔杯子的声音,接着一位姑娘怒斥道,“凭什么要让我腾出院子,那么多地方他不住,一来,就要我腾出来,他是青天老爷,还是皇子老子,如此铺排人” 芸娘不确定,她这骂的是谁。 随后又听见一道声音,“你要死啊,人就在隔壁,囔囔干什么,闭嘴!” “难道我说错了吗,父亲一个知州当得好好的,他裴安一来,就欺压到父亲头上,这府邸是父亲一笔一画亲手作图,亲自监工完成,临了自己没住上,让他霸占了两年,如今人已都回临安任职了,不过是路过一次,就得让咱们给他腾地儿,客栈那么多还能委屈了他那宝贝夫人不成,非得在这儿摆谱,不就是想耍一把威风吗。” 芸娘这回听明白了,骂的就是她和裴安。 “他听到了又如何,还能杀了我不成?趋炎附势的走狗罢了,得意什么” 青玉眼皮子猛跳了一下,“这等混账东西,还真是走哪儿都有” 话还没说完,便见前面的芸娘,双手提起裙摆,两脚生了风一般,顺着廊下,快步地冲了过去。 到了屋前,丫头一脸惊恐,还未反应过来,芸娘一把将她推开,伸腿,朝着跟前的房门重重一踢,门扇“啪”一声打开,芸娘扫了一圈屋内几张惊愕的面孔后,目光落在了跟前手抱着茶壶要摔不摔,正一脸梨花带雨的姑娘脸上,凉凉地问她,“你骂谁呢。” — 裴安坐在前院,听知州汇报他这两个月以来的政绩,无外乎就是向他证明,他有多清白,有多辛苦。 卫铭去办事今早就走了,王荆此时在地牢里同老熟人叙旧,他其实没什么事,坐了一阵后,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在这儿听他瞎扯。 正不耐烦,童义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主子,夫人和知州大人的千金吵起来了。” 谁? 裴安抬头。 边上的知州也是一愣,反应过来脸色都白了,骂了一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面,朝着他射箭,虽不是铁箭头,可竹尖子扎进肉里,同样会射成血窟窿,还有,那些沙袋,主子绑在脚上,每日早上让侍卫拿刀围攻他一个时辰才肯罢休,跟前那些磨光的石板和假山,可全是主子一人的功劳” 那话很管用,芸娘听进耳朵,心一揪一揪的,适才脸上的恐惧也消了大半,到了房间,还在走着神。 童义满意了,替她和青玉指了后院逛园子的路线。 主子离开建康,回临安任职后,知州已经搬了进来。 如今主子回来,也只是在此暂住一两日,没让知州挪地儿,后院里住着的,还有知州的一众家眷。 倒也无妨,童义道,“知州的家属就在旁边的院子,都是些女眷,夫人要是闷得慌,可以找她们说说话,有什么事,随时来找主子,主子就在咱们刚才经过的前院办差,您顺着长廊请赎罪,小女不懂” “我问你了吗。”芸娘正在气头上,突然生了脾气,目光扫向她,没有半点温度,知州夫人被她这一瞪,心头一跳,生了恐惧,“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要真不怕被人听到,也不会关着门背地里来骂,二娘子不过是料定了人不会来才敢说出此言,如今被正主儿这番撞见,心头也慌,可到底是被养出了一身娇气,山高皇帝远,猴子称霸,从未同跪过,愣是绷着最后一口硬着杵着,闭口不谈。 她不说,芸娘先说,问她,“小娘子说我和裴安占了你院子,敢问,这府邸是你的?” 二娘子神色一变,哑口无言 “我倒还是头一回听说,只要画个图,设计一番,这办差的衙门,就能变成自个儿私府了,或是我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知州大人何时被封了亲王?” “夫人说的没错,这府邸都是公家的,咱们只是暂住,这疯丫头说胡话,您别当真”知州夫人脸色发白,满额头的汗,一把扯住二娘子衣袖,将她往下拽,“你个孽障,你给我跪下,快给夫人赔礼!” 二娘子犹犹豫豫,心头确实有些怕了,可又要面子,膝盖弯了去又直了起来。 芸娘一笑,“小娘子一身骨气,父亲是知州大人,是个体面人儿,不必跪,跪了岂不是折了自个儿的身段?”她梗着脖子又问她,“小娘子说我夫君占了你父亲的位,他是耽搁了你父亲高升,还是耽搁了他谋划自己的前程?要照小娘子这么个说法,在朝为官的,只要比你父亲官大的,都压在了你父亲头上,你怎就记恨上了他一人了?” “我夫君能有如今的地位,不是尔等让出来的,那是他靠自己的本事争取而来,你们不过是眼红了,便来如此编排我夫君?你倒是说说,他怎么趋炎附势了,他杀了你家谁了?” 二娘子终于被知州夫人拽到了地上跪着。 芸娘越说越气,“你们一张妇人嘴,不过是仗着他一个爷们儿身后没人,不能还嘴说话,仗着他名声在外,行欲加之罪,不管有的没的只要将罪栽他身上,那就是合理的对不对,就他合该一身泥,你们一个个都光鲜?” 她双手还提着裙摆,脸红脖子粗,“我原本想着知州大人,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中过金榜之人,父传身授,家中子女必定也不会差,想来登门拜访一二,如今一看,不过如此,以往便罢了,如今他也娶了夫人,有了自己的家,他不在乎这些虚假的名声,我在乎。往后尔等再敢口出恶言,污蔑我夫君,休怪我拔了你们的舌头。” 就是因为他们这些做官的家眷,带头造谣,外面的百姓才会肆无忌惮,随意玷污他的名声。 她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与平时里的和气安静之态,完全不一样。 裴安远远地看着,声音入耳,字字清晰,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热浪扑在脸上,方才那丝游走在心口的闷气儿,荡然无存,心坎完全被捂暖了,脚步极轻地走过去,立在她身后,替她挡住了那道烈日。 身后的知州大人,早就跪在了院子里,人抖成了筛子。 察觉到后脖子上没了灼热之感,芸娘才回过头,看见裴安站在她身后,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眸子定定地落在她脸上,阳光折射进他的瞳仁,蒙了一层明朗的光晕,清澈透亮,漂亮得如同琥珀琉璃。 分明这么俊朗的人! 她鼻尖蓦然一酸,回头伸出手指,往屋子里几人身上一指,直接告状,“他们骂你。” 青玉说同人吵架,一般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当时糊涂,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事后诸葛亮,恨不得追上去再骂一回。 还有一种是当时头脑清醒,妙语如珠,事后想起来才觉得委屈,哭起鼻子来。 芸娘一直以为自己嘴笨,属于第一种,这会子才发觉,她可能隐藏了某种以前从未触发到的天赋。 她是第二种。 她借着他的名头,噼里啪啦地耍完了威风,完了,突然想哭了。 甚至她自己都不明白,这莫名冒出来的委屈,从何而来。 她告完状,又转头看向裴安,等着他的反应,本以为自己能忍住,可眼眶周围还是越来越红,蓄满了的泪珠子挂不住了,落下来的瞬间,她慌忙避开,刚转过头去,对面裴安胳膊一伸,一把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按在了自己胸膛上,抬头看向屋里的几人,声音凉得沁人,“谁骂的,滚出来,给本官看看。” 第45章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裴安第一次见她哭,是在渡口,她将人砸死后吓哭了,泪眼婆娑,甚是可怜,但与此时给他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她是为了替他出气,被人气哭的。 上回被人相护,还是在十几年前,裴家所有人都还活着之时,这么多年过去,今儿再次体会了一把,心头还挺熨帖。 他一只胳膊抱着她,手掌按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地安抚着,动作温柔至极,与他脸上的冷意,形成了两个极端。 他话音一落,身后跪着的知州大人,被日头烤得满头是油,拿袖口抹了一把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在了他面前,“裴大人,夫人,都怪下官没有管教好,才教出了这等以下犯上的孽子来,还请大人夫人恕罪,小官一定好好教育” 裴安一笑,“意思是你们说的都是实话,是我夫人拿名头压人,胡搅难缠?” 知州大人心头一跳,吓得连连磕头,尽捡了好听的说,“裴大人光明磊落,替陛下分忧,一心为民,千万别将这孽子的胡言乱语记在心上。”知州说完,冲着里头的二娘子,厉声一斥,“还不给我滚出来,给夫人道歉。” 二娘子见到自己的父亲跪在了裴安身后时,就已经被吓到了,又耐不住心头憋屈,眼泪花儿沾在脸上,从屋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笔直地跪在两人跟前,却是没有看俩人,也没道歉。 想当年裴安一人来到建康,寄住在她的知州府时,什么都没有,冬天屋里没有炭火,冷得像冰窖,日子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 她本觉得他长得好看,气度也不凡,不嫌弃他落魄,主动示好,来了他院子,故意以一枚风筝引他出来,想着只要他能将风筝从假山上给她取下来,她就从下人那分几篮子炭火送给他。 她特意让丫鬟敲了他的门,报了自己的名字,没成想,他连门都没开,只说了一句,“请姑娘下回认清院门,别再走错了。” 她回去气了好几天,连着他的馒头也给减了份量。 后来他得了圣宠,父亲想攀上他,有意撮合他们,在寿宴上同他提了一句,“说起来,我家二娘子头一回见到大人便夸了一句,说裴大人气度不凡,将来必成大器。” 他目光从自己身上平淡的扫过,“哪位是二娘子。” 在一个府上,同住了半年,单是路过碰到也不下十来回,他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凭什么他就那么清高,看不起人。 自己曾亲眼目睹他低谷时的境遇,即便他是国公府世子爷,已身居三品,可在二娘子心头,他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寄人篱下,寒冬没有炭火啃着冷硬馒头,连个下人都不如的卑微落魄之人。 可如今看到他新娶的夫人,突然想起自家妹妹背着笑话她的那句,“裴大人能看上她?做梦吧”心头愈发憋屈,觉得自个儿是被侮辱了。 裴安跟前这张脸倒有些印象,但并不知道她叫什么,问道,“骂什么了,再骂一次。” 知州大人一抖,“裴大人” “我问你了吗?”裴安冷声打断,一记冷眼,倒是同适才芸娘瞪知州夫人时一模一样。 知州大人瞬间闭了声,跟前的二娘子十分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心狠手辣起来无人能及,连父亲都跪在了地上对他个头,更何况是她,心头恐惧渐渐升起来,倒是张嘴想说了,可那话,又怎么能说得出来,犹犹豫豫一阵,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太阳晒起来,确实不好受,裴安护着怀里的人,神色有了不耐烦,“问你话,听不见?” 知州大人见二娘子还梗着脖子杵在那儿,急慌了神,赶紧上前,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你这个孽畜,还不赶紧给裴大人,夫人道歉。” 二娘子半边脸红辣辣地烧,一手捂住,哭了出来,额头终于磕在地上,“裴大人明公正义,心胸宽广,是我胡言乱语,请大人、夫人恕罪” “本官心胸宽不宽广,不是你说了算,适才本官听知州大人说,最近一段日子死去的人太多,义庄不够用,本官看,这后院挺合适,待会儿就拉过来吧。” 新建的府邸,拿来做义庄 知州一脸发白。 二娘子和知州夫人一下摊在了地上。 芸娘见这些人同他认了错,心里好受了许多,这时候才察觉到,大白日他们这样抱在一起,实属不妥,忙地从他怀里退出来。 他青色的圆领衫袍上,已留下了她一团泪痕,倒是丝毫没介意,没管地上跪着的几人,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往旁边廊下阴凉处走去,偏头问她意见,“还住这儿吗?” 芸娘摇头,他都要拉死人过来了,她不要。 裴安点了一下头,回头吩咐童义,“去找一间临街的茶楼,位置要最好的,咱们晚上就歇那儿,别让人来打扰。” 横竖她喜欢热闹,住茶楼,窗户一撑开,便能看到闹市。 “是。” — 一个多时辰前,两人才从客栈里搬出来,进了正风院,屁股还没坐热,又回到了马车上。 看似他们占了上风,可实际,也算是被赶出来的。 车轱辘一动,芸娘抱着怀里的包袱,心头突然涌出了一股凄凉, 如今他是三品大臣,官大权大,得了皇上的圣宠,外面的这些人都能如此不待见他,可想之前,他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看着他光鲜的面子,越看越觉得可怜。 自打父母死后,她几乎也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她尤其理解那种被人孤立,孤寂无边的感受,心头蓦然一热,她唤了他一声,“郎君。” 裴安正掀帘子留意着街头的杂耍玩意儿,打算看着好的,给她挑几样上来,先逗她开心。 至于知州一家子,他已有了谋算。今日闹出这么一出,连他新娶的夫人都敢惹哭,他要是会放过他们,不去计较,就不是他裴安。 听她唤他,他转过半边侧面,柔声应道,“嗯。” “等这一趟结束之后,咱们就回临安,祖母要是见到郎君,肯定很高兴,定会为我们洗尘。” 旁人不待见他,他的家人,国公府裴老夫人定在盼着他早日归去。等她去替外祖父上完香,了了母亲的遗愿,她便陪着他回去国公府,好好过日子。 她相信总有一日,国公府会慢慢地起来,他会有更多的人挂记。:,, 第46章 第 46 章 都四十六章 她目光楚楚, 满眼同情和怜悯。 裴安看着她这样的眼神,不难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倒挺诧异, 自己到底是哪点,让她有了如此凄凉的错觉。 她要是想住下去, 他立马就能让所有的人滚出去, 替她腾地儿, 他不过是怕她心情不好, 换了个她应该会喜欢的地方。 被她这番一瞧,他俩还真有了那么几分像被人撵出来的丧家之犬。 裴安无奈,“放心,你夫君没你想的那么惨, 往后你要想去哪儿,无人敢阻拦,也无人能阻拦,明日府邸上的‘正风院’三个字,我便让人取下来, 换上‘义庄’,以前便罢了, 如今你已嫁于我,谁再敢欺负你, 惹你哭,本官头一个不饶。” 芸娘:“” 裴安一面说着, 一面又留意着马车外沿路的铺子,一双眼睛被灼灼日头照得有些睁不开,说得漫不经心,但每一个字, 又都清晰地落入了芸娘的耳朵,心弦慕然被波动,轻轻一颤,又慢慢地流淌出了一股暖意。 她同邢风认识了十六年,彼此在清楚了两人的关系之后,偶尔也会说上一两句甜言蜜语。 比如她对邢风说过的,“我想见你。” 邢风对她说过的,“你怎么样都好看。” 但她却从未听过这般狂妄张扬的偏袒,还挺好听。 嘴角不觉随着心底的暖流缓缓扬起,芸娘抿住唇,目含娇羞,偷偷盯着跟前的人。 似乎张扬点也没什么不好 “停。”裴安在一家卖扇子的铺子前叫停了马车,唤来童义,“让老板将铺子里最好的货都拿过来,我挑挑” 芸娘还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片刻后,只见铺子老板一双手捏着好几张扇子,举到车窗前,恭敬地道,“今儿能得了裴大人青眼,是小的走运,裴大人可有看上眼的,尽数拿去,小的都送给大人。” 裴安没应,瞧了一阵,从他手里只挑走了一柄绣着桃花图案的素罗长形小扇,扬头示意让童义付钱,之后将扇子拿给了芸娘,“喜欢吗。” 接着又是一家卖桂花糕的铺子,还是一样,老板将东西送到了车窗前让他挑,挑好了再拿给芸娘。 如此停了五六回车后,芸娘看出来了,他们不是在赶路,是在坐着马车逛街,怕他再这么张扬下去,待会儿说不定又得被人造反了,及时提议道,“郎君,咱们下去逛吧。” “太阳大,你一身细皮嫩肉,晒黑了多让人心疼。”裴安看着她愣住的神色,一脸无所谓,“怕什么,我是土匪,那你便是土匪娘子,咱俩已经绑在一起了,谁也跑不掉。” 不能只让她陪着自己挨骂,也得享受一下,身为三品夫人,她该有的待遇。 芸娘: 马车一路扫荡,到了茶楼,车内已堆满了东西,小到手饰,大到半人高的风筝,包括那夜让她流连忘返的滚灯,各种花样买了好几盏,卫铭办事回来,在茶楼门前追上了马车,翻身下马,上前复命,“主子。” 半天没听到回应,卫铭抬起头,便见他昔日冷清高贵的主子,正艰难地扒开压在他脸上的风筝,从一堆东西里挤了出来,神色如同见了鬼。 裴安也没想到这些东西能如此占地儿,跳下马车,整理好衣袍,面色平静地吩咐道,“东西都给夫人搬上来。” — 童义找的茶楼确实是建康最热闹的一家,临街一面是茶馆,后面则是客栈,地儿很大,亭台楼阁样样都有。 东西全都搬了上来,搁在屋子里,零七零八,堆成了一座小山。 卫铭将最后两盏灯笼提上来后,没再走了,等着汇报情况,裴安在盆里净完了手,才转头看向他,“怎么样了?” 卫铭目光扫了一眼芸娘,不太确定要不要当着她面说。 “说吧。”裴安将手里的帕子递给芸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恐怕早就有数。 卫铭点头,开始说,“韩副堂主接到消息,已经出发去了江陵,留了话让主子放心,必定会找到张治,保他毫毛无伤。” 张治此时的身份不能见光,只能流窜在暗处,陛下这么久都没将其抓住,还让他亲自出马,足以见得此人的本事不小,但明春堂一帮子人,几乎人人都在暗巷子里摸爬滚打过,去找个人,裴安对他们还是有信心。 卫铭继续道,“这次前来接应主子的人是钟副堂主,他有几句话要传给主子。”说着卫铭面色又起了犹豫,再度看向芸娘。 天儿太热,童义去下面让伙计送冰,芸娘坐在裴安旁边,拿着他刚给她买的那柄小扇,看似是在替自己打扇子,风却也吹到了裴安身上。 裴安正凉快着呢,嫌他怎么婆婆妈妈起来,直接问,“什么话?” “钟副堂主说,主子这回的人实在太多了,要不要先杀一批,七八个钦犯都劫下来,就算皇上不怀疑,他们也没人做饭。前几天韩副堂主嫌弃程娘子做的饭不好吃,被程娘子听到,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了,堂里已经三天没人做饭了,能生吃的都吃光了,主子要再加人进去,最好挑个能做饭的,找不到,他就先替主子做了主,答应程娘子给主子做小妾” 裴安: 芸娘: 裴安眼皮重重一跳,转头看向芸娘,“累了吗?” 芸娘拿着扇子僵在了那。 也没等她回过神,裴安立马起身,撂下一句,“你先歇息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 两人走到屋外,裴安才一记冷眼扫向卫铭,卫铭实属冤枉,垂下头不敢吭声,话是钟清说的,他只是原话转述。 裴安出了房间,走到了外面的廊下,回头便道,“整个明春堂就程娘子一个能做饭的?他钟清一帮子大老爷们儿没长手脚,还能被饿死了不成?” 卫铭垂目听着,应道,“是。” 裴安顿了顿,才道,“明日我会拉着钦犯游街,你安排些人手备上鸡蛋烂菜,专往范玄一人身上砸,几年前建康洪灾,范玄向皇上自荐前来抗洪,曾脱下靴亲自同百姓抗战在一线,得了不少民心,见此情景百姓必会愤怒,到那时候,是对方下手的最好机会,同样也是我们的机会,按原计划,钟清准时带人进城,以乱治乱,让他当着大伙儿的面,将朱家的人全部劫走,剩下范玄那老匹夫和李家公子,先不用他管。” 卫铭一愣,不太明白,“主子是觉得萧侯爷会来?” “我管他是不是,结果是他就行。”裴安继续道,“明日一旦对方现身,你抓住一个活口,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让他到了临安,供出萧鹤便是。” 他这一走,萧侯爷必定会想尽办法,重新获取皇上的信任。 朱家是萧鹤一派的人,才出临安便被劫走,就算没有证人,以皇上多疑的性子,也会怀疑到他萧鹤头上。 要这次来的人是萧鹤,他也没冤枉他,若不是,让他背上黑锅,手忙脚乱,彻底乱起来,更好。 卫铭这回听明白了。 “还有,通知下去,往后但凡知州府进来的货,一律不准护航,且将此消息,传给几个匪窝,素了这两年了,总得给他们点甜头。” 刚才在正风院发生的事,卫铭还不知道,疑惑这知州大人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人好不容易上了他正风院,不仅没将人留住,还得罪了。南国武力薄弱,官兵紧缺,最不差的就是土匪,这知州府往后怕是没好果子吃了。 卫铭领完命,又跑了一趟暗桩。 裴安见芸娘已经安顿好了,也没再回房间,顺路去了一趟典狱房。 王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带着裴安的把柄前来威胁他,想要借此带走小姐,最后却替他卖起了命。 他堂堂副将,在战场上叱诧风云,杀敌无数,何时沦落到看守牢门的地步,见人来了,王荆没什么好脸色,“姑爷,你就给个准话,何时将人给我。” 裴安不答,反问,“不是见到老熟人了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王荆就来火,“啊呸,那老匹夫,不愧能同秦老东西走到一块儿,老子下去还没开口呢,他倒好,一见到我,从头到尾,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质问我为什么活着。” 他为什么活着?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王将军在最后关头,下了死令,调开了他手底下的两支千户,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两千多人的苟活。 这么多年来,是所有人的一块心病,也是他王荆的痛处,当那老东西质问他,“作为副将,为何自己的将军死了,你没死?”时,他险些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 裴安能想象出画面,没忍住,抿唇一笑。 王荆看得嘴角直抽搐,“你也笑话我是吧,行,老子不伺候了,现在就去掠了小姐,带她远走高飞,这南国迟早要乱,第一个乱的就是建康,再到临安,等皇帝老儿坐船逃到海域,老子就杀到临安去,将这一等只会张嘴的臭酸儒,全割了舌头,丢海里喂鱼” 裴安看得出来他是真被戳到了痛处,气得不轻,没再玩笑,正色道,“这几日临安的人跟得紧,难免有人认出你,你不宜露面,待天黑之后先去城外等着,至于范玄那老匹夫,明日我替你先出了气便是。” 第47章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茶楼内伙计已经送了冰块上来,丝丝白雾袅袅升起,扑在人身上,全身经脉彷佛都被打通了一般,顿觉清凉舒畅。 芸娘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手里的小扇还在摇着,青玉蹲在她旁边,两人各自沉思着。 卫铭那番话的后劲儿实在太多。 见芸娘迟迟没有反应,青玉先问,“主子,刚才卫大人的话,您可是听到了?” 芸娘点头,她正想着这事儿呢,手肘不由撑了起来,身子凑近了一些青玉,压低了声音道,“青玉,我觉得郎君可能是个好人。” 青玉愣愣地看着她一双亮堂的眼珠子,不明白那么轰炸的一道消息,她怎么就捂出了这么个道理来。 “卫铭说了,七八个钦犯劫下来没人做饭,这说明什么?”芸娘一脸兴奋,分析给青玉听,“郎君恐怕早就打算好了,要救下这批钦犯,早上咱们从城门口回来时,那些百姓是什么样你应该也见到了,个个都有反心,哪里还用得着秦阁老去怂恿,秦阁老多半是被冤枉,由此可见,这次押送的那两个替秦阁老求情的钦犯,也都被蒙了冤,陛下想要他们的命,但郎君心怀慈悲,打算冒险救下他们,青玉,他并非是人们口中的奸臣,他是好人,他是良臣” 青玉目瞪口呆。 一时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忘了个精光,要真如此,姑爷这不是好人,这是想造反啊。 主子高兴个什么劲儿。 芸娘见她似乎被吓到了,脸色一正,半带威胁地道,“郎君今日没让卫铭回避,便是将咱们当成了他的家人,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青玉木讷地点头,她又不是活腻了,这等杀头的事,她敢乱说。 “主子,那咱们怎么办。”青玉求救的看着她,其实她觉得姑爷当个奸臣,也没什么不好,有权有势,有吃有喝,还能带主子出来游历一圈,关键是替皇上效命,名正言顺,不会掉脑袋啊。 芸娘早想好了,“我既与同他成亲,便要相信他。” 青玉: 青玉不觉得她这莫名相信人的念头有多好,当下泼了凉水,“人家都要纳妾了,您相信啥?相信他半路上给您找个姐妹儿,再生个儿子,叫您一声母亲,让您白捡了个便宜娘亲来当。” 这回换芸娘愣住,“他没说纳妾。” 当初她被祖母解禁,前去茶楼时,围观她的公子哥儿们,多少人冲着她喊要娶她进门,她难不成当真都要嫁? 他也一样。 喜欢他的小娘子那么多,他又不是个个都得娶。 青玉翻了个白眼,“主子您就长点心吧,就凭姑爷那张脸,也不该让您如此信任,听卫大人话里的意思,那位什么程娘子怕是早就认识姑爷了,芳心暗许多年,这要是遇上,指不定使出什么功夫来,木柴被滋润的再潮湿,他还是木柴,经不起烈火燎。” 芸娘: 这点,芸娘倒是动摇了。 成亲后,两人共行了两次房,芸娘非常清楚他的本事,纳妾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太快,两人新婚才几日,他要是这时候纳妾,说出去旁人还以为她白长了一张脸,中看不中用,没将他伺候好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芸娘回头问青玉。 青玉先且将掉适才被吓出来的恐惧搁在了一边,琢磨了起来,很快便有了主意,“主子,你听过一句话没?” 芸娘附耳过去。 “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您勤奋一些,不给别人机会便是。” 芸娘: 芸娘觉得她还是不懂,裴安他可能与旁人不同,不是一般的牛。 往后会如何,谁也说不准,尤其是被关了五年,性子磨成了瘟猪子的主仆二人,从来就不懂得何为未雨绸缪。 前一刻愁绪还挂在脸上,当茶楼的伙计将建康的美食送上来后,照吃不误。 比起临安的名菜,建康的小吃居多。 鸡丝浇面,面条拉得细如蚕丝,汤汁全都浸了进去,入口一股鲜味。金灿灿的油饺饵,个头不大,香脆可口,还有五色小糕,小而精致,一口裹入腹中,比什么都实在。边上再有一口木箱那么大的冰块儿解着暑,耳边琴声缭绕,一打开窗户,还能瞧见底下的戏台子,简直就是人生活到了顶峰,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造反就造反吧,只要姑爷有这本事。 万一成功了,主子可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要什么没有,她奴凭主贵,自然也会跟着沾光,要不成功,凭姑爷这造反的胆量,敢赌上国公府最后一根独苗的风险,一定也想好了出路。 她怕什么。 这些年见惯了自己主子泰山压顶不变色的泥巴性子,多少也有些影响,造反不造反,压根儿就不是她要担心的事。 “主子,咱们以后不能再这样了。”青玉抿了碗里最后的一滴汤汁,突然有感而发。 “怎样?”芸娘吃饱了,有些昏昏欲睡。 “咱们之前吧,那是得过且过,可耐不住姑爷是个干大事的人,以后咱们就得多留个心眼子了,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拖他后腿不是?” 芸娘一下精神了不少,听她献计。 “明儿起,咱们有空就开始练习拳脚,您想啊,姑爷树敌多,要想抓到他没那么容易,可主子您就不一样了,万一被人掠了去,以此来要挟姑爷,姑爷是救还是不救?” 芸娘脊梁一直,“你说得对。” “还有” 主仆二人整个下午,都待在了屋子内,一个躺着,一个趴着,规划着未来要走的路。 — 天色黑了,见裴安还没回来,听着底下的热闹声,芸娘实在没忍住,叫来了童义,打算去楼下走走。 裴安走之前交代过童义,夫人想去哪儿陪着就是。 童义领着两人出来,刚出后院,迎面便撞见了从外回来的裴安。 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似是已经沐浴过,身上已不是先前的那件青色袍子,换了一件紫色的圆领衫袍,依旧是玉冠墨发,立在灯火下,却俊朗得让人眼前一亮。 芸娘还未反应过来,衣袖突然被青玉一拽,倾身凑上前来,用蚊子细小的声音提醒她,“主子,奴婢就说吧” 芸娘: 不就是换了一身衣裳,几个时辰的功夫,他能纳什么妾。“去哪儿。”裴安扫了几人一眼,先开口问她。 “郎君。”芸娘回过神冲他蹲了一礼,迎上前,柔声答,“夜里凉快了,想出去逛逛。”说完又问,“郎君忙完了?” “嗯。”裴安点头,脚尖极为自然地往回一转。 芸娘看出了他的意思,想起卫铭说的那些话,桩桩件件都是大事,不敢再让他劳累,忙道,“郎君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我逛一阵就回来。” 裴安没应,目光轻轻地落在她脸上,观察了一下神色,夜色太暗,好像也看不清什么,低声道,“走吧。” 晚上没有太阳,风一吹,确实凉快许多,两人从茶楼出来,沿着跟前的街市缓缓向前。 今日的街巷虽不是昨儿那一条,但市面上的东西,都是大同小异,且他今日已散尽钱袋,将客栈的屋子都堆成了山,市面上有的基本都买了一份,新鲜劲儿一过,芸娘便也没了初见市面时的激动,也知道他再外面奔波了一日,没主动找他说话,只安静地跟在他身旁,看着对面的几个小孩,站在临水的台阶处拿着柳条枝玩水,不知道有没有人大人看着。 裴安将她的‘反常’看进了眼里,大抵猜到了原因。 新婚才过了几日,谁能接受纳妾。 这时候,她也知道介意了,怎就不想想自己的那句‘邢哥哥’。 裴安本打算回来后,第一时间同她说明白,此时突然改变了注意,不太想去解释,只转过头,给了她开口盘问的机会,“怎么了?” 芸娘正留意着河边,陡然被他一问,回过头,脸上一团疑惑,脱口而出,“没怎么啊。” 裴安: 他就知道,这小娘子的脾气不小。 他执意要她自个儿问出来,声音放轻了一些再问她,“有什么话,问就好了。” 芸娘有点懵,她,她也没什么话要问见他突然停下来不走了,立在原地正儿八经地看着她,到底是明白了过来,对,下午卫铭说的那番话。 但此处人实在是太多 他等了她一阵,见她目光终于有了波动,却又欲言又止,嗫嚅了一会儿,竟朝着他附耳过来,他体贴地将身子往她身侧偏了下去,那呼出来的气息轻轻地吹在他的耳后,心底的微漾刚浮上来,便听到她道,“郎君,我知道秦阁老没死。” 裴安: 他眉梢突突两跳,僵硬的神色里,透出了一股几近于无语的无力之感。 他们王家,是要拿这一件事,威胁他一辈子? 他偏着的身子,忘了收回去,对岸的几个小孩的柳条枝突然砸向水面,猛地扬起来,芸娘正好瞧见,一把将他拉开,自己挡了过去,“郎君小心。” 水花从身后落下来,打湿了她半截裙摆,背上,头上都是。 幸在夏天水沾在身上,并不凉,她也没介意,低头抖了一下裙摆,又晃了晃头,没去看裴安的脸色,挨着他身侧,继续刚才没说话的完,“郎君当日解救我于水火之中,没嫌弃我的出身,甘愿娶了我这么个毫无背景的娘子,我又怎不知好歹?嫁给郎君那日,我便下 定了决心,这辈子,无论郎君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且郎君所做的事情,我并不认为有何不妥,郎君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旁人评说,我心里自有定数,纵然外人如何编排,我都觉得,郎君很很好。” 她说完才抬头看他,却见他脸色沉如阴云,眸子紧紧地盯着她头发上沾着的水珠子。 “郎” “你等会儿。”他轻捏住她胳膊,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端起跟前摊主摆着的一筐果子,再走出去,猛地抛向几个孩童跟前的水面上,“噗通——”几声,水花溅起来,对面几个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顿时从头倒脚淋了个落汤鸡。 “哇哇” “呜呜” 芸娘: 他这样的报复行为,当再也说不了自个儿心胸宽广。 第48章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几个孩童站在对岸,仰起头鼻涕长流,卯足劲了嚎,哭得撕心裂肺,裴安一脸淡然地转过身,面上的阴云随之也散去,掏出钱袋付完一筐果子钱后,没再逛,牵住芸娘的手往回走,“衣裳湿了,先回去。” 童义和青玉远远地跟在后面,自然也瞧见了那一幕,童义一阵膛目结舌,青玉却双眼发亮,夸道,“姑爷威武。” 童义: 睚眦必报,三岁孩童都不放过,倒也是他主子能干出来的事。 天虽不冷,但裙摆沾湿后贴在了身上,后背的曲线若隐若现,裴安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便注意到了,胳膊一抬,轻轻地揽了过去,手掌握住她纤细的肩头,宽大的袖口垂下,整个后背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芸娘也被他搂在了怀里,两人贴得很近,她的一侧肩膀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一侧肩膀被他捂在掌心,温暖包裹而来,不同于天气的炎热,身后像是筑起了一道有温度的墙,一瞬间彷佛驱散她所有的后顾之忧,她只顾稳稳往前,自由地欣赏着跟前的盛世繁华。 自母亲走后,芸娘从未被人这般拥抱过。 适才他替她出气的幼稚行为,此刻才慢慢地回味过来,带了很大的后劲儿,怀抱安稳得让她突然生出了一股酸酸的感动。 五年里的所有遗失和孤寂,似乎在这一刻,都被眼前的美好弥补回来了一般。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肩头轻轻地往他胸膛内挪了挪,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冷梅气息,恍惚之间,又有了几分不真实。 像是做梦。 他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夫君了呢,自己怎么又嫁给了他可心底很明显又生出了一丝幸福的庆幸,庆幸自己嫁给了跟前的这个人。 察觉出了她的细小动作,裴安垂目,她玉簪和发丝上都沾到了水,他眸色一柔,本也只是为了替她遮挡湿衣的一个无意间的拥抱,此刻胳膊不由往怀里拢了拢,下颚轻轻地碰了一下她头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拥抱。 两人相拥而行,都默契地忘记了刚才要说什么了,一个搂着软香在怀,一个依偎在温暖的胸膛上,谁也没开口打破这份安宁。 清河两岸,夜幕下有不少的年轻男女。 两人的举止,在国风开放的南国再正常不过,却因养眼的外貌,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是裴大人吧?” “不然呢?除了他,还有哪个穿的紫袍的人能长得他那般周□□上夫人又能如此倾城绝色?” “倒也是旁的不说,长相这块儿,他裴安夫妇,确实是替咱们南国长了脸。” “这人啊,果然是要长得好看,谈起感情来都不一样,让人瞧着赏心悦目,心之向往,幸亏裴大人当初推掉了萧侯府的亲事,不然这副神仙眷侣的画面,咱可没有眼福见到” 说话间,身后一素色衫袍的青年公子,凄然转身,顶上灯笼的光影映照在他脸上,神色如同大病了一场,苍白虚弱。 他手提着包袱,转过身,耳边的热闹似乎并不与他相通,他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落寞地走下了阁楼的阶梯。 良久,嘴角才艰难地往上一扯,轻声道,“宁宁,幸福就好。” — 到了客栈,芸娘便已回过了神,想从他怀里起身,但裴安一直没松手,她也没出声,别扭的搂到了门口,裴安才松开她。 芸娘忙退开两步,耳尖慢慢地泛起了红潮,也没敢去看他,埋头道,“郎君先歇息,我去沐浴。”说完,先抬步跨进了门槛。 “嗯。”身后裴安应了一声。 两刻后,芸娘收拾完出来,裴安已褪下了外衫,一身雪色里衣,斜靠在榻上,捧着今儿自己买来的一件小玩意儿,正琢磨着在看。 见芸娘走了过来,才放下搁在了床头边上,揭开罩子,点了里头的灯芯,再罩上。 也是一盏灯,很小。 燃起来后,裴安吹了旁边的那盏大灯,光线一下暗了很多,仅剩一道星火微光,他起身替芸娘让出了位置,让她躺去里侧。 成亲之后,芸娘一直都是睡在里侧,已经习惯了,爬上去后躺在了他边上,客栈的枕头都是长形的双人枕,芸娘那一躺,满头青丝散下,有几缕铺在了他那一边,裴安怕压到她,她又叫疼,躺下之前,先拿手拨开。 芸娘忙往里面移了移,极有眼色地拢了回来,再转头,便察觉出他正偏头看着自己。 他半个胸膛露在了外面,被褥只盖到了腹部,雪色里衣本就松松垮垮,他躺下后,衣襟露出了大片风光,那胸膛分明结实如石头,她也吃过不少亏,可每回瞧着,还是会被撩得小鹿乱撞,此时他再这般歪着头看着她,如切如磋的有匪君子,躺在身侧,谁又能无动于衷,不受诱惑。 芸娘心头一跳,忙岔开脑子里的念头,轻声问他,“郎君,怎么了。” 裴安倒完全不知道她心里所想,问她,“刚才在外面,你要说什么,继续说。” 芸娘一愣。 裴安提醒她,“你说你知道秦阁老没死。” 芸娘反应过来,点头,“嗯。”,可她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裴安等了她一阵,见她沉默,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裴安眉梢又跳了一下,算了,要不弄清楚,估计她晚上也睡不好,裴安主动道,“程娘子是一名寡妇,我遇上她时,她正逢无路,我见她有一番本事,不过是顺手搭救了她,旁的没有,也不会有。” 他这一番话,没有任何拐弯抹角,说得明明白白。 芸娘也听明白了,虽然青玉说得有鼻子有眼,她心里也曾动摇过,但即便他是真的纳妾,也属正常,她没什么好去介意。 完全没料到他会同她解释。 心头蓦然涌出来的一股欢喜,说不清是因为他对她自己解释了,还是因为他没纳妾。 目光转过去匆匆瞟了他一眼后,又快速地移回来,不敢多看,轻轻拉上身上的被褥,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才点头,“嗯,我相信郎君。” 她这番小窃喜,裴安岂能看不出来,嘴角扬了扬,倒觉得自个儿先前那一番颇费心思地套她话,简直毫无意义。 “还有。”裴安正色道,“记住,以后我不用你来保护。” 芸娘半喜半羞的眸子闻声一顿,转头看向他。 “我堂堂七尺男儿,岂有让自己夫人来保护的道理?”裴安声音低缓,本就好听的声音,在夜色中多了一层慵懒,听进人耳朵,很容易让人品出宠溺的味道。 芸娘耳朵发烫,“不过是些水” “今日是水,下回呢?”裴安扭着脖子看她,懒得给她讲多余的道理,直接道,“我是你夫君,是我应该保护你,不是你来保护我?再有下次,你不得鲁莽,水泼了便泼了,我一个男人还怕冷不成?”虽说被她挡住的那一刻,心底有被感动到,但她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夫人,不是来替他挡灾难的。 芸娘迟迟没说话,因为鼻尖被冲上来的一股酸意刺激得发疼,一时说不出话。 他对她这么好,她什么都没有。 青玉说她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即便帮不了他,也不能拖他后腿,可前路棘刺重重,谁又能说得准自己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没嫌弃,还说要保护她。 她咬了一下唇角,愧疚地道,“我身后无人” “我要你身后的人作甚?”裴安轻声一嗤,“我还没沦落到要借女人势力的地步。” 他说话间,依旧改不了轻狂的毛病。 芸娘: 见她没说话,他又道,“而且,谁说你没人?” 芸娘一愣。 “明日一早我会让童义送你出城,同行还有一人,名唤王荆,是你父亲曾经的下属,是个副将。” 芸娘的神色更冷,安静了好半晌,才突然翻起身来,趴在他跟前,看着他,“父亲的人?” “嗯。”横竖明日就能碰上面,裴安也没瞒着,“新婚第二日,他来了国公府寻你,怕被人瞧见我没让他见到你,有什么话,等明日出城后,你们再好好聊。” 芸娘没想到还有这事,父亲的军队不是都全军覆没了吗,怎还有人那他不是死罪 “你脑子不笨,其中厉害定也明白,他本名不姓王,因明面上的身份已是战死亡魂,又受你父亲的恩赐才活下来,后来改了姓,如今也算是你们王家人。”说完轻声一笑,“此一人,能顶你们临安整个王家,你又何来的毫无背景。” 见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迟迟没有反应,似乎脑子里已有了一堆的问题要问,他提前止住,伸手搭在她后脑勺,将她的头按上了他胸膛,眼睛一闭,“早些睡觉,明日得早起。” 芸娘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被他按在那,动弹不得,耳朵贴在他心口,能清晰地听到他每一下的心跳声,脸挨着他滚烫的体温,被烫得面红耳赤。 而底下的人当真睡过去了一般,良久都没有说话,可她也不能这么躺着,这样她睡不着 他胸膛太硬硌得慌,忍了一阵后,脖子和脸实在是太酸,受不了了,芸娘才动了动,发觉他搭在他头上的手掌根本没用力。 芸娘: 芸娘赶紧缩了回去躺好,眼睛都快要闭上了,突然反应了过来,一下睁开,也没管身边是不是已经睡了过去,出声问道,“郎君呢?” 好半晌没听到回应,以为他真睡着了,又听他道,“我还有事情要办,耽搁半日,你先走,明日天黑之前,我会追上你。” “那”要不要约个地头,万一错过了呢。 “放心,能伤得了你夫君的人没几个。” 芸娘: 对,他留下来,肯定是有大事要做,芸娘为自个儿的考虑不周,及时补了一句,“郎君还是要小心。” “嗯。” “我” 裴安突然睁眼,看了过去,“你要不困,做点别的?”他不怕累,只怕她明日路途颠簸。 这一声之后,芸娘彻底没了声儿,顶着大红脸,乖乖地闭了眼睛,闭了嘴。 — 第二日天一亮,裴安先起床,穿好衣裳洗漱完后,也没留下来吃饭,走去床边,撩开帐子,见里面的人抱着被褥一角还在睡,弯身拿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她脸,见她懵懵地睁开眼睛,低声道,“我走了,城外再见。” 芸娘迷迷糊糊地起身,听明白后,瞌睡一下醒了,忙爬起来,还没下床,裴安已转身提步往门口走去。 从客栈出去后,裴安直接赶往了典狱房。 趁着早上日头没出来,天气不热,很多人都早早起来忙碌,来往的行人格外地多。 一上马车,卫铭便同他禀报道,“主子,都已经安排好了,半个时辰前城门一打开,钟清的人便入了城。” “好。” 马车到了典狱房,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破开了天际,照射了下来。 “裴大人。”御史台的冯吉和典狱房管事一道迎了出来。 “都拉出来吧。”裴安没进去,立在院子里候着。 知道今日要上路,御史台的人早早就将钦犯押了回来,同上回从临安出发一样,由裴安先认脸,认完了,再一个一个拉上了囚车。 这次的囚车与之前的不同,没有将几人关在一起,而是按家族分开了押送。刘家的钦犯已经死了,邢风被赦免,余下就只剩了范玄,李家大公子,还有朱家一门。 囚车从典狱房出来,沿着最热闹的街市而去。 御史台冯吉骑在马背上,走在最前面,手里的锣鼓一敲,高声道,“叛国贼子范玄,李敦,朱豪包藏祸心,妄图煽动民众行叛逆之举,此等动摇我南国国土的罪孽,不可饶恕,陛下下旨,判处几人流放之刑,今日游街示众,让各位乡亲父老们好好看看这些贼子们的脸” — 裴安走后,芸娘立马开始收拾,梳洗好,在客栈用完早食,童义便带着她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一刻都没耽搁,匆匆地赶往城门。 街头热闹起来的那阵,马车刚好经过,错开了人群,之后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出了城门。 青玉有些担心,“小姐,姑爷有说在哪儿碰面吗。” 芸娘摇头,她昨夜倒是想问,没机会问出口。:,, 第49章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马车没停, 往前去了渡口,船已经备好了,裴安这回没打算走水路, 渡到对岸后,准备上盧州继续走官道。 渡口的船只横七竖八, 鱼龙混杂,童义提前让芸娘戴好了帷帽。 这头刚登上船, 便见对岸的几艘货船, 突然被一群土匪团团围住。 阵势浩大, 少说也有百来人。 要不是看到他们手里的刀架到了百姓的脖子上, 跳上船只哄抢里面的东西, 就这番大摇大摆, 明目张胆地出没在巷口,芸娘还错以为是官兵。 片刻的功夫,几艘船被洗劫一空,船主跌坐在了地上, 哭得肝肠寸断。 童义一脸平静, 让底下的人将一面黑色,印着一个烫金的‘裴’字旗帜插在了船头, 船从巷口缓缓驶出来,经过几艘土匪的船只时,竟安然无恙。 待走远了,童义才解释给芸娘听, “少夫人不用怕, 这些都是流窜在建康城外的土匪, 还不敢惹上主子。” 要不是主子发话, 这群人今日哪敢出现在这儿。 青玉忍不住问了一句, “官府就不管吗。” 童义一笑,“主子在建康把守了两年,这一条路,已经很久没有遭过劫,不过这日子一长,总会给人天下太平的错觉,建康的知州,躲在背后享受着这两年的安宁,也是时候让他看清形势。” 芸娘听明白了,知州一家子昨日骂完之后,裴安这是撂挑子不干了,但她没想到,建康的巷口居然会这么乱。 其实越往外走越乱,这些年各地发生过多少起民怨,皇上怎可能不知道土匪猖獗。 但比起土匪,他更怕养出了兵力,到头来替别人做了嫁衣,杀到自己头上,目前南国最大的一只兵马,便是临安的江将军所带领的五万铁骑,虽不能令北国人放在眼里,但拿来镇压土匪逆贼,绰绰有余。 平日里皇上只顾门前雪,所以,临安最为太平。 其他地方,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得厉害了,才派兵镇压,镇压之后能管上一阵,又恢复成了老样子,这些年暗里不知道诞生出了多少个帮派。 明春堂便是其中之一。 童义也没说出来去吓唬她们,一个多时辰后,船只靠到了对岸,三人没有耽搁,坐上了前来接应的马车,沿官道赶往盧州方向。 离建康已有了一段路,不再担心被人追上,马车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上了山道不久,突然停下,童义回头隔着车帘同她道,“少夫人,王副将就在前面。” 芸娘一愣,掀开帘子,刚从里探出脑袋,便见对面一道马蹄声响起,一人骑在马背上,从丛林之间的黄土道上朝着这边卷土而来,在离她两丈之远的地方勒住缰绳,利落地跳了下来,一身同卫铭一样的天蓝素衣,身形魁梧,步伐雄劲有力,三步并成两步,目光期待又兴奋,走到跟前,他一掀袍摆,单膝跪地,握拳砸向自己的胸口,朗声行礼道,“属下王荆见过小姐。” 芸娘想了起来,昨夜裴安同她说过,是父亲昔日的属下。 今日见到对方这番派头之后,已无半点怀疑,就算是裴安御史台的那些侍卫,也比不上他身上的魄力。 当年父亲回来,就一副棺材和几件换洗的衣物,什么都没留下。 父亲是死于敌手的刀枪之下,她太小,母亲也没让他看父亲的遗体,她对父亲的印象便还停留在儿时他抱着自己骑在她脖子上,完全不知他在战场上,在军营里的那段日子,是何模样。 今日遇到了他的故人,芸娘也算是看到了他的过去,茫然地从马车上下来,走到王荆跟前,期待地问道,“王叔叔见过我父亲?” 王荆抬头,看着她眼里闪动的光芒,眼圈蓦然一红,“属下无能,未能保护好将军。” 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全靠自个儿,怪不得旁人,“您快起来。” 见她伸手来扶,王荆一个粗老爷们儿,竟然掉了几滴泪在脸上,别扭地用袖口抹了一把,又从袖筒内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宣纸,看得出来画像保存了很久,已折出了几道深深的痕迹,王荆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芸娘,“当年将军给咱们看这副画像时,小姐才十来岁呢,如今都长成了大姑娘,嫁人了。” 是芸娘十岁生辰时,母亲给她画的,说是要拿去给父亲,没想到竟然还留着。 芸娘接了过来。 王荆艰难地挂出一抹笑来,继续道,“将军生前将这副画像当成了宝贝,一直藏在枕头底下,每当夜深人静,便会拿出来看上一眼,咱几个没规矩的泼猴,很是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偷偷趴在门外,被他察觉后,大方地将咱们都叫了进去,告诉咱们画像的姑娘是他的爱女,单名一个芸字,小名叫宁宁,属下至今都还记得,将军说起小姐时,脸上的自豪。” 后来将军全军覆没,他和几个不怕死的将士,返回去,在营地的一片狼藉之中,只找到了这副画像。 “将军临死之前,交代过属下,若有朝一日能活下来,替他到临安来看一眼小姐,他说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希望小姐不要怪他。” 五年前,在得知父亲的死讯时,芸娘更多的是失落和迷茫,母亲让她不要伤心,说父亲不过是走了他该走的路罢了,她便也没在人前流一滴泪水。 如今这一副画像,再加上王荆的话,这一刻芸娘才意识到,他不只是南国的将军,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也是自己的父亲。 泪珠滚到脸上,芸娘看着画像一团模糊。 第一次相认,有太多的话要交代,离驿站还得要几个时辰,天色已经不早了,芸娘回到了马车上,王荆骑着马走在她旁边,将这几年发生的事,都同她说了一遍。 当年由王将军带领的南国最后一支军队全军覆没后,被秘密保护下来的两千余将士,开始东躲西藏,褪去盔甲隐姓埋名,怕被抓到把柄,连累了王家,这些年一直不敢轻易联系。 直到得知将军夫人离世的消失时,他才派了人潜入临安,找到了王老夫人,王老夫人却告诉他们时候还未到。 这一等又是三年,大半月前在收到王老夫人消息时,他一刻也坐不住,亲自赶来了临安,还是错过了小姐的婚宴。 将军走前曾有三个遗愿。 一是回来替他看一眼小姐。 二是护送夫人和小姐回一趟果州,替顾家老爷子上一柱香。 三是在自己有生之年,若有幸看到南国诞生出一位能拯救国运的英雄时,一定要在他的坟前告诉他。 第一件事他算是完成了,接下来是第二件,夫人已经走了,他只能带小姐一人去果州。 王荆终于将人接到了手里,坏怀揣着几分怂恿的意思,“小姐,姑爷这回的路线与咱们完全不同,属下的意思是小姐先去果州,等姑爷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咱们再来同他汇合,如何?” 他已放信出去,半月后他的人马都会聚集在江陵,完全有能力护送小姐去果州。 这几日自己被裴安使唤来使唤去就罢了,他手里的那范玄,这辈子他都不想再见到,但看裴安的架势,他极有可能还会遇到秦阁老。 这两人的嘴巴要是放在一起,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芸娘还没回答,一旁的童义替她答了,“不如何,王副将可别忘了,少夫人如今已同主子成亲,要走也是跟着主子走。” 王荆没理他,问芸娘,“属下听小姐的。” 去果州确实是芸娘的心愿,但童义说得对,没看到裴安出来,她心头放不下,抬头看向王荆,“王叔叔若有要事在身,可先行走一步,我再等等郎君。” “小姐这什么话,我王荆这辈子最大的要事就是效忠小姐,小姐要想做什么,我等两千余名苟且偷生下来的士兵们,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当日咱们是如何效忠将军,往后就如何效忠小姐,小姐要等姑爷,咱们便等。”王荆一副忠肝义胆,句句发自肺腑,慷慨激昂。 芸娘: 适才她只顾着激动,如今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两,两千人,以后都要跟着她吗 一时没消化过来,芸娘冲王荆礼貌地笑了一下后,放下帘子,转头一脸懵地看向青玉,祖母不是说,父亲只给她留下了一人吗。 她怎么办。 没等她说出口,青玉先替她说了,“小姐,您也成造反头目了。” 两千户啊。 一个建康,才多少兵马。 “老天爷真是长了眼睛,奴婢如今最庆幸的,便是主子您嫁给了姑爷,您俩在一起,简直是郎才女貌,狼狈为奸,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您们更相配的夫妻了,连本事把柄都能一致,将来谁也不比谁差,谁也说不了谁。” 芸娘: 话虽然不中听,但是事实。 她无法想象自己要是同邢风成亲后,他伏案修补着朝廷的律法纲纪,她走过去告诉他,自己有一支两千人的‘叛军’,邢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两千多人,要是被察觉,王家,国公府,会不会被皇上一锅端 马车走了半日之后,芸娘心头的纠结,已完全没了意义,沿路处处都是地痞和土匪。 王荆手里的长刀也拿了出来,“小姐不用怕,有我王荆在此,无人敢伤您。” 而童义又将那面黑色的‘裴’字旗帜,挂在了马车上,还是神奇般地相安无事。 马车一路往前,天色黑了才住进一间驿站,一夜过去,天色开始泛青了,也没见裴安追上来。 芸娘睡得一点都不踏实,想起走之前,他说好的只耽搁半日 青玉去楼下端早食,芸娘穿好衣裳,打算去问问童义。 刚下楼,迎面便遇到了一波人进来,目光一碰上,对方几人的神色便成了痴呆状,为首一人嘴里叼着的一根狗尾巴草,瞬间落到了鞋面上,“艹,这是哪儿来的人间仙子。” 这一路过来是什么样,芸娘都看在了眼里,脸色顿时一变,正要往后退,门口又进来了一人。 紫色衫袍,手持一把黑色剑鞘的长剑,身姿挺立如松,目光挑起来,轻轻地落在她身上,也没出声。 为首那人见他进来了,碰了他一下,小声道,“有生之年,我可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比起你那位新夫人如何?” 裴安没搭理他,直接上前,到了芸娘身旁,伸手往她腰上一搂,“不多睡会儿?” 钟清: 第50章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裴安比原计划晚了一夜。 一是低估了范玄的精力, 昨日一到闹市,他站在囚车内,一身正气, 字字泣血,彻底将建康百姓的愤怒点燃,上前来劫囚车的人超出了预估。二因临时出现了两个计划之外的人,场面一度失了控。 结果倒还算顺利, 该救的,该杀的, 一个都没少, 不过是多耽搁了些功夫。 天黑后裴安才渡江,到了对岸没急着赶路,原地扎营,在林子里歇了几个时辰,后半夜出发,总算在天亮之前追上。 从他进门,芸娘便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疲倦,此时听他声音沙哑, 知道他累了,侧身挨过去, 柔声答,“我睡好了,郎君上去歇息一会儿吧。” 两人并肩上了楼,瞧不见人影了, 身后钟清呆滞的神色, 才猛然醒过来。 跟前这位他有生之年没见到的人间仙子, 就是他裴大人新娶的夫人。 老天真他妈偏心眼儿。 钟清将手里的刀往旁边的桌上一搁, 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颇为无力,“除了身世,他简直就将世间好处都占完了。” 话音刚落,童义从外走了进来,“哟,副堂主来了。” 钟清刚被打击,一脸不满,“明春堂副堂主那么多,我知道你叫的是哪个?” 童义一笑,改了个称呼,“钟副堂主,房间已经备好了,先去歇着吧,待会儿我让伙计将吃的喝的都送上来。” “有肉吗?”钟清总算有了点精神。 童义点头,“有。” “生的还是熟的?” 童义:“钟副堂主有吃生肉的癖好?” “不不不,熟的,要熟的,越熟越好。”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熟肉了,准确来说,已经很久没吃过熟的东西了。 每日都是生萝卜生菜生肉 经此一次,他算是明白了,谁都能得罪,唯有寡妇不能得罪,狠起来不是人。 — 七月份的天气,不出太阳在外面走上一圈,背心都能生出一层汗,裴安厮杀了一场,又奔波了这么远的路,一身早就被汗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黏糊得厉害,进屋后便开始松腰带。 等芸娘反应过来,他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条白色的裘裤。 芸娘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豪迈,双颊飞上了红晕,慌忙替他将门关上,一时进退两难,“郎君是要沐浴吗,我去让童义备点热水。” “凉水便可,有吗。”裴安回头。 芸娘: 芸娘盯着他不着寸缕的精壮上半身,胸前的那两点晃得她脑子一阵晕晕乎乎,点头道,“有。”昨夜她让青玉便备好了两桶热水,他没回来,早凉了。 听她应完,裴安手里的腰带一扯。 这是要直接脱光光吗。 芸娘猛然转过身,额头砸在了门板上,“嘭”一声,整扇门都在震动,不待裴安发话,忙拉开门,“我,我去替郎君拿换洗的衣裳。” 昨儿走的时候,她马车上只装了自己的东西,裴安的行头都在刚到的几辆马车上。 不见童义,芸娘去楼下寻了卫铭,手里抱着包袱再回来,便见王荆如同一个木头桩子般,笔直地守在了两人的房门外。 芸娘一愣,疑惑地问道,“王叔叔有事吗?” “小姐。”王荆突然对她抱拳,恭敬地行了一礼,“属下在此听候小姐的差遣。” 芸娘: 自昨儿相认之后,王荆就是这副摸样,没人在还好,裴安已经回来了,御史台的那帮子人也都在,怕他身份暴露,芸娘上前,小声纠正道,“王叔叔与我父亲是旧识,不用这番客气,也不必自称属下,王叔叔要是不介意,往后就随我父亲,称我一声宁宁。” “属下不敢。” 王荆见她神色僵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头,有几分不太好意思,“小姐尊贵,闺名岂是属下能乱叫的,小姐放心,属下心头自有分寸,人前不会露出端倪来,只是小姐往后有什么事,无论大小,均可吩咐属下,属下定能完成。” 虽相处只有大半日,芸娘已完全摸清了他的性子,自己不答应,他不会罢休,芸娘点头,“成,那我有事再去寻王叔叔,时辰还早,王叔叔先去用早食吧。” 王荆又对她弯腰拱手,“是,属下告退。” 芸娘: — 芸娘推门进去,听里面已经没了水声,试着唤了一声,“郎君?” “在这儿。” 听到回应,芸娘将衣物取出来,走去净室,一面将衣衫一件一件地给他挂在了屏障上,一面细声道,“郎君饿了吧,青玉已备好了早食,郎君穿戴好出来,便能用上。” 裴安没应,“哗啦——”一道水花声传来,当是人从浴桶内站了起来。 芸娘心头一跳,赶紧转过身,回到里屋候着。 裴安大剌剌地从浴桶里走出来,扯了一件衫衣,也没擦身,直接披上,再套了裘裤,水珠子顺着头发一路滴下来,沾上锦缎后,紧紧地贴在了肉皮子上。 他这副艳态,芸娘倒也见过,不过是在夜里,大早上的,光线明显亮堂了起来,多少不知道该将目光往哪儿放。 两人相对坐在了圆桌前,芸娘埋着头,始终没往上抬。 用完早食,搁下碗了,裴安才开口主动问,“见过王荆了?” 芸娘轻唑了一口碗里的粥,目光下意识地抬起来,瞥见他衣襟处敞开的大片雪肌后,又匆匆地挪开,点头道,“见过了。” “如何?” “挺,挺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看向她问,“宁宁是谁。” 芸娘一愣。 裴安便缓缓道,“昨日建康大乱,无意遇到了被刺客困住的邢大人,偶然听他提起‘宁宁’这名字,倒不清楚是谁,想起你同他一块儿长大,问你一声,要不知道,便算了。” 这回芸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再挪开。 瞬息的功夫,脑子里的念头已经转了千百个来回,和她一起长大的邢大人,是邢风无疑了。 可邢风前日不是就已经回临安了吗,怎么还在建康,又怎么被刺客困住了? 她“宁宁”的小名,很少有人知道,她也从未同裴安提过,如此,看来两人是真遇上了。 建康大乱,怎么个乱法。 那邢风现在人呢,是死是活。 芸娘看向裴安,裴安也正看着她,目光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 据以往几回的经验,芸娘很快反应了过来。 不对。 他这一番话,问得大有问题。 一语带过邢风遇到了麻烦,问的却是“宁宁”这名字,再轻飘飘地提起了她和邢风的关系,若她承认了,便是坐实了和邢风的亲密称呼,若她不承认,他还是能查到。 她待会儿要是头一句问的是邢风,她保证,他必定会同自己翻脸。 芸娘: 她鬼才相信,他不知道宁宁是谁,这小心眼儿,不知道听邢风说了些什么,估计是受到了刺激,又在为她埋坑呢。 裴安没骗她,昨日确实是遇到了邢风。 不只是他,还有被他‘送’回临安的赵炎。 两人半路上不知怎么着结了伴,又无意撞上了前来刺杀自己的一波人马,当下快马加鞭地回到了建康,替他报信。 一场阴谋,被两个不知情者,演绎得万分逼真,原本就乱成了一团的建康,更乱。 对方的人马,也没想到会被认出来,誓死要灭口,一直纠缠到黄昏,一行人才脱困,邢风和赵炎逃去了一艘开往江陵的船上。临走时,邢风站在船头,一身是血,狼狈不堪,却颤抖地唤住了他,“裴安,护好宁宁。” 起初他确实不知道宁宁是谁,但稍微一想,能让他邢风惦记,又能求着自己相护的人,还能有谁。 他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她是不是宁宁。 万一自己猜错了呢。 裴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将他脸上的变化瞧进了眼里,正好奇她会先问自己哪个,却见她神色一诧,似是吓到了,“好好的建康怎么会乱呢?” 裴安: “昨儿郎君告诉我,只会耽搁半日,我等了一夜,不见郎君回来,心头便猜到八成是出了意外。”芸娘昨夜的担忧倒是不假,又问道,“那郎君有没有受伤?怎还遇到了邢大人了呢,他不是已经回了临安了吗,是朝廷那边,又有什么动静吗。” 她这“劈里啪啦”一通反问,倒是让裴安一时没了话,目光只沉默地看着她。 她又道,“宁宁是我的小名,儿时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们都是这般唤我的,好记,邢大人必定是情急之下,图个口快,唤了出来,他有说什么吗。” 她神色坦然,似是一点儿都不怕他,说出个什么能证明两人有过私情的话。 见识过她糊弄人的把戏,他信她才怪。 他揉了一下眼眶,思绪被她一搅,完全乱了,“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芸娘乖乖闭了嘴,“郎君你问。” 不就一个名字,他有什么好问的,“你吃好了吗,我去歇一会儿。” 时候还早,昨夜一行人都累了,需要整顿,晚些时候出发也不迟。 芸娘被他一通吓,脑子清晰无比,哪里还困,见他躺在床上发丝垂下瓷枕,还在滴着水,夏季天虽热,头不能凉。 芸娘去拿了一块布巾,蹲在他旁边,慢慢地替他绞起了头发。 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也没去阻止她,片刻后,突然低声道,“邢风安全,和赵炎一道上了去江陵的船只。” 芸娘微微一怔,抬头朝他看去,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即便是熟睡,那张脸上的矜贵也没有减去半分。 张扬轻狂,小心眼儿,还傲娇可不知为何,芸娘心头却蓦然一暖,他是在担心她忧心吧。 “郎君睡吧,我陪着你。” 芸娘跪坐在蒲团上,身子趴在床前歪着,缓缓地捻起他的发丝,一根一根地擦干水汽。 她很想告诉他,只要一日他还是她的夫君,他们便永远都是一家人。 她和邢风,真的已经结束了。 — 休整了半日,午后队伍才出发。 裴安睡着的那会儿,芸娘听青玉打听来了不少消息。 建康是真乱了。 百姓暴|乱,朱家的人全部都被萧侯爷的人劫走了,如今裴安手里押送的钦犯,就只剩下了范玄和李家大公子。 囚车没了,明目张胆地换成了马车。 青玉挨着她耳朵道,“奴婢适才瞧见了,卫铭提了一个食盒到马车,应该是备好的酒菜,范玄也没再骂,自早上到了驿站后,声儿都没出一个,应该是知道了姑爷的阴谋,知道不会害死他。” “还有,外面一堆的土匪,和童义打成了一片,似乎早就认识了,张口闭口一个裴大人,肯定是姑爷同对方的头目达成了交易,明暗两道通吃,将来干起大事,才不会被一锅端” 人已经救下来了,找个地方藏起来便是,要造反,也应该是攻下临安才对,怎么还要南下,芸娘不明,“那他此趟,目的为何?” “还能为何,想要造反,不得招兵买马” 巧了,她正好有。 青玉那话说得对,她真的无比庆幸自己嫁给了他,又庆幸他刚好生了反心,否则一到江陵,父亲那两千‘死而复生’的人马,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这不是玩笑,是杀头的罪名。 — 午后队伍才出发,芸娘还是上了裴安的马车。 歇息了一个多时辰,裴安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同从临安出发时一样,一上马车,便捧着书看。 芸娘已经问过了王荆,他并没有告诉裴安那两千人马的存在。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稍微不慎,可能就是诛九族的罪。 为以防万一,她得同他坦白,但这事儿不好直接说,犹豫了一番,她只好委婉地问道,“郎君,这次出来你人手够吗。” 裴安从书页上挪出眸子,瞥了她一眼,“何意?” 芸娘赶紧凑过去,“来时的路上,我见到了不少劫匪,听童义说,这一路下去恐怕都是这个状况,万一路上” “区区劫匪还敢动朝廷钦犯?御史台还剩下二十五个侍卫,护送两个钦犯,足够。” 见他没听明白,芸娘也不想同他兜圈子了,压低声儿道,“护送两个人确实是够了,可郎君想要造反,便远远不够。” 话音一落,裴安再次抬头。 四目相对,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里的倒影,好一阵裴安才放下了手里的书,眉目一挑,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我造反?谁造的谣?” 芸娘: 芸娘神色僵住,不是他没造反?可都这么明显了,还需要谁造谣吗。 他不能够吧。自己都能理解他,且下定了决心支持他,这会子不承认,他是什么意思。 裴安无视她脸上的错愕,反问,“不是说我是好人吗,怎么今儿怀疑起我了。” “郎君确实是好人。”大逆不道的话,她不好大声说,脖子伸得太累,索性双膝从榻上跪着挨了过去,坐在了他旁边,贴着他耳边道,“是陛下冤枉了好人。” 她吐出来的气息,扫上耳背,又痒又麻,裴安不但没躲,还往她边上靠了靠,心下多半也猜出来了,她这番是为何。 王荆应该同她摊了牌,她是在担心王荆手底下的两千人马,急需拉个人来垫背。 他抬眸看向她,“你这是打算逼良为娼?” 芸娘一噎。 他卧薪尝胆多年,不惜背负‘奸臣’的名声,取得了皇上的信任,将那些被陛下赐死的官员们救下,估计也仅仅是为了善恶。 除去正义之外,他们如今也变成了他的人。 光她知道的就有一个秦阁老,一个范玄。 秦阁老名望极高,是笼络人心的第一人选,范玄是兵部尚书,了解军资的筹备和军营的情况。 他满足了所有造反的条件,怎么可能浪费资源。 芸娘看着他一笑,“亏得郎君还是状元郎呢,怎还用错了词儿了,这不叫逼良为娼,这叫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 裴安仔细品着这几个含义颇为深奥的字。 “同流合污也行。” 裴安: 看不出,这小娘子还挺有意思。 裴安突然想笑,“怎么个污法,你先且说说,我一介忠良,一没叛过主,二没做过违背天理之事,还真没经验。” 芸娘: 这话说出来,他也不怕天打雷劈。 第51章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他说完,又捧起了书看,随意翻了一页,等她的答复。 他是不是如他所说那般忠心耿耿,芸娘打算替他好好梳理梳理,“郎君告诉我,秦阁老是不是还活着。” 裴安的视线落在手里的书页上,一个字也没瞧进去,面色却做出了一片平静之态,“秦阁老德高望重,不应该活着?” “但郎君是欺君。” “你怎知道,陛下没下秘旨?” 他要如此说,她便没什么可反驳的了,总不能跑去问皇上,是真是假。 可他要是不承认,她的两千将士该怎么办。 “郎君看似在替皇上分忧,实则在清理皇上身边的要臣。”他们夫妻一体,他所做的事,也关乎着她的命运,她戳破也不为过。 裴安目光一顿,没忍住,偏头过去,饶有兴趣地问,“此话怎讲?” 芸娘虽不喜欢看《孟子》《春秋》之类的人生哲理、君子谋略,但不代表她没读过。 是他逼着她献丑的。 “古人云,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褒善贬恶,可五年前同北国一战之后,皇上一心主和,一味只贬罚武将,推崇重文轻武,武将一派几乎无立足之地,朝堂局势失衡,文臣沉没于心计,无心治国,中立一派看不下去,却又不懂迂回之术,言辞犀利,句句紧逼,皇上对这一批爱国老臣又怕又厌,郎君此时出现,以替陛下铲除忤逆者为由,对以秦阁老为首的中立一派下手,正中皇上下怀。” 她看了一眼身边神色逐渐肃然的少年郎,又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也,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如此下去,只会引起更多的民怨,建康便只是个开端,世人百姓都能看得明白,知道郎君此举乃‘奸臣’所为,是在助纣为虐。郎君如此聪明,怎看不明白呢,如此做,恐怕只有一个目的,便是郎君的本意正是如此,想等着看这天下大乱,改朝换主。” 而之所以世人都明白,却没选择这一条路,一是因没人能有他这样的本事,二是没有几人像他这般豁得出去。 芸娘说完,马车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裴安紧紧地看着跟前比他矮了大半颗头,又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心底再一次对她,萌生出了意料之外的震惊。 良久,他开口,“谁告诉你这些的。” 邢风? 她连看个书都打瞌睡的人,不该懂得这番大道理。 只是邢风连这些都同她讲了,那她还敢嫁给自己,看来当真是被逼到了绝路,勇气可嘉。 “不用谁告诉我,书上不就这般写的吗。”芸娘往他身边一移,伸出一根手指头,粉嫩的指尖,点在他手里打开的书页上,轻声道,“这儿。” 被她手指头点到的那句,正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裴安: 他盯着她饱满的指甲盖儿,兴致彻底被勾了出来,低声问她,“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很危险,你怎不怕?若被牵连,该知道是什么下场,抄家,灭九族,乃至王家整个家族都保不住。” 他可算承认了。 芸娘完全没被吓唬到,先给他树立了一对夫妻该有的榜样,“又何妨?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既结为夫妻,无论郎君做何选择,身为妻子,都该给予理解支持,永不背弃。” 她与不与他成亲,就凭王家这两千人马,迟早也不是个省心的家族,谈不上谁牵连谁。 他看着她信誓旦旦的脸,似乎今儿才第一次将她瞧清。 之前倒是他低估了她,本以为她仅仅是不同于旁的小娘子,目光看得长远一些,有些小聪明身上,懂得替自己谋划。却不料她心思如此活泛,不仅将朝堂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还学会了拿捏人心。 他随性合上书页,转过头双眸离她的侧脸,五指不到的距离,盯着她熙和一笑,“那我要多谢夫人,能娶到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甘愿同生共死的小娘子,是裴某的福分。” 芸娘听不出他那话是褒是贬,只感觉他靠自己太近,耳根一红,挪开了一些,点头道,“嗯,不客气。” 裴安: 她确实不客气。 兴致一起来,他不想灭下去,继续逗着人,故轻叹了一声,“原本还不知如何同夫人开口,今日既然被你瞧了出来,我便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谋逆之路艰辛,稍有不慎,万劫不复,你我夫妻二人既已同心,对于日后,夫人可有什么妙计可献?” 她顶多就是出两千个人,费脑子的事,她做不来,也不想。 再说,他是状元出身,也用不着她在他跟前班门弄斧。 芸娘忙摇头道,“我不行。” 他怂恿道,“怎么不行了,无妨,说出来我听听。” 造反能是一般人随便出点子的吗,出的不好,便要血流成河,提头去会阎王,芸娘依旧摇头,“我都听郎君的,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不怕失败,掉脑袋?” 她一贯不太擅长未雨绸缪,除非事情到了跟前,火烧脚背了,脑子才会动起来。 并非不怕死,而是以后的事,实在是谁也说不准,成功失败,五五对半的机会,还未起事呢,去忧心失败,未免太早了些。 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他呼在她颈侧的气息,看着对面被山路颠簸得露出一角的车帘,徐徐解释道,“嫁给郎君之前,我被关在院子里,哪里都去不了,我便想着,要是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怕只有一天,要我死了也愿意,后来我走出了院子,自然也不会当真去寻死,但从此尤其容易满足,也明白了何为安于现状,珍惜当下。如今所过的每一日自在的日子,都是赚回来的。” 一条耀眼的光线,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冷不丁地划在她眼睛上,照得她一排睫毛又长又密,眼底清澈见底。 “我能嫁给郎君,是我从未想过的福分,成亲后郎君不仅没限制我的自由,还带我走出了院子,走出了临安,之后,还会去到更多的地方,至于咱们今后的结果会如何,我真没去想过,当下郎君给我的生活,于我而言便是我最想要的,就算将来有一天真死了,我也了无遗憾,绝不后悔。” 她避开了照在眼睛上的那道光线,仰着脖子看他,句句都是实话。 那满脸的没心没肺,又呆又可爱,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笑道,“你倒挺好满足。”儿时他被捧在手里长大,长大后又各处奔波,倒从未体会过被禁足的滋味。 自由自在还不简单,一身轻松了便能做到。 芸娘不赞同这个说法,摇头道,“南国国风虽比之前开放,女子也能自由出入街市,可又有几个小娘子真正能做到自由自在,未嫁之前,有父母要孝敬,条条家规禁锢在身。嫁人之后,同样也是一堆得规矩,得呆在深院之中相夫教子,伺候公婆郎君,我能有如今的自在,不是因为我好满足,是因我嫁对了郎君,郎君体贴,对我好,我才有今日的恣意,换个人,可不就是这么个活法了。” 她这一套示好的说辞,无论是不是故意在拍他马屁,都拍到了点子上。 裴安承认,心里很受用。 聪明又懂事的小娘子,谁都喜欢。比起那什么萧家娘子,他娶的这位夫人,简直理想太多。 “这算不得什么,你才出来,只到过一个建康,还未领略真正的山河。”他也不知为何,身上的保护欲突然被刺激了出来了,当下转身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前面的路。 他记得这附近有一个湖泊,路面平顺,旁边还有一片竹林树荫遮挡。 横竖也耽搁不了多久。 主意一生出来,他不做不快,问她,“骑马吗。” “啊?” 芸娘还未反应过来,裴安已推开身侧的窗户,对外面的童义吩咐了一声,“停车。” 芸娘被他拉下马车,整只队伍被堵在了身后,童义正欲问怎么了,裴安抬手冲前面的卫铭一扬,卫铭赶紧打马回头。 一到跟前,便听裴安道,“马匹给我。” 芸娘骑过马,裴安见过,骑术并不精湛,他先跨上马背,再伸手去牵她,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前面,共骑一匹。 头顶上的日头已经偏西,晒在身上一片火辣,芸娘对他的心血来潮持有怀疑的态度,下意识抬手挡在了额头上,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人一个俯身抱住了她,突然猛夹马肚,马匹冲出去的瞬间,她倒在了他怀里,迎面风声萧萧,从耳边呼啸而过。 尽管风是热的,可骑在马背上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马匹在道路上狂奔,比她骑得要稳多了,也快很多,身后的黄土道上尘土飞扬,两边开满了小黄花的荒草野地快速地从眼前掠过。 天地在她眼中,遽然放大,恣意之态,放纵之心,慢慢地压过了头顶烈日。 她放下了挡在额头上的手,身子微微前倾,闭眼感受着疾风堵住呼吸的窒息感。 格外的刺激。 闭眼的功夫,马匹突然往左侧的岔路口拐去,没入了一片丛林之中,头上的太阳,被斑驳的阴影挡去了大半,没了强光,她睁开了眼睛。 右侧是茂密的青葱翠竹,几丈高,抬头望不到顶。 左侧是一个湖泊,碧色的湖水,清澈透明,湖底下的枯木,一览无遗。 夏季的风突然不热了,带了一股凉爽,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看的地儿,她惊喜地回过头,“郎君” 风声太大,他没听到她说什么,缰绳慢慢地收紧,速度慢了下来,才凑上前,问她,“怎么了。” “我说,这湖泊好美,郎君太好!”她突然一声,落在了寂静的林子里,清脆又响亮。 他抿住唇瓣,而后又展唇露出了一列齿瓣,对她的没见过世面,嗤笑一声,“区区一个湖而已。”她要想看,比这更大,更漂亮的多的是。 “要跑一圈吗。” “啊?” 裴安说完松开她,翻身下马,留她一人在马背上,“不是会骑马吗,这一路枯燥无味,沿湖跑几圈试试,活动一下腿脚。” 没等芸娘反应,他说完一声,“抓好了。”猛拍了一下马屁股。 “郎君”她吓了一跳,终究还是以头一回见他的姿势冲了出去,双手牢牢地抓住缰绳,身子慢慢地收回来,跑了小半圈,才坐稳。 湖边的路面平稳,马匹又是卫铭的坐骑,许是见过了太多的大场面,适应不了小碎步,一个迈腿,都比寻常的马跨度要大,芸娘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头一圈跑完,到了裴安跟前了,芸娘看向他,还未来得及炫耀,裴安抬头便冲她道,“身体放松,速度还可以再快点。” 芸娘被他一说,试着夹了一下马肚。 坐下骏马似乎是等待已久,反应尤其敏锐,突然带着她往前冲去。 芸娘: 芸娘紧紧地勒住缰绳,吓得花容失色。 耳畔的风再次呼啸了起来,什么也听不见,倒是脑子里突然响起了母亲的话,“等宁宁学会了骑马,将来你父亲回来了,咱们三人比比,看看谁骑的快。” “宁宁,母亲不是爱骑马,只是贪念身在马背上,风扑面而过时的那份自在,如今自由都没了,我留着它又有何用,你听话,让开,让你祖母牵走。” 十一岁那年她没了父亲,母亲同样也失去了丈夫,连同跟了她十几年的马,也没了。 母亲说,她一点都不伤心,可她的枕头,每日早上起来都是湿的。 她甚至还宽慰自己,“一匹马罢了,等宁宁长大后,去你外祖父家,他那后山上全是骏马,你随便挑,看上哪匹咱就骑哪匹,到时候啊,只怕你不敢跑” 她敢的,母亲。 只是您不愿意等我。 裴安立在湖对岸,一只脚踏在了石头上,手肘搭在腿上,看着她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倒影在湖水之中,慢慢地快了起来。 当日王荆找上他,提出要带她出来,他倒没觉得有什么感触。 如今一瞧。 确实关太久了。 她说得对,往后如何,谁也无法预测,但她想要的是自由,如今他刚好能给她,为何不能给。 阳光斑驳的湖畔,马蹄声迟迟不断,他没催她,等她跑了个够。 日头的光影从他脚前,移到了湖水中央,马蹄声终于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裴安回头看向她。 她翻身下马,双手提着裙摆,朝他快步走来,额前的发丝被风吹久了,往后仰去,露出了一片光洁的额头,双颊生出了绯红,那晕出来的颜色,比成熟的殷桃还要诱人好看。 “怎么样,活动开” 他话还没说话,她突然扑上前来,一把搂住了他脖子,久久不语,待鼻尖的酸楚过去,她才松开他,双目炯炯地望着他,“郎君,我给你人,两千铁骑,有作战经验。” 造反吧。 将这让人透不过气的天下反了。 裴安: 他手掌抚在她后背,等她缓回了胸口的那口气,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吃软饭?” 芸娘一愣,起身解释,“我没那个意思。” 吃软饭怎么了? 裴安一笑,手掌移到了她的后脑勺,将她搂进怀里,“走吧,一身是汗,别吹凉了。” 芸娘见他又岔开,忙道,“郎君带我来了这么好的地方,我理应报答。” 他侧目盯着她,“真想报答?” 芸娘点头,“嗯。” “亲一下吧。”他突然弯身凑脸过来,明目张胆的语气,嘴角还带着一丝吊儿郎当的笑容,像极了贵族里的纨绔公子爷。 定亲之前,她不认识他,全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定亲之后,了解也不多,倒是成婚后的几日同床共枕,对他慢慢地有了认知。 可夜里归夜里,她从不曾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流露出这副孟浪模样。 换做旁人,芸娘或许觉得轻佻,可跟前这人,实属长得太好,摆出这副风流之态来,只会勾小娘子的欢心。 芸娘脸色一红,分明知道他多半在捉弄她,却还是忍不住踮起了脚尖,柔软的唇瓣印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可,可以吗。” 他没应,只转过目光,看着她的眼睛。 迷雾般的幽暗眸色,也不需要再回答,芸娘眼睑一颤,羞涩地垂下,盯着他胸膛上的金丝暗绣,乖乖地将自个儿贴了过去。 细微的动作,如春风化在心口,让人心坎莫名一软。 这样的投怀送抱,应该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他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后脑勺,偏下头,朝着她的唇贴去。 薄瓣压上她嫣红唇瓣,轻轻一磨,再松开咬下,一记深吻极尽缠绵。 片刻后,芸娘见他松开,以为是结束了,长长地换回一口气,正准备退开,却又被他扣住后腰,贴在了他身上,唇欺上来再次含住了她的双唇,碰上去的瞬间,他便伸了舌,滚烫的舌尖,在她唇上轻轻地舔抵而过,再慢慢地撬开她微张的齿列,钻进去,一番翻天覆地的搅动之后,勾住了她舌头,重重一吮 芸娘身子如同被雷电刮过,脑子内一团浆糊,周身正不得劲儿,他突然停了下来,松开她,唇瓣擦着她耳朵,轻声道,“学一下,下次这样亲,宁、宁。” 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那声宁宁,他咬得格外的缓慢。 芸娘::,, 第52章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主子半路突然跑了,队伍只好原地找了个阴凉地儿歇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众人才见到前面的黄土道上一匹骏马缓缓而归,马背上的小娘子依偎在身后少年郎的怀里,低声窃语相拥而笑,慢悠悠地漫步而来,西下的日头,笼罩在苍穹之下,竟给人一种良辰美景,岁月静好的感觉。 主子懂得风花雪月是好事,童义心头无比庆幸今儿钟副堂主提前走了,否则这一幕不得戳瞎他眼睛。 照他的原话:都是同龄人,怎的差别就如此之大。 可不是吗,人比人气死人,如今这媳妇儿一娶,更是让人望尘莫及。 — 马车再次出发。 太阳西晒,两人上来后,都坐在了阴凉的一侧,跑了十几圈,芸娘有些累了,车子一摇晃,没过一阵便撑不住,打起了瞌睡。 裴安正看着泸州的知州大人差人送来的邀请帖,感觉肩头陡然一沉,偏过头去,便瞧见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发髻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插着一根白玉簪,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如一块美玉,白里透红,晶莹剔透。 裴安微微失了神,跟前的小娘子就是他娶回来的媳妇儿。 怪好看的。 看了一阵,裴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轻戳了一下她粉嫩的脸颊。 很软。 指尖的感触慢慢地蔓延到了心底,他指尖一顿,突然感觉到此时的自己似乎已与之前哪里有所不同了。 身边多了一人相伴。 裴安放下手里的帖子,手掌托住了她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她移了下来,搁在了自己的腿上。见她睡得安稳,转头撑开窗户,将帖子交给了童义,“回信给知州大人,就说我裴某讲究比较多。” 建康一乱,陛下得知钦犯被劫之后,必定会派人前来催他动手,他要再拖下去,陛下就该生疑。 那就盧州吧,正好陪她多玩几日。 童义一愣,主子不是一向都不喜欢结交这些巴结的官员吗,怎还明着敲诈上了 “尽快找两具贴近范玄和李大公子的尸体,通知钟清到盧州,待朝廷的人马一到,让他前来劫人,早些完事。” “是。” — 盧州不远,天黑之前便到了城门。 上回到健康时,几人提前下车离开了队伍,芸娘并没有见过裴安的排场,这回算是开了眼界。 盧州的知州大人亲自到城门口接应,几十个婢女手提灯笼,站成两排,将城门口照得如同花市,等人一到,知州大人领着一众官员人,跪下行礼,“恭迎裴大人。” 一个三品的官,能让知州大人造出如此阵仗,定不是因为官衔,而是手中的实权。 三品的官员多的是,但在两年内,从七品到三品,连跃四级的人,只有他裴安一个,盧州离临安相隔不远,朝廷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谁不知道他裴安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罢免谁提拔谁,一句话的事。 原本知州还在犹豫,怕他不进城自己错失了攀附的良机,又怕他进城,自己摸不透喜好一个伺候不好,落了把柄,倒蚀把米。 没想到他会提前给信儿。 讲究人好啊,他就怕那等子不讲究,万事油盐不进的京官。 能给的排场,知州都拿了出来,从城门口,一路簇拥着将人接进知州府,门前一众下人,早就候着了。 比起建康,泸州的商贸并不差,知州的府邸也低调不到哪儿去。 建康的知州府两人没住成,这回也算是弥补,马车一停,知州大人便立在了车门前,恭敬地道,“裴大人,夫人,到地儿了。” 裴安回头看向芸娘,递出了自己的手,“奸臣夫人,走吧。” 芸娘: 他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吗。 “哎哟,这就是裴大人吧,早闻裴大人风姿绝伦,今日一见,下官真是白长了这些年的见识,那天门山上的谪仙怕是也不过如此。” 知州姓马,口才了得,外地官员一年进一次京述职,这些年,还真没见过裴安本人。 见人从马车上下来,面如冠玉、气宇轩昂,眼珠子一下瞪得发亮,先前知道他是状元郎出身,容貌定不会差,如今见到,这,这确实是好看啊。 也不用他搜肠刮肚地去寻词儿恭维了,现成的优势摆在他面前,他照着夸便是。 芸娘后出来,听到前头那一番直白的马屁之言时,还忍俊不禁,钻出马车后,目光便不由往裴安身上瞟去。 谪仙。 夸得还挺贴切。 唇角的一抹偷笑还未晕出来,只听跟前的马大人又是一声惊叹,“这位就是少夫人?世上竟然还有这等貌美的人儿,此等姿色,怕是连神仙都要妒嫉三分,今儿可算是让下官长了见识,裴大人和少夫人,这简直就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芸娘: 裴安扫了一眼她凝住的神色,嗤笑一声,上前伸手将她扶了下来。 南国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文人墨士,骂人的话三天不重句,夸起人来,自然也不在话下。当初临安的流言传出来时,两人互不相识,只觉得荒谬,如今再听,便又不一样了。 人偶尔还是需要一些这样的马屁,不图旁的,听着舒坦。 “叨扰马大人了。”裴安牵住芸娘的手,一脚踏进大门,知州大人领着一群官员和下人紧跟在后,“不叨扰不叨扰,裴大人能来咱盧州,那可是咱们百姓的福分,裴大人平日里替陛下分忧,劳心费神,路途又劳顿,这回就放心地在此歇息,有什么吩咐,交给下官们便是。” 裴安一个字也没答,身后的官员们却松了一口气,自古‘奸臣’,没有一个不喜好纸醉金迷。 何况如今的南国,朝野上下,哪个官员不奢靡。 “裴大人,这边请。”知州大人躬身带路,将人送到了门前,及时止步,“裴大人瞧瞧这屋子如何,需要添什么,尽管吩咐,另下官得知今日裴大人要来,特意让人备好了盧州有名的酒菜,待大人和夫人收拾妥当了,劳驾移步到前院,让下官为大人,夫人洗尘。” 平日里,裴安最厌烦的便是应付这些官员的巴结,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个个都想往上来凑,自己还得费神去周旋。若非想带她出来长长见识,他宁愿在荒郊野林里搭营帐过夜。 这样的场合,搭上一人便足以,裴安同芸娘道,“天色晚了,你先歇息。” 芸娘点头,今儿骑马跑了那么一阵,身子确实累了,不太想去凑热闹。 知州大人见裴安赏了脸,脸上笑成了一团,忙吩咐身后的几位婢女,“还不快进去伺候好夫人。” — 芸娘以为的伺候,就像青玉和连颖一般,伺候茶水、备膳,铺床之类的。 但从她进屋后,跟前的几个婢女便一直围在了她身边,奉茶的奉茶,捶肩的捶肩,还带各种逗她开心,“奴婢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夫人这样的姿色,当真是从凡人肚子里出来的吗,莫不是神仙转世,下凡来体验人间烟火的。” 话音一落,边上一位丫鬟,笑盈盈地将剥好皮的一颗葡萄喂进了芸娘嘴里,随后摊开手心,放在嘴边,替她接仔儿。 芸娘: 芸娘不成想伺候人还能这么个伺候法,这同她以往活了十六年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投喂完,歇息了一阵,芸娘又被几个丫鬟搀扶着去了净室。 偌大的一间屋子,里面没有浴桶,只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池子,上面铺满了一层花瓣,雾气缭绕,花香四溢。 芸娘自认没有见识。 如今官员的生活都是如此奢靡的吗,难怪个个斗得你死我活 等身上的衣裳被剥得只剩下一个肚兜了,芸娘才回过神,“你们都退下,我自己来。” 待几个丫鬟出去了,被晾在一边的青玉赶紧拂帘上前,拿起瓜瓢舀了水,缓缓地滴在芸娘肩头,凑近她低声道,“主子,奴婢觉得有阴谋。” 芸娘一愣,“什么阴谋?” “您想啊,历来贪官污吏,哪个是明目张胆收银子的,还不是从后院家眷下手,这知州大人,今儿这副派头,一看就是在您身上打主意,您要是个意志不坚定的,肯定就迷失了自我。” 芸娘没听明白,“然后呢。” “然后主子您享受了人家的贿赂,咱们姑爷就麻烦了,旁的不说,名声先得搭进去。” 芸娘觉得青玉想多了,“他还有名声吗。” 青玉: 那倒是。 ‘奸臣’这名声够响亮的了。 “名声是其次,要是姑爷以此欠下了这么个人情在,往后岂不是得还,万一那知州大人狮子大开口,出了个难题给姑爷,姑爷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芸娘怀疑,“几颗葡萄,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人心不足蛇吞象,咱们可是三品夫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别显得咱没见识” 芸娘:这场面她还真没见过。 不过青玉说得也对,万一欠下了人情不好还,“行吧,待会儿我不吃了。” “主子英明。” 等沐浴完,青玉刚扶着她出去,一众丫鬟又凑了过来,这回青玉死也不腾地儿,想抢她的饭碗,没门儿。 “小娘子头一回来盧州吧,今儿就不辛苦小娘子了,来,坐这儿,好好歇息。”两位丫鬟,一左一右地将青玉扶到了椅子上坐着,“小娘子尝尝葡萄,这些可是大人拖了不少门路,专门从西域运过来的,平日里连夫人都宝贝,舍不得吃呢是不是很甜。” 嘴里被塞了好几颗,青玉被迫往下吞,片刻后,没出息地吞出了一句,“挺甜” 芸娘那边已经被丫鬟扶到了床榻上,一人绞着发丝,两个丫鬟一边蹲一个,替她捏着腿脚。 起初芸娘还有些不适应,可捏着捏着,便品出来了味道。 “上面一些。” “对,就是那儿。” “轻一点” “姐姐这双手啊,可是练了好些年,盧州这边的官家妇人,没有哪个不夸,夫人可觉得舒服?” “舒服。”芸娘懒懒地翻了个身,“那你再帮我捏捏肩,有点酸。” “好嘞,马车坐久了,身上就是会酸,今夜奴婢替夫人捏完,明儿保管轻松” 欠就欠吧,横竖都是‘奸臣夫人’了,先且让她沉迷一会儿。 — 前院,裴安坐在上位,神色恹恹地看着底下的歌舞,跟前的酒杯一口都没动。 “这可是咱盧州有名的花雕酒,裴大人不尝一口?” “本官不饮酒。” 知州一愣,忙笑了一声,“好啊,裴大人以身作则,不沉迷于酒色,我南国能得以裴大人这样的栋梁,可谓是陛下的福气,百姓的福音啊” 裴安没应。 “成,那咱们今儿就不饮酒,咱来喝茶。”知州说完回头便招呼下人,“上茶道。” “裴大人不知,这门茶道可是失传已久,近几个月无意之中被我遇见,让人学了来,也算是与裴大人有缘。”知州大人一脸献媚,“不知裴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临安的张家?” 裴安眸子轻轻一动。 “这门茶艺,原本是张家的秘传,听说是张家家主张治,为了讨夫人欢心,每日磨茶,悟出来的茶道,后来他夫人也不知怎的,突然离世,那张治也跟着疯了一般,拿着刀子就砍人,满口胡言乱语,一夜之间落了个家破人亡,张家败落后,这茶艺也跟着消失了,十来年过去,方才被我寻到了一名张家当年的伙计,毕竟是自家主子的东西,怕被缠身,也不敢拿出来谋生,私底下咱们见识一番便好。” “伙计人呢。” 见他起了兴趣,知州大人一脸高兴,长松了一口气,往门口一瞧,“这不,来了。” 伙计当场演绎了张家的独门绝技。 茶百戏。 茶面上的拉花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旁的茶百戏南国也有,但能看到这样的拉花,除了张家,旁人可办不到。 南国就图这样的雅兴,知州大人一脸显摆,邀功地看向裴安,“裴大人,觉得如何?” 裴安端起了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面色平静地道,“拿下。” — 芸娘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完全不知道,醒来已经到了天明。 睁开眼睛往屋子里扫了扫,没看到裴安。 青玉见她醒了,上前叹了一声,“主子别寻了,姑爷昨夜没回来,八成掉进了盘丝洞,出不来了。” 芸娘: “什么意思。” “主子昨儿夜里可是亲自体会了一把,还能不知道什么意思,您一个小娘子,都被伺候得舒舒服服,晕头转向了,何况姑爷一个男人。” 芸娘神色一僵。 “主子您可别这么看着我,奴婢的意志力一向都还可以,奈何盧州这位知州大人的手段实在是太高明,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敷衍趋势,攀附权贵,安的是狼子野心,奴婢昨儿夜里隔着院子往外瞧了,前面那是一片欢歌盛舞,怕是比夜市还热闹,这才头一个晚上呢,就给咱们使套子,迷晕了咱们,再往姑爷怀里送姑娘,也不知道姑爷有没有把持住,不过都到这个时辰了,多半也被糟蹋了” 话音刚落,门口突然走进来了一道人影。 青玉吓得一个转身,芸娘也抬头望去。 裴安。 倒还是昨夜那身。 裴安看了一眼跟前的主仆二人,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青玉身上,嘴角一扯,颇有些皮笑肉不笑,“谁被糟蹋了。”:,, 第53章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青玉被他这么一盯,魂儿都吓没了,“腾”一下站起来,舌头打了结,“姑,姑爷回来了,奴婢这就能去,去备早食” 青玉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门口遇上童义,两人撞了个满怀,童义被她额头磕到了下巴,嘴都破了皮,倒吸了一口凉气,“青玉,你眼睛长后脑勺了。” 青玉忙道歉,“童义大哥对不住,奴婢就没长眼睛。” 童义: — 芸娘见他脸色不好,替青玉说了一句好话,“郎君别听那丫头片子胡说,郎君正人君子,场面见得多了,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她起身去给他倒茶,忘记了自个儿身上穿的是什么了。 昨夜那些丫鬟给她备的,桃粉肚兜绸缎长裤,外罩一件雪色纱衣,又轻又薄。 此时她赤着脚,白皙的脚趾在纱衣下若隐若现,一头青丝也没来得及梳,披散在肩头,随她倒茶的动作,倾斜到了胸前,鼻尖隐约闻到了一股暗香,眼前的人也跟着艳丽了起来。 裴安沉默地盯着她,漆黑的瞳仁慢慢幽深。 芸娘转身递给他茶杯,裴安接过,灌了一口进喉,突然道,“你怎知我把持得住?” 芸娘一愣,“啊” 裴安对她的惊愕无动于衷,昨夜他审张家那位仆人,审到半夜,怕吵醒她,躺在椅子上将就了半夜,天亮才过来。 到了门口,却听到了主仆二人对他的万般揣测。 盘丝洞。 还妖精出入呢。 芸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突然闷闷的,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那郎君是不是” 她话问了一半,裴安冷不丁地伸手过来,指尖抬起了她的下颚,附身含住她的朱唇,舌尖熟门熟路地探入她口中。 茶水刚吞下去,他嘴里还残余了一些,清淡的茶香味瞬间窜满了芸娘的唇齿,脑子一团晕晕乎乎,被他亲得声声呜咽,毫无招架之力。 良久之后,他才松开她。 芸娘已软成了一滩水,脸上爬满红潮,衣衫不整地躺在他怀里,娇喘不止。 都到这份上了,断然不可能掐断停下来,裴安看了她一眼,搂住她的腰,将头缓缓地埋进了她的颈项。 滚烫的气息,呼在皮肤上,一层战栗,芸娘身子瞬间紧绷。 裴安慢慢偏头,唇瓣擦着她的雪颈而过,一口含上她的耳垂,“既然夫人不信,为夫只有自证清白,夫人待会儿好好验验,为夫身上有没有其他小娘子的味道。” 芸娘腿脚酥软,面红耳赤。 — 芸娘觉得知州府的这间屋子装饰的实在是太浪费,处处都透着一股子的堕落奢靡,哪有人净房放那么大一面铜镜的,从头到脚,什么都看得清楚 裴安力证自己的清白,一番‘验身’完,几乎让她羞愤欲死。 净室池子里的水,昨儿用过后丫鬟们已经放掉,大早上又重新换了一池干净的水。 芸娘被他从水里捞起来,如同一个面人儿,摊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刺眼的日头正挂在头顶,光芒将屋子的每个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然 果然是被好日子迷晕了头。 芸娘懊悔地转过头,裴安正用一只胳膊枕着头,也醒了,身上的被褥滑到了腰际,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新婚那夜她便看清楚了,他身上并没有太过扎实的块头肌肉,腰线甚至称得上细,加之肤色偏白,完全瞧不出练家子的粗犷,但肩背却又很宽,线条也硬朗,一眼过去,身上的男子的气概扑面,竟有一种诱惑之美。 可再好看,过量了也吃不消。 芸娘快速地瞥开眼。 大白日的贪了一场欲,此时两人身上什么都没,只搭了一层薄薄的蚕丝被,相缠着卧在宽敞的榻上,天气热屋子里放了冰,当真像极了一对‘奸臣’夫妇,奢靡堕落至极。 见她醒了,他挪了挪,抽出那只被她压在脖子下的胳膊,一取出来,整个胳膊又凉又麻,声音慵懒地问她,“睡好了吗。” 他那一动,芸娘便感觉到自己碰到了什么,下意识攥紧了身上唯一遮挡住的被褥,应了一声,“嗯”。 一开口,嗓子又不对了。 适才她怕动静太大,死死地咬住唇不敢出声,可他偏要她出声儿,院子里半天都没来人,肯定该听的都听到了 芸娘咬住唇,打算在嗓子恢复之前,都不再开口。 她没脸。 火气一窜上身,脑子完全不受控制,放纵完后再回味,似乎是有些过了,裴安捏了一下眼角,低声道,“怪我太孟浪,下回克制一些。” 芸娘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一杠,“郎君上回也这么说。”可这回更过分。 裴安: 突然被噎住,裴安半晌都没吭声,见她似乎当真恼了,不太确定地问她,“你,不舒服?” “轰”一声耳鸣,芸娘脸上的红晕烧到了耳根,恨不得滴出血来,殷桃小口微张,震惊地看着他,满目不可置信,他,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却又道,“见你那样,不是想要吗。” 芸娘: 恍若一道更大的雷在脑子里炸开,她转过头脸如烤鸡,似乎不反驳不痛快,一时也豁了出去,“你,你不弄|我,我怎么会那样,我说了不要的,是你非要” 裴安: 什么东西? 裴安觉得她这话有些不讲理,“我是个正常男人,你那样我能收得住?” “收不收得住,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你怎么能怪我身上呢?”她一开始说想、想要了吗,还不是他后来 他怪她了吗,裴安看着她瞪大的眼睛,有些懵,冷静了好一阵,都没想明白,怎么就突然吵了起来。 还是为了这样的事,还是以这样的姿态 裴安眼睛一闭,一股无力之感袭上头,久久不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到底是他孟浪在先,良久之后,裴安先转过头,硬着头皮承认道,“夫人姿色撩人,是为夫经不住诱惑,没把持住。” 芸娘也冷静了下来,正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见他先递了台阶,立马顺着往下,检讨自己,“我也有错,夫君太俊,我没招架住。” 裴安: 芸娘: 两人说完,慢慢地都察觉出了哪儿不对。 新婚当日,两壶柠檬水之后,弄出来的那一番动静,事后谁都没提,默契地当作没发生过。 如今这两句话,也算是诠释了一下缘由。 各图各的姿色。 倒也当真谁都不亏 裴安一声轻笑,带了些自嘲,在他转头看过来之前,芸娘及时地钻进了被窝,将脸藏在他胸膛上,“郎君你别笑,咱们这大白日的,肯定要被人笑话。” 嘤嘤啼啼的撒娇声,裴安只觉心口一化,伸手轻按住她脑袋,抚了两下,语气霸道,“谁敢笑,本官拿他是问。” — 太阳偏西了,两人才穿戴好出来。 裴安走在前,脚步比平时放慢了许多,芸娘跟在他身后,手里拿了一把团扇,一面扇着风,一面挡住脸,昨儿夜里过来时没看清楚,如今才发现,长廊下挂了不少的鸟笼,叽叽喳喳,鸣翠声不断,后面的壁墙上还挂着名画,仔细瞧每一副都是真迹。 芸娘惊了一声,“郎君,这盧州的知州府,真有钱,这么名贵的东西挂在这儿,也不怕风吹日晒。” “当是昨日才挂的。” 芸娘明白了,“郎君喜欢这些?”她在国公府,也没见过到处乱挂的真迹。 “我喜不喜欢不要紧,奸臣喜欢。”皇上推动主和后,确实稳固了南国的经济,商官勾结,奢靡无度,朝堂从上到下早就烂透了。 也好在皇上不想养兵,即便他如今想扩大兵力,怕是也拿不出钱财,底下的这些个官员,中饱私囊,私产加起来,比国库还富裕。脑子稍微聪明的,知道如今的这些在战争面前,便如同泡影,一推就垮,懂得及时行乐,保住青山。脑子愚钝的,抱住不想松手,最后人财两空。 这盧州的马大人,脑子是个灵光的。 舍财保命。 恐怕不止自己,只要是个对他有用的人,都已经被他收买。 两人从长廊上下来,马大人已经候在了那,躬身上前招呼道,“裴大人,夫人,还没用饭吧,今儿天气热,下官备了一些清热的食物和瓜果,咱们一面吃一面欣赏歌舞如何?” 有了昨儿夜里的经历,马大人明显多了几分小心谨慎,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贴心贴肺献出来的茶道,险些让他送了命。 按理说张家的人,与他裴家八竿子打不着才对啊,知州大人想不明白,也没功夫去想,只想将这阎王伺候好,别再出差子。 芸娘本以为昨夜的这一番派头,已够铺张的了,到了前院才明白何为奢靡。 水榭楼台,一片歌舞升平,热闹程度,完全不输外面的乐坊。 知州夫人也过来了,昨夜太晚她没去打搅,此时见到芸娘,上前恭敬地行完礼后,挨着她左侧落了坐,亲热又不失礼貌地一笑,夸道,“夫人果真是好样貌,这全天下恐怕也就裴大人能配得上,守得住。” 一句话夸了两人,可见也是个会说话的主。 菜肴一呈上来,歌舞继续,那头知州拉着裴安说话,这边知州夫人陪着芸娘。 知州夫人的年龄也比她大不了几岁,说话温温柔柔,面上一团和气,倒是同芸娘以往遇上的那些小娘子不一样。 实则,她也没遇上什么人。 关了五年,头一回出来,便被萧家娘子带着众人排挤了一番,倒是同明阳公主倒见过几面,可两人出身见识相差太多,中间又横了一个邢风,说不上什么话。 到了建康,本要去拜访知州大人的家眷,话还没说上一句,先同府上的二娘子撕破了脸。 如今见到这般和颜悦色,主动对她示好的女眷,还是头一回。 芸娘不太擅长交际,因见识太少,不知如何同外面的小娘子们搭话,可耐不住知州夫人是个能说会道的,三言两语,总是能顺着她的心意,找到她感兴趣的点子,逗着她往下聊。 这样的氛围,让芸娘很轻松。 甚至觉得同人相处实则并不难。 裴安坐在她旁边,听着知州大人的话,懒散地撑着头,几次看向她,见她笑得开心,心情莫名也跟着舒畅了起来。 知州大人看了一眼他眼色,见其心情似乎不错,顺势提道,“裴大人,下官手里最近绞了一批来历不明的赃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几箱子干果罢了,数额太少又不值钱,要是上表朝廷怕是连来往路途的费用都不够,可也不能就这么个搁放在我知州府上,裴大人这一行路途遥远,到时下官给裴大人捎上,路上给侍卫们解解馋,也算是用在了公家的身上,裴大人您看” 昨儿的事情之后,知州大人不太确定他吃不吃这一套,说完忐忑地候着。 台上的歌舞,正是热闹。 裴安抬头看了一阵,缓缓开口,“既是不值钱的干果,何来赃物之说,本官先替底下的人谢过马大人了。” 知州大人面上一喜,忙道,“对对对,瞧我这嘴笨的,哪里是什么赃物,是我盧州知府孝敬给朝廷的一点心意。” — 一顿饭说说笑笑,竟用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擦黑了才散席。 今夜的天气不错,天一黑,一轮明月便挂上了夜空,裴安听知州大人叨叨这半天,已到了极限,散席后拒绝了他的安排,让童义备好马车,带芸娘一道去了盧州的闹市。 与临安和建康不同,盧州的街头,没有小桥河流,一条街巷七弯八拐,头顶的月光和两旁商铺的灯火交织,光晕挥洒在脚下的青石板上,照出了圈圈亮光。 裴安提灯走在她旁边,路过几处热闹,都没见她做出反应,似乎兴致并不高,转头疑惑地问,“今日不是同知州夫人聊得很开心吗,怎么了。” 他记得她说过,关太久,不知如何同人相处,今日见她所谈甚欢,应该开怀了才对。 芸娘确实同知州夫人聊得很好,可热闹一退去,也不知道为何心里空荡荡的,甚至比起之前还要落寞几分。 “感觉不一样。”芸娘道。 “为何?” “不踏实。”皎洁的月光洒在两人的衣袍上,芸娘轻声道,“我能同知州夫人相处融洽,并非是我们兴趣相投,而是知州夫人有本事,今儿无论是她的情商还是见解,都高过于我。” 她的舒服,是别人掏心掏肺,费尽心思,所得来的成果,并非是真心与她相交。 裴安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怎么讲。” 芸娘继续道,“盧州的知州大人和夫人,之所以对咱们热情,是因为他们想讨好郎君,想从郎君身上谋取更大的利益,而郎君如今能让他们所图的,只有‘奸臣’这样的身份。” 青玉昨夜的那番话,说出来无心,可如今她却突然有了体会。 她被关在深院,不懂得官场上的周旋,也不懂后院的交际之道,只能说出自己内心的真正感受。 “今日妾身所享受的这些,都不是妾身的本事得来,而是妾身踩着郎君‘奸臣’的名声,换来的。”芸娘停下了脚步,侧过身,伸手轻轻地拉住他宽大的衣袖,仰起头看向他,声音突然带了几分委屈,“郎君,这样得来的奢靡,芸娘宁愿不要。” 她不想踩着他的名声去贪图富贵,不想将他继续往黑暗里拽。 她想让他站在有光亮的地方,想看到他受着世人的尊敬,就像是那日他们成亲,百姓围满了街头,欢声笑语地对他唤上一声,“裴公子。”、“裴郎。” 也像昨日他站在湖泊边上,清澈的湖水倒映出来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郎。 他不是‘奸臣’,不是人人口中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鬼厉,他是一个懂得体贴自己的妻子,想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夫君。 只是这天下不明是非,负了他。 既如此,他们就将这不明是非的天下给反了便是。 裴安低下头,只见无数光点揉进了跟前的这双眼睛里,分不清是灯火还是月光。:,, 第54章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今日月光敞亮,街头行人很多,两人立在路中央突然不动了,胳膊时不时被人撞上一下,彷佛没感觉一般,忘了挪地儿。 爹娘死后,两个叔叔相继离世,他孑然一身,如同在悬崖上走细绳,名声什么的,早就丢了。还从未有过一个人告诉他,这些个他用名声换来的富贵,她不想要。 自己不在乎的东西,突然被旁人替他在乎了起来,除了觉得新鲜之外,不得不承认,心底深处也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悸动。 他垂目看着她,她身上的每一寸美,他都领略过,可此时星星点点的光晕,映入在她的眸子里,却格外地明艳动人。 身后一名孩童撞上来之前,他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软香入怀的那一刻,心坎似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柔软不堪。 这辈子,行走在这一条独木桥上的,似乎已不再是他一人,还有他怀里的小娘子。 “既然夫人不喜欢,咱就不去走那过场。”他抚着她的肩头,带着她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声同她道,“马大人所图,为夫心里自有一杆秤,盧州这些年商贸发达,山高皇帝远,日子怕是比京城那帮子高官还要舒坦,于他而言,加官进爵都是其次,不过是想守住自己如今手里握住的东西,多一条门路,多一份生机,八成也是看透了,这天下迟早一日会乱起来,他想找我这根依仗,咱们吃喝他两日,不为过,你也不必在意。” 他徐徐的声音,如泉水涔石,清透悦耳,耳边的热闹声,芸娘一句都没听进去。 以往的十几年里,从来没人同她聊过这样的正事,父亲母亲都不曾有过。 她被关在院子里,连打听一句府上发生了什么热闹之事,都要破费一番功夫。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小娘子,从未有人会过问她的意见,更别提这般耐心地同她讲解着跟前的局势。 他那一段话里的道理是其次,最重要的她感觉到了他对她的尊重。 她走在他身旁,突然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自信。觉得自己也参与到了将来的生活中,也是这天下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份子。 这种感觉让她莫名舒坦,眼睛再望出去,瞧见的地方,似乎都跟着宽阔了起来,恍惚觉得,她虽活了十六年多,可这辈子,彷佛才刚刚开始。 他拉住了她的手,两人漫步往前,到了一处卖糖葫芦的摊位,人潮拥挤,前来光顾的客人太多,排起了长龙。 能吸引如此多的顾客,味道一定不差,裴安侧目看向她,“想吃吗。” 芸娘正瞧见边上一人拿着糖葫芦走过,里面的果肉是葡萄做的,一时生了馋,点头应道,“嗯。” 裴安转过身,打算招人过来。 凭他如今的身份,不需要同这些人挤,只需让底下的人上前说一声,她想要什么样的糖葫芦,铺子的老板都能送到她手上。 然而在抬手的那一瞬,裴安却突然又停了下来。 “这样的奢靡,芸娘宁愿不要” 他抬眼望了一眼周围,见左侧有一张板凳,先带她走过去,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她,“在这坐会儿,我去买。” 芸娘接过他手里的灯笼,还未明白他是何意,便见他转身朝着队伍的后方走去,一直到视线快要瞧不见的地方,才回过身来,负手而立,身姿笔挺地站在了队伍最后一人的身后。 远处灯火阑珊,光线没有那么明亮,她只隐约看见到了他挺拔的个头,和身上那件紫色的衫袍。 夜色如同蒙了一层暖意,将她心口慢慢地包裹住,心窝子捂暖了,鼻尖倒是蓦然一酸。 人人都道他是‘奸臣’,可自从她遇上他之后,她只看到了他对自己的好。 是他在自己走投无路之时,带她走出了井蛙之地,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家,两人萍水相逢,没有任何交际,也没说过一句山盟海誓,他却给了她最想要的。 他随着人流,缓慢地往前移动,此刻他只是他自己,裴安,只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在为自己的夫人排队买她喜欢吃的糖葫芦。 她提着灯笼,坐在了旁边的板凳上,目光一直望着他的方向,享受着这份从未有人给过她的宠爱。 队伍并不快,身后的人却越来越多,排在后面一人突然搭话过来,“公子也是替夫人买糖葫芦的?” 裴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人,点头,“嗯。” “公子要买几串?” 裴安没答。 “实不相瞒,我家娘子最近胃口不好,就贪这口,可这店铺定了条规矩,每人只售两串,公子要是只买一串,能不能均出一串给我?” 那人也是不认识裴安,若是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必定不敢说这样的话。 裴安拒绝道:“不行。” “想多买,自个儿再重排啊,谁家里还没个媳妇儿,就你会疼人。”前面一人回过头来,冲刚才那人怼了一句。 那人立马笑着道,“是是哎,真的搞不懂这女人的心思,这糖葫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整日念叨,非得买回去了才罢休” “她们吃的是这糖葫芦吗,她们要的只是这份折腾,这糖葫芦能随手买来说不定还不稀罕了呢,知道是咱站一个晚上买回去的,必定心花怒放” 那人说完又回头瞅向裴安,小声道,“我看这位公子爷品貌不凡,说句冒犯的话,就公子这张脸,家里的夫人也该满足了,怎还放心让公子出来,就不怕被旁的小娘子勾了去。” 那人说完,示意裴安往后瞧,后面排过来的几个小娘子,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盯着他看了半天了。 裴安并没回头,想着适才那双被月光灯火照得璀璨明亮的眼睛,笑了笑,一副傲娇之态,狂妄张扬,“我夫人容貌绝色,该担心的人是我。” 众人: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还真没见过这么张扬着夸自己媳妇儿的,前后几人都愣了一下,半晌都没吭声。 疼媳妇儿疼到了这份上,要么是高手,要么就是个耳根子软的。 卫铭隐身立在不远处,本就讶异于主子今儿的这出行径,听闻此言,眼皮子当下跳了跳。 记得当初他从塔庙见完王家娘子一回来,便定了主意去提亲,自己还好奇问过一句,“主子这是看上眼了?” 他答:“我图的是她的色吗,肤浅。” — 夏季的夜风吹在人身上,一点都不凉,很舒服。 芸娘坐在那一动不动,待头顶明月上了树梢,裴安终于拿着两串糖葫芦,回到了她跟前,递给她,“嗯。” 糖葫芦粒粒晶莹剔透,芸娘目含感激,“多谢郎君。” 不过两串糖葫芦,有什么好谢的,裴安弯身提起了她搁在身旁的灯笼,带着她提步继续往前,“快吃吧。” 两串她也吃不完,芸娘跟上他脚步,递过去一串,“郎君也吃。” “不用。” “郎君排了这么久,就不尝尝?很甜的。” “你吃就好,我不喜欢吃甜” “郎君张嘴。” 裴安: 她手里的糖葫芦突然送到了他嘴边上,垂下眼就能看到,裴安无奈,张嘴一咬。 “怎么样,甜吗。” “嗯。” “那再吃一口” 适才同他一起排队的几人,听了他那一番夸词之后,暗里早就打定了主意,非要瞧瞧他那媳妇儿到底有多好看。 如今偷偷跟过来,正好看到芸娘踮起脚尖往裴安嘴里喂糖葫芦。 小娘子身段窈窕,依偎在公子身旁,盈盈笑意拢在脸上,愉悦之态百般娇媚,跟前街市上的一切,连同月色在她跟前,仿佛都失了几分颜色。 几人愣愣地站在了那儿,方才知那位公子一点都没夸大其词,确实乃人间绝色。 — 裴安很少吃这种哄小孩子的东西,小时候尝过一回,味道太甜,之后再也没有碰过,今日稀罕,一串都让她给喂进了嘴里,倒也没有想象的那般难吃。 难得月色亮堂,回去横竖也没什么事,裴安陪着她走完了整条街,越往前,灯火越稀疏,头顶月色却明亮了许多。 两人在明月下的影子拉出好长,像是踩了高跷似的,紧挨在一起,投在了整条路中间,周围没了人,只剩他们,耳边热闹散去,也没觉得冷清,反而心中涌出了一丝暖意,不想让人来破坏了这份宁静。 他转过头,见她手里还拿着那串糖葫芦,竹签上还剩下一颗,不由问道,“吃不下了?” 芸娘摇头,轻声道,“舍不得。” 他哑然,一串糖葫芦,还有何舍不得的。 她又道,“郎君好不容易买来的,我舍不得吃。” 没料到会是因为这个,他心下一柔,“下回想吃,我再买便是。” 说完半晌没听到她回应,他看过去,便见她垂着头,用着极小的声音道,“小时候父亲也是这么说的,让我吃完,下回他再买给我便是,我听了他的话,吃完了,可他再也没有给我买过。” 他沉默了下,算起来她倒是同自己一样,自小没了父母,其中滋味他也能理解几分,旁的他无法去安慰,只能保证自个儿,他道,“我不会食言。” 芸娘很少去想之前的事,母亲让她不要留恋过往,不让她去想父亲,说想了他也不会回来,白白徒添了伤痛。 可有些东西,不是你不去想,他就能不想的,得知父亲死去的那阵,夜里做梦,全是小时候他带着自己出去玩耍的情景,醒来自己不觉,脸上却沾满了泪痕。 芸娘捏着那串糖葫芦,轻轻地转了转,“我不是想要他给我买糖葫芦,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夜色能融化人身上的铠甲,她头一回说出了藏在自己的心里话,“那日我骗了郎君,其实我儿时的小字不叫‘宁宁’,因出生在小满那日,母亲给我取名叫‘满满’,后来父亲要去参军,临行前一时起意,说他希望我这一生都能够安宁,替我改了小字,唤我为‘宁宁’,那时我已满了五岁,突然改名,府上的人习惯不过来,有的人叫我满满,有的叫我宁宁,时常混淆,府上的人干脆便称我为芸娘,‘满满’和‘宁宁’的小字,也就渐渐地被人遗忘,唯有母亲记得,私下里一直唤我为‘宁宁’,应当是心头还在怀念父亲。”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这等子坏人心情的细碎琐事,他应该不会感兴趣。 奈何话起了头,又不得不说完。 说完后她忙岔开话头,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天上的月亮,伸手拉了一下他衣袖,“郎君,今儿夜里的月亮真大。” 他应了一声嗯,接着又道,“宁宁挺好,好听。” 芸娘没想到他听了进去,愣了一下,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意思,“郎君呢,郎君可有小字?” “有。” 她问,“是什么?” “君生。”知道她不明白,他主动解释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名字的含义都在诗词里。 芸娘恍然领悟,“原来阿舅是一位爱国英雄。” 听她突然叫了一声阿舅,他竟幻想出了,他们要是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画面。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想了,此时她问起来,才去回忆了一番,点头道,“嗯,算得上是个英雄。” 爱国之情,献身之志,鼓舞了多少人心,最后却没能死在战场上,也不知下了九幽之地,魂魄有没有安宁。 “那阿舅平日对郎君严厉吗。” “还行,赏罚分明,做错了事,自然严厉。” “阿婆呢。” “她比较温柔。”他说起来,嘴角往上扬了扬,“从未发过怒。” 月光踩在脚下,两人的步伐慢慢地一致,她拉着他的衣袖,侧头认真地听他说话。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从不喜欢与人多言。 旁人知道他的忌讳,在他面前,不敢提他双亲半个字,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待他回过神来,才察觉出,自己何时竟然能这般轻松地去聊他们了。 — 一行人守在暗处,陪着两人吹了半宿的风,才终于回到了知州府。 时候不早了,芸娘先去了净室洗漱,裴安拉开门走了出去。 卫铭已等候多时,见人出来了,忙上前禀报,“主子,钟清已到了盧州,另外探子来报,宫里的人午后经过了建康,估计会连夜渡河,最迟明日下午便到。”:,, 第55章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前有张治被劫在先,皇上追杀了这么多年都没见其人头,如今还没完呢,朱家的人又被劫走了。 这一群他养出来的‘忠’臣,看来当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自从明阳公主被送走和亲之后,朝野上下对他的质疑之声越来越猖狂,他本就心烦得很,一帮子酒囊饭袋,以为凭几句话,南国就能有十万雄兵,杀去北国了? 愚蠢至极。 皇上收到消息后,一袖子扫了桌上的一应酒盏,怒声道,“查,给朕查,朕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查起来也好查,裴安送回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刺客,没审几下就招了。 萧侯爷萧鹤,好得很。 皇上冷嗤一声,他多半也猜到了是他,“宣,朕倒想看看,他萧侯爷要干什么,是要反了吗!” 萧侯爷很快被召进宫,这回皇上再也没让他陪自己喝酒,也没那个耐心同他拐弯抹角,直接让人将那位半死不活地刺客,拖到了他面前,痛声道,“萧鹤,这些年,朕待你不薄啊,区区一个朱家,你竟要反了朕吗。” 萧侯爷脸色一变,完全不知情,连连喊冤,“陛下!朱家心存谋逆之心,臣是恨不得亲自手刃,怎会行如此糊涂之事,定是有人要陷害于臣,想挑拨臣与陛下的关系,臣委实冤枉啊陛下。” 皇上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心底倒也有了几分犹豫,他萧侯爷是那等为了一桩烟亲,连自己前程、整个萧家性命都不要的人吗。 那念头才冒出来,赵炎和邢风派回来通风报信的人也到了。 赵炎身边的小厮额头点地,声声泣血,“陛下,要为郡王做主啊,那些个刺客简直是狂妄之极,郡王一来便自报了家门,连陛下都搬出来了,可对方口出狂言,说,说” 皇上皱眉,“说什么。” “说姓赵的,更,更该死。”小厮说完连续磕了几个响头,“奴才该死,可奴才亲耳听到,一名刺客对朱家的三公子唤了一声郎舅爷。” 萧侯爷眼前几黑。 谁都知道,萧家三公子娶的是朱家嫡女。 皇上脑门心突突直跳,又听邢风派回来的人指认,“其中一名刺客,身骑卢马。” 如今府上能养卢马的官员,没有几个。 恰好,侯府有资格养。 几方铁证,直指萧侯爷,萧侯爷百口莫辩,一脸惨白,皇上已懒得看他了,不想再同他说上半个字。 好啊。 姓赵的都该死。 “侯府抄了吧,人都给朕押进大牢。” 裴安料定的是,皇上此后不会再相信萧侯爷,但没料到中途杀出了一个赵炎,一个邢风,两把火一点,萧侯府当场就没了。 此事一出,皇上半刻都等不了,以免夜长梦多,唤了王恩到跟前,“你亲自带几个人上路,去助裴大人一臂之力,传朕旨意,让他千万要分清主次,不能再等了,速速将手里这些碍事之人处置干净,好腾出手来,替朕安安心心地办事。另外,钦犯的人头你带回来,挂在城门上,朕倒要看看,还有谁敢造次。” 王恩点头领命,“是,陛下放心。” —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卫铭禀报完,裴安吩咐道,“去同范老东西通一下气,明日会受些苦。” 有了朱家被劫在先,皇上必定会慎重,派来的人不亲眼看到几人死在眼皮子底下,不会罢休。 “是。” 裴安又道,“让王荆不要现身,继续躲着。”朝廷不知来的人是谁,万一认了出来,又是一桩麻烦。 卫铭领命:“属下明白。” — 翌日一早,裴安便让人收拾东西,知州大人听到消息后,赶紧找了过来,“裴大人当真不多住两日?” “朱家的逆贼一日没抓到,于我南国,便是一日的祸患,陛下忧心,臣又岂能安心。” 知州大人连连点头,“裴大人说得对,是下官无能,没能寻到逆贼的踪迹” 前日裴安一到盧州,他便派人去查,各处都搜遍了,也没有半点消息,知道裴安此趟是为抓获潜逃的朱家钦犯,这人要是在他盧州,那才棘手呢。 人没找到,又听说他要走,知州大人心里实则松了一口长气,赶紧让人将昨日应承的几箱子‘干果’给他捎上。 临行时,知州夫人也到了院子来相送。 昨儿同芸娘聊过后,两人亲密了不少,知州夫人挽住芸娘的胳膊从院子里出来,一脸依依不舍,“夫人这一走,下回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难得遇上夫人这般投缘的人儿,住一日就要分开,我心里是万般不舍。” 芸娘昨日见识过知州夫人的一张嘴,笑了笑,“这两日,叨扰夫人了。” “谈何叨扰,夫人和裴大人能来,那是给我知州府面子” 等两人慢悠悠地走出来,马车都已经装备好了,停在了门口。 芸娘看了一眼立在马车旁候着的裴安,脚步正要加快,身旁的知州夫人突然附耳过来,同她低声道,“裴大人对夫人的感情,当真令人生羡。” 芸娘提起裙摆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男人心里有没有女人,一个眼神就能知道,裴大人一身威严,旁人见了谁不胆寒,可他瞧夫人时,目光却完全不同,温柔又耐心。”知州夫人说生羡,眼里的羡慕之色也确实不假,“再说了,官人办差,有几个会将原配夫人带在身边的?俗话说的好,家花纵然再香,哪里有野花来得新鲜,多少女人这辈子都是呆在深院里,男人在外面如何,一概不知,只得无尽头地候着,候到了跟前,回来的却不只是他一人,好的领回来一个,最戳心窝子得便是领回来一家子,自己还没做成娘了,便被旁人唤您一声母亲,活像是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是个多余的” 能如此有切身体会,必定是自己经历过。 芸娘在府上不过才住了一日,并不知道知州后院里的鸡毛蒜皮。 但她昨日瞧着,夫妻俩为了拿下她和裴安,可谓是里应外合,配合得极好,断然没料到,两人会是貌合神离。 “夫人能嫁给了喜欢自己的郎君,已经比大多数女人都要幸运,这辈子啊,有的是福气,只会越过越好” 知州夫人说着,人也到了门口,轻轻松开芸娘的胳膊,同知州大人一道立在门前,目送两人登了马车。 芸娘脑子里一直想着知州夫人的话,坐在马车上,不免有些走神。 大多数夫妇都是他们那样的吗。 要说裴安喜欢她,旁人不知,他和裴安心里却是清清楚楚,不过是被形势所逼,临时凑成了一对,哪里来的感情。 芸娘有些疑惑,夫妻两人成亲之后,不都应该相互理解,相互扶持?就像是她和裴安,即便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只相见一回了便定下了亲事,可两人成亲后,齐心协力,相互替对方考虑,日子不也挺好的吗 裴安坐在旁边,瞥了她几回,见她目光呆滞,明显是在想什么,适才他看到了知州夫人凑在她耳边,出声问道,“马夫人说什么了。” 芸娘忙回过了神来,转头看着他,也没瞒着,笑了笑道,“知州夫人说,郎君很好,要我好好珍惜。” 裴安轻声一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落下时,便道,“这两口子,满嘴炮仗,临了倒是说了一句实在话。” 芸娘: 昨夜两人踏完月光回来,街头上的灯火都熄了个干净,洗漱完,躺在床上,两人安安静静地靠在了一块儿,心头似乎特别的踏实,倒也没再折腾,一觉到天亮,醒来后,芸娘才察觉自己的半个身子都趴在了他怀里,她睡觉一向很规矩,很少会这般失态,慌乱将手脚从他身上挪下来,红着脸道歉,“郎君,抱歉,我平日不是这样” 裴安并没介意,手掌抚了一下她的头,起身掀开被褥,温声道,“你先穿衣,用完早食,咱们便走。” 他骄傲也没什么错,对她确实很好。 — 马车巳时出了盧州城门。 出发时,知州大人给队伍补给了两马车冰块,童义搁了一块到两人的马车,丝丝凉意回旋在狭窄的空间门内,即便烈日当头,也完全感觉不到热意。 裴安今日难得没再捧着书看,身子笔挺着干坐在对面,芸娘见他似乎也无聊,主动邀请道,“在建康时,我让青玉买了一幅象棋,郎君要一起玩吗。” 还有半个时辰钟清才到,裴安看了一眼她期待的神色,身子往前移了移,应道,“来吧。” 芸娘面上一喜,赶紧去包袱里翻出了象棋。 之前在院子里都是青玉几个丫鬟,陪着她下棋,日子一久,几人的招数都让她给拆光了,赢起来没意思,今儿的对象可是状元郎。 芸娘既兴奋又紧张。 待摆好了棋盘,裴安突然问,“输的一方,怎么办。” 两人是夫妻,堵银子便是左手交到右手,无任何意义,芸娘一时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便道,“之前我同青玉她们下棋,输了的人被弹脑门儿,郎君可有好的” “那便如此。” 芸娘一愣,自己弹他脑门儿,多少有些不妥,但转念一想,觉得自个儿真是和他呆久了,人也跟着狂妄了起来。 他一介状元郎,怎么可能会输。 芸娘没再纠结,“郎君是猜拳定先后,还是猜大小?” 裴安主动让她,“你先。” 被关了五年,有失也有得,没地儿可去,圈在屋子里没什么事,琴棋书画一样都没落下,芸娘的棋艺并不差。 几轮下来,裴安也有些意外,夸道,“棋艺不错。” 芸娘是个懂得谦虚的人,羞涩一笑,“不过是在郎君面前献丑罢了,郎君才厉” 话还没说完,裴安弯下身,连吞了她士、将之后,毫不客气地应了一声,“嗯。” 芸娘: 就,就完了?这么快 裴安看着她,抬起胳膊,“承让,头伸过来。” 愿赌服输,本就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芸娘乖乖地探出身子,脸朝他一仰,将自己的额头递了过去。 之前她也有输过给青玉她们,一指头下来,都是不疼不痒,她想着以裴安的风度,肯定也是走走过场,但她错了,他是真弹。 只听到“嘭”一声之后,芸娘疼得往后一缩,“嘶” “疼吗。”裴安盯着她明显红了起来的额头,缓声道,“知道自己会输,便要考虑好对自己有利的赌注,并非人人都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是在对她说教,芸娘听出来了,忙放下捂在额头上的手,受教地点了点头,“芸,芸娘不痛。” 裴安:“那再来一局?” 芸娘: 这回裴安的节奏似乎慢了下来,芸娘甚至能看懂他的意图,提前防备,率先吞了他的一个兵,接近尾声时,窗户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是卫铭,隔着马车,唤了他一声,“主子。” 裴安转身掀开帘子。 卫铭俯身下来,低声禀报道,“范大人说想同主子说两句话。” “知道了。”裴安应完,落下布帘,转身继续盯着棋盘。 “郎君去忙吧。”卫铭的话芸娘都听到了,她是见他无聊才拉着他来走棋,不能耽搁了他正事。 “不急,这盘下完。”也不知是不是卫铭的话,扰乱了他的思绪,之后几个走向他落棋都不是很理想,一局结束竟然输了。 芸娘还没回过神自己是怎么赢的,裴安已主动凑上了自己的额头,“弹吧。” 芸娘一愣,低头盯着他,他一头墨发整齐地梳进了发冠内,白玉为冠,没有半点瑕疵,同他光洁的额头,相差无异。 芸娘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裴安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额头处,“别客气,想着我刚才怎么弹你的。” “那,那我不客气了”话音一落,芸娘的手指头一卷,用力地弹了上去,只听一声“嘭”,似乎比刚才那声还要清脆。 芸娘: 裴安: 芸娘没想到自己会使这么大的力,颇为多余地关心了一句,“郎君,疼吗?” 她力道倒还不小,裴安只觉眼角两跳,咬着牙,“不疼。” 芸娘心虚,真不疼吗,可她瞧着都红了一片。 不待她再多问,裴安已起身,交代道,“你先自己待会儿,我下去一趟。” — 卫铭禀报完,半天没见他下来,以为他不想见范玄,没再多说,骑马跟在马车旁边,过了一阵,才听到一声,“停车。” 卫铭回头,便见裴安掀帘钻出了马车,额头上明显顶着一团红晕,他肤色白皙,突然多了一抹红,很是醒目。 卫铭愣了愣,不明白这是怎么来的。 磕到马车上了? “马给我。”裴安无视他诧异的目光,上前伸手,夺他手里的缰绳。 卫铭翻身下来,将马匹给了他。 裴安骑上马背,等了一阵,待后面的的囚车到了跟前,才轻轻夹了一下马肚,缓缓往前。 自从到了盧州之后,范玄和李家公子,又坐回到了囚车内,如今太阳一晒,两人一头是汗,却都没再囔一声,沉默地坐在了囚车内。 建康的一场‘劫囚’,劫走的只有朱家,唯独范玄和李家公子相安无事。 旁人看不明白,范玄心里却清楚。以萧侯爷的为人,他再蠢,也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朱家派人前来劫囚。 官场上打滚了这么些年,他怎看不出来,建康的那些刺客,从一开始,便是冲着他而来。 杀人栽赃,用自己的死,再去给他裴安添一桩罪孽,以此引发更深的民怨。 最后他却毫发无伤,被裴安毫发无伤地带出了建康,并没南下,而是一路赶往江陵,因此可见,陛下给他裴安的任务,恐怕压根儿就不是押送他们去岭南。 押送钦犯,只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幌子,他们这几个人等不到下岭南,都得死。 为何没死在建康的动乱之中,便也只有一个解释,裴安违背了皇上的命,没想要他的命。 这个猜想在渡河之后,便得到了彻底地应证,两人被塞进了马车,里面备好了治伤的药膏,吃喝的东西一应俱全。 不待他开口问,卫铭先告诉了他,“旁的范大人先不必多问,待来日见到了秦阁老,一切便都会明白。” 历代忍辱负重的英雄,为了拯救苍生,不惜丢掉自己的尊严之人,当牛做马,牺牲自己的事迹,范玄并非没有听过。 得知真相后,范玄整整一日都没说话,泪却流了几回。 他就说,国公府裴家那样高洁的门户,怎可能会能养出一个趋炎附势的懦夫! 细想这两年,他为自己曾经的言行悔恨不已,却又明白,正因为自己如此,他裴安才算是真正的成功。 此时,范玄侧目看着马背上的人。 一身青衫,身板子笔直挺拔,宽肩窄腰,英姿飒爽,他才二十二吧,国公府就只剩下了他一人了啊 范玄越看越心酸,沉痛地唤了他一声,“裴公子。”唤完又红了眼眶。 这千疮百孔的朝堂,葬送了多少少年英雄,又不知,还要葬送多少个。 以往两人在朝廷,不止一次对骂,一个骂对方是老顽固,一个骂对方是奸臣,撕得不可开交,两看生厌,恨不得弄死彼此。 包括这一路上,范玄也没少骂他,此时一声,“裴公子。”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在里面,有懊悔,有歉意,但更多的是敬佩。 裴安倒没什么感觉,到了这份上,也没再装下去,“委屈范大人了,不知范大人有何事。” 两人自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心平气和地说话,范玄哑声问道,“活着的还有哪些人。” “您的恩师秦阁老,原兵部尚书余大人,原翰林院学士程大人,原户部尚书杨大人,顾家军的将领魏将军,前朝戚太傅不知范大人还想知道哪个名字。” 范玄越往下听,情绪越激动,惊愕地看着跟前的少年,这些人都是近两年被冠上‘谋逆’之罪,杀了头的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旁边的李公子在听到戚太傅时,再也没有忍住,呜咽地道,“还活着,我外祖父他还活着”:,, 第56章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没有什么比冤死的亡魂,突然还活着的消息,更让人百感交集,囚车内的两人又悲又喜。 范玄的情绪如同波涛翻涌,好一阵才稳了下来,“多谢裴公子告之,是范某眼拙,今日在此为之前的言行,向裴公子道歉。” 这一声致歉,他无论如何也该说出来。 范玄拖动着脚上的铁链,作势要往下跪,裴安及时止住,“路上难免有安插的眼线,范大人还是先冷静一些,待到了地方,再谢也不迟。” 裴安怕再说下来,两人的情绪更激动,没久留,走之前提点道,“皇上的人已经在路上,一个时辰之后,势必要取两位的人头,待人马一到,范大人和李公子只管往前逃,估计会吃些苦头,还请两位提前做好准备。” 裴安说完夹了一下马肚,往前走去。 烈日已爬上了正空,湛蓝的苍穹之上,无半块白云遮挡,火辣辣的阳光,直晒而下,灼灼热浪,晃出了一道道虚影。 光线太刺眼,裴安拿手挡了一下额头,抬眼朝前方丛林望去,一缕青烟缓缓地从林子上方升了起来,如一团云雾,越来越浓。 前面的卫铭也看到了,挑了一匹骏马,打马来到了裴安跟前,禀报道,“主子,钟清已准备妥当。” “通知所有人,进山后扎营休整。” “是。” 卫铭去队伍前方传令,裴安回到了马车旁,没下马,微弯下身,隔着窗户唤了一声,“芸娘。” 适才裴安一走,芸娘便收起棋盘,拿出随身携带的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额头,也是红的,内心的罪恶感,减轻了不少。 再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见裴安去了队伍后方,想来应该是去见范玄了。 这一路上,裴安虽没有同她解释半句,可每回卫铭和童义禀报消息时,他都没让她回避,话听进耳朵,芸娘多少也明白了一些。 朱家的人在建康被劫,估计也是裴安的计划之一。 谁都知道,钦犯一旦离开朝廷的押送,下场必死无疑,想来裴安一早就已经弃了朱家,想救的人,只有如今手上的范玄和李家公子。 渡河之后,按道理裴安应该继续往前,然后再找个机会,故技重施,让两人诈死在众人面前,再来一招金蝉脱壳。 裴安却突然倒回了盧州,迟迟没有动手,多半也是知道把戏用多了,以陛下多疑的性子,必定会对他生出怀疑。 他在等,等一个不会让任何人起疑心的绝好时机。 而今日离开知州府,便是时机到了。 建康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刺客公然劫囚,皇上不可能不知道,不出意外,待会儿朝廷的人应该会来。 可要在朝廷人的眼底下换人,比起上次在渡口救下秦阁老,要困难很多。 一个不慎,便会露出马脚。 适才他说教自己,是个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赌徒,芸娘觉得,他好像也好不到哪儿去。 芸娘放下帘子,仔细想着对策,实在不行,她就让王叔叔出来帮个忙,杀人灭口,总比朝廷的人带着他的把柄回去要强。 如今国公府老夫人还在府上,他这里出不了任何差子。 正想着,窗户的声音传了进来,芸娘忙撑开窗户,探出头,太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努力仰头看向马车上的人,“郎君。” 裴安目光在她额头上扫了一下,红晕已经消了。 他身子往下又弯了一些,凑近她道,“待会儿会有一场厮杀,你呆在车内,童义会护着你。” 说完他看了一眼她轻蹙起来的眉头,又补了一句,“有我在,不必害怕。” 两边都是他的人,不过是演一场戏,有性命之忧的人并非是她,芸娘自然不会害怕,反而是他。 “郎君要小心。” 她一张脸暴露在阳光下,带着一抹担忧之色,光线照得她皮肤有些透明,脸颊无半点瑕疵,白里透着红,甚是好看。 他突然有些心疼,下回还是换个赌注,不弹脑门儿了。 他点头,声音温和地应了一声,“嗯。” — 队伍在山坳中的一处平地上搭起了帐营,林中有树荫,挡住了灼灼烈日,但依旧很闷。 御史台的一帮子侍卫们围坐在一起,袖口挽至小臂,一面咬着手里的干粮,一面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盧州的美人儿。 “不过是几个舞女,瞧你们昨儿一个一个那德行,跟没见过女人似的,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美人当前,你高尚,怎不见你少瞧两眼。” “说起来,盧州的小娘子,倒是比咱们临安开放,那小腰一扭,无尽风骚啊” “粗俗。”一人打断,念了一句文邹邹的诗词,“这应该叫,眉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话毕,众人安静了一阵。 “行啊,当年科考没见你上榜,一谈起美人,倒是满口文采。”旁边的人一记胳膊撞过来,那人一时没坐稳,险些跌坐在了地上,也没恼,笑着站了起来,继续道,“盧州美人固然美,但比起咱们临安的美人儿,还是差了几分灵气,待这一趟结束回去,咱就托个媒人,说一房亲,讨个媳妇儿,也过过咱们头儿的幸福日子。” 一语毕,对面一人笑着扔了一粒石子过来,砸在他脚边,“咱们头儿是谁?那是你能比的吗。” “小的哪敢同头儿比,就咱夫人的姿色,千百年里难出一人,谁想不开同头儿这号人物比,不怄死自个儿” 众人笑了起来,有人起哄道,“说说吧,你存了多少银子了,咱们大伙儿断断,够不够娶媳妇儿” 话音刚落,身后入山的道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听动静,来说也有十来人。 身旁的冯喜刚饮了一口水,还没吞下去,一下站了起来,拿手抹了一把嘴角,“他妈的,这群王八孙子又来,咱是刨了他家祖坟了还是灭了他九族,还追着不放了,今儿个,老子不砍他一两颗人头落地,不姓冯” 建康的一场袭击,御史台当场折了五人,什么闹事的百姓,都是侍卫谁还看不出来,是临安那帮子当官的爪牙。 这是恨不得将他们御史台的人都弄死在外面。 “想找媳妇儿的,就给我打起精神来,别他妈丢了命,埋在这荒郊野外,家都归不了。”冯喜说完,提刀上了马背,高声道,“拿一人禀报头儿,余下人先跟我走。” 转眼功夫,御史台众人脸上再无玩笑,抄家伙齐齐戒备。 冯喜打马上了山头高处,只见底下马匹卷起尘土,十几匹快马身披黑袍,声势浩大,又骂了一声,掏出一只羽箭绷在弦上,只听一声“嗖——”,箭射出去,稳稳地扎在了马屁股上,马匹当场几声嘶叫,扬起前蹄,冯喜的人正要攻下去,便听队伍中一人高声呼道,“陛下口谕,裴大人接旨!” 皇上的人? 冯喜一愣,忙收回了弓箭。 裴安早已骑马堵在了路口,看着跟前的人马越来越近,倒没料到来的人会是王恩。 看来,皇上是真被气到了。 裴安翻身下了马背,上前迎接,王恩一身风尘仆仆,先拱手冲他一笑,“裴大人。” 裴安一脸意外,“王总管怎么来了。” “得知裴大人在建康遭了劫,陛下寝食难安,心头一直挂记着,这不派奴才前来,看看大人是否安好。”从临安出来后,王恩几乎是马不停蹄,赶了几个日夜,再被太阳一晒,嘴唇都脱了皮。 “臣不才,让陛下担忧了。”裴安侧身让出路,“王总管路途劳顿,辛苦了,这边请。” 王恩确实累了,但皇命在身,片刻都不能耽误,脚步跟着裴安往营帐走,目光却不忘打探囚车的位置,看到范玄和李家公子还在,松了一口气,一进营帐便屏退了众人,同裴安道,“陛下口谕,让裴大人记住这次出行的主要任务,朱家已经出了一回差子,陛下正审着萧侯爷呢,还没找到朱家余孽的行踪,这范玄和李家公子,裴大人怎么还留着?” 裴安平静地道,“前几日,臣查到了张家的消息。” 王恩一愣,忙凑近问道,“张治找到了?” “是张家的一位仆人,躲在了盧州知州府上,臣怕打草惊蛇,有这两个钦犯在,便是一个幌子,如今人既然已经捉到,剩下两个钦犯,臣找机会清理了便是。” 找到了张家的仆人,也算是有了进展,王恩思忖了一阵道,“那仆人奴才待会儿先带回去,给陛下交个差,至于两个钦犯也不用裴大人再动手,奴才除了便是,裴大人只管放手去替陛下办正事。” 王恩说完回头,召了身后的侍卫上前,“去,将两个囚犯的头砍下来。” “是。” 侍卫转身掀帘,大步朝着囚车走去,刚到囚车跟前,手里的剑还没抽出来,四周的林子,突然响起了动静。 侍卫抬头,只见密密麻麻的山匪,如潮涌一般,急速地冲下山头,个个口中高呼。 “为官不正,愧对子民,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为官不正,愧对子民,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呼喊声地动山摇。 王恩猛然一惊,同裴安一道奔出了营帐。 整个山头已被山匪包围,王恩拔剑护在身前,怒声道,“朝廷命官在此,尔等岂敢造次。” “杀!”山匪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目标似乎只在囚车,御史台和王恩的人马还未反应过来,囚车的门,已被山匪一刀避开。 为首的一人,将李家公子提起来,刀放在了他脖子上,“各位大人,这两名囚犯,我明春堂要了。” 明春堂。 王恩听说过这个名头,一群贼人打着替天行道,伸张正义的旗号,极度痛恨贪官污吏,近两年来,朝廷押送的钦犯,不少都落入其手中,几乎没一个有好下场,好的留个全尸,大多数都是尸骨无存。 倒正和他意,但陛下这回要人头杀鸡儆猴,他不能给。 “此两人乃朝廷钦犯,陛下已下令,取其人头,就不劳各位操心了。”王恩转头同侍卫使了个眼色,身后十几人冲向劫匪,从其手中夺人。 两路人马,厮杀在了一块儿,将御史台一堆子人晾在了一旁。 冯喜不知道该不该上,这劫匪,好像没冒犯到他们头上 冯喜转身,正打算看裴安的脸色,只见跟前那位劫匪的头儿,突然拿刀指向芸娘所在的马车,态度嚣张地道,“听说这马车内,有一位天仙般的小娘子,正好,我差个媳妇儿,给我一并劫了呗。” 裴安抬头,冷眼扫了过去。 冯喜眼皮子一跳,这回是冒犯到了,“头儿,让属下去砍了他头” “保护好王大人。”裴安吩咐完,提步向前,手中长剑出鞘,没有半点留情,直刺向跟前口出狂言的劫匪。 剑尖到了胸前,钟清才反应过来,慌忙拿刀挑开,往后一退,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就是开开玩笑” 刚说完,鬓角一缕头发被裴安削了下来,钟清脸色遽变,“我这不是怕你被怀疑吗我艹,你来真的,我错了行不” “救人。”裴安一脚踢上他胸膛,钟清借势翻了个跟头。 李家公子已经被拉出了土匪窝里,倒是范玄被王恩的人困住,半天没逃出去。 钟清爬起来,去底下找了一匹马,翻身而上,飞快地朝着几人冲了过去,大呼,“大爷我抢人,还从未失手过。” 说完,手中鞭子猛抽了一下马屁股,马匹一声嘶叫,扬起前蹄,从跟前几人的头顶上越过,马蹄落下的瞬间,钟清弯下身,一把拎起了范玄的后领子,将人提到了马背上。 王恩脸色顿时一变,“大胆逆贼,敢与朝廷作对,都给我追,务必要见人头。” 一个朱家,陛下已经震怒,要是知道余下的钦犯被一群山匪劫走,陛下的威严何存,又拿什么去震慑朝中文武百官。 王恩跑了这一路,本就一身疲惫,又厮杀了这一阵,他是追不动了,看了一眼身旁刚翻身上马的裴安,严肃地嘱咐道,“裴大人,陛下务必要见到钦犯人头。” “王总管放心。”裴安打马紧追而上。 马蹄飞扬,林中鸟雀惊飞,钟清抢到人后,一路往林子里钻,身后侍卫紧追不放。 抢了这么多回人,钟清还未遇到这般难缠的,他松开范玄的胳膊,让他抱住自己,“范大人,坐好了。” 手里的鞭子扬起来,钟清还未来得及抽下去,身后范玄却突然松了手,同他道,“侠士,替我同裴公子道一声谢,我范玄能得知今日真相,已死而无憾。” 今日他不死,难以交差。 他知道裴安定会有万全之策,保他一命,但他不能让裴安冒任何风险。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前功尽弃,天下的苍生还在等着他,南国的命运也在等着他。 在江河面前,自己这一条命,太过于轻了。 不待钟情反应,范玄突然翻身,跌下了马背。 我艹! 钟情嘴角一抽。 他还没见过自己上赶着送人头的。 钟情翻身下马,立在那看着滚下山坡的范玄,一脸懵。 身后马蹄声靠近,钟清回头,见是裴安,“这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不想活” 裴安一言不发,翻身滚下了山坡。 范玄从马背上摔下来,身上骨头已经断了几处,躺在半人高的草丛堆里,动也不动。 看到裴安过来,他艰难地抬起手。 裴安咬牙,“范大人何必如此。” 范玄一笑,“范某还记得,国公爷当年走时,裴公子才十来岁,转眼过去,裴公子已长成了这般顶天立地的儿郎。”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裴大人替您取名为君生,便是寄托了自己的厚望,可他怎就想不开,那般走了” “老夫知道,死远比活着容易,老夫抱歉日后无能帮到公子,若公子来日平定了这天下,还望赏老夫一杯酒,知会我一声。” 耳边有脚步声靠近,范玄突然一把抓住裴安手里的剑,猛地插进了自己胸膛。 “老夫,对,对不起公子,最后还得请公子承受一次冤枉,割下我人头,拿给那昏君,公子去,去果州,找夫,夫人的舅家,顾大人半年前来过信,他,他还活着,他有”:,, 第57章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当年皇帝求和,清剿各路兵权,头一个召回的,便是驻守在边疆的顾家军。 顾家军将领顾震,班师回朝的当日,自请辞官,主动将手中三万大军全数上交给了皇上。 皇上为了收拢兵权,革去原军中所有的领头人物,副将,少将,百户和千户一个不留,均贬为庶人,再重新注入了自己的势力。 三万军队也是精挑细选,最后从中只留下了一万余名士兵,余下的全部发配回了原籍。 而顾震在辞官,回到果州的第二年,突然卧病在床。 不久之后“撒手人寰”,顾家也从此败落,而曾经唯一能与北国抗衡一二的顾家军,一夜之间也彻底地消失在了朝野之内,改名为皇军。 他本以为是老天不开眼,天要断他南国的后路,直到半年前,他收到了一封,以商人“张治”的名义送来的信函。 信函中写了一句话,他人在江陵。 旁人不知道,他范玄同顾震打交道多年,非常清楚他的习惯,每回信件的署名处,都会留下三个黑点。 他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写信的人,不是什么张治,而是顾震。 顾震还活着,且用意很明显,是在托他将‘张治’还活着的消息散布出去。 王家同顾家有姻亲,皇上一直在防备,顾震没有去找王家,必然也清楚这一点,是以,他找上了自己这个算得上是老友的昔日同僚。 他虽不知道顾震有何谋略,但他知道,只要顾震还活着,曾经被贬去的那些将领,都能被重新召回来。 只要将领在,不愁聚集不到兵马。 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儿郎,早已练出了一身血性,又怎可能一辈子躲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山河被入侵,百姓被欺压,从此忍气吞声地苟且活着。 军中儿郎,心中的那份护国情怀,比谁都要重,若国家需要,我必驰骋疆场,以身报国! 这是多少南国爱国子民的心身。 顾震既有今日的谋算,那当年在回朝之前,必定已经做好了准备。上交兵权之前,定给底下的将领们,留下了可以彼此联络的信物。 北国天狼横行,昏君识人不清,滥杀武将忠臣,德不配位,天狼入侵,早晚之事。 他心中所愿,便是望上天能赐给这天下一个明君,让南国的子民能挺直腰杆做人,让天狼不敢轻易来犯。 顾震有兵马。 裴安有谋。 他死之前是至少是看到了希望而死的,足矣。 “余下的路就,拜托裴公子了。”范玄说完最后一句话,闭目死在了裴安的剑下。 烈日在人头上烤着,底下的沼泽芦苇蒸出一股热气,又闷又燥,裴安额头生了一层细汗,脸色有些发白。 身后王恩带来的侍卫赶到,拨开芦苇,见裴安从范玄的心口拔出配剑,松了一口气,笑着巴结地道,“还是得要裴大人出手。” 裴安一句话没说,手提着沾满了鲜血的长剑,转身从几个侍卫身旁走过,脚步极为稳健地上了土坡。 “赶紧过来搭把手,利索点,头砍下来,拿回去交差。” 身后头颅落地的声音传来,裴安眼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握住剑柄的手不觉颤了颤,温热的鲜血黏在掌心内,每一滴都沾着罪恶。 深渊凝视得太久,是魔是佛,谁能说的清。 自己也不见得就是他范玄口中的救国英雄,他有他的私心,有他的计划,他只是想拿回属于他的东西罢了。 — 钦犯被就地正法,山匪自动退去。 侍卫将范玄和‘李家公子’的人头,交给了王恩,装进了木箱内,林子内又恢复了安静。 这回王恩终于放心地饮起了茶,揭开茶盖儿,轻轻刮了刮面上浮起来的茶叶沫儿,心头到底对今日的匪贼,怀了几分忌惮,偏过头同裴安道,“一群草莽流寇,竟然如此嚣张妄为,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章法纲纪摆在那,朝廷六部又不是摆设,轮得到他们一群贼子来对朝廷指手画脚?” 王恩轻蔑的一笑,“还什么替天行道,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不自量力!待此事了结,奴才便禀报陛下,到时由裴大人出面,也是时候该清剿这些个匪徒了。” 裴安神色平静,点头道,“王总管所虑极是。” 王恩笑了笑,饮完了半盏茶,又用了一些干粮,皇上还在等着他回去复命,没再多留,起身同裴安辞行道,“接下来,就有劳裴大人替陛下费心,奴才就先回了。” 裴安起身相送,突然道,“御史台的人,怕是用不上了,还请王总管一道带回临安。” 王恩一愣,觉得不太妥,“裴大人这一路有多艰险,奴才可是看在了眼里,没几个人在身边可不行。”说完又凑近他,低声道,“裴大人找到人之后,要是怕他们泄密,等到时机成熟,杀了便是。” 卸磨杀驴,不愧是同皇上一条心。 裴安没再勉强,将人送上回京的马背,转身同卫铭吩咐,“清点人马,出发。” — 队伍出发后,裴安没回马车,骑马走在了前方。 日头已经偏西,晒了几个时辰的大地,如同一个烤炉子,热气从脚底窜到了天灵盖。 走了几十里后,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马蹄声,他以为是卫铭,也没回头,直到马匹到了他身旁,马背上是一道纤细的人影,清脆地唤了他一声,“郎君。”他才偏过头,皱眉看着芸娘,“你怎么出来了,不怕热?” 芸娘抓住缰绳,倾身将手里的水袋递了过去,“马车坐久了,腿脚僵得很,想出来陪郎君走走,郎君先喝口水。” 裴安的嘴唇确实有些发干,伸手接过,仰头灌了几口入喉,袋子里的水意外地凉爽。 见他目露意外,芸娘一笑,面上透出了几分机灵劲儿,邀功道,“我放了几块冰进去,郎君可觉得凉快了一些。” “恩。”裴安拧紧了水袋盖,正准备调转马头,陪她回马车内,却见她笑着道,“郎君,咱们来比一场如何?” 芸娘说完抬起头,伸手指了一下前面一处山丘,“我和郎君比,谁先到顶。” 裴安一笑。 就凭她扭断腰的起步?堵什么,又弹脑门心? 见他摆出了一副自负的姿态,明摆了瞧不起自己,芸娘替自个儿辩解道,“我五岁时,娘亲就教我骑马了,若非后来被关进院子里,骑术肯定会更加精湛。” 她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倒是觉得她还想说的是,若天下的女娘都能如他们男儿这般,没有限制,说不定比他还厉害。 “让你二里。”裴安开口,不想欺负她。 “不要。”芸娘没领情,拒绝道,“郎君这一让,若是我赢了,郎君心头肯定会想,都是你让出来的,若是我输了,郎君又会想,看吧,我都让你二里了,你还是输了,还敢在我面前吹嘘呢。”她说着嘴角还往上撅了撅,“既然输赢都讨不好,我宁愿输得堂堂正正。” 成亲以来,她在自己面前多数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偶尔见她几回同自己蹬鼻子上脸的急眼劲儿,但从未见她露出这般逗趣儿的神态。 对她的小人之心,他嗤笑了一下,“行,这回赌什么。” 芸娘断然不敢再去弹他的脑门儿,“待输赢定夺后,郎君说了算。” 他生平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娘子让,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心头大抵也猜出来了,她是为何而来。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必来哄 芸娘微微俯身,这回做足了起步的准备,偏头过来看他,“郎君,请吧。” 裴安: 片刻后,两道马蹄声同时响在了官道上,马蹄飞扬,尘土淹没在两人身后,两旁树木投下的斑驳光晕,快速地从两人脸上掠过。 日头渐渐地靠近了山脉,奔走在前面的那匹马,早没了踪影。等到芸娘到了山丘底下时,裴安已经坐在了山顶上,风吹日晒了好一阵。 跑起来马背上有风,又是山林子,没有在底下漫步走着那么热,汗水一流,甚至还觉得有几分舒畅。 芸娘将马栓好,慢慢地爬上了山丘,走过去挨着他坐在了他旁边,眼睛往前一望,这才察觉,这一处高地,风景竟然极好。 脚下的丛林尽染上了一层金光。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真好看。”芸娘惊叹了一声,抬起手,手指头握成了一个圈,前后一番移动,试着将太阳的轮廓放进去,试了几回,都没能如愿,想到身旁还有一个人,她突然转身,拉起了裴安的手,自己的左手从他的胳膊弯里穿过去,身子靠向他,手指屈成了一个半圈,轻轻的碰了碰他垂吊着的手掌,“郎君,也像我这样。” 裴安不明白她想要什么,但见她一脸期待,莫名跟着照做。 两人的指尖相触,中间留出了一个空心的圈,芸娘缓缓地推动着他的指尖,移到了夕阳的位置,红火的日头,慢慢地被圈了进来,落在了两人圈出来的空心之内,芸娘一脸雀跃,手肘轻轻地戳了戳他,“郎君你看,咱们捉到太阳了。” 裴安: 幼稚。 裴安无语地转过头,正好瞥见她笑起来的侧脸,她嘴角弯起来,弧线微微上扬,唇下角的位置,有一个浅显的梨涡,倒是比折射在她脸上的夕阳,还要夺目几分。 她举了半天的手,见他没在看,回头催了他一声,“郎君快看啊,真的好看” 被她察觉,他快速地从她脸上挪开视线,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快要落山的太阳,褪去了刺眼的光芒,如同一个火球,被包裹在两人的掌心,昏红的光线穿透了他们的十指,照出了里头红彤彤的血肉。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轻喃道,“娘亲曾说过,这世间万物,唯有太阳它从不分善恶,悬挂在咱们头顶上,普照着众生,不会偏袒谁,也不会苛待了谁,人人都有触碰它的资格,咱们是不是应该活在黑暗里,旁人说了不算,只有自己才能决断。” 裴安眸子一动,慢慢地侧目,看向她。 芸娘也回过头,目光温柔地盯着他的眼睛,眼底露出了一丝心疼,低声道,“纵然郎君今儿双手沾了血,可还有我知道,还有范大人他自己知道,他的死,和郎君没有关系。” 她又道,“害死范大人的不是郎君,而是德不配位的一国帝王。”大道理不容易理解,她试着说的更明白一些,“郎君不欠任何人,更不欠这个天下,郎君只是郎君自己,没有应该替谁去背负任何抱负,谁都希望自己的家国能山河永固,繁荣昌盛,秦阁老如此,范大人也如此,但这一切,不该是郎君一人来背负,郎君如今所作的一切,本意并不是想去伤害谁,便足矣” 厮杀的那阵,她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听到山匪从四面八方冲了下来,高喊替天行道的口号,也听到了一位匪贼,口出狂言要劫走她。 但刀剑从始至终都没近到她的马车,等到耳边的动静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山匪撤退,御史台的人也回来了,她以为他成功了,却听童义说,“范大人死了。” 他今日胸有成竹地将人带在这林子里来,要的并非是这样的结果。 他想救范大人,最后却让他送了命。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纵然日后不会影响他任何决策,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会痛。:,, 第58章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劝解完后,她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夫君是恶是善,心性如何,路人没有资格来评判,我只知道,在我眼里,郎君就是最好的。” 他并非是恶魔,他就是自己头顶上的太阳。 她说完,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指尖,拉着他的手一同放了下来,再度看向跟前的夕阳。 沉下的轮廓已经碰到了山顶,山顶端部似是一把利刃,将那颗烧火的火球,割开了一条口子,里面如岩浆一般的流光倾泄出来,倒进了丛林之中,霎时之间,大半个天际,光芒四射,金光灿烂,绚丽夺目。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落日,目光不由露出了几分痴念。 心中低念:“娘亲,你看到了吗,南国的山河,确实如您所说,很美。” 她的头还靠在他肩膀上,跟前的夕阳美景如何,他压根儿没去瞧,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看着天际的流光在她面上慢慢地变幻,她眉眼之间的美,彷佛又添了几分,让他情不自禁的朝着她慢慢靠近,当唇瓣小心翼翼地碰在她的额头上的瞬间,唇上传来的柔软感触及到了心底,那一刻的感觉,倒像是儿时得到了某种自己想要的东西,内心无比踏实和满足。 芸娘正看得入神,额头上突然被亲,很轻一下,并不重,却莫名觉得有屡屡温情,她靠在他肩膀的头,下意识往他怀里蹭了蹭。 他身子后仰,索性抬起胳膊将她搂进了怀里,手指头有意无意地捏着她的胳膊,下颚懒洋洋地垂下来,搁在了她的发丝上。 柔软的青丝,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钻入鼻尖,堵在心口的那股闷意不知不觉地已散开,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心绪也安稳了下来。 他知道她是想来哄他,倒没料到,她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且还歪打正着地说到他心坎上。 最开始他娶她回来,不过是被流言逼到了份上,觉得娶了也没什么可亏的,后来几回相处,拿她和萧娘子一比,简直就是意外之喜,比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 她看似事事都毫不挂心,实则大智若愚,万事都看得明白。 这种感觉,相处得越久,越来越浓。 而他对她的态度,彷佛哪里也不一样了,此时他内心涌出了一股陌生的暖流,怀里的这个人,他想同她走一辈子。 既然想真心要同她过一辈子,那之前的有些打算,便要重新开始谋划。 她不能同他一样,陷入这漩涡中来,也不能像他一样,背负着不该她承受的名声。 到了江陵,他便将她交给王荆。 让她去果州。 等他查明一切,拿回属于他的东西后,他便亲自去果州将她接回来。 “好看吗。”他低声问她,目光这才抬起头,看向跟前霞光万里的天际。 山丘上突然起了一阵风,从她脸上拂过,她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凉爽,在他怀里仰起头来应道,“好看。” “好看就多看会儿。”他难得这般散漫,放松地陪着她看完整个夕阳落下。 没有了太阳光,眼前天色开始泛青,暮色落下,他轻碰了一下她胳膊,“带你去个地方。” 这荒山野林,又是黑灯瞎火的,能去哪儿。 芸娘疑惑,跟着他起身,两人从草地上起来,屁股上沾了一堆的草屑,芸娘起身后,便伸手,“扑扑”地拍了个干净。 裴安一个大男人没那么多讲究,倒无所谓,只扯住袍摆抖了两下,伸手去牵她,芸娘却突然盯着他的屁股,“郎君,别动。” 他看着她绕到了自己的身后,伸手,“啪啪——”两下,拍在了他脊椎骨下方的臀部上,“郎君身上有草。” 裴安: 她的动作虽不雅观,却有了几分烟火之气,这样的动作,也只是夫妻之间才能有的。 两人相识以来,对待彼此,都是尽量展现出了自己光鲜的一面,相互尊重,相互体谅,一个扮演好了夫君的角色,一个扮演好了妻子的角色,似乎都觉得对方作为自己的另一半,比想象中的要好上很多,都在用心维持好这段婚姻关系,却从未想过,两人为何一定要如此维持。 尤其是他裴安,他若不想,不过是一段婚姻,哪里需要他如此虚与委蛇。 朦胧的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裴安转过头,看向她,“好了吗。” “好了。”芸娘替他拍完,刚立在他身侧,手便被他牵起来,快步下了山丘。 适才这一跑完,芸娘压根儿不知道队伍此时在哪儿。 他牵着她走到了马匹跟前,松了手,“一匹马就够了,你解开缰绳,它会自己去找卫铭。” 芸娘夸了一句,“那这马儿还挺灵性。” 裴安先上马,朝她递了手,“上来。” 芸娘坐上了他身前的马背,回头一望,见那马匹,当真一扬蹄子,自个儿顺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芸娘想起了母亲曾被祖母缴收的那匹马,扭着脖子回头看他,颇有些显摆地道,“我母亲之前也有一匹灵马,名叫闪电。” 他手握住缰绳,将她的半个身子揽入怀中,听了名字,问道,“跑得快?” “嗯。”芸娘点头,“不仅跑得快,还有灵性,每回母亲带它出去,都不需要栓,一声口哨吹完,无论它在哪儿,半刻的功夫,必然会出现。”她说着,神色一转,面上露出了惋惜,又低声道,“只可惜,父亲死后,我和母亲作为武将家属,马匹这样的东西断然不能再碰,被祖母缴收之后,也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有没有个善终。” 他听出了她语气的沮丧,内心竟也觉得有些低落,不过是一匹马,她想要什么样的,他都能给她找回来,“你要喜欢,我再送你一匹。” 她没应他,突然想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愈发显摆了,“等郎君到了果州,我就去找我表哥,母亲说,我外祖父家的一片山头,全养了马匹,随便拿出一匹来,都是一等一的灵马,到时,我向表哥,多讨一匹来,送给郎君吧。” 裴安: 她还真想喂他软饭,他一笑,声音拖长了道,“那为夫先谢过夫人了。” 她似乎完全没听出来他阴阳怪气的语气,“郎君不客气,咱们是夫妻,不讲究谢不谢的。” 他弯唇一笑,不再吱声。 她想养,就养着吧。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没告诉她,他的外祖父顾震没死。范大人临死前,既让自己去找他,想必他暗里也在谋划些什么。 如此,他活着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两人共乘一马,漫步在林子之中,走过了夜幕前的那阵昏暗,待月光一升起来,银光洒落,林子里又有了光线。 芸娘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两人沿着官道走了一阵,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裴安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火焰弹,点燃后,冲着星光点点的苍穹,发了出去。 火焰爆开,同烟花无异。 光亮熄灭后,没过多久,只见对面山头,也升起来了同样的焰火。 芸娘知道,他应该是同人联络。 “走吧。”裴安握住缰绳,拉了拉马头,带着她朝信号的方向奔去。山头看着近,跑起来,很费时辰,小半个时辰后才看到了前方的火光。 芸娘本以为是御史台的队伍,越走近,越觉得不像,直到听到了一声吊儿郎当的男子声音,“哟,这不是裴大人吗。” 芸娘: 这声音她熟悉,她惊愕地抬头,便见侧方坡上的一根树桩子下,站着一位身穿蓝色粗布的公子爷。 那流里流气的模样,她也认识。 那,那个土匪! 芸娘下意识地拉拽了一下裴安的手,这大晚上,他,他怎么能一个人都不带,闯进人家土匪窝。 裴安一脸平静,反而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冲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死啊。” 芸娘虽然知道他们勾结在了一起,但只要是交易,就会有反悔的可能。 不排除裴安会被这群匪贼出卖,趁两人说话,芸娘赶紧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捏在了掌心。 钟清从土坡上往下一跳,一个踉跄,冲到了两人跟前,双手拇指挂在腰带上,笑着道,“我要是死了,谁替咱们裴大人卖命是不是。” 说完,他目光看向了旁边的芸娘,裂开唇角,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嫂子好。” 今日在马车内,芸娘可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说的那句劫人的话,眼皮一跳,躲向裴安的身后。 裴安抬起头,盯着钟清,脸色一凉,“不介意少你一个。” 今儿裴安那一剑差点崩了他□□,钟清如今还心有余悸,立马收敛了脸上的玩笑,拱手正式行礼道,“属下参见堂主。” 芸娘: 堂,堂什么主 “东西收到了?”裴安提步往前,牵着她往营帐的方向走。 “这几年盧州向朝廷上报的官银,也就只有三成,知州马大人勾结商户,虽进账不少,但不得不说,这回挺大方,五箱子全是金灿灿的元宝,看得出来是下了血本,比咱们累死累活跑船一年赚的钱都要多,既然堂主如今在外面子这么多,要不就辛苦您再去多跑几回,赚点快钱?” 钟清说着,三人已经走到了营帐前。 “参见堂主。” “参见堂主” 帐前一行人个个单膝跪地行礼。 “这是内子。”裴安逐步,转身将神色呆愣的芸娘从身后拉出来,轻声同她道,“过来,给他们认个脸。” 明春堂的人走的都是暗路,同他们打个照面,也算是认了身份,往后她要是有什么事,随时都可调遣人脉。 “参见堂主夫人。” “参见堂主夫人” 明春堂内几乎都是江湖中人,豪爽干脆,声音宏亮,震得让芸娘精神一抖,不知不觉挺直了脊梁。 这阵仗,倒是比小时候,她和王家的公子和小娘子玩过家家,谁当祖母过瘾多了。 裴安看了一眼她僵直的身子,弯身捞起她的手,将她掌心捏住的石头,掏出来,转身扔在了地上,“都起来吧。” 众人拱手:“谢堂主。” 裴安拉着她走了过去,众人让出了两块最干净的石头。 两人坐下,其余人都围坐在四周。 钟清席地坐在了裴安左侧,继续刚才的话,“这一路既然有堂主在,咱这次回去非得将户部那杨老头埋死在钱堆里,看他还念不念叨,一口一个没钱,合着咱这两年赚的,都被他埋土里去了?您知道这回他给了我多少银子吗,整整两个月的花销,竟只给了我”钟清掰出了两根手指头,晃到了裴安跟前,“就这么点儿。” 二十两,他出去买几壶酒,赌不到两把就没了。 裴安不以为然,“二两还不够了你花?” 钟清: 钟清嘴角一抽,什么二两?他是人吗,就他夫人身上这一套衣裳,来说也要二十两往上,他好意思说二两。 两个月给他二两,再让他被程娘子虐待,别活了他 裴安看了他一眼又道,“也对,听说你最近总是自个儿去外面买酒菜,逢人就说程娘子做饭难吃,这般用下去,二两确实不够。” 钟清脸色一变,不就是看了一眼他媳妇儿,开了句玩笑,他至于吗 钟清神色慌张地往后一扫,可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还是出现在了身后。 程娘子手里提着菜刀,人未到,声音先到,“看来确实是属下厨艺不好,让钟副堂主挨饿了。” 啃了几天的生萝卜了,再得罪下来,生的都没了。 钟清头皮一阵发麻,转身赔笑,“堂主开玩笑呢,程娘子做饭非常好吃,只,只要是煮熟了,什么都好吃,真的,我一点都不嫌弃” 程娘子瞪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走到了裴安和芸娘跟前,躬身行礼道,“程娘参见堂主。” 裴安点了下头。 程娘子目光慢慢地抬起来,好奇地看向了跟前的芸娘。 芸娘自然记得程娘子是谁,那日卫铭说了,她要给裴安当妾,见她这般望了过来,芸娘也打探起了她。 虽是寡妇,年龄看起来却不到三十,容颜绝色,尤其是那一身风韵,妩媚十足。 芸娘握住裴安的手,突然一紧,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他同自己说过,不想纳妾。 裴安: “这位就是夫人?”程娘子冲她一笑,再次拱手道,“夫人好。” 芸娘礼貌地点了下头。 程娘子早就听说堂主娶了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儿,听钟副堂主说起,那叫一个羡慕嫉妒。 如今见到,倒确实不假。 很美。 程娘子扫了一眼两人,倒是第一次见他裴大人这般当众牵着小娘子的手。 这两年,他就像块石头一样,她还以为他取向有问题呢,原来是眼光高罢了。 程娘子倒也好奇,堂主是怎么哄媳妇儿的,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程娘子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突然笑着问裴安,“堂主上回给程娘买回来的那几盒胭脂,程娘甚是喜欢,不知道下回堂主还能不能再给我带些回来。” 裴安抬目,一眼扫了过去。 程娘子心虚,早就没敢看他。 芸娘: 她自认为记性很差,但还是记得,成亲前,他将自个儿叫上他的马车,为了套她的话,曾信誓旦旦地同她说过一句,“未曾收过,或是赠过他人物件。” 这算什么呢。:,, 第59章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芸娘紧捏着他的手,蓦然一松,拿了回来,放在了自己的膝上,神色虽谈不上难看,但绝称不上高兴。 她手松开的瞬间,裴安便下意识地反手去握,但她收得太快,他没握到,余光瞟了她一眼,再看向跟前程娘子,知道这群人是个什么德行,语气生硬,“长了腿,不知道自己买?” “堂主说的是,下回程娘自己去买。”程娘子一颗头扔进平静的潭水里,管它荡起了多大的波纹,见好就收,“堂主,夫人还没用饭吧,属下今儿猎了几只野兔,烤了给您们解解馋。” 程娘子一溜烟地拍屁股走人,钟清听到她说野兔,双眼发光,回头也道,“程娘子,麻烦给我也来一只。” “钟副堂主是个讲究人,哪里会吃得惯这些粗食,您还是吃萝卜去吧。” 钟清: 钟清没忍住,“腾——”一下站起来,杠上了,“不就是说了一句,你炒菜盐放太少了吗,你至于这么小心眼?” 程娘子脚步及时刹住,“底下那么多兄弟,个个都没意见,就您事儿多,一会儿不够盐,一会儿不够嫩,就您长了一张金贵嘴,嫌弃盐少了是吗,我明儿给您腌一坛子盐萝卜?” “程灵慧!你别太过分!” “到底谁过分,您敢让堂主评理吗” “评就评,堂主”钟情急眼了,转头看向裴安,却正好瞧见自己的堂主,被小仙女甩开了搭过去的咸猪手。 裴安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吵闹,再伸手去牵她,手刚到跟前,她又不着痕迹地抬手捋了一下头发,巧妙地避开。 钟清: 程灵慧那蠢驴,简直就是在玩火,这一烧起来,说不定他也脱不了干系 果然,裴安吃了两回瘪之后,直起身,看着跟前吵架的两人,脸色不耐烦地道,“既然程娘子不想做饭,明日便回堂里,不必再一道跟出来,往后做饭的活就交给钟副堂主。” 钟清眼珠子一蹬,“堂主” 程娘子也变了脸色,“堂主” “若不服,可以离开明春堂。”裴安打断,也不看跟前的两人,转身同身边一人吩咐道,“腾个地方出来,晚上我和你们夫人,安置在这。” 前半句冷冽无情,后半句一声‘你们夫人’又明摆着就是拿出来哄人的。 当年自己是如何进的明春堂,钟清和程娘子心里清楚,也知道他裴安是个什么脾气,惹火了,都没好果子吃。 钟清和程娘子不敢再闹腾了,齐齐赔罪,“属下知错。” 他们是道了歉,但并没有解决跟前的事,他回头,见芸娘两手相交,缩在了袖筒内,半个手指头都没露出来,明显不想给他碰。 他见过她蹬鼻子上脸的功夫,一时头疼。 那什么胭脂,是在健康时在水路上,清剿来了的一批走私物资,程娘子问他要,他顺手给了她,仅此而已。 并非是他主动送人东西。 此时人多,他不便细说,凑过去低声同她道,“待会儿我同你解释。” 她一笑,“送人东西手留余香,不过一盒胭脂,郎君不用解释,我理解,交际应酬嘛,赠人东西不是很寻常的事,我也没说郎君不应该,郎君不必藏着瞒着。” 裴安: 她记得他在马车上同她说的话,他自然也记得,被她这一句话明嘲暗讽的,他岂能听不出来。 底下的人都在,吵起来不好看,他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万事先低个头,准没错,他挨过去,凑到她跟前,低声道,“为夫错了。” 说完也不管她是什么反应,伸手强硬地将她的手攥进掌心,指腹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转头同钟清说起了正事,“让人安排一艘船,明日午时到渡口,我走水路到江陵。” 他那一声道歉不大,但也不小,离得近的几人都听到了,钟清自然也听到了。 这样屈身段的行为,实在是有违他裴堂主的作风,震惊的程度,如雷轰顶,钟清愣在那忘了回应,待裴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方才点头应了一声,“是。”说完反应过来,“朝廷的人马一起?” “御史台的人,已成了弃子,你想个法子,归入明春堂,暂时先送去总部。” 这个他在行。 他钟清收来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自愿投奔,被逼到走投无路,明春堂就是给他们这些人栖身的家。 包括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被堂主收留。 钟清豪爽地应道,“包在属下身上。” 裴安继续道,“此趟任务已完成,你尽早回建康,既然建康乱了起来,就让它继续乱下去,给几个山头放话,见好就收,不得闹出人命,过一阵,朝廷必定会派人下来整顿,你寻个法子找上知州大人,助他立个功,将人保下来,知根知底的好对付,若是再新派个人来,还得先摸他的底细,太浪费精力。” 钟清看似吊儿郎当,一谈起正事,倒一脸认真,“堂主放心,属下自有分寸,那朱家的人,何时能杀。” “不必你动手,将人送到皇帝的手上,牵连的官员越多越好,这一回,定要将他萧侯爷一派斩草除根。”他握住掌心内里的手,动作极度温柔,脸上的神色却陡然一冷。 没了萧侯爷,朝廷又将失衡,以皇帝的心性,又会开始新一轮的算计。几个大势力的家族,被捣毁,七零八散,正是他想要的。 临安之外再乱起来,内忧外患,他手中再无可用之人,唯有调动兵力镇压。 待那时,他便让他这辈子最痛的经历,重新再来一回。 他神色肃然起来,“安插到临安的人手,尽快到位,另外,留意朝廷的动向,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钟清点头,突然问道,“主子这一趟,大抵什么时候能回来,老夫人那边” 裴安明白他的顾及。 他出门越久,皇上的疑心便会越重。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皇上疑心一起,头一个打主意的,便是国公府的老祖母,拿她来以此牵制他。 但太早有动作也不行,会打草惊蛇,更会让皇帝疑心,只有等到最后一刻,他才能动国公府。 想起临行前,祖母对他交代的那番话,他眼中到底有了几丝波动,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道出一声,“等我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他不能输,一步都不能错。 今日范玄以死顾了他周全,也不能让他白死了,“将范大人的尸身运回建康,等皇帝敬完猴,让人将头颅寻回来,务必给他一个完整之身。” 旁的他不能保证,这一桩仇,他必然会替他讨回来。 — 他谈起正事来,身上有一股不符合他年龄的稳沉,与那日骑在马背上娶她回家的那个少年郎,完全不同。 芸娘觉得,他这人当真是聪明。 在他造反这样的宏图大业面前,他曾经有过的一点小小的瑕疵,实在是不值得搬上台面。 所谓瑕不掩瑜,她被他此时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所折服了,心坎一软,不仅气儿没了,对他还生出了敬佩和心疼。 明春堂竟然是这么大个摊子,朝廷的钦犯和土匪搅合在了一块儿,她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 除此之外,他还得同皇帝周旋,扮演好他‘奸臣’的身份。 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一环都不能走错一步,得多费脑子,得多累,她怎还好意思再去同他计较送没送过姑娘东西。 说完正事,他们的营帐也收拾好了,钟清退下去安排人手,程娘子乖乖地去了后厨做饭。 裴安起身拉着她进了营帐。 无人了,他才同她道,“我没送过程娘子胭脂,那是我收” “郎君不必说了,我理解,我没怪郎君。”芸娘说的都是真心话,可听进裴安耳朵,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看来她气得不轻。 “我没骗你。”那日在马车上同她所说,句句实话,他没必要骗她。 芸娘点头,“嗯,我相信郎君,没骗过,郎君最实诚了。” 裴安: 他怎么听着不对。 他看着她舒展开的眉眼,与刚才拍他手时,简直两个样,突然搞不清楚,她这又是什么路数。 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又转身走去前面的木几,弯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郎君渴了吧,喝口茶。” 他接过茶杯,还是有些不信,“真不生气?” “不生气。”她笑着摇头,“郎君说没送过那就是没送过,定是程娘子向郎君讨去的对不对?” 裴安点头,“没想到你还挺聪明,可你刚才”刚才他一直怕她生气,可见她突然不气了,心头并没有好到哪儿去,似乎比之前,更堵了。 芸娘: 她断然不能说,因为他的光芒照耀了她,她对他的那一点瑕疵,完全不介意。 见他还在纠结,她刨心地道,“我刚才那是一时糊涂,后来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过来,郎君要真对程娘子有心,这两年,早就对她下手了,还能等到程娘子主动来讨身份?只要郎君高兴了,一句话,程娘子立马就能成为明春堂的一夫人,且以我所见,程娘子也不是那等在意名分的人,不一定就要明着来,暗里苟且,背着人私底下送两个秋波,眉目传情,也是一种情趣” 裴安眼皮子一跳。 “可惜,郎君不乐意,她再有心思,一个巴掌拍不响,无风不起浪,她一人成不了事,对不对。” 裴安: 这回他敢肯定,是不对劲了。 但她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什么,一副弥勒佛般大肚能容的摸样,反过来开解他,“郎君生得好看,招蜂引蝶再正常不过,别说小娘子向你讨胭脂这样的死物,就算他们要郎君的一个香吻,那也是能理解的,可郎君就该个个都给她们吗?不能啊,郎君能是那么随便的人吗,堂堂国公府世子爷,三品御史台大夫,还是明春堂的堂主,这重重身份,哪一样拎出来,都是矜贵的主,又不是乐坊里的公子爷们,一张嘴哄千人,处处留情。” 裴安嘴角眼见地抽了一下,他就知道她准没有好招对他。 她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在骂他,不分主次关系,有意给人家留了念想。 这脑袋哪里笨了,灵活地如同安了个转轴,转得那叫一个又快又顺。 她也没想到,嘴巴一顺溜说太多了,完了,先前的大度,白白浪费了,她愣了一下,想着该怎么圆场,突然听他道,“瞧不出夫人挺有经验,莫不成之前,也同人暗送过秋波,被人送过东西?还如此了解乐坊的公子爷,可也是被人哄过?” 她没打算同他算账,他倒来同自己倒打一把。 就算他此时身上背着十个太阳,闪瞎了她眼睛,她也不能占了下风,“也没有郎君说的那般厉害,有没有被人暗送秋波,我没注意。被人送过东西还是有的,至于乐坊的公子爷,也不是我要去见的,是对方挤到茶楼里来,非要替我奏上一曲,我总不能按住他的手,让他别弹了。” “按他手?”他脑门心突突两跳。 她当没听到,大度地一笑,“这些都是遇到郎君之前的事,郎君曾说过不纠结过往,我也一样,过去都过去了,咱何必来翻这些旧账呢。” 裴安突然又有了前几回,那股血气冲上了天灵盖的感觉。 他忍了忍,语气实在柔和不下来,生硬地问,“谁?” 芸娘不明白他这一个字是什么意思。 “乐坊的谁给你奏乐了?”他跨上一步靠近她,又道,“谁给你送了东西,送的什么,还留着没,拿来我看看。” 芸娘: “郎君,你不是说” “权当放屁。”他暴出一个粗口,自己也被惊了一下,但很快又被胸口的那股乱窜的气血,搅乱了脑子。 他早猜到,就她这样的容貌,怎可能安分,她安分,旁人也不能。 今日她对他说的那些安慰的话,是不是也曾同旁人说过,她与别的男子相处时,是不是也是对他这样的态度。 又或者说,只要是她的夫君,无论是不是他,她都会同其夫唱妇随,琴瑟和鸣。 这问题一出来,他心口愈发烦躁了起来,彷佛有一堆的疑难问题,比他运筹起大业谋略来,还要劳心费神。:,, 第60章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芸娘也被他那一句粗口震住了,见他气息不稳,脸色潮红,似乎被自己气得不轻,想起他的心眼大小,一时只恨自己怎就长了一张嘴。 她又去反思自己,去想他的好。 头一桩,就冲他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她怎就舍得惹他生气呢。 拿成亲之前她同青玉的话来说,“合不合得来怕什么,就凭那张脸,将来真吵架了,我还能扇自个儿嘴巴。” 如今她这般不饶人的嘴脸,不就打了自个儿的脸吗。 再往下想,他的好处就更多了,他给了自己自由,带她出了临安,还给她买了灯,掏空钱袋,炸了一条街。 他还自己排队给她买了糖葫芦,教她骑马,说这辈子都会护着她 这么好的郎君,她上哪儿去找,知州马夫人说得对,她应该珍惜,芸娘伸手去拽他衣袖,轻轻摇了摇他,“郎君别生气了。” 见他还瞪着眼睛盯着自己,她又劝解道,“气着了自己,多不划算。”说完,她诚意满满地同他道,“要不,郎君你来气我吧。” 她站在他面前,活活一副英勇就义,要牺牲自己的模样,裴安一腔火气,当头被一瓢冷水拨了下来,熄灭了,却还冒着一股青烟。 “我气你干什么。”他拿手无奈地捏了一下突突跳的眉梢,“你可有本事了。” 到底谁才是招蜂引蝶的那个。 他还想算账,她却不再接他的招了,眉眼一弯起来,眯眼笑着道,“可不是吗,今儿我才知道,我除了是国公府世子夫人,御史台大夫夫人之外,我还是江湖门派,明春堂第一夫人,多威风,这不都是郎君给我的本事。” 她这张嘴气起人来厉害,哄人也厉害。 他瞧着她脸上的笑容,唇角也满满地勾出了一道浅浅弧度,他不同她计较了,但有些事确实得问清楚。 他又问,“乐坊到底是谁给你奏过乐?” 她摇头一叹,“我也知道他叫什么,奏得也不好听,一曲下来,险些没把我催眠了。” 她说完,他却看着她不动。 芸娘点头如葱,“真没骗你,是真难听” 他还是不说话,突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面上做出了恐吓的神态,手上却没使半点劲,“我不信,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不说。” 他手指头故意在她下巴下方的雪颈上挠着,芸娘痒得紧,缩了缩脖子,目光讨饶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叫什么煜珩。” 裴安嗤了一声,松开她,“柳煜珩?” 她点头,“对,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儿,郎君认识?” 他自然认识,在临安挺出名的,哄了多少小娘子要为他赎身,他却一一拒绝了,扬言只为缘分,看不上俗物。 知道是谁了,再拿自己一比,似乎无一可比之处,他抿了一口她适才递给他的茶,凉了喝起来很爽口,内心陡然生出了几分优越感来,气血也顺畅了许多,“也就那样。” 又后知后觉回过神,不敢相信那样的念头是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了,他如今可真是出息了,竟然拿自己和一个乐坊卖唱的男人去比。 他是被她气糊涂了,他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心神刚稳了一些,她又问道,“郎君,你会吹笛子吗。” 裴安: “比起优美的琴声,我更喜欢笛声,悠扬空灵,听进人耳朵,心神随之一飘,仿佛自个儿也能飞檐走壁似的,来去自如,自由自在,就咱们如今土匪头目的身份来说,笛声,就合适,江湖门派,谁与争锋。” 她不知是哪儿来的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怕是话本子看多了。 她面上带着恭维,明显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但眼里的那丝兴奋和期待也不假。 江湖门派,总会给人一种无所不能的神秘感。 人常常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谁都喜欢潇洒自在,无所不能,正因为自己没有,更加奢望。 至少有这么一种日子可盼着,心头也安稳许多。 实际当真如此吗,没有的,每一个神话故事的背后,都藏着无数心酸,但这些一般人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到。 她算起来,也才十六七岁,对外面的世界存着向往,是好事。 他突然想着,想要她就这样一直怀着期待下去,不想让任何东西去破坏她心中的美好。 他放下手里茶杯,遂了她的意,“你怎知道我会。” 这一吵,两人没山崩地裂,反倒多了几分亲近,她突然没之前那么顾及了,明目张胆地拍起了马屁,“郎君什么不会?” 她脸凑过来,他看着她挺巧的鼻尖,灵巧又可爱,白白嫩嫩的,没忍住轻捏了一下,“你等着。” — 裴安自己去林子里砍了一根青竹回来,坐在营帐的灯火底下,拿小刀钻起了孔眼。 程娘子的兔子也烤好了,一掀开帘子,没看到想象中的拔刃张弩,意外地和谐。 两人一个埋头用小刀细细地打磨着竹孔,神色认真,一个挨在他身旁,双手搭在膝上,歪头看着他手里的活儿,也是一脸认真。 比起两人郎才女貌的相配,灯火下,氤氲在两人之间的那份岁月静好的宁静,更为打动人。 所有小娘子都向往着自己身边能有一个知心人,不求荣华富贵,唯求君能伴我一生。 程娘子神色愣了一下,眼底露出了几分真实的羡慕,实在有些不忍打断,正要退下去,便听裴安道,“进来。” “堂主,夫人。”程娘子打了一声招呼,将托盘放在了木几上。 芸娘起身去接,“多谢程娘子,好香。” 程娘子笑了笑,“夫人喜欢就好。”知道自己惹了一把火出来,也不敢再多留,刚转身,裴安抬起头,吩咐道,“晚些寻一身粗布衣裳来,给芸娘。” 他要去江陵的消息,必定已传了出去。 狗逼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萧侯爷这些年势力扩张了不少,人已经下狱了,也不会蠢到连是谁害的都不知道,必会倾其所有对他发难。 萧侯爷一倒,朝廷那帮子本就坐不住的人,只会更加坐立不安,也会想尽办法让他回不了临安。 有御史台在明,走官道先将其引出来,让卫铭带队解决掉。 他和芸娘先隐藏身份走水路,混在明春堂内,暂且过几日安静日子。 “行,属下待会儿送来。” 走了这一晚上,芸娘也有些饿了,起身去打了一盆水,端到裴安面前,让他洗手,“郎君歇会儿吧,趁热着咱先吃。” 做工人最忌讳中途停顿,“很快就好,你先吃。” 芸娘当真没客气,净了手,拿了一只兔腿在手里,也不讲究高门里的规矩,一面啃着,一面继续蹲在他身旁。 中午过后,她没用饭,他也没有,香气飘过来,裴安有些受不了,瞟了她几眼后,见她丝毫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对她的不长眼色,颇有些不满意,干脆出声,“拿过来。” “啊?”芸娘一愣。 裴安无奈,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啃过几口的兔腿送到了嘴边,照着她的牙印儿一口咬了下去。 芸娘一脸惊慌,“我,我吃过的” 他没咬两口,囫囵将嘴里的兔肉吞了下来,看向她,“你什么我没吃过。” 那眸子里的一道亵玩之色明显,芸娘脸色很快红了起来。 明白了,他是在对她耍流氓。 “郎君自己吃。”她作势要将兔腿拿回来,还没转过身,他一把擒了她的腰,将她抱在了怀里,低头去抢,芸娘跌在他怀里,见他这副豁出去不要脸的模样,也不知道怎么了,生出了几分乐趣,故意递到他嘴边,待他要咬了,又突然抽了回来,就是不给他,两三个回合后,他似是恼了,黑漆漆的眸子抬起来,盯了她两息,再埋下头,便一口含住了她的指尖。 温热的潮湿,黏在指尖上,如同一道电流,麻了她半个身子,芸娘还未回过神,他又是一吮,她似乎碰到了他唇齿内的柔软舌尖。 这人愈发不知羞了! 她耳尖红透,忙将手腕一转,整个兔腿都塞在了他嘴里。 适才她的指尖在他齿内一勾,他险些没忍住,心痒难耐,恨不得将她吞了,奈何手里的笛子还未钻好,只能先做罢。 两人都察觉了出来,再这样闹下来会出事,默契地安静了下来,他雕刻着笛子,芸娘慢慢地往他嘴里喂食。 人喂饱了,笛子也做好了。 营帐内笛声散不开,裴安拉着她去了附近的一处山坡。 月亮很大,银光洒下,亮如白昼,星星倒没见到几颗,他拿出笛子来,她期待地看着他。 实则只听过一回笛声,父亲参军临走的前一夜,吹给了她和母亲。 那时她虽只有五六岁,至今都还记得那笛声甚是好听,没有半点悲伤,空灵激扬,充满了未知和希望。 所以,即便后来并不如人意,但她一直都知道,父亲在加入皇帝新编的军队之后,除了对妻女的不舍之外,心头还是怀了期待的。 南国近几年太平,没有仗打,商业贸易发展很快,吃喝玩乐样样都讲究,乐器也多,像笛子这样的东西,没有多少花样,并不受青睐。 她之后再也没有听过。 今夜是第一回,适才她说笛子,不过是想岔开话题,分散他注意力,他要是说不会,她也能圆回去,没想到他真的会。 此时只见那样一截简单的竹节,到了他嘴边,竟然当真吹出了一道悠扬的声音,清透空灵,同她记忆中一样婉转动听。 月光如霜,朦胧得醉人,听着笛声,她轻轻地靠在他肩头,也听不出他吹的是什么曲子,前面部分潇洒恣意,欢快无比,恍如在林间自由飞翔的鸟雀,她听得心旷神怡,后半段渐渐地舒缓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皮子开始打架,乐音尤其安稳,她伸手抱住了他胳膊,迷迷糊糊之时,突然问了一句,“郎君,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声音入耳,耳边的笛声慢慢地停了下来,裴安偏过头,她已经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一个柳煜珩,一只催眠曲。 他心头到底还是在较劲,见她睡着了,一颗争强好胜的心是满足了,可就像是捡了芝麻丢了瓜,得不偿失。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色,手指轻抚额角,自嘲地笑了一声,好好的夜色,浪费了。 他轻揽住她的胳膊,让她好睡一些,将她放在怀里,指腹刮着她额前的青丝,低声回答了她刚才那句话,“嗯,陪着你。” 她都说了,她是他的世子夫人,堂主夫人,这辈子,断然不可能抛下她。:,, 第61章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芸娘是真累了,被裴安抱在怀里,走了一路,放在床上也没醒。 夜色已深,裴安替她褪了鞋袜,也没去吵她,夏季里热,他只给她搭了一方被褥在胸口,自己洗漱完,躺在她身边。 他习惯在临睡之前,梳理脑子里的思路,一桩一桩地拎出来,再详细地运筹。 梳理完后,总有那么一阵睡不着,他转过头,看着她熟睡的面孔,她倒是睡得没有一丝防备,很恬静。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她,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温度传进掌心,心也彷佛跟着踏实了下来,眼睛一闭,很快入了眠。 — 芸娘一觉到了天亮,醒来才意识到一身都还是昨儿的,裴安不在,她掀开被褥,正弯身穿靴,程娘子提着一桶水走了进来。 见她醒了,程娘子笑着道,“夫人昨儿应是累极了,没洗漱就躺下了,我刚烧了两桶水,夫人先擦一下身子。”说完又指了一下放在她床头的一套粗布衣裳,“衣裳是我的,没穿过几回,都是洗干净了的,夫人要是不嫌弃,待会儿就换上。” 昨日裴安带着她招呼也不打,直接离开了队伍,青玉不在,让人家一个干大事的土匪做伺候她的活儿,芸娘有些不好意思,“麻烦程娘子了。” “夫人不必同属下客气,伺候夫人,属下心甘情愿。”程娘子昨夜挑出来的那句话,不过是同两人开了玩笑,她自己是什么身份,怎可能不清楚,人知恩图报没错,但不能贪心不足,裴堂主那样的神仙人物,哪个小娘子不爱,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色也一样。 该她的,她才会动,堂主对她无意,她有自知之明。 不过就是平日里过过嘴瘾,如今他已有了夫人,她断然不能再像从前。 “夫人擦着,属下替您看着门。”程娘子将水桶放好,也没走,背着身子立在营帐帘子前,同身后芸娘解释道,“属下为昨夜的话,向夫人道歉,堂主没送过属下胭脂,是堂主缴获了一批走私货物,我见着有水粉,自个儿向他讨来的。” 芸娘早没记着这茬了,没料到她会解释,听了后,却又莫名放心了不少,至少知道她没再打他的主意。 她脱下了外衫,搭在了几根木棍作成的杆子上,挡了一半视线,应道,“嗯,我明白了。” 说完,她又好奇地问她,“程娘子很早就进了明春堂?” 程娘子点头,“两年前堂主刚到建康,我被知州的人到处通缉,无处可去,躲在暗巷子,正翻着别人丢下的剩菜剩饭,是堂主给了我一个干净的馒头。” 后来她才知道,那一个馒头,也是他一顿的口粮。 芸娘已经脱完了衣裳,将发丝挽起来,束在头上,全身上下无一处遮挡,拿瓢搅动了一下桶里的水,开始往身子淋,意外地问,“程娘子犯了事?” “一商户看上了我,给了我父母十两银子,将我买了下来,成亲那日,我见对方一头梨花,年入花甲,能做我祖父了,一气之下,我将人给杀了。” 从此她变成了一个背负着命案的寡妇。 芸娘愣了一下。 比起她这样的经历,自己的现状,已经幸运了很多,芸娘怕戳她伤痛,没再问了。 程娘子倒是自己主动说了起来,“夫人不知,明春堂百来号壮士好汉,哪个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若非堂主给咱们一条生路,在这官不官,民不民,恶霸欺人的世道,咱们早就横尸荒野了。” 世人都说堂主是恶魔,对于那些个贪官污吏来说,确实是恶魔,可对于他们这样落难的百姓而言,胜过佛陀。 名春堂的兄弟们,包括她,这辈子都是心甘情愿,替他卖命。 芸娘听得仔细,擦在身上的布巾顿了顿。 她知道他很好,但没料到,他不仅救下了朝廷那些被陷害的忠臣,还拯救了无数黎民百姓。 他才二十二,能做到如此地步,必定比旁人付出了百倍的精力,这些年来,他怕是没有歇息片刻。 她起昨夜他昨夜给自己吹的笛声,一股热流回荡在胸口,她愈发对他心疼了起来,她暗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他,不让他再受苦受累。 — 芸娘洗漱完,换上了程娘子的衣裳。 她出生在世家,从未短缺过吃穿,这样的粗布头一回穿,反倒将她一身细皮嫩肉衬了出来。 似乎也觉得新鲜,她正低头打探,裴安从外进来,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一扫,暗自揣测,这皮囊确实有招蜂引蝶的资本。 芸娘听到动静抬起头,裴安也早换好了衣裳。 同样一身粗布,连头顶上的玉冠都换成了布条,活脱脱的一位清苦玉面少年,芸娘没见过他这样的装扮,再瞅瞅自个儿,雀跃地道,“郎君,咱们真像一对土匪。” 裴安: 她这样的形容还挺别致,怕是还没从昨儿的梦里醒过来,“收拾好了吗,趁太阳不大,咱们早些出发。” 昨日离开队伍时,两人什么也没带,一匹马,外加一个水袋,连这身衣裳还是讨来的,没什么可收拾。 早食一过,名春堂的人打道回府,裴安则带着芸娘,骑马赶往渡口。 — 御史台的队伍,还在沿着管道往前,青玉一天一夜没见到主子,一颗心悬吊着放不下,问了几次童义,每回童义都是一句,“有主子在,不用怕。” 问多了,也不耐烦,“主子陪着夫人呢,你还怕她丢了不成。” 青玉不太信,“可不好说,姑爷那样的人,怎可能安全。” 这话童义不爱听了,“你觉得你家主子,就安全了?”都长成那样,谁也别说谁好不。 青玉一噎,断然不是个服输的主儿,“明知道自己不安全,好端端的为何就不跟着队伍走?至少这儿人多,歹人见了,也不敢来”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 青玉回头,一群黑衣人手提长刀,在太阳底下泛出刺眼的光芒,直奔着队伍而来。 她忙住了嘴,脸色发白地将脑袋缩回了马车内,“童义大哥” 童义也懒得去言语嘲讽她了,“害怕就躲着别” “你有多余的刀吗,给我一把呗。” 童义: — 同队伍相比,裴安和芸娘这边清净得多,一匹马托着两人一面赶路,一面赏景,下午便到了附近的渡口。 此处离泸州不远,渡口的船只大多都是商船,只为给这一片区卸货,没什么客船。 两人一到,便有明春堂的人上前接应。 都是货船,船舱不如客船的讲究,空间并不大,但收拾得挺好的,临江开了一扇窗户,一推开,河面上的风便灌了进来。 长这么大,芸娘从未坐过这样远航的船只,唯有在儿时元夕,母亲带她到临安河上,坐了一回花船。 花船很大,平平稳稳地在江面游一圈,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水面上,哪里如当下这般滔滔江河,滚滚奔腾过瘾。 她一进屋子,如同笼子里的小鸟儿刚飞出来的那阵,什么都新鲜,四周打探,也不怕自己没见识被他笑话,东摸摸西碰碰,瞧完了,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去吹河风。 风夹着水浪,扑在面上,潮湿又清爽。 船只慢慢地驶向了江河中心,她望向远处的河岸,兴致高涨地念了一声,“青山隐隐水迢迢,四季盛夏好时节。” 一首诗被她改了下半句,倒再也不抱怨天热了,趴在窗户边上,迟迟不肯回头。 船上的人送了一些甜瓜来,裴安接过碟盘拉上门,立在她身后,添了一句,“要不再配上些瓜果,更恣意?” “郎君说得对。”她也没客气,转身伸手,打算从他碟子里捻一块过来,裴安胳膊往后一挪,却不给她,而是将手里的一块,递到了她嘴边,“张嘴。” 他来喂她,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郎君先吃。” 他趁她开口的功夫,塞进了她的小嘴里,红彤彤地殷桃小口,陡然被塞进一块食指长的瓜条,缩也缩不进嘴里,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 她忙用手去帮忙,手还未抬起来,他突然凑过来,对准留在她嘴外的一截,含住一咬,“咔擦”一声,她瞪着眼珠子望着离她只有一指距离的深邃眼睛,心口一跳,脑子里全乱了。 他倒似乎没觉得半点不妥,咬进嘴里后,直起身来,尝了一下味道,偏头给了她一抹微笑,“还挺甜。” 成亲后,两人之间的亲密,大多都是在那事上,平日里他一副正经模样,路上共乘一辆马车,也没见他生出什么色心来。 但自从在知州,白日里来了那么一回之后,她发觉,他对她愈发地不见外了起来。 这样的感觉,她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些窃喜。 比起最初的生分,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两人对彼此确实越来越熟悉,也随意了很多,像这般寻常夫妻间的情趣,带了撩拨的意味,却又透出了蜜里调油的味道。 她红着脸,将剩下了的一截咬进嘴里,含含糊糊地点了头,“嗯。” 这一趟,他本就是为躲清净,陪她游玩,没什么要事,一直呆在房内没有出去,风景赏久了,总会疲惫。 船只已进入了江河内,河道宽阔无边,看不到岸边,了无人烟,也没什么趣味,他见她打起了哈欠,体贴地劝她去床上躺一会儿。 她没多想,依言躺去了床上。 刚闭上眼睛,一只手掌便贴了过来,落在她的凹下的腰际上,她一惊,猛然睁开了眼睛,便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子。 他看着她,唇往她跟前一凑,搂紧了她。 “郎君”她吓得一把捏住他手腕,提醒,“还是白日” 白日又如何。 “不怕。”他声音沙哑,埋下头含住了她的唇,重重一咬,舌尖钻进了她齿内 — 洞开的一扇窗,一直没合上。 窗外江水涛涛,碰撞起来的水泽,溅起来,再落下,起伏不断,她一双腿搭在窗前,搭的时间太久,酸软无力。 浪花声声呜咽,久久不息。 她摊在那儿,没了力气,任凭处置,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睡了那么一阵,又觉得迷迷糊糊,压根儿没睡安稳。 夜色很快降临。 船上檐角挂了好几盏灯,江河一摇,光晕洒在河水里,荡漾开来,粼粼波光闪烁,又是别样的风景,芸娘却再也没有劲儿去赏。 船在江上行走了五六日,两人便过了五六日的堕落日子,吃了睡,睡了吃,除了身子累些,倒是真正地无忧无虑。 第七日,船停在了一个码头,两人才下船,去附近的街市上买衣裳。 太阳太大,她在铺子前挑着腰带,他打着一把伞,大半个伞面罩在她身上,两人一身粗布,若非仔细去瞧,还当真认不出来。 对面萧莺愣愣地站在那,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上他裴安。 她神色激动,紧紧地捏着手里的半块烧饼。 侯府被抄家,男丁押入大牢,女眷都要被送到教化司,充为官妓,母亲冒死,连夜将她和大哥送出了城。 两人出了临安,一路逃窜,没有半刻停留,可逃出来了又有何用,不过是留了一条命下来,她再也不是往日的侯府大小姐,如今就连吃一口饭,都要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母亲、大哥,侯府所有的人都说,是裴安害的,可她不信。 她不信,他就能对她如此无情。:,, 第62章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萧莺作势要冲上去, 胳膊被身旁的萧家大公子一把拽住,拉了回去,咬牙道, “你想找死吗。” “兄长,裴安, 那是裴安!”萧莺激动地看着萧家大公子,神色兴奋, “咱们有救了,咱们再也不用逃了” “愚蠢!”萧大公子脑仁都痛了起来,骂了一声,就不明白裴安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时候了,她还相信他。 侯府满门,如今就逃出来了他们两个,她这时候撞上去, 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萧大公子将她拖到了墙内, 警告道,“你给我听好了, 你想死,我还不想,此地不宜久留, 马上走。” 萧大公子说完, 拖拽着萧莺上了马车。 马车越往前走,萧莺心头越来越慌, 错过了机会, 这辈子便再也见不上了, 这般逃下去, 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她生在临安,哪儿都不想去。 心口的慌乱和紧张越崩越紧,她一把掀开帘子,突然跳下了马车。 她不想再逃了,就算裴安不念着国公府和侯府的交情,看在自己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的份上,他定会愿意帮助自己的。 这回她保证听话,只要他肯帮她,她什么都听他的。 萧莺一跳下马车,便往小巷子里钻,萧大公子气得脸色发白,若非临走时母亲的交代,他当真不想管她。 待萧莺绕路回到原来的位置,适才的摊位前,早没了裴安和芸娘人影。 萧莺上前着急地问摊主,“适才那两个人呢。” 摊主问,“哪两个?”他这一天人可多了。 “就,就长得很好看的那位公子爷,打了一把伞。”萧莺磕磕碰碰的描述,不想去提芸娘。 两人虽是一身粗布,相貌实在是太出众,摊主有印象,“你是说那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妻啊。”摊主手一指,“去渡口了。” 那一声‘郎才女貌’萧莺的脸色实在好看不起来,连句道谢都没了,转身匆匆赶往渡口。 摊主嗤了一声,“什么人啊,礼节都没” 说完没多久,跟前又来了一位公子,同样一脸着急,甚至还带着几分怒气,“有没有看到一位,眼角有一颗黑痣的姑娘。” 那人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道,“有没有黑痣,老夫倒没注意,不过像你这样没礼貌的,倒是有一个,追着人家小两口去渡口了。” 她还真去找死了。 萧大公子气得额头青筋直冒,只得追上。 等萧莺赶到渡口,刚好见到裴安和芸娘登船的背影,眼见船要走了,急得原地打了两个转,回头便跑去了旁边的一艘小船,“船家这船出去吗,我出银子聘一日。” 有钱什么都好使。 萧大公子追上时,萧莺已经坐上小船,跟在了裴安的货船后。 “蠢货,不可死活!”萧大公子气得踢了一脚石头,气归气,最终还是叫来了身后的人,咬牙切齿地道,“找船。” — 听裴安说船只走走停停,还得要十日才到江陵,坐在船上刚开始新鲜,坐久了就无聊,芸娘买了不少打发时辰的东西。 上回自己想送他珊瑚,结果遇上了假的,没买成,至今除了那块玉佩之外,自己还没送过他什么。横竖无事,她买了针线,准备替他逢一只荷包。 针线穿好,她抬头问裴安,“郎君喜欢什么花样的。” 裴安坐在她对面的床榻上,听她说要送自己荷包,自然高兴,可此时盯着她手里的细针,总觉得那根针似乎随时都能扎在她手上,又改变了主意,“船只摇晃,你别使针了,我不缺荷包。” 芸娘没觉得摇晃,当场跺脚,踩了两下隔板,“这不挺稳的吗。” 他被她的憨态逗得一声轻笑,目光里的宠溺不觉溢了出来,低声道,“简单一点的吧,别扎了手。” “不会,我针线好着呢。”她自夸了一句,有了想法,“郎君不说,那我自己拿主意了。” 他应了一声‘嗯’,懒懒地靠在床榻上,看着她一针一线地在绣绷上地穿梭,耳边唯有滔滔的浪花声,船舱内格外安静。 他目光慢慢上移,落在她认真的眉眼之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口。 他已经不记得,上回有人替他使针线是何时。 儿时母亲和姑姑都替他逢过这些,荷包多到用不完,十几年过去,记忆也慢慢地模糊,若非看到眼前的画面,他怕是也想不起来了。 此时她埋头拉扯针线的模样,倒是同她们一个姿态。 暖流回荡在心房,实在是太过于熨帖,便忍不住有了几分患得患失。 他轻声开口唤她,“芸娘。” “嗯?”芸娘盯着手里的针线,没有抬头。 “你要是没嫁给我,会如何?” 没嫁给他?芸娘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那此时大抵在庄子里呆着。”见他似乎是无聊透了,她一面扎着针线,一面轻声同他聊着,“青玉还吓唬我呢,说我若不去找郎君,一辈子就得呆在庄子里,日夜与风雷为伴,死了化成泥,都流不到外面去。” 两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回首当初,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反而觉得有几分生趣。 他一声冷嗤,“青玉,就那长着一颗玲珑心的丫头?” 知道他还念着上回那句他被糟蹋了话,芸娘忙道,“那日我去渡口替郎君送信,还是她去马厩偷了马出来呢。” 这么一说,那丫头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了。 他思绪又倒了回去,抓住了一个关键的点,“若我那日没让人去找你呢,你当如何?” 还能如何,“郎君不来,青玉就该上国公府去了。” 这一点裴安早就清楚,知道她已走投无路,当初想着她一个姑娘,总不好让她主动,自己便先跨出了第一步,显然,他心里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要没那些流言,你会嫁给我吗。”他问完,便觉得这问题问的实在多余又奇怪,没有流言,他们怎可能有今日。 芸娘也有些懵,若没那么流言,他们应该还不认识吧。 没待她回答,他又道,“若无流言,你会嫁给邢风,会和他双宿双飞,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他突然替自己找起了不痛快来,分明知道自己这样有些不讲理,可控制不住地去想,说完还不够,继续道,“你会成为他的妻子,你也会替他绣荷包,陪着他同甘共苦。” 越说越不对了,脑仁似乎都炸了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 芸娘: 她愣了愣,抬眼看着他,也不太明白他怎又提起了邢风,但他说的这些,都不存在,她笑了一下,“这不就是缘分吗,老天让我和郎君成了亲,我只知道,如今郎君是我的夫君,往后我也只对郎君好。” 他听了她的话,心里似乎稍微好了一些,可还是差了些什么,并没有平复他内心的烦躁。 具体想要听她保证些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就像是这盛夏扑面而来的一股凉风,觉得凉快,可待仰起头正要细细感受一番,它又没影了。 他没应,也没再说话去打扰她。 闷闷地坐了一阵,再望向她手里的绣绷,上面的图案已经成了形,隐约可看出是一个‘安’字。 她见他凑过来看,解释道,“郎君的安,和我的小字‘宁’,凑起来,刚好就是‘安宁’,寓意甚好,我把它绣在荷包上,外人看了,只知字面上的意思,可真正的涵义,只有我和郎君两人才知道。” 他听她声音雀跃,再见她面上露出的一道小窃喜,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 他觉得不错,点了下头,但很快又意识道,“邢风也看不出来?” 芸娘: 她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那,那不绣了。” 不绣怎么可能,他道,“绣,我喜欢。”邢风看出来了正好,堵死他,也趁早死了心。 话音刚落,身侧门板被认敲了两声,裴安侧目,“进来。” 外面的人推开门,禀报道,“堂主,后面的一艘小船,自打渡口起,就一直跟着咱们” 裴安脸色的神色陡然一变,与刚才全然不同,“去探探是何人。”他都这般隐秘了,朝堂的那帮子人,不应该这么快就找上才对。 “是。”那人出去,一刻钟后再次返了回来,带回了消息,“是一位小娘子,说自己叫萧莺,想要见堂主一面。” 裴安: 萧莺? 侯府不是被抄家了吗,她怎么来了这儿,是她一人,还是还有侯府其他人,想来也不可能只她一人逃出来。 皇帝这个不中用的东西,玩心术这等老本行都干不过人家。 他脑子里前后盘旋了一番,才转过头,芸娘已经停了手里的针线,正看着他。 他目光顿了顿,从床榻上下来,弯身去穿靴,“你先歇息一会儿,我去看看。” 一出船舱,裴安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跟着明春堂的人去了后面的甲板上,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飘在江河上面的两艘小船。 萧莺追了他半日,终于看到了人,猛朝他挥手,“裴郎”他眼皮一跳,视线越过她,又看向了后面的那只船,片刻后,吩咐道,“让她上来。” “是。” 货船停在了江中心,两艘小很快靠了过来。 明春堂的人让人放下了木阶,萧莺立马爬上了甲板,萧大公子跟在她身后,双眼血红,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可想起临行前父亲托人交代他的话,“若能避开他裴安,便避开,迫不得已碰上了,便将当年那件事告诉他,保自己一命。”萧大公子稳了稳心神,吩咐人,“上船。” 萧莺一上船,便哭得梨花带雨,作势要往裴安怀里扑,“裴郎” 裴安使了个眼色,底下的人上前,胳膊一伸,挡在了她前面。 萧莺被拦住脚步,抬起头不死心地地看向他,“裴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侯府妄视圣威,擅自劫走钦犯,本官消息没听错的话,侯府如今已被抄家,男丁被关押到了大牢听候发落,女眷送去了教化寺,如今本官却在这里遇上了侯府的大公子和大小姐,不知是不是本官所理解的,私逃出来的?” 他一副冷漠,面上完全没有半点感情,萧莺只觉心口阵阵发凉,哭得更伤心了,“裴郎,我不想逃,我什么都听你的,看在曾经咱们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上,你帮帮我” 他一笑,“萧娘子太抬举本官了,朝廷钦犯,本官如何帮?莫不是要本官也学你们侯府,忤逆圣威?” 他是真不管自己了吗。 萧莺脸色一白,之前再如何,他也从未这般无情过,他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对,自从遇上王家那个贱种,他就变了 换成往日,她必定要一句,他被狐狸精勾了魂,如今她走了这一路,多少知道了现实,委下身段去求他,“裴郎,我想跟着你” 什么意思,很明白了。 裴安扫了一眼她脸上的泪水,毕竟也算半个旧人,他总不能真要她命,“来人,押下去,送回临安。” 萧莺神色震住,忘了反应,她都,都已经卑贱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不肯帮她吗 眼见两人要被押下来,萧大公子神色一急,“裴大人且慢,在下有一事相告。” 裴安顿步转身。 在临安时,萧大公子对他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如今侯府遭难,他再不识时务,便只有一个下场,纵使有天大的恨意,他也得忍了,萧大公子看着他道,“此事关乎令尊大人,不宜让旁人听到。” 裴安目光明显一冷,片刻后,抬步慢慢地朝着他走去,立在他三步远,“都退下。” 没人了,萧大公子才道,“今日我侯府是何境地,裴大人心里清楚,我不求旁的,只求裴大人能给我和家妹一条生路。” 裴安面色沉静,看不出来情绪,“你说。” — 萧莺是谁,芸娘怎可能不知道,裴安的青梅竹马,两人差点就成了亲。 不是说侯府没了吗,她跑来这儿干什么,逃难来寻旧情郎的庇佑,很容易理解。 往日她对萧莺,完全没放在心上,觉得自个儿胜券在握,裴安能撇下她,来同自己提亲,说明对她并没有什么情谊。 如今不一样了。 侯府没了,萧莺没了去处,他即便对她无意,可也不能这般不管她的死活,就像她对邢风一样 这般一想,她心思再也平静不下来,手里的绣绷往床上一撂,起身跟了出去。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3章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到了午后, 甲板上的风很大。 裴安背对着这边,站在萧大公子跟前,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翩跹起舞, 身姿却纹丝不动。 萧大公子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卷宗,递给了他, “这是内侍省当年的记录卷宗,裴大人过目之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这两年, 他威名在外,从小小的监察史一路坐上了御史台大夫的位置,要什么得不到,可偏偏内侍省的东西,不好弄到手。 皇帝疑心重,他怕打草惊蛇。 如今萧大公子将东西送到了他手上,与他而言,确实是个宝贝。 卷宗是十年前的八月初八, 记录了皇上和先皇后裴氏一日的起居住行。 辰时国公府裴夫人携世子, 进宫面见皇后裴氏,午时一道用膳, 午时末,因后宫纷争裴氏中途离席。 未时日跌皇后裴氏归来,屏退所有宫人。 申时一刻裴夫人出宫, 皇后裴氏服毒, 宣召太医,破晓, 甍。 先皇后裴氏压根儿就不是染病而终。 裴安眸色渐渐如冰, 刻在脑海中的一段清晰无比的回忆再次浮现出来。 那日也是一片艳阳, 姑姑一走, 他陪着母亲用膳,没过多久,母亲说头晕,宫人扶着她去了榻上歇息。 母亲与姑姑关系自来亲密,并非头一次在她宫中歇息。 安置好母亲后,宫人来哄他,“夫人已经歇息了,世子爷上回不是说要看汗血宝马?娘娘特意向陛下讨了一匹来,奴婢带您去瞧瞧?” 他高高兴兴地去了,回来后,一进屋便见到了满屋子的狼藉。 姑姑已经回来了,瘫坐在地上脸色雪白,母亲坐在她旁边,双目无神,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毫无生气。 他吓得上前去摇姑姑,又抱住母亲的胳膊问,“母亲,怎么了。” 好半晌,母亲才开口,对他艰难地扯了一下唇角,“你姑姑同人闹了一场,生闷声呢,我身子也乏了,咱们走吧。” 回去的马车上,母亲突然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她身子在发抖,他害怕地唤了几声母亲,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安哥儿,要好好的。” 第二日宫中便传出了姑姑突染恶疾,医治无用,薨。 同日母亲自缢在了屋里,父亲封锁住消息,进了一趟皇宫回来,闭门谁也不见,第三日一把火烧了院子,与母亲一同陪了葬。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裴安自十岁那年起,就开始在查。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可那样的怀疑,他不敢去想,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一定还有另外的可能。 然而他目光慢慢往下,底下一行字迹无比清晰:八月初八,未时一刻,惠康帝摆驾永宁宫。 内心最害怕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终于还是被拉到了明面上,容不得他逃避,那样的真相,揪住他的五脏六腑,痛恨和愤怒钻进了血液里,烧得他胸腔生生发疼。 去了江陵又如何,见了张治又如何,他不需要再去求证任何东西,铁证摆在了他面前,他还等什么呢。 赵涛那条狗,得死。 多活一日,都难消他心头之恨。 萧大公子见他五指紧捏着卷宗,眼中阴霾乍生,瞳仁殷红如血,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又照着自己父亲交代给他的原话,道,“当今皇后温氏脖子后,有一块凤凰胎记,父亲让在下传一句话给裴大人,说裴大人自来聪明,莫要站错了队,让令尊令堂寒了心。” 卷宗是萧侯爷当年冒死从宫中带出来,保留至今。伴君如伴虎,也算是他惠康帝的一幢丑事和把柄。 如今,卷宗落到裴安身上,母亲受辱,全家五条人命,这样的血海深仇,他还能替皇帝卖命? 裴安一反,便是他侯府东山再起之日。 河风掀起浪花丈余高,滔滔江水混着风声,隔得太远,芸娘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 只看到他挺拔的脊梁彷佛弯了一些。 她索性也不怕被看到,提了提裙摆走出来,刚上甲板,便见跟前的萧莺从袖筒里掏出了一把刀子,疯了一般朝裴安走去。 知道他不愿意娶她后,萧莺彻底无望了,留下一条命又什么用,苟且残喘,她学不会卑贱地活着。 既如此,那便一道去死了吧。 前面的裴安还立在那儿,似乎并没有察觉,芸娘脸色一变唤了一声,“郎君小心。”冲上前去拦。 萧莺听到她声音,猛然回头,眼里突然溢出了一股兴奋,举刀豁出命地扑向芸娘,人显然已经疯了,风太大,船身晃荡了一下,众人来不及上前,萧莺手里的刀子已朝着芸娘刺了过去,芸娘猛往后退,情急之下,抓住了旁边麻袋上搁着的一团绳子,砸向萧莺。 萧莺那一刀没刺中,后背的一把刀子却已穿入了她的脊梁,撕心裂肺的痛疼,拉扯着她的每一根筋脉。 是裴安吧。 她绝望地一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用尽最后一道力气猛扑向了芸娘,抱着她一道跌入了身后的江河之中。 他喜欢她是吗,那她就让他永远得不到。 凭什么一个始乱终弃,一个不知羞耻抢人郎君的人,就该双宿双飞。 她不甘! 明春堂的人被裴安屏退,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和萧大公子身上,没留意萧莺,裴安被手里的卷宗分了神,待察觉过来,便听到了芸娘的声音。 他看到萧莺朝着她举刀刺去,心脏陡然一提,目露寒光,手中短刀飞快地扔出去,刺到萧莺的后背。 他还是差了一步。 看到那道人影,消失在了甲板上,熟悉的恐惧袭上来,脑子几乎一片空白,没有半刻犹豫,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下去。 此处正是急流,人下去,瞬间没了踪影,一切发生的太快,明春堂的人围上将萧大公子擒住,当场也跳了几个下去救人。 — 芸娘不会水,落水后便往下沉去,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她好不容易推开身上的萧莺,又被一股急流卷着翻了几个跟头。 口鼻不断地涌入河水,压根儿无法呼吸,五脏六腑彷佛要炸开了一般,一番扑腾之后,眼前的光越来越弱。 她周身渐渐无力,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她要死了吗。 就这么死了,会不会太匆忙了一些,至少让她留一句遗言也好。 留什么呢。 父母已经不在,她最多给青玉留一句,“往后没主子宠了,千万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还有谁? 只有裴安了。 一想起来,她满脑子似乎只剩下了他。 她的荷包还没来得及绣完,早知道就该早两日下船,绣完送给他后再死,可那样她也不会碰上萧娘子,也不会死了。 说什么都无用了。 她要死了。 心底突然又涌出了无限惋惜来,她才跟他走了一半的路程,还没到江陵,她还没看到他是如何推翻皇帝的 这一想遗言就太多了,也不能称之为遗言,应该是怨念。 她死得太冤,死的突然,他会不会伤心? 应该会伤心的吧,这段日子他们相处融洽,他好像对自己也挺满意的,毕竟像她这样长得好看,又体贴她的小娘子,真的很难再找了 无尽的黑暗吞灭而来,她脑子里的一切‘怨念’戛然而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心肺一阵嘶痛,嗓子也疼的厉害,口鼻之间似乎没有了河水涌入,她忙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缺失掉的那些空气。 一个长气喘过来,她捏着喉咙,整个人卷缩着坐了起来,眼睛睁开,看见了,彷佛又什么都没看见。 天色灰蒙蒙一片,眼前全是比人还高的芦苇草。 这就是九幽之地? 还未待她细细打探,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沙哑又着急的声音,“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惊愕地转过头,只见跟前裴安一张脸苍白如腊,与阴间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一般无二。 他怎么也死了? 震惊过后,她心中不觉大恸,“郎君,你怎么也来了?可是那萧家大公子将你推下来的?” 他那么厉害,不应该啊。 她刚问完,人便被拉进了怀里,裴安的一双胳膊紧紧地圈在她身后,将她抱了个结实。 芸娘本来指望他能替自己报仇,如今好了,都下来了。 她颇为不甘,“郎君英明一世,一身本领官匪通吃,明里是御史台大夫,威风赫赫,暗里又是明春堂堂主,无所不能,谁人不怕谁人不惧,这样的人物,怎么就让两个棒槌给干掉了呢,这死得也太憋屈了。” 她说憋屈,是真的憋屈,眼泪落下来,不是为了自己的短命而哭,是替裴安惋惜。 下辈子若能重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这个坎儿上,报仇雪恨,捡回自己的威名。 听着她的哭声,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和体温,裴安终于缓了过来,精神放松下来后,声音虚弱无力,配合她道,“嗯,我就应该早点杀了他们。” “可不是吗。”她事后诸葛亮,替他分析道,“郎君就不应该让他们登船,萧娘子多狠的人啊,得不到,宁愿毁了,也不知道郎君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她顿了顿,哑然,这不还是被弄死了吗,如今后悔也没用了,唯有下辈子长个记性,别动不动就去见旧情人,他走出来了,人家还没走出来呢,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能像她和邢风这般分开后,还能和平相处的人,不多。 “抱歉。”他突然哑声道。 死都死了,没必要再纠结这些,芸娘以为他是在为萧娘子害了她而内疚,摇头道,“不怪郎君,郎君也不知道她会起歹心。” 他没应,将她搂得更紧。 是他没护好她。 没人知道找到她后的这一个时辰他是如何熬过来的,看着她脸色苍白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一动不动,整个人软成了一团泥,熟悉的慌乱和恐惧不断地吞噬着他。 十年前他什么都做不了,看着熊熊大火吞灭了院子,将他的父母化成了灰迹,他什么也做不了。 十年后,同样的无助摆在他面前。 唯一不同的是,他在亲眼看着她的生命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地流失。 他抱着她,束手无措,那股天地不灵的绝望,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无能,也极为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双手相叠,压着她的胸口,也不知道压了多少下,恐惧让他的四肢酸软,但他一刻也不敢停下,他没去想她要是再也睁不开眼睛,又当如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得活着。 如今她活过来了,内心的恐惧,似乎并没有完全消散,他抱着她迟迟不松手,也不再言语。 芸娘倒是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 死在了人生最巅峰,换谁谁不堵心。 也不知道御史台大夫的位置,皇上会给谁,明春堂堂主,又会是谁继承。 芸娘此时终于体会到了那句,‘人在世时,得到的愈多,死后越放不下。’的道理,比起他,她当真死得一身轻松。 他比她,肯定更为不甘。 她伸手打算抱抱他,安抚一下,可胳膊抬起来,却是一阵酸软无力。 激动褪去后,最初醒来时,那股肺腑和喉咙传来的疼痛也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死都死了,还能有感觉?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微微仰起头,突见头顶漫天星辰,璀璨夺目,不由一愣,终于察觉出了哪儿不对。 “郎君,咱们这是在天堂还是地府啊?” 知道自己死了,她还能这般轻松面对,她怕还是头一人,他无奈地应了她一声,“人间。”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4章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芸娘这才感觉到了吹在自己身上的风, 也听到了耳边缓缓流淌的水声。 他们还活着? 芸娘从裴安怀里挣脱起来,扭着脖子望了一眼四周的芦苇,一脸茫然, “郎君, 我们没死?” “嗯。”裴安松开她后,又捏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体温, 比什么都让人放心, 柔声道,“不会死。” 有他在,不会让她死。 可没死,这又是在哪儿, 芸娘扫了一圈,能看出底下原本应该是水,被他折断了一片芦苇, 铺在水面上, 做成了一张芦苇草席,两人坐在上面,衣裙虽是湿的, 屁股 她记得自己被冲下来, 水流很急, 极快地将她往下|流卷去。 她落水时太阳还未下山,如今却满天星辰,怕是已过了好几个时辰, 也不知道在哪儿, 她回头问他, “郎君, 咱们这是被冲到了哪儿。” 她被萧莺一推入河中后,他立马跳了下去,在几丈外的水流处才拉住了她。 怕被再次冲散,用绑带缠住了两人的手,几次将她托出水面,一路跌撞,他慢慢地也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便见她摊在了自己怀里,没了气息。 适才他只顾着救人,什么都没去想。如今都活了下来,自然要想办法出去,黄昏他砍倒这些芦苇的时候,便察觉到了这一片芦苇面积很宽,望不到哪边是岸。 虽也不清楚冲到了哪儿,但按照地势和时辰算,“货船已驶到了泸州和江陵的中断,是河流最为喘急的一段水路,支脉颇多,以此处地貌来看,我们当是被冲到了哪个支流水岸。眼下天色已黑,不宜贸然往前,先养好体力,明日天亮,再去探路。” 也是,活下来了就好。 她没再看了,捂了一下胀痛的腹部,实在胀得厉害,没忍住轻吟了一声。 裴按神色一紧,问她,“怎么了?” “喉咙疼,肚子也疼。”她抬头看向他皱着眉,“郎君,适才是不是从我肚子里挤了很多水出来?”她记得喝了好多水,肚子胀起来,肯定很难看。 “不多。”他借着星光,打探着她的脸色,已没之前那般白得吓人,松了一口气,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在自己腿上,让她继续躺在怀里,手掌落在她的腹部上,缓缓地替她揉着,“你刚醒,不宜多费神,歇息一会儿。” 他的力道不大,揉在心口,暖暖的,她也渐渐地从劫后余生中冷静了下来。 再仰头盯着他的脸,一股安稳由心而发,有他在,她完全不用担心,即便如今睡在这芦苇丛里,未来未知,她也觉得安心。 芸娘突然想起他刚才脸色很差,伸手轻拉了一下他衣袖,凑着脖子端详起了他,“郎君,你没事吗。” 河水无情,冲了这么几个时辰,他定也吃了不少苦头。 裴安低头,星辰的光落在她眸子里,璀璨生辉,她一双眼睛在夜色下灵气逼人,让人瞧了不觉也跟着燃起了希望。 两人的处境,彷佛也没有那么落魄和凄惨了,他按着她腹部的手掌,微微顿了顿,安抚道,“没事。” 芸娘也瞧出来了,这会子他的脸色比适才好了很多,没那么吓人了。 她放心地躺了下去,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好不容易捡回来了一条命,如获重生,哪里还睡得着。 她望着浩瀚的苍穹,难得见到这样干净的夜空,想起了那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船上没看到这样的景色,如今躺在这芦苇从里,倒是见着了,想来老天也是怜悯他们下场凄惨,给了他们这样一片好看的星空。 她曾经听母亲说过,天上的星星都有名字。 七星北斗,牛郎织女,紫薇 儿时还小,母亲教给她后,她也记不住,长大后再想看,却被关在院子里,抬起头来,就巴掌大的地方,又能瞧见什么。 既然撞上了,有个现成的先生在身旁,她请教道,“郎君,你会认星星吗?” 裴安状元出身,时常出门在外以星宿辨别方向,自然认得,“想知道那颗。” 她一颗也不认识,只觉得密密麻麻一片,随手指了一颗亮一点的,“那颗有名字吗。” 她问完,他便握住她的手,掰开她的食指,抬起来,挪到了最底下的一颗星星上,缓缓地道,“摇光”,说完又带着她慢慢地往上移,“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 他带着她的手指,描绘出了一条曲折的线,最后停在了最上方的一颗星星上,低头看她,“这就是北斗七星。” “古书上早有记载,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他缓缓地移动着她的手指,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颗星星上,告诉她,“你看,如今是夏季,斗柄在这,这儿是东,中间围起来的那颗星,叫北斗星,只要天晴,一般它都在。” 夜色下,他的声音很低,很清透,还带了一丝被水泡过后的沙哑,伴着清凉微风,徐徐地落在她耳畔,格外地好听。 她心念一动,缓缓地转回了头。 夜幕下他的脸朦了一层黑纱,喉结轻轻震动,还在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南,西,北” 有风佛过耳畔,拨动了她心弦。 她彷佛听到了春季里冰雪融化的潺潺之声,闻到了夏季里的月季丁香,她神智似乎飘了起来。 夏夜下,风卷起芦苇,波浪起伏,满天星辰坠落,周遭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唯有她眼中的这张脸清晰无比。 太过于安静,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看她,见她目光如痴,轻声一笑,“怎么,不听了?” 不知为何,她鼻尖一酸,摇头往他怀里依靠而去,声音柔软,“还想听,夫君再多告诉我一些。” “好。”他抬头巡视了一圈后,仰头看向天顶,再次抬起她的手,“看到旁边的四颗小星星了没,连起来形状如同织布的梭子,因此名唤织女星。”他继续牵着她的手,划过了一条银河,指向了东南方的一颗亮星,“这是牛郎星。” 她听母亲说过,牛郎与织女星,隔河相望,永世都不能相见。 他们不一样,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无论他到哪儿,她都要跟着他,陪着他。 他还欲再说,她不想听了,转身抱住他,唤他,“夫君。” 裴安:“嗯?” “嫁给你,真好。” 裴安一愣,垂下头,她翻了个身,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以后,郎君都有我陪着,谁要敢欺负郎君,我必让他付出代价,后悔莫及。” 她自己都顾不好,却开始心疼上了她,不过,能得此一句贴心的承诺,足矣。 他要走的路太危险,又岂能舍得将她拉进来。 国公府五条人命,他的母亲所承受的一切,他都会一一讨回来,若非这一场意外,此时他应该在回临安的路上。 即便是倾尽所有,他也要将赵涛碎尸万段。 心头的恨意和悔意一升起来,他眼中再无半点柔和,仇恨搅动着他的理智,心口越来越痛,直到怀里的她轻轻摇了摇他,“郎君?” 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胸口疼痛终于化去了一些,他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哑声道,“好,我等夫人罩着。” — 天为被,地为席,两人在芦苇草上,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第二日太阳升起,光线照进眼睛芸娘才醒,昨夜瞧不见,如今终于看清了这一片地势。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芦苇。 幸亏昨夜的一场星空,不然此时两人连方向都摸不清,可即便是知道方向,要走完这一片芦苇,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芦苇底下全是水,长得茂密的地方,芦苇有两人高,且太阳一晒,芦苇草里,蒸出了一股热气,又闷又潮。 两人从船上掉下来,身上什么都没带,半点干粮都没。今日要是走不出去,没有东西补充体力,更没劲往下走。 她心中有数,但面上并没有流露出来。 那么大的河水,没将他们淹死,如今活了下来,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她看到了不远处正探路的裴安,将裙摆卷起来,打了一个结,再捞起芦苇底下的一块石头,将他缠在她手腕上的那条布缎砸成了两截,把两边袖口也挽了起来,走下芦苇床席,踩进了水里,朝着裴安走去。 “郎君,这儿的水挺浅。” 裴安听到声音回头,“小心点。” 周围他都看过了,这属这一块水域比较干净,待她到了跟前,他伸手拉她过来,“前面什么状况,还不清楚,你先喝一点。” 昨儿险些没撑死,如今又要自己来找灌了。 腹部还在隐隐作痛,芸娘轻皱了一下眉,不太愿意,他看了她一眼,伸手揉了一下她后脑勺,哄道,“乖,听话,喝点。” 长这么大,芸娘还没被哄过,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心中窃喜,红着耳朵,匆匆地应了一声,“嗯。”忙弯身用手捧起水,送到嘴边。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怕往下走,没了水,到候只会更难熬,她忍着恶心,尽量撑了一肚子。 水喝足了,趁太阳不太,两人赶紧出发,一路往北。 虽不知道深处的这条支流在南面还是北面,但南是洪州,离江陵远,往北边有鄂州,离江陵近,往北边还能赌一把。 裴安扯了一把芦苇杆,做成了一根长棍,走在前佛开草丛开路,芸娘拉着他衣袖,紧跟在后。 早上还好,等日头升上正空,芦苇丛里慢慢地冒出一股热气,越往前走,越热,开始有蚊虫绕着二人飞来飞去。 好在穿的都是粗布,裴安从身上撕下了一块布缎,两人捂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蚊虫太多,没法歇息,只能一直往前,芸娘也折了几根芦苇在手里,边走边扇打。 大半日过去,还是什么也看不到,芦苇丛里除了蚊虫以外,没有任何生物,一条鱼虾也没看到。 上顿两人还是昨日上船后,吃了一些瓜果,如今过了一个晚上,又过了大半日,芸娘早就饥肠辘辘,只觉肚子里空空如也,眼前时不时地冒出几样食物来。 他突然想起了程娘子那日烤的兔腿,当时觉得太饱,如今回想起来,只咽口水。 她脚步慢慢地沉重了起来,喘着气道,“郎君,等出去后,咱们开一家酒馆吧,请程娘子来做主厨,专烤兔腿好不好”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5章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一日未进食, 他知道她是饿极了,才想起了程娘子的兔腿,走了这么久, 她能坚持到现在, 已超出了预料。 “好,出去后你想吃什么,都有。”他停下来, 往后退了一步, 立在她跟前,弯下身道,“上来,我背你。” “不要, 郎君也累。”芸娘摇头,她一个小娘子都饿了,他那么大一个块头, 肯定更饿, 不过是一日不吃,饿不出什么毛病来,她速速忘掉脑子里的那些美食, 挽住他胳膊, 拉着他继续往前, 这般干走着,实在难熬,她找着话同他说, “不知道萧娘子被冲去了哪儿。” 中了一刀, 再跌入江河, 凶多吉少, 多半人没了。 他伸手扶住她胳膊,尽量减轻她负担,听她提起萧娘子,眼中划过一抹厌恶之意。 在她萧莺举刀打算刺他的那一刻,他们之间本就无几的情份已经彻底没了,她又对芸娘心生歹意,推她落水,便是在自寻死路。 她最好是死了。 她见他没应顿了顿,侧头看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被萧娘子推下去之前,看到她好像中了刀子,是,郎君吗?” 当时萧莺拿着刀子举在她跟前,她极为紧张,并没看到那一刀是谁刺的,但那个角度,只有裴安。 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被临时凑在一起相处不到一月的妻子,即便知道他不想看到自己受害,但在那般危极时刻,他毫不犹豫地对曾经的青梅竹马出手,她还是很意外。 “嗯。”他没否认,“她害你,就该死。” 简短又霸气的一句话,听进耳朵,全是他对自己的维护,她心底一暖,抱着他的胳膊紧了一些。 裴安低头看了她一眼,突然道,“我自己跳的。” “啊?” 他一笑,面上带了一些轻狂,“将我推下江,他萧大公子还没那个本事。” 裴安没再往下说,扶她往前,旁的让她自个儿去悟。 芸娘神色愣住,细细地嚼着那话,跟着他走了好一段了,才偏过头看向他,许久没进食她一脸虚弱,嘴唇已发白,眸色却如天黑后的星辰,慢慢地亮了起来,轻声问,“那,郎君是如何跌进江里的?” 她猜到了,但不敢确定。在各自的抱负面前,他们如今的这点情分,似乎并没到要生死相随的地步。 江河水流喘急,万分凶险,他再有本事,也无法与大自然抗衡,这一点他应该是知道的 他为何会冒险? 是担心自己吗 “你说呢。”这么好想的答案,她还悟不出来?他也没指望她了,直接道,“见你跌下去,我自己跳的。” 芸娘心头陡然一热。 他又缓声解释道,“你不会水,被推下去必死无疑。” 能有一个人担心自己的感觉,真的很温暖,她只觉心口热乎乎的,暗里高兴了好一阵,慢慢地又惆怅了起来。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那一跳,万一呢 就像如今这样,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片芦苇。 他可曾想过后果? 裴安倒没想那么多,见她跌入江中,肢体彷佛比脑子还快,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郎君对芸娘好,芸娘很感激,我知道郎君是个很好的夫君,这辈子我能嫁给郎君,真的很幸运,但若是下回再遇上这样的事,郎君别再这般冲动了,两个人都死了多不值当,郎君已带我看过了这片山河,我死了就死了,也不会有多少遗憾,郎君不一样,郎君还有很多事要做,有抱负,有梦,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府中祖母又该如何活下去?” 她越说越心酸,越害怕,身体里突然又生出了一道力量,浑身提起了一股劲儿,没再靠着裴安,自己直起身来,脚步稳稳往前。 他们一定要走出去。 一定要活下来。 她说的都对,两个人死不值得,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且非做不可,他不能死,最理智的办法,是他一人先出去,找到人后再来接她,但他做不到,“我们都会活下来。” 他重新走在前,拨开芦苇开路。 越往前走,底下的水越浑浊,脚踩下去,带出了一片稀泥,清晨的几捧水喝下去后,早已被消耗掉,芸娘喉咙开始发干,又饿又渴,裴安尽量找干净的地方,用手捧起水,沉淀后再递到她面前,此处至少还有水,两人能喝尽量都灌满了肚子。 太阳开始西沉,到了傍晚,两人脚下的泥土慢慢地开始干裂,没了半点水迹。 眼前依旧是芦苇丛,黄土沙石,一片荒凉,比起之前蚊虫乱飞的芦苇丛要好很多。 两人坐在干土上,歇息了一阵。 跌进江河后,芸娘本就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强撑着走到这会儿,体力已达到了极限,没了半点力气,一坐下来,便再也没有劲儿起来。 两个人一点吃的都没,再往前,可能连水都没,这样下去,只有一个可能,两个人都会死在这儿。 芸娘不想动了,“郎君,你先走吧。”自己太慢了,没了她的拖累,凭他的本事,他一个人一定能走出去。 裴安没应她,安抚道,“此处已没了水,说明咱们的方向对了,应该很快就能走出来。”他蹲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将她搂在了背上,“你再坚持一会儿,等找到人家,我借一张弓来,猎一只兔子,烤给你。” 芸娘双腿使不上力,头也发晕,软软地趴在他背上,听他说起烤兔,终于有了一丝精神,“郎君也会烤肉?” 他轻声道,“嗯,会。” “好吃吗。” 他难得在这等事上自夸,“外焦里嫩,保准好吃。” 芸娘想象着他做出烤兔的场面,肚子里又是一阵饥肠辘辘,她笑着道,“也不知道阿舅阿婆是个神仙人物,生出来的郎君长得这么好看,还什么都会” 她声音有气无力,还不忘打趣,裴安将她往搂了搂,“少说话,趴我背上睡会儿。” 芸娘确实有些困了,脑袋晕晕乎乎,安静了一会儿,暗自嘀咕了一声,“阿婆一定很好看。” 她那日听裴老夫人和明家婶子说起了一两句,知道阿婆是个美人儿,要是还活着,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自己。 应该不会喜欢。 若非自己,他们唯一留下来的儿子,不会落到此般境地。 她愈发自责了起来。 裴安听到了她的嘀咕声,也察觉出了她的情绪,微微扭头同她温声道,“和你一样,都好看,若她还活着,见到你定会高兴。” 她听他如此说,心头突然又高兴了起来,幻想着那一幕,只觉一股温馨。 她很少听他提起他的父母,一时好奇,想知道更多一些,又问道,“那阿舅是不是很爱阿婆。” “嗯,很爱。”他记忆中,父母从未吵过架,即便是争吵,也是打情骂俏,很快便和好了。尤其和好的那几日,两人如胶似漆,感情更深。 他突然想起有一日,父亲一个大男人,抱着几大盆鲜花,从街市上一路走回来,欢欢喜喜地将花儿送到母亲的院子里,邀功地道,“夫人,今儿这几盆如何?我一眼就看中了,是夫人喜欢的花种” 母亲一面笑着,一面上前替他擦身上的泥土,“你看看你,好好的国公爷,抱几盆花像什么样,也不怕人笑话。” “给自己媳妇儿买花,有什么好笑的,他们那是羡慕嫉妒” 昔日那些温馨的画面浮现起来,他唇角不由跟着扬了扬。 他的父母很相爱。 他们一家人都很相爱。 昔日的日子越是美好,越是衬得那最后的结局悲惨凄凉。 他眼中生红,恨意滔滔,不觉身子也开始僵硬。 芸娘知道他又想起来了什么,后悔自个儿提了起来,心头难受和心疼,“郎君,咱们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你就烤了我吧。” 胳膊也好腿也好,她都愿意。 她的大义献身,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样走下去,确实看不到希望,裴安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心口缩了缩,又紧又疼,面上却做出一副轻松之态,轻嗤一声,“就你身上的那几斤肉,哪里够,还得再养。” 她辩解道,“有的地方也挺有肉的。”腿上就有肉。 她那样的话,不免让人想歪,他脑子里的画面拐了一个急弯,想的并非是她的腿,而是那团洁白如玉,嫩如豆腐 他忍不住,捏了捏手掌底下的翘臀,“嗯,夫人说得对,该有的地方确实有。” 她身子一崩,脸色终于有了一点血气,轻拍了一下他肩膀,“郎君想什么呢。”说完,又恼羞成怒地斥了一声,“孟浪。” 裴安也没辩解,生生受了她一掌,不痛不痒的,倒突然有了几分情趣,心头轻松了许多。 他无言地笑了笑,将她往上一搂,趁着体力还在,没有一刻耽搁,能多往前走一段便是一段。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芸娘到底是没有撑住,不知何时睡在了他背上,醒来时,人已经靠在了裴安怀里,跟前燃起了火堆。 走出来了? 芸娘惊喜地抬起头,可一眼望去,看到的还是一片芦苇,此时两人正窝在一个土坑里,火堆里烧的是芦苇杆。 心底的一股失落,如当头一棒,被打击得没了半点力气,她艰难地转过头,见裴安正闭着眼睛,正在睡。 如今应该是半夜,她不知道他背着自己走了有多远,他本可以丢下她,一个人走出去的 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故事她听过不少,两人虽说是夫妻,可他们前后认识也不到半年,他说不丢下自己,就真没丢下自己。 她心底涌出一股感动,鼻尖发酸,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挨着他的头侧靠了过来,踏实地躺了下来。 那就一起走吧,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都不能放弃。 两人在土坑里,度过了第二个夜晚,第三日天一亮,两人继续出发,歇息了一个晚上,芸娘似乎精神了一些,坚持走了一阵,实在走不动了,才趴在裴安的背上,没有食物,没有水,两人又从日出走到了日落,傍晚时,终于从芦苇丛中,看到了一片山脉。 走出来了。 他们走出来了。 能撑到如今,芸娘全凭着一口气,告诉自己她不能死,不能拖累他,一定要陪着他走出去。 如今见到了山脉,她吊着的那口气稍微一松,人便没了只觉,晕了过去。 快三日没进食,两人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没了半点血色,背上的人往下一滑,两人齐齐地跌到在了地上。 裴安艰难地爬起来,将她搂在怀里,紧张地拍了拍她的脸,“芸娘,芸娘” 第66章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但任凭他如何唤, 如那日落水之后,她整个人软塌塌地倒在他怀里,没有一丝回应。 那股无能为力的悲凉感, 再次冒出来揪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抓心挠肺,煎着他的心肝,他紧紧地抱着她, 唇瓣挨着她的脸, 一下一下地碰着,似乎这般抱着她,亲着她,她就能醒过来, 就能从阎王手里将她的命夺回来一般,可良久过去,她依旧没有动静, 恐惧和害怕一点一点地加剧, 扰得他六神无主,他双手开始颤抖,声音也抖得厉害, 一声声地唤她, “芸娘, 芸娘” 叫不应她,他急得去摸她的唇角,轻轻地拨动着她的唇瓣, 想让她开口同自己说说话。 一句也好, 哪怕发出一个音节来也好。 可她的嘴唇干裂, 被他指头掰开, 唇齿之内,再无往日那般有水泽润泽,一片干涸,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得了无生气。 她说他什么都会,但却没能护住她。 他低下头,用额头去碰她紧闭的眼皮,低下声来,哀求地道,“你醒过来,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不是想吃兔子吗,我去给你抓,你想要几只,便给你烤几只。” 他想起她说的那些话,又道,“谁说的你死了没有遗憾?我答应过你,要替你找一箱子碗口大的珍珠,如今还没开始凑呢。”他尝试着说一些刺激她的话,“还有你外祖父,我没告诉你,他还活着,他在果州等你去找他,你不是说过要送给我一匹马吗,我想要,你不能赖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从无力回天的茫然之中,陡然反应过来,慢慢地靠近她,用自己鼻尖去碰她的鼻息。 一缕轻轻的,如抽丝一般的气息,缓缓地扑在他的鼻尖处,他只觉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仙草,救回来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命。 一瞬之间,胸口的激动,刺得他干涸的眸子里,溢出了星星点点的湿意。 她只是饿晕了。 他将她放在自己怀里,取出腰间短刀,如同当初随她一道跳下江河时一样,他没有多想,只想救她,只知道她必须得活下来。 锋利的刀尖划破了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液瞬间冒了出来,他轻轻捏着她的脸颊,打开了她的嘴,握拳将掌心流出来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入她的齿内。 许是太渴了,感觉到了水泽,即便是昏睡了过去,她也下意识地开始吞咽。 她的嘴唇上沾上了他鲜血,似乎没有之前那般苍白。 虚惊一场,他缓过神来,只觉自个儿背心一阵热一阵凉,包扎好伤口,他抱着她坐了好久,才平息下来。 这样一场魂飞魄散的惊吓,自十年前之后,他从未在谁的身上体会过,这几日却在他怀里的这个小娘子身上,连着经历了两回,这等子自个儿掐住脖子的软肋,真不好受,见她醒不过来,他彷佛也去了大半条命,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无非是致命的短柄,可他不受控制,他心甘情愿。 他盯着自己掌心缠住的伤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股在他脑海之间模糊地徘徊了好几日的影子,他好像抓到了。 怀里的这个人,不仅仅只是他的夫人。 他在乎她,喜欢上了她。 他已经将她当成了生命里,不可缺的伴侣,他不想让她死,即便是要了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救她。 甚至来不及去想,这样做的后果会如何,来不及去想自己若是死了,那份压在他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仇恨,又该怎么办。 若是他当真就这样死去,什么都没做,便下了地府,他怕是灵魂都不会安宁,但他就算是死,也无法做到丢下怀里的这个人。 她是鲜活的,他是如今唯一一个能左右自己心神的人,她能让自己笑,一句无心的言语,一个表情,一桩小小的事,都能牵动他的情绪。 她也是唯一一个心疼他的苦,说过要罩着他,还想要给他割肉吃的人。 这样好的小娘子,他怎可能不动心,但他没想到他的感情会来得这么快,在他最需要舍去一切,斩断后路之时,这一份感情,无疑成了他之后复仇路上的牵绊,有了牵绊,同之前那等什么都不在乎的日子过的是潇洒相比,今后的路确实会多上很多碍手碍脚的地方。 以往没尝过这样的滋味,他最是忌讳,如今不一样了,像是空了心的萝卜,突然长出了心来,有了七情六欲,一切都丰满了起来,不仅没觉得累赘,反而心口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和充实。 天际的余晖慢慢地散去,夜幕降临,他将她背了起来,继续往前。 这回他明显得感觉到了的自己的体力在慢慢地在达到极限。他的脚步不再沉稳,变得吃力了起来,有时候脚步东倒西歪,有时候走着走着,往后连退几步,眼前甚至开始有了天旋地转的晕厥感。 但他清楚,他不能在这时候倒下,她要是醒了,什么都没有,同样走不出去。 他咬着牙往前,走出了那片芦苇,到了林子里,才将她放了下来,揭开掌心的绑带,再次拿出刀,又喂了她一次血。 她的脸色似乎好转了许多。 趁着月色,他去附近捡了柴火,燃了一堆火在她面前,一刻也没歇下,又去林子前方狩猎,没猎到野兔,只猎到了一只野鸡。 想起她干干净净,又是小娘子自小被人伺候惯了,就算是有了野鸡,有了火,她未免也不会处理。且没有水,她同样难熬。 晕厥感扑灭而来,他硬撑着,掏出短刀,先放了野鸡的血,倒入自己的口中。 血入喉后,他缓了缓,再次起身,去找水。 半个时辰后,他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只杀好了的野鸡,一只装满了水的竹筒,一堆燃烧的火焰。 如此,她醒了,也能活下来,走出去。 耳朵一阵嗡鸣,眼前又开始模糊,最后他从腰间掏出了一块令牌,塞进了她怀里,声音嘶哑地道,“活下来,去果州,找你的外祖父。” 令牌是明春堂堂主的令牌。 只要她走出去,亮出这块牌子,明春堂的人定会找到她,从今往后,任由她差遣。 他支撑到如今,体力和精力已超出了负荷,黑暗扑面而来,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他终究还是无力地倒在了她旁边。 这两年来,让南国无数官员闻风丧胆的一代‘奸臣’,多少人想诛之,如今终于倒下了。 他躺在那,脸色苍白,已无半点攻击之力,被包扎起来的掌心,垂搭在芸娘的裙摆上,血液黏着粗布,早已干涸 哪里需要什么千军万马,此时只要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脖子上,一掐,这世上,便再无他裴安此人。 — 芸娘做了一场梦,梦里他一人身在那片芦苇丛里,什么都没用,连一滴水都没。 她喉咙干得发疼,艰难地往前爬行,想要找水,想要找裴安 裴安呢。 她寻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内心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慌,她试着叫他的名字,可她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有拼命的往前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她再也没了半点力气,躺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正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慢慢地流失,头顶上突然开始落起了雨,雨水滴入她的嘴里,润进了她的喉咙,她感觉到了一丝甘甜,似乎还带着几分腥味,久逢甘霖,她贪婪地吸食着。 甘露吞入腹中,她喉咙终于能说出话了。 “裴” “裴安” “裴安!”她一声叫了出来,睁开了眼睛,跟前的火光照进她的瞳仁,满目的惊慌。 没有芦苇了。 有树,还有鸟鸣。 她怕又是自己的幻觉,重新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树,不见芦苇。 她肩膀耸动了一下,突然哭了起来,又很高兴,一张脸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回过头,习惯地去拉身旁人的衣袖,“裴安,我们这是出来了吗” 她的手伸出去,并没有触及到意料中的那片衣料和掌心。 人也没看到。 芸娘楞了一下,目光往下,先是看到了搭在了她裙摆上的那只手,触目惊心的一道刀口,将粗布浸透,染成了深褐色。 她心头一跳,一道凉意冷不丁地脚下窜上来,四肢麻了一下,她提着声音地唤了他一声,“郎君。”慌忙去看他的脸。 他的脸就那般搁在了青草上,夜色一衬,苍白如雪,头歪在一旁,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睡觉。 她又叫了他一声,“郎君。”没听到回应,心跳开始加快,紧张地推了推他,“郎君” 她一推,他身子软软地搭了过去,仰躺在那,一动不动。 那股子透心的凉意,让她突然不敢哭了,紧紧咬住牙关,颤抖地,慢慢地将手指探向了他的鼻息。 还有气。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心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后,边哭边朝他挪去,将他的脑袋移到了自己的腿上,这才看到了跟前搁着的几只竹筒,和处理好的那只野鸡。 她心口突然一缩,阵阵发疼,疼得她难受。 自己嘴里的腥甜尚在,他掌心里的伤口,她岂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梦里的那场雨,压根儿就不是水,是他的血。 跟前的这些东西,都是他给她找来的。 他什么都替她想好了,用自己的命,换她活着。 他脑子一向聪明,怎么这回就不灵光了呢,这样做实在不划算。 他活着远比自己有价值。 她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当年得知父亲的死讯时,也没有这般切身地痛过,她抽动得肩膀,从无声的抽泣,到放声哭出声来。 她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抱着这个愿意用自己性命,来保护她的男人。 她害怕,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压住喉咙里的哭声,告诉自己如今不是哭的时候。 芸娘颤抖地拿起了旁边的竹筒,喂到他嘴边,水进了他嘴里迟迟下不去,她索性自己喝了一口,再埋下头,舌尖撬开他的齿关节,慢慢地渡入了他喉咙。 喂了半个竹筒的水,她将他放平躺到了软草上。 转身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柴,拿起了那只野鸡,架在了火堆上。 深夜的树林里,安静得瘆人。 芸娘虽没烤过野鸡,但不外乎就是烤熟,她来回不停的翻转,待香味溢出来,她先撕了一块下来,撕成了一块一块的肉沫儿,慢慢地塞进了他嘴里,看着他吞下去,她呜咽地道,“这一遭过去,我和郎君也算是从患难中走过来的夫妻了,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对不对?” 第67章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烤鸡想起来简单,烤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外面的一层她还是烤焦了,饿了三日,这一只野鸡来得实在太珍贵,她没舍得扔,焦的撕下来塞进了嘴里,里面的嫩肉撕成饭粒大小的碎末,并着水,一口一口地喂给了裴安。 夜深之后,鸟雀的声音都没了,她抱住他,一点都没感觉到害怕。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有怀里这个人在她身边,她似乎什么也不怕。 肉,水都喂了一些给他后,她起身去附近寻了一捆木柴回来,添进了火堆里。 回来之后便一直抱着他坐在了火堆前,手指头时不时地摸一下他的鼻尖,那股微弱的气息传来,便是她活下来的所有动力。 她一定要带他走出去。 他们都要活下来。 后半夜芸娘才睡了过来,翌日醒来,裴安躺在她怀里,脸色依旧苍白,还是没醒。 那股恐慌和手足无措,逼得她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她不能,只有她了,她必须得撑起来,他们才有活路。 她又探了一次他的鼻尖,确保他还活着,开始计划起了后面的路。 林子里虽没路,但树木之间的间距很大,她力气太小,背不动他,想要带他出去,她得找个东西拖着。 她将他放在软草上,先去附近找水,此处是山脚,水源多,但再往前走,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一个竹筒不够,她用他留下来的短刀,备了好几节竹筒,全都装满了水。 水装好了,她开始砍竹子做竹筏。 她一个高门深闺里的大小姐,何曾做过这些,可人只要有希望,有信念,便有无限的潜力。 求生的本能,让她无所不能。 她照着裴安的身长,将竹子砍成了一样的长度,再去山间割下攀绕在树木上的葛藤,捆扎起来才知道竹子太滑,捆不住,又去砍了一些树木,拼在一起。 她的手被树枝划出了一道一道的伤口,额头上的汗珠子不断往外冒,背心也已湿透,她似是没察觉一般,心中只想着快些完成,快些带他出去,找一个阆中,将他救醒。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同阎王争抢时辰。 花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做好,将裴安拖到了上面,出发前,她撕下一块昨晚剩下的野鸡肉,吞进了肚子里,又去水源的地方,喝足了水。 她不能倒下,她得确保自己的体力,一切准备好了,她将拴住木筏的绳子套在肩头,拉着他往前。 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是东。 她默念着这几日,他背着自己,教她辨认方向的口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林子里一旦迷路,恐怕尸身都找不到,她拖着他,继续往北的方向走。 只要朝着同一个方向,就一定能走出去。 累了渴了,她原地歇一会儿,再继续走。 从太阳升起到太阳偏西,她两边肩头已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红印。 她也痛,很累。 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她很想哭,可眼泪一落下来,气儿就会散去一半,她便不敢哭了,咬着牙憋着,一步一步,艰难地拖着他往前。 走了一阵,头顶的太阳慢慢地被乌云遮挡,一场急雨说下就下,林子里没有躲雨的地方,哗啦啦的雨点子从树逢中落下来,砸在两人身上。 芸娘停下来,坐去他旁边,将他的头护进怀里,可雨水还是浸透了他身上的衣裳,一股一股的水流,顺着他的衣袖、手背、脚不断地往下淌,他掌心的伤口翻了白,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大雨冲刷而下,他躺在她怀里一动不动,额头烫得吓人,那一刻她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她终于哭了出来,“郎君,我害怕,你醒过来好不好”她宁愿让他吃了她的腿肉。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江陵,还扬言要给我找一箱子碗口大的珍珠,你还没给我。”她哽塞着,一桩一桩地同他算,“我们说好的,还要去果州,我要送给你一匹灵马,咱们再比一场” 不,她不赛马了。 要同她赛马的人,都走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雨水混着眼泪不断地往下滴,她看着他苍白又虚弱的脸,不住的哽塞,“你说过,你不会食言,那日你给我买糖葫芦的时候,你说你不会食言,你还说只要我想吃,你随时都能买给我,那我如今就想要,咱们去买可好”她将脸贴在他面上,他烫起来的温度,让她彻底地崩溃了,她哀求道,“裴安,我只有你了,你不要像父亲和母亲那样丢下我” 她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一个愿意用生命守护她的人,她不想再失去。 可他发热了,若不退,会死。 她该怎么办。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在一场急雨虽来势凶猛,但很快过去,她将他衣裳上的水拧干,又从自己身上撕了一块上的水拧干,又从自己身上撕了一块布,给他搭在了额头上,她不能停下来,她得走。 阎王不会收他这般厉害的冤魂。 他们一定能走出去。 她重新振作了起来,套上绳子,拖着他往前,下了雨的林子到处都是泥水,她的靴子裙摆上,沾满了黄泥。 她肩头已经磨破了皮,血迹浸出了衣裳,耳中只有自己频频跳动的心跳,不知道过了多久,“咚咚——”的跳动声之外,突然有了一道声音,闯入了林中,像极了马蹄。 芸娘一愣,赶紧听了下来。 那声音又没了,正当她以为又是自己的错觉,那道马蹄声突然清晰了起来。 “驾!” 有人! 她情绪一时太激动,发不出声音来,捶了两下心口,才稳住,拼命地呼喊着,“有人吗。” “有人吗,救命!” 她一声一声,用尽了全力呼救。 马蹄声越来越近,片刻后,她看到了一人骑着匹马,朝着她奔来,她彷佛见到了曙光,虚脱了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人到了跟前,却没下马背,皱着眉头问,“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荒郊野林?” 芸娘这才看清,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 芸娘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态度诚恳地道,“贵人,我们原本是去江陵,中途所坐的船只出了事故,掉进了江河里,醒来时便被冲到了芦苇丛里,走了三日,才走出来,还请贵人帮帮忙” 那人似是对她的话并不感兴趣,也没那个意思想要搭救,目光只盯着她身后木筏上的裴安,突然打断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芸娘一愣。 同样身为女人,她怎会不了解那妇人目光里的意思。 悲痛之余,她哑然,都惨成这样了竟还能勾人,生死面前,不能拘此小节,她大方地道,“回贵人,他是我兄长。” 那妇人的目光,又在她脸上扫了一下,对比了一番,长得倒都挺标志,只是兄妹,好像有些不太像 “贵人,请您帮帮忙,救救我兄长吧,我和兄长早早便没了父母,自幼孤苦,眼见兄长到了成亲的年纪,想起父母在世时,给兄长定下的一门亲事,便起身去了一趟盧州提亲,打算娶嫂子回来,可对方嫌弃我家穷,不仅退了这门婚事,还将我和兄长赶了出来,本以为已是可怜人了,谁曾想,又遭了这罪,想来是前世欠了什么债孽,缘分未了,老天还得让咱们历一回劫” 她一身凄惨,倒也不需要卖可怜。 妇人似是被说动了,翻身下马,走到了裴安跟前,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一阵,颇为满意,俯下身。突然抓住了他手掌。 芸娘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上去,将她的手拍开,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好在妇人只是翻开了一下他掌心的伤势,再探了探他额头,“他发热了,还挺麻烦的。” 芸娘神色一慌,苦苦哀求,“贵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兄长,要是兄长醒了,定会对贵人感恩在心,报答恩人,我兄长不仅长得好看,他还会作诗,吹笛” 为了救他,她豁出去了。 那妇人身高马大,一看就是个粗人,这等女人,看似粗犷,实则心里最钟情斯文的公子爷。 果然她说完,妇人的眼睛亮了亮,见裴安一身狼狈地躺在木筏上,心疼地道,“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搁着了多可惜”说完她回头便斥责芸娘,“你说你一个亲妹子,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兄长成了这样,实话告诉你吧,这片林子大得很,要是找不到路,你们半个月也不见得能走出去,且他还在发热,照你这么个拖法,不出两日,等死吧” 芸娘呆呆地愣在了那,脸色苍白,似是被吓傻了。 妇人看了她一眼,见目的达成了,又道,“不过你放心,今儿算你们走运,遇到了我来林子里采药,这伤说重不重,说伤也不轻,端看遇上什么样的大夫” “神医!”妇人还没说完,芸娘便拱手对她一拜,激动地道,“今儿有幸遇到神医,是我和兄长的福分,神医的恩情,我兄妹两人铭记在心,来日必会报答。” 所谓久病成医,自己卖了十几年的药材,卖久了,也学了半个大夫的本事。 可那些牛鼻子平时里最瞧不起她,如今小娘子一脸崇拜,唤了她一声神医,虽有几分夸张,但妇人听着高兴。 算了,再不救,这小白脸凶多吉少。 她起身使唤芸娘,“行了,过来搭把手,将人挪到马背上。” “好。”芸娘先一步抢着了他的头,拖住了他的胳膊。 脚可以碰,脸不行。 妇人看了她一眼,目露讽刺地道,“你能拽得上去?” “我” “让开。”妇人嫌弃地将她拉开,直接拖住裴安的胳膊,将她趴在自己的身上,拦腰抱了起来。 这回不只是碰了,还抱了。 芸娘眼皮直跳。 奈何那妇人的力度确实大,轻松地将裴安放在了马背上,再回头看了一眼芸娘,一身狼狈,肩膀上还有血迹,靴子似乎也磨破了。 惨就挺惨。 但她的马背,不够坐。 “你自个儿先跟着,要是跟不上,就等我明儿过去接你也行。”妇人踩上脚环,正准备跨上马背,走人,芸娘一把拉住她衣袖。 她谁也不相信。 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善类,她要是走了,还会回来才怪。 她不能让裴安离开她视线。 芸娘急忙道,“贵人,您不知道,父母走之前,将我托福给了兄长,让他一定要照顾好我,兄长成了如今这样,也是因为救我,要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安生,他还怎么作诗,怎么吹笛子” 妇人: “啰嗦”妇人不耐烦地将脚挪了下来,让出脚环给她,“你先上去,扶稳你兄长,往后坐,我屁股大,讨厌被挤。” “多谢贵人,贵人放心。”芸娘生怕她反悔,立马踩住脚环,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利索地上了马背。 她这番保命的劲头,妇人看得也愣了一下,冷嗤了一声,“说好了,我可不是什么观音菩萨,没那个善心普渡众生,这救命的钱,还有你兄长的药钱,一分都不能不少。” “那是自然,贵人出手相救,我已是感激不尽,怎会让贵人白白的救了人。” 倒是个明白人。 妇人左脚踩住脚环,后脚从马头绕过跨了上去。 一个马背上坐了三个人,裴安被夹在了中间,不用妇人说,芸娘自个儿也尽量地往后坐,手扶住裴安的腰,让她躺在自己怀里,不让他碰上妇人的身体。 马匹比起她做的那张木筏快上很多,天黑前,三人便走出了密林。 没了树木遮挡,眼前一下开阔了起来,山脚下的小村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火光落入芸娘眼里,恍如隔世。 她悄悄地握住了裴安的手,暗自同他道,“裴安,再坚持一下,这回我们真的出来了。” — 妇人将两人带到了家里,房子不大,土墙青瓦,房间一共就两间。 妇人扛着裴安,走去了左边那间。 见到满院子的药材,芸娘便知道她不是什么大夫,只是个卖药的,她心头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时候能遇上一个卖药,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妇人将裴安放在了床上后,便进屋去抓药草,也没用秤,拿在手里大抵掂了一下重量,分拣好后,拿去交给了芸娘, “这一把你用药碾碾成碎末,涂在他手掌的伤口上,这一把三碗水煎成半碗,给他喝下去,碾子在外面院子里,灶台在后面,自个儿去弄吧,我累了,先去歇息一会儿。” 芸娘点头接过,“好的,多谢神医。” 芸娘拿着草药,照着妇人说的法子先去点了火,药煎上后,赶紧又去碾药。 忙乎完,站了一身黑灰,再加上在路上走了这么几日,全身上下已经糊得不成样。 她这副模样,谁能想到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大小姐,曾经一天不洗澡周身都黏糊得慌,别说衣裳了,鞋底都很少沾灰。 可她压根儿就没去想这些,心思只系在了床上那人身上。 小半个时辰后,芸娘将煎好的药端了进来,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汤勺慢慢地递在他唇边,他烧起来,似乎有了一些意识,勺子一碰到他嘴边,他便自己知道张嘴。 她一勺一勺地喂完,又去外面将捣碎的草药拿了进来。 他掌心的伤口红肿不堪,看着很是吓人,她先去打了一盆水,将伤口清洗干净后,再用木棍,轻轻地将草药涂在他的伤口上。 第68章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身旁一豆灯火安静地照在脸上,火光甚是微小,很费眼睛,她低着头凑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了他。 妇人说,他是伤口感染了才会发热。 伤口是怎么来的,芸娘非常清楚,他用自己的血救了她的命,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唯有倾尽她所有的力量,包括她的性命,去救他。 她不知道,他要是就这么去了,自己该怎么办。 她没去想。 昨晚她脑海里只是一瞬划过了那样的念头,便觉得天都要塌了一般,实在承受不了那份恐惧和害怕,便再也不敢去想。 伤口敷好了药,芸娘才卸下了一口气,坐在他旁边,抬头看向他。 两人如今就像是逃荒出来的乞丐,她全身脏的不像样,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的凄惨落魄,身上的粗布早就不能看了。 要是青玉和童义看到他们如今的模样,估计都认不出来。 认不出来又怎样,只要都活着。 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掌心依旧滚烫,烫得她心焦意乱,她低声同他道,“我相信郎君一定能扛过来,等这一遭熬过去,咱们就去最好的酒楼点最好的酒肉,吃个饱,再去最好的布铺子,买最好的绫罗,晚上躺在蚕丝做成的被褥中,好好地睡他个三天三夜” “喂完药了?”屋外妇人的声音突然传来,她飞快地松开手,回头便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馒头一面啃着,一面走了进来, 芸娘冲她笑了一下,起身点头,“喂完了,多谢神医的草药。” “别谢,不是白给的,药草一共一两银子,算上救命钱,五十两,不为过吧?”她刘三娘,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她早就算过了。 这丫头一身粗布,都掩饰不住她的姿色,等将来自己和她兄长成了婚,她要是听话,就留下来替她做工,用工钱来抵押,要是不听话,她就将她卖了,卖远了小白脸肯定不干,就卖给这村子里的男人,这村里可有不少还没讨到媳妇儿的单身汉,要是见到这样的标志人儿,别说五十两,百两、倾家荡产,也会想办法掏出来。 “不为过,不为过,五十两,行,我记住了,等兄长好了,我将来一定给神医还上。”芸娘态度诚恳,目光瞟了一眼她手里的白面馒头。 昨夜剩下的那只野鸡她带上了,但淋了一场雨,已泡了水,天气也大,估计馊了,裴安发着烧,不能再给他吃。 牺牲一下色相,换一顿饱饭,值。 “神医,麻烦您帮我看看,兄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芸娘说完,不动声色地让出了位置。 妇人见她识趣,没再费什么口舌,走到床边,仔细地端详起了床上的男人,越看眼珠子越亮。 不愧是她一眼就看上的人。 第一眼惊艳,第一眼简直就是挪不开了。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长得这般俊的男人。 想起前几日村口那薛婆娘拉着他男人,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昂的得意劲儿,她暗自呸了一声。 同眼前这位小白脸相比,薛婆娘那位干瘦如柴的男人,简直无法入眼。 别说他,整个村子,乃至鄂州,也是数一数一的姿色,妇人心头说不出的激动,彷佛看到了自己身穿嫁衣,牵着他的手,周围全是羡慕的目光 还有薛婆娘,那嫉妒得发疯的嘴脸。 芸娘见她一脸痴笑,似乎要将人吞了一般,赶紧提道,“贵人,我和兄长几日都没进食了,您看,有没有什么” “后面厨房的锅里,馒头,肉汤都有,你盛过来,我给他喂”妇人说完一屁股坐在了刚才芸娘的位置,继续盯着。 芸娘: 性命重要,不拘小节!芸娘默默地念了一遍,转身去了厨房,眼不见为净,看不到就不糟心了。 锅里的馒头还挺多,知道那位妇人不待见自己,芸娘偷偷地藏了一个馒头在袖筒里,自己要是饿死了就真便宜了她。 芸娘舀了一大碗肉汤,捡上几个馒头,端碗走了进去,那妇人还坐在那,似是还没看够。 见她进来了,妇人对她招手,“拿过来,我喂。” 眼见那妇人要对他动手了,芸娘到底还是没法做到大度,及时劝道,“贵人还是我来喂吧,兄长要是知道自己给贵人添了麻烦,醒来肯定要训斥我了。” “这有何妨?”妇人没当回事,继续伸手。 “有妨!”芸娘将碗搁在桌上,一把拉住了妇人的手,面色神秘地道,“贵人不知,我兄长最是注重礼数,不怕贵人笑话,兄长活了一十一个年头,却连小娘子的手都没有碰过。” 一十一岁,姑娘的手都没碰过?居然还是个纯情的 妇人一愣,明显感了兴趣。 芸娘继续道,“我兄长这人吧,就是个死脑筋,要不凭他这副皮囊,也不该找不到姑娘,说什么人不能不讲信誉,他已经说了亲,便不能再同旁的姑娘有牵扯,看一眼都不行,谁知道人家不这么想,这回好了,被悔了亲,年龄也大了,还遭了这么一场罪,今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给我讨一位嫂子回来。” 芸娘说完一脸忧伤。 “能!怎么不能。”妇人的态度瞬间转了个弯,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问,“你兄长喜欢什么样的?” “我们家的人,身板子都小,早前兄长倒是同我提过,说希望对方是个身子底子好的,能干的,这样的人才能撑得起家。” “可不是嘛!”这话简直说到了妇人的心坎上,“找媳妇儿,不就是要身体结实,动不动就生病,风一吹就倒的小娘子,娶回去有什么用” 芸娘垂目,继续添火,“是啊,谁要是能娶到贵人这样的嫂子,真是福气。” “当真?” 芸娘点头,“嗯,兄长也喜欢。” “你这嘴儿,我也喜欢。”妇人神色掩饰不住兴奋,主动让出位置,“你来吧,多喂点东西给你兄长,咱得赶紧将他的伤养好,这样,明儿我去买一只老母鸡回来,咱们炖汤,给他补补。” “贵人不必破费” “都是自己人,别见外,锅里馒头多,你喂完了,自个儿也去吃点。”妇人想了起来,指了一下外面院子里一堆干草,“我就两间房,晚上你就去那将就一夜吧,待会儿我找床被褥给你。” 芸娘感激地道,“多谢贵人。” “快喂,我先走了。” “行,贵人也累了,去歇息吧。” 妇人一走,芸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扶起裴安,将一碗肉汤喂完,又喂了半块馒头,再摸了一下他额头,还是烫。 估计没那么快。 她拧了湿帕子,贴在了他额头上,这才慢慢地吃起了馒头。 饿过一回的人,知道是什么滋味,她不敢吃完,悄悄地囤了一个,连着袖筒里的一共两个,再同他和裴安的荷包一起藏好。 财不外露,以他们的处境,不宜露财,一穷一白,无所可图,才能让人放下戒备。在马背上时她便取下了裴安和自己的荷包,藏在了袖筒里。 无论到哪儿,防人之心不可无。 怕妇人怀疑,她不敢多呆,守了一阵后,她去了妇人屋里,抱出了一床漏风的棉被,躺在了外面的干草堆上。 忙的时候没察觉,如今闲下来,才察觉自己的肩头和一双脚,疼得厉害。 她弯下身,轻轻地褪下了脚上那双已经看不出原样的靴子,鞋底不知何时已磨破了一个洞。 脚指头下,好大几个水泡,亮堂堂的,有的已经破了,血和皮黏在了一起,一拉扯,疼得钻心。 可这些皮肉上的痛,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煎熬。 裴安还没醒,她自己不能再有事,她厚着脸皮去向妇人借了一双布鞋,又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将肩膀和脚上的伤口洗干净,适才裴安抹伤口还剩下的一点药渣,她一点都没浪费,抹在了伤口上。 夜里又是一片浩瀚星空,群星璀璨,她却没心再欣赏。 一直留意着隔壁,待妇人一睡,她又去了厨房,打了一盆热水,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屋里,褪去了裴安的鞋袜,将他的脚也擦洗干净。 短短几日,她干了这十几年来加起来都没干过的活儿,实在是太累,趴在了他身旁的床上,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裴安开始梦呓,芸娘如同被人一棒敲了脑子,瞬间惊醒,又昏昏沉沉,替他更换着头上的湿布巾。 反反复复折腾到后半夜,他才慢慢地安静下来,芸娘抹了一下他额头,指腹似乎有细细的汗出来。 有汗就是要退热了。 芸娘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很想好好哭上一场,可实在是太困,困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一头倒下去,立马睡着了。 — 裴安后半夜便开始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他身旁,替他褪去了鞋袜,擦洗着脚底。 他想挣扎着起来,脑子却一片昏沉。 一会儿是儿时院子里的那场大火,他想扑进去,脚步却怎么挪不动。一会儿又是父母、姑姑、还有两位叔叔的欢笑声,可待他跑过去,他们却又走远了,无论怎么追,总是差一段距离。 最后又回到了那片芦苇中,烈日当头,底下的泥土干涸裂开,他坐在地上,芸娘躺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嘴唇发白 他一声一声地去唤她,“芸娘” 就在他绝望之际,一只柔软的手突然握住了他,低声道,“我在这。” 声音传进耳朵,他很快平息了下来,再一次坠入黑暗,醒来时,耳边听到了几道鸡鸣声,完全不知道在哪儿。 他手指一动,感觉正被人握着,同梦里握住他手的温度一样,沉睡前的记忆一瞬涌上来,他猛然睁开眼睛,转过头,便看到了趴在自己床边,睡着了的芸娘。 经历过那样的艰难之后,这样的画面,美好的失了真。 看了好一阵,他才缓缓地伸手,去摸她的头,掌心碰到她柔软的发丝上,那真真切切的触感,激得他喉咙发紧。 良久,他才轻唤了一声,“芸娘。” 天已经亮了,自前日醒过来之后,芸娘便很容易惊醒,听到声音,立马醒了,一下抬起头来,两双眸子相对,跟前的彼此都是鲜活的。 一道经历过生死,那便是刻骨铭心的印记,两人望着对方,眼底涌出万千情绪,最终一句话都没说,一个红着眼睛张开胳膊迎着她,一个眼含泪水扑进他的怀里,劫后余生,悲喜交集,豆大的泪珠子从她眼里滚了下来,她呜咽地哭着,他紧紧地抱着她,心似是被刀子在绞着,痛得呼吸都困难。 “让你受苦了。”他一双胳膊抱着她,时不时地摸着她的头发,可还是觉得不够,恨不得将她这个人揉进身体里,自此连成一块儿,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半步。 苦倒是不苦,她呜咽地同他抱怨,“郎君吓死我了,你昏睡了两日,还发了热,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他体会过那种绝望,明白她的心情。 没想到自己睡了两日,他心疼地抱着她,细细喃喃地哄着她,“再也不会了,我身体底子好,不会那么容易死,儿时算命的给我批过八字,不到一百岁,阎王收不了,你别伤心了。” 人就是这样,没人疼时,可坚强了,能使刀砍树,能烤鸡,能一个人拉着他走了那么长一段林子。 可一旦有人疼了,立马矫情了起来。 那话劝完,她愈发哭得厉害,之前压抑着不敢哭,这会子他醒了,她敢哭了,埋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眼泪。 他听着她的抽泣声,偏下头去亲她的额头,一下一下,如同小鸡啄米,满腹的心疼和怜爱,“不哭,我在” 直到将蓄在眼眶内的泪流光了,芸娘才罢休,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抬头再次看向他。 那可怜的模样,一阵阵揪住了他的心,他想起自己晕迷之前,她还没醒过来,又紧张地看了她一圈,“你好点了没,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芸娘摇头,“我都好了,郎君不必担心。” 裴安这才反应过来,抬目打探跟前的坏境。 四面土墙,屋顶几根横梁,粗糙简陋,他正欲问她这是哪儿,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道响亮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便见一位身子魁梧的妇人,一手提着鸡,一手拿着刀,站在门口扯着大嗓门道,“丫头,鸡拿去给你兄长炖了。”:,, 第69章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妇人说话算数, 今儿一早,便去村口提了一口鸡回来。 进门时听到里面的说话声,还在想着小白脸是不是醒了, 如今一看, 人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正扭头朝她望来。 那风流倜傥的眉眼,比躺着时, 还要英俊万分,唯独那双眼睛, 与她想象中有所不同,尖锐锋利,初一眼, 还让她怵了一下,险些就挪开目光,又想起他的身份和处境, 大胆地盯了回去。 这一盯,便觉心口“咚咚——”直跳,立在门口, 痴痴地看着,没了反应。 裴安才醒, 连这是哪儿都不知道,完全不知跟前这位村妇是何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后,微微拧起眉目, 问芸娘, “什么兄长?” 芸娘目光躲闪了一下, 未来得及解释, 那妇人听见了,回过神,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嗓门极大,“小郎君醒了?身子觉得如何了?可怜的,见到你和你妹子在林子里,半死不活的,真让人忧心,如今总算是醒过来了。”她说着往芸娘这边挤,将手里的鸡塞给她,“妹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炖鸡,给你兄长补补,这刚醒过来,可马虎不得。” 鸡递到芸娘跟前,还在扑腾。 裴安眼皮跳了一下,她何曾碰过这东西,正要下床去接,只见芸娘眼睛都没眨一下,一把从妇人手里擒住了鸡翅膀,“好好,马上就炖。”说完朝裴安猛挤了一下眼睛,“兄长你先躺一会儿,待会儿让神医替你再看看,手上的伤口有没有好些。” 她一番挤眉弄眼,他眼皮子跳得更厉害。 兄长,神医,刚醒来,这一通子乱七八糟的称谓,若非自己心神坚定,真还以为是自己脑子烧糊涂了,错乱了。 再见跟前妇人看他的那副神色,他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兄长 出息了。 他两道目光沉甸甸地瞅着芸娘,想要让她给自己一个解释,芸娘却眼珠子咕噜一转,不敢看他了。 妇人脸上的兴奋之色难以抑制,晒得两抹红晕来,忙将衣袖往上一推,凑上前,“小郎君,我看看” 她一只胳膊比裴安的还粗,一伸过来,裴安及时往后一避,眸子凉得瘆人,“拿开。” 妇人一愣。 芸娘见他变了脸,知道要出事,忙上前去安抚,“兄,兄长,这是救了咱们的神医,要不是她,咱们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裴安看着她不说话。 所以呢,就卖了他,拿她的话说,他堂堂明春堂堂主,御史台大夫,需要沦落到出卖色相? 看出来了他脸色不好看,芸娘及时朝他扬了扬手里挣扎的母鸡,“兄长,鸡,鸡汤” 他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了一条命,刚醒来身体还未完全恢复,遭了那些罪之后,芸娘觉得对于他们来说,名节这玩意儿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保命最要紧。 横竖只用一下他的脸,旁的便宜她保证不会让那妇人占上半分。 她眸子透亮,满脸期待的看着他,裴安这才注意到,这才几日,她脸色已经憔悴不堪,头上漂亮的发髻早就散了下来,被她凌乱地捆在脑后,身上还是那件粗布,已被泥土糊得看不清原本颜色,此番狼狈,瞧进眼里,他的心又如同刀子在割。 她为了救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他连命都能给她,还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他沉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看向跟前的妇人,眼里的凉意便退了大半,“抱歉,多谢相救。” 声音虽依旧平淡,但比起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实在好了很多。 妇人被他这般直勾勾地看了一眼,只觉心都要飞了起来,哪里还会去介意他刚才的那句话,红着脸道,“没事没事小郎君昏迷着,也不知情,不知者不罪。” 一声一声的小郎君,实在是刺耳。 裴安咬牙才忍了下来,看着芸娘手里那只鲜活的母鸡,眸子一顿,突然道,“家妹不会杀鸡。” 他这番破罐子破摔,出卖色相到底,简直是丢了尊严不要当泥踩。 要是被底下的人知道,还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可又如何,要他看着她受苦,他留着那尊严又有何用。 妇人看着他撇开的头,愣了一下,随后一脸兴奋,“没关系,我会!我去杀,杀了给小郎君炖上。”妇人说完,一把从芸娘手里夺过了母鸡,亲热地交代道,“妹子就留在这儿,你们兄妹俩好好说会儿话” 小郎君这明显是将她当自己人了。 妇人高兴地提着鸡出了门槛,听不到脚步声了,芸娘才回头意外地看着裴安,夸赞道,“郎君,你太厉害了,比我还会。” 裴安没应,只盯着她,也不说话。 芸娘当他还在生气,挨过去坐在他床边,轻声哄道,“郎君抱歉,林子太大,又下了雨,郎君还发起了热,那妇人恰好路过,我见她并没有要搭救的意思,实在想不到办法,才用” 她还没说完,突然被裴安一把搂在了怀里,紧紧的抱着,抱了好久,芸娘都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了,才听他沙哑地说出一句,“是我该说抱歉。” 是他没能将她护好,还让她受了这么多罪。 他不只一次后悔,后悔将她绑在了自己身边,没让她跟着王荆走,有过这回之后,他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就算自己最后无法落到好下场,也不能再将她置身于险境之中。 那样的恐慌和害怕,有一次就足够了。 两人是活下来了,可这番你谢一句我谢一句,又相互道歉也不是事儿,芸娘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声音轻柔地道,“郎君救了我,我也救了郎君,谁该道谢谁该道歉,算不清了,咱们这辈子注定了要纠葛不清,我倒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夫妻,共过患难,将来才能一条心,走得长远。” 见她语气冷静,倒是比自己还要坚强。 她说得没错,但有一点,不是因为他们是夫妻,是因为那个人是她,王芸。 倘若不是她,就算他与旁人结为了夫妻,也不值得他拿自己的命去护。 他依旧心有余悸,“若有下回,你自己先走。” 这话芸娘溺水醒来时也对他说过,可他都没做到,她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不会再有下回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和郎君会一辈子顺遂。” 他摸着她的头,点头应道,“对,不会再有了。” 没人打扰,两人抱在一块儿,好好地温存了一阵,死里逃生出来的庆幸感,一切苦难都是值得。 妇人很快炖好了一锅鸡汤,连肉带汤整只端了上来,饿了三四天,这一顿,便是山珍海味。 接下来的两日,有了裴安的‘牺牲’,过得很好,不仅有吃的喝的,妇人还去村子里找了两套换洗的衣裳回来,两人终于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妇人的药草效果还挺好,芸娘肩头和脚底的伤也开始结痂,怕裴安瞧见了会内疚自责,芸娘遮挡得严实,没让他察觉。 两人也打听出来了,此处是在江河的北面,鄂州方向。 跌入江河后,他们被冲到了北面的一个湖泊,湖泊的芦苇太多,那一带荒芜人烟,很少有人出没,两人没落入沼泽之地,还走了出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此处村落出发离鄂州,快马还有五日的路程,明春堂的人还没到估计是找错了方向。裴安的伤口已消了肿,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不可能当真留在这儿同那妇人成亲,得想办法离开这儿。 那日芸娘看到了妇人有一匹马,虽知道这样很不应该,她救了他们的性命,她应该感激,可她经历了那样一场生死,在鬼门关徘徊了一趟回来,她学会了说谎,学会了算计,她心里明白她不再是之前的自己了,但她不后悔,起码她和裴安都活了过来 至于今日之恩,她和裴安日后必定会以其他方式偿还。 见裴安好了起来,妇人也开始筹备,拉芸娘过去问,“你兄长有没有提起我?” 芸娘点头,“提过,说神医救了咱们,他很感激。” 妇人羞涩地笑了笑,小声问道,“他怎么想的?你们父母双亡,即便回去家里也没个人了,这村子里虽偏僻但什么都不缺,我还有一门手艺在,将来饿不着你兄长,你长得也不错,嫂子帮你在村里寻一门好亲,将来也不愁……你给你兄长说说,就别回去了,我看他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待会儿我去集市上置办些东西,咱们先拜堂成亲……” 她还挺心急。 这两日裴安醒来后,妇人便是寸步不离,芸娘知道她怕他们跑了,心思一转,“我兄长脸薄,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这事我替他做主就好了,贵人安排吧……” “好!我这就去置办东西!”妇人兴奋地去牵马,芸娘立马回到房里叫裴安,她救了他们的命,不能硬抢,只能骗,待会儿等妇人牵马出来,她先将她支开,裴安去夺马…… 她进去,还未来得及说自己的计划,裴安已收拾好了,不需她多言,“走。” “等会儿。”到了门口,芸娘将当初从自己和裴安身上藏起来的荷包拿了出来,留下了裴安那份多的,给妇人放在了她屋里的桌上。 荷包里装的都是金锭,这两天的伙食和药材,包括这匹马,绰绰有余。 妇人很快牵着马匹出来,不待芸娘使出自己的计划,裴安直接上前,同那妇人道,“我和你一起。” 这可是他头一回主动同自己说话,妇人一愣,喜上眉头,说话都结巴了,“行,行啊……”一起去,集市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们 裴安又道,“不带些水?” 妇人兴奋过了头,丝毫没有怀疑,“对对,我这就去准备,小郎君等我一会儿。” 芸娘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也行…… 裴安瞥了一眼她看戏的表情,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横竖自己在她面前,也没什么脸了,不要也罢,立在那面不改色地让她打探,待妇人走到门口,他一把搂住芸娘的腰,直接将人提到了马背上,自己再利索的翻身上马。 门外马蹄声突然响起,妇人心头猛然一凉,立马追了出去,便只看到了绝尘而去的马匹和马背上的一对男女。 妇人嘴角一抽,又听芸娘的声音传来,“贵人抱歉,他是我郎君,望贵人早些觅得知心人。” 一股气血冲上脑子,妇人气得两眼发花,破口大骂,“好一对奸诈的狗男女!”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70章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芸娘问过那位妇人, 离集市还有半日的路程。 到了集市再次不用愁,什么都能买到,可遭过这么一回之后, 她怕了, 学会了未雨绸缪,两日下来,她每顿都会攒上一两个馒头, 如今已有十来个,水袋子也偷偷顺走了一个, 里面装满了水,怕妇人发现,她装进包袱, 特意藏在了院子外的谷草堆上,方便逃跑时带走。 妇人看着她从马背上弯身取走了包袱,气得差点翻白眼。 阴险狡诈, 处心积虑,狼狈为奸! 妇人拿起搁在门前的扫帚,使劲朝着两人扔了过去, “狗男女!给我站住!” 妇人的骂声芸娘都听见到,能想象她会气成什么样, 但为了活命,挨两句骂又能如何。 情势所逼,并非他们有意欺骗,这等子出卖色相之事, 待出去后, 她和裴安怕是一辈子都不愿再提。 马匹再次绝尘而去, 妇人手里的扫帚扔出去, 连马屁股也没碰到。 休养了两日,裴安已将村子的路线摸清,马匹出了院子,沿着村落一路疾驰,很快出了村庄。 马蹄飞扬,太阳从树缝里倾泻而下,光影斑驳、明媚耀眼,同样的风景此时再瞧进眼里,心境已完全不同。 透下来的每一缕光线,呼吸的每一口气息,都是死而复生的希望。 — 一个多时辰后,到了山下的集市。 集市不大,多数都是一些附近村落的百姓,路过的生人很少。 两人面生,长相又出众,一出现,便引起了不少目光,芸娘怕惹麻烦,不太想下来,“郎君,咱们有馒头和水,够了。” 等离村子再远点,上了官道,放一枚火焰信号,明春堂的人肯定会找上来,即便没找来,官道沿路都会有驿站,她荷包里的银子足够两人到江陵。 裴安倒是不怕,翻身下马,一把将她拦腰提了下来,不顾众人目光,牵着她的手去了集市。 这几日她一口一个兄长,叫得越来越顺溜,两人行为举止,也像极了兄妹。 怕被妇人察觉,她不让他碰,也不让他亲,他甚至怀疑起了,她是不是当真起了将自己卖掉的心思。 如今这番将她的手牵在掌心,紧紧地捏着不放,再也不用躲着藏着,光明正大地走在集市上。 他巴不得大伙儿都看到,越多的人看到越好,免得将来那妇人为了自己的情面,胡编乱造。 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任何人都不能质疑。 裴安牵着芸娘去了集市上最好的酒馆,点了最贵的酒菜,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算得上是美酒佳肴,满满一桌子,摆在面前,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内心好受一些。 他想给她最好的。 再也不想看着她挨饿,也不想看着她为了一碗鸡汤,同人陪着笑脸,为了一贴药,听候旁人的差使。 一刻也不能。 他知道她伸屈能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她能单手拎鸡,眼睛都不眨一下,能蹲在灶台前,熟练地架起柴水,碾药煎熬,完全没有半点世家小娘子的娇气。 她这般懂事,这般好,但他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更难受。 他拿起筷子,一样一样的菜夹进她嘴里,完全不用她动手。 芸娘只需张嘴。 两人当初深陷芦苇丛,迟迟走不出来,饿得她两眼发晕,芸娘脑子里想着,等出来后,她什么也不管,先来一顿大餐,弥补自己所遭的罪,如今东西当真摆在了面前,还有人喂,简直是人生到了巅峰。 那时候她饿慌了觉得自己能吞下一头牛,可这两日托裴安的福,她蹭了不少油水在肚子里,被裴安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喂,很快便觉得不行了,肚子撑得厉害,美食是好,可她有心无力,惋惜地道,“我饱了,郎君吃吧。” 妇人今儿打算了要同他成亲,一起来,便炖了一只羊腿,他刚被芸娘逼着吃了一大碗。 他不饿。 见他不动筷,芸娘明白了,礼尚往来,反过来,开始喂他。 “我不”他没说完,她的筷子已经递到了嘴边,裴安乖乖地张了嘴。 被喂了一阵后,他有些后悔了。适才他是恨不得将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搬到她面前,将店里名菜几乎都点了,一个豪横,结果却找了难受。 别说两人,再来两个人也不见得吃得完,也不知道她还要喂多久,他有些吃不消了,芸娘似乎也看出来了,两人虽饿怕了,但也不能一顿撑死。 她终于停了筷子,两人都撑了个十成饱,眼巴巴地看着一桌子美味,这要是放在几日之前,简直就是一场梦。 腹部被撑得隐隐发疼,倒有了几分切实的感觉。 这回是真熬过来了。 剩下来的太可惜,芸娘转身叫来了店家,“帮我包起来一下,待会儿咱们还得赶路。” “好嘞,客官。” “多少银子?”芸娘低头从腰间掏荷包,还未数出数目,对面裴安,已从筒靴内扣出了一粒碎金,搁在桌上,大方地道,“不用找。” 芸娘一愣。 他,还藏了金锭子? “我一届七尺男儿,哪里有用夫人荷包的道理。”他完全没觉得自个儿这番从靴子里掏金锭子的行为,雅不雅观,一摆脱困境,身上的那股子轻狂彷佛又回来了,粗布都遮不住他眼里的傲气,起身去牵她的手,“走吧,去布庄。” 芸娘: 芸娘将荷包挂回了腰间,荷包旁边还挂了一枚铜质的令牌。令牌的正面刻着一个‘春’字,反面是一只春柳。 那日在林子里醒来后不久,她便发现怀里多了一枚铜牌,知道是裴安在昏迷前留给她的,应该是明春堂的令牌。 待他一醒来,她便还给了他,他却没要,直接拴在了她腰上,“既给了你,往后就是你的。” 芸娘想着,应该是联络明春堂的信物,挂上去后,便再也没有取过。 裴安拉着她去了街上最好的布铺,挑了一身成衣给她,料子虽比不上她之前的,但比起她身上的这件好太多。 她身上的粗布,是妇人问村里人讨来的,一身的补丁,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布料,肩头的伤口还没完全好,粗布搓来搓去,刮蹭着伤口,有的地方已经黏住,脱起来,比较艰难。 裴安守在帘子外,寸步不离,芸娘怕他察觉,将他支开,“郎君再去帮我挑一件吧,路上有个换洗的。” 话音一落,便听他声音传了进来,“都包起来。” 芸娘: 走了这一路,她居然没发现他揣了这么多金子在身上,幸亏她没让那妇人替他脱靴,这要是被发现,指不定人财两空。 芸娘凑过去,隔着帘子提醒他,“郎君,酒馆里的饭菜还得带上。” 裴安: 实际他就只有那么一粒金锭子,出门在外,什么意外都会发生,靴子里面缝了一道夹层,放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多了别说硌脚,走路也会沉重,能如此,是因他昨儿趁着夜深人静,点了一把青烟,早上时,他看到了一枚紫色焰火,明春堂副堂主之一孙良来了。 算时辰,马上就到。 最先进来的却不是孙良,是明春堂的一位新人,裴安认识腰牌,脚步迎上去,主动走到了他面前,那人看了他一眼后,目光却从他身上挪开,望向了刚从帘子后走出来的芸娘。 明春堂的总令牌,只有一块,携令牌者,为堂主本人。 除了最初的一帮子人外,这一年来扩张的新人,都没见过堂主,并不知道是谁,山内关于堂主的言论倒是有很多。 钟副堂主就曾同弟子们说过,堂主长得很漂亮 芸娘刚换了一身绯色的襦裙,要说漂亮,那人就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姑娘。 确定那块令牌没错,那人直接略过了裴安,走到了后面芸娘跟前,悄声道,“属下来迟,请堂主赎罪。” 芸娘: 裴安: 芸娘一愣,没料到明春堂的人这么快就找了上来,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裴安,及时提醒他,“夫人。” “啊?”那人一脸疑惑。 “我是堂主夫人,你们堂主在那。”芸娘朝门外一扬头,孙良已经到了,对裴安拱手行了一礼,神色着急,满脸担忧,“堂主可算是让属下找到了,春明堂何老,险些要以死谢罪” 人在他船上跌入江河,这要是有个好歹,自己不谢罪,回去明春堂一帮子人也不会绕过他。 裴安回头,看了一眼芸娘和一脸懵的新人,同孙良交代,“送信出去,平安。” “是。” 裴安往外走了一步,低声问他,“来了多少人。” “算上属下,五十人。”孙良禀报道,“属下接到堂主消息后,立马下山赶往江陵,没想到途中见到何老发出的急救信号,找上去后才知道堂主出了事,情况紧急,属下将人手都派了出去,沿江寻堂主的消息,昨晚有人看到山里的青烟,今早才传到属下这儿,属下先带了十人过来,余下的人还在渡口。”说完,孙良问他,“堂主是要调动人手?” 裴安没多言,直接吩咐道,“发赤色信号,通知所有副堂主回山。” 孙良一愣,怕自己会错意,“堂主的意思是” “攻打临安。”他一刻都等不了,就算只有五成的把握,他也要拼死一试,将赵涛的脑袋拧下来,多等一日,他都觉得憋得慌,“江陵不必再去,你亲自回山传令,备战。” “是!”孙良神色肃然,双目发亮,堂中多少兄弟都在等着这一日,“那堂主何时回山?” “我先去一趟江陵,半月后到。”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71章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历了这么一回劫难, 真要到阎王那里报了道,他便也认了,可他大难不死, 活了下来, 那样的大仇大恨烧得他心窝子发疼,一日不报,他都难以入眠, 便也不能按照以前的节奏来了。 什么旗号,什么把柄, 他也不肖得打了,反就是反,他要明目张胆地反了他赵涛。 此事一旦决定下来, 便没有了任何退路,到那时,他不仅是‘奸臣’, 还是逆贼。 往后一段日子,他都将会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如同踩在深渊上的麻绳, 正是中间最危险的那一段,结果如何, 他自己也不能保证。 王荆应该已经到了江陵,他得亲自将她送过去,交到王荆手上。 她父亲留下来的两千名兵马,再加上顾震这些年所谋划的大业, 她在他们手里, 比跟着自己安全。 倘若他成功了, 风风光光地把她接回临安, 从此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不成功,起码也能同他赵涛拼个两败俱伤,到时候顾震得一个渔翁之利,于她而言,也是好事。 她的出路他想好了,心底不觉已松了大半,接下来便是国公府。 上回王恩被钟清吓唬了一回,心里生了芥蒂,临行前同自己提了一嘴剿匪,当不是玩笑,明春堂的人一旦动手,赵涛必定会有所动作,说不定还会来一招杀鸡儆猴,一个江湖门派,朝廷只要派出兵马镇压,不出半月便能剿清,剿不清,就有问题了。 旁的本事没有,赵涛的疑心比谁都重,迟早会怀疑到他头上,与其被动,他不如先出手,“给钟清递信,让他想办法将老夫人接出临安。” 孙良听出来了,这是要动真格的了,神色肃然地领命道,“是。” “还有” 孙良见他神色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开口,以为他还有什么紧要之事,忙上前凑近了耳朵,“堂主请吩咐。” 裴安看向他,“带银子了吗。” — 适才芸娘换好衣裳,见他立在门口看了自己一眼后,并没进来,而是跟着明春堂的人去了一边说起了话,虽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但看他立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神色突然沉重了起来,目光也变得冷冽,想来应该是正事。 堂堂明春堂的大主子,险些丧了命,是该紧张一下。 芸娘先付了衣裳的钱,只买了身上的一套。 店家刚找回零钱,裴安便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走了进来,看了她一眼,“不是还要一套吗,我去挑。” 那荷包是从哪儿来的,芸娘能猜到。 上回在林子里,她还听过钟副堂主同他诉苦,说自个儿的花销太少了,人家能存这么些银子下来,也不容易。 怕他再乱来,芸娘匆匆将零钱装进了荷包,挽住他胳膊,硬拽着他出了铺子,到了外面,才抬头迎向他疑惑的神色,小声地道,“郎君不知道,这铺子里的东西,不咋地” 这个他早就知道,一个破村子而已,能有什么好东西。她先将就一下,到了江陵,她想要什么样的,他都给她买。 “咱们成亲那日,府上的方嬷嬷进来,打开了好几个橱柜,里面全都是替我置办的新衣,听嬷嬷说,那些都是祖母亲自挑的缎子,请的临安城内最好的裁缝,照着时下最新的款式缝制的,这好东西看入了眼后,再让我从这些俗物里选个拔尖的,不是为难我吗,横竖我一件也挑不出来了”她又道,“亏得我机智,出门时知道郎君入了秋才回临安,夏季的新衣,几乎都装上了,等咱到了江陵,找到青玉,我还瞧得上他这些个粗俗之物?” 她说完,故意皱了一下眉头,表情颇有些像平时里的张扬模样。 她脸上的狡黠之意明显,明摆着就是在故意揶揄他,裴安却没有半点介意,只觉得跟前的这张脸越看越可爱,越看越离不开,看久了,似乎连心头的仇恨也跟着淡化了不少,怕自己沉迷下去,当真失了斗志,裴安及时偏开目光,牵着她的手往前,也不说话,轻叹了一声。 芸娘忙问,“郎君怎么了?” 他眉目随她适才一般轻皱着,忍住嘴角笑意,也不看她,逗她道,“没什么,只觉得人生美满,有妻如此夫夫复何求,将来要是遭人嫉妒了可如何是好” 芸娘听他一声叹息,道他是又遇上了什么难事,还紧张了一下,陡然听到他这么一声,且他声音还大,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过来,再看明春堂的几人愣愣发懵的模样,怕是都不敢认他了,不由脸色一红,伸手去捂他的嘴。 裴安也不躲,甚至还配合地弯下身,让她捂。 轻轻柔柔的掌心盖在他唇上,不再是往日的幽香,而是有一股清淡的药草味。 她应该刚上过药。 他心口冷不丁地一缩,疼痛绞得他呼吸都乱了。 尽管她掩饰得再好,他还是察觉到了她身上的伤,他偷偷揭开过她的衣襟,亲眼看到了她肩上的勒痕,和脚底的水泡。 他知道是怎么来了,妇人告诉他,见到他们时,她正用绳子拉着他走在林子里。 她才十六岁,入秋才到十七。 夜里看到她小小的身影躲在草堆后,往肩头和脚上抹药,一声都没吭时,那一刻他宁愿她就那般将他扔在林子里。 他也曾想过,是不是当初她嫁给了邢风,就不会有今日的劫难。 他那样争强好胜,万事不服输的一个人,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在面对她时,却头一回没了自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她一个安宁优渥的家。 若他这回真死了,回不来了,也会替她祈祷,往后余生能有一人陪着她,不再让她受半点苦楚。 她容颜绝色,性子温柔体贴,这般好的小娘子,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不喜欢。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放手,便会立马失去她,可这样的念头一浮现出来,胸口实在太疼,他又不想将她托付给任何人了,无论如何,他也要活下去,亲自陪着她走过人生岁月,看着她从小姑娘到为人母,再到白头,她怎么样都好看,即便老了,必定也是光彩夺目。 他艰难地咽下喉咙,眼圈有了红意,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拉下来,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将她往背上一搂,背着她走向马匹。 芸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怕他摔了,也不敢挣扎,只红着脸拍他肩头,“郎君,你放我下来,我能走” “不放。”他咬紧了牙,俊俏的面容一股子坚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圈到底是红了透。 芸娘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怎么了,又听他轻声道,“一辈子都不放。” 他语气坚定温柔,如同一道春风,从她心坎上挠过,她一时失语,忘了反应。 两人是被逼迫才成的亲,彼此心里都明白,并没有半点感情,芸娘也从未指望过他们能像那些因感情而成亲的夫妻,婚后拥在一起,说着甜言蜜语,许着一辈子的海誓山盟。 说句不好听的,等他哪天腻了,再去接一个新人进来,她又能如何? 两人说不定自此以后连面都很少见,她只想着做好当妻子的本分,尽量经营好这一段婚姻,至于旁的,她从未去想过。 可那是从前,如今他们一道经历了生死,为这段平淡的婚姻,增添了血肉,似乎哪里又不一样了。 彼此扶持而来,谁都没有丢下谁,放弃谁,在绝境之中,相依为命,也曾是对方最后的希望。 芸娘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听了他的话,只觉心口涌出一股暖流,鼻尖生涩,内心却暖烘烘的。 她不再拦着他,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轻轻地贴在了他身上,感受着这幅宽阔结实的后背给她带来的踏实。 他能替她遮风挡雨,能让她内心安宁,不惧不怕,她也想让他背着她走一辈子。 母亲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当年父亲和她也并非青梅竹马,一见钟情,后来慢慢地才培养出了感情。 或许等他了解了自己,知道了自己的好之后,也会慢慢地喜欢上她了呢 一想到喜欢,她心口冷不防地突突两跳,脸颊枕在他背上,一点一点地发着烫。 曾经她以为她喜欢邢风,但如今再去回想,似乎少了些什么。 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楚了,只知道若是重来一回,将她放在十字路口上,让她选,是嫁给邢风还是裴安,她还是会选择身前这个背着她的夫君,裴安。 察觉到她的动作,裴安又将她往上搂了一些。 这样背着她走下去的感觉太美好,他有些舍不得走完,唤了她一声,“芸娘。” “恩。” “若当初我没上门,也没同意与你成亲,你嫁给了旁人,也会对他这么好吗?”会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为了他什么都能做。 那日在船上他没问出来的话,如今终于问了出来,结果似乎又没那么重要了。 人生没有‘倘若’二字,她若是嫁给了旁人,便又是另外一种生活,哪里容得他再来想这些事。 她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她想说不会,可又有些不现实,一听就知道在骗他,她只有实话实说,“应该会相敬如宾吧。” 当初她是走投无路,谁娶她,谁便是救她于水火的夫君,她都会珍惜,对他好。 但他没有不娶自己,她的夫君是他裴安啊。 她很高兴是他。 第72章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出了这么大一场意外, 明春堂的大主子险些丢了命,事后想起来,背心都生凉, 阵阵后怕。 孙良将两人送上了官道后, 留下了半数的人暗中相护,并联络各处的暗桩,确保两人能顺利到达江陵才放心。 裴安交代的那些事, 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孙良不敢耽搁, 同裴安拱手道别,“堂主,一路保重, 山里的三十八名兄弟,朝中的八名大臣,随时恭候堂主归来。” 孙良精神焕发, 一脸正气。 明春堂的旗号:推翻昏君,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听上去短短一句话, 嚣张狂妄,可只有真正身处其中之人, 才能体会其中所包含的抱负和对当朝的不满和失望。 两年的时间,三十八名兄弟,三十八名副堂主,底下近万人的明春堂, 能发展到至今的规模, 不是谁不想要命, 喜欢打打杀杀, 哪一个不是被这容不得英雄安生的世道所逼,不得不拿起刀|枪,报家仇,觅出路。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只要他一声令下,甘愿奉上性命。 裴安拱手回礼,“保重。” 孙良没再犹豫,调转马头,带着裴安的命令,去完成自己的使命,马蹄绝尘而去,卷起官道上的一片黄土,一队人马很快被淹没。 裴安收回视线,夹了一下马肚,勒住缰绳转身背道而行,出发赶往江陵。 没有马车,裴安和芸娘继续共乘一匹马,太阳一出来,到底还是七月的天,风吹日晒。怕她晒出毛病来,经过第一个驿站,裴安便亮出了御史台大夫的身份,将行踪提到了明面上,享受着一等一的待遇,好酒好菜吃了一顿,再躺进干净的蚕丝被褥里,搂着她睡了一个好觉,第二日天亮,驿站的主事主动送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要比马匹慢上一倍的路程。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办,理智告诉他应该尽快将人送到王荆的手里,可一想起,到了江陵,他便要同她分开,少则几月才能见,又什么都不着急了。 最终还是选择了马车,她身上还有伤,马车里躺着好养。 果然人一旦有了感情,一切都开始拖泥带水,他知道此时并非儿女情长的时候,但万一呢,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闭眼之前,他肯定后悔这时候为何没有多陪她一会儿,横竖都是遗憾,了了一桩是一桩。 这样的念头,彻底地麻痹了自己,再一想,半月的时间,也赶得上,大不了回来的路途他走快些,少睡一些 谁知他身份一暴露,途径的几个城池,都有官员派人前来拦着城门口,盛情相邀。 听人说起有龙舟竞赛,见芸娘眼珠子一亮,眼巴巴地朝他望来,他心坎一软,无法拒绝,带她下去逛了一圈。 又听说蜀地有名的变脸戏班子,在几层楼高的戏楼上搭了台,有上天遁地的功夫,一会儿从底下窜上来,一会儿又从上层跌下去,甚是有趣,一年到头就演这么一回,错过了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芸娘只需看他一眼,不用多说,他便投降点了头,“走吧。” 开了个口子,后面就难以收场了,一路上什么热闹芸娘都要去凑上一回,看过河畔花船上能歌善舞的姑娘,听了小曲儿,甚至连青楼,都去逛过。 南国的上流阶层生活奢靡,青楼已然成了一块标志,不去上一回,都不能称为男人似的。 芸娘原本瞧着热闹,平日里自己又不好进去,一时好奇,让裴安带她去看看,谁知一进去,一群小娘子疯了一般围上来,如同盘丝洞里的妖精,上来就对裴安动手动脚,一口一个郎君。 他这招蜂引蝶的本事,走哪儿都一样,芸娘心里突然不舒坦了起来,很快带着他出来,嘴里叨叨了一句,“我瞧了,里面也没几个好看的,脸上的粉涂太厚,遮了原本的模样,说不定明儿走在大街上,就认不出来了” 她语气里一股酸味冒出来,自己不察觉,裴安却听了出来,一股甜丝丝的感觉浸入心底,他只笑着也不说话,想多体会一会儿蜜糖刀子落在头上的滋味。 他沉默不语,她心里愈发有了计较,问道,“郎君之前经常光顾吗。” 说了不提之前,自己却又来打破了,之前如何,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将碰过他的那些小娘子都找出来,一一警告,不许再打他的主意,那样不就成了妒妇了吗,他肯定也不喜欢。 芸娘问完便有些后悔了,正欲寻个话岔过去,他又突然回答了她,“很少,都是应酬。” 这样的答案,不知道她满不满意,他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补了一句,“你要是不喜欢,以后不去了。” 南国世风如此,人人都可以买|春,他是个大男人,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他要不去,岂不成了异类,不合群了。 “郎君可以去,别告诉我就好。”她见不得旁的女子碰他。 就算将来他要讨妾室,那也是关起门来,她瞧不见,心里或许没这么介意她想了想,似乎也难以接受,单是想着他和旁的小娘子亲近,她胸口就闷得慌,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狭隘心胸,吓了一跳,莫不成当真成了妒妇 说好出来玩乐,她突然闷闷不乐了起来,想着就眼下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来,该有多好。 他不是什么国公府的世子,也不是御史台大夫,不回临安,就她和他,游遍南国的山河,做一对快活的神仙眷侣,没有朝廷纷争,没有妾室成群,一生一世只有一双人 意识到自己起了不该有的贪心,芸娘一个惊醒,及时扼住。 她回过神来,他已牵起她的手,行走在热闹的街头,身边不断有人经过,他将她护在自己身侧,一只胳膊圈着她,替她挡住外侧的人流,没让人碰到她的肩膀,街头的灯火忽暗忽明地映照在她脸上,心也跟着半梦半醒,人一旦开始珍惜,便容易对眼前所珍惜的人和事,生出一股梦幻,觉得太幸福,太美好,舍不得让时光流失。 他偏过头,缓声同她道,“逛青楼的男子,不外乎是分三类,一为贪女色,纵|欲无度;二为无家可归,内心寂寞图个慰籍;三为好情面,将逛青楼当成了充身份的资格之一,夫人觉得为夫可占了这三类?” 芸娘还未听过这样的言论,顺着他的话,慢慢地回味,二和三,他都不沾边。 但一,她有些犹豫。 似是猜出来她在想什么,裴安先掐断了她脑子里的念头,“别往歪了想,这世上知道我贪色的,只你一人,如今是,以后也是。” 他说的有些含糊,芸娘在脑子里绕了好大一个圈才兜回来,不就是说他只好她一人的色吗。 芸娘脸色一红,心头阴云,就因为他这一句连他自己恐怕都无法保证的誓言而散了个干净。 谁能知道将来会如何,不纠缠过往不放,不惆怅未来。 就当下,她很幸福了。 她知足。 她依偎在他怀里,抬头面含微笑,期待地看向他,“郎君,午后我听知府的人说,这附近有一座仙女桥,无论是夫妻,还是情侣,从上面走过,一辈子都不会散,咱们明儿早上去一回好不好?” 裴安: “好。” 马车一路走一路玩,将那几日所受的罪,统统都补了回来,一番玩下来,半月后两人才到江陵的地界。 沿途裴安的行踪,早已传到了江陵知州的耳朵。 马车到江陵城门口那日,知州姜大人,亲自前来相迎,倒没有盧州马大人那样的排场,只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城外候着,见人来了迎上十步,跪地行礼,“卑职姜鸣恭迎裴大人。” 裴安难得走下马车,上前扶起他,“姜大人不必多礼。” 姜大人起身,这才打探了一眼裴安,只见其眉目明朗,倒是与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完全不一样。 裴安下江陵的消息,皇帝早就让人传到了江陵知州。 此番前来的目的,姜大人也知道。 按路程算,十日前,裴安就该到江陵,晚了这么久,是何原因 ,姜大人一见到他身旁的芸娘,便明白了。 有夫人在,免不得要游山玩水。 裴安娶了王家三娘子的消息,姜大人也听说了,见芸娘一下来,那五官同顾家娘子有七分像,一眼便认了出来,作揖行了一礼,“夫人。” 芸娘点头回了礼。 寒暄完,姜大人才同裴安道,“陛下口谕,一个月前就飞鸽传书到了卑职这儿,知道裴大人要来,卑职一直候着,想必裴大人这一路也不轻松,先去府上洗洗尘,歇息好了,咱们再慢慢议事。” “姜大人安排。”他本没打算再来,既然来了,去打探一趟也好。 今儿头上有阴云,太阳没那么烈,念着她喜欢热闹,裴安没再回马车,牵着芸娘的手,同姜大人一道步行入了城。 江陵地处南国中部,离京城远,比起临安、建康、盧州,这儿的人更杂。 芸娘朝街头望去,有不少的外族人。 裴安也察觉到了,眉头轻轻拧了拧,转头问旁边的姜大人,“北人这么多?” 知道裴安是皇帝的人,姜大人也不敢多说,实话道,“自打议和之后,北人通关的政策一年比一年松,近一年来,涌入江陵的北人,已超过了往年的两三倍” 第73章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南国主张议和, 不敢得罪北国,通关政策一再放宽,北人在南国慢慢地尝到了甜头, 陆续不断地涌入,江陵统共十万余人口, 北人便有七八千, 这样的局面已然失了控,底下当官的纵然心里明白,但奈何上头的旨意在, 也不能违逆, 唯有每年递折子,但汇报上去的境况, 并没有得到回应, 皇帝都不急底下的官员急也没用, 便也由着这么发展下去, 睁一只眼闭一眼不管了。 裴安也只是随口一问, 并不想操心,除了临安,旁的地方如何乱, 与他无关。 姜大人见他没往下问, 也闭口不再谈, 领着两人慢慢往前。 街头热闹倒是热闹, 繁华景象一点都不输于临安和健康,从鄂州到江陵,一路过来, 凭着裴安的身份, 两人走到哪儿都有官兵护驾, 行人主动避让,芸娘也习惯了不戴帷帽,如今走了一阵,便察觉出了不对。 街边的南国人确实都埋下头在回避,然而路边的北国人不一样,不仅没有回避,还伸长了脖子打探着她。 那大剌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放肆又大胆,神色中带着一股轻佻。 芸娘很不适,没再往外瞧,身子往裴安身上贴了贴,裴安也察觉到了,脸色陡然冷了下来,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将她往怀里一拉,脚步顿住,正欲让她先上后面的马车,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道男子激动的声音入耳,“你们放开她!” “滚开!” “大爷,求求你了,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求求你了” “贱妇!”一道带着北方口音的男子呵斥声响起,言语极为轻贱,“提了裤子不认人了!昨儿在床上叫的时候怎么没说我不认识我?勾引了老子,还想跑,没那么容易” “你胡说!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郎君,郎君你救救我”小娘子的声音悲痛又绝望。 骚动一起来,周围的人群不但没有上前,个个如同见了狼一般,速速散开,似乎生怕惹祸到自己身上。 周围没了人,芸娘才瞧清楚,一位北人正拽着一小娘子上马车,小娘子死死地抓住车轮毂子,边哭边挣扎,旁边一位男子扑向小娘子,欲要救她,奈何两只胳膊被另外两名北人拉住,动弹不得,唯有悲愤地大喊,“放开她!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求求你们,放开她” 这番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妇,还发生在知府的眼皮子底下,芸娘转头惊愕地看向姜大人,却见他脸色一片平静,似乎见怪不怪。 芸娘没忍住,问道,“怎么回事?” 姜大人面上透出一股无奈,回禀道,“不过是百姓之间的小纠纷,外面太阳大,夫人还是回马车吧。” 这哪儿是什么小纠纷,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在抢人,芸娘眉头一皱,“知府大人是不打算管了?” 知府叹了一声,“夫人初来江陵,还不清楚局势,这北人身份尊贵,就算押到府衙,也审不出什么名堂,打不得也杀不得,到头来不过警告两句,还是得放人,反而助长了北人的威风。” 这些年北国强盛,底下的百姓也跟着硬气了起来。 原本只是一些在自个儿地盘上混不上去的卑贱人士,来了南国却彻底地翻了身。仗着南国不敢惹事,嚣张妄为,尝到了甜头后,来的人也就越多。 就今儿这样的事,实在太多,要真管,恐怕府衙一日不吃不喝,也忙乎不过来。 眼见那小娘子要被拽上车了,芸娘顾不得什么北国人,出声吩咐道,“将小娘子带过来。” 姜大人看了一眼裴安,见他也默许了,这才朝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将人带来。” 人到了跟前, 小娘子和那位郎君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地向姜大人求救,“大人救救我们吧” 几个北人丝毫不惧,见了知州也不虚,一副占了理的嘴脸,“这婆娘昨儿勾引了我,破了身子,按照你们南方的规矩,有了肌肤之亲,那就是咱的人了,今日她突然不认账,那可由不得她了” “我没有!”小娘子哭着道,“我同郎君一月之前才成婚,婚后一直呆在屋里,哪儿都没去,怎可能认识他们,今日我头一回同郎君出来,本打算买一匹布,岂料才到门口便被几人堵上,非说昨日见过民女,请大人明鉴。” 男子也跟着磕头,“求大人明鉴!” 姜大人转头朝几个北人一笑,问道,“既如此,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错不了,就是她。”北人态度嚣张,完全不给情面。 芸娘虽不知道江陵的情况,但一个知府大人,居然还要看北人的脸色,可想而知,百姓过得有多窝囊。 同是姑娘,想想这样的事情,若是落到自己头上岂不是灭顶之灾。 不待知府再去陪笑,芸娘直接上前道,“这位小娘子既已说了自己成亲,便有左右街邻作证,找个人来问问便知,岂能容尔等说抢就抢,我南国和北国一向交好,以礼待之,自个遵守信约,通关文书上也写得明白,凡是进我南国领土之人,无论是谁,都当遵守南国的国法。” 她一通道理说完,胸口不免被愤怒激得发疼,几名北人却是一个字也没听,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她,满目猥琐。 “没想到这南国,竟然有如此姿色的美人” 先头一人话还没说完整,迎面一把短刀突然飞来,动作快准狠,没给对方丝毫反应,刀尖刺进眼窝,一声惨叫穿出来几乎刺破人耳膜,那人双手捂上眼睛,想要拔出眼眶的刀子,鲜血从他手掌内猛往外冒,场面一片血腥。 这算不得什么,早年裴安在健康治人的那些手段,可比这残忍多了。 边上的两位北人没料到他会出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气势汹汹地看向裴安,“你是何人,竟敢伤我北人!” 裴安也不理睬,上前一脚踩住已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北人,弯下身,帮他从眼眶内拔出刀子,平静地吩咐姜大人,“押过来。” 他眼底一股冷意,神色阴郁,余下两名北人终于有了一丝恐惧,见侍卫当真上前来擒人,脸色一变,强撑着道,“你想如何?!我们可是北人,就算是你们南国皇帝,都管不到咱们头上,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北国陛下若是得知你们残害北国子民,,明日便会带兵踏平你们南国” “是吗。”裴安扫了他一眼,轻蔑一笑,“一群蝼蚁,倒想学猴子称霸的那套把戏。”他说完,等着侍卫将人押到了跟前,直接道,“眼睛剜了,就在这儿剜。” 北国人一慌,挣扎着怒吼,“你们敢!” 侍卫们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到底是不太敢,姜大人这回却突然硬气了,呵斥道,“没听到吗,裴大人要你们剜你们就剜。” 凡是都有第一回,侍卫可没有短刀,只有红缨枪,尖端的生铁刺入眼眶,街市上瞬间一片惨叫。 大街上处刑北人,在江陵可是很少见,也算是杀鸡儆猴。 裴安面色不改,身子往边上一站,挡住了芸娘视线,之后的事自有知府的人处理,他拉着芸娘的手,继续前行。 姜大人赶紧跟上。 一到江陵就遇上了这样的人,芸娘没什么心情,忍不住又问姜大人,“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姜大人垂目点头。 芸娘哑然,区区几个北人,竟然敢跑到南国的地盘来撒野,南国人且还由着别人欺负,这是什么道理。 芸娘 气了一阵,随后倒也想明白了,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送去北国,更何况百姓。 正被郁气闷着,便见迎面一辆马车上,突然跳下来了一位身穿淡绿褥裙的小娘子,双目激动地朝她望来,颤抖地呼出一声“主子”,提起裙摆便朝着她奔了过来。 是青玉。 芸娘一愣,出了一场意外,再见到之前的人,突然恍若隔世,心中也有些激动,立在那等着青玉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又哭又嚎,“主子,菩萨保佑,奴婢终于见着您了,奴婢就说那些烧去的纸,怎么也燃不起来,主子定还活着,果然还活着”她眼泪似是不值钱似的,“啪嗒啪嗒”地落下来,糊了一脸,哭了一阵,又想了起来,忙松开她,上下打探了一阵,心疼地道,“主子您怎么胖了,我听童义说主子落了水,那定是水进了肺腑,肿胀起来了,咱们待会儿就找个医官来瞧瞧” 芸娘: 芸娘语结,突然不想理她了。 身后童义和卫铭闻言,眼皮子同时一抽,街上人多眼杂,两人没有上前同裴安请罪,一到知府,关起门来,两人才齐齐跪在了裴安跟前,“属下护主不力,请主子处置。” 裴安离开后,卫铭带着御史台的人一路走的都是官道,路上虽遇上了不少刺客,皆有惊无险。 几日前一行人便到了江陵,没走明路,暗里同韩灵碰了头,从其口中得知主子和夫人坠了江后,心里七上八下,煎熬地等了几日,如今见人完好归来,才松下一口气。 事出意外,谁也没料到。 “都起来吧。”裴安问道,“见到韩灵了?” 卫铭起身禀报道,“禀主子,五日前属下见过韩副堂主,张治在他手上。” 第74章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张治, 皇帝不惜派他前来江陵,一心想要除掉的人。 在见到萧大公子之前,也是他要想见的人, 如今自己的事情已不需要再去验证,便也没了那份迫切。 人既然在韩灵手上,知府姜大人必然会找他商议捉拿的对策。 届时,按照原计划行事便可。 这一来, 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 还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半月前,他恨不得立马攻入临安, 要了他赵涛的狗命,被芸娘这一耽搁,又阴差阳错地将他拉回到了最初的步调。 “让韩灵明日漏个行踪。” 他不仅要捉拿张治,还要大张旗鼓地捉拿, 让所有人都知道, 曾经富甲一方的张家张治还活着。 — 裴安见卫铭和童义时,芸娘正在洗尘,青玉跟在她身旁, 寸步不离地伺候。 三岁起,青玉便被送到芸娘身边陪伴, 主仆二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还从未分开过,这一分开,险些阴阳两隔, 青玉才听芸娘说了个开头, 便吓得脸色发白, 再见到她肩头和脚上的伤疤,痂虽退掉了,却露出了一片嫩肉,一看就知道受了不小的罪,又“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主子,您这是遭了什么罪啊,当真还去阎王殿里逛了一圈,奴婢可是在二夫人面前起过誓的,答应了二夫人,就算是死,也要护住主子性命,您说您要是当真没从河里爬起来,奴婢该寻个什么样的死法下去找您” 芸娘见她眼圈都哭红了,甚是可怜,安慰道,“我这不是活着吗,你先前不是说让人批过八字,命硬得很,没个一百岁归不了西,你既然要死在我前头,我只会活得比你长,你怕什么。” 青玉抽了一下气,觉得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终于没再啪嗒啪嗒地落泪了,只是芸娘走哪儿,她跟哪儿,眼珠子就差长在她身上,说什么也不离开她半步。 知府姜夫人找过来时,便见芸娘盘腿走在凉榻上,青玉跪坐在塌前,将剥好的葡萄,一颗一颗地往芸娘嘴里塞。 那副闲散,逍遥自在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当初的顾家娘子。 姜夫人一时恍若看到了故人,神色一阵落寞,眼圈也陡然生了红。 当年顾娘子随着夫家迁移到临安时,芸娘才两岁左右,如今已长成了这般大的姑娘,连亲都结了,还记得临走之时顾娘子拉着她的手,告诉她,等她成亲时一定会回来江陵看她,可这一晃十几年过来,她再也没有回来,如今只剩下跟前的一个孤女。 姜夫人稳了稳情绪,才走进去。 芸娘正被青玉缠着要尽忠,见有人进来,顿觉解脱,赶紧从塌上起身,迎出去几步,正揣测着来人是谁,对方先温和地唤了她一声,“少夫人住得可还习惯?” 能过来关心她吃住的人,应该就是知府夫人了,芸娘点头回礼,“多谢夫人,都好。” 姜夫人心口蓦然一酸。 当初顾娘子抱着她上马车,她还奶声奶气地叫着姨母,要哭不哭的,舍不得松她的手,如今当是认不得了。 “热不热?”姜夫人关心地问道。 记得她小时候最怕热,天气一热起来,脖子上就容易长红疹子,痒得厉害,总是伸手去挠,挠破了皮又疼得哭,顾娘子没办法,走哪儿都带着一块儿冰,时不时拿冰袋给她敷一下,那时候自己刚从果州过来,家里还未安顿好,便住在了王家,成日跟着顾娘子身后,没少抱过她,也曾替她敷过脖子。 如今再瞧,热症似乎已经好了,颈项白皙又光洁。 比起盧州知府马夫人的热情,跟前的姜夫人言语温和,面色温柔,倒是让芸娘舒服许多,笑着应道,“屋子里放了冰,不热。” “ 嗯。”姜夫人点头,同她一道坐回了屋内的长榻,细声问她,“来江陵,觉得如何?” 一进城便遇上了那么一桩糟心事,芸娘实在夸不出来。 知府夫人自然也听说了,轻声一叹,“应天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世道至此,这江陵便也如同垂暮老人,吊着最后一口气罢了,能坚持到何时,谁也不清楚,少夫人也不必太过于忧心,无论什么世道,都有自己的活法,当真无可救药了,也是国运到了头,想起当年你母亲前来江陵时,斗志满满,立志要当一名英雄,后来还是抵不过嫁了人,夫唱妇随去了。” 芸娘一愣,“夫人认识家母?” 姜夫人点头,抬目慈爱地看着她,终是唤了她一声,“满满。” 满满是她四岁之前的名字,姜夫人能知道,定是在王家迁出江陵,她两岁之前,便认识了她。 婴孩时的记忆,哪里还能想得起来,芸娘完全没有印象,愣愣地看着她。 姜夫人解释道,“我与你母亲是发小,自小一块儿长大,你一岁时,我曾在王家住过一段日子,看着你长大,一声一声地亲口教你唤我为姨母。” 姜夫人说的这些,芸娘丝毫不知,王家迁移之前在江陵的事,母亲从未同她提起过半个字。 见她一脸茫然,姜夫人也明白了,心里更是难受,低声道,“她这是不想我受到牵连,竟狠心到如此地步。” 难得遇上个母亲的故人,芸娘也觉得亲切了起来,立马改了口,唤姜夫人,“姨母,当年王家的院子还在吗?” 一声姨母,终于让姜夫人崩了情绪,落起了泪,拿绢帕拭干了眼角,才点头,“在的,少夫人要是想去看,我带你去瞧瞧。” 当年王家奉圣旨搬进了临安,剩下的一些王家远亲,这些年七零八散,早就没了音讯。 她去看,也只能看个空壳子,可到底是自己父母曾经居住过,也曾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去看上一眼,也是一份念想。 — 裴安过来时,芸娘刚出去,知道她是跟着姜夫人去了王家老宅,倒没怎么担心。 江陵知府的底,他早就摸清了,姜夫人和当年的顾家有些渊源,王荆的两千兵马能藏在江陵,不让人察觉,必定也有他姜大人的一份功劳。 趁着这功夫,裴安去找知府要人。 姜大人在书房招待了他,门一关便是一脸愁容,“不瞒裴大人,张治并不在卑职手上。” 裴安眉头一拧,做出一副意外的神色,“不在姜大人手中?陛下收到的消息可是从你们江陵传回的临安,如今姜大人说不在,不是同本官开玩笑吗。” 姜大人慌忙跪下请罪,苦恼地道,“卑职一直闹不明白,陛下这消息,到底是从哪儿听来,卑职收到消息后,一直让人捉拿,每个关卡都派了人手把守,几个月了,连张治的影子都没见着,别说人了。” 裴安不买他的账,“姜大人是在为难本官。” “裴大人携旨意而来,卑职哪敢有所欺瞒,卑职是怕耽搁了大人,只能先如实相告。” 裴安看了他一眼,缓缓地道,“人在不在江陵姜大人都不敢确定,这不是欺君吗,如何让本官回去交差?” 姜大人额头点地,“还请裴大人指一条明路,卑职任凭裴大人差遣。” 范玄死前遗愿,愿南国山河完整,百姓不受欺凌,他让自己去找顾震,顾震所谋何事,他岂能不清楚。 今儿一进城,他姜大人便同自己玩了一招激将法,他也看得清楚。 但他的野心没有那么大,确切来说,一点野心都没,他的目标只在临安,报仇雪恨,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至于这天下如何,谁当主子,与他无关。 临安之外 的事,他不会插手,“姜大人找错人了,本官手里只有死路,没有活路。” 说完他起身,又道,“有劳姜大人再多找找。” 第75章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十几年过去, 王家老宅被风雨侵蚀, 门上的牌匾已开始腐朽,大门一推开,岁月的陈旧感扑面而来。 儿时的事,芸娘已记不得了, 可当她看到院子里的陈设时, 还是有一股熟悉。 跟前的一砖一瓦,似乎也勾起了脑海里一些片段的画面, 确定自个儿曾在这院子里住过。 宅子空下来后,这些年姜夫人时不时会派人来打扫,院子里没什么荒草, 只不过冷冷清清, 没有人气儿,姜夫人带着她去了之前二爷和二夫人住过的院子。 比起临安,老宅的院子并不大,许久没有人住, 穿堂内的地砖上, 布了一层青苔, 旁边以石头砌成的一排石墙, 隐约能瞧出是个花台。 姜夫人指着左侧一间屋,笑着同她道, “小时候, 你便住在这儿。” 旧事旧物,免不得让人怀念, 何况还是自己婴孩时生活过的地方, 不只是芸娘好奇, 青玉也好奇, 上前推门进屋,东瞧瞧西摸摸,床榻,木桌,椅子,都瞧了一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又能品出几分不一样的味道来。 姜夫人没进去,立在门口等着,让她慢慢瞧。 屋里的东西,当年搬家时能带的大多都带走了,唯有这些搬不走的陈设家具还在,青玉打开橱柜,在里面惊喜地发现了一个破旧的竹篮,竹篮里装着几样婴孩玩耍的物件儿,应该是芸娘小时候的,青玉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递给了芸娘,“主子,您瞧瞧,还有用没?” 物件儿旧得不像样,芸娘拿起一只拨浪鼓摇了一下,“叮咚”几声响,竟还没坏。 主仆二人在里面翻箱倒柜,恨不得挖出一箱宝藏来,正在兴头上,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道急切的脚步声。 人未到,王荆的声音先到,“小姐。” 自打进了盧州,王荆便被裴安调开,不让他现身,范玄一死,裴安带着小姐索性不见了人,卫铭也不告诉他两人去了哪儿,只打发他在江陵等。 他到江陵都好几日了,一直没有消息,这一趟本是为了去接小姐,人没接回来,自己先回来了,神婆子险些没叨叨死他,听说今儿两人已经进了城,他立马去了知府要人,从卫铭口中又才得知两人这一路并不太平,还坠过河。 王荆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风险,姑爷就算拿剑指在他脑门上,他也不会离开小姐半步。 到了芸娘跟前,王荆上下端详了她一阵,见其完完整整,面色也不错,这才放了心,“扑通”一声跪下,同芸娘请起了罪,“是属下护主不周,小姐受苦了。” 他这样明目长大地对她行大礼,姜夫人还在外面,芸娘心下一跳,忙打眼往外瞧,却见门口姜夫人早已没了身影。 “王叔叔赶紧起来,不过是意外,谁能料到,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来了吗。”她一面说着一面去扶王荆。 王荆起了身,也没打算走,摆出来的架势同青玉如出一辙,势必不离开她半步。 芸娘一个头两个大。 早前她就听王荆说了,父亲留下的两千兵马都在江陵,如今她人来了,必然会面对,这么多人没有户籍,明面上都是‘死户’,安置便是个大问题。 江陵人杂,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藏这么多人,且还是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兵将,不太可能。 知府的姜夫人,她母亲,王荆 适才不觉,如今将这些人凑在一块儿想,顿觉千丝万缕都指向了一个矛头,比起裴安,保不准,如今她才是那个造反大头目。 芸娘惊出一个机灵来,又听王荆道,“之前属下同小姐禀报过,当年将军用命护下来了两千户,如今都在江陵,一直等着王家的 人前来差遣,小姐既到了江陵,从即刻起,都将听取小姐号令。” 她能号令什么。 她倒是想让他们将那些为非作歹的北人都赶出去,可两千人哪里够,只会将他们推入火坑,唯有交给裴安,还能助他一臂之力。 她不懂朝堂,不懂权衡利弊,也没有那么多的瞻前顾后,只明白一个道理,与其苟延残喘,等待别人将刀架在脖子上,不如先发制人,拼一份生机。 王家祖母一辈子小心谨慎,一切以家族前程为重,为何会在她出嫁之后,将王荆给她,应该也是看清楚了,如今朝堂已经危机重重,想投几枚鸡蛋在别的篮子里。 裴家国公府就是她的篮子。 成功了,王家跟着占一份功劳,不成功最多是鸡飞蛋打,牺牲了她一人出去。 只是如今裴安计划到了哪一步,是怎么想的,她也不知道。 从临安出发时,裴安是奉了两道圣旨,一是送明阳公主和亲,二是押送钦犯南下。 明阳公主早已交到了北国迎接队伍手上,如今怕是到了北国,那日皇帝跟前的第一总管,追到了廬州之外,将所有钦犯都杀了,按理说裴安不用再南下,皇上却并没召他回去,想必一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密旨交付于他。 以昨儿姜大人见到他时的态度,她猜着,皇帝要他办的差事就在江陵。 如此正好,她得同他好好商议一番,王荆的两千人马该如何打算。 在王家老宅呆了一个下午,出来后芸娘又同姜夫人去了酒馆,回到知府,府内已经燃起了灯。 裴安不在,只有童义守在屋内,见到她主动禀报道,“夫人,主子有事出去了一趟,估计回来得有些晚,主子让夫人早些洗漱歇息,不用等他。” 这时候出去想必是重要之事,芸娘点头进屋。 七月底的天气,早晚已没有那么热了,用不上冰,反而半夜还得盖被褥。童义将屋内的冰块移出去,又去马车上抱了一床春秋季节用的被褥交给青玉,自个儿的被褥盖习惯了,别人备得再好,也总觉得不合适,想起车上以防万一准备的几床厚被褥,童义转身走到芸娘跟前,道,“出来时小的怕天气冷,备了几床厚褥子,如今主子怕是用不上了,夫人前去果州,一路往西,路上只会越来越冷,小的待会儿一并交给青玉,夫人都带上。” 童义说完人走到门口了,芸娘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里的意思。 裴安不会再往前走了,江陵是他的最后一程。 他不会再跟着自己去果州,待江陵的事情一结束,他便会立马启程回临安。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带她去果州。他最后的路程只到江陵,至于果州,是王荆与他达成的共识,想让她完成父母的遗愿,回去替外祖父上香。 芸娘突然才意识过来,他们要分开了。 虽说能理解,但心里总觉得有些失落,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未同她提过要分开的事,一句都没有。 芸娘坐在榻上,脑子里乱哄哄一团,又回忆起前不久明春堂的人临走之前,一脸严肃,扬言要等他回堂,一看就知道是有大事要商议。从江陵到果州还有半月的路程,自己到果州,他也该到临安了。 芸娘猛然一惊。 他不会趁着自己去果州的这段日子,攻进临安吧? 没什么不会的,以他的行事,极有可能。 — 天色黑了裴安才进了一家酒肆。 看店的伙计头也没抬,“客官不好意思,今儿个打洋了。” 卫铭上前直接道,“明春酒,两壶。” 伙计一愣忙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先去关了店门,才回头躬身请道,“二位请跟我来。” 外面的酒肆铺子看着就一个小小的门面,进去后突然开阔,亭台楼阁什么都有,伙计将两人带到了一间院子前,没再往前走了,转身弯腰道,“二位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裴安身披一件黑色斗篷,帽檐遮住了半边脸,踏上了院子前的长廊,才将帽子揭开,一张脸露在夜色底下,英俊夺目,让人惊艳,然而清冷的眸光却令人却步,一路走到了一间亮着灯的厢房门口,也没敲门,伸手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的说笑声嘎然而止。 韩灵脸色绯红,手里正提着酒壶,跟前摆了一桌子下酒菜,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年龄四十上下,金镶玉发冠,镶嵌着好大几颗红宝石,衫袍的锻子鲜艳华丽,腰间佩戴了一块质地绝佳的红玉,从头到脚雍容华贵,一看就是南国典型的富商。 毕竟曾是临安的首富,裴安对其还有几分印象。 是张治没错。 韩灵并没有接到消息他今儿要来,见他突然造访,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被那双冷冰冰的目光盯过来,才猛然清醒,赶紧搁下手里的酒坛子,歪歪扭扭地起身,一面去迎,一面大着舌头道,“哟,裴大人来了,正好,咱同张大爷刚喝上,快,快过来坐” 韩灵让出了位置,又寻了一个干净的酒杯替裴安添上了酒。 裴安脱下了身上的黑色斗篷,递给了旁边的卫铭,抬步缓缓地走了过去,坐在了适才韩灵的位置,端起跟前的酒杯,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酒,才抬头看向对面的张治。 从裴安一进门,张治的脸色就变了,目光紧紧地盯在他身上,眸子里流露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急切,几次欲起身,都生生克制住了。 等裴安坐下,饮了酒,朝他望来,他脸色已因激动有些发红,唇瓣颤动了几下,神色悲切地问道,“她还好吗?” 一国之母的皇后,身份尊贵,当然好。 第76章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裴安没答, 反而问了他一声,“不知张大爷问的是谁。” 张治的满腔悲痛和激动,被裴安冷冰冰一句故意不搭腔, 装起糊涂来, 到底是浇灭了一些。 自当年遭难之后, 距今已有十余年,他四处逃窜,见不得光,得知她的那些消息,全天下的人也都知道,如今终于见到了一个清楚她境况之人,一时激动,倒忘了礼数,冷静下来, 赶紧从位置上起身,对他恭敬地行了一个跪礼,“草民见过裴大人。” “不必多礼。”裴安目光在他身上打探了一阵,问道, “看来张大爷这些年过得不错。” 这话于张治而言,犹如刀子捅心窝。 他人都在这儿了, 身世自然也被他裴安查了个清楚, 当年张家在临安是出了名的富商, 也曾同裴安的父亲打过交道,临安旱灾那年,他还被裴恒召见过, 带他走了一趟难民营, 他是个识时务的人, 回去后便为临安的富商做了个表率,将手里所有的粮食都捐了出来,那时裴恒还只是临安的节度使,事后亲自派人上门来请他张家赴宴,替百姓感激他相助。 那几年,张家在商场上可谓是混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 人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在临安登基之后,他处处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不为赚钱,只为不落把柄,谁知道,最后他张家没去犯事,事情倒是主动找到了头上。 十年了,张家好端端的一介富商落得个家破人亡,只剩下了他一个,心中的怨念和仇恨自然有,可支撑他活到如今的,却是另外一桩。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人死了到了九幽,孟婆汤一喝,前尘往事都能忘个干净,可那么一个大活人,走的时候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眼里一片惊慌吓得六神无主,求着要他救她,她那样害怕,他却没能护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拉走,坐上了马车。 这么多年过去,每每一想起她那双绝望的眼睛,他都会从睡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眠。 张治起身跪坐在位置上,自嘲一笑,“裴大人说笑了,旁人不知,裴大人怎会不清楚,草民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在煎熬,狗皇未除,他怎可能瞑目,连死都不敢死。 裴安倒没反驳,也没同他卖关子,直接道,“本官这才前来江陵,是奉了皇命,只为到此捉拿张大爷,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今夜过后,知府的人便是会前来捉人,还请张大爷不要做无谓的挣扎,要明白皇命不可违,识时务一些,别再耍什么花招。” 裴安说完,张治突然“呸!”一声,怒斥道,“他算哪门子狗屁皇帝!” 张治激动地看着裴安,彻底地失了理智,“当年若不是裴国公将他接来临安,他赵涛这条丧家之犬,早就死了,何以能活到如今。救命之恩,辅佐之力,哪一样不值得他赵涛感恩戴德,敬重裴国公一辈子?可他是如何做的?又是如何对待裴国公的?单凭一句空穴来风的谣言,便对夫人生了龌龊,‘得凤凰者得天下’,简直荒谬至极!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有何资格称为一国之君。” 张治观察着裴安的脸色,继续刺激道,“他赵涛当年是真听信了谣言,还是另有所图,谁能说得清,在那把椅子上坐久了,他便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开始忌惮国公府的势力,想要独吞临安,掌控天下,没了你们裴家,他不仅不用担心有人的权势压过他,连最初的救命之恩,都能一并摘个干净,落得一身轻松,何乐而不为。” 张治是个商人,但这些年,他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野臣子,了解了朝堂的所有局势,说完看向裴安,“我不信,裴大人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不信裴大人心中当真无恨。” 他这番激他,却见裴安双目并无太大的波动,眼底同适才一样,清冷冰凉,一时看不出他情绪。 定是心中也早知道了真相,王治主动道,“裴大人可知皇帝为何要我的命?” 他能来这儿,自然清楚,但张治还是亲口告诉了他,“因为我和裴国公一样,内子不才,脖子后也有一块印记,模样像极了凤凰,由我起家的茶百戏,便是内子的此块印记给了我启发,最终在茶沫上勾出了凤凰的图腾,得凤凰者得天下,两个都娶了有凤凰图腾的夫人,一个成了权势滔天的臣子,一个富甲一方,风生水起,这样的事例摆在眼前,对于一个刚登基,地位不稳的皇帝来说,诱惑有多大,可想而知。” 张治神色哀痛,“先皇后裴氏薨后不久,宫中便突然来了人,乌泱泱的侍卫,半夜闯进我家,手里的火把通天亮,进来便扬言要我交出内子,我自是不从,可我区区商户如何与一介帝王相斗,当夜我张家的人便被杀了个七七八八,我眼睁睁地看着内子被侍卫拿出来,扒开她衣襟确认了那块印记无误后,二话不说,直接拽到了马车。” 说到此处,张治已红了眼圈,流下了几行泪来,“我张家是因这一道凤凰印记兴,最后也因它而亡,这几年我一直在后悔,当初要是不对外张扬,不让人知道内子的那块印记,即便没有后来的财富,一辈子平平淡淡也好,至少她此时还在我身边。” 张治将自己的底毫不保留地兜来个干净。 当今皇后温氏,并非传闻中那般同皇帝有一段相遇的美谈,而是他张治明媒正娶的夫人。 堂堂皇帝,强抢人妇,这样的丑闻,总有一日,他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张治该说的已经说了,也没什么好绕弯子的了,“裴大人既然让人将我保护了起来,今夜又独自来了这儿,应该不只是为了捉拿草民回临安,取人头。” 裴安这回没再打哑谜,沉默了一阵,抬头问道,“张大爷有何打算。” “反!”张治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神色又开始激动,“我要亲眼看到狗皇死无葬身之地。” 裴安一笑,“当年顾震的顾家军从边关撤回,兵权尽数上交给了皇帝,再加上其他几个地方的节度使相继归顺,精挑细选下来,皇帝一共留下了五万雄兵,就守在临安的门口,不知张大爷如何反?” 那又如何。 “今日我也不瞒裴大人,我张家当年在商场上的根基,盘根错节,岂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些年,我隐姓埋名,生意从未断过,自健康渡江之后的每一个城池,盧州,鄂州……江陵,都有自己的买卖,攒下了不少财富,只要裴大人需要,我张治双手奉上。” 有钱就能养兵,制兵器。 见裴安还是不为所动,张治卖了命的拉拢,又道,“裴大人可知道顾震?” 裴安扬了一下眉梢,“顾震?顾家军将军,不是早死了吗。” 张治张望了一眼门口,突然凑近,低声同他道,“非也!” 见裴安目露意外,又道,“顾震还活着。” 裴安神色一顿。 “说起来也是缘分,如今裴大人还得叫他一声外祖父。”张治先将他拉到了同一条船上,保证他也脱不了干系,才道,“当年顾将军上交的人马,狗皇只留了一万多,余下的都遣散回了原籍,临走前,顾震留了一样信物,只要拿着信物找到各个千户,便能召回原先的人马……” “顾将军同意?”裴安平静地问道。 张治一愣。 “如今江陵北人横行,顾震在边关坚持了那么多年,比皇帝还要爱惜南国的领土,他的志向恐怕同张大爷不一样,不在临安,而是在北国,张大爷确定他会视江河和百姓不顾,倾尽所有,先挑起内斗打皇帝?” 裴安这话完全戳中张治的痛处,他突然失语。 顾震确实没有攻打临安的打算,但他有,只要裴安愿意,他立马跟着他攻入临安,杀了狗皇,将她接出来。 裴安看了他一眼,直接点破道,“看来张大爷这些年能隐藏得如此好,全仗了顾将军相助,如此说来,张大爷在江陵的消息,必定也是顾将军放回的临安。” 知道皇帝的把柄,一心想要除掉张治,便借着江陵知州的手,放回了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年来他是皇帝手里最好使的一把刀,此等重要之事,必定会派他走一趟。 王荆赶来的刚合适。 顾震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的目的应该让他将芸娘带出临安,平安地送到江陵。 裴安突然一阵失笑,想起那日她说的狼狈为奸,还真是说对了。 他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凡哪一方是个省油的灯,必定会妻离子散,鸡飞狗跳。 — 裴安回到知府,已是半夜。 外间留了一盏灯,童义守在外面,见他回来,上前低声禀报道,“夫人等了主子好一阵,这才刚歇下。” 裴安轻手轻脚地进去,床前幔帐没落,一眼就看到了躺在上面的人。 她脸朝着外侧,抱着一团被褥,一头青丝散在枕头上,睡得正香,外间模糊的灯光洒进来,光晕温暖,格外温馨。 他想起张治今夜说的那句,“活了大半辈子,不说飞黄腾达,也算是出人头地过了,到头来,却连家都没了,夜里归去,屋内再无人留灯,看哪儿都是冰凉,活着已没了半分意义。” 裴安上前,轻轻地从她怀里,拉出了被褥,盖在她心口上。 再等他一段日子。 等他料理好了一切,他便来接她,到时候她去哪儿都好,他陪着她。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77章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芸娘等了他半夜, 恨不得立马问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他却迟迟未归, 实在困急了, 才睡了过去。 一觉到了天亮,转过头身旁还是没人,正琢磨着是不是昨儿一夜未归, 青玉掀帘进来,“主子醒了?姑爷刚走, 去见知府大人了, 走前打了招呼, 让小姐先用早食,他待会儿就回来。” 听了此话,芸娘便哪儿都不去了,非得要等到人问个清楚,早食也没什么食欲, 匆匆用了两口, 搁下碗筷,巴巴地候着他回来。 他将她撇下,一人回临安犯险, 可有想过以后。 皇帝固然可恨, 但他的皇位能坐到今日, 自然也有他的手段和本事,万一他深陷重围出不来了, 她该怎么办。 以前她从未想过这样的假设, 他性子狂妄, 从不怕事,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劫了朝堂的那些人不说,还建立了一个明春堂,以他的城府和才智,必定已做好了万全之策,反这样一个朝堂,她并不担心。 可俩人坠过一回江,经历过绝望,几度徘徊在死亡边缘,她亲眼看着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身边之后,她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他也是个人,是一具平凡的血肉之躯,会受伤,会死…… 说到底他干的是谋逆之事,走错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他要上刀尖了,她又怎能安心,越是往深里想,芸娘心头越放不下,歪在罗汉榻上,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裴安此时正在前院同姜大人斗智斗勇。 昨日姜大人已探过裴安口风,他似乎无心插手这天下事,张治交给他,只有死路一条。当初知府放出张治的消息,只为钓鱼,让裴安带芸娘来江陵,如今目的已达到,不可能当真让张治去送死。 裴安昨夜一走,韩灵那边便出了事,人没什么伤亡,但张治却被劫走了。 是谁劫走的,裴安心里自然有数,一早得了消息,立马让童义去将知府姜大人叫到了前厅,摆出一副要办公事的架势。 姜大人听下人禀报完,并没紧张,人已经在自己手上,继续一口咬定没见着,他又能奈自己如何。 江陵和临安的气候没有什么差别,夏季炎热潮湿,眼下正值夏专秋的季节,虽过了梅雨,湿气依旧很重,门前的一排卷帘日落后都会放到底,早上还没来得及拉上去,姜大人拿手拂开,弯腰进了花厅内。 裴安坐在太师椅上正品着茶,身上已换了绯色的圆领官服,神色也不如昨日松散,一片肃然,这番较真的做派,将御前红人的官威顿时显露了出来,此时倒有了传闻中所说的不近人情的况味,姜大人莫名紧张了起来,上前行完礼,套起了近乎,“裴大人一路车徒劳顿,抖久了骨头怕是都还没缓过来呢,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皇命在身,一日不办妥,哪里能安眠。”他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没有想要同他打太极的心思,切入了正事,“先前姜大人说没有张治的消息,本官一直安不下心,许是老天垂怜,没让你我二人绝路,本官一早得了消息,知道了张治的去处,特意过来知会姜大人。” 他突然这么一说,姜大人愣了一下,心头纳闷,人都已经在自己手里了,他能有什么消息。 莫不是昨儿王荆去劫人时,留下了什么把柄。 姜大人心头一番盘算,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门外他的近身侍卫突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姜大人,神色慌张又着急。 姜大人心头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脸色不太好,出声质问道,“何事如此冒失?不知道裴大人在此?” 侍卫急忙上前先同裴安问了礼,再拱手与姜大人禀报道,“卫公子在街头抓到了一名盗贼。” 卫公子,卫铭,裴安的贴身侍卫,抓一个盗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姜大人刚松一口气,又听侍卫道,“那盗贼名叫张治。” 姜大人脸色瞬间一变,反应过来,很快打起了马虎眼,“张治?这年头同名同姓的人倒挺多,既然是盗贼,按律法处置了便是。”说完又斥责道,“你们当的都是什么差,一个盗贼都抓不住,竟然还惊动了卫公子。” 侍卫垂下头,不敢吭声,他倒是想处置,可人在卫公子手里,他总不能去抢。 裴安瞟了一眼脸色僵硬的知府,完全不接他的招,“姜大人,还是别费功夫了,你这番掩护,他未必领你这个情。” 张治他自己想要回临安,谁也拦不住。 这一句挑破,便也如同菜刀拍鱼,没了任何挣扎的意义,姜大人勉强撑出一丝笑来,“裴大人说笑了,陛下旨意卑职岂敢违抗,是卑职无能,人在眼皮子底下,竟然没察觉,让裴大人费心了。” 裴安没听他扯这些,直言道,“人我带走了,明日一早本官启程回临安,此番前来,我同姜大人也算相识一场,旁的本官不敢保证,但姜大人若有话要带给陛下,本官自会一字不差地传达。” 换作其他地方的知府,这是天大的恩惠,求都求不来,姜大人却一脸颓败,摇头谢绝,“多谢裴大人,卑职身为臣子,替陛下效力乃卑职的本分,这些年坚守在江陵,无功也无过,该奏的事无巨细都写到了折子上,无言可表。” 姜大人说着话,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顾老将军早就交代了他,三娘子到了江陵之后,一定要他好好护住张治,他断然不能让张治当真去送死,可他已想不出任何的法子来,总不能半道上去劫人。 况且裴安适才那话,已经怀疑到他头上。眼下唯一能指望的,便是顾老将军能在裴安出发之前,赶到江陵。 算日子,最快还有两日才能到江陵,裴安明日启程,是来不及了。 见裴安已经起身往外走,姜大人醒过神来,急忙追上,跟在身后笑着道,“裴大人这才刚来江陵,怕是水土都没倒过来呢,眼下张治已捉拿,裴大人也完成了圣命,该松下了一口气了,再歇息两日,卑职带裴大人去外面走走,江陵的风土人情到底是与临安不同,裴大人又是头一回来,不领略一番,这般急着回去,委实可惜了。” 裴安脚步没停,一直往后院走,太阳刚冒出来个头,晨光的熹微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眉眼之间笼了一丝柔和,他头也不回,“不着急,内子会去一趟果州,待我料理完手头之事,还会来一趟,到时再来叨扰姜大人也不迟。” 没劝住,见他铁了心的明日要启程,姜大人只得无奈驻步,再另做打算。 无论如何,也得将其多留两日。 — 裴安人才到廊下,芸娘听青玉说回来了,立马起身,脚步往外冲了几步想去迎,到了门前又止住了。 他做出那番决定,是一丁点儿都没考虑到她,先前巴不得他回来,等了他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如今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憋出了一股脾气,她又退回来,坐在了罗汉榻上,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不信,他还能瞒着自己悄无声息地走,就算是走,他总得同自己打一声招呼。 裴安进来,便见她歪着屁股身子转到了一边,听到他进来的动静声也不回头。 应该是等久了。 很少见她这般使性子的模样,他眉目往上一扬,心头竟还一些甘甜,也没去唤她,故意绕到了她面前,偏下头凑到她跟前轻声问,“歇息好了?” 他凑过来,随后芸娘身子往后一仰,起身避开他,目光也没往他身上看,淡淡地应了一句,“郎君回来了。” “嗯,夫人久等了。”他应完一声,又往她跟前移。 她梗着脖子扭向一边,可无论她转向哪边,他都耐心地凑上来,偏下头来非要看她眼睛,芸娘本也没什么脾气,被他这番一逗,心里的那点气性儿全没了,目光开始躲闪,往他脸上瞟去,俩人的视线刚一对上,便见他轻声一笑,她脸色一红,觉得自个儿的心思又被他揣摩了去,没脸了,脚步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正别扭着,他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头埋在她颈项间,低声道,“想我了?” 昨儿一到江陵,两人便各忙各的,从早到晚一句话都没说上,要不是青玉,她都不知道他昨夜回来过,等了一个晚上,今早睁开眼睛,又开始等,这等子牵肠挂肚的滋味,不是想又是什么呢。 芸娘点头,微微侧过脸,两人的脸颊碰到了一块儿,细腻的温度传来,酥酥麻麻,软到了心坎里,这样的温情,谁不贪念,他轻轻地蹭了蹭她光滑的皮肤,哑声道,“我也想夫人。” 人不在跟前,没见到时,尚且还能一咬牙狠心地做出决定,可人在跟前,有了这份温情,又只想沉迷于其中,就这样过下去,说什么也不想分开。 但念想归念想,总不能当真将她置于危险。 该面对的总得要面对,裴安抬起头,将她抱进怀里,柔声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芸娘早早盼着他归来,想问他是如何打算的,是不是真要丢下自己,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如今他主动开口,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又开始害怕了起来。 不待他先说,她从他怀里起身,仰起头来目光楚楚地看向他,“郎君是要回临安了吗?” 她如同猫儿般乞怜的神色,明显透出一股不舍,一时几乎让他开不了口,顿了好久,到底还是点了头,“有王荆在,我再让童义跟着你,半月后便能到果州,你之前一心念着岳母的遗愿,想去果州,此次去了,也不用着急,放下心来,好好玩一下。” 他执意要丢下她了,她不再出声,目光也垂了下来,他又继续哄道,“不是说你外祖父家有很多马吗?寻一匹驯服了,待我处理完手头事,便去找你,咱们再赛一” 话没说完,她突然伸手捂住了他嘴,“我不想赛马。” 答应过和她赛马的人没一个活了下来。 她看着跟前深邃的眼睛,初见时便觉得这双眼底深似海,看不到底,如今那里面同样装着她触摸不到的东西,她轻声道,“郎君可还记得成亲那日,咱们喝下的那杯合卺酒。” 她捂着他的嘴,他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她又道,“喝了合卺酒,夫妻便是一体,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78章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同甘共苦, 患难与共。 新婚当夜,他倒确实如此想过,自己的路不好走, 她嫁给了自己, 今后免不得要受些苦。当初他为何迟迟不愿同萧莺定亲,是怕侯府将来让自己束手束脚,不好善后, 如今不一样了,他怕的是, 跟前的这个人被自己牵连, 芦苇丛里走过那么一遭, 他再也见不得她受任何苦楚。只想这个人,平平安安地活在世上,一辈子无灾无难,无忧无虑。 他同她保证,“我答应你, 很快就来接你。” 这样的保证谁又能确保万无一失, 芸娘目中溢出了失望,“那郎君能告诉我,回临安后, 要做甚?” 弑君这样的大动静, 怎可能瞒得住, 怕吓着她平添了担忧,他没直接说, 而是牵着她的手, 缓缓走到了罗汉榻上坐着, 才开口, “芸娘,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吗,今日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突然绕起弯子来,绕的还是她无法抗拒的弯子,芸娘便也安静了下来,听他说。 俩人到江陵后,没包宅子,也没住客栈,图方便就住在知府府上,屋外有一颗两人才能抱住的粗榕树,一大早,上面的鸟雀叽叽喳喳,喧嚷不停,他声音徐徐而道,“当初你能嫁给我,是为形势所逼,来不及了解我这个人,也不知道国公府的背景,赶鸭子上架,你不得不嫁,如今你既已成了我的妻,国公府的少夫人,家族的事情,便也应该告诉你。” 本是他一人的仇恨,可如今他要丢下她,总得给她一个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 他顿了顿,说出了埋在暗里的真相,“十几年前,我母亲并非染病而亡,是为自缢。” 他一直不愿去触及的伤口,谁也不敢碰触的秘密,如今被自己一刀子捅了进去,血淋淋地剖开,说完,他脸色有些发白。 芸娘一震,侧目看向他,见到他目光呆滞着,心尖放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跟着也疼了疼,她手指轻轻动了动,下意识地握住了他。 感觉到了她的安抚,他拇指蹭着她的手背,细腻的皮肉柔若无骨一般,这样的温柔乡多少缓解了一些疼痛,他索性一口气说完,“先皇后,我亲姑姑,也并非病逝,是为服毒,我的两个叔叔,也都遭人了毒手,死于非命,下手之人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国公府家破人亡,从此再无翻身之地。” 到底是血海深仇,说到此,他眼里的光陡然冷了下来,眸子慢慢地浸出了血丝,如灼烧的利剑,让人不敢直视,声音逐渐沙哑,“全家五口人命,这样的仇恨,我不能不报。” 但这是他一个人的仇恨,从一开始他便是一人在应付筹谋,与她无关,她没必要踩进这泥潭子里来。 跟着他外祖父,攻打北国贼寇,是保家护国的英雄。若跟着他回临安,无论是什么缘由和真相,都不会有人去关心,只会认定他是弑君造反的逆贼。 他这辈子横竖已经背负了奸臣的名声在身,不在乎多一个逆贼的名声。 她不一样。 王家是大儒门第,王老夫人将家族的名誉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这些年来,从未让王家占上半点污泥。 顾家则是名门将相,几辈人坚守在边疆,守护南国百姓的安危,名声已经刻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乃精忠报国的忠良之后。 先前有人说她配不上他,如今这般一算,配不上的人是他才对。 他告诉她真相,是想同她坦诚相待,让她明白,自己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不能再跟着她去果州,前路凶险,也不能带她回临安。 说完却见她面上并没有露出恐慌,也没有半点惧怕,目光心疼地朝他望来,眼底带着几分愤愤不平,问道,“郎君,那个人是当今圣上对不对?” 被她点破,他也不意外,相处了这么久,他早就知道她脑瓜子灵活,聪明得很。 先前担心王荆的那两千户士兵的安置,还曾怂恿他反,定也是猜到了一些什么,他点头应道,“嗯,是赵涛那狗贼。” 果然,他是要回临安弑君谋反。 一个家族连去了五人,怎么可能是意外,而能让堂堂国公府几乎家破人亡的,只有那么一人,芸娘之前听青玉说起来时,便隐隐猜到了其中定有隐情,那时候多半是当故事在听,即便成了亲,也觉得离自己很远,如今亲耳听他说出来,只觉一切都清晰了,也离自己更近了,她身在了其中,仇恨已然压在了自己身子,她胸腔不由也燃起了一股恨意。 恨那个从小让他失去父母,从天堂坠入地狱之人。 若无此场劫难,他该是临安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身份尊贵,凭他的聪明睿智,如今定是人人心中的少年英雄,却因背负着血海深仇,忍辱负重,成为了人人口中的’奸臣’。 她也听青玉说了,当年还是阿舅救了圣上的命,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纵然他是圣上又如何,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君主,实乃昏君,他说的没错,此仇不得不报。 果州固然是她心中的夙愿,但要她在他为难之际,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他,她做不到。 半月前她拉着他,一心想要带他走出林子,想他活下来,肩膀被树藤勒破,脚底被磨出了水泡,绝望时她也曾哭过,却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如今,她同样不会放弃。 她不会拖他后腿,她可以帮他。 芸娘知道他是不想牵连自己,可她十分愿意被他牵连,她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是郎君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夫人,是国公府的少奶奶,郎君要造反,我又怎能独善其中,即便是死,我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只有自己参与了才甘心,到时,无论成功失败我都认。” 她看着他依旧不为所动的神色,铁了心地道,“我能骑马,也能提刀,手中王荆的两千户士兵,我都带上,郎君也不用再劝我去果州了,我同郎君一道回临安,等替阿舅阿婆、姑姑叔叔们报了仇,我再带郎君去果州也不迟。” 自从成亲之后,她待他一直都是这般善解人意,就因为他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便要拿自己的命,赌上自己的所有吗。 他前一刻才认为她很聪慧,如今又觉得她太傻了。 傻得让人心疼,内心也几乎崩塌得不成样,恨不得一口答应她,不想让她这一番真情实意,白白地浪费了。 他的理智被蛊惑了片刻,猛然醒来,仍然摇头,叫起了她的闺名,“宁宁,相信为夫,不会有事。” 他给她喂起了定心丸,“你放心,我自有成算,没认识你之前,我便已在筹谋了,朝中的那些臣子,并非白救,时候一到,我都会将恩情一一地讨回来,像秦阁老这样的大儒,名望极高,门下的学生遍布各地,其中不凡有本事大的人,还有兵部尚书,对朝廷粮草的管控,兵器制作等,都有经验,况且还有明春堂,三十八名副堂主,每一个提出来,都能为将,这两年,明春堂扩展得很快,堂下已有了一万多人马,内有接应,外有兵马,论实力,我不一定就输给他赵涛。” 她听他说得如此具细,内心稍稍地安稳了下来。 他继续道,“再说我这’奸臣’的身份并非白当,形势不对,我先取了他人头,君主都没了,底下的人还能兴起什么风浪?” 他语气里又带上了熟悉的狂妄,她终于不再慌了,但到底还是担心,半信半疑地问,“郎君有几成把握?” 他实话道,”先前有五成,如今有九成。” 先前他若从鄂州出发,不走江陵这一趟,直接回山,带兵攻下临安,到了半路,他回京的消息便会传到皇帝耳中,以他多疑的性子,必然会先做好防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也是五万雄兵,他的胜算只有五成。 如今不一样,他脑子里的冲动被她一番游山玩水,慢慢地消磨,最终还是按计划来到了江陵,找到了张治。 有了张治在,皇帝一心对付他,不会对自己生出怀疑,也不会设防。 届时他回京,继续做他的御史台大夫,中秋夜人流大,借此让人将明春堂的人大批放进临安,从里反向进攻,五万雄兵关在门外,来一招关门打狗,只需攻破禁军,取了皇帝的人头,便一切都结束了。 江山无主,他占取临安,拿回属于他裴家的节度使,让一切回到原地,从头开始。 他将自己所有的计划都说给了她,毫无保留。 本以为她总也放心让自己回去了,她却眼睛一亮,“郎君有九成把握,那加上我,是不是就有十成了?” 她听王叔叔说了,两千户士兵,是父亲留下来的精兵,在战场上曾所向披靡,杀敌无数,比起明春堂的人更有经验,要是进了城,定能攻破禁兵。 若有王荆的相助,胜算自然会提高,与他而言如虎添翼,自然乐意。 但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依仗,他断然不能用。 她能如此轻松,三番两次地要将人马送给他,是因为她还不知道那两千户兵马,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本想让她回到果州,留一个惊喜,如今也没必要了,他告诉了她,“你外祖父还活着。” 她的父母早已替她布下了后路,留下遗愿让她去果州替他外祖父上坟,实则是想让她早些离开临安,得到顾老将军的庇佑。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79章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芸娘一脸惊愕。 父亲和母亲还在世时, 外祖父便走了,因病而去,走的时候, 父亲正值在战场上, 她年纪尚小,母亲一人回的果州,去了一月才回来, 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圈,神色一片哀痛, 一瞧就知道是伤心过度, 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郎君怎么知道。”他莫不是为了哄自己去果州, 骗她的?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质疑,这样的事他怎会同她玩笑,解释道,“那日范大人让我带你去果州找他,怕你沉不住气露出端倪, 坏了顾老将军的计划, 一直没告诉你。” 他这般说,便是真的了。 外祖父还活着…… 芸娘愣了愣,顾家自从外祖父去后, 整个顾家几乎也跟着消声灭迹。 顾家原本有两个舅舅, 大舅舅继承了顾家的血性, 自小喜欢舞刀弄枪,长大后跟着祖父驻守在边疆, 上阵杀敌。可刀枪不长眼, 二十岁那年, 便在同北国人的一场战争中牺牲, 只剩下一个身子单薄,患有腿疾的二舅舅。 母亲在的那会儿,二舅舅还会让人带信来临安,告之其近况,母亲一走,信也断了,最近收到的一封信是表哥寄来的,给她留了一处宅子的名儿,邀请她有机会了,回果州去骑马。 这回她出来,便是打算照着地儿寻过去,去外祖父坟前,了了母亲临走时交代的遗言。 如今既然人没死,自然也不用再上香。 芸娘缓过神来面上才开始有了喜悦,本身亲人就不多,如今知道还活着一个,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没高兴多久,神色又生出了几分悲哀,感叹道,“这活生生的人,愣是一个个被逼得要假死,见不得光,一辈子躲躲藏藏,做不回自己,要说他皇帝没什么本事吧,这世上的一草一木,阳光雨露,仿佛都由他做主,他一个不乐意,不准人吸气儿了,谁就得消失;可要说他厉害,又有这么多的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以死还魂,活得好好的,还在寻着机会同他报仇呢。我还真想亲眼看看,他要得知这些’死’去的人都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指不定一气之下,吐血身亡了,多省事儿……” 她本身不是什么恶人,可这一刻,是真巴不得不费一兵一卒,皇帝就能断气,最好来个横祸,走路摔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吃饭被噎死,喝水被呛死云云之类,总之不想让他善终。 但常言道祸害千年,怕是没那么容易。 裴安以为告诉了她顾老将军还活着的消息,她定会兴奋,先去果州见人,结果她感叹出这一番话后,神色忽而轻松地道,“既然外祖父还活着,我就更不用着急去果州了,郎君也不必再寻旁的里头来说服我,我也不是那等子遇事缩头的人,你要么一道带我回去,要么一同跟着我去果州。” 她也不想同他讲那些大道理了,摆出一副死缠难打的态度。 一向乖巧的人胡搅蛮缠起来,还真叫人无法应付,裴安说了这么半天,一门心思想要她知难而退,谁知又被她绕了出来,还是要跟着他回临安。 本该头疼,心底竟莫名生出了隐隐的欢喜来,她是将他记挂在了心里,才会这般舍不得吧。 他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拒绝她了。 真要带她回临安,似乎也不是不无可能,抛去那些理智,不去计较结果,疯狂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内心一旦松了个口子,先前的一切打算,也跟着瞬间土崩瓦解。 大不了,他再计划得周全一些,谨慎一些,想个法子不让她露面,换个身份,换身衣裳让她跟在他身边。 她见他面上开始松动,眼珠子瞪得亮堂堂的,继续攻破,“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什么都按照对自己最有利的来,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这样紧张严肃的大事,被她提高了一个层面来说,突然就渺小了起来,如同天地这般大,有人死有人生,再过百来千年,谁还记得如今发生的事情,但两人的生命有限,分开一日,就会少在一起一日…… 他不得不承认,她善会蛊惑人心。 他别过头,不去看她那双勾人心智的眼睛,最后挣扎道,“你容我再想想,你要跟着,一切都得重新谋划。” “行。”她意愿得逞,高兴地抱住他胳膊,声音明朗清脆,“郎君慢慢谋划,不着急。” 他又才歪头去看她,那脸上的笑容着实迷人心窍,什么都想依着她。 要不就这么算了,他自私一回又如何…… — 芸娘这头是谋划好了,知州姜大人那边已经急得乱窜。 姜夫人坐在榻上,看他走来走去,眼睛都花了,“你能不能坐下来,别晃了。” “我能坐得住才行!”姜大人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办法留人,嘴角都快磨起了泡,转头看向姜夫人,急病乱投医,“你想到法子没?” 姜夫人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才说话,“你在我跟前转了这半天,终于想起问我了。” 裴安明日就要带张治走了,姜大人没功夫听她卖关子,上前一把夺了她手里的茶盏,“有办法你就快些说,你忍心看我急成这样。” 姜夫人白了他一眼,“你觉得裴安是什么人?” 皇帝派来的亲信,自然是皇帝的人,姜大人起初听王荆说,裴大人是自己人,让他大可放心,可如今这一番交手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眉头一拧,“那日我已经探过了他的口风,人家安于现状,无心这天下。” 即便是有私心,也不是同他们一伙的。 他的心在临安,掀起内斗。 姜夫人一笑,“你们男人只想干大事,从不去揣摩细节,不就是留他两日,来时他可是晚了足足半月,沿路各个城池,几乎都光顾过了,你认为以他裴大人的性子,他会卖这么多面子?” 姜大人一愣,灵光忽然一闪,眼睛瞬间便亮开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临安的传言你也该听过,两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公认的才子佳人,就算没听过,你长了一双眼睛也能瞧得出来,裴大人对你是什么脸色,对芸娘又是什么脸色,心里还没个数?”姜夫人一副得意劲儿,学王婆卖起了瓜,“咱芸娘自小就长得标志,别说临安,放眼南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姿色,哪个男子不喜欢。咱们女子喜欢一个男子,多半是靠脑子想,喜欢做梦,而男人要是爱起女人来,命都能不要。” 那日见了一回,她便知道,裴大人早晚要栽在芸娘身上,两人已是夫妻,芸娘的事,他还能躲得过? 姜大人担心裴大人带走张治,姜夫人担心的却是裴安带走芸娘。 她要是回了临安,自己怎么同顾娘子和顾老将军交代。 “裴安一走,你也别指望芸娘能去果州,当年顾娘子为了嫁给王二爷,那劲头你忘了?” 姜大人怎可能忘,可谓是惊天动地,偷鸡摸狗,自己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被顾家娘子拖去当过脚蹬爬院墙,非要给王二爷点颜色看看,刚爬上去,便被王夫人带着人堵在了那,顾娘子吓破了胆儿,脚下踩空,底下一堆人跟着她倒成一片,他垫在最底下,头磕到了石头,长了好大一个包,几日才消。 但他看王家三娘子温温婉婉,完全不像当年的顾娘子。 “张治不能被裴安带去临安,芸娘更不能。”姜夫人脸色慢慢地凝重,转身同身边的下人吩咐道,“备些江陵的吃食,待会儿我给裴少夫人带过去。” — 一个上午,芸娘同裴安都呆在了屋子里,谋划着如何拿下临安,如何弑君。 裴安虽一直没给她准话,但不拒绝,她就当他是默认了,每一步都将自个儿也计划在了里面,积极地出谋划策。 夫妻俩一道使起力来,突然没那么沉重,一股子的轻松劲儿,完全看不出来是在谋逆造反。 下午裴安才出去,安排明日出发的事宜。 裴安前脚走,后脚姜夫人进来,带了江陵的特色菜肴,故作不知裴安明儿要出发的消息,笑着同芸娘道,“知道满满喜欢吃甜食,这些都是江陵有名的小点,你先尝尝,不过这包回来的东西,肯定没现成的好吃,你要是喜欢,明儿我带你去酒楼再吃。” “多谢姨母,这些已经够了。”芸娘想起明儿要走,抬头打算道别,“姨……” “姨母明儿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姜夫人突然凑了过来,神秘地一笑,道,“你还记得闪电不?” 芸娘愣了愣,“闪电?” 姜夫人点头,“当年你母亲和你被关在院子里,闪电没人照料,你祖母偷偷地让人送来了江陵,让我帮忙养在王家老宅,原本你来就能见到,可惜被你姨夫临时派出去,接人去了,明儿才能回来……” 闪电当初被祖母收缴,她还以为凶多吉少了,不成想还活着。 那不仅是母亲的坐骑,也是她骑过的第一匹马,陪伴着自己长大,如同亲人无异,怎么也得见上一回。 明儿……明儿再等一日,也来得及。 — 姜夫人去了一趟芸娘那儿回来,当日晚上裴安便知会知府姜大人,明日再停留一日,后日出发。 姜大人长松了一口气,赶紧让人去果州方向的管道上望风,看看有没有顾老将军的消息。 顾老将军的消息没等到,第二日中午,却等来了一场动|乱。 裴安前日刚剜了三位北人的眼睛,这回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楞头青,直接捣到了人家的老窝,点了一把火,将人家的三艘船舱当场烧成了灰,本来裴安那番当街公然处置北人,已经让北人心生愤怒,但奈何他是南国的重臣,多少还是有点心虚,来南国生活的北人,并非什么高贵的身份,要想北国的陛下为了他们几个人就举兵南下,不太可能,不过是平日里拿来吓唬吓唬南人,可这回不只是三个人,一把火烧起来,三百个北人当场没了,这一举动彻底惹怒了北人,一个上午过去,已有千人集结,朝着知州府而来。 这节骨眼上,偏偏还有人来添乱,姜大人气得脸色发青,问底下禀报之人,“是哪个不要命的王八羔子,可查清楚了?” 不用查,人被北人追杀无处可去,自己上门来自投罗网了,“瑞安王府赵炎;翰林院邢大人邢风。” 姜大人:……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0章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一个是赵家的郡王, 一个是当届的探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姜大人实在想不明白, 怎也跑来了江陵。 眼见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麻烦, 姜大人简直一头黑,赶紧让侍卫带路。 赵炎和邢风两人从建康过来,走了一月, 如同逃荒的流民,一身狼狈, 一到知府门口, 赵炎便大声嚷嚷着要见裴大人, 险些被侍卫轰出去,后来还是邢风拍了拍身上的黑灰,一脸平静地道,“在下翰林院邢风,前来找知府大人自首, 江陵南渡口烧掉的三艘北人船只, 纵火者,是我。” 赵炎跟着附和,“我, 还有我, 瑞安王府赵炎, 我点的火最多。” 北人的船只谁敢烧?又不是活腻了…… 侍卫还以为遇上了两脑子有问题的疯子,正要轰人, 渡口巡逻的捕头打马回来, 急声道, “通知姜大人, 南边渡口北人的船口被烧毁三艘,死伤三百余人,全是北人,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上千人从渡口而来,要找咱知府讨一个说法,纵火之人已逃,你们派些人手出去,挨家挨户地搜,务必给我捉拿归案。” 侍卫愣了一下,看向门前站着的两人,结巴地道,“人,人就在这儿。” 捕头回头往两人身上一扫,满身的黑灰,脸上也没个干净,证据确凿,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当下捉人,“押进去。” 两人被带到了公堂上,身份没确认之前,虽没让两人下跪,但周围十几个侍卫看守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架势。 昨夜跟船赶了半夜,又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赵炎饿得前胸贴后背,被押进来晾在公堂上,一个劲儿地要见裴安,“我是不是冒充,你们去找裴大人来,让他一认不就知道了。” 见他这般叫嚷着要见裴大人,似乎确实认识,以免当真认错了人,捕头当下派人去找了裴安。 得来的却只有一句话,“不认识。” 赵炎一脸错愕,见到没见,怎么可能不认识,“他人在哪儿,我去见他。” 赵炎脚还没迈开,铺头胳膊一伸,提刀拦住,“二位还是规矩一些。” 邢风终是看不下去,将他拉了回来,“郡王不必着急,咱还是耐心地等知府大人。” 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两人如今就是个烫手山芋,以他裴安的性子,这会儿要是说认识他,才奇怪。 — 侍卫找上门前,裴安便已听卫铭禀报过了。 三艘倒卖妇孺的北人船只,恰好被小郡王和邢大人碰上,两人一腔热血,当了一把英雄,船一靠岸,还没来得及稍上人口,便被一把火烧了船只,三百多个北人,当场烧成了火。 当初他亲眼看着两人坐上了江陵的船只,但赵炎他能理解,邢风,他来凑个什么热闹。 有那本事惹祸,就该想好了怎么收场,与他有什么关系,先来的侍卫询问他,他一句不认识打发走了,隔了一阵,知府大人亲自来了,一进门就哀声同他道,“裴大人,您可得替卑职想个法子,这北人要是知道点火的人是皇室宗亲,怕等不到裴大人走出江陵,兵马就该越过我南国边境了……” 芸娘已跟着姜夫人去了王家老宅看闪电,此时屋里只有裴安一人。 姜大人急得眉头紧锁,他一脸淡然,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品起了茶。 见他迟迟不表态,姜大人也豁出去了,“裴大人不知,平日里那些个北人在我江陵,如同祖宗,别说百姓了,就是连卑职也不敢得罪,就怕一个不小心引起了战事,坏了陛下这些年忍辱负重的一片苦心,两国若真交战,卑职就算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前儿裴大人一场公然剜眼,已触怒到了北人,今日郡王烧的可是三百人啊,如今上千北人堵在卑职的门口,卑职到底该如何办,还请裴大人给个法子。” 裴安听出来了,一笑,“姜大人的意思是,我也脱不了干系?” 这不是废话,他能脱得了关系? 郡王是谁,姓赵。 皇室中人,岂是他一句不认识就能撇干净的?要是被北国皇帝知道,南国郡王烧死了三百个北人,还得了。 战事一起来,他裴安也无法交差不是? “裴大人见谅,卑职一个小小的知州,实在是无力应对此等大事,幸在今日裴大人在,谁都知道裴大人如今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今日这样的事也只有裴大人能做主了,是服软还是强硬驱赶,还请裴大人拿个主意,只要裴大人一声示下,卑职必会全力配合。” 绕了一圈,还是将火引到了他裴安身上。 要让他出主意,恐怕就要让他们失望了。 此时挑起事端,北国必然会举兵,南国的五万兵马,怎么着也得派出来意思意思,与他而言,正合心意,趁外乱取赵涛人头,更容易。 若想指望他去抵御北国,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主意,他可没那个菩萨心肠。自己去平定外乱,让他赵涛坐享其成,扩大势力,他脑子又不是进了水,出了毛病。 明日就启程,拖上一两日还是有办法,至于日后如何,他管不着。 “出了事,解决了就成,没姜大人想的那么严重,万事都讲理,北人再如何嚣张,入我南国关口时,都在协议书上按了指印,既如此,便是同意遵守我南国的国法,违反律法者,一视同仁,都得接受处罚,同样要是在我南国境内出了事,我南国也会秉公执法,查明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 姜大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明白他是何意,便见裴安起身,“开堂,审吧。” 姜大人一脸懵。 审?如何审? 裴安又道,“大门敞开,当街审。” 好一招治标不治本,他这是打算自己一人抽身,留下个烂摊子给自己。 半天姜大人才回过神来,嘴角一抽,果然传闻里的东西并非全然都是假的,阴险狡诈这点他裴安简直是发挥到了极致。 往上再翻个几百年,怕是也没见过,有那个朝代,两国敌对的人上公堂解决矛盾的。 可外面的北人闹得厉害,姜大人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要审,只能让他审。 南国三品御史台大夫,亲自审案,也算是给了北人的体面,起码证明此事南国很重视。 知府的侍卫先去清场,直接在知府门前的大街上安置了一张桌子,再搬了一把椅子,裴安掀袍坐下,知州站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对着跟前围堵的北人,朗声道,“今日得到消息,南渡口三艘船只被烧,我作为江陵的知州,为此深表痛心,在此为逝者哀悼,大伙儿放心,至于船只走水的原因,有我南国御史台大夫裴大人亲自审查,定会查明真相,捉拿真凶,绝不姑息。” 姜大人这话多少带了些气性儿,一脚将球全踢在了裴安身上。 这样的话北人明显不买账,蜂拥围上来。 “三百条人命,如何偿还?” “我北国对你们是一让再让,如今可是你们南国不义在先,欲挑起战事……” 在建康那样动不动就闹事的地方呆久了,裴安早已经习惯,拿起桌上的木锤,往锣鼓一敲,“安静,真凶已捉拿归案。” 闻言,众人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裴安转头,看向姜大人,“带出来。” 姜大人眼皮子一跳,旁人看不出来,他看得明白,那两可是如假包换的郡王和朝廷命官,他真要交给北人? 裴安见他不动,又将头转到了另一边,吩咐卫铭,“带出来。” — 赵炎嚷了半天要见裴安,也没见到人,见到知府后,才终于得了一桌子酒菜,刚摆上来,还没吃上呢,卫铭突然闯了进来,拱手抱拳,“郡王,邢大人,得罪了。” 赵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死里逃生,好不容易逃到了裴安这儿,以为是尊护身符,结果竟然被推上了断头台。 两人一出来,便被人山人海包围,赵炎在建康亲身经历了一回,险些被人活活打死,脸色都白了,求救地看向裴安。 他不会当真大义灭亲吧。 本来明日一到,自己就能轻松地回临安,两人突然出现,惹了这么大个麻烦,总得给个教训,裴安没往他脸上看,一副绝情绝义,问两人,“船是你们烧的?” 自建康分别后,赵炎一直都盼着能早点找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他不见自己就罢了,还摆出这番冷脸,他心都凉了,从小到大,裴兄何曾对自己这般冷漠无情过。 他撅嘴都想哭,哪里还有功夫去答他的话。 边上的邢风,一咬牙先跪地,先前在知府的人面前主动招认,如今却是摇头否认,“非也,船是自己燃的。” 北人到了南国也有自己的组织,有头目代表。 闻得此言,前头那位领头人当场“呸”了一声,“放你娘的狗屁,合着你们是在这儿将我北人当猴耍呢,船好端端自己燃了,还连燃了三艘,当我们北人是傻子?” 唾沫星子横飞过来,邢风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避开,眼里的嫌弃,就差明着骂一句,“粗鲁莽夫。” 他不急不忙从袖筒里掏出了一张又一张的信件,如同叠木叶一般叠成了一堆,往裴安跟前桌上一放,“草民与家弟从建康一路寻亲而来,费尽千辛万苦才追上了这艘船只,本以为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岂料在靠岸时,船只突然着了火,草民情急之下四处搜寻,人没搜到,竟然搜出了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今日他北人哪里来的脸面找我南人算账,我南人数以千计的妇孺被倒卖,流进了北国,为此家破人亡,北人又该如何给我南人一个交代!” 邢风说完,仰头看着摆在裴安跟前的那些信件,朗声道,“这是北人倒卖我南人妇孺的证据,还请裴大人过目。” 裴安将他递上来的一堆皱巴巴的信纸,展开瞧了一遍,都是北人之间倒卖南人所来往的信件。 看到这样的铁证,他心里生出了几分佩服,不得不承认,邢风还挺有几分本事,可到底是牙酸,没控制住,问了一句有失风度的话,“你夫人也被倒卖了?” 这等时候,他还能乘这样的口舌之快,邢风完全没有想到,眼皮子一抽,顿了顿,才咬牙别扭地应了一声,“是。” 裴安并没有因为他的别扭,露出半点难为情来,拿起那些信件,抬头看向北人头领,道,“你们北人抢了他夫人,他烧了你们的船,如此说来,倒是一桩私人恩怨。” 北人的脸色一变,没料到竟然落下了如此大的把柄,反驳道,“我北人三百余人,三艘大船,莫非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能算。”裴安接了他的话,将其中一份信件交给卫铭,“传给大伙儿,说不定其中就有他们失踪的家人名字呢。” 卫铭领命,将名册传到了南人所在的人群中,只有北人的百姓活着,南人的百姓都死了不成? 一碟厚厚的信件,密密麻麻的名字,传到南人手里,终于有人发出了哀嚎声,“我的儿啊……” 裴安又道,“你们北人来者是客,到了我南国,占我南国的领土,吃我南国的粮食,赚我南国的钱财,这些应该够满足你们了,如今这番倒卖我南国妇孺,算怎么回事,是要将我南国不声不响地吞了?” 这些破事儿,他本不想管,可这证据递到了他手上,他骑虎难下,继续道,“本官记得上回你们陛下为了稳固南北两国关系,特意讨了我南国的嫡出公主,明阳公主,以此看,并非有意要同我南国开战,至少不是这个时候,听说你们西边的贼寇最近不太安宁,这等子破坏两国邦交的勾当,你们陛下应是不知情。”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1章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来南国的人, 多数都是商人,不懂国事。 倒也明白一国之君有处理不完的国事,没有功夫关心平民百姓的所作所为, 且还是在南国的这些百姓。 两国战事, 牵一发而动千钧,也不是一句话的事,就算要攻打, 也得以大局为重,何时攻打, 以什么样的理由, 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三百个北人葬送在了南国, 这样的由头已经足够挑起两国之战。 本来是要挟南国给个说法,想看到他们跪地求饶,势必要将纵火之人五马分尸,就地正法,以此震威世人, 他北人不是好惹的主。如今这番追究起来, 三百余人的死,还没讨个说法,先是爆出了南人上千名妇孺被倒卖, 突然不占理了。 换做礼仪之邦, 或许还会斟酌一二, 势必要找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再将局势掰回来,但他们北人向来, 何曾需要同这些阶下之囚讲理。 北人头目看向裴安, 不同他扯旁的, 只说船只能被烧一事, “今日我北人在你们南国死了三百余人,是不争之事,我已派人回北国,禀报陛下,你们南国要是不给个说法,北国的兵将来日必定踏平你们脚下之地,以你们南人一座城池的血,祭奠我死去的兄弟们。” 姜大人一向是个能忍的,此时北人说完,他目光中的怒气一瞬溢出来,几乎忍不住。 一城池的血…… 这群盛气凌人的狗东西,他也不看看此时身在何处。 姜大人气得七窍生烟,裴安却似是被这话唬到了,抬头问北人头目,“那你们说想要怎么办。” “杀人偿命,纵火者五马分尸不为过,至于死去的三百余百人,那就看裴大人如何让我们平息怒气了。” 裴安一笑,“意思是人得杀,我南国该给的还是得给?” 头目讽刺地道,“裴大人是个爽快人。” “给什么呢?”裴安手指转了一下桌上的木锤,回头看向已双目通红的知府,询问道,“要不送点银子?”说完,他没理会知府抽搐的眼角,思索了一阵,又道,“算了,知府也没几个银子拿得出来,还是给人吧,一千个妇孺他们嫌不够,那就再给,在场的南人,有没有主动愿意为国奉献的,站出来,记个名儿,事后补贴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还不如倒卖的值钱。 自从同北人议和之后,世人见过南国的窝囊,可没见过窝囊成这样的。 知道北人暗里倒卖妇孺,本就让南了积了怨愤,如今裴安的一把火,彻底地点了起来,就算上头的人想要息事宁人,刀子落在了自个儿头上,南国的老百姓也不干了。 一南国人怒愤地哀叹道,“哀哉!我南国子民,忍气吞声,换来的是什么?弱肉强食,从古至今可从有过示弱能买来的安宁,一味的退让,忍到今日,竟然要以卖我百姓来稳固疆土,荒谬、荒唐至极!” 有了第一个人站出来,后面的人跟着蜂拥而至,声音此起披伏,“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横竖是一条命,我等还有何所惧!” “北人狼子野心,这些年在我江陵横行霸道,占我地盘,夺我生路,一日比一日猖狂,今日更是当街抢人,倒卖起了妇孺,让我等痛失至亲,归根结底,是我家国不强,官员不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任由外族欺凌,我等出生在此,再不济此地也是我等家国,我认!可要我这般侮辱致死,倒不如这条命不要了,也不在乎多活一日,今儿我便同你们北人拼了……” “拼了!杀了北人!” “北人滚出江陵。” “天杀的,你们还我儿,还我孩子他娘!” 身在这样的家国,裴安无比清楚如何激怒民众,命是自己的,自己都不知道知道防护,甭想指望别人。 北人在江陵有七八千,南人有十来万,今日北人来了一千人,南人便能来两千人,三千人…… 平日里南人忍让,那是因为知道忍一时之气,能保全家安宁,一旦底线被踩,光脚不怕穿鞋的,人要豁起命来,不容小窥。 眼见南人同北人厮打了起来,场面不可收拾,知府急得跳脚,“裴大人,乱了!你这不是在帮卑职,是在要卑职的命啊。” 裴安起身,提步往知府内走去,声音平淡,“这不挺好的吗,百姓动乱同北人滋事,与知府无关,与皇室宗亲和朝廷命官也无关,姜大人放心,圣上追究不到你头上。” 南北两国百姓一闹起来,赵炎便拉着邢风躲在了卫铭的身后,见裴安成功挑起事端拍屁股走人,两人跟着挤进了知府。 姜大人哪能罢休,这打起来,追究还是他知府的事,紧追着三人追了一段,追到了前院的廊下,突然驻步,高声唤道,“裴大人。” 那一声语气激动,还带了一些愤慨,裴安不由停下了脚步,身后的赵炎和邢风也回了头。 姜大人立在长廊入口,腰杆子比起往日挺拔了几分,似是忍无可忍,再也不想同他这般周旋下来,朗声道,“裴大人当真能对这样的天下,视而不见?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南国被侵占,百姓被欺压,妇孺被欺凌而无动于衷?当年那个七岁作诗,句句佑我南国的少年才俊,当真就不存在了?” 十几年前,他曾目睹过他作的那一首爱国的诗词,被世人赞为奇才,多少人夸他是将来的国之栋梁。 他不相信,一个人即便有了变化,可骨子长在那儿,根变不了。 裴安立在圆柱的阴影里,阳光照不到他身上,他眸子抬起头,看着远处刺眼的光线,有瞬间的失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亏得他姜兆还记得,如此一回想,那段风光潇洒不谙世事的岁月,竟离自己如此遥远了。 裴安脚步忘了挪动。 姜大人继续道,“令尊裴国公,曾经临安的节度使,我南国的大英雄,一生心怀天下,当年先帝被杀,各地节度使蠢蠢欲动,纷纷起兵,欲要圈地称帝,只有裴国公惦记着天下苍生,无私接回圣上,将其安置在了临安,为此天下安定了十几年,虎父无犬子,卑职不信裴大人心中,当真没有我南国的黎民百姓。” 裴国公鼎鼎大名,倒是谁都认识。 为国为民无私奉献确实不假,但要称他为大英雄,裴安认为有点牵强,自己的妻子,家人都没能保护住,最后还死得那般窝囊,实在算不上什么英雄。 自己也一样,连自己的母亲都遭人侮辱了,有何本事去护南国的百姓,南国的妇孺。 他从未给过任何人希望,这番寄厚望于他,着实让人惭愧,裴安退了一步,对上姜大人期待的目光,抱歉地一笑,“姜大人若是有什么想法,今儿写个折子,明日我带回去禀奏圣上?” 他说完,没再去看姜大人颓败的神色,转过身,头也没回。 赵炎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忙追上去,“裴兄,你明日要走?我可有好些事要同你说,诶,你等等我……” — 知府门口动乱的那阵,芸娘已经不在城内。 午饭后她被姜夫人叫去了王家老宅,王荆陪着一道,姜夫人倒是没有诓骗她,一到老宅,芸娘便看到了门前的一匹灵马。 同人一样,好些年不见,闪电明显老了许多。 当年几乎是它和母亲陪着她度过了整个童年,如今母亲走了,只剩下了它一个,像是多年未见的亲人,芸娘鼻头蓦然一酸,缓缓地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它的脸,轻声唤道,“闪电。” 隔了这么多年,到底是还记得,闪电仰天长嘶了一声,低下头不断地去蹭她的掌心。 这马儿极有灵性,当初王夫人派人送回来时,它哪儿都不去,只愿意呆在王家老宅。 姜夫人立在一旁,叹息道,“闪电已经在这儿等了四五年了,一直不见你母亲,郁郁寡欢,加之上了年纪,已不如当年能跑。可马不跑,很容易得病,你姨父时不时让他驮一些粮食去城外,不赶路,来回两日,也不是什么累活儿,它倒也愿意。” 芸娘听着,心疼地抱了抱它的头,哽了一下道,“别等了,母亲来不了了,我来了。” 一人一马,隔了五六年才相见,见面时,早已物是人非。 芸娘抱了它一会儿,待情绪缓了下来,才牵住它的缰绳,“闪电,还能载得动我吗?” 闪电仿佛听懂了,蹄子原地开始打转,朝她喷着气息。 芸娘小心翼翼地翻上马背,本想它让在院子里走上两圈便罢了,谁知一坐上去,闪电似是想向她证明自己还行,马蹄子一扬,突然冲着门外跑了出去。 王荆赶紧上马追上。 芸娘不知道它要带自己去哪儿,只见它沿着街巷,一路往城门外跑去,也没阻止,它一向有灵性,一定是想带她去它经常去的地方。 王荆起初还担心它乱跑,见其熟门熟路地穿过街巷,多半也知道它要去哪儿,便也放下心来,跟在了身后。 芸娘刚来江陵那日,便被北人的嚣张败了印象,昨儿姜夫人拉着她去了一趟酒楼,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不太想出来,这会子被闪电托在马背上,倒是将江陵的街头大致打探了一番,一如既往的热闹。 从临安出来,她经过的每一个座城池,几乎都很热闹,可那热闹的背后,堆砌的却是无数百姓的血泪。 像是立着的一块盾牌,前面围起来的部分华丽无比,歌舞升平,背后藏起来的地方,一片废墟,苦难无穷。 裴安说,他想要的只是临安。 若他成功了,这天下将来又该是谁做主,这两日她一直在想,但想不出来。 走了这一路,她倒是真心希望能出一个带着南国走出泥潭的明君。能保护百姓,能驱赶北人,还要能容纳她和裴安。 理想是完美的,可现实这样的人,哪儿去找,再往深里想,似乎不是她该考虑的事了,她回过神来,闪电已过了街巷,马蹄子依旧没停,径直出了城门,朝着附近的一个山头奔去。 身后有王荆跟着,芸娘也不担心,由着它跑,跑到林间的小路时,速度倒是一点儿也不输几年前,芸娘俯下身子,尽量贴着他,寻着儿时的那份记忆,熟悉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芸娘沉浸其中,浑然不觉自己已到了一处林间宅子。 马蹄渐渐地慢了下来,停在了山门前,守在门前的侍卫早早就看到了它的身影,笑着道,“闪电不是刚回去吗,怎么又来了?哟,这驼的是何人?”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2章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闪电认主, 可从来不驮人,就算是姜大人的面子也不给。 侍卫好奇地抬头朝芸娘望去,见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眉眼竟极为熟悉。 王荆一回到江陵, 便将芸娘的画像传到了军中, 两千户士兵每个人都认了主, 此时一瞧, 便也认了出来, 侍卫眸子一亮,当下跪地行礼,“属下参见小姐。” 芸娘还未回过神来, 侍卫已起身为她打开了宅门,回头冲宅子里通传了一声, “去通知大伙儿,小姐来了。” 声音浑厚又响亮,听得出来很兴奋。 芸娘大抵猜出来了这是哪儿, 翻身下马, 摸了摸闪电的头, 知道姜夫人这些年到底派给它什么样的差事。 身后王荆及时追了上来,一下马便朗朗笑了两声,“二夫人这马果真有灵性,属下还没来得及带小姐来呢,倒是被它抢了先。”说着解释道, “自来了江陵, 闪电从不让人上马背, 姜大人没办法, 怕它得病, 便给了它跑腿的差事,都是在城内和宅子里来回,驮一些米盐之类的,对这条路熟悉,不曾想今儿将小姐给驮回来了……” 正说着话,宅子内迎面先走出来了一位妇人。 年过三十,身披铠甲,手拿长枪,整个人精神抖擞,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脚步极快地朝着芸娘走来。 到了跟前,那妇人脸上的神色已是激动万分,眼里满含着热泪,芸娘也几乎一眼,便认出了对方。 杨悠。 母亲的贴身婢女。 被关禁闭的那一年,母亲将她放出了王家,说是让她回老家嫁人,不成想人竟然在这儿。 “奴婢见过小姐。”杨悠上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之前芸娘便觉得她与平常的婢女不同,一身英姿胜似男儿,如今一见,她愈发飒爽了,无论是面部轮廓,还是言行举止,比起之前那身王家婢女的打扮,都要硬朗许多。 芸娘上前扶起她,唤了之前的称谓,“姑姑快起来。” 杨悠起身,立在她跟前,又将她细细地打探了一番,见其比起几年前长高了许多,也更加明艳动人,眼中一阵欣慰欢喜,不免想起了二夫人,红了眼圈,“奴婢走的时候,二夫人说让奴婢来这儿等小姐,谁知道这一等,竟过了五六年,小姐都已成亲了。” 人出了江陵,便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听着那边传来的消息,爱莫能助,干着急。 知道她嫁的是裴安并非邢风,杨悠几日都没睡着觉,猜到了其中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小姐和邢家的婚事,是二爷和二夫人生前同邢家定好的,她离开临安时,二夫人还曾嘱咐过她,“将来宁宁嫁给了邢家,以邢家的家风,断然不会轻易让她出来,万不得已,你们便去找邢风,虽说也是个死脑筋,但胜在他对芸娘好,不会忍心将她一辈子圈在院子里。这天下迟早要乱,旁的人管不着,一定得将姑爷和宁宁带出去。” 所有人都在等,等芸娘嫁给邢风,时机一到便将两人接出来。 等来的消息结果却是她嫁给国公府世子裴安。 从临安传出来的那些流言她也听到了,什么茶楼私会,两情相悦。旁人不知她怎会不清楚,小姐自小就喜欢粘着邢风,高墙深院里,抬头巴掌大的天,哪儿都去不了,怎可能有机会去私会旁的男子。 多半是邢家悔婚了。 二爷一死,夫人相继离世,小姐在临安的身份已大不如从前,邢家自来讲究门庭干净,再深的感情,在家族利益面前,也不值得一提。 裴家,杨悠知道。 裴国公生前倒是个人物,曾是临安的节度使,可以说,临安最初就是他裴家的地盘。 只可惜,一夜之间突然败落。 其子裴安的心思极为深沉,这些年在建康明里得了一个’奸臣’的名声,见人就参,让不少忠臣沦为了阶下囚,暗里却又将其救了下来,此番折腾,必定有他的目的,怕芸娘牵扯进去,也被对方算计,得到消息后,杨悠立马让王荆从果州提前去了临安,自己则暗里带着兵马到了江陵,驻在了姜大人准备的这方宅子里等人。 早知道她到了江陵,碍着自己的身份,不好前去,今日终于见到人,杨悠有太多的话要同她说。 头一桩便是问,“姑爷对小姐如何?” 芸娘如实地点头,“挺好。” “他要是对你不好,奴婢定不会罢休。”杨悠一面领着她往里走,一面愤愤地道,“奴婢没想到邢家会悔婚,早知道走之前,定将邢风抓来,揍他个鼻青脸肿,让他薄情寡义,不是个东西。” 那股护犊子的劲儿,倒是和当年没变。 在临安王家时,芸娘一度认为自个儿就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家寡人,来了江陵,之前的旧人旧事,如同雨后春笋,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倒是给了她一种这儿才是她家的错觉。 她极为大度地劝道,“姑姑可别吓他,不过是缘分未到,强求不来。” 杨悠看出来了,她能说得如此云轻云淡,八成很满意如今的姑爷,可悔婚之仇,如何也咽不下一口气,“几日前听人说他来了江陵,我让人将他身上的东西都劫了,没银子吃饭,估摸是饿急了,今儿接到消息,他上了北人的船只,将人家三艘船烧了,三百多个北人都成了灰,他也算是干了一件人事。” 芸娘一脸愕然。 上回听裴安说邢风和赵炎上了江陵的船只,没想到,还真到了江陵。 说起北人,杨悠脸色立马一变,眸中燃起愤恨,“北人这几年越来越猖狂,可惜昏君当道,一味迎合忍让,殊不知外面的城池正在被北人吞噬,江陵就是个例子,民不聊生,苟延残喘,如此下去,南国迟早会覆灭,昏君占了临安又如何,待北人拿着南国上贡的钱财,养好了兵马,必定会挥军南下,直取临安。” 乱世之前,一切都有预兆。 最明显的大抵便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着战争。 芸娘心头突然有些浮躁。 王荆先去了前面,下了长廊,召集将士列队,宅子内偌大一个校场,片刻功夫,全是站着身穿着铠甲,手握红缨枪的雄兵。 王家二爷留下来的两千户精兵到齐了。 杨悠带着芸娘去了校场的台阶上,继续同她道,“不久前,探子报回来了消息,北人在边境屯了两万兵马,不出意外,很快便会攻入我南国,小姐既然来了江陵,暂且便不要再回临安,明日顾老将军也该到了,你和姑爷留在这儿,无论之后如何,一家人起码在一起。” 芸娘心下一震,北人南下?这么快。 裴安知不知道…… 她内心一团乱哄哄的,一时摸不着底,校场上的士兵已经列好了队,王荆转过身突然掀起了袍子,对着芸娘跪了下来,抱拳朗声道,“副将王荆,谨记将军使命,保家卫国,杀尽天狼,誓死效忠将军。” 王荆说完,底下的两个千户,接着跪下。 “千户王文……” “千户王鹰……” “誓死效忠将军。” “谨记将军使命,保家卫国,杀尽天狼,誓死效忠将军。”两千名精兵在芸娘的跟前跪着了一片,异口同声上表忠心,一道一道的呼喊声,气势磅礴,冲破宅院,响彻耳畔,振奋着人心。 底下跪着的每一个人,都是曾经跟着王将军驰骋疆场,流过血,流过汗,真刀实枪地杀过天狼,真正的南国将士。 以生命保卫家国的情怀,无不令人钦佩,芸娘内心似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随着跟前的声音,胸口也跟着激昂了起来。 王荆等着一日,等了太久,眼中被激动冲出了红意,对着天地大声道: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谁不爱自己的家国,谁愿意自己的国土被贼寇所占,看着自己的亲人家破人亡,为奴为俘。 六年前那一战争,他们没能死在战场上,东躲西藏到如今,已是积攒了满腔热血,恨不得立马奔去沙场,砍下天狼的脑袋,祭奠那些牺牲的弟兄同胞们。 芸娘今日是头一回见到这两千雄兵,比想象中的还要雄壮浩大。 但离自己却很远。 父亲死了已经五六年,芸娘之前就想问,“要是王家的人不来呢,他们当如何。” “那便死在战场上。”王荆回答道,“两千户本该死在战场上,苟且活了下来,即便是有家人,也不敢归家连累,如今存活的每一个将士,都是死户,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便是死在战场上。” — 裴安在知府门口搅乱了一锅粥,两边百姓厮打得昏天暗地,自己倒是回到了府中躲起了清净。 也不能清净,赵炎、邢风如同狗皮膏药一般粘上了他。 赵炎一张嘴巴从进门开始就没停过,“裴兄,这世道当真乱了,也就是在临安的地盘,我这瑞安王府小郡王的身份好使,出了临安,个个都不买我账,不仅不好好招待我,还非得说我是假冒的,就算我像是个假冒的,可邢大人呢?以邢大人的才貌,还能有假?到了江陵更过分,竟然还被人打了劫,这简直是不将人放在眼里。” 裴安听了这半天,终于有了反应,抬眸扫了一眼邢风。 才是有几分,貌…… 一身狼藉,实在看不出来。 同邢风走了这一路,赵炎也弄明白了他心里的那位姑娘是谁。 不是旁人,就是自己的嫂子,芸娘。 且两人还曾有过婚约。 知道的当天,赵炎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再回想那日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裴兄没掐他脖子,已是给了他面子。 赵炎立马补救道,“这群酒囊饭袋,只知道趋炎附势,我要是有裴兄的本事,谁敢说我假冒?” 裴安收回视线,依旧不搭理。 “我堂堂王府的郡王,竟然沦落到街头卖艺讨饭吃,还被北人砸了场子,你说气不气?”赵炎索性将屁股下的圆凳移到了裴安的旁边,吐槽道,“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这北人都嚣张成这样了,还能纵容?别说三百个了,昨儿就是一个千,我也敢将他们烧死,裴兄今儿这招太解气了,就是要让百姓闹,待挑起了战事,逼鸭子上架,到时我就要看看陛下派不派兵,裴兄,我想好了,我和邢大人不回去了,就留在江陵,杀北人……” 裴安转头看向他,丝毫不留情面,“收拾东西,明儿滚回临安。” — 天边有了暮色,芸娘才骑着闪电回来,知府门前的动乱已被镇压,又恢复了安静。 刚上后院的长廊,便见裴安提着灯笼,立在廊下,见她来了,手里的灯火微微一抬,“这么晚。”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3章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今日出去, 原本只是为了见闪电,殊不知被它拖到了藏在城外的宅子里,见到了两千兵马,一耽搁便到了这个时辰。 夏末初秋, 夜里的风有些凉, 扫在她背心,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朝着跟前的人依偎过去, 往他怀里钻,“郎君收拾妥当了?” 裴安点头应了一声‘嗯’,单手提住灯笼, 腾出一手去搂她,手掌捂住她胳膊往怀里拢了拢, “外面凉,先进屋。” 他抱住自己,便也不冷了, 只是心神有些不宁, 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同他说起。 两人住在后院, 姜夫人特意让人布置了一番,长廊一排灯盏,到了晚上全都点上了,蜿蜒几圈,像是天河里的星灯, 很是好看, 让人不觉放慢了脚步, 不忍去破坏这份宁静, 最终芸娘什么都没说, 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回了屋里。 赵炎和邢风在屋里坐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裴安才让知府安置了住处,屋内冷清,空空当当,摆在床头的几口大箱子,也不见了踪影,应是装上了车。 明儿得赶路,要早些歇息。 芸娘先去洗漱沐浴,裴安已收拾好了,坐在灯下,看起了知府递上来的折子。 青玉跟着去了净室伺候。 白日她被主子撂在了王家老宅,也不知道主子要去哪儿,她一时着急要跟上,姜夫人让她放心,说有王荆在她没事,她便跟着姜夫人回了知州府,一回去正好见到了知府门口的那场动乱,乱世也不过如此,这天下是真的要完了,进屋后,她又见到了邢风和赵炎。 这可是江陵,青玉完全没想到还会见到这两人,尤其是邢风。 青玉借着往她身上淋水的功夫,凑近道,“主子,邢公子来了。”说完更是小声,“他莫不是还没死心,担心主子跟了过来?” 本以为主子肯定会惊愕,却迟迟没有反应,偏过头一瞧,见她目光盯着一处,似是没了神儿,忙唤了一声,“主子?” 芸娘眼珠子转了回来,仍然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了便来了,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她转头问青玉,“东西收拾好了?” 青玉手上的动作一顿,“主子真要回临安?”都到江陵了,再往前走便是果州。 这一趟要是跟着姑爷回去,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出来,青玉低声道,“主子今日是没看到,知府门口乱成了一团,南人和北人厮打,伤亡无数,府门都险些被推到,奴婢担心过不了多久,必然会有一场战争,到时候无论是江陵,还是临安都不会安全,果州偏僻,战争一时半会儿烧不过去,主子倒不如先去躲一阵子,等姑爷回去料理好了一切再来接主子” 她是有地儿躲,可他呢。 北人战争一起,皇帝必然会着急,于他而言,是最好的机会,之后呢,杀了赵涛,南国大乱如同一盘散沙,届时战火四起,难免不会烧到他头上。 她知道,他深谋远虑,定有自己的应对之策。 可扬姑姑说得没错,他已背上了一个‘奸臣’的罪名,莫不成还要背上祸国的罪孽。 同青玉一样,扬姑姑也让自己回来劝劝他,先去果州。 仇恨种在了他心里多年,要他放弃这次机会,她于心不忍,开不了口,但到底是没有两全的法子,沐浴后两人躺在床上,她侧着身,看着他的侧颜,俊朗的轮廓越来越熟悉,已然刻在了心尖上,有了一种刀子割在他身上比割在自己身上还要疼的感觉,她不忍看到命运待他不公,哪怕半点委屈,她都舍不得,她将手搭在了他胸膛上,轻声道,“郎君,今日我跟着王荆见到了那两千士兵。” 裴安早知道了,也知道她想说什么,本也没打算带她回去,如今她清楚了那两千兵马的意义,要是想留下来去果州,他更放心。 他装作不知情,握住了她的五指,应道,“嗯,如何了。” 她往他身侧又挨了挨,翻身趴下身子,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道,“郎君,北人要来了。” 说完见他神色间并无惊愕,便也知道,他定是清楚的,只是他无心天下,一颗心只在临安,势在必得。 今日见完两千兵马后,杨悠带着她去码头逛了一圈。 她亲眼看到了一位曾经的南国士兵,是如何被北人鞭打,昔日能在战场上能拿起刀枪,光明正大地与对方拼一把,如今却要忍气吞声,抱着头任由对方抽打。 她见男人跪在地上痛苦地呜咽,那样的滋味儿,当不是皮肉的疼痛,恐怕更疼的是心。 上阵杀敌的士兵,都有自己的血性,谁愿意这般苟且的活着。 临走之前,她问了王荆,“若我想回临安呢。” 王荆倒是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的道,“属下这条命,两千将士的命都是小姐的,任凭小姐差遣。” 可终究是志向不同,使命不一样。 她不能将他们带走,先前她对裴安放下的那些豪言,便也做不了数了,两千人马她没有了,一个人跟着他回去,似乎也没了意义。 她呆在他身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给他添乱,倒不如他一人,没了左顾右盼,手脚还能活动开来。 她不打算跟着他回临安了,两人昨日的那些计划也都全然没了用,精神劲儿顿时散了大半。 两人一阵沉默,彼此都清楚了对方的心思,她不好开口,他便主动道,“你外祖父明日能到江陵,你们多年未见,还是见上一面较好,你放心,我尽量加紧行程,很快就回来接你。” 他先戳破,重新替两人规划着未来,“北人已不只一次屯兵边关,目的为威胁南国,此次的两万兵马多半也是个幌子,就算真攻进来,有你外祖父的兵马暂且先抵挡着,我回去后,想法子让皇帝吐出五万雄兵,派来支援,他要是不吞出来,我杀了,夺过兵权便是,待天下安定后,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他说的这些,都是最理想的结局。 想要天下安定,谈何容易。 五万雄兵到了他一个弑君祸国的人手里,指不定就成了人人眼红的靶子,个个都要打着捉拿逆贼的旗号,对他进行讨伐。 若是之前,他定也不怕,来多少,他杀多少,谁也别想踏进临安半步。 如今有她在,完全不一样了。 她父母留下来的遗愿,她不能忤逆,也断然不会丢下自己的祖父不管,大不了临安他不要了,兵权给他顾震,他只取赵涛的狗命,事成之后 ,他便来找她,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她不是喜欢游山玩水,想做土匪夫人吗,往后他们便坐守住一方小山谷,当一对闲云野鹤的夫妻,这江山如何,谁来做主,都与他们无关。 谁说他没将自己计划进来,他考虑得周全,只给自己留下了最后的底线,复仇是他如论如何也搁不下的,除此之外,他都让了步。 舍弃五万雄兵,连临安也不要了,只为护住她的周全。 她还有什么好求的。 芸娘躺在他怀里感受着跟前的温热的胸膛,想起天一亮,两人就要分道扬镳,心中已生出了万分不舍。 床头的灯已经吹了,她眼睛里模糊一片,怕泪珠子滚在他身上,让他察觉了出来,将头一转,后脑勺枕在他怀里。 她躲是躲不了的,她想好了,待他一走,两千兵马,她亲自带去边关,以国公府裴夫人的名义,去抵御北人。 他报他的仇,她来替他正名。 即便是死了,她也要以裴夫人的名册刻在石碑上,入国公府的祠堂,让世人知道,他国公府世子裴安,并非人人口中的恶魔奸臣,他还是当初那个心中装着天下,意气风发的少年。 — 越想时光走的慢些,越是很快到天亮。 外面的人忙忙碌碌,收拾着东西,芸娘睁开眼睛,裴安也醒了,正弯身在穿靴,宽阔的脊梁,结实有力,替她挡了不少的风雨。 她没忍住,从身后贴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也不说话。 裴安见她这样,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心坎蓦然一酸,恨不得不顾一切将她带上,哪怕刀山火海,也要和她在一起。 理智终归战胜了冲动,心头对皇帝又多了一份恨意,暗自打算,待落入他手中后,定要多割几刀,方能解恨。 他回头去搂她,将她抱在怀里,看着她一头青丝散在他胸前,如同上好的缎面,顺滑柔顺,他抚了抚,轻声道,“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用了早食我再走。” 该来的迟早要来,她这番纠缠只会让彼此徒增了愁绪,芸娘点头松开了他,也没睡了,蹭了床前的绣鞋,起身道,“我伺候郎君更衣。” 自从嫁给了他,芸娘在王家学来的一套规矩几乎都没有用上。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当好一名妻子,跟着他走了这一路,是他的忍让和包容,让她觉得自己做的还行。 如今仔细想想,她竟然一次都没有替他更过衣。 换洗的衣物,昨儿晚上童义就已经备好了,搁在了床前的木几上,芸娘拿起来,有些手生,她踮起脚一件件地往他身上套,他低下头,将就着她。 里衣,外衫,腰封,扣上了玉带的卡扣,到底像是个妻子,正式地伺候了他一回。 最后再系上了那块她送给他的玉佩,本想送给他一串珊瑚,没送成,又想给他缝个荷包,还是没完成,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她这妻子当得也挺失责的。 看出了她眼里的沮丧,裴安心里也不是滋味,往日他无论去哪儿不是干脆利落,没有半点顾及,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经历这样的离别愁绪。 他搂住她肩膀,也想给她留个念想,将她扶到了妆台前坐下,取了台面上的乌木梳,一手握住她的青丝,一手从她的头顶上慢慢地刮了下来。 怕弄疼了她,他没用什么力,不痛不痒地刮过,头发丝儿几乎都没沾到。 芸娘只听说妻子替夫君挽发,没见过反过来的。那股子只有自个儿独一份的宠溺,让她很想恃宠而骄一回,可见他一个七尺男儿,平日里冷冰冰的,谁见了都杵,突然干起这样的细活儿来,着实为难了他,芸娘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木梳,“郎君莫让人笑话了,我来吧。” “谁敢笑话?”裴安手绕开,不让她夺,继续替她梳着,不小心扯到了发尾,他从铜镜中看了她一眼,“疼吗。” 芸娘摇头,“不疼。” 裴安慢慢地替她梳着,实则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梳成她平日里的模样,弑君报仇,他一句话说得快,但实际要多久,谁能保证,他只想让她记住自己,莫要忘了他。 曾经听邢风唤她闺名,他很不是滋味,想着定要给她再取个旁的什么名字来,只有他只能唤的,这会子倒是突然不介意了,唤了一声她的闺名,“宁宁。” 她声音嗡嗡地应了一声,“嗯。” 他握住她的肩,缓缓地俯下身来,看着铜镜中的小娘子,前后几月的心境,已完全不同,他凑在她耳边,低声地道,“我裴安这辈子从未对谁动过心,同你定亲,确实是为形势所逼,可如今,我爱上你了。” 说不清是何时动的心。 是她冒雨前来替他送信,对他说出那句,“我不想你出事。”,还是之后为了维护他,不顾自己的形象,拿包袱砸人头。又或是她捧着手,让太阳落进他们圈起来的掌心里,总之,他是越陷越深,意识过来,早已刻了骨。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4章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他一句说完, 她眼泪“啪嗒”一声落了下来,贴在莹白的脸上,忘了去抹,回头就那般一把抱住了他。 幸福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 之前她努力寻找的蛛丝马迹, 也不用再去猜测了, 从他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听的话。 作为夫君, 他几乎给了她该拥有的一切。 自由, 安稳,包括感情。 小娘子该有的她都有,没有的她也有, 她不用再去羡慕谁,她已有了这天底下最完美, 能将她拥入怀中,互诉情话的郎君。 虽有些晚,没给两人温存的时日, 但日后回想起来, 这辈子已足矣。 裴安自个儿表明了心意, 本想问她一句,她是什么心思,是不是非他不可,还是说只要是她的夫君,她都会去心疼, 不舍。 那问题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明了又灭, 灭了又明, 俨然已成了他心结, 可见她这般抱着他, 抽搭搭地吸着鼻子,又不想再问了。 无论之前如何,如今她扑在他怀里,落下的泪也是因为他。 他从来不信神,头一回在心中默念,祈祷神能佑她平安,等他回来。 时辰到了,童义和青玉进来,见两人抱在一起,难舍难分,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童义也跟着惆怅了起来,主子将他留给了夫人,没让他回临安,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主子,他也舍不得 回临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赵炎和邢风也被卫铭赶上了马车,只等裴安下令出发。 日头照到了门前的柱头上,人才从里出来,芸娘一路将他送到了门口,倒也没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看着马车往前驶去,慢慢地消失在了视线内。 裴安最后撩了一下布帘,见那道香妃色的身影还在,小小一抹张望着立在门口,也只一眼,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放下布帘,心肝子紧得发疼,他咬了咬牙,先前脸上有多少柔情,如今那脸色便有多落寞。 他一刻都不想耽搁,一出城门,便不再乘坐马车,骑马朝着临安飞驰而去。 — 等姜大人从果州的官道上赶回来,恰好在城门口遇上了裴安,当下一愣,赶紧追上去,急声唤道,“裴大人!” “守住江陵。”裴安留下一句,带着张治,马蹄子一扬,瞬间没了身影。 姜大人从马背上翻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忙活了这两日,白忙了,张治还是被带走了。 按理说,顾老将军今日也该到江陵地界,可他派去的人往前走了几十公里都没见到人,今日天没亮,他亲自跑了一趟,依旧没见到人。 顾老将军没来,人已被带走了,一切都是徒劳。 姜大人缓了好一阵才起身,一脸颓败,正准备跨上马背回府,只见前面马车上突然滚下来了两团人影,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朝着他急急奔来,招手唤他,“姜大人。” 赵炎,邢风。 姜大人: 该留的没留下来,该走的却如同瘟神,还送不走了。 这江陵迟早是个危险地儿,他们不想要命,自己也拦不住,眼下谁也指望不上,一堆烂摊子摆在眼前,是死是活,全看天命。 人的预感总是很灵,且越是糟糕的事情越准。 第二日一早,几匹快马,相继到了江陵知府。 第一匹快马,从襄州传来,明阳公主杀了北国的一位皇子,如今已逃回了南国。 第二匹快马,北人的两万兵马已经冲破了襄州边境。 第三匹快马,顾老爷子得知襄州有难,已临时转道去了襄州,让知府随时做好应战的准备。 天彻底地塌了。 每一道消息,都如同天雷砸下来,没给人半点喘气的机会。 姜大人只能尽自己的全力,豁出性命,去保住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快马加鞭,派人通知临安。 可力量有限,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百姓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开始慌乱,大批地往城外逃,眼见形势越来越乱,关键时候,邢风出谋划策,让人封锁过关口,关上城门,城内所有的人都不许进出。 避免北人通风报信,又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一夜之间,捉拿了城中所有的北人,全都关进了地牢。 — 昨日裴安一走,童义便交给了芸娘一个大匣子,“主子让我拿给夫人,说他答应过夫人,绝不会食言。” 芸娘接过来,打开,满满一匣子的珍珠,颗颗都是碗口那么大。 芸娘转过头,让眼眶内的泪珠子掉了个痛快,哭够了之后,便去了城外的宅子,让童义去外面制作了几面旗子,上面印上了大大的“裴”字。 今日旗子都做好了。 童义刚拿回来,便听到了消息,急忙赶到了城外的宅子,神色匆匆地催她,“少夫人,刚接到消息,明阳公主那边出了岔子,不知怎么着,将北国的皇子给杀了,江陵这边又出了乱子,如今北人一怒,攻入了城,咱们得立刻出发,去果州。” 他答应过主子,要平安地将她送到果州。 芸娘神色愕然了一阵,之后倒是平静了下来,本就躲不过,这一日迟早得来。 芸娘没跟着童义走,从他手里拿过旗子,去找王荆,不再唤他王叔叔,而是唤了一声,“王副将。” 王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属下在。” “立即召集兵马。” 几个月前,她头一回听到自己手底下多了两千人马时,她还曾恐慌过,不知该如何面对。 今日她站在两千兵马面前,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对着众人朗声道,“家父王戎迁承蒙各位将士爱戴,等候至今,临终前膝下无儿郎,唯有一女,我姓王,王戎迁唯一的后人,单名一个芸字,今日我愿意接替家父遗愿,即日起,你们便是我王芸的将士,我答应带你们上战场杀敌,讨伐北人,但我的身份是临安裴家的少夫人,你们可愿意?” 王荆心头一震,惊愕地抬起头。 只见其小小的身板子,站在大军面前,瘦瘦弱弱,不堪一击,可那眼中却看不出半点惧色。 虎父无犬子。 将军二夫人铁骨铮铮的人物,后人又怎会逊色,片刻后,王荆头一个跪下,“属下誓死追随夫人。” 当初将军以死保住了他们两千户,若不是将军,他们早已成了战场上的亡魂,活下来的这条命,便也是将军的。将军不在,他的后人继承,理所应当。 无论是什么名头,能让他们回到战场,与他们而言,已是最好的归路。 所有的将士齐齐跪地,声音震耳。 “属下誓死追随夫人。” “属下誓死追随夫人” 扬悠脸色一白,没想到她要上战场,大军面前,她不好驳她,待大军开始准备上马了,她一把拉住芸娘,急切地道,“小姐不可玩笑,战场不是小姐该去的地方,奴婢答应过夫人,要护住小姐,奴婢即刻送你去果州。” 芸娘看着她,那双灵气的眸子内没了一丝光亮,半晌才摇了摇头,“姑姑,我躲不了了,这个世上有我在乎的人,我想要保护他。”哪怕粉身碎骨。 — 江陵死守不是办法,最好的是出兵支援襄州。 赵炎在听说明阳公主杀了北国皇子之后,便也坐不住了,旁人恨不得往江陵里面逃,他倒是拉着邢风,风风火火地去找知府,偏要往战火正激烈的襄州跑。 知府哪里敢放人,急得跺脚,“小郡王,祖宗,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你姓赵,你要是有个什么事,我怎么同陛下交代。” “正因为我姓赵,我不能不管。”赵炎突然收起了平时里的吊儿郎当,神色带着几分悲伤,“我不能让天下人都寒了心。” 从临安出来,这个世道是什么样的,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亲眼看着北人是如何侮辱南国的嫡出公主,知道她那一去,犹如刀山火海,却爱莫能助,眼睁睁地看着她坐上了北国人的马车。 他也亲眼看到了北人是如何欺压南国的百姓,当街强抢民女,甚至强|暴。 在那艘船上,一位妇人跪在他和邢风面前,被北人毒哑,说不出一声话来,只交给了他们一封名册,和一张折叠得陈旧的纸。 纸张上写着:“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他永远都忘不了她看自己的眼神,他无法坐视不管,不单单是因为他姓赵,还因为他也是南国人。 赵炎正热泪盈眶,暗自伤怀,门口突然一阵动静,芸娘带着王荆走了进来,未等他反应,先开口道,“小郡王,得罪了。” 芸娘说完,王荆便上前揪住了赵炎的胳膊,二话不说,将他往外拉。 赵炎完全没反应过来,愣了愣,适才的正经劲儿瞬间没了踪影,急忙回头,求饶,“诶,嫂,嫂子,这是要带我去哪儿,我都给裴兄说好了,我不回临安,他答应了的,真的,不信嫂子去问他” 芸娘一笑,态度和气,“郡王放心,不让你回临安,只让你去城门口说几句话。” 襄州一旦失守,江陵即危。 皇帝重文轻武,自己不养兵,更不许底下的人私养兵马,王荆的两千人出了城,江陵知府剩下来的那点兵马,完全不够抵御外敌,兵靠不上,只能靠百姓。 这个时候,百姓的情绪已然乱了套,如何引导煽动,跟在裴安身边见多了,她也学了一些,如今倒是用上了。 皇帝没来,有一个姓赵的在,有他做定心丸,先涨涨百姓的势气。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5章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北人入侵, 襄州离临安最近,即便知府派人镇压,也压不住, 百姓犹如洪潮挤在城门前, 势要破城门出去逃生。 赵炎在哄吵中被拉上了城墙,望着底下密密麻麻,拖家带口, 甚至卷着被褥背着锅碗瓢盆的百姓, 也不用王荆再押着他,自己抬脚站在了最高处。 他在瑞安王府的身份卑微,儿时曾因被兄长嘲笑, “奴婢之子也有资格拿起圣贤书, 简直是笑话。”之后他便再也不想读书, 成了临安城内混吃混喝的纨绔, 别说这天下, 朝廷上的一切大小事, 都离他太远, 他够不着, 也不想够。 就连他小郡王的名声, 都是靠着拍皇帝的马屁, 才得以稳住。 如今走了这么一趟,看尽了天下苍生的苦难,邢风说得没错, 奴婢之子又如何, 他生在南国, 便是南国子民。 眼下的乱世他不能不管。 他没读什么书, 也没什么口才, 一开口便打了一个结,转过头心虚地扫了一眼芸娘,又看向身后的邢风,“本王该说什么?” 邢风冲他一笑,“郡王由心而发便可,真诚最可贵。” 赵炎斟酌了片刻,回头冲底下的人群,吼了一嗓子,“大伙儿安静一下。” 底下的人依旧一团乱,完全没听他说话,赵炎抓了一把脑袋,“安静,安静,你们听说我,就两句话” 芸娘看向王荆,王荆吹了一声号角,底下的人终于收了声儿。 赵炎被这一闪,脑子里刚想的词儿,没了影踪,情急之下,也只剩下真情实意,冲底下的人高声道,“我是临安瑞安王府的郡王赵炎,北人这些人涨势欺压我南国,取我南国的血汗之财,辱我南国尊严,来我南人的地盘胡作非为,强抢民女,倒卖我南国妇孺,今日天狼更是挥军浸我南国,新仇旧恨,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北人有铁骑,我南国有热血爱国的儿郎,有临危不惧的女郎,巾” 赵炎卡了一下。 邢风凑上去,提醒,“巾帼不让须眉。” “巾帼不让须眉,我们要让北人知道,南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也有利爪,今日我得圣意先前来支援江陵,南人不可侵,江陵知府必定会全力抵御外敌,还有我身后的”赵炎回头望了一眼王荆手里的旗子,“裴”怎么是裴,赵炎错愕了一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硬着头皮道,“裴国公府,裴家军,增援我江陵。” “裴家?哪个裴家?”底下的人开始议论了起来。 “还能有哪个裴家,没听说吗,是圣上旨意,定是临安的裴国公府。” “临安裴家,当年是镇守一方的霸主,他们要是来,那咱们有救了” 人到绝望时,最需要的便是希望,哪怕一点,都能打起精神来。 杨悠混在人群中,及时煽动,“说得对,我们不能放弃,自打出生我便身在江陵,落叶归根,我哪儿也不去,谁要想入侵,这条命豁出去,拼死一搏。” 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江陵土生土长的,谁又想离开。 百姓的声音渐渐地冒了出来,“北人是什么样,大伙儿这些年都见识过了,咱们是等着他们虐杀,还是举起手里的刀,就算是死,也要在他们身上戳出一个窟窿。” “对,圣上既然来了圣旨,定不会不管咱们,且还有裴家军在,只要守住江陵,定能赶走北人。” “咱们不逃了!逃能逃到哪儿去,家国一灭,岂能有我等安身之地,尸骨埋在他乡,死后魂魄都回不来!” 邢风让赵炎真诚,没让他撒谎,更没让他乱传圣旨。 见此阵势,他身后的小厮脸色都吓白了,“郡王使不得啊,假传圣旨,诛九族啊。” 赵炎听着底下的百姓回应,正在气势上,一脸正气,回头豪迈地道,“我瑞安王府的百来口人命,换取南国百姓几千上万,乃至整个南国,不值当?” 值不值当,得等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才知道,这时候他倒不怕被王爷打断腿了,小厮腿都开始打颤。 横竖都是诛九族,赵炎一不做二不休,回头对芸娘一笑,“嫂子放心,你,你这些人,都是我指使的,我同裴兄立过誓言,兄弟的媳妇儿就是我一日兄弟,终身情谊,不求生前同床,只求死后同”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还是别说了,及时收住,“那个,总之,嫂子,今日所有的罪,我来背。” 他没问芸娘,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听王荆叫他小姐,心头多少也明白。 圣上不作为,苍天之苦,总有人不甘愿等死,战事一起来,恐怕不只是王家,其他地方也陆续有人起义。 自从裴安相识,他几乎都是被护的那个,儿时被人欺负,次次都是裴安替他出头,揪住对方的领口,提到他跟前,要他尽数还回去,那些年,他之所以能在临安城内挺直腰杆子,是裴安给他的勇气,这么多年,他一次也没彰显过自己的本事,这回终于有机会了。 赵炎想到这儿,周身都是劲,紧捏了一下拳头,暗自道,“裴兄,嫂子在这儿,我一定替你保护好。” 今非昔比,如今的圣上怕也活不了多久,芸娘也没推辞,抱拳道,“多谢郡王。” 有了‘圣旨’在,一切都好办,芸娘光明正大地带着王荆两千兵马,午后便出了城门。 赵炎和邢风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襄州。 芸娘同王荆、杨悠走在前面,小小的身影骑在马背上,脊梁挺得笔直,脸上的坚毅,已同往日完全不同。 那个躲在院墙内,担心着日后出来,没人同她说话的小娘子,已离他越来越远,远到她自己恐怕都忘记了,唯还留在他心头,迟迟无法释怀。 她说他不欠他,实则错了。 他欠她太多了。 曾对她许下的诺言,他一句也没实现。 来了江陵之后,他第一眼见她,是她从府外归来,他本想迎上去,却见她扬起唇角,朝着跟前的长廊望了过去。 长廊上,裴安正提着灯笼。 郎情妾意,夫妻和睦,如今她幸福美满,他没有任何说服自己的理由,去打扰。 今日临走时,她同知府说的那句,“我替我夫君裴安,请求征战。”他也听到了。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羡慕、嫉妒都有。 他不是圣人,也会去想,若是当初自己不惧威胁,没有同她退婚,她嫁给了自己,是不是也会这般维护于他。 答案是肯定的。 她会。 他知道她的好,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错过了,越往回想,心口的悔意和对自己的痛恨便越深。 此时再看她骑在马背上,更多的似乎是心疼。 他承认,当初上了江陵的船只,之所以没下来,并非是因赵炎的蛊惑,而是自己也存了私心,想跟过来,为她而来。 他想要护她安稳,但她已不需要他的保护,自己长出了一身盔甲,有了她想要保护的人。 酸涩之意,溢出喉咙,如今大抵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地守护,去弥补曾经对她的食言。 赵炎注意邢风好久了,见他目光一直看着芸娘,忍不住凑过去提醒道,“邢大人,她是我嫂子,眼神儿收敛些。” 邢风没搭理他,但目光到底是收了回来。 “邢大人放心,等回到临安,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到时我能给你介绍一堆,不过咱们有一说一,你要想继续找嫂子这样的,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别到头来,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人要懂得看清形势,咱退而求其次,别跟自己过不去” 邢风: 他闭嘴没人当他哑巴。 — 两千士兵,都是铁骑,到了第二日,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原地扎营歇息时,邢风才同芸娘打上正面。 她依旧唤他,“邢哥哥。” 为了这么一声,彷佛一切都值得了,邢风温和地一笑,旁的没有去问,只关心了一句,“累吗。” 芸娘摇头。 沿路过来,四处都是逃难的流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战事一起,头一个遭殃的便是百姓。 芸娘看着跟前逃命的人群,上至七老八十,下至啼哭的婴孩,怕是早已家破人亡,她如今起码还能完整光鲜地站在这儿,她有什么可累的,唯有心中生出了挂记,不知此路前去会如何,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般,一家人亡命天涯,从此夫妻再也不能团聚。 算日子,他应该出了江陵地界。 从江陵出来,芸娘便换上了男装,发丝竖起来,戴上了发冠,俨然一个假小子,这番打扮倒是多了一些飒意,一眼瞟过去,突然看出了几分二夫人的影子。 见她目光呆滞,神色露出怅然,邢风吸了一口气,肋下一块隐隐作痛,“宁宁长大了。” 人怎可能不长大。 要是可以,芸娘倒不像要这样的成长,从前关在院子里,什么都不用想,嫁给裴安,万事有他顶着,她什么都不用考虑。 若是此时他在这儿,定会样样都谋划周全,她只需跟着他的脚步便是,可他不在了,她只能面对,倒也意外自己还有这样的勇气,当真敢将兵马领向了战场。 她不怕死,但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怕等不到他食言,自己先食了言。 她神色恹恹地耷拉着眼皮,不再看人群,转身同邢风一笑,“邢哥哥从前便心系天下,如今留下来御敌,百姓定会铭记在心,感激于你。” 她说出这么一句,他很想反驳,但已经没了意义,他来江陵的目的,这辈子注定了只能埋在心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见她脚步一转,朝着马匹走去,邢风终究还是自戳心窝子,苦涩地说了一声,“好好活着,他还在等你。” ‘他’说的是谁,彼此心里都明白。 尽管他心如刀绞,但此时似乎只有这个理由,能让她冷静下来。 芸娘点头,“嗯。” 她知道。 — 队伍休整了片刻,补给好了,继续出发。 越接近襄州,流民越多,开始相互抢夺食物,到处可见哭天撼地人百姓,俨然一副乱世之态,可想而知深受战火的襄州,会是什么景象。 杨悠劝说无果,便也懒得再费口舌,同芸娘交代,到了襄州之后的对策。 两千兵马认主,她将他们带到襄州后,任务便完成了,接下来就由王荆带队上战场,杨悠护送她去果州。 芸娘舞不动刀枪不会去战场上添乱,但两千兵马在哪儿,她便在哪儿,江陵百姓尚能拿起手中的锄头、菜刀,捍卫自己的家人,她也能。 队伍刚出发不久,身后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快马加鞭,尘土都扬了起来,队伍身方的千户王文立马掉转马头,挡住了来人的路,高声问,“何人?” 来人是钟情,瞅了一眼队伍的旗帜,问,“这裴字,可是临安国公府裴家?” 王文道,“正是。” “那我就找对了人,属下钟清求见裴大人。” 芸娘远远见到那人打马过来,曾在林子里见过钟清,几乎一眼便认了出来,正疑惑他怎么来了这儿,钟清却是一脸急切地问她,“夫人,裴大人呢。” 芸娘一愣,她记得没错,钟清当初已被裴安派回了健康,这时候过来,且还不知道裴安已回临安,必定是发生了大事,连日赶来的江陵。 事情紧急,钟清将她请到了一边,长话短说,“禀夫人,皇上已对堂主生疑,半月前将老夫人召到了宫中,属下无能,没能接出老夫人。” 芸娘心下一沉,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钟清又道,“据探子打听的消息,萧家大公子回到了临安,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皇帝要找的人早已经死了,江陵传回去的消息只是幌子,陛下因此对主子也生了疑,正沿路让人查办主子,属下前来,便是知会此时主子不可贸然回山” 太阳光照在头上,芸娘只觉一阵晕厥,缰绳都几乎抓不住。 走之前,裴安将自己的计划全都说给了她,明春堂在南国两界的光州之地,他回去的头一遭是去山里召集人马。 若是皇帝的人知道,芸娘不敢想 就算他能脱身,可国公府的老夫人对他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在这世上,他只剩下那么个亲人了。 断不能出岔子。 除非在那之前,有人先回临安,稳住皇帝,可他还有什么人呢,除了她之外。 来不及了。 走的那日早上,他将她抱在怀里,说他这辈子大抵是完了,喜欢上了一个人,只想腻在她的温柔乡里,连斗志都没了。 她又何尝不是,喜欢他,她连命都能豁出去。 分开的这两日,她内心的恐慌一日胜过一日,怕自己先葬送在此地,他回来见不到人,该怎么办。 更怕他报不了仇,含恨而去,她又该怎么办。 心尖上的担忧,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刀山火海又如何,她更怕两人再也见不着,怕他痛不欲生。 这辈子即便是死,她也要和那个人死在一起。 芸娘咬住牙,调转了马头,面朝着两千大军,突然道,“各将士听令!” “属下在。” “属下在” 芸娘扫了一眼大军,和那面映着‘裴’字的旗帜,眼中泛出前所未有的坚定,随后看向王荆和两个千户,“我王家世代无鼠辈,裴家世代更是英雄,今日我下令,所有裴家军,杀天狼,祭红缨,万死不辞!” 说完,她又高声道,“半月后,我若还没消息,你们便自由了。”不需要再等她,杀敌也好,隐退也好,做他们想做的。 最后她望向杨悠,“姑姑,保重。” 杨悠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她拉住缰绳,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冲着钟清道,“回临安。” 青玉不会骑马,坐在了童义的马背上,见到主子走了,急得掐了一把童义大腿,“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童义疼的脸抽搐,当下一扬鞭子,紧追而上。 杨悠也追了半里,看着马背上飞驰的人影,使足了劲儿,绝望地唤了一声,“小姐!”可回应她的只有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芸娘一路未停。 归心似箭。 那日两人从山里逃出来,他背着她问她,“若当初我没上门,也没同意与你成亲,你嫁给了旁人,也会对他这么好吗?” 她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明白了。 她不会,她爱上的只有他裴安,只会对他一人好,非他不可。 — 裴安离开江陵后,快马加鞭,三日的功夫,已经到了鄂州。 人不歇息,马匹也要歇息,夜里打算在鄂州的一处客栈打尖,刚进地界,便见城中百姓一片惶恐,个个都在聊着战事。 几人这三日一直在路上,无法得知外面的消息,卫铭打探了一圈回来,神色紧张地禀报道,“主子,北人开战了。” 裴安眉目一拧,北人这些年拿着南国上贡的金银珠宝,同南人一样,也乐得安逸,时不时威胁一下,并不想大动干戈,怎么突然说打就打。 “从哪儿攻的。” “襄州。” 还真是襄州,襄州离江陵,快马一两日就到,裴安眼皮一跳,“联络明春堂的人,问个清楚。” “是。” 两刻后明春堂的人来了,事无巨细地禀报道,“据山头打探而来的消息,明阳公主到了北国,被三皇子羞辱,当着众人的面,欲让属下替他圆房,公主一怒之下,杀了三皇子,北人被激怒,停在襄州的两万兵马,立马攻入了襄州边境,势必要让南人交出明阳,替三皇子报仇,堂内兄弟三日前便探到了消息,正在各处找主子,没想到主子到了鄂州。” 裴安心下陡然一沉。 三皇子,北国令妃之子,虽不受恩宠,外戚却厉害。 别说两万人马,后面恐怕还有大军在等着。 顾震这些年,顶多养了一万兵马,在加上王戎迁留下来的两千,也就勉强能抵抗最初的两万北军。 但无论是输赢,都讨不到好,失败,下一个城池便是江陵,若成功,便不只是三皇子,北国皇帝也该生心戒备了。 襄州危,江陵也危。 她还在那。 突然而来的恐惧,似是一道漩涡将他卷裹进去,透不过气来,一时满脑子都是那张脸。 想起在芦苇丛外,她躺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之时,那股子无力回天的悲凉,再一次窜了出来,他突然坐立不安,仰起头来,吐出一口气。 又想起走的那日早上,她从身后抱住自己,脸贴在他的背上,一句话都没说,心里定也是万分不舍。 他看到了她流下来的眼泪,抱着他不松手,同他撒娇,“郎君能替我梳一辈子的头吗。” 他答应了她,“好。” 她含着笑,立在马车前,最后同他说了一句,“我等郎君回来。” 巷子门前那道孤零零的身影,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她要是就这么去了,他该如何,他不敢去想,但大抵也觉得人生没有了任何意义了。 原本家人死的七七八八,唯一支撑着他走到今日的便是仇恨,如今突然有那么个人钻进了心里,让他除了复仇之外,对这世间重新燃起了盼头,又要将它掐灭,再让他经历一回生离死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 襄州战火一起,江陵必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他走的第二日,她就应该知道了,以她的性子定不会乖乖地回果州,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心里定在盼着他早日归去。 可他这一趟回临安,要的是皇帝的狗命,怎可能快得起来。 再快的马匹,单是来回路程都要个把月,等他再回去,她还在吗,她姿色惹眼,怕是头一个便会成为北人的目标。 又想起那日在街头,北人看她的目光,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跟前明春堂的人,见他迟迟不说话,想了起来,又将一个竹篮递给了他,“对了,主子,这是何老让我转给您的,说是上回主子和夫人留在船上的东西。” 裴安眼皮子落下来,伸手接过。 竹篮内是一个绣绷,上面已经绣好了一个‘安’字,后面的宁,还有一半没完成。 安宁。 只有两个人在一起了,他们彼此才能凑出“安宁”二字。 罢了,他做不到丢下她,她没了,复了仇又如何,继续陷入悔恨,痛不欲生吗。 她还是活生生的,等着他去救她,复仇,来日再报吧。只要他活着一日,迟早会取了赵涛的脑袋。 裴安拿着那块绣绷,站起来,吩咐卫铭,“回江陵。” 一旁张治瞬间傻了眼,追出去,“裴,裴大人”好端端的,怎么又要回江陵了,皇帝不杀了? 不能够啊,赵涛人头不落地,他怎能就这么走了。 “张大爷先回临安,城外等我消息,半月后我若没找上门,你自己请便。”裴安说完,去了马厩,吩咐卫铭,“发信号,通知各路暗桩,召集山上人马,直接从光州往襄州方向攻。” 襄州如今水深火热,北人的注意力只会在前面的江陵,担心其支援兵将,不会留意到两侧,光州过去从敌人左侧攻击,打他个措手不及,能节省顾震不少兵马。 卫铭应道,“是。” “另外派人,一定要找到明阳。”五万兵马不拿到手,他也不知道能抵抗到何时,“再派快马回临安,禀报皇帝,明阳公主人在襄州,不甘被北人所辱,率领百姓与北国挑起了战事,受辱过程说得越详细越好,且还要当着文武百官面前说。” 他赵涛要想坐享其成,做他的春秋大梦。 — 芸娘跟着钟清,一路快马,每日只歇息一个多时辰,醒来便又在马背上,照着裴安的路线,赶往江陵。 两日后,也到了鄂州,只在酒馆买了干粮,装了水,并没有过多的停留,继续往前赶。 出了鄂州后,从林间穿过,抄了近道,第五日刚下官道,正打算弃马走水路,直下临安,好节约路程,便在官道上遇上了一人。 张治。 裴安走的那日,将人押上了马车,芸娘见过他,马匹从他身旁呼啸而过,张治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张治,一个忙追上去,一个及时停了下来。 张治见到芸娘,犹如见到了救星,那日突然被裴安丢弃在了鄂州,打乱了所有的计划,他完全乱了方寸,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唯有听他的吩咐,先去临安。 “夫人,您可算来了。”张治说完,往身后看去,却只见到了两匹马,没见到裴安,不由一愣,“裴大人呢?” 芸娘到了嘴边的疑惑,被张治先问了出来,顿时眉目一拧,问他,“不是同你一路?” 张治: 完了,没遇上。 老天可真会开玩笑,张治有气无力地道,“五日前,裴大人得知北军已攻入襄州,担心夫人的安危,连夜回了江陵,撂挑子不管了。” 张治说完,芸娘半晌都没反应。 赶了这一路,她嘴唇已经被风吹得发干,脸色也白了许多,此时坐在马背上,一身风霜,眼珠子定定地瞧着前方,突然没了神儿。 张治想起这一桩,只觉得命运弄人,不由哀叹了一声,继续道,“旁人都道裴大人冷血无情,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如今一瞧,他当真是爱极了夫人,夫人可知,当年裴夫人和先皇后是如何去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6章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八月, 天气说凉就凉,道路旁边的一排枫树,叶子开始泛黄, 秋风一吹, 簌簌作响。 一行人坐在茶肆前的桌旁,芸娘在张治对面,似是风吹进了眼睛, 眼珠子红彤彤, 脸上却没什么颜色。 那日裴安告诉过她,国公府裴夫人的死并非病逝,而是自缢, 她也没问缘由, 大抵知道同皇帝脱不了干系, 可没想到, 会是这般龌龊的真相。 得凤凰者得天下, 荒诞至极。 她无法想象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知道这些时会是什么样的锥心之痛, 当是恨不得立马将仇人千刀万剐, 剜心剜肺。换做是她, 这天下如何当也无心再管了, 他回去复仇是对的,可他人到了半途却回来了,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放弃了自己的仇恨, 回到了江陵, 就因为她在那儿。 到底要什么样的感情, 才能让他将家族五条人命, 母亲受辱这样的深仇大恨搁在一边?当真如他所说,爱上一个人,什么都能放下,志向没了,仇也不报了,回到她身边,只想守住她的平安吗? 她难受得想哭,这会子,倒是希望他能有几分理智,别顾自己的死活了。 五日前他从鄂州出发,如今怕已到了战场上,他一到,明春堂的人也会到,皇帝已对他生了疑,要是得知他有人马,以皇帝的作风,绝不会派兵去支援,且还会借机安一个罪名在他身上,将他和这些抵抗北人的将士,尽数歼灭,回头割去襄州、江陵,再派人同北人谈条件求和。 她不能回头,要往前走。 张治不过是发发牢骚,说完这些也没指望能改变什么,“裴大人说,半月后他要是不来,就让我自个儿看着办,我这些年躲在江陵,也躲够了,横竖我是不想回去了,伸脖子一刀,怎么也得扯掉他赵涛身上的一块肉,趁天色还早,夫人回” 张治话没说完,芸娘突然起身,招呼身后三人,“去码头,上临安。” 他去了江陵,她便回临安,他放下的仇恨,她来替他报,以他裴安少夫人的这条命去换老夫人,皇帝定也乐意。 计划不变,几人继续往前走,午后赶到了码头,再一次坐上了船只,直下临安。 当初在江陵,他将自己的谋略几乎都说给了她,她都记得。 芸娘先找了钟清,问他,“建康有多少明春堂的人。” 钟清立在她身侧,早就主意到了她腰间系着的那块令牌,见令牌如见堂主,肃然回答道,“两千人马。” 原本建康只有一千人,上回裴安下令备战,从其他地方来了一千,临时又取消,这一千人还未来得及撤退,目前都在建康。 “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可有任何风吹草动。”芸娘看着钟清,神色认真地交代道,“让人散播一道消息,说明阳公主在北国受辱,杀了三皇子,北人派了两万兵马追杀,如今公主人逃到了襄州,鼓动周边的百姓起义,不少人已参与其中,誓死抵抗,襄州犹如铜墙铁壁,没被敌军攻陷。” 这一趟裴安本是奉圣命护送明阳公主,她出了意外,他去解救,便是圣命,理所当然。 趁机也将顾家军,裴家军,明春堂的人马,先算在明阳头上,摘清裴安和她的嫌疑再做下一步打算。 襄州守住了,给了南国的百姓希望,让他们知道,这样打下去,南国不一定会输。 就算皇帝想议和,五万雄兵不去支援,百姓的声音加上朝中不凡还有一些真正爱国的臣子,也能先拖延一段日子,不让他对裴安和这些起义的兵马动手。 得知裴老夫人被皇帝接进宫中的消息后,钟清一路快马加鞭,要见裴安,却始终没见到人,一来一回,将之前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大半个月前主子下令备战,之后又没了动静,明春堂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的命令,接下来是要攻进临安,还是要退回山上,没见到主子,接下来该怎么办,老夫人那边该怎么办,钟清也完全没了主意。 如今见芸娘冷静地下了一道命令下来,有条有理,不由眉头一扬,算下来,自己比她大不了多少,上回见她,还是一名娇滴滴的小娘子,跟在堂主身后,见到自己还吓得偷偷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如今再看,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儿,姿容依旧绝色,眸子里却多了一道坚毅,冰冰凉凉的,倒是有了几分主子的狠劲儿,莫名清冷了起来,愈发有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味道。 芸娘见他目光大剌剌地看过来,迟迟不收,出声提醒了他一声,“钟副堂主?” 钟清醒过神来,及时撇开目光,抱拳领命道,“是,属下遵命。” 见完钟清,芸娘去找了张治,直接开门见山问他,“张大爷怕死吗?” 张治嗤声一笑,“草民这条命苟且活着,全靠一腔仇恨,死不怕,就怕报不了仇。” 芸娘点头,“既如此,张大爷便将你和皇后的事,事无巨细,一一告诉我。” — 芸娘登船之时,裴安早已到了江陵。 知府姜大人听手下的人禀报,裴大人带着兵马来了,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说的是裴安,才赶紧骑马去了城门。 姜大人爬上城门,见底下乌泱泱一片,少说也有两千人,虽都穿着百姓的衣裳,可无论是气势还是拿刀枪的姿势,都像是经历过战场下来的朝廷兵马,再看前面马背上身穿墨色劲装,一身英姿的人,当真是裴安后,姜大人一脸意外,激动地从楼上滚爬下来,急忙让人打开城门,“快、快开城门,迎接裴大人” 见到裴安,姜大人第一句话便是问,“裴大人可算是想明白了,张治呢?” “死不了。”裴安回了一句,打马入城,到了知府才问姜大人,“少夫人呢。” 姜大人一愣,疑惑地道,“少夫人不是去找裴大人了吗,没遇上?” 从襄州到临安,得经过江陵,□□日前,芸娘突然从襄州回来,门都没进,只同他和姜夫人打了一声招呼便走了,同行的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年轻人,叫钟什么来着,姜大人见裴安脸色一僵,猜到是真没遇上,赶紧禀报道,“裴大人上回走后,夫人便带着裴家军,去往襄州支援顾老将军,□□日前,夫人又突然带着童公子和婢女,打道回府到了江陵,说要去临安,卑职倒是问了一句,夫人说,皇帝已对裴大人生了疑,将老夫人接进了宫中,她必须得回去。” 又道,“对了,随行还有位钟公子。” 裴安两边太阳穴一跳,眼睛阵阵发花,“什么裴家军?” 姜大人恍然一悟,知道他还不知情,解释道,“裴大人不知,夫人已将王荆的两千兵马,改成了裴家军,说要替裴家正名,就算是死,也要以裴家少夫人的名义,刻在裴家的墓碑上。” 裴安几日没歇息,满脸的风尘和疲倦,双眼也熬成了血丝,听完脚步顿在长廊下,半晌都没挪动。 姜大人见他此番反应,大抵猜到了他回来是为何意,又不太确定,“裴大人回来,是为了找夫人?” 那他带来的那些兵马又是从何而来。 裴安没应,实在太累,走到边上廊下的一排靠椅上坐下,歇息了片刻,问道,“襄州什么情况?” 姜大人本想让他进屋再说,见他如此神色,也不敢再多说,答道,“顾老将军半路折到了襄州,加上两千裴家军,北人的两万人马暂且退到了十里之外。” 裴安侧头将腰间芸娘给他的那枚翠绿玉佩,取下来,递给姜大人,“交给顾老将军。” 外面的两千人马,都是曾经的顾家军。 裴安当夜从鄂州返回,快要跨过鄂州地界时,突被一群人举着火把追了上来,见到他便问,“可是顾老将军有召?” 芸娘给了他那块玉佩后,裴安一直挂在腰间也没遮挡,落入了不少人眼睛,跟前的一伙儿,便是认出了此物,追上来,拦住了他。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枚祖传的美玉,如今方才得知,是顾老将军当年留给部下的联络之物。 物归原主,他将玉佩还给顾震,有了这些兵马,再加上光州明春堂的人,他当也能撑一阵。 姜大人伸手,还未接过来,底下的侍卫跑着趟子,匆匆来报,“大人,前方襄州来报,顾老将军不幸中了箭,如今是裴家军王荆在守。” 姜大人一震,一股凉意,瞬间从头窜到了脚,捏着喉咙口问,“顾老将军人怎么样了?” 裴安的眼皮也跟着一跳,手中玉佩没递出去,收了回来。 侍卫暂且只收到中箭的消息,禀报道,“只说中了箭。” 姜大人无力地往后退了两步,哀痛一声,“我南国当真要完了吗。”顾老将军那么高的年岁,中了箭,岂能轻松。 裴安迟迟没说话。 世道一乱起来,完全不照着你想要的路子来,一桩接着一桩,将人逼得难以取舍,若是以前,他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从江陵回到临安,一刻也不会停留,如今呢,牵绊太多,只因心头有了那么一个人,做起事情来,便也要考虑到她,不只是她,还有她在乎的人。 父母都走了,留下了一个不亲不热的老夫人,顾老将军若是死在了战场上,她算是彻底一无所有了。 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筹码,顶着裴家少夫人的名头,去往襄州时,必然也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为的是想替他裴家正名。 记得她曾替他抱不平,“若是阿舅阿婆还活着,郎君定是临安城内鲜衣怒马的尊贵公子哥儿,若那时候遇上,也不知道郎君会不会看得上我。” 她说,这世间万物,唯有太阳它从不分善恶,普照众生,人人都能触碰它的资格,是黑暗还是阳光,全凭自个儿怎么想。 谁不想活在阳光底下。 曾少年时,他确实也有一腔爱国之梦,梦想着天下安定,山河永固,只是这样的念头,早就被仇恨淹没,没了踪影。 这些梦委实也算不得什么,但他这般回去,顾震一死,他如何向她交代,她纵然不计较,他也良心不安。 老祖宗此时在皇帝手里,为的是牵制住他,他没动静之前,皇帝也不会将她怎么样。 定下主意,他站起身来,吩咐知州姜大人,“开城门,去襄州。” 突如其来的噩耗,砸得姜大人昏头转向,还未从一团乱麻中梳理出来,便见裴安站了起来,先前脸上的疲倦一扫而光,爬着血丝的眼睛,露出几道锋芒,厉得让人不敢逼视。 姜大人反应迟钝,下意识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回过神他那话是什么意思,脸上猛然生出了希望,激动地道,“卑职就知道裴国公此等大义之人,膝下绝无懦夫,卑职替天下苍生感谢裴大人” 裴安懒得听他的这些恭维之词,吩咐道,“派人沿路去追,找到少夫人,告诉她,我在江陵等她,” 上回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她断然也不会走水路,此时她怕已快到盧州地界,追是追不上,但等她到了建康,有钟清在,必定会知道自己没回临安。 届时,再派人将她接回来。 — 裴安难得算错一回,芸娘还是走了水路。 从江陵赶到建康,芸娘只花了半月,战火烧不到的地方,建康还是一片热闹,同离开时一样,街头两岸灯笼高挂,街上小贩吆喝着买卖,茶楼里人海如潮,四处都是满座,文人墨士喝茶斗诗,繁荣景象,与她看到的襄州,完全是两片天。 北人的军队已然跨进了南国疆土,也不知道这样的安宁,能维持到何时。 此一去,芸娘便得将自己的身份过度到明面上,以裴家少夫人的身份入临安,钟清和张治不能再往前。 到建康前,芸娘便吩咐了钟清去找人头,模样与张大爷越相似越好。 到了建康,便同张治道,“张大爷不能与我再同路,还请张大爷给我一件你和皇后的信物。” 从江陵过来,一路马不停蹄,到了船上,芸娘一项一项地事情交代给了二人,见她眉头都没皱一下,规划得周全详细,钟清和张治心中都生出了佩服,张治仿佛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从手指上取下了一枚玉扳指,递给了芸娘,“可惜草民帮不上什么忙,这一趟回去,夫人千万得当心。” 芸娘点头,“待我回到临安,时机成熟,会与钟清送信,替你找个可靠的身份,送入城内。”说到此处,她突然有了几分同病相怜,顿了顿,轻声道,“愿你和夫人早日团聚。” 这建康的灯火太亮,不由让她想起了他给她买的第一个灯盏,马骑灯,也叫走马灯。想起那日晚上两人走进巷子里,彼此紧张,慢慢靠近的朦胧爱意,还有他告诉自己的那句,不该她来保护他,他是她的夫君,以后当由他护着她才对。 他做到了,他在保护她。 成亲不过短短三月,似乎已有了一辈子都回味不完的回忆。曾经在一起画面如同蜜糖蔓延在心口,溢出唇角,眼下的苦楚似乎也没那么艰难了,待熬过这一回苦难,两人定会迎来明朗的未来,一辈子都不离不弃。 翌日一早,天色刚亮,芸娘便收拾妥当,提着‘张治’的人头,上了马背。 钟清将其送出山头,“临安有我明春堂的暗桩,夫人日后有任何指使,可直接拿令牌,去南街柳巷的布桩,只需亮出令牌即可。” 他不说,芸娘倒是忘记了裴安给过她一个牌子,就系在她的腰上。 钟清提醒道,“夫人的这块令牌,可调动明春堂所有人,还请妥善保管。” 芸娘愣了愣,本以为只是明春堂的入门令牌,倒不知自己将他裴安的家当一直都系在了腰上,似是冥冥之中早已主定了一般,知道她要回临安这一趟。 不能再耽搁,钟清退后一步抱拳,“属下在建康随时恭候夫人的消息,夫人万事当心。” “好。”芸娘点头,拉住缰绳,带着童义和青玉快速朝临安赶去。 — 皇宫。 皇帝近日来,眼皮子一直跳得慌,自打萧侯府世子被捉拿回来,他心头一刻都没安宁过。 张治早死了?江陵散播出来的消息是假的。 这得要多大的胆子,和多大的本事,才能遮了他暗插的眼线,是江陵知府的奸计,还是他裴安的计谋,他一时半会儿还摸不准。 纵然他萧世子狗急跳墙,一番攀咬,可他说的却是裴安早就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 若当真知道,他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能替他干了这么多缺德事,让裴家那等英武干净的门楣,沾上无辜的鲜血,背上污名? 当年,正因为他不想让裴家干干净净,恰好又看到了他的文章:忠君忠国,君主为天,不可违逆 字字句句都写到了自己的心里,他便点了他为状元,旁人无法玷污他裴家,裴家自己人可以,是以,当他说要进正风院当督察史,他求之不得,这些年,他就是自己手里的一把刀,他往哪儿指,他便砍向哪儿,善恶不辨,无论忠奸,终于败光了名声,成了人人喊打得过街老鼠。 外面的那些个传言,他都听到了,‘奸臣’这顶帽子,落在他裴家的头上,倒是让人觉得新鲜。 他此番用意,便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为君主效力,就别想自己一身干净。 萧家毕竟是阶下囚,保不准想让自己和裴安反目,让他们都落不到好,但皇帝又不得不怀疑,万一裴安当真生了反心,不可不防,当日便让人将裴老夫人接到了宫中,美其名日是来休养,实则为软禁。 今日不用早朝,皇帝起来得晚,王恩伺候他洗漱完,正替他穿衣,便听他问,“裴安可有回信?” “奴才暂时还未收到信儿。”王恩见他忧心,宽慰道,“陛下放心,裴大人离了陛下还能活不成?奴才上回走了一路,朝堂的那帮子人可没一个安分,要不是陛下派了奴才前去,震呵了一番,能不能平安到江陵都难说,况且还有裴家老夫人在,他能生出什么事?莫不成当真想让裴家剩下一根独苗子?” 这话虽有些难听,但道理在。 皇帝心口的忧虑松了一些,“那朕就等他回来,看看他如何交差。” 王恩笑着应了一声“是”,刚扣上了玉盘上的卡扣,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襄州和江陵派回临安的快马,终于赶到了。 襄州使者跪在殿外,急声禀报道,“启禀陛下,北人两万大军,于半月前,攻入襄州,襄州知州周大人请求陛下支援” 江陵使者接着禀报,“江陵已派出所有兵力支援襄州,知州姜大人请求陛下支援” 两道声音,如同惊雷轰炸下来,跳了几日的眼皮子,噩兆总算是落到了头上,皇帝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想不通好好的,北人怎么会攻进来,皇帝慌慌张张地让使者进来问了个详细。 使者如实禀报道,“一月前,明阳公主在北国不堪其辱,杀了三皇子,北人大怒,攻入襄州。” 皇帝只觉气血攻心,脑子一阵晕厥,倒退了两步被王恩扶住,全然没去听前半句,只听到一句杀了北人的三皇子,气得脸色青一阵的红一阵,连骂了三声“逆子”,痛声道,“她是想要反了吗?” 王恩忙扶住他,“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皇上气得不轻,半晌才伸出一根手指头,颤巍巍地道,“传,所有的人都进宫。” — 一到上午,消息已传遍了临安,整个朝堂人心惶惶,多数的声音几乎都是求和,只有少数官员怒声斥责,“人都打到门前了,还要求和到何时?” 双方争论不下,一个时辰过去,迟迟给不了定夺。 若是不战而降,大不了给北国一个襄州,自己再派人去议和,送上些珠宝了事,可如今双方已见了兵刃,要想让北人平息怒火,没那么容易。 且那逆子,杀的还是三皇子。 皇帝一想起来,便咬牙切齿,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她去北国,病死在南国,也比她跑去北国惹事强。 可如今已然出了事,后悔也没有用。 南国多少兵马,北国多少兵马,战争一起,无休无止,这江山怕是要彻底断送在他手上了,不议和还能如何。 意料之中,皇帝终究还是选择了议和。 议和的人还未走出临安,那头战火之地的消息,便铺天盖地地传了回来。 明阳公主人已回到了襄州,鼓动百姓起义。 瑞安王府郡王赵炎,已奉圣上旨意坚守城池。襄州、临安两地无兵无将,抵抗之人,皆为百姓。 “谁的旨意?”皇帝不相信。 王恩照着听来的消息,埋着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瑞安王府小郡王,传了陛下的旨。” 他今儿才听说北人攻了进来,哪门子的旨意。 假传圣旨,好得很!这是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了,皇帝嘴角不断抽搐,一袖子扫了桌上的物件儿,“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子,个个都有本事!” 开战的圣旨都传出去了,又拿什么去议和。 皇帝一屁股跌坐龙椅上,半晌后,到底还要得他决断,慢慢地冷静下来,目中渐渐地露出一股阴霾,狠绝地道,“传旨,捉拿反贼赵月灵,赵炎,瑞安王府所有人押入大牢,即刻起,派人去北人议和,割城池襄州,江陵予北国” 此诏一出,朝中一片哗然。 不少臣子堵在门外,冒死求见,陛下一个都不见,闭上门后终于想了起来,“裴安呢,他不是人也在江陵?” 裴安的行踪,使者倒是一问三不知。 裴安在江陵,不可能没有动静,皇帝心头正纳闷,到了第二日早上,宫门一打开,太监便上前禀报,“裴家少夫人求见。” 裴家少夫人?他早听说了,此次一并跟着裴安去了江陵。 皇帝一愣,立马道,“赶紧宣!” — 芸娘快马赶了一日一夜,途中没有歇息,凌晨进的城门,一身风尘,身上的衣裳都没换,直接进了宫。 一入宫门,芸娘便将张治给她的那枚玉扳指,交给了青玉,“去找皇后,让她务必来一趟。” 青玉点头,寻了个要解手的由头,从岔路出去,急忙去了皇后的宫殿。 活了快十七年,芸娘还是第二次进宫,许是头一回便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之后再也喜欢不起来,目不斜视地跟在引路的太监身后,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提不起兴趣。 进了金殿内,往里走了两间,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流脑熏香,跟前的太监及时止步,芸娘便也了然,将手里的木匣子搁在一旁,跪下行礼,“臣妇王芸叩见陛下。” 皇帝往日听过不少她的传言,临安第一美人,倒还未亲眼见过,如今一见,身上的衣裙染了泥土,略显狼狈,身形倒确实娉婷婀娜的。 “少夫人一路辛苦了。”皇帝说完转头吩咐王恩,“赐坐。” “谢陛下。”芸娘没起来,继续埋头道,“臣妇受夫君所托,有要事回禀圣上。” 等了这么几日,可算是有他裴安的消息了,皇帝纵然知道裴安多半还未回京,还是问道,“裴大人没回来?” “禀陛下,战事一起,夫君顾及公主和郡王的安危,暂且留在了襄州。” 皇帝脸色一黑,果然还在襄州,他留什么,那两逆子,死了便死了,正好拿给北人交差,用得着他去护。 想是如此想,但也知道他身为臣子,不能不管公主的死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心口郁气愈发浓烈。 芸娘拿起身旁的木匣子,又道,“知道陛下担心,夫君特意让臣妇先回临安,带回陛下想要的东西。” 皇帝愣了愣,适才着急,倒也没有注意到她手边的木匣子,转头示意王恩。 王恩上前接了过来,背着身子先打开,里面一颗人头,面部已经腐烂。 从江陵到,走了半个月,气候又大,腐成这样,倒也正常,王恩转过身,将匣子递上,皇帝瞅了一眼。 张治? 当真找到了? 可面容模糊,只能大致瞧出个模样,是不是张治,经萧世子那么一说,皇帝还真有些怀疑,为了交差,裴安随意给了颗人头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挪开视线,眸光锐利地看向芸娘。 芸娘这回倒是抬起了脸,温温婉婉,不卑不亢,皇帝的目光一落过去,顿时失了神,临安第一美人,当真名不虚传 皇帝正愣着,门外太监走了进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自打得知北人攻入襄州后,皇帝这几夜都歇在了皇后那儿,整夜抚着她后脖子上的那块凤凰胎记,仿佛多摸一阵,第二日张开眼睛,就能听到北人撤兵的消息。 她倒是来得正好,认一下人,皇帝抬手,“宣。” 片刻后温氏走了进来,芸娘跪在地上,见不着人,只能听到脚步声,轻轻缓缓,立在她旁边不远处,蹲了一个礼,“陛下。” 皇帝:“免。” 木匣子被王恩搁在了地上,温氏刚一抬头,便见了个正着,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后脸色惨白,迟迟说不出话来,泪珠子无声地落在脸庞上,良久才抬头看向皇上,泪眼婆娑,无不可怜地哀声问道,“陛下不是答应过我” 几年的夫妻,到底不会认错。 还真是张治。 皇帝看了一眼皇后,敷衍地道,“晚些时候再说,你先回去” 皇后不走,继续质问,“陛下是要逼死臣妾吗。” 皇帝担心她豁出去什么都不顾,赶紧让王恩将人拽走,回头再看芸娘,脸上的疑色也褪去,“少夫人快起来。” 芸娘这才起身。 皇帝又问了她一些裴安的事,芸娘都一一作答,“若非臣妇身子骨不便,只怕还会早到两日,也不会让陛下忧心。” “身子骨不便?”皇帝面露疑惑,再一瞧她脸色倒是有些苍白。 芸娘垂目,低声禀报道,“启禀陛下,臣妇已有月余身孕。” 皇帝愣住,待反应过来,心境倒是明亮了。 这萧世子果然在乱咬。 他裴安的骨肉都派回临安了,还能如何?这回皇帝对裴安算是彻底地安了心,“有孕是好事,少夫人好生休养。”说完又道,“正好裴老夫人今儿在宫中,你待会儿回府,可一并接回,好生团聚。”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7章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此时正是他用人之际, 也不能让裴安寒了心,要是知道自己扣了他的人,指不定还当真反了,不如将人送回国公府, 暗里找些人看着, 只要不让他们在裴安回来之前,离开临安便是。 芸娘谢了恩, 从勤政殿出来, 头顶的太阳隐进了云层, 跟前层层叠叠的琉璃瓦, 一股子阴飕飕, 秋季的味道越来越浓。 国公府老夫人被接进宫后, 由头是让她养老, 住进了西宫一处偏远的宫殿,从此过去,得经过皇后的凤鸣殿。 皇帝专门派了人婢女领路, 快到凤鸣殿时, 迎面突然走来了一群人, 走到前头的一位姑姑,老远便冲着这边的婢女一笑, 到了跟前, 热络地打起了招呼,“哟,妹子在这儿呢。” “言姑姑。”奴婢行了个礼。 被唤言姑姑的婢女,转头让身后的婢女上前, 将一件熏好香的袍子递了过来, “这是皇上明儿要穿的, 娘娘已备好了,本打算送过来,碰到了妹子,便劳烦妹子带回去。” 婢女有些为难。 言姑姑往她身后一瞧,低声问婢女,“这是去哪儿。” 奴婢凑在她耳朵跟前,“裴家少夫人,去西宫接裴老夫人。” “西宫?巧了,我正好顺路。” 奴婢还是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一眼芸娘,芸娘冲她一笑,“无妨,不过是几步路,指个方向,我自己寻过去也成。” 婢女见芸娘不计较,便也没推辞,接过言姑姑手里的衣袍,“那就劳烦姑姑了。” 见婢女转身回了勤政殿的方向,跟前的言姑姑这才对芸娘蹲身行礼,细声道,“娘娘正在等少夫人,少夫人这边请。” 芸娘跟在言姑姑身后,转过了两个甬道,在一处假山后见到了皇后。 芸娘从未见过皇后,适才听了个声儿,想着是个温柔的人,如今一见,面相更温柔,姿色也不差,端庄秀丽。 “臣妇见过皇后娘娘。”芸娘才蹲了一半,对面皇后一把将她扶了起来,“少夫人不必见外。”说完面色带了些自嘲,“我又算哪门子的皇后。” 两人之间的事,芸娘都听张治说了。 可皇上将她从张家强行接入宫中,距今已有十来年,且她与皇上也有了皇子,芸娘不敢确定她是什么心思。 那扳指递给她,也只有五成把握,她能来认人自然最好,不来,自己留在宫中换老夫人出来,也不成问题。 最后她来了,便是站在了张大爷这边,这些年张大爷的艰难倒也不枉费。 芸娘将话带到,“张大爷让娘娘不必担心,照顾好自己。” 皇后双眼一红,拉着她问,“他还好吗。” 芸娘点头,“他很想见你。” 闻言,皇后的眼泪瞬间冒了出来,脸色无尽悲凉,喃声道,“十年了” 芸娘不能呆太久,捡重要的话说,“如今局势难定,谁也无法保证以后会如何,娘娘是想留,还是想出去,我等娘娘消息。” 皇后温氏几乎想也没想,一把攥住她的手,慌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凑到她跟前,哀求道,“少夫人,我这条命能不能活着,已无所谓,我求求少夫人,定要将太子带出去,交给他。” 芸娘一愣。 皇后也没有多解释,但面上的神色已经告诉她了一切。 皇后十年前进的宫,太子今年正好十岁 芸娘心下一阵愕然,倒也明白了她为何毫不犹豫地做此选择,既如此,更好办,直接道,“宫中我无人,探不到消息,娘娘万不可漏出一丝端倪,张大爷就在城外等着,时机一到,他会来接你。” 皇后双目终于露出了一丝希望,忙点 头,“行,我明白。”宫中眼杂,皇后也不敢多耽搁,长话短说,“萧世子在鄂州被擒,回来后见了圣上,供出当年之事,一口咬定裴大人已知情,圣上疑心重,即便如今放松了警惕,不保证再次起疑,少夫人还是想个法子,尽早将老夫人送出去,你自个儿也要当心” 芸娘点头,“多谢。” 从假山后出来,芸娘径直去了西宫。 老夫人正坐在摇椅上,听明婶子给她唱家乡的曲儿,婉转的声音没有半丝停顿,传出远门,芸娘在这边墙外便听到了。 言姑姑笑着道,“少夫人放心,老夫人进宫后,娘娘一直都在关照,身子骨都好。” 芸娘笑着道谢,“娘娘费心了。” 言姑姑道了一句,应该的,没再往前,“少夫人进去吧,奴婢就先告退。” — 离开临安满打满算,已有三月,芸娘跑了这一路,脸上身上都是一身风尘,进去后,裴老夫人一时没认出来。 明婶子倒是眼尖,一眼就看了出来,嘴里的曲儿一断,立在那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芸娘走到老夫人跟前,跪下来,冲她一笑,“祖母,我是芸娘。” 裴老夫人神色一震,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目光定定看着跟前的这张脸,确定这小娘子,就是她那位漂亮的孙媳妇儿后,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她的脸,“芸娘?真是芸娘” 比起离开时,裴老夫人一下老了许多,芸娘喉咙疼得发紧,也替心里的那个人心疼,他可就只剩这么一个亲人了啊。 芸娘倾身,轻轻抱住了她,“祖母,孙媳妇儿回来了。” 裴老夫人终于回过神来,手搭在她肩上,皱眉道,“那混小子是怎么照顾人的,怎么还瘦了呢” 芸娘收住心头的情绪,抬头笑着道,“是我自个儿吃得少,都说瘦了好看呢。” “谁说的?这南国就找不出比我孙媳妇儿更好看的小娘子来。”裴老夫人端详了她一阵,心头一酸,终究是没忍住,突然道,“你就不该回来。” 经历过丧子之痛,如今是个什么样的世道,裴老夫人怎可能不知,只是没想到,还是将这丫头卷了进来。 她活到了这把数岁,死了就算了。 早在裴安离开临安时,她便交代了好了,不用顾忌她,莫要回头。这节骨眼上,他怎么就放心让这丫头回来。 芸娘心头一刺,面色却是一派轻松,“祖母在这儿,怎可能不回,夫君一直挂记着祖母,过不了多久也会回来,担心祖母一人孤单,特意派芸娘先行一步,芸娘这就接祖母回去,回咱们的家。” 知道她不在江陵后,裴安必定会立马赶回临安,最迟半月,一家人便能团聚。 她能找到这儿,必定是见过了圣上。 之前就她这把老骨头,如今裴家少夫人回来了,筹码更大了,裴老夫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哽塞了一阵,没再多说,点头道,“好,咱们回家。” — 上回离开国公府,她心头装着的全都南国的大江山河,满心期待地上了马车,如今再踏进来,不过三月,却让她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凄凉。 将老夫人送回院子里安顿好后,芸娘才出来,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更衣。 走出长廊,两条岔路口突然摆在眼前。 芸娘: 她院子在哪儿 嫁进国公府的第三日,她便跟着裴安离开了临安,也没怎么逛过,还真找不到路了。 见芸娘脚步一时杵在那不动,身后童义看出来了,抿唇一笑,主动上前带路,“少夫人这边请。” 青玉却没给半分面子,凑上来直接戳破,“ 姑爷要是知道主子回来,屋都找不到,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芸娘: 青玉一说,芸娘脑子里倒是幻想出了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神色顿时一囧,警告道,“不许说。” 一行人刚上院子,连颖便从长廊上冲了过来,声音呜咽,“主子,我可想死您了。” 死里逃生几回,青玉真心怕了,不知何时迷信了起来,一声止住,“什么死不死的,好好说话。”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您给奴婢的那鱼苗子,奴婢洒在池塘里,每日喂着,个个都肥出了膘,都快要生崽了” 连颖一路叨叨,指给她看自己种的花花草草,不得不承认,连颖收拾院子确实是一把好手,比起之前院子多了一股人气。 进了门后,里面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原来的陈设,喜床还在,净室里面的大浴桶也还在。 当初不经意的东西,如今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无论看哪儿,都有他的影子,算日子,他早到了江陵,也已知道自己回了临安 上船之前,芸娘便让钟清托人给他带了信,告诉他,她先来临安,十来日了,也该收到了信。 今日她将‘张治’的人头送给了皇帝,又在皇帝面前称孕,算是洗清了皇帝对他的嫌疑。 可最多能撑两月。 — 襄州 北人两万人马攻入南国,按理说没有兵马把手的襄州,当日便能攻进,可意外地连攻了三次城门未果,显然超出了预料。 南人这些年是什么样,北人都清楚,拿他们领头将军的话:一群懦夫。 不敢提刀枪,任人欺负的缩头乌龟,有何可惧? 北国的两万大军驻守在边境已有了一段日子,本也不是为了攻打南国,不过是借着南国边境肥沃之地,养养兵马,顺带震慑一下南国皇帝,警告他别耍什么花招。 南国和亲,也只是走个形式,北国皇帝压根儿就没提想要什么南国的嫡出公主,不过是底下小小的使者故意刁难,提出非南国嫡出公主不娶,以此想看看南国皇帝的笑话,谁知南国皇帝太过窝囊,还真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入了北国。 可这公主比她老子麻烦多了,新婚当夜,竟敢杀了三皇子。 一个南国的公主,跑到北国来,杀了皇子,南国皇帝一怒之下下令,让两万屯兵即刻攻入南国,势必要捉拿明阳。 本想要南国成千上万的百姓来替他北国皇子陪葬,谁知却连城门都进不去。 两次没能攻入城门,北人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顾震,当年的顾家军,曾令北国不少将士头疼,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很快有人认了出来,第三次攻入城门的便是北国的一位老熟人。 温敦将军。 两人在战场上初次相见,温敦还只是一个毛头孩子,十几年过去,一个正值壮年,一个却已是垂暮之人。 顾震中了一箭,温敦失了一条胳膊,双方都没讨到好,各自回到营地休整。 当夜温敦咽不下这口气,第四次夜袭攻门,殊不知襄州早有防备,城门上浇了火油,北人爬到一半,只觉身上一片湿滑,夜里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凑到鼻尖一闻,方才脸色大变,正欲撤回,南国一只火把扔下来,顿时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北人一个都没跑掉,城墙内有沙石隔断,火势燃起来,只能往城墙外蔓延,整个墙面,连着草地霎时之间成了一片火海。 与此同时,南国的城门突然打开,两千余精兵,举着‘裴’字旗,从里反杀,直击营地,积攒了五六年的怨气,全都发泄了出来,这一战北人死伤惨重。 四次破城,北人竟然失了一万余兵马,襄州大胜。 但接下来 怎么办。 襄州一座城池加起来,没有一千兵马,若非顾震前来支援,早就沦陷,如今顾震受伤,若是北人下一次再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抵御得住。 顾震带伤退入后方休养,城门的防守暂且由王荆接手。 顾震已有五十多岁,平日里舞刀弄枪,身子骨倒也壮实,可人一旦受了伤,瞬间憔悴了起来。 箭头取出来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梦呓了几次,一直在唤,“宁宁” 邢风在他身边伺候,拿帕子沾了他额头的汗,应道,“顾老将军放心,芸娘一切安好。” 前几日邢风一到襄州,便遭受了顾家三辈人的冷眼,多年来,顾家一直将他当成了未来的姑爷,可他竟然悔了婚,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结果自己送上门来,顾家能有什么好脸色给他。 顾家表公子,当场讽刺了一声,“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原来真是负心汉。” 邢风也没恼,确实是自己有负在先,挂着一张笑颜,热脸贴冷屁股,主动搭话,“顾老将军,顾二爷,顾公子” 换来的也只是冷哼。 这几日顾家二爷和顾公子,一直在守城门,他一个文人上不了战场,便拦了照料老将军的活儿。 第二日下午,顾震终于清醒了一些,看到邢风,也顾不得埋汰他了,急声道,“找到宁宁,取玉佩,召回兵马。” 此一战北国大败,皇帝定会心生戒备,下一回攻入城门的便是北国大军。 南国再无援军前来,襄州多半守不住。 听他说起玉佩,邢风脸色顿时一僵,顾震瞥了他一眼,目露嘲讽,“你之前佩戴过的那枚。” 顾震人不在临安,眼线却在,他邢风和宁宁之间的事,全都传进了顾家人的耳朵,玉佩他戴了好几年,顾家怎不知道。 如今在他身上没见到,定也是退给了宁宁。 这话似是戳到了邢风的痛处,脸色一白,顾老将军可没功夫看他这副伤怀样,怕自己待会儿又昏睡过来,赶紧交代,“让人找到宁宁,拿上玉佩,去各地召集曾经被打回原籍的顾家军。” 当年他给了芸娘母亲,本想让她拿去反了那狗贼,带宁宁逃出临安,回果州,她却到死都守在了王家。 国难当头,各地的将士,恐怕早就在候着了,有了那一万多的人马,加上自己这些年养的兵马,还有王荆手里的两千多精兵,姑且能同北国周旋月余。 顾老将军算是找对了人,玉佩此时在哪儿,邢风比任何人都清楚,顾老将军说完,邢风便道,“玉佩不在宁宁身上,在裴大人手里。” 可此时裴安已回了临安。 顾震一愣,随后一咬牙,要起身,“罢了,我亲自走一趟,你扶我起来” “顾老将军”邢风紧张地起身,正欲阻止,外面顾家的侍卫进来,满脸喜悦地禀报道,“顾老将军,姑爷来了。” 顾老将军头一个反应是看向邢风。 不对,不是这棒槌。 他顾家的姑爷是裴家世子裴安。 反应过来,顾老将军的态度完全不同,赶紧道,“人呢,赶紧请进来。” 片刻后,裴安掀帘走了进来。 裴安这些年的名声,家喻户晓,顾老将军听过不少,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本人,确实一表人才,无论是气度还是模样,完全碾压跟前的前姑爷,不由颇为满意。 裴安倒是见过顾震。 十年前来临安交兵权,正逢父母双亡,还曾到府上来吊过丧。十年过去,曾经的将军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躺在榻上,俨然已成了一位老人,裴安上前跪下行礼,随着芸娘唤了一声,“外祖父。” 顾老将军费力地抬手,“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 真正的姑爷来了,邢风识趣地退了出去。 裴安起身坐在了适才邢风的位置,看了一眼顾震肩头的伤,“外祖父身子如何?” “死不了。”顾老将军重新躺回到了床上,眼里的斗志又燃了起来,“温敦那黄毛小儿,想要老夫的命,没那么容易” 裴安上手揭开纱布瞧了一眼,箭头挺深,怕是见了骨,若被她看到,指不定又要哭上一场,“北军已退,外祖父先安心休养。” “芸娘呢?”顾震早听邢风说,她回了临安。 回临安也行,这时候的临安,怎么也比襄州安全。 裴安却道,“路上错过,我已让人快马沿路追上,过几日应该能到。” 顾震愣了一下,突然叹声道,“你也不该来,走都走了,回来作甚?我顾家死在战场上,此生无憾,可万万不能便宜了昏君,此战一起,还不知道他赵涛会生什么心思,你裴家还在临安” 裴安轻轻捏了一下拳,到底是没说话。 裴安适才一进来,顾震便看到了他腰间的玉佩,老天不亡他啊 清醒了这么久,已是奇迹,顾老将军还想再交代几句,黑暗毫无预兆地盖下来,再次陷入昏迷。 紧接着城门上响起了号角声。 北人又来了! 有军医照料,裴安走出了屋子,襄州知州周大人早就候着了,见他出来,忙上前招呼,“裴大人。” 裴安一面走去马匹,一面问他,“如今什么情况。” 周大人急得哭,伸出一个巴掌,“第五回了,不攻破城门北人怕是不会死心。” “谁的人马。” 知州一愣,答不上来。 裴安又问,“将领是谁。” “温敦失了一条胳膊,断不能再上战场,适才听小郡王报回来的消息,叫什么阿迭瞑。” 老熟人了。 裴安翻身上马,偏头吩咐周大人,“即刻派快马回临安,送捷报,襄州无恙。” 这 敌军不是又攻来了吗,不应该报失守,请求圣上派援兵? 周大人虽不太明白,但他是裴安,圣上跟前的红人,他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裴安又回头对卫铭吩咐,“放出消息,如圣上英明,所有的功劳都算在他赵涛头上。” 他不想打,非得逼他打。 — 战事一起,整个南国沸腾了起来。 消息一件一件地从襄州传回了临安,一日过去,明阳公主是如何在北国被三皇子侮辱,详细得不能再详细。 堂堂公主,代表的是一国颜面,他北国三皇子竟然让一个部下当众替他圆房,堪称奇耻大辱。 杀了又如何。 应该杀。 临安百姓跟着裴家活了半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年受的窝囊气多,心头早积下来怨愤,见朝中有臣子带头去城门,个个都跟在了身后,将皇帝派去议和的人封在了城门之内。 皇帝得知,气得脑仁发疼,派兵镇压,谁知越是镇压,百姓的情绪越激动。 “北人猖狂,欺我南国,辱我南国公主,此等大仇,不能忍” “恳求陛下派兵支援。” “求陛下派兵支援” 动静之大,坐在皇宫内似乎都能听到,皇上一怒之下,将带头闹事的礼部尚书李家捉拿,关进了大牢。 上回清理堂派,李家就不省心,最后看在李家一门忠烈的份上,只发配了一个李家公子,如今竟还不长记性,又带头来闹,皇帝当场剥了李家的 尚书之位。 李尚书也是个硬骨头,身在地牢,还在高声喊,“圣上今日能杀了微臣,来日就等着北人踏平临安,推倒皇宫。” “疯子!一群疯子!”皇帝断然有刀在手,却奈何不了那些不怕死的,气得夜里睡不着,又开始抚着皇后后脖子的胎记,发起了牢骚,“北人多少兵马,南人多少兵马?要朕拿五万人去给北人塞牙?朕还没糊涂,万不得已,朕还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僵持了十来日,襄州传回来的信息,渐渐地变了方向。 一个一个全是捷报。 襄州一共击退五次北军,北军伤亡无数,从十里,退到了五十里。 皇帝还未反应过来,城中百姓的声音也慢慢地变了,之前个个闹事大多骂他昏君,如今却是高呼,“圣上英明。” 就连李尚书在牢中,也没了声儿,开始感激他,说什么圣上终于清醒了,没弃苍生于不顾。 皇帝完全摸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明阳当真有这般大的本事? 正纳闷,王恩及时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了皇帝,“陛下,裴大人送回来的亲笔信。” 皇帝接过,急忙展开。 确实是裴安的亲笔。 大致的内容:襄州,江陵等地,百姓起义追随殿下抵御北人,其力量势不可挡,不容小窥,臣暂且留在襄州,替陛下守住江山。 最后一句:臣在,陛下的江山在。 裴安的信,再加上刚收到的那些捷报,襄州还真的保住了 皇帝一阵意外,神色愕然。 倒也不是不可能,明阳确实是个有主见的,自己还曾遗憾过,她非儿郎之身 王恩见他神色犹豫,及时道,“陛下,奴才以为,如今这局面,倒是个机会。” “怎么说?” “陛下想想,若是当真赢了,陛下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了民心,还能杀了北人的威风,如今北人能退到五十里,再下来,百里也不是不无可能,此战要是让他们吃了苦头,北人必然不敢轻易来犯,咱这些年受的气,也算是出了。” 这话,诱惑倒是很大。 北人这些年,动不动就来要挟他,他能不恨,自然是恨,不战是因为知道自己打不赢,但要能打赢呢? 皇帝突然有了几分激动。 “要是输了呢?” “输了,不外乎还是照着陛下之前的法子,同北人议和,让殿下和手底下的那些人,去认个错,北人这些年伸手习惯了,给些金银珠宝,割两座城池,必然也就消气儿了,横竖都是一个结果,陛下何不趁着机会,搏一搏。” 博输了,同如今一样。 赢了,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多少动了心。 当夜去了皇后那儿,心情也好了许多,搂着她道,“凤凰腾图得天下,你说,你当真会是朕的福星吗?” — 皇帝收到了裴安的信,芸娘也收到了。 他留在了襄州。 没回来。 芸娘捏着信,说不出高兴还是难受。 一番下来,阴差阳错,俩人竟然调了个位,他替她上了战场,她替他回来守住裴家。 两人都没往回走,都一样,想守住对方心中紧要之事。 这两日传回临安的消息,芸娘都听说了,旁人不知道襄州的情况,她清楚,百姓个个都在欢呼,只有她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就算外祖父的兵马,和王荆的兵马加起来,也只能抵御一阵,北人嚣张了这么多年,一直当软柿子捏的南人,突然硬了起来,必然不会罢休。 裴安能放此消息出来,是想要援兵。 芸娘一刻都不敢松懈,却一时又揣摩不透皇帝如今是什么心思,正犹豫,当夜皇后便派了人出来,带了一句话,“陛下近日心情不错” 芸娘明白了,皇帝动了心。 得凤凰得天下她再推他一把。 芸娘叫来了青玉,让她去了一趟柳巷的布桩,“让钟清使个法子” 自从捷报不断传入临安后,朝中支持应战的声音也越来越多,就在皇帝犹豫不决之时,临安河道上,突然冲出了一块石头。 石头很是奇特,上面的纹路,是一块凤凰图案,几乎和皇后后脖子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据见到的人说,刚被水冲出来的那阵,水浪飞溅起来,宛如一条真龙。 消息传进皇帝的耳里,皇帝赶紧让人将石头打捞上来,果真是一只凤凰,纹路栩栩如生,比皇后脖子后的印记还要清晰。 皇帝极为高兴,当夜让人放在了寝宫外。 半夜时迷迷糊糊听到一句,“龙身显灵,神仙庇佑,一代明君” 皇帝一醒来,浑身都是劲儿,堵在胸口的郁气也没了影,连脚步都轻松了不少,当下让人将石头拉在了大殿上,早朝时让所有的臣子观赏了一遍。 边境被犯偏生天降龙凤,臣子们也是啧啧称奇,齐齐跪上朝堂,“恭喜陛下,陛下圣明,天佑我南国。” 皇帝心气儿彻底被捧了起来,一代明君,谁人不想,当着百官员的面,皇帝一扬手,“宣江将军进殿。” 江将军一到,皇帝便下了圣旨,“北人欺我南国公主,犯我疆土,即刻起,派两万兵马,增援襄州。” 第88章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皇帝派援兵的决定一出, 朝堂上下一片高呼,“陛下圣明。”南国百姓一时之间编造出了许多赞美他的歌谣,什么明君显世,苍生的救世主 传进耳里, 皇帝的一颗虚荣心算是彻底地得到了满足, 加上襄州的捷报,顿觉眼前一片光明, 瞬间开阔了起来。 但他派去的两万人马, 不单是御敌, 他还有旁的打算。 百姓起义的兵马, 除了他之外, 不能落到任何人手上, 派江将军增援的那日, 皇帝便下了一道圣旨,“明阳公主到底是一介女辈,手握兵权不适合, 等到了襄州, 传朕旨意, 让她交出兵权,连同朝堂两万援兵, 均由裴大人支配。” 他裴安此时便是案板上的鱼, 所有的筹码都在自己手上,不怕他耍花招。 明阳再如何,也是他南国的公主,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他的意向。 让裴安去攻打北人, 打输了, 他能同北人谈筹码, 大不了将他裴安的人头送给北人解气。 若赢了 皇帝脸上一道阴郁之色闪过,轻声吩咐道,“待北人一退,寻个机会杀了裴安。” 是输是赢,裴安都得死。 之前他一心想要召回裴安,如今突然改变了主意,北人一退,他是一代明君,南国臣子众心归顺,自己便不再需要他这把刀。 无论萧世子说的是真是假,裴安于他而言,始终是个危险。 襄州大胜,百姓必定会奉他为英雄,之前自己的一番心思便也白忙乎了。 若是死了便不一样了,张不了嘴,一切由自己说了算,到时寻个败军之将,贪生怕死的名头还不简单。 裴安不用再回临安,他裴家永世都别想翻身。 — 皇帝是什么人,芸娘心中有数,那日皇后交代她的那句话,她早有掂量。 趁皇帝放松警惕这阵,必须得送老夫人离开临安。 可此时要从皇帝眼皮子底下送走老夫人,还能让他不生疑,唯有一人能办到。 灵石现世的当夜,芸娘便一人骑马去了一趟王家,黑色斗篷挡住了脸,也没报自己的姓名,敲门后,只将随身携带的一个荷包,递给了门口小厮,“拿给老夫人,我有要事相禀。” 小厮进去报信,芸娘立在门外候着。 中秋当夜她在路上,月亮都顾不得看上一眼,现下快月底了,月亮依旧明亮,圆圆的如同一个大玉盘子,银光洒下来,照向王家的府门,头上那块‘王宅’的牌匾,泛出了莹莹光辉。 当初皇帝赐下府邸后,祖母便让人制作了这幅牌匾,王姓撞上了天家的‘王’,特意改成了‘宅’字。 在此住了十几年,也算是最熟悉的地方。 自从上回出嫁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日离开临安走得匆忙,连门都没回,只让连颖给王家祖母带了个信。 如今人倒是回来了,走的却不是明路。 芸娘等了一阵,小厮打开门,提着一盏灯笼引路,“姑娘请吧。” 夜里府上没什么,廊下一片安静,芸娘趁机左右打探了一番,倒是一点都没变,尽管外面闹翻了天,这座深门宅院永远一片宁静。 一股子死气沉沉的气息压下来,心头不由闷了闷,芸娘不再看,埋头跟着小厮一路到了老夫人院子。 老夫人似是已准备歇息了,外间的灯火已灭,只留了里屋一盏油灯,星豆灯光,模糊不清,瞧路都有些吃力。 芸娘被丫鬟带进屋内,这才揭开头上的斗篷帽子,跪地同跟前坐在软榻上的老夫人请安,“孙女拜见祖母,问祖母安。” 秋季天凉了,王老夫人披了一件披风在身 上,灯火太暗,看不清楚神色,听声音,倒和之前一样平淡,“起来吧。” 芸娘起身,陈嬷嬷赶紧给她搬了一张凳子,一脸高兴地道,“三娘子总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心头一直挂记着呢。” 王老夫人开口却完全没她所说的那样热情,“你怎么来了。” 芸娘回临安已快半月,王家人自然听说了,她没回娘家,夜里却走了这么一趟,必然是不想让人知道。 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多半也不是好事。 芸娘没有兜弯子,直接说明了来意,“孙女有一事相求。” 王老夫人一笑,语气生疏,“你已是国公府的少夫人,要什么没有,我能有什么好帮的。” 换做往日,芸娘定会打退弹鼓,从小她就怕这位祖母,一脸严厉,谁都不亲,如今却没有半分退却,再次跪了下来,神色不畏不惧,“孙女出嫁之前,祖母曾对孙女说过,到了夫家,一切以夫家为重,体贴夫君,孝敬长辈,不要让王家脸上蒙羞,祖母教导孙女的这一席话,孙女一直谨记在心,且严苛遵守,孙女已是裴家人,如今家人有难,孙女不能坐视不管。” 王老夫人眸光动了动,仍没松口,缓声道,“你的家人你想保护,自己使力便是,何须来求我,我一把年纪,哪能帮到你。” “能不能帮,端看祖母想不想。”芸娘抬起头来,看向跟前的老人,生平头一回直视那双眼睛,“祖母乃大儒之后,一生饱读诗书,受世人尊敬,自也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但祖母能冒风险,将父亲的两千兵马交到孙女的手上,必然也早料到了朝堂的动荡,想为王家谋一份出路。” 往日芸娘见到老夫人,都是一副怕被吞了的模样,何曾这般硬邦邦地同老夫人说过话。 边上的陈嬷嬷一震,朝王老夫人望去,王老夫人倒是一脸平静,轻飘飘地道,“不是姓裴了吗。” 襄州开战之后,所有的消息都是姜大人和姜夫人在把控,连皇帝都听不出个真实的来,芸娘没料到老夫人会如此清楚。 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王荆她能同王荆联络多年,两千兵马即便是给了她,也会留下她的眼线。 芸娘今日过来用的是裴少夫人的身份,一切都是以裴家为主,同娘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算是划清了界线,断然不会因此放弃。 芸娘埋下头,灯火照不见的地方,一双眸子清冷坚决,“当今圣上多疑,孙女姓王。” 两千兵马能抹得干净,她这个人不能。 她一日活着,便一日顶着王家血脉,王家拖不了干系。 这回王老夫人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看了好一阵,轻嗤一笑,“你这是在威胁祖母” 芸娘磕头,“孙女不敢。” “孙女只是想告诉祖母,裴家乃一代枭雄,裴国公之所以而亡,是因他心怀天下,甘愿而亡,其子裴安,承父之才,文武双全,有智有谋,不一定会输,祖母谋的这一条出路,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条,凡事都有代价,孙女愿意来做这个代价,今日孙女在此承诺祖母,若来日有难,我王芸绝不牵连王家。” 这一番话,句句肺腑,深更半夜不惜与自己娘家谈起了筹码,甚至愿意牺牲自己,为的全是裴国公府。 看来那裴安,待她确实不错。 王老夫人顿了顿,问道,“你想如何。” “孙女恳求祖母,送裴老夫人出城。” 外面的消息一传进来,皇帝第一个会揪裴家,届时一个都跑不掉,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你呢,不打算走?” “临安乃裴家生根之地,裴家在,孙女在。” 王家自父亲那辈之后,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如今,没一个拿得上台面, 很少再出这等不畏生死之辈。 襄州的消息她都收到了,没想到昔日的瘟猪子,倒有了他王家的几分骨气,王老夫人沉默片刻,应了下来,“好。” 芸娘再次磕头,“多谢祖母。” 王老夫人没再留她,转头看向陈嬷嬷,“送客。” 芸娘起身告退,人走出屋子了,陈嬷嬷才看向王老夫人,叹了一声,“老夫人,你这是何必” 没消息的时候,一路派人打听,好不容易人上门来了,却是这番态度,三娘子见了不寒心才怪 王老夫人伸手让她来扶,走往床榻,不急不慌地道,“既然决定淌这浑水,更需要明哲保身。” 陈嬷嬷似懂非懂,又道,“三娘子变化挺大。” 王老夫人没应,过了一会儿才道,“像她娘。” 王老夫人自己也是个女流之辈,在她眼里,倒也没有什么男女歧视,人是她王家的,只要姓王,当真是个有出息的,王家门楣自会沾光。 “最近抄写的佛经整理好带上,明日进一趟宫,呈给圣上,天赐的灵石,应受香火供养。” “是。” — 芸娘从老夫人屋里出来,走到前院的长廊时,对面突然多了一盏灯笼,王家二公子喝了花酒刚回来。 这大半夜,府上来了人,主仆二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廊下每隔一段,都放置了一盏油灯,二公子身旁的小厮看了一阵,突然一愣,“怎么像是三娘子?” 二公子一扇子敲到他脑袋上,“三娘子回家用得着赶这大晚上,不知道白天来?” 小厮立马捂头,“也是。” “赶紧走,别让母亲看到,明儿要事出不去,拿你是问” 说话声传入耳,芸娘脚步未停,埋着头匆匆出了府门,去了西南角,牵出马匹翻身上马。 回到国公府,月亮已升上了高空,青玉和童义立在门口正等着,见她回来了,童义上前去牵缰绳,青玉举着灯笼上前。 随她进了门,走了一段,青玉才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宫里来了消息,陛下增兵两万,支援襄州。” 能从皇帝手里要出两万兵马,实属不易,芸娘松了一口气,有了两万兵马,襄州的胜算又加了几成,定能再坚持一阵。 但留给她的时间却不多了。 两万兵马一到襄州,襄州的局势再也瞒不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把控得再严实,风声也会传进皇帝的耳朵。 届时知道明阳公主并不在,而是裴安和顾家在襄州同北人抵抗,皇帝定会勃然大怒。 而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此次皇帝派兵攻打北国,得了民心,再天降神石,寓示着天子圣明,朝中反动他的声音彻底地消失,个个归顺于他,便也不再需要裴安这把刀,有裴安在,反而成了他的一个污点。且张治的人头也已经拿到,加上国公府同他的恩怨,无论是从哪一点考虑,皇帝都不会再让裴安活着回到临安。 可皇帝圣君的形象一旦树立了起来,便没有那么容易脱得掉。 待襄州的真相传回来。 不只是皇帝,世人都会知道,襄州并非是南国公主明阳在把守,而是‘死’去的顾家老将军,被世人唾骂的‘奸臣’裴家、还有两千余名没有身份的活死人王家军、在拼死守护,只会让皇帝骑虎难下,纵然他心中再恨,也不会明面上去为难,裴安反倒更安全。 她便借此机会,恢复裴家的名声。 北人攻入南国时,是顾家,是王家,还有国公府世子裴安以死在抵抗,此番功劳,谁也别想抢了去。 可唯一一点弊端,皇帝虽不能对裴安怎么样,国公府却还在临安,他的妻儿, 老祖宗还在。 如今,老夫人已有了着落,便只剩下了自己。 她不会走,她要留下来,即便是最后一刻,她也要将皇帝堵死在临安,等着裴安归来。 芸娘将脑子里的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转头同青玉道,“明儿再同宫中递个信” 上回裴安同她计划时,说的是中秋,殊不知中间出了这么多岔子,一番耽搁,中秋已过,下一个节气便是半月后的重阳。 明春堂的人该进来了。 两人交代完,一回到屋里,连颖便迎了上来,“老夫人担心夫人身子,适才派人送来的一盅燕窝。” 她在皇帝面前称孕,自然要做全套,如今府上上下都知道她有了身孕。 老夫人也知道,一日三餐都会让人送补品。 跑了这一趟,确实有些饿了,芸娘坐在外面的圈椅上,让连颖将燕窝端来,捧着碗喝了大半,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回到临安大半个月了,芸娘一刻都没松懈过,生怕自己一个闪失坏了事,深知绑在她身上的早已经不是她自己一条命,而是几个家族,成千上万的性命。 心头的事情太多,偶尔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熬到天亮,精神自然没了之前,倒是像极了初孕时的反应。 芸娘坐在圈椅上看了一会儿月亮,一安静下来,脑子里便全是那张脸。 看了一阵,她闭上眼睛,眼睑遮住了微红的眼圈,及时掐断了心头攀爬上来的思念。 裴安,一定要平安。 — 襄州。 北军四次攻门未成功,已恼羞成怒,第五次攻门时,来势凶猛,乌泱泱的兵马从对面冲上来,从远处看,如同成千上万只蚂蚁,密密麻麻,马蹄所到之地,掀起了黄沙风暴。 赵炎站在王荆的身旁,眼皮子一跳,“这都是人吗” 王荆听到此话,侧目看来他一眼,笑道,“小郡王怕了?” 赵炎吞咽了一下喉咙,“怕什么?从小就没我怕过的东西” 话音刚落,一只箭头突然飞了过来,落在了马前不远处,赵炎脸色一白,忙往后退,骂了一句,“靠,乌龟王八蛋,百里穿杨啊!” 身旁的弓箭手也瞬间紧张了起来,手中弓箭不由拉满。 “原地待命!”王荆一把勒住缰绳,及时稳住军心,神色紧张地盯着敌军一点一点地接近,一直等到对方到了弓箭射程范围内,才拔出腰间长剑,高声道,“放箭!” 号角声立马响了起来。 敌军很快靠近,来的全是铁骑,少说也有两万人马,就算立在那不动,让南人的弓箭手挨个射,也能让人手软。 赵炎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势,面上再无玩笑。 王荆的神色也微微起了变化。 两万精力旺盛的铁骑,对一万余疲惫的残兵,就算他有那个信心,底下的这些人难免会胆怯。 王荆举起手中长剑,正欲重振军心,后方城门突然打开,一阵马蹄声,带着声声呐喊冲了过来。 赵炎、王荆齐齐回头,只见前头一人,身穿戎装,一手握长剑,一手勒住缰绳,飞驰而来,即便只能看到半张脸,单凭其如松的身姿,和那熟悉的气势,两人一眼便认了出来。 王荆一震,没反应过来。 赵炎也愣在了那,不敢相信,抹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神色才激动地喊了一声,“裴兄!” 裴安没有理他,坐下铁骑未停,抽出长剑,带着身后的两千余骑兵,直奔前方北人而去,明朗的声音留在了身后,“临安国公府裴安,奉命率朝中一万援兵,助襄州,不杀天狼终不还。” 裴安两千余人马当先冲了过去,再听有 一万援兵,军中的士气瞬间鼓舞了起来。 王荆举起手中长剑,眼中无半点惧色,对着身后的一万余将士,激扬地道,“我南国儿郎无懦夫,犯我家国者,死!不杀天狼终不还!” “不杀天狼终不还!” “杀!!” 战鼓鸣雷,号角声震天,所有的兵将飞快地朝着对方而去,顷刻之间,两方人马汇集在了一起,厮杀声响彻了半天边。 刀剑相碰,鲜血飞溅。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我南国儿郎,愿向天地奉上一命,换家国永固,后辈不受欺凌。 北人将领阿迭瞑,一眼便看到了前面的裴安。 当初在建康,一个接亲,一个送亲,两人曾打过交道,若非裴安卖他一个面子,他恐怕早已被闹事的百姓刺杀。 倒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到了马背上,是一条汉子。 阿迭瞑冲他一笑,目露嚣张,“裴大人,别来无恙,念在本将同裴大人相识一场的份上,今日我给裴大人留了一个全尸,如何?” 话音一落,一只羽箭迎面朝他飞来,阿跌瞑脸色一变,慌忙偏头,箭头几乎擦着他的鬓边刮过。 卫铭收回弓,继续对准了他。 阿迭瞑当场骂了一句北人语,提刀冲向裴安 — 损失了两万兵马后,北国皇帝派来的都是精锐。 半个时辰过去,却并没有发挥出多大的优势,不过往前进了十里,连城门都摸不到,阿迭瞑渐渐地开始着急,“上弓箭!” 后方的军队刚列出来了一个阵型,还没来得及架上弓箭,侧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来势凶猛,连着脚下的一块土地都在震动。 北人错愕地回过头,只见黑压压的一群山匪,喊着口号,凶猛地杀了过来。 光州明春堂的一万人马到了。 三十名单将,个个都是狠角色,铁钩子甩过来,一勾便是血肉模糊。 阿迭瞑脸色遽变,高声喊道,“退!” “撤!” 裴安早就料到了,亲自率马,堵住了他去路,坐在马背上,这才取下头盔,露出了带血的一张脸,白皙的皮肤被鲜血浇染,莫名透出一股让人惊悚的妖艳,将适才的那份轻狂还给了他,“留你半条命,如何?” — 第五次攻门,北人将领阿迭瞑投降。 北国两万人马,再次沦陷在了襄州城外,所有的马匹粮食均被南人所占。 不仅如此,南人开始反攻,趁机占领了北国边境的一座城池,连夜架起了盾墙,将战场移到了北国。 襄州取了空前的大胜,整个城池一片欢呼声。 王荆和赵炎留下来,清理战场,安抚伤兵,裴安则带着明春堂的一帮子人到了后方安置。 一路上,裴安耳朵就没个安静。 “老夫早就说了,堂主此等大义之辈,不可能弃我南国百姓于不顾,老夫今日能活着见证屠宰天狼,死而无憾。” 一名副堂主看了一眼秦阁老红润的面色,“我看您老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有咱堂主在,多活几年,看看盛世再闭眼也不迟。” 光州之地,山清水秀,大山里又甚是养人,秦阁老比起上回确实胖了许多,面色一囧,“老夫有说要死?” 周围的人顿时起哄笑了起来,“阁老长命百岁。” 裴安走在前面,一句未吭,倒也跟着笑了笑。 适才说话的副堂主追上,面露疑惑,“堂主怎么说打就打?莫不是赵涛那狗贼,又出了什么花招。” 裴安还未答,前兵部尚书,转头便道,“你懂个屁,赵涛能有如此明智之举,他就不是 昏君了,堂主这是战略,不到关键时候,不露底,不乱予人希望,乃兵家之道,关他赵涛屁事” 自打这帮臣子陆续进了山头,山里的山匪开始端起了礼仪,满口之乎者也,那堆臣子倒是粗鲁了起来。 边上一人叹息道,“也不知道堂主这无名英雄,何时能得以正名。” “他们懂个屁!堂主不是英雄,这天底下都是狗崽子养的了。” 裴安: 上回传令,只说让副堂主领军前来,没说要这帮子老臣也跟来,如今混在一起,简直乌烟瘴气。 裴安让知州周大人腾出了一个宅子,将一帮子人都塞在了里面,“天色已晚,各位先安置,明日辰时准时议事。” 裴安安顿好了明春堂的人,又去了一趟顾老将军那。 得知南军大胜之后,顾老将军兴奋了好一阵,这会子正睡着,顾家二爷、顾公子忙着清点顾家军,屋里只有邢风在守。 见裴安进来,邢风起身,让出了位置,错身时,目光无意从他腰间玉佩上扫过。 裴安似是注意到了,看来他一眼,也没再往前走,突然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朝邢风递了过去,“嗯?” 这番赤果果的讽刺,邢风嘴角明显一抽。 他何意? 裴安脸上倒是没有半点讽刺之意,笑了一下,道,“邢大人跑一趟?” 邢风不明,抬头看向他。 裴安:“此玉佩乃夫人所赠。” 邢风: 他知道。 “邢大人也曾佩戴过,但应当还不知其中作用,此为顾老将军” 邢风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得意劲儿,忍无可忍打断,“下官知道。” 裴安神色有些意外,顿了顿,“既如此,我也不必再解释,邢大人乃文官,守在这襄州也无用。” 邢风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踩上一脚,过不得了。 “邢大人是个明白人,朝堂的兵马能不能来,谁也不知道,若北国一意攻城,单靠本官手上的人,抵御不了多久,邢大人文采非凡,有谋有勇,拿此玉佩,去各州跑一趟,将朝堂当年遣散的顾家马召回。” 朝中形势邢风自然清楚,但想不明白他裴安为何突然如此大度。 “邢大人召到兵马后,不必再回襄州,即便朝廷的五万兵马当真支援到了襄州,也无法与北国如今的兵力抗衡,邢大人从光州潜入北国,扮成胡人或是贼寇,先扰乱北国,趁乱杀了二皇子,栽赃到三皇子的人身上,引起内乱,如此,我南国尚且还有一丝希望。” 果然。 这等馊主意,也就他能想得出来。 杀二皇子 他索性直接让自己去送死得了。 “并非我有意刁难邢大人,此任务只有邢大人能完成,三皇子死后,北人立马封住了关口,明阳必然还在北国,谁去她都不会放心,唯独邢大人,到了北国有明阳领路,再以邢大人的聪明才智,定能成事。” 邢风脸色彻底变了。 裴安将玉佩又往前一递,“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南国千万百姓,还等着邢大人解救呢。” 第89章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成功地将邢风送上了去城外的马背上,天边泛着青,还未完全亮开,裴安点了一位明春堂的副堂主和两名侍卫跟着邢风, 将其送到了城门。 裴安看了一眼那块重新回到他腰间的玉佩, 终究还是有些刺眼,不拘小节者, 又何止他邢风一人。 “邢大人保重。”裴安没再看他。 “裴大人也保重。”尽管很不待见跟前的这个人, 想起芸娘那日担忧的神色, 他要当真死在了战场上, 她必然会伤心, 同那日和芸娘说的话一样, 再一次自戳心窝子, “她在等着你。” 裴安意外地抬头,邢风已勒住缰绳,转过了身, 马蹄一扬, 正准备出城, 赵炎突然追了上来,“邢大人, 邢大人等等” 赵炎跑着到了邢风马匹前, 将手中短刀递了上去,喘着粗气道,“知道邢大人使不惯刀剑,我特意让人打造了一柄短刀, 此一去, 路上定不会太平, 拿着防身用。” 邢风没同他客气,弯身接了过来,“谢过郡王。” “客气啥。”赵炎经历了几战大战,脸上比之前多了几分儿郎的硬气,冲他一笑,“邢大人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在船上许下的承诺?” 那日两人在北人的船只上,亲眼见到了被倒卖和强抢去的南人,是如何被北人欺凌虐待。 还有那位妇人饱含泪水,递给他们的纸条。 邢风点头,念道,“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两人承诺过,待南国他日强盛,一定会接他们回家。 邢风自然没忘。 从健康到江陵,两人死里逃生,赵炎早就拿他当兄弟,“既如此,我等邢大人平安归来。” 邢风抱拳,“郡王保重。”说完没再耽搁,双腿一夹马肚,快速地出了城门。 — 彻底看不到人影了,赵炎才回头,裴安已经走出好远了,赵炎赶紧追上,“裴兄,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来了,嫂子呢?” 没等他应,赵炎又道,“裴兄,你不知道嫂子有多厉害,我都不敢惹她” 裴安终于侧目过来。 赵炎嬉笑道,“以后我讨媳妇儿,也讨嫂子这样的,你都不知道这一路上邢大人眼红成了什么样,这要是我,到手的好媳妇儿让给了别人,我也难受啊。” 适才还拿人是兄弟,难舍难分,转个眼就将人卖了。 裴安懒得看他,突然问,“圣旨是你传的?” 赵炎一巴掌拍在胸膛上,一脸自豪,“身为男人,就该有担当,我总不能让嫂子背上违逆的罪名,且我姓赵,吃了这么多年的皇粮,不能被百姓白白供养了” “谢了。” 和裴安相处了这么些年,赵炎还是头一回从他嘴里听到感谢,一时心花怒放,忘了挪动,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应该的” 裴安脸色却无笑意,“以皇帝的性子,瑞安王府恐怕已尽数入狱,你做好心理准备。” 假传圣旨,诛九族。 但他姓赵,九族是诛不得了,否则陛下也得被斩,但瑞安王府必然会被他牵连。 赵炎的脸色到底是变了一些,自姨娘死后,府邸内已没了自己在意之人,可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家人,他一咬牙,“待击退了北人,我回去认罪,要杀要剐,我赵炎一人担着。” 当初被芸娘拽去城门上,他看着底下惊慌失措的百姓,多半是凭一腔热血,可如今手刃过敌人之后,他愈发坚定当初的决定。 大不了被五马分尸,痛过了就好了。 他不后悔。 裴安对他这股傻劲 儿倒也见怪不怪。 儿时曾替人出头,带头的人都走了,他还留在那,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里还在嚷着,“有事冲我来,别伤我兄弟。” 这么多年,毫无长进。 裴安去了明春堂所住的宅子,带着赵炎一道,之前赵炎忙着杀敌,被留在了后方,压根儿注意到最后来的那些援军到底是些什么人,如今进院子一看,竟然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脸上血色顿时一退,指着跟前一众‘死’去的臣子,“这,这,鬼,鬼” 兵部尚书余大人是个急性子,“鬼了个头,见过敢在光天化日下出没的鬼?” 赵炎瞪着一双眼睛,转头看向裴安,“裴兄,你,你能看到他们吧?” 裴安难得捉弄起人,“有人吗。” 赵炎吓得猛往后退,脚绊在门槛上,险些摔个狗吃屎,跟前顿时一阵哄笑,“没想到小郡王胆子如此之小,堂主可别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人都到齐了?”裴安收起玩笑,正色道,“堂屋议事。” 一行人吵吵嚷嚷,跟在裴安身后又开始七嘴八舌。 “这次进攻还是太急,若是能提前布阵,损失更小,魏将军呢”兵部余大人问。 “见顾老将军去了。” “等他回来,下次进攻的战略,要从长计议。” “粮草之事得跟上,早听说附近几个州府富得流油,战事一起,定会私藏粮食,得去几个厉害点的,务必要让他们吐出来” “那好办,我明春堂哪个不是厉害的主。” “杨大人,咱财政这块,还缺多少” 赵炎彻底地呆在了那儿,比见鬼还惊愕,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不是做梦,这不是临安朝堂,这儿是襄州。 “嘶——”腿上传来一阵疼,赵炎终于拉回了几分神智。 秦阁老去了一趟茅房回来,见赵炎傻愣愣地歪在门槛上,伸手扶了他一把,“小郡王怎么在这儿。” 赵炎: 此时太阳出来了,跟前秦阁老的影子落在阳光底下,比他自己的还清晰。 裴兄是神仙吗。 还能续命的。 — 北人损失了四万兵马,南人这边算上残兵尚不足一万,对于实力悬殊的南北两国来说,简直是惊天奇闻。 裴安没杀北人的将军阿迭瞑,而是让他亲自挂起了白旗,同之前的温敦将军一样,一左一右各失一条胳膊。 寓意,砍掉北国的左膀右臂,振奋军心。 包括北人所有的被俘,裴安也没有杀,将其排在了新筑在北国境的盾墙前,这些人是死是活,全看他们北人要不要进攻。 接连五次,一次比一次惨重,在未商谈出更好的战略前,北国不会贸然再开战。 南人借此休整。 有了裴安带来的那群臣子,乱成一团的襄州,迅速被治理得井然有条。 兵部,户部在,再加上顾老将军,王荆,筹粮草,造兵器,排兵布阵,事事都规划得仔细。 去各州要粮食的人选,最后归到了秦阁老头上。 论资质,论人脉,都非他莫属。 且是秦阁老主动自请前去。 前朝戚太傅,又连夜编了一曲鼓舞军队士气的曲子,天没亮就开始让人跟着他唱,教会了明春堂的人,又去教顾家军,裴家军。 两日后,曲子传遍了军中,所有的人一哼上周身都是劲儿。士兵们时不时吼两嗓子,越唱越兴奋,士气确实高涨了许多,连营帐中伤员的痛吟声也减少了,一痛起来立马高歌。 裴安耳朵长出了茧子,好不容易趁着安静,歇了个午觉,廊下 的赵炎一嗓子唱开,裴安眼角一抽。 赵炎丝毫不知情,推门进来,“裴兄,嫂子来信了。” 裴安昏头昏脑的瞌睡瞬间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 赵炎将送信之人放进去,那人立马上前问安,禀报道,“夫人先回了临安,夫人说让堂主放心,她知道分寸,要大人一定要保重,只要大人一日活着,她和老夫人都安全。” 裴安看着跟前的送信人,目光恍惚,半晌都没回应。 同他一样,她没往回走。 回临安了 仔细一想,这样的结果,似乎并不意外,他早该想到。 之前她缠着自己要回临安时,便说过,“我既然嫁给了郎君,便是裴家的人了,郎君给我的好处我都沾了,责任我也应该背负,郎君要同阿舅阿婆两个小叔子报仇,我岂能去躲清净,待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我该如何去面对他们。” 她脑袋聪明,什么事都瞒不住她。 明知道自己回了江陵,她却仍然替他回了临安,感情固然是牵绊,但也是一道盔甲,在他放弃一切全心全意为她着想时,那个人也在为了自己甘愿冒险,给了他同等的回应,告诉他深陷其中的并非只他一人,她也在为着他考虑。 此时他担忧她安危的同时,心田又冒出了一股热流,渐渐升温,燃得他胸膛阵阵发烫,又酸又胀。 报信的人禀报完便退了出去。 裴安一人呆了一阵,慢慢地走去案前,伏案一笔一笔地写起了书信。 国公府此时定已被监管了起来,所有进国公府的信件,都会经赵涛之眼,信中没提重要之事,只写了一些琐碎之事。 天气如何,吃了什么,歇息得如何,又告诉她不用担心,北军暂时已退,没写什么事,不知不觉字迹已是满篇。 末尾时落了一句:定不负,相思意。 夫——裴安。 — 临安。 离重阳还有五日,童义从街市回来,抱了一堆的新缎子,交给了府上的裁缝,“夫人说换季了,给大伙儿都添几件新衣。” 送完缎子回来,童义关了门,才同芸娘禀报道,“夫人,柳巷有了消息,建康知州今日派人递了折子进宫,请求重阳节进临安,为皇上献花车、舞女庆贺。” 芸娘正在挑珊瑚珠子。 上回在建康被骗差点买到假的,回来临安后,便让童义打听,花高价钱,买了几批上等的真货回来,再从中挑出成色好的,打算自个儿串。 同童义说完,她停了手里的活儿。 建康的知州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委实不太好,这回倒是办了一件好事。 如今皇帝尚还在梦里,也是最放松警惕之时,钟清的人和张治能不能进来,还得看皇后娘娘去推一把。 她转头看向青玉,“递信给宫里,告诉皇后,时机到了。” — 自从襄州传回捷报,击退了五次北军,又得了凤凰灵石,临安城内的百姓开心,皇帝也开心,往日不想上朝,是懒得听朝堂上那些臣子要么咄咄逼人,要么勾心斗角,今天弹劾这个贪了,明儿又弹劾那个贪了,如今不一样,朝堂上的风气完全变了,一股清风,所有的臣子都对他恭恭敬敬,服服帖帖,上奏的折子,也都是好事儿。 不只是建康,附近的几个知州都来了折子上奏,要来临安献花车。 比起之前,如今的景象,俨然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想起近日皇后因张治的死,同他怄气,一直闷闷不乐,昨儿更是倒在床榻上熬上了药,他过去探望,听她同身边的婢女说起她年轻时见过的花车鼓舞。 一个卖茶的商户,岂能同他一国之君相比。 她 喜欢看热闹,他便让她见识一下何为真正的热闹,所有上表要进临安献歌舞的折子,皇上都应承了。 且下令重阳当夜不禁宵。 从朝堂上回来,底下的太监又递给了他一份名册,“陛下,适才王老夫人派人送来的,说是重阳节快到了,打算带几个礼佛的妇人去安国寺,祭拜灵石,替南国和陛下祈福。” 这事皇帝知道。 王老夫人那日进宫,献上了自己亲抄的一份佛经,虔诚地道,“既是天赐的灵石,便应该受香火供奉。” 王老夫人的父亲,乃父皇当朝时的大儒名家,与秦阁老齐名,但比起秦家那个老顽固,王老夫人明显通透得多。 这些年她从不参与朝政,只默默替皇室礼佛,也不攀附权势,屋里的几个后辈,除了那位三娘子意外嫁给了裴安之外,旁的几位公子姑娘许下的亲事,都是中规中矩的门户,算起来,还没他王家门第高。 皇帝对她王家的印象不错,她说的没错,灵石确实应当移去寺庙。 当日皇帝便让人将灵石他抬去了安国寺。 王老夫人便提出要亲自携城中命妇,去上香抄佛,今日当是已拟好了名册,皇帝从太监手里接过,展开扫了一眼,都是一些礼佛的妇人。 意外地,国公府老夫人也在列。 皇帝脸色一亮,倒觉得甚是满意。 裴家老祖宗,先烈裴国公的母亲,要亲自替他礼佛求福,怎不让他高兴。 正好让临安城的百姓瞧瞧,谁才是这临安的主子,这天下的主子。 “大儒之后,果真不同,还是王老夫人会办事。”皇帝夸了一句,同王恩吩咐道,“告诉王老夫人,朕准了。” — 裴安的书信到芸娘的手中时,已是重阳前一日。 老夫人明儿早上就得出发去安国寺,钟清那头已经联络好了,明夜进城后会立马去安国寺,接老夫人出城。 芸娘心头一直绷着,早早起来,便让青玉收拾东西,替老夫人装上了马车。 出了临安一路颠簸,怕她受罪,芸娘让青玉垫了好几床被褥在榻上,收拾完,才去了老夫人院子里,陪着她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怕她不愿意走,芸娘没提前告诉她,她已交代好了王家祖母,等到了安国寺,再告诉她。 晚饭,芸娘也留在了裴老夫人屋里,裴老夫人让厨子照着芸娘的胃口做了一桌子菜,芸娘还是没什么胃口,裴老夫人看在眼里,心疼地道,“怎么脸色还越养越差了,这害喜啊,最是磨人,吃不下也得吃一些,别败坏了身子。” 芸娘乖乖地点头,扒了两口饭。 旁边明婶子一笑,逗趣儿道,“少夫人这肚子里的孩子,多半也是想自个儿爹了,不见着人不消停。” 话音刚落,府上的小厮突然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神色高兴地同老夫人问完安,又看向芸娘,“少夫人,世子爷来信了。” 信件走的是明面,今儿侍卫才送到。 裴安留在襄州的消息,裴老夫人早就知道了,芸娘也没藏着,当着老夫人的面拆开信封,取出信笺展开。 祖孙二人的头顿时凑在一块儿,齐齐瞧了过去。 开头便是:吾妻宁宁。 “宁宁?”裴老夫人一愣,看向芸娘,笑着道,“这闺名好啊。” 芸娘脸色一红,所幸信里没什么要事,说的都是琐碎,也提到了老夫人,让她保重身体。 “这么远来一封信,就一篇,一眼便到了头,白瞎了他状元的名头。”裴老面儿上说得轻松,眼眶却陡然生了红。 芸娘心下酸了酸,面上未显,笑着道,“要是写多了,就不像郎君了。” “也是,就他那闷葫芦, 能写这么一篇,已是难为他了。”自裴安走后,平日里老夫人很少提起他,可如今那神色中全是牵挂。 白发人送黑发人,死得死亡得亡,跟前就只剩下那么个孙子了,她能不挂记吗 芸娘收了信装好,握住老夫人的手,轻声道,“祖母放心,裴家儿郎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君文能点状元,武能擒贼,即便是到了战场上,也是英勇之将,这临安城是他的家,芸娘相信他很快就能回来,这些年郎君与祖母相依为命,在这个世上,他可只剩下祖母一个亲人了,祖母定好保重好自己的身子,不要让他担心,免得等他回来,又要伤神。” 前半句裴老夫人赞同,可后半句她不爱听,转头故作斥责,“你就不是了?你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孩儿他娘,咱们这一家子,缺了谁都不行。” 芸娘喉咙一梗,点头,“祖宗说得对,我也保重,定会平平安安地等着他归来。” — 晚饭后,芸娘也没急着走,伺候老夫人歇下了才出去,没回院子,径直到了明婶子屋子。 她如今怀有身孕,老夫人不可能丢下她一人独走。 听丫鬟说少夫人来了,明婶子愣了愣,赶紧请了进来,见到芸娘,一脸担忧地问道,“少夫人可是身子不舒服?” 芸娘摇头,抬脚跨进了门槛,回头将门一栓,便对着明婶子跪了下来,“明婶子,芸娘有一事相求。” 明婶子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她,“少夫人这是何意,赶紧起来,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便是,何来求我一说” 芸娘没让她搀扶,坚持跪在了那儿,抬头看着她,目露感激,“此一跪,是我身为晚辈应当跪,明婶子这些年背井离乡,无微不至的地照顾老夫人,芸娘替郎君感谢明婶子。” “老夫人是我姑母,我照顾她不是应当,少夫人快莫说这些了,赶紧起来” 芸娘却突然道,“国公府如今的局势,明婶子心头应该也有数,郎君身处战场,皇帝猜忌,关键时候难免不会拿我和祖母孤儿寡母作要挟,到那时,别说我和祖母,怕是郎君也活不成。” 明婶子一愣。 上回裴老夫人都被皇帝请进宫里去了,国公府是个什么形势,明婶子怎能不知道,只不过平日老夫人让她莫要显露出来,吓到了少夫人。 芸娘继续道,“所以,祖母必须得走,明日的安国寺礼佛,一切我都打点好了,待老夫人到了安国寺,夜里便会有人来接应,明婶子记住,那人姓钟,单名一个清字,是郎君的亲信,明婶子跟着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老夫人送出城外。” 明婶子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那,那你呢?” “明婶子先送老夫人走,我留下来还有事情要做,等结束后,再出来同老夫人汇合。” 明婶子又不是傻子,怎可能信她这话。 裴安还在战场上,国公府要是突然人去楼空,必定会引起皇帝怀疑,到时候一怒之下,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裴安还能活?姑爷安稳之前,裴家必须得留个人。 她不起来,明婶子便随她一道跪下,呜咽道,“可少夫人要事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岂能一人苟活?” “明婶子放心,我不会有事。”芸娘一笑,眸子清明,心意坚决,“国公府该讨的公道还没讨回来,五条人命债也没讨回来,我不会离开,裴家在,我便在。可郎君总得给他留下一个亲人。” 明婶子眼泪夺眶而出,“可你身怀” “我没怀孕。”芸娘看着明婶子愣住得神色,解释道,“那日称孕不过是我用来打消皇帝的顾虑。” 说完,芸娘又要对她磕头。 明婶子一把拉住她,将 她抱进了怀里,哭着道,“少夫人可使不得了,婶子答应你,答应你” 裴家积了这么多的德,总算是得了一样福报,娶了这么一位少夫人。 — 第二日重阳,举国欢庆。 王家领路的马车早早便候在了外面,芸娘搀扶着裴老夫人的胳膊,缓缓地将她送去门口。 裴老夫人一路嘱咐,“你王家祖母说,要呆上七日才灵,这段日子我不在府上,你可要好好吃饭,待我到了定国寺庙,向菩萨求求,保佑你少受点罪” 芸娘一笑,“好,多谢祖母,祖母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放心,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芸娘一直将老夫人搀上了马车,才退回来,明婶子上前,趁机偷偷一把捏住她的手,低声道,“少夫人可千万要保重。” 芸娘点头,“婶子放心。” 芸娘立在门口,看着车轱辘子动了起来,慢慢地驶离了巷子,心头的一块石头也随之落了地,顿觉轻松了不少。 彻底看不见了,芸娘才回头。 一进院子,脸上的神色便是一肃,问青玉,“宫里来消息了?” 青玉点头,附耳道,“今儿夜里,皇后娘娘说要带太子出来。” 芸娘一愣,“皇帝答应了?” 青玉笑了笑,“那昏君这会子正飘在云层里呢,估计自个儿姓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抢了人夫人,这现成的儿子都有了,要奴婢说,就等他老死,张家的儿子上位,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戴一顶大绿帽子。” 确实是个良策,但芸娘可等不得,将手里的令牌给了童义,“调人把太子劫了。” 让皇帝先为别人的儿子哭上一场再说。 两万兵马也快到襄州了,过不了几日,襄州的消息必会传进临安,皇帝还有得气。 — 重阳当夜。 天色还未黑,城门口便是一片车水马龙,附近几个州府的花车排起了长龙,缓缓地涌了进来,看热闹的百姓也不少。 因皇帝下了令,今夜与民同乐,城门口查的也不严。 来的人尤其多。 坐在皇宫内,都能听到外面的热闹声。 王恩替皇帝穿好了龙袍,见他面色明显揣着期待,笑着恭维道,“陛下圣明,乃一代明君,这番万民朝天的景象奴才可是好些年都未见过了。” 这话倒说得没错。先皇当政之时便受金人骚扰,几年为帝也是夹着尾巴在做人,最后还死在了乱贼手中,哪儿有今日的扬眉吐气。 皇上笑了两声,倒也知道谦虚,“这话可不能乱说,赵家祖辈,哪个不是朕要效仿的明君?” 王恩弯腰,“是。” “皇后呢。” “禀陛下,娘娘已准备好了,太子殿下也在,就等着陛下。” “走吧。” 戌时一到,由禁军开道,护送皇帝、皇后和太子从正门庆德门出宫,沿着大道开始游街。 各州府送来的花车,层层叠叠地排在了道路两旁,灯火一亮起来,如同点了天灯,五颜六色,争奇斗艳。 皇帝的龙辇缓缓而至,人群中开始高呼。 “陛下万岁。” “圣主明君,佑我南国” 一道一道的声音传入耳朵,皇帝很是受用,抬手扬了扬,亲和的同百姓打起了招呼。 皇后坐在他身旁,紧紧地握住了太子的手,目光并不在那些花灯上,而是落在了人群里不断地寻找,寻了一阵,并没有发现端倪,正失落地移开视线,前面突然有人玩起了杂耍。 皇后眸子一抬,脸色瞬间没了血色, 眼睛呆呆地盯着跟前那个喷火的人,周身血液彷佛都凝固了一般。 皇帝突然转过头,“皇后感觉如何,热闹吗?” 皇后慌忙挪开视线,点头,“热闹,有此盛世,皆是陛下治国有道。” 花车上的灯火交错,皇帝并没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捏了捏她和太子的手,笑道,“皇后喜欢,就好好养身子,待身体好了” 话没说完,旁边的花车突然燃了起来,火光瞬间窜上了天。 皇帝脸色一变。 禁军立马围上,“保护陛下。” “陛下,娘娘,先下龙辇” 人群也开始哄闹,“走水了” 第90章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火势一窜起来, 火光滔天,离龙辇很近,热气都扑在了脸上,皇帝吓得躲到了边上, 王恩赶紧伸手将其搀扶了下来, 后面的太监再去拉太子和皇后。 好好的游街,突然走了水, 谁也没有料到。离取水的地儿远, 禁军又没准备, 灭不了火, 只能带着帝后和太子先离开此地。 可平日里这一条道挺宽, 今儿被花灯摆满了, 又是人山人海, 皇帝想逃命,百姓也想,一乱起来, 一条道路全被堵住, 皇帝脸色慌张, 直呼,“护驾!” 禁军统领钱统领立马上前, 让禁军围成了一个圈, 拿着刀在前开道,皇帝也不用王恩扶了,双手提溜着龙袍摆子,紧紧地跟在禁军身后, 走得比谁都快。 终于从水势之地逃了出来, 皇帝立在一处拱桥上再回头望, 红彤彤的一团红光,已在身后五里之远,如一个燃烧起来的灯笼,冒着滚滚浓烟。 百姓的哄闹声也越来越远,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目光扫向身后,却只看到了王恩和几个太监。 皇帝一愣,愕然质问道,“皇后和太子呢。” 王恩也没注意,皇帝实在是跑得太快,他追都追不上,哪里有功夫回头,如今被皇帝一问,回过神来,回头一望,身后除了两个气喘吁吁的太监,哪里还有皇后和太子的影子。 王恩不知道,钱统领更不知道,皇帝催得急,他一直在前为他开道。 且多数禁军都护在了前面,没能顾到尾巴,只记得是有几个禁军在后护着皇后和太子,怎这会子人就不见了呢。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齐齐生了变化。 完了! 皇后和太子没救出来。 没用的东西! 皇帝眼睛一闭,只觉一股怒意冲上来,头都要冲裂了,骂道,“一群酒囊饭袋,赶紧去给朕找!” — 皇后和太子在半道上,便被一群百姓冲散了一回,前面的禁军也察觉到了,回头看去时,见皇后和太子已被身旁的几个禁军护住又跟了上来,便没再担心。 走了一段,搀扶在皇后和太子左右的两名太监,突然一声闷哼,倒在了地上,身旁的‘禁军’一把拉住皇后的胳膊,“娘娘,这边。” 是个女声。 皇后和太子只慢了一步,前面的道路便被人群涌上,彻底地隔断。 皇后被三位‘禁军’匆匆地拉了出来,身影很快被淹没。 禁军继续带着她往前,穿进了一条小巷,到了一间铺子前才停了下来,揭开头盔,露出了一张艳丽的面孔。 是程娘子。 程娘子推开了跟前铺子的门,同皇后道,“人在里面等着,娘娘进去就是。” 十年来,每日每夜,她都在盼着这一刻,可到跟前了,皇后突然又有些紧张,脚步不敢往里跨了,身旁的太子拽了一下她的手,抬头兴奋地问,“母后,里面是不是给儿臣准备的礼物?” 出来前皇后便偷偷告诉了太子,今夜会有一个惊喜的礼物给他,但他谁也不能说,父皇也不能。 皇后看了一眼天真的太子,唇角勉强一扯,点了点头,终是拉着他走了进去。 程娘子从外拉上了门。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太子到底是有些害怕,抱住皇后的胳膊,刚要往她怀里钻,屋内突然喷出一道火来,火苗子触到了跟前的一排火油,如同一条长龙,瞬间亮了起来。 太子自来就喜欢这些小把戏,眼睛一亮,看着跟前一张花脸的男子,好奇地问,“你是谁?” 张治没答,缓缓地走过来,蹲在他跟前,抬起袖子将脸上的东西抹了个干净,温和地冲他一笑,“喜欢吗?” 两人没凑在一起,倒不觉得,如今两人面对面,一张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张治并没有察觉。 他早就知道她和皇帝有了一个儿子,可那又如何,他是他深爱的妻子阿茵的孩子,便也是他张家的人。 太子点头,“喜欢,你还有什么戏法吗?” 张治一笑,“有。” 说完袖口一扫,突然一只鸽子飞了出来,“扑腾”飞到了横梁上,太子不敢相信,赶紧追上去查看那鸽子是真是假。 张治这才起身,看着跟前的皇后。 十年了。 自从见她被劫上了马车,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四目相对看着彼此,眼底的情绪不断地翻涌,无语凝噎。 半晌张治才开口,哑声道,“阿茵,是我没用。” 皇后摇头,眼泪落下来,无声哭泣。 张治颤抖地伸手,替她擦了脸上的泪水,水汽粘在手上,一股温热,张治再也没有忍住,热泪满眶,活了一把年纪,竟哭得如孩童,紧紧地握住皇后的手,哽声道,“阿茵,我这就带你们走。” 今夜就出城,天涯海角哪儿都行,再也不用分开。 皇后却含泪摇头,“你先带太带添儿走。” 张治一愣。 添儿? ‘添儿’这名字,是两人成亲后不久,他亲自替他们将来的孩子取的 皇后知道他惊愕,可她没时辰去解释,她和太子突然失踪,皇帝定已察觉,马上就会有人找过来,直接道,“他不是太子,他姓张。” 张治呆愣在那。 “十年了,我们这般回去又能去哪儿,只要他一日在位,便没有我们的安身之地,你先带添儿走,少夫人宫中无人,如今只有我能帮到她。”皇后看着张治,神色悲痛又肃然,“皇帝没想留裴安的命,他不会让他回临安,早同江将军下了密令,待战事结束,便杀了他。我不敢告诉少夫人,怕她乱了分寸,你出去后,立马派人通知裴大人” — 禁军出去才一刻不到,皇帝的耐心便耗尽,急得在拱桥上来回踱步,怒声道,“要是今儿皇后和太子有半点闪失,朕便让你们人头落地。” 游个街,连皇后太子都游没了,他这皇帝岂不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底下一群太监早就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火势还没救下来,仍在往外蔓延,皇帝听着耳边百姓的吵闹声,只觉聒噪难耐,“援军到了没?” 若是换做平日,从闹市到皇宫,快马一刻就到了。 可如今街上不只是人,还有花车,一乱起来,花车全都弃在了半路上,横七竖八,马匹过不去,只能靠着一双腿。 这才一刻,报信的人估计还在路上呢 王恩磕头,“陛下,快了。” 一句快了,皇帝又等了两刻,不仅援军没来,出去搜救的禁军也没个消息,皇帝一脚踢在王恩身上,“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刚踢完,石桥对面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陛下,皇儿” 皇上一震,皇后? “快,快,是皇后” 这回手底下的人倒是反应快,几个太监和禁军迅速从人群堆里接出了皇后。 皇后脸上沾着黑灰,衣裙也被烧毁了一些,到了皇帝面前,满脸担忧,急切地问,“陛下可安好?” “朕没事。”皇帝见她狼狈成这样,必然受了苦,上前拉她,拥入怀里安抚了几句,便问,“太子呢?” 皇后瞬间从他怀里抬起头,脸色都变了,“太子没和陛下在一起?” 皇帝神色僵住,猛然回过 神来,转身便对着一群人怒吼,“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啊,找太子” — 闹市的火早已扑灭,城门也封了,到了三更锣响,还是没有太子的消息。 皇帝已回到了皇宫,坐在龙椅上眼皮子隔上一阵便颤上一回,堂堂太子,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可不是天大的笑话。 跟前木几上的东西,被他扫了几回,干干净净,大殿下齐齐跪了一片,鸦雀无声,唯有皇后抽抽嗒嗒的哭声时不时落入耳边。 皇帝突然又暴躁了起来,怒视着皇后道,“哭什么哭,要不是因你,朕会去游街?” 花车就那么好看? 不过一个商人,十年了,竟还让她惦记,一国之母,比不上一介商妇,她是眼瞎还是心瞎。 如今太子不见了。 怪谁?怪她! 骂完皇后,皇帝似乎还不解气,“谁?谁提议的游街?给朕找出来,赐死。还有烧起来的那辆花车是哪个州府的,查清楚,脑袋也一并砍了。” 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发了半夜的怒,到这会子已没了力气,皇帝一摆手,“找不到太子,你们个个都去陪葬吧。” 底下顿时一阵讨饶,“陛下饶命” 皇帝累了,起身正准备摆驾回寝宫,外面一位太监匆匆地走了进来,头磕地,“陛下!” 皇帝当是太子有消息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却见那太监趴在那里,头也不敢抬,颤抖地禀报道,“安国寺今儿夜里也着了一场大火,凤凰灵,灵石,没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样样都砸在皇帝心头上,皇帝站在那,气血突然倒流,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身子一歪,一屁股跌坐了下来。 “陛下” — 襄州捷报,抵御了北人,又天降灵石,一切都值得高兴,可一个重阳节,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太子没了。 天降灵石也没了。 天灾?不可能,这是有人故意为之,胆大包天,太岁头上动土,敢挟持一国太子,当天夜里便查出了那辆着火的花车,是乃建康知州所献。 皇帝一刻也没犹豫,立马让人去建康捉拿,可等皇帝的人到了建康,知州一家子却不见了人。 摆明是提前规划好的。 一国太子被人挟持,便家国大事,第二日早朝,众臣子跪下参拜,不停地出谋划策。 前段日子,个个高呼圣上万岁,皇帝还以为这些人当真诚信归顺,没有人再忤逆他了,可如今呢,一个建康的知州都敢挟持太子。 他没那么大本事,还有帮凶。 且敢肯定,就在这些人之中,皇帝看着底下这些阴险狡诈,口是心非的满朝百官,心里满是厌恶,疑心又从心底冒了出来,看谁都有嫌疑。 臣子的建议,皇帝一句也没听进去,反倒是认为这些人在看他的笑话。 想要看他笑话,那就要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整个南国都是他的,还愁找不出来几个人? 可要找谁来接整个案子,皇帝将朝中那帮臣子的脸都过了一遍,没有一个满意的。 最后还是听到皇后哭诉,“要是裴大人在,太子怎可能会出事”这一提,皇帝倒是想了起来,御史台本就是他设来专门纠察这些官员,肃正纲纪的地方。 即便裴安不在,下面还有人。 皇帝当日便找来了御史台的中臣林让,大笔一挥,拟了一道圣旨:即日起携两万兵马务必要寻回太子,通缉建康知州吴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只是搜城,他还要搜国。 此道 圣旨一颁发出来,整个朝堂一片哗然。 襄州被北人攻打,南国危在旦夕,皇帝上回也只派了两万兵马前去支援,如今为了寻太子,竟然也派两万兵马。 还在南北两国开战的节骨眼上。 战乱时期,人心本就不稳,他如此贸然决定,只会让百姓陷入恐慌。且襄州如今是保住了,可北人铁了心地要攻打南国,长此下去,兵力悬殊的南国又拿什么去抵御? 朝中一部分忠臣,本以为他突然醒悟了,如今一看,更离谱。 个个都跑去了御书房外,求他收回成命。 “陛下三思啊,大战在即,离不得兵马” 皇帝一听更气,他本就没想打这一场仗,是这群人,是他们将他架了起来,逼着他打。 如今又来劝说他,一国太子,他皇帝的儿子,都该没了? 皇帝一怒之下,直接挥手,“押下去,凡是来反对朕的,一律当作抗旨,都关起来,送入地牢。” 不怕死的都被他押入了地牢,余下一群见风使舵的文臣,再也不敢说上半句。 当日圣旨便到了御史台林让手上。 午后林让进宫领命,一到皇帝跟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臣领旨,定不负陛下使命。” “起来吧。” 林让却没起来,跪在那眼眶红红的。 皇帝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正欲问,林让突然磕头,“家母年迈,身子骨一向不好,患有心悸,还请陛下照拂一二。” 皇帝一愣,疑惑地看向旁边王恩。 王恩忙凑到他耳边道,“皇后娘娘听说陛下要派林大人去寻太子,便让人捉拿了林让的家眷,关在了凤鸣殿,说人只要有了牵挂,才不会叛主,做起事来也能上心。” 皇帝一脸意外,相处十年,皇后一直温温柔柔,连蚂蚁都不忍踩死一只,如今也知道挟持人质了。 果然这再温柔的女人,一旦自己的孩子出了事,什么都能豁出去。 看来,多半也是急疯了。 这一招倒是提前被她想到了,皇帝示意王恩,让他将托盘里的令牌,送到了林让跟前。 见林让接到了手上,皇帝才道,“林大人放心,宫中有太医,又有皇后照拂,令堂还能出什么事?” — 从皇宫出来,林让便让人收拾好细软,黄昏时携令牌,即刻出了城门,去临安城外领取两万兵马。 一路快马加鞭,刚上城外的山路,便被一辆马车横在道上,拦去了去路。 林让赶紧勒住缰绳,提声询问,“何人?” 话音刚落,对面马车内的人便撩开了车帘,只见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人,从马车上下来立在了跟前,抬手缓缓地揭开了头上的斗篷帽檐。 马车旁的两盏灯火,刚好照在她脸上。 一张脸面容绝色。 当初裴安去娶芸娘,还是林让组的唢呐队去迎亲,林让怎不认识,神色一愣,满脸疑惑,“少夫人?” 上回听说她回来了,林让还托人到国公府走了一趟,打探了一些裴大人的消息。 不明白她此时怎么在这儿,林让翻身下马,朝她走了过去,芸娘转头向童义递了个眼色,童义吹了一声哨声。 夜色下,只见几辆马车慢慢地边上的林子里驶了出来。 林让不明所以,望了过来。 片刻后马车停稳,帘子被掀起来,一半大的孩童跳了下来,稚嫩的童声传来,唤他,“父亲。” 接着林家家眷,包括他年迈的母亲,一个一个地都完好地站在了他跟前。林让呆立在那,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芸娘。 芸娘对他一笑,“当初在渡口,林大人曾欠 郎君一个人情,如今我便要向林大人讨回来。” 这桩人情,林让自然记得。 若非是裴大人相护,他早就没了命。 “少夫人请说。” 深秋的夜风扫在芸娘身上,衣裙被吹得簌簌作响,她抬头看着林让,神色肃然清明,“不瞒林大人,襄州的战事并非想象中那般轻松,没有百姓口中的明阳公主,也没有数以万计的百姓起义,只不过是郎君,还有曾经在战场上下来的那些战士,知道襄州有难,他们甘愿拿起刀枪,以自己的性命,不图回报不图名,咬牙坚守在了战场上,只为替我南国万千百姓守住了家门。” 夜间的林子一片安静,只有芸娘清脆的声音,不徐不疾,落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 林让的神色愈发愕然。 南北开战后,襄州每回传来的都是捷报,所有人都在欢呼,不是明阳公主,没有军队,而是裴大人 林让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 南北这些年兵力如何,他岂能不知,实则也不用芸娘提醒,只要稍微从梦里醒过来,便会明白,南国兵力悬殊,即便是拼上五万雄兵,也不一定是北人的对手,单凭南国起义的百姓,又岂能打败北人。 芸娘又道,“林大人心性秉正,当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北人一旦南下,南国将会覆灭,到时不只是林大人,南国所有的百姓,都将会生灵涂炭,家破人亡,郎君曾说,大难当前,倘若自己都不知道拿起刀枪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又怎能去指望别人?皇宫大殿上的那把龙椅是陛下的,可这江山不是,是你我每一个南国百姓的家。” 芸娘顿了顿,哽了一下喉咙,哽声道,“所以,我恳请林大人即刻出发去襄州,支援郎君,驱赶北人,守住我南国疆土。” 芸娘说完,耳边依旧没有半点声音。 林让站在那,神色一时千变万化,芸娘的这一番话,无疑将他身为儿郎对家国的那分抱负都挑了出来。 国有难,匹夫有责。 那些隐退的兵将尚且还能不顾性命,不图名声去捍卫自己家国,他一个朝廷命官,又怎能无动于衷。 可一旦迈出这一步,便是抗旨,谋反。 诛九族。 如今他林家一家老小都被接了出来,都在跟前,诛是诛不了,但免不得这辈子都要背上一个谋反的名声。 将来若好了,有了明君,林家还有希望翻案。不好了,一辈子都会在外逃亡,回不了家,归不了宗。 若是只有他一人,孑然一身,他听完芸娘的话,不会有半点犹豫,一口应承下来,到底牵扯到家族的东西,他做不了住,林让回头缓缓地看向自己的母亲,林老夫人似是知道他的想法,对着他一笑,点头道,“去吧。天上神灵在上,今日家国有难,我林家不能坐视不管,不求名利,只为护万千国人不受欺凌,将来无论是什么结果,林家都甘愿承担。” 林让眼眶一红,当下跪地对着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孩儿谨遵母亲教诲。”再起身上前同家中妻儿道别。 芸娘没去打扰,背过身候着。 片刻后,林让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沙哑,“卑职家中老小,便拜托少夫人了。” 芸娘点头,“林大人放心,有我在,他们便在。” 林让拱手抱拳,“少夫人保重。” 芸娘弯身回了一礼,“林大人也保重。” — 翌日,皇帝派了两万兵马搜国寻太子的消息,便遍传了大街小巷,之前那些夸赞圣上英明的歌谣,一夜之间,都没了影。 不仅如此,还传出了一个谣言。 说那夜皇后游街,有人认了出来,和当年临安首富张家的少夫人,极为相似。 起初谣言传出来,没几个人在意,毕竟这天下长得像的人很多,张家少夫人怎能与一国之母的皇后比。 可不知怎的,突然有人提起了凤凰印记,说张家当年发家,靠的便是少夫人身上的那块凤凰印记,张家大爷因此得了灵感,在茶会上一招茶百戏,拉出了凤凰图腾,那凤凰栩栩如生,久久不散,从此一展头角,因此而出名,开了茶楼,之后慢慢地发了家,成为了临安首富。 这事当年商场上的人大多都知道,可后来张家家破人亡,便鲜少有人再提起,过了这么多年,知道的人也少了。 留言一传出来,宫中那些个伺候过皇后的婢女,个个心头惊愕。 虽知道是杀头的罪,可怎么也管不住嘴,一个没忍住,到底是传到了外面,顿时风越吹越厉害。 样貌像,连凤凰图腾都一样,这也太巧了。 又听知情人说,张家遭难的那夜,一片惨叫声,似是有兵马出入,阴谋论一旦起来,一个接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 不怕死的人,还编造出了歌谣:得凤凰,得天下,那管娘子有夫家,是民是臣都得孝,你说可笑不可笑。 歌谣传进皇帝耳中,皇帝龙颜大怒,“谁?谁传出来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给朕找出来,诛,诛九族” 皇帝将见过皇后凤凰图腾的婢女,都一一处死,自己也被气得躺在了龙榻上。 这一举动,无疑是坐实了谣言。 君抢民妇,还封为了一国皇后,荒唐至极! 臣子震惊,百姓唏嘘。 而一切也像是有预兆似的,临安接连几日,下起了暴雨,不少农田被淹,江河里的水也涨了不少。 曾经被冲出凤凰灵石的河道岸上,河水居然成了红色。 太子失踪,灵石烧毁,江水流出了血泪,百姓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会不会是拜错了主? 天神要怒了! 整个临安城人心惶惶,有百姓开始祭拜天神,求其原谅。 襄州的消息,便是在大雨的第三日传回了临安。 不仅是襄州,江陵、光州、盧州,好几个知州的使者都到了临安。 “启禀陛下,襄州兵马告急,粮草告急。” “启禀陛下,江陵百姓受战火波及,已缺粮数日。” “启禀陛下,盧州北人起义,掠杀我百姓,请求支援” “启禀陛下,光州已被北人入侵” 一道一道如同惊雷的消息,完全打破了前几日粉饰的太平。 这才是真实的。 而封锁在襄州的真实消息,也彻底地传了回来:明阳公主不在襄州,留在襄州的人是国公府世子裴安,还有曾经威名赫赫的顾家军统领,顾震,是他们在拼死抵抗北人。 消息一传进来,百姓一片哄然,如同醍醐灌顶。 守住南国的不是皇帝,而是曾经驻守在临安的裴家,和隐退家乡的顾老将军。 失灵被毁,江河流出了血泪,原来当真是他们拜错了主啊。 当年那个带着临安百姓在此安家,护了他们几十年平安的裴家,如今依旧在护着他们,守住了国门。 裴家一代袅雄,岂有懦夫。 不只是百姓,朝中不少臣子也是一片震惊,震惊顾老将军竟然没死,更震惊坚守了近两月城门的人,会是人人口中的‘奸臣’裴安。 第85章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北人入侵, 襄州离临安最近,即便知府派人镇压,也压不住,百姓犹如洪潮挤在城门前, 势要破城门出去逃生。 赵炎在哄吵中被拉上了城墙, 望着底下密密麻麻,拖家带口, 甚至卷着被褥背着锅碗瓢盆的百姓, 也不用王荆再押着他, 自己抬脚站在了最高处。 他在瑞安王府的身份卑微, 儿时曾因被兄长嘲笑, “奴婢之子也有资格拿起圣贤书, 简直是笑话。”之后他便再也不想读书, 成了临安城内混吃混喝的纨绔,别说这天下,朝廷上的一切大小事, 都离他太远, 他够不着, 也不想够。 就连他小郡王的名声,都是靠着拍皇帝的马屁, 才得以稳住。 如今走了这么一趟, 看尽了天下苍生的苦难,邢风说得没错,奴婢之子又如何,他生在南国, 便是南国子民。 眼下的乱世他不能不管。 他没读什么书, 也没什么口才, 一开口便打了一个结,转过头心虚地扫了一眼芸娘,又看向身后的邢风,“本王该说什么?” 邢风冲他一笑,“郡王由心而发便可,真诚最可贵。” 赵炎斟酌了片刻,回头冲底下的人群,吼了一嗓子,“大伙儿安静一下。” 底下的人依旧一团乱,完全没听他说话,赵炎抓了一把脑袋,“安静,安静,你们听说我,就两句话” 芸娘看向王荆,王荆吹了一声号角,底下的人终于收了声儿。 赵炎被这一闪,脑子里刚想的词儿,没了影踪,情急之下,也只剩下真情实意,冲底下的人高声道,“我是临安瑞安王府的郡王赵炎,北人这些人涨势欺压我南国,取我南国的血汗之财,辱我南国尊严,来我南人的地盘胡作非为,强抢民女,倒卖我南国妇孺,今日天狼更是挥军浸我南国,新仇旧恨,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北人有铁骑,我南国有热血爱国的儿郎,有临危不惧的女郎,巾” 赵炎卡了一下。 邢风凑上去,提醒,“巾帼不让须眉。” “巾帼不让须眉,我们要让北人知道,南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也有利爪,今日我得圣意先前来支援江陵,南人不可侵,江陵知府必定会全力抵御外敌,还有我身后的”赵炎回头望了一眼王荆手里的旗子,“裴”怎么是裴,赵炎错愕了一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硬着头皮道,“裴国公府,裴家军,增援我江陵。” “裴家?哪个裴家?”底下的人开始议论了起来。 “还能有哪个裴家,没听说吗,是圣上旨意,定是临安的裴国公府。” “临安裴家,当年是镇守一方的霸主,他们要是来,那咱们有救了” 人到绝望时,最需要的便是希望,哪怕一点,都能打起精神来。 杨悠混在人群中,及时煽动,“说得对,我们不能放弃,自打出生我便身在江陵,落叶归根,我哪儿也不去,谁要想入侵,这条命豁出去,拼死一搏。” 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江陵土生土长的,谁又想离开。 百姓的声音渐渐地冒了出来,“北人是什么样,大伙儿这些年都见识过了,咱们是等着他们虐杀,还是举起手里的刀,就算是死,也要在他们身上戳出一个窟窿。” “对,圣上既然来了圣旨,定不会不管咱们,且还有裴家军在,只要守住江陵,定能赶走北人。” “咱们不逃了!逃能逃到哪儿去,家国一灭,岂能有我等安身之地,尸骨埋在他乡,死后魂魄都回不来!” 邢风让赵炎真诚,没让他撒谎,更没让他乱传圣旨。 见此阵势,他身后的小厮脸色都吓白了,“郡王使不得啊,假传圣 旨,诛九族啊。” 赵炎听着底下的百姓回应,正在气势上,一脸正气,回头豪迈地道,“我瑞安王府的百来口人命,换取南国百姓几千上万,乃至整个南国,不值当?” 值不值当,得等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才知道,这时候他倒不怕被王爷打断腿了,小厮腿都开始打颤。 横竖都是诛九族,赵炎一不做二不休,回头对芸娘一笑,“嫂子放心,你,你这些人,都是我指使的,我同裴兄立过誓言,兄弟的媳妇儿就是我一日兄弟,终身情谊,不求生前同床,只求死后同”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还是别说了,及时收住,“那个,总之,嫂子,今日所有的罪,我来背。” 他没问芸娘,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听王荆叫他小姐,心头多少也明白。 圣上不作为,苍天之苦,总有人不甘愿等死,战事一起来,恐怕不只是王家,其他地方也陆续有人起义。 自从裴安相识,他几乎都是被护的那个,儿时被人欺负,次次都是裴安替他出头,揪住对方的领口,提到他跟前,要他尽数还回去,那些年,他之所以能在临安城内挺直腰杆子,是裴安给他的勇气,这么多年,他一次也没彰显过自己的本事,这回终于有机会了。 赵炎想到这儿,周身都是劲,紧捏了一下拳头,暗自道,“裴兄,嫂子在这儿,我一定替你保护好。” 今非昔比,如今的圣上怕也活不了多久,芸娘也没推辞,抱拳道,“多谢郡王。” 有了‘圣旨’在,一切都好办,芸娘光明正大地带着王荆两千兵马,午后便出了城门。 赵炎和邢风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襄州。 芸娘同王荆、杨悠走在前面,小小的身影骑在马背上,脊梁挺得笔直,脸上的坚毅,已同往日完全不同。 那个躲在院墙内,担心着日后出来,没人同她说话的小娘子,已离他越来越远,远到她自己恐怕都忘记了,唯还留在他心头,迟迟无法释怀。 她说他不欠他,实则错了。 他欠她太多了。 曾对她许下的诺言,他一句也没实现。 来了江陵之后,他第一眼见她,是她从府外归来,他本想迎上去,却见她扬起唇角,朝着跟前的长廊望了过去。 长廊上,裴安正提着灯笼。 郎情妾意,夫妻和睦,如今她幸福美满,他没有任何说服自己的理由,去打扰。 今日临走时,她同知府说的那句,“我替我夫君裴安,请求征战。”他也听到了。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羡慕、嫉妒都有。 他不是圣人,也会去想,若是当初自己不惧威胁,没有同她退婚,她嫁给了自己,是不是也会这般维护于他。 答案是肯定的。 她会。 他知道她的好,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错过了,越往回想,心口的悔意和对自己的痛恨便越深。 此时再看她骑在马背上,更多的似乎是心疼。 他承认,当初上了江陵的船只,之所以没下来,并非是因赵炎的蛊惑,而是自己也存了私心,想跟过来,为她而来。 他想要护她安稳,但她已不需要他的保护,自己长出了一身盔甲,有了她想要保护的人。 酸涩之意,溢出喉咙,如今大抵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地守护,去弥补曾经对她的食言。 赵炎注意邢风好久了,见他目光一直看着芸娘,忍不住凑过去提醒道,“邢大人,她是我嫂子,眼神儿收敛些。” 邢风没搭理他,但目光到底是收了回来。 “邢大人放心,等回到临安,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到时我能给你介绍一堆,不过咱们有一说 一,你要想继续找嫂子这样的,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别到头来,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人要懂得看清形势,咱退而求其次,别跟自己过不去” 邢风: 他闭嘴没人当他哑巴。 — 两千士兵,都是铁骑,到了第二日,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原地扎营歇息时,邢风才同芸娘打上正面。 她依旧唤他,“邢哥哥。” 为了这么一声,彷佛一切都值得了,邢风温和地一笑,旁的没有去问,只关心了一句,“累吗。” 芸娘摇头。 沿路过来,四处都是逃难的流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战事一起,头一个遭殃的便是百姓。 芸娘看着跟前逃命的人群,上至七老八十,下至啼哭的婴孩,怕是早已家破人亡,她如今起码还能完整光鲜地站在这儿,她有什么可累的,唯有心中生出了挂记,不知此路前去会如何,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般,一家人亡命天涯,从此夫妻再也不能团聚。 算日子,他应该出了江陵地界。 从江陵出来,芸娘便换上了男装,发丝竖起来,戴上了发冠,俨然一个假小子,这番打扮倒是多了一些飒意,一眼瞟过去,突然看出了几分二夫人的影子。 见她目光呆滞,神色露出怅然,邢风吸了一口气,肋下一块隐隐作痛,“宁宁长大了。” 人怎可能不长大。 要是可以,芸娘倒不像要这样的成长,从前关在院子里,什么都不用想,嫁给裴安,万事有他顶着,她什么都不用考虑。 若是此时他在这儿,定会样样都谋划周全,她只需跟着他的脚步便是,可他不在了,她只能面对,倒也意外自己还有这样的勇气,当真敢将兵马领向了战场。 她不怕死,但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怕等不到他食言,自己先食了言。 她神色恹恹地耷拉着眼皮,不再看人群,转身同邢风一笑,“邢哥哥从前便心系天下,如今留下来御敌,百姓定会铭记在心,感激于你。” 她说出这么一句,他很想反驳,但已经没了意义,他来江陵的目的,这辈子注定了只能埋在心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见她脚步一转,朝着马匹走去,邢风终究还是自戳心窝子,苦涩地说了一声,“好好活着,他还在等你。” ‘他’说的是谁,彼此心里都明白。 尽管他心如刀绞,但此时似乎只有这个理由,能让她冷静下来。 芸娘点头,“嗯。” 她知道。 — 队伍休整了片刻,补给好了,继续出发。 越接近襄州,流民越多,开始相互抢夺食物,到处可见哭天撼地人百姓,俨然一副乱世之态,可想而知深受战火的襄州,会是什么景象。 杨悠劝说无果,便也懒得再费口舌,同芸娘交代,到了襄州之后的对策。 两千兵马认主,她将他们带到襄州后,任务便完成了,接下来就由王荆带队上战场,杨悠护送她去果州。 芸娘舞不动刀枪不会去战场上添乱,但两千兵马在哪儿,她便在哪儿,江陵百姓尚能拿起手中的锄头、菜刀,捍卫自己的家人,她也能。 队伍刚出发不久,身后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快马加鞭,尘土都扬了起来,队伍身方的千户王文立马掉转马头,挡住了来人的路,高声问,“何人?” 来人是钟情,瞅了一眼队伍的旗帜,问,“这裴字,可是临安国公府裴家?” 王文道,“正是。” “那我就找对了人,属下钟清求见裴大人。” 芸娘远远见到那人打马过来,曾在林子里见过钟清,几乎一眼便认了出来,正 疑惑他怎么来了这儿,钟清却是一脸急切地问她,“夫人,裴大人呢。” 芸娘一愣,她记得没错,钟清当初已被裴安派回了健康,这时候过来,且还不知道裴安已回临安,必定是发生了大事,连日赶来的江陵。 事情紧急,钟清将她请到了一边,长话短说,“禀夫人,皇上已对堂主生疑,半月前将老夫人召到了宫中,属下无能,没能接出老夫人。” 芸娘心下一沉,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钟清又道,“据探子打听的消息,萧家大公子回到了临安,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皇帝要找的人早已经死了,江陵传回去的消息只是幌子,陛下因此对主子也生了疑,正沿路让人查办主子,属下前来,便是知会此时主子不可贸然回山” 太阳光照在头上,芸娘只觉一阵晕厥,缰绳都几乎抓不住。 走之前,裴安将自己的计划全都说给了她,明春堂在南国两界的光州之地,他回去的头一遭是去山里召集人马。 若是皇帝的人知道,芸娘不敢想 就算他能脱身,可国公府的老夫人对他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在这世上,他只剩下那么个亲人了。 断不能出岔子。 除非在那之前,有人先回临安,稳住皇帝,可他还有什么人呢,除了她之外。 来不及了。 走的那日早上,他将她抱在怀里,说他这辈子大抵是完了,喜欢上了一个人,只想腻在她的温柔乡里,连斗志都没了。 她又何尝不是,喜欢他,她连命都能豁出去。 分开的这两日,她内心的恐慌一日胜过一日,怕自己先葬送在此地,他回来见不到人,该怎么办。 更怕他报不了仇,含恨而去,她又该怎么办。 心尖上的担忧,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刀山火海又如何,她更怕两人再也见不着,怕他痛不欲生。 这辈子即便是死,她也要和那个人死在一起。 芸娘咬住牙,调转了马头,面朝着两千大军,突然道,“各将士听令!” “属下在。” “属下在” 芸娘扫了一眼大军,和那面映着‘裴’字的旗帜,眼中泛出前所未有的坚定,随后看向王荆和两个千户,“我王家世代无鼠辈,裴家世代更是英雄,今日我下令,所有裴家军,杀天狼,祭红缨,万死不辞!” 说完,她又高声道,“半月后,我若还没消息,你们便自由了。”不需要再等她,杀敌也好,隐退也好,做他们想做的。 最后她望向杨悠,“姑姑,保重。” 杨悠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她拉住缰绳,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冲着钟清道,“回临安。” 青玉不会骑马,坐在了童义的马背上,见到主子走了,急得掐了一把童义大腿,“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童义疼的脸抽搐,当下一扬鞭子,紧追而上。 杨悠也追了半里,看着马背上飞驰的人影,使足了劲儿,绝望地唤了一声,“小姐!”可回应她的只有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芸娘一路未停。 归心似箭。 那日两人从山里逃出来,他背着她问她,“若当初我没上门,也没同意与你成亲,你嫁给了旁人,也会对他这么好吗?” 她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明白了。 她不会,她爱上的只有他裴安,只会对他一人好,非他不可。 — 裴安离开江陵后,快马加鞭,三日的功夫,已经到了鄂州。 人不歇息,马匹也要歇息,夜里打算在鄂州的一处客栈打尖,刚 进地界,便见城中百姓一片惶恐,个个都在聊着战事。 几人这三日一直在路上,无法得知外面的消息,卫铭打探了一圈回来,神色紧张地禀报道,“主子,北人开战了。” 裴安眉目一拧,北人这些年拿着南国上贡的金银珠宝,同南人一样,也乐得安逸,时不时威胁一下,并不想大动干戈,怎么突然说打就打。 “从哪儿攻的。” “襄州。” 还真是襄州,襄州离江陵,快马一两日就到,裴安眼皮一跳,“联络明春堂的人,问个清楚。” “是。” 两刻后明春堂的人来了,事无巨细地禀报道,“据山头打探而来的消息,明阳公主到了北国,被三皇子羞辱,当着众人的面,欲让属下替他圆房,公主一怒之下,杀了三皇子,北人被激怒,停在襄州的两万兵马,立马攻入了襄州边境,势必要让南人交出明阳,替三皇子报仇,堂内兄弟三日前便探到了消息,正在各处找主子,没想到主子到了鄂州。” 裴安心下陡然一沉。 三皇子,北国令妃之子,虽不受恩宠,外戚却厉害。 别说两万人马,后面恐怕还有大军在等着。 顾震这些年,顶多养了一万兵马,在加上王戎迁留下来的两千,也就勉强能抵抗最初的两万北军。 但无论是输赢,都讨不到好,失败,下一个城池便是江陵,若成功,便不只是三皇子,北国皇帝也该生心戒备了。 襄州危,江陵也危。 她还在那。 突然而来的恐惧,似是一道漩涡将他卷裹进去,透不过气来,一时满脑子都是那张脸。 想起在芦苇丛外,她躺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之时,那股子无力回天的悲凉,再一次窜了出来,他突然坐立不安,仰起头来,吐出一口气。 又想起走的那日早上,她从身后抱住自己,脸贴在他的背上,一句话都没说,心里定也是万分不舍。 他看到了她流下来的眼泪,抱着他不松手,同他撒娇,“郎君能替我梳一辈子的头吗。” 他答应了她,“好。” 她含着笑,立在马车前,最后同他说了一句,“我等郎君回来。” 巷子门前那道孤零零的身影,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她要是就这么去了,他该如何,他不敢去想,但大抵也觉得人生没有了任何意义了。 原本家人死的七七八八,唯一支撑着他走到今日的便是仇恨,如今突然有那么个人钻进了心里,让他除了复仇之外,对这世间重新燃起了盼头,又要将它掐灭,再让他经历一回生离死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 襄州战火一起,江陵必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他走的第二日,她就应该知道了,以她的性子定不会乖乖地回果州,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心里定在盼着他早日归去。 可他这一趟回临安,要的是皇帝的狗命,怎可能快得起来。 再快的马匹,单是来回路程都要个把月,等他再回去,她还在吗,她姿色惹眼,怕是头一个便会成为北人的目标。 又想起那日在街头,北人看她的目光,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跟前明春堂的人,见他迟迟不说话,想了起来,又将一个竹篮递给了他,“对了,主子,这是何老让我转给您的,说是上回主子和夫人留在船上的东西。” 裴安眼皮子落下来,伸手接过。 竹篮内是一个绣绷,上面已经绣好了一个‘安’字,后面的宁,还有一半没完成。 安宁。 只有两个人在一起了,他们彼此才能凑出“安宁”二字。 罢了,他做不到丢下她,她没了,复 了仇又如何,继续陷入悔恨,痛不欲生吗。 她还是活生生的,等着他去救她,复仇,来日再报吧。只要他活着一日,迟早会取了赵涛的脑袋。 裴安拿着那块绣绷,站起来,吩咐卫铭,“回江陵。” 一旁张治瞬间傻了眼,追出去,“裴,裴大人”好端端的,怎么又要回江陵了,皇帝不杀了? 不能够啊,赵涛人头不落地,他怎能就这么走了。 “张大爷先回临安,城外等我消息,半月后我若没找上门,你自己请便。”裴安说完,去了马厩,吩咐卫铭,“发信号,通知各路暗桩,召集山上人马,直接从光州往襄州方向攻。” 襄州如今水深火热,北人的注意力只会在前面的江陵,担心其支援兵将,不会留意到两侧,光州过去从敌人左侧攻击,打他个措手不及,能节省顾震不少兵马。 卫铭应道,“是。” “另外派人,一定要找到明阳。”五万兵马不拿到手,他也不知道能抵抗到何时,“再派快马回临安,禀报皇帝,明阳公主人在襄州,不甘被北人所辱,率领百姓与北国挑起了战事,受辱过程说得越详细越好,且还要当着文武百官面前说。” 他赵涛要想坐享其成,做他的春秋大梦。 — 芸娘跟着钟清,一路快马,每日只歇息一个多时辰,醒来便又在马背上,照着裴安的路线,赶往江陵。 两日后,也到了鄂州,只在酒馆买了干粮,装了水,并没有过多的停留,继续往前赶。 出了鄂州后,从林间穿过,抄了近道,第五日刚下官道,正打算弃马走水路,直下临安,好节约路程,便在官道上遇上了一人。 张治。 裴安走的那日,将人押上了马车,芸娘见过他,马匹从他身旁呼啸而过,张治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张治,一个忙追上去,一个及时停了下来。 张治见到芸娘,犹如见到了救星,那日突然被裴安丢弃在了鄂州,打乱了所有的计划,他完全乱了方寸,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唯有听他的吩咐,先去临安。 “夫人,您可算来了。”张治说完,往身后看去,却只见到了两匹马,没见到裴安,不由一愣,“裴大人呢?” 芸娘到了嘴边的疑惑,被张治先问了出来,顿时眉目一拧,问他,“不是同你一路?” 张治: 完了,没遇上。 老天可真会开玩笑,张治有气无力地道,“五日前,裴大人得知北军已攻入襄州,担心夫人的安危,连夜回了江陵,撂挑子不管了。” 张治说完,芸娘半晌都没反应。 赶了这一路,她嘴唇已经被风吹得发干,脸色也白了许多,此时坐在马背上,一身风霜,眼珠子定定地瞧着前方,突然没了神儿。 张治想起这一桩,只觉得命运弄人,不由哀叹了一声,继续道,“旁人都道裴大人冷血无情,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如今一瞧,他当真是爱极了夫人,夫人可知,当年裴夫人和先皇后是如何去的?” 第91章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自从重阳节游了一次花车后, 一切都开始天翻地覆,皇帝如同九重天上坠落到了地狱,噩耗一件接着一件。 每一件都能让他心火焚身。 皇后的身份暴露, 皇帝强抢民妇, 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这么多年费尽人力杀张治有什么用, 白忙乎了,最后还是落得个众人皆知的下场。 皇帝的脸面,也算是彻底扫地了。 皇帝倒在了病床上,王恩宽慰道, “陛下乃一国之君, 这天下什么不是陛下的, 皇后娘娘同陛下伉俪情深, 想要在一起, 天经地义,那些个藐视天威, 忤逆圣意的人, 杀了便是。” 倒也没错。 皇帝派人那些个传出流言的人, 全部都抓了起来当场斩杀, 以震天威, 几日后耳边终于清净了。 民与天斗,简直不自量力。 前段日子还敬奉他为明君, 赞扬他是南国的圣主, 转个眼的功夫, 就能编排埋汰他了, 拿他当笑话, 这算是哪门子的忠君之道。 一群虚伪的东西, 同朝中那帮臣子一样,从未真正对他忠心过,要想他们臣服,就得让他们知道痛,痛了才会长记性,也才能明白何可为,何不可为。 可糟心的事情,岂止这一桩,几个知州的人使者一来,每一个都在张口问他要人要粮。 不是说襄州守住了吗。 北人被击退了吗。 多少个捷报传回来,万民欢腾,他的两万兵马刚到,这才过了多久?又兵马不足了。 战事一起来,就是个无底洞,这一点他比人任何人都清楚,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在主和,同北国也相安无事。 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怂恿他开战,当初襄州开战之时,就该让人去议和,也不至于弄到如今这般地步。 有多大的本事揽多大的活儿。 他怎么就相信了一个女流之辈,能守住城门了?还答应派兵 他是糊涂了。 皇帝已经后悔莫及,再听着底下臣子还在让他出兵出粮的,心头愈发烦躁,这江山是他的,容不得他们指手画脚。 照着最初计划的那般,皇帝不仅没给各州的增兵和粮草,还再次派人前去北国求和,并捉拿带头领兵的明阳和裴安。 人没走出去,一场大雨突然落下临安,城中百姓一片惶恐。 临安河流了血泪。 天神怒了,要遭天罚了。 百姓将之前供奉皇帝的香火,尽数推到,请求天神原谅,说自己拜错了人。 皇帝听到消息,还未缓过劲儿来,前去襄州支援的两万朝廷兵将,传回来了消息。 襄州压根儿就没什么明阳,只有裴安。 不只是他,顾家那老匹夫竟然没死,还带着私养的兵马上了战场,边关所有的‘圣旨’都是瑞安王府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颁发。 欺君之罪。 私养兵马。 假传圣旨。 每一桩都在忤逆他的皇威,反了,反了啊!这群胆大包天的逆贼,是当他这个皇帝死了吗。 皇帝震怒,脑子又开始有了晕厥的征兆,即刻宣人,“来人!” “调兵马,捉拿逆贼裴安、顾震,赵炎,所有在襄州造反的兵将,一一赐死,诛九族” 守在襄州的兵马,可不只是三两人那般简单。 一一赐死,再诛九族,这牵连下来,相当于屠杀了一个临安城。 天狼进犯国土,作为一国之君,万千百姓的君主,不仅不保护百姓,抵御敌人,反而要屠杀那些在前线保家卫国,英勇杀敌的将士,屠杀自己的子民。 这 不是昏君,是什么。 难怪灵石自毁,江河留出血泪,都在向天下预示,天子不作为。 即便是平日里勾心斗角的主和之臣,也被皇帝的行为震惊,齐齐跪在殿上,“圣上三思啊!” 皇帝发怒,“反了!你们个个都要反了朕吗。” “民心不可失啊,陛下。” “天狼就在我南国门外,陛下此时要斩杀裴家忠良,屠杀保护我家国的将士,这是要让南国所有的百姓寒心啊” 他裴家算哪门子的忠良?! 皇帝一句都听不进去,俨然已经疯了,抬手指着跪在地上求情的臣子,“你,你,还有你,都给朕拖下去,不想做官了是吧,朕成全你们” “陛下就算是要臣死,臣今日也要唤醒陛下,今日陛下一言一行,都会载入史册,一代昏君,千古骂名,子孙蒙羞” 皇帝气红了眼睛,拿着案上的茶盏,直接朝人扔了过去,“成,想死不简单,赐死赐死,都赐死。” 臣子大笑一声,“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南国完了!一国之君与天狼为伍,屠百姓杀臣子,一代秦阁老,两届兵部尚书余大人,范大人,户部尚书杨大人,戚太傅一家,多少冤魂惨死啊,天神岂能不怒!莫非陛下是要将我满朝百官都杀干净” 臣子被拖出去,声音越来越远,那些话却一时惊醒了所有人,整个朝堂上的臣子齐齐跪了下来,“陛下三思啊!” 皇帝只觉五雷轰顶,一声一声地骂道,“荒谬,荒谬” 他们的死与他何干。 都是他裴安干的!他是南国‘奸臣’,他才是罪魁祸首。 可已经没人再听他的了,裴国公世子裴安,正在襄州杀敌,他是南国的英雄,自己是昏君。 可笑之极!! 皇帝对一干不明是非,瞎了眼的臣子,简直是厌恶之极,可再厌恶痛恨,总不能当真将他们都杀光了。 僵持了一阵,最后皇帝无力地一扬手,“退朝。”扶着王恩的胳膊,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寝宫。 躺在了软榻上,皇帝才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待呼吸顺畅了,才咬牙道,“裴安,必须得死。” 王恩弯腰点头,“是,陛下,奴才这就让人去捉拿。” 这个时候,他裴安是人人称赞的英雄,所有人都敬仰他,谁会愿意去杀他? 皇帝自嘲的一笑,想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眼睛一闭,慢慢地开始去捋,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这一捋,突然想到了一人。 “萧侯爷”皇帝瞬间睁开了眼睛,双目一亮,如同看到了希望,“对,萧家,快将萧侯爷和萧大公子都带过来。” 王恩领命,“是。” 可等王恩让人去地牢提人,萧侯爷和萧家大公子早就没了气儿,王恩赶紧回来禀报道,“听说是昨儿夜里得知裴安立了功,一时害怕,头撞墙,都死了。” 皇帝一愣,神色露出了失望。 一群没用的东西,死也死得这么窝囊。 过了先前的那阵激动,皇帝冷静了不少,思路慢慢地清晰。 “立刻派人去国公府,将那一老一小带进宫。”他裴安再威风,临安还在自己手里,他就不信,他能不顾自己的老祖宗和妻儿。 他要打仗就让他打吧,打赢了这天下依然姓赵。 他要想把自己拽下皇位,便是谋反,他裴家世世代代都将名不正言不顺,背负一个逆贼的罪名,成为旁人讨伐的箭靶子。 王恩忙道,“陛下定是忙忘了,裴家的老祖宗,上回跟着王老夫人去安国寺礼拂,当夜一把火,灵石烧毁,那裴老夫人被困 在屋子里,待人进去,早成了一堆灰。” 安国寺事发第二日,王老夫人便让人将伤亡名单送到了皇帝手里。 上面就有裴老夫人的名字。 当时逢太子失踪,皇帝也没心思看,不由捏了一把眉心,死了就死了,“将少夫人请进宫,就说宫里的太医多,替她好好把把脉。” 老东西死了,还有妻儿,抓来同样凑效。 — 落雨天,人被困在屋子里出不去,前回的珊瑚珠子挑完了,统共一百零八颗,今儿芸娘挑灯坐在桌前拿丝绵一颗一颗地串了起来。 红彤彤的珠子,堆在一起,像极了红豆。 相思苦,几人愁,往日从不知是何滋味,如今尝到了,牵着人心肠,一闲下来,眼前脑子里都是那么个人。 有时候人恍惚,总觉得还是在江陵府,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她回头想和他说话,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见着,才回过神都是自个儿的错觉。 襄州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外面的天彻底乱了,今儿早上起,便有不少百姓到国公府门前,又是送鸡蛋,又是送菜的,跪在门前,感谢裴家保住了他们的平安。 芸娘让童义去了门口应付,东西没有收,但话说得漂亮,“承蒙各位父老乡亲的厚爱,少夫人说了,让大伙儿不用担心,裴家世代都是勇猛善战的英雄,当初裴国公能带着大伙儿安居在临安,不受战火侵蚀,如今世子爷也一样,只要国公府在一日,临安便在一日。” 什么功高震主,芸娘也不怕了。 这临安本就不是他姓赵的,半道上逃窜而来的丧家之犬,他算哪门子的主。 她就是要让临安的百姓知道,没有裴家,不会安宁,南国也不会安宁,先前白白送上几十年的功劳,替他人做嫁衣,这样的糊涂事儿有过一回,断然不会有第二回。 这会子百姓都上门来了,皇帝必然也知道了消息。 怕是恨不得将裴安和国公府挫骨扬灰。 可已容不得他了,他奈不了裴安何,手里能拿出的筹码,也就只有自个儿一人,芸娘知道很快宫里就会来人,抓紧时辰,将珊瑚串好。 日昳后,外面似乎有了动静声。 时辰倒是掐得好,手串刚做成,芸娘起身,将红彤彤的珊瑚珠子戴在手上,绕了几圈,回头叫童义,递上了手中令牌,“你主子的仇能不能报,全靠这一回了。” 童义接过,始终放心不下,咬牙道,“少夫人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奴才看倒不如直接反了,明春堂纵然只有两千余人,可如今昏君失了民心,要是反起来,不一定就会输” 芸娘摇头,这法子便是当初裴安同她商议的结果,造反就造反,一切豁出去,什么都不怕,可如今,眼前已经有了更好的出路。 “裴家世代忠烈,如今好不容易正了名,我怎能再往自己身上泼墨,去让世人诟病?” 今日百姓觉得裴家好,是他们需要裴家,明儿呢,形势一变,保不准便会见风使舵,拿今日的短板,骂国公府一句‘逆贼。’那篮子里的鸡蛋,就该往府门上扔了。 这段日子芸娘为了裴家,日夜合不上眼,童义都看在眼里,眼眶一红,“奴才答应过少夫人,寸步不离” “宫中还有皇后娘娘,你不用担心,外面的事要重要万倍,城中火油务必要收集来,盯紧了渡口,等我消息。” 说话间,宫中太监已进了院子。 王恩亲自出来接的人,进门同芸娘问了个安,笑容可掬地道,“陛下体恤裴大人在边关杀敌,家里少夫人怀有身孕,无人照顾,特意让奴才带少夫人进宫,宫中太医多,也好方便照料。” 芸娘一笑,蹲了个礼物,爽快地应了下来,“臣妇叩谢 陛下,那便叨扰了。” 近几日落雨,天气陡然转凉,芸娘出来时,连颖替她披了一件浅粉的披风,映照着她脸上莹白的肤色,容颜赛过了桃李。 一行人刚从里头出来,百姓立马扬起了脖子,一眼便落在她身上。 几年前,王将军的尸骨被送回临安,她去城门迎接,一现身便被惊为天人。 后来也有人在茶楼一睹过她的芳容,临安第一美人的名声愈发坐实了。 今儿再见,除了那副美人骨外,身上多了一股淡然和清冷,甚至有几分傲气,嘴角的笑容让人触手可及,可眸子底下冷冷冰冰,又将人拒人于前之外。 这番气势,愈发像极了不可亵渎的神女。 天底下也只有裴家这样的忠烈英雄,与其相配。 百姓见来的人是太监,知道是宫里的人,想起昏君干的那些龌龊事,齐齐堵住了王恩,高声质问,“你们要将少夫人带去哪儿?” “裴大人如今人在襄州杀敌,昏君又要做什么幺蛾子,是要将裴家再变成第二个张家吗?” 一听张家,便想起了当今的皇后,百姓情绪一下激动了起来,不断围上来。 “裴世子还在前线替咱们守住家门,要是知道自己的妻儿被昏君捉去,不知该如何寒心,大伙儿可不能让保卫家国的英雄失了家人,今日就算拼上这条命,也不能让昏君带走裴家的人。” “昏君霸臣妻,抢民妇,保护少夫人!” “保护少夫人” 囔囔间,有人开始去推马车,有人上前来拉拽王恩,王恩的袖口被一只手拽住,吓得脸色一白,忙让人上前,“刁民!一群刁民,是要造反了?快,快给咱家拉开。” 今儿来的百姓少说也有上百人,宫里来的太监能有几个,哪里能拉得开,芸娘看着王恩被拽入人群,也不发话。 王恩的帽子掉了,头发散出去,被薅了好几把,痛得直叫,忙喊道,“少夫人,您得说句话啊,陛下一片好心,不过是请您去宫中,替您把脉” 芸娘这才开口,“大伙儿都停下来。” 童义接着一嗓子,“各位临安的父老乡亲们,先冷静” 人群这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芸娘立在府门前,看着跟前满脸怒容的百姓,不免有些动容,目光微红,真诚地道,“各位都是有家有室之人,朝廷命官,咱们不能碰,头上三尺有清明,律法治不了的,天理自也饶不了他。”她一笑,信心满满,“裴家军会大胜而归,我也会平安回来。” 说完,芸娘抬步,自个儿走去了宫中的马车前,登上了马车。 帘子落了下来,王恩才反应过来,慌张地捡起地上的帽子盖在头上,赶紧让马夫赶车,“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接少夫人进宫。” 马车轮子一动,终究向宫中驶去。 宁愿自己踏入那龙潭虎穴,也不愿百姓沾上罪孽,将心比心,百姓岂能不明白,不少人开始抹泪,眼巴巴地目送着马车走出了巷子,心头对皇帝的昏庸更加痛恨,有人跪在地上,仰头接着天上的雨花儿,悲切地道,“天神开开眼吧,赐给这世道一个明君,忠良能得以回报,将士亡灵能得以安宁,百姓不再担惊受怕” — 两万援军刚渡过建康,裴安便接到了消息。 能让皇帝吐出这些兵马,等同于虎口拔牙,再听春明堂的探子将临安发生的事情说完后,裴安便知道,她暗里使了不少的力。 她一回临安,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心头却还在惦记着他。 天降凤凰灵石,她这招倒是出乎意料的管用,可就像是筑起来的河堤,保住了周边百姓,让他们有了逃命的机会,一旦洪水 暴堤,她自个儿便被淹没在了里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到被冲毁,影儿都见不着。 两万兵马一到,襄州的局势便会传到临安,到那时,她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赵涛那条丧家之犬,什么事做不出来。她身在龙潭虎穴,比他的处境还要凶险,他得尽快赶回去。 等不到北人先攻,也等不了邢风的消息,想到她可能要经历的苦难,裴安一刻也坐不住,拿起桌上的长剑,打算召集兵马,直接攻入北国,拼他个你死我活,待走出门口后,抬头看到城门上挂着的那面黑色旗帜,一个大大的烫金‘裴’字,迎风飘着,又生生卡住了脚步。 越是着急,越要冷静,自己的这条命折了便折了,她还在等着她,若是自己出了事,她才是真正的没了退路。 裴安紧紧捏着手里的剑,拳头泛青,心火和担忧无处发,去了一趟地牢,让人将阿迭瞑带到跟前审问北人的兵力。 先前的耐心都用完了,怎么狠怎么来,在建康的那两年里,落到他手上的人没一个不哭,如今他亲自操刀,纵然是蛮横的北人阿迭瞑也吃不消,初时惊叹他这样的玉面小生,怎会如此阴毒的招数,之后只剩下了痛哭流涕,甚至后悔当初就应该死在建康,也不会受这场罪。 审了一天,阿迭瞑周身已没一块好肉,想死又成不了,吊着一口气,实在受不了痛,便也招了。 北国的兵力,连北国皇城的布防图都画了下来。 等朝廷的两万将士一到,裴安亲自挂帅,从北国兵力最弱的一座城池开始攻,连攻了两座城后,北国皇帝坐不住了。 一个做了十来年懦夫的南国,不仅守住了城门,竟还敢公然挑衅,反拿了北国的城池。 一群饭桶! 这些年倒是被南国养得懒惰无能了。 北国皇帝将所有吃了败仗的将领都撤了下来,换上了新的人,再次派出五万人马。 南国兵力却极为狡猾,攻下一座城池后也不占领,立马退军,继续下一个,等到北人赶到,南军已经回头去了另外一座城池。 北人在后面追,南军便在前面一直攻打北人,几日下来,北国民声一片哀怨,一听到南军的高歌,便开始惊慌失措。 北国皇帝哪里受得了这口气,一怒之下,让一国太子亲自出征,又将驻守在蒙古北边的十万兵马调了回来,势必要给南国一个教训。 林让带着两万兵马赶到襄州时,裴安正带着所有的兵马,正面同北军交战。 北国的太子多少还是有些本事,清楚南国的局势,骑在马背上,看着裴安笑道,“南国果然还是一群窝囊废,这等时候,竟然还靠一个‘奸臣’来守护。据孤所知,南国子民,可没少骂你裴大人。”北国太子‘啧’了一声,替他回忆,“什么奸臣贼子,千古罪人,不得好死。” 北国太子目露怜悯,“他们都这样骂裴大人了,裴大人还要拼命守护,他们可知道?可会承你的情?”北国太子摇头,“不会,说不定等裴大人回去,你们那位君王不仅不会领情,还会赐你一桩谋逆的罪名,抄了你裴家,斩杀你妻儿对了,听闻裴大人娶的那位新夫人,容颜绝色,指不定也不会死,会被你们君王纳入宫中,日夜让她伺候” 裴安眸子微微颤了颤,死死地勒住缰绳,卫铭脸色一变,手里羽箭射出去,“狗贼,闭嘴!” 北国太子往后一躲,身旁的人立马替他挡住了弓箭,也不恼,继续道,“裴大人不寒心,孤都替你寒心。想想十几年前,临安可是你裴家的,临安的节度使当的好好的,非要将那昏君接进来,这几年你们裴安过得可还好?好像也不太好,家中后辈似乎只剩下裴大人一人了?” 北国太子这一番话,完全戳中了裴安的痛楚,将 那伤口撕开,一把一把地撒着盐。 无论是哪一桩,都能乱了裴安心智,心生犹豫。 裴安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也恨,若非阴差阳错,他此时也不会出现在这儿,要说他是为了赵涛,为了百姓在作战,非也。 他恨不得将赵涛千刀万剐。 可他如今的局面,确实也如北国太子所说,并不乐观,这也是他最初早就想到,无论姜大人如何劝说,他迟迟不为所动的原因。 这天下如何,与他何干,他只想要赵涛的狗命。 就算北国太子不挑拨,他心头的恐惧也一直都在。 怕到头来,自己不但没有报成仇,还走了父亲的老路,替他赵涛做了嫁衣,如此,他就算是死了,灵魂也不会安宁。 如果不走这条路,那便是另一条路。 让北人攻入南国,霸占领土,抢夺财物,掠杀百姓,从襄州一路直下,再攻入裴家世代守护的临安,将父亲拱手相让,宁愿忍受妻子被辱,宁愿自尽,也要保住其平安的临安变成人间地狱,民不聊生 他无法选,太难抉择。 可在两条路之间,突然多了一个牵动着他心思的人,让这一场抉择失了平衡,倾向了后者。 她告诉他,“覆巢之下无完卵,当真到了那一步了,郎君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就算最后这山河千疮百孔,无地可落脚,九幽之地,她也要同他一块儿随行。” 要她经历战火的吞噬,跟着自己颠簸流离,他做不到。丛芦苇丛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暗自发了誓,不会让她再经历苦难。 心中坚定了下来,先前的刺激于他而言,也没了用处,眸子里的煞气褪去,重新被清冷覆盖,淡然地问,“太子殿下知道的倒是挺多,不知太子这番挑拨离间,为何意?” 北国太子说了这一大堆,自有他的目的,“我北国君主,深明大义,善待臣民,从不苛待将士百姓,裴大人何不弃暗投明,待攻下南国,孤答应你,临安给你,封你裴大人为王侯,功名双收,享几辈子的荣华富贵。” 旁边的赵炎一听,忙提醒道,“裴兄,可莫要着了他的奸计,北人生性残暴,从不讲信用。 ” 北国太子目光不由看了过去,“这位是?” “瑞安王府赵炎。” 北国太子一愣,“姓赵啊,是替你们那位昏君,来监视裴大人的?” 他这挑拨离间的本事,简直就是登峰造极,赵炎‘呸’了一口,“一国太子,竟有如此卑鄙之心,你这太子之位,怕也来得也不光彩。” 北国太子懒得理会他,看向裴安,“裴大人考虑得如何?” 裴安一笑,“我裴安做过“恶魔”,做过‘奸臣’,唯独不知该如何做叛徒。” 北国太子脸色一变,“裴大人的意思是非要刀刃相见?” 裴安淡然地道,“见不见,得看太子殿下的意思。” 北国太子眉头皱了皱,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一个女子,再大的本事,她能徒手打过满屋子的侍卫,杀了堂堂皇子?且还是在异国他乡?”裴安学着之前太子那般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太子殿下认为呢?” 北国太子脸色一僵。 “三皇子仗着外戚的势力,这些年在你们圣上面前出尽了风头,受封亲王,态度嚣张,就连太子殿下都让忍让几分,听说二皇子还经常受他打压,如今人死了,乃南国公主所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三皇子外家急红了眼,两月的功夫,折了十几个将士,四五万兵马在襄州,谁受益?” “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受益。”先前他挑拨离间,裴安以牙还牙,尽数都还给了他,“可太子殿下别忘了,你的嫡母先皇后已经薨了,不出意外,二皇子 的生母荣贵妃,这个月将会册封为皇后,有生母照应,这等上战场杀敌之事,自然也轮不到他,说不定如今正陪着你父皇喝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第92章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两国开战, 要堂堂一国太子上战场,背地里已有不少人在议论猜忌,说他失了宠, 待荣贵妃登了宝座, 太子之位迟早会易主。 如今竟然又被一个南国臣子挑明了厉害,北国太子脸色顿时不好看。 到底知道大战当前, 不能被对方扰乱了心绪,心绪不稳, 乃作战大忌, 太子努力平静下来, 牵着马退后了几步, 看向裴安,脸上再无适才的和气,阴沉嚣张地道, “既如此, 孤便同裴大人战场上相见, 裴大人放心, 孤定会将裴大人的尸身保全了, 挂在城门上, 等你家中老夫人,妻儿前来认领。” 裴安没同他乘口舌之快, 手中狮子盔罩上头, 勒住缰绳, 马匹同样退后。 一场厮杀不可避免,两军气氛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 裴安拔出长剑, 举到头顶, 身后战鼓鸣起,“咚咚!”的鼓声,传遍战场的每一个角落,敲在人心上,震动着胸腔,搅动起周身的热血,澎湃激扬。 “列队!” “退!” 王荆一声喊开,顾家军将领魏将军往左侧退回百步,顾家二爷同样带着兵马,往后侧退出百步,露出身后江将军的两万朝廷兵马。前排早架起了人墙,盾牌相护,数名弓箭手影在后,手中弓箭缓缓拉开。 “天狼犯我国土,杀我国人,辱我国魂,先烈在前示效,我辈当无懦夫!” 王荆的声音一落,军中一声高歌响起,所有人齐声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家中父母,莫忧!待儿杀进天狼,膝前尽孝。 家中孩儿,莫怕!待父杀尽天狼,赐你安康。 家中娘子,莫慌!待夫杀进天狼,与子偕老。 南国的父老乡亲们啊,你们莫要惊慌,天狼何可惧?还有我南国儿郎。 你看,他英姿飒飒! 你瞧,他英勇威武! 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山河永固,英雄长生! 家国不可犯,以我血肉祭国旗! 歌声嘹亮,感心动耳,热血沸腾,激荡着每一个人的胸腔,那保家卫国的抱负,如同熊熊烈火在燃烧,所有的将士齐齐地起了手里的红缨枪。 “杀!” “杀” 杀喊声震动了半边天,南人看着北人凶猛而来,纹丝不动,保持着队列。 待对方的兵马一越过暗线,明春堂福堂主孙良瞬间拉开信号弹,高呼一声,“拉绳!” 埋在土里的几条绳索拉出来,全是密密麻麻的钉耙,一破土,尖锐锋利,扎在了对方的马蹄下,马匹不断嘶叫,冲在前面的北人将士一倒,驻守在正前方的江将军立马下令,“放箭!” 战事正式开始。 号角声,战鼓声,震动天地。 南人统共四万兵马,而北军一共有十五万兵,两万出战,其余全部屯在了后方,两国兵力悬殊,将士们的眼中却无半丝惧怕。 人固有一死。 轻于鸿毛,重于泰山! 为鼓舞士气,裴安同江将军,冲在了头阵,不与小兵纠缠,专擒将领,不断摧毁北人旗帜。 眼见跟前的旗帜一面一面的倒了下来,太子手底下的将领一脸着急,“殿下,两万人马怕是保不住了。” 太子丝毫不急,“南人多少兵马?孤满打满算,算他五万,我们多少?”太子一副傲慢之色,讽刺地道,“他就是个螺旋,转得再猛,也有停下来的时候。不急,今日两万,明日三万,后日五万,孤就同他慢慢磨,看看那位裴大人能坚持到何时。” 北国太子一副胸有成竹。 厮杀了半日,北人先派的两万兵马已溃不成军,太子完全不当一回事,也不让人停战,继续下令,“点三万人,上。” 他要来一场车轮战。 到了第二日早上,外面依旧战火连天,南人即便是铁打的,也不可能打上一天一夜,终究是坚持不住,半夜时便被逼退,不断地在往后移。 北国太子也不着急派大军,就这般慢慢地吊着南军,一步一步地移向城门。 到了午后,离城门已不足一里,北国太子正躺在营帐内睡大觉,一人进来禀报,“殿下,京中来了消息。” 太子眉头一拧,“何事?” 那人立马上前附在他耳边,“二殿下昨日被袭,真凶当场被抓获,一口咬定是完颜勋的人。” 完颜勋,他的人。 太子神色一震,“这等奸计,明摆着就是栽赃,父皇呢?他信了?” 那人摇头,“陛下虽说此时有待查证,但脸色不太好看。”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坐起来,嘴角都抽搐了起来。 他这位二弟,确实不简单,恐怕就等着他战死沙场,太子殿 他不能再耗在这儿。 自己太子的地位都将不保了,他哪里还有心陪他裴安在这玩猫捉老鼠。 北国太子派出五万兵马,直接下令,“攻城!” 可待北国的五万大军冲上去时,南人竟开始齐齐撤退,退回到了城门内,待北军一到,城门前突然一条火龙烧了起来,恰逢当日刮起了西北风,火势烧在北军身上,人挤人,一个点一个,想退都退不开。 南国兵马,只管在城墙上,架着火烧的弓箭,车轮射人头。 第三次交手,战场一片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五万北军,大败! 战事被迫暂停。 北国太子从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正在气头上,又得来了京中一桩消息,“探子来报,说看到南国公主进了二皇子府邸。” 太子一阵错愕,冷笑一声,还真是被裴安说中了。杀了同胞弟弟,估计下一个便是他这个兄长了。 “还有一事。” 北国太子极不耐烦,“说。” “最近城中来了不少贼寇,陛下不堪其扰,派了二皇子镇压,追了几回,都消失在了殿下购置的几个院子外。” 北国太子脑子一阵一阵跳。 “他这是当孤死了?”北国太子一袖子扫了案上的兵书,气得身体发抖,稳了好一阵才稳住,招来兵将,“等不了了,再等下去,怕是待孤一回去,就该褪下太子的冠冕,进诏狱。” “来人!”北国太子一脸怒火,“上戎装,孤要亲自砍了他裴安的脑袋。” 两军交战五六日,北国太子终于亲自上了马背,清点完剩下兵马,同样率五万人马,来势汹涌,势必要攻城。 裴安也再次跨上马背,带着余下的南人,冲出城门。 双方人马第四回厮杀在了一起。 拼死一战,惊天动地。 杀得不可开交,南国城门内突然冲出了无数骑兵,北国太子听到动静,正疑惑,前方将领打马回来,急声禀报,“殿下,南国来了援兵。” 太子 ,“多少?” “五万。” 北国太子一震,抬头望去。 黄昏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只见林让带着两万兵马,气势汹汹地冲进战场,高呼道,“御史台林让,奉旨增援,五万援兵到!” “五万援兵到!” “五万援兵到” 所有的将士齐声高喊,马蹄震动着脚下的土地,朝着战场飞奔而来,马蹄扬起了一片沙尘,也看不清具体多少人马,但见阵势,确实不少。 五万怕都都是少报了。 太子脸色一变,心头起了怀疑,当是着了道,“南国那昏君,这些年竟然装傻卖惨,偷养起了兵马,备了如此一招后手。” 堂堂太子都生了戒备,何况底下的兵将。 刚吃了一场败仗,本以为自己胜在兵马多,如今听到南人也有这么多兵马,一时心头都生了恐惧,打起了退堂鼓。 上了战场,岂能再退回去的道理。 没有不战而降的北人,太子见身边的将士有了退缩之意,大骂了几声后,首当其冲,冲向裴安,“杀南人!割人头。” 对面的裴安站在那动都没动。 等他到了百步之内,裴安突然抬起手,扬唇一笑,手中□□对准了北国太子,待北国太子和北国将士反应过来,锋利的铁箭已脱弓,从夜幕前的最后一道光线下,飞速穿过,稳稳地扎进了北国太子的肩头。 北国太子当场坠马。 “北国太子亡!”左峰赵炎突然一声高喊,接着便是南国无数将士一声接着一声,激动地欢呼,“北国太子已亡!” 城门上的战鼓,如同雷鸣,北人瞬间慌乱,即便有将领想稳住军心,也为时已晚。 王荆,魏将军,顾二爷,江将军,林让,赵炎,还有明春堂的三十多位单将,带着所有的兵马,冲进敌军,没给北人半点喘息的机会,怒杀北人。 四次交战,北人十五万兵马几乎损了一半,余下的兵马速速退回百里。 十五万兵马,竟被人家五万打得落花流水,还活捉了他北国的太子。 丢人! 丢尽了脸面! 消息一传入北国皇帝耳中,北国皇帝简直难以相信,震惊愤怒之后,终于意识到,南国怕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南国。 自从北军开始攻打襄州,北军就没有一次讨到好。 再这么下去,别说丢人了,南国说不定要反噬吞了他北国的疆土,而北边的蒙古,知道他北国如此不堪一击,必然会乘火打劫。 接下来,北国将迎来倾覆之灾。 北国皇帝到底冷静了下来,主动发出停站的协议,同时派人前去同裴安谈条件。 — 北国的使者到了襄州城外,却没见到裴安,出来谈条件的人是赵炎和昔日的一帮臣子。 停战的条件: 一、北国立刻撤兵,退回南国边界。 一、南国攻下的邓州以南的几座北国城池,归南国所有。以慰籍那些因北人发动战事而死去的南国将士。 交回北国太子的条件: 将所有被掠去北国的南人,送回南国。北人什么时候交人,南人便什么时候交太子。 这几个条件并不过分。 十日后,北国皇帝颁布了休战书,并打开国门,只要南人愿意,都可回到南国。 — 十月底已是深秋,宫墙上的黄叶飘下来,青玉刚扫完,见又铺了一层,嘴里念念叨叨地拿了扫把出来, 气不打一处来,“就这破院子,人走路都嫌打挤,还种什么树,看老娘哪天不把它给砍了” 青玉的骂咧声传进来,芸娘正倚在窗边,拨弄着手上的珊瑚珠子。 进宫后,皇帝便将她安置在了这儿。 以往觉得皇宫这样威武的地儿,宫殿定是个个都宽敞,如今才知,再光鲜的地方,也有上不了台面的犄角旮旯。 四四方方的一块地,只有正面的那堵墙上开出了一道门,容人通行,其余三面全是高墙,还不如她曾经带过的那个小院。 王家的小院,想想办法,起码还能翻墙,这几面墙,估计虫儿爬到一半也得摔下来跌死。 若是没被关过,几日就该疯了,碰巧她是被关了五六年的人,对于这样的围墙,不过是高低不同的区别。 芸娘没被关出毛病,心思还越来越敞亮,被关了快一月,知道青玉心里着急,出声逗她,“砍了,都砍了,咱青玉姑奶奶都发了话,谁敢不听,今儿晚上,我就让天爷一道雷劈了它。” 青玉被她这不着调的话气得哭笑不得,回头见她一脸没心没肺,顿时丢了手里的扫把,进来摇晃她胳膊,“主子,咱该该怎么办啊,您再使使先头那股神仙劲儿,别到头来,姑爷等不到,狗皇帝先来一招狗急跳墙” 皇帝这回倒是下了血本,派了重兵把守,谁也不许接触,连皇后娘娘的人都进不来。 “你别摇我,我正看着该怎么跳。” 青玉顺着她目光望去,一脸茫然,“跳什么呀。” “要不咱还是先赦免了这颗树,你收拾收拾,咱们待会儿爬上去。” 青玉: “爬上去,再跌死?不白折腾了吗。”这会子了,青玉也知道她没好点子,苦着脸,“奴婢还是去扫树叶” 青玉刚走出去,对面墙上开着的那道小门突然被人从外踢开,一位太监先进来,身后紧跟着四名佩刀侍卫。 院子本身就小,几人进来,更显拥挤。 芸娘听到了动静,怕挤,没打算出去凑热闹,倚在窗边没动,倒认识那太监,皇帝勤政殿的人。 那太监隔窗扫了她一眼,之前再如何这些奴才也会敷衍地同她行个礼,如今却是立在那,扯了扯嘴角,脸色阴沉,“少夫人,请吧。” 被关了二十多个日子,无论百姓在外面如何闹,也没让他赵涛心生恐惧,今日终于肯放她出去,只有一个可能。 边关的战事有了结果。 该来的终于来了。 但她不知道是哪种结果。 芸娘心口几跳,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一时没稳住,有些浑浑噩噩,听到青玉进来的脚步声,掐了一下手背,清醒了一些,心头巴望着,恨不得想立马知道是什么消息,可又不敢,怕等来了最坏的噩耗。 见她出来脸色不太好,太监心头多少畅快,半劝半敲打地道,“这为人臣子,头一桩便是忠,三娘子算起来还是姓王,王家乃大儒之后,门庭内个个皆忠良,连王老夫人对陛下都是敬重有加,三娘子可得想好了,是走阳关大道,富贵一辈子,还是想不开要走那独木桥,自个儿找死。” 不叫他少夫人,突然称起了三娘子。 又给了她这么一个抉择。 芸娘先前悬着的心肝,霎时归了位,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这般威胁便是最好的结果,她怕的是突然将她拖去刑场,让她去认尸。 芸娘心绪稳了下来,也不搭太监的话,只管跟着他往前走,沿路都有禁军把守,甬道上干干净净,已无人在通行。 一看就知道出了大事。 芸娘不动声色,一行人走到甬道尽头,刚转了个弯,前面的太监后脖子上突然一凉,下意识去模,一团白色的东西,黏糊糊,太监眼皮子一跳,骂道,“哪儿来的鸟屎?” — 勤政殿。 皇帝砸了一堆的茶具,俨然没了理智,大骂道,“叛徒,逆贼!乱臣贼子!朕要诛他九族。” 底下的太监跪了一地,谁都不敢吭声。 皇帝怒声质问,“臣子呢,朕的臣子呢,一个都没了吗?都要反了朕?” 王恩颤声道,“陛下息怒,送信的人刚出宫门,百官很快就会进宫。” “这群贪生怕死的狗东西,平日里他们骂起朕来,跑得比谁都快,如今贼子谋反,抗旨不遵,此等大逆不道的罪证,他们倒是不来了?要朕请了?” 林让的两万兵马,没去搜救太子,竟然去了襄州支援裴安。 他江槐也抗旨不尊,不仅没杀裴安,还将其护送了回来。 裴安更是得了他四万兵马,如今大胜而归,百姓个个高呼他的名字,更有人说他裴安才配当这天下的主子。 这是要逼宫,谋反啊!他们就能无动于衷? 这话王恩实属答不上来,只能趴在地上,继续劝说,“陛下息怒。” 皇帝不怒才怪,“皇后呢?!就这么几步路,她还没走到?” “启禀陛下,娘娘正在来的路上。” 话毕,门外一阵动静,皇后一身素白,领着几位宫女,埋着头脚步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顿礼道,“陛下。” 都这时候了,她倒是冷静。 皇帝可做不到她这样的心气,再见她这身素得有些丧气的打扮,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伸手指着她脸,怒声质问,“你不是说那林让会乖乖听话吗?他的那些家眷呢,你不是都接进宫了,人呢?!” 皇后抬头看了一眼他盛怒的嘴脸,依旧是往日那副温柔的模样,“陛下息怒,臣妾自有安排。” 皇帝吸了一口凉气,鄙夷地道,“你能有什么安排?人都给朕带出来,拉去城门口,一个一个地杀,先剁手,再跺脚,给他林让送出城门,对,还有裴家的少夫人。”皇帝说着抬头看向殿外,“少夫人还没带过来?” 王恩忙回了一声,“快,快了。” 皇帝这回到没发火了,冷笑一声,“朕倒要看看他裴安,为了这么个皇位,是不是连妻儿都不顾。” 这会子没人敢靠近皇帝,唯有皇后上前,“陛下乃真龙天子,心思缜密,运筹帷幄,这南国谁的命,不都抓在陛下的手里,谁死谁生,陛下说了算,他林家,裴家再厉害,也只是个臣子,打下来的江山还是陛下的,陛下想想那孙猴子本事多大多能倒腾,最后不也没逃过五指山。”皇后声音不徐不疾,抬头温和地看向陛下,安抚道,“陛下这般恼怒,不仅伤身,还会乱了分寸,做出不利已的决策来。陛下到时落个容不得功臣的把柄在百官面前,也不占理。” 从认识皇后,十年来,皇帝从未见过她如此一面。 以往她也温柔,可那双眼睛每回见了他,都带着一股子胆怯,如今她望着自己,镇定从容,简直变了一个人。 这时候难得还有个理智的人劝说他,皇帝倒是被她的这副从容态度感染,心情没了那么浮躁,多少听进去了一些。 之前他也确实如此想过,不过是真到了临头,听到这么多人都被他裴安策反,四万兵马也没了,才会气得没了理智。 皇后说得对。 他不能让自己落下个被言官诟 病的把柄,更不能给裴安一个光明正大的造反理由。 他不仅不能杀他们,还要封他们的官职,奖赏他们,让所有人知道,即便他们谋反,抗旨不尊,为了这天下苍生,他作为君主都能原谅。 理智上该如此,单是这般想想,便将他憋得心肝隐隐作痛。 皇帝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不断告诫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待将来自己掌控了局势,不愁没有机会要这些人的命。 皇帝伸手招了皇后到跟前,牵着她的手坐在了龙椅上,侧目狐疑地瞧她,“今儿你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皇后一笑,“陛下同臣妾说过,只要这江山在一日,臣妾便是一日的国母,受万人尊敬,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要是陛下出了岔子,臣妾也就不再是皇后了。” 这些年为了让她老实听话,皇帝能做的都做的,她却一直同他憋着一口气,如今大难当前倒是知道了厉害,终于想通了,皇帝点头,“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能想明白,朕甚是欣慰。” 皇帝说着伸出手,捂向了她的后劲,想去摸那块凤凰印记。 灵石没了,本也是无影无踪的东西,半道上才得来,没了就没了,他还有皇后,得凤凰者得天下,这些年他倒也平平稳稳。 他手伸过去,却没碰着,皇后轻轻地避开,转头看了一眼半开的大殿门扇。 想起自己刚宣召的一堆人马,皇帝立马会意。 本想指望那群狗东西替他出谋划策,讨伐逆贼,如今自己缓过了神,也不需要了,与其听他们虚与委蛇,还不如留着气儿,多活些时日。 皇帝转头看向王恩,“关门吧。” 房门一关,皇后适才的精气神儿瞬间没了,似是不用再伪装,当真被跟前的局势所愁,呆呆地坐在那,失了魂儿,突然不说话了。 见她适才还安慰自己,这会倒是愁了起来,皇帝嗤笑一声,“你这又是怎么了?放心,朕不会有事,有你在” 他的手又要摸她的后颈。 皇后却突然问,“陛下可真心爱过臣妾?” 皇帝愣了愣,没料到她会问出这句话,自他掠了她来,她表面归顺,心头一直对自己不亲,就算侍寝也如同一根木头,他给她什么她要什么,对其他嫔妃的为难也是逆来顺受,无论他宠幸谁,她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可人非草木,十年了,她就算再恨他,朝夕相处,也有了感情,何况他们还有了个太子。 如今她问出这话,该是对他上了心。 皇帝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她坐上了这个位子,就是自己的妻子了,这几年他早就将她当成了另一半。 他是龙,她是凤,是这天地的主子,谁敢说不配,他便封了谁的嘴。 他收回手,叹了一声,搂她入怀,“这什么话,朕不爱你,会为了你做这么多?会为了你掏心掏肺,变着法儿地哄你?” 她刚进宫的那段日子,怕她想不开,闷闷不乐,憋出病来,他费劲了心思。 皇帝知道她还在为太子伤神,低头道,“朕唯一对不起你的,便是太子,朕一介君王,却弄丢了自己的儿子,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柄。” 皇后缓缓摇头,“太子不会有事。” 皇帝一愣。 皇后又道,“陛下,若是臣妾没有了这块凤凰图腾,陛下还会爱臣妾吗?” 他道她是担心太子说出来的安慰话,并未在意。 那凤凰图腾长在她身上,这么多年都完好无损,哪能说没就没。 皇帝以为她还在害怕,安慰道,“别胡思乱想 了,朕还倒不了,就按照你的说法,将他裴安迎进临安,封他官职,来日待朕将局势掰回来,再杀他也不迟,想他老子裴国公当年那般厉害,不也被朕制服了” 大殿门外,一片死寂。 皇后眼睛一闭,将眼底的厌恶之色藏去,从他怀里起身,顺着他的话道,“可臣妾听说当年的裴夫人,后颈子上也有一块凤凰图腾。” 皇帝脸色遽然一变,“你听谁说的?” 皇后不答他,只神色担忧地看着他,“既然裴夫人也有这印记,裴家便也是被天神庇佑,那裴安会不会” “胡说!”皇帝一声打断,咬牙道,“人死都死了,凤凰印记早已烂成了泥,做什么数。” 皇后听了他这话,似是得到了心底的印证,一脸悲切地看着皇帝,“果然,陛下哪里是爱臣妾,爱的怕是只有这图腾,若是裴夫人当年不寻死,哪有臣妾当皇后的份。” 皇帝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话,发誓一定要将那乱嚼舌根的人五马分尸。 见她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皇帝又烦又乱,不耐烦地道,“那是她不识好歹!朕乃真龙天子,龙配凤,天经地义,她却抵死不从,她哪里有你听话?” 看着皇后呆呆地瞪着眼珠子,皇帝一把抱住了她,手掌抚向她后颈,柔声道,“你怕什么,朕的皇后如今是你,去想旁人干甚?只要你乖乖呆在朕的身边,这天下稳了,有朕一半便有你一半,百年之后,葬入皇陵陪在朕身旁的也是你。”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93章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入皇陵, 即便死了也要同他葬在一起。 生前逃不过,死后还得同这个手刃了她奶娘、婢女、还有他夫君一家几十口性命的人同穴,永生永生呆在他身旁, 到了阴曹地府也得受他限制, 单是想想,铺天盖地的绝望便将她包裹了起来,似是溺水之人,透不过气, 皇后没再躲, 由着他抚上了后颈。 皇帝习惯用指腹去描绘,十年了,他闭着眼睛都知道那图腾长在她身上什么位置。 自北国开战后,他心头便没有一刻安宁过,每回夜里心惊,只要抚着图腾,便会安稳不少。 彷佛那东西真能护自己平安无事,他依赖地捂上去,却意外地碰到了一片沟沟坎坎,还有些湿哒哒的黏糊。 皇帝神色猛然一震,转身一把拉下她的衣襟,只见后脖子上一片血肉,惨不忍睹,哪里还有凤凰的图腾。 皇帝大惊失色,“腾”一下站起身来,揪住她的领子双眼瞪如铜铃, 血丝都冒了出来, 先前的和气劲儿一扫而光, 恶狠狠地质问她,“怎么回事!” 皇帝皇后一脸死灰,“人人都说陛下爱臣妾爱的是后脖子上的这块图腾,可惜臣妾不信,今个儿便把它抹了,想瞧瞧陛下爱的是臣妾,还是图腾。” 皇帝被她气得双眼发花,怒视着她,“你这个疯妇,你是疯了!”完了一把将她推搡在龙椅上,转身便朝着王恩吩咐,“传太医,赶紧!” “没用了,我拿着刀子一刀一刀的将那层皮刮了下来,神仙也救不了。”皇后凄然一笑,“陛下以后,再也瞧不见凤凰了。” 皇帝咬着牙,气急了,回头拿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 皇后被她掐得脸色通红,唇角却勾了一道笑意,哑着声儿回应他,“陛下说得对,我已作践了自己十年。”皇后似乎当真疯了一般,看着皇帝,满脸痛快之意,“你真相信裴大人不知道陛下当年对裴家做的那些事?萧家大公子早告诉陛下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陛下是如何侮辱裴夫人,又是如何以天下百姓来威胁裴国公自尽,他忍辱负重多年,潜伏在陛下身边,就为了报仇,如此深仇大恨,陛下莫还天真地以为,他能放过你?不会,等裴安一到临安,陛下将成为这天下人人讨伐的昏君,臣妾的这只凤凰毁了,陛下便再没有了庇佑,陛下要亡国了。” 这疯婆子! 皇帝被她那骇人的话,惊得一身冷汗,恼羞成怒,手一用力,险些就要将她给掐死了,看着她脸色涨得青紫,倒是闭着眼睛也不挣扎,临了皇帝突然想起太子来,到底松了手。 “蠢妇!”皇帝骂了一声,将她搡在了地上,“朕出了事,你又能好过到哪儿去?” 皇后揣着粗气儿咳。 皇帝还陷在她那一句惊恐的话语里,反应过来,又一把攥住她领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后一脸诧异望着他,疑惑地道,“陛下不是一向多疑吗,萧大公子都告诉陛下了,陛下怎么就不相信呢?” 皇帝眉心一跳,可顾不得同她在这儿疯,“王恩,立刻派人去寻,朕要凤凰!这天下一定还有其他人有,无论是谁,见着了都给朕带回来!” 裴安要来杀他了。 这节骨眼上,找什么凤凰。 稳住天下要紧啊,王恩跪在地上,“陛下,先见百官吧,裴安很快便会到临安,陛下乃真龙天子,圣主明君,又何须凤凰来配,裴安再嚣张,他也只是个臣” 话还没说完,喘过气的皇后突然笑了起来,声音毛骨悚然,皇帝额头青筋两跳,回头怒目看着她,“你真疯了吗,给朕闭嘴!” “臣妾笑陛下,一辈子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到头来竟然没有一个忠心于陛下之人,都这时候了,陛下难道就没怀疑过,陛下身边有内鬼?” 皇帝眉头一蹙。 内鬼? 皇后缓缓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王恩,笑着道,“陛下不曾想过,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等人人背叛的局面?陛下可还记得当初第一个说陛下是圣主明君,受上天庇佑,即便是输了也能挽回损失,极力劝陛下派兵的是谁?又是谁在陛下耳边蛊惑,劝陛下杀百姓斩臣子,让陛下失了民心,成为了人人口中的昏君?” 皇帝本就是多疑的性子,心雷大作。 四万兵马到底是如何被裴安策反,他心头早有了猜忌,裴安再有本事,人远在襄州不可能同朝廷的人密谋,定有一人在牵线 一日之内,连遭了无数背叛,皇帝只觉一股凉意扫上后背,四面八方都藏着暗刀子在对着他,哪儿都不安全。 皇后说话时一直看着王恩,什么意思,很明白了。 是王恩? 不可能,他是跟着自己多年的亲信,可正因为是亲信,皇后说得那些话,除了他,便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劝他派兵,蛊惑他杀百姓,让他失了民心,回忆起之前他替自己出的那些主意,如今一看,确实个个都是将他推下深渊的馊主意 皇帝眼色慢慢起了变化。 连他也背叛了自己? 王恩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会咬他一口,待反应过来,觉得简直是荒谬,“娘娘这话是何意?”转头又看向皇帝,“奴才对陛下赤胆忠肝,天地可鉴,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 皇帝眯着眼睛,却不吭声。 他这一迟疑,王恩一脸错愕,陛下是不相信他?不由痛声唤道,“陛下!” 皇帝稍微有些动摇。 皇后又一笑,“陛下要逃就尽快逃吧,晚一点渡口的船只,说不定就没了,想走也走不成了。” 王恩脸色终于变了,抬头惊慌地道,“陛下,娘娘疯了,万不可听信她的挑拨啊” 皇帝自来疑心重,做任何事情都喜欢前瞻后顾,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早在北军攻入襄州之时,便让人做了两手准备。 江陵是南国地势最好的都城,可当年他为何没有选在江陵定都,便是担心有今日。 临安身后靠海子,一出事,他还能逃。 这事他只告诉了王恩,也只有王恩知道,皇帝死死地盯着王恩,嘴角的一块皮肉眼见地抽搐。 好啊,好得很。 “他裴安给了你们什么!要你们个个都对朕忘恩负义,谋逆背叛!”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完全听不进王恩的求饶声。 身后的架子上摆着一把剑,称为钦天剑,是当年皇帝登基之时,自己令人打造的一把铁剑。 当初他对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将此剑悬挂在勤政殿,以此来警醒自己,勤政爱民,不再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要同众臣子携手治理天下。 此时皇帝找不出东西泄愤,上前取了下来,走到王恩跟前,一剑刺进了他胸膛。 背叛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都得死。 王恩疼得说不出话来,蜷缩着身子,到死都不瞑目,吃力地抓住胸口被血染红的铁剑,抬头看着皇帝,满眼悲痛,“陛下,奴才跟着陛下从天府到临安,死里逃生,这条命都是陛下的,奴才怎可能背叛您,当,当心皇后” 人死前,其言也真,那样的神色,终究让皇帝清醒了,皇帝眼前一黑,怒声吼道,“皇后!” 皇后冷静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没有反驳,没有辩解,冲皇帝一笑,“臣妾在。” 皇帝见不得她这副态度,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一闭,倒退几步,手里的剑也松开,一时竟气得失了语,捂住心口,直呼,“来了,来人!废,废后,将这疯婆子,给朕押下去!” 身边的太监早就吓软了腿,半天都站不起来。 皇帝又大呼,“钱统领呢!人呢!” 皇后不慌不忙,走到王恩跟前,“十年前,是你王恩一剑杀了我奶娘,今日你也算是自食其果,一辈子伺候这么个主子,到头来,死在了他的疑心病下,你不冤。” 太监上前来拧她的胳膊,皇后也不挣扎,抬起头突然对着门外大声道,“看吧,这就是你们的陛下,一句挑拨,即便是身边的亲信,也能说杀就杀,今日是他王恩,明日就是你们。” 皇帝狐疑地看着她,心头一跳,这才想起今儿自个儿宣召来的百官,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脚步缓缓地往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一声,“天子失德!斩忠臣,屠百姓,抢臣妻,霸民妇,德不配位!臣请陛下退位!” “闭嘴,给朕闭嘴!”皇帝一脚提开门,门外百官乌泱泱地跪了一片,齐声道:“天子失德,德不配位!请陛下退位!” 反了,都反了。 “来了,来人!”皇帝抓住一个太监的衣襟,直推搡,“快,快去,叫钱统领,叫禁军,护驾!” 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底下的百官继续道,“天子失德,德不配位!请陛下退位!” 皇帝怒不可恕,可没东西再砸,当下脱了脚上的靴子,砸向人群,“一群乌合之众,平日里你们干的缺德事还少了?如今敢来指摘朕了,朕是真龙天子,你们有什么资格让朕退位!” “什么真龙天子,当初若非裴国公将你赵涛接回临安,哪有你今日,可你赵涛猪狗不如,竟然做出那般龌龊之事,侮辱裴夫人,谋害裴国公,此等罪孽,天理难容!” “天理难容!” “昏君退位!” 从古至今,哪个朝代,会有百官求逼宫退位的阵势。 皇帝到底是被这众人推墙的气势震骇到,心底生了恐惧,回头突然又抓了皇后过来,切齿问她,“你在干什么?你告诉朕你在谋划些什么,你是不是已经投靠了裴安?”皇帝痛声问她,“你是想让朕死啊,朕死了,你就能好了,你就能开心了?他一个商户,值得你如此惦记,你跟了他多少年,跟了朕多少年?朕同你夫妻十年,连太子都拴不住你的心?!” 他生性多疑,自私自利,哪里明白何为感情。 “陛下说得对,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可陛下忘了,同我先拜堂成亲的不是陛下,是我的夫君,张治!要说荣辱与共,当也是我同我夫君,我被陛下囚禁十年,能撑到如今,便是为了今日,我从未忘记过我的夫君,也从未忘记过自己是如何进的宫。” 皇后看着他眼里腾升出来的愤怒,目露怜悯,“像陛下这样的人,这辈子就适合一个人过,别再想拉我入皇陵了,我会活得好好的,太子也会”皇后凄然一笑,“不,他不是太子,他是我和夫君的儿,名叫添儿。” 若说适才一波一波的意外为惊雷,如今这道,便是将皇帝当场轰得焦黑。 太子,不是他的? 之前种种画面,从皇帝脑子里闪过,原来如此 不是王恩,是皇后。 不,她不配为皇后,她就是个毒妇!皇帝耳朵一阵轰鸣,转头扫去,底下臣子交头接耳,乱哄哄一片,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他。 他踉跄几步,掐住皇后脖子的手用了力气,这回是真心要杀了她,“朕先送你走,违乱皇室血脉,到了阴曹地府,下十八层地狱。” 他手上的劲儿使了一半,救兵终于来了,钱统领和禁军行色匆匆赶了过来。 “陛下,宫中混入了贼子,少夫人被带走了。” “陛下,众多百姓围堵在城门口,要陛下交出少夫人。” “陛下,裴大人的人马,已过了建康。” 完了,彻底完了。 来不及了。 恐惧一起来,也顾不上杀人了,皇帝手上猛然松了力,他姓赵,这天下是赵家的,留得青山在,总有一日他还会东山再起。 他早就准备好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宝印他都放在了船上藏好了,等到避过这一阵,跟前的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护驾!”皇帝连鞋子都忘了捡,让禁军护送,从勤政殿出来,一路到了东南门,上了提前备好的马车。 — 坐在马车内,皇帝心头的恐慌还未平复下来,身后突然一群人追杀了上来。 马车外一片刀剑声,这样的经历,莫名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同样是被贼子追杀,深埋在心的恐惧再次被拉了出来,皇帝一脸惊慌。 登船!只要登了船就安全了,皇帝揭开帘子,不断地催道,“快,再快点!” 马车到了渡口,天色已经蒙了一层黑纱,他备好的十艘大船,就停在滔滔海面上,雄伟壮观,人力财力都在。 皇帝匆匆地从马车上下来,早年逃命留下来的经验,也不需要谁搀扶,动作麻利干脆,直往船上奔走。 才走了几步,跟前突然被一群人堵住,赵涛心头一跳,急忙转过身,身后也一样,四面八方全是人,齐齐围过来,将他瓮中捉鳖。 皇帝脸色一变,又见前面亮起了一道火把,光亮站在最跟前的人脸上,还没等皇帝反应过来,芸娘一笑,轻声问,“陛下,要去哪儿?” 裴家少夫人,她倒是真出来了。 裴安回来了?! 皇帝一阵恐慌,只呼‘护驾。护驾!’,可寥寥十几个禁军对着身旁数不清的贼子,犹如以卵击石。 禁军护在他跟前,不敢轻易乱动。 “陛下要走?能逃去哪儿呢,海上凶险,漂泊下去也不知道能飘到哪儿,若是没找到个靠岸的地方,岂不是死路一条。”芸娘声音平缓,“陛下还是留在临安吧。” 一个女人,她哪里来的底气留人,皇帝冲着周围的人怒斥道,“朕是皇帝,你们身为子民,就该保护朕,同朕马首是瞻,而不是跟着乱臣贼子造反!” 皇帝说完,周围的人不但没动,还点亮了手中的火把,个个朝他往来,脸上尽是讽刺之意。 反了,都反了。 “叛贼!都是叛贼!”皇帝颓败地往后一退,指着芸娘,“你姓王,王家乃大儒之后,从不会做出背叛君主之事,你也不怕玷污了你王家世世代代效忠君主的门楣?” 芸娘面色不动,声音清朗地道,“一代君主,被人人讨伐,不是造反,是平反。” 到了这一步他还没想明白? “陛下怪臣子不忠,怪百姓不认主,可陛下又做了什么?陛下乃一国之君,不忧百姓之苦,任由外邦欺辱,一心同臣子玩弄心术,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算计你,陛下已经坐在了高位上,谁又能算计你,若是个明君,人人都能等到公正,将士能等到该有的封赏,子民的冤屈有处可诉,谁又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反动明君圣主呢?” “当年我父亲王戎迁接替顾家军,驻守邓州,杀敌无数,拼死守住南国防线,可陛下是如何待他的?” 芸娘高声道,“是陛下故意泄露情报给北人,让北人将他们堵死在山谷之中,因为陛下认为只有他死了,北人才能泄愤,才能拿出条件同其谈和。”芸娘哽了哽,道,“我父亲,还有万千将士,不是死在敌人的手上,而是死在了自己皇帝的手上,至今,陛下心头可曾有过半分不安和愧疚?”芸娘冷冷一笑,“当是没有的,陛下只会以为他们该死,你想着若不是他们要杀敌,说不定还能多太平两年,我也不指望能从陛下这里讨一个公道,你不配。” 当年的的事情,被拉出来公然处刑,一国之君,竟然让敌军杀自己的将士,荒唐至极。 别说明春堂的人,皇帝身边的十几名禁军和一直为他效劳的钱统领,也心声震惊,缓缓地看向皇帝。 皇帝脸色苍白,“荒唐,荒唐!”皇帝急了眼,“别听她谗言。” “是不是谗言,陛下心里清楚!”芸娘继续道,“陛下不知道的是,父亲早就清楚陛下要让他去死,临死前保住了两千多名精兵的性命,这两千多名精兵东躲西藏,等了五六年,他们没回来找陛下报仇,而是一心念着南国的江河,想杀尽天狼守住国门,保护南国百姓的安宁。襄州被入侵,他们和曾经被陛下抛弃的顾家军,不顾生死,毫不犹豫地上了战场,如此一比,陛下,你哪里配了?” 芸娘的声音,有些嘶哑,话毕,周遭鸦雀无声。 皇帝脸色苍白,惊慌地扫着众人。 渡口人来人往,不只是明春堂的人,还有百姓,过了一阵,便有人愤怒地高呼,“杀死昏君!” “杀死昏君!” “杀死昏君” 这会子什么天威,都没了影儿,皇帝吓得抓住钱统领的胳膊,“快,杀出去,送朕上船!” 钱统领却立在那迟迟不动,皇帝气得一脚踢在他身上,夺过他手里的刀,“让开,给朕让开。” 所有人都没动,看着他发疯。 “君不义,何来臣子忠,陛下的这一双手沾了太多的血,债务没清之前,走不了。”芸娘转头同身旁的钟清吩道,“烧。” 钟清得令,转身将手中火把扔了出去,船只早被明春堂的人浇了火油,一沾火,瞬间窜起了火苗。 待皇帝回过神来,海面上的火光已经映照进了他的瞳孔。皇帝一震,抬起头,他费尽心思打造的十艘船只,连同里面的财物,全被一片火海吞灭。 最后的一道希望没了,皇帝连退好几步,眼中到底成了一团死灰,彻底地绝望。 十几年前,他都能逃出来,这回却没逃掉,皇帝脚步趔趄,手里的刀,慢慢滑下来,跌落在了地上。 芸娘让人牵出了马车,眼中神色清冷,“陛下,请吧。” 皇帝一只脚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千辛万苦地逃了出来,如今又被押回了宫中。 依旧是勤政殿,回到了那个让皇帝喘不过气的地方。 芸娘一直守在殿门外。 当初她回临安时,曾发过誓,定会替他将赵涛擒住,亲自交给他手上,如今人擒住了,只等他回来。 — 海面上的船一烧起来,窜起来的火光夹着滚滚浓烟飘在天际,城门外都能看到,卫铭神色一震,“主子,是海湾。” 裴安看到了,身下马匹再次快了起来。 那日擒住了北国太子后,他连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下战场,立马点上了余下的一千多名‘裴家军’跨上马背,赶往临安。 到了建康后,裴安一刻都没停。 知道她已受了赵涛的挟持,被关进了宫中,纵然赵涛没见到自己之前,不会拿她如何,但一想到她又被关进了院子里,心口便悬吊着。 四周高墙禁锢着她,她又回到了之前她最害怕的日子,怕她难受,更怕赵涛狗急跳墙,不按常理,拿她出气。 心中的担忧如转石堆砌起来,越积越多,脚下的马蹄子已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她跟前。 到了城门,天色已黑。 知道赵涛不会轻易让他入城,早早便让人做好了作战的准备,一里之外裴安便抽出了长剑,一副谁挡杀谁的架势,快上冲上去,谁知到了跟前,城门却是大敞开。 数盏灯火挂在城门上,将城门照得通明,朝中百官立在城门之外,身后还有成千的百姓。 裴安及时勒住缰绳,马蹄一声嘶吼落下,待他站稳,跟前的百官齐齐跪地,“恭迎裴大人凯旋,恭迎我南国将士归来。” “恭迎裴大人凯旋,恭迎我南国将士归来” “恭迎裴大人凯旋,恭迎我南国将士归来” 百官连呼三声,身后的百姓接着高声附和,“恭迎裴大人凯旋,恭迎我南国将士归来” 南国大胜,杀退天狼,百官相迎,万民朝贺,本就是将士们凯旋该有的仪式。 所有到过战场,以死坚守国门,守护着百姓安宁的将士,都是他们敬奉的英雄。 “南人无懦夫!” “我南国儿郎武威英勇!” 百姓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至敲起了铜锣。 所有将士都没料到会是如此场面,锵锵铁血男儿,在战场上没掉一滴眼泪,却在这一刻热泪盈眶。 他们的家国没有抛弃他们,百姓也没有抛弃他们,所有受过的苦难,流过的血,在这一刻,彷佛都值得了。 裴安缓缓地将剑收入鞘中,牵了一下马头,看着跟前的百官和百姓,朗声道,“国公府裴安,凯旋!所领将士,乃王戎迁王将军麾下的两千余户,此此战役,战死六百零九人,归来一千三百五十人。” 他身姿挺拔,声音明朗。 他不是奸臣,他是保护着临安平安的裴家郎君,是他们心中敬佩的少年郎。 欢呼声和呜咽声顿时交错,这样的场面,南国百年来,还从未有过。 跟前的道路被堵,裴安寸步难行,扬声道,“还请各位让一条道,容我去接少夫人。” 他这一声,多少将人们中悲伤中拉了出来,一时啼笑皆非,所有人很快退开,替他和身后的将士们让出一条道来。 裴安正要打马,身后一名官员反应过来,赶紧提醒道,“裴大人,少夫人在勤政殿,候着大人。” — 马蹄飞奔,到了勤政殿,他翻身下马,钟清上前接应,也不废话,“堂主可算回来了,夫人正等着呢。” 裴安抬头,太远了看不清。 只见金砖尽头的白玉台阶上,立着一人,廊下有风,艾绿色的披风,时不时掀起一角。 一路快马加鞭,到了跟前,他的脚步倒是突然慢了下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分开时,还是初秋,如今天上已落起了雪花。 第94章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细盐一样的雪粒, 还不成气候,偶尔几片从灯盏的光晕中零星飘下,隐入夜里, 没了影踪。 夜幕的黑纱一层层揭开,天边已泛了些青色, 他脚步越来越近。 终于瞧清了那道牵断肠的身影,比之间清减了许多, 孤零零地立在廊下,旋在她身上的那股冷风,似乎随时都能将她吹倒。 心尖一阵刺痛, 如刀割,能想象她经历了多少苦楚,都说乱世磨人, 磨的不是命, 是人心肝。 他抬步上了台阶,慢慢地朝着她靠近,她倒是立在那一动不动, 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他, 眸光有些恍惚。 最后他站在她跟前三步远停了脚步, 她才眨动了一下眼睛,豆大的泪珠子从眼眶内滚落而出, 挂在脸上, 也不吭声, 只瞧着他。 她这副模样, 即便不说话, 也将相思之苦演绎到了极致。 初见时她双目清透, 里头还未装进人, 如今那双眸子五味陈杂,感情里的酸甜苦辣当是都尝了一个遍,已然陷入了漩涡中。 苦涩中夹了些蜜糖刀子,他伸出手,轻轻地将她搂进了怀里,侧脸去贴她的脸颊,喉咙早已绷得发紧,“夫人,为夫回来了,凯旋。” 两人的脸颊都有些凉,贴在一起,慢慢地升了温,实实在在的触感,并非梦境。 他回来了。 心口的悸动如波涛翻涌,芸娘承受不住,点了下头奈何喉咙呜咽得厉害,没法子应他,只嘤嘤发出了一道小兽声,将头埋在他脖子下,纤细的胳膊环住他的腰,紧紧地将他抱住。没有他在身旁,她似乎也能撑起半边天,可一旦这个人出现,她全身的骨头彷佛都懒了下来,只想靠在他怀里,躲风躲雨。 一个拥抱,解不了相思之苦,反而将这段日子压在心底的感情拉扯出来,愈发滋长了,裴安的脸颊不断地蹭着她的脸,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头里。 两人也不知道在那廊下抱了多久,芸娘终是想了起来,抬头去看他,“皇帝在里面,郎君先进去。” 裴安低头,神色无动于衷,一双眸子殷红深邃,深深地看着她,眼里只能融进她一人,什么仇恨,在这一刻,早没了影子。 他有她,足矣。 她能全须全尾,已是老天眷顾。 熬了一夜,芸娘眼底也带着血丝,四目相对,谁也没好到哪儿去。这番对视,愈发让人难舍难分,他又将她揉进怀抱里,声音沙哑,“再抱一会儿。” 抱得久了,心头到底踏实了下来,慢慢地平稳了,此一番,他们再也不会分开,将来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叙说。 眼见天色越来越亮,芸娘催了他一声,“进去吧,别让他先死了。” 裴安这才松了她,“等我出来。” 芸娘点头,“嗯。” 裴安看了她一眼,抬步往门前走去,都到门槛前了,他脚步一顿,突然连退几步回来,还没等芸娘反应过来,他又偏下头,猛然咬住她的红唇,舌尖凶猛,直往里钻。 一个吻,铺天盖地,激烈火热。 片刻后,两人喘着粗气看着彼此。 芸娘顶着一张红脸,还未发出个声儿,又被他拉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唇瓣磨着她的耳边,哑声道,“为夫想死你了。” 分开了三个月,原本觉得身体已有了些生分,被他一通行云如流水的流氓耍下来,熟悉感瞬间被拉了回来。 大殿下可全是明春堂的人。 芸娘脸色能滴血,伸手去推他,可两个月的战场磨练,他身板子结实如铜板,她推了他也是纹丝不动,也不收敛,又咬了一下她耳朵,在她发作前,才松开她,牵住她的手一握,“一起进去,外面风大。” — 大殿的门被推开,熹微光线照进来,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只不过双手双脚被绑,动弹不得。 堂堂皇帝被五花大绑,他也算是千古第一人。 见是裴安,皇帝一震,目光下意识地露出了恐慌,裴安是什么人,有什么手段,自己比谁都清楚,有那么一桩仇恨在,他岂能轻饶了自己 裴安倒是没先去看他,反手关了门,让芸娘坐在了靠门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将其转了个方向,轻声道,“别看。” 安置好了,他才转身缓缓地朝皇帝走去。 那谋子的冷光,似是已然将他当成了个死人,皇帝心头的恐惧更深,不由大声痛骂,“乱臣贼子,朕乃真龙天子,当真敢弑君?!” 裴安没搭理他,将旁边的一张圆凳提起来,放在了皇帝对面,坐了下来,“不着急死,死是便宜了你。” 皇帝看着他从靴子上抽出了短刀,嘴角一颤,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先前的气势全无,颤抖地问,“你,你想要如何?” 裴安没应,眸色冰凉地盯着他。 皇帝吞咽了一下喉咙,到底是心虚,“朕,朕没,没碰她” 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可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却是难熬,皇帝知道他心里恨什么,只能先消去他的恨意,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她抵死不从,拿刀子划了身,你姑姑回来得及时,朕当真没碰她。可裴恒他太固执,非要朕下什么罪己召,他就没想过罪己召一下,只会是两败俱伤,颜面都无” 裴安眼睛一闭,手里的刀子定在桌上,切齿道,“猪狗不如的东西。” 皇帝被那动静吓得往后缩了一下,反应过来,一腔悲切,他是皇帝竟然沦落到了这等让人宰割的地步,当真如人所说,同那丧家之犬有何区别,自尊心遭到了践踏,皇帝突然也也不怕死了,神色激动地看着裴安,怒声道,“朕为何这么做?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们裴家。一个裴恒,一个你裴安,你们父子俩自己看看,眼里哪有朕这个皇帝!” 当年裴家的功劳和名声实在是太高,压过了他这个皇帝,让他有了一种身为傀儡的窒息感,这天下是他赵涛的,谁要想歪心思,都是造反谋逆。 “百姓说的都是什么话?说朕这皇帝是捡来的,靠你裴家恩施。身为皇帝,试问谁能容得下这等爬在自己头上的臣子?” 裴安一声冷嗤,“你不是?” 皇帝神色一僵。 他裴恒当初确实救了自己的命,将临安让了出来,但身为臣子,保护君主,不是理所应当? 他救了自己的命,又有扶持之功,他心如明镜,自然知道感激。 可他该给的都给了。 “他裴恒是救驾有功,朕赐他为裴国公,娶了他妹妹为皇后,光耀了裴家门楣,功名双收,几辈子的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裴家还想如何?当真要以此挟恩图报朕一辈子? 皇帝越说越激动,“你父亲死后,你裴家的两个小叔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可知道?他们口出狂言,要拿回裴家的东西,荒谬!整个天下都是赵家的,哪样东西又是你们裴家的?这临安城不过是让你们裴家暂且治理,不是给你们的,你们霸占久了,真以为是自己的东西了?你两个叔叔竟敢暗里谋反,想要谋害朕,若不是朕得了信,提前动手,朕早就死在他们手上了,朕有什么错?!” 他倒是敢承认。 裴安眉心一跳,拔出桌上的刀子,起身走了过去。 皇帝终于想了自己的处境,挣扎着连连后退,“你想干什么,弑君者遭天谴” 话还没说完,裴安手里的刀子落下,结实地扎在了他腿上,剧烈的疼痛传来,赵涛一声惨叫,痛得呼,“来人!来人” 裴安讽刺地看着他的狼狈,“你怕是弄错了,没我裴家给你的皇位,你什么都不是。”说完一把从他腿上拔出刀子,盯着他冷声道,“我裴家的门楣,也不是你给的。” 他直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是我裴家祖辈的鲜血、本事,换来的名望,凭你?不配。” 话音一落,他手里的刀子,又扎在了他另一条腿上,看着皇帝惨痛的模样,裴安一笑,“不着急,咱们慢慢来算。” 皇帝满脸恐惧,知道自己不会有下场,咒骂道,“裴安,你不得好死” “适才那刀,是替母亲讨的,这刀为父亲。”裴安突然绞了一下手里的刀子,听着他的惨叫声,平静地道,“我父亲也不是输给了你赵涛,而是输给了这天下,其中道理,你这样一条狗,永远都不会明白,也不配明白。” 裴安接着又抽出刀子。 皇帝已疼得脸色发白,一双腿被鲜血染满,摔在地上往前爬。 一条丧家之犬,裴安突然失了兴趣,拖他起来,对准他腹部连刺了三刀,将该讨回来的都讨回来了后,一把将刀扔在了他面前。 “想要什么死法,自己决定。” 换做之前,他恨不得扒皮了他赵涛的皮,再一刀一刀地将他的肉割下来,看着他生不如生,他欠国公府多少条人命,他赵家便得还多少条。 如此方才能解恨。 可如今他心底的仇恨被一道绕指柔,慢慢化开,已没了之前的那份执念。 国公府五条人命回不来了,杀人偿命,只要他赵涛死了,便罢了,他总不能也同他赵涛一样猪狗不如,草菅人命,枉为人。 裴安转身从边上找了一块缎子,擦了擦手上的鲜血,再朝芸娘走去,怕脏了她,他垫着一层绢帕,去牵她的手,“走吧,回家。” 芸娘看着他递过来的手,啼笑皆非,揭了那绢帕,白嫩地五指紧紧地握住了他沾着血迹的手掌。 “在芸娘心里,郎君是这天底下最干净的少年郎。”芸娘抬起头,殷红的眼睛里含着水雾,突然冲他一笑,“郎君要杀谁,那都是他们该死。” 那日雨夜,她一人骑马前来,哄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从初见到如今,这一路走来,两人遭的罪还真不少,却从未有一刻觉得难熬过,他知道,全仗着她同自己的那份相濡以沫,同甘共苦。 这桩仇恨,在他决定返回江陵之时,便已算是弃了,她却记在了心里,一人回到了临安,接替了本该自己做的,甚至比他做的更好。 给了他一个太平的临安,让百官和百姓开着城门迎接他,他惦记了十几年的仇人也给他绑在这儿了。 这回他是切切实实地吃了一回软饭。 不是所有的夫妻,喝了合卺酒都会这般生死与共,荣辱与共。 是他得了上天眷顾。 心头涌出来的热流,一时五味陈杂,裴安拉过她轻轻拥入怀,发自肺腑地道,“此生能得以同你相遇,为夫愿意拿一切来换。” 这样粗糙的情话,若是从旁处听来,芸娘指不定一身的鸡皮疙瘩,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从他嘴里听来,便能明白那话的分量。 “那可不行,夫妻一体,郎君的便也是我的,郎君要想舍个什么东西,得我同意了才行。” 久别重逢,这会子似乎才有了感觉,裴安溺死在了这样的温情里,逗着她,“指甲盖儿也不行?” 她摇头,突然流起了泪来,“也不行。” 他听出她声音不对,轻声问她,“怕不怕?” 她又摇头,“怕倒是不怕,就觉得一根弦绷得紧,一口气都不敢松,也不是不怕,不怕自个儿,怕郎君那头传出个什么噩耗,让我怎么活。” 这样心思和他俨然一样,他将她搂紧了一些,“为夫在你心里就这么没用?” 他故意来安慰她,她却没承他的好意,抽泣地道,“刀剑不长眼,郎君再厉害,那也是血肉之躯,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也绝不苟活。” 寡妇不好当,她再难找他这样优秀的人,何况是从生死里爬过来的,共同患难,情谊刻在了骨子里,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忘。 “我也不会。” 身后皇帝还在抽着气儿,便听他裴安道,“在江陵时,我便想好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定将赵涛这条狗碎尸万段,再随你而去。” 绝不会苟活。 他这番拼死同北人厮杀,护住了南国国门,护住了万千百姓,却独独没有护住她,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劫后余生,两人各自在屋里许着生死,诉说着衷肠,外面百官已从城门口赶了回来,守了一个通宵,也不睡觉,精神饱满。 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谁能睡得着,如同在城门口一般,整齐地摆着队,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没有敢主持局势,一团哄哄闹闹,卫铭见两人半天都没出来,走到门前提醒了一声,“主子,百官还在等着。” 刚说完,门被打开,裴安拧眉,“等我作甚?” 也不用卫铭回答,见人出来了,众臣子齐齐跪下,“裴大人,国不可一日无主” 一国君主没了,总得有个接替的人。 断然不可能是赵涛的后人,岂不是给人翻身报仇的机会,可不选赵家,谁又适合。 本就是乱世,得民心者得天下,赵涛私德有亏,即便被人反了,也是替天行道,此时由功臣即位,顺理成章。 谁有这个本事和威望和本事? 不用想,只有他裴安。 芸娘不是没有想过,可要她坐在这皇宫内,四面高墙一圈起来,一辈子只能呆在里面,哪儿都不能去,便觉胸口发闷。 但她不知道裴安是怎么想的。 他要是真想这样被不再受人限制,坐上那把椅子,她也能为了他慢慢地去适应,纵然她可能不会太开心 她心里有事,都显在脸上,裴安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站在台阶上。 底下一臣子高声道,“惠康帝赵涛,昏庸无能,德行有亏,抢民妇霸臣妻,敌军入侵不仅不御敌,竟斩臣子杀百姓,此举惹人神共愤,不配为君。裴氏一门皆乃忠烈,临安城原本也乃裴国公所治,此次天狼入浸,是裴大人首当其冲,带领将士御敌,杀尽天狼,保我南国安宁,百姓扬眉吐气。裴大人治军有术,深得民心,此乃君王之相,还请裴大人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即刻登基。” 众臣子附议,“恳请裴大人即刻登基” 这番阵势,倒是像极了江陵那帮老家伙。 裴安紧紧地捏住芸娘的手,“杀天狼,只为尽臣子本分,我裴安,无心君主之位,还请各位另择圣主。” “这” “裴大人不为君王,谁人能配” “裴大人” 不待臣子再说,裴安抬手止住,“今日已晚,各位辛苦了,先回府歇息,待休整好了后,各司其职,有折子该呈到哪儿便呈到哪儿,自会有人处理,若是有谁想趁着这节骨眼上,蒙混些什么,或是治点乱子出来,来日可不要后悔。” 他推却了君主之位,又说出这番话敲打臣子,便也是没打算撒手不管。 这才刚回来,也不能相逼,百官只好先行告退。 — 宫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跟前天色已经大亮,裴安牵着芸娘,慢慢地下了台阶,想起她适才紧张的脸色,他转过头轻声问道,“不想做皇后?” 皇后,一国之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听起来是很威风。可皇后温氏在那位置上做了十来年,也没忘记外面的好,一心想逃出来,可见并非人人都喜欢。 她也不喜欢,“我觉得少夫人挺好的。” 裴安一笑,“那巧了,裴世子也挺好。”知道她担心什么,裴安缓缓地道,“你被关了五年的院子,一心渴望自由,断然不能再入牢笼。皇室滔天的权势看着大,实则操心得太多,之前倒也还好,如今有了你,心也变懒了,不想将你我的大好日光,耗在这些无用的地方。在战场上,杀敌之时,我便想好了,若能有幸活下来,这辈子便什么都不做,只想同你白头到老。” 她听着心里又酸又暖,身子依偎过来,靠在他肩膀上,脚步与他齐行。 裴安偏头,蹭了一下她额头,又低声道,“南国的国土咱们才走了一半不到,还没去果州呢,你答应给为夫的马匹,总得算数。” 她含着泪珠子点头,“算数。” 他不说她倒是忘了,她将手上的珊瑚串子取下来套在他手腕上,吸着鼻子道,“这回是真的,这东西可贵了,花了我半匣子的嫁妆才买下来。” 红彤彤的珊瑚,一共一百零八颗,全是她一颗一颗挑选出来,每一颗都载着对他的思恋。 他很喜欢,指腹在珠子上滚了滚,“为夫这些年倒是攒了不少家当,都给你,要嫌不够,我再去赚” “一匣子珍珠,怎么也够了。” “那可不行,不能卖” 小别胜新婚,底下的人也不见怪。 倒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主子露出了那般不值钱的笑容,钟清牙酸,背过身不想看,招了人手留下来盯着皇宫。 卫铭上前揭开马车帘子,两人登了马车,依旧牵着手没松开。 回到国公府已是巳时。 一场雨之后,将街头房屋都清洗了一边,今日日头高挂,明媚又干净。 得知了消息,童义早就在国公府门口候着了,一套欢迎的仪式做得像模像样,跨火盆,洒柚叶水,锣鼓爆竹,闹得跟办了一场喜事 苦难已熬过,往后事事皆顺遂。 仪式走完,两人回到院子沐浴更衣,用完午食,终于躺在了床上。 没了人打搅,两人尽情地抱在了一起,怕压着她,他将她扶在自己的身子趴着,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彷佛要将之前分别的日子都瞧回来,怎么看都不够。 早前他听下面的人禀报,说她有孕,他还担心过,后来知道是她想不出来稳住皇帝的把戏,长松了一口气。 如今却觉得可惜了,他手掌轻轻碰到她的腹部,剐蹭了一下,“真没有?” 芸娘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脸色一红,敷衍地摇了下头,含糊着声音道,“郎君回回都把持得好,从哪里开始有” 那日进宫,皇帝当场让人给她把脉,还是皇后提前让人送来了一颗丹药,让她脉象一时混乱,这才蒙混过关,得以住进高墙院子里。 否则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以皇帝的德行,自己八成和皇后做姐妹了,若是那样,裴安估计会生不如死吧,自己也不会活到至今。 所以每回想起皇后,她都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上天已经厚待她了。但愿皇后同张治团圆后,一家三口,能忘掉过往,好好地过日子。 她心中想着皇后,裴安却想着她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倒是想把持不住 不怕压着她了,他翻身将她圈在身下,啄了一下她唇瓣,“有本事待会儿别推我。” 她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又羞又想笑,提醒他,“郎君累了。”他一路快马加鞭,应该是两日没歇息了。 “不累。” 他伸手扯她裙带,她拽住他胳膊,却不小心将他藏在手腕内的一块绸缎扯了下来。 绸缎折成了条,估计是系在他手上很久了,有了深深的折痕,芸娘疑惑,抬起他的下巴,将他从自己的颈项里拉了出来,喘着粗气问,“这是何物?”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她自个儿打开来瞧。 是一张绣布,折得皱皱巴巴,完全拉开后才看到了里面的字。 一个‘安’字。 一个‘宀’字。 她自然认了出来,是她曾经说要替他做荷包,在船上绣了一半,‘宁’字还没绣完,便跌进了水里。 没想到到了他手上,竟然还留着,系在了手腕上。 他胸膛上的衣衫已经敞开,见她目光呆愣愣地瞧着动也不动,又从她身上翻下来,将她搂进了怀里,低声道,“你说得没错,战场上刀剑无眼,稍不注意,同你便是永别,那日我离开江陵,也忘记了向你讨件东西做个念想,后来遇到明春堂的人,才得了这张尚未完工的荷包绣布,便绑在了手腕上,有它在,心头倒踏实了许多。” 他这番说着,她内心顿时一阵自责难安,她确实没送过他什么东西,早知道在江陵临别之前,怎么也该重新绣个荷包给他。 她内疚地抱住他,“明儿我便给郎君绣完,再绣一些新的,不只是荷包,绣帕,鞋垫儿,郎君想要什么,就绣什么” 裴安到底是心虚,“不用,这不是有了珊瑚珠串,那些东西,我找绣房拿便是。” 芸娘还是自责,躺在他怀里发誓定要替他绣出一座山来,想着想着,倒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她并非没送过他物件儿,这时候虽有些不该较真,可还是没忍住,问道,“我给郎君的玉佩呢。” 裴安目光一闪。 芸娘见他这神色一愣,“丢了?没事,丢了就丢了”横竖也是送过人的,下回她再买一个新的给他。 “倒没丢。”裴安没去瞧她,“给你前未婚夫了。” 芸娘: — 两人一番叙下来,到了下午才安静,一觉到了第二日早上。 宫里的消息,也传编了大街小巷。 皇帝已畏罪自尽。 裴安昨儿离开勤政殿时,皇帝便死了,确实是自个儿一刀子戳了心口。 在亲耳听到裴安拒绝了众臣子的推举之后,皇帝便没了声儿,也不呼救了,瞪着眼睛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裴安千辛万苦将他扳倒,到头来为的却不是皇位? 不可能,天底下怎可能有这等不为自己谋算之人。 他一盘棋,机关算尽,甚至不畏生死上了战场,不是为了皇位,那他为的是什么? 皇帝心头隐隐已经有了答案,可那答案,比裴安谋反更让他不能接受。 可脑子里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当年裴国公将他带回临安那日,跪下来问他,“臣无所愿,只愿这天下太平,百姓不受战火之苦,王爷能答应臣吗。” 这有何难的? 天下太平,是为君者的本分。 后来,裴夫人自尽,他跑来宫中,拿着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最后却还是没有下手,含泪询问他,“陛下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过臣的话?” 他为自保,自然点头,“天下太平,朕从未忘过。” 天底下当真有那等无私之人?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天下太平,当真什么都能忍,连命都能豁出去? 他裴恒不就是,如今又是裴安 君王之相心怀家国的人才能有君王之相,皇帝苦痛声哭了起来,他不是没努力过,最初他也想保住这天下啊,可后来呢 等钟清进去查看情况时,便见到皇帝将那把短刀插进了心口。 第95章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 一国皇帝没了,裴安虽不肯即位,并非撂挑子不管,宫里的折子,他每日都会代批。 宫中一切照常,除了宫中禁军等几个要职的人换了,臣子不用上朝之外,没什么变化,一场宫变,并没掀起多大的动荡。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裴安这番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于是,每日几乎都有臣子到宫中围堵裴安,更有甚者上了国公府。 裴安倒是一副淡然,人来了,让人奉上茶招待着,问得急了,一句,“不急。”搪塞过去,朝中臣子心肝都快被他磨起了烟。 半月后,在襄州抵御北军的臣子和将士终于回到了临安。 — 同北军谈完撤兵的条件后,顾老将军和王荆继续留在襄州驻守,明春堂的人马退到了光州,余下人则回临安复命。 赶了半月的路,赵炎、江将军、林让、昔日‘死’去的八名臣子,包括在盧州汇合的邢风和赵炎,齐齐到了城门口。 宫中聚变的消息,众人在半路便听说了,皇帝羞愧自尽,如今临安由裴安坐镇。 这样的结果乃众望所归,昏君无能,贤者上位,众人一路欢腾,到了临安城门外,一行人的情绪更是高涨。 赵炎坐在马背上,走在邢风和明阳中间,一脸期待,偏头同邢风道,“邢大人,这回你可算是立了大功,杀入敌军内部,搅得太子和一皇子鸡犬不宁,若非邢大人这招,北国太子可不会急着送人头。”他拿拳砸了一下胸口,义气地道,“你放心,裴兄一向公私分明,待他做了皇帝,定会封你高位” 邢风: 邢风实在不明白,他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赵涛一死,赵氏一族必定不会有好下场,他莫不忘了自个儿也姓赵。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己却不知,还兴冲冲地往下跳,想同河水来个拥抱,邢风无话可说。 回来之前倒也有提醒过他,“可有想过以后?” 他答,“自然想过,之前我吃着百姓给的俸禄,成日花天酒地,无所事事,如今一想起船上那些受苦的妇孺,内心便愧疚不安。以后断也不能再对不起俸粮,我都想好了,待裴兄做了皇帝,我去向他讨个官来,就去襄州,江陵也行,驻守边关,北人那帮贼子,一贯不讲信用,保不准哪天又起了歪心。” 听他能有这样的抱负,邢风不忍再提醒下去。 但愿裴安的心胸大度 可想起自己经历的那些,邢风深吸一口气,他裴安要是大度,他邢字倒过来写。 果然,城门打开,一行人正要入城,突然被兵马拦住,高声道,“裴大人有令,但凡姓赵的,均不可入城。” 赵炎一愣,没反应过来,转头扫了一眼明阳,她倒是一脸淡然。 不能啊。 他是姓赵,可是 赵炎不信邪,打马到了城门,对面的侍卫毫不留情地架起了手里的红缨枪,拦住了他的去路。 赵炎: 赵炎‘嘶’了一声,回头求救地看向邢风。 邢风别过头,他无能无力。 眼见众人从自己身旁陆续进入城门,赵炎心急如焚,打马过去,一把揪住秦阁老的衣袖,耍起了赖皮,“阁老,您不能走,您得带我进去。” 自上回赵炎被裴安扔在了明春堂的院子之后,这段日子,赵炎已同这群人打成了一片,早就相熟了。 秦阁老颇为为难地看了他一眼,“你拽我也没用,赵涛失德,众人推墙,姓赵的本就不能再入城,更何况你还是‘前’小郡王。” “我”赵炎脸色一变,见身旁的余大人也走了上来,手中剑柄一横,又挡住了他的路,“余大人您先别走。” 余大人摇头叹气,也没招。 堵住了两人,旁的人也在进,一不做一不休,赵炎索性驾马去了城门口,马头一调,摆出一副他进不去谁也别想进去的架势。 林让皱眉道,“‘前’小郡王,你这是何意,要干一架?” 赵炎急得脸色都红了,看着跟前的一堆人,斥道,“不带你们这么过河拆桥的。”尤其是跟前一帮臣子,“当初您们推我去和北国使者谈条件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记得秦阁老您还夸我,是个可塑之才” 秦阁老目光一闪,“老夫夸过的人太多,不记得了” “您不记得,我记得,我是姓赵,但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是,之前我确实游手好闲,是临安城内出了名的纨绔,可你们也不能一刀将我拍死,也得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赵炎越说越委屈,“在江陵,在襄州,我假传圣旨之时,便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不是怕死,流放、入招狱统统我都不怕,我,我只是”喉咙突然哽住,也不怕被人笑话,拿袖口抹了一把眼泪,哽塞地道,“我只是想大伙儿一道,再替南国子民多守几年边关。” 众人都没吭声,低头的低头,偏头的偏头,个个都逃避。 这群见死不救的狗东西! 赵炎眼皮子一跳,也不指望他们了,心一横又转过马头,打算硬冲,“襄州一战,我本以为必死无疑了,可老天开眼,给了我一条活路,如今又告诉我,这条路也活不成,岂不是让我再死第一回?我还偏不想死了!你们让我见裴兄,让我当面问他,是不是不要我这个兄弟了。”赵炎彻底地豁了出去,“当年我同裴兄可是吃过猪头肉,拜了把子的结义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这一闹起来,城门口彻底地热闹了。 侍卫只收到不许赵姓入城的命令,他闹起来,侍卫也不能封住他嘴巴。 秦阁老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他道,“‘前’小郡王,裴大人说姓赵的不能进,你非得姓赵?” 赵炎一愣,终于反应过来,灵机一闪,“对,姓赵的不能进,那我改个姓就成了。” 所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倒是干脆。 众人正愣着,又听他道,“我生母姓刘,曾是瑞安王府的婢女,被赵家王爷看上,后来纳为妾室,出身虽为奴,但家底乃良民百姓,就在临安城郊外,你们皆可去查,今日我便随我生母姓,姓刘,刘炎。” 赵炎说完,鸦雀无声。 纵然是一代大儒秦阁老,也被他这一番话所震。奴婢之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身份,换个人,藏还来不及,他倒是自个儿挑了出来。 身后明阳终是没忍住,眉心一跳,出声斥道,“赵炎!” 赵炎却丝毫没在意,还朝她一笑怂恿道,“姐姐,你也改姓吧” 明阳气得怒声道,“荒唐!为了进个临安,你当真要随奴姓?” “奴婢怎么了,我不觉得有多可耻,上到天子下至奴婢,皆为南国子民。”赵炎不以为然,回头看向跟前的侍卫道,“人活一世,不过几十载春秋,入土均为一堆白骨,谁尊谁卑?娘肚子给了我来人间走一趟的机会,我又怎能因出身自暴自弃,这话是裴大人当年告诉在下的,今日在下便以刘炎的身份,求见裴大人,麻烦请通传。” 这等大事侍卫可做不了主,立马派人去请示裴安。 — 裴安恰好在宫中,百官也在。 一早得了消息,知道襄州的人到了城门,听书赵炎和明阳也在之后,百官速速进宫,求见裴安。 惠康皇帝乃百姓和百官讨伐而亡,赵氏一族国运到了头,膝下几个乳臭未干的皇子被赶出了临安,贬为庶民,自是不成气候,瑞安王府的王爷,听说小郡王假传圣旨之后当夜便一头撞死在了牢里,余下的一帮子零散蚂蚁,被撵出城不足为惧。 但明阳不一样,她乃皇帝的亲生女儿,嫁去北国,手中已有了自己的势力,保不准之后不会起事,不可不妨。 一臣子道,“明阳乃惠康之女,后患无穷,我南国社稷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裴大人万不可心慈啊” 说完,又一臣子道,“瑞安王府赵炎虽在襄州立下了战功,但到底是瑞安王府的小郡王,他姓赵” “赵涛固然可恨,可战事一起,赵小郡王一直在边关御敌,若非他及时下的几道‘圣旨’,前线所有的兵将都将名不正言不顺,战事才刚平息下来,你们就要卸磨杀驴了?若是要兴连坐那一套,同赵涛那昏君的行径有何区别?” 朝堂对赵炎的态度,倒是各持其词。 两方正僵持不下,城门的侍卫便走了进来,禀报道,“裴大人,刘炎手持南北两国撤兵文书,于城门口求见。” 谁是刘炎? 众臣子没反应过来。 裴安替他们问了,“刘炎?” “曾瑞安王府小郡王赵炎,已改为母姓,刘炎” 众臣一愣,瞬间哗然。 “赵炎改刘炎,这不是换汤不换药” “药引子都没了,哪儿来得药” “我看改为刘炎甚好” 众臣子只能给意见,关键还是看裴安,待朝上安静下来后,裴安才道,“宣!” — 侍卫一路马快,来回花了快半个时辰才回到城门前,高声呼道,“宣刘炎进殿!” 刘炎一听,高兴地咧开嘴,也不再拦着人了,跑去明阳跟前,急声催她,“姐姐,赶紧的,你也改姓,这样就能入城了,你不是说很想回家吗?裴兄是个讲道理的人,等姐姐进了临安,必定会给姐姐一席容身之地。” 这话他可说错了。 裴安对他仗义,那是因为他无权无势,生性单纯,改了姓名,他便能当真换一个身份。 明阳不同,她是皇帝最大的女儿,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耳闻目染,早已摸透了官场规则,心思比起皇帝来不相上下,甚至更深。 且她今日并非一人归来,身后还有她沿路带回来的百姓和侍卫。 因为她公主的身份,这些人愿意相信她,跟着她回到了临安,要她改姓,苟且活着,不太可能。 刘炎一说完,不待明阳开口,她身后的一位统领便道,“荒谬!堂堂一国公主,岂能改姓?皇帝昏庸,那也不能一竿子将姓赵的人都打死了,殿下也是受害者,被皇帝嫁去北国,受人侮辱,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不说,还救了无数困在北国的南人,若非公主同邢大人联手,引起太子和一皇子内讧,这场仗还有得打,临安不入便不入,这天下之大,自有我公主的去处。” 统领说完,身后的侍卫跟着附和,“对,咱们不入临安。” 不入临安,顶着前朝公主的身份? 能活下去? 只怕他裴安不是这么想的,不过是想给她留一个体面罢了。 那日离开建康时,明阳曾找过裴安,被他拒绝后,她便知道,他不会同自己一路,如今一看,这形势也确实不太适合共谋。 她其实没有野心,对这世上的权力,毫无兴趣。 从始至终,她不过是想从牢笼里挣脱出来,可她越是挣脱,捆在身上的绳索越紧,到了今日俨然已勒到了她脖子上。 当初嫁去北国,一开始她也做好了准备,若自己的后半辈子,当真能换来南国的太平,她愿意。 三皇子是她杀的,那场侮辱是故意演给她看,想看她的态度,看看她这位南国公主能卑贱到何种地步。 她贵为公主都能被如此对待,可想而知,身在北国的那些南人妇孺。 她给了三皇子自己的选择。 三皇子手里的刀,并没刺到她要害,可她的刀,却是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心脏。 她看着三皇子临死前不可置信的目光,重新同他介绍道,“我叫赵月灵,三殿下记住了。” 两国的战事是她挑起的,但挑起之时她并未想到后果,最后能赢,也并非是她的功劳。 能有今日的结果,已经免去了她的罪恶。 她知足。 “阿弟。”明阳抬头看着刘炎一笑,“阿姐求你一件事。” 刘炎一愣,忙道,“什么求不求的,姐姐有事说便是。” 明阳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卫,和那些甘愿拿起刀枪跟着她闯出北国的南人,眼眶微红,再看向刘炎,“这些兵将,他们不姓赵,是当初跟着我从宫中出来的侍卫,我是他们的主子,他们不得不从,今日我将他们交给你,还请阿弟在裴大人面前求个情,留他们一命,若是可以,再替他们讨一份赏赐,他们杀过北人,其中也有人死在了北人的刀枪下,他们心中自始至终都记得自己身为南人的身份。” 此话一出,身后侍卫和统领齐齐跪地,“属下誓死追随殿下” 明阳没回应,继续道,“余下的都是我南国的百姓,他们有家,还请阿弟送他们回家。” “殿下” 明阳回头看着身后的人,朗声道,“你们听好了,从今日起,临安城内再无赵氏,你们定要效忠新主,铭记北人欺辱之耻,我南国人永远只有一条心,赶走天狼,国不可犯,家不可灭” “殿下” 明阳喉咙哽塞,“都记住了吗。” “属下听命。” 明阳又问刘炎,“阿弟能答应阿姐吗?” 刘炎不明白她这一番是为何,但点了头,“自然能,姐姐,咱们先想法子进” 明阳却一笑,打断,“阿弟,他日若身居高位,定要记得,切莫心软。” 她留不得。 一个前朝公主足以掀起一场动荡,北国天狼还在那虎视眈眈,南国天下未定,她断不能再去做了罪人。 她这一生一直想走一条阳关大道,可每一步都不如愿,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错了,可能一出生就错了。 如今唯有‘死’这件事,是对的。 明阳说完,突然拔出腰间的长剑,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刘炎一震,“阿姐!” “殿下” 刀锋一碰到脖子,鲜血瞬间溢到了剑锋上,明阳转头看向旁边的邢风,终于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崩塌之色。 明阳眼中含泪,对他扯出了一抹微笑,没有半分算计,那笑容干干净净的,她道,“邢大人,我赵月灵这辈子从未看错过一个人,邢大人很好,来世咱们别遇上了。” 她哽声说完,她手中之剑,狠狠地刺破了喉咙。 嫁去北国那日,她身边的婢女曾问她,“殿下分明很喜欢邢大人,为何不告诉他?” 那日她的回答是,“没有结果的东西,何必要说出口。” 如今也一样。 她从来都知道,她不会和他有结果,所以,到死也没告诉她,其实很久以前,她便喜欢上他了。 之后的一切算计,都始于情爱。 — 收到明阳公主自尽的消息时,裴安并没有多大的意外,沉默了一阵,同百官道,“国葬。” 前朝公主,能得一个国葬,已是最大的体面,即便是有臣子有异议,如今裴安刚坐镇,也没敢反对。 当日除了顾家和王荆,在襄州抵御北人的功臣都尽数归来。明阳的死,很快被人抛掷脑后。 见到昔日‘死’去的那些忠臣,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朝堂时,同当初赵炎一样,朝中百官震惊如同见到鬼魂。 得知真相后,便也明白了裴安这几年的苦楚,不惜背负着‘奸臣’的骂名,忍辱负重,竟保下了朝中的八位忠良。 为此,让裴安即位的呼声越来越高。 裴安始终没表态,刘炎将南北两国的撤兵文书,呈上去时,裴安也没接,直接道,“自己谈下来的,自己负责。” 刘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裴安又道,“谈和文书既是你负责,襄州战役的伤亡情况,便最清楚不过,如何奖赏也一并办了。”转头又看向归来的昔日八名臣子,“秦阁老一行,会协助你。” 说完,裴安直接拍屁股走人。 刘炎: “裴,裴兄” 刘炎完全懵了,只追上去。 “刘公子。”秦阁老提醒他,“时间紧迫,将士和百姓们都在等着呢” “我”刘炎被架在炉子上,下不来,只能先解决眼前之事,忙拿出文书,“南国一共提出两条撤兵条件,北国已盖了国印,城池三座,目前由顾老将军在驻守,需得尽快制出章程,纳入南国国土,进行管制” “本次战役,统共与北军交手十一个回合,人数我早已统计好了”刘炎虽没读过什么书,脑子却不笨,尤其是记忆好,一番下来,井然有条。 第一日晚上,便将所有将士的赏赐结果及理由,送到了裴安手里。 裴安过完目,又甩给了他,“方案可行,立刻执行。” 刘炎又开始忙乎。 顾老将军封为镇国侯,麾下的兵将正式纳入朝廷,名为:‘顾家军’,暂由顾老将军统领。 顾老一爷调回至朝堂,入职户部。 昔日‘死’去的臣子们,官复原职,坑被占了的,再另行安置。 王荆和所有的王家军,入宫接管禁军。 林让升为御史台大夫。 邢风升为翰林院院士 各州知府,以当初拿出粮食的数量来论功。 伤亡的将士,在朝中以往章程的基础上,多加一石大米 一切都很顺遂,裴安去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少,慢慢的不只是奖赏,各州府递上来的折子,和臣子们呈上的折子,他都交给了刘炎。 等百官回过神,已经过了半月,刘炎所有批下来的折子,竟意外地让人满意,甚至谈得上称心如意。 百官正纳闷,裴安将这刘炎放在宫中到底是何意,是要封他个什么官职? 裴安突然又召见了百官。 由秦阁老牵头,出列道,“英雄不论出身,国难当前,刘炎不畏生死传下圣旨,让所有上阵杀敌的将士名正言顺,大战之时,首当其冲,有勇有谋,鼓舞了将士们的士气,无论是德还是行,皆有帝王风范,臣恳请刘炎登基。” 没等百官回过神,裴安也起身往殿下一跪,跟着秦阁老道,“臣附议。” 别说百官,刘炎自个儿都吓得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是,怎么可能,你们别开玩笑,裴兄,别吓我” 裴安并非吓唬他,“恳请刘公子登基。” 昔日‘死’去的臣子们,齐齐跪下,“臣附议。” 一个奴婢之子,登上皇位,换做往日,简直是荒谬,可乱世之时,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在离开襄州时,裴安便同所有人谈好了。 顾老将军头一个拒绝,“老夫年岁已高,膝下的几个后辈,是什么苗子心里也有数,要他们上阵杀敌,他们或许还能作用,可要坐上那把龙椅,治理这天下,实话实说,没那个本事。” 文不能治国,可这天下同样也不能只靠武力。 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儿,发挥便可,断然不能蛇吞象,将自己积攒下来的名声毁于一旦,拿百姓的性命来冒险。 再是裴安。 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同朝中百官一样,跪下的这些臣子也曾逼过他,但裴安同样拒绝,“我不适合。” 建康这两年,他手段太过于极端,不管什么样的理由,手上到底是沾过不少鲜血,而其中难免有罪不该死的。 他不适合当,也从未有过此想法,只想守住裴家,陪着那个人白头到头,她喜欢自由,好不容易傍着自己逃了出来,也不可能愿意呆在那座皇宫。 于私于公,赵炎是最适合那把椅子的人选。 旁人无论是谁登基,他都放心不下,唯有赵炎登基,自己才能抽身。而南国在经历了一场勾心斗产的朝代之后,也极为需要一个心思单纯的君主。 唯一一样,他不能再姓赵。 赵炎倒是没让他们失望,被裴安一逼,秦阁老再一怂恿,当场改了姓氏。 一切都定了下来,有了裴安拍板,即便有反对的臣子,最后也没了声儿。 诏书当日便拟好了,赵炎被迫坐在了皇位。 — 当日夜里,刘炎便偷偷溜出宫,上了国公府,一见到裴安,便急声道,“裴兄,你什么意思啊” “参见陛下。”裴安正同芸娘赏月,硬生生地起身对他行了一礼。 刘炎一见他这架势,更慌了,也不怕芸娘笑话,冲过去就要抱他胳膊,裴安避了一下,刘炎没碰着,索性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腿,哀声嚎叫,“裴兄,咱们穿一条裤子长大,我什么斤两你不知道?你要我坐皇帝,不是要我命” 裴安: 裴安抽腿,“陛下乃真龙天子,谨言慎行,应该自称朕。” 刘炎不松手,“朕你个头啊,这儿没人,你不同我说出个理由来,我,我立马驾崩” 裴安: 芸娘: “松手。” 刘炎死死抱住,“不松。” “行了。”裴安无奈,从他手里扯出袍子,“坐好。” 刘炎见他脸色终于回到了之前那副六亲不认,顿时舒坦了,这才放心松了手,坐在了他对面,凑近悄声问他,“裴兄,你老实同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自个儿得罪的人多,怕人家找你报仇,想垂帘听政?若是如此的话,我倒乐意” 芸娘愕然,手里的茶盏都忘了递过去。 裴安抽了一口气,捏住眉心,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骂他。 “不是?那裴兄为何眼盲至此” 裴安: 裴安已无力同他兜圈子,实话实话,“因为我要的东西,只有你能给。” “裴兄想要什么?” 裴安答:“自由。” 刘炎一愣,不明白,“你不自由?” 裴安感觉自己在对牛弹琴,懒得同他说了,简单粗暴,“我要临安,你滚出去,迁都。” 见他突然急眼,刘炎忙道,“行行行,迁都就迁都,你说迁哪儿就哪儿。”反应过来又道,“不是,我又不是皇帝” 裴安:你是。” “我不是。” 裴安不搭理他,刘炎也梗起了脖子,两人沉默了半晌,裴安先拿起了桌上的酒杯递给了他,突然问,“咱们结义是何时?” 难为他还记得他们结过义,有这么坑兄弟的吗,刘炎当然记得:“我五岁,你六岁。” “当时怎么说的?”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相互保护,相互帮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嗯。”裴安点头,又问,“你护过我?” 刘炎: 倒还真没有,他在王府没什么地位,每回受了欺负,都是裴安在护着他。 刘炎内心愧疚,“裴兄,我也想来着” “如此正好。”裴安脸上再无玩笑,神色认真地看着他,“这回给你机会,你嫂子不想当皇后。” 刘炎脸色僵住,转过头呆呆地看向芸娘,就,就因为这个? 芸娘温和地冲他一笑:“有劳陛下。” 刘炎: — 两日后刘炎正式登基,登基当日便下了一道圣旨,封裴安为临安节度使,重新赐下爵位,赐封号为裴国公,而南国的国都即将迁往江陵。 理由是:“王朝在前,百姓在后,只要王朝在一日,便会一日护住百姓安宁。” 江陵身处南国中心,确实适合定都,之前有人同赵涛也提过,可赵涛怕离北人太近,坚持留在了临安。 如今新都前往江陵,再有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朝中臣子也无法反对,只得早早做好举家迁移的准备。 半年后,南国正式迁都江陵,迁都的那一日,裴安出城门相送,刘炎从袖筒里给了裴安一道拟好的圣旨。 退位诏书。 刘炎同他道,“我这天降的土皇帝,没读过什么书,要是哪一天,做的不好,或是德行有亏,裴兄便将这诏书颁布天下,我自动让位,让贤者来当。” 这只是其一,还有一层意思,他依依不舍地看着裴安,“我头一次保护人,没什么经验,但想着只有咱们彼此将命运交到对方手上,对裴兄来说,才最安心。” 他们不会让曾经的悲剧上演,自己不是赵涛,他也不是裴恒。 裴安也没同他客气,收了下来。 待马车上了城外的官道,裴安才转身,芸娘迎上,见他手里拿着卷轴,问道,“什么东西?” 裴安牵着她手,缓缓地往城门内走去,临安两个大字悬在城门上,仿佛终于清净了下来,裴安看了一眼,低声道,“太平。” 《全文完》:,, 第96章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 裴国公府 裴安回来的第二日,裴老夫人,和林家的一堆老小便被送回了临安。 芸娘早早候在了门口等着,待老夫人马车一停稳,立马上前掀开帘子伸手去搀她,“祖母,回家了。” 裴老夫人一见到她,眼眶便生了红,下了马车,一把将其抱住,“傻孩子。” 那日在定国寺,王老夫人和明婶子什么都告诉她了,她是死也不想离开,自己一把年纪,没了就没了,她还年轻,即便是没有孩子,也是她裴家的少夫人,她的孙儿媳妇,怎能让她一人留在府上。 王老夫人劝说,“她费尽心思,不惜跑我跟前来,又是威胁又是求情,老夫人此时回去,不是让她白费了功夫?” 明婶子也哭着道,“少夫人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求着我要带老夫人走,如今城内局势摸不清,老夫人又回去,只会给少夫人添乱,我瞧着少夫人这次回来,似是与之前不同了,聪慧着呢,心中估计早有成算,老夫人走了,想必她也没了牵挂,定有法子脱身。” 裴老夫人实则也清楚,走到这步了,她是断然不能再回头了。 她裴家何德何能得了这么个好闺女 当晚不只是钟清,还有王家的二公子王敬之相送,等一行人下山,底下城中早已乱成了一团,皇帝突然下旨封城,几人赶在最后一波,匆匆出了城。 后来才知道是太子不见了。 这一场风波,到底还是来了,裴安这些年的心思,她并非不知,知道他心里怀着仇恨,不会就此罢休,自己又何尝不是,可比起那些仇恨,她更想让他平安地活着。 他却道,“孙儿即便活到寿终正寝又能如何,不过是多吃几十年的米,多看几十年的残破世道。” 裴安离开临安时,她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告诉他,“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要考虑我,我活到这个年纪,已是寿终。”若能报仇雪恨,讨回公道,她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最后自己出来了,却将这丫头留在了龙潭虎穴之中。 去到城外的每一日,她都在心惊胆颤,怕裴家这道漩涡,再多填上一条无辜的性命。 如今能有这样的结局,一家人全须全尾,是上天眷顾,是老天终于开了眼,也是这丫头豁出去命来替他们裴家报了仇,出了这口恶气。 她能不感激?不只是她,裴家的列祖列宗,都该对她感恩。 裴老夫人进门后,一路牵着芸娘,紧紧地捏着她的手,想起当初她同裴安的这段姻缘,她又不是老糊涂了,怎不知道那流言是真是假。 只不过比起萧家,王家同他裴家才是一路人。 如今又才知,比起王家,这丫头是最可贵的,是他们捡到了宝,裴老夫人心里想着,什么也没说,只感叹道,“都是缘分,你该是我裴家人,这一遭过去,都是后福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 皇后 宫变那一日,张治非要跟着钟清进宫。 是死是活,也就只看这么一回了,若她一人在宫中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他非得要去,钟清也拧不过他。 钟清去救少夫人,他便扮成了皇后身边的婢女。 皇后所说的话,他都听到了,所经历的一切也都亲眼看到,好几回都没控制住,想冲上去宰了狗皇,都被身旁的陈娘子拉住,警告道,“张大人不会是想所有的人都得替你陪葬吧。” 他能想象出她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让他亲眼看一回,比万箭穿心,还要让他难受。 到最后,他都不敢再看,唯有埋头咬牙留着泪。 听到她说出那句,“同我拜堂成亲的不是陛下,是我的夫君,张治!”之时,他已泪流满面。只恨自己没本事,竟然让她等了这么久,承受了十多年的侮辱。 他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可他答应过少夫人,自己只能带走皇后,皇帝的命,得留给裴安。 最后皇帝掐住她脖子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正冲上去,禁军也到了,皇帝只顾着逃命,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 皇帝跑了,钟清的人杀了进来,底下的百官开始惶恐,宫中乱成一片,围住他们的高墙,在这一刻,终于崩塌。 他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喘咳不止,脸色一团紫红,又慌又难受,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才能让她好受些,他将她搂进怀里,一声一声地安抚道,“不怕,阿茵,我来了,我来接你了,接你回去” 皇后说不出话来,看着她流泪点头。 他背着她往宫外走,脚步很快,恨不得立马带着她走出这座囚禁了她十来的宫殿,虽太晚,好在他有生之年终究将她接了出来,张治看着不远处的宫门,泣不成声,“阿茵,我再也不会弄丢你了,你在我便在,还有添儿,他们都说添儿长得像我,咱们一家人离开这儿,一辈子都不分开” 出去后半月,张治和温茵才有了消息。 童义进来同裴安禀报,“张大爷带着娘”不能叫娘娘了,宫中嫔妃早就被遣散,皇后本就是赵涛抢来的,太子也是别人的孩子,这丑事人尽皆知,如今昏君死了,皇后去了哪儿,也没人关心,“张大爷说经了这么一遭,临安他是呆不下去了,带着温氏和他们的儿子去了江陵。世子爷和少夫人的恩情,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以后要是用得着他的地方,随时知会一声。” — 王家 不仅是张治去了江陵,迁都的消息一出来,临安大半个世家都得跟着新皇一块儿去江陵。 十几年前,临安原本就只是一个知州,赵涛来了,将各地有名的门户都召来了临安,建立了都城。 如今说要迁回江陵,其中倒是有不少家族算是归了本家。 王家便是。 当年被皇帝一道圣旨招来,王家一家子在此呆了十几年,也没多大的造化,不仅没有造化,还过得胆战心惊。 大爷挂了一个闲职,没什么出息,二爷参军倒是混了个将军的头衔,可福气还没享成,一家人险些被其牵连。 如今这一场变故,王家要真算起来,是造反之中最大的一个推手。 王荆手里的两千多兵马,顾老将军诈死、养私兵,芸娘更不用说,和裴家姑爷便是造反头目,每一个人都同王家脱不了干系。 宫中乱起来的那阵,王老夫人将所有人都叫到了堂屋。 往日她一人暗里运筹,攥着一家人的命运,如今生死一刻,无论结果如何,大伙儿都有知情的权力。人到齐了,王老夫人便道,“最近的风声你们应当也听说了,边关战事激烈,守城的是二夫人娘家顾老将军,还有咱们的姑爷裴国公世子裴安。” 这事儿满城都知道,王家自然知道。 王家大爷早就按捺不住了。 一个顾家,一个裴家,哪个都同王家脱不了干系,城中百姓对这两家的拥簇声,王家大爷也听说了,可皇帝那边,他为官多年,也有自己的人脉,多少也听了一些。 有句话叫功高震主。 也有句话叫众人推墙。 王家此时最好是按兵不动,待两边有了结果,分出个胜负来,王家再做打算。 裴安和顾家赢了,于王家而言,固然是好,可要是输了,王家肯定也会受到牵连。 上回老二就是个例子。 且这次的事态比上次严重得多,幸得皇帝对母亲还有几分信任,要不然王家早就被皇帝控制了起来。 王大爷心头着急,好几次去找王老夫人,都被她赶了出来,今日她主动提起,王大爷立马站了起来,“母亲,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形势?城门都关了,裴家和顾家人在外面,殃及不到,可咱们王家还在里面,这要是斗得狠了,皇帝拿咱们出气,岂不是冤枉,还是得赶紧想个招儿先同裴顾两家撇清关系,让陛下先消除顾虑,自保要紧,若是顾裴两家真赢了,咱们还有二夫人和三娘子的姻亲在” 难为他削尖了脑袋,这一招,倒是个两全的法子。风吹墙头草,哪边都沾,什么好处都落在了他头上。 比起三娘子为了夫家的老夫人,拿自己王家的身份来威胁她,简直是天壤之别。 王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道,“昏君无能,国难当前,我王家作为大儒世家,岂是贪心怕死之人。” 平日里老夫人稳如泰山,从未有人猜透她的心思,也没人能捏住她的短柄,王大爷不明白今儿老夫人是怎么了,愣了愣,吓得往外望了一圈,“母亲慎言” 王老夫人一脸平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到这时候了,我王家也脱不了干系?你二弟留下的两千余兵马,就在裴安的手上,回城头一桩,怕是便要杀进宫,砍了昏君的脑袋。” 从同顾家沾上关系的那一刻,王老夫人就知道,王家不会太平。 所以最开始顾家娘子同二爷来往时,她便不看好,甚至棒打鸳鸯,谁知越打这门姻缘越结实,该是她王家屋里的人,打也打不散,便也罢了。 没娶顾家娘子,他王家这辈子也就这般得过且过得,不求泼天的富贵,保住门楣,图一方安逸不成问题。 既然沾了边,就不能再整日念佛。 皇帝当年主和的心思,她早看出来了,王家也不需要靠武将来翻身,是以朝廷在世族中征兵之时,王老夫人最初的打算是让王家大爷去。 想着先安个名头,凭老大的本事,也呆不了多久便会被赶回来。 可她还是将他看得太高了,他连门都没有出去,当着军官的面,故意将刀砸到了脚上。 这样的人,王家就算拿得出手,人家也不会要。 躲不过,只有让老二去。 老二倒是主动找上了她,“顾家军说起来,同孩儿也有些牵扯,老丈人带过的兵,有这层关系在,将来也会照拂孩儿一二。” 一切都是天意,她没再拦,只交代道,“想法子早些回来,别在里面久呆。” 老二点了头。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老二被封为将军的那日,所有人都在欢呼,只有她高兴不起来,发了一场火,让人带信给他,“我王家的荣誉已足够,不需要你来光耀。” 他回信:“孩儿身处其位,不能不管,孩儿不孝,望母亲体谅。” 这一句‘不能不管’,终将让他埋骨战场。 王家唯一一个能挑起大梁的儿子,死了,还是被自己的皇帝害死,她能不痛? 可比起裴家,她王家什么都没有。 只能忍气吞声,自断手脚,先一步将二房的人关了起来,让皇帝消除了对她的疑心。 能与裴家结为亲家,是她没想到的。 那谣言简直是送到了她心窝子里,邢家撑不起三娘子,也不会撑,裴家来的正适合,她趁机借了一把东风,与裴家搭上了桥。 两人走出临安,在外面的消息,她都知道。 裴安一心想要报仇,定会借战事回临安,取昏君的狗头,但又出乎她所料,裴安留在了襄州,回来的是芸娘。 听说后,她几个日夜都没合眼,不明白裴安怎的到了关键时候,行了这么一招糊涂棋。 之后才明白,老天开了眼,让他王家屋里出了个狠角色,临安被她一番手腕,可谓搅得天翻地覆。 这回要是能成事,也算是亲手替她父亲报了仇。 王大爷一听王家也参与了其中,脸色一白,当场便跌坐在了椅子上,赶紧差人去打听宫里的情况如何了。 大夫人一声哭了起来,“你说说,这二房自个儿栽进去便罢了,非要将咱们拖家带口都往地府里拽啊,谋逆?那是杀头之罪啊,可怜我大娘子下个月就要成亲” 王老夫人懒得看,没搭理她。 一旁的大娘子劝说道,“母亲,三妹妹如今人还在宫中,什么情况,咱们一无所知,指不定正危机四伏呢,平日里咱吃块饼还得用自个儿的牙咬两下,这时候撇清关系,将来好处落下来,咱还有脸去接?且祖母说得对,王家乃大儒世家,不愚孝,不愚忠。即便我成不了亲,又如何?王家上下团结,要生要死,都在一起,也挺好。” 大娘子是王老夫人带回来的人,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前面半句大夫人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只听到死不死的,哭得更厉害了。 二公子被她哭得心烦,突然起身,“母亲,这一屋子就您一个人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一人怕死了。”不待大夫人反应过来,二公子拍屁股走人,“您且哭着吧,我出去透透气儿。” “你个逆子”从小就同她对着干,要不是看着他从自己肚子里出来,她都怀疑,他是不是她亲生的。 二公子没理会身后大夫人的骂声,从王家出来后,立马去了皇宫。 到了宫门前,已被百姓堵得水泄不通,个个都在嚷着要皇帝交人。 无亲无故的人尚且都能如此,身为三娘子的娘家王家却没个人站出来。二公子双手拨开人群,猛往前挤,“麻烦让让,让让” 终于从人堆里挤到了前面,二公子又拉过两个小厮,踩在他们的肩膀上,对着百姓大声道,“我是少夫人的二哥,王敬之。裴家姑爷此时正在战场上拼死杀敌,昏君竟欺裴家无人,将少夫人囚禁在宫中,此举简直是寒了万千将士之心,家中妻儿都不保,何来心思护国!裴家无人,我王家还有人,临安满城百姓都在,今日定要昏君交出少夫人” 有王家带头,百姓的气势更盛,高呼道,“交出少夫人!” “交出少夫人” “冲进去!” 城门被百姓攻破,侍卫禀报给了钱统领,钟清得此机会,带出了芸娘。 这一来,王家大房在宫变之中,也并非没有出力,皇帝自尽,裴安掌权,大夫人的心境瞬间门敞亮了起来。 但宫中的一番赏赐下来,并没有王家的人。 大夫人坐不住了,指望自己男人是指望不上了,二公子不同,他立了功,去裴安跟前讨一个官职,理所应当。 大夫人还没来得及找上门,宫中突然又来了消息,刘炎登基。裴安被封为临安节度使。 裴安不是皇帝,拱手让人了。 大夫人暗骂一声“愚蠢”,并没有因此放弃,即便不是皇帝,裴安说话也算数。 接着又一个消息传了出来,皇帝要迁都回江陵。 江陵是王家的本家,皇帝迁都,王家作为大儒之后,必然会跟着一道,老夫人当日便发了话,让大伙儿准备收拾,回江陵。 裴安是临安节度使,不可能走,没个傍身的,王家回到江陵又如何,还不是这副要死不活的德行 眼见大夫人心里的算盘没了影儿,裴安和芸娘自个儿上门来了。 — 皇帝迁都,王家也要相随回江陵,王老夫人早让人去国公府递了信儿。 收到信的第二日,芸娘和裴安便赶往王家。 两人成亲后,算起来还从未回过门,裴老夫人让人装了不少东西,横竖有马车,带去江陵也不麻烦,知道裴安的脾气,裴老夫人特意嘱咐,“别冷着一张脸,多与人说说话,姑爷上门,一言一行都关乎着新娘子的脸面,好好给芸娘撑撑面。” 这一声新娘子,芸娘委实不敢应,脸色一红,正害臊,旁边裴安倒是毫无顾忌地笑了出来。 芸娘: 他这副皮猴样儿,裴老夫人倒是少见,心头的恨没了,这性子自然也就明朗了起来。 老夫人心里高兴,嘴上骂了一声,“有什么好笑的?” 说完又对芸娘道,“王家来日就要迁回江陵,今儿啊,就不着急回来,在王家住一晚上,好好陪你祖母说说话。”想起在定国寺王老夫人说的话,老夫人轻声道,“你祖母,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一辈子将家族的命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可这人啊,到底不是神仙,长了心就有感情,到头来,还不是忘不了心头的那股恶气,搭上整个家族,走了一招险棋” 芸娘点头。 那夜她去找祖母,实则便看出来了,她那披风底下,只着了寝衣,当是早就歇下了,知道自己要来,特意嘱咐过下人。 她从未恨过她,即便她当真为了家族最后不愿意伸出援手,她也理解,不与她亲,是当真害怕,心中对她的敬意太重。 — 两人巳时末便到了王家门口。 上回来,还是接亲,裴安回想起了一些画面,见芸娘要下车,他一把拉住她手腕,“等,等会儿” 芸娘回头,“怎么了?” 裴安凑近她,话有些烫嘴,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我怎么做,你才有面子?” 芸娘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半天才从他的神色中明白过来,讶然道,“郎君紧张?” “笑话。”裴安松开她手,“就你家里那三个草包哥哥,半吊子水,又爱同人比,要待会儿比起吟诗作词来,我是输给他们你有面子,还是赢了你更有面子?” 他问得认真,芸娘没明白,谁会想不开,自取其辱第二回。 芸娘蹙着眉,还未回答,马车外突然一声,“哟,咱们状元妹夫来了,草包二舅哥不才,今儿备了几坛子酒,咱们就比比谁的酒量好。” 芸娘: 裴安: 裴安当下拿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尖,瞅了一眼芸娘的脸色。 芸娘都不好意思下车了,咬牙道,“郎君可真行,在人家家门口,说人家坏话,还让人听到” 确实有点过分。 裴安自知理亏,伸手去拽她袖口,芸娘一把将他拍开,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看着跟前的王二公子,笑嘻嘻地唤道,“二哥。” “三妹妹。”王二公子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介意,目光扫向芸娘身后刚下马车的裴安,主动招呼,“这是三妹夫吧?” 不待裴安回应,王二公子又立马道歉,“怨我,怨我上回匆匆一见,只记得三妹夫相貌英俊,堪称临安第一美男,只是这日子隔得太久,立完春,有一年了吧,多少有些模糊不过如今一见,能有如此风度的人,定是三妹夫没错了。” 芸娘::,, 第97章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 知道芸娘和裴安要来, 王老夫人早早让人备好了酒菜。 午饭一家人全都到了场,当初裴安同芸娘成亲时, 还是被人人唾骂的‘奸臣’, 身上气势阴冷,没人敢轻易靠近。 如今一身战功,先前的那些人命官司也都洗清了, 翻身成了世人拥簇的权臣, 可无论名声如何变,人还是这个人,往桌前一坐,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王家的几个小辈个个都埋着头, 扒着碗里的白米饭, 不抬头也不吱声。 王老夫人平里沉默寡言, 今儿难得主动开口, 问了他一句,“老夫人身体可还好?” 裴安点头,“好。” “上回在定国寺,见她腰上有些毛病,不知好了没?” 裴安再次点头,这回倒多添了一句, “劳老夫人挂记, 祖母都好。” 王老夫人本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闻言笑了笑,不再问了。 比起之前, 如今的裴安才是真正的权势滔天, 多少世家想见一面都难, 这样的人物却是王家的三姑爷, 这会子正坐在了王家的饭桌上,怎能错过。 王大爷起身招呼大公子同裴安添酒,搜肠刮肚地寻着话题,“这众所周知,裴大人乃金科状元文采斐然,可万没想到,领军打仗也能有如此造化,如今城中百姓个个都在夸裴大人少年英雄,文武双全,以四万兵力击败北军十五万大军,且还生擒了北国太子,听将士们说那北国太子跪在咱裴大人面前哀声求饶,心服口服啊,估计怎么也没料到能遇到裴大人这样的南人” 街头说书的说了几十年的江湖武侠,爱恨情仇,如今自己的国家终于打了一场胜仗,还是如此痛快的胜仗,岂能不挺直腰杆子,骄傲之余,自是夸大其词,将他裴安说得如同神仙,北人便如同丧家之犬。 这样的话转入正主耳朵,一听便知是恭维,拍马屁的意味明显,裴安习惯了不回答。 他迟迟不出声,王大爷讨了个没趣,脸色有些尴尬,一桌人的气氛也更为沉默,耳边只剩下了玉箸碰碗的‘叮铃’声。 芸娘侧目瞥了他一眼。 裴安却没能明白过来,拿起筷子,夹了旁边碟子里的一块鱼片,放在了她碗里。 芸娘: 芸娘眼珠子转动了两下,朝他使了个眼色,裴安到底是反应了过来,补了一句,“王大人过奖了。” 王大爷这才有了台阶下,却也因此长了教训,怕再自讨没趣,不敢同他攀谈,笑着招呼道,“饭菜也不知道合不合裴大人的口味,都是自己人,裴大人莫要客气,今儿既然来了,便不着急,多喝几杯” 身旁大公子再次提起酒壶,“裴公子” 裴安已拒过一回,索性将跟前的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扣,“多谢,我不饮酒。” 因裴家叔叔的缘故,他从不沾酒。除了一些特殊场合非得饮,他便会饮上一两杯,今日是家宴,他没必要勉强自己。 话也不说,酒也不喝,这还怎么聚下去? 王大爷一腔热乎劲儿,当场被连浇了几瓢冷水,彻底地熄灭,脸色尴尬又难看,也不再吭声。 一顿饭,个个都憋住气儿不敢出,裴安自己倒是浑然未觉,同芸娘夹了几回菜,用完了碗里的饭后,便放下了玉箸。 午后芸娘到了王老夫人院子里说话,裴安被王大爷带去院子安置。 处了这么一回,王大爷是横竖不想再往上凑,差使自己的三个儿子上前去陪。 大公子是个死读书的,倒有几分大夫人的傲气,桌子上连着被裴安拒了两次酒后,心里也不是很舒坦,当场驳回了王大爷,“我愿意去,人家未必也愿意见,又何必上赶着热脸贴人冷屁股。” “你”王大爷气他没有成大事的气度,可奈何自己也是这番心思,转头不耐烦地道,“他不去,你们去。” 三公子捏着手,脸色都憋红了,硬着头皮道,“父亲,孩,孩儿嘴笨,怕去了惹裴大人不快” 还真是一个两个都拿不出手了,王大爷气不打不处来,点着三公子,正欲骂上两句,二公子及时举手,“我去我去,他即便是神仙老子,那也是三妹妹的夫君,我王家的三姑爷,瞧你们一个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能吃人呢……” 二公子嘀咕完,便去了客院,一进屋便同裴安道,“妹夫,咱们走两盘棋?” 吟诗作词不行,二公子的棋艺却不耐,两人杀得火热,三局两下,虽说裴安赢了两局,但二公子也实打实地赢了他一回。 芸娘不在,裴安也无聊,能有个人打发时辰挺好,二公子说要继续时,他也没回绝。 但这么干下着棋,二公子觉得没意思,转身吩咐屋里的小厮,“去,搬两坛子酒来,我和姑爷边喝边杀。” 小厮应了话出门去搬酒,二公子回头冲裴安一笑,“上回这般下棋饮酒,还是同隔壁的邢大人,别看他平日里一副文弱模样,酒量却是个厉害的,两坛子下来,我醉得昏天暗地,不省人事,他倒是个没事人” 裴安面色平静,落下一子,“该你了。” 等酒搬过来,二公子让人拿了两个碗,各自都满上,递到他跟前时,裴安并没有拒绝。 二公子端起酒碗,动作极为自然地同他相碰。 “说起酒量,妹夫别小瞧了三妹妹,咱院子里的几个姑娘,就数她酒量最好,几杯下肚面不改色,这东西还真有几分天赋” 对面裴安端起了碗。 二公子同裴大人在院子里喝上了消息传出来时,王大爷还怀疑自己耳朵,愣了愣,急声问道,“当真喝上了?” 小厮笑着道,“可不是,两人都划上拳了。” 王大爷: 这老二行啊,这些年的酒总算没白喝。 大夫人也在旁边,不等王大爷开口,先嘱咐小厮,“你去,悄声同他说,别只顾着喝酒,正事要紧” 趁着还未迁都,得赶紧靠着裴安这颗大树,替王家谋个像样的官职来。 若是等回到江陵,再回头来求他,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小厮收了信儿,折回院子,人刚到,还没找着机会提醒二公子呢,便见二公子抱住裴安胳膊,一脸醉红,“什么狗屁官” 小厮吓得心头一个咯噔,又见二公子醉醺醺地捶了一拳裴安肩膀,“妹夫啊,人人都羡慕你这一身本事,可我从未生过慕,这活得多累啊,你看”挥了一下衣袖,二公子看着满院子的雪花,豪迈地道,“人间多美好啊,不好好享受一番,岂不是糟蹋了人生?什么官不官的,不过是替百姓做牛做马,那点权势亏得他们挤破了脑袋,有什么好稀罕,我啊,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出息,江陵我也不回了,就在妹夫这临安做点小买卖,经商,赚钱,过我潇潇洒洒的日子。”说完二公子又拿着桌上的酒碗,“再来喝” 裴安坐在那,没什么反应。 跟前一片重影,二公子一倒过来,险些没将他撞歪,裴安伸手将他扒开,过一阵又被二公子缠了上来,“妹夫,你是醉了?怎不喝了?” 芸娘正在老夫人院子里同老夫人还有府上的几个姑娘摸牌,丫鬟过来禀报给老夫人,“二公子同姑爷在院子里喝得大醉酩酊,今儿怕是回不了了。” 芸娘一愣。 他不是不会饮酒吗。 王老夫人似乎也没料到,顿了顿才吩咐道,“让人赶紧收拾屋子,今儿三娘子和姑爷就在府上住一夜,明儿再回。” 回来时,裴老夫人发了话,留一晚倒也无妨,且自个儿的小院子当初恨不得拆了,一辈子都不回来,离开了这么久,又有些想了。 芸娘点头,“祖母费心了。” “行了,也别摸牌了,你二哥酒罐子里泡出来的人,能让他喝醉,可不容易,你过去看看裴安。” 等芸娘赶过去,二公子已摊在了地板上,身边两个仆人将他往起来拖,他嘴里还在囔着,“妹夫,来,咱再喝” 倒在地上的酒坛子少说空了五六个。 芸娘到跟前时,童义刚扶了裴安起来,看神色平静镇定,似乎没事。 芸娘正狐疑他哪儿来的酒量,便见他脚步往前一跨,身子突然扑到了边上的圆柱上。 “主子小心” 芸娘: “这是喝了多少?”芸娘上前扶住他。 童义去了他另一边,一块儿搀扶,比了一个巴掌,“五坛。” 芸娘奇怪了,“他不是不饮酒吗,二哥撬他嘴了?” “倒没拿棍子硬撬,二公子中搬出了邢大人,说他酒量好,千杯不倒。” 芸娘愕然。 这也能比? 知道他心眼小,但不知道小成这样,孔眼儿怕是都被他堵死了。 芸娘同童义将人扶进去,伺候他躺在床上,裴安倒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抓住芸娘的手不放,见芸娘朝他望来时,便道,“我没事。” “行,郎君酒量天下第一。”芸娘安抚住他,让青玉去弄了醒酒汤,喂他喝下,“感觉如何了?” “我没事。” “心口可还烧着?”她知道醉酒的滋味,没那么好受。 “我没事。” “你先躺会儿,睡着了就好些,你要觉得烧得慌,去净房呕出来就轻松了” “我没事。” 芸娘: 芸娘见他已完全没了神智,也懒得同他再说,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手刚伸过来,便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芸娘一愣,抬头望去,见到他眼角突然流下了两道泪来,双目无神,神色却失了平静,“宁宁,我没事,我会活着回来,你等我” 芸娘心口钻心一疼,喉咙哽得喘不过气。 他又猛地从床上挣扎了起来,脸色肃然,眼神凌冽,咬牙道,“杀,杀” 芸娘虽未真正地经历过战场,可她曾亲眼见过欺人的北人,和满城逃窜的百姓,她能想象出是何等的激烈和残酷。 他回来的那晚,她便问起过他,有没有受伤,他抱住她,语气张扬地,“区区几个北人,还能伤着为夫?” 他不是圣人。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也会有他害怕的东西。 他害怕他见不到自己。 芸娘的心如同刀割,泪流满面,一把抱住了他,“郎君,结束了,都结束了,我是芸娘,你回来了,我们都平安” 第98章 第 98 章 第九十八章 裴安听到她的声音,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漆黑的眼珠子布满了血丝,目光呆呆地定在那,不再说话,喉咙无声地吞咽。 他从来不饮酒,今日同二哥喝了这么多,知道他是醉了,想起了曾经的战场。 芸娘心疼地摸着他的脸,“郎君,都过去了,咱们赢了。” 裴安的眸子轻轻地动了动,看向她,哑声道,“死了。” 都死了,死在他面前。 他眸色突然一厉,又开始挣扎,低声吼道,“起来,都给我起来!” “郎君,郎君”芸娘哭出了声,扑在他怀里,死死地抱住了他。 四万大军,一万多顾家军,一万多明春堂的人,加起来七万余兵马,抵住了北国十五万大军,大获全胜,听起来多光鲜,可终究万埋骨在沙场的战士们,他们最后一刻是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堵住敌人刀枪,又是如何怀着希望能亲眼看到胜利,说书的故事再绘声绘色,也描绘不出一二,唯有参与过这场战争的人才知道战场有多残酷。 他是人人尊敬的功臣,也是人人羡慕的权臣,可这场战争给他带来的创伤,悲痛,无人能知。 今日之前她也不知道。 他一向高傲,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弱点示人,若不是今儿这酒,怕是一辈子都藏在心里。 她不知该如何去劝解他,只觉心疼,从他怀里起来,脸上也沾满了眼泪,看着他轻声道,“郎君,你已经尽力了,他们的死同郎君没有任何关系,是他们心怀家国之梦,甘愿上战场,即便战死在沙场,家国的情怀依旧还在,在天之灵也一定能看得见今日的胜利,知道他们的血没有白流,没有白白牺牲,郎君杀退了北人,替他们报了仇,圆了梦。” “郎君可还记得范大人?”芸娘冲他艰难地一笑,“我听钟清说了,他的头颅已寻了回来,葬入了范家的陵墓,范夫人说,她替范家感激郎君呢” 裴安空洞的眸子,终于有了些神智,泪水从血红的眼眶内无声地滚落下来。 芸娘心脏犹如被人狠狠地揪住,一阵生疼,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头一回唤了他的小字,“君生,阿舅一生都梦想着家国安宁,他没完成的心愿,郎君替他完成了,你是英雄,阿舅阿婆、姑姑,还有两个叔叔,在九泉之下,定会为郎君高兴,以郎君为傲。” 他看着她,醉眼滔滔的眸子,含着外人见不到的悲恸,颤了颤,身子终于软了下来,缓缓地朝她倒下,靠在了芸娘的怀里。 肩头被他沉沉地压住,芸娘撑着力,稳稳地抱住了他。 自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密最信之人,她也一样,在这世上她唯一的支撑就是他了,与其说相依为命,不如说相互倚靠。 有了彼此的他们,无坚不摧。 闹过那么一阵后,许是累了,裴安趴在她怀里,没了动静,芸娘缓缓地扶着他躺下。 醉酒后,睡起来并不安稳,裴安睡了一会儿,胃里终是有了反应,这回倒是清醒了一些,死活不让芸娘扶,唤来了童义,去净室呕了一回,童义伺候他沐浴更衣完,再扶他躺回床上,人舒服了,觉也睡得踏实。 王老夫人那头派人过来,瞧过几回,知道人没事了,才放心。 芸娘一直坐在他床边守着,天色不早了,青玉进来提醒,“主子,屋子都收拾好了。” 头一回回娘家的姑爷不能和姑娘同房住。 裴安安置在客院,芸娘住回之前的院子,黄昏王老夫人派了几个下人将院子收拾了出来,这会子青玉和连颖已铺好了床,等着芸娘回去歇息。 芸娘转头看了一下床上的人,睡得挺踏实,估计夜里也不会醒来,起身嘱咐了童义好生看着,放心地走了出去。 今儿天上的星星多,月光却不亮,芸娘跟着青玉手里的灯笼,回到院子,已是戌时末。 青玉转身拴上门闩,“时候不早了,主子早些洗漱” 两人的脚步刚上厢房屋檐,身后门板突然传来一阵声响,青玉一愣,芸娘也有些意外,不明白这么晚了,还有谁。 青玉又折回身去了院门口,取下门闩,推开门,人突然愣在那,动也不动,“姑,姑爷” 芸娘隔太远,没听见青玉的声音,见她堵在那,半天都没动,也跟着折了回去,走了一半,门外的人直接将青玉逼了进来。 一身宝蓝圆领长衫,腰带都是歪着,脚步立在门槛处,身子东倒西歪。 芸娘: 他不是睡着了吗。 “郎君怎么来了。”芸娘着实震了一下,瞟见他身后童义的脸色,便知道这人的酒劲儿恐怕才刚开始。 裴安冲她一笑,“我坐坐就走。” 这个时辰坐什么坐,没得让人瞧见了笑话她,芸娘上前扶住他胳膊,将他转了个方向,边推去门外,边哄着道,“这院子太小,简陋得很,也没地儿给郎君坐,郎君先回去睡个好觉,明儿一早我便去找你” 说着,芸娘同童义递了个眼色,童义却不着道,立在那不动,朝着她为难地一笑,不是他不想帮忙,他要拦得住,也不会让主子跑来了这。 见芸娘要把他往门外推,裴安不乐意了,及时转过身,伸手将另外一扇没有打开的门扇,一并推开,“我就喜欢这儿。” 芸娘: 怕她再拦住,他赶紧几步上前,闯了进去,抬头扫了一圈,“夫人住哪儿?” 赶是赶不走了,芸娘只能先让他进去,上前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到了厢房门前,看着他低声同他道,“说好了,就坐一会儿,不许再赖皮。” 他倒是听话,猛点了下头,“嗯。” 芸娘抬步跨入门槛,他脚步却又不动了,杵在门槛上,侧着头,目光盯着她厢房右侧的那面院墙。 “怎么了?” 裴安突然问,“是那儿吗?” 芸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脚步又退了出来,随他目光瞧去,什么都没有啊 “郎” “对面是邢大人。” 芸娘: 她倒是大意了。 “当年你就在站在那同他说话的。”他不是问她,是肯定的语气。 横竖他也醉了,芸娘睁眼说瞎话,“其实也没说什么话,就那么几” “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他突然打断,视线透过月色抬头看着院墙的顶部,捏了捏芸娘的手,低声道,“要是早认识了你,便早同你订亲,带你早些离开这儿。” 他神色认真,说完目光朝她温柔的望来,尽管眸色蒙了一层醉意,身上也有淡淡的酒味儿,可芸娘心头还是有些动容。 正因着他的话感触,他又道,“断然不会让旁人肖想了你。” 芸娘: “夫人想看星星吗。”不待她回答,他牵着她突然朝墙根走去,到了跟前,袍摆一掀,作势要带着她爬上去,“没事,区区一面墙,难不倒为夫,我抱你上去” 这人酒品也就这样。 眼见他当真要抱住自己往上跳了,芸娘先一把拽住了他的腰,“郎君,星星多了咱们也数不清,咱们就在这儿看,一面看一面数” 他眉头一拧,“当真不上去?” “不上去。”芸娘拖着他,“我就喜欢在这儿看。”回头赶紧让青玉搬了两张椅子,两人坐在那,抬头指着天,当真一颗一颗地数了起来。 他是醉了酒,做出什么样的行为都有情可原,可芸娘清醒着,这会子就像个傻子。 可数着数着,芸娘鼻头蓦然发了酸。 满天星宿她看过无数遍,认识他之前她看过,那时候星辰在她眼里,只是单纯的好看;认识他之后,两人满身狼狈地躺在芦苇堆里,一起看着星星,同样的星空,突然有了不同的意义,璀璨的星辰彷佛离她很近,她头一回知道了星星的名字,知道了该如何去辨认,那一夜的星空,耀眼万分,刻在她心头,一辈子都不会忘;同他分开后,她一人回了临安,坐在院子里也看过,繁星入目,心头却只有凄凉。 他说牛郎织女星,隔着一条银河,一辈子都见不到。 她体会过那样的感受。 漫天星宿再美,没有他陪在她身边,也失了光辉,芸娘放下手,头靠在了他肩膀上,听着他慢慢地数了起来,曾经那股熟悉的踏实感,又回到了心田,安稳甜蜜。 “两百七十六颗。”他转过头,神色认真地告诉了她答案。 有多少颗,她压根儿就不在意,也有去数,点头夸他,“对了,郎君真厉害。” 这方院子就这么大,能有多少星星,完全不够看,他没了兴趣,手习惯地摸去自己腰间。 什么都没有。 他脸色突然一变,一下从雕花木椅上起身,神色极为紧张,看着芸娘道,“他东西没还我。” 芸娘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后退几步,借力上了墙,一个翻身,动静干脆利落,只是要人影,瞬间也没了踪影。 到墙另一头去了。 芸娘: 待芸娘回过神来,脸色也变了,转身唤青玉,青玉与童义肩膀挨着肩膀,也是目瞪口呆。 “杵着干啥,找人啊。” 除了童义没人再有那个本事跟着他一块儿翻过去,可童义要是下去,更说不清了,芸娘赶紧拉着青玉从西角门出去,绕到了邢家后院。 但愿邢风已经睡了,他裴安又能及时清醒过来,自个儿翻回来,否则等明儿酒醒了,他那脸也不用要了。:,, 第99章 第 99 章 第九十九章 自为官之后, 邢风夜里经常外出,怕惊动到母亲,特意在后院侧面开了一道小门。 今日邢风也出去了一趟, 亥时后才回来, 小厮先将马车靠在门边,拿钥匙开完门回头去拴马, 邢风一人提着灯笼进了屋。 门扇“吱呀——”一声推开, 里面一片梨树已成了枯枝,前两日的雪还未完全化尽, 坠在枝头, 如一簇簇白棉。 地上有化开的雪水,邢风走得很慢,灯笼的光晕刚照到里院的台阶处, 还没来得及提步, 身后左侧的院墙处, 突然一声响动,砸了下来。 邢风一愣,回头望去,这才发现对面院子里燃着灯火。 人回来了 往年她每回给自己的东西,都是这般丢过来,邢风倒也没觉得惊讶,缓缓走过去,正要扒开梨树枝, 跟前的梨树丛有了动静。 邢风一愣,还未回过神, 便见一人从里走了出来, 夜色太暗, 他看不清,举起了手里的灯笼,光线照在对面人的脸上,再熟悉不过。 邢风: 邢风眼角一抽,脸色顿时不太好看,盯着跟前的人,凉凉地道,“裴大人要想造访我邢家,大可不必如此翻墙。” 裴安没料到这边是个梨树院子,跳下来后,砸在了枝桠上,沾了一身的白雪,形态狼狈。 他自己倒没察觉,立在那淡定地拍了拍雪,看向邢风,眉目露出不悦,“邢大人这院子,何时大到了能种果树了?” 他这样的讽刺,不止一回了。之前同为一届科考生,虽没什么交情,两人见了面礼数却周全,他对自己的敌意,从何时开始的,邢风也明白。 可他这样的行为,好比得了便宜卖乖,人他娶走了,有何意不平的,需要他深更半夜翻墙来泄了他肚子里的醋味儿? 邢风语气也不友善,“裴大人文武双全,武能定天下,文能点状元,才高八斗,品德高尚,乃世间典范,一身名望,所住府邸,邢某自然比不上。” 两句阴阳怪气的话,谁不会。他要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如今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 对面裴安终于没了声儿。 见他沉默,邢风吊着眼皮子等着他的回应,半晌后他才开口,“倒也确实,难为邢大人了,位居老二。” 但凡有点风度的人,也不会说出这样辱人不利己的话。 邢风自认为是个有修养的人,此时却觉胸腔一股急火窜了上来,冲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身子一歪,脚步稳住了,对面裴安的脚步可没稳住,抬步往前迈来,身子跟不上脑子,歪了几个趔趄,才站稳,歪歪扭扭地走到邢风跟前,也不同他再了废话,直接伸手要东西,“玉佩。” 离得近了,他身上的一股酒味儿尤其明显。 邢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他这失常的行为是为何,合着是喝多了,跌下来,找他来耍酒疯了。 玉佩在回城的当日,他便找上了他,可均被他拒见,这般重要的东西,总不能托人给他送过去。 如今倒是自个儿想起来要了。 据他所知,他裴安自来不饮酒,醉成这样还挺稀罕,虽说这酒品实属让人生厌,邢风总不能此时将他放出去。 对面院子里没了声儿,多半这会子在赶来的路上,邢风转身,“在屋里,裴大人若不嫌弃寒舍粗陋,进来取吧。” 邢风提着灯朝里院走去,也不管他,片刻后听到了身后跟来的脚步声,不由长吁了一口气,手里的灯火朝后挪了挪。 新帝迁都,他没什么感触,如今有了,早些去江陵吧,清净。 — 芸娘几人从西角门悄悄地出府,再从邢家前门绕到了后院,他那一跳,就一口气的功夫,芸娘绕过来,却花了两三刻。 到了后院门口,大门敞开,小厮早已提着灯在那候着了。 “三娘子可算来了。”那小厮打小就跟着邢风,对芸娘自然熟悉,习惯了这般称呼她。 冷风里走一遭,芸娘没觉冷,一身发热,着急地问,“邢大人起来了?” “主子出去了一趟,回来便遇上了裴大人,三娘子放心,知道裴大人饮了酒,主子没让他乱走,两人正在屋里烤着火呢” 这话芸娘不太信,他跟谁烤火,也不会跟着邢风。 怕他又乱发酒疯出糗,芸娘转身从青玉手里提过灯,让两人在门口候着,自个儿走了进去。 邢家的院子比起国公府,确实不大,甚是有些狭小,但院子小有院子小的好处,门前挂着一盏灯,灯火溢下来,洒在门外的青石板上,两边种植的花草,将那光晕圈在了里面,恬静又温馨。 — 邢风下午便出去了,一直没回来,屋里没留小厮,进屋后先点了两盏灯,招呼裴安在炉火前坐下,再揭开了火炉盖子。 炉子上搁着茶壶,里面有水,炭火一烧起来,很快‘莎莎——’作响。 邢风看了他一眼他四处打探的目光,平静地问道,“要喝茶吗?” 裴安没答,点了下头。 邢风起身去取茶叶和茶盏,水一开,先清净了紫砂壶和茶盏,再将茶叶放入紫砂壶中,注入沸腾的水,腾腾热气冒上来,茶叶浮上表层,他再盖上盖儿,第一壶没要,倒干净了水,取了第二壶,替裴安满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知道,自己没少做过,裴安主动搭话,“邢大人喜欢喝粗茶?” “粗茶省事。” 这点倒是和自己一样,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喜欢的小娘子都能撞上,爱好相同也能理解。 裴安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太烫又搁下。 两人私交不多,唯一有牵扯的大抵就是芸娘,可正因为如此,两看生厌。 沉默了一阵,实在无话可说,邢风从怀里取出了玉佩,递给了他,“承蒙裴大人当初看得起,肉痛割爱赐下这玉佩,如今下官还与你,从此不再有瓜葛。” 邢风说的是心里话,这玉佩他早些拿回去,自己保证不会再多看一眼。 离开襄州后,他拿着这块玉佩,每到一处,都会被人上前称一声,‘姑爷。’而他必须得解释一番,“我不是你们姑爷,王家三娘子的夫君乃国公府裴家,裴安。” 解释了几回,不少人问他,“阁下尊姓大名?” 为了不破费口舌,他便换了个解释,自报名讳,“我不是你们姑爷,我乃翰林院邢风。” 可他这般说了,还是有人质疑,“邢家大公子,单名一个‘风’字,那不就是姑爷吗?” 他一直不愿示人的痛处,一遍一遍被人拎出来,戳着心肝,到了后来,他完全麻木了,甚至自戳心窝,“我不是你们姑爷,我是前姑爷,邢风。” 一趟下来,所有人几乎都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牵扯。 他很难不去怀疑裴安最初的用心,到底是因为明阳公主,还是想趁机报复自己。 若是后者,他做到了。 这块玉佩留在他这,彻底成了烫手山芋,这辈子都不想再拿在手上。 他如今还给他,只求他别再来纠缠。 裴安完全不知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弯身接过,定情信物失而复得,心头终于踏实了,将其重新系在了腰上,难得夸了一句,“邢大人也不赖,我就知道没看错人。” 邢风忍住翻眼的冲动。 用不着。 “明阳应该找过你,你没答应她?” 他突然问出一句正经的话,邢风手提茶壶的动作一顿,抬头意外地看向他。 火一烤,脸色比刚才还红,眸子似乎没了刚才的模糊,又瞥了一眼他歪歪扭扭的腰带,邢风一时也摸不透,他这酒醉,到底是怎么个醉法。 邢风点了下头,“算是吧。” 裴安又道,“本官以为你会替她求情。” 这话说出来,至少证明他有一半是清醒的,能断定他只有一半,是因他若清醒,定不会问自己这样的话。 邢风看着他,反问,“我求了,裴大人能答应?” “明阳公主,赵月灵,确实不能活。”茶凉了一些,裴安再次端起来,两口入喉,“但邢夫人可以。” 邢风冷嗤一声,笑出声来,倒是和明阳猜得一样。 这一绕倒又将他绕到了最初。 他不出手相助,不与她成亲,便会断送她明阳的幸福。 他不娶她,她明阳就得死。 他何时有了那样的本事,一个念头,能给人幸福,还能救人性命? 见他表情如此,裴安倒是疑惑了,“邢大人今夜为何又去了皇陵?”今日明阳头七。 邢风没答,眼里眸色有片刻的呆滞,而后提起紫砂壶,替他又添了一盏热茶,淡然一笑,“下官于她,有佩服,有同情,或许也有几分友情,但唯独没有爱。” 屋外的一抹光亮,溢进来,光影定在了裴安的脚跟前,一动不动。 裴安突然又问,“恨呢?” 邢风不解,“何意?” “当初若非明阳拿芸娘的安危来威胁你,此时你当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心中真无恨?” 这事只有他和明阳知道,邢风没想到裴安也清楚,既然他问了起来,便也如实地点头道,“恨过。” 炭火一照,邢风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红意,他轻扯了一下嘴角,神色一片凄然,“只是后来才明白,怪不得别人,自己连护住爱人的信心都没有,一句话便能威胁的感情,谈何一辈子相守。”顿了顿,他又道,“我知道,若是你裴安,定不会放手。” 苦涩蔓延在舌尖,他吞咽了一下喉咙,释然道,“芸娘,她爱的是你。” 爱的是他,敢爱敢恨,敢于给她一切的裴安。 第100章 第 100 章 第一百章 邢风曾经也从芸娘眼里看到过光亮, 可那样的光亮,如同刚冒出来的豆点星火,还未燃起火焰, 便被他自己掐灭。 她对他的感情, 顶多算得上是喜欢。 那日在江陵去襄州的路上,他亲眼见到了她眼里的牵挂,身上流露出来的气势,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坚毅和落寞。 她为何去了临安,留在了那没有回来, 而他裴安为何会放弃自己筹谋多年的计划, 回到襄州,拿出所有筹码,上了战场,他都知道。 他们彼此相爱, 倾尽自己所有, 包括生命, 在保护着对方。 那一刻, 他到底也明白了过来, 爱一个人, 哪怕是刀山火海,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也有勇气去闯。 在起步他便已经输了,又怎能保证, 若是没有明阳, 亦或是没有他裴安, 他和她就能过得比她如今还要幸福。 或许他们也会相亲相爱一辈子, 却也只是平平淡淡, 永远也达不到她同裴安这般荣辱与共,相濡以沫的生死之情。 他不怪谁,当初做选择的人是自己,芸娘能爱上裴安,他也能理解。 裴安确实值得她爱。 邢风难得认了输,裴安脸上却没有半丝同情心,脸上甚至还有些几分得意,“我知道。” 知道她心里的人是自己。 他也是。 但他裴安要赢,便要赢得光明磊落,邢风当初是为何同她退的婚,她有权知道真相。邢风并非攀附富贵才负了她,而是为了护她周全。 若自己不挑出来的,邢风必定会一辈子藏在心里,指不定半夜还会拿出来嚼一番,认为是牺牲了他自个儿,成全了自己。 这样的便宜,他不占。 他相信,即便她知道了真相,也不会移情别恋,毕竟自己,哪哪都比他邢风强。 她不可能眼瞎。 裴安瞅了一下脚边的光影,不动神色地挪了挪身子,邢风这才瞧见了身后灯笼的光晕,脸色一愣,还没来得起身,芸娘先敲了两下门。 “邢哥哥。” 清甜的声音,激得裴安嘴角一抽,刚合上的眼睛,瞬间又睁开,她这称呼,实在不妥,她是不是应该改了。 邢风没去看裴安,起身迎了出去,温和地道,“宁宁来了” 裴安: 他只是醉了,还没死。 她要不还是叫回满满吧,满满挺好听。 “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邢哥哥。” “无妨,你同我客气什么”邢风故意看向背对着这边还在强装镇定的醋坛子,又道,“天这么冷,你不必亲自前来,派个人知会一声,我将人给你送回去就成” 话音一落,火炉前的裴安立马起身,回过头看向芸娘,“满满来了” 芸娘: 到底是还半醉着,他那一转身,脚步踉跄,险些撞到了跟前的茶壶,芸娘赶紧搁下灯笼,过去扶。 裴安却先一把拉住她的手,紧紧地包裹在手里捂了捂,问她,“冷不冷?” 他神色紧张,似是当真怕她冻着了,大半夜芸娘被他闹腾出来的气儿顿时消了大半,应道,“不冷,郎君可愿意回了?” 裴安将她的手攥在掌心,另一只手捞起了腰间的玉佩,显摆道,“夫人送我的东西,拿回来了。” 邢风还在,芸娘神色多少有些尴尬,匆匆点了下头,拽住他胳膊便往外拖,“别闹了, 回家。” “好。”裴安倒是听话,乖乖地被她牵着。 邢风主动提起了地上的灯笼,将两人送到了门外。 身后裴安倒不是有意要刺激他,冷风扑过来,委实有些凉,裴安伸出胳膊去搂芸娘,“抱一下就不冷了。” 芸娘脸色一红,看了一眼前面邢风的背影,他也不害臊。 她一把拂开他,“我不冷。” 他倒突然来劲儿了,“不冷也要抱。” 芸娘: 两人走在邢风身后抱在一起,踉踉跄跄地到了门前,童义见人出来了,忙上前搭了手。 已经亥时末了。 堂堂裴大人,翻了媳妇儿前未婚夫的墙,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会成为满城的笑话,怕被人瞧见,一行人赶紧往回走。 芸娘让童义先扶住裴安,脚步拖后了两步,回头看向还立在门口的邢风,轻轻一笑,目光坦然,“多谢邢哥哥。” 适才在屋外,她都听见了。 当初他退婚,她是有想过很多原因,多半以为是邢夫人不同意,确实没料到会是这个,这一声多谢,是谢他当初的相护。 他没有食言,他一直都在保护她,还是曾经那个真心待她的邢哥哥。 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们终究不能再似从前,她已经有了爱的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对他,她唯有心怀歉意,抱歉自己没能及时知道真相,让他一人背负了这么久的骂名。 “对不起。”她最后再称了他一声,“邢哥哥,去了江陵,好好过。” 夜色太深,灯笼的光线有限,瞧不清邢风的脸色,他自然也知道她适才听见了,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邢风点头,“好。” 芸娘含笑,又道,“邢公子保重。” 夜风扑进他口鼻,邢风顿了顿,“少夫人保重。” 芸娘没再留,转过身,脚步往前,去追裴安。 他看着她身影没入夜色,曾经的一墙之隔,彼此熟悉的两人,一步一步地错开,到了今日,两人早已走向了陌路。 如今这一别,便也彻底地断了。 良久,小厮见他还立在那儿,忍不住唤了一声,“公子,该歇息了。” 邢风这才缓缓转过身,脚步跨入门槛后,突然道,“明日将这门封了吧。” 当初这扇门,便是为了她而开,如今人走了,也不需要了。 适才裴安问他,为何没有答应明阳,他拿什么去答应,连爱芸娘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是明阳。 — 回去的路上,裴安倒是没再闹,进了府门,也不再嚷着要去芸娘的院子。 待芸娘将他送到客院门口,他才一把抓住她手腕,不吐不快,“我不喜欢你那样叫他。” 芸娘没反应过来,“啊?” “萧莺没唤过我裴哥哥,当初是我骗了你。”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他声音一软,“你同邢风并无血缘关系,哥哥妹妹的叫着,实在不妥,往后不能再叫了,我听着难受。” 这酒还真是个好东西,虽折腾了一些,但能让人吐真言。 芸娘试探地问他,“吃醋了?” 换作往日他必然一副清高模样,回她一句‘笑话’,此时那股张扬劲儿突然没了,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什么自尊,什么面子统统不要,她要笑话他就笑话吧,横竖已经败在了她的温柔乡里,不可自拔,索性竹篮倒豆子的,都道了出来,“嗯,吃醋了,见不得你对旁的男子好,哪怕知道你心里并无他意,可还是忍不住去羡慕、去 嫉妒,嫉妒你们曾经的青梅竹马,恨自己怎就不早点认识你,也想同你自小相识,一起长大,再等你及笄,娶你进门,听你唤我一声哥哥。” 他埋下头来,呼吸蹭着她的颈侧,“不是当真的哥哥,是情哥哥。” 男人吃起醋来,同女人也没何分别,一个称呼,都能勾出这么一场心里戏,也不知藏在心里别扭了多久,当真是在乎了,才会如此。 夜里的寒气冷得沁人,心头却暖烘烘的,难为他诚实了一回,芸娘也豁出去了面儿,不怕人瞧见,抱住他同他耳鬓厮磨,“那郎君想如何?” 他就等着她这一句,偏头过来,说出了心里话,“要不,你也叫我一声。” “裴哥哥?” 她脱口而出,没有半点羞涩之意,语气一点儿不带感情,也不清甜,完全没有适才自己在邢家听到的那声‘邢哥哥’动情。 果然青梅竹马还是不同的,他不悦地皱眉,“不算。” 芸娘从未见过他醉酒后的模样,今儿一夜见识完了,比想象中的还有趣,她歪在他肩膀上将他这幅醋劲儿欣赏完了,才垫起脚尖来,凑近他耳朵,甜甜地唤了一声,“君生哥哥。” 以往他最是看不起那些经不起诱惑之人,如今总算明白了,不是人家蛊惑的技术不好,是蛊惑的人不对。 他实则酒已醒了大半,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过是借着酒劲儿装疯卖傻。 如今他不光是想装疯卖傻,还想为非作歹。 他一把将她抱起,丢去了屋里的大床上,既然她不让自己歇在她院子里,那她便在这儿陪着自己。 “郎君,你不能不讲规矩” 他嗤笑,“你要同一个喝酒的人讲规矩?” 芸娘: — 翌日到辰时两人才起来。 昨儿那般折腾,府邸上到处都是眼睛,不可能没人知道,只不过没人去戳破,整个府邸昨儿都是眼瞎耳聋。 一到饭桌,个个又成了哑巴。 裴安一副无事人模样,芸娘却是没脸再待下来,用过早食,便同王老夫人辞别,起身回了国公府。 走的时候二公子还没起来,说是酒劲儿还没缓过来。 大夫人派人去请了几回,“他什么酒量我能不知道?酒罐子里泡上一夜,第二日照样生龙活虎,不过两三坛子酒,就能让他起不来了?”大夫人打死都不信,也省得埋怨他了,没功夫,“赶紧让他起来,人都要走了,他是想急死我啊。” 小厮去了回来,传话,“二公子说,他不去江陵了,要留在临安学经商。” 大爷和大夫人齐瞪眼。 “这个逆” “二公子还说,大爷和大夫人反对也没用,老夫人已经答应了。” — 裴安和芸娘一走,大爷和大夫人的一场官梦彻底地没了踪影,一气之下,也懒得去管那混账玩意儿。 他要留就留吧。 几日后,王家随新帝一道出发赶去了江陵。 二公子一路将王家的人送到了城门口,依依不舍地道别完,回到空荡荡的府邸,整个人如同刚被放飞出笼子的鸟儿,往老夫人时常坐着的太师椅上一趟,“上茶!” 小厮立马递上了茶盏。 二公子岔开腿将自己摊成了一个人形,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闻到没?” 小厮不明白,“二爷,小的该,该闻到什么?” 二公子揭开茶盖儿,抿了一口,周身舒畅,起身招了小 厮到跟前,吐出了两字,“自由。” 从此再也没有人管他何时起,何时归,想去花楼便去花楼,想起赌坊便能去赌坊,他的好日子,从今儿起,正式开始了。 他正躺在椅子上畅想着,门外小厮走了进来,“二爷,二爷,临安府副使来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01章 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章 临安府副使? 王二公子一愣, 天子迁都,该走的臣子都走了,这么快临安就设立副使了?副使找他这个闲散人士有何事?他没当回事, 躺在椅子上歪头又抿了一口茶,才问道, “谁啊?” 话音刚落,外面一道浑厚的声音传了进来,“二公子。” 这声音化成灰他都能听出来。 秦阁老。 早年王家的几个公子,全都被王老夫人送去了秦阁老府上求学, 王二公子也在其中, 因性子顽劣,心不在课堂上, 常常受罚, 不是抄书,便是站在讲堂前, 当着大伙儿的面诵书。 那段日子可谓是他人生中的黑暗, 好在后来秦阁老突然辞官, 也不授课了,散了堂里的学子,去了建康归隐, 他也终于解脱。 可对秦阁老的惧怕, 已刻入了骨子里,时隔多年,再听到这声音, 脊背同样发凉。 这种惧怕比起府上的王老夫人, 大爷大夫人来, 因有了那么一段距离, 又怀揣着尊敬,更为深刻。 二公子瞬间从椅子上起来,茶盏里的茶水溅上了手背,也顾不得管了,往身上一抹,赶紧迎了出去,朝秦阁老恭敬行了一礼,“先生怎么来了?” 堂堂一代大儒,临安副使,这太屈才了,怎么也该跟着新帝去江陵,封个宰相不为过吧。 秦阁老没发话,上下将他看了一眼,实属想不明白,裴安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棒槌。 之前赵炎,虽也不着调,可好歹有可取之处,且并非是他不愿读书,不过是有了心结,甘愿放弃,心结一解开,便是帝王之才。 这王二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也算是知根知底,不学无术,成日跟着临安城的一帮子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偷鸡摸狗。 秦阁老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直接道,“裴大人有令,二公子有勇有谋,即刻起封为临安判官,辅佐其左右,明日去府衙报道。” 二公子: 二公子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了一眼左右小厮,个个脸上的神色同他一样,不可能,“先生,是不是搞错了?我家有三位公子,我是老二” “没错,就是你,王敬之。”他倒希望搞错了,秦阁老话带到,转身往外走。 “先生,我是什么斤两,您老最清楚了,要我当官,那不是拿咱们临安城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吗”见秦阁老不理,二公子上前堵路,“先生,裴大人在哪儿,我这边去找他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裴大人不是说二公子酒后吐真言,心怀百姓,发誓要为临安做些什么,见你一片赤诚之心,裴大人成全了你,不正合了你意?” 二公子: 他,他酒后吐真言,心怀百姓? 秦阁老瞥了一眼他呆愣的神色,撂下话走人,“明日记得来上任。” 秦阁老人走了,王二公子才反应过来,猛晃了一下脑袋,赶紧让小厮备马,匆匆赶往国公府。 到了门前,刚翻身下马,门前小厮便道,“哟,二舅爷来了,还真不巧,少夫人和大人都不在府上。” 二公子看了一眼黄昏的天色,拧眉,“还没回来?”不应该啊,皇帝的人马都快走出城门几十里路了。 “回来过,又走了。” 二公子继续问,“何时回府?” 小厮摇头,“不知。” 二公子又问,“去哪儿了?” 小厮依旧摇头,“只说去外面逛逛,去了哪儿,小的 也不知。” 见二公子面色不是很好,小厮忙道,“二舅爷可是有何要事,老夫人倒是在,小的这就进去通传” 二公子有气无力地摆了下手,“没事,路过。”没什么念想了,他只剩下后悔,那日的酒,是真不该喝。 — 裴安和芸娘正在闹市。 皇帝迁都江陵,整个临安又回到了裴家手上,从今往后,临安便是她真正的家,可芸娘还是头一回逛临安的夜市。 先前去过建康,江陵,盧州,没见过世面,总觉得赛过了临安,如今一瞧才知,到底是一国都城,无论是瓦舍,还是街面上的装饰,都要更胜一筹,甚至桥面、道路,也比旁的地方宽敞得多。 临近年关,又经历了一场大战,街头上人声沸鼎,热闹非凡。 怕她冷,裴安特意回府取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夜里还是有风,他牵住她的手,将他往怀里一拉,“冷吗?” “不冷。”芸娘声音拖了几个音,侧目疑惑地看向他,“郎君何时这般啰嗦了,都问好几回了。”她眸色亮开,凑近了瞅着他眼睛,“我可听青玉说了,这人一旦话开始密实,要么是到了岁数爱叨叨,要么是爱到不可自拔,恨不得掏心掏肺,含在嘴里怕化了也会这样,待除夕过完,郎君也才二十三,断然不是第一种。” 她仰头看过来,一副嘴脸,写满了得意。 自那日酒醉之后,她便是这般时不时地敲打他一下,倒也成了一桩乐趣,裴安嗤笑一声,不着她的道,逗她道,“好心当成驴肝肺,青玉那丫头满嘴炮仗,她的话,你少听点,别整日活在梦里,犯了花痴病。” “谁花痴病?”他要往前走,她一把攥住他,他抿住笑不答,任由她拽着。 “谁活在梦里了,我怎么就活在梦里了”她拿手指去绕他的掌心,不依不饶了,做出咬牙切齿的表情来,“你说。” 她的手伸到了他腰侧,他才轻笑出声来,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从身后拥着她,下巴轻轻枕上她头顶,看着川流不息的热闹街市,低声道,“是梦,那也是为夫给你造的。”他这辈子头一回疼人,还真被青玉说中了,不可自拔,含在嘴里怕化了,自己的心绪全牵动在她身上,她好了自己才能好。偏下头余光正好瞧见她上扬的嘴角,他也跟着高兴,看了一眼见对面的糖葫芦铺子,又蹭了蹭她的脸,问她,“想吃糖葫芦吗。” 不待她回答,他先松开了她,“等我一会儿。” 芸娘被他一拥,头上的帽檐搭下来,挡住了眼睛,才抬手拂到脑后,还没来得及答他,便见他朝着前面的糖葫芦铺子去了过去。 排队的人倒不多,那身影立在最后尤其显眼。 经历了一场风雨,早前在盧州的这一幕便也如同三秋之隔,如今再重现一回,其中的心酸和不易,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他没有食言,他回来了。 人来人往,她眼里只剩下了他一人,心灵安静下来,突然她什么都不想求了,老天将他带到了自己身边,已待她不薄。 余生她只想呆在这儿,陪着他白头到老。 半刻后,他走了回来,手里的糖葫芦递到她跟前,“趁热吃,不用留。”他说过,想吃了他便再给她买,不会食言。 “嗯。”她埋下头,轻咬了一口,里面的果肉意外得清甜,便一口接一口地吞咽着,仿佛那些甜入了喉,能将曾经的苦楚驱散掉。 见她脸如同仓鼠,鼓了起来,咬到最后一颗了也不见歇停,裴安笑着道,“当真不给留?” “郎君要吃?”她愕然地停了动作,口齿还有些不清。 刚说完,便见他弯下身来,用嘴叼走了最后半颗,裹进嘴里,拿眼斜瞅着她,“确实甜。” “郎君要想吃,我去买。” 她转得比他还快,他一把拖住她帽檐,及时拉拽了回来,“不用。”没等她开口,他牵住她手,扬头指了一下前面的茶楼,“太冷了,进去坐坐。” 到了夜里,茶楼人满为患。 小二到了门口招呼,见到两人,神色一愣,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裴大人,少夫人” “坐坐就好,不必声张。”裴安没去楼上雅间,择了楼下角落处的座位,人实在太多,前面又有屏风挡着,倒无人察觉。 里面的人正在说书,说的依旧是襄州的战事,“那北国的将军,失了一臂,气得是独臂挥刀要自尽,嘴里嚷着,士可杀不可辱,头可断身体不能缺,少了一条胳膊,这不是没给他留一个全尸嘛?” 周围一阵哄笑,喝彩声不断,“好好!” “话说那北国太子,仗着人多,想同咱们来一招车轮战,打了要磨死我南军的主意,可咱们裴大人是何人?早派了人马潜去北国,抓住了太子的短柄,搅得他是心神不宁,终究还是没沉住气,快马加鞭,手提铁环狼刀,来势汹汹地朝着裴大人冲来,口里喊着,‘南人懦夫,速速投降。’眼见他扬起了手里的长刀,要砍向裴大人了,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裴大人突然抬起胳膊,露出了手臂上的弓弩,北国太子那叫一个大惊失色,慌忙调转马头,可来不及了,箭头‘嗖——’一声,划破他盔甲,扎进了胸膛,呜呼哀哉,堂堂北国太子,就此轮为我南国的俘虏” “好好好” 芸娘还是头一回听,一脸仰慕地看着裴安,正听得热血沸腾,说书的却突然拐了个弯,“这一段搁下,咱们先且说说少夫人在临安是如何智斗昏君。” 芸娘: “知道裴大人战胜的消息后,昏君那叫一个害怕,怕他杀回来报仇啊,裴家一家五条人命,若是回来了,还有他昏君的活路,昏君吓得屁滚尿流,带着禁军逃出宫打算登船,人到渡口,前面就是船只了,却在这时突然一只火把拦住了去路,那昏君吓得脸色一变,大呼一声,‘放肆!朕乃真龙天子,谁敢拦朕的路,莫不是要造反?’这时,跟前的那只火把缓缓地往上一移,照出了少夫人的脸,她一身素衣,被海风吹得翩跹起舞,目光如冷月,厉声道,“陛下错了,一代君主被人人讨伐,不是造反,是平反。今日陛下想要登船,得问问我南国百姓答不答应,我夫君裴安答不答应” 芸娘: 不得不说,这些说书的,简直是在乱添油加醋,她何时说过后面的话了。 脸上一烫,她忙瞟了一眼裴安。 果然,他一副好整以暇地姿态瞧着她。 芸娘解释道:“我没” “少夫人继续道,‘我夫君在战场上杀敌,同万千将士出生入死,我身为他夫人,岂能让他寒了心,陛下要逃,就请将该还的债还了。’不得不说这少夫人对裴大人的爱,简直是感天动地,令人热泪” 八成是情爱段子说多了,芸娘没脸再听下来了,也不敢去看裴安的脸色,双手捂住脸,转向一边。 裴安却没觉得哪里不妥,伸手去拽她,“怎么了,这不挺好的吗。”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02章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挺好什么呀。 当初一心盼着他回来, 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可如今事情都过去了,被说书的拿出来当众戳破, 还让跟前的人听了去,前几日他一场醉酒,先对自己表明了心意, 自个儿捏着他这点短柄扬武扬威的好几日,这回好了,自己也被他逮到,知道了她对他的心思, 心头指不定怎么高兴呢,是不是回去再也使不动他了。 芸娘怨说书的不敬业, 好好的家国战事说着说着,怎就变了味儿。 他伸手来拽她时, 她捂住脸不让,他非得要来拽她, 她便拍他的手。 小巴掌落在手背上,不痛不痒的, 裴安索性一屁股歪了过来, 胳膊绕过她脑后,刚要去搂她肩膀,耳边人群中突然一声, “咱们裴大人也不输,那日在城门口当着百官的面, 向大伙儿借过路, 迫不及待地要回去见媳妇儿呢” 这事, 不少人都知道, 场面顿时哄闹了起来。 两人重逢后,各自都多少听说了一些对方的事儿,但还真没说书的和百姓传得这般详细。 这回也不用他拽了,芸娘自个儿松开手,侧身仰起头来,一双眼珠子透亮地盯着他,探究地去看他眼底,脸上的得意劲儿又涨了几分。 这般被人揭了短,再被她这般瞧着,裴安的一只胳膊卡在了那脑后,到底还是二十多岁的少年郎,脸上浮出了一抹羞意,搂她肩膀的手,改成了捂住她耳朵,“别听他们瞎说。” 芸娘避开他的触碰,将他刚才的话还给了他,“怎么了,这不挺好的吗?” 她一笑起来,在他眼里这世间仿佛一切都失了色,裴安突然有那么一点理解周幽王,昏君固然可恨,可这魅惑人的小娘子也脱不了干系,就这般静静地盯着她的笑颜,心房被填得满满的,如同灌入了蜜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着了,便也由着她拿指尖戳自己的脸,“郎君脸怎么有些红了” 她故意要将他拽下神坛,非得要他承认自己爱她,在意她,实则他对她的心意如何,她早就明白了,不过是想要一句明白话,想要知道是不是他爱得比她多。 她脑子还是单纯了一些,不相信自己感受到了,非得要信人嘴巴,可人的嘴巴最不可靠,万一他要是骗她的呢?可他能骗她吗,人给了心也都给了,一张嘴,还能撬不动?他一把捏住她乱动的手指头,很少同人表白,仅有的这辈子都用在了她一人身上,酝酿了好一番,他喉咙滚了滚,低声道,“宁宁,你不用来试探,我爱” 好不容易等他墨迹出来,眼见就要说出口了,外面不知何时已安静了下来,又换成了说书的,手里的响板往桌上一敲,将裴安的话敲断了。 芸娘眼皮一跳。 心里忍不住暗骂道,这老先生当真是一点都不上道,净干缺德事。 响板落下,说书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既然说到了此处,老夫不得不说,当年两人在茶楼相会,老夫正巧遇到,这一抬头,愣是没挪开眼,老夫说了几十年的书,就没见到这般登对之人,两人站在一起,可谓是郎才女貌,让人大饱眼福,为此我还熬夜写了个话本子出来,大伙儿当初应该听过,说的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头一桩便是情劫,再是拯救苍生” 芸娘: 裴安: 越说越离谱了,芸娘拧住眉头,果然说书的没一个靠谱的,不过倒是确定了,当初的那些流言,这说书的也功不可没。 也算是将功抵过,她不去掀他的摊子,也不想再听他瞎扯,拽上了一旁同样无语的裴安,出了茶楼。 一上马车,芸娘便没忍住,转头看向裴安,一副正儿八经地问他,“敢问,阁下是哪路神仙,能不能泄露点天机。” 裴安嗤笑一声,搂住她的腰,配合她道,“神女想要知道什么样的天机。” 她靠在他怀里,下巴戳着他肋骨,声音柔柔地问他,“刚才郎君想说什么?” “何时?” “就刚刚,被说书先生打断前” 他故作不知,认真回忆了一阵,拧眉,“说的话太多,还真记不得了,你提个醒?” 芸娘当真提醒了他,“你叫我宁宁。” “然后呢。” “你说你爱”真没意思,这不都成她说的了,她突然不想问了,也不想听了,从她怀里起来,正打算就这么揭过去,不给自个儿找不痛快,人又被他拽到了怀里,提到了他腿上坐着,见惯了他时不时的孟浪,芸娘脸色一红,要挣扎着下来,他不放,还轻笑一声,胳膊紧紧抱着她,唇瓣碰了碰她耳垂下的耳铛,低哑地道,“我爱你。” 他说得虽小声,声音却似是从喉咙里震动出来,钻入她耳朵,酥酥麻麻,整个人突然不动了。 “傻,非得让人说出来,你两只眼睛生这么好看,莫不是摆设,瞧不出来?”他拿下巴去蹭她莹白的颈子,动作亲昵又缠绵。 没动心之前,她完全不知道男女之间还能这般亲昵无间,也不知道自己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话,高兴得找不着北,魂儿都能飞了起来,什么规矩礼仪,女子的三从四德,在他面前,全都抛了个干净,只剩下一颗炙热的本心,由着爱意在心底不断地滋生,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拔不出来了,她反手搂住他脖子,终于意识到了,“可青玉说,长得好看的公子爷,嘴都是骗人的,等我老了,不好看了,郎君肯定不会喜欢了。” 这会儿的爱是真,以后的嫌弃恐怕也是真。 裴安: 先前他嫌她脑子单纯,如今她却突然给他来了个大转弯,非要让他搜肠刮肚。 裴安扶起她的下颚,笑道,“你还真当我是神仙,就你老,我不会老?”见她两排睫毛又长又翘,忍不住拿指腹刮了刮,“再说,你不也是仙女下凡,怎么会老。”说完,他收起了玩笑,将她拥入怀里,正经地道,“怎么样都爱,就算是老了,在为夫眼里,你也是最好看的。” 那样骗人的鬼话,像极了陈世美,可女人有时候傻起来,就是爱听这些,心里终于满足了,抱着他也踏实了很多。 她踏实了,裴安却还一句都没听到,掐着她腰问她,“那你呢。” 芸娘被他捞过来,两人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炙热的瞳孔将她锁进里面,她躲不掉,诚恳地点了下头,“我也是。” 裴安眉梢一扬,她已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行。 他轻啧一声,一下将她的腿横跨在自己身上,错着牙道,“要不为夫泄露点天机给你,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手拽着她的裙摆在往上提,她怎能不知道,芸娘脸色一变,立马讨饶,“我说,我说” “不想听。”他一下咬住她耳朵,“晚了” — 新帝一走,临安城便成了一个知州,朝廷的一帮子臣子,除了秦阁老自个儿去新帝跟前要告老还乡,被裴安留在了临安之外,其余的一个也没收。 人走了,萝卜坑得填上,有秦阁老把关,王家二公子跑腿,忙乎了七八日,临安知州府的官场,慢慢也完善好了。 忙完,除夕也到了。 往年除夕,芸娘虽说被关在院子里,可也是眼巴巴地盼望着,眼睛瞧不见,听得到声音。 外面的热闹声传来,祖母还会派人给她送年夜饭,满满地摆上一桌子,就她和青玉,连颖三人围在一块儿,也挺开心。 今年不一样,是芸娘嫁进裴家的第一个年,也是几人放出来后,过得第一个自由年。 青玉和连颖早早便开始张罗,院子里外全都挂上了喜庆的灯笼,门上的符也换上了新的,府邸实在太大,两人腿都跑断了。 这头好不容易将符摆正了位置,回头瞧见了个浆糊空碗,埋怨道,“童义呢,让他熬点浆糊,他莫不是闻着香,给吃了?” “谁吃了呢。”话音刚落,童义便从对面的廊上下来,正要上前,又被青玉唤住,“就站那,瞧瞧位置对不对。” 童义什么也没瞧见,只看到了她露出来的半截腰。 那丫头有这么细的腰? 他平时怎没瞧出来。 青玉见他杵在那,半天不动,“正不正,你吱个声儿,没见人举着的,胳膊酸” “来了来了。”童义上前主动替她扶住,回头笑着道,“这等子事,哪里用得着你青玉姑娘亲自动手,你说一声,我找个人来,保准给你贴好了。” 青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合着刚才杵在这儿,指指点点的人,不是你啊。” “这不是一时没睁开眼睛嘛。” 青玉拿竹片子剜了浆糊抹在墙上,狐疑地瞟了他一眼,“这会子眼睛擦亮了?” “擦亮了。” 青玉懒得理他,“举高点。” “不能再高了。” 青玉往后一退,抬头,“到顶了?” “你够不着。” 青玉: “你说谁矮呢?”青玉一下被点着了,先前不熟她一口一个童义大哥,如今熟悉了,主子又受宠,翻身做了主,她作为丫鬟,自然也跟着长了威风,伸长了脖子,凑到他跟前,“你能高到哪儿去。” 童义什么都不用说,只需拿眼神俯视着她,一切不言而喻。 青玉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后一笑,“行,知道你高,这活儿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余下院子里的你都贴了,我去看看主子。” 见她撒腿就跑,童义不乐意了,“唉,你回来” 青玉不理。 “矮子有矮子的用处,底下你总得给我扶住了,待会儿贴歪了,可别怪我” 青玉实在没有好脸色,回头冲他一笑,恶毒地道,“瞧不起矮子是吧,那你将来的媳妇儿,肯定也是个矮子。” 童义一愣,憋住笑,“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青玉懒得理他,去了后面的祠堂。 裴安和芸娘正在里面上香。 芸娘还是头一次进裴家祠堂,看着跟前的牌位,凑到裴安身后,悄声问,“郎君,你说阿舅阿婆,知不知道你换了媳妇儿?” 裴安回头。 “你要不要先通传一声,我姓王。这除夕夜鬼串门,万一萧娘子遇上了他们,岂不是由着她编排吗。” 裴安: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03章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裴安总算知道她屋里的那两碎嘴丫头是从哪儿学来的功夫, 有其主必有其奴。 谁说她脑子简单,转起来得比谁都灵光,两人成亲那日, 她的名字早就上了裴家家谱, 那萧娘子串了门又如何, 还能乱认亲不成。 可既然她想听,他满足她再通报一回也无妨, 将手里点燃的香递给了她三支, 裴安指了一下地上的蒲团, “先跪着。” 芸娘乖乖地跪下,身子挺直了,眼睛也阖上了,如同新媳妇进门满脸紧张和期待。 她这番虔诚的姿态, 只为融入他的家族,裴安心坎一软, 只觉这辈子有了这么个贴心的小娘子陪在自己身边,足够了, 他掀起袍摆, 跪在了她身旁,看着跟前父母的牌位,神色一片虔诚, “裴家列祖列宗在上, 裴安携新妇王芸前来祭拜,望祖宗保佑裴家后辈平安顺遂, 儿孙满堂。” 说完他转过头瞥了一眼她扬起来的嘴角, 声音温和宠溺, “拜。” 芸娘忙弯下身, 两人齐齐磕了头才起来,裴安伸手去扶她,插完香,牵着她往外走,“这回放心了?” “放心了。”芸娘一笑,跨步出了祠堂。 寒冬腊月,到了除夕,天儿一日比一日冷,云层遮天,瞧不见日头,院子里一堆下人忙来忙去,倒是热闹了许多,可同别的大户人家相比,终究还是冷清了一些。 想起他之前过得那几年日子,只怕更清净,芸娘心疼地道,“若是阿舅阿婆,我父亲母亲,都还活着该多好。” 还有裴家姑姑,两个小叔子,都成了亲,府上可不就热闹了。 可要是如此,自己说不定也不会和他成亲。 他是裴家的小公子,集宠爱于一身,自小便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长大了只会愈发张扬清高,指不定见了自己,瞟也不瞟一眼呢。 裴安还在想着她的话,她又跳跃到了另一个问题上,转头问他,“郎君,你头一回见我,是何感觉?” 头一回 在塔庙? “挺漂亮。”他实话实说,答道,“认为名不虚传。”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何名?” 他无奈地扬唇,瞅着她的眼睛,缓声道,“临安第一美人。” 她被人夸不是一回两回了,没什么感触,可被他夸,心里只会觉得意和高兴,头靠过去偎在他怀里,手钻进他大氅底下,温度传来比手暖还暖和,心头舒坦了,一时竟也学起了空穴来风,未雨绸缪,又问他,“国公府若没这场劫难,阿舅阿婆都还活着,郎君一定是人见人爱的公子爷,也不知道到了那时,郎君见了我,会不会一眼就看中。” 这种不可能的事,他不会费心去想,偏下头反问,“那你呢,若你没被关在小院,是不是就嫁给邢风了?” 这个她倒是没想过。 他说完见她竟然没立马反驳,还在做想,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忙将她的思路打断,“我会,你就算身在人堆里,只要碰上面,我便会一眼相中,向你提亲。” “当真?”得到了保证,仿佛真就能活到那样的日子里。 “真。”裴安点头,完全不知自己也跟着她幼稚了起来,“你呢,我提亲你就会答应?会和邢风退婚?” 没见到裴安之前,邢风确实算得上是公子中的佼佼者。 要想让她什么都不记得的情况下,同他悔婚,芸娘也不太确定会不会,“那郎君得好好收拾一番,得让我见了郎君,一眼就忘不了。” 裴安想说她肤浅,又听她道,“就像在塔苗,见了郎君,方才知道临安城内竟然有如此俊俏的郎君,心头就想着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就凭这身皮囊,还有什么不能嫁的。” 听她如此说,裴安倒是庆幸当初听了童义的话,特意收拾了一番。 果然也是个看脸的肤浅人,他该感谢父母给了他这张脸,胜过了她前未婚夫,他骨子里的那股张扬劲儿又犯了,“就算不收拾,也能让你一眼瞧见失了魂儿。” 她回头就取笑他脸呢,哪儿去了。 他圈住她肩膀,两人说说笑笑回到了院子,里里外外都贴好了新符,瓜果盘子也都备齐了。 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裴安已经记不起来上回国公府这般热闹,是何时了,人果然还是喜欢闹腾一些的日子,再回想往日的清冷,自个儿都看到了孤寂。 府上的人丁确实少了。 小别胜新婚,两人重逢后的这段日子行房挺频繁,也没再避开过,每回他都是尽数浇在她里面,他捏着茶盏,正掐着她月信的日子数着,芸娘倒是送上门来,突然问他,“郎君有什么愿要许吗。” “有。”裴安应了声,“记不记得上回你输了马,应承过我一件事。” 芸娘认真回想了一下,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不知道他要讨什么,“郎君想要什么?” 他放下茶盏,突然朝着她走过来,手指头揪住她胸前的丝带,毫无正经样,“替为夫生个孩子。” 芸娘脸色一红,四下一瞅,幸得屋里没人,回头轻声嘀咕道,“你讨这个不浪费了吗,咱们不是天天都,都在”她说不下去,臊得转开了脸。 二十几岁的身子,不正是图这个的时候,没什么可回避的,他盯着她红透的耳根,丝毫不收敛,“旁的我也没有要你应承的事,就用在这上头吧,变本加厉,你一并给了。” 说完,他的唇已经欺了上来。 来年金秋,芸娘产下了一子,取名裴危。 铭记战事,家国之危。 《番外婚后日常完》 — 裴安,芸娘if线 阳春三月,一场春雨后,终于放了晴,几日的雨水把新抽的树叶洗了个干净,太阳一照,青翠嫩绿。 大娘子立在穿堂内,赏着二夫人养的几盆春兰,花骨朵刚打开,一股幽香不淡不腻,甚是好闻,不由抬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声,“二婶子,春兰我能讨一盆回去吗。” “你要喜欢,随便挑。”架子上一排都是,二夫人忙着收拾院子,拿了一把剪子从里走了出来,一身艾绿襦裙,袖口用攀膊捆了起来,朝着大娘子一笑,温柔中带了几分干练,“不过花期短,放上半月也就凋谢了,你要是不会养,待花期过了你拿回来,明年开花了,我再送给你。” “成,如此甚好,多谢二婶子了。”大娘子答谢完,伸长脖子往屋里又望了一眼,“三妹妹还没收拾好?这是不给旁人留活路了么,放心,就三妹妹的姿容,套个粗布在身上,也是天仙下凡尘,美着呢,且说,哪有当爹的嫌弃自己女儿的,你赶紧的” 大姑娘噼里啪啦地一通催完,转身问二夫人,“二婶子,当真不去接二叔?” 今日王家二爷凯旋,晌午就会到城门,不少将士的家人早早就去茶楼里坐着,只等接人了。 大房跟前的三个公子,二姑娘三姑娘,已经走在了前面,先去茶楼里站位,只剩下大娘子在等三娘子梳妆打扮。 “有什么好接的,他又不是认不得路。”二夫人虽如此说,面上却看得出来喜悦,“你们几个小辈凑个热闹,给他长个面就行了” 正说着,屋里终于有了动静,“来了,大姐姐久等了。 ” 大娘子抬头,便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娘子走了出来,粉白的衫衣配豆绿长裙,百褶裙摆随着她脚步微荡,腰身纤细,婀娜娉婷,肤色 随二夫人,白皙干净,巴掌脸蛋,眉眼精致,含笑间唇边显出两个梨涡,温婉又不失灵气。 王家三娘子王芸,临安城内公认的第一美人。 大娘子愣了一下,实打实地夸赞,“不亏花了功夫,三妹妹这身真好看。” 芸娘脸色一红,冲她挤了个眼,先到二夫人跟前打了招呼,“母亲,我先走了。” 二夫人看了她一圈,也挺满意,“去吧,人多,跟着你大姐姐,别乱跑。” “嗯,知道了。” 两人挽着胳膊往外走,待出了院子,大娘子没忍住,才凑在她耳边,“你这不是去接人的,是去添堵的吧,邢夫人要是见着你今儿的模样,估计夜里又该睡不着了。” 芸娘不明白,“邢夫人怎么了?” “你没听说?前儿乐坊柳煜珩为你写了一首曲子,也不知道怎么传到了邢夫人耳朵,听说当场脸色就变了,还同人说,金玉其外,姑娘家最紧要的还是品德,二婶子知道了后,怼了一句,那西街张麻子家的闺女,品德倒是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不见人去娶呢,邢夫人知道后,气得不轻” 芸娘还真不知道有这事。 她同邢风的婚事自小就定了下来,邢王两家在江陵时关系很好,邢夫人和母亲更是好姐妹,当初也是母亲做的主。 来了临安两家又成了邻里,按理说关系只会更加亲密,可这两年也不知怎么了,母亲和邢夫人张氏的关系,眼见一日日的恶化,迟迟不谈提亲之事,这门亲事能不能成还真不知道。 “邢哥哥呢?他也知道了?” “能不知道吗,和邢夫人吵了一架,邢夫人更气。” 芸娘:“要不我再换一身?” “换什么换,衣裳得罪她了,长得好看得罪她了?”大娘子拉着她上了门前的马车,“不就是看二叔不在家,觉得咱们王家没出路了,这回二叔边关立了功,凯旋,待进宫面完圣,少说也是个将军,咱还看她脸色了” 芸娘无奈叹了一声。 八成要黄了。 大娘子见她愁眉苦脸,拿手戳她一下,“大喜日子叹什么气,你同邢家也就是个口头婚约,亲都还没提了,之前他邢家嫌弃咱们没出息,如今他高攀不起了,咱又不是非她不嫁。”说着大娘子突然凑近芸娘,“我可听说,今儿裴家的世子爷也回来了。” 芸娘一愣,正回忆裴家世子是谁,大娘子提醒道,“去年的状元郎。” 大娘子一说,芸娘倒是想了起来,去年状元郎游街的那日,满街的小娘子追着他抛花,人长什么样她没看清,只看到了满地被踩成泥的鲜花。 “不过是个玉面公子哥儿,花枝招展,引蜂招蝶的,有何好看。”芸娘不以为然。 听她这么说,大娘子不赞同了,“什么叫玉面公子哥儿,人家可是去了战场上,同二叔一同杀退了北人。”大娘子说着,瞥了她一眼,“行,你就守着你的邢哥哥吧,待会儿你别看。” 芸娘撅了一下嘴,说不看就不看,她才不稀罕。 — 两人到了茶楼,时辰还早。 房间二公子已经定好了,二娘子和四娘子去逛首饰铺子了,三位公子直接骑马去了城门,只有大娘子跟着芸娘到了茶楼。 因邢夫人的事儿,芸娘也不敢乱动,缠着大娘子同她一块听起了曲儿,两人吃了好几蝶菽,见时辰差不多了,才下楼。 到了楼梯口,大娘子临了想起来罗扇没带,又返回去拿。 芸娘立在楼下等着,目光不经意往旁边的雅座扫了一眼,好巧不巧,正好见到邢夫人从座位上起身。 芸娘心头一跳,想也没想抬步便往外门口走。 身后青玉赶紧追上,“主子” — 今日南人知道将士凯旋,个个都跑了出来瞧热闹,街头上人来人往,赵小王爷拿着一把折扇,跟在裴安身后,嘴里没停,“裴兄,下回你何时去,一定得带上我,我保证不会拖你后腿” 裴安不喜欢被众人当成观赏物件儿,提前队伍几个时辰赶了回来。 此时已沐浴更衣完,为了躲开守在门前的萧家丫鬟,特意翻墙出来,来逛街市。 离开临安城快一年了,不知道眼下临安的局势,裴安问他,“最近有何新鲜事。” 这话算是问对人了,赵炎口若悬河,“李家大公子娶了余大人家的二姑娘,大婚闹了半座城,刘家的二公子在外养了一门外室,被林家的人抓了个现成,当日便退了婚” 裴安瞥向他,他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赵炎被他一瞅,又道,“还有一桩,乐坊的柳煜珩,柳公子裴兄还记得吗?先前进宫献曲,还被父皇夸了一番,说他颇有乐曲上的才华,就这人,临安多少富商文人求他谱一曲,都被他一句,‘做曲子讲究的是缘分,在下与阁下无缘。”给拒绝了,结果却给咱临安城的第一美人做了一首曲子,轰动了临安城。” 裴安面露疑惑,“第一美人?” 赵炎提醒道,“王家三娘子啊。” 裴安倒是想了起来,王戎迁的女儿,在军营里便听他夸过,不以为然,什么第一美人,当真就有那么好看 裴安刚转过头,突然见到前方萧娘子的身影,脚步一顿,立马朝右侧转了个方向。 客栈门前,一个着急出,一个着急进,谁也没有注意对面的人,裴安的脚步先跨过门槛,芸娘还在扭头看邢夫人跟来了没,待余光瞟见跟前进来了个人,忙地往边上退开,可身子过去了,脚却没跟过去。 “主子” 裴安也察觉到了有人,正欲侧身,没想到她先让开,见她身子往后倒去一只手急着朝他抓来,下意识伸了胳膊,拽住了她。 芸娘惊魂未定,也没先去看人,匆忙道了一声,“多谢。” 裴安没应,正要松手,身后赵炎跟了过来,眼珠子发亮,“哟,三娘子,好巧” 裴安这才转过头,目光先瞟见了她耳下轻晃的白玉耳铛。 第104章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小小一粒白玉, 如豆一般大小,挂在饱满的耳垂上,光滑白皙, 肤色竟也相差无异, 没有半分杂质。 许是军营里呆久了,粗鲁惯了, 冷不防见到这样的细腻之物,心头不免微微一动, 顺着赵炎的声音,侧目看向了对方。 险些摔了一跤, 芸娘还心有余辜, 心头惦记着千万别惊动到里面的人,谁知又遇上了赵炎。 一声三娘子, 八成里面的邢夫人也听到了。 芸娘认识赵炎, 皇帝的幺子, 临安闲散小王爷, 出了名的纨绔,全临安城的公子姑娘们, 但凡有点名声的几乎都认识。 芸娘匆匆蹲了一礼, “王爷。” “免礼。”赵炎没见到两人是如何撞上的,此时只见裴安的手扶着人家姑娘, 脑子里一阵腾云驾雾, 摸不准了,狐疑道,“原来裴兄与三娘子相识” 可他刚才不是还问自己了 听他唤了一声裴兄, 芸娘一愣, 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肘还被人扶着, 忙扭过头去,正好逮到了落在她脸上的那道目光。 对方却并没有因此躲闪,反而见到了正面,目光愈发明目张胆。 头一眼称得上惊艳,再仔细瞧,五官精致,肤色白皙,眸子如水洗过的葡萄,无一可挑剔之处,且还越看越耐看 裴安眉梢轻轻一扬,临安第一美人,倒确实也名不虚传 他拖住她的手肘忘了放,芸娘也忘了挪。 姓裴,能让小王爷称一声裴兄的人,临安城内也只有国公府世子,裴安。 适才芸娘还听大姐姐说他呢,如今见着了人,只觉得还是自己见识太浅了,跟前的这张脸除了精致漂亮,芸娘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旁的辞藻来描述一二。 两人的目光均露出了意外,不由碰到了一块儿,她心头一跳,正要偏开头,突见他唇角往上一扯,招呼道,“三娘子安。” 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眉眼舒开,比头上的艳阳还明朗,芸娘终于理解了大姐姐说起他时的心境了,这哪里只是玉面郎君,明白着是个勾人魂儿的妖孽。 不愧皇帝钦点的是状元爷。 此时他还扶着自己的胳膊,芸娘耳根莫名烫了一下,蹲礼道,“裴公子。” 裴安也意识到了,手微微往回挪开,松开前问了一句,“站稳了?” 他嗓音低沉却清明,同她屋里那滴漏里的水滴落下来时发出的汵汵之声,清透又悦耳,这一副皮囊顶尖儿的了,怪不得艳名远播。 门口人来人往的,芸娘忙退开了两步,点头又说了一句,“多谢。”回头正要去寻大娘子,大娘子没寻到,先看到了同友人一道出来的邢夫人。 芸娘: 同时裴安对面也响起了一声,“裴郎” 两人再次回头,毫无意外地又撞到了一块儿。 裴安: 芸娘: 这般三番两次,大抵也是缘分,尤其是见到了萧娘子越来越近的脚步,没等芸娘回过神,裴安先一把扶住了她胳膊,带着她转了个身,“三娘子可是去接王将军?” 芸娘脚步有些慢,父亲确实姓王,却只是一个千户。 他似是明白她的疑惑,手拖住她胳膊肘一面将她往里带,一面道,“圣旨已经下来了,你父亲被封为将军,陛下已招他去了宫中复命,这会儿你去也见不着。” 她见不见得着,没关系,可她要走的不是这个方向 芸娘脚步一顿,欲躲开他的搀扶,对面邢夫人突然走了出来,似是不认识她一般,正眼也没瞧一下,倒 是她身边的几个友人,看热闹似地偷偷瞟过来。 芸娘脑袋“轰”一声响。 完了。 说不清了。 正自顾不暇呢,身后一道姑娘的声音又传了进来,“裴郎” 裴安没动,芸娘先回了头。 对面萧娘子的目光愕然地盯着芸娘,呆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再看向裴安扶住芸娘的手,眼眶眼见地红了起来,片刻功夫,眼泪花儿便落到了脸上,抽搭地唤了一声,“裴” 裴安回头打断萧家娘子,“有事?” 语气明显不耐烦,再加上那一脸的薄情寡义,是个人也看出来了不待见。 芸娘后知后觉,想离他远点,裴安的手却没松。 芸娘: 萧娘子瞪了一眼芸娘,猛咬住了唇,狠狠一跺脚,转身便提着裙摆跑了出去,“这不是欺负人嘛,我非得找婶子说理去” 萧家娘子萧莺,芸娘知道。萧侍郎家的大娘子,也是萧家府上唯一的姑娘,同国公府是邻里,早就听闻两家有意结亲。 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如同走马观花来了一场又一场,芸娘隐隐觉得都不简单,却一时也抓不住哪个才是最主要的了。 胳膊还在他手里,他到底何时才松? 这当口大娘子总算下来了,立在楼梯口上,愕然地看着跟前拉扯的两人,神色同适才萧娘子相差无异,半晌才唤出一声,“三妹妹。” 裴安抬头看了一眼,五指一松,手从芸娘粉白的袖口上挪了回来,道了一声,“失礼了。”转身扬头同赵炎使了个眼色,一道上了楼,“最近唱的都是些什么曲?” “裴兄想听知道还不简单,待会儿咱们挨个听一遍就是” 人从身边走过,大娘子朝赵炎蹲了一个礼,赶紧到了芸娘身旁,拉着她往外走,“怎么回事,你怎么同裴公子拉扯上了?” “我” “你不是嫌弃人家招蜂引蝶吗,怎么自个儿还当起了蝴蝶,刚才我可听说了,你邢哥哥今日陪邢夫人出来会客,也在这茶楼,我寻了一圈也没寻到,你该没碰上吧?” 芸娘: 芸娘顾不上应她,凉了半截的心,彻底凉了个透,“邢哥哥也来了?” — 当日将士凯旋,皇帝一番赏封,各个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无暇顾及流言蜚语,事情到了第二日晚上终究还是发酵了。 该来的躲不掉。 邢夫人白日来了府上贺喜,提了一嘴,“怪我,先前念着芸娘尚小,没开得了这个口,不成想倒让旁人先起了心思,可要轮这先来后到,我家风哥儿同芸娘算是肚子里的缘分了,如今无论外人怎么看,咱们自己心里清楚就行,芸娘的性子虽活泼些,但胜在二夫人教导得好,是个懂规矩的姑娘,也自来知道分寸,这些年两个孩子的感情我们作为长辈也是有目共睹,今儿我便趁着将军升迁之喜,厚着脸皮提一句,若是将军和夫人同意,明日我邢家便来提亲” 夜里芸娘都快要歇下了,二爷和二夫人齐齐上了门。 两人的脸色,摆明了来者不善,芸娘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笑着道,“这么晚了,父亲母亲怎么来了。” 二夫人没理她,直接吩咐青玉,“关门。” 门一关,两人坐在了她屋里的罗汉榻上,王戎迁先是看了一眼芸娘,又看了一眼二夫人,突然一巴掌拍下来,芸娘唬了一跳,身子绷得笔直。 “那兔崽子,何时”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王戎迁才问出口,温声问,“他何时对你存的心思?” 从茶楼出来,芸娘对大娘 子已经解释过千百回了,今儿又重复道,“女儿根本就不认识裴安,不过是路过茶楼,被他扶了一把。” “那么多人,他偏偏就扶你,你还偏偏就让他扶了?”二夫人忍不住接了话。 芸娘点头,“确实有些巧,但并非所有的巧合之事,都是人为。” 二夫人看着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也学起了王戎迁一巴掌拍在桌上,谁知没控制好力道,巴掌落下后,手指不由蜷了蜷。 王戎迁瞧了一眼,目露心疼,靠近她小声道,“你轻点儿。” 二夫人没理,板着脸问芸娘,“你谁不好瞧,偏生去瞧了个抢手货,你不知道裴家有意同萧家许亲?” 这个芸娘知道,但似乎传言并不太可靠,芸娘想起昨日裴安的态度,凑上前,悄声同两人八卦道,“裴世子好像不太喜欢萧家娘子。” 二夫人眉心一跳,“你怎知道?” “看脸色。”同样是说亲,邢哥哥就从来没对她露出那般神色过。 她还真看人脸了,二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么能察言观色,那你看到邢夫人的脸色了没?她喜不喜欢你?” 这个芸娘还是有自知之明,摇了头。 “你也知道!”二夫人就没受过这口气,亲事没了就没了,他王家的女儿不愁嫁不出去,可邢夫人那一番话,让她气不顺。 不明摆着说她三娘子没教养好吗,连着将她这个当娘的也贬了一通,后再来提亲,显得他邢家多大度,她王家三娘子就嫁不出去似的。 之前一心惦记着尚公主,如今眼见没戏了,又来吃回头草,她想吃就给她吃了? 这等子踩高捧低的人,她算个什么东西,当年真是瞎了眼 正好,这门亲事就此作废。 芸娘却愁了起来,解释道,“母亲,我真不认识裴安,你同邢夫人好生说说,眼见不一定为实,邢哥哥定会相信我” 二夫人冷笑,“解释什么,邢风也在场,都看到了。” 芸娘: 二夫人扫了她一眼,见她脸上的慌乱不像是装出来的,狐疑地道,“当真不认识裴安?” 芸娘无奈皱眉,“真不认识。” 二夫人更来气了,起身道,“那你这就是属于见色起意,见异思迁,一张脸就让你摸不着北了,你什么出息” 这是同孩子该说的话吗,王戎迁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拦着二夫人,“孩子她娘,注意言辞” “我注意什么,路过茶楼的李家娘子都说了,那裴家世子爷扶了她半天,俩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一个不松手,一个也不躲,人家还问我,什么时候同裴家订的亲?我脸都不知道往哪搁了。” 芸娘: 她躲了,是他拽着她的。 可二夫人看来气得不轻,芸娘不敢再惹她,王戎迁也看出来了,赶紧将二夫人往门外拖,“行了,宁宁多大人了,她知道分寸”说完回头对芸娘一挤眼睛,“明儿起来去祠堂,好好反省。” 芸娘赶紧点头,“孩儿知错了,明儿就去。” — 人一走,芸娘立马奄了下来,转身问青玉,“真,扶了那么久?” 青玉冲她耸耸肩,“奴婢提醒你了,眼睛都抽筋了,主子您横竖是没看奴婢一眼。” 果然招蜂引蝶。 芸娘吐了一口气,愁眉苦脸,邢夫人她是得罪完了,不指望了,只有邢风了,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她又问青玉,“我该怎么同邢哥哥解释。” “解释啥?”青玉一笑,讽刺道,“解释您看到个好看的,移不开眼睛,还是解释您同你人家拉拉扯扯? 莫不是要同邢公子解释,您是不小心摔倒,裴公子恰好路过,扶了你一把?” 芸娘纳闷地看着她,“我本就是被他扶了一把。” 青玉一愣,敲了一下自己脑袋,“对,瞧奴婢这脑子,也被说蒙了。” 芸娘: 青玉又道,“奴婢要是小姐,就索性装作不知情,身正不怕影子歪,本就是没影儿的事,还能闹得满城风雨不成” 也是。 — 国公府。 裴安一回府,府上的小厮便禀报国公爷让他去一趟,到了正院里屋,裴国公和裴夫人正坐在圈椅里,脸色都不太好。 裴安笑着打了一声招呼,“父亲母亲,还没睡呢?” 裴国公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也不同他兜圈子了,“何时的事。” 这半截半脑的话,裴安也不知道裴国公问的何时,正疑惑,一旁裴夫人出声提醒他,“你父亲问你,你和王家三娘子,何时的事?” 裴安一愣,随后轻松笑着,“什么三娘子,不过是见了一面,哪儿来的事。” “装。”裴国公府冷嗤了一声。 萧家娘子昨儿到今日,来了国公府两回,眼睛都快哭瞎了,口口声声说人家王家三娘子勾了他裴安的魂儿,裴安不喜欢她了。 虽说以往也没见自己的儿子多喜欢萧家娘子,可他是个什么德行,自己当父亲的能不知道。 他做事从来都是主动,轮得到别人打他的主意? “王戎迁要是知道你”裴国公想起来日后要面对王家,头就疼,“你个狗东西,你不知道人家同邢家许了亲,今儿那邢家可就在茶楼,就算没见到,也听” 裴安认识邢家的人,也认识邢夫人,“邢夫人倒是正好经过,应该看到了。” 裴国公气得一下站了起来,“你” 裴安无奈,“我说了不认识,不过是见她绊倒,情急之下扶了她一把。”顿了顿,到底还是补了一句,“多看了两眼。” “之后呢,见人家长得好看,就兽性大发了?”裴国公也是气得口无遮掩。 裴安: 裴夫人忙拉住他衣袖,“怎么给孩子说话的呢。” “你瞧他干的这事,让我能好言相对?”裴国公气得胸膛一阵起伏,“萧家明里暗里催了好几回了,问何时提亲,你要是不喜欢,就早点” “不喜欢,退了吧。” 第105章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一句口头的婚约, 又没三媒六娉,实则也算不上退。 不过是回个话,他不想同她订亲。 那萧家娘子小时候肉乎乎的, 看起来还挺可爱,也不知道怎么的, 越长大越没趣, 动不动就哭, 还喜欢找母亲告状。 裴夫人是他的亲娘, 再亲, 她能亲过自己? 脑子肯定是没有的, 至于长相, 之前没个人比较,萧家娘子也算是个美人, 可昨儿见了王家三娘子后,高低立见分晓, 确实比不过人家。 他裴安倒也不是那等肤浅之人 总之, 他不会娶个只会哭丧的女人进门, 晦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趁这次尽早断了念头,别再来烦他。 裴国公不过是说了一句气话,想激他,谁知道他应承得如此干脆, 不由又骂道,“混账东西” 当年见萧家娘子总喜欢来府上找裴安玩耍, 裴夫人便说了句玩笑话, “莺姐儿以后就留在府上, 陪婶子好不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萧夫人当了真,对外便称两家许了娃娃亲。 话传进裴家人耳里,便也认了下来,就等着两人长大后正式订亲。 裴国公曾是临安的节度使,门第本就高,后来逆贼杀进皇宫,皇帝被诛,裴国公亲自带着兵马去解救,可惜晚了一步,皇帝跟前的几个王爷,包括已经快逃到临安界的赵涛,都尽数遇难。 一国之君没了,各州节度使纷纷动了野心,一时天下大乱,最后还是裴恒找到了赵家唯一一支远亲血脉赵询,将其接入临安,扶持其登基称帝,又以皇帝的名义出兵镇压动乱的州府,历时一年,南国终于熬过了动荡。 裴恒扶持有功,被皇帝封为国公爷,赐国公府,府上的二爷三爷也身居要职,一个在御史台,一个在礼部。 裴家要武能武,要文有文,后辈裴安更是高中状元,这样的门户,等同于皇亲国戚,多少人仰慕,萧家不过一个侍郎,门第差了一大截,背地里已经有人在传萧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占了个大便宜。 如今去悔婚,只怕会落下一个不守信用,眼高看人低的名声。 裴国公泼了一瓢凉水给裴安,想让他打退堂鼓,“邢家和王家在江陵时便交好,三娘子在肚子里便定下了亲事,轮得到你去肖想。” “倒也未必。”裴安就事论事,“利益当前,哪有铁打的交情,王家三娘子过了金秋已十七,邢家要想提亲,只怕早就提了,能将人拖到这时候?要么同孩儿一样,那位邢公子不喜欢,要么是他邢家想高攀,嫌人家门第低了。” 他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国公爷嘴角一抽,“你连这都摸清了,你还说你没动心思?” “这跟动没动心思没关系。”不是他小瞧人,“三娘子那样的姿色,他邢家守不住” 他们既然都知道邢家和王家要许亲,旁人不知道?可还不是遭人惦记,一个乐坊的人,都敢对她生了心思,那邢风有什么用 他不仅不知反省,还数落起人家的不是来,裴国公指着他鼻子,硬是气得没话说,骂了一句,“狂妄!” “算了。”裴夫人拉了一下裴恒的衣袖,劝道,“事情都发生了,你骂也没用,咱先看看萧家那边态度,若是介意,眼下还未正式提亲,也算不得悔婚” “你就宠着他萧家倒是好说,王家若找上门来,我拿什么脸去见” “不是还没找上来嘛”裴夫人同裴安使了个眼色,“天色晚了,你刚从战场上回来,别熬夜,早些歇息。” 裴安得了赦免,屁股一抬,立马走人,“父亲母亲也早些歇 息。” — 裴安一走,裴夫人又劝说了裴国公一会儿。 气归气,裴恒心里也有一杆秤。 虽说确实有些对不住萧家,有嫌弃人家的嫌疑,可也不能因此委屈了自己,裴安若是喜欢那萧家娘子,他立马就下聘订亲,问题是那兔崽子不喜欢。 就算他不是国公爷,没有如今的门第,也不能为了名声,逼着他去娶。 萧家这门亲事,算是彻底地结束了,裴国公无奈地叹了一声,“改日我去找萧大人聊聊吧” “后宅的事还是我去吧,寻个机会当面找萧夫人赔个礼,态度拿出来,给他们一个体面” 萧家这边好说,可王家那边若因为这桩搅黄了同邢家的亲事,还真不好交代,裴夫人心念一动,突然道,“我看王家三娘子还挺好” 国公爷回头,“我岂能不知道?王戎迁和那二夫人,都是利索性子,养出来的闺女能差到哪儿去,可邢家在前,咱总不能去撬墙角” “走一步是一步吧,咱如今在这儿急也没用,说不定明儿一过,什么风声都没呢” — 翌日一早,裴夫人还没来得及去萧家呢,萧娘子又来了,这回不是找裴夫人,直接去找了裴安。 好不容易从战场上回来,裴安难得睡个好觉,日晒三竿了才起来,还在穿衣便听童义禀报,“主子,萧娘子来了,说是亲自给您做了糕点。” 裴安一愣,“她还真不罢休了,是眼瞎了吗,合着全临安就我一个男人了,非得喜欢这等薄情寡义之人?” 童义: 论自知之明,他家主子还是有的。 “不见。”既然已经打算了退亲,便要彻底撇清关系,“告诉她,以后不要来了,我对她没兴趣。” 童义出去传话,最后那一句还没说出来,萧娘子又哭上了,边哭边往里面闯,“今儿我非要见他说个清楚了,那王家三娘子到底是给他灌了什么样的迷魂汤,让他始乱终弃了” 童义扯起唇角一笑,想说,好像也没始乱,他家主子之前对她,不也是这么个态度 “萧娘子”见她往里面闯,童义赶紧去拦,可这院子里没有丫鬟,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能上手,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门槛。 一进去,裴安正在扣腰带。 萧娘子脸色一红,忙背过身,手指头绞在一起,“裴郎,我……” 裴安动作一顿,瞟了她一眼后,没出声,缓缓地将腰带扣好,走去桌边坐下,“萧娘子这番闯入男子房间,我倒无所谓,萧娘子一个姑娘,还是注意些。” 他们本就是要许亲的人,她进来也无妨,萧娘子转过身便急着道,“裴郎,父亲母亲答应了择日便议亲,如今这亲该怎么许?” “许不了,就不许了呗。”裴安一脸无所谓,饮了一杯茶,随手拿起昨儿个没看完的书,翻了起来。 萧娘子本就委屈了,再见他如此冷漠的态度,又开始哭哭啼啼。 “打住。”裴安听到那声儿就头疼,“别在我这儿哭。” 萧娘子死死咬住了唇角,“裴郎” 裴安纠正道,“萧娘子还是唤我一声裴世子,或是裴公子比较妥当。” 这要是彻底同她划清界限了,萧娘子憋了一脸的泪水,转头看向蒲团上坐着的俊俏郎君,不信他就能如此绝情。 他们从小就订了亲,那王家三娘子算什么东西,她柔声道,“裴哥哥” 裴安再次纠正,“裴公子。” 没遇到三娘子之前,他虽也冷漠,可从来 不会对自己这么绝情,萧娘子憋屈极了,哭着问道,“裴郎莫不是想要悔婚?” 总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裴安终于抬起头,“也算不上悔婚,不过一句口头之言,萧娘子不必当真,还是另择良人吧。” 他目光看着她,眼里没有半点情谊,一副薄情寡义的模样,活活像个负心汉。 萧娘子气得全身颤抖,质问道,“那王家三娘子不过就一张脸长得好看了些,郎君岂是那等肤浅之人?” 裴安扯起唇角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 赵炎找上门来时,正好见到萧娘子哭着从裴安院子里跑了出来。 一进屋,便对裴安摇头叹气,“我就说了,裴兄这张脸,迟早会惹出风流债,萧娘子这回怕是当真要哭瞎了。” 裴安没理他,“有事?” 赵炎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摇起了手里扇子,一脸好奇地问道,“外头都在传你和王家三娘子暗通款曲,早在一起了,你告诉我,你俩是如何相识的,怎么好上的?我怎么不知道,三娘子不是同那什么邢家定了亲” “你说呢?” 赵炎狐疑地看着他,突然一愣,“你该不会昨儿才第一次见三娘子吧?” 裴安没答。 赵炎深吸了一口气,“我就说呢,你哪回出去我不在可你昨儿对人家。”也不对,他认识裴兄这么多年,何时曾为了一个姑娘不要脸过,赵炎由心道,“这做人啊,还是得讲信用,不能见色起意,始乱终弃裴兄放心,有我在,那流言再厉害,也能还你一个清白,回头你去哄一声萧娘子,也就没事儿了。” 裴安眉头一拧,“传得很厉害?” 赵炎冷声一嗤,“厉不厉害,裴兄待会儿去茶楼逛逛就知道了,新鲜着呢,街头街尾,保准让你走到哪儿都能听到。” 裴安: “是吗,如何传的?” “说你俩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这临安城内,再也找不出如此登对的一对人儿了。” 裴安一笑,“胡说八道。” 赵炎愣愣地盯着他眼角那抹都快溢出来的春色,犹如见到了铁树开花,半晌才反应过来,“裴兄,你觉得,王家三娘子长得如何。” 裴安回忆了一下脑子里的那张脸,不可否认,“好看。” 赵炎: 完了,全乱了。 “虽说撬人墙角这等缺德的事儿,不太光荣,但若是裴兄就不一样了,等将来娶了嫂子,不光解脱了一城的小娘子,也算给了咱们这些单身汉一条生路,算积德行善,是好事。” 裴安瞅了他一眼,“依你看,该如何?” 这个赵炎在行,眼珠子一亮,凑上前去,“加把劲儿,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邢家要是能顶住压力同王家提亲,那这墙角裴兄也不用再去撬了,焊死了,没你份儿。可邢家要是顶不住压力,同王家退了亲,说明这两家的关系也就那样,三娘子嫁过去,迟早也守不住” 第106章 第 106 章 第106章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章 街市上的流言王家也听说了。 说两人郎情妾意, 早已好上,裴世子从边关一回来两人便约在了茶楼,恰巧裴世子这回又跟着王将军去了襄州, 愈发说不清, 传得是有鼻子有眼。 芸娘一从青玉嘴里听说,立马便去了祠堂,等一夫人赶到,她已端正地跪在了那忏悔,一肚子的气儿没处撒, 一夫人只能瞪王戎迁, “都说女随父,真是不让人省心。” 王戎迁: 也不知道当年翻他王家墙的人, 是谁。 消息一传出来, 如同一股风,很快吹了出来,午后老夫人便将一夫人叫到了院子了,劈头就问, “怎么回事?” 一夫人也想知道怎么回事,但看那死丫头的德行,两人应该不认识,“都是些空穴来风的风言风语,过两日就好了, 母亲不必担忧。” 老夫人可不这么认为, 风声一起来,邢家八成也知道了。 先前芸娘尚小时,邢夫人还会提上一嘴,一年一年地往后推, 近两年彻底没了声儿,如今老一回来了,封了将军,邢家倒是有那个意思了,可邢夫人前几日来说的那番挖苦人的话,老夫人都听进了耳朵。 她王家的小娘子,自来没有强塞的说法,若非他邢家没个动静,提前提了亲,能让人编排出那些闲言碎语?他邢家又是个什么了不起的香饽饽,轮得到他们蹬鼻子上脸,说他王家人没教养了。 就这样的人家嫁过去,也没三娘子好日子过。 “你是什么想法。”王老夫人心里已经有了底,先问了一夫人,当年这门亲是她定下的,如何还是她说了算。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两家心头都已有了气,勉强维持下去,将来为难的还是三娘子,一夫人索性道,“儿媳的意思,要不就算了,改日我去同邢夫人说” “说什么说?”王老夫人冷嗤了一声,“八字都没正经合过,算哪门子的定亲,更谈不上毁约,他邢家装了这些年的哑巴,就咱长了一张嘴?” 这风口浪尖,邢家要当真来提亲,她还高看一眼。 倒是国公府那边,王老夫人道,“既然是流言,就想个法子压下去,国公府同萧家早已有了结亲的打算,别让芸娘背负个贪图富贵,坏人姻缘的名声。” 一夫人点头,“儿媳明白。” — 这头还没等一夫人想出法子,第一日小王爷赵炎突然来了帖子,说后日在南郊办了一场蹴鞠,邀请了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前去赏脸。 王家的三位公子,四位姑娘都在名册上。 邢公子也在。 知道邢风要去,芸娘颇有些按捺不住,邢王两家人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墙,往日她只要在这边敲上两声,对面便会给回应,可这几日,她墙都敲烂了一块,也没听到动静。 定是介意了。 亲眼看到她同旁的男子拉拉扯扯,又传出来了这样的流言,是个男人都会介意,芸娘想去解释,但一夫人看得紧,死活不让她出门。 大娘子拿着帖子找过来时,芸娘犹如见到了救星。无论这门亲事成不成,她也该同邢风解释清楚,流言为假,她与裴安之间清清白白。 帖子是王府的管家,亲自送上们来,一夫人纵然不想让她出去,也不好驳了面子,只得再三叮嘱芸娘,“管好自己的眼睛,也管住自己的心,别人家的花儿长得再好看,也是别人家的,甭去惦记,惦记了也得不到,别到头来糟蹋了自个儿的名声。” 芸娘: 一夫人不喜欢凑热闹,一家子六个小辈,都由大夫人一道带着去了。 一娘子、四娘子和大夫人坐上了最前面的马车,其次是大公子和三公子,大姑娘和芸娘走在最后面。 余下一公子则是骑了马,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府上的人都知道一公子性子顽劣,横竖大夫人这些年也管不住他,懒得管了。 马车出了城,一上郊外的路,耳边便热闹了起来,时不时传来一阵打马声,瞧这阵势,想必小王爷今儿将京城世家的公子哥儿,小娘子们都请来了。 吃一堑长一智,从王家出来坐在马车上,一路上甭管有多热闹,芸娘连个车帘缝隙都没露,倒是旁边的大娘子没忍住揭了几回帘子。 大娘子已许了亲,许的是余家的大公子,下个月就成亲。 今日也来了。 大娘子遮遮掩掩地瞧了一阵,蓦然放下车帘,脸色瞬间红了起来,身子也坐得笔直。 芸娘一见她这模样,便也明白了,凑过去悄声问,“瞧见姐夫了?” 大娘子还没回答,突然一道马蹄声停在了马车边上,接着男子的声音传了进来,“这几日后院树上的樱桃红了,我摘了一些,给几位娘子尝尝鲜。” 大娘子红着一张脸,没应。 话音刚落,大娘子身边的丫鬟便从外掀起帘子,递进来了一框装满了樱桃的竹篮。 帘子掀起来时,芸娘下意识瞟了过去,余家大公子旁边还跟了一匹马,太高,看不清是谁,只看到了一双纹着金丝祥云的筒靴。 她忙转过了头,帘子也落了下来,大娘子将手里篮子往她跟前一递,芸娘也没客气,拿了一颗刚放进嘴里,便又听到外面余家大公子唤了一声,“裴兄” 芸娘: — 到了场子,马车停稳,芸娘同大娘子下来,跟在大夫人身后,铭记一夫人的交代,尽量目不斜视。 见大娘子手里提着一竹篮樱桃,一娘子四娘子都围了过来,芸娘这才趁机扫了一圈,偷偷寻着邢家的马车。 人实在太多,没见着。 “哟,大夫人来了。”前面有人同大夫人打起了招呼。 芸娘忙收了视线。 王家一房这回在边关立了功,被封为将军,地位今非昔比,不少世家纷纷来打招呼,说话间目光时不时往芸娘身上瞟来。 谁都知道一房王家只有这么一个闺女,样貌出了名的绝色,平日里不少世家公子都对其生了心思,奈何听说已同邢家有了婚约,虽没正式定亲,可王家的门第并不高,也没有哪个世家主母,愿意只为了样貌,去得罪人,落个抢人姻缘的话柄。 如今不一样了,王戎迁被封为将军,正得陛下恩宠,若是能攀上这门亲,必然能跟着沾光。 还没等有心人生出主意,便传出了裴安和三娘子的流言。 邢家便也罢了,裴家,放眼望去临安城内还没有哪个家族能比得上,若这三娘子真同邢家成了,或是被旁的世家捡了便宜,大伙儿心头或许还有些不服气,知道是裴家后,也就平衡了。 论样貌,两人谁也不亏,论地位,王家虽比不上裴家,可也算配得上。 三娘子这头是彻底没了机会,但一房跟前没个带把儿的,将来要么再生一个,要么从大房跟前过继。 一夫人也是三十五六的身子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都使着劲儿同大夫人套近乎,大夫人忙着应付,无暇顾及小辈,到了位子上,便同身后的几人道,“去玩吧,别走远了。” 长辈们说着话,几个小辈不便听,也没兴趣听,齐齐围去了观席台上看蹴鞠。 一公子早到了场子上,已同几个公子爷活动了起来,大公子和三公子看了一阵热闹,也被一公子拽着上了场。 观席台上一圈都是人,不只是王家,还有其他世家的姑娘,人越来越多,都挤到了一堆瞧着热闹。 见人太多,大娘子拉着芸娘往后退了两步,一扭头,目光便与不远处的余大公子碰到了一起,脸色一红,低头同芸娘轻声道,“我去去就来。” 芸娘顺着她目光一看便也明白了,忙道,“替我多谢姐夫的樱桃,好吃。” 大娘子臊得抬不起头,拍了她一下胳膊,以牙还牙,“邢风没在里面,别看了。” 芸娘: 从进来芸娘便一直在寻邢风,没见到人,连邢夫人都没见到,蹴鞠赛是小王爷办的,邢家不可能一个人都不来。 场子里确实没人,芸娘正欲去旁的地方寻寻,胳膊肘突然被人一碰,芸娘一愣,回过头。 是邢风跟前的小厮,“三娘子” 芸娘心头一喜,拽了拽跟前一姑娘的袖口,同她打了一声招呼,“一姐姐,我去一趟净房。” 一姑娘正看得上劲,也没回头,“好” — 蹴鞠场虽在郊外,但亭台楼阁该有的都有,前面是场子,后面便是几排客房,专供客人更衣。 邢家小厮带着芸娘一直往里走,走到了一处偏角的榕树底下,脚步停了下来,回头同芸娘道,“主子就在里面等着三娘子” 许是听到了动静声,邢风从树后走了出来,一身水蓝锦缎,样貌虽没有裴安的惊艳,也算得上是英俊干净。 两人从小就认识,彼此熟悉,芸娘也没什么顾忌,“邢哥哥,我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你人,你怎么在这儿,不去踢球了” 她说着话,人已经提着裙摆走到了邢风跟前。 邢风一笑,温润儒雅,“来晚了一些。” 芸娘点头,“没事,还没开始呢,待会儿咱们一起去瞧热闹,就我一哥哥那猴急性子” “芸娘。”邢风打断她。 芸娘应了一声,“嗯?” 邢风看着她,却又沉默了下来,良久都不说话,芸娘见他如此神色,猜他定是在介怀,赶紧解释道,“邢哥哥,我和裴” 他又道,“你喜欢我吗。” 芸娘一愣,想也没想,“喜欢啊,邢哥哥是不是也听到了流言,你千万别误会,那日我和他” “嗯。”邢风一笑,没听她往下说,突然道,“我们私奔好不好。” 芸娘一震,惊愕地看着他。 邢风也没解释,眸子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即便我一无所有,颠簸流离,你也会陪在我身边,喜欢我吗。” 芸娘听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邢哥哥怎么了?” “你只管回答我,若是这样的结果,你还会喜欢我,还会愿意跟着我一道走吗,无论前景如何,都会一直陪着我不离不弃?” 这问题,太突然,也太沉重。 王家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可也算得上是千金大小姐,从生下来便受父母宠爱,没短缺过吃穿,从未去想过,自己要离开这个家,单独过活。 她不知道。 她抬头为难地道,“邢哥哥,咱们自小就许了亲,不用私奔,只要你来提亲,我父母必然会答应,若这番私奔走了,父母担心不说,将来咱们又能去哪儿,又将如何生活?” 他是仅次于裴安的探花,前途一片光明,犯不着要放下这一切去私奔。 且他们也完全没到要私奔的地步,她知道邢夫人不喜欢她,尤其是自己传出了和裴安的流言后,只会更加讨厌她。 他若真心要娶自己,只要他一句话,她立马去邢夫人面前道歉,但要她放下如今一切,抛弃自己的父母跟着他走,她做不到。 看着她的神色,邢风也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怎可能当真舍得让她跟着自己过苦日子呢,她倾城绝色,私奔了又如何,他依旧护不住她。 邢风的神色慢慢地恢复了先前的温润,“我开玩笑,别当真。” 芸娘松了一口气,冲他一笑,“就知道邢哥哥是闹着玩的,你一向稳重,怎可能会想着私奔。” 邢风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那块玉佩,抿着笑,没应。 芸娘没看出来异常,拉了一下他衣袖,“走吧,咱们去场子看蹴鞠” — 两人一走,身后的房门也从里被打开。 裴安换了一身蹴鞠服,走了出来,童义跟在他身后,“主子,要不要告诉王家” 虽说听人墙根不太好,可这邢公子,到底几个意思,窜通人家姑娘私奔,要是被王家一爷和一夫人知道,还不得气死。 “闲得?”裴安回头斜了他一眼,童义不敢再出声。 — 刚到场子上,赵炎便走了过来,将手里定好的名册递过去给他,“裴兄,你看看安排得如何?” 是两队参赛的名单。 王家三娘子已经排在了上面,同裴安一队。 裴安瞟了一眼观席台上刚坐下的邢风,突然道,“邢风也加上。” 不为旁的,就凭自己同王戎迁同上战场杀过敌,今日给该他个痛快。 赵炎一愣,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不愧是裴兄,这玩得是不是有点大”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07章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 芸娘适才跟着邢风一回来, 便被大夫人跟前的丫鬟叫了回去,“你娘怎么交代的?没定亲之前,莫要再同邢家来往, 你还嫌流言不够乱?” 大夫人是个典型的势利眼,往日吧, 自己是巴不得这三娘子嫁去邢家, 仗着邢家老爷在翰林院的关系,将来也能提拔一下王家的几个公子爷。可如今王家二房争光, 封了将军, 再回头去看邢家,顿觉没了盼头。 裴家不一样。 今儿在座的, 谁家能比得上裴家, 她跟前的姑娘是没那个命了, 但三娘子若真同裴家成了,就凭这门关系, 她大房将来也能跟着沾不少光。 出发前二夫人交代她,莫要让芸娘同裴世子接触,大夫人觉得她目光太短浅。 攀附权贵怎么了?这京城世家哪个不攀附权贵, 今儿来她跟前的人,个个都是削尖了脑袋,还不是为了想巴结。 大夫人将她留在了位子上,身旁没人, 直接怂恿道, “人不能白长了一双眼睛, 这无论怎么瞧, 裴家也比邢家好, 无风不起浪, 你同裴安之间真没点啥,别说邢风了,伯母都不信” 芸娘: 见芸娘惊愕地朝她望来,到底是不该长辈说的话,大夫人心虚,刚移开目光,便见二公子从前面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三妹妹在呢,正好。”二公子先看了一眼芸娘,几步跨进来,将手里的名册递给了大夫人,“王爷待会儿办一场蹴鞠赛,这是参赛的名单,咱们王家有三人”说着,又抬眼环顾了一圈,“大姐姐呢?”没见到人,忙吩咐丫鬟,“赶紧将人寻过来,叫余家姐夫也回来,两人都在名册上” 大夫人正看着名册上,也没功夫训斥他这没规矩的称呼。 王家还真有三人。 二公子王敬之,大娘子王婉桐,三娘子王芸,再往后看,紧挨着的名字,裴安 大夫人目光微微一动,面色不改,将名册还给了二公子,“挺好,既然出来了,好好玩一把,芸姐儿平日里蹴鞠也不错” — 大娘子很快被寻了回来,场上的人都知道了待会儿会有一场赛事,二娘子同四娘子不上场,帮着两人用襻膊捆起了衣袖。 襻膊是王爷让人送来的,上场的人一人一条,两队的颜色不一样,用于区分敌友。 这边还没收拾玩呢,外面已经有人进了场子。 二娘子伸长脖子往外面瞧了一眼,竟然见到了萧家大娘子,身上也帮着襻膊,颜色是绯色,不由一愣,回头纳闷地问,“怎么会有萧家娘子?” 几人面面相窥,二公子拿回来的名册几人都看了,没有萧家娘子,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往日便也罢了,可芸娘同裴安闹出流言后,听说萧家娘子又哭又闹,心头指不定怎么记恨芸娘呢。二娘子赶紧去打听了一圈,回来后便同情地看向芸娘,“还真有她,说是刘家二娘子不便,她来顶替。” 芸娘倒也没什么,本就是流言,身正不怕影子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萧娘子总不能不讲理。 二姑娘继续帮着她系襻膊,王家三人的襻膊为春绿,芸娘今儿穿的是绣暗花的浅白缎子,春绿色的襻膊一系,多填了几分潮气,衣袖一挽起来,露出一截皓腕,又细又嫩。 二娘子心头还是放心不下,提醒她道,“三妹妹细胳膊细腿的,千万得当心,听说萧家大娘子的脾气,可是蛮不讲理,就怕她使暗刀子” 芸娘点头。 襻膊系好了,外面已经热闹了起来,二公子对两人催了一声,“走吧。”先去前面掀开了竹帘,大娘子挽着芸娘的胳膊从里钻了走了出来,本想看看萧娘子在哪儿,谁知这一瞧,不只是瞧见到了萧娘子,还看到了邢风。 身上也绑着绯色的系带。 适才的名册上同样没有他的名字,大娘子一愣看向芸娘,芸娘也是一脸意外之色,忙拉住了前面的二公子,“二哥哥,怎么回事” 一个萧娘子已经够乱的了,还来一个邢风,再加上她和裴安,这不是将漩涡里的人都凑齐了,让人瞧热闹吗。 王敬之也不摸不清情况,估计是临时换上的,知道她担心什么,低声道,“踢球就是,旁的别管,我二哥哥在” 来都来了,也不能这个时候退。 芸娘看了一眼邢风,倒也生了想同人换个颜色的主意,可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个适合的人,且自己要是过去了,就得同大姐姐和二哥哥对上,怎么都不适合,只好硬着头皮上。 比赛要开始了,裴安才来,从芸娘和大娘子身后穿过,人到了前面,芸娘才看到。 雪色的圆领衫,袖口虽为箭袖,还是绑了襻膊,和芸娘一样,乃春绿色。不得不说,这人的皮囊是当真耀眼,他一出来,场上的声音都安静了不少。 大娘子撞了一下芸娘,小声道,“幸好同咱们是一队,要是反方,他来抢我的球,我估计八成就给他了” 芸娘忙移开目光,提醒大娘子,“姐夫还在呢” “这不一样。”铜锣敲了起来,大娘子拉着芸娘往场子走,“就算成了亲,也不影响咱赏美的眼光。” 芸娘取笑道,“有本事这话你同姐夫说” 大娘子及时认怂,说“我没本事”,回头又看了一眼芸娘,再看向裴安,突然叹了一声,“还真配,我要是萧娘子,我也会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芸娘: 话音刚落,前面已经发了球。 大娘子嘱咐了一声,“小心点”忙散开,去跟对方的人。 球一开始,场子瞬间热了起来。 芸娘踢过蹴鞠,但没同这么多人踢过,每队十六个人,芸娘也认不清,只盯着对方身上的绿色襻膊。 绿方先进,赵炎进的,芸娘连球都没碰到。 赵炎连着进了三颗后,绯色队的人似乎才回过神,开始反攻,场上也激烈了起来,球终于落到后方,芸娘赶紧伸腿勾住,很快便有人围上来,离球门太远,她踢不进只能传,芸娘目光匆匆扫了一圈,看到了最显现的那道雪色身影,顾不得犹豫,传了过来。 裴安配合得很好,一招倒挂金钩,球直接进了。 场上欢呼了起来。 芸娘终于踢到了球,且传过去还进了,内心也有些激动,目光下意识看向裴安,殊不知一望过去,视线便碰到了一块儿。 芸娘一愣,裴安倒是大方地冲她一笑。 芸娘: 心头莫名跳了下,又夹杂了几分罪过和心虚,芸娘忙将头转到了邢风身上。 今儿上场的还要当朝的公主安明,在绯色队,似是襻膊松了,正让邢风帮忙。 球又开始了,芸娘赶紧瞥开目光。 这回球落在了裴安脚上,以他的本事,直接踢门应该没有问题,芸娘站在那没打算动,谁知裴安却突然抬头唤了她一声,“芸娘。” 芸娘一愣。 “啊” “往前。” 芸娘没功夫去想他对自己的称呼,鬼神使差地跟着他往前跑去,快到球门了,他脚上的球一颠,传给了芸娘,直接道,“打门。” 芸娘想也没想,抬脚踢向了球门。 进了。 耳边的欢呼声传来,史无前例的激动。 芸娘以往同府上的人玩时也进过,可今儿是正式比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算是头一个进球的小娘子。 不过才十七的年纪,一开心起来,立马找不着北了,二夫人临走前交代的那些话,算是彻底地成了耳边风,她转过头,笑容挂在脸上,甚至露出了几颗银牙,高兴地看向裴安,“进了!” 许是很久没见过这样毫无克制的笑容,裴安目光呆滞了一下,眉目一挑,扯起唇角,应了她,“嗯。” 回头时,裴安瞟了一眼邢风。 那目光明目张胆,邢风眸子一颤,手指不由蜷了蜷,旁边长明说了什么,他一句话都没听到。 芸娘一进球,对方的小娘子都有些坐不住了。 男女混合玩蹴鞠本就是图个开心,前面的公子爷也想逗小娘子开心,故意将球往后方传,芸娘接球的机会也越来越多,这边除了自己和大姐姐外,还有李家的两位姑娘,几人配合倒是挺好,球再次回到芸娘脚上,眼见就要打门了,对面萧娘子和安明,突然挤开大娘子和李家姑娘,一左一右夹着芸娘,萧娘子先一脚擦着地面扫过来,踢在了芸娘站着的左脚上。 芸娘吃痛,一松懈,右脚上的球被安明抢走,转身便踢给了邢风,“邢公子,接着。” 那球是怎么来的,场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邢风自然也看到了,正紧皱的眉头盯着芸娘,球到了跟前,才反应过来,敷衍地踢了一下,没进。 安明当下跑到他跟前,剁了一下脚,“真可惜” 邢风没理她,依旧看着芸娘。 大娘子离芸娘最近,萧家娘子那一脚,她看得一清二楚,摆明了是故意报复,哪里还顾得上球了,赶紧扶住芸娘,“怎么样?伤着没。” 确实有点痛,但没什么大碍,芸娘摇头,“没事。” 二公子也冲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担忧地问,“如何了?” 见人都围了过来,芸娘有些不好意思,总不好因自己耽搁了赛事,忍着痛走了几步,“真没事,你们看。” 话音刚落,场上铜锣突然一响,判官的声音传来,“歇息一刻,一刻后继续” 还没到中场歇息的时辰,芸娘诧异地回头,正好见到从判官身旁走回来的裴安。 赵炎跟在他身后,“都说最毒妇人心,女人一狠起来,当真可怕,一个萧娘子便也罢了,长明也来凑热闹,不过你这招确实挺明显的,是个人都看得出,你对人家有意思” 裴安没应他,回头吩咐童义,“取些冰来。” — 芸娘被大娘子扶到了座席上,褪了鞋袜,脚背红肿了一块,好在没破皮。 大夫人也没想到了那萧家娘子真敢动手,怕回去被骂,到底有些紧张,“算了,芸姐儿就别去了,再找个人顶上,要不你二姐姐替你” 莫名被踩了一脚,她就这么败下来了,岂不能好欺负,芸娘摇头,“真没事,都不疼了。” 见她执意坚持,大夫人也没再劝,才三月的天,马车上也没备冰,只能让她坐在那先歇息一阵。 一堆人正沉默,跟前的竹帘突然被人掀开。 众人齐齐抬头,便见裴安弯身走了进来。 先前的流言旁人不知,可王家人心里清楚得很,都是假的,可怎么也没料到这会子裴安会来这,一屋子的人都愣在了那儿,大夫人也没反应过来。 裴安倒没半点不自在,对大夫人点了下头,径直走了芸娘跟前,低声问,“疼吗?” 芸娘呆愣着盯着他,忙将脚缩到了裙摆底下。 裴安将手中用绢帕包裹住的冰块,递到她跟前,“敷一下,会好些。” 芸娘没接。 他们,似乎并不相熟。 裴安顿了顿,看了她一眼,突然弯身捞起她的手,给她塞进了手里。 芸娘: 裴安转身,人都走到门口,掀起竹帘了,大夫人才回过神,忙道了一声,“多,多谢裴公子。” 裴安再次点了下头,帘子落下,没了人影。 — 裴安一走,众人的目光便移到了芸娘身上,一脸狐疑,连大夫人也怀疑了起来,更加确信了那句无风不起浪 “我真不认识”芸娘百口莫辩。 一刻后,再次上场,两人之间的氛围便更明显了。 裴安一改适才的慵懒,开始主动抢球,一抢过来,便传给芸娘,球到了跟前,断没有不接的道理,芸娘只能硬着头皮配合,一来二往,整个场上,只剩下了两人在打着配合,无论对方怎么拦,球还是一颗又一颗地不断往门上踢。 从未有人这般陪她玩过,芸娘渐渐地也放开了,什么流言,什么该不该,统统忘了个干净,眼里只有进球。 萧娘子再来使绊子,芸娘也不虚,胳膊肘撑起来将她往外一撞,也不给她纠缠的机会,一脚踢给了裴安,“裴公子” 裴安接住,“过来。” 芸娘忙跟上,刚到跟前,裴安颠起来的球突然被对方的人一脚踢开,眼见球要飞出去,裴安拉住她胳膊,弯身撑住她的后腰,芸娘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身子靠在他背上,勾起脚尖,及时地勾住了球,脚背上短暂一停,再颠起来,直接打门。 又进了。 场上的欢呼声,一波又一波,明显不是只为了欢呼进球,甚至有人喊了出了两人的名字,“三娘子,裴公子” 场上的人又不是聋子,自然听得见,也开始看起了热闹,目光流转在两人身上,甚至忘记了去抢球。 比赛结果毫无悬念,绿队胜。 铜锣一敲,芸娘长舒了一口气,裴安瞟了一眼她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发丝,一张脸累得通红,不由想起了刚成熟的桃子,问了一句,“累吗。” 芸娘看了一眼场上翻出来的比分,满足了,应了一声,“还行。” “蹴鞠不错。” “裴公子也不错” 王家二公子同大娘子立在那,看着慢慢走过来的两人,一声不吭。 半晌后,二公子转头瞅了远处一动不动的邢风,一声嗤笑,“成,三妹夫要换人了。”说完,先离开了场子。 大娘子本想等芸娘,可见她眼神都没往这边瞟,明显又被勾了魂儿,再被余公子一唤,也先下了场。 跑起来时没觉得,如今结束了停下来,芸娘一双腿都是酸的,走得有些慢。 出口都在同一个方向,裴安跟在她身旁,缓缓往前,“脚还疼吗。” “不疼了。”想了起来,芸娘忙道了一声谢,“多谢裴公子的冰。” “没事。”裴安见她还在喘气,脚步又放慢了一些,“蹴鞠很费体力,往后多练练便好。” 芸娘点头,“嗯。” 徐徐微风吹在两人身上,终于凉快了,芸娘扫了一眼场子,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正抬目找着邢风,身旁裴安突然问,“流言听说了?” 芸娘一愣,心口跳了跳,结巴道,“什,什么流言。” “不是说我俩在一起了?”裴安看着她颤动的眼睫,轻声一笑,“没听过?那便算了” 芸娘: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08章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章 流言已经影响到了她身上, 她怎可能不知道,只不过自己坦坦荡荡,没必要去在意, 却没想到被另一个当事人主动挑了出来。 裴安说完那句话后,脚步一提,没再与她并肩。 他走了好一段, 芸娘才回过神, 方觉脸上烫得厉害,这样的感觉倒是很陌生, 像是被人轻浮了一般,可又寻不出半点冒犯之处。 再看他一身雅白的衫袍,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 光明磊落, 俨然一副正人君子。 似是轻风带来的错觉,芸娘晃了一下头, 将脑子里他的那抹笑意抹去, 收回视线,脸上的热量也消退了下来。 对面青玉快步迎了,手里提了个包袱, “大娘子去了后院更衣, 外面风大, 主子先去换身干爽衣裳,别着凉了。” 今日知道是来蹴鞠, 容易出汗, 都会备上一两套衣衫。 换衣的地方, 在适才她同邢风相见的地方, 芸娘跟着青玉往里走, 又瞅了一下四周,还是没看到邢风。 怪她,只顾着踢球去了,下了场子,也没留意到人去了哪儿。 青玉知道她在找谁,凑上前去,“主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芸娘看向她。 青玉凑近她,“今儿您和裴公子真配,临安第一美男配第一美人,让临安一众世家大饱了眼福。” 芸娘: “不过是踢球而已。”芸娘觉得她想多了。 青玉翻了个白眼,“场子里几百号人,恐怕也就主子您如此认为,这场球赛,您和裴公子可谓配合得天衣无缝,出尽了风头。” “有这么过分?” 青玉没应她,只道,“奴婢以为,这时候您就别去找邢公子了,去了,只会两败俱伤。” “邢哥哥一向大度,才不会多想。”芸娘强撑着,死鸭子嘴硬,青玉立马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主子您去吧。”芸娘又立在那不动了。 青玉就知道她会是这德行,“主子还是赶紧更衣吧。” 芸娘无奈,拖着脚步乖乖往前。 球场上时玩得挺舒畅,如今冷静下来,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玩脱了的,芸娘颇为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 青玉贴心地劝说道,“奴婢理解主子,别说主子,换成奴婢,或是这临安城内任何一个世家姑娘,都会和主子一样,人人都有爱美之人,一时迷了心智,也不丢人” “你别说话,你也是个肤浅的人儿。”芸娘打断她,坚决否认,“今儿全场就我一人在认真蹴鞠,你们满脑子都不干净。” 青玉: 谁不干净? 青玉追着她评理,“您不是个肤浅的,都结束了,您怎还盯着人家一直看” 等两人换完衣裳出来,大娘子已经在门口等了,还未来得及问一个字,芸娘便先道,“没有的事。” 大娘子: 她还没问呢,她心虚个什么劲儿。 回到席位,除了二娘子和四娘子好奇地问了她几声,同样被她搪塞过去后,其他人倒一声也不吭。 只有二公子适才背着她,问了一句大夫人,“他裴安什么意思?”他那一套撩人不留痕迹的手段,旁人看不出来,岂能躲过他的眼睛。 先不说那萧娘子,就三妹妹这边还有邢风藕断丝连着的。 可那邢风也是个怂货,竟然没半点反应,场上就算了,明知道三妹妹脚受伤,也没见他来瞧一眼,反而来的人是裴安 看吧,明儿必然要轰动。 大夫人倒一脸轻松,“能什么意思,大伙儿说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 二公子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道,“又想高攀了是吧。” 大夫人一愣,“兔崽子,你跟谁说话呢。” 二公子嗤声一笑,“好好想想怎么同二婶子交代吧” 大夫人气得一抖,“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干脆讲你送去二房得了。” 也不知道二公子听没听见,人早掀开竹帘,走了出去,留了一句,“我先走了。” 二公子刚走,大娘子和芸娘也回来了,蹴鞠一结束,不少世家都纷纷往回赶,王家走在了后面。 一行人出来说说笑笑,尤其是大夫人满面春风。 在门口候了多时的萧娘子,看着几人,双目通红,打定了主意,非要给她王家难看。 抢人姻缘,不要脸,就该让全临安的世家好好看看她王家的嘴脸。人正要冲上去,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她,“萧娘子。” 萧娘子回头,是裴安身边的小厮童义。 童义笑着道,“世子爷让小的给萧娘子带句话,若想算旧账,找他便是,萧娘子万莫要将儿时的那点好印象都坏个干净。” 童义说完,看了一眼萧娘子煞白的脸色,转过身翻身上马,追去了前面,到了裴安身后,复命道,“主子,话带到了。” 裴安点了下头。 一旁赵炎由衷佩服道,“裴兄这撬墙角的功夫,本王自愧不如。”说完又道,“邢风到底几个意思?看他神色也不像是无动于衷,怎么就任由你挖墙角,莫不成真想尚公主。” 有何不明白的,裴安一笑,“鱼和熊掌岂能兼得。”邢风已经选了他要走的路。 邢王两家成不了。 赵炎算是听明白了,逗他道,“若是裴兄该如何选。” “我从不做选择。”邢风的难题,在他身上都不存在。 裴安夹了一下马肚走在前,赵炎看着马背上他笔挺的身姿,‘啧’了一声,这人的张扬劲,还真是一点都不收敛。 — 芸娘当日一回去,二夫人便过来问她,“有没惹事?” 芸娘摇头,“没有。” 二夫人又问了大娘子,大娘子也道都挺好的,二夫人松了一口气,谁知到了第二日,流言突然起来,闹得沸沸扬扬,那前几日的流言顶多算股微风。 二夫人不过是出去置办个东西,一到街市上,熟悉的她的人个个都同她贺喜,“恭喜二夫人,裴家好啊,三娘子有福气” 二夫人一头雾水,赶紧让人去打听,没等丫鬟回来,自个儿倒是亲耳听到了流言。 “裴公子和三娘子昨儿那一场蹴鞠,可精彩了,三娘子杀进了十颗球,全是裴公子打配合” “什么十颗,我听说是进了十五个。” “甭管多少颗了,这回是确定两人好上了,先前那流言出来我还不信,这回亲眼见到,不得不说,登对!” “郎才女郎,将来进了一家门,谁也不吃亏。” 众人一阵哄笑,二夫人气血直冲上来,险些没晕过去,回去后便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芸娘的房间,“王芸!” 芸娘不在,只有连颖一人,脸色一团慌张,目光左躲右闪,“二,二夫人” 二夫人瞅了她一眼,“人呢?不在?” 连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怪奴婢,奴婢突然想吃街头的驴打滚,小姐出去买了。” 二夫人冷声一笑,“再问你一下,她去哪儿了。” “奴,奴婢” 连颖正六神无主,抬头一瞟,便看到了刚跨进门槛的芸娘。 芸娘垂着头,整个人一副焉了气儿的模样,也没注意到二夫人在,到了跟前,连颖唤了一声,“小姐。”再同她使了个眼色,芸娘才回过神,看到二夫人,瞬间一个机灵,将手里的玉佩藏在了身后,“母,母亲。” 二夫人目光盯着她身后的手,早就看到了里面的东西,讽刺地一笑,“怎么,人家不要你了?” 芸娘: 痛处被戳,芸娘眼皮子跳了一下,沉默不说话。 二夫人缓缓地走到她跟前,弯身将她的手拖出来,摊开,果然是那枚送出去的翠色玉佩,突然好奇地问,“怎么说的?” 芸娘一愣,意外地朝她看去。 “看我干什么,问你话。” 芸娘眼皮眨了眨,硬着头皮道,“王姑娘倾城之色,是邢某配不上。” 这是邢风的原话。 今日流言一起来,二公子便先来了她这儿通风报信,“三妹妹如何想的,先自己做个决断。” 她能做什么决断,她和裴公子是假的,立马便去找了邢风,一见面便同他解释,“邢哥哥,我和裴公子真没有任何关系。” 邢风没应,由着她说完,才道,“你心思单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昨日我在,我知道。” 他这番说完,她也不确定他是相信了自己,还是介意了,忙道,“邢哥哥,要不你赶紧来提亲吧。”提了亲,这些流言必然就过去了。 邢风却迟迟不答。 芸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邢哥哥” 邢风突然问她,“芸娘,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芸娘一愣,“我” 邢风又道,“你喜欢我,是因为从小便知道你会嫁给我,只能喜欢我,并非是当真对我动了情。” 芸娘不明白他说这些有何用,自己确实是从小就知道会嫁给他,心里也如他所说,约束着自己只能喜欢他一个人。 可这些,不就够了吗? 将来他们成亲,便是一家人,相濡以沫一辈子不挺好的吗。 “宁宁。”他唤了她一声,眼眶微微生红,低声道,“我护不住你。” 他们的姻缘,不受父母祝福,即便他排除万难,将她迎进了门,也给不了她幸福。 昨日他在场上都看到了,她光彩夺目,就该那般无忧无虑地活在阳光底下,他不想将她拖入尘埃,看着她因为自己,而受着生活的磋磨。 他也想过,要带她远走高飞,可如她所说,他们又能走到哪儿去。 她如同一颗明珠,如何能藏得住,他怕她跟着自己吃苦,更怕她在将来遇到像裴安那般耀眼的人,再回首他们的婚姻,会后悔。那样,还不如在她心里留下一个好念想。 没等芸娘回过神,他便将手里的玉佩递到了她面前,哑声道,“王姑娘倾城之色,是邢某配不上。” 那陌生的口气,芸娘头一回见,知道是真的打算要同她一刀两断。 她被二夫人娇养出来,也有一身的傲骨,这些年来,她也并非毫无怨言,她看着邢风道,“邢哥哥说我不是真心喜欢你,那你呢?” “秋季我便十七了。”她轻声道,“我知道邢夫人不喜欢我,可邢哥哥呢?只怕是你也一样” 她的话如利刃刺在心口,邢风吞咽了一下喉咙,没法应她。 芸娘没再说什么,低头从他手里接过了玉佩,又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了他送给她的玉佩,还于他,“但愿邢哥哥不会后悔。” 信物归还,这桩口头婚约,便也彻底结束了,往后不会再来往。从小玩到大的两人,十几年的情分,怎么着也有些失落。 二夫人看了一眼她微红的眼圈,也没讽刺了,将玉佩还给她,“他倒没说错,配不上,早能料到的事儿,没什么好伤心的。” 本想教训她一顿,二夫人最终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回了自己的院子。 毕竟这桩孽缘,是当初自个儿定下来的,如今坑了自己的亲闺女,她也没脸训人。 — 二夫人是没追究了,流言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越卷越大,甚至媒人都来了。 王老夫人忍不住了,亲自将芸娘叫去了院子,旁的什么也没问,就问她,“是不是同裴公子踢了蹴鞠?” 芸娘点头,“我” 王老夫人又问,“是不是肢体接触了?” 芸娘咬了咬牙点头,“可那是” 王老夫人一句也没听,也没再问,对她招手,“回去吧,明儿我去趟邢家,找邢夫人道个歉,除了邢家,如今也没人敢同你提亲了。” 王老夫人自然知道她和裴安没有关系,正因为如此,才会去求邢家。 流言一起来,凭裴国公府的身份,这临安城里谁还敢提亲,只有先同王家有过口头婚姻的邢家,才不会落人口舌。 她十七了,莫不成当真不嫁了。 若是之前,芸娘自然求之不得,可如今刚被邢风退了亲,连定情之物都还了,这时候王家再去求人,她往后该如何面对他。 怕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芸娘不想自己低头,也不想祖母一大把年纪去求人。 但能怎么办,事情是她惹出来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突然就陷入了流言,只后悔自己去了蹴鞠赛,更后悔同裴安生了瓜葛。 她想不出办法来,焦头烂额,又气不过,再想起那张脸,忍不住骂了一句,“招蜂引蝶的东西。” 刚骂完,外面青玉匆匆走了进来,一进屋,立马关了房门,附耳道,“主子,裴公子适才派人来传了个话,他那边好像也遇到了麻烦,说主子要是愿意,明儿巳时塔苗见。” 芸娘一愣,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敢!” “主子先别激动。”青玉手搭在她肩头上,又将她按回了榻上坐着,低声道,“奴婢觉得这是好事。” 芸娘眉头一拧,疑惑地看着她。 “主子你想想,如今咱们愁的什么?是邢公子不娶你吗?”青玉没等她开口,便替她摇了头,“不是,主子如今是缺一门体面的婚事。” “这临安城内,论体面,谁比得过裴家,二夫人老夫人如今着急去求邢家,是为了什么?”青玉说得眉目飞扬,“是因为您和裴公子是假的,除了邢家没人会娶你。可主子想想,你和裴公子若是真的呢?” 芸娘吸了一口凉气。 青玉继续道,“主子再想想,您这儿乱如麻了,同样陷入流言的裴公子,他能好到哪儿去?” 芸娘眼睛一亮,“你是说” “对,裴公子走投无路,只能来找您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09章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裴家国公府。 裴夫人前几日还劝解裴国公, 先不着急,看看形势,怎么也没料到, 过了两日,流言竟越来越猖獗。 连媒人都上门了,进门便找上裴夫人,一脸喜笑颜开,“世子爷眼光好啊, 这些年谁都入不了眼, 只瞧上了三娘子, 全临安谁不知道王家三娘子国色天香,姿容绝色?且王家又乃书香门第,王二爷如今封了将军, 同国公爷也有些交情,这简直就是天定的缘分,天生一对” 确实是好,可人家名花有主。 裴夫人应付完, 一个头两个大。 流言一传出来, 裴国公早就去东院找人了,怒气冲冲进了门, 却没见到人, 问屋里的小厮,“世子爷呢。” 小厮回答, “世子爷去上坟了。” “上坟?” “世子爷说, 昨日去郊外时, 见太爷的坟头上长了一些草, 这不马上清明了, 世子爷一早便过去清理了。” 裴国公扶了一把额头,岂能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咬牙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流言都传成这样了,他倒是能躲。 萧家的亲是许不成了,昨儿午后裴夫人便去找了萧夫人,态度诚恳地同对方道了歉,话也说得好听,“都怪我这当娘的,从小将他宠坏了,越大越管不住,如今更是有了自个儿的主张,我这个当娘的也说不上话了,莺丫头心思单纯,哪里能降住他,没了那泼猴,莺丫头定也能寻一门好亲,就算我萧裴两家亲事不成,这么多年的邻里,也如同兄弟姐妹的关系,往后有什么事,该走动的,还是如往常一样,还望妹子,千万莫要生我的气”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流言也出来了,不同意还能如何,以裴家如今的地位,肯拿这个态度同她们正式说清楚,已经是给了面子。 萧夫人也是个知趣的人,态度和气地道,“夫人说什么呢,裴世子年轻有为,眼光自然也高,是我莺姐儿没那个福分” 裴夫人回去后,便让人给萧家送去了几箱子东西,当做赔礼。 这头刚应付完,王家那边还没想好该怎么交代呢,那混账东西在蹴鞠场上,又去招惹了人家。 若王家同邢家没有口头婚约,裴家立马就能派媒人上门,可关键是如今也不知道邢家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流言一出来,必然也会受影响,估计背地里早就问候了他裴家的祖宗。 这会子他去清坟,倒是去到了点子上,先去给列祖列宗道歉。 心头的气儿没地方使,国公爷愤袖而去,回到屋里和裴夫人轮流叹气,大眼瞪小眼,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等。 等邢家也去同王家退亲,裴安才能补上。 干等着实在太难熬,裴夫人悄悄差了丫鬟,“你去打听一下,一有动静,便回来” “是。” — 天色一黑,芸娘便去找了大娘子。 青玉说得对,摆在她面前的难处,不是愁邢家悔婚,而是一门体面的婚事。 可有了那些流言,她这辈子除了邢家和裴家,估计不会有人再上门。 她已经同邢风分了,断也没道理再去吃回头草,难看不说,心头到底是几分憋屈,弄得自己上赶着要嫁,非他邢家不可一般。 她是个姑娘,花一样的年纪,谁又想让自己的亲事抬不起头,说不想被对方盼着娶进门。 外面的流言虽传得有鼻子有眼,可有些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她确实在茶楼见过裴安,也确实在蹴鞠场上同他来往密切。 若裴家当真同萧娘子退了婚,两家因流言捆在了一起,自己也不冤。 但裴安是什么想法,她也猜不透,想起昨儿在场子上他问自己的那句话,他心里必然也是明白的。 见了面再问一下他意思,该怎么做,心头也有个底。 可在这之前,她得先阻止祖母去邢家,旁的人靠不住,只有去找了大娘子,芸娘拉住她的手,哀求道,“大姐姐,你可得帮我拖住祖母,让他先别去邢家,咱王家这么大的门户,不能因我折了颜面” 大娘子手指点了一下她额头,“你也知道,昨儿在场子上畅快了,如今不好收场了?你是不知道,那邢夫人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大娘子跟前的丫鬟,同邢家的一个小厮谈上了,什么样的话都传了回来。 “邢夫人当场摔了茶盏,将邢风叫到了跟前,要他立马同你断个干净,你那邢哥哥还算有点良心,跪下来相求,说那些都是流言,当不得真,邢夫人更气了,直接道,邢家门户三代都是干干净净,如今到他邢风这儿,莫不是就要污了?还没成亲呢就如此轻”大娘子顿了一下,没说出口,“横竖就是说,成亲之前便闹出了这些个流言来,将来成了亲,再同人闹出个什么风言风语来,王家丢得起这个脸,她邢家丢不起,谁要敢去王家提亲,便从她身上踏过去。” 芸娘能猜到流言出来后,邢夫人定会生气,但没料到她会如此极端。 邢哥哥归还她玉佩,想来也是因为过不了邢夫人这关。 芸娘埋着头不说话。 大娘子看了她一眼,“你还当真以为像她说的这样,你都十七了,没闹出流言时怎么不见她来提亲?不就是嫌弃咱们王家没个出头的地方,如今好了,给她逮住了机会,错处都算在了你身上,祖母去求,我也是一万个不愿意,但想想,除了邢家你还真没了去路,毕竟裴家还有个萧娘子,也不知道裴安他什么意思” “他约了我,明儿见面。”芸娘没瞒着她。 大娘子惊愕地看着她。 芸娘咬了一下牙,“他能约,定也遇到了同我一样的难处,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成了这样,他也有一半责任,虽说有些荒唐,但大姐姐说得对,他那一副好皮囊,顶得上半碗饭,即便没有感情,可瞧着也舒心,比起邢夫人,我宁愿看他” — 翌日一早,芸娘便起来梳妆打扮。 同裴安也算见了两次面,可都是巧合,这回不同,是奔着要将对方拉进泥潭子里来,就得拿出拽他下来的本事。 王家的家世都摆在那儿,所有人都知道,除了这个,短时间内,芸娘能用的资本也就只有一张脸了。 一番好收拾,青玉看着铜镜中的美人,眉眼如画,比明珠还要璀璨,眼珠子动也不动,如同一个痴汉,叹道,“邢夫人那话说错了,天底下肤浅的人多了去了” 深院子养出来的姑娘,谁能看出来秉性,第一眼瞧的还不是脸。 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主子比那萧娘子好上百倍,裴公子那么好看的一双桃花眼,不可能瞎。 芸娘摸了一下耳垂上的珍珠耳铛,还是不太有把握,“当真可行?” “行。”青玉点头。 “他会不会也收拾了?” 青玉翻了个白眼,“主子又不是去同裴公子媲美,他收拾了与你也没关系,咱们走吧,别让人等久了” 一早芸娘便让连颖去给二夫人递了话,说是要去塔庙拜菩萨,二夫人正烦着,见她有此心,正好,“好好拜拜,心诚了,说不定菩萨还真就给段好姻缘了” 出去时,天上飘起了鹅毛细雨,到了塔庙,地上已经湿了一层,前来的人不多。 塔庙门前就停了一辆马车,上面挂了个‘裴’字。 裴安应该到了,青玉赶紧举着油纸伞,芸娘下了马车,将脸藏在伞下,脚步匆匆往门内走。 刚上台阶,门内便传来一声,“三娘子这边请。” 芸娘抬头,倒认识跟前的人,见了裴安两回,他都跟在身旁。 芸娘点了下头,放心地跟着童义从菩萨相前绕至后院,再往里走了三间,又左转,到了一排供香客歇脚的厢房前,童义才停了脚步,回头同芸娘道,“世子爷就在里面,正等着三娘子。” 前两回能说是巧合,被人冤枉,这回要是进去了,便是真正的私下约会。 芸娘有些紧张,回头看了一眼青玉。 青玉对她点头打气,“奴婢就站在这儿替主子把风,要是裴公子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主子唤一声奴婢,奴婢立马进来。” 童义: 他主子倒也不至于饥渴到如此这步 有了她这句话,芸娘似乎放了心,抬步往前走去,到了门前,正欲抬手,门扇突然从里打开,芸娘一愣,门内裴安掀起眼皮正看着她。 目光相碰,彼此只隔了个门槛的距离。 他眼皮上的两排睫毛,她都看得清楚,狐疑一个男人的睫毛怎会生得如此浓密,芸娘想挪眼,可奈何眼珠子动了,头没动,又移到了他身上,与昨日那身干练的装扮不同,今日他换了一身墨色银线暗纹的圆领衫袍,露出里面白色中衣的衣襟,一头黑发玉冠相束,面如冠玉,高贵清雅。 若说昨日他是临安城的翩翩少年郎,今儿个便是真正的国公府世子爷了。连看人的眸色都与之前不同,深邃宁静,更让人琢磨不透。 这番将人扫了一个遍,目光再回到他眼睛上,她只看了一眼,便慌忙移开,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杵在外面没动。 裴安倒没半点不自在,由着她将自己从头到脚打探完了,才出声问她,“先进来?” 意识到自己还在门外站着,芸娘赶紧抬步往里,他侧开身,让她进来后,手握住门扇,又问道,“门开着?三娘子安心些。” 芸娘: 应该是听到了青玉的话,记上了。 塔庙里难免有香客来往,就怕到时候对面突然走来几人,躲都没处躲,一眼便能看穿,撞破私会。 “说话不方便,还是关着吧。”她如此说,实则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等着他将门扇合上走了过来,也没想出说辞来,又想起来,是他先约了自己,自然有他先提,便也不着急了,提了提裙摆,坐在了罗汉榻的一侧。 裴安挨着另一边坐下。 细雨润物,安静下来芸娘才听到了耳边的莎莎声,目光没再往他身上瞟,等着他开口。 半晌过去,却没听到声儿。 什么意思,等她说?分明昨儿两人蹴鞠时,也挺放得开,这会子倒是都没了话。 估计都尴尬,但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她先说就先说吧,芸娘转过头,还未开口呢,见他目光正盯着自己捏着的双手,神态放松,并无她想的尴尬,反而极为随意,挑眼来看她,“冷吗?” 不冷,是紧张。 芸娘忙将手松开,笑了一下应道,“还好。” “今日落雨,比昨儿凉了不少。”他声音轻缓随和,“春季雨水多,昨日那样的好天气,难得有几日,接下来怕是又有一段日子的雨水,余家大公子的那筐樱桃,倒是红得及时,送了出去。” 他突然同她聊起了家常,还说到了余家姐夫身上,再回想昨日他同姐夫走在了一起,两人应该也有些交情,芸娘不觉放松了一些,点头笑了笑,算是应了他的话。 他今日的袖口又宽又长,放在膝上,也会拖到地上,索性抬起来,手肘搁在了两人之间的木几上,偏过头来继续问她,“樱桃好吃吗。” 庙里的厢房仅供客人歇息,里面的陈设自然比不上家里,罗汉榻本很窄,两人坐下都有些挨得紧了,他又占了半边领地,芸娘顿觉心头一跳,扯了扯嘴角,“还挺甜。” 他没应了,熄了一阵声,又转过头来看她,终于说上了正题,“我们的流言,这回听说了?” 昨日被问,她装傻,今日人都坐在了这儿,就等着同他商议结果,不能再说不知情,芸娘转过身,面对着他,索性先问他,“裴公子约我出来,可是想到了办法?” “那得看三娘子怎么想。 ”他杨起唇角一笑,凝视着她,“我这不也是走投无路。” 那目光肆无忌惮,笑容浮在表层,风流之态尽显,却没给人半丝轻浮,反而是一派风光霁月,芸娘心房又是一动,暗道,谁说这勾人魂儿的只有姑娘,这男人勾起人来,也担得上一声‘小妖精’。 她耳根突然有些发红,偏开目光去掩饰,自认为心如止水,嘴却是被迷惑住了,鬼使神差地道,“要不就这样?” 话音一落,耳边便安静了下来。 被动变成主动,先失了立场,芸娘恨不得去咬了自己舌头,懊恼自个儿太操之过急了,便听裴安突然爽快地应了她,“行,明儿我去提亲。” 心口的跳动,自个儿都能听到‘咚咚’声,既紧张又激动,这样的结果,确实是她想要的,总算是将局势扳了回来,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芸娘松了一口气,可明儿,似乎有点晚了,大姐姐顶多能坚持一上午,祖母下午就得去邢家 “我” “不过” 两人撞了话,同时停了下来,裴安让她,“你说。” 她那话本就说不出口,这一卡,更没脸说出来,“裴公子先。” 裴安也没再礼让,先道,“我去提亲倒无妨,只是你和邢家” 他点到为止,没再往下说,芸娘知道他想问什么,诚实相告,“本就是口头婚约,生辰八字都未曾合过,也谈不上定亲,昨儿也已经说明白了,往后再无瓜葛。”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裴安眉稍轻轻扬了一下,点头道,“嗯。” 他这么一问,她也想了起来,反过来问他,“裴公子和萧家” “昨日家母已去过萧家,我同萧娘子当年那桩口头婚约也已结束。” 那便好办。 祖母和母亲之所以没打国公府的主意,便是因为有萧家在前,只要她回去告知一声,国公府同萧家的亲事已退,必然也不会上邢家。 芸娘不打算说,他却主动问她,“芸娘要说什么?” 芸娘摇头,“没什么了。” 他目光盯着她慢慢红起来的耳垂,似是能看穿她脑子里的念头,轻声问,“明日来得及吗?还是说今日就去提?” 他既然都问了出来,芸娘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目光没去看他,嘴上给了回应,“若是可以,自然是越快越好。” 那话说出来,耳根的红意已经爬到了脸上。 怕她再红下去,成关公了,他转过头,应得干脆,“明白。” 外面的雨势似乎大了一些,屋顶瓦片上传来了动静声,事情已解决,没必要再逗留,芸娘起身告辞,“裴公子还有旁的事吗?” 裴安没应,也跟着起身,“走吧。” 两人这般出去,定会被抓个现形,芸娘没动,让他先走。 裴安到了门边,拉开门扇,回头见她还立在那,不由轻声一笑,“我已经同塔庙的人打了招呼,今儿闭门,不会有人。” 适才闭门的时候他倒是没说。 芸娘跟着他走了出来,雨势确实大了许多,青玉见人出来了,赶紧回头去找伞,伞拿到手里,还未来得及撑开,抬头见裴安手里的油纸伞举到了芸娘头上,“不介意?” 横竖也没人能瞧见,两人刚合谋定了亲,不出意外,将来他便是自己的夫君,芸娘不好去拒绝,默默地走到了他伞底下。 雨点细细密密地落在伞面上,大半个伞面都罩在了她身上,她越往边上走,伞越是靠了过来,估计他一身都淋湿了吧,她不敢再动,甚至往里靠近了一些,两人的距离一缩紧,胳膊上的衣料时不时擦在一起,仿佛听到了轻微的窸窣声,直牵动她心魂,掐住了她喉咙,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许是两人都陌生,这样的紧张感倒是同邢风在一起时,从未有过。 终于到了马车旁,芸娘没待他走近,提了下裙摆,正要从他伞底下钻出去,突然被他一把握住了胳膊,拽到了伞底下,“等会儿。” 芸娘疑惑地回头,见他又从身上取下一枚玉佩,递给她,“既已说定,留个证物,谁也不能反悔。” 也对,她忘记了这茬。 她伸手接了过来,欲转身,裴安再次握住了她胳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放在雪白的纱面上,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她反应了过来,自己还没给他信物,可她身上只有邢风昨儿还给她的信物,当务之急,也只能先留给他了,忙从腰上取了下来,递到了他面前,“可以吗。” 不过一个信物,什么都可以。 “嗯。”裴安松开他胳膊,接了过来。 翠绿色的一块玉佩,极为熟悉,不用多想,很快便知在哪儿见过。 裴安心头嗤了一声,她倒挺节俭。 — 芸娘匆匆上了马车,车帘子一落,脸色彻底地红了个透。 青玉后进来,适才见两人的模样,便知道成了,如今看到自家主子一脸的羞涩劲儿,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主子,可出息了,金科状元郎,国公府世子爷,临安城内无数姑娘心中的如意郎君,被主子收服了,您这哪里是走投无路,分明是换了一条通天大道……” 芸娘:…… 平时里她虽也做过不少出格之事,可哪里干过这样的大事,心头七上八下,也没心思理她。 回到王家,正好饭点,心头有事,芸娘也没吃几口,坐不住,便在屋里来回踱步。 未时末,连颖便从外急急走了进来,人还在屋外,声音先到,“主子国公府裴夫人来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10章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邢家如今的想法, 裴安了如指掌,上有公主缠着邢风,有意要下嫁, 只待邢公子点头, 邢夫人好不容易抓到了这么个棒打鸳鸯的把柄, 断不会再同王家结亲。 没了邢家的亲事,这头又碍着裴家和萧家有婚约在先, 王家即便心里骂着裴安,也不能上门去讨个说法,只能吃哑巴亏。 她今日能来, 定是走投无路, 等着他急救。 “回府,提亲。”裴安上了马车,赶往国公府。 旁人不知道,童义知道, 局面是如何演变到了这一步,只因萧娘子追得太紧,追到了三娘子跟前,被他主子看了一眼。 这一连串的阴谋,童义不得不拍一句马屁,“主子当真是机关算尽。” 裴安瞥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了马车内的书本, 翻了起来, “这不叫机关算尽,不过是自己的婚事想自己争取罢了。” 童义忙道, “主子说得是。” 昨日一日没逮到人, 今日一早起来见裴安又不见了踪影, 裴国公气得不轻,正要让跟前的小厮去找,“甭管他去了哪儿,登了天也得给我拽下来,找不回来,你们也别回来了。” 下人跨过门槛,还未走出院子,便看到了游廊上的裴安,回头兴奋地禀报,“老爷,世子爷回来了” 人到了跟前,国公爷一看到他头便开始犯晕,“你这个混” 还未骂完,裴安先打断道,“还请父亲,母亲,去替孩儿向王家提个亲,王家三娘子,王芸。” 裴国公和裴夫人齐齐愣住。 裴国公先反应了过来,冷嗤一声,“还说没打人主意,合着早就存了狼子野心,我看这流言能传到这程度,八成有你的功劳,你这番将人王家逼到绝路,以为人家就能同邢家退亲,听说那王家三娘子和邢公子自小一块儿长大,乃青梅竹马,感情深” “已经退了。”裴安抬手,看向自己的腰间,“定情之物,三娘子给的。” 裴国公: 裴夫人: 裴国公不信,“你莫不是又做出了什么混账事,胁迫了人家?” “你儿子是这种人?”裴夫人一把拉开裴国公,上前看着裴安,“刚出去见三娘子了?” 知儿莫若母,裴安脸上的神色也没躲藏,裴夫人没多问了,他再有本事,总不能逼迫人家从家里出来。 三娘子怕已是走投无路。 裴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瞥了他一眼,“何时提亲?” “立马。” 裴夫人: 裴国公又跳了起来,“你就猴急成了这样” 裴夫人没理会裴国公,直接唤来了跟前的小厮,“赶紧去街上接刘婆子,不用来国公府了,直接去王家。”回头又吩咐身边的嬷嬷,“准备东西,活雁,生辰八字” 流言一起来,裴家便愧对了王家,奈何有个邢家在,不好有所动作。王家怕也同裴家一样的想法,顾忌着萧家。 这会子三娘子都被逼迫得出来同那不要脸的私会了,只怕是也走到了绝路,多等一刻,于王家来说,都是煎熬。 裴夫人赶紧让人将东西备好,午饭都没来得及用,匆匆上了马车,赶去了王家。 — 今儿王老夫人一早起来,便打算了去邢家,被大娘子以黄历不对,硬是拖了一个上午,中午饭点,大娘子也在老夫人屋里用。 这头刚撤了桌,便听陈嬷嬷进来禀报说裴夫人来了,王老夫人一愣,没反应过来,“谁?” 陈磨磨又笑着说了一遍,“国公府裴夫人,提着对活雁来了。” “快请!”王老夫人神色自来沉稳,难得露出几分惊喜,回头又看了一眼大娘子,哼了一声,笑道,“还真是被你看对了黄历。” — 知道裴夫人是提着活雁来的,芸娘本应松口气,却更紧张了,让连颖接着去探消息。 大夫人和二夫人,也已去了王老夫人屋里,几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个多时辰了,还没出来。 哺时连颖又回来禀报,“老夫人留了裴夫人在府上用膳。” 这便是成了。 送走裴夫人后,夜里二夫人亲自来了一趟,屏退了丫鬟们,只剩下母女俩坐在了榻上。 二夫人转头看向她,“合了你意,流言成真了。” 芸娘: “婚期也定了,初秋成婚,正好十七之前嫁出去,晚你大姐姐几个月。”二夫人神色一转,目中有劝慰也有警告,“既然已经同裴家许了亲,就别再去想之前的事和人。当年怪我一时心急,替你许了个娃娃亲,将你局限在了里面,十几年相处,那邢风人也不错,待你也好,要说你们没有感情,也不可能,可有多浓,我也没从你身上瞧见。” 身为母亲,没有谁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的好,二夫人也一样,“你心头想必也清楚,比起邢家,裴家确实更好。先说邢夫人对你的成见,你将来嫁过去,就算有邢风护着,也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定是一堆的鸡毛蒜皮,裴夫人虽说不了解你,但其为人,临安城内出了名的和气,你嫁过去,她不会为难你。” “还有裴安,虽说你们没什么感情,但你父亲行军打仗时,同他相处过一段日子,是个苗子正的,人品不差,至于感情,在一起久了,可以慢慢培养。” 芸娘乖乖地听着。 “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更容易接受这桩婚事,而是你必须得接受,这回那谣言能传成这样,你脱不了干系,我只是来提醒你心头要有一杆秤,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到时候又传出个什么不该有的言论,让裴家又为难。” 芸娘听出来了,“母亲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再同邢风来往。” “嗯,知道就好。”二夫人见她明白了,也没多说,“早点休息吧,明儿裁缝上门,量尺寸,做嫁衣” 如今是三月,初秋七月,还有四个月,什么都没准备,日子已算紧凑,得赶紧做准备。 — 翌日午后,裴王两家订亲的消息,便传遍了临安城。 这回不再是流言,是货真价实的姑爷了,青玉先同院子里的丫鬟们打了招呼,“今儿起,咱们换姑爷了,都记在心头,新许的姑爷是裴家裴国公的世子爷,千万别唤错了名字” 一夜之间,换了个未婚夫,芸娘也开始临时抱佛脚,让青玉暗里去打听裴安的消息。 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或是除了萧娘子之外,旁的什么红颜知己 这些事都是公子们之间的秘密,青玉一个丫头,能从哪儿去打听,最后芸娘找上了二公子。 二公子夜里喝完酒,刚翻墙进来,便见芸娘打着灯笼从柱子后走了出来,笑着唤了一声,“二哥哥。” 二公子: “喜欢什么,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得去打听。” “性格如何?挺张扬的,但确实也有那个本事,平时里同小王爷走得近,又是状元郎,在翰林院当值,一般的公子爷接触不到” “喝酒应该是有的,倒没见过他去什么烟花之地” “三妹妹放心,裴国公早就发了话,在他成亲之前,要是敢乱来,打断他的腿” 说了这么多,就 最后一句稍微有用。 芸娘自认为不是个妒妇,但夫妻之间,还是相互了解一些比较好,万一哪天走在街上碰到个姑娘,突然找上她,她心里也好有个底。 青玉觉得她抓错了方向,完全没必要,“主子,你不能这么自欺欺人。” “主子觉得凭姑爷的姿色,没人惦记?萧娘子到嘴的鸭子被你叼了,险些哭瞎,试问临安城内哪个姑娘见了他不想入非非,主子要打听谁喜欢过姑爷,只怕是从这儿排到城门口,都不够站的” 芸娘: “但能同姑爷一较高下的,也就只有主子了。” “怎么说?” 青玉凑过去,“喜欢主子的公子爷,能从这儿排到建康,依奴婢看,主子就先别找坑挖了,当心先将自个儿埋了进去” 她要同姑爷比谁的桃花多,要么两败俱伤,要么死得更惨,绝不会占到便宜。 — 临安酒楼。 裴安正翻着赵炎给他找来的柳煜珩写给芸娘的那首曲子,满满两编,用词虽隐晦,但不难看出对其怀揣着心思。 扫了一遍,没再往下看,撂给了对方的赵炎,“邢风这些年,如此窝囊?” 知道两人有婚约,还敢如此嚣张挑衅,且还是一个男妓。 “也怪不得邢公子,柳煜珩被我父皇见了几回后,身份跟着水涨船高,当官的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更别说刚踏入仕途的邢风,这临安城内,有几个能有裴兄这样的本事。”赵炎知道这东西碍着他眼睛了,当着他的面撕了个粉碎。 “本事和骨气,没多大关系。”说了他也不明白,裴安继续问他,“还有呢?” “孙家的大公子替三娘子做过几十首诗,我都给你搜来了,你自个儿看。”赵炎从一旁如山的东西里,抽出了一叠纸张放在他跟前,“还有钱家二公子养了一屋子的花,都是为了要送给三娘子的,我搬不过来,另外那些背地里画画儿的,藏得太紧,本王也没搜出几张” 见裴安抱着胳膊,舌尖顶着腮,脸上难得露出怀疑人生的神色来,赵炎似是终于找到了痛快之处揶揄道,“裴兄,这就是拥有临安第一美人的代价。” 情敌遍地都是。 裴安没说话,当真拿起了那些诗词慢慢地看了起来,赵炎颇有些看不下去,“裴兄,你这是无用功。” 裴安抬头。 赵炎便将手边上的一堆话本子,尽数推到了裴安面前。 “什么意思?”裴安不太明白,都是情书? “这些都是近两年最火的情|爱本子。”赵炎抽出其中一本,翻开同他解释道,“这本里面的女公主名叫芸儿,写的是姿容绝色,国色天香,男主公是一位卖豆腐的” 裴安眉头一皱。 赵炎再抽出另一本,“这本里面名叫三娘,同样国色天香,天下第一美人,男主人公是个铁匠” 裴安: 得 ,杜撰出来的整篇故事,比情书还过分。 裴安没心再看,扔了心里的纸页,捏了一下眉头,回头与童义吩咐,“带个信儿给柳煜珩,孙家大公子,钱家二公子”回头看向赵炎,“画画像人的名字。” 赵炎忙道:“吴释,李德” “名字记住。”裴安又回头吩咐童义,“还有这些话本子,谁写的查出来,一家一家,上门去知个信儿,三娘子是我未婚妻,醒目点儿。” 赵炎: 他可真行。 见他动了如此真格,赵炎突然有些替三娘子担忧。 裴安继续道,“有谁不死心的,让他来找我。 ” 赵炎不由暗忖,谁敢找他,找死啊。 — 日子很快,一转眼,榕树上的夏蝉不知何时已开始鸣个不停。 五月,正是夏季,大娘子出嫁。 王家几日前就开始忙碌,新婚当日,更是热火朝天,一早便热闹了起来,隔着屋子都能听到外面的喧嚷声。 过上一阵便会响上一声炮竹,当孩童们在点着玩,外面的人听着热闹,传进屋子里,却让人心头紧绷,既期待又紧张。 昨儿半夜芸娘便到了大娘子屋里,同二娘子四娘子陪着她熬了一夜,天蒙蒙亮,又是一阵忙乎,上妆容,穿嫁衣,收拾完天色已大亮,开始不断有人进来看新娘子,贺新喜 不知不觉时辰便到了正午,前来院子里开始吃起了第一轮酒席。 见大娘子坐在喜床上也不出声,东西也没吃几口,芸娘剥了一块糖递给她,悄声问,“大姐姐紧张?” 大娘子将糖包进嘴里,没回答,只道,“轮到你,就知道了。” 大娘子一走,离她的婚期也就两个月。 芸娘瞟了一眼大娘子紧紧交错的膝上的双手,笑着道,“应该紧张。” 大娘子瞪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正抬头往门前望去,耳边突然一串炮竹声传来,噼里啪啦,响动震人耳朵,没等大娘子喘回一口气来,喜婆一下闯了进来,欢喜地道,“姑爷来接亲了。” 旁边也不知道哪个婆子,拿起床边的盖头,当头罩在了大娘子头上。 芸娘看着大娘子被喜婆急急忙忙地搀扶出去,也跟着一道出了门,背人的是王家大公子,芸娘只走了一段,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道,只得垫起脚尖伸长脖子张望,眼见人要出府门了,身后突然被人唤了一声,“三娘子。” 芸娘忙转过头,见到童义,神色愣一愣。 裴安也来了 裴王两家已许了亲,算得上半个女婿了,这等场合自然会来。 芸娘正打算寻人,童义将手里的一筐桃子递到了她跟前,“主子说,这个时节,樱桃是没了,不过桃子还有。” 自从两人在塔庙见了一面,敲定了亲事后,已过了两个月,彼此都没相见,这回头一次上门,给她送东西,合情合理,芸娘伸手接了过来,“劳烦小哥替我多谢世子爷。” “应该的。”童义一笑,先自个儿介绍道,“我叫童义,自小陪着主子长大,随三娘子怎么叫都行,主子这会子被二公子请到了院子里,说是要同他拼酒量,主子怕误了时辰,让小的先将这筐桃子拿给三娘子” 芸娘: 拼酒量,同二哥哥。 酒坛子里泡出来的酒鬼,他这不是成心为难人吗 知道二公子是什么德行,芸娘放心不下,生怕闹出事来,待童义走后,忙找了青玉来。 青玉先看到了她手里的桃子,“谁送的,个儿还挺大的。” “裴公子来了,在二哥院子里喝酒,你去看看” 青玉不用问,也知道那桃子是从哪儿来的了,忙去了二公子院子里,再回来便道,“挺好的,两人在走棋,也没怎么饮酒” 芸娘松了一口气,昨儿熬了半夜,今日又过了大半日,实在是困得慌,回到院子里匆匆扒了两口饭,洗漱完,躺去了床上,打算一觉到明儿天亮。 睡得正香,突然被青玉摇醒,睁开眼睛一看,屋里已点了灯。 “主子,你快醒醒吧,姑爷同二公子喝了一下午的酒,这会子二公子醉得不成样,死拉着姑爷,要他在府上过夜,谁劝也不听” 芸娘一惊,怎么还在府上,“什么时辰 了?” “都快亥时了。”今日大娘子出嫁,从江陵来了不少亲戚,几个长辈忙着应付,便将姑爷交给了二公子招待,有没有招待好不知道,倒先将自个儿搭进去了。 按理说,二公子整日泡在酒坛子里的酒量不应该啊,除非姑爷泡在了酒缸。 芸娘: 顾不上去猜,芸娘赶紧穿上衣裳,提着灯笼去了二公子院子里,到的时候,还真如青玉所说,正抱着人家胳膊,“裴兄” 出息,分明是妹夫。 童义见芸娘来了,忙打了一声招呼,“三娘子。” 听到声音,裴安也转过了头,夏季天热,夹棉的中衣褪去,换上了单薄的蚕丝缎子,芸娘在外面加了一层纱衣。 亭亭玉立的身姿,比起上回见到的,更为妙曼。 裴安眸子跟着她的脚步转了半个圈,回头将攀在他胳膊的二公子推开,本想自己站起来,腿似乎有些麻,没能起得来,童义忙身后扶了一把。 刚站稳,芸娘已到了跟前,先让人将二公子扶进房里,再回头看向裴安,夜里的灯火蒙了一层昏黄,看不清他脸色是红还是白,先蹲了个礼,“裴公子。” 裴安一直立在那没动,“桃子吃了吗,后院桃树上结的,红得有些晚,但味道还可以。” 他说了这么多,芸娘要说没吃,显得有些对不起他的心意了。 “吃了,挺甜,多谢裴公子” 他一向善于洞察人心,她躲闪的目光,明显在说谎。 裴安也没再问,抬步往前,脚步倒是稳稳地落了地,似完全没醉一般,看了一眼手里的灯笼,“送我一程?” 时辰已经不早了,自己还未过门,他歇在府上确实有些不合规矩,芸娘点头,侧开身,为他照了脚下的路,“裴公子当心些。” 他喝了多少,有没有醉,童义最清楚,正要去搀扶,裴安先回头同他和青玉道,“不用跟着,我同三娘子说几句话。” 未婚夫妻,说几句贴心话,很正常。 可突然这般说,倒是让人心头七上八下,青玉看向芸娘,她似乎也摸不透,但还是道,“再去寻盏灯过来吧” 身后没人跟着,两人缓缓走在长廊上,二公子喜欢抹黑回来,这院子里的廊下一盏灯都没,芸娘灯笼的光晕只照着脚前的一团,两人只得靠近。 眼睛看不清,感观却格外清晰。 走了一段两个的手肘先碰来一下,芸娘心头一跳,慌忙挪开,接着肩膀又挨在了一起,谁也没有吭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脚步缓缓向前,气氛越来越紧张,彼此都明白的那份关系,也在沉静的夜色中逐渐放大。 待两人的身子再次挨在了一起,裴安没再忍着,抬起手,掌心覆在了她提着灯笼的手背上。 滚烫的温度传来,芸娘身子一僵,手稍微挣脱了一下,他没松,她便也没动了,片刻后,到底是将灯笼换到了外侧的那只手上,任由他的五指将她的手指头撑开,再轻轻地包进掌心,垂下搁在了两人之间。 心口像是跑了十里路,不停地跳动,红意早已爬到了她耳根,芸娘没敢去看他,提着灯笼继续往前。 似乎一切都同刚才没什么变化,除了那只被他握在掌心的手,不知该如何反应。 裴安没碰过小娘子的手,头一回牵,才知道姑娘的手当真能细腻到这个程度,感受到她绷得有些紧,他偏过头,看向她,轻声问道,“没被人牵过?” 细语声穿过夜色,带了一些酒气,从她耳畔拂过,如同撩人的春风,芸娘僵在那,脚步不知道该怎么挪了,想抽回手,“世子爷” 裴安五指一捏,握得更紧了,“嗯,怎么了。” 第111章 第 111 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低沉的声音, 带了几分夜里的慵懒,拨动着人心弦,愈发暧昧不清。 他这番牵着人手不松, 还问她怎么了, 明摆是在故意撩她, 芸娘顾不得脸上的滚烫,转过了头。 灯笼的光实在是稀薄,他的脸影影绰绰, 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 嵌入了夜色的黑眸,深邃炽热,一逼近,瞬间让人方寸大乱。 芸娘虽同邢风从小有婚约,但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 还是个清纯的深闺姑娘,哪儿受得了这等男女之间的亲密。 她也不怕被他看出自己的慌乱, 忙瞥开目光。 短短的一段长廊从未有如此漫长过,芸娘提着灯笼继续往前, 彼此沉默了一阵,他又问道, “邢风没牵过你” 从小青梅竹马,不可能没牵过,若是被男子牵过, 她不该这般紧张。 他连续问了两回, 芸娘突然心雷大作。 想起他刚才说过,有话要问自己,莫不是从哪儿听来了什么流言蜚语, 下意识想要去否认,可到了嘴边,又觉得太假了。 自己的邢风的婚事,他早就知道,十几年,说没牵过手,她自个儿都不信。 牵确实牵过,但每回几乎都是有必要了才牵,过个沟坎之内的,他来扶她,或是登马车时,他握住她的手扶她上去。 从未如当下这般,偷偷摸摸地牵在一块儿。 芸娘骗不了他,点了下头,“有过一两回。” 她的回答很含蓄,怕不只是一两回吧,裴安想起这两个月处理的她那么爱慕者,多少有些不畅快,“我倒还没牵过人,你是头一个。” 言下之意,是她轻浮了。 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芸娘清楚,也记得二夫人交代给她的话,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解释道,“裴公子和邢风不一样。” 他看着她垂下的眼睫,紧张地颤动,似是来了兴趣,手掌稍微用力,将她往跟前拉了拉,“怎么不一样。” 廊下的两道长影,几乎叠在了一起,芸娘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还有一股淡淡的冷梅气息,耳根子又烧了起来。 “我当邢风是哥哥。”她开始胡言乱语。 他眉梢轻轻一动,盯着她的眼睛,道,“是吗。” “嗯。” 裴安相信才怪,他屋里两个兄长,一个弟弟,不缺兄弟。 这些不重要。 抢人之时他就有了心理准备,但那时候远没有这两月知道得多,不确定邢风是不是个伪君子。 他盯着她紧抿住的朱唇,想起了那日她口含樱桃的模样,眉心一跳,这样的美人儿,很难不让人为其所动。 十几年,他不确定邢风有没有把持住,挑明了问她,“他亲过你吗。” 这等露骨的话突然被他问了出来,芸娘骇然,想也没想猛摇头,“没有。” 这个真没有。 他也看出来了,应该是没有,却不急着应她,目光还停留在她那张嫣红的唇上,无法挪动,醉意不足以让他同二公子那般不省人事,却能催动人的意志。 他又不是神仙,是个正常的男人,活了二十二年,难得遇到个入眼的人,和所有男人一样,也爱美色。 他没抵抗住,偏下头,缓缓地靠近。 暗沉沉的光晕带着让人窒息的压迫,一点一点地朝着她压下来,芸娘紧紧地攥住手中灯笼,身子动弹不得。 他今夜突然问她这些,必然不是平白无故,定是知道了某些事,她不确定他知道了什么,但应该是介怀了。 青玉说的对,比起他,她外面的那些爱慕者只怕更为疯狂。 他此时若是想要些什么验证,便验吧,两个月后就成亲,断然不能再出岔子。 她一副赴死的模样,大有些豁出去的念头,可到底还是紧张,在他凑上来的瞬间便闭上了眼睛。 耳边一片安静,只听到了彼此的气息声。 裴安的唇停在了离她不到三指的距离,终究是清醒了几分,目光抬起来,正好看到了她不断打颤的眼皮,眉头往上一扬,回了神,很快直起身来,手掌也松开了她。 “留着洞房吧。” 芸娘蓦然睁开眼睛。 他退后一步,同她隔开了距离,回头唤了声,“童义”,童义急步到了跟前。 芸娘的脸色还在火辣辣地烧着。 青玉也来了,将手里的灯盏给了童义,人留在后头,跟着芸娘一道送两人出去,没走几步,长廊也到了尽头,裴安抬脚跨下台阶,身子突然一个趔趄。 童义赶紧搀扶住他,“主子” 明摆着也醉了。 将人送到了门外马车上,看着马车离开了巷子,芸娘的呼吸才终于续了上来。 一回头,青玉惊奇地盯着她,“主子脸怎么了,怎同滚水烫了一个样。” 芸娘 离婚期只有两月,芸娘得在府上待嫁,没再出去过,两人也没再见过。 六月底,婚事便开始紧张了起来。 嫁衣提前一个月便做好了,二夫人亲自监工,堪称华丽,自己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出嫁不风光,何时风光,几乎拿出了自己的老本,嫁妆满满地堆了一间屋子,一口一口的箱子摞在一起,栓上了红绸,就等着吉日一到,往外抬。 王家今非昔比,已是有名的将军府,加之嫁的又是裴家,临安第一门户,临近婚期的早几日,临安城便热闹了起来。 “国公府三爷成亲才几年,这回侄子又要成婚了,头一个孙子辈,又是裴国公的独子,婚礼怕是比上回余家的排场还要大” “这能比吗”一人提声道,“先不论国公府是什么家世,单说这两人,一个是金科状元郎,一个是临安城第一美人,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一般的人物,多养眼。两人不过在茶楼见上了一面,便传得沸沸扬扬,引得文人墨士为其作诗,更让茶楼换了话本子,这要是穿上婚服,只怕这条街上要挤破头了。” 那话还真灵验了。 成婚前半月,临街一排茶楼便开始不断涨价,即便如此,仍是千金难求难求一个位。 成亲前一日,几乎个个都在议论,“你们可听说了,裴世子这回请了乐坊柳公子,专门为两人抚琴助兴。” “柳煜珩”上回他为三娘子做了一首曲子之后便闭门不见,谁都请不动,这回肯出来了 “可不是,说是裴公子派了个小厮去了一趟,当日便开始作曲,就等着两人婚礼时助兴。” “不过一个歌妓,裴家能请他,算给他面子了” “还有呢”那人说得眉飞色舞,“钱家二公子种了一田的向日葵,还有一屋子的鲜花,说是也要拿出来,沿路做装扮,新婚当日,铺出一条花路” “还请了几个善用丹青的画师,吴大公子,李三公子,专门给两人作画” 众人竖着耳朵听。 “单是迎亲队伍,便有百来人,再加上聘礼,十里红妆跑不了” “这回要大饱眼福了。” 有人笑,便有人哭。 婚期的前两日,萧娘子受不了隔壁传来的热闹声,又哭又砸东西,萧夫人看不下去,派人将她送到了自己的姐姐家,等这场婚事结束,才接她回来。 邢风也不在。 三日前被皇上派了差事,去了盧州办事,安明公主也一道。 眼不见心不烦,倒也好受些,邢王两家就挨在一起,平日里有个什么热闹,彼此都听得到,更别说大婚。 这些年邢风对人家是什么感情,邢夫人心头明白得很,是真心相待,本也是自己做主定下来的亲事,可来了临安之后,邢王两家的关系便大不如从前。 邢家老爷去了刑部,脚跟日渐站稳,邢风又中了榜眼,被录入了翰林院,走的是上坡路。 再看王家,没一个有出息。 不仅帮不到邢家,且大房的大夫人还几次三番来找她,要她帮忙给王家大爷在宫中谋个实职。 他邢家一向两袖清风,从不落人口舌,更是没有半点把柄在身上,几代人攒下来的家风,怎可能为了一个外人玷污。 邢夫人心头慢慢地有了不满。 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一切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自己有本事便许好的亲事,没本事,那便找个同自己相当的门户,没有谁应该让人高攀。 见王家没有半点起色,邢夫人心头已经有了想法,再得知安明公主有意于邢风之时,彻底动摇了。 奈何邢风已动了感情,死活不愿意。 邢夫人也没逼他,但也不想急着去提亲,没提亲之前只是个口头婚约,成不成一句话的事,提了亲就必须得娶了,一年拖一年,邢夫人对王家的成见越来越重,对芸娘也是越来越看不顺眼,每回见到那张艳丽的脸,都拿不出好脸色。 一个小娘子长得太好看,不是好事,只会是一身麻烦。 果然如她所想,随着她日渐长大,外面的人也开始惦记上了,流言不断,偏生她还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喜欢抛头露面,四处乱逛,招蜂引蝶。 邢家正是光宗耀祖的关键时候,容不得半点瑕疵,这样的人,如何做他邢家的媳妇。 邢夫人死不松口。 一直到听说王戎迁回来了,立了功,封为了将军,邢风便到了她跟前,跪下求她,让她去提亲。 见他还不死心,再看王家也起来了深受陛下的赏识,邢夫人终于松了口,去了王家探口风。 可那二夫人一句,“不着急。”明显在同她摆谱。 都快十七了,能不着急。 邢夫人这头还没想好该何时去提亲呢,便听说了芸娘和裴家世子的传言,也不是传言,是邢夫人亲眼看到的。 就在那客栈门口,两人拉扯在了一起。 多少人都看着,友人还问了她一句,“王家三娘子不是许给了风哥儿吗,何时退的亲,怎么同裴家” 她当场被臊得抬不起头,一张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就算王家再好的家世,他邢家也不会去娶这等不知检点之人,邢风跪下来求也没用,想要娶她三娘子,除非她先死了。 本以为王家走投无路,王老夫人必然会登门来,她拒绝的说辞都想好了,结果没等到王老夫人上门,却等到了裴家上王家提亲。 邢夫人知道王家和裴家都有婚约在身,不可能有私情,那裴安不过也是图她的美色,逗她玩儿,可怎么也没想到,裴家还真上门提了亲。 订亲当日,邢夫人便同邢风道,“水性杨花之人,你还念着她干什么,尽早断个干净,找个真正配得上你的姑娘” 邢风声音突然一厉,“母亲请慎言。” 长了这么大,邢风还是头一回用那样的神色看着她,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眼里没有半点感情,邢夫人一愣,气得当场摔了茶盏。 邢风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走了。自此之后,母子俩人的关系便起了隔阂。 如今四个月过去,邢风对她是能避就避,依旧无法释怀。 邢夫人心头纵然对芸娘恨极了,也不敢再当着他的面说上半句不是,这回人不在府上,听着旁边传来的热闹声,没有忍住,语气泛酸,讽刺地道,“做梦都没有的高攀,是应该高兴,好好操办一回。” 王家热闹的那阵,是因府上来了远客人,江陵知州夫人姜夫人,还有果州二夫人的娘家,顾老爷子,顾家舅舅和婶子,表哥,一共十来人,进门前点了一串炮竹,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府。 成亲前一日,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夜色一落到明儿出嫁,几个姑娘干坐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事。 听说外祖父,舅舅舅母,还有表哥都来了,芸娘忙去了二爷和二夫人的院子。 顾老爷子见到芸娘,一脸欢喜,上下打探了一圈,笑着道,“当初刚生下来,你外祖母抱在怀里便夸过,说王家屋里要出个美人了,果不其然,芸姐儿是越长越标志” 芸娘的外祖母很早便过世了,顾老爷子一直守在边关,如今年岁已高,皇帝身边又有裴国公在辅佐,三年前便辞了官。 如今手底下的人大多都在王戎迁麾下,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家舅舅在果州任职知州,一年还会来一回临安,每回都歇在王家,看二夫人和芸娘,但姑娘变化大,一年一个样,跟着附和道,“临安水土养人。” 舅母不赞同,“水土再好,也得有苗子,这分明就是根子好。” 一人轮着夸了一番,芸娘臊红了脸,被二夫人又叫回了院子,“去歇一会儿吧,夜里可没功夫让你睡觉。” 明儿就要出嫁了,芸娘心口砰砰直跳,哪里睡得着。 青玉将她扶在床上躺着,“主子睡不着也得眯一会儿,到了晚上,您怕是更睡不着,明儿正午姑爷才来接人,白日拜堂成亲,定是有您忙的,夜里还得洞房,也不知道会闹到什么时候,这一算下来,您得熬上一天一夜” 青玉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芸娘就只听到了洞房两字,又想起那夜他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留着洞房吧。只觉面红耳燥,心跳更快了,无奈翻个个身将自个儿的脸捂在枕头上,声音迷糊不清,哀叹一声,“总算是体会到了大姐姐当初的感受了。” 这哪里睡得着。 青玉见她这幅模样,劝解道,“主子自个儿掂量吧,别到时候姑爷一揭开盖头,先看到主子一双熊猫眼。” 芸娘 没有那个姑娘不想做个好看的新娘子,芸娘只得甩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闭上眼睛,强迫自个儿入睡。 翻来覆去一阵,还真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天色已经黑透,屋内灯火一片通明,外面的人忙忙碌碌,来回走动,如同白昼。 青玉正清点着屋里的东西,回头见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忙走过去搀扶,“嬷嬷来了两回了,奴婢没忍心叫您,想让您睡个痛快,这会子醒了,咱们得开始换嫁衣,梳妆” 睡了一觉,芸娘精神好了许多,坐在梳妆台前,听着旁边丫鬟婆子忙碌的声音,那股子紧张又蹿了上来。 折腾到后半夜,才收拾妥当,梳妆的嬷嬷是王夫人托人从宫里请来的,一双手甚是灵巧,发丝整整齐齐,挽着复杂又好看的发髻,一根都没乱。 妆容刚描完,大娘子,二娘子四娘子,也都过来了。 大娘子已梳上了妇人鬓,到了她跟前,凑上去定眼瞅她,逗趣道,“今儿新娘子真好看。” 芸娘正打算笑,嬷嬷将一张胭脂花片,送到了她唇上,“三娘子张嘴。” 芸娘乖乖地张了嘴。 通红的胭脂花片,被她含在了唇瓣上,微微一抿,模样又娇又媚,大娘子一时看痴了,叹息道,“之前吧,我总想着这世上到底得要什么样的小娘子,才能配得上裴家那位状元郎,后来证明他眼光也不差,一眼就相中了个绝色美人儿,如今这番再一看,还真合了外面传得那般,上天注定,你俩就活该呆在一个被窝,看着彼此的一张脸,谁也不吃亏,谁也别出去祸害谁” 芸娘 芸娘想还嘴,奈何婆子没让松,继续含着,由着大娘子和几个姑娘端详。 外面一声鸡鸣传来,快要天亮了。 婆子伸手抽走她唇上的胭脂花片,见色泽都印在了唇上,满意地道,“好了,三娘子就等着姑爷来接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2章 第 112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两月前, 芸娘瞧着大姐姐坐在喜床上,如今换上自个儿了,位置不同, 心绪也完全不一样。 心口提起来, 悬在半空,活像是找不着地儿往下落, 有人前来找她说话,她也平静不下来, 应付着说笑几声, 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能前来她跟前看她,都是些同王家走得较近的世家, 个个一进来便先是打探她一眼, 随后一顿好夸。 夸多了,芸娘耳朵都麻了, 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在有大娘子和二娘子和四娘子, 替她周旋着客人, 说说笑笑,房里吵吵闹闹,一刻都没安静过。 巳时的时候,邢家大娘子来了。 邢风的亲生妹妹, 只长了芸娘一岁,两年前便嫁去了建康, 这回特意赶回来, 替芸娘送嫁。 邢王两家虽退了亲,暗里也有些不对付,但也不至于明面上撕破脸, 今儿王家办喜事,邢家还是得去人。 邢夫人是万万不想去的,正打算差邢大人走一趟,大娘子便回了邢家,邢夫人正好省了心,让她带着才十来岁的二娘子去王家,“我最近犯了头疼,同二夫人打声招呼,隔断日子,我再登门贺喜。” 之前因邢风和芸娘婚约,两人经常一块儿玩,关系如同亲姐妹。 听到那些流言时,邢家大娘子还曾诧异过,骂那些传话的人不积德,乱点鸳鸯谱。后来得知两家定了亲,邢家大娘子才知道出了问题,暗里曾写信问过自己的兄长,得来的话是,“缘分尽了。” 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到头来不过一句缘分尽了,怎不让人唏嘘,前几日邢风到了建康后,邢家大娘子便好好问了他一番,可说的越多,越是让人心头揪得慌。 婚姻大事,牵扯着家族,确实有很多自不由己,可她还是认为是自己的兄长不够利索。娶了就娶了,还能如何日子是人过的,总有办法想,如今好了,人被抢了,这辈子彻底没他什么份儿。 邢家大娘子坐在她旁边,两人也有好久没见了,笑着端详了一阵,由心夸了一声,“芸姐儿真好看。” 芸娘没想到她会回来,“梅姐姐怎么回来了” “你出嫁,我能不回来” 本是姑嫂的关系,突然成了陌路,难免有些心酸,屋里还有旁人在,邢家大娘子不好多说,趁着握手的功夫,悄悄附耳,“嫁去裴家,比嫁给我哥好。” 芸娘微微一愣,大娘子又匆匆地道,“他让我稍一句话,祝福芸娘新婚美满。” 大娘子话速很快,完了便回头同身后的二姑娘继续说笑。 芸娘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十几年的情分,不可能没有半点留恋,有遗憾,不多,可要说难受,又谈不上。 两人那点微妙清淡的关系,还未开花结果,芽苗一拔,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为何没能走到一起,谁也断不清楚,两人似乎都没有错,他争取过,她也努力过,要非说出个由头,便是缘分尽了。 他说祝福她,她接受,她会好好做裴安的妻子,包括爱上他,同他相濡以沫一辈子。 也望邢风之后的日子能顺遂。 整个一上午,芸娘的屋里就没停过人,太阳很快爬上了屋前的圆柱,不久后,婆子过来知会屋里的人,“开席了,还请各位夫人,姑娘们移步” 宴席一开始,裴家的迎亲队伍很快便要到了。 旁的人都走了,屋里只余了王家的几个姑娘继续陪着她,丫鬟将饭菜送到了屋子里,芸娘一口都没动,大娘子算是过来人了,知道她紧张,礼尚往来,也从荷包里掏出了一颗糖递给了她,“这东西含在嘴里,还挺管用。” 芸娘接过,还未来得及剥开糖纸,外面突然一阵炮竹声响了起来。 心口突然“咚咚”跳了起来,芸娘忙将糖果捏在了掌心,屋外的婆子也走了进来,“娘子,姑爷来了” 青玉赶紧替她搭上了盖头。 之前芸娘见过大姐姐罩着盖头的模样,不过是从外面看,如今从里面往外瞧,眼前只看到了一团婚红和隐隐绰绰的人群。 热闹的声音不断入耳 “门口挤满了人,听说裴家来了一百多号人” “守门的公子爷门,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姑娘们赶紧出去,没得便宜了姑爷” 姑娘被大娘子和青玉一左一右搀扶着往外走。 今日王家安排送亲的人,仍是大公子,可出了门槛后,来的却是府上的二公子。 迎亲的人一到门口,王家的位公子外加大姑爷,还有顾家的几个表哥,齐齐去堵门,本想怎么也会为难一番那位状元爷,不能让他轻易将人接走,结果却被反杀,诗词歌赋,输得片甲不留,大公子被迎亲的人挤到了身后,出不来,二公子见惯了这样的场合,张牙舞爪从里挣脱开,赶紧去了芸娘的院子。 扶住芸娘的手了,二公子才喘回一口气来,服气地道,“妹妹今后还是自己放机灵点,这位妹夫实在是太厉害,你要想盼着二哥替你出头,恐怕二哥有心也没那本事,干不过啊。” 别说吟诗作词了,连自己最擅长的喝酒都干不过,上回同他喝了那么一场,自己愣是在床上躺了一日。 芸娘倒不担心这个,她又不得罪他,他再厉害,也犯不到自己身上。 可有二公子这么一句话,还是不一样,甭管是输了赢了,门口去拦着的那些人,都是她的娘家人,今后他当真欺负了自己,他们都会在背后替她撑腰。 芸娘一笑,“多谢二哥哥。” “放心。”二公子看着对面走来的英俊新郎官,及时偏头同芸娘道,“他真要敢欺负你,二哥绝不饶了他。” 话音刚落,耳边便是一阵欢呼声。 盖着盖头,芸娘瞧不清前面,只感觉到二公子将她的手托了起来,同时一道赤色的袍摆闯进了盖头下的视线内。 心口再次绷了起来,二公子手松开了她的手,接着便落入了另一个掌心内,温度比二公子的要凉一些。 五指轻轻一拢,拇指的指腹捏在她手背上,不轻不重,没再动。 二公子正儿八经地交代了一句,“妹妹就交给裴公子了,还望裴公子今后好生相待,多包涵。” “自然。” 声音很清透,不如那日夜里的低沉,不过只见了几面,又隔了两个月,到底还是陌生,芸娘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跟着他缓缓往前走,右侧手中那颗还未来得及放入嘴里的糖果,不知不觉紧紧攥住。 到了前院,爆竹声更为清晰,如同炸在耳朵边上,芸娘什么声儿都听不见,只低着头,仔细盯着脚下的一块,几处台阶,裴安的脚步都会提前慢了下来,牵着她的手也紧了一些,芸娘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脚步小心翼翼,一路走出了门口,一切都很顺遂。 府门外的热闹,丝毫不输里面。 两人一出来,又是一阵震天的锣鼓声夹杂着众人的欢呼,花轿的轿门早已压了下来,耳边太吵,芸娘不确定有没有听到喜婆的声音,见裴安停了下来,忙抬了脚步。 喜婆还在等他踢轿门,没掀开轿帘,见她往前去,裴安的手一捏,微微将她往后拉了拉,芸娘看不见,心头一慌,脚收回来,踩住了裙摆,身子重心瞬间门偏向一边,这大婚当日,要是摔上一跤,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情急之下,芸娘的两只手都朝着边上的人抓去。 裴安倒是扶得很稳,也用上了两只手,人是扶住了,也碰到了她左边手里的那颗糖。 他动作顿了一下,芸娘也僵住,手一捏,正要缩回去,他一把捏住她手背,手指头从她握住的拳头内,伸进去,慢慢地将那颗糖给掏走了。 芸娘 喜婆见他没有踢轿的打算,赶紧掀起轿帘,唱了一声,“新娘子入轿” 坐在了花桥中,芸娘还没回过神,捏了捏空荡荡的掌心,再摊开,放在了盖头底下,空空如也,显然不太相信,他竟然抢她的糖。 可,确实没了。 芸娘脸又发了烫,搁着花桥没人瞧见,双手捂住脸,还没冷静下来,突闻耳边的铜锣声中多了一道琴声。 芸娘一愣,仔细竖起了耳朵,确实是琴声。 迎亲还有人抚琴,何时的讲究 芸娘有些诧异,转头看向轿帘,青玉心有灵犀,声音立马传了进来,很小,但芸娘能听到,“主子,姑爷请了柳公子助兴。” 芸娘 柳煜珩,曾为她写了一首曲子,人尽皆知,还被二哥哥找上门去理论,要他烧了,柳煜珩一副头可断曲子不能毁的姿态,气得二哥哥摔毁了他一张琴,今儿他怎还跑去了迎亲队伍,替她助兴了。 芸娘还在惊愕,青玉又是一声,“主子,好多花儿,这些葵花真好看” 今儿虽说是她的婚礼,可她什么也瞧不见,芸娘揭开盖头,下意识转过头,跟前轿帘的四只角压得死死的,连个缝儿都没。 外面青玉不住地惊叹,“主子,真热闹” 芸娘强忍着要去揭轿帘的冲动,当做没听见,可一路的热闹声,只增不减,到了闹市之时,便登上了登峰。 闹哄哄的欢呼声中,隐约传来了男子的声音,“娘子” “娘子乃神女之身,怎能嫁人,气煞我也” 芸娘心头一跳。 接着又是几道女声,“裴公子裴公子才貌双全,世上无一女子相配” “疯子,快给我拉开。” “娘子” “裴公子” 虽说往日,自己每到一处,必然会引起轰动,可芸娘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 不仅是街头,茶楼上已挤成了一团,一扇扇的窗户打开,看着缓缓靠近的接亲队伍,伸长了脖子,七嘴八舌,也开始欢呼。 待裴安的马匹走到了跟前,茶楼上一道姑娘的声音响亮地落了下来,“祝裴公子新婚美满,同娘子白头偕老,此生咱裴公子就交给娘子了,还请娘子悉心照顾,莫要相负。” 南国的国风日渐开放,大婚当日,图个热闹,瞎闹也无妨。 对面的一群公子爷也不甘示弱,对着马背上的人喊了一声,“裴公子,娘子就拜托给您,可得护周全了。” 话音一落,裴安突然转过头看了过来,那人大抵没想到他会抬头,头想往回缩,同伴却不让,推着他顶在了窗户口上,那人只得又尴尬地道了一句祝福,“祝裴公子娘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裴安扬唇一笑,冲他挥了一下手,“多谢。” 人群中顿时一阵尖叫,适才说话的公子爷脸都红了,在耳边的吵闹声中,不由低喃了一声,“这京城中配得上娘子,也就只有裴公子了。” 芸娘也听了裴安的声音,紧绷的心口,随着那一声,突然多了几分期待。 耳边的祝福声,不断传来。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 同邢家退亲之时,二夫人同她说,被祝福的婚姻才能幸福美满,人生虽漫长,但每个人几乎只会成一次亲,就算到了老,也会永远都记得第一次坐上花桥出嫁的情景,是想等到暮年了躺在榻上遗憾,还是想要回味当初的美好,全凭你今日的一念之差。 芸娘盯着红彤彤的花桥门帘,莫名地安心了下来。 她的婚礼是美好的。 迎亲的队伍绕了大半个街市,才回到国公府,天色已近黄昏,时辰掐得刚好,良辰吉日,新娘子进府。 花桥一停稳,轿帘子从外被掀开,一小姑娘上前轻轻地拉了下芸娘的衣袖,芸娘这才起身,由喜婆搀扶,脚步缓缓地跨进了国公府大门。 耳边又是一阵震天的爆竹声。 一进门,便有一个马鞍,喜婆在一旁提醒她,“抬脚,跨”,跨过之后,再步入红毡。 喜婆一路搀扶着她去往喜堂,到了喜堂门口,右侧突然一阵热闹声传来,紧接着手里被塞了一段红绸,喜婆扶着她跨过门槛,便松了手,芸娘瞧不见立在那不敢动,直到手里的绸缎被人轻轻一拉,才忙跟着上前。 高门里规矩多,更何况是裴家这样的世家。 跪,九叩首,六升拜,一样没少。 出嫁前二夫人虽给她提前说过,可到了跟前,芸娘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管照着赞礼的提示跪拜。 堵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少,跪之时,更是瞪直了眼睛看着二人谁先跪下。 先跪者,有将来在家里的地位更高的说法,能压过另外一人。 芸娘完全不记得这些琐事,听到跪,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倒是裴安慢了一会儿。 哄笑声顿时响了起来。 “还是世子夫人厉害。” “世子爷将来定是个服软的” 芸娘 她没心要抢。 折腾了两刻,终于跪拜完了,赞礼唱了一声,“礼毕,送入洞房。” 脚底下铺了好几个袋子,芸娘被裴安用红绸牵着,一路进了婚房,好不容易坐在了床上,新一轮折腾又开始了。 初秋的天还不是很凉,芸娘额头不觉已生了一层细汗,心头的紧张,也被这繁琐的规矩,消磨得差不多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3章 第 113 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新婚大喜, 众人都想图个热闹,都知道裴安娶的是临安城第一美人,一堆的妇人和姑娘挤满了屋子, 都想看看临安第一美人的新娘子, 到底有多绝色。 喜婆将金色的秤杆交到裴安手中,周围的声音瞬间安静。 芸娘从盖头底下看到了裴安走过来的脚步,刚松懈的心又绷了起来,片刻后, 秤杆的端部朝着她盖头底下缓缓地探来,再一点一点地往上挑开。 先是一段雪颈,再是光滑的下颚, 再到朱红的双唇, 挺巧的鼻梁 屋子里已经点满了红蜡,照得亮如白昼, 光线映进眸子时, 有些刺目, 芸娘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头微微一偏,低眉一含首, 她自个儿没察觉,落入众人的眼里,便是一副娇态十足, 百媚生的活色生香。 耳边一阵抽气声。 喜婆先回过神来,领头夸赞道,“新娘子真漂亮。” 身后一姑娘看呆了,轻叹道,“真好看” 众人反应了过来, 七嘴八舌地说着祝福话,“郎才女貌,当真是天定的缘分” “祝世子爷世子夫人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青玉拿出了备好的银钱,同连颖两人,一个一个地同跟前的人手里派发 拿到银钱,喜婆说了一句都散了,众人一步三回头地往外退去。 人走完了,见裴安还坐在喜床上没动,似乎没打算急着出去,青玉忙拉着连颖退下,从外将房门轻轻地合上。 耳边的热闹声终于安静了下来,芸娘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地呼出了一口气,知道他坐在了旁边,犹豫着要不要转头,看他一眼。 挑盖头时,她没去看他,也不知道没嫁错人 没等她斟酌完,他先自个儿应证了,“累了” 新婚是大喜之日,哪里会累。芸娘忙摇头,凤冠上的一排珠子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不累。”礼尚往来,顿了一下,接着也同他寒暄道,“裴”已是夫妻了,断不能再叫裴公子,及时改了过来,轻声问,“郎君累吗” “累。” 他回答倒是干脆,芸娘微微一愣,转过头,裴安从喜床上缓缓起身,手捏着眼角两边揉了揉,声音慵懒,“昨儿半夜便起来了,天没亮开始吹吹打打,怕误了时辰,赶着去接你。” 原来新郎官儿也要起这么早。 想起自个儿坐在梳妆台前收拾了几个时辰,想必他也化了妆容,芸娘偷偷瞥了一眼,他也是一身与她同色的喜红袍子,喜庆的红色,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发丝以金冠相束,面容如玉,比起往日,确实多了几分妖娆 她一时找不出应他的话,憋出了一句,“郎君辛苦了。” 他动作一顿,回头诧异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被她的话逗到了,还是看到了窘迫躲避的眼神,轻笑出一声,脚步又转了回来,走到了她跟前。 他突然靠这么近,她的膝盖都碰到了他袍子。 成亲当夜,要行周公之礼,母亲早早就告诉了她,芸娘心里也有准备,可如今这顺序有些不对,外面的客人还在等着他。 她脑子里一时浮想联遍,甚至闭上了眼睛,半刻后,他的手却摸到了她头上的凤冠。 凤冠是裴家送来的,裴夫人亲自盯着人打造出来,婚礼前一月送到了王家,上面每一颗珠子和宝石都是顶尖的品相。 好看是好看,重也挺重。 顶了大半日,脖子确实有些酸,知道他只是想帮她取头上的凤冠,芸娘脸色一红,“不用劳烦郎君,我让青玉来就好了” “别动。”见她要抬头,他抚在她头上的手掌挪开,拇指碰到她额头上,轻轻往下一按,身子也随之俯下来,半弯着腰,手指摸着她的头皮,认真去寻着固定凤冠的发簪。 被他手指碰过的地方,阵阵酥麻。 芸娘整个人被他圈在了怀里,鼻尖碰到了他胸膛,缎子里透出来的气息,幽幽淡淡,尽数钻入了六魂七窍。 芸娘面红耳赤,僵在那动也不动,气儿都忘了喘。 裴安倒是丝毫没有察觉,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那几根发簪,一根一根地抽出来,再将凤冠从她头上取下,转身放在了身后的桌上,回头盯着她飞满了红霞的脸颊,似乎这才意识到自个儿适才那动作太过于亲密,轻挑了一下眉梢,道,“我先出去见宾客,你要是累了,早点歇息。” 那也不过是场面话,新婚夜,哪里有新娘子自个儿先歇息的。 芸娘一张猪肝脸,热量还未散,也没敢去看他,忙点头,“好。” 脚步声慢慢地走向门口,门扇“吱呀”一声打开,见那道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视线内,芸娘实在憋不住了,整个人往身后的床上一倒,“呜呜”了两声,紧绷的身子刚放松到一半,门口的脚步声突然又回来了。 芸娘一震,瞬间起身,双目惊愕地看着去而复返的裴安,忘了反应。 裴安看了她一眼,走到她跟前,从袖筒内取出了他白日掏走的那颗糖,弯腰给她放在了身旁的喜床上,一声没吭,又转身默默地出了房门。 芸娘 青玉关上了门,进来走到了跟前,芸娘还规规矩矩地坐在那,不敢动。 青玉提醒她,“主子,这回真走了。” 芸娘眼珠子转了转,确定人不会再回来了,才捂脸道,“丢死人了,指不定他这会子怎么想我呢。” 两人的亲事于她而言,是雪中送炭,自打从他定亲之后,她便打定了主意,要给他留个好印象。 青玉倒没觉得有什么,“成亲谁不累,放松一下也无妨,主子您就是太紧张了,奴婢瞧着姑爷对您挺好,还亲手替你取了凤冠呢。” 确实是体贴,可芸娘觉得,他还是别体贴了,简直要人命。 芸娘看了一眼那颗糖,脸色愈发臊得发红,哪里还有心情去剥,随手搁在了桌上。 今儿的宾客多,裴安应付起来一时半会人必然回不来,她得先更衣洗漱,芸娘起身,青玉将身上的霞帔取了下来。 除了芸娘从娘家带来的青玉和连颖之外,国公府这边配了两个丫鬟和一个嬷嬷,青玉和连颖伺候芸娘,另外两个丫鬟忙去备水,嬷嬷则留在她跟前,随时听她差遣。 两人的婚房是之前裴安住的院子,房间原本就宽敞,婚期前裴夫人特意让人布置了一番,将里面的家具陈设都换上了新的,半人高的翡翠摆件儿,立在屏障旁,每一样都价值连城,比起芸娘住的屋子,还要奢华。 芸娘也算开了眼。 初来乍到,什么都摸不清,单是屋子都找不到,青玉和连颖也是一头雾水,方嬷嬷简单地介绍了一通,领着芸娘先去了浴室。 里面的水已经放好了,偌大一个浴桶,比她王家用的整整大了一圈。 热腾腾的水面上铺了一层花瓣,帘子一隔开,芸娘没让人进来伺候,实在是太累,精神绷得太紧,水里一泡着,不觉多待了一阵,青玉在外唤了她一声,她才惊醒,赶紧起身。 夜里更换的寝衣是国公府备好的,颜色依旧是大红,如今正值夏季,料子也轻薄,披在身上倒是轻松了不少,可颈项下也露了一大片,隐约还能看到轮廓。 芸娘哪里穿过这样的衣裳,不太习惯,吩咐青玉,“这也太露了,你赶紧去找件衫子来,我遮一下。” 青玉有些为难,“今儿是主子新婚夜,奴婢觉得这身挺合适,您要是披个披风在外面,倒挺扎眼” 芸娘 芸娘垂目看了一眼,皱眉道,“这,这能见人吗。” 青玉一笑,“主子放心,姑爷肯定喜欢。” “不会轻浮” “这男人啊,当着他的面只勾引他一个,那叫妩媚懂事,在别人面前,你要是瞟上一眼,都能叫轻浮。” 这都是些什么歪道理,芸娘狐疑地看着青玉,“你从哪儿听来的。” 方嬷嬷去准备酒菜,两个丫鬟守在了门外,青玉进来时就连颖一个人在屋里,也没顾忌,“二公子说的,说这天底下就没有清心寡欲的男人,不对你存心思,那就说明压根儿对你不入眼。” “还说”到底是个黄花大闺女,话有些烫嘴。 芸娘好奇地问,“还说什么。” 青玉替她擦着发丝,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说邢公子不行,这么多年了,牵个手都要顾忌半天,算什么男人,难怪连亲都不敢提。” 芸娘 这等子混账话,也就只有二哥哥能说得出来,“别听他瞎说。” 青玉看了她一眼,眼珠子打了个转,突然道,“姑爷上回去二公子院子,出来时还亲了主子,奴婢都看到了。” 芸娘一惊,“没有” 青玉噘嘴,显然不相信。 这死丫头,还敢揣摩她,芸娘继续解释,“你看错了,真没有,他没亲到。” “主子说没亲到就没亲到。”青玉冲她一吐舌头,头发也擦得差不多了,拉着她往外走。 “你不信,他真没亲”芸娘见不得她这样冤枉人,非要同她掰扯个清楚。 前面青玉已经撩起了帘子,往前的脚步突然一顿,甚至还往后挪了一步,身后芸娘还未回过神,青玉的手便绕到了跟前,拉了一下她衣裳。 “怎么了” 小声扭过头,挤眉弄眼,小声提醒道,“姑,姑爷” 芸娘一愣,抬起头,裴安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坐在对面的罗汉榻上,手里捧着不知什么画册,正埋头翻着。 见这边迟迟没了动静,才掀起眼皮,朝她望了过去。 眼眸倒是平静。 洞房还没开始呢,芸娘倒是想先将自个儿埋了,可也不能这般干杵着,彼此对视了一阵之后,芸娘硬着头皮上前,“郎君这么快回来了” 裴安目光在她身上看了一眼,衣襟确实挺低,应了一声,“嗯。”偏头指了旁边的位置,“坐会儿。” 适才他到了宴席上,才走了一圈,便被两个叔叔挡了酒,将人赶了回来,说是得了母亲的话,今儿陪酒的事,就不用他这个新郎官儿了,有他们在,自然会应付王家的几位公子。 “嫂子今儿发了话,不能让你耽搁了洞房,有咱们在,你好好去陪你的美娇娘” 裴安回到新房时,芸娘刚从浴桶里出来,主仆二人在里面说的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怕她尴尬,倒也没去戳破她,见她坐了过来,才转头吩咐丫鬟,“备水。” 外面的丫鬟进来重新换了水,芸娘挺直了脊梁坐在他身旁,看着丫鬟们忙忙碌碌,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洞房里的规矩,出嫁前嬷嬷都教了她,可实际操作起来,却有些困难。 她张不开口。 等到丫鬟出来禀报,“世子爷,水备好了。”裴安缓缓放下手里的册子起身,芸娘才“蹬”一下站了起来,看着跟前那道挺拔的背影,豁出去了,自荐道,“我伺候郎君更衣。” 她嘴上说着,脚步却没动。 裴安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眉眼里带了几分笑意,“你会” 他笑起来时,唇角往上扬,桃花眼也微微往上勾,今儿他又是新郎官儿,多少装扮了一番,平时里,旁的姑娘一见到他,尚且还会追上几条街,更别说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是自己的人了。 在脸皮和诱惑之间几番徘徊后,还是没那个胆儿,“我,我”,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4章 第 114 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她面红耳赤, 说话磕磕碰碰,明显臊得厉害,他却定定地看着她, 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似是非要等她说出朵花来。 芸娘本就没有底气, 心头更虚,正巧方嬷嬷端着酒菜进来,忙瞥开目光。 方嬷嬷将托盘里的菜,一样一样地搁在桌上,“天儿热, 老奴让人做了几样凉菜,世子爷和夫人今儿都没进食, 多少用些。” 芸娘点头道了谢, 余光里的人影已朝净房走去。 出嫁前王家请来的教养嬷嬷告诉过她, 新婚夜所有的新娘子都得伺候夫君更衣, 她没去伺候, 他不会生气了吧。 芸娘心头忐忑也不敢自己先吃, 继续坐回了罗汉榻, 眼角突然瞟见了他刚才翻过的册子, 一时好奇, 转过了头。 页面已经合上了, 面儿上两个大字,触目惊心。 春宫 且那册子的面儿还极为熟悉,一瞬间,芸娘脑子里“轰”一声炸了起来,脸上的血液也翻腾了起来。 这册子是她的。 出嫁前一日,母亲塞给她的, 她瞧了一眼,吓得立马扔在了床头,青玉捡起来,说是给她收拾好。 她倒是收拾得好,跑这儿来了,想起适才那人就坐在这儿,面不改色地看着那样的东西,心里指不定如何揣测她。 芸娘心都麻了,屁股下如同长了银针,“腾”一下站起来,坐去了木几前的蒲团上。 他迟迟不出来,这番干等着,实在是漫长,有些熬不住,酒能壮人胆,芸娘提了跟前的酒壶,倒了一杯,一口闷进喉咙,一股子冰凉,有微微的酸味,味道极为寡淡。 这哪是什么酒,分明是柠檬泡出来的水。 一旁方嬷嬷瞧出了她的狐疑,解释道,“裴夫人说今儿世子爷和少夫人新婚都累了,没让老奴备酒,取了冰镇的泉水,替世子爷和夫人解解乏”瞧了一眼芸娘烧红的脸色,到底是过来人,方嬷嬷知道她害臊,又道,“少夫人要酒,老奴这就去拿。” “不用。”芸娘及时清醒过来。 她已经失礼了,喝酒失了仪态更不妥当,一日没进食,也没喝水,泉水入口极为甘甜,又凉爽解渴,饭菜不能动,芸娘一杯一杯地饮起了水。 酒壶快见底了,方嬷嬷笑着道,“泉水是裴夫人让人特意从半山腰的泉眼里取出来,再放入冰窟,镇上一日,放一片柠檬,甚是解渴,少夫人喜欢,老奴再去取一壶来。” 话音刚落,裴安掀帘走了出来。 同样的大红缎子,单薄如蚕丝,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衣襟处也露出了一片,一看就知道和她身上的乃同一批款式,同一批料子。 芸娘不敢多看,赶紧起身。 待会儿还得伺候主子们就寝,青玉和连颖对这儿还不熟悉,一抓一把瞎,只有方嬷嬷最清楚,外面的两个丫鬟又进去收拾净室了,青玉忙揽了活儿,“嬷嬷你留在这,我去取水。” 方嬷嬷道了一声行,替她指了路,“你去正院找一个叫萍儿的,找她去拿。” 青玉点了头,心头记着方嬷嬷说的路线,谁知一出去就晕了头,正不知该往哪儿走,便看到了对面长廊上的童义。 整个国公府,青玉也就认识他,急忙上前唤了一声,“小哥。” 童义怀里正拿着一壶酒,待会儿两位主子还得喝合卺酒,主子说高粱酒烈,少夫人受不住,吩咐他去冰窟取一壶果子酒来。 听到有人唤他,转头看了过去,童义也认识青玉,见她匆匆走到跟前,手里还提着个酒壶,正疑惑,青玉便又问他,“小哥,正院怎么走” 童义知道她不熟地儿,没答她,反问,“少夫人需要什么,小的去取便是。” 青玉没指望他跑一趟,却也应了他,“今儿天热,少夫人想喝些冰镇的柠檬水解渴。” 这不正好吗,童义成日同自个儿主子泡在酒缸,在他眼里果子酒也就相当于柠檬水了,忙将手里的酒壶递给了青玉,“巧了,我备了一壶。” 那还真是巧,青玉省了腿脚,接过酒壶同童义道了谢,转头回了院子。 屋内芸娘已同裴安在用饭。 一日没进食,芸娘早饿过了几回,但心头一直铭记嬷嬷教导的规矩,已经嫁了人,断然不能像之前在自己院子里那般无拘无束,芸娘目不斜视,也不夹菜,埋头趴着碗里的米饭,动作文雅,就差一粒一粒地数了。 裴安夜里不喜欢进食,且适才也用了一些,不饿,咬了两片藕片在嘴里嚼完,抬头见她一副猫儿进食的模样,出声问,“吃不下” 头一回吃人家的饭,总不能让他觉得自个儿挑剔,芸娘扯了谎,“不饿。” 这样的谎话不太高明。 “一颗糖果不了腹,一日未进食还不饿,你倒是个铁打的。”裴安突然转过了身子,半边脊梁对着她,“嫁给我,断不会让你挨饿,我不看你,桌上的菜吃完。” 芸娘 他这么明白地一说,她不吃显得过分见外了,他背过身去,没看着她,确实轻松了很多。 夜色才开始,还得熬一个晚上,吃完有些勉强,填上肚子不饿了就成。 青玉提着酒壶进来时,便见裴安侧着身,背靠着木几,芸娘一人在用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青玉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将酒壶放在了木几上,见两人面色没什么异常,才放心地退了下去。 芸娘吃了个半饱,搁下玉箸,“郎君,我好了。” 裴安转过身,吩咐方嬷嬷撤了桌,屋里的丫鬟过来伺候两人漱了口,片刻的功夫,跟前的木几上被收拾干净,只剩下了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 适才方嬷嬷的话,裴安都听到了,知道那酒壶里装的是柠檬水,上回听王家二公子说过,她三妹妹饮不了酒,如今一看,倒确实滴酒不沾。 所有的事儿都收拾妥当了,只等一对新人歇下,方嬷嬷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木几前迟迟不动的两人,同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都撤了出去。 房门一合上,屋里愈发安静。 见他没打算睡,芸娘也不能去催,她倒巴不得就这么坐上一夜,转眼天就亮了,可那样就更麻烦了。 先前没伺候他沐浴更衣,这会子芸娘自觉提起酒壶,“天热,郎君先饮一杯” 见他点头,她将酒杯倒满,捧起来,唇角含着浅显的笑意,毕恭毕敬地递到了他跟前,举手投足,一派端庄贤淑。 裴安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你坐过来。” 芸娘愣了一下,虽不知道他想要如何,还是挪了屁股下的蒲团,与他并排坐着,也没多占地方,搁开了半个手臂远。 不是她不想靠近,是两人身上的衣裳实属过于清凉,靠近了视线没地儿落。 她挪蒲团时,裴安已将她跟前的酒杯挪了过来,回头打算递给她,一看,人已经快坐到了木几外,不由失笑,“确定我娶的不是压寨夫人” 他这一句话,暗示性极强,意思是今日成亲,他可没有半点强迫之意,两人当初在塔庙相见,早就说好了,乃心甘情愿。 如今两人已是夫妻,别说让她坐在他旁边,就算是让她坐在他怀里,也正常不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 怕他误会,芸娘往他跟前挪了一大步,坐下后两人鲜红的衣摆重叠在了一起,眸子一抬起来,先碰到他的目光,再往下移,又看到了他一片胸膛,果然没有能落眼的地方。 她一双眼睛上下几个来回,裴安看在眼里,伸手抓住了她手腕,将酒杯塞到她手中,提醒道,“合卺酒还没喝。” 芸娘猛然一惊,这才想了起来。 “听你二哥说,你饮不了酒,喝了一回果子酒,在他院子里闹腾了一日,既然喝不了,这柠檬水也成。” 芸娘心头生了疑云,她酒量随了父母,别说果子酒,烈酒都喝过,自个儿什么时候在二哥哥屋子里闹腾过了。 二哥哥怕是记错了,那不是她,那是大姐姐。 芸娘还在想着他的话,裴安已伸出胳膊,从她手肘内绕过,袖口的绸缎,轻轻拂过她襟下的一片肌肤,如同千只蚂蚁爬过,引得她一阵战栗,她僵住不动,裴安手里的酒杯送不到嘴边,只能靠她更近,金镶玉的头冠,碰到了她的额头,冰冰凉凉,芸娘才回过神,跟着埋下头。 什么味道,芸娘一时也没去品。 反倒裴安皱了一下眉,看了一眼酒杯,目光再回到她脸上,见其眼角都布了一层红晕,便也明白了。 不是柠檬水,是果子酒。 倒是歪打正着,看出了她有些紧张,放不开,也不怕她闹腾,喝点酒壮壮胆挺好,“再喝一杯,天热,喝些凉水降温。” “不麻烦郎君,我自己来就好” 裴安没应她,提起酒壶,往她杯里倒满,自个儿也满上,迎头饮下,抬眼去看她的反应。 头一杯入喉没有察觉出来,第二杯芸娘便察觉出了不对。 这不是水,是果子酒,夏季一到,她便会去母亲那儿要酒喝,别说一壶,就是两壶下来,她也不当事。 可他刚才说什么她不会饮酒。 她也没立马反驳。 她这会子要是承认,卖了二哥哥不说,还会让他以为,自个儿不想喝合卺酒,同他拿乔。 她该怎么办,醉酒之后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芸娘努力去回想大娘子醉酒后的状态,眉头不由拧了起来。不行,那画面压根儿就没法看,她要是效仿了,明儿就别见人了。 她捧着杯子神游,两边双颊一团红意,想来那二公子说得也没错,裴安继续往她杯子倒,“再喝一杯。” 芸娘 如此饮了四五回后,芸娘终于察觉出了不对。 能将二哥哥喝倒的人,能不知道这是果子酒 他在灌她酒 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企图,但她今儿估计必须得醉一场,再饮下一杯后,芸娘还是靠自个儿发挥,轻声问他,“郎君,这水怎么有股甜味儿” “是吗。” 她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凑进酒杯抿了一下,“是有些甜。” 然后呢他不对她解释,这是酒吗。 裴安沉默,一个字儿也没说,又往她酒杯里倒了一杯,“喜欢喝,多喝些。” 芸娘 这不摆明了居心叵测。 两人除了见了几次面,并没有过多的接触,芸娘完全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母亲和父亲都说,他品行端正。 闺房里的事儿,说出去也是乐趣,也不能同他品行挂上钩。 他灌自己到底是为何 芸娘猛然想起一桩,昨儿大姐姐脖子上的红印。起初自己还以为是被蚊虫叮了,问她,大姐姐却红着脸凑近她耳朵说了一句,“以后别轻易饮酒,也别让裴公子饮。” 她不明白。 大娘子脸色更红了,咬牙道,“男人醉了会咬人。” 芸娘心中骇然,心雷大作,转头看向裴安。 她喝了多少杯,他也一杯不少,虽觉得以他的酒量,就算整壶灌下去,也不见得会醉,但也不敢再喝下去了,忙将酒杯搁在桌上,故作拧了一下眉,“郎君,我头有些晕。” 他转过目光,刚沐浴完,她一头青丝散在肩上,没有任何装饰,脸上的妆容也洗了个干净,不如先前的艳丽,却是清丽婉约,别样的灵动。 “哪儿晕”他问了一声,人也靠了过来,胳膊突然抬起,修长的手指头盖在她柔顺的发丝上,指腹轻轻地揉了揉,不等她回答,又低声问她,“这儿” 两人本就挨得近,如今他一抬手,芸娘半个身子都到了他怀里。 按在她头上的手指,如同捏住了她的命脉,芸娘动弹不得,由他捏着,呼吸屏住,一时没了声儿,他也没有再问她,继续替她捏着。 他的胳膊肘擦着她的颈项,沐浴后那股淡淡的幽香更浓,胸前的衣襟也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轻轻拨动,里面的一片胸膛,在她眼前时隐时现,七魂六魄都被勾出了窍,困在了温柔乡里,她爬不起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头“咚咚”跳着,既紧张又隐隐有一丝期待。 都到了这儿了,一切都水到渠成,他手指揉了一阵,手掌便顺势落下,抚上了她的肩膀,往前一带,将她搂进了怀里。 下颚碰到他肩头的瞬间,芸娘的心都快要跳了出来。 陌生的温度从跟前的怀抱中,不断渡了过来,她周身发热,脸颊烧得生烫。 大娘子成亲之后,芸娘也私下里偷偷问过她,被男人抱着是什么样的感受,大娘子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倒是明白了,这样的感觉,不可言传,只有自己亲身经历,才能体会。 她躺在他肩头上,动也不动,裴安过了一阵才偏过头,鼻尖顶在她如锦缎一般的发丝上,哑声问她,“醉了” 应该是醉了。 芸娘点了下头,脸颊轻擦过了他的肩头,如羽毛一般挠了一下心坎,裴安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浓情惬意,小鸟依人这类辞藻,往日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不知其中滋味,便也不屑一顾,如今一看,当初的行为,颇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两人一阵沉默,彼此都心照不宣,新婚夜,一个拥抱自然是不够。 他的手慢慢地从她肩头地往下挪。 单薄的蚕丝绸缎,挂在身上形容虚设,手掌所到之处,滚烫酥麻,芸娘轻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不觉攥紧了他衫袍。 手从她脊梁上蹭过,裴安停在了她腰间,轻轻一握,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细。 杨柳细腰,有了那么几分意境。 他一捏,芸娘身子便是一绷,鼻尖抵在他肩下的胸膛,手指捏得更紧了。 他倒没再往下,又问她,“头还疼吗。” 疼是不疼,晕得厉害。 “你喝的果子酒,不是水。”他这才解释,便是料定了她已经喝醉了,见她不做声儿,埋在自己怀里,突然想起了听来的闲言碎语。 听说邢风的妹妹回来了,今儿应该去了王家。 虽说这时候,有些太晚了,他还是想知道她的想法,“嫁给我,委屈吗” 浓情蜜意的当头,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芸娘混沌的脑子,瞬间惊醒了一半,头微微直起来,“郎君此话何意” 见她生了戒备,裴安倒是有些诧异,前后一共也饮了十来杯了,她没醉 他不答她,还扭过头来。 芸娘想起了自个儿应该是醉着的,搜肠刮肚地寻着好话说给他听,“郎君生得玉树临风,又是国公府世子爷,又是状元郎,有才有貌,文武双全,临安城不知道多少姑娘都想嫁给郎君,我是三生有幸,谈何来的委屈” 若是清醒着,以她动不动就羞得结巴的嘴,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吗。”他的手指在她腰间有意无意地打着圈,缓缓地道,“你也不差,听说乐坊的柳公子为你普了曲子,孙家的大公子为你做了诗,钱家的二公子用自家良田种了一片葵花,还养了一屋子的盆栽,你喜欢梨树”他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邢公子院子里有一片,应该是为你种的” 她头还枕在他怀里,他说话时,胸膛的震动传进了她耳里。 他每说一句,芸娘的心口便凉一下,合着今儿灌她酒,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他这哪儿是听说,分明就是将她的过去,查了个一干二净。 她都放过他了,不揪他的艳史出来,反倒被他先抓了把柄。突然后悔听了青玉的话,她就应该继续追查下去,指不定他的烂桃花比自己还多。 只是如今,除了个萧娘子,她一无所知 半路上的一桩婚约,彼此认识之前,谁能想到两人会成亲,他这番敲打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想得豁达,心却狭隘了,芸娘头偏过来,仰头看着他,“郎君如此说,我倒是想了起来,萧娘子那日踩过我的脚。” 裴安 “但我一点都不介意。”她说出这话时,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了,到了这会子,闭着眼睛装就是了,权当自个儿滴酒不沾,卖起了酒疯,大言不惭地道,“是他们喜欢我们,同我们没关系。” 裴安眉头挑了一下,侧过头,她依偎在自己怀里,看不完整整张脸,只瞧见了半边侧脸。 那脸颊上的红晕带了几分灵动,分不清是红烛染在她脸上的光晕,还是她自个儿红了脸颊。 他不出声,脖子却不着痕迹地朝她靠近。 她继续道,“若是每个喜欢咱们的人,都要摊上点关系,我和郎君,只怕是这天底下最冤枉的人” 她说自己就罢了,还一道将他也拉了下来,醉是醉了,脑子还挺机灵。 裴安轻声一笑,“你说得对,传言不可靠,我同萧娘子之间除了一桩口头婚约之外,并无任何逾越之处。” 他歪着头,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道,“也从未有过任何肢体触碰。” 芸娘 她不出声,他一直看着她。 芸娘心绪瞬间转了千百回,轻声道,“有也无妨,我自然是信郎君的。” 就算他有,那也是过去的事儿,她不过问他,他也别再过问自己了。 没有任何意思。 她做起了弥勒佛,一副大肚什么都能容忍的模样,裴安却没能同她一样豁达,又道,“也从未送过她任何东西,更没赠过她定情信物。” 他说完等着她的反应。 她送给他的二手玉佩,还望她能想起来。 芸娘自然知道,她送过邢风玉佩,被还了回来,如今那玉佩易了主,就在他手上,同朝为官,邢风佩戴了那么些年,应该是认出来了。 她并无揶揄之意,那日她身上就那么一件信物,且那枚玉佩是外祖父送给母亲,母亲赠予她的,于她而言挺贵重。 可贵重的东西还赠过人,反而更说不清了,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他,索性装醉,应了一声,“我也是。” 她睁眼说瞎话,醉了都不诚实,何况是清醒的时候。 “真没亲过”他握在她腰间的手微微往外一拉,将她扶了起来,深邃的眸光直探入她眼睛。 红烛的光晕烧得正旺,这回整张脸他都看清了,见她神色愣住,似乎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何意。 罢了。 他语气一软,突然问她,“出嫁前,嬷嬷可有教你伺候人” 要说没教,那就是王家没有家教,失礼了,不知道他又要埋什么坑,芸娘忐忑地点了头,“嗯。” 他顿了一下,突然眼睛一闭,手也撤了回来,搁在了自己的膝上,“那来吧。” 芸娘,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5章 第 115 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他闭着眼睛, 摆出一副等着被伺候的模样,两人身侧立了个灯台,灯台上此时烧着好几盏红烛, 光晕全打在他脸上,将他眉眼轮廓照得亮堂清楚,甚至能看到他长睫投下的绰绰阴影,阴影下的皮肤细腻白皙,典型的剑眉高鼻梁, 唇瓣不薄不厚, 丰泽适宜 芸娘早已知道他长得好看, 还是忍不住红了脸颊。 心道怪不得姑娘们都为他魂牵梦索。 万千姑娘梦里的如意情郎,此时是她的了,且正坐在她跟前,闭眼由她摆布,心头没来由地腾升出一股子骄傲, 顿时脸红心跳。 嬷嬷自然教了她怎么伺候人。 教了她如何去解男子的腰封,如何为他更衣,床榻上的事儿,倒是只说了一句,“姑爷甭管碰哪儿,娘子都不能拒了他”,至于之后的事, 便给了她那本册子。 可无论是嬷嬷的话, 还是画册,都没告诉她,遇上眼下这般情形,她该如何是好。 她总不能去趴他的衣裳。 她杵在那半晌没动, 他似乎等久了,出声催她,“怎么了。” 被他一催,芸娘身子绷得更紧了。 今日若不圆房,丢的不只是自己的脸,还有王家的脸,嬷嬷告诉过她,新婚夜里若不成事,便是不吉利,往后的日子容易磕磕碰碰。 横竖都得来,芸娘屏住一口气,手指头捻起他袖口一段光滑布料,轻轻拽了一下,“郎君” 他们去床榻上行吗,这红蜡底下太亮,她能看清他,他也能看清自己。 他缓缓睁开眼睛,深邃的眸子落在她脸上,却是不出声。 才僵持不到两息,她便败下阵来,只能咬牙豁出去,攀在他袖口上的手指,探入了他袖口底下,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看着她的手在自己袖口底下乱动,纤细柔嫩的手指碰到他的瞬间门,他僵了一下,但没动。 平日里瞧着他身板子单薄,手腕却意外的精壮,她只握了一半,微微用力想抬起来,没能抬动,目光不由朝他看了一眼,眼里蒙了一层薄雾,再使劲,便觉轻松了许多。 她抬着他的手,闭眼放在了自己的腰间门,他适才触摸过的位置,身子随着挨过去,重新靠在他怀里,温热的体温再次渡了过来,她颤巍巍地唤他一声,“夫君。” 别再臊她了,她只能做到这一步。 “嗯。”裴安应了她。 她突然改口叫他夫君,还这般主动往他躺怀里躺,以她世家姑娘的教养,已是不易,裴安没再为难她,另一只胳膊绕了过来,抱住了她的腰,软香入怀,鼻尖轻闻着她身上的幽香,与想象中一样,清香淡雅,柔媚到了极致。 夜色漫长,他倒是不急,拥着她,偏头挨在她耳侧低声道,“不是说上回没亲到,不亲了” 他说完,怀里的人又不动了。 他果然听到了。 这样的孟浪之言,换作之前,她必然会被吓住,可今日是两人的新婚夜,便一点也不唐突。 他又同她解释道,“上回饮了酒,举止唐突了一些,没吓着你” 芸娘摇头,“无妨。”就算他没醉酒,凭着两人的关系,他那样的举动也能理解,他能同她多说这么一句,已算是给了她尊重,她体贴地道,“我知道郎君醉了。” “嗯。”他顺着竹竿往上爬了起来,“我不善酒力。” 芸娘心头正嘀咕,他倒是先反应过来,目露狐疑,“一公子说你醉酒后会闹腾,我怎么见你挺安静。” 要她清醒着像大姐姐那样胡搅蛮缠,大闹一通,她实属做不到,只得岔开话头,可两人之间门不熟,并没有能聊的话,脑子也不知怎么想的,情急之下吐出一句,“那要亲吗” 耳边突然安静,片刻后,裴安低声一笑,“你说呢。” 她什么都不想说,只将脸往他胸膛埋了几分,却被他的几根手指头捏住了下颚,缓缓地将她抬了起来。 脸露了出来,面上的羞涩之意,无处可遁,芸娘眼皮往下,不去看他,他端详得有些久了,她眼睑才轻轻一动,刚掀起来,便撞进了他深色的瞳仁。 烛光映入其中,灼灼生烈,她心口急促跳了起来,看着他俯身朝她靠近。 唇瓣触碰到她唇角的瞬间门,心跳声突然放大,耳边安静下来,只有那如雷鸣一般“咚咚”的声音。 他在她的唇上停了几息,才轻轻一动,动静极轻地含住了她的唇。 芸娘身子愈发绷得紧。 他松开她,看了她一眼,唇再次覆上来,力度便加重了一些。 册子芸娘并没有翻完,不知上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景,但也来不及去想,异样的悸动已将她的神志淹没,勾走了魂儿。 还是太紧张,她牙关咬得有些紧。他的唇瓣只能游走在外,进不去,不得不停下来,抬头盯着她颤动的眼睫,“册子都看完了,不会亲” 芸娘一张脸早已红透,唇瓣被他亲过,也比适才润红了许多,一抬眸,懵懂的眼珠子染了一层朦胧,醉意熏人。 他轻咽了一下喉咙,眸子里的光没再克制,露出了该有的幽暗,捏着她下颚的拇指,压了一下她唇,指尖碰到了她贝齿,“张嘴。” 红烛烧了大半截,后半夜里屋才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备水。” 青玉进来时,床前凌乱地堆了几件衣物,没看到芸娘,只见裴安立在床前,寝衣的系带已经散开,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 青玉忙瞥开目光,不敢再看一眼,等备好水出来,又才瞥了一眼,刚好跟前的帐子拉开,虽没看到里面人的脸,却看到了青丝底下一截白皙的脊梁。 裴安弯下身,似是碰了她一下,一道呜咽声突然从里传了出来,“别” 青玉 主子这都多少年没哭过了,姑爷定是欺负得很了。 青玉打了个寒颤,赶紧埋头走了出去,那本册子芸娘没翻完,青玉身为贴身丫鬟,却翻完了,知道芸娘没仔细看,临走时还一并带上,怕她闹出笑话,新婚夜临时抱抱佛脚也好,伺候她沐浴前,青玉便给她搁在了喜床上,想着主子若是不好意思看番,姑爷还能翻翻。 如今看来,两人都已经滚瓜烂熟了。 水备好了,裴安不过是想问她,是自己先去,还是她先,刚碰到她肩膀,便听她哭出了一声。 果子酒也是酒,他并非千杯不倒,劲头一起来,压制不住,确实有些过分。 “抱歉。”道完歉,他又替自个儿的行为,找了个恰当的理由,“我不该饮酒。” 她不出声,他内心到底有些愧疚,声音也柔和,“我不动你,先去洗洗。” 芸娘实在是动不得,一挪,痛得厉害,什么规矩全忘了个干净,眼睛都没睁开,哑着喉咙道,“郎君先。” 裴安没走,回头从她怀里扯出被褥,再轻轻地拨开黏在她脸上的发丝,只见其脸色润红,唇瓣发干。 是折腾得久了些。 他索性又坐了回去,身子挨着她,“能起来吗。” 芸娘点了下头,勉强支起身子,正要往床边上挪,便被他一把抱了起来,吓得瞬间门起了精神,“郎君” 裴安没管她惊恐的神色,抱着她径自往净室走,“明儿让府医开一贴治嗓子的药,过两日便好了,饮不了酒,往后便不饮了。” 他道她是醉酒,伤了嗓子。 芸娘 歇息时,芸娘隐约听到了一声鸡鸣,实在是累得慌,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身边已没了人,隐约听到了外面的落雨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唤了一声青玉,嗓子依旧嘶哑,如同鸭鸣。 青玉进来,撩开帐子,目光一看过去,顿时愣在了那儿,吸了一口凉气,“天爷,这大娘子还真没说谎,男人一喝醉酒,真会咬人。” 芸娘颈子上的痕迹,比大娘子还要过分,不只是颈子上,身上也有 她这番盯着她看,往日没觉得有什么,如今突然介意了起来,脸颊飞上一抹红晕,忙拿褥子遮住,“衣裳。” “好好好,奴婢这就去拿。”青玉听着她的声音,目露同情,转身去替她取衣裳,嘴里还不忘安慰,“奴婢听嬷嬷说了,这头一回是要遭罪一些,多有几次,也就适应了” 芸娘 她一个未经人事的,能懂什么 多了能死人。 她想了起来,忙唤了青玉,从身后被褥里摸出了昨儿的那本册子,毫无留恋地吩咐,“烧了吧。” 这东西看多了无益,伤身。 青玉茫然接过,见她神色羞愤,也不敢多问。 伺候她穿衣时,芸娘才问了时辰,听青玉说已过了巳时,神色一慌,“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不叫我。” “世子爷说您累了,让主子多歇息一会儿,没让奴婢们进来。”青玉说完回头朝外间门瞅了一眼,低声道,“裴夫人那边世子爷也让童义去打了招呼,说今儿落雨,行走不便,就不过去打扰了。” 芸娘 昨儿听他说起,以为是安抚她的话,没想到他还真不去了。 即便不去请安,也不能睡到这时候,芸娘赶紧让青玉收拾好,匆匆走了出去。 歇了一夜,腿脚还是酸软,快走了两步,险些一个踉跄,青玉一把扶住,“主子慢些,别扯到了” 芸娘 落雨天,又是新婚,裴安一派清闲,让童义将木几搬到了屋外,坐在屋檐下,一面听雨,一面喝茶看着书。 身上的婚服已经换下,穿了一身锦蓝绣竹节的圆领衫袍。 成亲头一日就睡过了头,无论是什么缘由,都是失礼了,芸娘走过去,立在他身侧,吞咽了一下喉咙,艰难地唤出一声,“郎君。” 听到她嘶哑的嗓门,裴安拧了一下眉,转过头去看她。 婚服褪去,今儿穿的是裴府准备的襦裙,淡雅的桃色,倒是很衬她。 知道她滴酒不沾,昨夜自己还灌了她那么多果子酒,如今伤了嗓子,自知有愧,姿态也很温和,指了一下身旁的位置,“坐吧。” 早上想让她多睡会儿,他没让人去打扰,这会子自己也还未进食,等她入了座,便让人摆桌。 摆上来的几样菜都是清火消热的。 芸娘没什么忌口的,埋头用了半碗山药粥,方嬷嬷便捧着药碗走了进来。 见芸娘已经醒了,唤了一声少夫人,面色自责道,“都怪老奴,昨儿个没自己跑一趟,童义就是个粗心的主儿,果子酒能同柠檬水水一样不知道少夫人滴酒不沾,送了这梅子酒过来,入口倒不察觉,后劲儿可足了,这不伤着少夫人嗓子,老奴一早便照世子爷的吩咐,去府医那开了一贴药,煎了出来,少夫人待会儿用完早食喝了,明儿就能好” 声音为何嘶哑成这样,芸娘心头清楚得很,正是面红耳赤之时,旁边的青玉皱了一下眉,辩解道,“主子能喝酒啊。” 芸娘 芸娘心头一凉,猛咳一声去阻止。 青玉却当她是嗓子不舒服,唇角一弯自豪地道,“主子的酒量,随了老爷和夫人,别说一壶果子酒,就是换成高粱酒,也不一定会醉,上回老夫人过寿,府上的一公子,都喝不过她呢” 这死丫头,平时挺机灵,关键时候,竟然如此不长眼色。 芸娘面如死灰,余光瞟见对面的人抬了头,眉心跳了跳。 “是吗,可吓死小的了。”童义松了一口气,也夸了自个儿主子,“少夫人倒是和主子天生一对,主子的酒量,也是深不见底,奴才就没见过主子输过谁” 说完突然生了狐疑,转头看向芸娘,“那,少夫人这嗓子是怎么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16章 第 116 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个不长眼色的丫鬟, 再添一个不长心的小厮,简直是配齐了,将本就不太宁静的早晨,搅得愈发波澜。 屋檐外“噼里啪啦”的雨滴声, 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芸娘埋着头, 手指头握住白瓷烫花勺, 不能明着去捂耳朵,只能闭上了眼睛, 眼不见为净。 他主子的酒量, 不用他夸,她也知道,虽说昨儿昨夜他在自己跟前再三证明自己是醉了 自己的喉咙是如何哑的, 他长了耳朵, 能不知道 她声音小了还不行,他非得掐着她问,“没感觉”她腰都快被折断了, 声儿都没了, 能没感觉 怕他以为自个儿没感觉, 为了保命, 她抛开了自个儿的羞涩, 放开了嗓子,让他满意了, 结果他却觉得她是醉酒哑了喉咙。 几杯果子酒, 能把人嗓子喝哑主子没见识,小厮更没见识 裴安目光盯着快将头埋进碗里的人,眉头拧起来,昨夜种种一幕一幕不断冒出来。 并非滴酒不沾, 乃千杯不倒。 那几杯果子酒对她便确实如同饮水,她没醉,便也说明了昨儿夜里,她一切的行为都是清醒的。 知道自己灌她酒,知道自己套他话 倒是比他想的要狡诈。 但除此之外,她主动拿他的手放在她腰上,投怀送抱让他亲,还有床上露出来的那番娇媚之态,拿指甲盖儿挠他,一声一声地叫着,“郎君,会坏的”也是在清醒的状态下。 细思不得。 胸口突然又生出了一股燥热,裴安偏开头,伸手扯了扯领口,不用再多问,便也知道她那嗓子是怎么回事。 不得不说,造物主极为偏袒她,模样好,身段好,连声音也好听 听多了,哑了。 童义这一声问出来,便察觉到了两位主子的神色不对,诧异自己是哪儿说错了,赶紧补救,“奴才想了起来,梨膏糖能治嗓子,主子每回一咳,都会用上一两颗,少夫人若是怕苦,奴才这就是去寻些梨膏糖来” 不提糖还好,一提糖,两人的脸色更别扭。 昨儿被他掏去又还回来的那颗糖,最终两人一块儿吃了。 两人之间的那点遮羞布,都快被这两个不机灵的下人给扯光了,裴安忍无可忍,冷着声音道,“出去。” 童义一愣。 “你也出去。”裴安看向芸娘身边还在沾沾自喜的丫头,“我同少夫人不喜欢打扰。” 今儿还是两人的新婚,正是你侬我侬之时,他说出这么一句,谁还敢留在这儿。 青玉童义,方嬷嬷,连着屋子里的丫鬟一并退了个干净。 身边没了人,裴安看了一眼还埋着头的芸娘,出声提醒,“都走了,可以抬头。” 芸娘 芸娘觉得他八成理解错了,此时两人最尴尬面对的,当是彼此,头抬起来,芸娘也没去看他,歪着脖子看向外面的雨。 裴安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地赏起了雨。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雨水,没什么好看,过了一阵,裴安先回过头,看了一眼她跟前的药碗,“药凉了。” 以往她喝个药,甚是艰难,如今碗捧在手里,还未喝苦味儿先钻进了鼻子里,肠胃顿时开始抵抗。 见她似是在鼓很大的勇气,裴安又问,“要糖” “不用。”芸娘耳尖一红,仰头几乎一口闷。 她搁下了碗,裴安提起茶壶,给她斟了一杯茶,递到了跟前,挑眼问道,“酒量挺好” 被两个贴身下人当场揭穿,如今都知道了彼此没醉,也不用再装下去,芸娘摇头,谦虚道,“能饮一些,不及郎君。” 知道她昨儿没醉,也没必要去同她比谁的酒量好,裴安手握着茶杯,抿了一口,“成亲前,咱们也就碰过几回面,我对你不了解,听王二公子说你不胜酒力,便也信了,你不用介意。” 他都如此豁达了,她还能介意什么呢。 芸娘点头,“嗯。” 裴安抬头瞟了她一眼,她倒真不解释一句。 话没被她接住,两人又沉默了下来,衣裳一穿上,彼此还是个陌生人,完全没了昨儿夜里的热情。 已经闹出了一桩笑话,以防万一,还是想了解一些比较好,裴安又问她,“喜欢什么” 芸娘没明白。 “爱好兴趣。” 芸娘这回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个陌生人成了亲,往后便是夫妻了,生活在一块儿,是应该彼此了解,便也认真地回答了他,“我没什么忌口,小娘子喜欢的东西,我都喜欢,其他爱好兴趣一时也想不出来,郎君呢” 她说了等于没说,又反过来问他,裴安便给她做了一个示范,“早上我不喜食甜,日沉之后不再进食,卯时起,有午歇的习惯,至于夜里,时常应酬,回来会有些晚。” 芸娘认真地听着。 他乃金科状元,之前在翰林院任职,这次同父亲回来,立了功,已在户口谋了侍郎的职位,身处要职,应酬是理所当然。 他继续道,“喜欢骑马,狩猎,时常会邀几人去郊外活动。” 听他说到骑马,芸娘眼睛亮了一下,正好被他捕捉道,随口一问,“会骑马” 她会。 父母都是马背上出生的人,多少带了点天赋,五岁起,母亲便带着她去郊外,将她放在马背上散步,大一些,便也不用她教,自个儿都知道夹紧马肚往前跑,最初几次摔得鼻青脸肿,回去之后,便被祖母叫住院子里,母女二人一同挨骂,即便如此,也还是喜欢,七八岁左右,便能一人骑着马跑了,十来岁,悄悄跟着二哥哥身后,大言不惭,非要同他比。 她喜欢坐在马背上的感觉。 没有人前来围观她的容颜,她也不必拘束着自己的行为,在不见人烟的地方跑上一回,心头什么烦恼事儿都能忘个干净。 他和邢风私下的见面,也大多是在郊外,二哥哥打掩护,两人见上一面,也证明了那段婚约还存在。 但邢夫人不太喜欢她骑马。 她学会骑马的那日,邢风拉着她去了邢家,雀跃地告诉邢夫人,“母亲,宁宁会骑马了。” 像她那样的年纪,能骑马的姑娘屈指可数,邢风替她骄傲,她自己心头也高兴,本以为邢夫人会赞赏一句,邢夫人的脸色却并无喜色,反倒是皱眉,“好好的姑娘家就该呆在院子里,多学学规矩,将来出嫁后相夫教子,替夫君持家,骑在马背上成什么话。”说着连同邢风也一块儿训斥,“她不懂规矩,你也不懂,你是男子,成日围着一个姑娘转,旁人瞧进眼里,指不定当成了笑话” 邢风让他不要往心里去,“宁宁不比一般的姑娘,你很厉害,等宁宁再长大一些,我带你去城外,咱们好好跑一回。” 人长大之后,一切都变了味。 她虽没计较,但除了自己的父母之外,也没再同旁人提过,自以为傲的东西,并不被人待见,也就没了意义。 裴安问他,芸娘也只点了下头,“会一点。” 名将之后,能骑马也不足为奇。 裴安见她眸色淡了下来,以为是她舍不得王家的马驹,“你要是喜欢骑,后院里有一匹白马,性子温和,不会伤人。” 嫁进国公府之前,教导嬷嬷对她耳提命面,告诉她高门里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说话都不能大声,更不能像当姑娘那会子去街头上抛头露面,若是再引起之前那样的骚动,丢的便是国公府的脸了。 她做好了下半辈子都被困在院子里的准备,冷不丁听他说,要送自己马,目光终于落到了他脸上。 裴安见她突然不羞了,直勾勾盯着自己,疑惑地问,“怎么了” 她不确定,“我能骑马” 裴安倒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你要是闷,自然可以。”很快反应过来,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在我这儿没有那么多规矩,之前你喜欢什么,今后也不必做什么改变,府上除了裴国公脾气爆些,其他人都挺好说话,母亲性子温和,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见过她发火,府上两个叔子脑子比不过腿脚,婶子们也都是好相处的人” 她还是头一回见人这般称呼自己父亲的。 他贴心地同她交底,芸娘也放松了下来,“我瞧裴,阿舅挺温和” 裴安一笑,“那是你错觉。”怕吓着她,又道,“因人而异,横竖我是不受他待见。” 虽不知道真相,但裴国公和裴夫人膝下也只有他一个,不待见他还能待见谁,这点倒是同自己一样,二夫人对她也是如此,旁人都说她温柔,只有自己常常见她拍桌子。 芸娘颇有体会地劝慰道,“阿舅对郎君是爱之深切,关心则乱。” 裴安一扬眉,“还挺通透。” 这点看不明白,她岂不是愚蠢,抿了一口茶,没再吱声。 他看了她一眼,那神色明显比刚才放松了许多,眸子里的那股灵动也活了过来,雨雾天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味,“往后想去哪儿,同府上的人打声招呼出去便可,没人拦你。”又提醒道,“长乐街摊贩那一带最好不要去,东西假的多,人也多。” 尤其是一堆小娘子,见到他人,蜂拥而至,没个半时辰出不来。 那一带芸娘去也过,赞同他的说法,点头附和,“东街明和酒楼那条路人也多,马车一到了那,半天都过不了。” 全是借故一睹她姿容的公子,更有甚者,当场为她抚琴作诗。 这些年被堵出了经验,两人竟出奇的默契。,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 117 章 舍不得,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七章 比名声这块儿, 两人不相上下,都乃临安城里的风云人物, 同样经历过被人追捧, 被围堵困住脚步的场面,高处不胜寒,如今遇上了知音, 其中那份不可言传的烦恼,倒是能相通。 东街明和酒楼, 在乐坊那一带了。 看来经常光顾, 裴安想了起来, 问她, “昨儿的琴声如何” 昨日两人成亲,柳煜珩跟在身后, 坐在撵轿上凑了一路的琴,一刻也没歇息, 虽是乐坊的艺伎, 但柳煜珩与旁人不同, 琴技造化极高,更是被陛下赏识, 只要是重要的宴席都会宣其进宫献曲, 临安城内的达官显贵, 谁家若能请到他,都是长了面子, 国公府乃临安第一高门大户, 将其请来,倒也没什么意外,可那般让人家弹了一路, 也是变相地在降他地位,消磨他的傲气。 若是之前,他问她,她会点头,真心夸上一句很好。 但昨夜他那番来套自己的话,必然已将自己的传闻和过去都摸得清清楚楚,且还有些介意。 芸娘能理解,邢夫人曾说过,“谁愿意娶一个遭万人惦记的女人,娶回来,给自己找事,往自己脸上蒙羞” 芸娘应道,“昨儿唢呐和铜锣的动静大,琴声倒是被淹没了。” 她脸上又露出了戒备,裴安自认为也不是那等子心胸狭隘之人,论招蜂引蝶,两人不相上下,他也没资格去介怀她。 说了这一阵话,她嗓子依旧没有好转,去正院请安是去不了了,长辈都是过来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只会丢人。 外面下着雨,也不能逛园子,只能待在院子里。 用完饭,裴安让丫鬟进来收拾了木几,没什么事做,习惯拿起了手边上的书本瞧,以往这般天气,他一个坐在这儿人能看上半日的书,如今身边多了一个人,总不能让她陪着干坐着,裴安看了她一眼,“屋里书架上有书,喜欢什么,自个人拿。” 芸娘不太喜欢乱翻别人的东西,对看书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无妨,我陪着郎君便是。” 往后这儿就是她的家了,适应的第一步,便是先习惯待在他身边。 夏季的雨水不比春季缠绵,但来势凶猛,雨点子越来越大,芸娘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雨点砸在木板下的青石板上,开出了雨花,换了个地方,突然连雨水都透出了几分陌生,自个儿的院子虽没有这么大,但四四方方的穿堂内种满了花花草草,一落雨,青玉和连颖便急急忙忙地搬花儿。 出嫁前,几盆兰花才刚露出花骨朵儿,不知这一场雨落下,母亲记不记得让人替她搬进去。 裴安翻了几篇书页,余光一瞟,见她手握住茶盏,坐得笔直端正,望着外面的雨雾出了神,书页一合,问她,“平日里都喜欢玩些什么” 冷不丁被打断思路,芸娘忙转过头来,“啊” “会下棋吗。” 深院里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是基本功,出嫁前二夫人还常常叨叨她,“这时候不用功,莫不是要等到了夫家现学” 如今还真就用上了。 芸娘点头,“会一些。”她如此说是谦虚的说法,府上几个姑娘没人能比得过她,甚至几个公子同她走棋时都不敢掉以轻心。 裴安放下了手里的书本,让童义进来摆棋,干下着没什么意思,有输赢,便应该有赏罚,落子前,他先问她,“输了的人,当如何。” 见他较了真,芸娘骨子里的顽劣突然还是被勾了出来,也来了兴致,两人已经成亲,总不能赌钱,之前在王家她没少同人比过,闲着无聊了,还会拉上青玉陪着她走几盘,青玉是个抠搜的人,不肯赌银子,一时想不出好的法子,“以往闹着玩时,曾同几个丫鬟弹过脑门儿,郎君可有好的主意” “那就弹脑门。” 芸娘愣了一下。 新婚第二日,自己便在新婚夫君的脑门上弹上一指,还得了。转念一想,他是状元郎,怎么会输,该担心的是自个儿。 她倒无妨,二夫人下手自来狠毒,没什么承受不了的。 裴安让她先落子。 本以为她不过略懂一二,十几步之后,裴安眼里慢慢地露出了意外,别说赵炎,这棋艺怕是在他两个叔叔之上。 许是念着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忍再去欺负她,加之她如今的破铜锣嗓,心头还怀着愧疚,一向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头一回丧失了斗志,最后几步突然缴枪投降。 芸娘还未反应过来,他托了托宽大的袖口,朝着她俯身过来,凑上了自个儿的额头,丝毫没有犹豫,“弹吧。” 这个结果,芸娘显然没料到,“要不,这把不算,再来一局” “愿赌服输,我又不是输不起。”知道她不敢动,他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放在了自己额头上,“往日怎么弹的如今就怎么弹,不要有顾忌” 听他这么一说,是非弹不可了,芸娘平常赢的次数多,弹人的机会也多,早就顺手了,看了一眼他光洁的额头,心头嘀咕,这肤色怕是比小娘子的都要白皙细腻,不知道是不是吹弹可破,一时没有收住,手指头卷起来,“啪嗒”一声弹开,格外响亮。 芸娘 裴安 安静了两息,芸娘反应过来,一脸惊恐,手足无措,伸手去摸他,“郎君疼吗,我,怪我,是我没了分寸” “不疼。”他抓住她在额头上乱动的手,咬了一下牙,“无妨。” 手劲儿比他想象得倒是大,可自己也并非输不起的人,这点疼,也算不得什么。 芸娘看着他红了一大块儿的额头,怎可能相信不疼。 知道他适才最后几步让了自己,她不仅不感激,还铆足了劲儿弹人家,第二局开始之后,她便没了那么争强好胜了,裴安倒也没再让她,一局结束,只用了上一盘一半的时辰。 欠的总得还。 芸娘自觉地将额头凑过去,奉上,“夫君来吧,别客气” 她仰起头,一副甘愿断头的模样,露出了几分憨态,不似寻常小娘子的矫揉造作,莫名有些可爱,倒是他从未见过的一面。 裴安伸出手,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裴安心头嗤笑一声,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弹他的时候倒是敢。 手指头轻轻地落到她额上,又看了一眼她颤动的眼睫,顿了顿,指腹敷衍地磨蹭了一下,便收了回去,那力道堪比挠痒痒。 这就完了 芸娘心头诧异,睁开了眼睛。 他俯过来的身子还未撤回去,两人近距离相视,那双桃花眼眸里含着几分笑意,深深浅浅,突然透出了与他身份不符的不正经来,低声道,“细皮嫩肉的,舍不得,怎么办” 他这幅勾人魂儿完全不管死活的孟浪样儿,芸娘哪儿招架得住,心头又“咚咚”敲起了鼓。 耳尖先红了起来,再是脸颊,等她成了一张公关脸了,对面的那双眼睛,还在她脸上,不仅没有半分收敛,还愈发地探视了起来。 果然身经百战的人,就是不一样。 想必就是这样将萧娘子勾得魂不守舍,非他不嫁吧,芸娘脸皮薄,从未听过这样的情话,惊慌地瞥开了目光,直起身的动作,有些狼狈,继续为刚才的失礼致歉道,“郎君,我知错了” “我说了不怪你。”裴安揉了揉尚在跳动的额头皮肉,“换个赌注吧。” 芸娘 还要来吗。 “你赢了,我送你一样东西,输了,你送我” 只要不再弹脑瓜崩儿,什么都好。 两人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才收盘。 三局两胜,裴安赢了,按规矩芸娘得送他一样东西,芸娘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物件儿,先问他,“郎君有什么喜欢的吗。” 裴安先前报出了一堆自己的喜好,这回却不愿意给她指出一条明路,道,“都行。” 芸娘 下完棋,已到了未时,早上芸娘起来得晚,巳时才用早食,午饭也跟着一并晚了。 用了午饭裴安习惯午睡,芸娘睡不着,也没去打扰他,坐在外面同青玉整理了从王家带过来的箱箱罐罐。 天色黑了,外面还在落雨,丫鬟早早点了灯,时辰一到便备好了水。 头一夜没伺候更衣,第二日芸娘也没长得开口,即便有心,此时也没那个能力,嗓子倒是其次,过了一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腿根子还肿着 裴安也没让她伺候,水备好了,问了她一声是自己先,还是她先。 “郎君先吧” 等芸娘出来,裴安已坐在了床榻上,身上的寝衣依旧是喜色,衣襟松垮,正等着她过来。 他不太习惯外面有人挡着,让芸娘睡去了里侧。 帐子一落下,青玉随即上前吹了灯。 眼前一团黑灯瞎火,见他躺在那儿半天没了动静,以为他睡着了,芸娘松了一口气,刚闭上眼睛,身旁的人突然侧过身来,胳膊沉沉地落在她腰上。 想起昨儿的遭遇,芸娘头发丝儿都竖了起来,“郎君” 裴安的手一顿,“还疼” 芸娘点头,怕他失望,又道,“过几日就好了” “上药了” 昨日后半夜他帮她上过一次,适才沐浴完出来还没有,可这个时候,她定不会再去拱火,正要撒谎蒙混过去,便被他握住了膝盖,“曲腿。”,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 118 章 敬茶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夏季本就热, 他手掌盖过来,微微一用力握住,非得往上抬, 药膏就在床头, 伸手便能触到。 帐子被拂了一下, 再落下, 身上的被褥也没了,芸娘没脸看他,头偏过一边, 闭上了眼睛。 药膏一股子冰凉, 可被碰到的地儿,却如同撩了一把火,慢慢地开始灼烧, 全身都滚烫了起来。 虽看不到, 但能感觉,涂是涂完了, 他的手迟迟不收,片刻后,芸娘一惊, 牙缝里挤出一声,“郎君” 又到了半宿才睡, 倒也没有昨夜的狂风大浪,碍着她身子还未好利索, 裴安只抱着她, 并无过分的行为,如同微风舒缓地拂过,乱人呼吸, 让人不觉提起一口气,等着那股风慢慢地、沉沉地进入暗巷,风刮到了尽头这才听到了风声在呜咽 连落了日雨,两人哪儿都没去,待在屋子里,相互熟悉了解,心有没有走近芸娘不太确定,但身子是熟了个透,一瓶药膏已抹了一半,效果却甚微,正叫苦连连之时,天儿终于晴朗了。 嫁过来便遇上了一场暴雨,还未去请安,用早食时,芸娘看了一眼裴安,不知他今日的安排,是她自个儿一人去正院,还是他也一道,主动问道,“没下雨了,待会儿我想去给母亲请安,郎君忙吗” 声音哑了一回之后便一直收着,倒也听不出来异常。 从边关回来,陛下便将他安置到了刑部,一堆的繁琐事还未理清,便到了婚期,婚前筹备,便耽搁了一两日,成亲后又歇息了日,新婚期,加之落雨,刑部没人敢来催他,这会子怕是已乱成了一团,裴安看了一眼时辰,“一道吧。” 日前嫁进来,她连院子都没出去过,估计路都不认识。 天气一放晴,小厮丫鬟们忙着清扫积水,裴安领着芸娘,从东院一出来,众人便偷偷开始打探,临安城内最赏心悦目的一对璧人儿,旁人挤破了头只为了一睹其芳容,如今这两人却都在府上,抬个眼就能看到,岂能不兴奋。 “往日听传闻,说得出神入化,还以为多半是浮夸,不信这世上真有那么美的人,如今一瞧,可算是长了眼,你说这人都是鼻子眼睛嘴巴,怎的差别就如此之大”一位丫鬟对着身旁的几人嘀咕着,立马惹了旁边人笑话,“说你没见识你还不信。” 那人又道,“之前见那萧娘子觉得还可行,这一比,立马见了高低,还真配不上咱世子爷。” “能比吗,世子爷那样的人,什么姑娘没见过,眼睛雪亮着呢,自个儿条件摆在了这,要找,也是找姑娘堆里顶尖儿的,少夫人的名头货真价实” 从东院出来,走了一路,新婚当日没见过芸娘的下人,这回终于见到了,一阵一阵地热议。 见没再落雨了,正院的丫鬟画素将几盆移进来的花草,搬到了外面,一抬头,便看到了对面长廊上走来的一对新人。 两人并肩而行,芸娘说了句什么话,裴安偏头凑过去听,画面极为养眼,画素面上一喜,回头打帘进屋,冲坐在圈椅里喝着茶的裴国公和裴夫人,欢喜地道,“老爷,夫人,世子爷和少夫人来了。” 当初自己的儿子是怎么将人家的未婚夫踢掉,怎么去提的亲,裴国公和裴夫人心头跟明镜儿似的。 自古英雄爱美人,诚然他在两人眼里不算个英雄,可到底是个年轻气盛的少年。新媳妇刚嫁过来就落起了雨,闷在屋子里,指不定怎么被欺负。 裴夫人正同裴国公说着呢,“当年我嫁给你,可是几日都没睡好觉,也不知道那边缺什么,要不待会儿差个人去问问” 裴国公看向她,身子往她跟前凑了凑,“你这一语双关,是何意是夸我之前,还是嫌弃我如今了” 裴夫人面上一热,骂道,“老都老了,还没个正经,儿子都成亲了,没羞没臊。” 话音刚落,画素便进来传了话。 “人来了”裴夫人往外一张望,“赶紧清进来吧。” 新婚当日拜高堂时,芸娘见过两人,却也没有细看,今儿头一回见面,方才知裴安并没有说谎,裴夫人确实是个面相温柔的人。 裴国公也同裴安说的一样,周身一股子威严,瞧上一眼,便让人生杵。 青玉将茶盏递到了两人跟前。 裴安先伸手拿,给了旁边的芸娘,头一回敬茶的规矩,出嫁前芸娘不知演练了多少回,恭敬地跪在了两人跟前,轻声道,“阿舅,阿婆请用茶。” 她一跪,裴安总不能站着,掀起袍摆,也跪在了芸娘旁边,递上了手中茶盏,“父亲母亲,请用茶。” 裴国公和裴夫人的目光同时交汇。 裴安自小性子就倔,小时候犯了事,无论裴国公拿藤条怎么抽他,他就是不肯跪,一双膝盖比什么都值钱。 难得见他一跪,裴国公心头一阵得意自满,面儿上不好显露,接了他手里的茶盏,“起来吧。” 裴夫人起身扶了芸娘,嘘寒问暖,“怎么样,还习惯吗。” 芸娘点头,“多谢母亲挂心,习惯。” “这几日落雨,也没法子到处走走,定是闷坏了。”裴夫人让画素给两人添了座,又拿出备好的小匣子递给了芸娘,“几样小物件儿,就当是见面礼了。” 芸娘谢过后,青玉从画素手里接了过来。 两家算起来也有些交集,尤其是裴国公,这几年攻打北人,同芸娘父亲算起来,已是老相识。 裴夫人起了个头,聊起了王家的人,“当年我便看了出来,二夫人容貌绝色,这跟前养出来的姑娘,也是个可人儿,还想着将来不知道便宜了谁家,这不,被自己跟前的皮猴儿惦记上,成了我裴家的人” 芸娘当是客气话,脸色一红,并没多想。 裴安坐在对面,歪着身子正打算去端木机上的茶盏,闻言手一顿,撤回来碰了一下鼻尖,起身道,“我去一趟刑部,你们先聊。” 新婚同新媳妇儿窝在屋里日,也够了。 裴夫人也没拦着,“去忙吧。” 裴国公正好有事要找他,也起身跟着一道走了出去,芸娘留下来陪着裴夫人说了一会儿话,裴夫人又带去见了裴老夫人。 新婚那日,裴老夫人染了点风寒,没出来,芸娘今日还是头一回见,本以为老夫人也像祖母那般严肃,见到的第一眼,却是张温和的笑脸,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格外亲切。 裴老夫人将她上下打探了一圈,也是一脸惊叹和喜欢,夸道,“真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养出的,这模样真标志,我裴家只怕是娶了个仙女儿回来。” 今儿二房和房的两位婶子也在。 看到裴老夫人笑得拢不拢嘴,二房的身子逗她道,“娶了孙媳妇儿,母亲可高兴” 裴老夫人点头,“怎么不高兴那臭小子,还真将临安城最好看的姑娘娶了回来。” 自己长什么样,芸娘心里清楚,最开始被人夸,确实很开心,后来长大后,倒是有些忌讳这样的夸赞。 大抵也是因为邢夫人。 “皮相长得好,倒是能逗不少男子喜欢,可那个正经的高门大户会愿意娶这么个众人惦记的人进门摊上麻烦不说,一顶帽子盖下来,便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那话进了她耳朵,有段日子,她甚至讨厌过自己的容貌。 二夫人还因为这事隔着院子对邢夫人指桑骂槐过,“满藤子的歪瓜裂枣,自己长不出个好模样,还见不得人家好了” 天底下的母亲都会维护自己的孩子,可她也不能保护自己一辈子,她得嫁人。 她不知道裴家会不会是第二个邢夫人。 这日她看出来了,裴安对她这张脸是满意的,可长辈是什么态度,她心里没底,来时还曾忐忑过,此时见到裴家老夫人和几个婶子,还有自个儿婆母脸上的笑容,心头的不安瞬间被驱散,如同身在暖阳里,终于放下了戒备。 “祖母和母亲也养得好,郎君也好看。” 她一个新妇,红着脸说完这句话,屋子里顿时一串笑声。 太过于高兴,裴老夫人一时没管住嘴,当场将自己的亲孙儿给卖了,“开春那阵,那臭小子刚回来,我还催过他,什么时候给我娶孙媳妇儿,他当场夸下了海口,说要给我娶个全临安最体面的孙媳妇儿回来,我还笑话他,满嘴炮仗,不成想,还真说话算话。” 周围又是一阵笑,芸娘心头却愣了愣。 开春,刚回来,那会子她不是还没和邢家退亲吗 没等芸娘弄明白,裴老夫人又拉着她岔开了话,“你祖母身子骨怎么样” 一 当日芸娘留在了裴老夫人院子里用饭,黄昏了才回院子。 裴安还没回来,天色擦黑,青玉和连颖点了灯,灯油耗了一半,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今日走的时候,裴安也没说不归,想起之前他说过,夜里应酬多,芸娘也没让人去打听,挑灯准备绣一会儿花,上回下棋自个儿输了,欠他一样东西,思来想去,这么大个国公府,定也不缺什么玉佩首饰,她打算绣一个荷包,既有诚意,也有意义。 针线才刚穿上,童义便一回来了,进来同芸娘禀报,“世子爷今儿有事,就不回来了,让小的给少夫人传个话,少夫人这几日就呆在院子里好生歇息,若是闷了,便去外面走走” 听到这几日,芸娘忙问,“郎君最近都不回来” 童义点头,也没瞒着她,“宫里出了事,太子” 说到一半,童义看了一下四周,往前走了两步,凑近同芸娘道,“太子出了事,八成要被废储,世子爷今儿被召进宫,陛下亲自同他谈了话,至于说了些什么,小的也不清楚,但少夫人放心,世子爷没事” 太子闹出的事儿,童义没法张开。 前段日子太子瞒着陛下和皇后,从外面偷偷带了个异族女子回来,日夜宠幸,行欢作乐,谁知对方是个奸细,心存歹心,行房时伤了太子那处,当场血溅尺,连根带蛋儿都没了 这一国太子,没了根儿,形同太监,还如何当储君。 陛下得知消息,立马召见了朝中的臣子,挨个挨个的问话,意思很明显了,要重新立储。,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 119 章 宁宁 第一百一十九章 嫁进裴家前, 她只是个整日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没接触过朝中之事,但一国太子出了事, 也知道必然是大事。 没料到童义会将如此重要的消息告诉她, 芸娘愕然了一阵,便道, “行, 让他放心忙吧。” “忙倒是不忙” 不过是被陛下指了个地儿,将一众同各皇子走的近的人, 都圈在了这,美其名曰是修补史册, 实则是为了杜绝这些人同几个皇子碰面, 怕他们瞎支招,牵扯到党争。 而裴安同赵炎走得近,也没能逃掉。 裴安今日刚到刑部,便被宫中的太监传进了宫中,也没先说何时放人, 待天色黑了,太监才进来,笑着对一堆人道,“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祭祖了, 劳烦各位大人挑灯熬几日。” 童义这才回来禀报。 虽说大伙儿都被关在了这儿,不许出去, 但也没说家里人不能来看望。 童义还特意同芸娘说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少夫人要是不放心, 明儿递个牌子进宫探视便可” 可第二日从早上等到晚上,童义看着旁的臣子家属进进出出,送饭送衣裳,嘘寒问暖,唯有自个儿的主子跟前冷冷清清。 碍于裴国公的身份,裴夫人不好进宫来探望,最合适来的也就只有少夫人了。 这气氛多少有些凄凉了,童义站在裴安身后,怀疑自个儿那话是不是没点到位。 平日里就算了,世子爷这才刚成亲,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两人天生一对,感情深厚,如今新婚不过四日,新夫人却没来探望,必会引人猜疑。 且这一堆人里,偏偏还有邢风。 少夫人的前未婚夫,指不定这会子在看笑话呢。 童义偷偷瞥了几回裴安,见他神色平静,似乎压根儿没当一回事,专心修补着手里的史册,也没敢出声。 芸娘丝毫不知裴安在等着她,虽听童义说可以去探望,但想着这般紧要的关头,她定不能前去打扰。 她等他回来就好。 且人不在,这两夜芸娘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到了第三日,还没见到人,童义便有些坐立不安了,再转头一看,裴安脸上的镇定到底有了波澜,手里的史册半天都没翻页。 童义心下了然,凑过去轻声道,“主子,奴才出去一趟。” 裴安大抵也知道他要干什么,默认了,没发话。 童义转身朝外走去,离门口还有五六步路,便见底下台阶处上来了一人,问守门的公公,“国公府裴安在吗” 清甜的一道声音,如银铃,几乎一瞬,屋内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纷纷抬了头。 南国时下流行素雅,芸娘今日一身湘妃色衫子配胡粉长裙,梳了妇人鬓,鬓发上插了一根流苏,轻风一吹,如同春季里刚绽放出来的桃枝,清雅又不失灼灼其华。 今儿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物,往日里听其名声,也曾偷偷目睹过芸娘的画像,虽也想一睹其芳容,却也不能像市井里的那些个纨绔子弟,去街头上堵人。 加之芸娘前几日又成了裴家的少夫人,个个更打消了念头。 一众人被关进来已有两日了,没见着人来,以为是裴安护着不让她出来见人。 不成想,还真来了。 倒不是有心想要冒犯,只因瞥上一眼,着实难以挪开目光,一时大伙儿都没了声。 安静了片刻,童义先回过神来,心头焦灼一扫而光,满脸笑容迎了出去,“少夫人怎么来了。”想起这两日的凄凉,及时捡起了自个儿主子丢掉的脸面,道,“世子爷怕少夫人累着,早传了话,不用少夫人跑一趟” 芸娘 这话他可没说,但心头也确定了,这一趟她是来对了。 昨儿夜里入睡时,青玉突然同她提了一句,“主子,你说姑爷会不会出事” 她剜了青玉一眼,“你能说点好的么。”不过是重新立储,怎么也牵扯不到国公府头上,且阿舅这两日都安安稳稳地在府上,他一个国公府世子爷能出什么事。 青玉也意识到自己失了言,连“呸呸”了两声,道,“奴婢尽知道瞎操心,可奴婢今儿见主子的眼皮跳了几回” 她一愣,眼皮当场又跳了跳。 青玉嘶了一声,凑近她道,“主子,你说姑爷是不是想您了不然主子这眼皮子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跳,你看,又跳了” 芸娘 芸娘拿手指头捏着眼皮,揪住不让它再跳。 两人不过才成亲四五日,还没到能让对方挂记的地步,芸娘想否认,可脑子里突然又想起了前几日他在床榻的热情。 还真就不确定了。 两日了还没回来,是应该去看看了,甭管会不会打扰到,作为刚娶回来的少夫人,她都应该去一趟,“你收拾一下,明儿我进宫去。” 早上天还没亮芸娘便起来了,去了后厨亲眼盯着婆子做了几样糕点,一出笼立马放入食盒。 出门时天色刚两口,到了宫门口,太阳已经照在了城门上。 青玉上前同侍卫递上了裴家的牌子,很顺利地进了宫,见里头一片安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扰到了,芸娘偏头往后看了一眼,裴安的位置靠里,也没见到人,轻声问童义,“能进去吗” “能。”童义点头又道,“这几日来了不少人呢。” 很明显是在提点她,来晚了一些。 芸娘心头一沉,有了底,忙跟着童义走了进去。 裴安坐在位子上还在挥着笔,余光瞟见那道身影,才缓缓抬起头,心头一声轻嗤,她倒还记得自己嫁人了,有个夫君在外面。 不知为何,突然有了那么一点脾气,没起身,等芸娘走到跟前,也不出声。 先前芸娘不知道宫里的情况,不敢离开,适才听童义一说,进来时再看到每个人身旁几乎都放了食盒,唯独裴安的位子上干干净净,芸娘自知失了职,倒没察觉出他的心思,主动凑到他跟前,轻声道,“郎君,没扰到你吧” 清甜悦耳的嗓音,犹如绕指柔,裴安这才搁下了手里的狼毫,“无妨。”见她手里提着食盒,随口问了一声,“什么东西” “我让厨子替郎君做了几样糕点。”说完又补道,“郎君爱吃的驴打滚。” 他记得,自己这个喜欢并没有同她提过。 想必是同府上的下人打听过了,也算对他花了心思。 裴安意外地抬头,芸娘也正看着他,目光有些怯生生,眸子里的羞涩和笑容相融,他仿佛闻到了三月里花香,心头那股没来由的闷气瞬间烟消云散,终于舍得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童义赶紧上前接过食盒。 屋子出不去,但后面的空间大,足够二人相聚。 他一站起来,比芸娘刚好高了一个头,目光盯着她头上的翡翠珠花,问道,“这几日歇息好了” “嗯。”芸娘点头,也问他,“郎君累吗” “不累。”整日坐在这儿,有什么可累的。屋里还有人,此时正竖着耳朵往这边听,本也没有那个兴致让人看戏,适才被皇上召见的邢风却在这时回来了。 屋里突然多了个人,邢风下意识地望了过来。 裴安捕捉到他目光,又低下头来,问她,“可还习惯” 芸娘背对着门口,只听到了动静声,知道有人进来,却没看到是谁,她本就来迟了,万不能让他知道自个儿过得舒心,微微点了下头,又轻声道,“郎君不在,我放心不下,这两日便趁着功夫做了个荷包” 从袖筒里掏出来,芸娘递到了他面前。 裴安眉梢轻轻动了动,再次露出几分意外,“送给我的” “嗯。”颜色花样都是自个儿做主挑选的,又忐忑地道,“不知道郎君喜不” “喜欢。”不待她说完,裴安伸手拿了过来,放在眼皮底下仔细端详,绣的是兰草花,花草底下还绣了两个字,裴安盯着,不由念出了声,“安宁” 何意 裴安拧眉正疑惑,芸娘急忙拉了一下他衣袖,“郎君,回去再说” 瞥见她耳尖生了红,想来这两字定有隐晦的意思,也没再过问,当下便系在了自己腰间,抬眼朝她看过去,逗她,“好看吗” 他又摆出了一副不正经的模样,这屋子里还有这么多人,芸娘瞬间红了脸,生怕他不分场合孟浪,匆匆点头,“好看。” 裴安也不过是逗她一句,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同样都是男人,自个儿夫人的姿色摆在了这儿,怎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不能继续便宜这帮子人的眼睛,裴安没再留她,“我这儿没什么事,不用担心,早些回去吧。” 最迟皇上明儿也该放人了。 两人不过才说了几句,芸娘便被他逗得红了好几回脸,也不敢再待下去,“嗯,夫君好好照顾自己,有想要的,或是缺什么,派人知会一声,我再给你送来。” 她体贴的说完,转过身往门口走,抬起头时这才看到了坐在挨着门边不远处的邢风,眸微微子一顿,又快速地瞥开。 她转得再快,裴安还是瞧见了,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跟在她身后送她到了门口,嘱咐道,“路上小心,明儿不用来了,好好歇息。” “嗯,好。” 等下了台阶,出了宫殿,上了停在甬道上的马车,芸娘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裴安不知道安宁二字的意思,可邢风知道。 宁是她的小字,她小名叫宁宁,小时候邢风便知道了,私下里也是这般唤她。 芸娘担心裴安知道了会介意。 相处了几日后,她已经看出来了,他那心胸并非他说的那般宽广。但两人的关系,邢风应该也不会告诉他这些。 前两日邢风没见到人,以为裴安不愿意让她出来见人,没料到今儿她却来了,两人的说话声虽小,可屋子里实在太安静,竖着耳朵一听,什么都能听到。 安宁 裴安不知道意思,他知道,她绣的是她的小字,看来,裴安待她挺不错。 明知道她已为人妇,自己同她已没了任何关系,他不该再有杂念,应该忘记,可亲眼见到她为旁人而脸红,听到她将自己的小字绣在了荷包上,心口却控制不住地紧缩。 自己的妹妹骂他是懦夫,畏首畏尾,连给心上的姑娘争取一个未来,都没有勇气,又有何资格说喜欢,倒也没说错,他就是顾虑太多了。 他后悔过,且不止一回。 每当夜深人静,黑暗侵蚀进脑子之时,他便后悔将她让了人,甚至一度疯魔,想立马去找她,带着她远走高飞,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想,往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那一刻的想法,他只能同她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离,可再次睁开眼睛,看着洒在床前的银色月光,又将他拽回到了现实,那脑海里的冲动,也在光线下一点一点地被消磨。 之前她同自己还有这婚约之时,他都没勇气去争取,如今,他又能拿什么,要她跟着自己走 他脸色明显不对,众人倒也没有怀疑,以为适才陛下同他说了什么。 第三日早上,皇上跟前的太监终于来了,一进门便笑着对众人道,“各位大人这两日辛苦了,今儿就请回家吧” 看来,太子的人选已经定了下来。 身为臣子,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谁做太子,并非他操心之事,裴安让童义收拾东西,没急着去挤,出来时,前面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了邢风。 两人都是同一批考生,算起来也有些交情,往日见了面,还会客套寒暄两句,可如今隔了一个芸娘在中间,便显得有些尴尬。 裴安倒是态度大方,先招呼,“邢大人还不走” “这就走。”邢风对他点了一下头,目光下意识瞟了一眼他腰间。 裴安顺着他目光看去,他腰上的东西可就多了,有芸娘送给自己的玉佩,还有刚刚绣给他的荷包。 裴安一笑,突然问,“怎么,邢大人觉得眼熟” 往日那枚玉佩就挂在自己的腰上,怎不眼熟,且两人心知肚明。 邢风勉强一笑,“裴大人说笑了,裴大人的东西,邢某怎么会眼熟。” “既然知道,还请邢大人不要乱瞧。”裴安的话点到为止,说完先一步下了台阶。 走了两步,身后邢风突然道,“还请裴大人,好好待宁宁。”,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 120 章 我给你钱,你别告诉世…… 第一百二十章 昨儿去了一趟皇宫, 见裴安无事,芸娘便也彻底放了心。 并不知道裴安会这么快回来,出嫁时带过来的面脂用完了, 芸娘想亲自去看看铺子里还没有新货, 同裴夫人打了招呼,一早便坐马车,去了临安城的杨柳巷子。 杨柳巷子那一带卖的东西都是顶尖的好货,相对价钱也贵了不少, 去那儿的人大多都是有头有脸的, 大家闺秀, 世家公子爷居多,即便是好奇,也不会像瓦市那边的人肆无忌惮。 马车直接到了门口,时辰还早,人并不多。 进宫前, 裴安将卫铭留在了府上,今日出来, 除了青玉, 卫铭也跟着一道。 人一同进了铺子,铺子的老板先前就认识芸娘,见人来了, 愣了一下, 满脸堆笑地上前招呼,称呼也变了, “哟,少夫人来了。” 芸娘笑着应了一声,“可有新货” “有有, 少夫人这边请”铺子里待会儿还有旁的人来,她要是站在那儿,八成会被堵得水泄不通,老板赶紧将人唤去了里间,让人奉上茶水,“少夫人稍等一会儿,小的这就去给您拿货” 里面的小间同外面的铺子紧隔了一道门帘,外面的说话声,都听得清楚。 芸娘端起茶盏刚抿了一口茶,外面进来了一波客人,说话声也传了进来,“你躲什么呢,见不得人的又不是你,是那等子不害臊,抢人未婚夫的狐媚子。” 芸娘听得一愣,不知那人口中说的是谁,好奇竟还有这等事。 “狐媚子又如何,男人不就偏生喜欢”凄凄惨惨的声音,入耳有些熟悉,芸娘一时没想起来。 先前的人接着劝道,“再好看的脸,也有老去的那一日,等到容颜不在,瞧着吧,有她好哭的,国公府裴家那么大的门户,少说也得妻四妾,凭世子爷的人才,能守着她一人过一辈子如今不过是看着风光,等过段日子,她就能体会旧人哭新人笑的滋味儿了” 芸娘 国公府裴家,世子爷,合着是在说自己呢。 外面的人应该是萧娘子。 这是积怨已深。 青玉也听出来了,一脸愤怒,“什么东西,自个儿不如人,还泛起了酸,乱嚼舌根,编排上了” 卫铭正要出去,铺子的老板也回来了,拿了几瓶刚到的新货,“知道少夫人喜欢用这个,这回拿的都是好货” 芸娘揭开盖儿,抹了一些在手背上,凑到鼻尖嗅了嗅,味道清清淡淡,涂上也不油腻,挺满意。 芸娘让老板装好,转头让青玉付了钱,也没再留,掀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的几人还在继续嚼舌头,突然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话音一顿,齐齐转过头,脸色瞬间便白了。 谁也没有料到,这么早,里头就有了人,且还是正被她们骂着的正主儿。 萧娘子神色愣了一下,很快平静了下来,瞥了芸娘一眼,一脸无所谓,说的都是事实,听到了又如何。 倒是旁边陪着她的两位刘家娘子,埋着头不敢往这边看。 无论是王家还是裴家,以刘家如今的地位,都是望尘莫及,这番将人得罪了去,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报复到刘家头上。 两人小娘子,脸都急红了,紧张地捏着手,听几人的脚步声去了门口,心头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见人又折了回来,忙转过身避开。 好在芸娘的脚步只停在了萧娘子跟前,笑着道,“萧娘子怕是有误会,世人都知道婚约讲究媒六娉,礼全了,才能算是定亲,据我所知,萧娘子和郎君,不过是长辈当初一句玩笑话,并没上门同萧娘子提亲,萧娘子当了真没关系,可也不能以此为要挟,非要郎君娶了你,旁的我虽不知道,但郎君同我提亲之前,便同我解释了同你的关系,与你他并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也已让母亲去了萧夫人跟前,把话都说清楚了。” 看着萧娘子逐渐崩塌的脸色,芸娘继续道,“萧家在临安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断然不会强人所难,非嫁不可,本以为这事儿都过去呢,不曾想萧娘子还介怀在心,莫不是萧夫人没有将话传达到位才让萧娘子这般背后编排人” 狐媚子,这名头倒是挺别致。 上回在宫中,她无端踩了自己一脚,还没同她算账,今日又来招惹,芸娘也不是那等软柿子。 一席话,可算是将萧娘子,连同萧家都埋汰了个干净。 萧娘子面红耳赤,找不出回嘴的话,胸口一阵起伏,也只吐出了一句,“你” 见她说不出个什么来,芸娘转头又瞧向了背对着她的两个刘家姑娘,“郎君会不会纳妾,纳几个,那都是我裴家的家务事,两位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别因一句嘴快,失了体面不说,还抹黑了自个儿的家族。” 刘家两个姑娘就将降头埋在了胸口,一声都不敢吭。 芸娘没再停留,走出了铺子。 一大早就遇到说自个儿坏话的人,心里到底是不太通畅,见时辰还早,芸娘没急着回去,沿着街头逛了起来。 面脂铺子旁便是几家首饰铺子,芸娘走了进去,式样也没什么新鲜,加之出嫁前芸娘收到了许多,意兴阑珊,正打算退出来了,老板突然唤住了她,“少夫人,您看着这个” 说着老板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匣子,一揭开,里面是一串成色极好的红珊瑚串。 铺子老板一脸得意地道,“这可是小的压箱底的宝贝,珍藏了许久,一般人我都不拿出来,今儿得少夫人前来光顾,忍痛割爱,让给少夫人。少夫人买过去送给世子爷,保准临安城内找不出第二串,珊瑚配才子,也就只有世子爷那等高贵的人,配得上这手串。” 听他说得如此有诚意,且自己也识货,知道那珊瑚串确实不错,芸娘便问,“怎么卖。” 铺子的老板伸了两根手指,“给少夫人算个整数,二百两,纯属有缘,我也不赚什么钱” 二百两,太贵了。 她一瓶面脂才几两银子。 要是买了这个,她匣子里的银票,便凑不了整数,他应该也不稀罕,芸娘谢过了老板,没要。 人走出来了,青玉一脸疑惑,二百两对于刚出嫁收了一堆的嫁妆的主子来说,也不算很贵,“主子真不要” 芸娘也不知道怎么了,嘴巴一快,“让他妾给他买吧。” 青玉 卫铭 芸娘自己也吓了一跳,愣在那瞬间不动了。 她莫不是着魔了。 她眼睛一闭,做出了一个懊恼的神色,恨不得咬了自己舌根,半晌后,才转头看向卫铭,卫铭忙瞥开头,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可他毕竟不是聋子。 这话要是传入裴安耳里,指不定会觉得她是个妒妇,能怎么办芸娘一时没了主意,先试着贿赂吧,芸娘从青玉那要过荷包,走到卫铭跟前,生平头一回干这样的事儿,没什么经验,磕磕碰碰地道,“卫公子是吧,我,我那话也没,没别的意思这点银子你拿去喝酒,世子爷成日繁忙,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儿,咱就不汇报给他了,成不” 卫铭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钱袋子,摇头没接,实诚地道,“主子给在下的月钱够花。” 芸娘 是个忠心的主,收买不了了,芸娘一咬牙,回头招呼青玉,“去买了吧。” 被他那烂桃花当街骂狐媚子,转眼二百两银子也没了,芸娘实在是高兴不起来,索性又往前走,想再买个物件儿犒劳一下自己。 走了半条街也看得上眼的东西,倒是闻到了一股酒香。 王家二爷和二夫人都好酒,芸娘完美遗传了这一点,小时候就曾背着大人偷偷喝过,长大后,也就成了酒罐子。 平日里的酒,她都是托人去瓦市吴娘子的铺子里买的,麦子酿造,醇香可口,可惜今儿没走那一条路。 酒瘾被勾了起来,也没那么多讲究。 昨儿她都瞧见了,满屋子的史册,要修补完,少说还得花上半个月,今儿夜里想必也回不来,她小酌两杯也没关系。 心里想着,脚步已经停在了酒铺子前。 酒家看到人,一眼就认了出来,愣了一阵,反应过来,热情地招呼,“少夫人来了,可是要替世子爷买酒” 她要说自己喝,又得解释一番,干脆点了头。 “少夫人瞧瞧,这边是高粱酒,这是麦子酒,这几个小坛是内子新酿的桃子酒,世子爷的口味,当是喜欢喝高粱酒” 桃子酒,她好没尝过,芸娘好奇,“桃子酒,能看一眼吗。” “当然能。”老板转身拿了一壶,递给她,“夫人闻闻,是觉得还行,这壶便送给夫人了。” “都是小本买卖,这便宜我不占,该多少就是多少”芸娘说着揭了酒壶塞,凑近鼻尖,比麦子酒还要香上几分,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闻都闻了,尝一口也无妨,芸娘小饮了一口,正用舌尖品尝,身旁突然一声,“如何” 芸娘一愣,转过头,目光愣愣地盯着他,一时忘了反应。 裴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酒壶,也不等她回答,伸手夺过,当场仰头自己尝了一口,完了看向芸娘,“还行,挺清甜。” 芸娘 芸娘这才回过神,脱口而出,“郎君怎么回来了。” 她这话再加上惊愕的表情,很难不让人多想,她没盼着他回来吧,裴安看了她一眼,将酒壶塞盖上,“不能来” 芸娘忙摇头,“早知道郎君回来,我就不出来逛了”她面色自责,“郎君刚回来,还让郎君跑一趟” “无妨。”裴安将酒壶递回给了她,直接问,“买多少五坛够吗。” 一个新妇,成亲才五六日,便出来买酒喝,说出去都丢人,芸娘想死不承认,一口否决,可刚喝下去的那口桃子酒,香味还索饶在舌尖,之前没喝过,确实好喝,拒绝得并不彻底,“我,我不用,想着郎君也快回来了,打算过来给郎君买一些” “嗯。”也不知道裴安信没信,转头同老板道,“五坛高粱酒,五坛桃子酒。” 裴安付了钱,童义和卫铭去搬酒。 马车还有一段距离,人都找到街上来了,芸娘断然不会再逛,裴安也没什么要买的东西,今儿回府见到院子里没人,听她身边的丫鬟连颖说,人去了杨柳巷子,也没什么事儿,便找了过来。 自己也好酒,她想喝就买,没什么可遮掩的。 两人并肩慢慢地走向马车,寒暄完,沉默了一阵,裴安瞧了一眼青玉手里的几样东西,问道,“买了什么” “买了几瓶面脂。”芸娘答完,犹豫了一下,从袖筒里掏出了那个斥巨资,咬牙买下来的红珊瑚,递到他跟前,“适才逛铺子时,看到了这个,觉得适合郎君,便央求铺子老板转给了我,郎君看看,喜欢吗。” 卫铭 好像不是这样的。 裴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打开,神色一顿,“贵吗。”看这成色,价值不菲。 “贵不贵没关系,郎君喜欢就好。” 卫铭眼角一抽,她这么一说,他还怎么禀报,说得不好,便成了挑拨离间。 裴安对她这番话倒是受用得很,接连两日都送了他东西,一个费了不少心思,一个花了不少钱,还有什么事儿可计较的,不过是一个名讳罢了 “挺好。”裴安将手串戴在了手上,端详了一番,越看越满意,将盒子给了后面的卫铭,吩咐道,“去醉香楼订个座,午饭在那用。” 既然都出来了,便带她去尝尝真正的美酒。 醉香楼芸娘知道,临安最有名的酒楼,也是文人墨客经常光顾的地方,虽说南国国风放开,女子也能上街,可醉香楼那等地方,到底还是不一样,公子爷居多,且还养有艺伎,她一个大家闺秀,自然没去过。 之前二哥哥经常去,回来就吹嘘那里的酒好喝,她还曾托他带一些回来,可醉香楼的规矩,在那里管饱,不能带走。 听他要带自己去,芸娘心里自然期待,面上却没显露出来,装模作样,担忧地问他,“郎君不忙吗,会不会耽搁了你” “不会。”他应了一声,身子往她这边偏了偏,两人垂在身侧的手碰在了一起。 心口提了一下,芸娘正要挪开,手突然被他一把牵住,修长的手指头,缓缓地从她的五指缝里穿插而过,再轻轻一捏。 新婚到如今,短短几日,她什么地儿没被他碰过,如今不过是牵个手,心弦却如同被人拨动了一下,泛起了一丝涟漪。 儿时他曾见到自己的父母走在前,也是这般十指紧扣,那时候她只觉得格外的温馨,长大后懂得了什么是男女之情了,存在脑子里的那一幕,便又不同了。 有羡慕,有向往,想着自己以后,也一定能父母一样,找到一个真心相爱之人,也要同他十指紧扣一回。 那个人,她以为会是邢风,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之前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裴安。 手掌传来的温度刚刚好,突然觉得很踏实、安稳。 她试着轻轻他蜷缩手指,慢慢地往下扣,他的手指比她的要长,也比她的略粗,她费了一些力,才碰到了他的手背。,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21章 第 121 章 美人关难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裴安本也只是想牵着她往前, 没料到一碰到她手,脑子里的念头便不受控制,来了个十指紧扣。 活这么大, 他也没试过这般牵着人。 她手指头太细,真怕一用力, 就给折断了,担心自个儿挤疼了她, 只虚虚地拢着,察觉到了她的动作, 软嫩的指尖扣了两三下, 才摸到了他的指关节上, 裴安神色一顿,转头往身旁轻瞥了过去, 她似乎早有预料,头微微偏开,眼睫轻颤,瞧得出来在紧张,这副娇羞的模样, 莫名触动到了心坎, 心底又软又酥,说不出来是何感受, 似乎比阳春三月的微风拂面,还要让人舒畅,裴安扬了一眼眉头,嘴角已不知不觉挂了一道笑意。 两人都是里南城里的风云人物,以往各自出现,都会引起一阵骚动, 如今这番一道出来,很快便引来了目光。 前不久两人的一场婚礼,轰动全城,新婚后头一回露面,相熟的世家公子爷,陆续过来同两人打着招呼,裴安颇有耐心,客气地回了礼,时辰一晚,人越来越多,顷刻功夫,一条街上便被挤得水泄不通。 前路出不去,两人只好停了脚步。 这样的情景两人都很熟悉,往日芸娘坐在马车内,捂紧车帘,等着马夫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裴安则是快速走人。 今日两人没在马车上,他也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人太多,目光大多都落到了芸娘身上,裴安将她往身后一拉,抬头给了众人一张笑脸,“多谢各位的祝福,若得空可以来我国公府一叙,我在国公府随时恭候,不过今日我先陪内子逛个街,还请各位赏脸,让出个道好。” 来这儿的人都是些有涵养之人,不如瓦市的疯狂,大多数不过是想凑上图个热闹,一人多,才拥堵了起来,听闻此言,也都纷纷散开。 也有相识的公子爷,立马开起了玩笑,“看来即便是裴公子,也难逃美人关,今儿莫不是陪少夫人来买胭脂水粉。” 周围的人个个捂嘴笑,怕媳妇儿的人,大有人在,可一般的公子爷心头再疼爱,为了自个儿的面子嘴上也不会承认。 大伙儿都着看裴安的反应,他倒丝毫没有尴尬之处,手扶了一下额头,再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似是颇为无奈地道,“确实,美人关难过,各位见笑了。” 他这番半开玩笑,豁出去情面不要,引起了周围一阵哄笑,也让不少人心头生羡。 人群之后,萧娘子早就红了眼眶,刘家的两个姑娘已先回了,身边只有一个婢女,见她迟迟不动,大有要流泪的架势,怕被人瞧了笑话,忙劝道,“小姐,别看了,我们走吧。” 萧娘子咬了一下唇,垂下头,转过了身,“当我是做了一场梦吧,往后定也不再去想了。” 人群散开,裴安拉着芸娘上了前面的马车。 被人堵了一回,不想再去添堵,大白日喝酒也没什么气氛,裴安让卫铭将预定的位子改到了晚上。 太阳才刚升起来,离晚上还有好几个时辰,芸娘以为他会先回府,晚上再过来,裴安却不想回,同童义道,“去汝湖。” 汝湖是他在外置办的一处庄子,临湖,有一片竹林,平日没事,便会去那里跑一下马。 在宫里关了这几日,全身都长了霉,去活动一下筋骨,顺便带她去看看,记得没错,她说过她会骑马。 芸娘出来时,同裴夫人打过招呼,说上午便回去,怕她担心,“郎君,要不我回去给母亲说一声。”免得生了什么误会。 裴安瞧出了她的心思,“有我在,你怕什么”她还能当着自己的面,红杏出墙 再说,除了那个姓邢的,也没人不长眼色。 说得倒也是,芸娘安了心,主动问,“郎君是去办事” “今日不办公务。” 芸娘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哦。”那去干嘛,春游她什么都没准备,她怕水,不太想划船 见她兴致缺缺,他瞥了一眼,也没出声,马车出了杨柳巷子后,一段路极为颠簸,车身总往左侧倾,芸娘的手肘几回都碰到了他,忙撤了回来,一双脚用力地踩在马车内,可依旧抵不过外力,又朝着他撞过来时,裴安无奈伸了胳膊,将人搂在了怀里,“怎么,碰不到我是你夫君,又不是不能抱,用不着如此见外。” 芸娘 被他一搂,她的头枕在他胸膛上,他说话时,下颚碰到了她的额头,被挨着的地方温温热热,伴着酥痒,周身都软了下来。 两人新婚后被一场暴雨关了三日,也过了三日没羞没臊的日子,他哪儿她没搂过,如今这般纯情的相拥,却不太习惯,心怀小鹿,跳个不停,一时想起了适才他对众人说的话,他难过美人关了吗 那一瞬间,她承认心头那股飘起来的思绪,是愉悦。 相处了这段日子,她也算是摸清了他的性子,比起邢风,他要明朗很多,也张扬了许多。 之前她没接触过这类人,唯一见过的便是一哥哥,但比起他,裴安又稳重了许多,沉稳的人说的话,总会让人踏实。 他说的对,他是她的夫君,亲亲楼楼抱抱,都理所当然。 坐下还在颠簸,她的脑袋在他胸膛上蹭来蹭去,也晃得厉害,当下没同他客气,伸出一双胳膊抱住了他的腰。 这回倒是换做裴安僵住了。 男人的腰同样敏锐,软软的一双胳膊环上来,压在他腰间,抱得结结实实,像是掐住了他的七寸,让他服服帖帖地沉浸在温柔乡里,突然也就理解了那些公子爷一到青楼,为何都喜欢同姑娘搂搂抱抱。 感觉确实不差。 裴安低下头,看着她依偎在自己怀里,娇滴滴的软香入怀,很难不动容,陡然生出了几分被依赖的傲娇感,颇有些情不自禁,唇凑下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往日对好色之徒不屑一顾的清高人儿,此时也学会了怎么去哄美人儿开心,“带你去骑马,喜欢吗” 猝不及防地被他亲了一下,芸娘脑子正浑浑噩噩,又听他说要带她去骑马,好事接一连三,芸娘被砸得有些找不着北了,从他怀里抬起头,脸上的喜悦,没了半分克制,“当真” 她眼珠子撑开,亮堂堂的,裴安倒是头一回见,嗤笑一声,“我能骗你” 他能说出来,她自然是相信他的,不过是喜悦过了头,问完才后知后觉,两人靠得太近,姿势也过于暧昧,不太妙 耳边的心跳,突然分不出彼此了,她忙偏开头去,裴安眸子轻轻一动,落下来,停在她后脖子的手,及时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了她脸颊上,拦住了她的动作。 脸颊被戳,疼倒是不疼,就是有些麻。 芸娘心口狂跳,由着他慢慢地将自己的脸,重新转了回去,目光碰了一下,裴安没看到,深邃目光盯着她的唇。 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芸娘也不敢看了,闭着眼睛,等着他的吻落了下来 到了汝湖,两人一下来,三个下人便察觉出了不对。 芸娘的发钗明显乱了,裴安的唇瓣比先前红润了许多,两人神色同时露出了不自然,不用猜也知道,适才在马车内两人干了些啥。 新婚夫妇,干柴遇烈火,都能理解。 童义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上前道,“主子,小的先去沏茶。” 这处庄子裴安平日里来的次数还算多,招待了不少客人,来的最多的便是小王爷赵炎,因那尊佛实在是挑剔,吃的用的都备得齐全,院子里还留了两个小厮,日常打扫,干净又清净,很适合夏季避暑。 裴安让卫铭去牵马,回头看向芸娘。 芸娘正赏着风景。 眼前的湖水清澈见底,四周竹林环绕,绿荫葱葱,头顶光线倾泻而来,投下轻轻晃动斑驳的光点,风一吹,耳边簌簌作响。 芸娘实属意外临安城内竟然还有这等世外仙境,一时脚步慢了一些,裴安也不着急催她。 芸娘边回头边跟着他往里走,“郎君,这庄子是你的” 裴安看出来了她挺喜欢,逗她道,“喜欢吗,喜欢的话,也是你的了。” 嫁给了他,他的确实也是她的。 可经他嘴,突然有些几分撩拨之之意,对于他时不时的一句不正经,芸娘还是没法习惯,脸颊微微一红,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院子陈设简单,没有国公府的彩拱雕梁,却也别有一番雅致,人也不觉放松了下来,先前的羞涩散去,一双眼睛左右环顾。 先前见她偶尔露出几分灵动,多数时候一副安静之态,不太喜欢言语,如今一看,倒不知道也是个贪玩的性子。 比起深院里那些一脸刻板的姑娘,她这样的面容,实属生动可贵。 裴安也来了一丝兴致,喝了一盏茶,抬头看她,“赛一场如何” 一个去过边关上战场杀过敌的人,同他赛马,不是自讨没趣么,可又忍不住心动,先前父亲答应她等他回来了,便带她去郊外好好赛一场,可一回来就赶上了自己的一桩流言,退亲又订亲,再待嫁出嫁,完全没了机会。 她很想看看上过战场的人,跑起来是什么样的英姿。 芸娘正斟酌,裴安又开了头,“我让你半圈。” 半圈,明摆着就是看不起她了,芸娘也有自己的傲气,“郎君不用让,我输给了郎君又不丢人。” 裴安应了一声成,“同上回一样,有赌便有输赢,有输赢便有惩罚” 芸娘 她觉得他是在明显欺负她了。 应了下来,也不容她反悔,卫铭走了进来禀报,“主子,马备好了。” 一共两匹马,裴安让芸娘先挑,芸娘随便指了一匹,“这个吧。” 卫铭目光一闪,看向裴安,那匹是赤兔,世子爷最喜欢,这回更是陪着他上过战场。 裴安倒是没说什么,走到马匹跟前,摸了一下它,再回头拉过芸娘的手,一并放上去,看着马匹道,“是你主子的媳妇儿,别发脾气。” 芸娘 他如此说,芸娘也知道了这匹马应是他的坐骑,正要选另一匹,他松开她的手,将缰绳交到了她手里,“小心一些,安全为主。” 见他走向了另一匹马,芸娘也没再拒绝,让青玉过来,用襻膊将袖口绑了起来,头上的发钗索性不要了,取下来,都递给了青玉,一副干脆利落的模样,架势十足。 裴安翻身上马,朝她这边望来,见她踩住马踏,利索地翻上了马背,神色露出了意外。 倒确实会骑。 头一圈,裴安没动,让她先适应。 马匹不是自个儿的,不知道性子如何,芸娘没推托,当下夹了马肚,跑了起来。 安静的湖畔上,瞬间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这些年芸娘没少跟着一夫人骑马,骑术如火纯青,加之裴安的马匹给面子,蹄子一扬,拿出了周身的气势。 童义和卫铭两人面面相窥,童义实在没忍住,吐出了一句,“这畜生居然也知道认主。” 往日谁碰甩谁,即便是赵炎,也不给面子,要么拖着他在湖边散步,要么撅蹄子不干。 说完便意识到了不对,那马裴安爱之如命,从未当它是个畜牲,见裴安瞟了过来,心头一跳,忙道歉,“小,小的是畜牲。” 卫铭 青玉 芸娘完全不知坐下的灵马,曾上过战场,也曾甩过人,觉得同母亲的那匹闪电一般,机灵得很,几乎不用她驱赶,它自个儿便知道了她的意思,起初并不快,跑了小半圈了,才快了起来,如同飞一般,风扫在脸上,甚至有些生疼,却无比地畅快。 一圈跑完,她停在了裴安跟前,脸颊染了红晕,一时得意忘了行,目光半带挑衅,“郎君,请吧。” 这是原形毕露了吧。 裴安一笑,牵马出去,与她并排,“夫人请。” 湖畔边上又多了一道马蹄声,三个仆人眼睛都不敢眨,伸长了脖子往外望,童义看着同主子依旧并排的少夫人,还没回过神,胳膊肘戳了一下青玉,“少夫人很早就会骑马了” 青玉伸出了个巴掌,自豪地道,“五岁吧。” 童义转头,聊了起来,“好巧,主子也是”又拧了一下眉,纳闷道,“你说同在临安城,之前主子怎就没和少夫人遇上,少夫人平常出来,都是去哪一带” 姑爷没见过小姐,但小姐却见过他,“临安城是个热闹的地儿都去了,上回姑爷中状元,主子刚好在人群堆里,还见到了姑娘们追着世子爷投掷鲜花呢。” 童义 那倒不如没见过。 说话间,马蹄声越来越近,到底还是在战场上跑过的人,芸娘稍微落后了一截,愿赌服输,芸娘停下来正要翻身下来,裴安回头,“今日没什么事,喜欢就多跑几圈。” 上了一回马背,只跑两圈,确实不太过瘾,下回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来,当下又夹住了马肚。 裴安也没进屋,下马后,胳膊环抱慵懒地靠在湖畔的一丛青竹上,看着马背上的疾驰的人影,倒是风姿飒爽,鲜活无比。 比他想象中彷佛又多了几分趣味,难得让他寻味了一番。 芸娘跑了十几圈才停下来,背心出了汗,额头的发丝也被细汗黏在了一起,一张脸蛋红扑扑的,如同成熟的蜜桃。 “够了”见她翻身下马,裴安才直起身。 “嗯,舒畅了许多。”芸娘将缰绳递给了上前来接的卫铭,快步走到了裴安跟前,由衷地道了谢,“多谢郎君。” 能带她来这儿,还能让她骑马,经历过一个邢家之后,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份自在有多可贵。也明白了原来并非每个姑娘都是圈在笼子里透不气的鸟雀,她也可以像之前一样活得畅快。 她跑得面红耳赤,急急忙忙地走到自己跟前,一双眸子清澈透亮,这样的姿色,竟胜了平常几分,裴安眸光顿住,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才抿了一下唇,歪着脖子去看她,“怎么谢” 芸娘抬起头,他身子弯下来,脸离自己不过一个巴掌的距离,这样的姿态,着实诱人,她想也没想,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虽不明白他是不是这个意思,可当下她是真心想亲他。 卫铭回过头便看到了这一幕,倒不是被芸娘的举止惊愕到,而是惊愕自个儿主子脸上那道不值钱的笑容。 不是说,女色有何可沉迷的吗,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122章 第 122 章 全文完(郎君,你教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柔软的一吻,落在脸上,如蜻蜓点水,不痛不痒的,勾得他心头直痒痒,如此怎么能够 见她转身要走,裴安胳膊伸出去,圈住了她的腰,将人拉到跟前,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眸光望着她的眼睛,似是比往日多了一些什么东西在里头,让那双迷人的桃花眼愈发诱惑,犹如长了一道钩子,不仅勾人欲念,还勾人魂魄。 他这样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芸娘的脑子一团乱,心头的一抹怀疑生出来,不由也试探地看向了他。 彼此相望,仿佛都要透过对方的眼底,看进对方的心房。 陌生的悸动,铺天盖地地从头压了下来,心实在是跳得太快,芸娘受不了刺激,先闭上了眼睛。 她眼睛一闭,不看他了,裴安倒是松了一口气,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不过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娘子,竟然能让他心绪全乱,那一刻的失神,连他自个儿都没意识到,索性也不去看她,闭眼在她唇上盖下一吻,谁知一沾上,便不想松开,唇瓣含住她的唇角,轻轻地辗转,似乎比那陈酿美酒,还让人上瘾,不由自主地伸了舌尖,去舔抵她唇缝,缓缓地勾开。 灭顶的沉迷,适才在马车内的又蹿了上来。 光天化日之下,他这样的行为已然是昏了头,极力克制才停了下来,松开她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唇瓣上还有她的幽香,闻到了她的秀发上,“风大,你先去换件衣裳。” 芸娘正被她亲得七荤八素,他一松开,她才察觉自个儿适才竟也在回应,当下从他怀里钻出去,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背影消失了,裴安才迟迟伸手扶了一下自己有些发麻的唇瓣,头顶烈日当空,他当真是被美色冲昏了头。 芸娘跑马的那阵,青玉和童义两人一起帮着院子里的小厮备了饭菜,午饭就在这儿用。 待芸娘回马车上拿了衣物,再进房换好裳出来,木机上摆好了酒菜,裴安已坐在了蒲团上,就等着她了。 他衣裳也换了一身,白衣绣竹节暗纹,将高门里富贵公子哥儿身上的高贵和文雅,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派儒雅,风度翩翩。 芸娘突然明白了当初大姐姐给她说的那句话,将来要是谁嫁了他,单是看着他那张脸,都不用进食。 她杵在那儿,迟迟不坐下来,裴安抬头瞥过来,“不饿” 跑了这么久,怎能不饿,秀色固然可餐,到底不够管饱,芸娘坐在了他身旁,正要拿箸,察觉桌上摆了两坛酒,甚是熟悉。 没等她开口问,裴安将一坛桃子酒推给了她,“你的。” 果然是刚才在杨柳巷子买来的。 酒坛子盖儿已经被他揭开,酒香散出来,着实太勾人了,芸娘自从嫁过来就没再饮过酒,一时也拒绝不了,横竖已经暴露,也不再装了,接了过来。 没有酒盏,酒坛子并不大,见裴安直接往嘴里灌,芸娘也学了他的模样,饮了一口入喉,酒香溢在舌尖,太满足了,又饮了几口,美景美酒,今儿这半日过得太舒心,简直成了她梦中想要的日子,大半坛入了喉,什么规矩、相夫之道,统统地抛到了脑后,人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话匣子打开,转头同他道,“之前我一直喝的都是瓦市吴娘子酿造的麦子酒,醇香可口,喝习惯了,便觉得它是全天下最好的酒,虽也想过去尝尝别家的酒,但又一直舍不得去换,一喝就是好些年,今日无意尝了这桃子酒,竟然别有一番风味。” 她说这一番话时,全身放松,脸颊带了一些微醺的红晕,连嘴角的梨涡都自然了很多。 她说的是酒,却也将自个儿的性子暴了出来,裴安瞧出来了,这才是真实的她,随着她的话,应了一声,“那你是个念旧之人。” “也谈不上吧,习惯罢了。” 前面竹林的风拂过来,吹到了两人的脸上,一股子凉爽灌到了脊梁,裴安仰头也喝了几口,不太赞同她这样的习惯,“你应该多尝试。” “母亲也这么说。”她歪着头同他一笑,“说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罢了,不能只守着一样东西,不去尝试新的,怎知道还有没有比他更好的。” 他还在回味她这话是不是还含有别的意思,她突然问他,“郎君吃东西,是先从自己喜欢的开始吃,还是留到最后才吃” 他没明白她的意思,他不喜欢的,不会吃。 芸娘见他没回答,自个儿先答了,“我是留在最后,儿时祖父还在时,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一筐殷桃,分给了咱们几个小辈,我舍不得吃,便将那些歪瓜裂枣的捡来吃了,留着又红又大的,可还没等我吃呢,便被他们又骗又哄,都抢了去。” 回忆起来,她脸上还带着一股遗憾和委屈,真令人心疼,裴安眉头一拧,出声问,“谁抢了你的” 她没答他,自顾自地说着,“旁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也该得了教训,改过来了,可我就是改不过来。”她说完了,想起来他刚才没回答,又问裴安,“郎君呢” 裴安瞅了一眼她醉红的脸颊,倒是对她的酒量有了怀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了她,“好的开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神色一顿,眉头拧了拧,眸光露出几分楚楚可怜,“郎君以后别抢我的。” 那样的憨态,若是清醒着必然也做不出来。 上回有意将她灌醉,没成,今儿无意倒是醉了,不过才一坛,他真是高估了她,语气无奈,温和地道,“不抢。” “郎君真好。”她满意地弯了唇角,身子也朝着他依偎了过来,头搁在他肩膀上,“嫁给你真好。” 都说酒后吐真言,她突然一句肺腑之言,还主动靠在了他身上,换作谁都会满意,裴安偏头看着她,见她眼神飘忽不定,索性趁机盘问,“是吗,你不觉得遗憾” “何为遗憾。” “没嫁给邢风。” 耳边一下安静了下来,她半天都没回答,裴安心头便有些不对付了,半晌后她张口又道,“是他没娶我,不是我不嫁给他。” 合着他想娶了,她还能回去嫁给他,裴安很想将她推开,让她去嫁她的邢风,她却一双手抱住他的胳膊不松,“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总算还有那么点骨气,心里还是不太舒坦,他往后坐了一些,让她躺在了自己腿上,低头继续试探,“你喜欢他” 她茫然地瞪着眼睛,又不答了。 裴安眼皮子跳了一下,觉得自个儿真是出息,丢着一堆的公务不处理,大白日的浪费时辰,听她在这儿回忆过去,思念她的旧情人。 他长吐出一口气,身子往后靠,顶在了搁着花瓶的椅脚上,一副慵懒之态,不太想搭理她了。 芸娘只觉得脑袋昏沉,神智飘忽,全然不知道自己惹了他,认真地思忖了一阵,才回答他,“他是我未婚夫的时候,我喜欢,退了婚后,我就不喜欢他了。” 裴安嘴角扯了一下,面露讽刺,她这喜欢倒是能收放自如。 她顿了顿,“我并非不知好歹。” 裴安又是讽刺一笑,她这话从何而来,她哪里知好歹了,不过是个畏手畏脚的懦夫,也值得她喜欢 “我知道嫁给郎君,实则要比嫁去邢家,幸福多了。”她眼角也染了酒气,红了起来,垂头丧气地道,“邢夫人从来就没喜欢过我,讨厌我这张脸,就差明着骂我是狐狸精了,可我的容貌是父母给的,我如何活,父母都没发话,凭什么让她来指手画脚呢” 裴安望天的眸子,又慢慢地垂下,移回到了她身上。 她继续道,“在遇到郎君之前,我也曾问过大姐姐,到底是怎样的喜欢,才能让我甘愿去讨好一个不喜欢,甚至贬低我的人”晃了一下头,“我好像做不到,就算没有后来的那些流言,就算知道邢哥哥喜欢我,我也无法做到,嫁给一个不被欢迎的家族。” 她想了起来,“那天在你蹴鞠场,他来找我了,想要我同他私奔。” 这个裴安知道。 “但我拒绝了,我没那个勇气,为了他赌上自个儿的一辈子。”她突然从自己的话里,分析出了问题的所在,从他怀里一下起身,恍然看向他,“如此一想,我之前的那点喜欢,好像也就那样。” 裴安火上浇油,“可不是,廉价得很。” 芸娘听不出他的讽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其实我不笨。” 裴安意外她这句话又是为何感而发,便听她道,“郎君也是想娶我的吧。” “凭郎君的本事,若是不想让流言发酵,怎会压制不住流言出来后,郎君不仅没有压制,还让其不断扩散,郊外那场蹴鞠,郎君实则是故意在勾引我。” 裴安 倒确实不笨,裴安抿着唇一言不发。 “郎君勾引我,是因为你不喜欢萧娘子,想拿我当挡箭牌,想着横竖都是娶妻,不如娶个顺眼的。郎君眼光倒是不差,我确实比萧娘子好。” 确实是事实,可他还没见过这般夸自己的,不由一笑,“你哪儿比她好” 哪儿比她好,他不是心知肚明。 他要听,她便给他说了,“我长得比她好看,声音比她好听,品行也比她好,至少我不会在背后同人说人家坏话,诋毁别人的名声,骂人是抢了人家未婚夫的狐狸精。” 她前半句,裴安还想笑,后面越说越莫名其妙,正疑惑,她突然凑上来,伸手一把捏住他两边的脸,揉了揉,“一个男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裴安 他堂堂一个大男人,何时被人这般揉捏过脸,当场愣在了那儿,忘了反应。 候在一旁的三人嘴角同时一抽,目露惊恐,怎么也没料到,少夫人醉了酒,居然会是这个模样。 青玉是真没见过她醉酒的模样,往日喝上几坛子都没事,今儿才一坛,按理说不至于啊。 谁的主子谁负责,童义转头使唤她,“将少夫人拉开。” 这架势一看就难以收场,要是醒了,主子估计想死的心都有,倒不如让她痛快一回,青玉摇头,往后一退躲开。 童义嘶了一声,咬牙转头又碰了一下卫铭的胳膊,“你去。” 卫铭杵在那儿也不动,童义心一横,也不管了,跟着青玉一道退到了后面。 只剩下卫铭一个人杵在了那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要去帮一把主子,人刚当到跟前,裴安突然低叱一声,“下去。” 三人一溜烟地退了出去,只剩下了两个缠在一起的主子。 裴安被她揪住两边脸颊,来回的错捏,疼得他眼冒金星,抓住她的手腕,口齿不清,“放手。” “不放,萧娘子今儿说是我抢了你,她这不是冤枉吗,分明是你先勾引的我,茶楼的时候,你就怀了歪心思对不对你托着我的手肘不放,蹴鞠场上,你故意传球给我” 被她拆穿,他哑口无言。 她又搓了搓他的脸颊,捧着他的脸,让他的眼睛看着自己,“我就知道这张脸会招蜂引蝶,等你将来纳了妾,是不是也是这般故技重施,去勾引别的姑娘了。” 他眉心几跳,咬牙道,“谁说的我要纳妾了。” “刘家娘子啊。” 裴安无语,刘家娘子是谁,“你先松开。” 听他声音一厉,她突然不动了,殷红的眼圈怯生生地看着他,嘴角一噘,无不委屈,“郎君凶我。” 裴安 杀了他吧。 头突然疼了起来,裴安转头唤了一声刚退到外面去的卫铭。 卫铭埋着头进来,“主子。” 裴安劈头便道,“怎么回事” 两人在里面的说话声,外面都能听到,卫铭也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如实禀报道,“少夫人今儿出来,遇到了萧娘子。” “说了什么。” 卫铭没法重复,只道,“少夫人说的那样。” 裴安额头两边突突跳,“不会说话了” 卫铭背心一凉,豁了出去,脖子一梗道,“刘家娘子说少夫人是狐狸精,抢了萧娘子未婚夫,还说主子,过不了多久便会纳妾,旧,旧人哭,新人笑” 裴安一个头两个大,“出去。”说完,还没转过头,手腕突然抬了起来,回头一看,芸娘正扒拉着还没戴热乎的珊瑚串,作势要将其取下来,“郎君,你要是纳妾,珊瑚串子就还给我吧,可贵了,一百两呢。” 裴安 什么意思 “我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东西吗,你让她们给你买。” 区区一百两,她都舍不得,天灵盖儿突然蹿出一股火气,裴安一把拨开她的手,连名带姓直呼,“王芸你好意思,上回送我块一手玉佩,我还没同你计较呢,如今一个珊瑚串,你心疼成这样,算起来你也是名门养出来的大家闺秀,怎么抠搜成这样。” 他说了那么多,她却只捡了自己听到了,“你嫌弃” 裴安 “那你还给我。”不等他反应,王芸又去扒拉他腰间的玉佩。 裴安活了一十多年,就没被人这般对待过,她这酒疯耍得可真有能耐,将他火气尽数撩了出来,又去护玉佩,“一手货便罢了,你还要回去” “你不是嫌弃吗,嫌弃就还给我,对,还有荷包”她索性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双管齐下,又是抓他手腕,又是抓腰。 裴安一时竟然被他弄得手忙脚乱,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按住她的手举到了她头顶上,她动弹不得了,他才道,“要清算是吗。” 堵了一路的闷气,他还没来得及质问她呢,她倒是先发制人了。 他冲她冷冷一笑,缓缓地道,“宁、宁。” 他这番一笑起来,太阳穿过他发丝,在他身后镀了一层金光,简直就是个妖精,她也不挣扎了,盯着他愣了神。 他继续道,“亲还没订呢,小字倒是先告诉人家,我同萧娘子清清白白,不如你大方,又是送定情信物,又是牵手的,就没想过若是嫁他不成,往后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夫君” 他一通说完,活活像个怨妇,自己都唾弃自己,扶了一下额头,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在那儿不动,“罢了,随你吧,要拿你都拿回去。” 他突然叫了自己的小字,又摆出一副任她摆布的模样,芸娘也没再动了,脑子里的一根弦绷了起来,瞬间警惕。 他怎么知道的。 呆了片刻,她侧身过来,看了一眼他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眼睛再一闭,更显得阴沉。 她心头一阵发虚,酒都醒了不少,伸手先将他腰间的衣衫给他理平整了,又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轻声问道,“那郎君的小字是什么我记下来。” 他拧眉咬牙,“没有。” 她缓缓地凑过去,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凌乱的呼吸,安抚道,“我小字算起来也不是宁宁,生下来时,恰逢小满,母亲便替我取名为满满,父亲去战场,才将我的小字改成了宁宁,有安宁之意,不只是邢风,院子里的哥儿姐儿们,都是这般唤我的。” 他眼皮一动,轻轻打开,看着她醉成了晚霞的脸颊,“是吗。” 芸娘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又试探地问他,“那郎君小字是什么。” 这回他倒是说了,将手垫在脑后,道,“君生。” 见她思索了起来,又解释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芸娘恍然大悟,夸道,“不愧是夫君,果然了不起。” 她醉了也不忘拍马屁,裴安看着她因醉酒而染红的眸子,楚楚动人,惹人怜爱,心坎一软,先前的肝火也退了下来,心平气和地道,“放心,我不会纳妾。” 她愣了愣。 他胳膊一抬,将她揉进了怀里,埋下头来低声道,“有你就够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怕麻烦,一个就够了,且第一眼就相中了个顶尖儿的,将来还能有谁入得了眼。 “明儿我再给郎君重新缝一个荷包吧,是叫君宁呢,还是生宁,君满要不我都缝一个” 她翻脸倒是挺快。 这一闹,两人倒是亲密了不少,尤其是听了她的酒后一番真言,知道她对邢风的喜欢顶多算是有些好感,也没什么好介怀的了,不管先前如何,从今她已是自己的夫人,国公府的少夫人,将来会同他白头偕老,相濡以沫,彼此陪伴走完这一辈子。 他从来都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时却陷了进去,幻想起了两人的未来。 这一想,心口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酸又胀,瞬间有些恍惚,只觉眼下的这一幕,似乎在哪儿发生过,极为熟悉。 “宁宁。”他下意识地唤了她一声,几乎是脱口而出,“安宁挺好的,宁宁也好听。” 她扬起头来,身侧洞开的一扇木窗,照进来了一束光线,晃在她的眼睛上,恍惚之间,如同坠入了一场梦境,心口蓦然一缩,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她喉咙一紧,轻轻一咽,酸涩地道,“郎君,你教我认星星好不好” 如今还是白日,哪里来的星星。 分明是一句醉话,他却耐心地应了她,“好,想认识什么星星。” “七星北斗,牛郎织女。” 他将她一楼,曼声道,“七星分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 全文完,, 本站网站: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