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贵女嫁给泥腿子后躺赢了》 第1章 第一章 阳春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院子里那颗梨花树被挟裹着寒意的风一吹,扑簌簌落下许多白玉凝成的花瓣来,洋洋洒洒落在青石板上,好似又下了一场雪。 身着青色裙衫的女使碧菱苦着脸,小声嘟囔道:“瞧着倒是美,到时候扫起来可费劲儿了。” “好了。”站在她身旁,年纪瞧着约莫要大上一些的女使蹙着眉,语气严厉,“近来府上本就不安宁,因着你多说这一句,到时候又叫大家伙儿心中生出许多不痛快来,又是何必?” 碧菱不敢辩驳,只低下头,小小声道:“绿枝姐姐,我知错了。” 绿枝叹了口气,知道大家此刻心中多少有些浮躁,为着这动荡的时势下意识地觉得不安。 这也不怪她们,从南边儿来的叛军势如破竹,竟是直取了淞北、淮南、云宋三大城,连国朝最为繁庶的江南一带也尽数被他们占据。 眼看着那冲天的火光便要燃到长安城来了,往日再高傲的门阀世家也只得皱紧眉头,聚在一处期盼着商量个对策出来。 听说叛军已经到了翁都城,那是拱卫长安的三大城之一,若是连翁都城都失守了的话…… 绿枝摇摇头,撇去那些忧虑。 王朝可以更迭,世家却会长久地立足于这片土地之上。 她们这些做人奴仆的,命运早和主子联系到了一起,只管伺候好主子便是了。 · 她们所在的地方是崔府三娘子,也就是如今的崔氏家主崔起缜与夫人卢成韵的掌珠,崔檀令所居的院子,唤作卧云院。 隔着一扇楠木格栅门,绿枝敏锐地听着里边儿传来清脆的铃铛声,估摸着怕是三娘子醒了,精神一振,再次对着廊下乖乖侍立着的女使们严声道:“管好你们的嘴,别叫娘子听了烦心,否则我定饶不过你们。” 绿枝是崔家宗妇卢夫人亲自选在自己爱女身边儿伺候的女使,自小便在三娘子身边儿伺候,不仅与三娘子情分不一般,这手腕脾性也是一等一的强,女使们被她训得不敢抬头,只连连应是。 绿枝进了屋,身后跟着两个二等女使,分别唤作雪竹与玉竹。 几人绕过十二扇云水间立屏,见绿枝微抬下颌,二人轻手轻脚地撩起了那薄如烟云的雪青色绡纱帷帐,那容色美丽的女郎正平躺在床上,密密匝匝的眼睫轻轻颤动着,不知在想什么。 “娘子,该起身了。”绿枝哪怕是在宗妇卢夫人面前也是板正严肃的一张脸,唯独对着这位性子有些古怪的三娘子时有个笑模样。 那香培玉篆的女郎似乎是认命般地长叹了一口气,乖乖从床上坐了起来,绿枝脸上笑意微浓:“今儿奴特地叫小厨房准备了娘子爱吃的蟠桃饭与蜜渍豆腐,院子里那颗梨树风韵正好,娘子见了兴许还能多吃下一些。” 自从前几日听说叛军接连战胜的消息,娘子的胃口便不大好,人瞧着也有些恹恹。 绿枝不知道娘子在愁什么,总归有主君、大郎君他们在,总会护住娘子不叫她受委屈的。 崔檀令被雪竹她们服侍着漱了口净了面,闻言却摇了摇头:“我待会儿要去给阿娘请安,不好先用膳食。你们分了便是。” 绿枝脸上微有惊讶之色。 崔檀令从雕花菱镜里看见她的神情,忽然笑了。 本就生得十分动人的年轻女郎这么一笑,即便未施脂粉,仍叫人觉得灿若春花,有般般入画之态。 “绿枝,你这般模样,好似我是那不孝女。”崔檀令打趣道,“同阿娘请个安罢了,是什么稀罕事儿不成?” 绿枝垂首:“奴婢只是想着,娘子昨个儿才去过。” 按照她们娘子的脾性,去府上老太君还有她阿耶阿娘那儿都是严格的三日一请安,其余时间便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屋里,浑然不似府中其他郎君娘子,是恨不得吃住服侍全在那些个长辈身边儿,好叫他们看清自己那颗孝心的。 崔檀令面对绿枝严肃的面容,听着她更认真道:“娘子须得小心兄弟姊妹间蓄意争宠。” 当时她好悬没笑出声来。 “绿枝。”崔檀令记着自个儿当时是这般与绿枝说的,“若是阿耶阿娘,还有祖母他们因着旁人比我殷勤,比我嘴甜便更疼爱旁人,我再紧张又有何用?总归会有比我更乖巧懂事的人。” 更何况依着她这懒散性子,要叫她日日去献殷勤,着实煎熬。 琼姿花貌的女郎漫不经心地挑了挑裙摆上的璎珞:“该是我的,那便一定是我的。” 若不是,她可懒得去争。 绿枝便不说话了,帮着挑了几样首饰缀在女郎乌鸦鸦的发间,珠玉温润,也不及女郎乌润蓬松的云髻动人。 又帮着她换上了件鹅黄色缠绣枝蔷薇大袖衫配着蜜合色团福纹样襦裙,瞧着她的模样,绿枝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檀令端着步伐走出去时尚有心思在想,绿枝那笑与她阿娘好像。 仿佛见着了庭院里细心娇养的那朵二乔牡丹终于沐浴着雨露福泽盛开时一般,既高兴,又带着一股欣慰之情。 · 昌平院 卢夫人见着崔檀令过来,保养得宜的美面上微含讶异,嗔怪道:“怎么这般早便过来了?” 崔檀令笑着坐到她身边去,玩笑道:“想着沾着阿娘的光,一大早便能尝一尝吴厨娘的好手艺。” “你这馋嘴的泼猴儿。”卢夫人亲昵地搂住了女儿,这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儿,自然是怎么疼爱都不为过的,又连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人,“咱们兕奴爱吃虾肉馄饨,叫厨下的人仔细些,选鲜活的虾子才是。” 木香是伺候卢夫人的老人儿了,对着崔檀令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女郎自然也是万般怜爱,闻言笑着应是:“厨下那伙儿人都知道夫人最是爱重三娘,又怎会慢待?夫人放心便是。” 长安城外涌来避难的百姓连口稠乎些的白粥都不可得,而在世家,青虾肥鱼却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 崔檀令微微蹙眉,按捺住心中的不适,只道:“阿娘,您就不能唤我的名字?” 兕奴,兕奴,这个小名儿一听便像是个粗犷爱捣蛋的小郎君用的,崔檀令从小便嫌弃它。 在这事儿上卢夫人却很坚持,她顺着女儿单薄的肩,笑道:“民间都说‘贱名儿好养活’。咱们家已然是泼天的富贵了,唯恐你这样的小小婴孩承受不住,你阿耶便想着给你取这么一个小名儿。瞧,你不是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了?” 泼天的富贵。 这话放在外边儿,指不定是要抄家灭族的祸患,可放在清河崔氏这样的家族来说,只是一句再客观不过的实话。 但崔檀令还是不太想被叫成小犀牛。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用了早膳,卢夫人接过女使递来的茶盏漱了漱口,放在外边儿十金才得一两的茶叶进了这清河崔氏的府邸,也不过是主人家用来清口的茶汤。 卢夫人见着向来喜静的女儿破天荒地频繁来寻她,以为女儿是听着了外边儿的流言心中害怕,这般一想,卢夫人脸上的神色更加柔和了些,她这女儿平日里再乖巧柔顺,也不过是个才满十六的小娘子,遇着这样王朝恐会颠覆的大事儿,心中焉能没有恐慌? 再者…… 卢夫人的视线越过轻轻垂下的碧玉珠帘,那高高宫墙之下的那位少年天子,对着兕奴情分不一般…… 只她不确定,兕奴是不是也对天子动了心思。 卢夫人不舍得叫女儿嫁进深宫中去,五姓七望出身的女郎,何愁好姻缘?再怎么从世家中挑,也比那样只能充作傀儡的少年天子来得强。 更何况,听说那叛军已经快攻到长安了。虽说卢夫人对夫郎他们有自信,便是朝代更迭也不会影响到她们的日子,可又何必将自己娇娇养成的女儿送去陪着那前途飘摇未定的少年天子受苦? 卢夫人想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叫她靠得再近些,将香馥馥的女儿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兕奴莫怕,任凭外边儿再怎么风雨飘摇。只要世家之间同气连枝,便是地龙翻身,也不能伤了我们的根本。先祖在当时那般艰难的时刻犹能带领我崔氏一族镇定中兴,如今不过是一伙从泥地里发家的叛军。你是崔氏出来的女郎,难道还不相信你阿耶与叔伯他们的本事吗?” 阿耶与叔伯他们的确慧而敏察,可正因为此,崔檀令对于他们眼睁睁看着王朝倾颓败落,却不愿舍力挽回的事情心中颇觉复杂。 崔檀令张了张唇,没有出声。 阿娘自己也说了,那叛军头领都是从泥地山野间发迹的猎户,一身蛮力,自然不会像阿耶与叔伯他们这样自小经受儒学大道教导的儒将文臣那样思虑打算。 他连改朝换代的心思都有了,若他功成,世家又如何自信能在这位行事作风与从前那些截然不同的君主手底下,仍能延续先前的荣光? 可见卢夫人这般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又不好将心中所想告诉阿娘。 不然卢夫人多半会用她保养得比水葱还要细嫩的手指头狠狠戳她的脑门儿。 她是受清河崔氏奉养才得以舒舒服服活到如今的女郎,如今却反过来帮着外人说自家家中的不是,放在此时以氏族为先的世家中,无疑是离经叛道的存在。 崔檀令垂下眼,若不是王朝颠覆,她自个儿的舒适日子或许会受影响,大抵她也不会想这般多。 说来说去,她不愧是崔氏女,与阿耶叔伯他们是一样的凉薄自私。 卢夫人安抚过女儿,便叫她在一旁看书绣花,她自个儿则是又担起了世家宗妇的责任,开始处理起府中的庶务来。 崔檀令看着阿娘美艳而端庄的脸,还有她髻边一动不动的玉珠,忽地就叹了口气。 罢了,能过且过。 若是那叛军真的想将长安城颠覆个彻底,她也做不出什么可以改变崔氏一族命运的壮举。 府上的老太君曾经笑眯眯地点她:“兕奴这人,瞧着灵巧,实则最是惫懒。瞧,知道咱们会给她糖吃,她才会走过来。若是她长兄在,一虎下脸,她定然就老实了。” 崔檀令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鉴机识辨,其实也不是什么丢脸事儿。 想通了之后,崔檀令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只是来给阿娘请个安,操心了这么一会儿子功夫,她便觉着胸闷气短起来。 年轻女郎堪比牡丹滴露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懊恼来,如此一遭,可能需要在床上养个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 崔起缜归家时已是晚霞满天,时年不惑的郎君身着紫色袍衫自影壁处缓缓而行,面容坚毅,步伐从容,一旁的女使们却不敢多看,只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口呼‘主君万安’。 崔起缜略点了点头,遥遥看到了昌平院中那抹倩影,他想来稳健的步伐也不禁放快了一些。 “丹娘。”崔起缜握住妻子的手,夫妻俩一同进了屋。 卢夫人替他换了身家常衣裳,这种事儿她一向是不愿假手于人的,夫郎在外大半日,这般在屏风后更衣洗漱的时候也算是夫妻俩难得的独处了。 虽说卢夫人也如其他世家女郎一般,自小便是按照那一套规矩教养长大,嫁到崔氏之后也如常操持庶务,服侍翁姑,抚育子嗣,可唯在替夫郎纳妾这方面,卢夫人在长安城中是出了名的‘妒妇’。 崔起缜如今身边儿没有一个妾侍通房,膝下的两儿一女俱是与卢夫人所出,有这般的本事,卢夫人没少听过旁人或嫉或酸又或是不理解的闲话。 卢夫人可不管这个,她出身范阳卢氏,膝下有所出,侍奉舅姑、掌管中馈方面从来没出过错漏,便是外人再怎么说她,只要夫郎的心在自己身上,便是老太君硬要塞人过来,也是不能的。 她自个儿尝过了夫妻和美的甜头,自然也想要自己的女儿也如她一般,寻一个体贴专一的夫郎才好。 卢夫人正想同夫郎说一说小女儿今日的异常,说到小女儿,她的婚事一直悬在卢夫人心上,偏生叛军闹事这三年,崔起缜很忙,她自个儿将其余郡望世家中的适龄郎君挑来挑去,也没寻着什么合适的人选。 自家夫郎自回来之后便一直沉默,卢夫人想着同他说些家常闲话,也好叫他自繁忙的朝务中脱身出来,放松一些。 只是—— 卢夫人失手打翻了盛了一半温水的水盆,连泼洒出来的水溅湿了她近日来最喜欢的裙子也无暇顾及。 她看着面容仍旧平静,眼神却不敢与她对视的夫郎,平生头一次对这枕边人生出陌生感来。 “你说什么?要将兕奴许配给叛军之首?” “那个曾在乡野间打猎为生,粗鄙不堪的庄稼汉?!” 第2章 第二章 崔檀令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真的变成了一头小犀牛。 有个做牧童打扮的小郎君笑吟吟地拿着一簇桃花往她面前递,口中称:“这是你的,快拿着吧。” 小犀牛·崔檀令有些无言地望了那人一眼。 这人可真笨啊,犀牛怎么会吃花?况且桃花一点儿都不好吃。 胖嘟嘟的小犀牛又低着头专心地啃起青草来。 牧童脸上笑意一僵,又将桃花往她那儿递了递:“这真是给你的,你快快收下。” 可是桃花真的不好吃。 小犀牛慢悠悠地转过头去,这边儿的青草看起来更水灵。 牧童被她的不配合气得脸红,有些生气地将桃花扔到她面前:“反正这桃花我送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噔噔噔地走了。 小犀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脚下那簇开得红艳艳的桃花,不感兴趣地挪开眼。 若是她能开口说话,一定会和这小牧童说,桃花味苦,换成玉兰,她兴许会吃。 · 从睡梦中醒来,崔檀令隔着一层朦胧纱帐,似乎见着有一个人正坐在自己床榻边。 是绿枝吗? 正好,她方才在梦里啃了一通草,现在真有些饿了。 “绿枝,今天早上我想喝玉兰花粥…” 见着女儿自睡梦中醒来,说话亦是懵懵懂懂的,卢夫人心中一痛,险些落下泪来。 她娇娇养成的兕奴,若是嫁给了那叛军首领,面对那样粗鄙不堪之人,如何还有心思整治那些吃食? 只怕是连心如死灰也差不离了! 绿枝面对她的要求时不会这般沉默。 崔檀令有些好奇,自个儿伸出手掀开床帐,看见卢夫人正低头抹着泪。 “阿娘?” 崔檀令惊讶地看着素性刚强的卢夫人一脸憔悴,眼圈红着,似乎是哭了不少时候。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阿娘在自己面前哭。 卢夫人看着香馥馥的小女儿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在自己颈后,感受着这温软一团,心中那股愧疚与不忍便愈发强烈。 “阿娘,你是与阿耶吵架了吗?” 长兄性子最不用人操心,在大理寺做得好好的,二兄虽说跳脱了些,但是进了卫所之后也稳重了不少,至于她? 崔檀令想,难不成是最近帖子推得太多了?连阿娘都给惊动了? 可这事儿又哪里至于能叫阿娘掉眼泪? 顶多又戳着她的脑门儿嗔一声懒猴儿。 卢夫人轻轻偏过头去:“兕奴……我……” 话临到嘴边,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该说什么,他们一心一意捧在心尖儿上的掌珠,前十五年是万般顺遂,千般富贵,所以便要以她的婚事为代价,来偿还崔氏这十五年来的供奉吗? 崔檀令慢慢松开手,看着卢夫人脸上愧疚与伤心交织的情绪,试探着开口:“难不成,是叛军攻进了长安,你与阿耶只顾着长兄与二兄,还有阿嫂与曈哥儿,不带我走?” 她的长兄崔骋序早在五年前便成了亲,娶的是北秀容县尔朱氏族长的长女,唤做尔朱华英。两人婚后育有一子,正是崔氏下一代的独苗苗崔长曦,小名曈哥儿。 这几日不巧,尔朱华英带着瞳哥儿回北秀容县探亲去了,卢夫人担心她们路上遇着悍匪,还特地叫上了三百府兵跟着一块儿护卫上路。 “你这孩子,乱说什么。阿娘最疼的就是你。”卢夫人嗔怒般轻轻拍了拍小女儿,可随即又感到一阵心虚,能将女儿的婚事当作政治筹码来算计,这般的爱,说出来着实有些笑人。 罢了罢了,这样恐怕会叫女儿恨上自己的事儿,还是叫她阿耶来做吧。 卢夫人拿出绢帕拭泪,看着崔檀令拥着被子对自个儿笑,心里又酸又软,忙唤了女使们进来伺候:“早春里,天还冷着呢,也怪我,没叫你披件衣裳再说话……绿枝,待会儿去府医那儿要一帖防风寒的药汤,煎给你们娘子服下。” 绿枝垂首应是。 卢夫人见女儿慢吞吞地下了床准备更衣,不知怎得又叹了口气,似乎昨日她还是个躺在襁褓间的小小婴孩,如今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女郎模样了。 可就是这样菡萏一般娉娉婷婷的女郎,竟是要许给一个出身乡野,空有一身蛮力的泥腿子! 卢夫人越想越气,将手中绢帕扯得乱作一团。 绿枝见了,不动声色道:“奴婢记着今儿庄子上的管事们要来同夫人回话,待娘子梳洗好了,也可同夫人一块儿去听一听。” 这样掌管中馈的活儿,若放在昨日,卢夫人自是乐得教导自己的女儿。可到了现在,卢夫人只想叫她再无忧无虑地过上一段日子。 “不必了,我瞧着兕奴似乎有些没睡好,今儿便叫她好好在屋子里歇着。”卢夫人这么说,也是不想叫外边儿的风言风语乱了女儿的心。 她看着崔檀令,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转身走了。 · 崔檀令隐隐约约有种预感。 在看到向来冷淡自持的长兄与火爆脾气的二兄都沉默着看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那双水色朦胧的桃花眼里带了些顽皮笑意,崔檀令故意道:“难不成真像我同阿娘说的那般,举家都要逃命,偏偏不带我?” ……将她送去那叛军头领身边,可不就是只牺牲她一人来换取崔氏的安宁吗? 崔骋序眉心微拧,他是崔氏家主的长子,自小便被阿耶叔伯带在身边,对世家大族那套以大局为重的规则心知肚明。 可这样冷酷的规则要落到他最疼爱的妹妹身上时,崔骋序还是迟疑了。 揽权者,若是不能叫自己在意之人如愿以偿,那他辛苦攥到手里的权势还有什么意思? 崔骋烈性子本就暴躁,看着长兄又开始做那副深沉样,心下很是唾弃,拉着妹妹的手便急急道:“我在浔城有一处别庄,是我十七那年偷偷买下的,旁人都不知道。兕奴,你待会儿便收拾了东西,待到夜半时我来接你……” “睢宁!”崔骋序面带不悦,视线在有些惊讶的妹妹与一脸不忿的弟弟身上缓缓流动,“兕奴,不要听你二兄胡说。” “我胡说?”崔骋烈陡然拔高了声调,在长兄冷淡的目光中仍是坚持道,“你们都将事情谋划到这份儿上了,怎么,是不是要到婚宴那一日,再叫兕奴起来换身嫁衣,稀里糊涂地就嫁了人?!” 嫁人? 崔檀令原本心中还对着未知的发难而感到紧张与惊慌,能叫阿娘如此为难,又对着她欲言又止,两位兄长都在下值时匆匆赶来的事儿…… 只能是她的婚事。 “是谁?” 见妹妹神色平静,一双水色潋滟的眼里没有泪光,只是平静,崔骋序和崔骋烈对视一眼,却都觉得心痛如绞。 那个人的名讳,凝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半晌,崔骋序才道:“叛军之首,陆峮。” “哦。”崔檀令轻轻点了点头,“是他。” 语意轻松,似乎并未意识到她将要嫁的郎君,是个出身乡野,一身蛮力的叛军头子。 崔骋序面带忧色,崔骋烈脾气向来火爆,直接出声道:“兕奴!你不必强忍委屈,我……” 赶在二兄又要说起他那别庄之前,崔檀令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委屈。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晚风习习,院子里那颗梨花树顺着柔柔清风迤逦送来如雪花瓣,身着紫衫的年轻女郎就坐在他们面前,神态平静含笑,目光清明。 崔骋序用力瞪了一眼想要说话的崔骋烈,沉默片刻,才开口:“兕奴,你是怎么想的。” “改朝换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是崔氏投诚新君,最好的献礼。” 见她如此说话,两人都有些不悦。 清河崔氏最珍贵的女郎,长安城中最耀眼的明珠,怎能将自己比作一件礼物? 即便他们心中知道,在这桩婚事中,真相就是如此。 见他们两人愁眉紧锁,崔檀令唇边微扬,那份笑意让少女愈发显得灵秀动人:“长兄,二兄,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你们今后说不定便会有个做皇后的妹妹了。” 话音刚落,她又迟疑道:“其他世家……可送了女郎过去?” 若有的话,她希望是从前与她交好的那些人。 崔骋序看着妹妹竟然在为这样的事情忧愁,不由得掐破掌心,僵硬着神色道:“旁的我做不了。但这正妻之位,一定会是你的。” “其余世家,今后三年里都不会送人进宫。” 叛军来势汹汹,转瞬之间已经攻到了距长安仅一城之隔的河安,王朝更迭已是必然。 世家精心养出的女郎何其珍贵,怎么会为了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叛军首领,便甘心一连投进去好几位? 崔氏既要坐稳这世家之首的位子,要保证崔氏遭受王朝更迭带来的冲击最少,崔檀令便是崔氏率着其余世家,对新朝君王的献礼。 崔骋序心中清楚这一点,才觉得现在心疼妹妹的自己格外虚伪恶心。 “长兄。” 他的袖子被一只细白的手拉了拉。 崔骋序随着她的手望过去,便看见崔檀令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否帮我一个忙?” 崔骋序心中更是愧疚的时候,崔骋烈更是急急应下:“这有何难?兕奴你尽管说便是!” ……首先,不要叫她兕奴。 崔檀令有些郁卒道:“兄长们可知道。那叛军首领,生得如何?” 若是生得太丑,那她也是要伤心的。 崔骋序:“……明日我替你看看。” · 送走了面色各异的两位兄长,崔檀令估摸着阿耶与阿娘待会儿也会过来。 可她现在实在没有心神去应付他们。 崔檀令自小便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幼时长兄因为见二兄吃糖吃多了坏了牙,到她时,任她再怎么撒娇卖痴也不肯多给一颗,她便歇了心思,不爱扑到长兄怀里玩儿了。 这件事还被老太君和卢夫人拿出来打趣了许多次,都说她是个最务实的性子。 现在也是如此。 她从未怀疑过阿耶阿娘,还有两位兄长待她的心,可是这桩婚事已经到了他们不得不告诉她的地步,那便代表着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再哭闹再反抗,不过是叫阿娘多掉几滴泪,阿耶他们多皱几次眉。 既然反抗无用,她便不用白费力气。 貌若牡丹的小娘子眨了眨眼,将坠在丰密眼睫上的泪珠子轻轻拂落。 过了一会儿,她又生起气来,想来真是做了个不好的梦! 她就说吧,小犀牛是不吃桃花的,偏生那牧童硬要塞给她。 现在好了,真是一朵烂桃花。 · 话说这头,陆峮正坐在大帐之中,眉头紧锁。 生得英武的郎君黑着脸坐在一边,身旁围了不少生得人高马大的将士,或威武或憨厚的脸上俱都带着喜意。 “主公,为了天下人与弟兄们的幸福,您就从了吧!” 第3章 第三章 陆峮听着一众将士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面沉如水,剑眉紧皱,瞧着很是不悦。 “主公,为了弟兄们的幸福,少不得要牺牲您一人了!” “是啊!不过娶个婆娘,就能叫长安城那窝酸臭臣子主动开城门迎您做新君!这么好的买卖,您怎得还不乐意?” “兵不血刃,自然是好。我军将士虽然勇猛,可若是能少费些功夫便能平定天下,顺利称帝……主公,某私以为,此事可行。” 见陆峮面色稍缓,众人瞧了一眼方才说话的白面书生。 心里边儿暗暗羡慕,读过书的就是不一般,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们也爱听! 众人继续加油打劲:“反正主公您身边儿也没人伺候,听说那崔氏的女郎生得可漂亮了!您若是不喜欢,只忍一忍委屈,待将来再娶个十七八个,生一窝崽子也无妨!” 他这话说得很是豪迈,众人也跟着附和般呵呵笑了起来。 “我不过是个农家猎户,长安城里的娇小姐嫁给我,那才叫委屈。” 陆峮扫了他们一眼,心里边儿虽然知道那素未谋面的娇小姐栽到他们老陆家可算是花朵进了牛粪堆,可他在战场上屡次出生入死才到了今日,临门一脚,却要靠娶个娇小姐来得成大业,怎么想都怎么叫他觉得别扭。 陆峮见众人收了声老实起来,烦恼道,“我陆峮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如何能靠娶婆娘这事儿得立大业?” 主公还是拉不下脸。 白面书生,即军师沈从瑾笑呵呵道:“主公多虑了。世家大族多以联姻一事来互通有无,如今咱们缺的就是一个名号,有了清河崔氏与其余世家主动背书,既能避免我军将士再有伤亡,叫弟兄们能够顺顺利利地赚得功劳,回乡见亲,又能叫主公您名正言顺得登大位。此乃两全其美之事,算不得窝囊。” 其他人也跟着叽叽喳喳地附和:“是了,委屈主公一人,幸福千万个弟兄!主公,您就答应吧!” 陆峮沉眉,环视一圈众人脸上殷切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颔首。 “这门亲事……我应下了。” 众人出了帐,回想起陆峮点头应允时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对视一眼,都乐得笑出了声。 主公还是太年轻啊,虽然能打能抗揍运道还好,可在这男女之情上,还是个小屁孩子呢。 不过…… 众人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一眼陆峮,他一人坐在椅子上,跳跃的烛火映出他伟岸英武的身姿,纵使被劲装盔甲包裹着,也难掩底下那副魁梧身躯。 主公这副身体……应当是很叫人满意的。 那娇滴滴的崔氏女嫁了他们主公,那可是只有偷着笑的份儿! · 今日便是两拨人会面的日子。 期间交涉谈判得能称得上顺利,只是…… 陆峮略略抬眉,似有所感地望向另一边坐姿端正的蓝袍青年。 这人怎么一直盯着他看? 更过分的是。 察觉到陆峮回望过去,崔骋序未曾挪动视线,倒是更仔细地打量起他。 嗯……生得勉强算是面目端正,九尺男儿,巍峨英武。 却还是配不上他们崔家的女郎! 陆峮见那人的视线愈发放肆,甚至还隐隐往他下三路的地方晃悠,不由得心生不悦。 都说这长安城中养的都是风流富贵人,依他看,劳什子风流! 陆峮回想了下方才那蓝袍青年盯着他看时的模样,心下唾弃。 这分明是下贱! 想到自己为了少死几个弟兄,不得不出卖身体……要迎娶那多半连锄头都拿不起的娇滴滴大小姐便罢了,如今连这长安城里的小白脸都想对着他卖身求富贵? 当他是什么人了?! 陆峮面色沉肃,对着那面色同样严肃的蓝袍青年开口:“你是谁。”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交谈着的双方人士俱都停了停。 崔骋序微微一笑:“某不才,乃是大理寺卿崔骋序。” 大理寺卿?崔骋序? 陆峮忽然想起昨晚沈从瑾他们在耳边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七七八八忘得差不多,可那女郎的名字好听,他记住了。 崔檀令。 这人也姓崔。 难不成…… 这人竟是那娇滴滴干不了活儿大小姐的阿兄?! 陆峮想通了这一点,面色变得更差。 在场之人看着,心中感想各异。 这叛军首领\\他们家主公,莫不是对这门亲事不满到这个地步了?连对着未来的大舅子都做出这般嫉恶神色…… 那这亲事,还能成吗? 陆峮倒是没想到悔婚,只是想着,那崔骋序明知自己今后是他妹夫,竟然还用如此恶心的眼神看他! 弟兄们说得没错,这长安城里的富贵人物们都是坏心烂肺的,要不然怎么能轻易纵着这天下烂成这般模样! 哼,实在是下贱! 陆峮很想拂袖而去,可是对面那群衣冠楚楚的富贵老头子面含微笑,态度恭谨又不失矜持,说的话谈的事儿都是与今后天下安定,百姓幸福有关的。 他只能忍耐着不悦坐在那儿,同沈从瑾他们一块儿与对面那群一瞧便心眼儿很多的老头子继续商讨。 陆峮自认已是为了大局十分克制了,可落在崔骋序眼中,便是那山野间猎户出身的叛军头子时不时地朝自己刮几个眼刀子,神色间颇有些倨傲。 倨傲什么? 难不成是在自己面前炫耀,他即将要迎娶自己那玉娇花柔的妹妹? 果真是卑贱出身,如此沉不住气,如此不懂礼数! 崔骋序面带微笑,心中将他用粗鄙、无礼、粗鲁这几个词儿轮番骂了好几遍。 这样的人,如何能配得上他美貌可爱的妹妹! · 今日按例是崔檀令去给老太君请安的日子。 她去的时候不算早,二房与三房所出的儿女们已经到了,掀开水晶莲藕帘,那阵欢声笑语便随着温暖的香气一块儿送到了她面前。 如今长居在长安城中的崔氏后裔有三房,除却崔起缜同卢夫人所出的三个孩子,二房老爷崔立峥亦有三个孩子,大娘子崔清嬛、六娘子崔清韵俱是与正妻王夫人所生,岁数最小的一个郎君崔连衡排行第四,乃是妾侍林氏所出。 与两位兄长不同,三房老爷崔立和并非老太君亲生,乃是庶出,如今子嗣最丰,膝下有四个孩子,其中三郎崔净渠、二娘子崔清柔是正妻李夫人所出,另外两个女儿四娘子崔清宜与五娘子崔清璇则分别是妾侍云氏与邱氏所出。 绿枝扶着她走了进去,女郎白底撒朱红缠枝花纹的裙摆如同静水微澜,行走间漾出一个极美的弧度,自林下风致般的仪态到清冷无瑕的面容,都难叫人挑出错来。 崔家二房所出的大娘子崔清嬛敛去眼中的晦涩,主动从八宝福团锦凳上起来迎了迎她,嘴上笑言道:“真真儿的娇客来了。瞧瞧,咱们三娘真是越长越标致了。” 老太君笑眯眯地对着崔檀令招了招手:“兕奴,来。” 见那女郎柔顺地倚在她身边儿坐下了,老太君这才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不拘是哪个小娘子,都好看,咱们清河崔氏的女郎,就没有不出色的。” 崔清韵是崔清嬛同母所出的女郎,在府中女郎里排行第六,年龄小些,说起话来也更活泼:“大姐姐偏心!还是祖母说得对,咱们几个姊妹都生得漂亮,都好看!” 崔清嬛似嗔非嗔地瞪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落回笑意盈盈的崔檀令身上:“我可没说错,你自个儿看,这屋子里哪有比三娘还要标致的人物?” 崔清韵悻悻地收了声,转头玩儿起腰间的粉紫柔丝串明珠串来。 崔檀令嫡亲的两个兄长如今都在外边儿上值,如今这屋里只剩下二房与三房所出的两个郎君,一个年纪还小,要乳母抱着,一个已经开了蒙,见着姊妹们玩笑,便也都识趣儿地先退下了。 崔檀令懒得计较,便笑道:“可见是大姐姐送的桃花玉女膏讨了巧儿,我这些时候日日都用,三娘你瞧,是不是我脸上都变白净了?” 崔清韵凑上前去,看着她三姐姐那张远山芙蓉一般的脸,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这才转头高兴道:“大姐姐,那桃花玉女膏效果真是好!你也送我一份儿呗?” 崔檀令也笑着转眼看着她。 崔清嬛细白的手紧了紧,脸上笑意柔和,佯装不悦般拍了拍妹妹:“既然三娘用了觉得好,那我便放心了。待回去了便调制些新的出来,送些给三娘和你。” 老太君喝了一口茶,这才道:“嬛姐儿喜欢在香药芳膏上花心思是好事儿,也别忘了你二妹妹她们。” 三房不是老太君亲生子,自来在屋里的存在感便要弱上一些,看着老太君开了口,崔清柔一笑:“是了,待大姐姐有空,咱们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去讨上几份儿。” 府上四娘崔清宜和五娘崔清璇也跟着笑着起哄。 崔清嬛自是笑着应下了。 姊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并不讨人厌,或许是因为年岁都还小,声音如深谷黄鹂,又如涎玉沫珠,落在耳畔也是极动听的。 老太君看着崔檀令坐着坐着身子又懒懒地歪了过去,不由得又喜又嗔地拍了拍她:“你这孩子,懒筋儿又犯了不成?” 嘴上虽是说她,可老太君看着崔檀令的模样体态,眼中又分明是欢喜满意的。 崔氏若要出一位皇后,便该是兕奴。 不光是模样生得美,心气儿也大,仅仅是看她与这几个姊妹间的相处便知道了。 争一时的意气算什么本事,能不花费什么功夫,便能四两拨千斤,将姊妹间的这点儿子微妙心思遮掩过去,又不叫人觉得难堪,那才算得上聪明。 事实上真是懒筋儿犯了的崔檀令:…… “都怪阿耶阿娘孝顺,这儿处处布置得都舒坦,我一进屋,便觉得如登仙境,只想舒舒服服地窝在祖母跟前儿打个盹儿。”崔檀令坐直了身子,看着老太君被自己哄得直笑,又促狭道,“大姐姐新做了桃花玉女膏,不若也给祖母送去一份儿。这仙境一般的地方,可不就该住着仙女儿?” 老太君伸手作势要打她,可看她盈盈笑着的脸,心下一软,又搂着她心肝肉甜蜜饯儿地叫起来。 崔清韵情不自禁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待到出去了,才小声和崔清嬛道:“祖母真是肉麻,将三姐姐搂在怀里哄,就像是她明日就要出阁了一般……明明快要出嫁的是大姐姐你……” 说着说着,她的音量慢慢低了下去。 因为她大姐姐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看。 崔清嬛放开了紧紧攥着的拳,修剪圆润的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 是啊,她已经定下了与荥阳郑氏主君三子的婚事。 虽然嫁的仍是世家子,可那人排行第三,前头还有两位出色的兄长,后边儿也有讨人喜爱的幼弟,排在中间的人只会落得个平庸尴尬的境地。 她嫁过去,自然也没多少风光可言。 比不得她崔檀令,未来会是那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 · 陪着老太君用过了早膳,又说了会儿话,崔檀令便回了卧云院。 卢夫人身边的女使一早便在院子里等着,概因着卢夫人叮嘱,她没有在廊下候着,而是守在庭院里一心等着崔檀令回来。 见着人了,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福了福身:“三娘子,夫人叫奴婢过来瞧瞧,您今儿可有空?庄子上的人新送了些端江鱼来,夫人记挂着三娘子最爱吃鱼羹,巴巴儿地叫了奴婢来请你去一同品尝呢。” 阿娘大抵是想用这招来哄哄她。 崔檀令想笑,可是与老太君同一众姊妹的交际说话已经叫她觉得疲乏,莫说是鱼羹了,便是天上仙女儿亲自做的膳食也不能叫她动心。 看着那女使满脸失望地退下了,绿枝觑了一眼一旁做焦急状的雪竹她们,内心很是平静,没有半点儿想要劝崔檀令去卢夫人那儿的意思。 她们娘子本是最娇贵的女郎,五姓七望,诸多门阀世家之中都难挑出一个堪与她成良配的郎君,如今竟要破了世家之间通婚不外嫁娶的规矩,嫁给那个草莽出身的叛军头子。 绿枝安静地伺候了崔檀令更衣,见她不过片刻间就睡熟了过去,眼睛里盛满了忧虑,她们娘子今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 崔檀令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升起的日头透过冰澄纸糊成的窗户照进屋子里,将早些时候的阴冷天气驱得一干二净,崔檀令因为早起的疲乏也随之消散了。 雪竹她们忙着给崔檀令更衣,绿枝则是恭恭敬敬地递了一个荷包过来。 “这是大郎遣人送来给娘子的。” 阿兄送来的? 崔檀令接过那个轻飘飘的荷包,原本还有些懒洋洋的脑子顿时活络起来。 定是阿兄和那人见面之后给她传消息来了! 第4章 第四章 崔檀令叫她们出去,自个儿窝在八宝琉璃榻上,表情凝重地打开了那个荷包。 里边儿只有一张轻飘飘的纸条。 崔檀令展开那张纸条,上边儿的字迹如行云流水,是她阿兄的字迹没错。 只是…… ‘尚可’。 这算是个什么评价? 而且……崔檀令默默展了展纸条,总觉着阿兄在写这两个字儿的时候心绪不太好,瞧,这后边儿拖了好长一块。 按照阿兄平时的脾性,定然不会这么做的。 想必是今日谈事谈得太忙了些。 崔檀令发了会儿呆,将那张小纸条给收了起来,尚可,尚可…… 阿兄本身眼光就高,平日里衣食住行比她一个女郎还要讲究。 得了阿兄这样的评价,那…… 那人应该,还能入眼吧? 如此安慰了自己一通,崔檀令心中还是有些惴惴。 “绿枝。” 她扬声喊道。 绿枝很快推门进来,见着崔檀令坐在榻上,她便笑了:“娘子可是饿了?” 崔檀令摇头,又点头:“你去昌平院那儿瞧瞧,那端江鱼可还给我留着呢吗?” 这是要给卢夫人台阶下的意思了。 绿枝脸上笑意顿了顿,随即点头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 得了消息的卢夫人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宗妇的威严与该有的端庄在此时都要暂退在爱女之情后边儿:“兕奴就是爱娇,那端江鱼她爱吃,我还能让旁人拿了去?你快回去叫她一块儿过来。” 说完又吩咐身边的嬷嬷女使去知会小厨房多准备些崔檀令爱吃的菜。 绿枝面色恭敬地退出了昌平院,心中颇觉复杂,卢夫人,乃至主君、大郎、二郎都是极疼爱娘子的。 可为什么原本和乐慈爱的家人,又能狠心到用关乎娘子一生幸福的婚事来谋划? 绿枝长叹了一口气,小步快速往卧云院去了。 她是娘子的女使,无论娘子今后去往何处,她都是要跟在娘子身边照顾她保护她的。既改变不了什么,便尽她所能叫娘子过得高兴些。 那端江鱼热乎乎地炖出来最好吃,她得快些回去,娘子心情郁卒,吃些鲜美的鱼羹或许会好上一些。 · 卢夫人再见着女儿时,既想她,又有些愧疚,一时之间竟移开了眼光。 “阿娘。” 女儿香馥馥的身子挨着她,卢夫人美艳端庄的脸上徐徐落下一行泪来。 崔檀令抿了抿唇,用锦帕拭去了卢夫人脸上的泪痕,笑道:“阿娘莫不是真心疼那些端江鱼,不肯分与女儿吃? 这孩子总是这样,爱用一些玩笑话来逗人开怀。 可是受了委屈,该被哄的,明明是她。 卢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又怜惜地摸了摸她光滑无瑕的面庞,这样美丽若昭阳的女郎,她的身家前途也应如旭日昭华一般光明灿烂。 可是他们为了崔氏,让她的后半生蒙上了一层阴翳。 是好是坏,谁都说不清楚。 世家与新君之间的矛盾之深,那日的会谈中已经展现出了冰山一角。 兕奴要做新君的皇后,却是世家出身的女郎,两方势力角逐,她该如何自处? “兕奴,你同阿娘说一句真心话。这门亲事……你真的想应下吗?”卢夫人握住她的手,兕奴的手一如既往地柔软细腻,不带一点儿脂粉香气,却别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幽幽暗香,“趁着那伙叛军还未真正进城换新朝……兕奴,兕奴,若是你不想……” 卢夫人说着说着便激动了起来,往日威严端华的宗妇气度也因为爱女之心被抛诸脑后。 她攥紧了自己的手。 目光殷切中又含着些许悲意。 若是她不嫁,这事儿却又在几个世家乃至未来的新君面前过了一遭,即便是能成功毁约不嫁,今后又能遇上什么如意郎君? 卢夫人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觉得进退两难。 一时间她对着崔起缜又怨又气,决心今晚也不叫他进自己的屋子! 崔檀令面色看不出什么异常来,甚至还有心思笑:“阿娘,你别恼阿耶阿兄他们了。这门亲事,我是愿意应下的。” 顿了顿,她主动握紧了卢夫人的手,阿娘的指甲用娇艳的凤仙花汁染出昳丽之色,与她的手握在一起,倒显得她的手像是缺了几分气血,白得有些晃眼。 阿耶阿娘经常因着她小时候身子不好而忧虑担心,那些惊雷雨夜的陪伴、午后亲自教导她习字的时光,都是做不得假的。 阿耶从前也与她说过,世间的事儿公平得很,你来我往,一来一还。 她承了崔氏十多年的呵护珍爱,应下这桩婚事便是她对崔氏最好的报答。 听着往日天真不知愁的女儿喃喃说了这么多话,卢夫人更觉心酸难耐,搂着她心肝儿宝贝儿地直叫唤,哭得很是动情。 崔檀令有些无奈地垂着眼,看着自己身上那件藤萝紫的素雪细叶云纱裙都快被卢夫人的眼泪给泡透了,这才有些不满:“阿娘,这是我的新裙子。” “你这孩子。”卢夫人被她这么一打岔,勉强止了泪,看着女儿的衣衫的确被泪水浸了一大块儿,又有些愧疚,“木香,右耳房里放着的那几口箱笼里是不是搁着给兕奴的新衣裳?你去取来瞧瞧。” 母女俩说私密话,女使们自然识趣地退下。 此时听得主母传唤,木香连忙应了声,领着两个年轻些的二等女使去寻东西了。 木香做事儿的效率很快,卢夫人看着那几件流光溢彩的衣裳,满意地微微颔首:“兕奴,你去挑挑,喜欢哪一件?” 崔檀令细白的手指在那些织工精致的裙衫上掠过,听着这话,佯装不高兴地回头:“阿娘小气!我就不能全要吗?” 侍候在屋子里的女使俱都轻轻笑了起来。 卢夫人对着小女儿是又爱又怜,听她这般说话,自然清楚这是女儿怕她还伤心,故意逗她玩儿呢。 “阿娘的好东西都是咱们兕奴的,你随便挑就是。”卢夫人笑了,又吩咐另一个得力心腹木秋去拿三千两银票,给自己的女儿打一副宝石头面。 看着卢夫人越说越起劲儿,恨不得连屋子都给她换个新的,崔檀令连忙握住她手,撒娇道:“阿娘送的已经够多了,也得留些机会叫阿耶他们表现表现不是?” 卢夫人听了这话只冷哼一声,但到底不忍拂了女儿的好意,只如她小时候那般捏了捏女儿的面颊,感叹道:“咱们兕奴,可真是个善心的人儿。” 随即她又开始忧虑起来,既然女儿应下了同那个农门猎户出身的……叛军头子的婚事,那今后女儿便是正正经经的中宫皇后。 从前是世家强盛,皇室式微,女儿若嫁了天子,卢夫人半点也不担心。 可是换了那连破落户都算不上的农家猎户……若是他贪色好美人,胡乱收了几十上百的美人进宫,扰了她们兕奴的清静可怎么办? 之前只说了几个世家三年内不往那泥腿子身边儿送人,可若是那泥腿子自个儿心思活络,想要从民间采选美人可怎么好? 卢夫人眉头一皱,这可是件大事。 · 崔起缜回来时,难得看见妻子与女儿都在。 思及自己所做下的决定,崔起缜不后悔,却有些愧疚。 他视若掌珠的兕奴,若是可以,他定也不愿用她的婚事来做筏子。 “阿耶。”崔檀令主动叫了人,目光盈盈,如往常一般娇憨可人,“你怎么不进来?” 崔起缜的视线掠过冷若冰霜的卢夫人,抿了抿唇。 崔檀令笑了笑,促狭道:“阿娘,你便允了阿耶进来同咱们一块儿用晚膳吧。” 卢夫人随手捡了块玫瑰酥饼堵住了女儿的嘴,冷飕飕地往长身玉立的崔起缜身上丢了好几个眼刀子:“崔大人何等人物,哪里需要我同意?还不是想进便进,想走便走?” 崔起缜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有一爽朗男声响起。 “阿娘可别将火儿发到我与阿兄身上!咱们可是一直盼着回来与阿娘和兕奴一块儿吃饭的!” 说话的是崔骋烈,他大大咧咧地过了垂花门,经过面无表情的崔起缜身边儿时,还有些得意:“阿耶,我这不孝子就先进去了,啊。” 崔起缜蹙眉。 略落后了两步的崔骋序十分从容地紧跟二弟的步伐,快要进屋之时还不忘同崔起缜恭敬道:“儿已安排厨房另安排了一桌膳食,阿耶若饿了便可自去东侧院用。” 这是什么事儿?妻子儿女可以欢聚一堂,共用晚膳,他这个一家之主反而要孤零零地别院而食? 实在是岂有此理! 崔起缜一拂衣袖,面色平静地径直进了屋。 泰然坐在桌前,他蹙眉:“快坐过来,摆膳吧。” 崔骋序:…… 卢夫人好险端住了自己的宗妇气度,懒得搭理他,只同自己几个儿女嘘寒问暖。 “这是大郎爱吃的东安子鸡。” 崔骋序微笑谢过。 “这是二郎爱吃的麻皮乳猪。” 崔骋烈笑呵呵地接过,顺便得意地瞥了他阿耶一眼。 崔起缜面无表情,握着长箸的手却紧了紧。 “这是咱们兕奴最爱吃的端江鱼羹。”卢夫人面带慈爱地亲手给她盛了一小碗,见女儿喝了,脸上神情愈发和缓。 崔起缜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他伸出手:“劳烦夫人……”他也想喝一碗鱼羹。 卢夫人立刻做横眉瞪眼状:“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同女儿抢东西吃?传出去也不怕堕了你崔氏主君的名号!” 他不是最看重清河崔氏的门楣吗?卢夫人就偏要用这个来刺他。 崔起缜面色终于变了变。 崔檀令不想看到耶娘吵架,主动伸手给阿耶盛了一小碗鱼羹。 被小女儿孝敬的崔起缜脸上带起一个笑,还没来得及夸赞几句,便听得卢夫人道:“兕奴你自个儿快些吃便是,你阿耶年纪大了,吃这么些好东西也补不进去,浪费。来,再喝一碗。” 崔檀令瞧瞧看了眼面如锅底的阿耶,笑了。 · 用过膳之后,崔檀令抽空与崔起缜说了几句话。 崔起缜原本以为女儿怨他,没想到她一开口,倒是叫他怔愣良久。 “阿耶。”像是衔枝牡丹一般美丽的女儿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便是再冷硬的心,也要败在这双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眸中。 崔起缜对着女儿时神色总是很和缓,见着她似乎是有事要说,还鼓励般地微微颔首:“可是有事儿?” 崔檀令支支吾吾:“那人,生得如何?” 那人?哪人? 见崔起缜不说话,崔檀令有些急了,也顾不得会被二兄打趣了,直接道:“就是,就是陆峮啊!” 陆峮,这个名字,倒是不像寻常山野村汉。 崔檀令承认自己刚开始听到这个名字时有些庆幸。 若她今后的夫婿是陆狗蛋、陆铁牛、陆狗剩、陆铁锤这样的名字…… 那她就是死,也不愿与他一起将名字列在宗谱上! 第5章 第五章 崔起缜如今年过四十,俊美面庞上蓄了胡须,愈发显得威严稳重。 听得女儿这般问,他先是一愣,随即又明白过来她在担心什么,温声道:“兕奴放心,那人是个可堪托付的。” 选择陆峮,他自然有自己的思量。 能自一介乡野猎户成长为如今直逼长安的叛军之首,陆峮此人,定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此人出身乡野,虽为长安城中世家大族所诟病不屑,今日一见,崔起缜却觉得他是难得的坦率朗正。 今后无论是世家仍旧揽权,还是新君有意大权独握,崔起缜都能应对。 唯独在女儿亲事上,崔起缜起了野望。 既然如今这世家大族之中的儿郎里挑不出堪与兕奴相配的,那便选择天命所顾的新君。 他的女儿,也一定承得住与帝王并肩的福气。 崔起缜抚须,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崔檀令却有些失望。 说来说去,还是没说到点子上! 陆峮,到底生得怎么样? 听说打仗的武将,生得都十分雄壮高伟。 她这几日也听了不少叛军一路直取大城的事迹,其中便以陆峮最为勇猛,锋芒惊人,战功赫赫,凭借其所向披靡的战功很是吸引了奚朝的一批将士,以陆峮为首的叛军队伍便如滚雪球一般壮大了起来,甚至到了一城,尚未攻城,便有城中将领主动开了门迎他们进去。 落在旁人眼里,这陆峮定然是一尊杀神,人人都惧怕他。 可落在崔檀令眼中,想的便不一般了。 这般会打仗,那他定然比寻常武将还要威武! 难不成,就像那怒目金刚一般? 想到今后床榻边会睡着一个怒目金刚一般的夫婿…… 崔檀令眼前一黑。 因着这样一层忧虑,崔檀令又将自己关在屋里三日。 卢夫人想起这几日女儿怎么也不肯过来自个儿院子里用膳,不由得又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偏偏今儿是有大事要忙,崔起缜看着爱妻面含怒色,只得低头亲了亲她:“我晚上回来时再与你赔罪。” 说完,他又抚了抚妻子犹如春日海棠一般美艳无双的脸庞,脚下步伐不再停滞,大步往外边儿去了。 卢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唾了一口。 呸,老不正经。 · 崔起缜今日的确是有要事。 至今已延续了两百七十三年的奚朝将在今日,由最后一位奚式天子,奚无声宣告它的覆灭。 大政殿中,奚无声身着天子朝袍,颀长却难掩伶仃的脊背挺得笔直。 少年清俊而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听得内侍说道:“承天不佑……”时,嘴角忽地勾了勾。 他的确是不怎么幸运。 出身在皇家,应该是一件幸事,偏生是生在了大权旁落,风雨飘摇的皇权末路之时。 尚未等他亲政拿回属于天子的权势,便有人狠狠扒下了皇室遮羞的华衣美服。 连手中权柄尚且被人轻易夺走,奚无声庆幸他没有露出真实心意。 不然他心里的那个女郎只会跟着他一块儿落到泥地中受苦。 奚无声被封为了长宁侯。 人人都说这是新君心慈,还能给他这个前朝天子一个爵位,叫他不至于失了性命,流离失所。 奚无声在朝臣们冷淡中又含着些忌惮、不屑的目光中,平静地摘下了象征天子的十二旒冠。 在临走的前一瞬,他回头望了一眼龙椅。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他失去的东西,都会重新得到。 · 卢夫人遣人去买的宝石头面果真很美。 崔檀令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被梅竹和水竹慢慢装饰成另一般华丽凛艳的模样,还有些不适应。 不过这种出门装威风的事儿十天半月总有一回,她慢慢儿地也就习惯了。 之前听她这么说,身边儿伺候的女使就记住了,紫竹年纪小些,做事麻利,性子却比一般女使要活泼一些,看着娘子呆愣愣地坐在镜前,神色淡淡,偏生身段纤细又窈窕,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如画中人一般的超逸气度。 紫竹笑道:“让奴婢猜猜,娘子是不是又在想这回出门去参加孟郡公家大娘子举办的宴会,该怎么装威风的事儿?” 这话说得俏皮,崔檀令笑了,绿枝轻轻瞪她一眼:“又胡说。” 娘子是清河崔氏最受重视的女郎,身上本就自带威仪,怎么能算得上是装威风? 绿枝平时脾性严谨,卧云院里的其他女使或多或少都有些怕她,但紫竹听出她话里没多少斥责意味,便笑嘻嘻地继续道:“奴婢可没说错!咱们娘子就是个淡泊性子,虽说出生在金银窝里呀,可一点儿都不像是其他世家女郎一般爱逞威风,是个好心性的主儿。” 见端若玉兰的女郎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出声,围绕在她身边儿的女使们叽叽喳喳说得更加热烈了。 又呆坐了一会儿,崔檀令觉着早起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这才微微颔首:“去瞧瞧马车准备好了吗?” 绿枝应了一声,紫竹看着随着女郎站立起来而舒展开来的紫色长裙,那上边儿似乎晕染了最为瑰丽的霞彩,腰际上垂下的孔雀纹如意丝绦尾端微微飘扬,上边儿镶嵌的合浦明珠温润又华贵。 可惜了,这般美貌的女郎,竟要嫁给一个突然发迹的泥腿子。 紫竹越想越觉得为娘子觉得不值,但是今儿娘子好容易想要出门装装威风,她不能提起娘子的伤心事儿。 她阿娘常说,这女人嫁了人啊,就没什么欢愉时光了。 如今娘子还没进那泥腿子的门儿,得抓紧时间让娘子好好乐呵乐呵才是! 紫竹殷勤地扶着崔檀令出门去了。 · 孟郡公府的大娘子孟如宜方才还在和娇客们说笑,女使翠螺脚步匆匆地进了屋,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孟如宜脸色笑意更浓,对着几位娇客笑说了几句,起身随着翠螺一块儿走了。 四牡彭彭,八鸾锵锵。 看着那香车宝马迤逦而来,孟如宜缓缓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这崔三娘,可真是好运气。 饶是心中百转千回,见着来人时,孟如宜还是笑着略迎了几步:“稀客,真是稀客。” 崔檀令微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又来叨扰孟大姐姐了。” 孟如宜笑得更加温柔:“说什么叨扰?你能来啊,我们家这郡公府才叫蓬荜生辉。” 这话里颇藏了几分深意。 崔檀令只当听不懂,反正旨意还未下发,她若上赶着认了,岂不是要叫旁人觉得她们崔氏仗势逼人,凭着威势逼新君立崔氏女为后。 再说,前头边儿奚朝最后一位天子刚刚退位,那叛军头子……这般称呼似乎有些轻蔑,直接叫他的名字,崔檀令想到前几日为何发愁,又有些不太乐意。 崔檀令想了想,还是决定用那人来称呼他。 那人若想即位,还得叫以崔起缜等诸位大臣三请三拒再请之后,才能正式得登大宝。 还能留她几天潇洒日子。 只是这过了十天半月出门参宴的事儿不能改。 崔檀令想到因为自个儿的懒筋儿时常犯,不想出门应付诸多人情往来,这才定下隔段时日才出门赴宴的规矩。 没成想倒是误打误撞传出了她生性高洁,端方知礼的名声。 崔檀令听到这个消息时,还私底下问了卢夫人。 卢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玉娇花柔的脸,下一瞬便因着她的话而僵了脸色。 崔檀令仰头问她:“阿娘,你是不是花钱叫人吹捧我了?” 什么吹捧! 那是为了叫她们崔氏女郎美名远扬,所做的一些必要宣传! 自然了,主要还是因为她们兕奴争气,稍稍露了一面,那些个酸儒文人便自发地替她写了不少长诗骈文。 看着当时尚且有些稚嫩的女儿,卢夫人但笑不语。 事到如今,卢夫人夜深时偶尔回忆起这件事来,还有些后悔。 悔她将女儿的名声给宣传得太好了,崔氏想要向新君献上投诚的礼物时,第一眼便选中了她最为珍爱的掌上明珠。 · 见着崔檀令来了,往日与她相熟的贵女们相继走了过来。 武安侯家的二娘胡连姣拉着她的手,见她腕子上套着一个新的翡翠镯子,不由得笑道:“你那最宝贝的莲花镯子呢?竟也舍得换下来了。” 崔檀令轻轻瞪她一眼:“知道来这儿会见到你,可不就得打扮出些新意来?” 这话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正值芳华的女郎们这般言笑晏晏,妍态各异,凑在一堆时又十分养眼。 崔檀令隐隐被大家簇拥在中间,俨然有一种花中之王,牡丹国色的美态。 孟如宜绕过长廊,见着诸位娇客三三两两玩得都很是热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这人最好面子,这回举办的宴会都没叫她阿娘插手,从垂花门前摆的花儿到娇客们吃喝的饮食单子,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只是…… 孟如宜看着那个突然过去崔檀令身边儿说话的女使,眉头一蹙,这人瞧着面生。 能被她挑到举办宴会的羞花园伺候的女使无一不是机灵稳妥的,这人瞧着身段就有些粗笨,她可瞧不上眼—— 等等,崔檀令怎么和她一块儿走出去了? 孟如宜抬了抬步,正想走过去瞧瞧,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咬了咬唇,绣着千百朵粉彩桃花的锦鞋上缀着的明珠随着主人的动作刚刚一颤,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 陆峮昨日便进了长安城,率了两队亲兵守卫在旁,此时正在同纪同申等几员大将商量事宜。 听了亲兵传来的消息,陆峮抬了抬眼:“长宁侯找着了?” 长宁侯,又或者称呼他为先朝的天子,早在昨个儿趁着陆峮他们进城时,自个儿逃出了宫。 陆峮自个儿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自然也怨恨过高坐龙椅之上的天子为何毫无所为,可是随着他越走越高,也琢磨出了不少东西。 罢了,不过是个软蛋小白脸罢了,他不敢和世家硬扛,他陆峮敢。 陆峮没想过要他的命,只好吃好喝地养着,别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便行。 亲兵面带难色,陆峮最见不得大男人这般犹豫不决的模样,剑眉一竖:“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亲兵顶着其他将士的目光,有些尴尬,支支吾吾道:“这件事儿有些……有些大,俺只和主公说!” 陆峮微微颔首,叫他们出去放放水,喝喝茶。 沈从瑾脸色的笑容一僵,有这么个豪迈不讲虚礼的主公,他不禁开始担忧起主公与崔氏女今后的日子。 听说那崔氏女是长安城诸多贵女中最拔尖儿的一个,这是自然,不然她也不能被选中来与主公联姻了。 只是这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女郎大多都娇气得很,若是见着主公这般豪爽不羁的真汉子,一时不适应,露出嫌弃之色来,叫主公不高兴了可怎么好? 陆峮不知道他的好军师心里边儿在为什么发愁,只看着那个嗫喏的亲兵:“人都走了,还不快说。” 亲兵眼一闭,心一横:“那长宁侯,是偷偷去私会小娘子了!” 竟是为爱出逃? 陆峮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不感兴趣,只‘哦’了一声:“继续盯着,私会完了就将他送回宫里去。” 主公的胸襟,竟如此广阔! 亲兵抖抖索索地补充了一句:“……私会的是,是主公您的婆娘……” 人一慌,他又开始说起土话来。 婆娘? 什么婆娘? 他可还是个清清白白的汉子! 陆峮刚想骂那亲兵吃多了酒脑子也被糊住了,可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似一座小山般巍峨英武的男人忽地站了起来,眉头皱得紧紧,长宁侯私会的,竟是那个要嫁进他们老陆家的娇滴滴大小姐? 虽说人还没过门,可他陆峮点了头,那她就是他们老陆家的人! 怎么能跟长宁侯那种没种的软蛋小白脸私会? 陆峮不高兴了。 亲兵看着主公冷毅的侧脸,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自豪。 未来的主母可真是没眼光,待她亲眼见到了他们主公的英姿,哪里还看得上长宁侯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陆峮握了握佩刀,声音沉如夏日闷雷:“带上二十个人,走!” 第6章 第六章 崔檀令有些惊讶。 陛下……不,长宁侯,他如何会想见自己? 而且还是在孟郡公府上。 崔檀令本不想去,可是那女使悄悄往她手心塞了一个东西。 崔檀令低头看了看,是一块玉佩,上边儿雕刻的龙纹张扬威严,是奚朝天子的佩玉。 长宁侯……不会是听说了她被许配给了那人,想要劝动她,趁着那人不设防时下毒或是刺杀吧? 想到这个可能,崔檀令更不愿意去了。 她天生便不是干大事儿的人,谁家有志向的儿女会像她这般成日里只琢磨着睡觉发呆? 再说了,就算她胆识过人,能帮着长宁侯解决了陆峮,她又能捞着什么好? 女使见她面露不悦,虽然走远了一些,却仍能感觉到有好几道目光落在自个儿背上。 想到主子的吩咐,女使面色一苦:“长宁侯想见娘子,是有要事相商。求娘子发发善心,随奴婢去一趟吧。” 这人怎么还不依不饶一直纠缠? 崔檀令眉头一皱,正想出声拒绝,便听得那女使低声道:“主子叫奴婢问娘子,您八岁那年进宫时不慎掉入太液池,救您起来的是个小内侍……您还记得吗?” 这般让她受了罪的事儿,崔檀令自然记得清楚。 她落水之后便不爱入宫了,听说阿耶替自己赏赐了那个小内侍,知道他性命无虞,又得了金银赏赐,应当没有大事儿,便也没有再过问这事。 女使特意这么一提,难不成,那个小内侍,竟是当时的天子,如今的长宁侯?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若非救人者真的是长宁侯,他大抵不会告诉女使这般多当年的细节。 想到被冻得瑟瑟发抖,还要强撑着安慰自己的那个人……他的面容模样早已模糊了,可崔檀令记得他说话的声音,清亮又柔和。 现在想来,和他的名字倒是不太配。 奚无声……奚无声……这个名字不太好,总觉得人是个锯嘴闷葫芦。 崔檀令跟着那女使一路绕来绕去,绿枝在她身边陪着,是以她并不担心,还有闲工夫评价先朝天子的名讳。 奚无声站在窗前,此时已是春日,他身上却披着一件滚毛披风,偏生窗户又大开着,从外边儿袭来的风吹得他身上的衣袍翩跹纷飞,愈发衬得他身姿清瘦,像是春日里恹恹的青竹。 崔檀令站在门外,有些犹豫,虽说她还未正式定亲,但是男女私下同处一室,终究不太好。 就在她低垂着眉眼思索的时候,听到响动的奚无声慢慢转过身去。 总是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女郎此时就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这样的认知叫奚无声原本平静无澜的心中升起波涛来,苍白俊秀的脸上也染上了淡淡红晕。 事情办到了,那女使顶着绿枝冷飕飕的目光,躬着腰退下了。 崔檀令很少见到这位昔日天子,见他转过来,身形清癯,脸上更是憔悴得没什么血色,不由得问了一句:“他们……不给你饭吃吗?” 虽说如今不是饮金馔玉的天子了,饭食普通些便普通些,但好歹得让人吃饱啊。 想到自己欠下的恩情,崔檀令想了想,在绿枝戒备的目光中掏出了十几个金鱼儿:“给你。” 奚无声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见她伸出一只细白的手。 黄澄澄的金鱼儿衬得她的手像是冬日霜雪一般,柔白洁净,似乎什么污浊都不能在那方净土上留下痕迹。 奚无声看着她:“这是,给我的?” 崔檀令点了点头,见奚无声迟迟不拿,她举得手酸,偏生是在外男面前,此人又对着自己有救命之恩,崔檀令不好收回手,怕他觉得自己不是诚心要给。 绿枝聪慧,见娘子纤细的胳膊隐隐有些颤抖,忙用自己的巾帕包住了那些金鱼儿,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奚无声。 崔檀令打量了一下四周,气派恢弘的孟郡公府上竟然还有这般清静到有些破败的去处。 她专注看风景,没有留意到清癯少年留在她身上柔软而微含笑意的眼神。 可绿枝看得分明。 她故意上前两步,垂首恭谨道:“我家娘子乃是闺阁女郎,实在不便多与长宁侯闲聊。这点子小小心意,还请侯爷收下。” 崔檀令及时收回心思,点了点头。 奚无声有些犹豫,可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他只得低声道:“崔娘子……要嫁给新君这事儿,可是你自愿的?” 这话问得稀奇。 绿枝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娘子面前。 崔檀令这回点头点得很是爽快。 心里边儿却在嘀咕,无论自愿又或者是被迫,她自个儿都没法叫阿耶阿娘找出一条更好的出路来,长宁侯问了又有什么用? 难不成,还真想听她说了被逼无奈之下定亲,再撺掇她成为他光复奚朝的一把刀? 一时间,崔檀令的目光中充满了智慧的凝视。 奚无声看着她直直地盯着自己,苍白面孔下浮现上一层隐隐的热意,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得外边儿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金石铿锵出清越鸣声,声音越来越近,奚无声无奈:“我得先走了。” 崔檀令点了点头,客气道:“我就不送侯爷了。” 候在暗处的护卫已经再次催促起主子,奚无声的手抚上窗沿,回头望她一眼。 “珍重。” 希望下回再见,便是他将她从那叛军首领身边夺回来的时刻。 奚无声心中堪称百转千回的柔情思绪只有他一人知道,崔檀令现下被旁的事儿给吸引去了,都没来得及看他离开的背影。 “绿枝。”崔檀令好奇地转头看一脸严肃的贴身女使,“这内院里边儿怎么会有兵士的声音?” 崔府占地极广,崔檀令也曾跟着两位兄长去过供府上郎君和府兵们练功比试的比武院。 难不成是孟郡公府犯事儿了? 崔檀令侧耳一听,又觉得不像,那脚步离去的方向…… 她回想了下奚无声方才翻窗出去的模样,那些兵士的脚步声似乎是朝着他离开的那个方向去的。 也不知道奚无声被捉回去之后会被如何处置。 希望那些黄澄澄的金鱼儿能叫他吃饱饭。 崔檀令是个最怕麻烦的性子,如今自觉已将能做的事儿都做到了,便带着绿枝准备沿着原路回去。 可一出去,她就傻眼了。 那么多手持长枪利刀的戎甲兵士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晒得黑黢黢的脸瞧着都差不多,是以这般统一面无表情地盯着人时,感觉十分可怖。 崔檀令情不自禁想要后退一步,可奚无声不知怎么寻的地方,屋子爱漏风不说,连地上都有不少枯枝,一瞧便是鲜少有奴仆过来打整。 她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顿时发出了清脆的吱呀声。 在满脸肃杀的兵士之中显得分外突兀。 来势汹汹的兵士忽地对她半跪下来,口中齐呼—— “末将参见主母!” 崔檀令蹙眉,怎么突然间把她叫得这么老? · 陆峮原本想要率着人亲自抓了那小白脸回来,最好能在那娇滴滴大小姐面前揍他一顿,叫她歇了那些小心思,一心一意准备进他老陆家的门。 可此时有人唤他前去议事,朝臣们三请又三拒之后,觉得这泥腿子出身的新君很是烦人,只得捏着鼻子来请第四回。 陆峮沉吟一番,对着身后亲兵吩咐了两句。 陆峮是个大度的人,可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女人和其他男人拉拉扯扯牵扯不清。 只是…… 他有自知之明,那娇滴滴大小姐嫁进他们老陆家,定然不是出自自愿。 女儿家心思敏感爱闹腾,陆峮可以理解,但是和长宁侯那等软蛋小白脸私会,这便是她的不对了。 罢了。 看在她也是受了些委屈的份上,陆峮决定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娇滴滴大小姐成日里伤春悲秋,见着个模样不错些的小白脸就春心萌动是为啥? 还是因为太闲了! 从前在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就没那么多心思看旁人家的汉子,不是洗衣做饭就是喂猪养鸡,忙都忙不过来。 给她找些事儿做做便是。 陆峮这般想着,十分满意自己的决定,驾马径直走了。 徒留亲兵们在身后愁眉苦脸。 打仗揍人他们在行,可……可是要送未来主母一套农具这种事儿…… 他们真的没做过啊! 等在一旁的沈从瑾听完了全程,见那些实心眼的兵士真准备按着陆峮的话那么做,不由得有些头疼。 罢了,东西他们可以送,但是话,却不能那么说。 “你们过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 崔檀令看着黑脸兵士们哼哧哼哧地抬了许多……农具过来,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王水井平时话多些,弟兄们一致同意他作为代表去和未来主母解释一番主公的好意。 他便也大着胆子上了! 可是对上娥眉微蹙,面如远山芙蓉一般美丽的未来主母时,王水井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真是丢脸! 身后的黑脸兵士们暗暗唾他。 王水井逼自己冷静下来,不敢再看她,只大声道:“这是主公嘱咐俺们送给您的礼物,还请您收下!” 崔檀令早就猜到是那人,可是…… “他为何要送我……农具?” 崔檀令实在是不明白,她这般懒散性子,送给她了也是只能放在库房里积灰的份儿。 王水井想起军师教他的话,背挺得更直,声如洪钟:“主公说了,他发迹于乡野之间,如今虽小有成就,却是万万不敢忘本的。崔三娘子您素有贤名,秉性端方,若是您领头开率农耕之风,效果定然喜人。” 说完了,王水井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段话并不长,可他来的一路上都在默背,就怕到时候忘词儿了,丢了他们主公的脸。 既然主公对未来主母寄予厚望,王水井也就本能地对面前这个娇滴滴,连个锄头都拿不起的柔弱女郎生出期待来。 想必未来主母定然能将浮躁虚华的长安城建设成他们村儿里一般的淳朴之地! 总算明白了陆峮送这些个农具来是为何的崔檀令:…… 饶是涵养再好,崔檀令也不由得在心里骂,那人有病吧? 第7章 第七章 那日王水井的话不知道被谁给传了出去,一时之间长安城中卖农具的店铺里掌柜伙计的俱都是一脸喜气洋洋。 表面不屑,背地里却因为管事率领十八好汉抢回了不少农具而十分高兴地赏了银钱下去的大臣们如今见面寒暄,都从‘吃了没’变为‘买到了没’。 这也不能怪他们势利眼,这新君虽说出身差,但是他握着兵权,武功又高超,前头边儿好容易答应了登基即位,这两日又开始折腾起什么农耕之事。 大臣们夜间和夫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们还悄悄告诉自个儿的夫君,说是长安城郊外十里人家的小鸡仔和蚕宝宝都被人给买空了。 不光是文武百官要费心迎合这位脾性画风都很不同的新君,落在女眷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崔檀令更是深受其害。 崔起缜听闻这件事儿时,抚须的手微微顿了顿:“那些都是,陛下亲自叫人送给你的?” 陆峮在昨日登基称了帝,只司天监算出举办登基大典的吉日在半月后,成了名正言顺的天子之后,才能下发立后旨意,让他们崔氏的女郎名正言顺地接受八方朝贺。 虽然如今在名分一道上欠缺一些,但是该兕奴去做的事,也是不能敷衍过去的。 崔檀令想到那堆沉甸甸的农具就心烦,绷着脸点了点头。 卢夫人见女儿面色不好,心下对这件事也是颇多不满:“我们兕奴娇娇一个女儿家,怎么能下地干活儿?陛下是否对这门亲事不满,这才特意送了农具来羞辱咱们?” 崔起缜摇了摇头:“陛下为人坦直率真,应当不会。” 崔檀令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 她这样连请安陪玩儿都当作苦差事的懒散性子,真要她下地? 实在是气煞她也! 卢夫人心疼地将女儿搂进怀里,对着崔起缜怒目而视:“你只会偏着陛下说话!竟不知谁是你亲生子了!”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可崔起缜的脸刚刚一板起来,看着妻子双眸中隐隐浮现出的水光,便又妥协了。 崔起缜只无奈道:“我这是实话实说,你若不信,去问问鹤之。” 鹤之是崔骋序的表字。 原本在安静品茗的崔骋序感觉到母亲目光之中的急切,只得抿了抿唇:“陛下的性子的确清正坦率,若是真不中意这门亲事的话,应该一早便表明了拒绝之意。” 而不是在初次见面时就对着他这个未来大舅哥逞威风。 威风什么?无非是能娶到他们崔氏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崔骋序又品了一口茶,蹙起眉头。 怎得有些酸? 崔骋烈今儿也休沐,但是在卫所就职的他还未曾同新君碰过面,是以也没搭话,看着妹妹愁眉不展的模样,安慰道:“兕奴别怕!若陛下真要你下地,二兄陪你一块儿就是!到时候你就在边儿上看着,二兄全都替你干了!” 崔檀令抬起头瞅他一眼,闷闷道:“我如何能叫二兄替我干活儿,行那等沽名钓誉之事?” 再者,若是那人,瞧着她干农活儿干得还不错,要继续叫她干下去可怎么办? 崔檀令心有戚戚焉地摸了摸自己的细胳膊。 崔骋烈一噎,手肘碰了碰面色沉郁的崔骋序:“阿兄的脑瓜子好用,叫他给你拿拿主意。” ‘叮’的一声脆响,崔起缜将茶盏放在桌上。 “兕奴,既然陛下先前主动示意,那你便该做出些样子来。” 新君重视农耕,兕奴作为未来的中宫皇后,自然要表态。 卢夫人搂着女儿不悦地冷哼一声。 崔檀令头一回对答应这门亲事生出些后悔之意。 那人自己勤快便罢了,怎么还要半卖半强迫似地让她也跟着勤快起来?! ·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诸府女眷都在忙活着要去赴崔家三娘的宴会。 中宫皇后可以举办亲蚕礼,可现在始终名分未定,那崔三娘便办了个……种菜宴。 虽说那些名帖上的名儿写的十分文雅,可大家伙看了看里边儿的内容,俱都有些失笑。 时下长安城里的贵女们出门赏花、踏青的多,可这邀请着一块儿种瓜点豆的……还是头一个。 既然要种瓜点豆,自然不能在寻常庭院里举宴。 崔檀令站在廊下,自这个视角望过去,能越过高高的院墙,看见不远处连绵高耸的青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农庄上的空气十分清新,没有像崔府屋阁中那般终日熏着暖甜的香,闻着却更叫人觉得心怀舒畅。 今日既然是以她的名号邀请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女眷们都来一块儿种瓜点豆,崔檀令自个儿须得以身作则,跟着农庄上的管事婆子学了不少农耕之事。 在衣着上更是换成了农家小娘子常见的小袖布衣,天青色的细布十分柔软,在袖口、衣襟处绣着淡雅玉兰,装扮简单,可看见那张冷冰冰的玉霜小脸时,任谁都不会将她看作农户出身的小娘子。 绿枝弯下腰给她理了理衣裳,见她面色仍然不愉,劝道:“娘子,过会儿客人们便要到了,不若您先用些玫瑰饮。待会儿和人寒暄得多了,难免口渴。” 玫瑰饮可以平气静神,绿枝这是在委婉劝她,生气可以,可别在那些外人面前显露出来。 万一被有心人编排出什么流言来,叫天子在婚前就恶了她们娘子可怎么好? 绿枝面色严肃,很快便端了一杯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玫瑰饮过来:“娘子,快喝吧。” 这等郁气,岂是区区一杯玫瑰饮就能浇灭的?! 崔檀令将那碗玫瑰饮一饮而尽,有淡红色的水液顺着嫣红唇角落下,也不要绿枝伺候,她自个儿用锦帕擦了干净。 都要下地做农活儿了,还那么讲究作甚。 “走吧。” · 今儿大家在参加一种十分新鲜的宴会。 往日间崔府的女使一年四季里都有好几套衣衫可供更换,不说多么精巧,总归比一般的小娘子穿得要讲究些。可现在女使们都穿着朴素,衣襟袖口边连一朵花儿都不见,往日呈上来的都是香茗糕饼,如今却…… 娇滴滴的小娘子们看了看那些种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再看今儿宴会的主人崔檀令,也是衣着简朴,只她人生得美,再寡淡朴素的衣裳也能被她穿出林下竹姬一般的清冷高姿。 人都到齐了,崔檀令照着她阿耶的意思说了一通,虽说她头一次站在田埂上说话,还有些不大习惯,但是崔氏多年来的教导叫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在充斥着清新气息的黄土之前,她更像是一朵凌波摇曳的芙蕖。 她说的话很简单,左不过是说如今天下初定,农耕桑蚕乃是立国之基,亦是百姓之根,她们久在深闺高阁之中,今日试一试这种瓜点豆的乐趣,也算是与民同乐,积德行善的好事儿。 如何算得上积德行善? 门阀世家盘踞在这片土地里足足有百年之久,其名下的土地不知凡几。无论是买卖还是将土地交托给管事们租给老百姓,世家通过土地所赚取的银钱也有巨额之数。 既然如今这位天子是个重视农耕的性子,崔起缜一思量,索性让崔檀令出面领了这件事儿。 听到崔氏今年将会减免名下田地的一半佃租,在场的女眷们均有些愕然。 但会来事儿的很快便附和起来,很快便有不少世家连同朝臣家的女眷表示她们会跟上崔氏的步伐。 减免佃租,为底下的农户送去更结实好用的农具,田地里的收成上来了,百姓吃饱了肚子,国朝自然兴盛。 崔檀令一边儿面带微笑地撒豆,一边儿犹在神飞天外。 众人看着那出身高贵的崔三娘做起农活儿来十分娴熟,身段如阳春细柳,可做起这些令人烦恼的农活儿来,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态端仪。 崔檀令不知道跟在她后边儿的贵女们都在想些什么,心中忽地就冒出那么个念头来。 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何从前未曾见到大家去做? 可还没等她思索多久,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绿枝并未慌张,只看了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声同她道:“娘子,方才大娘子带着几位女眷往蚕园的方向去了。” 今日举宴虽说是叫崔檀令起个头儿,将新君重视农耕蚕桑的事儿推及到各大世家之中,但也不会叫崔檀令一人担下这事儿,崔清嬛等年岁大些的女郎也跟着从旁协助,也好叫外人知道崔氏所出的女郎俱都是容德出色的佼佼之辈。 大姐姐虽说偶尔要酸两下,但她性情端庄,做事亦十分稳妥,她既主动包揽了蚕园那边的差事,崔檀令也是十分放心的。 可之前她们分明商量好了流程,大姐姐为何会先带了些人往蚕园去? 要知道,因着上头那位脾气秉性与往常那些天子截然不同的新君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对农耕之业的重视,自朝中乃至民间也都或积极或低调地迎合起了新君的偏好。 蚕宝宝与小鸡仔小鸭仔一般,都是卖脱销了的紧俏货。 蚕园那一堆蚕宝宝,也是底下人费了好些力气才置办回来的。 可别给她祸祸死了! 崔檀令面带微笑地将手中最后一颗豆种撒进坑里,尔后对着身后踩在田埂上身形僵硬的贵女们轻轻颔首:“我先去蚕园一趟,撒完豆种的女郎们待会儿可以先行歇息一会儿,到时候女使会过来一道请大家过去。” 此话一出,有早已不耐烦的女郎连忙将手中的豆种丢在土坑中,正想抬脚从这脏兮兮的田埂中下来,便听得崔檀令道:“许家娘子,可是风太大,你未曾听清我的话?” 什,什么? 许家娘子茫然地抬起头来,便看得那向来笑吟吟好脾气的崔三娘冷了脸。 “撒完豆种的,才能去下一个去处,这便是今日宴会的规矩。许家娘子若不想参宴,即刻离去便是,只别坏了这儿的规矩,不然对旁勤勤恳恳做活儿的女郎来说又有何公平可言?” 此话一出,众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带头说了句‘崔三娘子说得极是’,大家便也跟着点头,纷纷附和起她说的话。 顺便更加认真地低头播种起来。 见众人种瓜点豆的热情高涨,崔檀令满意地微微点头,转身跟着绿枝往蚕园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