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 第1章 第1章 仲夏时节,端午才过,晋宫内苑炎气蒸蒸。 六宫各殿的漆木长廊上仍悬插着菖蒲艾叶,热风拂过,散发出阵阵辛辣的香气。 簪缨所居的玉烛殿,却是一室清凉。 她身子素习娇弱,冬日畏寒,夏日怕热,到了这顶顶热的月份,每日必得供足三座冰鉴在屋里,才消得暑去。 今日,内寝中却无一个宫婢摇扇。 清早起,簪缨便屏退了宫人,独坐于落地铜镜前。 她抬手掀起厚密的刘海儿,露出额,对着镜,默默有一时了。 镜中少女生得肌肤雪白,眉黛唇朱,身着一套古玉色交领曲裾,广袖长带,簪珥佩环,无一处不是得体合度。 就连跽坐的姿势,即使坐久背痛,依旧如尺子量出来一般笔直。 簪缨抬袖动一动,镜中影子亦跟着抬袖。 她弯动唇角,镜中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同样露出一个比木偶活泼不了多少的僵硬表情。 簪缨倾身挨近,乌黑的眸子定定注视镜中的自己,好似不识。 “哎哟小娘子,怎在这里发呆?” 内室的织金百草锦帘忽被掀开,一个身穿墨绿色皂缘曲裾的老妇踩着碎步进来,宏亮的声音如倒豆:“眼看小娘子的及笄宴就到,为太子殿下绣的金丝囊可得了?不是老身多话,小娘子与其在此躲懒,不如过去用心绣几针呢。” 熟悉的管束口吻,令簪缨眸光轻动。 她随即放下手,一片呆板的刘海将额头一遮,顷刻间,便与方才的婉媚容颜判若两人。 没有错,簪缨想,我当真回到了十五岁,还未及笄时。 玉烛殿是皇后居所显阳宫的配殿,自从有记忆起,她便住在这里了。 簪缨姓傅,是门阀世家傅氏的三房之女。其父傅子胥,在大晋朝举国衣冠南渡后的第一场北伐之战中,随长兄傅容赴边,兄弟二人皆不幸殉身国事。 她的母亲唐素则出身于富贾之家,只不过唐家这个“富”,是富可敌国的富。 唐氏一族发迹于前朝,当时的都城犹在中原长安,北方胡狄尚未敢鸣镝犯边。唐家初以贩马起家,后经营粮布细瓷,广置产业,四代累积,资财巨万。至唐素一辈,唐老爷子膝下唯此一个爱女,细心教养长大,后将诺大家业全部交由女儿手中。 唐素确也不负所望,不但接住了这份家业,还大胆探索,通拓海路,致力将唐氏商号下的丝绸与瓷器售往西域与海外之国。 “大晋唐夫人”之名,便由此远传。 须知时人士庶有别,最是鄙视商贾,晋帝李豫却破天荒地赐封唐素为“新昌县君”。 卫皇后喜爱其人,更与唐素义结金兰,以姊妹相称。 有明白人腹诽:此举岂止是抬举,自南渡以来,朝廷被士族门阀分权弄兵,致使皇权不振,国库不盈,帝后这呀,分明是在巴结晋朝第一钱袋子呢。 不管是真是假,傅簪缨与晋朝太子的幼童亲,便在唐夫人与卫皇后的交好中定下了。 可惜天不假年,唐素在一次带领商队出海时,不幸遭遇飓风,一船人皆殒于海难。 年仅三岁的簪缨,在继承唐家所有财富的同时,成了孤女。 李豫于是下旨将人从傅家接到宫中抚养。 ——所以啊,少女低头,凝视系在她腰带上的如意形白玉钥匙:这桩亲,本不是她傅簪缨上赶着的,为何上一世自己总是谨小慎微,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配不上李景焕呢? 那只金绣香囊,便是她想赶在及笄前,不惜熬红一双眼睛,也要一针针缝入自己的心意,送给景焕哥哥作礼物的。 可着建康城去打听,谁家女郎成人礼,反倒煞费心意地送别人礼物? 然前世的她,自幼由皇后亲自教导,宫中傅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她夫为妻纲、女子顺德的道理;又总说,将来太子便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要好生爱敬,凡事当以太子为先,以皇室为先。 孩童最是如白纸。 听得多了,这些形形色色的话便一层层,一叠叠,涂满簪缨的心。 李景焕却真对得起她,在她的及笄大礼上,与傅氏女在筵席的假山后互诉衷肠,被她撞破。 而那个容貌楚楚名叫傅妆雪的姑娘,簪缨上一次见她,大兄还告诉她说,这是傅家远房的亲戚,不过是来上京探亲的。 什么远房亲,直至那日簪缨方知,原来傅妆雪是大伯父当年在边关与一胡女相好,留下的私生女。 大兄傅则安是傅家的长房长孙,那女子,便是大兄同父异母的亲妹子。 他们早就知道傅妆雪的真实身份,只将她一个蒙在鼓里。说来好笑,难不成她是跋扈的性子,会欺负一个同宗的孤女么? 最信任的大兄,明知自己与太子有婚约,还帮着太子与傅妆雪暗自来往;而她最依赖的“母后”,原来也早有察觉,却听之任之。 至于她满心倾慕的李景焕…… “阿缨你一向心思细,孤只不想你误会,错怪了阿雪!……你只放心罢,无论如何,你都会是孤的正妻。” 面对她的追问,李景焕只如此解释了一句。 可说这话的时候,簪缨的胳膊已在那场火灾中废了。 那是在她撞破太子与傅妆雪之事后,多年的教养使然,为顾太子颜面,她没有在及笄宴上当着诸多宾客的面捅破,反而忍下满心委屈替李景焕遮掩。 李景焕承诺会给她一个交代。 簪缨以为他所谓的交代,是与傅妆雪了断个干净,不想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傅妆雪入宫来找自己。 是傅则安带她入的宫禁。 当时簪缨人在西苑的金匮书阁,听见向来气度沉稳的大兄几乎用上恳求的口吻道:“阿缨,望你给阿雪一个解释的机会。” “阿雪这些年……活得不易,你久居宫闱,不知一江之外的北朝胡尘蔽日,征伐无绝,从北至南流亡这一路,饥殍漫野,她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阿缨,阿雪人小不懂事,你做阿姊的多担待些,可好?” 是不容易,门一关,傅妆雪便开始声泪俱下地诉说身世苦楚,多年不易,求她原谅。 簪缨心里堵得难受,冷着脸绕过书架走开。偏傅妆雪不识眼色,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那场火究竟是怎么起的,簪缨至今都想不明白。 只记得在傅妆雪的泣声中,簪缨隐约闻到一点焦味,当时心烦之下也未警觉,还是其后傅妆雪惊呼一声,那时二人身后的火势已然大了。 屋中三壁皆堆积着绢书竹简,只需一点火星,烧起来的速度简直难以想象。外头的傅则安察觉动静,第一时间冲进书阁,见傅妆雪吓得腿软难行,看了簪缨一眼,果断地抱起傅妆雪奔出火场。 那一眼,让簪缨寒彻心扉。 她也想跑,可火势实在太大了,阻住了阁门,幸而这时,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外命令:“快救人!” 是太子。 簪缨在恐惧中燃起希望。 而后,她眼睁睁看着,赶来的太子亲卫接应到书阁门口,就势护着傅则安兄妹离开。 火舌滚滚的木梁在傅簪缨模糊的视线里轰然砸落。 她下意识举臂护头,等侍卫再一次进来救人时,她的右臂已经被烧烂一片。 被烧焦一段头发的傅妆雪软倒在大兄怀中,惊慌失措地看着她。 “阿缨,对不起。” 后来,大兄伏在她病榻前,面含惭色地解释:“兄长以为、太子殿下与你有总角之谊,殿下的亲兵定然会首先顾着你,那么我去救阿雪,你们两个便都能安然无恙……” 李景焕的解释则是:他以为傅则安与簪缨之间有十余年手足亲情,阿雪是后找回的,危急时刻,傅则安定然先向着多年的妹妹,他怕阿雪落单,故尔下令先救阿雪。 何其讽刺。 因为二人都觉得她的份量应当是极重的,遇到危险总有人保护她,所以,不约而同忽略了她。 可前世的簪缨面嫩心软,又无主张,迷途不悔地说服自己信了这个解释。 当医丞诊断她的右臂烧伤过剧,只能截肢保命时,她心中只有一念: 成了残废,景焕哥哥就不再要我了。 她生而为人十五年,只为追逐一道身影,而十五年的冀望即将毁于一旦,这比焚穿她的心更令她害怕无助。 “除了截肢,还有一法,便是每隔数日割一回腐肉。” 那医丞官面对小女君苦苦的哀求,面露不忍:“望小娘子三思,小娘子臂上的烧伤面过大,此法治标不治本,不过徒增痛苦而已。” 她被猪油蒙了心。 宁肯忍受无尽的痛苦,也不敢断臂保命。 期间,皇后娘娘每日将最好的补品送到簪缨的寝殿,劝解她放宽心,说她眼下已经及笄成年,待养好伤,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属。而后取走了簪缨佩在身上的财库玉钥,以示不忘前约。 李景焕也来看过她几次,看着她被纱布包裹的小臂,神容怜惜,欲言又止。 后来似是不忍见她受苦,渐渐也不来了。 再后来,她胳膊上的烧伤除了剜去越来越多的烂肉,深可见白骨,并不见好转。又因当时在火场耽搁太久,烟尘伤了肺,开始咳。 宫人窃窃议论,傅女娘恐是得了痨病。 不久皇后便下令,将她移到北苑的萝芷殿休养。 那一年的深秋,异常阴冷。 一座荒芜冷殿,伴着山鬼寒鸮。 没有人来看她,只有太医丞每隔七日来一回,为她割除臂上腐肉。 皮肉连着筋,筋下埋着骨。 血肉分离的声音,敌不过秋风怒号。 自此后的两年时间,傅簪缨幽居在萝芷殿苟延残喘。 两年后,李豫驾崩,李景焕登庸称帝。 她这个做了十五年的“准太子妃”,没封妃,更没封后,下不了床,出不得屋,被宫人唤声“女君”,便像是天大的抬举。 倒听说傅妆雪封了贵妃。 簪缨的身子骨却是不成了。 她醒悟得太晚,无力回天,弥留之际只希望外祖和母亲留下的财库,能用在造福黎民百姓的正途上。否则她就算死,也无面目见先人。 谁知造化仿佛专与她作对,听闻李景焕登基后锐意太甚,力图灭门阀,收兵权,结果世家纷纷反叛,各地流民帅趁乱起义称王。 最终一个所谓的新安王横空出世,率控弦之士二十万直下建康,火烧朱雀桥,踞南城门兵临城下。 点名,要傅簪缨,作为交换皇城安全的筹码。 幽烛冷榻上,发着高烧已经坐都坐不起来的傅簪缨,听到春堇传进的消息,第一个念头是想笑。 何处来的糊涂蛮子反王,难道没有打听明白,她已是一枚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废子,一文不值了吗? 随后传来的消息又让她笑不出来——李景焕被困城中,连夜召集礼部。 召礼部而非兵部,堂堂大晋皇帝,有了和谈屈从之意。 代价是牺牲一个久病无用的女人,榨干她的最后一分用处。 怀着绝望,悔恨与不甘,傅簪缨死在那个漫长、漆黑、冰冷的夜晚。 再睁眼,回到十五岁这年。 第2章 第2章 “……小娘子及笄后也不可怠懒,过一时还要去向皇后娘娘问安。” 身后的老媪不停啰唣着,傅簪缨从记忆中回神,轻轻摩挲了一下右臂。 薄软的素缎下,肌骨匀称,完好无伤。 她心中一定,敛衽起身,广袖如同一双玉蝶翅膀翩展在侧,又服帖地落回。腰间白玉钥匙击上玛瑙禁步,珰然一声。 陆媪嘴角当即下撇,便要数落女君的动作过大,不合于礼仪,簪缨随意瞥去一眼:“傅姆好规矩。” 入耳,却是一道极软极柔的音色,仿佛用江南初春烟雨煮化的一碗红豆汤羹,每个字都咬出一股甜丝丝的糯。 陆媪却似被这声吴侬软语撞了下腰。 她莫名觉得有些异样。 再细看傅小娘子的神情,分明乖顺如往常,陆媪就笑呵呵地接下这夸奖:“女君时刻恪行规矩便是好的,可着几大世家的闺阁小娘找,再也没有比您更稳妥庄敬的了。将来成为太子妃娘娘,端容淑慎,服侍太子,必定内外交赞……” 这套说辞,傅簪缨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几百几千遍。 从前她竟也奉为圭臬,将努力做好李景焕的妻子、成为一名合格的太子妃,当作生平唯一心愿。 原来一个人可以蠢到这等田地。 怪不得早早把自己作死,也无人可怜。 簪缨无悲无喜走到绣架前,找到那枚快要绣完的金丝香囊,拾起竹剪,用力一剪两断。 陆媪的絮叨戛然而止。 而后她像被踩着尾巴一样“哎哟”一声:“小娘子怎给绞了,这是您点灯熬油做给太子的哟!” “做得不好,绞便绞了。” 簪缨转头瞧陆媪一眼,语气慢条斯理:“嬷嬷再在我耳边哎哟一声,便请出去。” 陆媪全然摸不着头脑,心道:小娘子绣这只香囊一针一线所费的功夫,她通看在眼里,可谓再精致也没有了,这还嫌弃不好?转眼月中便是及笄礼,小娘子如何有时间再做出一个更好的,送给太子殿下? 不解中她忽然醒过味儿——不对,方才小娘子最后那句话,是在……赶她? 陆氏骤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傅簪缨。 自家是皇后娘娘派来照顾小娘子的傅姆,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小娘子在她的调教下也温柔和顺,从无忤逆不敬之举,今日怎么敢出口顶撞的? 未等想明,一名高髻绿服的宫人入内,是簪缨身边的女官春堇。 她上前禀道:“女君,外头太子殿下、傅郎君与傅家女娘一同来看女君了。” 听到这三人的名字,簪缨眸色发深,柔美的脸庞覆上一层霜寒。 记得上一世确实有这么一出,在她及笄前夕,太子携一只礼匣过来,送给她一支独山粉玉钗。 只是当时她尚不知傅妆雪的身份,更不知那钗子,原是傅妆雪帮太子挑选的,收到后还自顾自欢喜好久。 簪缨将胸中一口憋闷之气深深吐出。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陆媪尚不明所以地晾在一旁,却见小娘子一双微弯的桃花目中,忽而透出银子般的沁凉,双手交叠于前,神色漠然地走出殿外。 陆媪缩下颈子,在这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女娘面前,气势莫名弱了下去,一头雾水地蹑步缀上。 外头日光正盛。 木柞的廊台下头,李景焕和傅则安果然带着一个身穿粉襦裙的少女,正在欣赏庭中硕果彤彤的石榴树,三人有说有笑。 簪缨脚步顿止,似被眼前的阳光刺疼了眼。 身处炎夏之中,身体却宛如一间寒风里的茅屋,曾经付出的真情,掏心掏肺的爱慕,都破草见洞,处处灌风。 不过仅仅一瞬,她心中的万千情绪就被吹净了,漠然俯视那身穿交领蟒纹大袖白服的男子。 时人好敷粉,自诩风流的世家子弟皆学女子敷粉涂朱,衍为风气。太子却天生面如冠玉,从不调弄这些勾当,一张丰俊英朗的脸,干净得,好像所有背叛都未发生过。 可世上哪有什么情比金坚呢? 青梅竹马,可朝夕弃之如敝履。 帝王之心,也抵不过人心易变。 簪缨想,那金丝银线,连她一剪刀都能剪断,她受着阿母遗泽,说一句坐拥华屋广厦不为过,又为何要守着一间破茅屋要生要死? 太痴蠢了。 李景焕听见动静抬眼,也瞧见了傅簪缨。 素日都见的,他淡淡一瞥便收回视线,示意身边的黄门将一只小紫檀匣捧过去。 傅妆雪站在身量高颀的太子身边,嫩粉色的襦裙被衬得越发楚楚,一笑起来嫣然生姿:“簪缨阿姊,太子殿下特意为你挑的礼物呢,快瞧瞧喜不喜欢。” 一旁的傅则安动了动眉心,终是没说什么。 簪缨眼锋动都未动,不等黄门将匣子打开便道:“不喜欢。” 傅妆雪的笑容减了几分。 李景焕闻言也愣一下,忽才发觉傅簪缨今日的不同。 她向来是乖的,颊边总挂着两只讨喜的小梨涡,无论见谁,都是一副温婉笑脸。 看一年两年,觉得可爱,可年复一年看久了,这一成不变的乖巧便成了索然无味。 今日她却不曾笑。 见到他,也未如平常那般提着裙裾跑过来,亲亲热热地说话。 那双清涧如雪的眼,没了逢迎神色,不知怎的,反而多了种矜冷冷的吸引。 李景焕的凤眸在她眉眼间多停留片刻,难得匀出几分耐心,背手浅笑问:“那你喜欢什么?” 女子喜爱之物不过是那些,她要什么,他吩咐一声送来,想也不是难事。 傅簪缨立在高阶上,垂眼淡淡看了李景焕一眼,重复道:“太子,我不喜欢了。” 这句话来得莫名。 李景焕听后,心内突地一跳,愣神之际,傅簪缨已经收回视线,逶迤着玉色裙裾从廊子那头往蕊华宫去了。 既得老天垂怜,许她再活一回,她不会再那样软弱无知。 既然大梦已醒,那么她要做的第一件事,自当是退婚。 退婚以后,还有几笔陈年旧账等她清算。 剩下庭中的几人都有些怔营。 漠然以对又不辞而行,这哪里是往日那端雅知礼的傅簪缨? 李景焕望着玉色离去的方向,手指扣住腰间一枚螭龙镇海纹的汉白玉佩,翻转把玩。半晌,侧头问陆媪:“你们惹着她了?” 陆媪已经纳闷了一早上,屈身赔笑道:“殿下,阖宫谁人不知小娘子是陛下和娘娘捧在手心儿的明珠,哪个敢惹小娘子不悦?” “殿下……”傅妆雪犹疑道,“阿姊莫非不喜欢我,应是阿雪方才说错了话……” “与你有何相干。” 李景焕沉下眉峰,太子的面相肖父,与晋帝一样是剑眉凤目,隆准薄唇,肃起脸时自有一派天家贵气。 想起方才傅簪缨佩在腰间的那把钥匙,他目色深晦。 心头生出的几分怜惜,瞬间熄了下去。 长大成人,倒会使小性子了。 他随手将玉钗匣子递给傅妆雪,“这颜色更衬你,戴着玩罢。” “阿缨!” 太子没追过来,傅则安却是绕过庭苑快步追上傅簪缨,唤她停下。 傅簪缨不欲理睬,傅则安加重声音:“站着,阿缨。” 略显严厉的一声,惊动两旁伺弄花木的宫人,见他兄妹二人如此情形,识趣地却行远避。 天气热得恼人,短短一段路,傅簪缨背上已出了层薄汗。她蹙眉转头,脸色倒比身后那疾言厉色的还淡薄:“大兄有事?” 正值弱冠年华的傅则安,风格秀整,博学蕴藉,素有“江离公子”之美誉。此日他头戴远游冠,足登笏头履,一袭青竹色的广袖褒衣,风流不输那些纵酒服散、挥麈清谈的名士。 只是待他瞧清簪缨的脸色,当即皱眉。 “你今日怎么了,何以对太子殿下无礼?” 顿了顿,傅则安放缓声道:“宫里不比外头,阿妹身为傅氏女,须时时谨言慎行,不可自恃身份……” 不愧为太学里最年轻的五经博士,教训起人信手拈来,气势纵横。前世簪缨也的确被这一套吃住,无论大兄说什么,她都乖乖点头称是。 为了不给在朝中做官的大兄与二伯惹麻烦,她在宫中处处与人为善,不敢有一点张狂的地方,生怕给人留下话柄。 就为个傅氏女的约束,为个太子妃的名声。 结果忍来忍去,忍没了自己的命。 傅簪缨抬头直视堂兄,软糯的声音里多了点好笑的意味:“适才之事,大兄道是我无礼?” 此言如同提醒,让傅则安一下子想起阿雪方才在太子面前言笑不忌,主上尚未发话,她便开口抢话的事情。 当时他想过提点阿雪,可话到嘴边,转念想起阿雪毕竟在边关吃了多年苦头。 不通贵族礼仪,不是阿雪的过错,慢慢教导也就是了。 但簪缨在傅则安的心里和阿雪不同,这位堂妹自幼养在帝后身边,锦衣玉馔,无忧无虑,说是衔着金匙受尽宠爱地长大也不为过。 而她肩上所担,偏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储妃之位。 如此一来,她自然与整个傅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身为傅氏嫡长子,肩负一族门阀兴衰之大任,哪能不尽心尽责地管教。 “阿缨,你是否误会什么了……” “阿兄。”簪缨再次打断他,鸦羽般的睫毛在刘海下微扬,眸色安静,“你可有事要告诉我?” 傅则安高她一头有余,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竟愕然片刻,突地心虚:莫非阿缨知道了…… 他下意识摇头。 簪缨本就无光的双眸静静瞧了他一阵,眼里最后一点耐心褪成疏离,变成两口深不见底的幽井,再无一点光亮。 她点点头。 忽就想起前世,被困在萝芷殿中那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自从财库钥匙被取走后,她的门庭日渐冷落,无论是想见傅家或唐家的人,消息总也递不出去。 传回来的永远只有一句:皇后娘娘请女君安心养病。 可千万人不来,前世的傅簪缨执着地想,大兄总会来的。 因为他是小时候给自己扎过风筝、制过毛笔、是会蹲下身来笑着告诉她,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可以找他帮忙的哥哥。 他不会不管自己的。 终于有一日,簪缨等到了傅则安递进的帖子,说下朝后会来看她。那一日,连动刀前饮下的麻沸散都好似不那么苦涩了,簪缨还撑着孱弱的身子到妆镜前,在脸上施了层薄薄胭粉。 只因不愿让大兄看到自己憔悴的模样,使他难过。 她等啊等,从晌午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夜深。 春堇一次次出去打听消息,直到秉烛时分,才从有限的门路里拼凑出原因:原来傅则安午时便入宫了,先去东宫见了傅妆雪,被绊在那处留用晚膳。 待撤席后已经入夜,各处内禁已下钥,自然便来不了了。 第二日朝起,宫门起钥,他却也没再过来。 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头,抑或傅妆雪同他说了什么。 总归是,空欢喜一场。 …… 下火似的阳光晒在身上,有些难受。簪缨背对傅则安,接过春堇手中的绣蝉团扇,搭在额头遮挡日光。 广袖自她腕间滑落,露出一截凝脂般纤细的小臂,白如冰雪。她恹恹的声音也似被夏日化去的霜雪,轻到行将消散: “兄长回吧。” 长兄如父,簪缨失父,失母,无亲兄,一向视傅则安为血脉最近的依靠。 从今日起,不是了。 傅则安怔忡在原地。 妹妹及笄在即,他原本想嘱咐的一腔话也没来得及交代。唤了两声“阿缨”,前面的人没回头。 傅则安迷惑起来,阿缨无疑是知礼的,无论何时见到,她都是盈盈含笑的模样,一双弯弯月牙眼又乖又暖。分别时,也总会静等自己离去,再行返身。 今日她是怎么了? 一下子换成他目送对方离去,多少还有些不适应。 而且望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傅则安也是忽才发觉,阿缨比阿雪还大一岁,她的身影怎比自己印象中单薄这么多? 第3章 第3章 傅则安一时失神,没留意到簪缨方才直呼“皇后”,而非“母后”,更没有带上娘娘的尊称。 当今庾皇后,出身于吴郡士族庾氏,在元后卫氏病逝后,由原本的淑妃晋为继后。 行至显阳宫前,簪缨对着矶台下栽植的一排西府海棠,怔怔出神。 春堇见小女君望着那簇海棠驻了步子,以为女君还为方才傅博士的问责发闷。 她忙搀住小女君慵弱的身子,有意用轻快的语调道: “女君瞧这海棠多漂亮呢!奴听闻,此花原开在雍州西府,北花南来,栽植不易,全托杜掌柜惦记女君的福,年年此季进贡上品海棠入宫,才让我等也有机会一饱眼神呢。” 小女君自幼身体底子薄,心思也敏柔,玉烛殿里除了陆傅姆对小女君教导严格外,上下仆婢,哪个也不敢让她存了委屈在心里。 不过在春堇看来,这位身负荣宠的小主子性情却是真好,不但手底宽绰,也从不责骂底下人。有两次她粗心犯错,险些被撵到永巷,还是小女君帮着与陆媪求的情。 为奴做婢的,一入奴籍,终身是奴,尤其在深宫之中,越是身轻命贱,越识得人心好歹。 所以私底下,怎能不念着小女君的好? 春堇跟着簪缨的时间最长,小主子越好,她便越不想让小主子有半点不开心。 簪缨回过神,轻声道:“唐记所出,自然都是极好的。” 往常她却不敢独享,把杜伯伯费心送给她赏玩的奇花异卉,尽数献到皇帝的太极殿与这显阳宫。 指甲掐进掌心肉里,傅簪缨眼底澜生,这时庾皇后身边的大长秋佘信已趋步迎出。 “小女君安好。”见了傅小娘子,佘公公白胖的脸上立刻堆出熟稔的笑意。 “娘娘正与崔夫人念着小女君呢,您这就来了,可见是母女连心!” 然而满嘴奉承,并没换来这位小主子一如往常的笑语。簪缨耷下眼睫,迈步进去了。 佘信脸上的谄笑僵住,不禁纳罕。 簪缨扶着春堇入殿,脚踩莲枝祥云纹的锦纱地衣,先闻到一股淡心宁神的幽香。 是她去岁进献上来,由唐记自家香师所配的七宝犀香。 又是一笔。 簪缨心中默道,慢慢抬起乌眸,见素幔分垂的堂宇中,南面上首,凭几而坐一位身着正紫地宝花纹交领曲裾,臂挽香云纱画帛的华贵妇人,容貌端美,态度闲适,正是庾皇后。 下头另设一张柏木几案,方席上跽坐着一位穿粉米色杂裾礼服的女妇。 只见妇人那只油黑的高髻上,夸张地竖插一支垂珠赤金步摇,耳悬金珰,光华闪晃,乃是庾后的庶妹小庾氏。 簪缨收回视线,向庾皇后身后一瞥,陆媪颔首立在那处。 想来在她与傅则安说话的时候,此媪先至,方才玉烛殿外发生的事,陆婆子必然已经有一说一禀告给了皇后。 簪缨略不在意,款款走近,向上座曲膝:“见过皇后。” 见过皇后。只这简单的四个字,令殿中一静。 簪缨三岁入宫,既然早晚是天家媳妇,皇帝特许她与太子一样称自己为“父皇”,唤皇后为“母后”,示以亲近。 懵懂孩童知晓什么,自然是大人如何教,她便如何学。 叫了十来年的称谓,一朝更改了。 庾皇后目光微动,先有陆媪禀报,说这丫头连声“景焕哥哥”也不叫了,口中只称太子,且态度冷淡,她心里便有些不解。 眼下却是不露声色,只面含微笑瞧着她一手养大的小娘子。 小庾氏侧眼偷观皇后,转转眼珠,先笑起来:“果真女大十八变了,往常阿缨在娘娘这里母后长、母后短的,如今将及订婚,倒知害羞了。” 及笄之后,便与太子订婚,订婚之后,便择吉日册封为太子妃——这是他们给簪缨早早定好的路。 每个人都觉得理应如此,所以面对簪缨突然的反常,只当是女孩儿家大了有怀春心事,羞涩所至。 毕竟,谁会认为兔子会咬人呢。 簪缨无心应承,莲步轻挪,来到小庾氏对面的案子脱履入席。 侍女随即奉上陶罐盛的解暑甜浆,倒入几案上的椭形漆盏。 只听小庾氏兴致颇高地继续说着:“娘娘你瞧,一眨眼孩子们都大了,就说我家馨儿,前些日子也相看了人家,是西府刘别驾家的二郎。这位刘小郎君,颇有些才名在外,家风也好,一门三昆仲都是娶妻不纳妾的,馨儿嫁入这等门户,我也可放心了。” 她每说一句话,便有意无意地瞟簪缨一眼。 自打簪缨进殿,小庾氏便一直冷眼打量着她。见这小女娘眸光清纯,颊颜胜雪,连厚重的额鬓都压不住那份儿娇媚。才短短几个月不见,啧,身段也出落得越发玲珑,那巴掌宽的绦带一束,甚至错觉会折伤她的盈盈细腰。 这样玉软花柔的小娘子,小庾氏平生真没见过第二个。 再想想自家那个样样比不过的鲁莽闺女,心里可不就不平衡了么。 簪缨察觉小庾氏的目光,一想便明白过来。这小庾氏嫁的是江夏崔县侯,生女崔馨,年少时曾做她的伴读,在宫里住过一段日子。 不过后来簪缨发觉崔馨总爱往李景焕身边凑,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便有些不受用。 那时候人小,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是以还不等她说什么,皇后便看出了端倪,做主让崔馨出宫去了。 簪缨当时颇为感念,心想皇后竟疼她至此,连外甥女都可以靠边站,从此愈加敬爱皇后,百般孝顺。 殊不知,庾皇后只不过是晓得太子瞧不上崔馨,与其做无用功,还不如顺水推舟挣一份孺慕之情。 前世簪缨笑崔馨痴,却堪不破,她才是那个被哄耍得团团转的痴人。 方才小庾氏的言下之意,无非是说她的女儿如今能嫁入不纳妾的好人家,可以一世一双人,而她傅簪缨哪怕做了太子妃,也要与他人共同分享丈夫。 仗着她天真听不出弦外音,酸溜溜地影射一番。 “阿缨,想什么这样出神?” 庾皇后终于开口,一双似能将人看个通透的深邃眼眸落在簪缨身上。 语气却柔:“可是昨夜没休息好,还是中了暑气?这样恹恹的。” 她明知片刻前,太子带着其他女娘去过玉烛殿,却半句不提此节,轻描淡写,就将问题归拢到簪缨自己身子娇弱上头。 簪缨目光转向上首,看着庾氏浮在面皮上的那层笑容。 已忘了是何时养成的习性,每当庾氏露出这种捉摸不透的神情,明明笑着,眼底却一片沉寂,小小的她便莫名感到不安,她便要仰头去猜,母后娘娘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猜不透便惶恐,便要绞尽脑汁,不停地说好多讨巧的话,直到母后嘴边的笑意爬到眼角了,小阿缨才能悄悄松一口气。 待到长大些,大到读什么书见什么人,小到穿什么衣梳什么发,都由庾氏做主。 她略表现出些许不愿,庾氏便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温柔询问: “阿缨当真不喜母后的安排吗?” 簪缨不知自己喜不喜欢,只是每当这时,埋藏在幼时的不安记忆便会苏醒,像一团不知所来的黑雾,将她整个人吞食进去。 她害怕母后失望,于是点头。 人人都说皇后视她如亲女,把她养得很好。 回首向来,是啊,皇后将她规训得太好了。 “好”到前世她烧伤之后,明知她已咽不下任何大补之物,流水一样的人参燕窝还是日日不绝地送到萝芷殿; “好”到弥留之际,簪缨仅剩的心愿便是离开皇宫,不愿到死都被困在这个囚笼,皇后却借着心疼她身体之名,不肯松口。 恶心事,尽被她做了,好贤名,尽被她得了。 就是这样一张画皮。 簪缨曾真心实意,尊她敬她,视为母亲。 一点冷寂的火光曳过簪缨眼底,瞳中只剩余烬的黑。 她慢吞吞道:“天确实有些暑热。方才并非出神,是瞧着那床镶翠围屏的边角鎏金,仿佛有些脱色了。” 皇后向来以节俭示人,显阳宫里的好东西,大半都是簪缨孝敬来的。 庾氏闻言微微一顿,小庾氏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去,不走心的夸赞再次溜出嘴边:“到底缨儿心细,这般细务都体贴得到,怨不得娘娘疼你。” 而后她话风一转,“既然屏风已旧,娘娘,不妨赏予妾身吧……下个月刘家便要上京来,两家会亲,总是体面些方好看相。” 庾皇后闻言,不由蹙起两道精心描画的长眉。她心中虽厌烦庶妹的市侩小器,但念在她已是庾氏在京的唯一一门亲眷,还是道: “你看得上眼,本宫遣人给你送去就是了,什么好物,也值当巴巴地开口讨。” 这些话,她们都不避着簪缨,只因知道这床屏风前脚送出,簪缨随后又会献上更好的来。一贯都是如此。 簪缨垂低曲翘的长睫,看似乖顺,实则为了掩住眸底波澜。 她半点不奇怪小庾氏的眼皮子为何这么浅,这件秘辛,还是前世她迁入萝芷苑后,听底下的小黄门闲来无事嚼闲话才得知的。 原来卫皇后在世时,庾氏在江东不过是二等士族,后来卫皇后病逝,庾淑妃上位,颍川庾家才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只是关于卫皇后的病因,宫里一直讳莫如深。谁知就在众人都渐渐淡忘之时,卫皇后的胞弟突然向庾氏发难,揭发庾皇后的大兄庾安侯和二兄庾刺史封山占泽、草菅人命之罪。 听说那卫郎君戾气泼天,庾氏本支四个兄弟,个个咬出事来,甚还提枪夜闯显阳宫,枪刃直逼庾皇后,闹得晋廷险些翻天。 皇帝许是压不住,许是不想压,最终庾氏本支的近百男丁,到底收押的收押,流放的流放,死在徒往岭南途中者不计其数。 之后卫郎君事了拂衣去,出京从军,追随大将军祖松之北讨匈奴,短短几年时间,统领八万北府军,坐镇京口,得封三公之一的大司马。 反观庾氏家族,在建康日渐寥落,空为外戚,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丁了。 这些令人震惊的旧年掌故、门阀恩怨,簪缨过去在宫里生活这么久,从上到下没有一人与她说起过。 与阿母义结金兰的,是卫皇后。 与阿母定下幼童亲的也是卫皇后。 卫娘娘膝下无子,殁后,簪缨方被转到继后庾氏膝下抚养。 可惜五岁之前的事簪缨通通都记不起来,她人生最初的记忆,像一根铁签深深楔进脑子里的,便是她将来要做李景焕的太子妃。 可她与庾氏的儿子有半文钱的关系吗? 唐家的财富,又与庾氏、与整个李氏皇朝有何关系? ——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簪缨被愚弄了一世方懂。 漆案上的博山香炉吞云吐雾,袅袅升腾的雾缕,雪白清幽,却压不下心头火气。簪缨不想再看庾氏姐妹二人的嘴脸,坐了不一时,推托身乏,起身辞出。 该明白的心里都明白了,但如今她人在宫禁,怀揣巨财,身边又全是皇后的耳目,她不能轻举妄动,以免重蹈前世孤掌难鸣的复辙。 只有等到及笄宴上。 前世太子与傅妆雪在假山后幽会,她还一门心思地为其遮掩,这一回,她不会那么傻了。 ——便让所有来宾当面看一看太子的丑行,待眼见为实,舆论四起,她便可以全身而退。 好在,也等不了几日了。 簪缨一走,乜着她背影远去的小庾氏便眯起眼。 “娘娘,”小庾氏倾身低语,“妾身方才冷眼瞧着,这小女娘今日可有些不像样,面上一直淡淡的。莫不是……临近及笄,她自忖身价不同,便做张做致起来了?” 庾皇后回想傅簪缨方才的模样,虽有些呆蔫,却也是年年暑伏时的老令儿了。她向后靠着隐囊,没什么表情地问陆媪: “她这阵子可曾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闲话,又或读了什么闲书?” 陆媪忙道:“娘娘放心,小娘子没有会见过外客,入眼的书简奴婢都检查过,近来温习的还是《孝经》、《女诫》。” “这便是了。” 庾皇后听罢舒心一笑,指尖点点小庾氏,“鹧奴你啊,性子还是这般躁。” 凤尾花汁染就的鲜红蔻丹,极衬那张雍容华贵的面孔。 她悠悠地笑:“你可知,本宫为何从不养狗?” 第4章 第4章 簪缨回到玉烛殿时,太子已经走了。 她半句也没过问,时至晌午,平静地用午食,吃了多半碗紫绀米粥,一个裹蒸,配的是鸭肉羹和莼菜笋丁。 撤席时春堇喜道:“今日小女君的胃口好,多用了不少呢。” 簪缨的食量一向小,每餐不过三盏盘,夸张些说,连入口的米粒都有数的。 不是她挑嘴,是一吃多了,心口便不受用。 但上一世流连病榻的那几百个日子,让簪缨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什么比一副好体魄更要紧。 那种生不如死又无能为力的滋味,留给她的阴影太深了。 她不要自己的身体再这样弱下去。 能自己掌握的东西,通通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饭后,女使秋葵在净室备好了沐桶,簪缨也道不必。 秋葵惊异地看向春堇,小娘子每逢出汗必要汤沐,夏天尤其如此,一日三浴也是有的。今日天气炎热,何以竟破例了? “身上也不觉怎么热,撤下去。”簪缨挽起大袖,略松开腰上的绦带,细柔的指头捏住丝帕,轻拭刘海下闷出的薄汗。 后背多少还是感觉有些黏的,但簪缨想,必是她从前活得太娇的缘故。想阿母从前舟车奔劳地去各地谈生意,难不成也一日三沐吗? 眼下有比洗沐更重要的事情,她唤了声春堇姊姊,“过去杜掌柜贡进宫来多少东西,都是由姊姊过手入库的吧,列张单子来,我想瞧瞧。” 连午觉也不歇了?春堇闹不清小女君的心思,今日从清晨起来,她便隐约觉得小女君有些不一样。 放在从前,像这些中馈庶务,皇后娘娘不曾教,小女君也不感兴趣,是半句也不过问的。 不过凡是小女君的吩咐,她皆不违背,应了声喏,着手去统计数目。 这一统计不要紧,原来簪缨入宫十二年,杜掌柜身为唐氏商号在京城的首席大查柜,每一季献给小主子的用物都极为可观。 从衣食日用到赏玩玉瓷,再到文房之物闲玩之器,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杜掌柜寻不来的。 直到向晚,熊形青瓷灯槃的油膏都添了两添,春堇的单子还没有列完。 在她右手边写满字迹的竹简,已经从书案这头铺展到那一头,余者堆委在地。 簪缨让春堇且歇下,到次日,她在窗下啜着菊花饮子,命仆从先将竹简上罗列出来的有一样算一样,通收到箱子里。 期间陆媪过来,见殿里翻箱倒箧的,先唬了一跳,弄清状况后诧然揶揄:“小娘子还未及笄,便等不及要将嫁妆搬到东宫去了。” 待她转身看到排在耳室的五口红漆大箱,敞开的箱口皆般般堆满,什么紫毫金砚,牙梳宝镜,凤履蝶钗,云锦翠玉,随手拿出一样都是不俗之物,又不由得咋舌。 簪缨撂下盏子,清软的嗓儿慢慢吐出话音:“我自幼失父失母不假,论到备嫁,却也有人替我张罗,没有上赶子自备,惹人说嘴的。不过是些随常戴的玩的,傅姆从来教我尊卑有序,谨言慎行,今日倒以身作则?” 陆媪听得老脸一热,自讨了个没趣。 心里讪讪想:便是一门公卿之室的嫡出娘子,怕也不拿出这等份量的嫁妆。而如此令人眼热的家当,啧,在人家眼里只不过是随常用的玩的。 这边的风吹草动,没一时就传到了显阳宫。 庾皇后听后没当回事,反问陆媪:“太子是不是自昨日离开玉烛殿,就没再去过了?” 陆媪道是,随即反应过来,“娘娘的意思,傅小娘子是在使小性儿呢?” “还能如何,左右这点子出息。” 庾皇后挑逗着笼架上的鹩哥,无奈地想,这孩子头脑不随唐素,也不随她那死在边关、虽无足智到底有几分愚勇的阿父,真是一根朽木。 她也不想想,大晋的太子,将来要承继大业,彪炳青史,岂能终日温存小意,围着个女人打转? 不过自己要的不就是一根朽木吗。 “随她去。”庾皇后眼底闪过一抹微芒,她一手调理出的人,再扑腾,还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不成? 及笄过后,一切也该尘埃落定了。 接下来几日,簪缨闭门不出,一门心思录入玉烛殿内所有姓唐的物件。 春堇记心出众,哪怕是几年前的一对耳珠,一双银箸,她也能记清是何年何节送入宫中,又放置在何处。最终拾掇齐整,足足装满了八只红木箱。 这还不算多年来簪缨孝敬到帝后宫中的。至于东宫,更不必说,太子喜欢孤品字画与佳笔好砚,还有她往日打的香囊印绶、做的茶饼香篆,巴巴送去的何能斗量? 坐在一下子空旷许多的寝殿中,簪缨轻衣缓带,静听窗外鸣蝉嘶嘶。 听着听着,突然就笑了。 她如今才算明白,杜掌柜这些年坚持提供她在宫中所需的衣食用度,从来不动宫中分例的原因。 这是一条退路,也是为她准备的底气——她这十年吃的喝的,穿的拿的,所费皆是自家银钱,她,不欠这宫里一分一毫。 反而是唐家,倒贴了半座内宫的人。 “小女君,您……怎么了?”春堇立在席旁,只见小娘子往日那双罥烟含春的眉眼,陷入一种孤簌的寒寂中,虽说在笑,神情却比谁都苍凉。 她的心都不由跟着往下坠了一坠。 簪缨下意识摩挲右臂,“春堇姊姊,你愿意一直跟着我吗?” 春堇愣了,她本就是受皇后娘娘之命,一直照料小女君的,不消多言会一直跟随主子呀。随即,她联想到这两日小女君身上的不同寻常,心里突地一跳,望向簪缨。 很快,春堇跪下道:“奴婢愿一直追随小娘子。” 若非女君求情,她如今已经烂在永巷了,尸骨有无人收都不知道。 她不是不知恩的人,这份恩情她一直铭记着,哪怕粉身碎骨,也当回报。 簪缨想起了前世,最后陪在自己身边的便是春堇。 她何尝不清楚,春堇和秋葵、陆媪她们一样,都是皇后挑选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只有这个姊姊,会在太医为她割下腐肉时,忍不住避开视线默默流泪。 在那座荒苑里,只有春堇会问她,小女君疼不疼? 疼啊。 簪缨扶起春堇,屈身以大礼相拜:“如此,阿缨有一事欲托付阿姊,恳请阿姊为我周全。” 簪缨的生辰在五月十六,就这么足不出门到了五月十五,她坐得稳,东宫里却有人坐不住了。 “她今日还是没来?” 李景焕年前接掌了吏部,监理官吏定品、复勘、陟黜等事,这日他从衙署回宫,看着与早起离开时别无二样的空空案几,脚步一顿。 东宫内侍李荐,一眼便瞧出太子神色不豫,屏着呼吸摇头。 自从初八那日从玉烛殿回来,太子殿下每一天都要问一遍同样的问题。 但傅小娘子没来,就是没来。 “回殿下,不止东宫这边没来,听闻连中斋那儿,傅娘子也多日不曾去向陛下请安了。陛下以为傅娘子中了暑气,遣原公公去探望,结果,结果傅小娘子隔着门敷衍了两句话,面都没露……” 李荐觑着太子的面色,一声小似一声。 那位原公公,可是东西六宫大总管,陛下的心腹宠宦,连他都吃了闭门羹,这在往常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李景焕长身玉立在山水围屏下,手扣蛟龙玉佩,面沉似水。 他的视线,犹然落在那张空无一物的案几上。 傅簪缨从小便爱鼓捣些茶食糕点,做完总是最先送到东宫,这习惯多年不改。当年他每日下了学,不等进门,鼻端先嗅到一抹糯甜的香味,便知有只小馋猫儿带着点心过来了。 小丫头馋嘴爱吃甜,可是食多了胃里又难受,吃不下的,便都送进他肚子里。 一张食几上相挨的两席,她趺坐在旁,稚气的指尖捏着一枚桃花酥,凑到他唇边,伸展的柔柔腰肢一如凹弯的细柳。 他不动声色,她便急,扑闪着长睫,手臂努努地往前蹭。待他张嘴一口吃了,小丫头眼里才溢出娇憨的欢喜,一对小梨涡盛出满盏的甜。 比嘴里的糕更甜。 少时为了这眼甜,虽不喜欢女孩子太娇,李景焕还是愿意配合她的小把戏。 可人长大了,对甜食的钟爱便腻了。 “你人来便是,不必啰里啰唆带什么吃食,孤不爱吃那些。”这是李景焕上个月才嘱咐过簪缨的话。 不是让她不来。 太子轻振衣襞坐在矮塌,眉心蹙起一团冷色。 和谁赌气来?就因那日看见他同傅妆雪一道出入,便像小孩子似的闭门不出,指望谁去哄她? 再说她何必同阿雪计较? 李景焕还记得,他第一眼看见则安带在身边的粉衣女郎时,那种惊艳的感叹:原来一个女子的眼神,除了柔弱,也可以沉淀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孤湛和坚韧。 细问之下,方得知此女生在雍凉之地,母亡后跟着数万流民辗转流离了几千里路,茹草食莒,风餐露宿,才到得江南。 说起这些经历时,傅妆雪没有流露出苦难的神色,熠熠的眼神反而带着种不屈的天真。 李景焕当下便意识到,这是个与建康所有豪族贵女都不同的女子。 尤其与娇养在锦绣堆里的傅簪缨不同。 阿缨的娇弱,永远只是娇弱本身,天真不能吃苦,守礼却无情致。 只不过为着年少时的情分,他一向纵着她。 就是这般,还不乖,还要闹。 李荐见太子将公文铺展在案,蘸饱墨汁的狼毫悬在上空,半晌却没落下,转转眼珠,提议道:“明日便是傅娘子的好日子,不如,殿下备样物件儿过去瞧瞧傅娘子,想必玉烛殿就高兴了。” 依他的想头,两个人里,总要有一个先找台阶下去不是? 李景焕却道:“诸般物仪母后都已备妥,她还缺什么不成?” 话音方落,一滴墨珠啪地从毫尖落在绢纸上,洇成一团黑。 倒像小时候兜她在怀里教写字,笨拙的奶团子在纸上涂出的黑疙瘩……李景焕看了片刻,抬笔勾掉。 他吐息轻道:“再等等。” 以他对傅簪缨的了解,她习惯了依赖自己,是诸事都要与自己分享的心性。李荐说得对,明日是她的大日子,今晚,她一定会忍不住来找他的。 第5章 第5章 一忽儿辰光晚,到了掌灯时分,东宫殿内的落地青铜九枝灯都依次点亮。 太子等的人也没来。 李景焕捏捏眉心,扔开笔,穿着白锦袜在地心碾了两圈,问李荐:“什么时辰了?” 那滴水的欹器分明就在他眼前。 李荐躬身,轻声回答:“回殿下,已是戌时了,是否命人传膳?” “传。”李景焕道了一声。 然而等晚膳布妥,他又不动箸,望着琐窗外越来越黑的天色,目光沉晦,不发一语,直到羹凉汤冷。 李荐是第一等懂得揣摩主子心意的,略作思忖,命仆从撤去膳席,赔笑道:“殿下,膳房加热羹汤还需得一时,不如趁此功夫出去走走,权当散心了。” 李景焕随即站起身:“此言有理,出门散散也好。” 殿外的青石阶上月光如水,李景焕换了身简便的暗银纹素缎襕袍,踩方头屐,绕过中宫的御道,有意无意,往西边配殿去。 走了一盏茶功夫,一座飞甍雕梁的轩宇便现在眼前。 李荐故作惊诧:“呀,一不留神走到玉烛殿了。奴瞧着,殿里灯光还亮着……说不定傅小娘子忙于准备明日筵宴的事,到现在也没用膳呢。殿下何妨去劝一劝,同小娘子一道用些,毕竟小娘子平日吃得少,只有殿下的话才听得进去。” 看见那片灯火,李景焕眼中已浮出一层氲暧的神气,却故意沉吟一声:“嗯,只好如此。” 说罢,他脚下又略略踌躇一时,做足了端稳的样子,方迈步向玉烛殿去。 屐齿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声声清脆。李景焕闲庭信步而来,庭燎下值守的小内侍见太子殿下夜临,一怔,见过礼后,忙往门廊上传报。 李景焕背手立在中庭,等着看那丫头开门跑出来的惊喜模样。 他嘴角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眼前忽地一暗,却是窗内的烛光一倏熄灭了。 太子笑容凝固。 直棂门无声推开一隙,秋葵脸色为难地走出来,吞吞吐吐道:“请殿下见谅,我们小娘子……已经歇下了。” 李景焕气得反笑,早不睡晚不睡,偏偏在他来的时候吹灭灯烛。七八日没见面,他好心来瞧她,她倒先使一顿小性子! 沉默中,石壁柱灯曳出几缕晦暗不明的影。 他忍了又忍,终是顾不得自矜,袍裾生风地迈上木廊,立在花窗下,临开口,又下意识放低声量:“你再玩闹?孤知你未睡,若不方便,点上灯,我们隔窗说几句话。” 他看不清里头景象,簪缨在熄灯的屋里,却能清楚地看见檐下灯笼映照在窗上的剪影。 她冷静地审视那道侧影,英颀,清贵,有风神。可惜如梦,如幻,如泡影,不可依靠。 月中影非真形,皮囊下无真心。 李景焕耐性等了半晌,屋内依旧是一片黑漆漆,静阒阒。 “阿缨。”他自恃身份,做不出推门硬闯的行径,尾音却已染了几分不满,低沉道,“说话。” 簪缨听得哂然,窗外这个人,再老成持重,到底是十九岁的李景焕。 而自己追在他身后叫着“景焕哥哥”的热忱岁月,悠悠渺渺,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心掏空了,如今唯一记得的,只有他将自己推向城外叛军的绝情。 一窗之隔,是一世之隔。 窗外之人,却浑以为她在闹。 当初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而今情尽,多说一字都嫌多余。透过窗子,只听李荐打圆场: “殿下,兴许小娘子当真歇了……” 李景焕自然不信,他的耐心向来点到为止,消磨了温性的嗓音在月下响起:“行,今日不言语,有本事一世都别同孤说话。” 言罢,人去,只留下一串赌气的屐齿声。 等外头没了动静,春堇才敢在黑暗里开口:“女君,您与殿下……” 她有心劝上两句,可一想到小女君交代她明日要办的事,又隐隐觉察小女君与太子殿下这一次,远不止小打小闹那么简单。 清冷的月华洒进暗室,落在窗下少女一袭宽逸的白色中衣上。 她柔顺的长发垂至腰间,用一条缎带松松系着,鬓影是无声的婉约。左手无意识抚上右臂的姿态,像一只幼弱的鹤在舔舐伤翅。 虽然尚弱,却不自怜。少女清软的声音无甚波澜:“我与他之间,不过尔尔。” 她现在要做的是好好睡上一觉,等到明日,便离开此地,再不要回来。 及笄当日,天光才亮,玉烛殿上下便忙活起来。 长寿索饼是厨房必备的,余者如筵宴上该穿戴的衣衫佩饰,薰的香傅的粉等等,都需近身侍奉的女官再三精心。 簪缨清早起来,正逢司衣坊送来三套垂髾杂裾礼服供她挑选。 只见其中一套是红罗裲裆,绣锦抱腰,配一条十二破单色石榴裙,一套缃白游广袖窄襦三绕曲裾,还有一套是湖水绿的纱襦,配縠纹碧罗裙。 送衣来的掌司女官先福身给簪缨道喜,满面笑容道:“皇后娘娘宽慈,特命坊司制出三套礼服,说小娘子尽可随心选一套自己合意的。” “难得。” 簪缨才睡醒,鼻音还软哝哝的,素着面庞坐在铜镜前,慵眉饧眸从镜中睇去,闲话般道:“这样鲜亮的颜色供我选,若不说皇后宽慈,我还当司衣局新开了染坊呢。” 春堇听了这话,软履中的脚趾头直往下抠搂,不敢接口。 掌司更是整个人愣在当场——这这、这叫什么话,指桑说槐的,可全不似欢欢喜喜谢恩的意思啊…… 然而两头都是主子,不是她一个七品女官敢过多揣测的。她却行退出廊外,正瞧见陆媪在庭中,襟边掖着块手帕子,忙着指挥小内侍们将彩壁辇车抬来。 这是只等小娘子装扮停妥后,便直接抬辇去华林园。 华林园比邻于中宫□□,在皇城的最北方,水生山麓,云起梁栋,是禁宫内最大的御园。庾皇后便将傅簪缨的及笄宴定在园里,又广邀士族大家的贵妇女眷来参宴,排场非同小可。 阖宫上下皆知,今日是半点差错也出不得的。 昨夜太子殿下过来的事情,陆媪今早才听到底下人来禀报,不过眼下,她顾不上去当耳报神——小娘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将秋葵支使了出来,单叫春堇一人为她梳妆,且闭门不让人看。 就算女儿家上妆羞涩,眼看着开宴的时辰可快到了。 陆媪左等右等也不见门开,心焦如焚,忍不住叩门催了几催。 不知敲到第几下,终于,那门从里一开,束发及腰的簪缨扶着春堇手臂,袅娜而出。 乍看见那身白,陆媪恍被一个九天轰雷劈到面门上。 她疑心自己眼花,使劲地揉揉眼,然后小娘子身上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衣,比方才更刺目了。 “小娘子这是做甚,可知今日什么日子……春堇!你便是如此服侍小娘子的?” 陆媪急得语无伦次,晋朝自立国伊始,品级制度森严,这无纹无饰的白衣多作为商贾之服、平民之服、僧道之服,更甚者,便是丧服。 没人会穿白衣过生辰。 而比起那身衣裳,更让陆媪胆寒的,是小娘子无动于衷的神情。 她想让簪缨把这身衣服换下来,簪缨却道不,目光天真极了:“皇后不是让我自己选身合心的衣裳吗,这便很好。开宴的时辰将至,换衣也来不及。” 她绕过陆媪乘上行辇。 到底明面上还是玉烛殿的主子,陆媪拦不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辇去。 半晌,她喃喃道:“老天啊,切莫出事……” 华林园内丹槛绣桷,嘉木被庭,浓翠的烟柳间杂五彩花木,夏意正茂。 筵席就设在水榭旁的三敞花厅中,既可以遮阳,又足以观景。 庾皇后此日身着上青下缥深衣制翟服,衣上双绣翟鸟纹,领袖镶缘,系白玉珮,戴金步摇,一早去中斋面见过皇帝后,早早地来园中坐镇。 小辈过生日,帝王若亲临,恐折她的福气。于是李豫提早送了份贺礼来,其余的,就让皇后费心为簪缨操持。 庾皇后自然要尽心,想一想,她为了这一天给足簪缨风光,亲历亲为操办了一月有余,又特意请甘太尉家的大妇作全福夫人,为她笄发,也算对得起那丫头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便是生身之母,哪里比得上她这般周全呢? 正想着,遥遥见一顶彩辇绕过水榭而来,华扇下的庾皇后微微一笑。 历来规矩,小辈过生辰要给长辈磕头的,她只等着簪缨来拜。 然而看着看着,庾氏忽觉有些不对,那辇上头穿白衣的是谁? 及近,白衣女娘盈盈下辇,腰柔体弱如有西子之症,冰肌玉骨不胜霜雪之姿,不是傅簪缨又是哪个? 庾皇后怔忡几息,眼中的不可思议几乎化作一柄利刃。 她腾然起身:“阿缨,你穿的是什么?!” 簪缨对着阶上之人,轻轻仰起头。 乌黑的刘海覆住她双眉,使少女神色愈显纯真无邪。 “蒙皇后多年教诲,言,‘冶艳衣妆不可取,素衣洁服以为淑雅’,簪缨十几年都是这样穿过来的,今日同样听从皇后的话,著素而来,有何不妥?” 从小到大,司衣坊送到玉烛殿的衣裳颜色,不是缃色便是浅青,要么便是各色的白:月白、玉白、酂白、旧粉白…… 小时不知爱美,以为本该如此,于是簪缨穿着穿着便习惯了。遇到杜掌柜进献茜红或碧绿的锦缎入宫,她偶有动心,庾氏一句“太艳了,不适合你”,她便打消心思,继续乖乖地穿她终年如一色的素净衣装。 “你……” 庾皇后不认识似的凝视簪缨片刻,眼色几变,勉强笑道:“好孩子,平常是平常,今日是你的好日子,穿身喜庆的方好见人。太子稍后也来,让他看见你鲜衣靓服的容姿岂不好?” 她搬出太子来,簪缨更不为所动了,嫩指轻捻纨扇,依旧慢吞吞的语调:“不成,说话间客人便至,我去换衣,岂非失礼。” 她愈是慢,皇后愈着急,心头疑云更大,却没法子发火,只得耐心劝说:“怎么会,你是今日的小寿星,纵使有什么,母后替你解释,阿缨快去罢。” “不是这话。” 簪缨低头理衣,“都道我是皇后教出来的,我失了礼,背后被说嘴的是皇后。且我以为,这身衣裳很好,难不成我不穿绿锦红罗及笄,旁人便会以为皇后苛待我?皇后大可不必如此多心。” 庾皇后喉咙一哽,被噎得不清。 话说到这份上,她若再听不出簪缨意有所指,就白掌了十余年的凤印。 怪不得,早先鹧奴说簪缨变了样子时,她还未往心里去……想不到真是人大心也大,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还偏偏挑在今日闹起牛心左性! 她多年的道行,又岂能被一个小女娘压制? 庾皇后终于收起笑脸,拿出凤仪天下的威严,睨目冷道:“敬顺之道,为妇大礼,今日礼成,你便是李家新妇。你不听母后的话,难道想忤逆!” 簪缨见此声色,心中不禁一寒。 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啊,儿时庾氏一旦板起这张面孔,她便不敢再哭,不敢再笑,不敢再犯错。 随后,这个女人再将自己抱在怀内,喂颗甜枣,百般哄慰道,我都是为了你好,自己便连怨恨都没有了。 重活一世,连死都经过,这片阴影居然还如蛆附骨地存在。 可她不能退缩,今日这场戏,无人能给她撑腰,只有她自己撑着了。 簪缨攥紧扇柄,慢慢抬起眼,露水样的明眸直视庾皇后,“何为不忤逆呢,不过是‘女人之常道,忍辱含垢,常若畏惧,卑弱下人。’皇后,托你洪福,《女诫》中的话,我比你熟。” 向来唯唯诺诺的孩子,突然伶牙俐齿起来,非但已不称母后,竟公然以你我相称。 庾皇后听在耳里,如蜂蛰肉,脸色阴云密布。 正待让大长秋押着这不省事的东西下去换衣,仪门外忽然唱礼,王家太夫人到了。 庾皇后面上闪过一层郁色,随即省神:今日贵宾云集,这些大族主母的眼里哪个不长钩子?唐家这块肥肉虽早早划作天家禁/脔,难保没人暗地里惦记着。 不论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她的私心,今日都不能闹出事端。 庾皇后迅速做出权衡,警示地看了簪缨一眼,示意左右看好她,而后笑逐颜开,亲自步出水榭迎接。 琅琊王氏,可谓晋室渡江后扶持晋元帝上位的第一功臣。 当年朝廷南渡,王氏利用北方士族的影响力,联络拉拢江南各大世家归附,终于辅佐元帝坐稳江山。 以此换得代代宰相的地位,至今未衰。 但簪缨知道,皇帝有心压制门阀势力,前世李景焕承接父业后,也是如此做的。 不过王家老成谋国,未必不知帝心,且王氏与庾氏不和,一向更支持梁妃所出的二皇子。 庾皇后精明能算,也未必不知王氏的心思。 饶是如此,诰命加身的王氏太夫人莅临,庾皇后还是要起身亲迎。 这便是大族! 簪缨刻意掐着时辰迟出晏至,为的就是借势。她知道庾氏好脸面,在来客面前,哪怕对自己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公然表露出来为难自己。 除了琅琊王氏,今日还有陈郡谢氏、高平郗氏、富春孙氏等各家夫人,与数位朝廷命官的内妇,陆续到了华林园中。满目是香车殷辚,锦服华琚,飞髾丽裾,璀钗佩影。 簪缨这些年被皇后“爱护”,不曾到宫外参加过任何聚会花宴,是以来客中,没见过傅氏女娘的大有人在。 夫人们来到水榭,不免想看一看,被皇后娘娘护得这样紧的小太子妃究竟是何姿容。 当她们首先望见那袭白服时,都不由奇异,旋即看清簪缨的容貌,眼中皆闪过惊艳之色。 要知道南朝不同于北朝的野蛮夷风,审美以纤柔飘逸为佳,否则也不会有许多男子傅粉涂朱,薰香佩囊,以美姿容为追求。簪缨本就生得纤弱,加之今日衣素,长发素颜,白衣白履,在满园锦绣华衫的映衬下,非但不失色,反而显得品格干净,通身的清脱气派。 只是……常闻皇后娘娘待傅家女如同己出,及笄之礼,何以让人家穿着这身就来了? 御史中丞夫人是个胸无沟壑的,第一个赞道:“皇后娘娘果然会养人,今下妾身始知何为天生丽质,我家那不成材的女儿一比之下,便成烧糊的卷子了。” 王老夫人手底下□□出过两任皇后,对小女娘姿容气度的评价,一向严苛,及见此女,亦缓缓点头。 “形佳骨娴,色清质好,有乃父之风。” 簪缨的那身衣裳在庾皇后眼里,简直就是一根刺,来宾每多打量一眼,她便被戳得不自在一分。闻听这些夸赞,直如打脸。 碍于面子还不能显露,只含笑而已。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这丫头还算知道轻重,没有再乱说话。 簪缨的确行礼如仪,不卑不亢地向诸人见礼。礼毕,她举目环顾一周,除了小庾氏身边带着崔馨,今日赴宴者皆为长辈夫人,没有一个同龄的女娘。 她空活这许多年,行止所限,连一个闺中好友都没有交下。 簪缨落下眼睫,便听通传说傅郎君到了。 她目光深沉一分,转眸看去,与前世一样,傅则安是带着傅妆雪一同前来的。 近前,傅则安向皇后长揖一礼,“家中祖母身体不适,特令小臣前来观礼。” 簪缨唇角微动。 谁不知她无父无母,今日成人及笄,连与庾氏不睦的王氏太夫人都拄杖莅临,祖母却托病不至。 是否身体不适,天知道罢。 从始至终,她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傅妆雪,立在傅则安身后的娇女却怔怔注视着傅簪缨,有些呆了。 傅妆雪今日特意选了件月白色浅云纹的襦裙,配上她白皙小巧的脸庞,越发能突出楚楚本色。 她如此装扮,自有一层不为外人道的心思。因想着傅簪缨今日必定盛装出席,她是见过那张脸的,旁人哪怕再如何争奇斗艳,也盖不过傅簪缨的锋芒,不若反其道而行,洗净铅华,以素色示人,反而有机会被太子殿下注意到。 则安兄长原本不同意她这么穿,说素色无文,有失礼制。她便央求,说自己参加大宴不敢高调,更不敢以靓丽之服抢阿姊的风头。 傅则安拗不过,这才点了头。 可傅妆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簪缨她,怎么会穿一身白衣呢? 宛若冰雪琉璃,素极而艳。 两相比较之下,她反而成了东施效颦的那个。 傅妆雪尽力维持着笑意,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傅则安还在对着簪缨的衣着皱眉,察觉到身旁小妹的不安,他回过神,向在场的夫人们介绍道:“这是小臣从支的堂妹,此番上京探亲,祖母怜惜幼女,吩咐小臣带她一同来见见世面,多望夫人们照拂一二。” 话音刚落,榭阑旁一个穿小袖束腰襦裙,发簪五兵佩的美妇越众而出,却是谢氏新妇程蕴,有意无意地笑道: “前些日子的桃花宴上,大郎不是携她同去,介绍过了么?放心罢,有你这等爱护手足的兄长,护得眼珠子一般,旁人自会照拂的。” 这番话不咸不淡,意有所指,傅则安听后心中一紧,下意识看向簪缨。 正对上簪缨清泠泠的,浑不在意的目光。 第6章 第6章 庾皇后察觉出这几人的眉眼官司,恼程氏多嘴,忙将话头岔过,询问大长秋:“太子人呢?” 佘信道:“禀娘娘,殿下来后直接入了外席,此刻与男宾都在滟沣亭中。” 听到这句话,仅次上首而坐的王太夫人不动声色掀了掀嘴角。 其余几家夫人也都各怀心思:傅氏女及笄后便要嫁入东宫,这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的事。常闻太子与傅氏女青梅竹马,对其呵护有加,何以今日未婚妇的成人礼,他连面都不露一露? 看到现在,众妇倒觉着今日过生辰的这小女娘零落落的。 双亲辞世,祖母不至不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兄,黏在身边的小女娘看上去比她这个堂妹都亲。 再看傅娘子的神情,却是荦荦大方,颇有静仪,仿佛周遭一切与她都不相干。 庾皇后能说什么呢?只得匆匆找补一句“太子知礼”,即请诸人入席。 肴酪鳞次奉上,乐伎抚弦安歌,开始宴席。 程蕴入席时故意落后一步,轻轻拉住簪缨的手,触手却惊觉这孩子手冷如冰。 她诧目而视。 簪缨认出这位夫人便是方才挖苦傅则安的谢夫人,颔首回以一礼,坐到王太夫人对面的右首之席。 对于太子在外席那边,簪缨一点也不意外。 经历了昨晚的冷遇,凭李景焕的傲性,他肯先来服软才是怪事。 傅妆雪能来,她也不惊讶。她不怕她来,只怕她不来。 剩下的,便是等待前世发生的那一幕到来。 记得上一世的今日,便在第二巡酒过后,在全福夫人为她行笄发礼之前,簪缨饮醉,借着换衣的空当到水亭边散步醒酒。 正撞见东宫内侍李荐守在假山旁,山后头传出的,是太子与傅妆雪的昵昵语声…… 簪缨抹掉手心的汗,默默计算时辰。 水榭中丝竹交响,奏的是清商乐,长裙缓带的高髻乐伎在唱《凤将雏歌》,侬柔婉转,妙音遏云。渐渐酒过两巡,声乐渐缓,宾客们也可以自在地说话走动。 位列末席的傅妆雪心头一直闷闷的,向曲桥那边柳条掩映的滟沣亭望了几眼,低头略忖,假作观园的模样离席去了。 簪缨收回余光,拿起酒盏子掩袖抿了一口。 又等一时,她如期看见春堇在长阶下密密的桃叶后头,朝她隐蔽地挥手。 这是她们一早商议好的,簪缨请托春堇先去假山边,假借皇后之召,引开李荐,以此确保不打草惊蛇。 办妥后给她讯号,她便以赏景为借口,邀客人们过去。 万事俱备,簪缨掐紧掌心,正在开口之际,凤妆门外的值卫突然面带慌张地趋行入园。 及到水榭边,值卫一个跟头绊在地上,就势叩首:“禀报皇后娘娘,大、大大司马入宫,此时人在云龙门外,说要向傅娘子贺芳辰!” 传报过后,水榭中忽如入夜般陷入一片死寂。 小庾氏前一刻还在纵情品酒,脸色转瞬惨白,手中的青瓷樽“啪”地落地,摔个粉碎。 大晋只有一位大司马。 也只有一个人,能令阖宫闻风胆寒,那便是先皇后卫娘娘的胞弟。 十年前的深夜,他单枪一人连闯三道宫禁,踏入庾后寝宫,在抱柱上留下一道二尺长的枪痕,扬言:此痕灭,中宫绝。致使这么多年来,皇后一直不敢修缮那道柱痕。 今日皇后为傅簪缨大办及笄礼,将娶新妇,这尊本应在京口的煞神又从天而降,却说只是为了给一个小女娘贺生辰。 谁能信? 寂寂之中,御史中丞夫人冒失地开口:“今日,是十六吧……” “十六”二字一出,场中心窍灵通些的妇人,陡然想起那个由来已久的传闻,神情都不由染上惧色。 簪缨的心口嗵嗵急跳。 她躁切间没听清这一句,只知自己同这位大司马素未谋面,自己都不信此人真是来给她过生辰的。 她转望上座。顷刻之间,庾皇后已然色变,髻上凤钗颤个不休,手指抖了几抖,才扶稳桌案,眼神里间杂着愤怒与恐惧。 不言而喻大司马是来找谁的麻烦。 若在其他日子,簪缨乐见其成。 可今日,她同样有桩大事要了却,计划不可中断。 阿娘同故去的卫皇后固然有结义的情谊,然而卫司马痛恨庾氏,人尽皆知,自己认贼作母这么多年,他不会对她有好印象的…… 非但不会相帮,说不定,说不定还会将她与庾氏之流划为一丘之貉。 她固然可以换个时候再提退婚之事,但若错过这个节骨眼,无人见证李景焕与人幽会的场景,那她纵使说破了天,皇室也有粉饰太平的本事,不会对她轻易放手。 变数太多,她冒不起险的。 眼看树下的春堇挥手发急,簪缨在舌尖一咬,下了决断,于沉寂的水榭中开口:“大司马厚意,阿傅铭感五内,敢不领受。然身年小福薄,不敢劳明公进驾,今下园中多贵眷,亦恐不便……阿傅承情,愿他日再相拜谢。” 言讫,四方视线一同投到这小女娘的身上,目光既惊异又佩服。 ——这种时候,只怕连皇后娘娘都不敢胡乱拒绝,以免惹火那位横行无忌的大司马,不料傅氏女小小年纪,竟能虚与婉辞,应对得宜。 庾皇后慢了半息才反应过来,脸色由寒转温,心道她调/教了这么多年,这妮子的心到底是向着自己这边,忙道:“对,就按阿缨之言回复,快去!” 那仪门值卫跌跄着去了。 不一时,回来复命道:“大司马业已出宫。”一去一回间,中衣尽数汗湿。 庾皇后一颗心终于落回原位,庆幸过后,又生疑惑:那卫家竖子几时变得这么省事了,竟当真听从一个小女娘轻飘飘的几句话?还是另有意图? 她审视般看向簪缨。 同一时间,簪缨拂袖长身而起,白衣翩跹,有如流风回雪,言道:“枯坐无趣,水桥边的景致颇好,阿傅带夫人们去看一看吧。”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庾氏今日遇到的意外已经够多了,当即警惕:“阿缨,稍后便是你及笄之礼,这会子又逛什么。” “吉时还未到,想来无碍。” 簪缨走出席位,“阿傅感谢太夫人、夫人们来为我庆生,年幼礼疏,无何报答,只好略尽地主之谊。” “好啊。”程蕴第一个笑应:“正巧我也想散散酒气,傅娘子必知何处风景好,便劳你引路了。” 有谢家夫人牵头,余下的也都愿意照顾小寿星的雅兴,除了王太夫人等几位年高持重的诰命大妇,余者皆欣然前往。 庾氏贵为皇后,跟上去有失身份,可她实在怕了今天处处不对头的傅簪缨再闹出什么事来,只好忍着怒意,摆驾随行。 这样一来,仪队便壮大起来。 小庾氏才经历一场惊吓,正是需要疏缓的时候,带着女儿也跟随上去。 不过她虽是皇后之妹,但在按门户论资排辈的建康,越不过谢氏、郗氏、傅氏几家的次序,便落在了后头。 崔馨看着前头一堆人的后脑勺,满脸写着不高兴。 她今日进宫,未尝不怀着与傅簪缨一媲姿色的心思,早一个月便量身裁出一套十样锦破色襦裙,又点额黄,画靥妆,梳高髻,妆扮一新。 谁料座中所闻,尽是些赞叹傅簪缨貌美质静、言行得体云云,这会子,她又起高调尽什么地主之谊! 姨母还在后位上稳坐着呢,轮得到她称主人么? 正自不爽,崔馨忽听前头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 初时影影绰绰,她只当是哪个不省事的小太监在与宫人对食。 陡地却听一道低沉的男声道:“眼圈怎么红了,席上受了委屈不成?” 崔馨脚步一顿,睁大了眼—— 她怀春思慕太子殿下多年,岂会听不出他的声音! 她在后头都听见了,前方诸人自然是尽入耳底,神色愕然。 然而眼前一片花林修竹,假山嶙峋,哪里有人? 这时又有一道婉约的女声响起:“不,不曾受委屈。只是方才见簪缨阿姊气度优容,宠爱万千,不免思念起爹娘,自伤身世而已……” 男子静默一息,“她如何比得上你。” 庾皇后倒吸一口气,心骂一声冤家,果断转身,撑着摇摇欲坠的笑容道,“……这里没甚好看的,一道回吧。” 她这一遮掩,反而惊动了假山后的人。李景焕听出是母后的声音,不知她主持宴会何以来此,疑惑地展身而出。 这一出来,当头便见一群钗环熠耀的女宾将自己围拢。 李景焕眉心猛地抽跳,下意识唤声“李荐”,四周哪里还有那混账的人影?! 随后出来的傅妆雪,也被眼前的阵仗吓得面色发白。 人群把他们堵了个正着,神情别提有多玩味了。 纵使皇后在前,这些世家大妇自有四世三公的底气,于宗室皇权是敬而不畏,窃议纷纷: “这不是傅家的……太子怎会与她在此?” “今日可是傅娘子及笄啊,还未过礼呢,便与她同宗姊妹不清不楚的……” 所有议论声中,唯有簪缨眉睫索落,幽立一旁,最为平静。 ——她如何比得上你。 真是连词都不变一变的,这话,前世她已经听过一回。 上一次卒然闻听,心都被碾碎了,混沌的血肉盛在那一寸腔子里,搅得再疼,还要维持得体的形状,为大局考虑、为帝后考虑、为太子考虑、为家族考虑,直到捱完整场大礼,再去徒劳地质问。 典礼上,那柄簪入她发髻的玉笄,如同洞穿在她的心上。 那一日,簪缨不解地想,一个人长大成人,不是件好事吗,为何会像剥筋碾骨一样疼呢? 后来想明白了,只因她所爱慕的郎君,用着嫌弃一块旧抹布的语气,将她轻飘飘地撇下了。 今时今日,簪缨寒泉般的眼眸中仅剩漠然,“太子与吾家从妹好生亲厚,不知是何时熟识的?” 一语出口,林中声色皆静。 李景焕对上簪缨的目光,呼吸一窒。 这还是自打初八那日两人闹别扭后,他第一次看见簪缨。 他知她天生好肌骨,一张素靥不施粉黛,便有清水芙蓉的雅淡。但眼前之人却又不一样,着一身白,冰肌玉色,目光却那么冷。 仿佛一场白茫茫的大雪,下进他心头。 李景焕撑着体面上前一步,“阿缨,听我说。” 昨夜他在玉烛殿外好说歹说,也没等到簪缨开门露面,郁闷不喜,以至于今日席间就多饮了几杯。 方才不过是随步出来醉酒,听见假山后有人声呜咽,原在意料之外,见是傅妆雪,顺口关怀两句,看在傅则安的面子上。 那句脱口而出的“她不如你”,不过是气头上的话。 簪缨退后一步,没让他碰到自己。 这时傅妆雪如梦初醒地跪了下来,“都怪阿雪不识园中路,在此遇到太子殿下是偶然,请阿姊千万不要误会了殿下。” 簪缨含笑看向她,软软的声调:“放心罢,我既不误会他,也不误会你。只是方才听你说自伤身世,不知你有何身世可伤,说出来给我听听。” 她二人一个跪,一个站,一个噙泪,一个微笑,只是簪缨唇边的笑意寡白得没有颜色,宛如浮梦,比哭泣更令在场之人动容。 贵眷们虽说是第一次见到傅小娘子,却觉得她乖巧淑静,有礼有节,抛开太子妃的身份不提,这第一眼的印象便极好。 反观跪在地上哭啼的女子,先入为主地就对她产生几分不认同。 谁家后宅里还没处理过几个梨花带雨,倚色邀宠的柔姬美妾呢? 于是乎傅妆雪噙在眼眶的泪珠,瞬间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阿缨,你不是咄咄欺人的性子,莫要如此。” 李景焕知道皆因簪缨在意自己,才会连体统也忘了,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便质问阿雪。 他惟恐她人前失仪,回头又被母后说,从中周旋了一句。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傅则安也急急赶了过来。 傅妆雪见了他,始才失声哭道:“兄长……” 傅则安见她和太子在一处,被众人神色隐晦地围观,脑子里嗡地一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听见小妹的哭声,他的心都要疼碎了。当下所想,唯有先保住阿雪的名声。 傅则安侧身挡住小妹,咬咬牙,对皇后长揖道:“娘娘容禀,小妹实是……是家父的遗腹子,她才上京不久,对宫中礼仪不甚了了。若有失礼之处,必属无心,皆是小臣教导不善,小臣愿承罪责!” 闻听这番陈辞,周遭一片哗然。 方才不是还说,地上这个是傅家旁支的女娘吗,怎么转眼就成了傅氏长房的遗腹女了?傅郎君的生母分明早逝,那么算算这女子的年纪,难道是傅容当年在边关时…… 簪缨目光深黯。 很好啊,为了保护妹妹,傅则安不惜将他一直保守的秘密当众说出,只为给傅妆雪一个家族的倚靠。 他很有做兄长的决断和气派啊。 这样一来更好,她适时地后退一步,神色间满是无助:“什么,她是大伯的女儿,大兄为何从未告诉过我?” 众人闻言,眼色各异。这等大事,傅家人为何要瞒着傅娘子?而且找回来的这个又和太子搭上了线,傅氏虽非一流侨姓世族,可也算积年的书香门弟,弄这一出,是打着什么好算盘呢? “太子……”簪缨捂住心口,发红的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看向李景焕,“也知此事吗?” 李景焕支吾一声,他知道是知道,可是眼下如何能说,顶着一园子客人的视线,几乎把声音放到最低:“阿缨,有事我们回去再谈。” 簪缨充耳不闻,惨笑着看向庾皇后,“如此说,娘娘也是知道的?” “……阿缨,太子说得是,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庾皇后的脸色几乎挂不住,声音隐忍到了极点,“随本宫回去及笄。让诸位见笑了,此间无何事,请回水榭观礼吧。” 她还想着粉饰太平呢。 簪缨讽刺的目光掠过庾氏,摇了摇头,当着来宾的面道:“既然太子心中另有所属,傅簪缨千百个难及,我二人的婚约,便不作数了!” 突如其来的一语,不啻惊雷入水。 林中众人的神色,登时比听闻大司马进宫还要惊诧! 程蕴离得簪缨最近,见她说完后身形轻晃,忙欲扶她。 未等伸手,目光一直关注在傅妆雪身上的傅则安,好似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妹妹,抬目失声道: “阿缨,你是想逼死你妹妹么?!” 庾皇后同样措手不及,怒视着傅簪缨毅然的神色,她终于发觉,事情有几分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这一句“不作数”出口,不管这丫头本意为何,只怕京城的风向都要变一变。 胡闹也当有个限度! 庾氏蜷紧手掌,在众人面前换了种哀戚的口吻,笑怒不变道:“小娘子,我膝下无女,将你当成心肝儿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十二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你有事说事,有气出气,都依着你,可这么着口不择言,便不怕伤了为娘的心么?” 簪缨强忍恶心,眼底燃着凉焰,一字一字回言:“娘娘的十二年,我刻骨铭心,他日必当回报。” 余音未落,腕子上突然一痛。 李景焕上前钳住她的手腕,眼里有浓重的失望,有无奈的纵容,眸海最深处,却是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微慌。 “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语声问得很慢,扣着簪缨的力道很疼。 比这更疼的,她也受过。 簪缨直视着那双曾几何时百看不厌的凤目,微颤的左手拔下发顶玉簪,目光与声音都平静至极: “今日因由,诸位见证,傅簪缨上指九天起誓退婚!倘有违背,人如此簪。” 玉簪掷在假山岩角,碎折两段。 她甩开李景焕的手,清风掀起姝人雪白的袍袖,她的目光越过人众,眺望白云下一重一重的翠瓦飞檐,金銮紫顶。 仿佛立在洛水岸边的洛神,一回眸,便是对人间的最后一顾。 这一刻,无人在她身边。 她只有自己。 可簪缨并不觉孤独脆弱,反从心底鼓荡出一种挣脱束缚的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7章 第7章 傅簪缨走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子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头脑恍惚。 方才手中人转身离去时,他仿佛隐约听见一声呢喃。 “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了……” 这句话寂寥到不祥,李景焕情愿是自己听错了。什么样悲冷无望的遭遇,才会令一个韶华女子发出如此叹息?阿缨说到底,不过是个被宠惯了的小姑娘,她……断作不出此等感慨。 所以他下意识追出两步后,察觉到各路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身上,猛的一个激灵,停下了脚步。 当朝太子失神落魄地追着一个小女娘而去,传扬出去,岂非惹人耻笑? 他与傅妆雪本无一事,一旦着相,不是自认心虚吗。 李景焕目色深晦地站住,耳边,是母后在说些冠冕堂皇之言安抚宾客。他借着整理襟袖的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了,储君当有储君的风度。大不了宴席结束后,他去玉烛殿,向阿缨好好解释清楚。 殊不知簪缨离开华林园后,一刻都未耽误,拉住赶上来的春堇快步走出凤妆门。 她没有走回后宫的那条路,而是沿着漫长的御道一路向南,贴着宫墙走过皇后的寝宫、走过皇帝的中斋、穿过议政的太极殿,一直走,一直走。 少女失了簪子的素发从风,有几缕被吹到她颊上,遮住眼睫,她也顾不得勾下。 宫道漫长,两侧高耸的青墙排山入闼般向下逼仄,簪缨以往出行,皆是乘坐轿辇,从没有自己走过这么长这么久的路。 走到脚累腿软,她便掐自己大腿一把,挽着唯一陪在她身边的春堇继续前行。 她早算到了太子不会追出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堂堂东宫的气度颜面自然要顾一顾。李景焕性格的这一面,说起来其实与庾氏很相像。 正因为此,庾氏眼下定然在忙着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顷刻间也顾不上她。 至于傅则安,当然会守着傅妆雪寸步不离地安抚,说不定心里还怪她不懂事,哪里会追赶出来。 这些人,大抵都觉得她方才说的是气话,觉得她离开了华林园,也只能回到玉烛殿去,所以不会在气头上大费周章地追出来。 曾经令人心寒的事实,此时却成为簪缨的助力,她抢着这片刻的空当,没什么阻碍的便来到云龙门。 此地正是之前大司马停留之处。 大司马自然已经走了,朱墙下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值禁军,犹处在一种恐怖的阴影里。 他们恍惚地回思片刻前,那个戎甲长裘,白狼卧履的男人,背后生出一层白毛汗。 面前忽然飘来一阵香风,守卫们定睛一看,便见一位素发及腰,姝色清绝的小女君出现在眼前,目光都不由有些发直。 春堇上前挡住小女君的身影,低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 这枚夔纹凤翼牌,还是多年前皇帝赐给簪缨的,佩此牌,出入内外宫门便可通行无禁。 然而簪缨不是那等轻狂放肆的人,以往在宫里步步留心,金牌虽珍,却无用武之地。昨日晚间,她特意让春堇翻找出来贴身带着,这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用,倒派上了大用场。 守卫们见令牌如面圣上,虽暗觉奇怪,却不敢怠慢,拱手行礼,让出道路。 从云龙门向东,便是止车门了。 这里停满了带有各氏家徽的轺车,皆是今日赴宴宾客所乘的车驾,其中自也有傅则安兄妹乘坐的那一辆。 瞧,连车都是现成的。 傅家的车夫认得傅娘子,只是他载来的明明是大公子与二娘,这会儿出来的却变成了小娘子,吃惊不解。 簪缨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只道一句:“宴会出现变故,我有重要之事回府禀告祖母。” 车夫听后悚然,不敢耽误,忙放下踏凳请小娘子上车,赶回傅府。 春堇扶着小女君上了车,安顿她坐稳后,忍不住用一种百感交集的目光望着主子。 这些年来,她贴身照顾小女君的起居,从未听过她说谎诓人。有时春堇甚至忧愁小女君实在过于乖巧,以此柔质,将来面临统理后宫的重任,小女君如何担得住? 今日之事却让春堇感觉,小女君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 也不是突然,细想想近日光景,她都已经记不起,小女君有多少日子不曾开颜过。 昔日小女君总挂在脸上的那种甜渍渍的笑,不见了。 春堇不晓得女君是如何提前知道太子会与傅氏女在假山下幽会,以此让她早做准备,她也不关心,她只担心小女君经了这一遭,心里会不会难受。 那是小女君从小到大钦慕、信赖、追随的太子殿下啊,小女君眼里把殿下看得多重,心里把殿下藏得多紧,春堇通通都知道,便说太子就是小女君生命的全部,也不为过。 可太子竟在她的及笄礼上,同别的女娘不清不楚。 皇后娘娘和傅大公子,也不偏着女君说话…… “女君若是想哭……” 春堇的话还没完,簪缨转过双眸,那里面水汪汪的,潋滟欲滴,却不见泪。她轻道:“不哭的,最难的一关已过,我不哭。” “只是连累阿姊陪我担风险,姊姊放心,你的奴籍身契我一定帮你勾销,不会让任何人发落你的。” 春堇鼻子发酸,这种时候,小女君还在考虑她的奴契。 簪缨却是满心轻松,她轻轻掀起车帷一角,近乎贪婪地注视不断从视线中闪过的繁华街道,肆馆商铺,听着人喧蝉鸣,嗅着烈烈骄阳晒出的一世夏日况味。 她真的离开那座囚笼了。 接下来,是该去收第一笔帐了。 油壁轺车在傅宅的阀阅前停稳,簪缨下车,洁白的襦裙浅浅飘逸,如涌进夏日里的一蓬清凉雪。 二门上的管事见到本该在宫里的傅簪缨,不知出了何事,忙向老夫人的上房通传。 结果层层递话,到了傅老夫人邱氏耳中,便成了:“小娘子回来了!” 傅家老夫人是一副偏于英厉的长相,螓首扁平,鼻准挺毅,岁月在她唇边刻出两道深深的纹理,虽年过七旬,精神依旧称得上矍烁。 她闻声而起,墨绿细锦的裾缘在红木脚踏上划了个摆,一把苍老的嗓子连声问:“阿雪自己回来的?她兄长不曾陪她同回吗?宴会不当结束得早啊,是不是她在宫里受了委屈?” 一面说一面迈步向外迎。 走到门边,便听槛外响起一道清软的声音:“听闻祖母身体不适,我回来瞧瞧祖母,是如何下不了床的?” 傅老夫人身形一定。 簪缨的身影转过雕花门,望见老人脸上过于诧异的神情,了然点头。 “原来祖母心中,只当阿雪妹妹是傅府的小娘子,所以见我才会如此惊讶。” 傅老夫人何止惊讶,这个时辰,她这个便宜孙女理应在宫里行及笄礼的,怎么孑然一身地回来了? 她这主角回了,大郎和阿雪为何不同道回家,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还有,她身上穿的是何物,小女娘家家的,竟不嫌晦气。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嘴角下撇。 说起她对簪缨的不喜,非是空穴来风,还要追溯到簪缨的母亲唐夫人身上。 原是傅老夫人名下有三个儿子,长子傅容和次子傅骁是嫡出,三子傅子胥却是庶出的。偏是这个最不在意的庶子,娶了位富可敌国容貌出众的新妇。 这也罢了,傅氏书香世家,哪怕唐氏再富,说到底是商户籍,与世家结姻,便该老老实实遵行侍奉婆母的规矩。 那唐氏倒好,成了亲还要外出行商,海州郡县到处跑,整个一不受管束,天上地下我为王。 傅老夫人看不惯三房媳妇的做派,却也不许他们分府出去另住,打定主意要磨一磨她。 结果唐氏直接用乌衣巷一幢寸土寸金的园宅,把邻居楚司空的祖宅换了下来,与傅宅打通,易名“蕤园”。 表面上两府并一府,实则中间那道园门一关,人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与上房这边两不相干。 更可气的,傅三郎打小的性子便是不声不响也不争,只知读儒经,一身书卷气。大了大了,倒会为了偏心新妇,对她这位正头嫡母言不听计不从,连居中敷衍也省下,只知妇唱夫随! 后来,好不容易等唐氏那祸害没了,她和老三留下的女儿又被接进了宫里。 傅老夫人心明如镜,帝后哪里是心疼孤女,分明惦记着唐氏的家财呢。 傅氏正是仗着这层关系,才从之前的次等士族晋阶为一等门第,长孙则安也因此成为太子伴读,仕途顺畅。 所以,虽失去了一笔理应归入宗族的遗产,傅氏又如何能从皇室嘴里抢肉? 至于簪缨这个从小被当成太子妃教养的孙女,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每次回来傅老夫人还得精心供着,生怕出点子差错被宫里怪罪,她又如何喜欢得起来。 说到底,傅老夫人一生最疼爱的是长子,痛失长子后,便最着紧长孙。 是以当初傅妆雪乍然上门来,邱氏第一眼看见那张如同从大儿子脸上扒下来的面孔,当场泣咽。 像,太像了! 在确认女孩手里的傅氏家传玉佩之后,老夫人便搂过少女心一声肝一声地叫个不住,认下了这个孙女。 暂且对外瞒着孙女的身份,是则安的意思。 只因清明节后,朝中便商议着追封北伐功臣,傅容有望配享太庙,这是家族大事,在尘埃落定之前,不宜生出波折。 可听傅簪缨方才的话意—— 傅老夫人肃起面容,“阿雪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待簪缨的态度一向如此,威严有余,不亲不疏。 前世簪缨一心为孝,常因自己不能承欢祖母膝前而多有愧怍,面对祖母的冷淡,只有竭力讨好而已。 可祖母依旧不喜欢她,在她最重要的及笄礼上,也可以托病不至。 是她做得太少了吗? 簪缨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不,是她做得太多了啊。 少□□容着眉眼,神情却蕴含离人千里的生疏,淡淡道:“不止我知道了,宫中也知道了,也许再过几个时辰,全京城都会知道。” 这话吓着了傅老夫人,紧盯眼前的小女娘,皱眉问:“何意?” “稍后大兄回来,祖母问他,自然知道。”簪缨转身,“我去蕤园歇歇脚,待人齐了,再来讨一个交代。” 娇影径自离去。 傅老夫人生平第一次被个小辈晾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又气又疑,转头对着陪房王媪,手指门口干瞪眼睛:“反了天,她反了天了……” 从傅宅西厢的园门过去,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蕤园的所在。 簪缨步步行来,一园繁盛的花木在眼前徐徐展开。 以石子甬道为界,庭林中一半乃是颜色瑰丽的奇花异卉,南北名种尽有,另一半却单种青竹,玕琅独翠。 花有花的娇,竹有竹的傲,两处对庭互映,又相得益彰,如有无尽的缱绻之意。 这般鸾凤和鸣的气息在堂室中更为明显,只见那东屋里的墙柜与书案上,满满都是撂放整齐的书册,而一张屏风相隔的内室,却布置得精致绮美,处处可见女子的巧思。 主人虽仙逝,蕤园内日日都有人清洁扫洒,一瓶一器,有如生前。簪缨每次回府,都要过来在父母生活过的屋里坐一阵。 她记得,小时候屋里有位芮嬷嬷,是外祖母的陪房,后来又看着阿娘长大。那时嬷嬷抱她在膝头,给她讲父母的故事,最爱说起的,便是居室中那张袁安卧雪图屏风的来历。 原是东汉有位贤士名叫袁安,大雪之日,宁肯在屋里忍冻挨饿,也不肯出门讨食,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傅子胥一日温书,读到此节,赞叹不已,道唯有贤者能将心比心,知人人苦饿,不去争抢妨碍,此为高节仁士。 唐素听后却不认同,驳道:“圣人云,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袁安处穷,却连独善其身也做不到,分明出门便可活,却死活不出,岂非腐儒?” 于是夫妻二人一论高节一论迂腐,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还是唐素大度,退让一步,拖着声调笑眯眯道:“好罢,那三郎便做卧雪高士,由我来雪中送炭,总不使你冻坏饿坏便是了。” 幼年的簪缨听不懂深奥的典故,但每次听芮嬷嬷惟妙惟肖地讲述这段故事时,心里总觉得十分温暖。 各持志向又相互理解,互相爱重又不改其志,恰如妍丽的娇花与清高的翠竹,互倚互望,是她想像中一对夫妻最为恩爱的模样。 阿父和阿母也确实做到了。 阿父纵为一介书生,却心存报国之志,主动请缨随兄长持节北征。 阿母即使在丧夫育女之后,犹然心志刚强,不忘拓展海商之路,身先士卒带队出海。 他们最终都没能回来。 可簪缨一直觉得,阿父阿母皆如翱翔青天的雄鹰,总有一日会在云霄之上重逢。 虽然记忆里没有他们的样子,但她知道,他们都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只有她,很笨,很不好。 “阿父,对不起……” 簪缨轻抚书案上父亲留下的手迹,沙哑声从喉咙里挤出。 她这些年除了读过几本经书,只晓得孝经女诫,腹内草莽,识人不清,任人摆布,活脱脱是满脑袋糨糊。 父亲若知,一定会气得弹她额头吧。 “阿母,对不起……” 她上辈子认贼为母,空付孝心,却落得如猫戏鼠,惨淡收场。连唐家累世积下的财富也保不住,尽付东流。 母亲若知,也一定会骂她不争气吧。 以后不会了。 女儿向你们保证,以后决不会了。 “女君,”关注着那府里动静的春堇在门外道,“傅博士与那个女娘回府了。” 簪缨轻嗯一声,低头揉揉眼睛,最后环顾这间屋子一圈,起身向正房行去。 傅则安带着妆雪出宫时,不见自家车驾,便觉不好。火速赶回府后,得知簪缨果然在府里,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傅老夫人看见出门时还好好的阿雪,回来却双目红肿如桃,神容憔悴,如此可怜见的,忙问傅则安出了什么事。 她也急,傅则安也急,两下里好不容易对上话头,刚道清缘由,簪缨便至。 她抬眼看了看祖孙三人,也不脱履,直接拣了一张矮足案坐下。 “大兄好本领,我还以为你带不走这位二娘子出宫呢。看来皇后是想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了么。” 傅则安见她实在无礼,阴阳怪气,哪还有半分世家女的矜贵,胸口起伏了几下。 “阿缨,你究竟意欲何为?今日之事殿下与阿雪都已经解释过,我信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你为何如此任性,在宫里不识进退不算,还要回到府里咄咄逼人,你可知,宫里都要乱天了吗?” 第8章 第8章 簪缨很奇怪,原来她为着自己的损失辩一个理,讨一个公道,在太子和大兄眼中,就是咄咄逼人。 傅老夫人震惊的是另一件事,质问道:“阿缨,你当真要与太子殿下退婚!” “退婚之事,断簪为凭,有何当不当真的。” 少女的语气里混合着天真与漠然,独有一种疏冷,眸子转向傅则安,“大兄莫急着为谁开脱,我嘴笨,吃不了谁。此来贵府,只为问清三事。 她不给对方开口的时间,接着道:“第一,傅妆雪的真实身份,兹事不小,为何却无一人告知于我? “第二,她与太子亲近,是否得了傅家授意,打着姊妹共侍东宫的主意? “第三,若是如此,我理应得个交代;若非如此,那么傅氏有女行事不端,败坏声名,兄长、祖母,你们更应给出个说法,不是吗?” 从小在宫规森严的地方长大的少女,说话从来细声慢调,与人吵架都不会,遑论口角伶俐。 所以这篇话,包括之前在华林园水榭当众退婚的那一番话,簪缨从恢复前世记忆开始,便一直在思量了。 她心智单纯,便将前后的因果道理反反复复琢磨。 她语气软弱,便先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温习再三,而后一口气说出。 她不懂得顶撞他人,便逼迫自己说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许自己露怯。 与每餐强迫自己多吃下去的每一粒米一样,脱胎换骨,如此艰难,但是,她想尽力一试。 试着变得强一些,再强一些,直到拥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 许是没想到这种长篇大论会出自簪缨之口,傅则安意外地默了默。 傅妆雪见兄长为难,眉间闪过一缕凄楚,直挺挺跪在簪缨面前,神色哀婉,比指对天道:“阿姊信我,阿雪到京日浅,诸事皆听从祖母、兄长安排而已,惶恐尚不及,绝对没有其他心思。我愿意对天发下毒誓……” “阿雪!”傅则安打断,就要扶她起身。 簪缨和在宫中时一样,从始至终,不给傅妆雪半个眼色,这时也只是撇下长睫,盯着面前的案几,淡声道:“你能做得自己的主,或能回答我的问题,再说话。” 言下之意,她还没有开口的资格。 “好,好!吾家阿妹长本事了。”傅则安看着簪缨,眼中满是失望,“为兄能做得阿雪的主,你既要说法,我来给你个说法。” 他是儒雅的君子,作不惯疾言厉色的模样,原以为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不想却纵得她愈发无理取闹,振衣道: “第一,隐瞒你,是我的意思。你也晓得,朝中正在商议为先考配享太庙之事,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且等追封落定,再为阿雪正名,对她将来的前途也有好处。你人在宫里,情势复杂些,告诉了你倒无妨,只是怕不慎传扬出去,惹出非议,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此事簪缨的确知道。 上一世,便是在中秋节前后,朝廷对大伯父的封号终于有了定论,追赐为永襄国公,配享太庙。傅妆雪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公爵千金。 记得得到消息的那天,御医刚为她剜过一回腐肉,麻沸散的药劲退后,整条右臂从骨头缝里往外地疼。 她没忘问上一句,“那我阿父呢?” 毕竟傅氏兄弟二人是一同出使的北朝,一同葬身在那片故国三千里的异乡。 却因为傅子胥只是从使,在战场上又无建功,默默无闻,只虚封了一个右光禄大夫。 傅则安见簪缨神情寡落,以为她不以为然,眉心轻皱,苦口婆心地引导道: “第二,阿缨,你自幼生于华族,长于宫闱,荣华宠爱都有了,不知外姓女娘打入这片天地的艰难。我带阿雪参加几个名门宴席,也是为了她以后着想。至于太子殿下,是因与我交好,所以见过阿雪几次,偶有关怀,全然是看在我的面上。” 他真是想劝醒这个一时钻了犄角的妹妹,皂履上前一步,愈发语重心长:“阿缨,你莫以为储妃之位难得,便所有人都想抢你的。你少时亦读书,应知《庄子·秋水》中有则寓言: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一日,有只老鸱拾得一只腐鼠,正逢鹓雏从它头上飞过,老鸱生怕鹓雏抢走自己的食物,便发出‘吓’声怒斥。尔,欲为此鸱乎?” 屋里安静下来,傅老夫人见有孙儿出马,出了一口气,搭着女使的手从容坐回席榻。 簪缨眸子轻张,看向傅则安。 太学五经博士的口才,是了得的。他这是将傅妆雪比作凤凰,而她是那只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却当成宝贝,生怕别人抢去的笨鸟。 为了说服她接受傅妆雪,傅则安不惜将辩难场上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旁征典故,援引例证,侃侃而谈。 好像丝毫也不觉得,这般言辞会对她的自尊有什么损害。 说到底,他还是没明白啊。 他偏心血缘更亲近的妹妹,簪缨不恼。但这位兄长大人一面抛却自身的原则无条件纵容妹妹,一面又将自己的严律施加到她身上,不许她行差踏错半步。 还大义凛然道,我绝不偏心,我只与你讲道理。 这却不能够了。 簪缨霎了霎睫,声轻如雾:“如若我不认这个‘妹妹’呢?” “她是老身的孙女。” 傅老夫人适时开腔,以一种板上钉钉的语气悠哉道:“真要论起来,阿雪是长房之女,你为庶子之女,阿雪便是我嫡亲嫡亲的孙女也当得,你凭何不认?” “嫡亲呐……” 簪缨觉得荒唐可笑,“这是准备将她记在大伯母的名下了?大兄,大伯母亡故多年,你可有上一柱香问过她,她愿不愿意收一个大伯父与他人所生之女在名下?” 傅则安微微变色,道个你字,无言以对。 簪缨却已经不奢望得到一个答案了。 他们连死人都敢欺,何况是活人。 “既如此……”簪缨敛袖起身,目光干冷地睨着房中诸人,“从今日起,我与傅氏断绝血缘,再无干系。至于东宫那只腐鼠,傅氏尽可以有能者得之啊,日后你们荣也罢,辱也罢,都与我无关,也不必登小女的门。” 傅老夫人脸色瞿变,“你这孽障胡言什么!” 傅则安亦是心中震动,醒觉他刚才一心维护阿雪,不慎将太子殿下比作了……又惊于簪缨言中之意,动了几分真怒:“傅簪缨,谁教你的口不择言?” 本朝最为看重的便是孝道。 所有世家豪族,更以孝悌团结、同气连枝为宗族的纽带。就簪缨方才说的那番话,假如传出去,便是大逆,足以令她一世不可翻身! 簪缨不理,该说的都说了,唤了春堇向府外走。 傅妆雪跪在檀木地板上,怔怔望着那道决然离去的背影,漂亮的瞳仁中满是意外。 “阿缨!”傅则安追上簪缨的脚步,这个突然翻脸无常的小女娘,真是弄得他硬也不是软也不是,“咱们是一家人,何至于此……你、若心中着实不痛快,便在蕤园住一宿,明日为兄亲自送你回宫,还不成” 簪缨早就想过,宫里若来要人,傅家定然二话不说就会把她交出去,所以她今日来,只打算与傅氏门庭划清界线,压根没想过住下。 她也绝不会再回宫。 可瞧瞧,眼下是宫里还没来人,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要把她送回那个“荣华宠爱都有”的好去处了。 这十五年来,因庾皇后严旨,她除了在皇宫和傅府之间往来,再没踏足过其他地方,所以他们便想当然地以为,除了这两处,天下之大,傅簪缨再无第三个安身之处了么? 小女娘绷着脸穿过中庭,一袭白衣柔逸而又坚决,径直绕过影壁。 眼看便要出府,傅则安终于用了力气,皱眉拉住她的衣袖,“阿缨,你今日回来,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是真的不明白了,她平生顺遂,娇宠集身,今日波折亦全出于误会,究竟哪里来的勇气与执拗,小题大作,非要与皇室退婚、与家族决裂,还连他这个昔日尊敬的兄长都不放在眼里了? 他们哪里对不起她? 木色斑驳的门槛近在眼前,簪缨下意识抚住右臂,瞥目,桃花形的眼尾透出一抹嘲弄。 “许是,为了听谁贺我一句,生辰喜乐吧。” 今日乃她生辰,是她及笄。 傅则安悴然松开手。 今日出了这么多变故,他竟是忽略了这件事。 簪缨搴裙迈出傅府大门,一身削薄的纱衣顿时沐进浩大的熠熠溶金,伶仃身影,好似行将晒化。 傅则安看着女孩子雪白安静的侧颜,突然便觉得胸口间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他还想说什么,忽闻西道上响起一串车铃声。 只见那当前坐在轼厢边上的,乃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葛衣男子,揪一个溜光水滑的发髻,留三撇山羊胡须。 离傅宅门口还有几丈远,男人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车来。他提袍跑到簪缨身前数尺处,又猝然停下,不敢惊扰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扑了扑襟袖,矮身张目,上一眼下一眼仔仔细细地望着簪缨。 甫一开口,竟是纯正的洛阳腔,夹杂几许颤音:“宫中之事仆已听得,小娘子别怕,唐氏不是无人,必为小娘子向禁中求个公道!” 上一次他在如此近的距离见到小娘子,还是在小娘子九岁那年,他受召,入宫献礼。此后小娘子一年大似一年,因须避忌,便再也没机会进宫去了。 时隔经年,男子实在太过激动,说完才发现忘记自报家门了。 正要补充,却见眼前娇花软玉一般的小娘子抿住微抖的唇瓣,挪着步子上前,轻道:“杜伯伯,你来了。” 杜掌柜听见这句委屈的声腔,一把老泪险些流出。 他向前探出手臂,又不敢触她,自责得跺脚:“杜某来晚了,让小娘子受委屈了,莫哭,莫哭……” 第9章 第9章 簪缨眨着水色的眸子摇摇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不会哭了。 就算上辈子剔肉时疼到极点,她心中有泪,也只是流不出来。 再说也不该让外人看了笑话。 她背对傅则安,对杜掌柜福了福,虽然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心里却对他感到十分亲切。“不晚的,杜伯伯,你是来接我的吗?” 原本簪缨便打算离开傅府后,就雇一辆车去找杜伯伯,京畿道路她不熟,但报出唐氏商号的大名,总不会找不到。没想到杜伯伯来得这样快。 杜防风听了却微愣,诧异地看向立在一旁神色莫明的傅家大郎。 原是华林园的宫宴才散,那些参宴的贵妇夫人们,纵有庾皇后再三叮嘱,总有管不住嘴的。唐氏商会仗着在京中耳目通达,听到了风声,杜防风这才连忙驾车赶来探望。 他本以为,太子做出这等不雅事,小娘子伤心离宫,自然要留在祖家住下。 可看眼下情形,傅家,竟是容不下她吗? 杜掌柜胸中蓦地涌起一阵心酸与愤怒。 傅小娘子是东家遗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往日看着是宫里也拿她当珍,傅家也拿她当宝,表面做得叫一个溜光水滑。 是以杜掌柜虽有意与小娘子多多亲近,恨不能常常接她出来玩乐,苦于两边都把得紧,他又是个行商坐贾的出身,只好敬而远之。 没想到,他们一个两个的居然这样欺负,任凭小娘子大晌午头站在烈日底下,眼看脸上的血色都没了。 若是东家还在,哪能…… 杜掌柜心中翻涌起千头万绪,强自压抑,应道:“是,仆来接小娘子。小娘子想去何处?是乌衣巷的宅子、青溪埭的府邸、钟山下的庄园,抑或落星涧的别墅,或者都不喜,且先就近寻个落脚的宅子,过后再选址建府。小娘子但请吩咐,仆等无有不应。” 簪缨虽知道自家颇有产业,不过在从前都只是个模糊的观念,杜掌柜说的这些地方,她一处也没去过。 这些年除了空误青春,蹉跎岁月,她错过了太多太多。 好在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将这些空白一一补回。 眼下要去哪里,她却早已想好了,多亏杜伯伯来得巧,省了她许多周折。“杜伯伯,我想去西山行宫,行吗?” 西山行宫建于京城西郊楼玄山一带,原是前朝吴国君主的行宫,李豫登基后,有一年下旨重修西山宫宇,赠予卫皇后。 正逢那年卫后与唐素义结金兰,唐素便请缨出钱修葺了行宫,算作送给义姊的礼物。 礼尚往来,葺成后卫娘娘又将行宫的一半殿宇划归在唐素名下,岚山澹水,雕楼凤阙,姐妹共享。 所以直到现在,哪怕旧主俱已香消,西山行宫仍旧是一半姓卫,一半姓唐。 “不妥!”一度插不上话的傅则安隐隐想到什么,后背陡生一片恶寒,“阿缨,你会把事情越闹越大的!” 她今日当众提出退婚,已经很荒唐,倘若再过傅门而不入,舍近求远出城住到山上的行宫去…… 旁人会如何看待傅氏,又将如何议论东宫? 簪缨垂睫,他不懂么,她要的便是将事情闹得大大的。 “怎么不妥?”杜掌柜睨目反唇相讥,“此处不留人,真以为吾家女公子无处可去了吗?小娘子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妥当得很!”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二话不说,带着十二分小心将簪缨引至车边。不过看见那辆为了图快的轻厢马车时,杜掌柜又后悔不迭,怪自己虑事不周,惟恐小娘子坐得不舒服。 簪缨没有挑剔,上车后想起一事,掀起窗帷道:“杜伯伯,还有一事想麻烦您,蕤园中一应物俱,能否搬走?” 杜掌柜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小娘子这是被伤透了心啊,斩钉截铁道:“能。”转目一想,替小娘子周全道,“那么东家与傅郎君的故物,便先安置在东家之前住过的长乐桥巷的宅子中,小娘子以为可好?” 簪缨说好,嫩白的指尖捏着纱帷,特意加了一句:“阿父阿娘的屋里,有一床袁安卧雪图屏风,有劳杜伯伯手下人费心,不要磕碰到。” 杜掌柜笑着请小娘子放心。 他这一笑,簪缨雪白的脸上便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 才是久疏后的头一回见面,便命令人家做这做那,而且好像不信任人家似的,她脸皮薄,自己也觉不好意思。 只是还有一样心事,不得不腆颜道出:“园中的草木,若要移栽,能否得活?伯伯,我想全部带走,可行吗?” 那些花木,不乏父母在世时手植,她离开了,也不想让它们在傅府之侧淋风受雨。 杜掌柜每听小娘子问一句“行吗”,心就抽疼一下。 想当年东家走南闯北,性情何等飒爽恣意,须眉见了亦要低头。小娘子……真不知她究竟受了何等看不见的委屈,连提出个要求,都如此小心翼翼。 “行行行,小娘子说怎样行便是怎样行。您放心,就是一片叶一根草都不会落下。” 他二人问答旁若无人,傅则安素来从容有度,到此刻却好像第一日降生在世,神魂恍惚:“你们怎敢……蕤园是傅府的园宅,登堂入室,拆屋移木,传出去傅氏的脸面还要不要……” 簪缨恍若未闻,对杜掌柜感激一笑,便放下帘子。 杜掌柜心中熨帖,转头掉下脸子:“阁下大抵忘了一事,蕤园的地契还在唐家手里,小娘子是蕤园唯一的主人。只要小娘子高兴,旁人何从置喙?” 随即,他昂首高声吩咐跟过来的两个伙计,让他们就留在傅府门外等;又点了一人去东市商行叫几十号人来,按小娘子的意思行事;又吩咐一人回车行,速速套一辆宽敞薰香的舆车到城西门接应;又命一人去他府上,叫他家里那口子速来照应,小娘子的身边只有一个女使,要去西山行宫,没个管事的女人不成。 一应安排毕,杜掌柜甩袖坐上车驾,道声小娘子坐稳,而后在傅则安面前一击马臀,扬长而去。 “走,送小娘子上行宫!蕤园之事日落前要办妥当,若有人想拦,杜某不介意带着房契,敲一敲州令的衙前鼓!” …… 傅则安僵着步子回到正房时,傅妆雪正被老夫人爱怜地搂在怀内,拿帕拭泪,百般宽慰。 见了他,傅老夫人沉下面色叹息:“家门不幸,出了这样个忤逆不孝的孽障……要我说,安儿你还是过于心软了,多余去劝,她心思发昏要与我傅氏断绝,哼,真到了族谱除名,无宗族作依靠的时候,看她能成何事,能去何处?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回来认错。” 傅则安立在地心,目光凝涩,半晌没应声。 “兄长,怎么了?”傅妆雪双眼还微微红肿,见大兄这般情态,莫名地感到不安。 第10章 第10章 见兄长默默,傅妆雪忍不住起身问:“是不是阿姊不肯回来,这都怪我不好……但阿姊淑达知礼,必不是讲不通道理的人,有什么我能做的,兄长但请吩咐阿雪。” 傅则安颓然地摇了摇头。 连他都无能为力,旁人能劝得了什么呢。回想方才簪缨眼神里的凉薄,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一直以来单纯得可以一眼望到底的小女娘,变得让他看不懂了。 当务之急,却是把蕤园的变动告知祖母,以免一会儿闹了起来,吓到她老人家。 杜掌柜的态度虽则无礼,可话说得不假,那园子的地契的确一直属于唐氏。只不过一家骨肉亲情,从前不曾分得这么清罢了。 可现在……他们若铁了心要闹,傅家真未必争得过理。 就在他措辞的当口,廊外响起仆从问安的声音,是傅家二老爷傅骁下朝了。 傅骁在朝中任职中书令,兼尚书仆射,位同副相,朝服等制乃是绛色大料朝袍,戴进贤两梁冠,腰佩印绶与水苍玉。世家子弟的修养,不可穿官衣拜见高堂,此为不敬,然而今日傅骁却来不及换衣,就顶着这一身风风火火进了正房,草草向母亲揖手见礼后,他劈头便问侄子: “你妹妹出宫的因由你得知么,何以至此,连退婚之言也说出来?她在何处,唤出见我。” 华林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风声甚至传到了前朝。 傅骁余光瞥过低眉立在一旁的傅妆雪,他早先对于认下这个丫头,便是不以为然,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仅凭一块玉佩便断定她是大哥的血脉,过于武断。 不过看在母亲千疼万宠的份儿上,他也没有话说,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今日地步。 傅妆雪感受到二叔父不善的目光,眼神怯弱,往祖母怀里缩了缩。 傅老夫人擎着姿态开口道:“她自己走了,我看也用不着找。她自己脑筋糊涂,吃到了苦头,自然会回来认错。” “走了?!”傅骁被老娘不急不徐的模样噎个倒仰,跌手叹息。 后宅妇人哪里知道前朝凶险,不说旁的,只说太子在朝廷的地位,真当稳妥得铁板一块吗?王氏与庾氏素有积怨,如今庾氏家族式微,王家虎视眈眈地盯着东宫的言止德行,正愁挑不出错儿呢。 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外头必起物议,事因傅氏新认下的这个女孩子而起,若这盆脏水扣在傅家头上,也许连兄长的身后追封都成泡影! 说句到家的话,太子母家势弱,他想坐稳地位,靠什么,靠的还不是与富可比国的唐氏结姻;傅氏与东宫紧密相连又靠什么,靠的还不是傅簪缨这条纽带。 即便是他,在一等士族遍地扎根的江左,凭什么是他屈于王司徒一人之下,跻身副丞相之位,领摄百官,还不是因为他的侄女是将来的太子妃,甚或更进一步,为一朝国母。 这中间利弊,盘根错节,一步错便可能万事皆休。 “二伯稍安。”傅则安亦知事关重大,看着傅骁满头的汗水,面含惭色,“是则安处理不当,明日小侄会上一趟西山行宫,再劝一劝阿缨。” “西山……行宫?阿缨去了西山行宫?”傅骁瞠目结舌,只觉天旋地转。 他紧赶慢赶地回来,就是想阻止事态进一步扩散,谁料一个大霹雳接着一个大霹雳炸在他头顶! 副相大人几近惶惑地想:缨丫头那么乖的孩子,谁教的她如此行事…… 那西山行宫是谁的地方?想当初卫皇后之死,牵涉到卫、庾、顾三大世家以及长公主殿下,多少年了,至今无人敢触陛下逆鳞,对此提起只字片语。 傅骁心里头凉一阵热一阵,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道声不成,便欲出门直奔行宫。 他才跨出房门,迎面只见傅府的王管事跑过来,急道:“二爷,门口闯进来几十号人,号称唐记的伙计,抄着家伙进了西园就开始搬东西,护院拦不住!” 傅骁惊道:“什么?” 院墙那头的动静随着管事的话隔墙传来,仿佛地都动了几动,唬得屋里的老夫人摔落手中瓷盏,颤声道:“这是怎么话说,光天化日之下,进了土匪不成……” 傅则安心力交瘁般闭了闭眼,在全家人诧异的目光中,艰难开口:“不必管,随……随他们搬罢。” 傅家一团乱麻时,宫里也不好过。 暮色四合,李景焕笔直的背影跪在中斋云纹墁金地砖上,抱柱之侧的桂树长枝灯明光掠影,在太子的侧脸曳出一片暗色。 簪缨离宫三个时辰,他便在此跪了三个时辰。 上首龙椅中,晋帝李豫不冠不冕,银丝初显的发上不过一顶黑纱介帻,身上也只著一件绛缘玄纱常服,广袍无饰,如同最寻常的世家翁模样。 可当那双深沉内敛的眼睛扫过来时,又带有无法忽略的威仪与审视。 “教你磨砺体性,教你铨衡选事,吏部尚书左一口太子颖达,右一个殿下高才地赞你,朕还以为你真有长进。” 纵使保养再好,也是近五十的人了,皇帝的声音里不免透出苍色,睨目冷冷问:“顾前不顾后的孽障,你自来说,把缨丫头气到哪里去了?” 李景焕低头握紧双手,一言不发。 庾皇后在旁一看,便知这小冤家的倔脾气犯了,连忙笑道:“陛下请息怒,今日之事全系误会,臣妾在场看得分明,皆是事赶事话赶话,也并非……并非都是焕儿的错。臣妾已派佘信去傅家接人了,待阿缨回来,定押着焕儿给她赔不是。” 她一面说,一面暗自观察皇帝的神色。 晋帝李豫子息单薄,与元后多年无子,年过而立才同庾氏有了李景焕这个长子。平时管教归管教,可从小到大宠爱起来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还曾几次当着臣工面前,手指李景焕笑言:此儿肖朕。 像这样大动肝火地罚跪,还是头一遭。 不过见皇帝沉吟不再发作,庾皇后心里就有了底,知道陛下这一大半的火气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多年宫闱生涯,她深谙趁热打铁的功夫,又许了几句“绝不会让阿缨受委屈”云云,便听大殿外传来声响,心道应是佘信回来复命了。 果然不一时,原公公在外请示一声:“陛下。” “可是阿缨回来了?”庾皇后从棋子方褥上起身,亲亲热热地迎向殿门口,口中道:“你这孩子气性也大了些,黑天暗路的,可别唬着……” 几乎在同时,一直默默跪着的李景焕眸底生光,扭头去找她的身影。 就在几个时辰前,当他结束宴席急匆匆回到玉烛殿,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不见簪缨的人,却听查找回来的亲卫禀报她已出宫去了,那一刻,李景焕懵在原地,同时气急败坏地生出一股压不下去的心火。 往日多行一步路都要怯生生问人的兔子胆儿,怎么就敢一声不吭地跑了? 紧接着,少女摔断的玉簪、与那双冷冷含冰的眼眸在他脑海里重合,李景焕明知这人丢不了,还是被搅得慌了半寸心神。 ——待这丫头回来,定要狠狠地罚她抄字!当时李景焕碾着牙想,罚到她红着眼睛来求饶,保证下次再不敢乱发脾气,再不敢乱跑,他才肯松口,再低下头好好哄一哄她。 可跪过三个时辰后,李景焕心里的狠劲卸了,想,还是别罚了,她那么娇气的一个人,便直接哄哄,也不当什么。 怀着此种无奈又失而复得的心情,李景焕转过头。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那道身影。 只有原璁一人,掬着拂尘惕然躬身:“陛下,傅小娘子不在傅家,傅家说……” 李景焕眉心一皱。 李豫道:“说什么?” 原璁立在大殿门口的阴影下,垂首低道:“说傅小娘子去了……西山行宫。” “轰!” 一声闷雷,骤然在阴翳的夜空响起。 庾皇后浑身打个哆嗦,心窟冰冷,一时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表情。 西山行宫,是那个人的故地……尽管这些年陛下从未提起过她,但庾灵鸿清楚,陛下是将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锁在了心房最深处,不准任何人碰触。 庾氏咬住牙,傅簪缨那个丫头,究竟中了什么邪祟,她是嫌今日惹出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大殿陷入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寂静,李豫垂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又一声雷响,伴随潮湿的夜风吹起殿内重重幔帘,昭示着一场大雨将至。 李景焕听着雷声,忽就忆起与阿缨食同案、寝同屋的小时候,小豆丁害怕打雷,总会抱着小毯子悄悄绕过屏风,爬进他的帐子,然后把自己蜷成一个团儿窝进去。 他又想起她那一身令人不耐烦的娇弱,娇到连打雷也怕,弱到淋上一点雨气便会风寒。 西山在城外二十余里,雨天夜路上山,她怎么受得了? 他有些跪不住了,动一动膝,似欲立刻飞出城把人揪回来。 皇帝就在这时开口,语声轻沉,却挟着如有实质的压迫感,将太子的膝盖钉回地面。 皇帝好像忽然想起个不相干的问题,声音却是哑的:“大司马进京……住在何处?” 第11章 第11章 出西城门,簪缨的马车便换成了铺有软垫的驷驾宽厢轺车。 楼玄山距内城毕竟遥远,杜掌柜紧赶慢赶,到达山脚时,天色还是暗了下来。 夜里走山路有些危险,当然,杜掌柜带的人在马车四周点足了灯笼火把,绝不至于跌到小娘子。只是马车上不去山,走官道又绕远,只能换成简易的四人抬竹轿,吴人叫“竹兜兜”的,如此护送小娘子上行宫。 与傅则安所担心的不同,杜掌柜才不在乎小娘子想去哪里,他只担心小娘子途中会否受委屈。 “怪杜某准备不周,小娘子玉体娇贵,这般潦草出行,若受了颠沛,不慎磕碰着,我如何对得起东家?” 提起已故的唐夫人,杜掌柜又不觉哽住喉头。 簪缨腹内酸楚,忙道:“杜伯伯万莫如此说,我劳动大家折腾了这一出,心下已然过意不去。” 杜掌柜身旁伴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梳妇人发髻,容貌姣丽,正是闻讯赶来的杜掌柜之妻任氏。她见状翻个白眼,口锋爽利道: “行了,在小娘子面前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丢丑。这有什么的,小娘子怕黑不怕?一会儿仆妇亲自举着火把在前头给小娘子引路,咱们的伙计都是稳当的,阳气也壮,绝不会让什么邪啊祟的近小娘子身。何况老圆的月亮还在头顶挂着呢,小娘子别怕,全不当事。” 这位任娘子乃落魄世族出身,落魄到什么程度呢,她少时亲眼见证了祖宅里一大家子人,由诵读传家到耕田养家,再后来食不腹饱,又被迫由耕改贾,做起买卖。 说起工商杂类,总被读书人所不齿,但到了饭都吃不上的境地,谁又有力气拾掇士人尊贵的颜面?任娘子在字都认不全的时候,便学着摆弄算筹,至今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坐市交关却是一把好手,识尽人情世故,练就一张利口。 杜掌柜都年过四十了,在外那么威风决断的一个人,被婆娘数落一通,讪讪不敢高声。 他嗡哝着:“谁哭了……要我说你的嗓门最吓人,可歇歇吧……” 任娘子又翻眼皮,还嘴硬呢。 白日里她在家中听到小厮的传话,忙不迭乘车赶到西城,也不知是谁一见到她,便捂起通红的眼睛,啜动着肩膀说不出话。 当时任娘子真被吓到了,她嫁给老杜这么些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还以为小娘子有什么不妥。 结果杜防风将她拉到一旁,发哑的声音依稀还难受,对她说:“小娘子方才,竟行大礼与我说了句‘对不起’,还说,十分抱歉辜负了我这些年的费心照料……阿任你说,小娘子她但凡、但凡……” 他说不下去,任氏却陡然明白了夫君的未竟之言。 ——被养在紫宫金殿的小娘子,有唐氏余泽供奉着,有天下顶顶尊贵的人宠爱着,但凡她过得舒心自在那么一点,也不会说出那声“辜负”。 任氏上京晚,此前一直没机会见过傅小娘子。 当那道车帘子一掀开,她第一眼看见那白如堆雪,巧如玉琢的小女娘,便明白老杜为何如此心疼了。 这小女娘的眼神太乖了。 听她软软地唤自己一声“杜伯母”,哪怕任氏比她大不了出几岁,心也登时软化成一滩水,恨不能立刻去好好疼惜她一番。 “杜伯伯,杜伯母,我不娇气的。” 山脚下,簪缨听着杜掌柜夫妇二人为她的事拌嘴,唇角轻翘,随即又自觉不厚道地压下去。她的目光在月色与火光的映衬下潋潋发亮,宣誓般重复一遍:“我一点也不娇气,真的。” 竹轿她可以坐,颠簸她不怕,黑夜她也不怕。 因这一切不是什么人提着线操纵着她行事,而是她自己,是傅簪缨,主动选择的。 前世临死前她有多少不甘心,就有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就会多努力去摆脱那个软弱无用的自己。 杜掌柜和任娘子看清簪缨眼里的认真,那片熠熠的执拗,因沾染了尚未褪尽的稚气,格外令人动容。 从见面伊始,她不曾抱怨过一句有人辜负她,却自陈,她辜负了人。 这样好的小娘子啊,岂是没有人疼的。 任娘子忍不住轻抚簪缨的发鬓,柔声道:“那就上山。” 如任娘子所言,往行宫去的山路虽有些曲折,好在那石阶路修得甚平整,抬竹兜的健仆臂力也稳。 簪缨窝在软软的竹座里一颠一颠的,在草木水露气息中穿行,倒咂出几分趣味来。 新奇的同时,她也过意不去,一时扭头问,“春堇姊姊,你累不累脚?”一时又对手持火燎当先引路的杜掌柜道,“伯伯不妨慢些,脚下黑,当心莫崴到。” 众人连连说小娘子顾着自己便是。任娘子的手一直扶在竹轿侧边,忽然“咦”了一声:“行宫上怎有灯光亮着?” 杜掌柜抬头仰望山顶那座凤阙巍峨的宝殿轮廊,“是不是留守的老嬷嬷……” 说话间,山中倏尔起了风,有懂得时气的手力嗅嗅风里的潮气,“掌柜的,怕是要下雨。” 随着话音,一声闷雷震得树枝摇曳,响彻山林。 “快快,寻雨具和油布来!” 杜掌柜拧起眉毛暗骂贼老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在走到半山腰不上不下的时候来脾气,别的都不怕,只他们的火把不防水,要是浇灭了,还怎么上山? 若叫小娘子吹着风淋了雨,那可是大大的罪过了。 却怕什么来什么,乌云俄顷遮住了月影,又几声雷鸣连绵而至。 大地隐隐传出鼓点般的震动,潮涌般向这群山腰处的夜行人逼近。 连坐在轿上的簪缨都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颤动,她缩了缩肩膀,心想,是要下雹子么,可下冰雹该是云顶有动静,为何地动? 很快,她便知道了原因。陡然只见,两道笔直的火光如两条长龙,自山顶迅疾游泻下来,蜿蜒展开,夹列山道两旁,明晃晃、齐肃肃地停在竹轿之前。 每一个手持火燎者,皆是铁靴黑甲的军士,纵使在跑动中,亦如行军般整齐划一,威势之大,地动山摇。 为簪缨抬着左前方轿杆的伙计,被眼前景象震慑得手腕一哆嗦。 簪缨的身子晃了一晃。 下一刻,四名玄甲卫出列,不由分说接手竹轿。 “吾等奉大司马之命,接女君上山。” 男儿粗戛的嗓音震耳,风雨未至,簪缨先被一片糙粝铁器的味道包裹住了。 在她前后左右四名军士,如出一辙的壮如黑塔,围拢中间这柔白的一爿影,怎么看,怎么像一窝饿狼守着一只皮毛松软的小白兔。 簪缨心头弼弼地跳,想起白日里,那位只闻其名的大司马入宫来,被她一语挡在宫门之外。本以为,为她庆生不过是个藉口,此事该到此为止…… 她却忘了,楼玄山行宫,原就是一半姓唐,另一半,姓的是卫。 除了卫家人,谁还敢入驻此地,在殿中点灯? “啊,小娘子莫慌,大司马想来……是一片好意。”杜掌柜猝然之下也有些吃惊,随即冷静一想,他与那卫家郎君虽有近十年未见了,但当年先皇后与东家的情谊如何,卫公子跟在傅姑爷身边读书的情景又如何,故人故事,尚历历在目。 风雨中援手,应不是歹意。 只是怕年轻女孩儿没经过这种阵仗,杜掌柜忙安抚了几句,又向眼前的甲胄军士拱手:“如此,有劳了。” 簪缨对于上一辈的事知之甚少,却是信任杜掌柜的,听话,悄悄松开掐紧的手心。 豆大的雨点就在这时噼噼啪啪砸下来,她的肩膀又轻轻一瑟,却发现头顶并不曾淋湿。 簪缨仰起头,才看清,原来甲士们手中除了有照明火把,还在竹轿顶部高张油布,仿佛搭起了一座通天长棚,一直沿伸到山顶尽头。 头顶沙沙地响个不停,却无一滴雨珠落在她身上。 如此大动干戈的阵仗……往常,簪缨只在皇帝出行时见过。 桐油布遇水后,散发出潮湿而独特的苍松味道,小女娘吸着鼻子,睁圆眼眸,望着这一天一地的大雨。山道两旁竖立的火把,经大雨浇灌而经久不熄,那焰苗恣烈隽长,绽出漫天黑云压也压不住的光亮。 她的心里,忽然就漫出一缕奇异的安全感。 也许她之前想错了,那位大司马,兴许不似她想象中的可怕吧。 他愿意大费周章地遣人来接她,又是遮雨又是抬轿的,是不是说明他没有将对庾氏的憎恶转移到她身上? 那么她到了行宫,便该去当面拜谢才是。 就怕时下已晚,再去打扰那位官高权重的大司马,惹人不喜。可不去,同样显得失礼…… 十五岁的少女一朝得脱樊笼,面对的一切人事都是崭新的,连过去学得的人情世故也扯掉一层虚伪浮相,露出底下的稚拙青涩。 她无声纠结之时,跟在后头的任娘子仍像做梦似的,捅了下杜掌柜胳膊,耳语道:“这个阵仗,还真是卫十六——” 那“六”的字音还没吐完,杜掌柜一把捂住她口,心肝颤儿道:“奶奶,那名号也是你能喊的!” 任娘子扒下他的手,担忧地望了眼前头的纤柔身影,在雨声里压低声音:“我是想说,今日,是十六啊……” 杜掌柜闻言沉默半晌,拈着三捋胡须闷声道:“传闻也未必当得真。” 抬轿的军卒手臂稳如铁铸,簪缨一路如履平地,没感到一丝颠簸,便抵达了山顶的汉白石圆坛。经过高伫的牌楼,进入行宫。 雨还在下,朦胧的夜色下看不清行宫全貌。簪缨手指攀在竹座阑杆上微微倾身,只见得绮丽幽深的重檐飞薨、复道云廊,渐次映入眼中。 被雨帘打湿的八角宫灯光雾模糊,在亭阁的翘角下轻轻漾晃着,交织出厚重又精致的氤氲美感。 这便是阿母与卫娘娘一同住过的地方。 她恋恋地收回视线,向抬舆的军士致谢,示意她可以下轿自己走了。 不想那四人并不松手,好像使命还没完成,抬竹轿转入东殿,一口气过曲桥上玉阶,直接把人抬到了正殿的轩门前。 什么拜与不拜,人家直接免了她的纠结,把她带到正主门前了。 簪缨糊里糊涂下轿时,一双绣履尚不敢踩实似的,落在硬实的杉木游廊上。 这一路行来,她的脚底连一点水迹都不曾沾湿。 抬眼,两扇年岁悠久的海棠雕花殿门近在眼前。是敞开的。 一面山水幛立在堂口,有氤氲成团的光亮从内流淌出来。 内外静无一声。 “这位便是唐夫人家的小娘子吧。” 海棠门外,除却一班值守的黑甲卫,还有一位身着竹布文士衫的中年男子在此迎侯,开口打破沉寂。 见这位逢雨而来的小娘子一身白衣如雪,外罩月色观音兜披风,雪肤乌发,气象清丽,布衫文士目光迷蒙了一瞬,似追忆起一位故人。 他不敢再多看,颔首轻道:“将军在里头等着呢,傅娘子请进去吧。” 簪缨多年不见外男,却也不怯人,轻轻福身,沉吟道:“白日里在宫中未能亲谢大司马,按理,阿傅是该来当面拜谢大司马。可否容我沐浴换衣,再来拜见?” 在她的教养里,面见贵重之人之前就得香汤沐浴,整洁仪容,这样一身风尘地见人,太失礼了。 布衣文士眯眸而笑,眼尾的细纹透出慈蔼,“不妨事的。” 那……也好吧,就当客随主便。簪缨想了想,解下披风交给春堇,轻掸双袖,叠复双手迈入殿中。 欲要跟进去的杜掌柜被文士抬袖一拦,后者笑呵呵地看着他,“杜掌柜,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杜防风被迫停在门外,看不见屏风内的人,心里有七八个吊桶来回晃荡,没功夫跟这人寒暄,直呼其名问:“徐寔,无妨吗?” 仿佛知道他顾虑什么,名叫徐寔的文掾笑容隐去。 “无妨。” 杜掌柜向他眼中深望一眼,不再言语,揣手静静等在廊下。 却说簪缨才入殿中,扑面便感觉到一片滚热的暖风,微觉奇怪。她隔着屏风止步,道: “阿傅拜见大司马,夤夜至此,望公莫怪。” “进来。”一声低冽。 簪缨踌躇了一下,抬步绕过山水屏风。 她依着礼低垂视线,不曾抬头乱看,是以第一眼扫见的,是镇在室宇四方的四座铜鼎。 鼎中燃烧的木炭毕剥作响。 盛夏时节,竟有人在屋中烧炭? 簪缨忘了礼数,忍不住惊异地抬起头,就与居中而坐的男人对视个正着。 但见室中摆着一张行军胡床,大马金刀坐在其上的男子,发如漆池,绾着墨簪,剑眉压星目,颔瘦而唇薄。凛丽得不像个武将,却是形容不出地俊逸出尘。 只是不知因他发色太黑,抑或肤色太白,衬得那张脸幽白若魅,连睫毛上都错觉覆着层霜沫。 这些离奇之处,却都抵不过,男人身上裹着的那领黑狐长裘。 夏日穿裘。 簪缨从前只在记载不羁名士的书中见过。 然眼前之人,既不风流也不浪荡,一双黑鞶军靴稳稳扎在地上,便显出渊停岳峙的气势。那双投过来的剑眸轻轻一眨,便让簪缨联想起万仞山峰下冰封的雪涧。 她的样子过于呆了,之前想好的什么问安之语、什么答谢之辞,通通忘了个干净。 只有嫩红的菱唇无意识微张,眼珠不会转似地盯着他瞧。 室内薰热,男人的目光疲冷凉薄,挑着眉,由着她看。 对视半晌,男人眼底慢慢浮现一缕暖意,融了睫上的霜,化成一点水光凝在凛厉的眼尾。 “阿奴。”他声似轻叹,“长大了。” 阿奴,南朝俗语,只有自家长辈对亲近的小辈,才作如此昵称。 几乎是刹那,簪缨心内蓦地一拧。 她活了两世,没机会听到父母如此唤她,傅家老妪也从来不屑如此唤她,至于帝后,更无心于此。 所有的戒备,不安,犹疑在一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窝心的不解其故。 她望着眼前仿若从书页里变出的狐衣俊男子,不知亲与疏,促然道声“你”,呐呐不得言。 男人等不到她开口叫人,压了压眉心,好耐性地自报家门:“我是卫觎。”一顿,“觊觎的觎。” 第12章 第12章 卫大司马的名讳,簪缨是听说过的。 却应当不会有人在介绍这个名字时,使用这种说法,且在那把斫冰碎玉的嗓音里,藏进一种引而不发的嚣悍意气。 觊觎之觎。 簪缨的刘海下沁出一层薄汗,垂下视线慢慢道:“傅氏见过卫……卫大司马,白日在宫里无暇拜会,在此谢过大司马盛意。” 听到她的称呼,卫觎双目凝过去。 他抬手拨了下围在脖领处的风毛,苍白瘦长的手指见了风,又怕冷似的拢回玄狐大氅里。 “宫中之事我听说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问得直接,若不是声音里明显透着一股子冷淡疲懒,真像长辈在关怀后辈。 簪缨对眼前这个人的观感很奇怪,第一印象既觉得危险,可那声“阿奴”之后,又对他有种莫名的亲切……她有些后悔了,应当先向杜伯伯问过关于他的事,了解清楚大司马为人何如,与阿父阿母交情又何如,再来拜会也不迟的。 他问自己有何打算,是什么意思呢? 簪缨心中当然有些盘算,今日当众与太子退婚,只不过是第一步。但交浅言深的忌讳她尚且知道,不得不含糊道:“有劳大司马挂问……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话中疏远,纤毫毕现。卫觎蹙动本就紧绷的眉心。 下一瞬,又好像抵抗着一股力量一般,他尽力展平眉宇,声息吐得轻:“家姊与唐素阿姊情谊深厚,你母亲算我半个姐姐。不必怕我。” 他称呼我阿母为……阿姊吗? 缺失的孺慕之情让簪缨动摇了一下,胸中一暖,心弦便松了几分,喃喃道:“不怕……” 说完,簪缨惊讶地看见大司马长身而起,一道黑影如长风卷云,来到她面前。 此人坐着时,神松意散,如宝刀在鞘,劲弓屈藏,一身气势都被软氅收敛得无影无踪,只漫澜出落落的靡淡。纵然如此,已令人隐生畏惧。 不想他一站起来,身量比簪缨想象中还要高出许多,黑氅一坠至麂皮靴口,走动时隐见裘下凯甲。 而从他斗篷里带出的风,竟是一片冰冷逼人。 四座烧得旺盛的炭炉,薰不暖当中之人一身的寒气。 簪缨后退一步,费力地仰起头,欲看清男人脸色,以思应对。却霍然发现,这位大司马睫毛上的霜色并非错觉。 那竟当真是一粒粒微小的霜沫,覆在其上,缀出一层凛冽的白。 “还说不怕?” 卫觎不想吓唬小孩儿,堪堪距着她三尺外,低下头,眨了下眼,“都出汗了。” “……是热的。”簪缨何尝不知自己鬓角有汗,她本是爱出汗的体质,加之屋内烧炭,不热也难。下意识说完,却在对方的眼里寻到点玩味的意思。 簪缨怔怔,他是在逗弄她吗? 她这一整日,先是应对皇后太子,又去讨问傅家祖孙,已经耗尽了心神,更不说后来出城上山,又折腾半日,此时是强撑着体力,来拜会卫觎。 因此她脑子已经钝钝的,想了半晌,还是不明所以,只得掩下视线:“天色已晚,不敢再叨扰大司马休息,阿傅告辞。” “这不成样子。” 簪缨迷迷地撑着眼皮,何事不成样子了? 下一刻,一缕沁凉传到她的头皮上。 卫觎伸手捞起少女一根簪钗也无的素发,神色间却无轻佻。他低头注视着小女孩发困的稚气模样,浑然的一片天真,好似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可事实并非如此。 男人眸海里从她一进来便压下去的冷戾隐隐浮现。 常年领兵征伐的人,打探情报是家常便饭,他既说听闻了宫中之事,便是对华林园中发生的一切,都了解得巨细靡遗。 她今天过生日,却陷入孤立无援。 就在他离开一刻钟后。 那些东西,敢欺她如此。 然而掌心被一篷柔软的发丝搔着,他又不得不强自压回所有脾气。 “今日你过生辰,为你行了笄礼,再去睡。” 卫觎放轻手劲,抬手将小女孩柔滑如锦的长发绾起,只会挽男子式样,他便给她挽个男冠式样。又反手抽出头上的兽首墨玉簪,随性的动作带出几分行伍之人的糙,却是端端正正地,插入少女发髻。 “吾家小女,今始及笄,锡尔嘉福,长乐无央。” 簪缨从方才起,便心起雾岚,茫然呆立。面前之人如此高大,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她感到了冰凉的指尖,如雪花般拂过头顶,她听到那四句对一个即将成年的女子来说,最美好的祝词,她默然良久。 后知后觉红了眼眶。 本以为,今日听不到这句话了。 离开傅府时和傅则安说的那句话,其实是假的。簪缨知道上辈子傅家人在她受伤后,是怎样对她置之不理的,所以她一点也不期待那家人对她说上一句生辰快乐。 明知是不走心的过场话,她不稀罕。 她原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了。 算一算从重生到今日,也才不过十天。当她的脑海中骤然涌现前世的记忆,骤然得知了许多真相,伤她的人太多,一时之间,好像都不知从何处开始伤心才好。 于是她便强迫自己冷静着,冷静着,计划如何退婚,如何离宫,如何找傅家人理论…… 那些她曾真心期盼过的男女情、手足情、天伦情……无数说不清的痛意混在一处,踉跄着撞上她的五脏六腑,反而好似每一种痛都被削减了几分,可以支撑着她活下去。 听说,利剑贯体,也是不拔出来便能撑着多活片刻。 一旦拔出,便是血溅五步,无力回天。 原来身负重伤的人想要活,只能暂用刀锋堵住血肉之躯。 原来人是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苦物。 可是知道了这一点,总比不知道要好。知道了,就总有机会能活出来,活得更好。 就是这口气帮助簪缨撑到了今日,至于什么及笄什么祝福,她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过。 知道不会有。 所以那不是重要的事。 连她自己都忘了的事,却还有人记得,还认认真真地帮她绾发,簪笄,祝上十六个字。 在此之前她都不认识他的呀。簪缨眨着眼睛仰头,眸光说不出的明亮潋滟,第一次露出点儿由衷的亲近,“大司马……当真是为了我的生辰,才回京城的吗?” 卫觎嗽了一声,被霜珠濡得鸦黑的浓睫低扫,便瞧见那枚快要仰到他下巴上的玲珑鼻尖。 “还能为何。” 他轻避一步,退回烛火光明里,好好地看着山水屏下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女娘,“及笄是人生大事,阿奴在世唯我最亲,我岂能不来。” 直到出了殿门,簪缨的内心还盈溢着一种渺茫不知所归的感动,有些头重脚轻。 她忍不住抬起指尖,小心碰了碰头顶的簪子角。 中宵的雨有渐歇之势,淅淅沥沥地沿着莲花纹瓦当滴下。簪缨在成帘的细雨中回头,卫觎正站在屏风外目送她,见状,拢着衣裘转回了屋里。 杜掌柜夫妇和春堇等人打着伞在阶下等,一见簪缨,立刻迎将上去。 杜掌柜眼尖地发现小娘子换了发式,看着那支男人才用的兽头玉簪,他先是一愣,随即胸臆鼓荡,拱手向徐寔深躬一礼。 致的是歉,为之前他关心则乱猜疑了卫郎君,问出口的那句话。 徐寔微微一笑,柔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娘的背影,又抬头仰望天边那轮云翳将散的圆月。 十六日,既望夜啊。 他辅佐卫觎多年,知道每月的这个日子,大将军能不出门便不出门,三丈之内生人勿近。结果这回为了赶上唐夫人遗孤的及笄礼,将军才在淮北泗水击退一队扰边的氐人轻骑,戎甲未及脱,二话不说便转辔回京。 白天在宫城,就隔着一道门。 那些守门的值卫一个个都吓成什么样了,徐寔毫不怀疑,倘若有人敢拦,大将军不吝像十年前一样闯一闯禁廷,闹一闹后宫,解一解火气。 没成想里头的傅娘子说了几句话,大将军默然片刻,竟遂小寿星的意,依言出宫了。 哦,离开前貌似把那头白眼老狼踢了一脚,就算发脾气了。 可谁也没预料,前脚才走,华林园就生出那档子事。 傅娘子竟会立誓退婚,还冒雨到了行宫来。 徐寔向灯光荧荧的窗内回望一眼,老神在在地耷下眼皮。罢了,这会子不知积压着多深的火呢,他能不撞枪尖还是不往上撞了。 一切待明日吧。 …… “大司马与小娘子都说什么了?那位督公可凶不凶?” 这厢,一众人拥着簪缨回到南宫殿。阁内一应的铺褥薰香,热水沐汤都已有仆妇准备齐妥,不说媲美内宫,亦是样样精致。 甚至闺房一隅,还保留着唐夫人从前用过的镜台牙梳。 任娘子伴着簪缨进到内室,关心地问了一嘴。 簪缨一走进阿母住过的旧居,便转头转脑地四处瞧,闻言不假思索:“一点也不凶。他说——嗯,让我好好睡一觉。” 说话时,她的眼睛皎皎如星辰,颊边一对梨窝若隐若现。 积郁了一整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 仿佛在这个绝亲弃缘,孤身前行的日子尾声,有了一个不期而至的人,有了一场迟来的笄礼,有了那句她举目四顾想也不敢想的“阿奴在世,唯我最亲”,便是她最好的成人礼。 任娘子听后愣了足有半晌,而后一笑,“好,好,不知愁好,小娘子就听大司马的,洗过澡便好生歇息一夜。明早起来,咱就什么难心事都没了!” 这一天下来,又是退掉十几年的婚约,又是与血脉相连的家族交恶,又是离开住了十几年的旧所……换成个大人也该倒了,何况是娇花一般不谙世事黑暗的女孩儿。 她和老杜就担心小娘子受此一激,将所有委屈都存在心里,郁结成病,催折心肝。 不想小娘子看着柔弱,内里却有韧性。 沐浴时,春堇要为簪缨解开发髻,簪缨抬手护着簪子,“别,姊姊再让我戴一会儿。” 春堇瞧着那个不伦不类的发揪,却是由衷欢喜,纵容道:“好,小女君便戴着。” 簪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自己浸入浴桶中。腾着热气的香汤漫过她的肌肤,浮漾在一对纤巧腻白的锁骨处,水色粼粼。 少女凝脂般的靥颊红晕横生,艳若桃李。 她掩口打个哈欠,折腾了一日的身子虽然十分疲乏,头脑反倒撑着清醒不想休息,乖顺地蜷在水里问,“姊姊,我小时候可见过大司马吗?” 他说“她长大了”,当时没反应过来,其实想想,该是小时候见过的吧。以国舅爷的身份,大司马出入宫廷应当不难,她也在宫里,那么碰到过也不为奇。 就是簪缨五岁前记不住事,自己不曾有印象。 第13章 第13章 春堇在浴桶旁为主子掬水,回忆道:“奴婢是女君六岁那年调过来的,彼时大司马已经离京了,此后再未入过宫。之前的事却不清楚……哦——” 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了几分精神,“仿佛听说大司马在女君三四岁时,有一回在华林园怂着您爬树,险些吓哭了小女君。” “爬树……” “是啊,小女君可还记得,奴婢有一回失言犯错,差点被陆嬷嬷赶到永巷去,就是因为玩笑了一句此事,忘了在玉烛殿不能提起外人的规矩。当时,还是小女君替婢子求的情。” 春堇说着去看小娘子,才发现簪缨脑袋轻歪担在桶沿边,已经睡着了。 “呀,小娘子擦了身再去睡,当心着凉啊。” 簪缨闭起的睫毛有天然上翘的弧线,纤细的睫尾勾着烛光,在眼睑下方缀出一点柔薄的影。红扑扑的小脸,呼吸轻缓,有种天真无邪的情态。 春堇唤了她两声,叫不醒,知道小女君今日实是累坏了,也不忍心再把主子弄醒。 可这么着也不成,她只得将湢室外的任娘子唤进来。 任氏进来见状,目光立刻软得没了边,“小娘子这是太辛苦了,别叫她,我轻轻抱她出来擦身就是。” 任娘子看上去身材纤窕,手劲儿却不小,捧着一张大巾毯将人从浴桶抱出来裹住,也不曾惊醒了熟睡的少女,顺利地将她抱到薰好的香榻之上。 只是为小娘子擦拭身体时,任氏目之所见,手之所触,作为一个知晓人事的妇人,竟不由得心跳加快,红了脸。 睡熟的簪缨对此一无所觉,她无意识地慵转腰肢,唇角舒展,仿佛梦中犹有人唤着她“阿奴”。 西山行宫一夜无事,隔日台城的早朝却闹开了锅。 久驻京口的大司马回了京却不上朝,日日临朝的东宫太子倒破天荒缺了席。 眼底一片乌青的晋帝走上丹墀,龙椅还没坐热乎,御史中丞顾元礼便即出列,上奏道:“下臣斗胆,弹劾太子殿下行事浮散,私德不修!” 文武臣工面面相觑。 坏事传千里这句话是一点不错,关于昨日宫禁里发生的那点儿事,但凡长着耳朵的都听说了,何况当时还有许多大臣的内妇就在现场。 只是谁也不像耿直狷介的御史中丞,直不愣登就提了出来。 李豫冕旒之下的眼皮重重一跳。 同在文臣之列的傅则安一身玄青地朝服,闻此言,脸色与衣色也差不了许多,踏步而出欲要驳辩。 只是未等他开口,尚书右仆射陆抗捻了捻胡须,慢悠悠补上一句:“老臣附参中书令傅公,范则无方,治家不严,堕名门清流之颜面,致公卿士族之名蒙羞。” 这一下子,除了皇帝,眼皮乱蹦的又多了个一宿无眠的傅骁。 顾元礼出身于江南望族顾氏旁支,为人古板端正,且有尊老之美德,闻听声援,向陆抗揖手:“陆公先请。” 陆抗捻着黑白掺半的胡须,老神在在道:“无妨,后生先言。” 他两个一搭一和,还在这儿谦让起来了,皇帝的脸色越发不好看。然御史台干的便是犯言直谏的差使,不懂得看人脸色,顾中丞执笏朗朗道: “昨日傅氏女郎及笄,太子殿下却佻达无状,失口妄言,使两姓生隙,更使傅氏女断簪退约,离宫而去,此事,陛下已知。天家无私事,此虽为后宫事务,亦是国事!册封傅氏女为储妃,此乃当年先皇后与唐夫人所定旧契——契者,大约也,何为大约?邦国之信。人君而无信,则不足以立身于诚,取用于民,故臣恳请陛下问责东宫,以安黎庶之心。” 皇帝似听不得“元后”二字,冕旒陡地一晃,声音微冷:“卿家不知后宫事,昨日情形,不尽然如卿家所言,更不至于危言耸听,像卿家说的这样严重。众卿,还有余事要奏否?” 皇帝有意想要揭过此篇,顾元礼却理直气壮道:“臣自知晓。” 同僚闻言,不由想起顾御史家的轶事——是了,他的夫人方氏,可是京城官眷中有名的“没遮拦”,连上街看见耍猴斗鸭的,都能当成个新鲜事,要约出好友来喋喋说上个五六七八遍。昨个有她在,回家不向郎君描述个绘声绘色也难。 朝臣中有人忍俊有人皱眉,神色各异。 皇帝面沉似水,只得说道:“太子今日一早,已出城去西山接人。小儿女口角玩闹罢了,阿傅是朕认可的太子妃人选,此事必无更改,卿可安心,不必再言。” 尚书省的令公陆抗便在此时颔首开口:“启禀陛下,老臣以为,诫东宫,此是其一,其二却源于傅家内宅治理不严,方生此枝节。” 他余光瞟向傅骁,话风一转:“那位惹事的傅娘子,听闻是已逝傅大夫之遗孤?时过十余年,关乎功臣血脉,非同小可啊,此事傅家可证实了吗?此女生母是何人?她是如何自雍北千里迢迢到得江南?这里有诸多疑问呐。老臣以为,在诸事查明之前,为傅大夫追封一事,还是暂缓为好。” 傅骁一听这话还了得! 他深知江左名门,顾、陆、朱、张,陆氏位居榜眼,而这豪族出身、资历老道的陆抗,更是一向不甘屈居于自身之下。 若说顾元礼的上谏还是出自一片公心,那么这位城府深重的陆老,便是一心想把自己踩下去了。 政敌间捅起刀子,真是不遗余力地往伤口上撒盐呐。他过世的大兄能不能配享太庙,是傅氏宗族能否在南朝更进一步的关键,若被人就此捉出把柄,岂非前功尽弃? 傅骁当即回言:“陆令公德高劭望,何以尽日盯住别家内宅事!傅氏与未来太子妃乃骨肉至亲,纵然偶有误会,也是我自家事,自会解决周全,何妨于先兄。望令公莫听无根物议,人云亦云!” 陆抗“嘶”一声疑惑道:“哦?老夫怎么听说,昨日傅府大肆破土动工,弄得地动山摇的,连几株花、几棵竹也连土挖去,半个园子片瓦不存,贵府——遭贼否?” 这个不光彩的短儿一揭,朝堂上的窃议声就变大了,还有不知是谁忍不住发出一声闷笑。 短短一夜,和未来太子妃离宫出走一样不胫而走的,便是这位傅氏女郎离奇地派人搬空了傅家半个府宅。 现下只怕半个建康的世家,都在暗地笑话傅家里子面子失尽,不成个体统。 傅则安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有心争辩,傅骁隐忍地向侄儿摇头。不可,这时候与这些等着看傅家笑话的人争论,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避重就轻地向上首深揖一礼,“请陛下放心,臣,必尽早劝解太子妃回宫。” “此言差矣。” 站在朝臣之首,一直揣着双袖阖目似在养神的王逍悠然睁眼。 这位已年过六旬的晋朝丞相,敛目视人时,目中犹有矍熠光采,“闻听傅氏女郎昨日起毒誓,亲口退了婚,那么她如今,应不再是东宫的太子妃了吧。” 此言既出,廷上连皇帝都平息不下的议论声,倏然便如雪点落进沸水,一片哑寂。 李豫目光下视,在袖中按住掌心,“王丞相有何高见?” 王逍又含笑遥头:“没有,没有。随口之言,陛下莫怪。” 可就是这和事佬一样的姿态,让李豫陡生厌烦。他看着王逍那张仿佛万事弗争的清癯脸庞,忆起二十几年前,父皇曾领着他的皇兄立于丹墀之上,欲立皇兄为储君,而王逍的父亲——前任丞相王穰,就站在今日王逍的位置上,出口反对,极力扶立他作太子。 只因皇兄的生母郗贵妃为名门之女,家族势力煊赫,而他的母族却微不足道,无所依托。 琅琊王氏不欲分权于高平郗氏之手,于是选择了他。 说起来,王氏还算是他之所以能成为九五之尊的“恩人”。 可坊间那句童谣怎么说来着?王与帝,共天下啊…… 李豫一言不发地起身转进屏风,向里头的燕殿行去,留给臣工们一个冷默的背影。 老态初现的晋帝脱下腕上的黄檀降真香木珠串,捻在手里,踩在蜀中红锦织就的地衣上,走着想着:他们当年摆拢父皇还不够,今日又想左右朕对继承人的择取吗,到了明日,南面之君,是否要改姓王?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何曾听闻世家门阀养兵持政,与君分权的道理…… “太子、太子呢?”李豫念了几声,御前黄门侍郎忙上前道,“陛下忘了,今日天未亮,殿下便去楼玄山接傅娘子了。” 李豫回省过神,似训又似纵地轻哼一声:“他是该长个教训了。告诉太子,今日接不回人,他也别回来了。” 而后又下谕:“还有,嘱咐傅家那叔侄俩,好好地去给缨丫头赔个不是。弄得清流不像清流,门户不成门户的,成什么体统!” 黄门道是,随后想到那位一早就等在中斋外,对他哈腰谄笑好话说尽的显阳宫大长秋,斟酌着替皇后美言道:“皇后娘娘在宫里备好了朝食,还有清火的雪菊清心饮,陛下,是否过去用膳?” 李豫烦心地挥挥手,他现在一想到皇后在华林宴上出的差错就头疼。 他简直想不通,皇后往常那样审慎的人,怎会疏失到让阿缨一个人出了宫去? 阿缨自幼胆小,从未单独出过宫门,昨夜又是雷又是雨的,也不知她在外面怕是不怕,吃得好不好,可千万别受了风寒。 “令御膳房多做些傅娘子平日爱吃的备着,玉烛殿那边也小心候着。”李豫沉郁地看了眼日影,“不去显阳宫了,去梁妃那儿。” “娘娘,黄门侍郎来禀,说陛下即刻要过来了!” 毓宁宫,梁妃萧氏身边的女使进殿通报,脸上充满喜气。 “真的,父皇要过来了吗?”正歪在案上百无聊赖学着女红的罗襦少女撂下竹剪,惊喜起身。 梁妃膝下育有一子二女,二皇子李星烺、二公主济和与五公主浈和,大女儿已出嫁,这便是那个小的,今年不过十四。 “我就说嘛,就中宫孃孃昨日办的那个宴会,丢尽皇家脸面,父皇怎可能不生气?”浈和公主嘟着小嘴,“早该来多看看母妃的……还有玉烛殿那位,哼,娇里娇气的,我看走了更好,不必往回找……” “小五,又口无遮拦,嫌你父皇罚得你不够多是吗?”萧氏开口训说女儿,声音却同大多江南女子一样柔婉,即使疾言厉色也没多大威力。 她的一对秋水明眸亦蕴着淮左水乡的婉媚,望着殿门,“陛下不会来的。” 浈和不信,“怎么会呢?” 萧氏垂睫淡笑而已。 她虽日日矩守在这深宫中,对外头的事尚还晓得几分。陛下属意太子,王氏一族却与她的烺儿走动颇近,其实,王家能看中烺儿什么呢,不过是看中二皇子生母——她这个娘亲无用,没有家族助力,方便把控罢了。 陛下若不去中宫而来她这里,便等于昭告众人,太子失了圣心。 陛下向来看重太子,不会如此的。 萧氏连接驾的准备都没做,倚在蹙金双绣隐囊上,思绪一忽儿飘到玉烛殿的那位小女娘身上。 这些年皇后娘娘把那孩子管得严,两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在御道上见了,傅小娘子向她见礼都敛着神,不敢多说一句话。 可她见过那孩子小时候的样子。 分明是活泼灵巧,雪团一样的娃娃见人便弯起乌溜溜的眼睛笑,揖手撒娇讨果子吃,憨态可掬,讨喜极了。 浈和心思粗浅,有句话却说到了萧氏的心上:她情愿那傅娘子不要再回来得好…… 这座深似海的宫庭,宫中深似海的人心,人心下深似海的鬼蜮伎俩,不是那样个柔弱纯善的女子可消磨的。 可惜,她的想法也不算数啊。 萧氏轻轻一叹,二殿外的小内监适时来报:“娘娘,圣驾方才已经到了毓宁宫门口,却又……折去郭采女的砚香阁了。” “什么?”浈和不可思议地跳起来,挥舞着纤髾喊道,“为何啊!” “小五,收声,不许闹了。”萧氏丝毫不意外,招手让幼女近前来,温柔地为她理好弄歪的襟领。 她正想翻一翻经书打发时间,侍女阿嶙从外面回来,至她身侧耳语:“娘娘,太妃苑里的郗贵太妃又闹起来了……太妃数日没看见傅小娘子,发了脾气不吃不喝,一时叫嚷傅小娘子被坏人抓走了,一时又说阖宫人都想害她,水米不进,谁劝也不成。娘娘看,这怎生是好?” 萧氏听后,不免有些头疼。 这郗贵太妃上了年纪,从前年起脑子便糊涂了,犯起病来胡言癔语,异想开天,如同老小孩儿一般。 整个后宫里,也只有傅娘子有耐性儿哄着陪着,能降得住这位老祖宗。 萧氏问:“显阳宫那边不管?” 侍女低声道:“怎么不管,那位老祖宗的儿子还在蜀地当着王,宫里哪敢让她出闪失。听说皇后娘娘先后派了好几拨人过去,却不成,都被老太妃打了出来,说只要傅小娘子。” 萧氏明白了,傅簪缨这一走,往常帮庾皇后省下的琐碎事,可不就找回庾氏身上了么? 她揉了揉眉心,扶着侍女起身,“如此,咱们带上些软和好克化的糕饼,去看一看老人家。” 第14章 第14章 一夜山雨后,涤净的朝岚轻笼在行宫殿宇的绮檐青瓦,丹槛炫日,栝柏松椿,碧叶一新。簪缨一夜好眠,在软榻上醒来,下意识先去摸头上的簪子还在不在。 昨晚春堇服侍她睡下时,不曾取下那只墨玉簪,所以不但簪子在,簪缨的头皮还被绷得发疼。 “小女君醒了,今日是还想戴着这只簪子呢,还是换支别的式样?”春堇见小女君起身,忙端水捧帨近前伺候。 簪缨都不记得昨夜她是何时睡过去的,揉着饧饧的眼,下榻,趺坐镜台前。 她手指抚过阿娘曾经用过的凤纽铜镜,对镜照面,一时转动左脸,一时凑上右脸,将头顶那只男人式样的发鬏看来看去。 半晌,她才不舍地拈下了玉簪,轻轻搁在案子上,抬手松散开长发,散披于肩。 “寻个檀木盒好生放置起来,这是我的及笄礼物,岂能天天戴去外头呢。” 春堇听出来了,女君这是喜欢呢,只在心情放松的时候,小女君软侬的嗓音里才会透出那种小小的娇气。 她既觉心酸,又感庆幸,往常千捧万宠的小女君,想要什么没有,昨日偏是礼不成宴不就,连个同她庆生的人都无。 幸好还有大司马,为小女君补上了这份缺憾。 “还有,”簪缨眸光清明,“我已离宫,姊姊不要称我女君了,我不是什么女君。” 春堇说好,拿起梳子为她盘一个精巧的随云落雪髻,“那奴婢便唤小娘子。” 亲捧着几套衣衫进门的任娘子,才进阁子便听到这句话,笑着接口:“那小娘子也千万别再喊我什么‘伯母’了,我何曾如此老了,小娘子若不弃,便也叫我声姐姐吧——小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阿傅睡得很好,昨晚多有劳烦伯、任姊姊,当真失礼。”簪缨起身见礼。 她很喜欢任娘子身上的洒脱爽利,这种蓬勃无拘的性情,是她在宫中多年,从未见过的。 说完,簪缨又故作为难:“我唤你姊姊,却叫杜掌柜作伯伯么?” 任娘子大笑起来:“那又如何,我不嫌他倚老卖老,他也别耽误我青春年少呀!” 春堇听这位娘子说话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一声。说过了玩话,任娘子轻敛神色,将外阁间儿的仆婢遣去,说起正事:“小娘子,今早的朝会上有些动向。” 她便将今早朝中有人弹劾太子等等诸事,告诉了簪缨。 此为庙堂政议,并非庶人可闻。然而唐氏商行在京城的耳目通达得超乎想象,这又切身关乎于自家小娘子的利害,所以杜掌柜早就留着心眼打听,那头一散朝,这边的消息便传进了耳朵。 簪缨听说有耿介之臣弹劾了太子,又有人参告傅骁,丞相还在朝堂上意无意地暗示了一嘴,提醒皇帝,她退婚后便不再是太子妃……目光一睇一睇地明亮起来。 她无意识压住右臂,低喃:“比我想象中好。” 从当初计划退婚时,簪缨便清楚,她势单力弱,又怀璧昭然,想要彻底摆脱皇家,光靠决心是不成的。 杜掌柜所接管的唐氏商业固然能做她的后盾,可一来,她在宫里被庾氏愚化教养多年,对于自家的产业、人脉、势力、能力等都不甚了了,当时人在宫内,拿不准外头的深浅;二来,她也不想让杜伯伯和唐氏直面皇室的刁难与压力。 她岂能因为有了后盾,就背靠大树好乘凉,把一切都丢给杜掌柜去应对呢?不,唐氏在保护她,她也想尽力地保住唐氏产业。 所以她需借势,需要第三方势力的介入,去分散皇宫里那些豺狼的视线。 那便是王氏了。 簪缨对朝政一窍不通,她压根不知谁是傅家的政敌,也不懂得世家之间的恩怨争斗。只不过她记得上一世,就在自己幽居萝芷苑的两年后,皇帝病笃,丞相王逍多方走动,欲改立二皇子李星烺为太子。 此前在玉烛殿,陆嬷嬷严防死守着各类闲言杂语,簪缨就像活在一只琉璃笼子里,虽见万里长空,却不知风动云动。后来被扔到了冷宫,许是觉得她没用了吧,禁守反而不严,她才能从春堇和底下爱嚼舌根的小太监口中,断断续续得知一些前朝的消息。 犹记得她当时发着高热,听到这件事,很希望王丞相能成功。 她不管什么乱臣贼子,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东宫换了人,她也许便可以离开萝芷宫,甚至有机会离开皇宫了。 可惜最后王逍没能如愿。 这也引来了李景焕登基后对世族的出手整治,而后世家势力反扑,晋朝陷入内乱,再然后,引发了各地的流民起义。 但不管怎么样,王氏不愿意看太子得势是肯定的。 所以听闻她提出退婚,乐见其成的王氏一定会使些绊子,那么皇帝也好,庾后也罢,都要抽出盯她的一半精力去对付别人了。 先前她回傅府,大动干戈地搬空蕤园,也是为了把动静闹大。 建康城一共便如许大,此事能传遍京野最好。然后,她再去西山行宫,利用此地不容忽视的渊源,唤起朝中人记起她与皇室婚约的来历——那是她阿娘和卫娘娘的约定,与庾皇后的太子并无干系。要是能由此激起些舆论,便更好了。 这些便是她觉醒前世记忆以后,窝在玉烛殿不出门,思索了四五个昼夜才想出来的一步棋。 她迟钝,幼稚,脑子里空得像张白纸,只好一个人琢磨很久很久。 最后决定试着把水搅浑。 搅浑水的要旨,是把更多人卷入。所以她需得穿一身饱受非议的白衣、需得让宾客亲眼目睹太子与傅妆雪的事、需得当众退婚、需得闹一闹傅府让左街右巷听闻、需得大张旗鼓地去西山行宫…… 簪缨知道,这套计划或许并不成熟,还很可能出现她始料未及的变故,但这已是她动用所有的脑筋,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 ——所幸,天不绝人,结果比预料的好太多了。 簪缨神色雀雀地走出寝阁,曲裾如莲,广袖生风,她用双臂用力推开殿门,雨后清新的空气瞬间涌进肺腑。 是个好天气。 少女站在翚檐高张的殿宇之下、长阶之上,仰面,用脸去迎接金色的明媚的阳光。 今日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凭一只孱弱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也能卷起一阵风澜。 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化,却令簪缨心绪激荡。 睁开眼,有点点碎金的光缀在她眸底。 这只是个开始,簪缨在心里对自己说。事不宜迟,她还要去请杜伯伯列一张账目单子。 “小娘子去哪里?”追出来的春堇忙不迭道,“行宫的阶子高,当心跌着!” 跟出来的任娘子仔细观察簪缨的面色,放轻语气道:“小娘子是不是唬着了,别怕,有你杜伯伯在外呢。再说,确是太子行事不端么,此事赖也赖不到咱们头上。” “我不怕,”簪缨回头笑说,“我找杜伯伯商量件事。” 她迈步下阶,路过中台的芭蕉丛时,看见这处聚拢着十几个人。 其中有年轻婢子也有中年仆妇,自觉地列成两排,当头的是一名容长脸年轻女使,托着一只薄铜錾金托盘,正一面叮嘱众人务必仔细照料小娘子,一面下发赏钱。 簪缨在宫中时也见过宫婢们领月钱,只是她们领的是银锞子,不像那托盘里,放的是一贯一贯的铜钱。 她步子顿了顿,走过去,白嫩如葱的指尖拈起一枚铜币,有些陌生地在阳光下细细打量。 这些被紧急调来伺候傅娘子的婢仆,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小娘子真容,连忙见礼的见礼,问安的问安。 却听这位久居宫闱的小娘子问:“这是五铢钱吗?” 婢子们大为奇怪。 后排有个圆脸绿衣,稚气未脱的小婢,艳羡地偷瞧女公子那张仙子一般的容颜,又听女公子声音糯糯的,好似吃过的饴糖糕,心里喜爱,大着胆子接话:“是五铢钱,女公子怎会不认得钱呢?” 五铢钱是钱币里最小的单位,一枚便是一文,三岁孩童都知此事,富甲天下的唐氏后人,怎么可能没见过一文钱呢? “阿芜,不可无礼!” “别说她,确是我之过。”簪缨轻声给那小婢解围。她在宫里没什么机会用钱,此前只在逢年过节时,见过用玉雕成的五铢钱装饰,像这样货真价实的铜币,还是第一回摸到。 是啊,她怎么可以不知道呢,白手起家的唐家先祖,便是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起如今诺大家业。 数代人的心血,她怎可以不辩人面兽心,就轻易交出去了呢? 簪缨雪腮绷起一道紧俏的棱廓,举起铜币对着太阳,透过方孔,注视碧空上那小小却璀亮的一点。 她的目光干净,专注,沉静,仿佛一池积水的深潭下有什么正在涌动,可没人能看清那是什么。 “留神眼睛。” 忽然一道低冽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像一颗突然投入水中的石子。 一只劲薄修长的手掌,虚虚遮在簪缨眼前。 这是一只指腹与掌心处皆生厚茧的男人的手,骨骼分明,掌纹凌厉。 簪缨张眸回望。 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身披长袭的大司马,没想到眼前却是一位褒衣博带的清隽郎君,穿元锦轻衫,冠墨莲玉簪。 衣,还是黑衣,可他身上那种举重若轻的气度,却与昨晚那气息疲冷,睫上生霜的男人不同了。 他今日不穿裘了。 下人们无声退下,卫觎撤下手掌,低头告她道:“以后不可直视太阳。” 像长辈在训诫贪玩的小孩儿……簪缨又想起了昨晚他对她说的那句话,心窝发热,低头说“知道了”,又扬起脸问:“大司马昨晚睡得可好不好?用过朝食不曾?” 卫觎一顿,这该是他问她的话,今日,她倒不疏远害怕他了? 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精巧的随云髻上。 簪缨仿佛知道他在看什么,说道:“我将大司马送我的簪子收藏妥当了。昨日,多谢大司马为阿傅及笄,此事,我……” 她心中感念,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言说,正思忖着,余光里突然纵进一抹白。 未等她明白过来,一只巨型动物便扑到了她脚下。 卫觎反应极快,在簪缨发出惊叫前抬脚一拨,将那畜生踢到了一丈开外,同时伸手在女孩儿臂上轻拽了一下,防着她跌倒。 两只飘逸的大袖卷缠在一处,一触而分,逸带黑袍男子严严实实地挡在梨白曲裾少女面前,又退避到合适分寸。“莫怕,是你小时抱过的那只,不咬人。” 大司马的手指不像昨晚那么凉。 那么他今日应是不怕冷了…… 簪缨脑海莫名地冒出这两句话,呆呆地低头,才看清那呜咽蜷缩在几截台阶下的,竟然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狼! 被卫觎眼风扫过,身长逾过半丈的白狼委委屈屈地卧在原地,蓬松的大尾拖在地面,不敢一动。 “它是认出了你,想扑过来找你玩。”卫觎目光锁着她,再次确认,“真没吓着?” 这时任娘子和春堇也拥上来,连声问簪缨受惊没有,方才那一幕,直把她们吓出一身冷汗。 簪缨白着脸摇头,“何谓小时候?小时……我怎可能抱过狼……” 卫觎眉梢一动,眼底浮现若深若晦的波澜,“你不记得?” 簪缨越想越奇怪了,她应该记得什么? 正待询问,中庭传出几人的脚步声,却是徐寔和两名亲兵来找卫觎。另一边,杜掌柜也早早来看望簪缨,一道过来,结果几人看见阶上的白狼,都陡然定了一定。 还是徐寔最先反应过来,看一眼吓得脸色发白的傅娘子,忙命亲卫把那只狼带走。 他身后一个身罩裲裆锁子甲的青年参将上前,向卫觎拱手,行的是军礼,禀道:“大将军,宫里派了黄门过来,带陛下口谕请将军入宫觐见,此刻人在山脚下。” 卫觎的目光还停留在簪缨茫然的脸上,神色莫名,没回头问:“来的是谁?” 参将回说,“是御前总管原公公。” 簪缨还在想着狼的事,听到这个熟悉的称谓,迟迟地回过魂来。 她知道那位原公公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深得宸心,几乎一刻也离不得。皇帝竟把他大老远地派出城接人,用的还是“请”,而非“宣”,足以见得大司马的地位不同凡响。 卫觎懒声道:“原璁啊,他的脚迈过行宫牌楼没有?” 参将如答军令般一板一眼:“回将军,不曾。应是知晓将军的规矩,那黄门小心止步在行宫范围之外,不敢多进一步,卑职已让人在那儿盯着了。” “盯住了。”卫觎踅身背对簪缨,“但凡他敢染指我行宫一步,跺碎了骨肉送回太极殿龙案上。” 一句话,不疾不厉,逆骨锋芒却展露无遗。 无一字抗旨,句句大不敬! 簪缨仰望着眼前气势陡变、傲岸嶒崚的身影,大开眼界,目光闪动。 那亲卫一点未迟疑,领命而去。杜掌柜嘬了下牙花子,斟酌着对簪缨道:“小娘子,太子殿下也带人来了……就等在行宫外,说是要接小娘子回宫。” 簪缨眸光炯然,转脸一拂袖摆,“太子啊,他的脚迈过行宫牌楼没有?” 杜掌柜结结实实愣在原地。 徐军师不防咳出一声,连卫觎也转过头看她。 杜掌柜喃喃:“没、没过,太子与御前总管等在一处。” 簪缨点点头。 其实她的语气,学是学不像的,和沥血沙场的战将相比,她的嗓音太轻柔了、她整个人都太轻柔了,在北地凶悍的头狼面前,只似江南杨柳岸边的一只蝉;只似穿透敌首的血染铁枪上,没有重量的一束红缨。 但就是这样个柔嫋的小女娘,脸上一丝玩色也无,字字说得分明:“告诉他,我出宫前在玉烛殿落了八口红木箱箧,让宫里尽快给我送来。” “还有,”簪缨道,“这十几年来唐记往宫里进献上贡了多少东西,杜伯伯有账册无有?劳烦您整理出一份单子,一并交给宫里的人带回去。” 这一世,她所失去的,唐家所失去的,一锱一铢,他们都别想赖掉。 第15章 第15章 簪缨说完这句话后,殿阶上所有人的视线一同投到她身上。 要知杜掌柜也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物,听了小女娘之言,他愣是愕然半晌,才不确定地问,“小女娘的意思是,要向宫里讨、讨还?” 他没敢说那个“债”字,心里早已经波澜起伏。 他完全没想到。 昨日闻听太子在小女娘的及笄宴上做出那等事,他气也气,怨也怨,等今早听说了太子被朝臣弹劾,解气也是真解气!杜防风当时就想,太子这是活该,他要想好,必须三番四请来给小娘子负荆请罪,做足诚意,还有宫里,也必须给出个说法,小娘子才有可能随太子回宫去。 若是小娘子不愿意,那么便一直在行宫住着,他也十分乐意服侍。 可听小娘子方才的意思,却是要和皇室算账了。 自古以来,何曾有敢与天家公然问债者?况且还是把从前送出手的东西,再让对方钉是钉铆是铆地吐出来。 这无异于一个大大的巴掌抡在皇室脸上,而且响亮,响得全天下都听得到。 小娘子这一步迈出去,便意味着彻底与皇室翻脸,再也不会回头了。 昨日事出仓促,杜掌柜一心只为了随女公子高兴,搬蕤园也好,上行宫也好,都是怎么遂意怎么来,他是到了此时此刻才猛然意识到:女公子她,从离宫开始,就真的没想过再回去! ——小娘子若在宫里过得不舒心,还不如不回去了。这样的念头,杜掌柜不是没想过,他是不敢想啊。 他有万千的私心,恨不得一双眼睛代东家守着护着小娘子,不让她受半分委屈。然而若为了自家私心,就让小娘子的身份从皇妃变作商籍女,便真是对小娘子好吗? 杜掌柜不知道。 他自己就是商贾,一点也不觉得商户如何低贱,可就像庄稼人总愿让儿孙读书举仕一样,不是做田舍郎可耻,而是登天子堂对于子孙的前途更好,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给小娘子。 更重要的是,杜掌柜这些年虽进不得宫,也在关注着宫里的动向,知道小娘子心里是有太子殿下的,或者说,一直便只有太子殿下,这些年一心在宫里待嫁。 所以从昨天到今日,他不敢劝和也不敢劝分,辗转反侧,左右为难,就是怕伤了小娘子敏柔的内心。 毕竟十年前,他已经选错过一次了…… 杜掌柜不由微侧发红的双目,望了眼一旁的卫郎君,慨叹地想:多年前那个口口声声哀求“只要景焕哥哥”,连大司马都带不走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簪缨见杜掌柜神色变幻,轻问:“伯伯,有何为难吗?” “没有。”杜掌柜捂了把眼睛,“仆是高兴、高兴……” 女公子既已决断如此—— 杜掌柜定了定神,拾掇好脸面,郑重其事地向簪缨深躬一礼,“女郎从今以后但行心中所想,仆,愿为小娘子护航,绝不辱命!” 言罢,他向已经听呆的任氏一虎脸,好像终于挺了回腰杆子一样道:“还愣神,还不帮为夫把东市、西榷、渊生阁、龙山窑场的几位总账房叫来,数目繁重,今日一天还未必拢得出来呢!” 威风不到一刻,又在任娘子瞠圆的杏目下偃旗息鼓,讪讪地拱手补上一句,“有劳、有劳娘子。” 簪缨百味杂陈地闭了下眼。 四位总账房加上一位杜掌柜,一日都拢不全的账,该有多少啊。 她掩住抽疼的心绪,叠手向杜掌柜回礼。 交代这些时她不曾避着大司马,转眸,见卫觎依旧在侧,深邃的目光不知注视了她多久,簪缨目光坦然,换了轻松些的口吻问:“大司马用过朝食不曾,若不见弃,可否同用?” 这话她方才便问过一遍,此时又问,可见是真心相邀。 只因为她加了笄,一夜之间,她对他前后的态度便迥然不同,这样纯挚,这样……好哄。卫觎的眸色反而冷晦下来。 只是低且耐心的语气没变,不答反问:“可歇过乏了吗,若不嫌累,带你下山寻个地方蹭饭,去不去?” 堂堂大司马进膳还用了“蹭”字,正要去做事的杜掌柜闻言,本能地停下脚步。可又不敢造次,含笑客气地问: “呃……大司马见谅,小娘子始出得宫,对外界诸多不熟,不知大司马说的地方是?” 与此同时簪缨道,“去。” 卫觎眉心微动,杜掌柜无奈:“小娘子也不问问去哪?” 卫觎睨目,“江乘县,顾氏别墅。” 顾氏……杜掌柜精神一振,是当年与卫皇后有牵连的那个、江左第一姓顾氏? 据他所知,这些年陛下一直对顾家有愧,而顾氏家主自从那桩事后,避世多年不出,多少高门才俊想拜访顾公,都问津无门。 看着大司马与小娘子二人一同下阶的背影,杜掌柜心中明了,掸袖回身,向徐寔一揖。 徐寔笑道:“杜掌柜可觉得,阁下近日致谢的次数多了些?” 杜掌柜回以一笑,感怀欣慰,“小娘子去拜访顾氏,自有一番好处。大司马如此为小娘子着想,杜某便是日日作揖也甘之如饴啊。” 徐寔收起了笑容,随他回身望去,轻叹:“在下错看傅娘子了。” 他平生自诩看得透人心,昨日见到冒雨上山的傅娘子,虽心中的怜惜难以表露,却也觉得她离宫出走是一时之气。 毕竟一个人自小长大的地方,对其影响颇深。宫闱十年,非同小可,这盛怒下的一股气再厉害,总有消散之时,等到皇宫那头再蜜语甜言地哄诱几番,只怕傅娘子与宫廷还有得纠缠。 再不料弱质娇女,有此玉碎之志。 “军师忘了,”杜掌柜骄傲地笑,“小娘子的娘亲是何许人。” 今日时间宽裕,便不必走昨夜上山的那条捷径。从凤阙下的白石圆坛下去,有一条宽敞的官道,马车也是准备好的,丛扈五六人,个个精悍。 这可不像临时起意的样子。 簪缨原以为大司马要带自己去外面的旗亭饭庄吃饭,她还没去过外头呢,有一位长辈带领,心中踏实,所以才应了那声“去”。 可后来听到那顾氏别墅,才知不是。 在江左,只有私人园林才称别墅,而大多是底蕴优厚的高族士子,才有能力置办别业。如此说来,大司马要去的地方,应不是一般门户。 她上车前踌躇一许,仰面问:“将军,我是否要备些见面礼带上,如此空手,恐失礼于人。” 山涧中的小石清潭,也不及她嗓音明净柔软。卫觎眉心稍缓,说不必,“跟着我蹭饭还叫你破费,才失礼。” 簪缨尚未辨清他话里是不是又有逗她的意思,卫觎又道:“顾卫两家乃世交,小娘子不知?” 簪缨缄默。 玉烛殿里从不提及与卫氏相关之事,她轻轻摇了摇头。 卫觎眸色发深,“建康世族出身女子,自识得字,家中先教衣冠九品、世家谱系,庾灵鸿不曾教你?” 簪缨又摇头。 她听大司马直呼当朝皇后之名,也没觉有什么不对,只是不愿想起过往经历,垂下眼睛。 卫觎的神情越发深沉难辨,却不再多问,向前伸出手臂,掌心向下,滑如流墨的元锦大袖便飘逸起来,让小女娘搭扶着他臂膀上车。 余光扫过随在后头的女使,他简洁地吩咐亲卫:“另驾一辆车跟在后头。”说罢不用踏凳,腿一抬便进了车厢。 然而这一脚踏下去,整辆包铁皂轮的青油幢车都向下沉沉一坠。 簪缨在车里才坐稳当,就被颠动,别在鬓旁的象生绢花簌簌轻颤。 她还以为大司马是要骑马的,不想是同她一起坐车,忙挪身向旁边让了一让。 骑惯了马的人,确实鲜少坐一回锦帷香软的马车。卫觎却是好仪姿,覆袖端然正坐,一张面皮,冷隽凛丽,远观恍若一位琼枝玉树的诗酒公子。 只有近身之人知道他不会是。 因为一身兵戈之气未销。 卫觎的目光轻轻扫来,簪缨才发觉自己几乎避到了角落,忙言:“阿傅非是惧怕。” 只是恐他高大身躯不得舒展,想为他多让出一些空间。 她还记得昨晚大司马说“不必怕我”时的那个眼神。她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怕他。 他既认阿母是半个姊姊,那么在簪缨的心里,已然将卫觎当成半个舅父了。 昨夜蒙他雪中送炭,亲自为她加笄,此事放在大司马峥嵘壮阔的人生阅历中,也许实在渺小,算不得什么,可对于簪缨而言却意义重大。 唯有衷肠感动,唯有镂骨铭心。 只是这些话若说出来,便有献媚之嫌。 她记在心里。 “不怕便坐过来些。” 卫觎拉开小茶案的暗屉,里面居然有两碟新鲜的果米糕,也不知他何时吩咐人备下的。他将青瓷碟推到小女孩面前,“到县中大抵要走半个多时辰,先垫一垫。” 簪缨自小胃肠羸弱,三餐一向应时,盯着那雪白诱人的米糕,还真有些饿了。 当下也不客气,轻声道谢后便用帕子小心地拈起一块,送入口中。 卫觎不打扰她吃东西,从袖中抽出半册薄竹打磨的旧简,其上黑笔红批的小字密密麻麻,不知何书,单手托在掌心看。 簪缨慢慢地吃了半块桂花米糕,行下宫道缓坡的马车也在这时转入平地,却忽地停了下来。 “阿缨!”车外传来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 簪缨的目光静了静,始记起下山之路,会碰到等在行宫外的李景焕。 “若不想看见他,我轰走。”卫觎闻车外杂声,视线都没抬,随口道。 簪缨用帕子轻掖嘴角,摇头,对于一个已经形同陌路的人,多给他一个眼色,都是抬举。 小女娘清软的声里含着不以为意:“心中不存,目中不见,我自自在,理他做什么。” 卫觎听了,目光犹落在竹简之上,神情里却多了丝神采,貌似笑嗯了一声。 …… 李景焕天未大亮时便离开宫城,乘銮车往行宫来了。 事实上,他昨夜离开太极殿后回了玉烛殿,守着那张空残余香的床铺,听着雷声,一夜未睡。 从傅簪缨三岁入宫直到昨日,她从未在宫外宿过一夜。即使回傅府省亲的日子,也是当日往返,这已成为中宫多年的约定俗成。 可就在昨晚,一个十年来等候在那里,他何时想见便能何时看到的人,不见了。 一个人从童年长到少年,再到成年,会用旧很多东西,丢掉很多事物。李景焕带在身上的荷包会丢,腰带上的宝石会掉,不喜的衣饰会换,可在浮沉变迁的时光里,他唯一笃定的是,傅簪缨不会丢。 毕竟他从立为太子起,便知道这个女孩儿,将来会是他的妻。 第16章 第16章 李景焕自总角之年起,便常听外头那些人称赞“太子少有威仪”,却鲜有人知,小时候成日跟在他身后转的那个傻丫头,私底下会说:“景焕哥哥不笑的样子怪怕人的……” 然后用软乎乎的手指戳戳他,央着他多笑一笑。 李景焕小时孩童心性,自然宠她开心,哪怕在外不笑,踏进玉烛殿的门槛时,也会记得把唇角弯上去。 两小无猜,固然佳话,可人总是会长大的。 渐晓人事后,李景焕方从他人口中得知,他当初之所以与傅簪缨定婚,不是因为两姓交好,而是源于唐家那份富可敌国的财库。 晋室自南渡以来国力衰减,又被门阀世家所掣肘,急需一个恢复元气的契机。唐家之富,令南北两朝皆瞩目,这份家业若落到异氏手中,对晋朝皇权的威胁将不堪设想,朝廷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因此让唐氏后人嫁入皇室,便是最理想的办法。 李景焕身为大晋太子,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岂能没有自身的骄傲,可以想象,当他得知自己的婚姻原来并非是什么天造地设的佳话,而是一场妥协与交易的时候,他的内心有多么失望和挫败。 也是从那一日起,他结束了自己无忧的童年,开始有意地与簪缨疏远。 那段日子,显阳宫的宫娥都笑说太子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其实不然。 李景焕只是不愿被人在背后议论,他是为钱娶妇。 然而他有了心事,那个比他小四岁的丫头还什么都不懂,依旧懵懵懂懂地做他的小尾巴。 小簪缨会在每日午后捧着小脸坐在宫廊下,等他下学一回来,就眼神晶亮地跑过去,能围着他说上几句话,就快乐得像只拥有许多胡萝卜的小兔子。 她如一张白纸,天真而热忱,根本不懂得大人间那些复杂的算计与权衡,只是本能地与他亲近。 而初初开始学习政事的李景焕,每当觉得肩负的压力太重,只要回宫看到这个笑容天真的小女孩,便觉浮生可期,便会轻松许多。 于是他心软了。 他慢慢地省觉,不该将自身的不满投射到无辜的阿缨身上。 那个决心要疏远傅簪缨的计划,没坚持半年便无疾而终。 这些,傅簪缨从始至终都不知情。 她唯一有的只是单纯,从五岁到十五岁,一直单纯,仿佛这些年成长的只有她的身量与容貌,而不是她的头脑。 她仅仅觉得,只要喜欢景焕哥哥便万事大吉了,哪里知晓,他对她的感情,经历过多少曲折复杂的变化啊。他对这个从生命之初便来到自己身边的女子,真心欣喜过、小心呵护过、用心教导过、暗自嫌弃过、也最终释怀过…… 他不喜欢她的过于娇弱,却也容忍,不中意她的乖顺呆板,却也耐心。 她呢,却只知开心便笑,生气便闹,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误解,就不顾皇室体面,负气离宫出走。 是,李景焕承认,在见到傅妆雪的第一眼,他对那个坚韧不俗的少女的确有过怦然心跳的感觉。内心深处,也未尝没动过将来留她在身边的念头。 但他也只是想想,从未与傅妆雪有半分逾矩之处啊。 在他心目中,自己的正妻永远是傅簪缨,这一点不会更改。 车马行过清晨露水与前夜雨水混泞的御道时,李景焕想:阿缨不了解他的心思,不知者不罪,待找回了她,自己便将这些想法开诚布公地与她谈一次。等阿缨知道他别无二心,便不会再跑了。 她不喜欢他接触傅妆雪,也罢,以后他不见了便是。 怀着这样大度的心情,太子在行宫的山脚下落舆。甚至怕扰到山上人的清梦,他体贴地等到天亮,才派人前去传信。 然等来等去,等不到回音,先等来两辆通幰轺车辚辚驶近。 李景焕目色清亮地迎上去,唤声“阿缨”,厢门封闭的车中却无回应。 他眉心轻皱,望见马车两侧随行的黑甲卫,始才意识到什么,本能向后撤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沉声道:“傅簪缨。” 靠近车厢外侧的帷布,被一卷黄竹色的旧简随意挑开。 持简的那只手,骨相修削,肤质冷白。 掀起的帷隙之下,露出半张凉薄面孔,一双冷沉眼眸,比男人的手更冷。 而李景焕想见的人,却被这个男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袖角。 怎么可能!李景焕变色,阿缨那般胆小,怎可能与这个人同乘一舆? 她是不是被胁迫了,或者被蛊骗了,就像十年前那样…… 距太子一箭地之外的原璁一见大司马车驾,瞳眸缩紧,敛息跪倒便拜:“奴拜见国舅公!”只字也不提陛下宣请入宫的事。 李景焕身边的近侍李荐随后跪倒,话语如出一辙:“奴才见、见过国舅公……” 是了,李景焕脸色苍白地想起,这个人在卫皇后去世后,便执意令所有京官呼他为“国舅公”。 其实他根本不稀罕做国舅,却偏要当晋朝唯一的国舅,如此便意味着,他的姐姐卫皇后,是晋朝唯一的皇后。 此人从未将庾氏放在眼里,庾氏一族也因此人衰亡殆尽。 卫觎! 他多年不回京,而今一回来,便又想掳走阿缨吗?李景焕甚至开始怀疑,阿缨昨日离宫是否早有计划……没错,依她胆小的性格,何来的胆量,何来的心机闹出这样大事,除非,有人在背后怂恿! 李景焕握掌成拳,注视那辆青幢马车,怒而不敢言。 李荐已是吓得后背湿透,小心牵一牵太子殿下的袍角,提醒他见礼。 ——车上那位,可是敢在皇后娘娘寝宫留下枪刃的恶煞凶神啊。 李景焕紧咬着牙根。 倒是卫觎冷冷开口:“这些年宫里的太傅竟大差了,教得太子见到长辈,不知叫人?” 李景焕被那片薄戾的眼神扫过,心中猛然一凛,背脊被无形的威压逼得一寸寸弯下,咬牙道:“孤……见过大司马。” 卫觎眸底闪过一道血色,“重说。” 轻如羽尘的两字,在李景焕心脏上砸出咚地一声。 他不想在阿缨面前对这个人低头,倘若叫出这声国舅,他将母后置于何地,又将死在岭南的嫡亲舅父置于何地呢? 可卫觎如今手握北府重兵,连父皇对他也诸多容让,自己如今,还无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忍一时之气而已,留待来日,留待来日—— 李景焕额间青筋突起,隐忍地盯着对面,终是揖手:“见过,国舅。国舅是否要送阿缨回宫,不劳贵驾,孤……” 他话音未完,卫觎一声冷斥:“谁是你舅舅,凭你,也配叫我。” 竟是一点不给当朝太子脸面,说罢吩咐一声走,松手撂下帷帘。 李景焕身为天之骄子,不意遭受如此戏弄,当下惊怒交集,又不知卫觎要把傅簪缨带去何处,冲动之下对着车厢脱口而出:“阿缨!他当年差点卖了你,你跟他走?!” 便是这句话,令始终未发一言的簪缨陡然扭过头。 于是在帷帘落到底之前,李景焕终于等到了车中的女娘转头看向自己,终于捕捉到她一现而逝的面容。 看清她眼神的那一瞬,李景焕怔营。 阿缨的眼神,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情绪,不是什么单纯如纸,不谙世事,也没有什么身不由己,懵懂害怕。 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涧雪,透出干干净净的寒凉。 那其中,是厌恶。 是他从未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在阿缨投向他的眼神里看到的,厌恶。 任何人都可能离开,只有小阿缨不会走…… 任何花都可能生刺,只有她不可能伤他…… 帷幕落,目光隔,辚声远,埃风灭。 李景焕还在怔怔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想不明白,她怎么可能厌恶他呢? “殿下。”李荐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请示主子,“……还等吗?” 李景焕沉沉不语,来回地摩挲腰上佩玉。半晌,忽将目光转向另一旁装哑巴的原璁,气急之下迁了怒:“公公方才见了人,不提陛下口谕半个字,御前吩咐下的差事,这样好糊弄了吗?” 原璁乃御前的总管,不是东宫的奴才,与方才纳头便拜的姿态不同,他只略一矮腰,赔笑道:“奴才该死,不能为君主解忧。可殿下也当晓得,连陛下对这位公爷,从来都束手失策的。” 李景焕盯他半晌,慢慢从牙缝挤出一个字,“等。” 许是早起不曾进食的缘故,用力咬出这个字后,他的脑袋晕了一晕。毫无征兆地,一片火光闪过李景焕眼前,滚滚浓烟里,闪电般划过一角熟悉的宫楼匾额。 太子猛地睁大瞳孔,“何处失火……” 李荐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四望,郊外的青山渌水一片清幽祥和,他莫名道:“殿下,并无失火之处啊。” “孤恍惚了……”李景焕捏一下眉心,缓了缓,哑声道,“就在这里等,我不信她不回来。” 第17章 第17章 车队继续前行,簪缨悄悄地看了身旁之人几眼。 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隐蔽,卫觎收敛起对外的生冷,神色散漫开,“信他的话?” “不信。”簪缨立即道。她见识过太子的绝情,如今对此人除了厌恶,别无他感。回思过往种种,她都奇怪,自己为何会毫无保留地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遑论再信他说的任何话。 “只是我记事晚,小时候的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她轻声解释。 像昨晚春堇说大司马带她爬树的事,还有今早那匹体形吓人的白狼,簪缨通通都没有印象。至于李景焕嘴里的“差点把她卖了”,她自是不信的,可想必是有一桩什么事情发生过,才会有此一说。 将这些端倪合在一处分析,倒描摹得大司马像个爱吓唬小孩子的人。 可是他怎么会呢。 “识事晚有福。”卫觎侧头,下颔绷出一道遒逸的轮廓,“放心,没想卖你。” 簪缨迟迟地应了一声。 她不是担心,只是可惜,没有那段记忆。 然她性情内敛,人家不想多说,她也不好再问东问西,垂眸又摸起一块米糕,默默送进嘴里。 卫觎却不知怎的看了出来,见不得她垂头耷脑的样子,看她真想知道,徐徐放下书简,“不是甚么大事,十年前我离京时,原想把你一并带走。” 簪缨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卫觎在那片璀亮的眸光里,声音有一瞬停顿,最终恢复平静,“你不跟我。” 簪缨直直看着男人开阖的嘴唇,有很长时间忘了呼吸。 前世病笃之时,她确实听说过卫郎君曾携枪到皇后宫里大闹一番,其后愤而出京的事,却从来不知这段传闻里,还有自己的参与。 她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 大司马方才说的不是宫里不让,是,她不跟他走。 十年前,她正五岁,不用卫觎多说,簪缨也能想到几分,那时候的自己,正被庾皇后好言好语地笼络住,一声声唤着她母后……还黏人,成日跟在李景焕屁股后面团团转。 外人要想带走一个迷失在甜蜜假象里的孩子,谈何容易。 簪缨后背发冷,胸口像塞进了一把捣碎的薄荷,一股一股地往外漏着凉风。 她本以为,她前尘一世无依无望,四周豺狼环绕,无一人真心待她,原来不是这样吗? 竟是她自己……放弃了跳出火坑的机会吗? 后背忽被轻轻一拍,半晌忘记呼吸的簪缨受惊般深深吸进一口气,如梦初醒。 卫觎盯着她憋白的小脸缓过来,方拧起眉,“不准再琢磨,仔细头疼。” “过去的事不甚紧要,不想了,而今你可想好,当真不回宫了吗?” 方才杜掌柜震惊还情有可原,连他都这样问……簪缨心中悲凉,可见自己这些年,痴心望嫁的形象多么深入人心。 她心里积压着两世为人的秘密,哭不出,笑不出,牙齿在下唇碾出重重的一道红印,漆黑的双眼直视大司马,透出几分执拗。 “死也不回去。” 听到某个字眼,卫觎略重地看她一眼,摸了三下手边的木头案几。“胡说。” 接下来的一路,二人都无话。 簪缨感觉大司马好像不愿深谈当年事,一个人默默地吃糕。 江乘县在都城的西南,治所归于琅琊郡,南临临沂。琅琊与临沂,原本都是北方青州的地名,后来五胡乱华,祸乱洛阳,晋朝衣冠南渡后,于江南建立起南朝政权,因怀念故国,才将江南的许多郡县改置成了北方的地名。 他们从行宫出发到江乘,比从建康内城启程就近不少,却也在道上耗了近一个时辰。 到了墅堡外,卫觎先下车,履尖抵稳踏凳,仍向车厢递出一只手臂。 簪缨伸手扶住他下车,轻轻道了声谢。 缀在后头的那辆车里,春堇和任娘子也相继下车。春堇做了一世婢子,头一回不必在主子左右侍奉,大摇大摆地另乘一辆马车,不由小声赞叹:“大司马出行的场面果然不一般啊。” 任氏望着前头那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小娘子绣舄软,步子小,卫觎那样个傲岸不群的人,竟也耐心地等她并肩而行。 她比春堇看得明白,笑说:“不是待咱们的场面不一般,只是待小娘子不一般罢了。” 顾氏别墅的设计,仿照的是北方堡坞式结构,从竹篱围成的外栅看进去,环形木柞的两层轩楼依稀可见,其上还有绳纹黛瓦攒出的阁楼顶。 竹树花药,流水小桥,一派婉约意境。 簪缨过往生活在堂皇整丽的宫庭,未曾感受过这种亭自亭,阁自阁的自然之美,转动明眸看得新奇。心中想,人住在这样的居所,每日纵情于山水,枕石漱流,操琴养鹤,应是很快活的吧。 卫觎领着她,见了看守的门子直接道:“十六来看望顾公。”说罢不等通传,迈步便入。 他来得随性,顾家人听信后却被惊动。只因顾氏隐居山林后不问政事,连大司马回京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突然到访。 簪缨才随着卫觎走过一片种满药草的水塘,便见一位银丝满鬓的布袍老者,带着两个家仆从石子路那头走来,背着一手,面沉似水。 到得跟前,老者审视了卫觎两眼,劈头便道:“王家小子访戴安道都不如你好兴致!今下官至三公,也好意思空手上门。” 簪缨脸皮薄,这话虽不是说她,却自觉礼数不到,先于卫觎红了耳根。 卫觎没事人一般,高大的身姿挡在前头,颔首:“仓促不曾备礼,今日想来世叔这儿蹭一顿饭,世叔多包涵。” 他对待老者的态度是尊敬中含有亲近的,簪缨便猜出了这老者是何人,待他目光望来,福身见礼:“傅氏女见过顾公,未投名刺冒昧前来,万望明公海涵。” 顾氏家主见此女气质不俗,姝静脱尘,心中先赞一声好。却不曾认得她,沉吟道:“这位是……” 卫觎长睫微落:“是阿素姊的孩子。” 顾沅知道他口中的“阿素姊”是何人,正因为此,才感惊诧,青雾色的眸子注视眼前这女郎几许,眼底闪过一丝簪缨看不懂的痛恸。 卫觎跟着抛出第二句,“婚约退了,如今不在宫里。” 顾沅面色一变,卫觎又道:“今早顾元礼弹劾了太子,参太子失德。” 簪缨听到这句,转目瞧他,原来大司马也知道了早朝上的事。不过,看顾公神情,应是对近日京中发生的种种一无所知——这样吓一位老人家,是不是不太对…… 那御史顾元礼是顾氏远支的子弟,顾沅与之无甚来往,闻言沉默片刻,慢慢道:“朝中之事与老朽无关,不必同我讲。” 而后转过身去,“不是来蹭饭的吗?德邻,摆饭。” 说是用朝食,其时已近午时,说朝午食更为准确。卫觎不客气,领簪缨径直到了小竹楼的膳室。 顾沅膝下唯一还在的次子顾徊,昨日半夜出发去东湖垂钓去了,眷属则不便见客,他便唤来小孙女出来待客。 这顾小娘子闺名细婵,却是位活泼灵动的女娘,生得容长面容,柳眉秀目,梳绿羽小蝉髻,与簪缨年纪仿佛。 一见面,她先向卫觎福身问安,口称“十六叔”,显是熟识的。而后一见簪缨,顾娘子开口便呼“阿侬好美!”,险些将簪缨闹个脸红。 两相见过,顾细婵得知簪缨的身份,知趣地不言此事,只问京中有何近年新建的游苑,又有什么新闻,她已有好几年没回过建康了。 簪缨对外事的见闻还不如她,尽己所能回答。 顾细婵听着这柔纱一样的嗓音,挪身坐近,忍不住上手用指尖点了点娇客嫩白的喉颈,嘻然夸赞道: “阿姊声音真好听,生得也是真美,只这额发我却不能苟同,做什么覆住双眉呢,难不成是京城近来的风尚吗?” 南朝女子十二三时,便会将头发中分于两侧,小钗簪鬓,垂系在后,以示娟好之态。 似这刘海形象,是垂髫幼女才会留的样式,可即使是幼童,刘海也不会蓄得如此厚,一则闷热,二则也不雅致。所以顾细婵想不通。 簪缨颈子上的皮肤十分敏感,被碰得轻抖了一下。 她再不料这位顾娘子如此活泼烂漫,心中却是有些羡慕她,并无排斥,轻声道:“我也不喜欢。待长长些便改掉。” 顾细婵一拍掌心,“如此甚好!” 顾公在来客面前,纵着小孙女胡说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咳嗽一声,顾细婵悄悄冲簪缨吐舌。 簪缨抿齿微笑,原来结交伙伴,不是她想象中那么难的事。 多承顾小娘子好性情,第一次见面,便对她释放出热情和善意,让她原本到陌生人家做客的紧张,也因此放松了下来。 一时下食妥当,主客便围坐在矮足花梨案前开餐。 顾沅没拿他们当外人,不曾吩咐厨下备什么四碟八碗,这位昔日叱咤朝堂的江左第一世家家主,像一个毫无架子的田舍翁,主食是简单的麦饭,配有鲜蔬,又有鱼脍、鸭脯作肉佐。 顾细婵介绍说,这些菜蔬皆是自家种植的,簪缨捧着漆碗慢慢品嚼,确觉滋味甘香,与御膳不同。 等吃过小半碗,她却渐渐觉得不妙了。 在来的路上她无事消磨,不记得吃了几块糕点,以为只是垫一垫肚子,眼下却感到腹饱。 初次到别人家中做客,若不吃完,反倒显得她轻狂,觉得顾家饭食不得下咽一样。 簪缨想到这里,便将口中的饭粒慢慢咽净,又用箸尖挑起米粒送入口中。剩饭在她这里是件十分羞耻的事,她一点点吃,总能吃完。 “阿奴。”卫觎忽道,“帮我盛碗汤。” 他临她右侧而坐,食案上的鲫鱼汤在簪缨左手边,簪缨听了忙放下筷箸,取碗去盛汤。 卫觎随手拿起她的碗,将饭折入自己碗中。 照旧入口,神色寻常。 簪缨雪白的小脸凝固住,脑子都空了一瞬。 卫觎又及时接过女孩手里偏斜的汤碗,才免于鱼汤洒在她袖上。 “哦!”顾细婵忘了食不言的家规,发现新鲜事一般拖长声音揶揄,“世叔还和小辈抢食呢,有你这样欺负阿缨姊姊的吗?” 可见两家关系当真很好,卫觎被一个小女娘如此打趣,仍不以为意地继续用饭,玩笑似的回一句什么,簪缨没有听清。 她此刻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沾过她口水的食物,入了他人之口…… 大司马难道在她肚里遣派了蛔虫兵不成,否则怎么会发现她吃不了的?还有,武将,都是这样不拘小节吗? 可他在某些方面,实在细心得不似个武人。 在顾细婵的笑话声中,簪缨白嫩的耳垂慢慢染成了粉红色。 然而这还不是最出乎她意料的事,饭后,卫觎又请顾公为她把脉。 簪缨眼睛里透出诧异,始对他今日带自己来此的原因,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她不想烦劳长者,但卫觎坚持,精通岐黄之术的顾氏家主也不推辞,洗手卷袖,便为簪缨听脉。 “嗯……傅娘子夜间可觉神促气短?小女娘的卫气弱,身子照常人虚乏些,也是有的。” 顾沅一面听脉一面道,“体内积有虚热风寒,近日注意保养,还有些积食。” 听到积食二字,簪缨还未完全褪色的耳根又红了。 她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矫情才总爱害臊,实是过了口的饮食易于他人口中这种事……有些过于突破她根深蒂固的教养了。 难免想起一次,便尴尬一次。 卫觎将目光从小女孩脸上收回,在旁问:“旁的不碍?” 顾沅看他一眼,点头说不碍,又吩咐孙女:“阿婵啊,你带傅娘子去参观通观竹楼药圃吧,傅娘子久居京畿,想必对此新奇。当心待客,不可怠慢。” 顾细婵心知祖父与卫世叔有话要说,打包票道:“诺。缨姊姊累不累,我与侬讲,敝舍有许多可观可玩的地方呢,倘若不爱走动,到我屋中小坐也好。” 簪缨起身向顾公道谢,回看卫觎一眼,见他无意见,便随着新结识的伙伴去了。各自女使,随行而去。 待那片香影结袂去远,顾沅一指竹墩令卫觎坐下。 “只顾着故人之女,自己倒不知让老夫瞧瞧脉象?” 说罢不由分说拉过他的腕子。 列缺穴上的脉门,是人身最为脆弱的地方之一,也是习武之人紧要保护之处。卫觎的手臂一瞬绷紧,肌肉嶒崚。 下一霎,他又放松下来,任由顾公拉扯过去,身姿像卸了劲儿的弓弦,带着八分惫懒矮身坐下。 夏风习习,竹楼外的园林水清蝉噪,风日悠长。 不远处传来女孩子喋喋不休的欢笑声,少女宛如玉铃的娇音,比夏日更美好。 说话的是阿婵,她好说,卫觎没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不知是因她的声量轻,还是依旧如在他身边时一样腼腆。 不过即使听不到,卫觎也能想象到,那孩子在倾听别人的时候,必是神色认真,目光纯澈,眸子里闪动的光泽如水欲滴,让你觉得她是将你说的每句话都听进了心里。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乖。 其实,不要太乖了。 卫觎闭着眼听了一阵。 顾沅皓眉凝结,把完左手又切右手,终于开口:“还差几味药?” 卫觎睁开眼睛,没有隐瞒,“佛睛黑石,龙鳞薜荔,世所罕见,还在找。” “七缺其二……”顾沅松开手,看着这卫家的后生不悲不喜起身理衣,忽念起已过世十余年的幼子,深浊的目光里暗澜涌现。 “阿奴,”老人突问,“可想过卸甲?” 卫觎动作微顿。 立在竹门光影里的男子,发如漆,颜如玉,嗓音低冽如酒:“身承祖将军之遗志,北地一日未收,中原一日未复,天下流亡饥馁一日未消,觎一日不敢懈怠。” 顾沅定定看着他:“不见血光不起杀心,或可多撑五年。” 卫觎一对丰俊的剑眸被日影渗进了墨。 良久,不发一言,躬身向顾公长揖而去。 回程的马车上,簪缨摆弄着临别时顾娘子赠她的亲手绣制的小香包,精心地系在腰绦上,思索着下次的回礼。 卫觎在她对面,如中军坐帐般阖目养神。 当看不见那双散漫温和的眼睛,只见剑眉入鬓时,簪缨会错觉这个人周身的气质都变得凌厉了。 不过也有一样好处,便是簪缨看他时,不怕被发现。 “瞧什么,我脸上有饭粒吗?”闭目的卫觎忽然开口。 簪缨心惊,他怎的又知道了,难道脸上也长着眼睛不成。 他如何又知道,自己此刻所想的,正是那件羞于言表的心事,一语便切中肯綮? 此前在顾家也是,她明明不曾表现出来,却被大司马一下子看出了她已经吃饱,还帮她顾全颜面。 这种看穿人心的能力,正是簪缨上一世所缺乏的,她由衷敬佩道:“舅父可否教我,何以识破人心?” 卫觎锋利的眉弓被惊动,倏然睁眼。 “你唤我什么?” 第18章 第18章 男人嗓子低,语调里有种奇质的冷漫,像冬日踏雪出门,当头撞上一棵积了雾凇的翠柏,抽凛子吸进肺里一口雪粒子,沁冽中带着凉,却不寒人。 簪缨一不小心失口,却也坦荡,顶多有那么一丝丝的赧,“司马公与我阿母姊弟相称,便等同阿傅的舅父……” 卫觎微默,轻轻打断她的话:“你怎知是真的。” “什么?” 卫觎沉静地看着眼前纯良无邪的小女娘。 “我与你母亲交好,只是我一面之词,你应还未及向杜掌柜求证过,如何便知是真。你便不觉察,我在你及笄之日回来得太过凑巧?便不疑心,我所做种种皆是做戏?便不担忧,我是有所图谋?” 说到这,他目光扫过簪缨纤嫋一束的腰带。 那上头除了顾细婵送的荷包,还佩着一把白玉钥匙。 这轻轻的一瞥,瞬间令簪缨从头发丝寒到脚底尖。 她确实,从未有过这些阴暗幽折的怀疑。 若非大司马提了出来,她连想都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从大司马出现在那个雨夜,直到他方才开口之前,簪缨心里对他只有感佩,全无怀疑。 难道她信任他不对吗? 簪缨心底忽然涌出一种浓重的委屈,还有谁会像那样为她及笄,还有谁会留意到她小小的窘境,不着痕迹地关怀她,还有谁会因她说话没忌讳,哄小孩子似的摸三下木头,替她去晦气? 哪怕是嫡亲的亲长,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 “大司马不会如此。我有心,会分辨。”簪缨的声音不稳,像一池水面上被鱼尾摆弄后止不住的涟漪,但还是竭力镇定地回答。 “如何分辨,以何为据?” 簪缨又哑口无言。 卫觎见状低叹:“轻信于人,要吃亏的。” 簪缨的嘴唇抿成一线,不自觉地用左手压住右臂,快速眨动睫毛,意图抹去不断在眼中聚集的水气。 她说不过他,但至少明白一点,若大司马当真心怀鬼胎,便不会这样揭露出来提醒她了。所以她知道,就是知道。 她所伤心的不是他的提点,是这番话精准地踩中了她前世的痛脚。 轻信于人,吃亏丧命,正是她上一世的写照。难道上辈子,她便没用心去分辨,没用眼睛去看?却还不是被人哄瞒得团团转。 卫觎的话,兜头盖脸地给簪缨泼了盆凉水,让她陡然清醒:若自己重活一回还是一样的面嫩心软,见到有人对自己好几分,便全无保留地依赖上去,恨不得投桃报李,那么,她又有何长进,今后的路如何能走得长远? 可若是遇到对自己好的人,先在心里竖一道高墙去防备,直待分析了利弊,判断了好歹,再去选择以何等态度与人相交,这便是她想活成的样子了吗? 簪缨螓首低垂,半晌没有言语。 卫觎自认语气不重,却见少女神色不对,顿促住,搓了下手指。 他薄唇微启,簪缨将头轻轻别到了一边。 卫觎想起茶几的屉格里,已命亲卫换成了从顾氏园子采摘的林果,想去拉开,随即想到她已经吃不下了。 他指尖迟疑地敲在膝上,一缕微末的无措从脸上闪过。 便这般沉默了一路。 日色忽忽而暮,车行至楼玄山下,亲卫勒停马车道:“将军。” 卫觎开腔:“到了?” 亲卫道声是,“前头……仿佛有人在等着傅娘子。” 簪缨闻言掀开车帷,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着一袭白龙鳞纹襕袍的李景焕,他居然还等在那里。 太子銮车旁边,又比早晨多了一辆通幰犊车,数名健仆簇拥着两个褒衣大袖的男子,也等在车旁,却是傅骁与傅则安。 在这对叔侄身边的那抹倩影……是傅妆雪。 女子穿一身楚楚的素白,被傅则安扶坐在道旁的青石上,远远打量去,仿佛受了不得了的委屈,纤小的一团影,也惹人爱怜。 看到这群人,簪缨闭了闭眼,本就不高的心绪又低沉几分。 他们真是,将她的话全当作耳旁风啊。 “林锐。”卫觎沉声发话,车外甲兵才动,簪缨却转过脸,十分认真地说道:“阿傅受教。我自己来。” 她态度中的恭敬与亲近和先前别无二致,向卫觎一福,自己扶壁下车。 一个人走向了那群她根本不想再见到的人。 逃避是无用的,她本就没打算事事都躲在他人身后。 大司马方才之言,从另一个方面点醒了她:既要变强,怎能连一句残忍的真话都受不住,怎能一想起曾经受过的戕害便遮起眼睛? 这世道,本非为天真之人所设。 那她便不再做天真的小孩子。 “将军,是否要管?”林锐看着夕阳下那小娘子单薄的背影,低声请示。 车里的人静了一息,道:“她想自己来。让她自己来。” 簪缨一下马车,等候在汉白石牌楼下的几人,不约而同地迎了上来。 李景焕的步履最快,来到近前。终于看到了她整个人,他上下将她打量一遭,却见簪缨唇色微白,眼尾发红,心头一紧。 他余光掠过驰道上的马车,额角青筋微突,声音却颇轻:“阿缨,你可曾受欺负?莫怕,你同景焕哥哥说,同我回宫去,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好不好?” 簪缨的眼形状似桃花瓣,内睑微勾,眼尾上弯,眼皮又是薄嫩洁白,略一揉弄,便如敷脂般生出红晕。 往常她爱笑时,这对明眸是平易近人,妩美妍好,而今不笑,便绽出雪里红梅般的冷媚。 那一声“景焕哥哥”,令她蹙起蛾眉,谁也没理会,目光直逼站在最后的傅妆雪。 这是她第一次正着眼仔细打量此女。 一看之下发现,傅妆雪曲裾下微露的那双五色云霞履上,染着斑驳的红色,却是血迹。 她目光所至,傅妆雪连忙坐青石上起身,一瘸一绊地走来,神情里满是忐忑与歉意。 “阿缨,”傅骁从未见过傅簪缨如此凉薄的模样,赔出笑脸,径先说道,“你别误会,我知你不愿见到这……二娘子,不是我等带她来的。” 他一个叔父辈的人,同簪缨说话时,却将姿态放得极低。不低也不行了,这桩麻烦事搞不定,不说先兄的追封恐沦为泡影,便是他的副相之位,也难说保不保得住。 傅则安在旁听到二叔先如此摘清一通,不赞同地皱眉,目光复杂地看着簪缨,“……阿雪她为了给你赔罪,是从傅府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走了整整一日,我们事先都不知情。” 他语气中的心疼溢于言表,心疼之外,还有几分隐隐的责怪。言下之意,仿佛在说:你看,我们不舍得让她来,但她都已经来了,都已经如此可怜了,你为何就不能大度一点,原谅她呢? 傅妆雪泫然接口:“阿姊,都怪阿雪惹你不高兴了,我向姊姊道歉。只要阿姊肯回家,让阿雪做何事都可以。” 簪缨垂视傅妆雪的那双脚,点点头。 “原来如此。” “从边陲走到江南还没走够,生怕旁人不知你有这项本领,生怕有人忘了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所以用在我身上,是吗?” 傅妆雪眸中透出惊诧,吓得连连摇头。 不等她如何,傅则安先一步将人护在身后,看着簪缨的眼神里,浓浓都是失望。 听听,这是什么刻薄言辞!哪怕不是一家姐妹,她难道对人连基本的同情都没有了?阿雪从不曾用苦难乞怜,她为何要如此恶意地揣测? 他刚准备开口替小妹说话,傅骁暗地扯住侄儿。 他们来之前在车上商量得好好的,此行是为了将阿缨哄回去,为了明日还能上得早朝。不合时宜的话,还是通通收起来吧! 簪缨无视傅则安神色中的不平,乌黑无绪的瞳仁只盯着傅妆雪,其中没有憎恨,也没有嫉妒,只有一分不以为意的疑惑。 “何必呢,你如果不到我面前来晃我的眼,我也不会冲到傅家捉了你喊打喊杀不是?你既然能从那种苦蛮之地活下来,认了祖,归了宗,便该惜福。这些祖母哥哥的,都疼惜你,好好地享受度日还不会?将来日子总不会错了。” 她一点也不在乎傅妆雪以后是不是还和太子在一起。 便是前世,她在得知二人暗通款曲后,心中首恨之人也是李景焕。 说白了,男人若要喜新厌旧、变心易节,没有阿雪,也会有阿云阿雨阿月,倒别立那贞洁牌坊,一股脑推在女人身上,没的让人恶心。 当然,傅妆雪也不无辜就是了。 都是女子,簪缨前世想不明白,若这辈子她再看不出傅妆雪的楚楚可怜里羼着几分水,便算她白死一回。 “——可你非要舞到我眼前来,非要使这苦肉计给人看。”簪缨淡淡笑起来,“好啊,傅娘子,你既诚心赔罪,那么,你是如何一步步出城走上山的,再如何一步步下山走回城去,少走一步,都不算诚心诚意。” 她既想可怜,她就让她可怜到底。 她想登高枝,想做贵妃,好啊,簪缨很期待看一看,覆巢之下,有没有完卵。 傅妆雪红着眼惊愣失语。 傅则安忍无可忍道:“阿缨,你的柔善心肠何处去了,你便不能看在你妹妹是遗腹子——” 他自己截住了话音。 傅妆雪是遗腹子, 傅簪缨何尝不是? 傅妆雪至少有母亲照顾她长大,而簪缨呢,傅子胥出征之时,夫妇两个都未发觉唐素已有身孕,待唐素出现孕吐反应之时,傅子胥已赴边三个月了。 连“簪缨”这个名字,还是傅子胥在寄回的家书上与唐素商量的,因为不知是男孩女孩。簪缨,钟鸣鼎食的好寓意,无论男女都可用。 那对伉俪,甚至一个葬在北朝的异土,一个丧身于茫茫大海之中,他们身后唯一的女儿年年所祭,只有二人合瘗的衣冠冢。 “遗腹子”这三个字,是拿来扎谁的心? “阿缨。” “阿缨……” “则安!” 几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不知谁懊悔失言,又有谁想开口安慰。 簪缨掐着掌心,将所有情绪都掩在澹静的眼睛里,她对傅妆雪说话时有多平静,听见傅则安的话后便有多平静。 仿佛对这些人多生出一分情绪,都是挥霍了自己的感情。 “傅郎君,”她问,“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傅则安怔住,不安道:“阿缨,你叫我什么?” “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她的声音那么软,许是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嗓子开始发哑,把问题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傅则安心想簪缨言下所指,大概是昨日她在华林园摔簪立誓之事。 他侧头看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的太子。 傅则安于公于私,都是不愿簪缨失了这门亲事的。他心中并非不盼着阿缨安好,都是妹妹,都是傅家的女娘,且阿缨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当然真心望着她好。 只不过因这几日簪缨性情大变,他无法适应,这才失态起了冲突。 傅则安告诉自己该多点耐心,于是缓和下眉眼,温和道:“阿缨,方才是大兄失言了,不是有心,你万莫与大兄计较。对天立誓,虽古来已有,却是无稽之谈。子不语怪力乱神,阿缨便忘了昨日之事,与殿下回宫去,谁也不敢编派你什么。假有非议,为兄必替你……” “所以,”簪缨打断他的话,“傅郎君不信报应之事。可昨日在贵府,你家妹妹向我比指发誓时,你却立刻打断她的话,害怕她立下毒誓。” 傅则安脑子一空,忘了该说什么,愕然望着簪缨。 他不是心虚,而是在此之前,他从未留心过这一点。 “那不是……”他试图解释,“阿雪她不曾做错什么,不必发誓,你立誓却是、是……” “是什么呢?”簪缨道,“傅博士最知礼法,请问阁下携家眷随意出入宫闱,合不合规,未出阁的女娘在他人未婚郎君面前言笑无忌,合不合礼?我安于宫室便是恪守本分,她随意行止便是烂漫天真;我赴宴穿白衣,你便皱眉不悦,她穿白衣,你便无视纵容;我在及笄之日,被未婚郎君言语贬低,尽传于宾客之耳,由此退婚便是不顾大局,她身为始作俑者,跪下掉几滴泪便是可怜无辜;她的前途声名是不能有失,我的脸面名声便毫不重要;我立誓说,倘若违誓,人如断簪,你说这是无稽之谈,全不担心我应誓遭报,不得善终,而她发誓的话还没出口,你便捂口不令她言,生怕出口成咒,妨了她的命格。” 傅则安脸色苍白:“不……” 他本以为,自己有长兄的担当,帮着宫里劝阿缨回去是为平息乱象,顾全大局;而护着阿雪平安顺遂也是他应有的手足之情,义不容辞。 这里头没什么不对。 可是听过簪缨的话,他始悟省,将两下放到一起对比,中间便出现了一条他从来不曾留意到的,失衡的线。 士人最讲究修身,傅则安对外可以风度从容,可一旦涉及自己道德的漏洞,便如临大敌。 他一时间后背发寒,如遭棒喝般倒退了半步。 “傅郎君终于发现了么?” 坠在西山峰尖上的橙红色夕阳,映进簪缨眼里。她面对草木群山,眸光是血的颜色,声轻如吐雾: “你对待两个所谓的妹妹,用的不是同一套准则啊。” “阿缨……” 连傅骁都听得满身冷汗,脸色灰败地往前一步,想补救点什么。 自家侄儿有多擅长辩难之道,他一清二楚,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公认寡言安分的小女娘诘问得哑口无言。 他不信这些话是簪缨自己想出来的,她性子随她父亲,自幼不争不抢,万事随和,哪里就积蕴得出如此大的怨气呢? 傅骁的目光,又不由向那辆一直静默的青幢车瞟去。 短短几瞬,这位老副相的心里已经勾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政治格局。 他抬袖刮下脑门上的汗,咽口干涩的唾沫,因还不清楚那位京口大司马的心思,先压下政治不谈,准备拿三郎做话题切口,唤起这丫头的血缘亲情。 “阿缨莫恼,你若实在不愿看见二娘,二伯父偏着你,明日便将她送到都城外的庄子上,好不好?”他长长一叹,“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当年呐,二伯同你阿父……” 却听簪缨叫了他一声:“傅中书。” 傅骁一愣,“你叫我什么?” 簪缨瞥下纤浓的眼睫,心里真有些倦了。 这些在朝为官的高官显贵,走到外面一个比一个衣冠楚楚,可他们究竟是听不懂人语呢,还是刀子不割在他们身上,就不知什么是疼? “昨日我说过,今后不要再登小女的门。这句话,望傅中书与傅博士,以及所有傅氏之人,牢牢、牢牢地记在心里。” 因为这才是开始。 就像上辈子她被御医割去第一块肉的时候,以为忍过几回疼,待伤口愈合便会好了,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一样。 一刀一刀,反复溃烂,历经两年,算不算一场漫长的凌迟? 在她最疼最无助之时,无比地盼望傅家有谁能来救救她,陪陪她,哪怕只是看看她。 可是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簪缨不再理会眼前这些傅家人,转过身,看向半天不发一语的李景焕,没有表情的脸孔冰冷得像一只木傀。 她只问一句:“我的人把话带到没有?” 落日已西沉,混沌的天色像涮不净墨笔的浊汤,胡乱倾洒下来,堆涂在李景焕的衣上脸上,在他眼下污出一片阴影。 这是阿缨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还记得,她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是:“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了。” 当时以为是错觉,直到听完阿缨方才那一句句的控诉,李景焕始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阿缨,孤知道了……昨日是孤不好。”那些话的余音还刮着他的耳膜,心里几乎拧出了汁子。 他若真的不在意她,便不会在这里等了她足足一日。人人都说,他二人青梅竹马,其实李景焕比簪缨年长四岁,她的启蒙诗是他一句句教着背的,她练的簪花楷是他手把手教着临的,她小时候撒娇时他抱过,夜晚怕雷时他哄过,连去岁她逢初信,惊慌失措,也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所以说这个女子是他一手带大,一路看大的,毫不为过。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李景焕的目光轻偏,从另一旁的傅妆雪身上扫过,最初惊鸿一瞥之下的心动,被他一寸寸压入心湖。 许是将要失去了才更让人珍惜吧,李景焕经此一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傅簪缨和傅妆雪之间,他更舍不下的是前者,只能是前者! 阿缨柔弱也好,呆拙也好,没有明媚动人的个性也好,她都是他的阿缨。 他会好好待她的。 李景焕弯身与簪缨平视,凤目含情,软声细语:“阿缨,景焕哥哥向你保证,我与傅家二娘子绝无关系,以前没有,此后也绝不会有。” “玉烛殿的那八口红木箱都在,本是你的家私,到何时都是你的,谁也不会动。我还为你补备了及笄礼物,阿缨这便同我回去瞧,好么?” 他若痛快承认了与傅妆雪有私,簪缨或许还高看他一眼。 听到后半句话,她便明了李景焕只听到了要宫里归还红木箱箧的话,杜伯伯和几位总管应该还没有拟完账单,尚未送到他手上。 她不费口舌,迈步便走。 目光移转间,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驻道旁,杜伯伯正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一物,默默望着这边。 簪缨忙趋步过去,李景焕下意识要拉住她,摸了个空。 待簪缨走到杜掌柜近前,才发现杜伯伯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她一愣,很快明了:“伯伯听到了?” 她随即踮起脚尖,抬袖轻轻地为杜掌柜抹泪,小声说:“都是唬他们的。伯伯莫忧,我没事的。” 柔软的触感落在杜掌柜脸上,这位大查柜才止住的眼泪又涌出眼眶,喉咙里忍得哽哽作响。 他是在小女娘问傅则安那句,“你是否相信应誓”时过来的,他听到小女娘独自与这群人对质时想哭,看到小女娘一见他便马上卸下一身孤冷,如乳燕归巢般露出亲昵的笑容,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时,更想哭了。 他若有如此一个女儿,恨不得倾尽所有也要把她宠到天上去,别说偏心旁的谁,便有十个儿子,也抵不过小娘子甜甜一笑。 这傅家人除了姑爷,都是些个什么东西!为了一个生母不祥的丫头片子如此作践小娘子,老的是个官迷,小的伪道学,家里还有个老而不死的贼媪,通通是鼠目寸光烂了心肠的! 杜掌柜将泪眼一收,郑重地将手中卷起的一匹素绢呈上,“小娘子,账单已经罗列好,都在这里了。” 之所以写在长绢上,是因没有那样厚的簿册。 簪缨双手接过,没法子全部展开,只捻开绢布的一角,看见了两行字。 就是这两行字,让簪缨弯眼笑了起来。 “伯伯知我。”说完这句,她潇然转身走回李景焕身边。 李景焕见阿缨去而复返,眼中所含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明媚灵动,如菡萏之上染了莲香的晶莹琼露,不禁心神动摇。 他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心道事情有了转机。簪缨向他走去时仍在笑着,将那匹绢布撂到他怀里,一字字道:“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要少。” 李景焕英朗的脸上回应出同样的笑,应声说好。 只要能哄回她,要他拿出什么东西来都可以。 他命李荐抻住绢丝一头,徐徐展开。 然而这匹布没经过裁剪,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得多,待终于铺展到头,李荐已经站在距他四十尺之外的地方。 一匹四十尺长的布! 不知怎的,李景焕心神莫名有些发慌,垂眸看去。 石化当场。 只见上面用清晰的楷字写着: 汉圜底三蹄足青铜鼎一对 长乐宫旧物砗磲修补石晷两座 太庙琮式礼器四只 云母三屏柏漆镶玉幛八床 东珠赤金凤冠首饰十二副 越窑青瓷龙柄瓶具二十四套 七宝犀香等诸类香篆四十八斤 …… …… 绢上所列之物,李景焕无一样不眼熟,哪里还不明白此绢的用意? 当此时刻,他所受的震撼,已经不能用悚然来形容。 他抬头看向傅簪缨,眼神陌生得如同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一言不发,咬着牙根一步一看,一步一前,直至走到绢丝的末尾,看到了列在上面的最后两样东西。 压卷之处,相比前面种种,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两样。 ——春堇身契一张。 ——此绢二两。 如果说李景焕一直强撑着体面,看到最后这四个字,惊极反笑,只觉荒唐至极。 此绢二两、此绢二两……她要与他清算,还用这种锱铢必较的方式侮辱他。他们之间,竟连一匹绢布也要算计分明了吗? 她才离宫一天,便被这些买卖行商的贱民影响得立场全无,是非不辨了。 “阿缨,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疯魔了?!” 尚且逗留的傅家几人不知那布上是什么,但听见太子这句话,都怔然变色。 “怎么了?”簪缨早已收起了笑意,隔着四丈地,天真纯良地望向他,如同昔日向他请教问题一般,“是还不起吗?” “你在皇宫里住了整整十几年,现在反过头来要算账?” 李景焕哀怒于她素丝易染,天真得轻易便受人挑唆,胡作非为至此,叹斥:“阿缨,你自幼习学礼仪闺训,却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市侩,一身铜嗅了!” 簪缨目中迸射出霜华:“你清高,你脱俗,那便一文钱也别欠我的。少还一文,我瞧不起你。” 鸦雀无闻的山道,鸦雀无声的马车,鸦雀无声的人。 朦昧的向晚昏光中,依稀只有那道梨白色的身影干净得耀目,小小的身子骨,撑得纤窈笔直,大袖在风中飘摆,如振振欲破茧的蝴蝶。 “五日期限,尽够了吧。”少女嗓音无邪,“若逾期,我听说白马寺中有许多寒门抄经生,十字一文,抄得又快又好。” 第19章 第 19 章 簪缨说罢,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回身遥向卫觎所在的马车轻轻福身,便随杜掌柜打道回行宫。 牌楼之下, 无论是太子、副丞、傅则安还是傅妆雪, 都如石像木在原地,望着那道决然的背影,无尽的恍惚中, 还掺杂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若说昨日傅簪缨离宫之时,背影还透出几分孱白与力弱,那么今日她身上的柔质已化出隐约锋芒。 却无人知这刺从何而生, 又将刺向何处。 “没听到吗?” 久寂的马车里传出一道嗓音,“点两个人,按小娘子吩咐, 盯着傅氏女一步步走回傅府。少走一步,打断一条腿。” 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让傅则安如梦初醒, 神色惶然地向马车作揖:“请大司马高抬贵手……” “傅则安,江离公子。卫某寡闻,原来屈原夫子赋中的香草之君是拿来比你的,真是长了见识。” 车帷下的人依旧不露面,只有一个个字音敲冰碎玉:“可惜公子未成家,令妻未有孕,否则, 该让那腹中胎儿也做个遗腹子, 方对得住尔父持节北征时还不忘风流的大好节操。” 轻描淡写的一语,讥讽了父, 恐吓了子, 又詈咒了孙, 细思之下,几近诛心。 傅则安身上汗毛倒竖,遍体恶寒。 马车自他身前驶过,经过李景焕,一刻未留。 李景焕手指紧攥着绢布木然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无视了。 他堂堂东宫君储,如今竟似不如路边的一颗草,人见人嫌。可比起卫觎素来的桀骜不恭,更令他心寒百倍的,是阿缨那声:我瞧不起你。 ——“景焕哥哥真好,什么都会,什么都懂!” ——“那孤在你眼里何如?” ——“嗯,如雪中暖炭,饥时糕饼,求之盼之,中心怀之。” ——“……小馋猫,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啊,快些长大吧。” 曾经的仰望在天,变成而今的踏入尘泥。有情无情,顷刻而已。 李景焕掌攥成拳,狠狠闭了闭眼。 太子心情如何,已不在簪缨的考虑之内了。她回到行宫的南殿,进门时脚步都是轻快的。 任娘子还在旁边气愤难平,“若非方才大司马的亲卫拦我,我必当面问一问太子,何为小气市侩?何为一身铜臭?东宫又如何,当初和唐氏结亲时怎不如此说?小娘子的决策当真英明极了,他不食人间烟火,就把这些年进肚的东西都吐出来。真是不说自家桶索短,反怨别人打井深,又当又立的,作态给谁看?” 任娘子当年嫁与杜掌柜的时候,唐夫人已经仙逝了,她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唐夫人的风姿,却对此等巾帼豪杰心向往之。 听闻,唐夫人曾远渡海洋,将中原的丝绸瓷器销至天竺,也曾行至西域,与汉盘陀国王后相谈甚欢。 商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且是生为女子身的商人做到这个境地,又岂止是区区一女子、一商户可定论的。 那些生来坐在金玉高堂上的,自以为便是尊贵高洁,既高洁,便莫要巴巴地盯着唐氏的财富,认真探究起来,还不知谁的嘴脸更市侩一等呢! 她说得痛快,杜掌柜忙提醒:“阿任。” 任氏反应过来,见簪缨一脸惊奇地望着自己,自悔在小娘子面前说了粗话,“小娘子见谅……” 却见簪缨充满兴趣地问:“任姊姊方才那句什么桶索、什么打井,是哪本书上的话?又当又立……又是何意?” 任娘子红着脸嗫嚅,“小娘子莫学,市井上的俗话,不是什么好的。” 簪缨摇摇头,“我从未听过这些,倒觉得十分畅快。姊姊,我口角笨,方才在山下本想 骂他们几句的,只是找不出词来。往后,你多教教我罢。” 方才簪缨在御道上的那番慷慨之言,任娘子是一句不落听在耳中的,心想这样的口角哪里还笨? 再一对上小娘子那双干净无尘的眼眸,她忽又心酸:小娘子活到这么大,连五铢钱也没见过,连一句坊间闲话也没听过,可见这些年在宫里,她被拘成了什么样子。 “好、好,小娘子想学什么,妇人便说什么,都依小娘子。” 任氏应口不迭,杜掌柜可不敢真让她倾囊相授,回头再带野了小娘子,在旁岔了一句:“天色近晚,小娘子外出劳累了一日,先摆饭吧,用过暮食后好好歇一歇。” “杜伯伯。”簪缨看向他,“有件事,我想向伯伯求证。” “——十年前,大司马可曾要带我离京,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年事……”杜掌柜有些意外,“小娘子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见簪缨摇头,杜掌柜下意识向门外东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一番点点头,“也好,小娘子既已脱离了皇宫,知道此事也没什么。” 任娘子闻言,自觉地阖门而退,簪缨便请杜掌柜入座。阁里点上了明亮的灯烛,杜掌柜跽在席上回忆道: “那日,卫郎君,哦,如今当称大司马了,在庾皇后的寝宫划下一道枪痕后,并未直接离去,而是拐去玉烛殿抱上了小娘子你,在内廷禁卫调动之前,抢奔出宫门,跳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径向北城门去。是准备出了建康,便遁入淮南不再回来。” 杜掌柜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因为当时在宫门处接应的人,正是他。 当时卫觎与庾氏闹得正凶,卫觎几番来找他商谈,道当年与唐夫人订约的是卫氏,不是庾氏,傅家雌懦,一味依附东宫,如今簪缨无长辈做主,他便是簪缨最亲的人,请求杜掌柜协助此事。 “十六向天作保,必待阿缨如嫡亲子侄,抚她无忧长大。日后或无锦衣玉馔,必有备致关怀。我生一世,此诺必践。” 杜掌柜至今还记得少年卫郎的这句誓言。于是他动摇了。 是留小娘子在皇宫里,还是把年幼的小娘子交给自己也还是个少年的小郎君,是他做过最艰难的决定。 然而在杜防风的内心深处,更信任的一方,到底还是与东家有结义之谊的卫氏。 既然卫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被朝廷鞫罪也要带走小太子妃,那他又为何不敢冒着被天家治罪的风险,为小娘子谋一条更自由的出路? 一切准备就绪,待马车距城门口还有不到一里远时,却出了变故。 “……是我不肯走?”簪缨听到这里,手心已攥出一层紧张的汗水。 杜掌柜笑意苦涩,“小娘子开始时还很乖巧,卫郎君给你备了软垫轺车,你便乖乖地坐,他怕你害怕,自己也陪你坐在车里。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头白狼幼崽,小娘子不认得,也不知怕,喜爱地搂在怀内摩挲。 “卫郎君还给小娘子买了饴霜糖人儿,小娘子吃得慢,那糖汁子啊,都滴到了白狼背上,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团弄,雪白的鬃毛全都黏粘在一块儿,那狼崽子呜呜地低叫,被卫郎君踹一下尾巴,便窝在那里不动了,十分有灵性。” “结果快到城门时,小娘子像是忽有所感,看着车窗外的黑夜,害怕起来,说要回家,要找太子殿下。” 若不是亲耳听闻,不会有人想到一个五岁孩子的声音,可以凄哑到那种程度。不哭,也不闹,只是是用一双含着水的大眼睛望着他们,一声声说,我要景焕哥哥。 那是一种哀求到灵魂里的眼神,仿佛没了她口中的景焕哥哥,就是没了命。 卫觎哄不住她,后头禁军追至,他不得已抱着她换乘上马,一手牢牢搂 着她软嫩的身子,一手紧握飘缨长枪,竟是决意要与禁卫军动兵械。 懵懂的小阿缨并不懂得这一切,她听到身后传来车轮的骨碌声响,时年九岁的太子从车厢探出头喊道:“阿缨!” 小阿缨回头,目光从惊惧欲泣变成欣喜璨然,立时便扭动身子要蹦下马去。 这一下险些把杜掌柜吓得闭过气去。 幸而卫觎抱得紧,他低头,没有错过女孩儿眼神中的变化。 刀戟加身他不怕,雷霆罪责他也不怕,但女孩视太子如蜜却视他如狼的反差,像烙针一样刺在他心上。 那年女孩五岁,他也只有十五,也只是个才与家中老父决裂,执意为胞姐复仇,在宫里捅出一个天大的窟窿,不容于世的少年郎。 随行禁卫的黄门侍郎带来陛下口谕:卫郎君今日之忤逆作为,皇室可以不究,他可以离京,但要留下未来的太子妃。 卫觎充耳不闻,只垂眸看着小女孩,问了她三遍,“当真要回去?” 簪缨皆说是。 如果她哭泣吵闹,卫觎还有可能狠下心硬带她走。 可是小姑娘不哭,只是用那双半含水光半红眼眶的眸子,哀哀地望他,没见过的人,不会理解那种眼神有多可怕。 仿佛她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却依旧在哀伤。 少年最终放下了她。 …… 另一厢,卫觎回到东殿。他支膝坐在行军胡床,默然拎起案几上的茶壶,给自己灌了半杯凉水。 已从亲卫口中得知山下发生之事的徐寔,见主上脸色不善,沉吟道:“将军莫虑,傅娘子既下定决心与宫里彻底了断,也算好事。” “我知晓。” 徐寔问:“既如此,将军为何不乐?” 卫觎压住剑眉。因为他看得出,傅簪缨决绝如此,绝不是仅仅因为昨日太子与人在假山私会这一件事。 那份账单,与其说与太子置气,毋庸说针对的是整个皇宫,是对皇帝、对庾氏,皆有不满。 “她在宫里,过得不好。” 所以她才不惜用这种决然的方式,与天家对峙。 当年在城门前,小女孩哀求他的那种神情,卫觎记忆犹新,当初依赖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女孩,如今却离开得义无反顾,甚至不惜与之撕破脸皮。 如此,她得是过的多不好。 可今日一整天,少女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边,只字不提宫中事。 她都信赖地称他为舅父,却不向他诉苦。 “找人去查禁内,”卫觎冷声道,“查那些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驻守军府的权将插手内廷事,向来为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马的神色,点头,未曾反驳。而后又问: “将军既疼小娘子,为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来?” 军师的眼睛洞若观火,见这东南两殿的主子白日一车出行,归来时却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发生。 卫觎不善地看了军师一眼,过了良久才道:“她太过纯良,我怕她吃亏,没忍住说了几句话,”拧起眉心,“把人惹恼了。” 徐寔长叹一声,他就知道会是如此。“主上啊,您当是训兵吗,还用爱之深责之切那一套。傅娘子是锦绣堆里将养出来的,莫说主上一句重话,就您一个眼锋过去,营中将士谁不胆怯,何况是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不是责,也没凶她。”卫觎硬沉的声音里揉进一丝含糊。 只因她纯澈柔软的眼眸一望过来,总令他想起当年的那个小孩儿,柔软,脆弱,却又很是倔犟,不知轻重间,便难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 她是根植在他记忆里的软肋,从小到大,他何曾拿她有什么办法。 半晌,大司马捏着指节闷声问:“哄小辈,何如?” 徐寔还保留着昔日田间耕农时的习惯,双手对插着大袖,眨眨眼,“反正不应当送一头狼作生辰礼,大将军满上京打听打听,哪有……” 眼见卫觎又要虎脸,徐寔忙改口:“据我所知,心结最好别过夜。” 见对面不言语,徐寔善解人意道:“傅娘子大抵还没休息,不如我过去说项,请人过来坐一坐?” 他话音才落,卫觎已长身而起,向门口走去,没什么表情道:“上阵冲锋,吾何曾假手于人。” 话说得豪气干云,言下之意还不是三个字:我去哄。 徐寔看着年青人嘴硬的神态,神色微黯。 自祖大将军去世以后,唯有提及卫娘娘与唐夫人相关的人和事时,才能在将军的身上寻出一点销磨将尽的旧日意气。 卫觎才至山水屏风处,却听殿门上的玉环笃笃三声轻响。 他步履一顿,上前拉开门,便见穿着月襦梨裙的小女娘站在门外,身段雅俊,仰面望他。 檐廊杳杳的宫灯下,簪缨双手交叠于额前,郑重地向卫觎行一长辈礼:“阿傅回去反省了大司马的教诲,确不该轻信于人。现下我已向杜掌柜求证过,而今,可否再称大司马一声舅父?” 她不等回应,抬起头,认真地望着男子的脸,他其实生得很俊逸,也很年轻。“若大司马嫌此称呼老气,我便唤您作……小舅舅,行吗?” 眼前之人,是向她伸出过两次援手的恩人。 第一次,她无知,自己放弃了跳出火坑的机会,终也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他却不嫌寒心,依旧愿意再次出现,再次伸手。 在她凄风苦雨的时候,他是暗夜里的一盏灯,及时为她照亮一条前路。 是透过铜钱方孔看到的太阳,长视,可灼人目。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簪缨便不说愧悔或道谢那些肤浅之言,只是拜他。 卫觎心想,原来是反省,不是气恼。 他心中却宁愿她是在闹别扭,而非反躬自省,她不需要时刻这么谨慎,在他这里,她可以肆无忌惮的。 可小女娘已然这么乖了,为之奈何。 高大的身影堵在门边,低眉细细地思索,终也只得轻道:“想叫什么,都依阿奴。” 他侧身向里让了让。待簪缨跟上来后,自然地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句话卫觎昨日刚见面时便问过,当时簪缨尚与他不熟,胡乱道了句,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簪缨很坦诚,定定道:“捋虎须。” 没来得及退出门外的徐寔闻听见这掷地有声的三个字,目光轻凝。 实则细想想,与皇室讨债,且出手便是一张四十尺的债契,任她再有理,再有势,皇家又岂是予取予求的软柿子,可不就是伸手去薅老虎的须子吗? 不过既有大司马在此,便用不着徐寔参谋了,他退去后,不忘将门轻轻关上。 屋内二人相对而坐,卫觎也未露出过于意外的神情,只问:“为何?” 簪缨一顿,明白他是在问自己与皇室翻脸的缘由。 前世发生的一幕幕在脑中回闪,她无从说起,也不愿说起,垂眸,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我想试探对方的底线在何处,痛击一下,看他们如何反应,我等着接招。” 声色稚嫩的小女娘,磕磕绊绊地说着对衅交锋之言,身经百战的卫觎却不轻视,又问:“虎口大张,涎腥齿利,如何应对?” “断腕。” 簪缨毫不犹豫,睁着漆明的眼眸:“换只手,再捋。直到拔光胡须,敲断牙齿,制住利爪。” 然后看一看,在那张张牙舞爪 的画皮下,还有什么可倚仗伤人的。 她想要伤害过她的人,通通付出应有的代价。 【二更】 建康宫,式乾殿,一室灯影掩映,帝后对太子带回的消息始料未及。 “这是何意?还?还什么?” 此事给庾灵鸿的冲击过大,她姣丽的面孔因表情过于用力,显出几分刻薄之相,指着地上的那摊布,心肝发颤。 “这些年杜氏代唐家向宫中进献之物,都是他主动为之,公心为表对天家敬爱,私心却是想让缨丫头过得舒心些,说到底,为的都是他家小主子,难不成还是皇宫主动索要的?那宗室成了什么?照这绢上所列,倒是半个内库都成他们唐家的了!岂有此理,此为大不敬!又非坊间籴米买菜,一笔一笔记算得如此清楚,难说是否早有预谋!” 李豫背手立在百宝阁旁,久久未语。不防一转眼,将格子上好几件精巧的器玩与那绢布上所列的名目对上了号,沉晦地收回视线。 他问太子:“阿缨还说了什么?” 李景焕将牙关咬得腮骨棱起,再无力地放开,哑声道:“说五日之后,若不归还,便去找……白马寺的抄经生。” 帝后二人俱是一惊。 庾氏声音都抖起来:“她要干什么,她敢威胁宗室?难不成她是个债主,宫里不还东西,她便要将‘账单’广而告之惹天下人取笑吗?” “陛下,”庾氏怒其不恭地转向皇帝,神色哀婉,“这丫头不成了……臣妾有罪,多年来细心教养培育她,怜她孤弱,怕她受屈,不成想宠着护着到头却养出一头白眼狼。妾恳请陛下下旨,这便派人将傅簪缨带回皇宫,以免事态扩大,皇家颜面有失。” “不可强行召人。”李景焕反应过来,“母后,她只是一时……神智有失。” 庾灵鸿怒道:“吾儿还心向此外向女?” “够了!”李豫沉沉打断庾氏的聒噪,褪下腕上的黄檀珠串捻动静心,思索应对。 下一刻,皇帝又蓦然想起,这串已经用惯的手持也是簪缨进献的,顿时憋闷不已,本想撂在一边,指腹摩挲到温润的触感,重又带回腕上。 “太子,阿缨当时说话时,大司马可也在场?” 李景焕一听此人,目光便沉了下去,“在马车中,不曾露面。” 庾氏觇察皇帝的神情,捏起嗓子怯声问:“陛下的意思,是大司马在后头撺掇缨丫头如此?” 皇帝此时却不吃她枕边风这一套了,轻哼道:“他但能硬来,何屑于此。子童夜寝于室,岂不知之?” 庾氏当即想起了寝宫朱柱上那道二尺枪痕。 这是她此生中最大的一道耻辱。 而陛下脱口便揭她的短处,显然是已经动怒,不顾情面,将这摊子事怨怪在她头上了。 庾灵鸿悲从中来,她这些年为皇帝生儿育女,兢兢业业管理后宫,却犹不及那个已死的人吗,连她胞弟如此狂逆不驯,陛下也能容忍,反观自己的兄长幼弟,而今尸骨安在? 可庾氏不能表露出分毫对陛下的不满,甚至不能有委屈。 她勉力弯起失色的唇瓣,“陛下说得是。缨娘子之事……请陛下放心,她到底在臣妾膝下长到十五岁,臣妾定在五日之内妥善解决,必不使宗室蒙羞。” 皇帝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摆摆手,“退安吧。” 庾氏道是,忍气与太子退出中斋。 才出殿门,便听背后响起黄门侍郎的声音:“摆驾毓宁宫!” 庾氏脚下一崴,险些跌倒,幸被太子扶住。 她反手扯住儿子的衣袖,夜色掩住了她的脸色,看不出是气是恐,然而那把声音,却是真切地咬牙切齿起来:“同母后回殿里好生说一说, 那丫头当时还说了什么?她是给你养的,你要振夫纲,要想法子把她笼络住!” 李景焕却摇头说不,“我这便回去整理她的东西,她既要,我便还。还尽了,孤再向她讨要,这些年我待她的心意,她又拿什么还?” 说罢径自回了东宫。 庾氏听见这赌气的话,气上加气,回到显阳宫,连摔几只杯盏,还不慎折断了精心保养的指甲。 这在端庄雅惠的皇后娘娘身上是极其罕见的,陆媪忙掺住皇后,“娘娘万莫气坏了身子。” 庾氏不知是想到皇帝去了梁妃那个狐媚那儿,还是愤于被养熟的狗崽子咬了一口,既懑怒又不解: “为了个傅妆雪,就至于闹到这地步?眼大心空不懂事的东西,她难道以为她进了东宫,此后太子身边就不能有别人了?混账!” 陆媪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斟酌着言辞:“娘娘,会不会傅娘子记起了小时候的事……” 庾氏神色一僵,摆开陆媪的手,斥道:“她五岁前都不记事,能想起什么! 随即问道:“差你彻查玉烛殿的仆婢,有何发现?” 陆媪便不敢再提那件事,答道:“回娘娘,皆查过了,都说在及笄宴前傅娘子并无异样。除了有时她与春堇独自在内室里说话,因傅娘子素来倚重她,旁人也未留意。” “春堇,也是个吃里扒外的贱婢!” 庾氏骂了一声,眸子里精光熠烁,“她想要回贱婢的奴契,想得美!去,传本宫密谕给傅家老夫人,令她想法子给傅簪缨施压,让她家孙女收回这些幺蛾子心思,否则,傅容的死后哀荣,就别想要了!” 庾氏的近侍女官蒹葭轻道:“娘娘,婢子听说那傅娘子已与傅家决裂,傅老夫人之言,她当真会听?” “一个孝字压死人。”庾氏刮磨着小拇指指甲的断面,唇边浮现一抹阴恻的冷笑,“前年不是出过一桩陆氏五娘因不敬后母,被一句‘忤逆亲长’逼到悬梁的事么。缨丫头,呵,已对未来夫主不贞,又对君主不忠,若再敢对嫡亲祖母不孝,纵她有卫家竖子做靠山,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她,本宫看她还怎样活。” “娘娘。” 这边才吩咐下去,大长秋自殿外进来,绕过满地的碎瓷片,近前低禀:“太医院的医丞方去看过郗太妃,说老太妃若再不进饮食,怕是……不好。” 庾氏眉心复又拧紧,“徽郡王妃不是进宫侍疾了吗?” 这郗太妃膝下独子便是蜀中王李境,当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为太子,受世家王氏百般阻挠。 后李境见朝臣因立储之争而结党伐异,不顾民生,主动请旨离开建康,放弃储位,入了蜀城为大晋戍守西边门户,这才有了当今的上位。 如此过了近二十载安稳岁月,蜀王在长子李容芝长到十五岁时,将其送入京城,名为请皇帝为子侄赐婚,实则却是质子表忠的意思。陛下感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为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东豪族义兴周氏之女。 蜀王父子皆是纯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宫中出事,且非寿终正寝,而是无病无灾地饿死,便兹事体大了。 佘公公回说郡王妃去了也不成,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志不清,只找傅娘子。 庾皇后听后又想砸盏子了,这一个两个的,也不知被那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都把她当成一块香饽饽。无法,只得捺下火气,亲去太妃苑走一遭。 这一夜,是没个消停了。 西山行宫,南殿阁中。 卫觎听到那句“断腕”,略一沉默,也未责她胡言,缓徐声道:“暴虎冯河,有勇无智。既存断腕之心,对宫中会做何反应,可有预判?” “有 。” 簪缨的侧颜在红烛映照下胭若桃花色,绷着小脸严肃道:“往最坏处想,明的,召我入宫觐见,然后将我扣留。我自不会去,难道宫里会派兵来围剿西山行宫?又或以抗旨之罪杀我头?这两者,都是将事情闹大的路数,比我抄经生的法子还快些,皇家在我身上,说到底求的是财,投鼠忌器,理应不会大肆张扬,公然处置此事。 “若来暗的,最坏不过杀我灭口。我一条命无足轻重,可唐家还有千千万万的掌柜,牙行,伙计,他们总堵不住悠悠众口,到头来是宗室失道,受人话柄。” 卫觎落睫,指节捏得毕剥一声。 他听得出来,簪缨虑事尚有稚嫩之处,却已是在尽力思考了。然而一个看起来乖巧无害的小女娘,究竟经历过何事,才会让她在权衡时,首先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家阿奴不该是这样的。 “重说那句话。” 声音不重,还带着刻意放柔的稠缓尾音,簪缨却依旧感到案几对面的人有些不高兴了。 她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连忙从头到尾细筛一遍,有些不确定,又想了一遍,才觑着眸色改口道:“我、我一条命很贵重,身后有唐家做依靠,宫里不敢乱来——哦,还有小舅舅,小舅舅会保护阿傅。” 一记并不怎么高明的拍马,令卫觎目色由翳转睛,没脾气地笑了一声。 簪缨呆呆道:“小舅舅笑了。” 她叫得倒顺口。 卫觎听着也顺耳,无奈道:“我又非木头人。” 说着,他将南殿那边送来的桂花点心往小囡面前推了推,“阿奴,任何时候都记住一点,命在,机会才在。” 他墨色的眸海中凶气微荡,立即低头敛住,轻如自语:“天道本不公,想争,只能用最硬的一条命去争。” 沙场之人,开口便有蹀血之气,这本不是说给闺阁女儿的话,簪缨却听得津津有味,缩回摸糕饼的手点头,“阿傅受教,谨记于心。” 她是选错过一回的人,最知生命至上的道理。 卫觎面色复又和缓,拈起一枚花瓣形的糕点递去。簪缨双手捧拢接过,酝酿了一阵,奓着胆子道:“但是这件事,我想自己来,不想假手于人。小舅舅,可以吗?” 卫觎不答可不可以,理了理袖摆,懒声反问,“不用我,用王家?” 簪缨口中含糊一噎,对于小舅舅能轻易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本事,几乎要渐渐习惯了,说是的,“听说王氏与庾氏有旧怨。” 卫觎问:“那你可知王庾为何结怨?” 簪缨道:“因王家不愿太子临政。” 卫觎又问:“王家为何不愿太子临政?” 簪缨:“因为他们夙有旧怨……”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不像话了,微微挺直身板,“舅舅教我。” 卫觎望着她求知若渴的模样,淡笑,随口拣几句与她听:“王氏,世世相国,代代公卿,一言可左右政局。你可知不止南朝有王氏,北朝魏国的丞相也姓王,二者同出一族,可攀得上堂亲。只因当年南渡时,大半王氏族人渡了淮河,剩下几支留在了祸乱的洛阳,却也凭自身的士族威望,在乱世扎稳根基。北魏拓跋氏,本胡人,欲习中原风俗文化,欲统治羁留北方的大批汉人不生异心,便要用汉人的名门世家。民间有句话,王与帝,共天下,由来于此。” 从未有人与簪缨讲过这些,她想起前世李景焕登基后的那场大乱,不由认真聆听。 “所谓世家隙怨,利益相左耳。王氏不愿太子临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 簪缨正努力消化着方才之言,闻言微微吃惊:“我?” 卫觎点头,“太子母家无势,但他有你,有唐家的财势。 唐家经营遍布三吴与荆豫湘淮几州,远达北朝,唐氏麾下之人呢,三教九流,盘根错节,混杂其中。从大晋立朝伊始,便一直是士人统治寒人,贵族凌驾平民,可一旦太子登庸,利用唐氏的财富与人脉冲击世家门阀,对于百年世族而言,便是场本末倒置的灾难。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有寒士崛起反过来打压世家的那一日,所以如临大敌,用尽一切办法也要防范这一日的到来。” 他的这番言论,如同在簪缨狭窄的世界里破开了一扇窗,簪缨震惊于阶级倾轧的复杂,也透过这扇窗,第一次窥见了几缕若隐若现的远光。 她如今对此却还不甚了了。 簪缨一边琢磨一边细声道:“所以我退婚,王家乐见其成。此后太子再无助力,王家便不必再将太子视为威胁……所以我与宫中之后如何拉扯,王氏都会袖手旁观?” “‘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是王氏家训。”卫觎慢慢地告诉她,“王氏不会甘冒无用的风险,也不会放弃隐含的机会。你想利用王家,提防王家反过来用你。” 簪缨心中一凛,又有些警觉,又有些迷糊。 她仿佛还未意识到,脱离宫廷,独自接掌唐氏的自己,即将成为京城里最大的一块肥肉。 见女孩儿思索得眉头紧锁,卫觎又道:“其实用王家不是无法,你——” “小舅舅先别说。”簪缨抬起眸子撞上他的口风,声音诚恳,“让我自己想一想。待我想不出,再来请教。” 她语气有些紧张,好像卫觎是学堂里的先生,给她布下了一道无形而重大的课业,足以引起她认真对待。 卫觎与那双眼眸对视,慢慢道声好。 “夜深了,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想,都不急在一时。” 簪缨本没觉得困倦,经此一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摇头说不,托着掌心撑起软软的面颊,“我不困,小舅舅,你讲得真好……能再给我说说我阿父阿母的事么,他们的性情,都是怎样的?我小时候听说,唔……” 女孩想到一事,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捂着嘴压低声:“阿父当初是被我阿母一眼看上,抢了去的,小舅舅,真的吗?” 她一到卫觎面前,便好像全无隐瞒,这种换作他人决不可能吐露的话语,对他说起,却似乎是不碍的。 古人有一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话,也许她与李景焕正是前者,而与卫家小舅舅,却是后者吧。 卫觎看着她这仓鼠模样,失笑,“你都是听谁嚼的这些舌……” 对面人影一晃,簪缨耷着头直坠了下去。 卫觎眼疾手快地伸手,掌心隔在少女的脸颊与木案之间。 带着温热的柔腻触感,在他掌中化开,生茧之处,微微发痒。 “阿奴?” 簪缨无应声,不一时,传来匀静的呼吸声。她竟就如此睡着了。 卫觎静了静,看着女孩在灯下天真没有防备的睡颜,没多犹豫,右掌托着她的脑袋不动,左手撑案一跃过去,就势轻揽簪缨入怀,抱她起身,出殿送往蕴珠阁。 候在门外的春堇见状吓了一跳,看看小娘子是睡着了,才明白过来,连忙跟上。 簪缨在轻微的颠动中犹是闭着眼,是当真困狠了,迷蒙地呓了呓:“小舅舅……” 回应她的是一道嗓音低低的安抚:“在呢,睡吧。” 月上中天,有人睡得着,便有人睡不着。 傅府中,傅老夫人上午时听说阿雪竟独自一个出了门,气的骂了一圈孙女屋里的女使不中用,一直等到天擦黑,却只等回傅骁一人。 一问之下,傅骁的脸色比她娘还难看,“大司马下令让二娘徒步回府,则安固执,非要陪着她走。” 傅老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二儿子,“那你便独自乘车回来,抛下他们不管了?大司马……他又管的哪路闲事?” 傅骁跌掌长叹:“母亲,你到现下还不明白吗?阿缨出走,如今傅家得罪的是大司马公。今日卫公要给阿缨撑腰,给咱们傅家脸色瞧了。” 他回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明日,我便将傅妆雪送到庄子上去。都说积善之家恩泽子孙,我傅府多年来太太平平,只这小女娘一上门,如今闹得家不成家,一团乱麻……” 傅老夫人不干了,把眼睛一瞪,“你敢!那是你大哥的骨血,你便看在那张脸上,能忍心苛待她吗?” 她将所有事一股脑归结在傅簪缨身上,拄杖冷哼:“那丫头,和她娘一样不是个省事的!别看她如今翅膀硬了,有靠山了,却别忘了她父亲三郎的名籍,还在傅氏族谱上。她要断绝血缘,好啊,那就连同三郎一并除名吧!老身倒要看她担不担得起悖逆不孝,令亡父魂灵无祖荫可归,无香火可享的名声!” 傅骁吓了一大跳,都不知母亲哪根筋搭错,居然想得出这种主意。 果真老人家隔辈亲起来,是不讲道理的吗?可傅家已经担不起风波,也再丢不起人了。 他慌忙劝阻:“娘,您别闹了。” 傅老夫人根本不听儿子的话,阴鸷着双目,撇唇道:“明日,便让你媳妇去行宫找那丫头,先透一透口风。别生养不出我傅家孙,还整日没事人一般,常年龟缩在屋里,干吃粮不出力!” 第20章 第 20 章 接连两日, 簪缨都是在不知觉中睡了过去。只是这一夜开始睡得安稳,将近黎明时分, 簪缨在睡梦中只觉喉咙干疼, 低低地唤春堇要水。 撑肘起身间,不防胃逆,吐了一回, 随后身上便发起低热来。 整个南殿都被惊动,杜掌柜如临大敌,忙请养在行宫里的经验老道的医妇来为小娘子看诊。 医妇见小娘子舌苔薄白, 脉象如弦,便道小娘子是染了风寒,又有旬日的积食, 实火虚寒,内外交攻,于是发作起来。 簪缨折腾了小半宿, 此时浑身失力,面泛潮红,软软地倒在芍药花芯绣枕上,听见外阁的话语,绵绵道:“杜伯伯莫担心,用两剂小柴胡汤便好了。是不是?” 这后一句问的是医妇,医妇正在外间开方, 闻言道:“原来小娘子也通医道。” 哪里是懂医, 不过久病成医罢了。春堇想起体弱易病的小女君这些年吃下的药汤,拧着手背自责:“小娘子素来立不得风口, 经不得雨气, 不然回头必要病一场的。前夜冒着雨上山, 小娘子并无异样,奴婢便只顾庆幸主子身子健壮了,竟忘熬一碗姜汤给小娘子驱驱湿寒,真真该死。” 簪缨道声不碍的,说话间,卫觎闻讯而至。 轻薄的黑绸袍底卷过蔓纹门槛,却带出凛厉风势,至内间的帐幔处,又放轻履声,人未见声先至:“现下觉的怎样?” 簪缨闻声受惊,慌忙把悄悄探出来散热的脚丫缩回被子里,又扯过芙蓉花色薄衾往身上掖了掖。 她此刻身上只着一件亵衣,头发不曾打理,方才还吐过,实在狼狈失礼,不宜面见尊长。 侬侬的声音稳不住韵脚:“不碍的,有劳小舅舅挂问,真不碍的。” 卫觎进来得急,一眼便扫见榻上小女神色恹弱,脸上烧得通红,长长的乌发被汗水濡湿,粘在两鬓,越发衬得那小小一团身影孱弱不堪一碰,没来得及拢严的松散襟领下,雪白的颈窝还莹着一层汗。 他当即避开视线,命任娘子放下床幔。 一听说簪缨病了,他立刻便带着自己的军医郎过来,虽有医妇,还是令自己信得过的人又给簪缨诊了一回。 军医郎隔着帘帐听过脉象,也道如是,和医妇同议,都觉开小柴胡汤妥当。 卫觎听见“积食”、“呕吐”的字眼,却想起昨日去顾氏别墅的事,皱起眉头,“是昨日吃食不合脾,又受了颠簸劳累。” 人是他带出去的。 他心思再细腻,终究是在兵革堆儿里糙混了八九年,虑不到一个身娇体软的小女娘,是行止饮食处处皆要精心的。 任娘子暗瞄大司马一眼,感觉这位公爷目中透出的隐戾分外迫人,连忙打圆场:“公爷莫懊,方才郎中说小娘子这积食少说有几日了,应不是昨日所致。” 春堇算一算时间,恍然想起来:“是不是小娘子这些日子,每餐多用半碗粥米,不受用了?” 往常小娘子的食量都是一定的,多进一些心口便会发疼,而这些日子小娘子一改习惯,闷声不响吃了许多,春堇担心地问过几次,小主子却说无碍,她便以为无事。 却不料是积到一起发作了出来。 春堇眼底发红,越发觉得自己这个贴身侍女不称职。 卫觎听后默了默,冷冽的剑眸撞上那片缃红色帐帘,变得温和下来,低问:“为何多食半碗?” 同一时间帐子里传出一声哑哑的制止,“春堇姊姊。”不让她多说。 卫觎于是便不问了,道:“一会儿少进些清粥,乖乖喝药。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外阁间的杜掌柜一听,这是将他的差使都包圆了?照顾小娘子是他的责任,怎好教大司马跑腿。便听小娘子在帐 中轻道: “……也不想什么吃,小舅舅费心了,于心不安,您且去忙吧。” 簪缨只觉小小的一个风寒闹起一屋子的人,不好意思。相比上辈子最后两年,那种日夜低烧下不得床的煎熬,如今这小病症,已是不伤表里的了。 她有经验,只要喝了药渥一渥汗,再多喝两碗热汤,休养两日,便就好了。 然而这种懂事在卫觎听来,却是一个经常生病的人习惯了忍受不适,羞于麻烦旁人。 可她今年只才十五岁。 大司马没有多少与女子打交道的经验,却记得从前胞姐偶感风寒时,平素那样端重的一个人,也忍不住点几样爽口小食,让家下去采买,何况阿缨还是个孩子。 簪缨一心把人往外推,卫觎脚底的玄麂靴却像在这屋里扎了根,隔在帐子外头哄:“冰酪盏子吃不吃?” 身上有热的人,便想吃些凉凉的食物甜甜嘴,簪缨其实也不例外。 她本无食欲,可一听到那几个字,脑中自动便浮现出一盏雪白滑口的酥酪,还有白琉璃杯子外壁上挂着的晶莹水珠,舌上沁出津液,在枕头上抿了抿唇,迟疑地唔了一声。 只这一声,卫觎眉眼便缓和开,“知道了。等着。” 返身而去。 退到寝室外的军医郎入耳这番话,心想大将军悍野,自己不怎样遵医嘱,干得出往伤口上浇烈酒、烧发灰止箭伤的事迹也罢了,里间的小女娘肠胃弱,可经不起这样乱来,小心翼翼地提醒: “将军,小女娘在病中,恐不宜吃凉。” 行过他身边的男子停也未停,眼风轻侧:“谁要给她吃凉,拿回来化到不凉了,含在嘴里解解馋也高兴。” 跟随而出的杜掌柜心想买一盏冰酪,怎么也不能劳烦大司马亲自去,正待开口,卫觎站在宫阶上吩咐一声左右,“取甲来。” 赶来探望傅娘子病情的徐寔,此时恰巧走到殿门外,闻听此言,心头微惊:“主上要进宫?” 卫觎淡应一声,左右亲卫已抬来一副玄铁护心镜铠甲,錾银护肩,锁子膝蔽,一样不缺。 卫觎穿戴毕,重甲遮住轻襕衣,顿时威重涌现,初升的朝阳照上铠甲,反射出的万千碎光熠熠交织,宛如天神。 徐寔看大司马沉凝的面色,哪里像去面圣,怕不是找人撒气吧。 他侧头向阁子里头望了一眼,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敢问傅娘子病得如何,心思急转,沉吟了一句:“葛神医临行前,叮嘱主上抑怒戒躁。” 主上若在御前骄狂,徐寔实则不怕。北府京口,乃建康北面第一门户,下控广陵,北御匈奴外寇。而若掉转赴京,朝发则午至,午发则夕至,与建康都城的关系,在唇齿之间尔。 京口失,京城亡。 此为朝野尽知之事,皇帝倚重大司马,正在于此。 徐寔担心的是…… 卫觎不理会他,在腕上扣紧一副带着刀剑砍痕的旧铁护腕,便下阶而去。 徐寔实不能放心,连忙缀上低声道:“主上恕我多言,十五那日泗水之畔,扰边者不过是氐人的一队散兵游勇,不足为患,将军却亲出,是否……想见血光了?” 卫觎长睫一动,眼锋侧扫,已与方才看军医郎的那一眼截然不同。“军师若闲,可回京口。” 徐寔闻声止步,不敢再开口。 却也不敢被赶走,他还得留在大将军身边照看着。 卫觎才下长阶,却有一名护卫从外头来报,“大将军,徽郡王在行宫外求见傅娘子。” “李容芝?”卫觎不豫,“他来做什么?” 护卫回禀:“宫中郗太妃神智不清,饮食不进,只寻傅娘子,眼看着要 饿过去了。徽郡王不得已前来请助,道是十万火急,已候了一个早上。” 卫觎当即横眉冷目,斥道:“我家女郎岂是伺候人的,倒给他们使唤!饿死饿活,关我甚事。他爱候着便候着,不许惊扰蕴珠阁!” “可那徽郡王……” 卫觎睨目不屑:“太子又如何,来到这地界也得老实卧着,郡王,又如何。” 杜掌柜望着凛然离去的大司马,纳罕不已,他真是方才在小娘子帐外轻声细语的那个人吗? 半晌后回过神来,忍不住请教徐寔:“先生,大司马这是……面圣后再为小娘子买回冰酪?” 徐寔闭了闭眼,说不是,“是买冰酪的途中顺便进个宫。” 卫觎出行宫后不乘马车,带了两个亲卫,跃上坐骑便向南驰去。 此时宫中,皇帝才下早朝,回到太极西殿,面对案上的四丈长绢,脸色晦暗难明。 昨夜即使有梁妃温柔抚慰,李豫依旧平息不了心中的烦闷,若不是怕臣工议论,他当真想罢了今早朝会。 他从未想过,从小到大乖巧懂事的阿缨,会捅出这样一件惊人的事来。 他待那孩子,自问比皇室的公主们还更宠爱几分,那孩子唤了他这么些年“父皇”,也同样一片孺慕情深,这些年的感情,阿缨竟都不管不顾了么? 眼下此事还未张扬出去,可五日后呢,簪缨自从退婚起,桩桩事迹出人意表,皇帝真有些拿不准了。 他也不是存心霸占一个孩子的东西,可册首上所列的,那汉鼎、汉晷、庙器、王榻,都是何物?皆为象征君权之物啊! 诚然,这些重器皆是南渡之后,唐家利用商路,从四分五裂的九州寻凑许久,进献来的,为的便是在这座据传镇有龙气的古金陵城凝聚气运,巩固南朝的国祚。 如此出财出力,费心施为,还只字不求回报,宗室多年来心中有数,也着实领情——可既然已献,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移鼎,是败国之象啊。 一旁立侍的原璁见陛下神态凝重,余光轻扫案上的绢册,垂眼苦笑着道:“这傅小娘子当真稚子心性,赌气赌大发了,连送来的几坛酿酒、几两茶叶也要与陛下算一算。真当如此算,那这些年小娘子送到御前亲手所做的糕点,煲的汤汤水水,是否也要折成银钱? “还有前些年,奴记得,陛下因几位老大人争吵迁都的事,整夜闹头疼,小娘子听说后便跑来给陛下篦头,揉按,还软声软调地安慰陛下,陛下呀果然便好了。其实哪里是小娘子按得好呢,不过是陛下见小娘子憨然可爱,舒怀罢了——这些如何算,又哪里算得清楚。所以奴说傅娘子糊涂,将陛下当成了寻常家翁,只知自己委屈,便不恭不敬起来。” 此为正话反说,李豫听了,果然想起了簪缨这些年的种种好处。 是啊,帝王膝下的子女,哪个嘴里不会千安万敬,可真论起贴心,遍数后宫诸位皇子公主,再不会有比阿缨更孝顺的了。 皇帝心里自有一本账,他知道,阿缨的孝不是表面文章,没有隔着先君臣后父子的敬畏,是真心将他当成了一位父亲。正是这小女娘视他如寻常家翁的态度,才让皇帝体会到在皇宫里难得一见的温情。 阿缨啊。 李豫心叹一声,眉头渐渐缓和。原璁见状,心里略松一口气。 正在此时,前殿的宿卫军忽然来禀:“陛下,宫门侍卫报,有三骑人马过宫禁而不下马,径自驰道入宫了。” “什么?” 所谓驰道,是依宫城外墙而建的一条跑马的御道,平时只供帝王銮车出行,余者不可僭越。 皇帝心中才闪过一个影儿,便见门口一人披甲踏履而入,丰神春色,眉目霜秋,见君不脱 履,不卸刀,挺直身姿,声如鸣金:“拜见,陛下。” 皇帝乍一望见这副与……她有七分相似的眉眼,心底猝然一恸,不由唤了声:“阿卫……” 第21章 第 21 章 随着这声阿卫, 卫觎漆黑的眸底森冷如潮。 原璁眼见大司马要动怒,心头一凛,卫皇后是陛下不可说的禁忌, 又何尝不是大司马的逆鳞? 想起这一位十年前的种种作为, 这御前总管忙不迭哈腰道:“大司马今日得闲,入宫却何以不提前通禀, 且剑履入殿……” 原璁当然记得,大司马在卫娘娘还在世时便获得了“入朝不趋, 剑履上殿”的殊荣, 他如此作态,不过是为着给陛下遮一遮颜面。 毕竟方才大司马口称“拜见”,可那比枪杆子还硬的身姿,是半点没往下弯呐,哪怕他稍微低一下头呢, 哪怕稍微拱拱手呢,也算让陛下脸面上有一丝丝的过得去。可是没有。 卫家十六郎,桀骜狂狷犹胜当年。 陛下面上不露,便只有他来做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了, 谁让自家是做奴的呢。 可大司马今日仿佛气特别不顺,剑眉挑挞, 竟是笑了一声:“卫十六向来如此,十年前如此,今日如此, 日后亦如此。陛下若要谪籍降罪,我求之不得, 北府兵权即刻奉还!此生再不领一兵, 不著片甲, 决不反口,如何?” 说罢,他当真将腰上所佩的铜质虎符一把扯下,随手往地上一扔,如丢废铁,不看一眼。 皇帝色变。 下一刻,李豫转身一脚踢在原璁的小腿上,“尖刁奴!谁许你对国之重臣不敬,还不快向大司马赔罪!” 原璁只觉小腿一阵痛麻,跌在地上,一时也顾不得腿断没断,吓得用双手去摸索那枚关系重大的冰冷虎符,而后伏膝上前,抖着指尖为卫觎系回鞶带上。 口中连连道:“奴多嘴该死,求大司马恕罪……” “十六……”皇帝瞥原璁一眼,示意他退下,定睛仔细看着这个十年不回京的卫家郎君。 算辈份,卫觎是他小舅子,该称他一声姐夫。然而自身已垂垂老矣,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如东起旭日英姿勃发。 “朕听闻你昨日去了江乘,顾公身体可还硬朗?” “十六是家中称谓,我与陛下,君臣有别。”卫觎不耐地打断,“至于顾公,陛下若还有心,岂忍问及?” 此言对君王来说无疑大不敬,李豫却是不怒反愧,苍老初现的浊目中透出一缕痛苦之色,“朕当年……” 卫觎不是来与他掰扯当年事的,当年之事,用嘴,还不清。他再次断然道: “陛下对我的行踪倒知之甚详,我却不知,唐氏遗孤好好地留在宫里,就是任人欺凌的吗?” “这从何说起。” 皇帝诧异,肃容道:“朕一向待阿缨胜过亲女,多年来决不曾让她受过半点委屈。这几日她在外可好?是她向你诉了什么苦?你但告知于朕,若真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欺人,朕必惩不饶。” “放心,陛下纵饶,我也不饶。” 卫觎薄唇微微挑起,“此来两事,一者,关于簪缨,且令宗室谨记,她的着落归我管了,她的决意不归我管。” 这话便是说,他不打算让宫里把人接回来,而簪缨向皇室讨要家私的事,他也不从中干预,但若宫里想动什么手脚伤害她,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皇帝眼色一暗,但听卫觎接着道:“其二,朝廷近来不是商议追赐北伐功臣么,既然傅大夫身为文使亦能加封,臣替骠骑大将军祖望将军,向朝廷请封。” 这是他自进殿以来,第一次自称为“臣”。 祖望,字松之,汝南郡流民帅出身,祖籍洛阳,后接掌京口北府兵,一生心愿便是北伐驱胡,收复中原。 卫觎当年离京后去投奔的便是他,从祖将军的马前卒做起,随之东征北讨。 五年前的德贞二十一年,祖将军身 丧于庐陵,卫觎秘不发丧,迅速整顿部曲,镇压异党,以弱冠之龄接掌北府兵权,成为晋朝以降最年轻的大司马。 皇帝意外地看着卫觎,没想到他突然提起已故的祖将军,眼里闪过一丝雀隐的星芒,心思电转,面上为难道: “……祖老将军,我朝之名帅将星,夺南兖,守襄樊,戮力北伐,百战不殆,确实功有余名。然祖将军死因一直成谜,朕听闻,他乃自戕,却还有消息称,祖将军死前曾砍杀亲卫数十,状若癫狂。这……你一向追随祖将军,关于他真正的死因,大司马应当有所了解吧,可五年前递到朝中的奏报却语焉不详,朕固然有心追封祖氏,廷议上只怕通融不过啊。” 卫觎指节毕剥一声,漆黑带煞的双瞳直视君王:“祖将军因旧伤不治而亡。” 皇帝在那种眼神的注视下,不由得龙心战栗,背手在后,撑着积威道:“流言纷起,此言不能服众。” 卫觎目光陡然锐利,一霎,丹田内毫无预兆地燥热起来。 他滚喉压住眉眼,眼尾敛瞥而出的那道线,刺出一抹少见的痞气,似蔑似笑,轻吐嗓音:“再过几日,东宫之位,能服众吗。” 四两能拨千斤。 这句话成功引起了皇帝色变,卫觎留话:“陛下且虑着,我只问结果。”言讫扬长而去。 出了太极殿,殿门外的禁军值守正手握长戟望向门内,神情都有些发紧。 一见大司马出现,被那淡淡的眼风扫视过来,诸人又不约而同松指垂首,后错一步,不敢与之对视。 卫觎旁若无人地在墀上掸动衣甲,立了一立。回首向北望,是显阳宫的方向。 “将军。”亲卫在庭中待命。 “去显阳宫替我瞧瞧,我当年留下的手笔,在是不在。” 亲卫应声道诺,好似对这道命令中的僭越犯上全无察觉。卫觎说完也不等,径自上马出宫,直向西市而去。 “陛下……大司马已出宫了。” 皇帝在西殿中愁眉不展地立了半晌,听见原璁的轻唤,方如梦初醒。 他看着御前总管一瘸一拐的样子,叹道:“朕踢重了。” “奴惶恐,奴无碍。”原公公连忙道。 皇帝俯视他,慢慢笑起来。 “陛下?”原璁不解宸意,只觉后脊梁有一道凉意如线游过。 皇帝的目色混浊不清,慢慢地自语:“他还有所求,便好。” 显阳宫,清凉轩。 庾氏本就为绢账的事头疼,如今又添了郗太妃一桩麻烦事,彻夜难眠,保养极佳的面容也显出憔悴之色,眼底下挂着两片明显的乌青。 她才饮下一盅安神汤,欲小憩片刻,这时佘信掌着拂尘躬身进了花轩。 庾氏一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几乎被这几日层出不穷的变故弄得麻木了,冷哂道:“后宫又出什么乱子了?” 佘信额角冒汗,“回娘娘,不是后宫,是前朝……工部侍郎杨丹,今日下朝后去寻太子爷,欲商议乐游苑北行宫修建事宜,想请询太子殿下那行宫的主殿梁柱,是否皆要用金丝楠木,木料何时能到?还有便是户部积压的宫殿用料钱、与作匠工的挑费,何时能批下,那头的预支见底了,再不见料银……北行宫的修建只怕要耽搁。” 庾氏听后,心中方平息的燥火又卷土重来。 钱钱钱!她执掌宗室中馈以来,何曾有过捉襟见肘的时候,如今却是这个也问她要钱,那个也问她要钱。 那座在乐游苑西北方所建起的行宫,乃是今年年初破土新建的,为的是庆贺陛下即将到来的五十寿诞。 朝廷的国库不充裕,此难由来已久,是以晋帝自上位后便俭身自省,二十年来一未大肆采女,二 未破土建宫,如今到了知天命之年,建一座行宫使龙颜欣悦,这也无可厚非,于是御史台那些骨鲠臣子,难得的一次没有上书劝谏。 可朝臣无意见,建宫的花销却不小,这笔钱从何而来?庾后顺理成章地盯上了傅簪缨的财库,她计算着,可以先让工部那边着手修建,所费石木料与人工,先向承办的几家大皇商预支,待到五月,只等傅簪缨的及笄礼成,宫里名正言顺接管唐氏财库,自有双倍的利润交付皇商。 至于户部,不过在其中空挂个名头,不消动公中的一分钱,如此也不必听户部里那些老头整日哭穷了。 如此,一来工期不必那么紧迫,可以赶在陛下寿诞之前落成新宫,寓意佳好。二来,后期的花费自然有唐家抵上,不会闹出国库的亏空。 那督建行宫之职,最开始,陛下原是属意二皇子来担当的。 因当时太子刚入吏部,皇帝担心太子事繁负重,原意是想给他看重的这个儿子偷一偷闲,也让那成日醉心玄经不理庶务的二郎历练一番。 是庾皇后盯准了这次露脸立功的机会,极力向皇帝推荐太子,硬是从毓宁宫的手里抢过了这个差使。 她把一切都算得准准的,唯独没算到,傅簪缨会在及笄前夕,突然悔婚。 如今那头出了岔子,工户两部推诿不定,可不就找上太子了么? 庾氏重重掐着额角的太阳穴,哑声问:“太子怎么说?” 佘信眉角一耷,这正是他要回禀的事,“殿下……未见杨大人,东宫闭门,殿下不出。” 庾氏霍然抬目:“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宫里做什么!” “听说……”佘公公咽了咽唾沫,小声道,“听说正在点数傅娘子之物,封箱加锁,准备还回。” 庾皇后手指一哆嗦,险些杵到自己的眼。她还在这里苦苦支撑着,她的好儿子倒有情有意,对一个不听话的贼丫头言听计从起来。 她简直想不明白,一向聪颖干练的太子为何突然糊涂了,真把东西还回去,不就成了肉包子打狗,那人,还能再回来吗? “你去告知太子……” 庾氏的话才说一半,主殿寝室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婢子惊吓的叫声。 那道尖脆之音几乎冲破人耳,连庾氏在清凉阁听了都头皮发麻,变色询问何事。 很快便有女使匆匆来告:“娘娘,是卫、卫大司马派兵径入娘娘内寝,去找那红柱上的枪痕。婢子乍见外男,是以惊叫……” “竖子欺人太甚!”庾氏连他何时进宫都不知道,闻听此事,忍无可忍,拍案起身道,“他何在?速命禁卫军拦下押至陛下面前,本宫乃一朝国母,颜面岂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辱及!” 女使头垂至胸,声如蚊蚋:“那兵卫看了一眼抱柱后,旁若无人便离去了,大司马……亦已不在宫中,仿佛正是从太极殿离开的。” 庾氏身子晃了一晃。 大长秋佘信忙矮身掺住主子,“娘娘保重啊,奴才这就去请陛下做主。” “不。”庾氏反而拦住他,脸上血色尽失,从怒火高张到眼神空洞,不过瞬间而已。 她透过青琐窗看向阁子外的绿柳红花,似哀似悲地凉笑几声:“陛下不会管,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从十年前起,他便不管。他心里一直记着那个人。本宫、庾氏一族,在陛下眼中,位于何地啊……” 蒹葭闻皇后的言语之中竟似有对陛下怨怼之意,忙上前扶她,“娘娘,您累了吧。” 庾氏摆开女官的手,闭了闭目,声音森冷:“傅家有动作了吗?提醒他们,傅氏是东宫这条藤上的一根草,想想他家大爷的哀荣,再想想他家近百年的门楣,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外头闹得乌烟瘴气 ,太子在东宫把门一关,自成一局。 李景焕沉默地将一样样东西,收进一口口黑漆箱子里,满了一箱,便亲自上一把锁。 李荐在一旁,看着殿下唇上的那层青髭十分心疼,劝道:“殿下,不如再去哄哄傅娘子吧,您瞧这些,件件都是殿下与傅娘子情意的证明。傅娘子心肠最软,不会当真舍得的。” 李景焕不理,眼眸黑得如同还没有从前一个夜里醒来。 不整理不知道,原来这些年,傅簪缨送了这样多的物件给他。 他喜欢名帖字画,东宫大半的名家手迹便都来自于她的馈赠。 那些他携去参加诗会雅集,单拿出一卷便足以引起那些书痴画痴的世家子争相传阅,奋笔临摹,艳羡不已之物,她抱着送至他面前时,却不过视之寻常。她只会笑着说,“景焕哥哥喜欢这个吧,我托人寻来都送给你。” 在他眼里,名帖风雅贵重,金钩铁画中藏着几朝风流、几代名士如云舒卷去留的踪迹,不可用金钱来衡量,而是一种心灵美感的享受。 而在她眼里,他笑一笑,便是她的享受了。 李景焕仔细地想,那些雅集宴会,他好像一次都没有带她去过。 因为母后说宫外鱼龙混杂,她又爱病,总怕她外出被冲撞着,便一直像娇花一样搂在怀里呵护着。她也过于听话。有一次他有心逗她,说偷偷带她出去玩儿,结果阿缨咬着唇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止步在宫门之前。 所以他笑话她胆小。 除了碑拓字帖,他惯用驼骨狼毫,唐记积年贡进东宫的毫笔,便如小林般插满了整整一海缸。 他嫌左春坊的制衣太软,喜穿硬丝绸衣,唐记旗下的绸缎行便单开一个织厂,采用特殊的工艺专供他的内外襕衣,数年如一日。 这些都是已经用旧的,还有那些用没了的,如澄香堂的好墨、被他赏给侍读的佳砚、独家秘方糅合的香丸,事无巨细,难以胜数。 “都按价折给她。笔换成新的,衣折成绸缎,孤一样也不会欠她。” 李景焕屈膝坐在环绕身周的黑色大箱子中间,嗓音嘶哑道。 她凭什么瞧不起他,他是皇储,是太子,是将来要站在这江山顶峰的人物!而她,是要与他并肩立在那里,是要与他同享尊荣的人,这件事,他们两个从很小就都知道了,不是吗。 他尊贵已极,她凭什么说,瞧不起他。 李景焕手心狠狠一捏,却触及一片柔软的质感。 他低下布着红血丝的眼睛,看见自己手心里,躺着一枚精致的石榴纱红绦金丝香囊。 绣的是鸳鸯。 他手边一只从东宫府库里搬来的檀木小箱箧敞开了盖子,里面装的,全是香囊。 各种香囊。 都是阿缨这些年亲手绣给他的。 那匹绢布清单李景焕从头到尾看过三遍,他记得许多细碎东西都是只记其数,未分种类,却唯有这箱子香囊荷包,每一只的用线绣图,在账单上都有注脚。 阿缨的记心并不出众,也不可能从很早之前开始,便打算着与他算账,那么只能是因为,她绣的每一枚香囊都分外用心,所以一针一线,时隔经年,她都记得。 如今她绝情地要把这些刻骨铭心通通讨回。 李景焕不屑哼笑,咬着牙将那檀箱往黑漆箱子里扔,手抬到一半,又蓦地收拢回怀,抱紧,敛压着红而偏狂的凤眸道:“去绣坊司挑最好的香囊,按双倍数量赔给她!这箱不许动,这是我的。” 傅簪缨为什么不来看看,这箱子里的荷包大半都是新的,连缀绦都未起毛边。他对她的心意,何尝不珍视了,他从没有把她亲手做的东西赏过旁人,甚至怕在外头掉了,往往带上三两日,就摘下来好好地 存起来。 他何尝这样待过别人,傅簪缨这些年又何尝对别人像对他这么用心过?那么,她怎么就不能继续心悦他呢? 李荐见太子神色落拓,原本的英风朗气也跟没了神魂支撑似的,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硬,再三叹息:“殿下啊,请听奴才一言吧,小娘子都是要温柔小意哄着才好的,您便再去哄一哄吧。” “孤不哄!” 李景焕俊目中露出怒色,将怀里的小箱仔细封拢,站起身抱到内室,小心地收在秘格中。 他要还!通通地还给傅簪缨,然后再一日一日地送她喜欢之物,反过来要她欠着他!这样她才能知道他的好,知道自己的决定草率,然后回心转意。 她喜欢之物、她喜欢…… 李景焕坐在榻上,扣着腰带上的螭龙玉细细思量,头皮传来针扎似的一点轻微痛意,想来想去,竟是想不到傅簪缨所喜之物。 她好像没有任何爱好。 她喜吃甜食,目的更多却是品尝味道记下配方,好如法炮制做出来给他吃…… 她喜欢练字,却是为了提高情趣的风雅,好方便帮他寻找古帖…… 她平日爱看的书,左右翻不过孔孟四章、孝经女则,这些无趣规条她总也看不够,却说是担心母后抽查…… 那么傅簪缨自己,喜欢什么呢? 两侧太阳穴上突起一阵刺痛,打断了李景焕的思索,那疼痛突如其来,仿佛是有人拿着粗粗的尖锥,狠狠往他的肉里扎。 李景焕从来不犯头疼的毛病,这一下子,险些把他疼晕。他弓身掐着额角,猛地,一片火光闪电般划亮他眼底。 这一次,他看清了火光中那所宫苑的轮廓,燃烧的楣上匾额,赫然是“金匮书阁”四个字。 浓烈腾起的黑烟里,一道纤弱的身影在门口徘徊受阻,逃不出来。李景焕望见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急得大喝一声。 “快救人,救阿雪!” “殿下!”李荐听见内室里的低喊声,连忙进来。 李景焕被这一声惊醒,抬目四望,只见自己仍在东宫,眼前一片平静,哪里来的火光,哪里又有受困的簪缨? 可他的脸依旧像宣纸一样白,头痛还在持续,额头如同浸过凉水一样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他明明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为何却比记忆还要逼真…… 方才那一瞬,他甚至真的闻到了木头烧焦的味道。 最让李景焕心惊的是,他怎么会喊出傅妆雪的名字。 那明明是阿缨,就算只是一场梦魅,他岂可能喊出他人姓名,岂可能不去救她。 李景焕嗓声发着抖:“去西苑金匮书阁、去看看是否走水……” 李荐不明所以,但见太子殿下神色有异,声音咬得异常郑重,连忙称诺而去。 这一去一回,便用了两盏茶的工夫。西苑的书阁中皆为竹简纸书,不消多说,平日自有小黄门专门巡视以防走水。李荐过去后,将前苑后苑、书楼阁间挨次检查一遍,并未发现什么问题,便回东宫复命。 “殿下,奴才去看了,书阁一切如……” 李荐进到寝宫,那榻上却无太子的身影,李荐疑惑四望。 当他目光下扫,陡地看见一道玄色的身影倒在榻下的脚踏处,躬身蜷缩,两手死死抱着脑袋,汗流湿背,低呻不止。 短短一刻间,太子头疼欲裂,如遭雷殛。 西山行宫,簪缨悠闲地打了个哈欠。 休养两日后,风寒痊愈的少女披着件银丝水纹的轻容纱衫褙子,和春堇在廊子上散步。看着满目夏光明媚,她心情舒畅,倩然弯唇。 “只剩三日了。” 第22章 第 22 章 连喝了两日药汤, 簪缨只觉腿都有些虚软,在避荫的廊子上慢慢走,心里还惦着宫里还账的事。 她侧过略见清减的雪腮, 问春堇:“这两日外头有什么动静吗?” 春堇想起杜掌柜的嘱咐,摇头道无。 “姊姊瞒我。”小女娘小恙初愈的嗓音尚有些绵软, “一个到行宫来的都没有?” 簪缨在宫里别的没学会, 揣摩庾皇后的心情却练就得一等一。她已知道庾氏心机阴深,又擅做表面功夫,从来不肯吃亏, 想让她将纳为己有的东西再吐出来,庾氏必然不舍,不到最后一刻, 她是不会甘心消停的。 她怎么可能不做点动作? 她自己不出面,能差使的, 想来是傅家了。 春堇见小娘子猜出来了, 只得交代:“……傅府的二夫人来过,欲求见小娘子,昨来了一回,今日一大早又来一回,杜掌柜对傅家人不待见, 都给撅了回去。” 簪缨闻言,眉心轻蹙。春堇见她的面色非恼似悯, 有些不解, “小娘子那日不是说, 不愿再见傅家任何人上门吗?” 簪缨走到游廊尽头, 扶着她坐在抱厦的美人阑上, 望着下头池子里的游鱼碧荷, 半晌道:“你不知道,傅家的二房孙氏曾和傅骁养育过三个孩子,前头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女娘都没养住,后来又生一子,将养得伶俐,只是十几岁时非要离京负笄游学,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过。所以孙氏不得傅妪待见,这些年貌似过得艰难。” 那个离家游学的傅则庭,簪缨从前叫他二兄,眼下却也无甚关系了。如今提及傅家,她全然一副局外人口吻,淡淡转动纨扇,“还有旁的事吗?” 春堇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还有徽郡王,从昨日便在山下候见小娘子,这会儿……大抵还没走。” “徽郡王?”簪缨有些意外,他是郗太妃的孙子,难不成宫里派了他来做说客。 随即,她想到什么,眉心紧了一分,“可是太妃娘娘有恙?” 春堇点头:“道是小娘子离宫后郗太妃便犯了糊涂,见不到小娘子便不吃不喝,如今缠绵卧榻,说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 “这还了得,为何早不告诉我?”簪缨一听便起了身,起身后,她又顿一顿,最终还是决定回阁屋中换身见客的襦裙。 在廊上才行一半,池台下传来一道缓沉的声音,“急忙忙的去何处?” 簪缨转头看见缓带轻衫的男子,眉头松开,乌眸里浮现出碎碎的光芒。尤其在看到他托在手心的那盏冰酪酥时,簪缨弯起的桃花眼宛如一对染了胭脂的月牙儿,唤了声:“小舅舅。” 卫觎不等她迎过来,三步并一步跃阶而上。他不薰香,被热风撩拂的襟怀带出一缕很淡的生铁气味,并不难闻。 簪缨的眼睛只盯着那玻璃盏外壁上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 卫觎眼里漾出一分柔,消解了如剑眉眼的锋利,将冰盏交给春堇,嘱咐,“等化了再吃,只许吃半盏。” 又看了看簪缨的气色,问她今日可大好,早起用的什么。 春堇一一应答。簪缨看了一眼他,又将视线挪回冰盏子上,还没有吃,便感觉心里酸酸的了。 她并非全然因着嘴馋,这次因她生病,小舅舅为哄她,一日一盏冰酪酥地送到她这儿。从西市到行宫,一来一回,要想一盏冰饮不化,只能快马加鞭。可明知是要化得不凉了才能吃的,即使带回一盏融化的也无妨,小舅舅却不曾如此。 他每次带回的冰酪,都犹有水珠儿凝结在盏壁上,让她感受到清凉的气息,让她看着那晶莹的酥山一点点融化开去,让她在津液分泌的期待中,畅想过一刻入口的甜酪会是什么滋味。 期待本身,便是一种无可替代 的抚慰。 这种大抵只有女孩子才会心照不宣的小雀喜,她不知小舅舅何以明白。只是想起了过往,从来是她精心做好糕点送给别人,期待着别人入口时的反应,甚少顾着自己。 没有的时候不知那是缺憾,有了,才发现,原也会有人如此顾念她。 可她的手艺甚至都没给小舅舅、给杜伯伯、任姊姊尝过,反而便宜了那些人。 她低头眨眨眼:“我明日不吃了,小舅舅别去西市买了。” 身为统领千军的大司马,又是做长辈的,来回给她跑腿,病中偶尔撒娇一回还说得过去,再多的脸皮,她可没有了。 卫觎闻言,目光有一瞬冷黯。“想吃就吃,都是下头人买的。” 簪缨探出嫩白的指尖一指卫觎的靴子。 就为一盏酪,来回马不停蹄 ,尘土也染了靴面。 她知道,给她入口的东西,小舅舅不会假手于人。 卫觎一静后笑,“谁说吾家小女不伶俐。” 簪缨被夸得极不好意思,岔开话:“小舅舅,我这便去见一见徽郡王,等说完话,冰酪正好入得口。” 她仿佛知道卫觎不赞同,不待他回答,又抢着道:“我知这其中也许有宫里的阴谋,我有分寸的,无论因着什么,都不可能再回宫。只是万一是真,我也不好眼睁睁听闻郗娘娘出事不理,便先去探一探徽郡王的意思再看。” 郗太妃是个好人,待她也不错。前世迁到萝芷殿后,簪缨记得真的两个人,是徽郡王妃和王家三娘,都曾投帖欲来探望她,虽然最终被庾氏挡回了,但这份心是存在的。 她们没有帮到她什么,但也没有对不起她什么。 这一世簪缨不可能再顾念所有人,但若力所能及,也不该见死不救。 卫觎看着小女娘忐忑解释的模样,只道一句:“阿奴但行己事就好。” 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簪缨记得杜掌柜也说过这样一句话,好像她随便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他们都是依她的。 这种无条件的偏爱,也许便是有家人在身边的踏实吧。 她笑应一声,再无疑虑,回内寝换了身玉白缀花的襦裙,便请杜掌柜请徽郡王上山,至会客厅一见。 李容芝在行宫下已等了一个日夜,听闻傅娘子终于肯见他,几乎喜极而泣。 他是蜀王这一脉的长子,入京前父王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侍奉好祖母太妃。李容芝深知祖母与父王母子情深,他进京不是来享福的,是来代父尽孝的,若让祖母出半点闪失,他便是以命相偿也抵不了罪孽啊。 说来也愧,傅娘子往日在宫里细心照料着祖母,他与王妃做正经孙辈的,反而做不到晨省昏定,心常抱憾,对傅娘子更是多有感激。 结果这份恩情还没等回报,又厚着脸皮前来求人了。 一路入宫门,转曲桥,他由着婢子引路,来到一间轩窗四敞的古木色梁藻堂轩中。 一见上首方席上跽坐的那道纤姿玉影,李容芝二话不说,先行一揖,一躬到底。 “冒昧来见,请傅娘子恕容芝失礼。然事关祖母性命,容芝不得不腆颜开口。” 簪缨口称“不敢受拜”,身姿端然未动,先问郗太妃近况。 接着便听李容芝急急地形容郗太妃病态,眼圈通红,声音哽咽,却不似作假,簪缨的面色便有些凝重起来。 她沉吟:“徽郡王也当听说了我与宫里近日的事,这宫门,我是定不会踏进的。一旦我回宫,未至太妃苑,先被显阳宫扣住,到时王爷也救不得我不是?” 李容芝连忙道:“求小娘子帮忙救命,岂敢为难恩人。不需进宫不需进宫,只要小娘子愿意露面劝一劝祖母, 哄得祖母启开齿关,进些汤水,容芝这就进宫将祖母接出来!” 簪缨轻怔,意外于他想得出这样的办法,“宫里肯放人吗?” 那毕竟是位生了个实权亲王的超一品太妃。 李容芝面上傅着一层厚厚□□,看似气质婉弱,一横眉宇,亦带出几分宗室子弟的气概,“人都要折腾去了,还顾得上么?陛下若不准,我便在宫门前一剑抹了脖子,以血谏君,也要让内人将祖母接出来。” 他说得恳切无比,再揖再拜:“傅娘子今番若肯援手,便是对我祖孙三代恩同再造!” “那好,王爷去接人吧。” 李容芝霍然抬头,一时不敢相信。 “——当真?”他吃了大司马足足两日的闭门羹,进门前准备了一车的话,万没想到,傅娘子本人是如此和善好说话的,一口便答应下来。 簪缨道:“人命关天,王爷若能将人接出,我自当尽力。” 徽郡王简直感激不尽,又想到一事,转又为难:“傅娘子高义,小王实不该得寸进尺,然……老人家体衰,承受不住迢迢远路的颠簸,恐无法坚持到出城上山,能否请小娘子屈就,移驾敝府中,郡王府上下愿扫榻相迎。” “我不住旁人的宅子。”簪缨想也没想便说。 上辈子受困宫闱,任人摆布的经历,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哪怕现在是对方有求于她,她也不会寄人篱下。 她摩挲着右臂,忖思片刻,唤进杜掌柜问:“伯伯,上次你说唐家在乌衣巷有产业,可是么?” 杜掌柜叉手立在门边,闻言微诧地看了徽郡王一眼,隐隐猜到小娘子的打算,回言:“正是,唐老爷早先时在乌衣巷置办过三幢宅子,其中一幢让东家当年换给了楚司空,剩下两幢乃是隔墙相邻的,皆为五进七间带园林的宅院,如今正空置着。” 乌衣巷,位于建康宫城以南五里的秦淮河畔,毗邻朱雀桥,历来是王氏、谢氏这两大华宗聚族而居之地,故而王谢子弟又被时人称作“乌衣郎”,高贵雍华,风流绝代,非寻常士族可以比拟。 所以这条街巷上的宅子,不贵在价格,而贵在有价无市,即使有钱也买不来。 如此便可想见,当年簪缨的外祖父能在此地一口气置下三幢豪宅,靠的并不仅仅是一掷万金的魄力,王家代代公卿,谢氏名望风流,这两家肯与商贾唐氏结邻,恰恰说明唐氏除财力之外更有令世家侧目的实力。 于是唐氏对此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乌衣巷的宅子,不管眼热者出价几何,只赁,不卖。 “小王愿意租赁!”李容芝亦听闻过此事,忙接过话头,“多少价钱都可,只求傅小娘子救命。” 杜掌柜听得咋舌,堂堂一位王爵,将来有望继任蜀中王的人物,放着那郡王府不住,倒低声下气来求着租唐家的宅子。看那诚挚模样,还生怕小娘子反口似的。 看来,这位徽郡王的确称得上一位纯孝性情中人呐。 簪缨倒没想这许多,既然她上西山行宫是为引人注目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换个居所也无损失。 而且她还从未见过京城的街市呢,纵无这桩事,她也打算在收回皇室的东西后,搬回城内,出行好方便些。 至于为何选在乌衣巷,还是因为那道“何以用王家”的课题,她想来想去,仍无答案,不若先近水楼台地住过去,再从长计议。 假使有王家做左邻,谢家做右舍,谅宫里便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些阴私勾当,在世族雪亮的眼皮子底下,哪怕天家,也要顾一顾脸皮。 簪缨随口道:“赁银之事,王爷与杜掌柜商议便是了。” 堂堂一位郡王,自是有钱的,她不与对方做那假客套。像那种无条件奉献,别人还不念好的暗亏,她以后不会 再吃。 唐氏后人,就要大大方方谈钱,只要是她应得的,不但要谈,还要大谈特谈。 李容芝望着席上女娘风轻云淡的意态,不知怎么,忽想起上一次在禁内看见傅娘子,还是在皇后娘娘办的宴会上。当时他远远地瞧见傅娘子跟在太子殿下身后,只随太子行止,如一株安静美丽的水仙花。 今日傅娘子仪态清丽如旧,安雅如旧,可那种从骨子里撑起来的不蔓不枝,亭亭净笃,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不管怎么样,徽郡王松出一口气,知道这便是定下了,揖辞,而后马不停蹄赶往宫城。 他这厢一去,簪缨也坐得有些累了 ,取过一只隐囊软软地欹住。她出了会儿神,一想到待会就要动身下山,眼下懒怠动弹,叫人把那盏冰酪拿到这里来吃。 杜掌柜见小娘子还惦记那口吃的,哭笑不得,又确认了一遍:“小娘子,真要搬去乌衣巷?” 簪缨嗯一声,随即问:“有何不妥吗?我识事浅,其中若有我不知晓的隐讳事,伯伯万莫宠惯我,一定告诉我。” 杜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哪里的话,还是那句,小娘子想去哪里都是不碍的。仆只是感慨,小娘子心太善了些。” 簪缨摇摇头,也不全为着别人,她亦有自己的打算。 一时冰酪送来,杜掌柜便下去准备车马事宜,簪缨捧起甜盏子,用镂花小银勺子慢慢地挖着吃。 等了一时,卫觎果然过来。 簪缨看了看小舅舅阴晴不辨的脸色,不先开口,嘴里含着一口酪,只用水汪汪的眸子望他。 已闻听簪缨打算的卫觎,对上那双眼睛,最终也只是无奈道:“风寒才好。” 簪缨便知道他是不会说自己的,刹那莞尔,带着点旁人不明其故的小得意。 那笑又是含蓄的,雪肤丹唇,不露一齿,宛如春冰乍破绽出的一朵红莲,清而娇,冷而艳,美不胜收。 她起身微微展了展衣袖,长襕如雪,“我已经好了,真的,左右是坐车,累不着。”又道,“听说那里的宅子大得很,小舅舅下不下山?莫若同去住吧。” 第23章 第 23 章 这后半句话, 便有些亲昵的意味了。 短短几日,她受卫觎照拂颇多,已将他当成真正的自家人了。 卫觎就那么望着小女孩流露出的娇憨神气, 有一阵子,方问:“还是想自己来,是么?” 簪缨微愣, 眼神一霎变得认真,点头说是。 卫觎淡嗯一声,“我不与王谢为邻,便不了。阿奴自去, 我留一班亲卫给你。” 簪缨怔了怔, 忽才醒悟,自己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 小舅舅在京北的军府有重务, 这次回京只是暂留, 自有自己的事,她怎么天真地以为, 小舅舅会悠哉无事地跟着她到处迁居, 像过家家一样永远住在一起呢? 他早晚是要离开京城, 回去驻地的。 怪只怪小舅舅待她太好, 才给了她这种不切实际的错觉。 她慢慢哦一声,很快又打起精神, 疑问:“不与王谢为邻,是有什么纠葛吗?” 她对这些世家恩怨知之不详,可若事关小舅舅,她便要重新考虑搬去乌衣巷的决定了。 “非是甚么大事, 不必理会我。”卫觎在门边道了一句, 余光轻扫, 扬眉道声正好,手一招,一匹雪白的成狼便拖着长长的绒尾晃到他脚边。 “把这老畜也带上,闲时解个闷儿。” 那白狼在卫觎说话时耳朵轻竖,似懂人语,抖搂着颈毛转视厅堂,一对冷鸷好似发光的白底黑眸发现了簪缨,立刻撒着欢跃去,被卫觎一手按住。 簪缨被头这神出鬼没的大兽吓到,瑟瑟后退了一点。 她虽已听说了自己小时抱过它的故事,可看着那庞大的体型,还有那对狼眼,还是有些胆怯。 轻唔一声,同卫觎打商量:“江南养不住狼……”她还是不带了吧。 不是说她小时候曾把糖汁子粘到了它的背毛上吗,之后清洗,得撸掉多少毛去……也不知它记不记仇。 “不咬人。”卫觎无奈地看着她退缩的样子,蹲下身,一拍狼头,白狼立就驯顺地张开嘴。 狼牙犬错而锋利,然这头狼最锋利的一颗左齿,却是抹斜断掉了一半。 卫觎不以为意地伸手探入狼口,指腹在白狼断齿的截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告诉她: “这老革随我上过战场,咬断过敌兵的咽喉,也用利齿替我挡过冷箭,有五颗敌颅的战绩在身。今年十一岁,狼中算作高寿了。让它跟着你,吃几年饱肉,过两年安生日子。” 白狼也不知被那根磨牙的手指弄得舒服还是难受,仰起雪绒覆盖的脖子,喉咙发出含混的低呜,却张着嘴任他施为,不躲不避。 很难想象,如此温驯的它,是如何在战场上喋血黄沙,凶野杀敌的。 簪缨方知此狼对于小舅舅的意义。 她忽然便想到,小舅舅那日带狼进宫,就是为了将它作为生辰礼送给自己吧。 他内心不愿她留在宫里,然她若执意要与太子成婚,那么这头狼,便是对皇宫的震慑,是告诉所有人,她身后还有北府卫觎在,不可欺。 她进而忆起,上一世的及笄宴上,仿佛也模模糊糊听到过大司马来贺的传报声。只是她当时一颗心都扑在太子身上,生怕在宾客面前礼仪不周,丢庾氏的脸面,一言一行都百般注意,自然不敢引见重臣外男。 然后,也便没有然后了。 簪缨霎了霎睫,对着卫觎应声好,“它叫什么名字?” “狼要什么名字。” 簪缨听见这理所当然的话,觉得不可思议,这狼跟了他十余年,竟一直无名?沉闷的心绪倒被引开了,呆呆问:“那,那我怎么叫它呀?” 卫觎的目光也疑惑起来,好似从来没想过还存在这种问题 。 他起身,看看她,圈起食指与拇指在薄唇间一嘬,一道低厉的哨声倏尔响彻宫阁。 白狼陡地伸直尾巴绷紧身躯。 “像这样?” 随着哨声,五营玄甲兵卫如黑云压城,手持兵械迅疾地集合至轩馆之外的空地。自琐窗下望,黑压压齐整整的一片方阵,少说有四五百人。 簪缨惊得轻噫一声。卫觎耳廓微动,后侧眼锋。 中参将林锐抬眸看清阁中景象,才明白过来:“没叫我们,是将军哄小娘子玩呢。散!” 一声令下,从四方聚来的甲兵,顷刻又如鸟兽飞散向四方撤隐。 眨眼间,空寂阆苑,唯剩芭蕉叶影簌簌轻晃。 用叹为观止,已经全然形容不出簪缨此刻的惊奇了。 她迟迟地安静半晌,脑中隐约像有个什么典故的影儿划了过去,却也没想起来。 又将食指指尖抵在大拇指的指腹上,欲要放在唇间,犹豫了两回,实觉不雅,还是作罢。 她后知后觉地扭避脸颊,小声囔囔:“小舅舅又逗我。” …… 迁往乌衣巷一事,便如此定下了。 簪缨一行如何乘车渡淮,如何到新宅安置且不提,左右有办事老道的杜掌柜和任娘子,保管会让小娘子像回到久居之家一样舒适。 近黄昏时分,徽郡王夫妇果真用青帷大舆载着郗老太妃来了。 几个宫廷出身的健媪,小心翼翼将太妃娘娘背抬下来,杜掌柜忙命人接应着,送进早已清扫妥当的正房中。 簪缨朝在行宫,午至乌巷,才在新居歇了歇脚,连这里有几间屋子几条道都还没记全,闻听传报,也顾不得旁的,赶过去看望郗太妃。 入了房中,只见那榻上银丝满鬓的老妇人果真面色枯槁,半阖眼目,气息幽微,大不似簪缨上一次去探望时的样子,心内不由发酸。 她便挽了袖屈膝在榻旁,接过早早在厨房熬好备着的粟米汤,向郗太妃口内轻送。 “娘娘,我是阿缨,我来服侍你用膳了。娘娘张嘴,喝一口,尝尝味道好不好?” 说来也奇,郗贵太妃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耳边经簪缨软声细语不懈地哄劝,竟缓缓张开白而干枯的嘴唇,吞咽了下去。 徽郡王夫妇一直到后头四手紧握,屏息以待,见状,同时狠狠吐出一口气,随即喜极而泣。 郎中也说,只要太妃娘娘还能咽下食物,便很有可能慢慢将养过来。 李容芝当场便揖起双手,欲大拜簪缨,王妃周氏赶忙拉住他。 “傅娘子一个矜贵女儿家,哪有王爷使这鲁莽把势纳头便拜的。此为大恩,王爷嘴上谢一谢,便能还得清了?祖母尚需静养,莫在此处惊了长辈,且寻个清静所在,吾夫妇再叩谢傅娘子不迟。” 说着,又不好意思地向簪缨深深一福,“倒显我喧宾夺主了,娘子千万莫怪罪。” 簪缨在宫里时,见到这位徽王妃的次数不少,知道周氏是个礼数周全的人,便回了几句谦辞。留下人照料老太妃,而后一同放轻步子退出内室。 到了堂室里,簪缨请郡王夫妇落座上茶,这才问起自己关心之事:“王妃去后宫接人时,皇后如何反应?” 她及笄那日,周氏是应邀去了华林园的,当日前后因由,周氏都看在眼里,原就为这傅娘子感到不平,听问便道: “皇后娘娘开始自然惊诧不允,说陛下以孝治国,郗娘娘又是于社稷有功的超一品封诰,理应在宫里将养,若叫接了出去,难免引起物议,有损天家颜面。 “小娘子,你方才也见了祖母唇边的淤青吧,那便是宫里怕祖母饿过去,又没法让祖母张口,便想出用芦管灌下参汤的法子,留下的印儿。 难道如此就不有损天家颜面了?我如此说了,皇后却又道,小娘子你过两日便会回宫,要我再待两日。我便与那位周旋,说人命攸关的事,妾身等不起,不如让我先将太妃娘娘接出去,待小娘子回宫,徽郡王府再将人送回来,岂不两全其美?其实我心中,是半点没想过傅小娘子还会回去的。” 白天夫妇俩入宫时,是周氏去了后宫,而徽郡王径去中斋求见陛下,是以对于这些细节,他也是第一次听闻,攥紧了拳道,“之后呢?” 周氏饮了口茶汤,轻叹道:“饶是如此,皇后娘娘还是犹豫不决,不愿松口。妾身便用了王爷教的话,对皇后道:想当年翁翁送我家王爷进京,本意便是以此接母亲回蜀,天伦团聚,以尽孝道。是太妃娘娘深明大义,为宗室考量,主动留在了皇宫。其实亲王就藩后接生母去封地,本朝早有先例,皇后娘娘若不允,王爷便只好修封家书请示蜀王该当如何了。才说完话,陛下身边的原公公便来传陛下通允的口谕,这才接出人来。” 簪缨听后唏嘘,又问:“王妃去时,可见显阳宫有何异样,比如内宦往来,收整箱箧等状?” 周氏尚不知簪缨向宫室讨债的事,想了一想,摇头道无。 簪缨了然。与她所想不差,看来庾氏还没有放弃把她弄回宫的打算,并未开始拢账啊。 她眸中光芒微闪,没有再说什么。 辞出正房后,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用暮食的时分。 簪缨无事,看着婢子布菜,忽想起离开行宫前,小舅舅对自己的那番嘱咐。 “强身健体讲究方法,往后饮食要适量,不可强逞。待你养好了底子,喜欢弹棋或击壤,捶丸或投壶,舅舅教你,到时身子自然便轻矫了。” 只因那日见她吐了,他见微知著,对于她深藏起来的心思,一猜便中。 簪缨忽然有些庆幸搬了出来,否则再在小舅舅洞若观火的眼皮子底下待着,他那么多智,那她重生的秘密,岂非也有暴露之险? 真有那一日,他会如何看待她呢…… 簪缨抬手在脸上胡乱揉弄一通,手心肉和腮颊肉一时也分不清何者更软,心血来潮唤了声:“狼。” 话毕,便见一大团毛绒绒的白,趟过门槛,懒懒踱到她身边。 簪缨心道真是神了,这样叫它,竟也听得见,竟也听得懂。她低下头,煞有介事地与之对视:“狼,我摸一摸你,你乖乖的,不能咬我。” 白狼俯首轻啮簪缨的裙裾,她探出手,轻轻抚在狼耳下的鬃毛上。 触感意外柔软。 这厢净手用过饭,杜掌柜那头儿,也安排好了大司马亲卫的巡值次序,又去小娘子的厢舍寻到任氏,叽咕了几句话。 簪缨在屋里听见,隔着夕阳映照的窗影问,“是杜伯伯吗,可有何事?” 她担心是郗太妃那边出了什么反复,不一时任娘子入内,却道不是,含笑道:“老杜心思多,想到了一个事,让我同小娘子说说。” 簪缨奇怪,“杜伯伯自己为何不同我说?” 任氏笑道:“这个人爱讲老礼儿,小娘子的香闺,他不好唐突。不必理他。” 而后她便按老杜的意思,将当年徽郡王之父让位太子一事,同簪缨讲了个大略,低声说:“女郎先是与太子退婚,如今又奉养起太妃,还搬到了同太子一脉不睦的王丞相的邻府,咱们虽问心无愧,不怯宫室,却还是要防备一些。” “毕竟,若无当年那场让储,今日入主东宫的……” 簪缨心中意动,听懂了任氏的未竟之言:——那今日做太子的,便该是徽郡王李容芝。 她从未想过这宗室夺嫡里头的弯弯绕,一愣之后,反而勾挠着狼颈窝的软毛笑起来。 “我要的便 是他们多想,想的越多越好,越乱越好。” 徽郡王都不怕,她怕什么。 任叠衣注视小娘子纯良无害的笑容,惊异非常。 宫里果然乱得不太平。 前一日,太子突发恶疾,头疼难忍,惊动了半个太医署的医丞至东宫诊治,却都诊不出所以然。 从脉象上看,太子殿下气血刚健有力,毫无病征,可太子就是掐着头颅呻吟不止,亵衣一身身的换,依旧冷汗浃身。 庾皇后和衣在东宫陪护了儿子一夜,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到了今日,又有徽郡王夫妇进宫接走郗太妃,如此举动,只差没明说是宫里没照顾好老太妃了。 暗夜,中斋,皇帝在金枝灯下,盯着眼前长长铺陈开的已经对咒了三日的绢布,低声自语:“鼎不能移……” 四个字,连说了三遍。 他原以为,阿缨向皇室退婚,便是她最叛逆惊骇的举动了,没想到后来她又与傅府闹僵; 他本以为她与宫里和家里都断绝,已是最不明智的了,结果紧接着,阿缨又上到行宫与卫觎结邻; 他本以为,如此她该算满意了吧,可她竟敢又问宫中讨债; 本以为到了这个地步,这小小的女娘也称得上一句胆大包天了,却更没想到,她居然一口答应奉养太妃,搬到了乌衣巷。 她曾是那般乖巧省事的一个小女娘啊。 皇帝眸色低沉,有一个念头兀然冒出来,又被他抛出脑海。 他等了显阳宫那边两日,到而今,还无动静,便知道能用的对策不太多了。 傅簪缨如今的行为已不能用常理揣度,到时真捅出什么闲言碎语,好说不好听。 往大了说,南朝是华夏江山的正统,这丑闻若是传过江去,让后秦、北魏那些蛮狄儿听了,被那贼厮笑话一回都不值当。 一国之君的气量,李豫还是有的。 东西不是不能还,只是为首那些庙堂社稷之物,断乎动不得。 原璁屈膝在案前挑灯花,见陛下眉头枯索,眼神向绢布上瞟了瞟,思索一番,试探着道:“陛下,依奴愚见,其实那鼎器礼器即便送还回去,龙威在上,傅娘子又如何敢摆?左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赌一口气罢了,倒是……宗室子名下分的皇庄尚多——” 皇帝的目光陡然射来。 原璁打个激灵,连忙跪地伏首:“奴妄议宗亲,罪当万死!” 皇帝阴沉地盯了他半晌,笑哼一声:“你这刁奴,以为朕听不出你是变着方儿替阿缨说好话么,只因那年你干儿子受廷杖,阿缨向朕求情。你倒是个念恩的。” 原璁连道岂敢,“奴是陛下的人,要念自然也是伏念天恩,敬祈皇寿万年,福泽万里,一日也不敢移衷改易!” “行了。”皇帝拖长腔调道了一声,手指在褪下的腕珠上点了两点,似是而非地自语,“宫庄御田……那些尽日只知纵逸斗犬的宗亲纨绔,也占得够多了……” 片刻后,原璁退出内殿。 一个正在玉阶下阴影处等的,穿青褐宫衣的年轻班值见干爹出来,看看左右无人,忙躬腰上前,悄声问:“干爹,怎么样了?” 原璁一见他便瞪起眼,敲了记他脑壳上的青纱帻,把陛下的原话讲来:“你这刁奴,倒是个念恩的!” 小班值焉瞳缩了缩头。 他岂能不记得,一百廷杖呐,当年只怪他嘴松道了句“此日是卫娘娘冥诞”,便险些被陛下下令打死。 若非傅娘子当天恰巧来给陛下请安,他便没有今日了。 他记一辈子。 原璁背手哼了一声。其实他帮傅娘子说话,哪里是只因这一桩,这些年傅娘子孝顺 陛下,与中斋前后殿、御膳房几处都走动得熟络,有时陛下因朝事气不顺,或龙体小恙,若有小娘子前来解颐一二,能给他们这些近侍的奴才省下多少气受。 再说各宫的大总管,有什么实在难解的烦难,都知玉烛殿里住着位小菩萨,但凡能搭上线的,都去求傅娘子。傅娘子但凡能帮的,也都肯搭把手。 那帮子狗僚嘴上不说,原璁却知道,大家伙儿心里头都嘀咕,将来若是这位贵主娘子入主中宫,那他们便有福了。 都说没根儿的东西腌臜贪吝,肠烂心黑。 可在这座人吃人人踩人的围城里,还有一位傅小娘子,拿他们当人看呐。 原璁抖抖袍子,抬眼望着天边那爿向缺的残月,幽幽道:“你干爹骨头软,没你那么恩义,也只能像御史台那帮子直臣说的,进几句谗,嘿。” 他低柔地笑了一声,眼尾被月色翳染的光迹转瞬又变得阴冷,“去,给内府总管通个气儿,什么珍玩库、金银库、丝帛库的掌司,都紧起皮子备着,他们这些年仗着有唐家,日子过得也够肥了,勒一勒腰带,准备往出吐吧。” 月上中天,皇后宫里也不消停。 她的焕儿从小到大都没闹过头疼脑热的,昨日突发恶疾,太医署束手无策,真真吓坏了她。 幸而一夜过去,太子的症状渐渐平稳,此时还在昏睡着。 心思乱,午后得知徽郡王妃要来接郗贵妃出宫,庾氏自然嫌她不识眼色,话也说重了几分。 没想到义兴周氏就是这样教导女儿,居然敢抬出蜀王来压她。 更令庾氏悒郁的是,皇帝只顾念手足情面,却不帮她撑着,她这厢还在与徽王妃晓之以理,陛下竟就一道谕旨,同意了徽郡王的求请。 这与打她的脸何异? 庾氏咬住艳红的菱唇,恨恨道:“自打她出宫就没个好事,真是个灾星!” 她不点名道姓,一旁的女官也知皇后说的是谁,心中暗想:如此说来,傅娘子该是个福星才是啊,她在宫里时什么事都没有,自从离宫,后宫便波澜不断。 不过这话当然是万万不能宣之于口的,女官轻声劝慰:“娘娘息怒,至少陛下那里,并无听从傅娘子还物的意思,心到底还是向着娘娘您的。” “你晓得什么!”庾氏神色阴郁,她十四进宫,与皇帝相处了近三十载,岂会不了解皇帝的心性。 无非是,一面想做体面大度的国君,一面又不想舍了利益,两头都想要,又两头都不明说,只推了她出来处理。 可这话她能说吗,不能。事情能不办吗,想想焕儿将来的前途,也不能。 庾氏捏紧眉心,还有两日,两日……她一定能扭转局面。 傅家人是在接到皇后的又一封密旨时,才知道簪缨搬去了乌衣巷。 “她究竟还想干什么?” 外头是夜,傅府上房内点着灯熬着蜡,是谁也没有睡意了。傅老夫人倚在云母矮榻的隐囊上,只能用参汤吊着一颗咚咚乱跳的心。 “正经的祖母在这里她不伺候,贱皮子地去奉养什么太妃,还巴巴接到新宅子里。这是放着太子不要,倒去巴结徽郡王了?她指望什么,人家有正头王妃,她一个自行退婚的逆女,太子妃做不成,倒喜欢去做妾不成。难道上天派了这个天魔星下来,便是为了把我傅家变成皇室的眼中钉吗?” 立在下头的傅则安动了动唇,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回想那日簪缨在行宫下说的话,神色显出几分委顿。此时听了祖母之言,涩声道:“祖母,别这样说阿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反驳尊长的话,声音小,傅老夫人在气头上便没听清。 她还在想着皇后娘娘密旨里的字 眼,一念及,就心惊——她的长子可是把命都搭在了边关,万不能连一个死后的哀荣,都被那个猪油蒙心的东西作没。 邱氏的目光在下首的二子和长孙之间看个来回,锁定了后者。 “去,”她扣着小汤盅向傅则安吩咐,“给你那王家的未婚妇去封信,她不是与那丫头相识吗,让她去劝一劝。老身想着,那丫头搬去乌衣巷,大抵也有巴结王氏的意思,正好离得左近,就令王氏女去对症下药。” 傅则安惊讶地看着祖母。 傅氏与王氏,几年前的确定过一门姻亲,便是他与王丞相族弟王柘家的三娘。 别看傅氏与王氏在朝中派系不同,但像世家间的这种联姻,实则是很平常的事,正因未来政局不定,才要尽可能地连枝绕蔓,互成姻表。 傅老夫人对于长孙能娶到王氏高门的娘子,还是勉为其难认同的。只是这婚礼本该在两年前便办了,偏逢王三娘丧父,女方又要守孝三年。 傅老夫人因此便觉得此女不详,非但把她正当青春韶年的大孙儿给耽误了,也圆不上她早日抱上嫡重孙的梦想,便不喜王三娘。 此时有用着王氏女的地方,又想了起来。 可傅则安从来端方守礼,与王三娘从无私相授受之事,即使宴会上遇到,也会留意在有人之处问候几语,从未在无人处与她单独相处过。 更莫说云锦寄书这种亲昵之举了。 他委婉地道了声不妥,“祖母容禀,一来,王氏尚未过门,如此不合乎礼法。二来,阿缨如今……应不愿傅家插手她的事情,那日阿缨之言,孙儿回府后反复思量,确觉此前行事有不当之处。” 傅老夫人近来火气大,一听这话,气息咻咻,心想傅簪缨不听话便罢了,连一直孝顺的孙儿都开始反驳她,高声道: “正因王氏女尚未过门,以她如今身份才好说话,她早晚是傅家的人,眼下正是为婆家出力的机会,她若敢推阻,眼里哪还有未来的郎主?至于那个忤逆孽障,安儿不必替她说好话,她不配!” 傅则安眉头紧锁,仍觉得此事不妥,可也不想违逆祖母,一时左右为难。 一直未曾开口的傅骁见状,顶着一嘴的燎泡对侄儿谆谆道:“安儿啊,你祖母虑得深远,如此做,也并非全为了傅家,其实也是对阿缨好。你想想看,她如今年纪小,想事糊涂,仗着帝后的宽容,公然与天家作对,还敢谈什么还钱还物的,这可是大不敬罪。若此时不悬崖勒马,日后因此获罪,她亲口说的与傅家恩断义绝,于咱们家是无碍的,却可惜她一条性命。 “所以你祖母是口硬心软,让你写信给王氏女去劝一劝阿缨,为的正是她好啊。至于咱们的不当之处,过段日子与阿缨慢慢地和解了,再去补偿她也不迟。你是聪明一世的孩子,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老夫人分明不是此意,她恨不能把傅簪缨从傅氏家谱里摆弄出去,让这不听话的丫头再无宗族可依。 只是自己这张稳操胜券的底牌,要在最后打出,方能逼得傅簪缨退无可退,是以才让王三娘做个前锋,先去试上一试罢了。 可经过傅骁一粉饰,她摇身一变便成了严祖慈心。 傅则安听罢,不觉意动几分。 第24章 第 24 章 傅则安被二叔的话说动, 斟酌着回到书房。 那日,阿缨在楼玄山下说的话振聋发聩,令他幡然回省, 这段日子他确实因照顾阿雪的情绪, 有些忽略了阿缨。 知过则改, 他就此纠偏,做回为阿缨考虑的大兄,尚不为迟。 眼下阿缨不愿见傅家的人,若有一个能从中缓解僵局的人也好。哪怕不能劝动她回宫,至少让她不要与皇宫、与家里闹得这样僵。她一个年轻女子, 从前一直被保护着, 何尝受得了外界的闲言碎语。 她原本不必过得如此辛苦的。 为簪缨计, 傅则安便唤来书僮, 在灯下铺笺磨墨, 提笔给未婚妇三娘写了封信。 第二日一早,簪缨便接到了王三娘子的拜贴。 任娘子将笺贴递进来时还说,“这位王三娘子, 是与傅家定亲的那位不是?昨儿在外门上夜的小厮, 还说入夜后瞧见有一人悄悄地去了王府后门, 看着像傅大郎身边的书僮。老杜问他看得真不真, 这小厮是去蕤园搬过东西的伙计,见过傅家人, 料想看不错。谁成想这才过一夜……” 才从正院郗太妃那边回到东厢的簪缨, 此日身着一袭青玉案宰襦曲裾, 纤腰一束, 云发松挽, 看到那张芙蓉洒金笺上绢秀的字迹, 皱了一刻眉。 “不见,请三娘回吧。” 春堇看小娘子拧起的眉心,说道:“往日在宫里,娘子就数和王三娘子还能说上几句话,然而三娘子又与傅博士有那层关系在,这个时候来见,想是做说客的。小娘子不愿给自己添堵,不见也罢了。” 簪缨摇摇头,“不是为我,是为她。” 她真不明白,傅则安究竟是怎么想的,王三娘子前年同他定了婚不假,可她不幸丧父后,如今与母亲寄居在堂叔家中,孤儿寡母,仰仗着叔婶一家的鼻息过日子。王氏不站太子,此时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她与东宫和好如初,傅则安作为东宫的伴读,却给王三娘去信,让三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且连一日都等不及,非要入夜去送,是生怕坏不了王家女娘的声名,就只念着自己家的那点子蝇营狗苟吗? 簪缨猜想,此事背后多半还有那傅妪撺掇,就像前日这老妪派儿媳孙氏去行宫,见不奏效,今日又盯上了乌衣巷里未过门的孙媳妇。 真是恶虎役伥,伥又役傀,傀再支儡,那些坐在广厦高堂上的人,当真以为自己动动手指,便可以随意操纵履下之人,皆为自己所用了。 簪缨闭了闭目。凭什么? 她记得,前世的王三娘在孝期满后,也未能嫁入傅府。 隐约听说,是傅老妪说王氏女年近双十,不配为傅氏长房宗妇云云……簪缨当时在萝芷殿自身难保,也打听不出十分具体的缘由,也没法子见到三娘问一问。 后来李景焕登基,傅家成了新朝显贵,大抵更看不上失怙的王三娘了吧。总之直到她死,也没听说傅则安传出婚讯。 那个时候,傅则安又在哪里,又在衡量什么呢? 任姊姊新教她的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哦,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可连市井之徒,如此反复无常,多少也会脸红一下吧,傅则安好歹是饱读过诗书的高门子弟,给别人论起典故来,头头是道,为何轮到他自己,一听家中长辈调唆几句话,便全然没了分辨的能力呢。 又或者,为了自身的利益,便可以脱下那层矜持的华服,不在乎露出原本的虚伪本色? 簪缨从小到大,却居然一直觉得这样一个人,正直,端方,可学可观。 她摸了摸帖子上笔画温柔的簪花小楷,“我且做回恶人,不管三娘是为王家来的,还是为傅家来的,见不着我,她便也两边都得罪不着,日子便也好过些。待此事了结,我再回拜她赔礼。” 望有那一日,她活成她自己,三娘也是三娘自己,两人再相见叙话,岂不轻松快活。 簪缨看着春堇出去传话的背影,心里计算:春堇姊姊的父母兄弟都没了,虽是身世孤苦,命途凄舛,却也等同没有软肋,不会被谁拿捏住;而她对傅府再无一丝感情,任那头怎么闹,她兵来将挡,也不会伤筋动骨;至于小舅舅那里,更不消她担心;剩下的便是杜掌柜和任姊姊…… 簪缨想到这儿,对任娘子道:“任姊姊,你和杜伯伯这两日出门还是要多带些人,多多留意。” 任娘子一听见这把清软的娇音,就恨不得将这玉雪堆成的小女娘揉在怀里香上一口,笑着说: “这话小娘子已嘱咐过好几遍了,放心吧,我知小娘子担心何事。小娘子当知晓,所谓‘唐家财库’,并不是杵在京城哪个坊市里一座不动的银仓子,那是东市西市、瓷窑矿脉、船场牧场,四通八达,南北行商便是闭着眼也认得咱们唐记的花押。” 她伸出一根指头向上指指天,将声音压低,“那头便是想强占,抄,可抄不完;想罗织罪名整倒唐家,唐记旗下各路的大查柜之间都是财账独立的,断一尾,又是一个整体。咱们是不怕的,可若天家与商贾争利的风声流传出去,小娘子想一想,南朝富豪何止我一家,富商们岂不会物伤其类,心有戚戚,到那时,何人还敢在天子脚下做大生意?” 说到底,当初唐夫人与卫后娘娘订约时所打造的那把白玉钥匙,并非是开哪间特定府库的钥匙,而是一种象征。 后来庾氏入主中宫,想要接手抚养小娘子,唐氏也与皇室约定得明白,必须待小娘子平安长到十五岁及笄,与太子殿下过了定礼,唐氏方能授出财权。 真正的钥匙,是小娘子这个人。 簪缨听罢,吐出一口气,转头望向堂外的碧蓝高天。一对娟细的黛眉下,女子澹澹的眸色仿佛欲生光束,上接九霄,“是啊,该头疼的是他们才对。” “还剩两日。” 还有什么招数,让她看看。 王三娘会见簪缨不成,传到傅府傅老夫人耳朵里,愤然一叹,便知这些小辈都是不中用的。 还得她亲自出马,使出最后的一招绝杀。 只是一件,那贼丫头先头两回都闭门不见,若见不到面,自己又该如何用剔除她父女二人族籍的事拿捏住她,令那丫头顺从自己呢?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地思索半日,计上心来。 于是次日正午,这个时辰乌衣巷的官宰该下朝的都下朝了,各门各户的午食该上桌也都上桌了,正是阖家在府的时候,一辆青帷马车晃晃悠悠行过朱雀桥,便入了乌衣巷。 车门一开,下来的只有傅老夫人与两个婆子。傅老夫人今日来此,谁也没告诉,身上着一件素色直领长裾,手拄一只白柳拄杖,越发显出一种孤弱的味道。 她抬头望着那高高的门楣,干瘪的嘴角一撇,将拄杖重重往青石砖上一定,随即放声哀哭: “缨儿,我的缨儿啊!你与祖母闹脾气、与你兄长赌气,要搬出来住,祖母都依着你,可你为何要说出与傅家断绝血脉这样伤人的话呢?你从小失去怙恃,一个人在外零仃仃的,可叫祖母怎么心疼才好?” 这一嗓子先声夺人,长巷中几座府邸的门房都探出头来,诧然顾望。 傅老夫人身边的王媪立即接过话,扯着嗓子,向眼前那道朱漆大门哭诉: “小娘子,老夫人这几日惦念你惦记得食不下咽,昨日夜里梦见了你,醒后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头吃苦,还哭了一场。老夫人年高,经不起这般大痛大悲了,想当初三爷在时,何其纯孝,小娘子哪怕念在你阿父的份上,也该尽尽孝心,随咱们回家才是啊,何必让外头人看了笑话?” “三郎……”傅老夫人仿佛被戳中痛肋,捂住胸口,嚎啕一声,“我可怜的三郎,可怜你天寿不永,来不及教导女儿,如今却纵得她欺父灭祖,自请族谱上除名,不认我傅家了。缨儿,你如此胡闹,是要将祖母的心肝摘去吗?” 阵阵嘈杂声,很快传入中宅。 春堇慌慌地迈进东厢给小娘子通信儿,“傅老夫人今个是吃了什么药,和两个婆子在外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栽侮小娘子,也不想想左邻右舍住的都是何人,这还了得……” 簪缨跽身坐在案前,手边是一本有她阿父批注手迹的战国策,旧书已然泛黄,正是那日从蕤园搬出来的。 外头那些吵闹,她零星听见几句,深黑眸色隐隐然,当心地将书卷放在几案上。 用指腹一点点抚平书皮。 “姊姊,不急。”她声音轻糯如常,“为我倒盏茶来。” “啊……”见小娘子脸上喜怒不辨,春堇一时摸不着头脑,脚底绊了一下,回身去找茶壶时嘴里还着急,“倒是快些找人让那虔婆住嘴为是,小娘子的名声要紧……” 她话音未落,陡然又听大门外传出一道凄厉的嘶喊:“难道真要祖母给你跪下,求你不成?好,祖母这便跪一跪你!” 第25章 第 25 章 喊声传进内宅,簪缨眉心一跳。 任氏跌着掌咬着牙跑进来:“小娘子别怕,我这就去把那磔死弊老媪骂走!好黑心肝的东西,她做此作态,不就是想给乌衣巷里这些大家士族的人听,想拿礼义孝道的帽子压死小娘子吗?傅家大小是个名门,她堂堂一氏宗族的老太君,居然脸都不要了!我呸!” 说罢踅身便去。 簪缨抬起眸子,慢慢道:“任姊姊别去。且由她多跪一阵,不好么。” 任氏和春堇都愣了一愣。 却见簪缨接过青瓷镶金沿的茶盏,觉着茶气热,小小抿上一口,“让人去瞧瞧,她是真跪还是假跪。” 任氏心忧道:“小娘子可莫在这当口赌气,那老太婆就算跪死也不当什么,可外头那些红口白牙,惯爱颠倒黑白,一旦传扬出去,小娘子的名声怎么办?” 春堇在一旁气得眼圈都红了,跺脚说是啊,“这不是成心折小娘子的寿吗,世上竟有这样欺负人的。” “折寿吗?”簪缨神色纯真,巧得很,这一世她最不怕的便当属这两字了。 她一字字的,像玉珠落在冰面上溅起的碎冰,轻而冷:“我阿父的生母早亡,那位才是我的亲祖母,外头那个,折不着我。不是我逼她跪的,是她为逼我而跪的,既然做戏,便该做足全套吧,任姊姊帮我出去看看。” 任氏见小娘子非但不慌,反而镇定自若,呼出一口气,心里一寸寸地也定了。道一声好,依言行事。 那傅老太在外头自然不是真跪,只是虚张声势,为逼出傅簪缨现身见面罢了。她身子往下一拗,早有婆子们在旁接着,同时慌声大喊:“不得了了,傅小娘子忤逆尊长,逼得老夫人出此下策!” 她们今日来此,压根不是为了与傅簪缨冰释前嫌的。依傅老夫人的心思,施恩,何如施威,是以这些婆子出门前得了老夫人的指令,自然极尽威逼势诱之能事。 然干打雷不下雨了半天,除去宅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厮,并不见正经主子露面。 傅老夫人心恨臭丫头真沉得住气,眼见此计不成,便想起出门前那个人给出的一策,再想想长子配享太庙的哀荣,她心一狠,牙一咬,摆开两个奴媪,双膝货真价实地跪在青石道上。 “你不见我,祖母便在这里长跪不起了!” “真跪下了?” 堂屋里,听到这个回信的簪缨眨了两下眼,又叫春堇添了回茶,慢慢品呷,不时看一眼滴漏,仿佛在计数着时间。 一盏茶过去了…… 两盏茶过去了…… 府外巷道上,傅老夫人满以为如此一逼,傅簪缨这不经世事的小崽子,自然就会慌了神跑出来,而后,她再将要把她父女二人一同除籍的话说出来,这么一吓唬,那丫头自然便六神无主,百依百顺了,也不枉自己做出如此牺牲。 然而她直挺挺跪了半天,除了一树的知了配合她嘶鸣不停,宅门里根本没个动静。 大三伏的天儿,豆大汗珠不一时便从傅老夫人的额角流下,一双膝盖在石砖上硌得生疼,没过多久便撑不住了。 簪缨在府中尚耐得住,这桩新闻一胫传至隔壁的王家大宅。 王府上房供着冰鉴的丝丝凉意里,王老夫人倚在一张红木镶翠坐榻上,半阖双目,听着珠帘后乐伎清奏的古琴乐,悠悠一叹:“傅家,竟是不成了。” 她记得那傅门邱氏,是小门户出身,这也难怪,若非当年唐素嫁了傅三郎,又生出个被册为太子妃的女儿,这傅家原是连二等世家也混不上的。 可哪怕只是略有些体面的书香小户掌家人,也断然做不出这等愚蠢之事。 智识不足,情有可原,家学渊浅,也可以藏拙。可丢人现眼至此,将脸面当屐齿踩在脚下还洋洋自得,大肆宣扬,便只能说明,此氏气数尽了。 那厢,傅老夫人咬着牙在晒得滚热的青石板上支撑了一阵,只觉头晕耳鸣,带来的两个仆媪轮番向门内喊话,却也叫不出傅小娘子。 这却和她们之前预想的大相径庭啊。 傅老夫人实在跪不住了,才要扶着王媪起身,忽听一道沉然的开门声响。 终于坐不住了吧!傅老夫人几乎是目中带着怨毒抬起头,每一颗唾沫星儿上都醮好了尖刺,正蓄势待发,却发现那并非是傅簪缨府上的大门,而是旁邻的那道府门。 一位身着紫绀轻纱袍的年青男子立在台阶上,玉面敷粉,气质华贵,冷冷地俯视着她。 “阁下便是傅氏的老太君?方才本王听说,尊驾嘴里口口声声叫嚷什么,‘正经嫡祖母不奉养,反而奉养那外道的’,本王不解了,这说的是吾家太妃老娘娘?傅中书的尊亲,原是这等头脸,让本王找找,你的第二颗脑袋长哪了?” 傅老夫人当即吓出一身冷汗,腿脚一崴,又坐回了地上。 听这话意,她难道把徽郡王本尊惹出来了?可……方才她字字句句针对的都是傅簪缨啊,可绝没有对太妃娘娘有半点不敬的意思。 徽郡王父子不是以纯孝著称吗,他眼见傅簪缨不敬尊长,难道不该屏弃于她,为何还要帮口? 还不待傅老夫人解释,两条衢口外的一户府邸忽地漆门大开,一个绿裙小婢提着一桶洗菜水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到得傅老夫人跟前,奋力一泼,正洒在邱氏三妪脚边。 污水蜿蜒流淌,在那三个加起来有二百岁的老妇人裙裾上洇出一大片污痕。 小婢泼完也不言语,瞪视老妇一眼,踏着软舄返身回府。 傅老夫人有生以来,何曾受过这等份儿的侮辱,她盯着那门阀辨认,却见硕然两个烫金大字挂在门楣上,正是“谢府”,登时眼前一黑。 ——怎么谢家也来为那个与天家作难、不恭不顺不孝不悌的东西出头,他们、他们便都不嫌丢脸吗? 此念才罢,邱氏又见徽郡王右侧相邻的那幢府邸,自门口缓缓走出一位银丝满鬓的老妇人来。这位老妇人同她一样拄着一根筇杖,衣着却是一袭庄雅的直裾素袍,领缘暗绣竹兰纹样,在阳光下行走,漾动出的蕴藉光采静美非常。 “老姊妹,这又是何必呢。” 老妇人一开口便是清婉的南音,“不妨劝你一句,给旁人留条路,便是给自家儿孙留后路。世事多圭角,她一个小女娘活得不容易,又岂经得住你来催逼?” 傅老夫人看着眼前之人,赫然是与她做过几十年近邻的楚司空夫人,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怎么,就因为当年唐素换了一间乌衣巷的宅子给你们楚家,也犯得着你眼皮子浅地巴巴出来给她女儿出头? 邱氏忽然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可是今日已然走到这一步了,她可是带着拯救傅氏一族的信念而来,这场戏是唱也得唱下去,不唱也得唱下去了。 而且正因这一家两家的都在此看着,她才更得顶住这口气,换个角度想,这不正是她一开始想引人旁观的目的吗? 只要她拿出最后的杀手锏,让傅簪缨知道怕,她的颜面就不会掉到地上。 想到此处,傅老夫人的目光像两根铁楔一样坚定,在两媪的左右掺扶下艰难地站起来,不看别人,只冲着眼前的那道门,攒尽一身力气高声道: “傅簪缨,你是否真要一意孤行,任凭你父亲的名籍从傅氏族谱上抹除也在所不惜?若果真如此,老身这便做主,永除你父女二人名籍,你父不再是傅氏子,不再受傅氏香火供养,你也再非簪缨世家的女儿,永堕庶籍——你思虑清楚,切莫后悔!” 此言出口,徽郡王和楚老夫人阻拦不及,都大惊失色。 要知当朝,士庶之间,天壤之别。 铿锵有力的余音在长巷中回荡,飘过黛瓦高墙、柳池樾阴,清清楚楚传进簪缨所在的厅堂。 屋内婢子皆失色,面带惊慌地看向小娘子,这忤逆亲尊、族谱除名的罪责有多大,连她们这些做奴婢的都一清二楚。 单单如此也罢了,其中又涉及小娘子亡父的身后清誉,一个弄不好,小娘子便要背负这个心理阴影一世不得安生。 何其歹毒的老妇,这是要将小娘子往死里逼! 连杜掌柜都带着一帮家仆赶了过来,怒眉竖张,摆出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小娘子别怕,我去将人打走!” 簪缨眉目略略低垂,澹静地坐在原处,仍是不动如山。 她撂下杯盏,指尖有些发抖,用左手压了一下右臂,镇定下来。 不是害怕,是愤怒,怒于她阿父的先灵被这老妇口舌玷污。愤怒之后,簪缨却是微微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等了好几日,还以为他们能有些新鲜的招数,原来不过是,礼教杀人而已。 搬过来的这几日她并未闲着,除了开始看阿父留下的书简,她也从杜伯伯口中得知了不少阿父阿母从前的事。 庭外,艳阳高照,一室清凉的堂中,白狼弭耳掉尾地踱来,团着身蹲踞在玉衣女娘身侧,利齿微露,狼眸冷鸷凝视堂外。簪缨稳坐檀案之后,张臂拂动双袖,一双流仙广袖如波浪般漾开,又平整地铺落在茵席上。她叠手落于膝前,腰背纤直,下颔微扬,平静道: “传我的话——我听说,当年我阿母嫁入傅府,邱氏为难新妇,我阿父不愿忍让,便曾欲与傅府断绝。是我阿母顾念阿父的声名,用一府与近邻易宅,方建蕤园,弥墙阋,掩家丑。我不才,无阿母之足智,无阿父之气量,今日邱氏到我门前,敢拿尊慈说事,辱我可忍,辱我父母宁死不忍。 “今日我代先父决意,不是傅氏要除我父女名籍,是我父女要与傅府划清界限。听说族谱除名要请族老,入祠堂,盖押章,不是你邱氏一人一言能定的。你自去请人,到时我必登门。” 说到这里,簪缨眸色潋滟欲滴,此日第一次咬了牙:“若十日内你傅家请不齐宗族元老,开不了傅氏宗祠,我去请,我去开。这押章,你傅氏是盖也得盖,不盖也得盖。” 言罢,簪缨喉声微哑,在心中补了一句: 五日之期,还剩最后一日。 这些人不是想拿捏她的软处吗?前世她前怕狼后怕虎,可这一世她什么都不怕了,她甚至突然希望这最后一日能拖延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她喜欢看这些人不舍得断腕自保的挣扎样子,不舍得,那块腐肉才会越烂越深,一片一片剜的时候,才会越疼。 厅堂静得针落可闻。 人去传话,簪缨的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毛绒绒的触感。 她低头,眸底燃烧的冷焰一瞬间熄了下去,鼻音甚至有些软侬:“是不是觉得我太坏了?” 她在狼头上亲昵地揉摸一把,目光灼灼,“更坏的且还有呢。” 小娘子的这番话由杜掌柜亲自传出门去,傅老夫人听后呆滞半晌,险些又一屁股坐回地上,流出的冷汗蛰了眼。 “……老身听岔了还是你、你说岔了,她她怎么敢,这是大逆,是大逆!” 长巷拐角处,自从傅老夫人出府后便一直带人缀在后头的徐寔,眯眸看看日影儿,见时候差不多了,对身后的两队骑甲兵道: “去吧,按大司马的意思,老人家喜欢跪,就让她跪到舒心为止,留下一口气能去祠堂签押就成。只是换个地儿,别在乌衣巷里了,免得扰贵人们清静。” “哦。”身着文士布衫的军师想起什么,补充一句,“一会儿傅家若有人来求情,那可是一家子仁孝的子孙,谁想替老夫人跪,千万别拦着,有福同享,人多热闹。” 与此同时,傅府大门口前,傅骁听得门客传来的消息,像在听天人说梦话,立在地上,如一段被天雷劈中的焦木。 “你听错了吧……” 不止他的声音在抖,身子在抖,这位傅中令的两只瞳孔都似在止不住地颤抖。 “母亲不是去净云寺上香了吗,怎是去了乌衣巷。下跪……跪个小辈……她不是市井泼妇,她是诰命啊!是中书令的母亲啊!我傅氏是名门啊!!母亲她,岂会如此行事……” 傅骁面目狰狞,忽然哇呀一声,颠跳起来用力拍打车轼,长啼:“驾车,驾车!完了,傅家全完了……” 第26章 第 26 章 徐寔吩咐罢,甲兵应声而动。邱氏还坐在地上做梦呢,一对黑甲卫如两座高塔左右夹来,拖着邱氏来到乌衣巷外烈日当头的衢口,声如洪钟: “跪!” 邱氏像一只面口袋似的被摆布着,天旋地转间,仍接受不了眼下的事实,仰头看见道口指指点点的行人,脸色红似猪肝,两耳嗡嗡作响。 “你们岂敢!老身乃诰命妇,家儿是中书省令公,老身长子还是北伐建功的社稷之臣……” 她欲从地上爬起,话音还未落,又有两个面口袋被扔在她身旁,正是王媪和李媪给她作伴来了。 徐寔冷冷扫视那斯文扫地的老妇一眼,从随扈手中接过一只两臂长的长条扁形锦盒,向傅小娘子府门行去。 府门下的杜掌柜见了他,又见到来此为小娘子撑腰的黑甲卫,向徐寔拱拱手,将人让进府中。 二者并肩,谁也没有回头多看那个在巷口哭叫的老虔婆一眼。 东堂,簪缨发作过后,正双手环着狼颈低头默默。 见徐先生至,她目光一下子亮起来,起身直朝外看,“小舅舅来了吗?” 徐寔在槛外的木廊子上脱了履,轻掸大袖,捧箧步入堂中微笑:“主上没来,遣在下来给小娘子送两样物件。” 又道:“外头杂事小娘子全不必理会,亲卫会处理干净的。” 说话时,他一直小心留意着傅娘子的神色。 此前,徐寔与邱氏的马车可谓是脚前脚后到的乌衣巷,碍于主上有过交代,他全程听完了傅老太婆放的厥词,忍得牙根发痒。 大晋自天子以降,孝道为先,这一字就是一座越不过的高山,一片不见底的深渊,徐寔深知这番话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娘来说,是何等的威慑与压迫,他不敢想象傅小娘子听后会如何。 可他没想到,傅娘子会那般果决地回言,称得上一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好静气,好胆魄。 可徐寔依旧担心,她的女儿受委屈。 簪缨却只好奇地向先生手里张望,“是什么?” 徐寔便打开那盒子的上盖,只见其中卧着一张不知何木制成的小号木弓。 那弓形古拙流畅,曲线宛如工笔一气呵成的仕女侧影。弓身上,每隔三指宽,又如琴徽般锉入一粒小小的红色宝石,一共七颗,第一眼看去低调不扬,与木色映衬,却是格外精巧别致。 小弓之下,还压着一柄同木色的马球杆。 簪缨从前曾见四公主和五公主在华林园玩过,自己却不曾碰过。一见此物,她心中烦恼霎时一扫而空,小心地拿在手内,竟是不轻不重,正合自己的手感。 不得章法地轻挥两下,也有如臂使指之感。 “大将军说了,小娘子务必好生进膳睡觉,待养好气血,正好教小娘子玩乐。”徐寔笑着加了一句,“将军亲手做的弓武,殊为难得,小娘子收好。” 簪缨本就握着马球杆舍不得放下,听是卫觎亲手所做,掌心里打磨得圆润的硬木忽然便似有了温度。 女孩颊边抿出一对清浅的梨涡,不甚明显,却很安恬。她轻道,“小舅舅疼我。” 徐寔交代过东西,问:“小娘子可有话带给大将军?” 簪缨轻轻福身:“代我请小舅舅安,多谢小舅舅馈赠。” 徐寔微顿,看着小女娘清亮无霾的目光,知道问不出别的话来,便颔首而去。 只是走至堂门处,他到底不忍心地回过头,又多安慰一语:“在下虽不知当年京华中事,却知唐夫人荦荦豪情,玲珑八面,不与宵小计较是不足道也,并非惧了他们。是以小娘子无论如何行事,都不算违背父道母道,毋需愧疚。” 簪缨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是不会愧悔的。耳听此言,她心中一动,称是,忙忙追问的却是另一事: “先生也认得我阿母,也与我阿母熟识” 徐寔敛起的眼波如春水,那样一位耀眼的佳人,他岂能不识得,岂能不难忘…… 这位年过不惑的南亩耕士最终只是低道:“你阿母,是个很好,很了不起的人。” 他前脚刚走,徽郡王夫妇便因邱氏上门胡闹的事,赶来安抚簪缨,这且不提。却说两刻钟后,一辆通帏犊车撵火似的赶到了乌衣巷。 从车上跌下来的正是傅骁,下车时这位中书令差点被踏凳绊倒,撞歪了头帻,也顾不得。 他当头见一班黑压压的精甲撞进眼里,正午酷热的太阳下,老母亲就跪倒在行人往来的衢口。 傅骁如同被无形的巴掌左右开弓掴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连声叫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他趋至近前,更为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的狼狈。只见傅老夫人鬓发垂落,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汗,嘴唇哆嗦,胸口起伏,袍摆处还沾着不知是什么液体的污迹。 这哪里还像一位持家掌馈的世家老太君? 傅骁心内含酸,已知自此刻起,清河傅氏的里子面子,是再也没了。他抖声轻问:“母亲伤到何处没有,先起,先起来。” 他欲要将人扶起,两名甲兵将佩刀一横一抹地叉在傅骁面前,铁面无私。 傅骁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大司马手底下的人,既怒且怕。 那日安儿和傅妆雪从西山硬生生走回傅府的阴影,还历历在目,他亦听说过关于那位大司马如猛虎长蛇,杀敌如麻的传闻,他怕,可也不能让母亲把一条命都交代在这儿,只得舍下身段,左躬右揖地说情。 好话说尽,甲卫不动毫分。 “骄奴……”邱氏此时终于转过弯来,隔着围守的精兵看见次子,浊目中涌出泪水,瘪着唇吞声啜泣,“儿啊,你快救救母亲,我不要跪在这里……” 这里人来人往,全在看她,太丢人了。 傅骁红着眼狠跺脚,“母亲啊,您糊涂!儿早说过要以缓柔为上,让您不要有过激之举,为何就是不听?您以为倚老卖老威逼小辈,便能逼人就范,殊不知丢的是我傅氏的脸。” 邱氏蓬发泪眼,形容可怜,“我一心为了傅家,岂知会如此,周燮再三保证此计必达,我以为可以……” 傅骁听到那名字,头脑一懵:“谁?” 邱氏以为儿子没有听清,以帕蒙脸呜声道:“周燮,我向他问计……” 傅骁又岂会不知那周燮是何人,此人本是长兄身边的一个小小幕僚,寒门出身,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虫蝇附骥,赚到一个七品小吏勾当。 十五年前的那场北伐之战,长兄傅容出任持旌使臣,三郎为从使,随征北大将军刘洹赴兖州陈留郡,与羯人建立的后赵国争夺黄河一带的控辖之权。 随行簿吏中,就有这周燮。 那场战事,可谓大晋三次北伐中最为惨烈的一次,北朝骑兵凶悍,又熟知地形,刘洹大军几次有倾灭之险,折损十之有七。 最终是兄长冒死从犬洞潜出围城,怀揣国书与旌羽,前去鲜卑高辛氏部落求援,方出其不意,扭转败局。 然兄长在回转的路上不幸被羯兵截杀,三郎和几个从吏也未挺过那最后一场乱军厮杀,傅家出征的人,最终死里逃生回来的只有这个周燮。 回京后,周燮凭功一路做到了扬州郡治中从事,从一个七品寒门,一跃成为五品官吏。要知在九品官人制度下的晋朝,寒门出身的人,最高也做不过六品,周燮已算是个特例。 而傅家老太太,好像特别喜欢干爱屋及乌的事,看在周燮是陪伴长子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人,又千里扶回家主的灵柩,对他格外照顾,还亲自为周燮说合了一桩亲事。 此事在当年,同样在世家间引起过一阵议论,邱氏事先也是瞒着傅骁,等傅骁从别人嘴里听说母亲给一寒士子牵线说媒,心都要惊裂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便是所谓的“爱子如命”吗?对待亡子身边的一个小小文吏,竟也能青眼至此。幸那周燮还算有几分才干,颇得上宪赏识,这件不大不小的风波才算遮了过去。可傅骁依旧不喜此人。 果然他预感不错,今日,此子又来坏傅家事! “母亲,您事先不问过儿子,却信由一个外人?” 傅骁就知道,这样一个又阴又毒的招数,根本是坊间无赖的法子,母亲她如何想得出来?周、燮!傅家待他不薄,他究竟想做什么? “您可知,今日之后,孩儿的官声,你孙儿的前程,傅氏世代的名誉,都被你这一跪断送了!” 邱氏听见这话慌了神,白着脸哆嗦:“怎会,陛下一向厚待我傅家……” 傅骁凄然闭了闭目,母亲当真不知道吗,陛下厚待傅家,只因未来的太子妃出自我家啊。 他望着跌在那青石道上孱弱欲倒的老母亲,目光既悲且凉,血红着眼长叹一声: “罢,阿母生我养我,儿子今日便舍了官名不要,这就去向陛下辞官求情,定救阿母一救。” 他想不到除此以外,还有谁能令大司马收兵,眼下只有寄希望于陛下仁慈了。 “儿……”这句话如一张定鬼的符咒,一下拍在邱氏的脑门子上,惊得她的魂儿都颤了。 她一世绸缪,所为的便是傅氏儿孙官能越做越大,傅氏门楣一代比一代兴旺。她的长子要配享太庙,她的骄奴要位列宰执,她的安儿要做太子最倚重的从龙之臣,这才行啊!这才行啊! 辞官,岂非比挖去她的心肝还疼? “骄奴别去,别去!你可是副相,是朝廷股肱……”邱氏站不起来,凌空伸手向前挣扎着爬了几步,边哭边道,“不然咱们去求一求王氏,王傅两家是姻亲,求王氏说个情还不成吗?再不然、母亲去给阿缨赔个不是,对,赔不是……她心肠软,不会坐视傅家出事不管的……” 傅骁背对着她,充耳不闻,木然地解下头帻与官印绶带,走向那已经看傻了眼的车夫旁边的马车。 才将登车,另一辆马车擦肩驶来,却是在太学授课授到一半的傅则安,闻听乌衣巷出事,立即旷了职匆匆赶来。 傅骁看见风华正茂的侄儿,一直含在眼眶的那滴泪终是滴落。 他在面色惨白的傅则安双肩上重重一按,“安儿,傅家——”话音难继,只余摇头。 而后,傅骁登车向宫城而去。 傅则安则怔怔地走向伏在地上的祖母,低头望着神容惨淡的老人,“祖母,是真的吗,您当真去威逼阿缨?您是想,活活把她逼死么?” “安儿……”邱氏已知灾难临头,再不复片刻前的嚣张气焰,趴在地上哀哀落泪,“你快去追回你二叔,不要让他进宫辞官……” 傅则安悯然地看着祖母,偏过头,目光隐疼地望着那条长而华美的黛瓦长巷。 他既不知道,祖母怎会如此昏聩,也不敢想,阿缨听到那些话该是何等心情。 他那日在行宫下脱口说了句“遗腹子”,后悔莫当,而今日阿缨所闻,却比那日更酷烈残忍十倍百倍。 在他心目中的祖母,原本一直都是慈爱而善断的,哪怕性格刚硬一点,也只当是老人家的一点固执,并无坏心。可今日她出此下策,逼凌小辈的行为,像突然捅开了那层粉饰太平的窗纸,才让傅则安恍悟,原来家里人在对待阿缨的态度上,一向是如此随意惯了。 从祖母、二叔、再到他自己,其实内心深处,一直认定了阿缨乖巧懂事,只会听从,不会违逆。于是他们便吃定了她,如桑蚕食地一步步去…… 欺她。 傅则安蜷紧的指尖刺痛了掌心,愧怍地收回目光。 那条巷子里,有他的未婚妇,也有他的妹妹,可他已羞于向她们求情。 他看看祖母,咬唇朝看守的甲兵揖手:“恳请参军容情,祖母年高老迈,经不起折腾。在下愿替祖母受责,跪多久都行,可否高抬贵手?” 他深知今日的事错在祖母,可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长辈受苦而无动于衷。 中参将林锐支牙一笑,“这话为何有几分耳熟呢,哦,是了,那晚在行宫外,傅郎君替令妹求情,也是这套说辞。当时卑职怎么回答的来着?” ——“傅郎君想替是替不了的,若想同当,悉听尊便。” 于是那天夜里,傅则安陪着傅妆雪一步步走回了家。 傅则安垂下眸子,顷刻的沉默后,无声脱下官衣与冠缨,叠置整齐放在一边,背对乌衣巷,撩袍跪在祖母身旁。 “安儿,你别跪啊!”邱氏一下子哭出来,“你快回去,不要在这里被人看着。祖母不碍的、祖母真的不碍……可你今后的路还长啊,你是后起俊杰,是江离公子,人人都赞你,人人都慕你……” 邱氏呕哑的哭音如啼鸦泣血,“祖母求你了,不要在这里……” 傅则安在老妇的泣不成声中闭上了眼。 他情知无法解救出祖母,眼看着长辈跪倒而自己站着,他自己的心关过不去。 陪祖母跪,是于心不忍。 背对长巷,是心中有愧。 耳听祖母凄苦的声音,他却在想:祖母有错,却到底将她的一腔柔爱都给了自己、给了阿雪, 却一丝一毫都未给阿缨。 而他自己与阿雪即使只相认短短数月,为了弥补她,也将自己的一腔友爱都倾注给了阿雪, 同样,也一丝一毫都未给阿缨。 傅则安忽然红了眼。 徐寔回到行宫复命时,卫觎正曲膝箕坐在殿宇外那座白玉长阶的顶端发呆。 弥天的高阳洒了他通身,宛如给那身帝释青襕袍镀上一层暗金。 徐寔将乌衣巷发生的事,与傅老婆子的恶毒言语,以及傅娘子的回敬一字不落转述一遍。 卫觎指尖捏着枚红铜打的槊纂儿,懒洋洋坐在那,好像只在晒太阳,半晌没应声。 “她神态如何,受委屈不曾?” 徐寔就知道他会问这个,早留意过了,微微一叹:“未见如何难过,见了我倒很欣喜,连声问主上是不是也去了。” 卫觎微默,“还说了什么?” 徐寔摇头,“只是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根马球杆打量,我问了两回,小娘子也未曾诉苦,还让我代话向主上道谢。” 可他进门之时,分明看见小娘子将头伏在狼颈上,姿影郁默。 “其实本来不用这么折腾的。”徐寔也算老成端持的人,可这句话他忍了一路,不吐不快,“将军一早便让人盯住宫里和傅府两头的动静,咱们的人早知傅老太太要去乌衣巷,为何不拦住?为何非要让傅娘子听见那些腌臜话,非等她自己决意后再出手?” 卫觎蓦然抬起森黑的眼,“军师,你关心则乱了吗。” 徐寔骇然失语,便听他冷沉道:“从前在皇宫那个笼子里,今后在我这个笼子里,有何区别?” “你看不出来吗,那孩子不愿意的。” 卫觎捏紧手里的铜纂,血肉之手,竟将那金属握出吱扭一声响。 可捏得再紧,最终还是淡淡地松开。 保护一只雏鹰的方法,不是不让她飞。 徐寔屏息惕望着卫觎,将肺子里那口气,慢慢慢慢地吐出。 ——自己关心则乱是不假,可大司马若不是关心则乱,又怎么会露出这种杀人的眼神。 “什么?傅老夫人她疯魔了不成?!” 显阳宫中,庾氏听说乌衣巷的荒唐事,半盏茶泼在地衣上,瞳孔微颤,啼笑皆非。 她是让傅府向傅簪缨施压不假,却不是让他们使这种无用的下三滥的招数,尤其当着几大世家的面,大张旗鼓地撒泼打滚,只会是自取其辱。 庾皇后胸口哆嗦几下,发出了和王老夫人同样的喟叹:“傅家,不中用了……” “娘娘,”大宫女关雎忧心忡忡道,“听说傅中书听信儿后,脱冠去太极殿辞官告罪,求陛下原宥其母无知失德。陛下即遣了原公公去乌衣巷,却仿佛不是帮着傅家,而是去安抚傅娘子的。原公公手上还捧着个盒子……” 庾皇后预感不详,“可知何物?” “娘娘!”这时佘信躬着身从殿外来,一脸惊慌失措,“打听出来了,原公公手上拿的是、是城南两处皇庄的产簿……” 庾皇后腾然起身,眼尾与鼻翼两侧保养无痕的细纹,都似一瞬裂开来,“陛下是要妥协了么……是了,汉鼎和庙器动不得,陛下竟用皇庄、竟舍得动用皇庄去添补。” 她笑了两声,那笑声里充满不甘与不平。关雎看着皇后娘娘阴恻的神色,心头一跳,低低提醒道:“娘娘,傅娘子说的五日……明个便是最后一日了。咱们这头……” 还什么都没有整理。 “陛下那边已经松动了,咱们再不开库清点,便来不及了。” 关雎本着显阳宫大宫女的职责,从大局考量,不得不殷切提醒主子,“娘娘还没看出来吗,如今傅娘子是豁得一身剐,连和傅家除名分家的话都说得出来,连世族身份都不要了。奴婢真怕过了明日,她会不管不顾地跑到州尹府那里敲鼓,广而告之皇后娘娘欠、欠……”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了,庾皇后蓦然醒悟:是啊,现下傅簪缨像个小疯子一样到处咬人,什么丢人事干不出来,偏偏仗着大司马的势力,谁都动她不得。 自己若再不舍下一块肉去,只怕下一口咬掉的,就是她身上的肉了。 她筹谋了这几日,不成想到头来,还得向那个玩意儿服软。 庾皇后沉目切齿。 好狗儿,便先喂你一口饱,再哄你进穷巷,捉回你一顿好收拾! 太子从行宫带回来的那张清单,她打一开始便没打算还,于是也就不曾仔细看过。眼下无可奈何,这取来一看却发现,上面罗列之物之多之杂之繁,全然超乎她的想象。 庾氏随眼扫到一行字,噎道:“四十八斤香篆,本宫是什么丈二金身,用得了这么多薰香??” 关雎难堪地提醒:“娘娘忘了,您说唐记的七宝犀香独具一格,这些年分赏出去的,还有被小庾夫人搜罗走的……” 唐氏之香,妙就妙在秘方独绝,无可替代。显阳宫若要按绢布上备注的那般原原本本还回,只能是从唐记的香铺买来,再送去。 可内监出去打听回来的消息,更令人吃惊:“回娘娘,唐记的七宝犀香三日前忽然价格大涨,由千钱一两,涨到了万钱一两。” 万钱一两?!那一斤便是十万钱,四十八斤,就是足足四千八百贯。 她从哪里去弄这四千八百贯? 庾氏紧咬银牙,陡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丫头,早已做好了套在等着她。 这还只是那长长账单上,最微不足道的一样。 第27章 第 27 章 天色昏昏向暮, 白日的暑气仍余留未退,原璁奉旨到乌衣巷时,傅家祖孙还跪在原地。 那些玄锦玄靴的北府骠骑围守严明, 纵使重甲加身,汗也未见一滴。为了给往来观觇的行者照个亮,特意加了灯笼,于是便照出早已支撑不住的傅老夫人跪躺在地, 嘴角惨白,虚汗淋漓, 胸膛像一口破风箱呼呼的倒气儿,任傅则安心焦如焚也无济于事。 见原公公来, 傅则安抬起通红的眼眶, 忙问二叔如何,傅老夫人闻声挣扎着仰脖儿, 呕哑着嗓子问: “天使大人……我儿他不曾辞官吧?求天使向陛下美言几句, 我儿素来兢业、恭谨……” 原璁以帕掩鼻, 皱了皱眉, 嗓音含着冷漠的低柔:“傅中书啊,还在太极殿前跪着呢。老夫人今日可是闹出了建康城百年来没有过的新鲜事, 可不是简单的辞官二字,便能解决的,过后问不问罪,都未可知。” 邱氏听后,绝望地悲鸣一声,栽倒在地。 “祖母!” 原璁皱皱眉, 申斥归申斥, 过后又转向中参军。来前他得到陛下暗示, 多少还是得与大司马的人讲情讲情,毕竟若真跪死了一个,不好看相。 林锐听到原公公勉为其难的求情,勾起唇角:“原公公是晓得我大将军脾性的,非卑职不容情,公公完不成差事,回头顶多被陛下数责几声,大将军的军令,是真杀头啊。” 他支起森白的牙齿一乐,“不然,您亲自上西山行宫问问大司马去?” 原璁心底打了个激灵,心道果然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他有几颗胆子,敢去惹那尊煞神? 求情本就是捎带手的,原璁堆起假笑,呵呵两声,便撂下手不再管了,还是将东西送到傅娘子手中要紧。 他手持檀盒叩响府门,却是杜掌柜亲自来开的门。 杜掌柜立在槛内的阶台上,一见面就皮笑肉不笑道:“哟,是哪阵风将御前总管大人吹来了?” 原璁今日就是挨怼的命,却还得讨好人家,扮相笑道:“陛下听闻小娘子受了委屈,特命老奴来探望小娘子的。” 而后捧上装着皇庄账簿的盒子,压低声音:“国鼎难移,这两所宫庄,都是一等一的沃土良田,还请小娘子笑纳。” 杜掌柜讳莫如深地捻动三绺三羊须。 双方都知道,宫里派人来明为抚慰,实则是为抵平鼎器礼器的账。可同不同意这个交易,还要看傅娘子的意思,杜掌柜硬梆梆撂下一句:“等着。”回身往里院去请示。 原璁满脸苦笑。 东院里,庭燎薰亮而静谧,堂屋中的青瓷绵羊灯槃也掌上了烛火,将一室宽平的枫木地板映漾出澄澄水光。 簪缨正跽在几席上煮茶,长而软的广袖堆在股膝两侧,与柔白的裾缘含混依偎在一处,给那纤曼的身姿添染出一种柔如花雪的美。 听到杜掌柜传报,她侧过脸想了一想,道:“可。” 说实话,那些笨重生锈的铜鼎与裂痕满布的旧朝琮器,于国是社稷象征,于她却无用。之所以在账册卷首大记一笔,一是为明心志,也为狠撕一撕宗室的脸皮。 如今看来,皇家原来还要一分脸,那么自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宗室的百亩御田,实惠多了。 簪缨眼里浮现出一点畅快之意。 那厢原璁得了首肯,大出一口气,忙不迭交接,随引路小婢至东堂廊下头。他不敢走近,隔着门遥遥一拜: “奴才给傅娘子请安。” 簪缨不睬他,对着风炉低垂长睫,手持竹杓舀出一勺滚沸的茶汤,倾入葵口青瓷盏中。 原璁半晌不见回应,不由仰觇。灯下情景却是仕女低眉,长睫似羽,纤髾分茶,翘指如兰,灯烛的浅澄光色渡在女子的侧颜上,静美不可方物。 他赶忙垂首收回视线,心中纳罕:从前在宫闱所见的傅娘子,同样是淑丽的,却无此般澹澹如万顷水波的静气,这气度不像从庾皇后手底调理出来的,倒有几分比拟卫娘娘…… 他心头微凛,不敢再想下去,讪笑着说:“小娘子近来可好,陛下这几日常挂着小娘子,想念小娘子做的一手好茶汤,说小娘子何时空了,不妨回宫小聚,那里永远是小娘子的家——” 原璁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在说到“家”字时,簪缨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端起面前的茶盏,慢不经心地倾倒在地。 由左到右,酹地一线。 此为祭死人。 “小娘子你……”原璁色变。 簪缨挑起眼线,神色不动地问:“皇上这是要降罪么,圣旨何在?” 原璁艰难地挤出一丝笑,“这是陛下的家常话,绝无逼迫,更非降罪,哪里有圣旨,小娘子莫误会了陛下。” “既无圣旨,便恕不奉陪了。”簪缨说完,疑惑地看着门外之人,那嗓音甚至仍然软糯无害,“原公公还有别的话?” 原璁哪里还敢多呆,躬身告退。 转身时他抹了把鬓角,竟有湿意。 回想方才傅小娘子的短短数语,无一字不和气,却就是令人无端的惊疑难安。 夜半,整个傅府空如坟冢。 打从晌午便出门上香的老太太没回来,一家的顶梁主宰傅骁没回来,傅则安也没回来。 诺大的府邸眼下全由二房夫人孙氏支撑着,前厅灯火通明,她一趟趟差人去宫门外打听,一趟趟派遣家人去同傅家交好的官秩家中,请求援手。 前厅火急火燎着,住在离老太太上房最近的逊梅轩中的傅妆雪,只知祖母和兄长夜未归家,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让身边的小丫头阿愿去前头打听,孙氏却不愿与她多分说,只一味道:“无事,请二娘子早睡吧。” 傅妆雪心中却愈发不安,阿愿是个半大的孩子,天真安慰着:“兴许是老太太回城晚了,二爷与大郎君去接人,又或马车半道坏了,以此耽误了。二娘子莫担心,不会有事的。” 傅妆雪白着脸摇摇头。 阿愿怎么能明白她的心情呢,不,任何人都不会明白的。从簪缨阿姊退婚那一刻开始,一切就背离了她的初衷。 傅妆雪原本并不是想搅黄太子殿下和簪缨阿姊的婚事的,她也从没想过,让簪缨阿姊离开傅府。 她怎么敢。 她的母亲是个胡族女子,在南北朝廷交界的边陲乱城,胡人俘治的汉人百姓苦不堪言,而一个当垆沽酒的胡女,同样低贱如草。 更不幸的是,这样一个女子却又姿貌出众。 娘亲曾告诉她,一个女人想在那种地方活下去,就要掌握察言观色的本领。因为在那里,掌人生死的是男人、强壮的男人、做官的男人。 只要是男人,就会吃女人的那一套,最多是口味不同:有人喜欢柔弱温顺的,有人偏爱刚烈不驯的,有人中意高洁出尘的,也有人爱那外表烈性,关起门来却放荡如娼伎的。 母亲教她,“你必须在见到一个男人的三面之内,便判断出他属于哪种类型。记住,他是什么,你便是什么,男人是风,而你只能做一根草,草,是没有骨头的,但草蔓依附东风,可以一岁一荣,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雪儿。”那个女人在死前近乎癔症地抓着她的手重复,“只有活下去。” 傅妆雪不知母亲是否便是用了如此手段,才与父亲有了她。总之她没出生时父亲便死了,对她来说,有父如同无父,她依然要与母亲相依为命。 令傅妆雪印象深刻的,反而是母亲向她演示过的,那许多种不同的睇人的眼神。 都说什么相由心生,从一个人的眼神便可看出他的心相——其实不是的,眼神也可以后天练成。 只要猜出对方性情如何,爱好如何,便可投其所好。若对方是粗俗鲁男子,你眼波似水,便足以惹人怜惜;若对方是格调高华的公子哥,你目露坚韧与清傲,便可令他动意攀折。 后来边城饥荒,母亲病死,无数流民从北向南逃亡奔命,傅妆雪活不下去,也被裹挟其中。在那条长长的流亡路上,她就用母亲唯一教给她的东西,一次又一次保住了命,甚至幸运地保住了清白。 但她不敢停下。 她从未觉得,那是一条寻祖归家的路,在生死流亡中,她每一日都死守着母亲留给她的那块玉佩,心里却不知道,母亲口中的那户大官人家,是否会接受来历不明的自己。 即便接受了,她也不过是从一个看人眼色的地方,来到另一个看人眼色的地方。 哪怕祖母与兄长对待她的怜惜与爱护,已令她喜出望外,她依旧不敢放下自己的武器。 她怕若不按照他们的喜好,扮演好一个可怜孙女,一个懂事妹妹,他们便会不喜欢自己。 而遇见太子殿下,也许是她这一生中最走运的事。 她记得那日,是一个初春的晴日,太子殿下着一身玉白胜雪的大带襕袍走来,翩翩如谪仙。 那是一位尊贵高华到让她不敢接近的人物,傅妆雪并不敢拿自己微末的保命伎俩,去试探当朝太子,只是本能太过熟练,下意识变换了一种眼神,睇去一眼。 太子殿下回以的目光中,带起片片涟漪。 傅妆雪陡然心惊,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愿,自那一刻起,全然改变。 低贱地活了十四岁的她,开始肖想一个至尊至贵之人。 可即便这样,她也从未想过挤走傅簪缨的位置。她从家中听到许多关于那位堂姊的事,她知道这位堂姊出身富贵,且与太子殿下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也听说她被皇后教导得端庄柔顺。 所以傅妆雪想,她需要傅簪缨这个对比。 她什么都不与她争,只要两个人站在一起,太子殿下自然便可以发觉她身上的不同。她也并不奢求什么高品阶的名份,只要太子殿下能分给她一份关注,于她同她阿母那苟且偷生的前半世而言,便已是扬眉吐气。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傅簪缨要留在原地,不能出现变故。 一旦傅簪缨有变数,就好比眼下,无论是太子殿下的注意力,还是兄长的关注点,就全都被她吸引走了。 若傅簪缨执意不回头……傅妆雪脸色惨淡地揪紧衣带,有些不敢往下想。 失去了月光照映的石子,是不会发光的。 可是根据她的所闻与对傅簪缨的观察,那分明是一个没有自己主意,像娇花一样天真肤浅的女孩子,所以她实在想不通,傅簪缨为何会突然决绝地提出退婚,又弃傅家而去? 蜡烛燃到了底,傅妆雪昏昏沉沉等到了后半夜,终于听到上房传出动静。 她披了外衫,连忙赶去,看见的却是兄长背着昏迷不醒的祖母进屋,跨进门槛时,他自己也踉跄了一下。 二叔则衣冠不整地在旁,哭唤母亲,命人快请郎中。 傅妆雪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二叔、大兄……”她紧张地揪着袖角,声音怯怯的,“祖母她老人家怎么了?” “孽障!”傅骁不见这小女娘还可,一见这丧门星,顿时新火勾旧恨,“都是你这来历不明的小妖孽惹出的泼天祸事,明日趁早将你送去农庄,这一世再不许出现在京城!” 傅妆雪的心猛猛一跳,猜想这又是和傅簪缨退婚的事有关,却不明底里。 不等再问,又听傅则安哑然道:“二叔,先给祖母诊治要紧。阿雪,你且先回房去吧。” 傅妆雪看着兄长的背影,睁圆的杏眼中满是惊慌,“哥哥……” “听话,回房。” 傅则安的声音依旧算得上温和,然而由始至终,没有转头看她一眼。 傅妆雪看不到他的神情,所有察言观色的手段都失了效。 一室的煌煌灯影,家主奴仆,全都背对着她。傅妆雪耳中嗡然一鸣,突然响起那条荒道上,千百个流民为了争抢一块干饼的嘶吼声。 她脚底失重,如陷泥沼。 五月二十二,台城早朝,司天台长官郭瑞向天子进言,称昨夜廉贞星大炽,化气为囚,主桃花,犯天枢,宜向东南散金,以克木气。 乌衣巷就在宫城东南。 于是一箱箱金珠玉宝、绣锦奇珍,流水般送入乌衣巷的新蕤园中。 “还什么廉贞星大炽,什么犯桃花,为了遮脸,真是什么话都好意思说。”任氏对此冷嘲热讽。 簪缨听了只一笑,心知这是皇家给脸上盖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一下子还回这么多东西,又一趟一趟地搬运,入尽全京城人的眼,总不好大剌剌说是皇室外欠的吧,只好弄出一套天象变异的玄虚来粉饰。 可只要是个聪明人,哪能看不透其中的玄机。 这不,东西前脚才运进乌衣巷,王家那头的帖子便送来了。 这回不是王三娘的簪花帖,而是王氏家主的请帖,盛邀簪缨参加王家办的赏荷宴,是时品酒赏乐,结诗交友。 “六月初一,乐游苑。” 簪缨念出上头的时日地点,心想,王家这是知道自己从未去过乐游苑,在这上头下足了一番心思。 可昨日邱媪前来闹事,谢氏与楚氏都为她出头说了句公道话,唯独王氏不闻一声。 今日天家才有了示软之意,王家修好的请帖即刻便至。 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既不冒险,也不失机。 簪缨想起小舅舅对王氏一门的评价,果然恰当中肯。 杜掌柜问小娘子要不要答应,簪缨对于该如何与王家接触,仍有些不得其法,便压下道:“我再想一想。” 杜掌柜见小娘子为难,笑着出主意,“不如问一问大司马?” 簪缨唔了声,“哪能事事都麻烦他。” 听说昨夜直到后半宿,北府卫才将傅家那班人弄走,都是冲锋打仗的兵将,却大材小用给她守了半夜岗。 照这样下去,她只觉要欠小舅舅越来越多了。 就在此时,跨院那头管织造的二查柜禀进一事,道东宫箱箧陆续送至,他对账时却发现,清单上特别标明的一批香囊样式,被替换成了左春坊织造的御用香囊,以两倍之数抵付。 二查柜拿不准,来请示傅娘子与杜掌柜如何处理。 春堇将话传进内堂,簪缨听了,前一刻还像小孩子一样柔软的眼波顿时冰冷,哼笑: “原来我亲手缝制的心意,就值两个赔一个,好大方的手笔。” 她低头略忖片刻,“既如此,将香囊扣下,分发给这些分记掌柜们的妻女戴着玩罢。他们这些日子忙前忙后,算我借花献佛,送一件小小谢礼。至于我原本要的,再去找东宫的内侍官问,明白告诉他们,不然东宫有本事也变出两个皇庄来,抵我几十个香囊,否则赖账无益。少还一个,闹将出去,司天台好不容易算出的帝座被犯、散金了事,可就了不了了。” 这头源源不断地送着,皇宫里的太仓署、内库司、珍玩库几大内库府门大开,没点算统计完的账单还有许多。 内库司掌司明德欲哭无泪,上头下达了死令,就给他一日时限,处理的却是如此多贵重又琐碎的物件,急得他直抽自己大嘴巴。 抽完,又顶着两片红脸蛋子去找原公公求救:“大总管,原大总管,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老祖宗!您哪怕给我三日四日呢,好叫我提前找根好梁儿,裁尺白绫……眼下,就一日期限,您去看看内府乱的,二十来个小奴几来回地对账装箱,越急越乱,越乱越急,内府如今根本没有这么多的府存银钱,这个亏空它添不上啊!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第28章 第 28 章 明德是掌管内府多年的老人了, 六宫妃主见过的奇珍重宝都未必有他过手的多,他心里头门儿清,哪有什么廉贞星犯帝座, 这清单上的名目样样眼熟,是谁进献来的,他岂能不知。 知道归知道,宫墙内的阴私也不止这一桩。物归原主倒也罢了, 可旨意下得太急,圣上勒令单上之物一件不能差, 主子上下嘴皮一碰容易,可他这头要调度的却是散往东西六宫的东西啊。 像唐记年年进贡的丝绸布匹、绒袄皮货、玉玩瓶器、时兴摆件, 再至饴糖精乳、茶叶香料、璎珞镜梳、佩带首饰……历来约定俗成, 都是唐记一送进来,便分往六宫做为四季用度。 如此, 公中账面上是平的, 里外里却省下一大笔挑费。 现下要填补, 他去何地变出来?上头没有明说, 可府库里头断是凑不齐的,无非是要他去各宫将从前的奖赏再讨回来, 煌煌赫赫的天子之家,自立朝起,何曾有过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当然这些冠冕堂皇的事,也不是明德操心的,他只心忧,六宫里有哪位娘娘, 妃主, 皇子, 公主是好惹的?陛下不下明令,为难的就是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奴才,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捱尽白眼冷斥要回来了,总不能让娘娘们的殿宇里变得跟抄了家似的吧,回头还得来跟内府讨东西,他还得想法子往回填补,这一还再一填,里外里,就是两份儿亏空。 这还不算那些已经耗损的,以及贵主们用惯了手不可舍的物什。不说别人,便是圣人陛下,腕上那串子黄檀香木珠戴了多少年,早已盘得乌光绽亮,换一条新的是断乎不可,那么内府便要另寻一条与黄檀香木珠价值相仿的珠串补上。 难就难在,那串珠子的香木产自东海扶桑,不说价值连城,也是千金难求。 他就算勉强能从库府中调度出这一样,填平了账,后头却还有类似几百件的疑难在等着他。 说白了,宗室入库之物皆有数,明德只是个给天子当家的过手掌柜,就算把他倒掉在梁上放干了血,他也没招啊! 明德几乎给原公公跪下了:“求大总管指条明路,奴才这裤腰带就算勒折了腰,也添不上这亏空,再没法子,腰带真得往脖子上勒了。” “猴崽子急什么。”原璁站在老槐树阴儿底下,漫淡地掸掸衣袖,“真完不成差事,你以为,陛下会拿谁先开刀?” 明德的冷汗瞬间从后脑勺流到了脚底心,他与原璁本是平级官品,眼下全顾不上了,一个头磕下去,恳求原璁救命。 原璁叹息,“看在你可怜的份儿上,给你指条明道也未为不可。明公公在青溪埭的那两所宅子,靠什么买下来的,心里没点数吗?”他哂笑一声,“在皇亲国戚扎堆儿的地方建私府,明德呀明德,你的胆子比我都壮。马无夜草不肥这话,真真不欺人。趁早儿,或出手折现,或携上房契,直接往乌衣巷送去吧。” 明德吃了一惊,不成想此件秘事居然没瞒过这个老贼精的眼,嗫嚅一声:“那是、那是……” 原璁不耐烦地摆摆手,“命都要丢了,还惦记那点家私呢,本也不是你的东西,这也算取之于唐,还之于唐。不止是你,趁着还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敲打敲打底下那帮子掌事,往常找唐记打牙祭讨来的,该还的还,该吐的吐,陛下现下正愁找不着开刀的呢!” 明德知道御前总管简在帝心,不会空口说瞎话,喃喃道:“真有这么严重……” 原璁望天冷笑,陛下连皇庄都送出去了,东宫太子那最宝贝的一阁子字画法帖都搬空了,这些人还揣着自己那点儿小算盘做梦呢。 “亏你们成日叫人家小菩萨,却只知菩萨低眉,忘了金刚也会怒目?” 经此一点拨,明德最后仅存的那点侥幸也没了,他万万不敢再怠慢,清单上散落在六宫的物件,就是再不好要,也得往回要了。 这一来主子们却不干了,她们大多还蒙在鼓里,以为是内府的奴才要借天象之说欺主,中饱私囊,纷纷闹将起来。 继而又怨恨起皇后,竟放任犬獠如此行事,这与苛待后宫又有何异? 明德是有苦难言,才从披香殿挨了一顿啐出来,迈进毓宁宫的殿门,当头又挨了一记砸,却是浈和公主负气扔出的夜明珠,脆声嚷嚷着: “要散金凭什么拿我的东西往外散,这是父皇赏给我的,和傅簪缨有什么关系!我不给,我看就是司天台那帮老头儿胡说八道!” 那夜明珠骨碌碌滚到明德脚下,咔然一声,裂了隙。 明德的心也跟着裂了,得,又要内府出钱补了,照这样左抿一笔右销一件,他离升天也快! 浈和小孩子脾气,任明德好话说尽,她依旧不依不饶。 梁妃放任了一会,方命女使袖出一本册子交给明总管,神情安和:“这些年唐氏孝敬来的,与内府送来的物什,本宫都命人整理出来了,或有缺漏,公公再与朱墨去对吧。” 明德当场感动得落泪,这位梁妃娘娘真是位明白人,不、不止,她简直是后宫中的清流仙姝,救人于水火之中啊。 他还未来得及谢恩,梁妃又将一个四方扁平的玉盒交予他,令他一并带去。 明德打开来,见其中是一对水头极佳的白玉镯,迟疑道:“此镯仿佛并不在清单之列,请娘娘明示……” 梁妃缓声道:“本宫知道。此为毓宁宫在傅娘子及笄日上送去的贺礼,只是当日那孩子孤身离宫,没有带走……你一并帮本宫送去吧。” “还有,”萧氏指了指立在窗下的一支白瓷束腰美人觚,其上的剔红梅花精洁傲雪,一看便是上等雕艺,瓷中精品。“此物是几年前本宫生辰时,傅小娘子孝敬来的,应也不在清单上。我受之有愧,一并还去吧,也算顶一桩内府司的短缺。” 明德闻言连忙对帐,果然不在单子上。看来唐记出示的账单分得很清楚,知道哪些东西是唐氏真心送的,哪些是皇家……明德及时打住念头,向梁妃娘娘殷勤说了一筐好话,道谢而去。 “母妃,您这是做什么呀!” 浈和看着内府那帮子小黄门一样一样地往外搬东西,不解又不忿。 萧氏笑了一笑,“就算,帮皇后娘娘一点忙吧。” 此时的显阳宫中,庾皇后萧索地坐在棋子方褥上,凝视面前案上依次摆开的十二顶流苏凤冠,面沉似水。 每年她的凤诞,唐记为表心意都会送上一顶赤金打造的凤冠,一年一顶,一共十二顶。 要说她贪,她贪的也不是那斤两重的金子,只是喜欢那一片片鎏金凤翼翩然将飞的抖擞与华丽,这代表着她身为大晋皇后的威仪。 现下,有人要将这威仪扫地。 “娘娘……”关雎轻轻请示了一声。 庾皇后尖长的蔻丹掐入掌心,轻咬着牙:“收起,送去。” 十二顶金灿灿的凤冠当着她的面封入箱箧,庾皇后眼神冰冷。 正这时,殿外突又传来一片铜钱洒落的声音,那却是皇后为抵唐记香料及余用之账,命大长秋从显阳宫私库的最深处,把不知多少年前积在角落不用的成箱的五铢钱都搜罗了出来。 千钱是为一贯,那穿币的麻绳因年深日久霉烂了,是以一经搬动,便洒落了满地。 铜币哗啦啦的碰撞声尖脆又绵长,惹得人耳膜发刺,心都跟着卷起毛边,弼弼乱跳。庾皇后厌烦地斥责一声,哪怕闭着眼,她都能想象到内监们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拾起铜币的恶心场面。 脑中唯余四字:有辱尊荣。 自己费心教了傅簪缨那么久,使她不与唐记掌柜相接触、远离那些市侩铜臭事,只为剥除掉此女骨子里的商贾血脉。她也不用她学习六宫吃穿用度的收支,也不用她心有成算劳心劳力,只要求她安安分分地陪着焕儿,给他解闷而已。 到如今,就连这样简单的事,那丫头居然都不肯了。 谁能想到,她一手养大的人,回头反咬她一口,把她的显阳宫变成了一个集市易场,一笔账一笔账地,一文钱一文钱地,来恶心她。 庾氏咽不下这口气,可偏偏也出不了这口气,因为,陛下的心向着傅簪缨。 庾氏未尝不知,其实陛下哪里是当真纵容傅簪缨胡闹呢,只不过是所图更大——相比唐氏的家财,那绢单上所列之物,九牛一毛尔。 古人所说的“先欲取之,必先予之”,正是这个道理。 她如今说服自己退让一步,也正为此。 工部那头对苑北行宫的料钱催要得急,若不先哄住那丫头,那后续修建行宫的一大笔花费从哪里出? 国库的钱动不得,内库的钱经过这回的事,也被傅簪缨榨取得所剩无几,而行宫那里,牌楼华表的门面早已经建好了,倘因无钱为继,半道撂下,明晃晃地戳在那里让城民百姓看着,皇室的脸面才真叫丢尽了。 到那时,非但无法向陛下祝寿邀功,只怕陛下还会怪罪她同太子办事不力,毕竟赊账提前建宫之事,是她一力促成的。 所以眼下,即使知道后宫中人颇有微词,还有人胆敢私下议论中宫苛吝,纵奴抄宫,庾灵鸿又有什么法子? 她心煎如沸地端起一盏苦菊饮子饮尽。 “娘娘。” 蒹葭捧着账簿进来——如今这从绢布上分抄下来的簿账,后宫诸宫的管事可谓人手一本了,她低声请示道:“账中颇多名目,除了咱们宫中的,皆在崔夫人家中,这……该当如何?” 蒹葭最知皇后娘娘好体面,这送给庶妹的东西再往回要,搁在从前,皇后娘娘是决计不肯的。 然今时不同往日了,如此亏空,显阳宫便是想打折胳膊往袖里藏,也弯不下这个弯儿了。 庾氏腮骨棱成一条线,想起小庾氏家中那个比太子小两岁的外甥,眸底微芒闪过,“着佘信亲自去一趟,有多少,搬多少。” 用人,不是只有笼络一种法子。她想用这个眼皮子浅的庶妹办事,就得先让她疼,只有心疼了,她才能同自己拧成一股绳,才肯帮着她将傅簪缨的家产弄到手。 却说五月二十二这日,正是江夏崔家与豫州刘别驾会亲的日子。 两家的儿女亲事,已到了纳吉这一步。小庾氏知道今日刘夫人会带着妁人上门来,提前一日便将客堂布置一新。 什么镏金镶翠的围屏、沉檀雕花的茶案、汉蔡中郎的壁书、画祖曹子的挂画,一股脑装点在室,放眼望去,当真书香绕户,富贵盈门。 她之所以如此卖力粉饰,只因那刘家是清贵的门户,而崔家虽名为皇后外戚,但十年前庾氏宗族被卫觎搅闹得分崩离析,早已没落,崔氏也跟着水落船低。此番能与刘家结亲,还是皇后娘娘托了豫州太守夫人做冰人,那刘夫人才点头答应。 论起来,倒是她家馨儿高攀了。 可又如何呢,只要女儿出阁后日子过得舒心,小庾氏便心愿得偿了。 她对这门亲事最满意之处,还不是门弟,而是刘氏家风正派,一门皆遵循着娶妻不纳妾的家训,这在蓄伎成风的京城世家当中,殊为难得。 崔馨人逢喜事,此日亦早早起来用心装扮,梳婵娟髻,点双娥眉,唇颊淡扫胭脂,配一身桃粉色三绕曲裾,既不露张扬又不失淑丽。 至吉时,刘夫人携婢仆媒人备礼登门,进得厅堂,两方会面,自然好一番寒暄。 小庾氏请刘夫人上座,一切正谈得好好的,忽听家人来报:“显阳宫佘公公至。” 小庾氏一听,便知这是皇后娘娘派人前来礼贺了。 只没想到竟是大长秋亲自前来,她面上越发有光,余光轻睇亲家夫人,矜持地微扬下巴,忙命请进。 佘信进门时,还带进四个健奴。 他入室向两位夫人请安,而后面含歉意地转向小庾氏:“夫人见谅,奴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收物,唐突之处,万请恕罪。” “……什么?” 不等小庾氏明白过来,佘信从袖中抖搂出一张几折的白宣纸,道一声:“搬。” 几个健奴便风卷残云一般抬屏搬案,卷画收瓶,一样一样往府门外的马车上运。 “尔等这是做什么?”小庾氏惊得站起,“罢手,此为吾家物,刁奴敢尔!” 刘夫人同样皱起眉头,尤其当两个健奴近前搬走她席前的凭几时,刘夫人看了小庾氏一眼,目中透出厌恶之意。 她平生结识人物,交往所见,还从未有失礼如此者。 “崔夫人请见谅。”佘信赔笑应付着,“娘娘懿旨,奴等也只是听命行事。夫人也当听闻天象有异,陛下下旨向东南散金之说,这便是送往乌衣巷傅娘子处的。” 傅簪缨……小庾氏脸色发白地晃了晃,忽就想起这些被搬走的东西,都是她这些年从显阳宫求来的,而显阳宫中物,又是姓傅那丫头献进去的。 这是怎么话说,那丫头反了天不成?可纵使皇后娘娘对此有何不满,也不该在今日发作啊! 然一切阻止不及,待佘信一行事了告退,崔府的客堂之中,霍然比方才敞亮了许多。 用家徒四壁四个字来形容,不能说差强人意,只能说恰到好处。 但凡小庾氏将府内的贵重宝物少堆出来一点,必也达不到如此抄家遭匪般的效果。 刘夫人沉默着起身,小庾氏整张脸都木了,难堪道:“亲家夫人,此乃误会,待我禀明皇后……” “崔夫人。”刘夫人神态尚且客气,微笑道,“既然今日贵府有事,不敢叨扰。吾家小郎与令千金的婚期,改日再议吧。” 说罢不待小庾氏挽留,拂袖款款而去,所备妆礼,一并带走。 “什么?!都搬走了?” 崔馨在内室听得变故,不信邪地跑到前堂去看,一进去,她几乎不认识自家般,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那白秃秃的墙壁一如少女脸色,崔馨呆怔半晌,忽然捂面呜咽一声,奔回闺房扑到榻上大哭: “丢死人了,如此被刘家看去,我今后还如何做人!退婚,退婚!我不嫁了!” 小庾氏正自急窘无状,听闻此言怒喝,“冤家,你给我消停些!为母这便入宫求见皇后娘娘,问明因由。刘氏、刘氏乃重诺的人家……总不会因此……因此……” 崔馨哭道:“说不嫁了,便是不嫁了!姓傅的小贱婢能退婚,我为何不能?正好现下太子表哥的身边空出来了,我便去嫁东宫!” 小庾氏闻言,抖着手指住这小冤家,喉间痰涌,扑通一声,当场气得厥了过去。 几家鸡飞狗跳,乌衣巷岁月静好。 当第三批箱箧运入乌衣巷时,却是太子骑马亲自押队。 不过时隔几日,李景焕的脸色便眼见地憔悴下去。他近日被突来的头疾所折磨,太医署查不出病因,药石罔灵。 他在昏噩的睡梦中,一次又一次梦见那场金匮书阁中的大火,一次又一次眼见阿缨被困火场,他徒劳地呼喊欲救,可梦中那个自己一次又一次喊出声的,都是:“阿雪。” 像一场永无尽头的轮回。 他不解其故,总觉得这个场景之后还有恶事将要发生,可在梦里总也看不清楚后头的事,动念一想,便头疼欲裂。 李景焕甚至开始痛恨梦中的李景焕——他心中所想唯有阿缨,不是阿雪,梦中之人为何要张冠李戴,背叛他的心意? 李景焕心中的慌张与他突来的头疾一样,全都不明所以,待头疼稍减,便听说了傅老夫人上门相逼,阿缨立志要与傅氏断绝之事。 他放心不下她,不顾母后与宫人的拦阻,执意要过来看一看她。 在新蕤园前下马,李景焕看着那扇紧闭的漆门,寡白的面容透出一点冷,带有一种阴鸷的迷茫 。 目光扫过门外值守的玄甲卫,太子凤眸中寒色更甚,沉声道:“让开,孤要见阿缨。” 北府铁骑独隶于大司马麾下,视权贵不礼,见王公不跪,守门卫士面似石铁,声音冷硬:“傅娘子吩咐过,陌生之人,一律谢客。” 陌生之人…… 李景焕手背青筋突起,咬牙半晌,哑声说:“孤非陌路,孤陪了她十几年。” “她若不见,孤,便在这里等下去。” 然而纵使李景焕在此死等,簪缨也不会得知,因她此刻,根本不在府中。 宫里运来的东西有几位大掌柜对账接收,不必簪缨守着,任氏之前便一直心疼小娘子从没见过京城,从未逛过集市,趁此间无事,提议带小娘子出去玩散一番。 簪缨答应,于是杜掌柜夫妇便带着小娘子去了位于佛陀里的建康大市。 开窗的画壁轺车中,簪缨头戴羃篱,一路所见的秦淮流水,二十四桥,寺庙宫刹,街陌阛阓,公子士女,往来游人,样样新鲜,处处惊奇,只觉目不暇接。 等马车进到大市垣门,集场内有一条醒目的阔长铺面,面阔七间相连,在京的唐记二等掌事者,十有七八闻信皆至于此。 众人见到那穿着一身白衣的东家遗孤下车来,皆是胸臆滚热,争七抢八地拜见:“见过小东家!” 听到这个前所未有的称谓,簪缨顿了一顿,掀开的雪纱羃篱下,双眸映水。 她一个一个认真记下眼前这些神情忠挚的陌生人,轻应一声。 慢慢微笑起来。 第29章 第 29 章 京师商贾辐辏, 最知名的集市有四,分别为建康大市、湘宫东市、归善北市与秣陵斗场市。杜掌柜带簪缨来的便是最繁闹的大市。 此处店肆林立,人烟嚣嚷, 又因南朝佛教兴盛,梵刹众多,大市毗邻着建初寺与几座弥尼小寺,林林总总, 行客稠密。杜掌柜和任娘子一左一右,护着簪缨来到唐记的堂口, 杜掌柜且行且道: “本想清了大市的内场,免得鱼龙混杂冲撞小娘子, 又想小娘子也许喜欢热闹, 便不曾兴师动众。小娘子若有任何不适,千万要与我说。” 簪缨吃了一惊, 望着眼前这一眼看不到头, 俨然自成一城的大市, “这么些商贾游人, 能够清场?” 杜掌柜笑道:“一句话的事。” 簪缨睁着圆圆的眸子,看不够似的回望人烟, 喃喃道:“不须如此,我喜欢现下这般。” 她并非有多喜欢热闹,只是从前在那座压抑的宫城里,她身边的每个人皆谨小慎微,低声细语,好像生活在九霄高塔之上, 高声便恐惊动天人, 大步便恐跌落深渊——她喜欢这样鲜活的红尘人世。 进了把头第一间的店堂, 却见南面壁幛下,供奉着一尊白须公陶像。 杜掌柜对小娘子解释:“商家多供陶朱公范蠡,唐氏不同,供奉的是商祖白圭。白公,战国洛阳人,据传师从鬼谷子,得鬼谷门金书一卷,从此居奇交关,纵横商道,被誉为天下治生之祖。” 簪缨听后,忙摘下帷帽交给阿芜,敛神正色,在陶像前上了三柱香。 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身后那些二掌柜们便忍不住笑起来。 簪缨听笑,不明其故,耳根先有些发红,细声问:“是我何处做得不妥?” 这些人都是跟着唐素一路闯荡过来的唐氏门人,时隔多年又见东家血脉,还是如此一位柔软矜贵的小女娘,敬犹不及,哪敢笑话,连忙道:“不是不是,是我们东家从前……嘿,何曾见过她老人家好生拜过白老儿一回,都是生意场上一不顺心,就来摸摸白公的脑门,说:老头儿,吃进那么多香火,光打盹儿可不行呐,你得保佑你的徒子徒孙。” 簪缨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模访阿母语气,脑中不由勾勒出一位洒然不拘的形象,抿唇忍俊。 再细看那尊陶像,果然冠帽处比旁的地方油亮些。 她含着笑意的眸子水亮亮的,又有些疑惑:“她老人家?” “哦……不是不是,”一个穿葛布弹墨袍的越姓掌柜道,“小东家莫怪,是咱们从前爱与东家玩笑,东家自然美若天仙,半点也不老……” 这话又是耍贫了,杜掌柜佯斥一声,“行啦,当着小娘子面前胡说八道的没个完。”说着,引小娘子在茵席上歇息。 簪缨见众人说起已故的阿母,不是唏嘘感伤,而是眉飞色舞,仿若昔人犹在,便知阿母当真很受爱戴。 她如今能得到这些叔叔伯伯的几分眷顾,自知是受了母亲余泽的缘故,并非她本人有多好,却仍由衷地觉得幸运。 人死便如灯灭,不是谁都有第二次机会的。 她实在已经足够幸运了。 “让一让、老越,挡道了!” 这时,一道略显粗旷的嗓音从堂口传来,大门边堵得水泄不通的二掌柜们自觉让出一条道,一个满面红光的络腮男子趋步进来,掌心垫着一方雪白丝帕,双手捧着盏冰酪酥,来到簪缨面前。 临近,他又顿促步子,当心地将那冰盏子交给簪缨身旁的小婢,又退两步,棒槌一般粗的大手将帕子一揉,憨笑道:“听说小东家爱吃冰酪,这是咱们大市里的手艺,不比西市的差,小东家可尝尝。” 簪缨忙道多谢,又问:“掌柜贵姓?” 络腮男子支牙一乐,“敝姓吕,小东家叫某老吕便是。” 簪缨唤了声吕掌柜,“您怎知我爱吃酪?” 吕掌柜受宠若惊地一笑,“前几日,大司马每日乘一匹快马去西市给小东家买酪的事,京中还有人不知吗?都传其驰如风,一骑绝尘,恨没能亲见啊。不过实话说,西市酪只贵在名声响,真未必有我们大市的好吃,不信小东家尝一口?” 越掌柜在后头轻咳一声,“行了啊。”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逗小孩呢。在座谁不知你老吕在外头手腕最狠,杀价最厉,结果在小娘子跟前这么会儿功夫,笑三回了,那大嘴叉子张得跟要吃人似的,得亏小东家胆量大,还与你好声好气的说话。 他不免吃味,上前挤走吕掌柜,从袖中取出一包以精致画纸包裹的芝麻饴糖,“家下小女喜吃这曹记饴糖,听闻小东家要来,某便备了一份,戋戋野意,小东家莫嫌。” 他原本不大敢往出拿的,毕竟小东家是从宫里出来的,什么好的没见过,这点心意,未免轻薄。也恐小东家吃不惯外头的东西,回头再吃坏了。 但老吕都把冰盏子捧来献殷勤了,他自不能落后。 既有了带头的,又有几人纷纷取出之前早准备好的小东西,都是时鲜物件,没有贵的,胜在家常。取出后彼此惊讶,这个说,“哟,你也备了。”那个道,“你小子还藏着这一手呢?” 簪缨身前的案几上,很快堆满了半边。 她看一看这些精致讨巧的小玩意,再看看围拢着她的叔伯们一脸宠爱的神情,看一看阿芜手中那盏挂着水珠的冰酪,再看看吕掌柜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胸臆温热,忽然便知,自己方才想错了。 大家也许并不仅仅是看在阿母的面上,才对她客气客气。 一桌子新鲜玩具吃食,是小孩子才会有的待遇。 “我从前,是不是来过?”她轻声地问。 她不记得五岁前的事,但至三岁,阿母尚在,那么带她来集市上玩一玩,也是很可能的。 “原来小东家还记得。”越掌柜笑着回言,“东家不是那等溺爱子女的,记得小女娘两三岁时,东家便常常抱你过来玩。” 说起来,小东家长大后的模样,尤其那双看人时乌溜溜生光彩的眼睛,与小时没什么两样,那时东家一抱过来,他们这帮子还没成亲生子的喜欢得跟什么似的。而今小东家倒文静了许多。 簪缨不记得也无甚关系,杜掌柜等她吃完了酪,便引着她一间铺面一间铺面地游逛。 七间连堂正当中的那间敞轩外,竖着一面玄铁色的陨星石碑,簪缨至近前,只见其上所书: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财,交易而退,各得其所。1 “这是我阿母的字。”簪缨在阿父的书上见过这个字迹的眉批,如望乡情怯的孩童,伸出手摸了摸。 指尖过处,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好似吐出一两根不伤人的小刺,噬着她的皮肤,有如回应。 杜掌柜含笑点头。一行走入室中,簪缨又见轩中的壁柱上挂着一对楹联: 出纳不问几何,其家必败 算计不遗一介,维事有成2 堂匾上的横批却只有两字:能饶。 簪缨念出声来,含着困惑的目光转向杜掌柜。 杜掌柜瞧着小娘子仰起头的样子就像一只寻不到食物的小麋,忍俊不禁:“所谓能饶,便是能累资,能聚财。” “咱们商人,最基本的道理说白了只两条,囤积居奇,随行入市。二者正相反,前者是洞察先机发现好物,大量囤集以待市场稀缺,供不应求,其利必巨。后者呢,便是跟随同行的行情,别家怎么卖,我家便也怎么卖,引不起纷争,出不了岔子。” “不过嘛,”他捋须眨眨眼,“咱们唐记便是行市龙首,咱们订下的便是使同行皆侧目的规矩,是以,说到底还是决胜先机,物以稀贵。” 簪缨认真地听着杜伯伯说生意经,暗自记住,默默思索。 忖虑间,忽有一道灵光划过脑海,她立住道:“我明白了!” 杜掌柜问:“小娘子明白什么?” 簪缨此前一直纠结,她从皇宫脱离后,该如何利用世家制衡皇室,保全自身。尤其小舅舅的那句“提防王家利用你”,让她陷入一种执意,便是万万不能被王家所驱使。 方才杜掌柜的一番话却令她豁然想通,王家想利用她,便是有求于她,有求于她,便会投她所好。那么她对王家的所求,便会反过来变成一种接受。 所以,她不是不能被王家所用,正相反,她要表现出松动的迹象,给王家以“可乘之机”。 至于谁才是那可居的奇货,谁是卖家谁又是买主,端看其后周旋,而今犹未可知。 簪缨一边琢磨,一边慢吞吞地道出:“非我求人,要人求我。” 那么,王氏的请帖便可以答应下来了,且先去与他们接触一番,探一探王氏何意。 杜掌柜笑呵呵道,“是啊,东家从前常说一句话,上赶子不是买卖。” 簪缨目光雪亮地向杜掌柜一抱拳,却是才从吕掌柜那儿学来的把势,由她做来,格外稚拙可爱,“多谢伯伯点拨。” 杜掌柜狡黠地一眨眼,“此言何意,我却听不明白。” 回程时,簪缨因想通这件事,紧绷数日的心情轻松了几分。 唐记叔伯们所赠的时鲜礼物,自然都搬到车上一并带回。离开大市前,吕掌柜忽然问了句: “小东家,当真不要士族户籍了吗?” 簪缨与傅氏决裂之事,这些耳目通达的二掌柜们自然早已知晓,只是怕小东家难过,今日一天只顾哄着姑娘开怀,谁也没敢提及此事。突然被老吕捅出来,众人的心都不由往上一提溜。 “老吕,闭嘴!” “你不言语没人把你当哑巴……” 簪缨却是释然地笑笑,叠手福身向诸人告别。“一个士族身份罢了,值当个什么。” 马车行去老远,这些在外拎出哪一个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还齐齐站在垣门边目送,失语一般,沉默良久。 而后,不知哪一个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你们想起没有?” 另一个接口,“想起了。” 想起了当年唐夫人受陛下册封为“新昌县君”,诏书送到唐素手中,他们的东家看也没看一眼,撂在一边道,区区一个县君罢了,值当个什么。而后铺开地图,召集他们商讨着前往西域的路线,随手勾抹,袖口沾上了墨。 …… 马车经过朱雀桥时,簪缨和来时一样,命马车停下,掀开羃篱静静地望了一阵。 今日春堇留在府里帮忙理账,随她出行的是阿芜,便是那日在行宫教她认五铢钱的绿衣小婢,比簪缨还小两岁。阿芜以为小娘子喜欢秦淮景色,语气天真: “小娘子喜爱这里,以后可以常常过来游玩。” 簪缨嗯了一声,眸底映着十里秦淮粼粼而深的水光。 秦淮河上二十四桥,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这朱雀桥。说是桥,实则是由一条条船只相连,浮在淮河水面上的浮航。 前世乱军兵临城下,便是由此入京,渡河烧桥。 新安王…… 她脑中无端闪过一个人影,会是他么? “阶今日只欲求见中正大人一面!” 一道愤厉低哑的嗓音,打断簪缨的沉思。 她随声望去,见朱雀桥的对面坐落着几幢高墙官宅,其中一座府邸门前,一个青衫郎肩担一条磨旧的竹筏麻绳,站在台阶之下,那一人多长的竹担上,放有五六卷竹简,一位衣着褴褛的老人家枕简而卧。 门槛内立着个穿紫衣的文掾,居高临下看着这对贫弱的母子,好笑不已: “沈阶,你评不上品,没得官做,自去问你乡闾的贤老。越级找我们大人?你可配!若人人考不上品都来中□□聒噪,我家大人还用不用做别的了?” 那道身量高挑却瘦骨嶙峋的背影,像一杆竹扎在原地,声音清晰道:“我已通过乡闾考评,状、品皆具,议是八品。为何到小中正这里,便被黜落?无非我与邵家五郎有私怨,中正大人又与邵氏亲厚……” 此时中□□门前,已聚了一些人在围观指点,文掾忙打断他的话,高声道:“住口!什么私怨,竖子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问你,你可曾放言说邵五郎君才学不堪,德不配位,莫说三品,便是给你磨墨都不配?还说甚么九品官人法取才不当,当弃。哼,好狂妄的口气,就凭这两句,把你抓进大牢都不冤。是我们大人看在你有老母要奉养的份上,方才饶了你,倒给你脸了?” 青衫郎慢慢道:“我有策书十卷。” 紫衣文掾越发不屑,轻唾一口,“真当自己是苏秦转世,抑或张仪再生了?依我看,你若想给你阿母治病,也不必指望当个小吏,赊支禄银,直接去白马寺抄经赚几个子儿还快些。说不定啊,住持慈悲,还能施舍一口薄棺给你呢——哎,你打!” 他说完话,看见青衫男子蓦地握紧拳头,反将自己的半边脸俯凑下去,“打呀!殴打朝廷官吏,便等着吃牢饭吧,你这老母也就无人送终了。快些打,快些打。” “玉儿,算了……”竹担上传来一声孱弱将断的呢喃。 簪缨在马车中皱眉看着这一幕。 直到中□□的大门闭阖,青衫郎的拳头也没能砸下。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青衫郎对着那扇高门,笔直站立许久,慢慢地跪倒在竹担前,埋头,手指用力按住那些劣质竹简锋利的边缘。 “阿芜,”簪缨垂下眼睫,“你取些银钱……” 她话音未落,便听一街外的石阶子下,一道低沉而阴狠的声音响起:“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 一字字的恨毒,仿佛从牙缝中挤出。 簪缨心内霍然一跳,目光如炬地望向那青衫人。只见他仍然跪在那里,洗旧的青衣曝于烈日之下,仿佛一片泼洒的废墨,然他的脊背桀然不屈,一寸一寸紧弓了起来。 “这人好吓人啊……”阿芜也听到了那句瘆人的话,心想不是狠命之徒,断然说不出这种话来,手里拿帕子包好的银锞,就不知该不该给出去了。 她犹豫地看向小娘子。 “给他吧。” “唔,到底小娘子心肠好。”阿芜便包好了帕子下车,又听小娘子叫住她,轻轻道:“不是施舍钱,是买策钱。他不是有策书十卷么,都取来。” 阿芜很困惑。 青衫郎也很困惑,他看见一个绿裙小女娘走到自己面前,将一个碧色帕包放在他手心,而后,不知谁家的健仆,将他的策简一一搬到街对面的一辆马车上。 “小子沈阶,敢问……”待他想起问名时,那辆马车已经辚辚驶去了。 杜掌柜对于小娘子的吩咐素来听之任之,小娘子要什么,他便取什么,绝不多问。事情办妥后,一行车马驶回乌衣巷。 车内。那些竹简堆在簪缨手边,她却不曾打开翻看。 其实她自己也有些迷惑,阿父的书她尚且看不完,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看些不知底里的书策,她方才的反应,会否有些莫名其妙了。 然而当她在府门前下车,突然看见李景焕的时候,望着那张脸,簪缨豁然开朗。 ——有些以强凌弱的欺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却无一人声援;而有些欺压,只发生在重闱深暗的角落,即使说出来,也无人相信。 ——有些无能为力的痛恨,可以宣之于口,哪怕再狠毒吓人,也不过十字而已;而有些恨意,连说都说不出口,只能深藏在腹,如鲠在喉。 但那冤,那恨,那苦,那志,一般无二。 李景焕一步步走过来,唇边努力泛起一片和风霁月的笑意,就像小时候他每次下学回宫,宫廊上那个久候的小豆丁喜欢看的那样。 至近,他软下眉眼,很轻地低语:“阿缨,你消消气。” 第30章 第 30 章 簪缨粉面含霜, 脚步未停,直接从李景焕身侧走了过去。 一面走,一面头也不回地说:“称呼上留神, 别叫我拿唾沫星子啐你。” 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说出的却是如此不地道的市井俗言,李景焕直接愣住。 几分陌生的不解自他眸中流露出来,双目紧锁着她, 嗓音沉哑,“你说的, 都是什么话?” 他的阿缨,最最温婉不过, 往日重话都不会与人说一句, 这才离宫几日,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簪缨心中却想:自然是骂人的话。 可惜任姊姊有许多话不肯教她, 她气势上尚有不足。睨目轻瞥, 见李景焕失语发怔, 倒也觉出几分畅快, 再不与他浪费口舌,府门开, 看着下人将马车中的礼物与竹简通搬进去,便要入府。 “阿缨。”望着那道行将消失的背景,李景焕心慌,唤着她迈履上前,“你定要如此吗?咱们的婚事,不是你一语便能销的, 孤不会另娶他人, 孤只要你。” 簪缨背对他立在台阶上, 只听见那声“阿缨”,便闭了闭眼,余下之言一字都未入耳,低唤一声:“狼。” 言出法随,白狼如一道飞下银汉的雪光迅疾而至,凌空跃过府门,冲下台阶,对着巷口的不速之客仰颈长嚎一声。 李景焕始料未及,倒退两步。 “殿下……”吓得腿软的李荐慌忙去扶太子,府门外的守卫见状,微松手中长戟,恍若不见东宫太子的狼狈。 狼蹲踞在乌发及腰的少女裙边,怒目相峙。簪缨侧身轻睨,“我已说过,你不当再如此称我。所谓婚约,本无文书,当年庾灵鸿空口几句话,就使卫唐两氏的婚约变成了你们的,我今日一句话,怎么就不能作废? “非要一纸断绝契书,也行,待我与傅氏签过,再与你们李氏签。” 她淡淡说罢,抬头望着天上的云彩想了想,加了声轻侬的笑,“这叫虱子多了不愁。” 那笑容天真而残忍,李景焕的一腔柔情皆被碾碎在地。 什么庾灵鸿,什么李氏……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换成任何一人说来,命早没了,可李景焕不舍得责怪她,是他,没将那个天真无忧的阿缨保护好,让她受了伤害,变成这般浑身带刺的模样。 他不怕被她刺痛,越是痛越不能放手。他盯着那匹染指她裙裾的恶狼,眼神也变得恶狠狠的,嗓子却愈发低柔: “这些话都是卫觎教你的吧,阿……你莫被他欺骗了,你仔细想,他在你及笄当日回京来,是否太过巧合?他手里控兵十万,野心磅礴,唯缺边饷。他对你,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好,他是有所图谋的。” “五岁那年大司马想带走我,为何这些年,你从未告诉过我此事。” 一句轻冷冷的话,轻易封住李景焕的所有说词。 李景焕促然对上那双凉薄的眼睛,如对上一场浩茫无涯的落雪,陡地便觉太阳穴似被锥了一下。 他心中悲凉,竟只有在问及那个人时,她才会正眼看他一眼。 可他仍是看不够,眼前之人,清如广寒月,冰如玉琉璃,他移不开眼。 “那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潋着水红赩色的凤眸给男子染上了一分颓唐妖冶,他双目直视她,认真解释:“那天你吓坏了,被卫觎吓坏了,我不想让你心中留下阴影,便不曾说。” 簪缨却是不在意地背过了身,“好与不好,为何是你们替我决定?尔等所谓的好,不过是对你有利,便要强加,所谓的不好,不过是对你无益,便要削减。” “有脸说别人有所图谋,那宫中待我又是为了什么。你,不自照照镜子,不为自己羞愧吗。” 这三两句话,比在李景焕身上捅出个三刀六洞更狠。 他看不见簪缨的神情,头痛的感觉卷土重来,想要绕到她面前,前有恶狼,旁有守卫,堂堂太子,受制于人,进退失据。 李景焕撑开长指掌着双侧的额角,低头闷哼一声,“阿缨,你回头看我一眼,不许背对我说话。我待你如何,你难道分辨不出?” 他是最不喜为财娶妇的那个人,他甚至为此做出过不为人知的抗争,释怀之后,他便全然将她视作自己的太子妃了。 “我承认,对傅妆雪,我……确是走过一回神,但如今已经没了。阿缨,你最清楚,东宫连一个司御司寝都没有,我明年弱冠,内宫空置,等的是你。我日后加倍待你……” “别。” 簪缨一声嗤,吕伯伯送给她吃的冰酪酥是一片好意,她可不想因恶心而吐出来。“日后你千万千万别做任何事了。” 她太知道,他对她如何。 原本她还有些疑惑,前世这个时候的李景焕,合该正与傅妆雪莺莺燕燕,为何这辈子倒改了性?再一想,却也不难理解,薄性的男子有了春花,便想秋月,娶了正妻,又念纳妾,然而他们很分得清何为先,何为后,何为根基,何为点缀。 上一世她不曾离开皇宫,李景焕知道她就在那处跑不掉,自然空得出闲心,寻些新鲜。可这一世她离开了皇宫,事情超出正轨,他权衡之下,又在傅妆雪与她之间做出了选择,上演一出不值钱的深情戏码。 世人都说商贾轻贱,依她看,这些锦堆玉养的天潢贵胄,才是天生的生意人。 还是那句话,若他决然弃了她,一门心思扑在傅妆雪身上,虽则寡义,簪缨还算他是个决断无情的君主料子,也不枉前世他为了救傅妆雪,不惜牺牲她。 可李景焕反复无常。 便只剩薄情一桩。 簪缨想起前世的那场朱雀桥兵变。 李景焕,衣冠楚楚,原不过,是个亡国之君。 蕤园大门訇然阖上的一瞬,李景焕头疼入骨,猛地折下身躯。 只因在她门前,他撑着不肯倒地,却也站立不稳,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刹那间冷汗透衣。 “殿下!来人呐,快送殿下回宫!”李荐惊惧不已,殿下这头疾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一见傅娘子,又发作起来了。 当晚,李景焕昏在东宫玉榻上,又做了那场梦。 “阿雪!” 金匮书阁的大火中不再是一个人影,滚滚的浓烟模糊了两道人影,李景焕当机立断,“救阿雪。” 东宫的亲卫与傅则安拥着傅妆雪一并而出,李景焕与傅则安对视一眼,都愣了一愣,眸中闪过同样的惊慌。 等再回救傅簪缨,侍卫将人从火场中抢出,少女已奄奄一息,那么纤细的手臂,被烧伤了大片,焦黑的皮肉散发出令人心惊的气味。 “阿缨,对不起……”李景焕声音发慌,“孤以为危急时刻,则安定然先顾着多年的妹妹,会先救你,我担心阿雪落单,故尔,故尔……我并非不顾念你……” 傅簪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疼得比纸还白,就那样睁圆双眼望着他,眸□□滴,却落不下泪。 她倒在枕上,听到医丞说要么截肢保命,要么剜除腐肉时,身上孱白的单衣仿佛被霜雪打透,声如飘絮:“景焕哥哥,我若没了手臂,你还要阿缨吗?” 李景焕迟疑了两息。 傅簪缨连忙自己接口,好像很怕听到他的答案,“我不断肢。医丞,剜腐治伤吧,我挺得住……” 于是,一盆盆染血的水由婢女端出内寝,李景焕站在阁门帘子外,想进,不忍看她受苦,欲走,又恐她疼了唤他。可她不哭也不嚷,整间内殿,坟墓一样寂静。 李景焕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渐渐的,不敢再踏足玉烛殿。母后却来找他:“焕儿,苑北行宫的款项不能再拖了,那唐记的掌柜竟是不认白玉钥,非要亲眼见到阿缨。你也知,阿缨眼下需要静养,不宜见外人……这样,你去找阿缨,叫她写一封手书,说明她在宫中无恙,交给外头,好将行宫顺利建成为是。” 李景焕不可思议,“母后,阿缨她的右臂已经……” “不是还有左手吗?” 李景焕不知是怎么走到的玉烛殿,时隔多日不见,傅簪缨的脸色更雪白了,身形更消瘦了。 看见他,少女孱纯的眼神里,却无埋怨他不来看她的意思,反而雪亮起来,软软说:“景焕哥哥,我昨晚梦见你了。” 李景焕艰难地说明来意,簪缨沉默良久,举起自己裹着纱布的手臂,目光清澈到底,“可是,我的手已经写不了字了。” “没关系,用左手。”李景焕上榻,从后将她抱在怀内,从前笑起来像个小太阳的女孩子,如今身上只剩了一把硌人的骨头。 他把着她的左手,像小时教她练习笔画一般,哽声道:“阿缨不怕,阿缨的伤很快便能好,待你好了,我们成婚。” “景焕哥哥,写完信,让我见杜掌柜一面,行吗?” “行。” “景焕哥哥,我疼。” “乖。” 然而那封信送出去,庾皇后收到唐氏的银子,却道:“阿缨需静养,见面便免了。” 李景焕想起那日阿缨渴求的眼神,心痛如绞,天旋地转。 不对…… 东宫的铜枝灯彻夜燃烧,李景焕的梦境被头疼折磨得纷乱破碎,蓦地睁眼,直直坐起低嘶: “不,不是真的,是梦……” “殿下您醒了。”东宫的内侍和御医丞满满站了一屋子,李荐忙不迭端药过来,抬眼,与太子殿下赤红如血的双目对上,惊得跌落药盅。 榻上人哑声吩咐:“去玉烛殿看看孤的太子妃睡得好不好。” 不过是场梦,一场梦罢了…… “殿下,”李荐胆颤心惊,“玉烛殿……已经没人了呀,傅娘子已经离宫走了。” 长发披散的李景焕缓缓转颈顾目,那眸色在烛光映衬之下,竟有几分妖气。 李荐扑通一下子软在地上。 李景焕神色恍惚,耳中鸣响,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景焕哥哥,我疼…… 景焕哥哥,我疼…… 景焕哥哥,我疼…… 第31章 第 31 章 簪缨在大市逛了半日, 见过阿母从前的掌柜们,这天夜里睡得香甜。 明朝醒来,还是照老样子先去正院瞧了郗太妃。而今老人家已经能用些软枣糕、鸭肉羹之类的滋补之物, 只是之前亏得大发,又是上了年岁的人,仍旧体虚下不得榻。 郗太妃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不知身在何处, 除了念叨一两声先帝与蜀王,便只是寻唤簪缨。 安顿好太妃娘娘的早膳, 又自用过朝食,簪缨往跨院去寻杜掌柜。 她记得上一世, 她在宫中行过及笄礼不久, 庾皇后便开始惦记将唐氏的家财弄到手,头一件, 是为了皇帝五十大寿而修建行宫的事, 已迫在眉睫, 须用唐氏的钱来填窟窿。 哪怕当时她躺在榻上只剩一口气了, 他们也说得出甜言蜜语来哄她。她也当真愚蠢,还天真地以为, 写下那封信,便真的可以见到杜伯伯。 黛墙外,远方佛寺传来一声梵音幽渺的晨钟,簪缨垂下长睫,侧影宁定。 她同春堇迈进垂花门时,这间特意拨出来接收货物的院落里庭实旅百, 只匀出几条下脚的阡陌小径, 各司的查柜人手捧着一本簿子拢账, 清算差不多已进入尾声。 杜掌柜叉手抱着不甚明显的大腹,站在台阶上,看着堂里堂外的东西叹气。 “呀,小娘子如何过来了?”一见簪缨,杜掌柜赶忙下了台阶,穿过两旁累如人高的红箱子到得跟前,“此处乱糟,无处落脚,小娘子有何吩咐让阿任唤我便是。” “没什么,我想过来看看。”簪缨方才瞧见了杜伯伯叹气,“是否有什么为难的事?” “不是为难,只是看见这么多东西——一时感慨罢了。”杜掌柜苦笑着比手引小娘子向外走,边行边道,“小娘子也知道,当年我配合大司马欲带小娘子出城,触了皇家的忌讳。其后谋事不成,小娘子又回宫里,宫里表面上说不计较仆一时糊涂,可我这心里啊,总怕陛下与皇后怪罪,迁怒于小娘子。所以这些年往宫里进献的贡物,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不计较多少,只求宫里人善待小娘子,没想到如今……” 如今小娘子还是被太子殿下所欺,退婚离宫。 而簪缨执意与皇宫清算账务,更让杜掌柜警觉,在那座宫城里,也许还发生过其他不为外人道的不公之事,才会逼得小娘子不惜与天家撕破脸。 可小娘子不肯说,杜掌柜便只觉心疼。 好在,如今人出来了,东西也物归原主了,否则这些能养活一个小国的物资,白撂在不相干的宫里,他是个商人,岂不觉得肉疼。 簪缨问:“都还干净了吗?” 杜掌柜捋须点头,“大头不差。”而后左右看看,压住了声说,“小娘子大魄力,说给五日便是五日,想必宫里也怕闹出些丑闻,动摇东宫的根本,其中也或有忌惮大司马的意思,倒不曾赖账。只不过……” 簪缨侧头,“底下的宫监不省事?” 她在宫中多年,对底下那些见风使舵,贪吝自肥的公公们还算有些了解。杜掌柜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没想到小娘子一语中的,道是。 犹豫一许,他还是缓声告诉小娘子:“小娘子闻言莫怕,据说昨日夜里,内府司吊死了一个。” 簪缨脚步微顿。 杜掌柜忙道,“小娘子万莫往心里去,这并不与咱们相干,想是上头催得急,下头又贪得多,堵不上亏空了。 “说起来,这些年宫里几个体面的大总管,往唐记来打的秋风也不少,仆往日看在小娘子在宫里的份上,都予取予求。这笔账,我并未记在单子上,一来实无明账,二来逼急了那帮子尖奴佞宦,顶多抵上一条命,没什么意思。不若恩威并施,用他们串通宫内消息。他们惧怕唐氏一句话抖搂出他们的命门,自然乖觉效力。” 簪缨听后慢慢点头,“如此用人,甚好,杜伯伯想得周到。” 而后又问:“杜伯伯以为,这些资财于皇宫内府而言,何如?” 杜掌柜眯起眼:“十室九空,伤筋动骨。” 簪缨:“于唐氏而言,又何如?” 杜掌柜妩媚一笑,难得在簪缨面前露出不稳重的一面,对她悄悄眨眼,“九牛一毛。” 簪缨莞尔,眸中烁起晶亮的神采,“伯伯,年初时皇室在乐游苑北修建行宫,可曾找过唐家?” 杜掌柜有些意外小娘子会提起此事,点头道,“显阳宫的大长秋的确向唐家透过口风,意思是这建宫的资费由唐家来出,算作太子与太子妃对陛下的孝心。户部挂名,从中抹账,只待小娘子及笄一过,与太子过了礼,便由唐氏全权接手。” 说到这里杜掌柜冷笑一声,“他们的算盘打得好,如今自然是不成了。”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东堂外,簪缨请杜掌柜入内,主仆脱履入席,隔案相对。 簪缨正襟危坐,又问:“伯伯以为,如今内府几空,他们欲建行宫,会否动用国库的钱?” 杜掌柜听了这话,不禁看小娘子一眼,神色不自觉也肃然几分,微一沉吟:“庶人不敢议论朝堂,只是如今北朝南下吞晋之心不死,淮北一带战争频仍,军费年年不足。三吴之地,夏秋两季又多有水灾,国库也未见得充盈。 “这大动土木为皇帝陛下修行宫,朝野心照不宣,动的是外财,而非公账,所以兰台和户部那里才消消停停的。一旦有人提议动用国库,别人不说,管着钱袋子的户部尚书,首先便不会答应。” 杜掌柜对自家小娘子知无不言,话里便牵扯出许多势力与内情。 这些局势利弊,簪缨此前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尽管听得仔细,消化起来仍有些艰难。 她浅颦娥眉,一句一句在心里琢磨,细细的思量半晌,边想边慢慢道: “既然此路不通……伯伯,昨日我在大市听叔伯们说起往事,言我朝商税,无论买卖房宅、仆婢、马牛,及一切散物,有官方文券的,譬如卖一万钱,便征四百钱入国库,卖家出三百,买家出一百,叫做输估;无文券的,同样也是一百征其四,叫做散估。 “我阿母接掌唐氏后,以为关税过重,苛于商人,便与朝廷议定,将商税压至百征其三,为均估。而为了朝廷无损,唐家旗下所有过关货物,都多缴一分半的税赋,是么?既如此,那么朝廷在钱财紧缺的情况下,为了粉饰体面建成行宫,会不会——增税加赋?” 杜掌柜静静地听完这段议论,对小娘子的惊讶已完全变成了奇异。 他最知道小娘子刚从皇宫里出来时是如何:不谙世事,纯如白纸。莫说输估交关,也许就连做买卖要交税都不知晓。 昨日他是全程陪着小娘子的,那帮二掌柜东一句西一嘴的,哪里像小娘子方才说得这么详细透彻,这其中大半想法,必然是小娘子自己琢磨出来的。说不定,还熬夜翻了东家和姑爷留下的那几箱子书来看,不然,怎会有淡淡的青影挂在眼睑下头? 杜掌柜在骄傲的同时,又觉得几分心酸——唐氏不是没人了,有他们这帮老伙计在外头支应,哪里轮得到小娘子这样辛苦。 但看着少女雀雀的目色,他又不忍让小娘子失落,便道:“小娘子所虑确有道理,然而增税之事,涉及颇广,需要多方的考量。且北朝无一刻不在关注我朝,全国增税,无异于承认府库空虚,示乱于敌,依仆浅见,国库若不至捉襟见肘,短期内应当不会。” 簪缨听后恍然,面露一丝赧色,“是我想事浅显了。” 说罢她嗓子有点哑,双手捧起案上的薄荷饮子,猫儿似的把唇凑到盏沿边,轻抿一口,慢慢地润喉。 这个放松的举动有种天然的娇憨气,杜掌柜越发爱怜,正欲安慰她无妨,便听那低着头,被刘海遮眼的女娘道: “那么便好办了,请伯伯联络为修建行宫出钱的各大皇商,尽数罢停供应。” 杜掌柜悚然一惊。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小娘子要做什么,目露精芒,一下子坐直身子。 “——小娘子想逼得中宫走投无路?” “嗯。”簪缨不以为意地应一声,扳着手指,语气依旧软糯,“国库的钱不能动、皇商的钱不能支、私库空了、庾家没了,依庾氏的心性,她左看右看,到底还是觉得我这颗软柿子,有望来捏上一捏。” 她得给对方一个求上门来的机会呀。 簪缨放下盏子,又转头问底下人,“傅府有什么动静吗?” 此事春堇知道,一直备着小娘子问呢,立即回话:“傅老夫人自那日回去后便病倒了,至今未起。傅中书自请辞官,听说陛下不曾挽留,如今是不任不黜,搁置在那里不论。傅大郎直降三品,由五经博士降为咨议,仍在太学领职。” 簪缨不在意邱氏病不病,那些人还做不做官,只问:“他们可去了傅氏的各家宗老府上走动?” 春堇摇头,簪缨便道:“遣人去提醒,邱氏走不了,傅家不是还有长腿的人么,十日转眼便至,若等我上门,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春堇应是。 杜掌柜在旁边听得百味杂陈,苦笑着抬袖遮面:“小娘子还是少与阿任学一些吧。” 那窄袖下,却是泪光斑驳。 他心疼小娘子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强撑着自己如此迅速地成长起来。其实不必的,大可不必的,小娘子回了家,自此以后便该无忧无虑。杜掌柜不敢落袖,装作擦汗的模样,以轻快的口吻道: “以后无论何事,小娘子只管吩咐我等便是了,这些都不必小娘子自己费心应对。” 簪缨诧然相视。 下一刻,她一对巧致的眉眼绽然轻开,唇边抿出一对轻甜的梨涡。 “杜伯伯,做一个三餐一眠事事无忧的闺阁女娘,也许很好,但我,不愿意的。 “我想自己看一看外面的天,自己走一走人世的路,自己撑一撑遮雨的伞,自己,做一回自己。” 杜掌柜忘记了遮掩,怔怔垂下衣袖,对上那对拨云见日般明媚的双眸,大受触动。 半晌,却是也笑起来。 “明白了。仆愿为小娘子护航。” 杜掌柜给那些贪私的总管太监留一线余地,果然有用,内监中不乏首鼠两端之徒,没过多久,便有一条消息传来: 皇后数日内频繁召小庾氏入宫。 那头显阳宫里,小庾氏还为佘信那日来家中放肆,失了与刘家的一门好亲事懊恼不已,听了嫡姊之言,诧然道: “什么?!要我家愉儿与那傅簪缨……这如何可能?” “噤声。”庾氏往常便看不上小庾氏一惊一乍的作派,皱着眉眼,“天大的好事降到你家,你却还看不上眼了?” “娘娘,不是这话……”小庾氏眼珠转了几转,“这傅娘子多年来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孰人不知孰人不晓,虽则眼下有些口角……可我们阿愉不成器,如何能掠美?” 她咽了口唾沫,小声接着道:“臣妹知道,庾氏没落了,娘娘这些年一直想让崔愉过继在庾氏门下。论理,这本是天大的荣耀,臣妹只有欢喜的,可当年那卫……那大司马离京前扬言,吴郡庾氏一门,从此后继无丁,有一个,他便、那什么一个。连我家夫君也受波及,好好一个世袭罔替的二品侯爵,硬是自降到从四品,就因为大司马一句‘若逾四品,崔氏必步庾氏后尘’……娘娘,我膝下就阿愉这一个儿子,豪财与美眷自然很好,可也得有命去享啊。” 小庾氏知道皇后在打什么主意,她是眼看傅娘子不跟太子了,便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外甥身上,左右不让傅娘子落到别家。真成了事,到时唐家那份儿巨财也落不了崔家,还得被宫里找由头弄去。 可这是容易的事么,唐氏也不是傻的,能看不出其中根底?傅簪缨连一国储君都看不上,又能看上太子的表弟了? 再说,大司马还在京里杵着呢。 小庾氏是真怕那尊佛啊,想当初,他一十五岁少年,手里既没兵又没权,就能硬生生将庾氏满门逼入绝境,她夫君为此,丢了爵位,还险些与她离绝! 而如今,他本事大涨,是既有兵、又有权、又有通天的脾气。听说为了让病中的傅娘子吃上一口冰盏子,他亲自下楼玄,一骑奔西市,领兵十万的大将军踏了鸡毛蒜皮的凡俗地,那得是把人护成了什么样? 就这,小庾氏哪里还敢肖想有的没的,嫌她儿命太长吗? 庾氏冷冷道:“往日求本宫办事时满口殷勤,而今不过略提一提,又未定下,你便左推右托起来。初一,王家在乐游苑办宴,便令阿愉兄妹同去,只是叫阿愉先认一认那丫头,心中存个形影,那卫家竖子就能吃了你不成?” 这般语气,明显已是动怒了。小庾氏不敢再辩驳,却是腹诽:往常为着一个傅簪缨,防外男防得洪水猛兽一般,阿愉还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呢,七岁后就没见过那丫头的面了。现下倒又有说辞。 心中虽不满,面上还要关怀太子几句,“听说太子的头疾这几日又犯了,没根没由的,究竟是什么缘故?” 一提起此事,庾氏便心疼,她若能知道病因,倒还好了,偏偏整座太医署的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她的焕儿受苦,真比疼在她身上还要难受。 庾皇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若知晓何处有良医,便荐进来瞧瞧吧。” 消息传到新蕤园里,杜掌柜一听便警惕起来,提醒小娘子提防庾氏姐妹弄鬼。 簪缨对此心里有数,点了点头。却另想起一事,也须提前提防。 她向杜掌柜要来一张南朝的堪舆图,在案上铺展开。 别的都可学,可望着那些弯来绕去的曲线,她真是一点也看不明白,只得问道:“杜伯伯,颖东谯郡在何处?” 杜掌柜经过这几日,对于小娘子上进求学的态度已然明了,但听她脱口便道出一个不曾踏足的地方,仍觉惊奇。 点指,往羊皮地图上淮水与颖水交界点的正北方一指。 “便是这里,小娘子何有此问?” 簪缨唔了一声,不好说是因她前世听得那场波及半壁江山的流民帅起义,正是从这里暴发的,避重就轻地抱过狼,揉揉狼柔软的鬃毛,含糊道: “烦劳伯伯帮我找人打听,此地是否有一个叫乌龙与手的人,若有,探听清楚他的身份底细,家中人口,且让人好生盯着。” 两年后皇帝山陵崩,李景焕登基与世家内斗,正是这个人最先在淮北纠集了一万多流民,自立为王。因这名字十分特别,又是春堇的老乡,所以春堇在萝芷殿里念叨过几次,簪缨才得以记住。 然而更多的细节,她却不知了,只能先去找有无此人。 杜掌柜见小娘子不愿说,便不问了,一口应下。簪缨想了想又道:“新安……地图上可有这个地方吗?” 杜掌柜奇道,“那是北朝洛阳的一个县,小娘子在那里也有人要找吗?” 在北朝!簪缨也愣住了,心内咚咚跳了两下,点头道:“有。” “不过尚不知是何人,请杜伯伯派人帮我留意,那个县里是否有比较……特别的人事或新闻。” 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我糊涂了,那里是北朝……” 她连京城的北门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异想天开到北朝去打探消息,真当是自己家门口了。 杜掌柜眨眨眼,“倒是不难,唐宝在那边经营着马场,我遣人去递消息,可为娘子效力。” 他的语气过于轻描淡写,就仿佛说的是遣人出门卖两张索饼,这回轮到簪缨惊讶了,“不难吗?” 杜掌柜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这南北两朝最大的蓄牧马场,是在谁的名下。” 经此一点,簪缨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贩马起家。 两朝最大的马场,竟是姓唐! 簪缨却未如杜掌柜预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缩紧了手指,左手下意识压住右臂。 这些遍及南北的产业,都是外祖与阿母留下来的,她却像个喂一块饴糖张一回口的孩童,无知地惊奇着,却不见全貌。 对唐氏了解得越多一分,她便为过去的自己不值一分。然而,眼下却非沉湎过去的时候,簪缨道了声好,托杜掌柜帮她留意这两处。 关于前世的兵变,她记得的线索也只有这么多了。她不知这一世的走向会否和前世一样,但过去的经历至少让她懂得一个道理:怀金过市,必须要有自保之力。 不论是太平还是动乱,唐家富可敌国的巨财都足以引人意动。 前世那个兵临城下点名索要她的新安王,到底是何人,到底为财,还是为人,是想胁迫她,还是想……救出她,簪缨至今不知。 既然不知,能做的准备自然越多越好。 可准备做完后,人又是止不住想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考虑的。 新安王…… 小舅舅…… 这两个一直在心里打弯的念头忽地串成一条线,簪缨被自己惊了一跳。 她偷偷瞄了杜掌柜一眼,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往鬼画符似的地图上扫两眼,“这个,京口,在哪里呀?” 杜掌柜瞧了瞧小娘子扑闪的睫毛,提笔往京城的东北角画了个圈,“大司马驻扎的军府,便在此地。” 簪缨心事被戳破,揪着狼耳朵避开视线,小声嘟哝:“伯伯你笑什么?” “我?我一直就在笑呀。”杜掌柜往常也不这么促狭,但小娘子可能不知,她此刻的模样就像个想偷糖吃的小孩子,让人特别想逗一逗。 他学着簪缨的语气说话,簪缨反而不窘了,清澈的眼神直望着红笔圈起来的尺寸之地。“大司马领的兵,真有十万之多?” 杜掌柜:“官数是这些,加上麾下的流民帅与佣兵,远远不止。” 簪缨便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听见大司马统兵数多,依恃势众,是她今日以来听到的最好一个消息。 但很快,她眼中的光彩又微微黯了,问出那件疑惑许久的事:“第一次见面,他穿狐裘,伯伯,我小舅舅……受过伤吗?” 杜掌柜听后,也收敛起笑意,“小娘子,不曾听过那个传闻吗?” 簪缨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什么传闻?” ——北府卫公,征,染恶疾,每逢既望,经脉寒伤,戾怒无常,生人勿近。近,则嗜血虐杀方止。 既望,便是每月的十六日,每逢既望,便是每到十六他就会发病,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次。 簪缨同他在西山行宫上相遇的那晚,正是十六。 簪缨不知自己听到这句话后,是如何一种心情。她只以为那日小舅舅是偶尔不适,才会在夏日烤火穿裘,毕竟他第二日便好了,全然与常人无异。 怎会是,每月发作一次。 寒伤。嗜血。虐杀。 “不是的。”她不知是在与谁争辩,只知狼在她手下低呜一声,是颈毛被揪得疼了。“小舅舅不嗜杀,也不戾怒,他一点都不凶。传闻不真。” 她便是见证。 杜掌柜轻叹一声,大抵只有小娘子会觉得大司马“一点也不凶”,不过有一句他是认同的,他也不信这种离谱的传言。 簪缨紧接着问:“能治么?” 声音里没了预事规划的从容,有种没处依着的惶然。 这却不是杜掌柜能够回答得出来的了。 …… 月半中天,屋里燃着烛。 簪缨和衣枕在枕上,双臂犹高举着那张地图在双目上方,盯着那个红圈瞧。 小舅舅为她做了这么多事,他送她的马球杆还在墙上挂着,她却从未了解过小舅舅身染宿疾的痛苦。 有她这样做甥姪的吗。 簪缨气不过地敲了下自己的头,羊皮图打下来砸在脸上。她索性翻了个身,支肘趴在榻上,指尖有些忧乱地在柔软的缎褥上划弄。 良久反应过来,自己写的是“觎”字。 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她的,觊觎的觎。 覦,笔画竟也是十六笔。 “十六……” “叫我?”一声沁着月凉的低语惊破了夜,烛光薰照的屏风上,映出一道嶙峋傲岸的剪影。 第32章 第 32 章 簪缨的心蓦地一跳, 以为自己听错,慌忙趿着细舄下榻。 抬眼便见那道比墨还浓的影子映在芰荷屏风上,颀而肃, 长袖底摆犹微微晃动未止。 “小、小舅舅?” 簪缨踩着绣舄窘住,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变出来的,满脑子只是自己方才说的那两字,必被他听了去。 还记得他拜访顾公时, 自称十六,或是小字也未可知, 簪缨由耳到颈,腾地红透。 “我、我非有意冒撞尊长……” “无妨, 许你没大没小。” 男人声音低缓, 替那礼数过重的小女娘匀稳气息,隔着屏风道:“听说昨日太子来过, 放心不下, 来看你一眼。你且歇吧, 我这便走。” “小舅舅, ”簪缨连忙叫他,踩着地衣往前蹭了两步, 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幸而钗环未卸,襦裾皆算整洁,软声道,“我还睡不着。” 这是不愿让他走的意思。 白日里,她才从杜掌柜那里听说了他的伤情, 一腹疑云雾水都堆在那里, 且忧且愁。不期相见, 总得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才好。 卫觎却道,“夜深,不合体统。” 簪缨奇怪他为何突然腐板起来,哝哝着:“舅父夜探,不就是来看我么,这里再不是皇宫禁苑,我再不是什么人,想见谁都成,怎么就不体统……” 谁知卫觎耳力好,这一叨咕,直接道:“我走了。”屏风上的影子随即消失。 簪缨潋潋的大眼睛里水光一闪,懊恼自己话多,唤一声小舅舅,趋步追出。 才绕过屏风,却见卫觎就站在光照不到的门槛内,高大的身影好整以暇,低头看着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簪缨方急得抿住的唇角立刻惊喜上扬。 随即明白过来,她又绷住小脸,“我不是小孩子了。” “生气了吗?” 卫觎负手歪头,作样子往她脸上瞧了一眼。 簪缨将面上的欣喜藏藏好,说没有,比手请来客入室。 见立在门边的春堇神色诧而惶恐,她便知小舅舅不是从正门大张旗鼓来的,否则这时候,杜伯伯早该过来寒暄了。便也不欲惊动众人,吩咐春堇送来小几与茶具。 而后,她自己搬了两副席垫放在敞阔的地板上,扶着卫觎坐在里侧的位置,自己背着门趺坐于对面。待茶水上齐,她不经意抬眼,视线对上一对薄得惊心的唇,又忙向外道:“将门关上吧。” 春堇依言关上门扉,透过窗纸望着室内烛光,才觉有些不对。 片刻之前,一道萧萧黑影如一只捕食的乌鹫,从挨着高墙而生的冠树上落下来时,她险些惊叫出声,随即看清,来人却是大司马。 她不及开口,只被大司马一眼扫过,竟战栗腿软,不敢发声。 可这会儿小娘子却吩咐她关门,如此闷热的夏夜,有什么事需得关起门来说? 疑惑的不止春堇一人,寝内,卫觎垂睫瞧着对面的小女娘将斟好的茶汤奉来,鼻尖沁出晶莹莹的一粒汗,问她:“你不热吗?” 同一时间簪缨问道:“小舅舅冷不冷?” 卫觎看了眼她的神情,了然,扯动唇角:“我热。” 簪缨忙又让春堇将门敞开。 卫觎微吁,倒叩指节在案上轻敲一下,阻止了小孩儿的一通瞎忙。“可是从杜掌柜那处听了什么话?不必放在心上,舅父不碍的。” 簪缨静了下来。 半晌,词穷一般低问:“疼么?” 那轻细的声音仿佛是害怕声高一点,便会牵动他体内的伤情。 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担忧之貌浑不作伪。卫觎眉心轻舒,摇头。 他今日确实就是来看她一眼的。此前虽决定了放手让她去闯,虽也知杜掌柜是个妥当人,虽也将亲卫派遣在侧,但听闻东宫竖子犹然纠缠不休,心便不悦。 昨日没来,是去了江乘顾家,今日入夜无睡意,兴之所至,便下山过来瞧一眼。 一眼的事,并不想惊动阖府,谁知一来,便绊住了脚。 还被人当成瓷娃娃似的照料了一遍。 既然她留客,卫觎起身道:“换个位置。” 他让簪缨坐到里侧去,擦肩之时弯腰抄起一物,拂袖而跽,手中便多了一样东西,随意在案上摊开。 “为何画我京口?” 原来那张被簪缨参详了一晚上的地图,之前在她翻身时带到了地上,她也未留意。 卫觎是随意的动作,随意的口吻,可落到簪缨身上,这洞若观火的姿态无端便渗出一丝压迫感。 她一整晚的郁结便被这一句岔开了,心中想,小舅舅又非妖怪,总不会通过一个圈儿,便洞悉她来历有异,拥有前世的记忆吧…… 可也下意识心虚,顾左右而言他:“小舅舅,你是如何进府的,我方才都没听到通报……” 卫觎纵许地瞧着她,“明日让人给府上外墙加高一尺。” 簪缨“啊”一声,转转眼,又想起一事来,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兴奋了些:“小舅舅,我想到要如何同王家打交道了。”于是便将之前的想法与他通说了一遍。 末了,很在意地观察卫觎表情,“我想的对么?” 那双桃花微潋的眼眸在凝着一个人时,既挚且纯,仿佛能一眼看到你的底里,暧暧灯影,更将少女浓密的长睫揉弄出一点迷朦的痕迹。 卫觎丹田一燥。 他一想到阿奴从前便用这般眼神看着李景焕,凭空陡生怒火。 男人即刻敛住了睫,扣指,淡嗯一声。 一刹那的功夫,他神色恢复如常,慢慢重复她的话,“非我求人,要人求我。”而后拖长腔子,“兵势三昧已得,阿奴了不得。” 簪缨晓得小舅舅是在哄她,不过见他不反对她去赴王家举办的宴会,便知不碍。 殊不知,在卫觎眼里,他有生之年,淮水之南,她无论想做什么都是不碍的。 他淡淡看着羊皮地图上那个鲜红的圆圈儿,也不再问什么,懒散地出了会神。 两相无言,唯余茗香。卫觎以为逗留的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将走,簪缨忽又开口:“小舅舅,外头——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目光,不知何时也投到了两人之间的那张小小地图上。 卫觎失笑,“你是真的不困吗?” 簪缨认真摇头。 卫觎的身势便沉了回去。盯着地图神游了一会儿,忽扬袖并指摘下她鬓间的珠花,拧下一粒洁白的珍珠,按在地图上红笔圈就的位置,“京口。” 又紧临京口西南方放下一珠,“钟山。” 又在钟山西南二指处放下一珠,“东府城。” 又在东城西方二指处放下一珠,“西州城。” 又在西城西北二指处放下一珠,“石头城。” 又在石头城正北四指处放下一珠,“白石垒。” 簪缨蓦然打起精神。 她全神贯注地听着看着,只见那六粒珍珠,纷散围拱着一片凹下的所在,心知那便是京城建康了。 卫觎又不紧不慢地,在京城上下的两条水道上各划一指。 上为:“长江。” 下为:“秦淮。” “建康依山环山,四周拱卫,如此之多。诸葛武侯曾言此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乃帝王之宅’。依你看,何如?” 簪缨的见识自然不可能比诸葛亮更高明,瞠目结舌地看着小舅舅。 卫觎却也不等她回答,点指白石垒:“南朝渡江近百年,此地,曾被驻镇的数任太守纠兵占城四次,攻建康西城门三次,石头城救之。” 又指石头城,“此地,被蜀城流民攻破一次,被攻克匈奴的将军邀功反水一次,被王、庾、桓、周几世家轮番出镇,内斗争夺不计其次,旦乱,则东西府城联兵救之。” 他修长的指头晃到京口,眼里露出两分淡漠的讥嘲,“此地,目前为止,倒还未曾乱过。” 簪缨一句一句地听,方知都城之内一片繁华太平,世族逸乐,工商安居,而一城之外的京畿却不是如此安稳的。 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便是建康城周屏障虽多,却也琐碎,势力分散,被珍珠包围的城市,好似一粒弹丸,左边动,它便向右滚一滚,右边动,它便向左滚一滚,看似安全,却也受制。 但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不大敢说。 卫觎这时拢掌将地图上的珠粒尽数一收,又指着上面线条最粗的一条蜿蜒横线,对簪缨道: “这条便是淮水,是南朝如今防备北寇最紧要的一条防线。当年你阿父,随傅大夫远出淮北,追随刘洹将军至兖州陈留,为的便是收复淮北大片中原故土。惜那一战虽胜,胜得惨烈,所收疆土,一年内复失……” 他的手指再向北移,却画出了羊皮,触到冰冷的木案。 “可惜。”卫觎落拓垂睫,“这张舆图不够大。” 簪缨却是顺着卫觎手指划过的地方,依依不舍地轻触阿父足迹到过的州郡。卫觎见她神色依恋,想到她自幼便未见过父亲,眸中翳色被浓郁的怜慈化开,柔声道: “方才的话,有许多皆是我年少无知时,你阿父教导我的。” 簪缨听了,既惊且恸,蹙眉低喃:“我父原有大志。” 她原以为阿父只是个学识渊博的儒生,然而近日细读先考留下的手书,见兵法论策,皆留有注评,虽深奥难懂,却也让她得以一窥父亲的才能。 她忽地扬头问:“舅父之志,又在何处?” 卫觎略顿,却是将方才之言重复了一遍:“这张舆图,不够大。” 簪缨奇异地听懂了,目光璨然,由衷敬佩:“那必是其志甚大,所挟甚远了。” 卫觎摇摇头,一双锋锐的剑眸微眯,似含温情:“不,三哥说我少年轻狂,我之所向,是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簪缨花了一会功夫,才反应过来阿父行三,小舅舅口中的“三哥”,便是她阿父。 错愕当场。 怎么会…… “现下困了吗?” 卫觎点到而止,漫淡地起了身,隔着一方茶案,弯腰抄起簪缨面前的茶盏一口饮尽,那是方才簪缨奉给他的茶,忘了调换。撂回去的,是一支仅剩一股花蕊的冰银小钗,“不困也要歇了,大晚了。” 簪缨慢吞吞跟着站起,见他神色不以为意,浑不似方才话里的动魄惊心,嗫嚅一下,也不好再追问。 余光掠过更漏,不晓得今夜何以过得这么快,簪缨只得颔首福身:“阿缨今日受教,敬送小舅舅。” “多礼。”卫觎说了她一句,目光在小女娘所穿的白襦曲裾上掠了两眼,盘踞在心头多时的疑虑又冒了出来。 他一步一沉走到门口,到底又停下。 侧身含眸,声低如磬:“阿奴为谁服素?” 簪缨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灯影下,卫觎的侧脸沉静如旧。 他其实并没看着她,而是微微垂低视线,带些避让与纵容的意思,不露锋芒,让人心安。 簪缨心中忽便酸涩。 没有人瞧得出她的心事。她在宫里时一味衣着简素,按理说如今已经自由,想穿红穿绿都随她喜欢,可她出入的衣着依旧只是浅衣白裳,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旁人只道她习惯如此,也劝她不妨试试新鲜颜色。 只有小舅舅,总是能一眼看穿她,问她:为谁服丧? 她垂下睫,心中说,为我自己。 口中赖道:“小舅舅,我困啦。” 卫觎见她不愿说,果真收回视线,转过屏风,一去无痕。 “大司马真走了吧?” 西厢抱厦,杜掌柜撑着精神头和护院再三确认过,微舒一口气,可算是能睡觉了。 沐浴已毕的任氏在里间篦着湿发,犹觉不妥,“如此大晚地过来,还径入小娘子闺阁……” 杜掌柜嗐一声,“大司马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人物,若真有意避开人,咱们便不会知道了。你不晓得,他从军前便行止随心,不受常礼拘束,曾在东家的屋子里和姑爷彻夜清谈,把东家烦得直撵人,笑骂他小猢狲……” 说起往事,杜掌柜眼里浮起一点细碎的笑意,却凝不成形,又打着漩儿渺渺沉了下去。 叹息一声:“从前呐,不提了。” …… 日子忽倏而过,一晃到了六月初一。 簪缨应邀赴王氏之宴,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皇宫以外的筵席,第一次不以准太子妃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清晨洗漱后,素发垂腰坐于镜前的簪缨,发觉刘海已经挡眼。春堇手持象牙梳,提议为她将额发梳上去,簪缨轻嗯一声。 任娘子也提前备了许多套鲜衣靓服,供小娘子挑选。簪缨透过镜面一一扫过,说:“穿白。” 第33章 第 33 章 这王家举办的赏花宴,表面上是为了交好拉拢簪缨,实则未尝不是借此机会,掂量掂量她的骨头有几两重,值不值得王氏费心结交。 此前几日,王家还故作姿态地送来了赏花宴的邀请名单,请簪缨这位上宾斟酌增减。簪缨不做那等小家子气的事,一眼未看,直接退了回去,回话说客随主便。 春堇对此有些担心:“小娘子,傅家的人……不会也去吧?” 她知道小娘子眼下头一份儿不想见的就是傅家人,其次便是太子,哦,两者排序或者不分伯仲。那日傅家老太太来乌衣巷闹了一通后,小娘子主动提出开祠除名,且给了傅家十日之期,明日,便是最后一日了。 簪缨不以为意道,“王氏若有心,自不会让我做难;若无意,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犯不着避着这些人,来或不来,干我何事。” 春堇点头称是,一双巧手将簪缨从垂髫之年起一直蓄到如今的额发分梳两边,露出小娘子的螓首蛾眉。入眼见额白胜雪,黛眉长青,玉脂颦娇,霎那便似云开月霁,光华映镜。 春堇望着蓦然变了一样气质的小娘子,目光盈盈,“顾小娘子说得果真不错,小娘子这些年真是……委屈了。” 往常小女君亦颜娇色美,然而常年遮着刘海,难免显出几分笨拙稚气。一朝改换发型,姣容逸质便再无所掩藏。 她又将簪缨柔软的鬓发回环,与额发相接,篦以双股珍珠钿,拧成一对精巧的随云流苏鬟,顶发簪玉蝉钗,剩下长长的乌发,便系以缃缎垂及腰身。 春堇还打算为小娘子装点眉妆与靥妆,被簪缨怕烦地阻止了。也未如何施粉,著好襦裳,到了巳时便出门。 新蕤园府门外,车马已齐备,那王家同簪缨是住在一条巷子里的,好几辆精巧的通帷车堪堪相连。王家大妇作为今日的东道主,没有早早地去到乐游苑主持,而是特意等着簪缨同行。 王家大妇本为谢氏女,所嫁的是王氏长房之子王逍,便是而今的丞相,管理着王氏中馈。 此日她身着一袭鸟龙卷草绣纹茱萸锦衣,携婢呼仆出得府门,与簪缨一行正是脚前脚后,便遣女使来邀她同坐一车。 簪缨遥遥见拜,道不敢与尊长平坐。 长巷中纵立的黛瓦与横蜒的青阶交错,满目肃沉的灰,一位亭然玉立的小女娘置身其间,纤髾似云,皎兮皭兮。王夫人一眼望见,便觉清沁怡人,颔了下首,又邀她与家下三娘同乘一车去乐游苑。 那王三娘便是与傅则安定了亲事的王蓿,二人是旧识,簪缨没再拒绝。 王蓿早已看到了她,只等堂伯母上车先行后,忙带着婢女褰裾来到簪缨面前。 等看清她雪肤乌发,如换一人,王蓿又怔住。 她把住簪缨的手臂,好生看了她几眼,关切地问:“阿缨你可还好?原本好端端的在宫里,怎么就……” “我很好。”簪缨把臂微笑,透出点撒娇的样子,“三娘,咱们上车说,我还从未去过乐游苑呢,三娘陪我。” “这是自然。”王蓿出门前得过家里的交代,今日不用她做别的,只消一刻不离陪在傅娘子身边,阿缨是王氏贵客,不可出差池。 两人才欲登舆,巷口忽有一辆青缯马车拐了进来,有人呼道:“阿缨姊姊!” 簪缨觉得声音耳熟,那马车的帷帘被一只素手挑起,露出一张白皙的容长细脸,脆生生道:“听闻王家乐游苑设宴,阿祖特赦许我进城,姊姊慈悲,带我去凑个热闹吧。” “顾娘子?” 簪缨眼神一亮,那一蹦下车来的正是顾细婵,忙伸手挽住她,“你怎会来了,春堇早起时还同我念着你。” “哎呀!”顾细婵瞧见她先一拍手,“我便说如此梳发好看,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而后心道:她当然得来了,祖父一听说王氏在乐游苑设宴招待阿缨姊姊,思量再三,便派她进城来,让她跟在阿缨姊姊左右,务必留神阿缨姊姊的入口之食,授受之物,不可马虎。 顾细婵是在山林别野间长大的不假,却不代表她对世家贵胄圈中之事一无所知。十几年前,顾家卷入的那场宫廷倾轧,每个顾家小辈无不听长辈耳提面命过,这种种阴私,顾细婵深恶痛绝。 而阿缨姊姊才与太子殿下退婚,宫里那头黑不提白不提的,她知晓祖父担心什么,当然对此上心。 簪缨给三娘和阿婵两方引见,顾细婵听闻,油然起敬:“原来那位名声遐迩的‘王氏姝丽,书画双绝’便是阿姊,小妹久仰大名!” 王三娘淡笑:“顾家妹妹所说的是我堂姐,我丞相堂伯的三女,蓿才学平平,如何能够比肩。” 心下却也惊异——顾氏已有多年不与京城往来了,顾氏家主乃三公之才,却隐居川壑之间,家中四郎多番登门向顾公求教,都无缘一见,阿缨何时却与顾氏女如此亲密了? 这位顾家妹妹来赴她家的东道,事态可大可小,王蓿忙给婢女一个眼色,令她追上前车去向主母通报,自己殷切地邀顾娘子同乘舆车。 顾细婵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三女依次登车,她不等坐稳,又挑开帷帘向外四处乱瞧,嘴里问簪缨:“十六叔呢,他去不去?” 簪缨老实道:“未听他提过。小——大司马不曾受邀,应有自己的事务忙吧。” 王蓿听见她们的对话,再次心惊:要是那位大司马纡尊现身乐游苑,在场的别管是声名赫赫的俊杰还是闺名远扬的才女,哪个还敢出声喘气? “阿缨……”她拉拉簪缨雪白的广袖,“你与大司马,是……” 簪缨闻言,目光和软一分,“大司马看在亡母的情份上,对我多有庇佑。” 说完发觉三娘目光惶惑,她忙替人辨白:“姊姊切莫听信外界传闻,大司马沈静煦和,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 沈静煦和?卫大司马?王蓿迟迟地点头:“是吗……” 这时车子驶动,八名北府卫步履整肃地随扈于车尾,顾细婵一看就明白了,舒了口气,放下帘子自语,“这也与亲自去没什么两样了。” 马车宽敞,道路漫长,王蓿见顾小娘子不是外人,便忍不住低低地与簪缨说起她迁籍的事,“阿缨,你是否再考虑一下,如今那傅府……听说已经消停多了,你便保留士籍,想必他们也不敢再来找你麻烦。” 簪缨看了王三娘一眼,知道依她出身王氏的背景,劝自己保留士族名籍,是真心为她考虑的,却道:“我父女户籍留在傅氏一日,我嫌麻烦,我觉恶心。他们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如今想息事宁人,却晚了些。” 一把清软如江南烟雨的嗓音,落在王蓿耳朵里,不啻惊雷。 只因她深知从前的阿缨是什么样子的,她性子软,心肠软,声音软,笑容软,连眼神都软媚得浑然天成,无邪无尘。 她从前想,满建康城,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花雪堆就的人了。 只有阿缨,让人看一眼便会心软,便不忍心伤害她半分。 而如今,那对漂亮的桃花眸澹澹钩出了棱角,如飞白暗渡,墨笔出锋。 簪缨真的与从前不一样了。 王蓿垂低眉睫,沉默半晌,轻道:“阿缨,你定是吃了很多苦。” “我的苦,都过去了。”簪缨语气清淡,望向三娘,“阿姊,你的苦还要吃到何时呢?” 第34章 第 34 章 王蓿有些吃惊地抬起眼,便听簪缨道:“那日阿姊送拜帖来府上,不曾接见,怪我不周。只是想问阿姊,那天是否为了傅家的事来劝我,是不是傅则安让你帮忙从中调解的?” 王蓿听她一口一个傅则安地叫,尚有些不习惯,白若削葱的手指卷动冰丝纨扇穗子,道声:“他……” 而后不好意思地看了顾小娘子一眼,方尴尬道,“他头一回给我写信,便是遇了难事,我总不好置之不理。” 顾细婵是个识趣的,听她们说闺阁话,自己挑帷张望车外风景,也是津津有味。 簪缨问:“那么你家愿意你帮着傅氏说话吗?” 王氏便垂睫不语,神情似有落寞。 簪缨皱起眉,“定亲两年从未有过一笺半语,第一封信,便是遇了难处有求于你,却丝毫不顾虑你的处境。他若当真怜惜于你,便不该如此自私,若心中少情,阿姊自己也说,傅氏经此一回不成气候了,你又何必……” 王蓿一时失语,又抬眸柔爱地看着簪缨,“阿缨,你的口才也变好了。” 她能与前世的簪缨成为性格相投的好友,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与傅家那位江离公子订亲时,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见识过傅郎君的人才,也读过他的诗赋文章,说不曾动心,是假的。 像她这样的门弟,出一些才女名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巾帼也未必输得须眉。然她父亲只她一女,他们这一房不甚兴旺,她从小便无堂姊的高才,也无堂妹的心气,只想不争不闹地过些平常日子,既订了亲,听闻郎君人也不错,安心待嫁就是了。 只是渐渐的,她也发现,傅郎君修身知礼不假,也太过守礼了。比如在某场诗会花宴上遇到,倘旁周无人,他便恨不得退避三尺,不与她私相授受。 开始王蓿觉得此君慎独,可堪托付终身,可慢慢的,她便疑惑傅郎君是否根本不喜自己。 否则,又怎会视她如木如石,没有半分柔情。 前段日子听说他带着一位族妹大肆参加名门宴会,照顾周到,王蓿才知傅郎君不是不会热切待人,只是心里有个亲疏罢了。 她远远的见过那位傅氏小女娘一面,心里却不解,又替阿缨不值——都从未见傅郎君带阿缨参过筵宴、呵护如此。 他疏亲而近远,真是奇怪。 直到出了华林园那档子事,王蓿才明白其中缘故。 “傅家纵容外庶女,笃而无礼,确实欺你太甚。” 王蓿说罢,又苦笑道:“我如今还在孝中,未来如何,心也淡了。可阿缨,我的婚事,我自己又如何做得主。” 簪缨讶异:“傅氏主母不堪,傅骁辞官,傅则安降品,难道王氏还没有替你退婚的意思?” 王蓿微微一笑,目中透出哀婉之色。 当初阿父还在时,这门婚事尚且是堂叔一言定下的,如今只剩了她与阿母,看似一门亲恭孝悌,活得与本支姊妹无二,说破了,还是逃不开寄人篱下四个字。 簪缨才问出口,自己便回过味来,王家这是仍在观望!如今太子还在位,傅家未来如何尚未可知,莫如牺牲一个不甚重要的旁支侄女的婚姻,去做个“无伤大雅”的赌注,非但无损,还能得到重诺之名。 她想起前世王蓿出孝后,苦苦在闺中等着傅氏来娶亲,眸中霜色微凝。 她轻轻地握住三娘的手。 三娘是一个好姑娘,好人不该因他是个好人,因他心软良善不害人,便被人害,被天欺。 软弱并不是一种罪过。 至少她不认。这世道也不该如此。 “会好的。”簪缨声音很轻,落在虚处的目光甸如沉石。 乐游苑在宫城向北三里处,南渡之初,曾作皇家御用的药圃,而今便是王孙贵族的游园,依傍着钟山与覆舟山,北有玄武湖,风景独到。 马车辚辚,触目已能望见青山华林,是近及苑囿外围了。 顾细婵觑见王家姊姊神色恢复了从容,终于可以把快要扭断的脖子收回来。 只是余光一晃的功夫,她又咦了一声,视线定在园林的北方。 那里影影绰绰伫着一片高楹宫宇,然而只有半截子,拿绢幛半围不围的,瞧着不大好看,也不知是何处。 她拿指一指,王蓿对她解释:“那是年初时动工,为陛下寿诞所修的行宫,前几日却不知为何停工了,白撂在那里。” 她不知道这里头的事,簪缨却心知肚明,唇角微勾。 她顺着帷帘瞥去一眼,心想王家办人事的时候还是老道的,特意将宴会定在这乐游苑,云集的宾客一抬眼,便能瞧见那座修了一半的行宫,就不知庾氏此刻心里,是何滋味。 众位小娘子的侍女仆婢皆在后头下车,在外轻敲壁厢,提醒女娘们可以下车入园了。 三女携衣联袂,正欲下车,忽听车外一人唤道: “阿缨。” 王蓿的身子微僵。 簪缨眸底霎那沁出冰雪之色,拉着三娘稳当地坐了回去,对阿婵轻道,“再等一会。” 而后便听车外任娘子的声音响起:“傅郎君今日来到此地,不大合适吧。还是你们一门祖慈孙孝,有样学样,特意给我们小娘子添堵来了?” 杨柳岸畔,一个头戴漆纱素冠,身着黑绸襕袍的年轻男子立在王氏帷车之下,正是傅则安。 经历了一场家中变故,他冠玉般的面庞瘦削下去,唇色白薄,眸光颓靡,倒将一身风姿衬得更萧荦了几分。 他目光盯着紧掩的车帷,声音微哑:“阿缨,你莫误会。我此来……并不为别的,此前确是傅府行事荒谬,是我们偏心自负,对不住你……我,只是想当面同你确认,你若决意要与傅府断绝,我便、便延请宗族耆老,明日,便在祠堂决意此事。” 他眼睛里布着殷红的血丝,说话时眉心郁结。 这些日子他守在祖母榻边侍药,心里想的却全是祖母那□□凌阿缨的一幕。他将傅家对待簪缨的种种不公,翻来覆去想了个遍,越想,心里越悔。 他心里是断不愿意让阿缨失了名籍的,这对于一个初长成人的小女娘来说,太残忍了。 ——可这残忍,又何尝不是他们一步一步造成的。 所以这若是阿缨所愿,他不敢再求她回头,愿意为她达成。 只是要当面问过她的意思。 前几日,傅则安去乌衣巷拜访,府外的值守拦着不通报,他这才会到此地来等。 他等了半晌,车里只传出平平的四个字:“我必依约。” 傅则安乍然听到阿缨的声音,不再温软,也不再亲昵,就如对着个最最陌生的人,鼻腔一酸。 忽便想起自己曾经斥她不知礼,不温顺,不顾大局,还用《庄子》比她…… “阿缨,大兄错了。” “这话可是错了。” 任娘子立在车厢外抢白,抱臂冷笑道,“我们小娘子与郎君、与贵府再无关系,这声‘大兄’大可不必,郎君也万莫再呼小娘子闺名,没有这个规矩。” “要说傅郎君也是真心体贴人,之前口口声声要将小娘子剔出族谱的,是你们傅家人吧,而今做出这大度样子,倒像你们要成全小娘子的心愿了!快快收起此态,好腾出地方给你们那心尖上的二娘子入籍,一家子骨肉团圆为上!哦,是了,今日傅郎君何以没带上你那位好妹妹一同来?想是这几个月的名门大宴,郎君都带她走遍了吧,该露的脸都露够了,该结识的贵人都结识了,该攀附的交情也都攀上了,所以腻了,看不上眼了吧?” 车厢里,顾细婵与王蓿顾及簪缨,都不作声。 顾小娘子轻轻摇动她的衣袖,王蓿则心疼地握住簪缨指尖。簪缨却是对她们抿唇一笑,摇了摇头,神情间并无伤感之色。 为没心的人伤心,多余,也不值当。 车外,傅则安目色闪动,一声不吭地领受。 都是他应受的。 他……确实从未带簪缨参加过任何宫外的宴会。 过去他总觉得宫里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阿缨受着保护,便不会被伤害。可曾几何时,阿缨也曾求过他领她出去玩的,是他碍于宫规,不曾答允。 曾几何时,阿缨连见生人都腼腆,今日她却要在与太子退婚后,顶着议论一个人面对这么多陌生人。 傅则安很想陪着她一同进乐游苑。 可那样一来,她身上的非议只会更多。 “阿……小娘子,园中的芍药坞景色很美,杏坛与篁台也雅致……” 傅则安立在车盖打下的阴影里,声音发哽发疼:“你别多吃酒,别靠近水边,别怕……那些郎君女娘多是和善的人……” 任娘子听他絮絮叨叨,真是不懂了,这些不合时宜的关心和过时不候的找补,如今还有什么屁用。 她正要开口赶人,车帘子忽而挑开。 傅则安猝然便看见半张冰清雪冷的脸。 疏清风骨,不颦不笑,迥不似从前。 他红着眼眶,千言万语,唯有躬下身去,一揖到地。 “簪缨,对不住。” 簪缨一眼都没看他,掀帘也不是为了听他说话,身子向后靠去,露出王蓿的脸。 他真正对不起的哪里是她。 傅则安起身便看见王三娘,山眉如岚,正脉脉看着自己,似有无尽言语,又似心灰意冷。 他心神一悸,无地自容地再度揖手:“三娘,对不住……” 王蓿目光轻漾。 簪缨刷地摔下帘子,再不理会此人,命帷车再向前驶出一箭地停下。三女这才踩着踏凳下车来。 视野豁然开阔起来,入目满眼,红香绿玉,远方山似莲花艳,近处水流明月光。簪缨望着那山色清奇,心中喜欢,不由遮扇远眺,口中问: “那是什么山?” 接引的王氏婢奴笑道,“回小娘子,是覆舟山。” 簪缨一愣,在她身后的任娘子也变色,王蓿立即反应过来,忙令那小奴退下,引簪缨看竹看水。 顾细婵年纪小,唐夫人在海上沉舟罹难时,她才刚出生,不大晓得此事,却是张望着驰道边上那一长排的车驾出奇。 “紫绛油軿车、青盖云母犊车……咦,这是公主与皇子仪驾啊。”她扳指头想了想,转头问王家姊姊,“想是二皇子与五公主也受邀过来了?” 她人不在京城,可对于皇族仪仗、士族谱系的了解,亦是从小习背,了如指掌。 王蓿的面色尴尬起来。 王家与二皇子一派走得近,这样的场合,自然落不下他们。 簪缨不以为意,“无妨,咱们过去吧。” 却说此日的乐游苑内,青槐随拂,绿柳逐风,高台低榭,锦帐凉亭,樽中石榴,案上葡萄,无不齐备,及至大族高宾,无不早至。 王谢两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半数皆在这里了,这在寻常的聚会中极其少见。为的,还是对那位只闻其名而不见其真面目的傅家女娘好奇。 此女被皇后养在内宫多年,足不出宫,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 随着她与太子殿下退婚之事广为传扬的,便是当日太子对小傅氏说的那句:她不如你。 没几人见过傅簪缨,却有许多人都亲眼见过那位名叫傅妆雪的女娘。 中人之姿而已呵,也未见得出奇。 太子既说自家的未婚妇不如她,而那日参宴的王氏老夫人却赞傅簪缨“形佳骨娴,色清质好”,难免好奇孰是孰非。 ——要知王老夫人的眼界独高,可从不轻易夸人。 谢家妇程蕴,与王家妇谢霜这一对姑娣,相见寒暄,同坐一处。别家夫人有好信的,前来拜问: “您二位夫人是见过那位傅娘子的,敢问比之那小傅氏,何如?” 性情爽朗的程蕴先笑了,“快别这么比,说是云泥之别,都玷低了那云,侮及了那泥。” 王夫人容德端庄,慢慢理了下卷草纹深衣制缘的袖口,曼声缓言: “夫人可听说大司马的祖上,曾出过一位卫玠郎君,人称玉人,时人皆曰:‘王氏三子,不如卫家一儿’。” 那位好事的夫人一听涉及大司马,悚然一静,哪敢在背后议论那一位,讪讪不敢高声:“河东卫氏的容相风骨,自是不可比拟的……” 王夫人道:“我膝下那三个女儿,比之傅女,亦当如是。” 谢夫人听了笑道,“你过谦了。” 然而京城人都知道,王丞相的这位夫人最是风姿谨肃,不激不随,但凡出口之语,绝不夸饰,亦不虚谦。 而她膝下的三娘王可贞,更被誉为“王氏姝丽,书画双绝”。 那位夫人听后暗自啧舌,总归不能相信,那傅女娘当真那般出众么?真是那样的话,太子殿下又怎会弃她不顾,移情别恋? 杏坛外泓光如洗的水榭边,有一座用细容纱支起的避尘宝帐。 帐中坐着一位身穿小春泥金地广袖纱袍,戴护梁冠,踩高笏履的年轻郎君,高贵俊雅,却神色紧张,不时向林苑入口处张望。 对面坐着的少女年才十三四,青螺小髻桃花妆,皓雪素腕双跳脱,一身玫红色的窄襦反抱腰彩,下系八破石榴长裙。见场中的郎君名媛个个都心不在焉地等着,少女不开心地嘀咕: “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嘛,有什么可好奇的。” “小五,慎言。”年轻男子道一声。 这兄妹二人,正是二皇子李星烺与五公主浈和。 二皇子今日是奉他母妃之命过来的,出宫前,萧氏特意叮嘱他关照傅娘子,万不可让傅娘子靠近水边池边。 同时还要盯着皇后娘娘的内侄崔郎君,莫让他单独接近傅娘子。 这两句话语焉不详,可李星烺在宫中多年,一怔之后便察觉了其中的意思。 他愕然的同时,也觉得中宫的胆子太大了些,心思太下作了些。 关于那位傅娘子,李星烺知道她乃自己未来的皇嫂,兼之显阳宫那边有意防着毓宁宫,所以他与她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 每年宫宴上瞧见几回,李星烺对那个小女娘最深的印象,便是觉着,她真像一朵软软的云,同稳肃的二姊、跳脱的五妹不同,同宫里任何一个女人的质气都不同。 她的那份干净,飘在云端,仿佛根本不该属于这座皇宫。 李星烺觉得傅娘子不该遭受如此对待。 他余光扫向几丈外的席位。 那里跽着一位突额宽腮,面傅厚粉的郎君,身上那身绀蓝色的褒衣直如刚从染缸里捞出,蓝得眩人眼目,正是小庾氏之子崔愉。 崔愉今日到此,心中也是没底。依他的家世背景,往日间是不配和王谢子弟同席的,那些个华宗骄子,也不屑带他玩。这回家里却不知用什么法子,给他和妹妹弄到了一席之地。 来前皇后娘娘还特意召见了他,悄悄嘱咐他,若有机会,不妨与傅娘子攀谈几句。 可他阿母却耳提面命,让他务必离得傅娘子越远越好,万万不可招惹。 崔愉满脑子糨糊,人还没见到,先觉得自己身上仿佛有几道不明的视线,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崔馨坐在兄长身旁,也是一脸郁郁。 她先因与刘家退婚丢脸,不欲前来,可又一想,今日是王家做东道请傅簪缨,心里头隐隐感觉太子表哥定也会来。 其实她的想法很矛盾,若她笃定太子厌弃了傅簪缨,那么太子不来才是对的。 然而崔馨说不清哪里来的预感,还是打起精神,又是朱砂面靥,又是飞霞妆地倒腾了一番,早早便来。 到来之后,那些一等世家的贵女也不大答理她,崔馨又自顾自气愤,手里揪着柳条,怕人听见,咬牙低咕: “都说士庶天隔,互不相通,傅簪缨和家族闹翻的事早传遍了,今日士,明日庶,便是一文不值!就这么着,也值得王家巴巴地延请,看来这自诩清高的门户也不过如此。” 说着,却见崔愉蓦地屏住呼吸,直着眼看向前方。 崔馨奇怪:“大兄,你看什么?” 她目光随他望去,亦是一怔,随即,滔天的嫉妒之火自她眼里升腾。 只见游苑入口处,一位白衣女娘与一位红裙少女联袂而来。 那红俏丽多姿,宛如鲜活的一团火烧云霞,那白,却是炎炎夏日里的一捧冰雪,如天外客,沁人魂骨。 及至婢子仆妇们簇着那雪裾曳履的女娘走近,八角亭中,一向被人誉为“双姝并蒂”的王氏女与谢氏女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赞叹之色,会意一笑。 珠玉在前,可退避一舍。 若春日宴上早有此女,想必双姝之名不复存在,三足未必鼎立,一冠可压群钗。 少女原是,暖金轻铸骨,寒玉小凝肤。 那女子,原是女子见了,都会轻怜的女子。 偌大乐游苑,仿佛被仙人下了个避声罩子,顷刻间鸦雀无声。 众人连呼吸也不觉放轻,唯有薰风吹拂,袭她雪袂轻裾。 不知是谁突然轻笑了一声,打破岑寂,却是怪声怪调:“奇也怪哉呀。” 真是奇怪,风闻太子殿下近日患上了不明缘故的头疾,有无一种可能,是眼疾连带所致? 否则,根本解释不通,太子为何舍明珠而取米粒呀。 曲水边的一块大青石上,一个身披水墨单衣道袍的年青人懒卧其上,丰神逸采,风流相放,才服五石散,又饮葡萄酿,望见簪缨,摇头嗤笑: “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之不芳。” 这醉语讥得人太狠,但也没人敢阻止。只因他是王丞相最宠爱的幼子,一向如此荒诞不经,放浪形骸。 第35章 第 35 章 一阵风吹得众人醒了神,岑寂的园林陡又热闹起来。 早有三四名女郎上前迎接,及近,看清簪缨容姿,更觉昳丽怡人。 “原来这便是簪缨妹妹,看来这些年城中各色的诗酒花宴,竟失色久矣。妹妹合该早出来走动的。” 簪缨只觉香风扑面,下一刻便被一众云鬓飞髾围了个圈儿。 只见说话这女郎身材高挑,顾盼生辉,墨发挽成双鸦髻,一只金葫芦长钗斜插入髻,别有精神。听了王蓿介绍,簪缨方知她便是鼎鼎有名的谢氏才女谢既漾,忙福身道:“见过谢家姊姊。” 又向她身旁的王可贞见礼,“见过王家姊姊。” “今日来游玩,尽兴方好,且别多礼。”王可贞见这小女娘团团见礼,丝毫不乱,仪态端雅之外,又透出几分纯稚意气,甚是喜爱,当即牵了她,向两氏主母所在的帐子行去。 见簪缨莲步袅娜,王可贞笑眼蕴含怜惜,刻意随她放慢步子,口中道:“慢些走也不妨。” 谢既漾从旁打趣:“妹妹别信这个画痴,她八成是见美技痒,瞧上了妹妹,盘算着摹你入画呢,你可千万别应她。” 簪缨此来之前,想过王氏做东自然会待客周到,却没想到她们这般热情,一双桃花眸也浮出浅浅笑意。自道:“早闻诸位姊姊高名,相见恨晚,簪缨不才。” 说话间到了诸位夫人跟前,簪缨又是一通拜见。 方才在远处遥望,众人赞叹的是她冰雪风神,及近,那张皭然无瑕的面容映入眼中,却不是乍一眼惊心的冶媚妖艳,而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明光怡美。 众夫人中没见过这小女娘的,自然在心中惊叹,然当日在华林园中见过簪缨的,亦觉惊艳。 只因那日簪缨尚留着额发,含蓄不露,今日她改换发型,长发逸带,竟是恍如变了个人。 真是一派好姿容。 当听闻她身边那位红衣女娘自称江乘顾氏时,在场夫人们又是一静。 她们之前见这小娘子年纪虽轻,风采却秀丽,原以为是傅娘子的家里人,不成想却是顾公的孙女。 众人不由想起,卫皇后薨逝那年,江南第一世家顾氏家主顾沅,率整个顾氏宗族迁出建康,避入山林。逼得陛下险些下诏罪己,苦苦挽留,顾公仍不回首,声称有生之年决不再踏足京城半步。 而今,顾家的女娘,却陪着与皇室退婚的傅氏女赴乐游之宴,且样态亲密,情同手足。 这是顾氏在表示,这位缨娘子,有顾氏护着了。 二皇子在帐中,远远瞧见簪缨被众星拱月地围拢着,身边既有顾氏女,身后又有便服戍卫,便知母妃顾虑的事,顾氏家主与大司马早已洞若观火,解嘲自笑,“看来是用不着我了。” “宁馨儿,莫站着,快来我身边坐。” 那厢主帐之中,程蕴面带慈色,向簪缨揽袖,又命女使引顾娘子上座。 簪缨记得这位喜佩五兵佩的谢家主母,当日在华林园曾关怀过她,依言入席。 程氏不由分说拉过簪缨的手,仔细观了观她的面色,连道几声好,“那日在宫里,不期有那般变故,没能帮上你什么,孩子,你莫怪我。” 簪缨不料谢夫人开口先是道歉,轻轻颔首:“谢夫人言重了。” “你别与我见外。”谢夫人见状苦笑,叹息一声,“娘子许是不知,当年我与你阿母也相识的,虽不及卫娘娘与你母亲那般好,亦是钦慕唐夫人风采,心向往之。” 簪缨目光微亮,轻道,“原是如此。” 怪不得那日邱氏跪在门外,谢家也来声援。 “是啊。”程氏目色深深地望着这命途多舛的小女娘,从前她住在宫里时,自己心头的这点事,说不得,如今说出来却不当什么了。“你小时候,我还进宫去瞧过你,每每带着家里的几个小郎小女,想着让你多些玩伴。有一回,我家二郎与你分食一饼,被皇后娘娘看见了,自那日后,中宫便很少召我入宫了,即使进宫也瞧不见你,不是推说你在练字,便说你在午睡。” 程氏微微一顿,“皇后娘娘这是存了疑虑啊,我们谢家不怕什么,但我担心你日子过得不安稳,平白惹些闲事,此后便也不至玉烛殿了。” 可这些年她对于宫里的那唐氏小女娘,一直是惦记的。 簪缨头一回听到此桩内情,默然听罢,暗中捏住了掌心。 庾氏原比她想象中更严防死守,更不可理喻,连垂髫小儿共吃一块糕饼的寻常事,也会引来她的防备。 她道:“分饼而食……是我几岁之事?我竟都不记得……” “这有什么的。”谢夫人爽朗一笑,唤声:“二郎过来。” 一位穿白纱襕,笄远游冠的玉面郎君应声转过隔席的山水幛,修身细腰,立如松竹,年在弱冠上下,正是谢二郎谢止。 方才的话他原是断断续续听见了的,看见簪缨,微敛视线浅笑,“见过傅家妹妹。” 簪缨见此人立如松竹,容止合度,起身回以一礼:“见过谢郎君。小女已非傅家人,郎君不必客气。” 她并不忌谈此事,不大不小的声音传了出去,周遭之人交换眼色,面色各异。 谢二郎一愣后,倒是笑了,道声也好。又温声道:“今日的柰果是新摘的,世妹不妨尝尝。” “二郎。”正这时,被他撂下半盘棋局晾在那里的好友也投子过来,都是世家子弟,口中笑道:“二郎何不为我等引见引见?” 他们也无狎谑的意思,只是对这位从不现身人前的小女娘好奇,本身又放荡惯了,结果被谢止回身一手揽着肩一手勾着背,通通给拖走了。 “这些后生,”程氏失笑,怕簪缨不适,拍拍她的手,“他们就是这样子,不用理会。” 簪缨感受得到谢氏母子的善意,回以一笑。谢既漾怕她与长辈坐着发闷,又带着她与顾娘子到曲桥上的一个精巧小亭子中,赋诗作乐。 那亭中石桌上笔墨齐备,已有作成的诗赋数首,清风徐来,吹动花笺,以青瓷阵纸压之。王可贞拈着一管纤细紫毫,为簪缨铺了一张泥金桃花笺,和气道:“咱们今日既是赏荷,便以荷为题,妹妹赏篇墨宝,好让我等拜读,也算共襄良辰了。” 世家女子从小便学五音六律、诗赋文章,所以王氏女自然而然便认为簪缨同她们一样,寻常在宫里是吟诗取乐消磨时间的。 一直桥底柳荫下头,看不惯傅簪缨被追捧,又凑不上来的崔馨听到这句话,终于逮到机会,高声笑起来:“王家阿姊才高八斗,以己度人,却是平白抬举旁人了。傅氏腹无点墨,哪里作得出诗呢?” 簪缨低眸瞥去一眼,神色未动,谢既漾先皱了眉:“纸笔在此,不然崔娘子上来作上几首,好教我等品评品评?” 崔馨虽会作诗,可在二姝面前,哪里有她舞文弄墨的份儿,被顶了个倒噎,气不过地将矛头转向傅簪缨,皮笑肉不笑道:“傅娘子,还是你来吧,说不定你出宫这几日,学问就突飞猛进了,也未可知呢!” “小妹少说两句。”崔愉在旁劝她,抬头见亭中那位乌发白衣的女娘,不施粉黛,粲如明珠,又心跳怦然地垂低头,又说了崔馨一句,“你莫说话了。” 气得崔馨直跺脚,“大兄,你究竟是哪边的。” 簪缨不理这对兄妹,坦然对亭中的女郎们一笑,“我不通诗书,还是姐姐们作吧,我从旁学习。” “这……”一位女郎转眸打圆场,“不作诗,其实作首小赋也可,寓景抒怀都是一样的。” 簪缨轻声问道:“何为‘小赋’?” 她的语气软柔天真,并不因自己无知而羞赧,不懂就问。可女郎们听到这话,却齐齐沉默了一下。 所谓小赋,便是将汉赋楚辞中现成的句子集出八句来,凑成一篇,只要诗意一致,也算有几分趣味。这都是淑媛圈里约定俗成玩烂的玩意儿了,只要读过几首赋,即使不会作诗也能搪塞过去。 簪缨听过解释后,哦了一声,慢道:“我只读过诗三百,怕是不能成。还是姐姐们作吧。” 亭中数女对视一眼,都是有成算的人,闻言几乎立即察觉了不对。 听说皇后娘娘年轻时也是吴郡才女,雅好诗赋,不是说她对傅娘子视如己出,悉心教导多年吗,怎会连如此简单的东西都不教她? 崔馨不知众人心中所想,见那亭子里默无一声,十分畅快,继续揭她老底:“傅娘子不会作诗也罢,不如抚琴一首?对弈一局?或作画一幅?哦,我却忘了,这些傅娘子也真不拿手。” “琴棋书画,我确不精通。” 簪缨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持扇垂眸:“比不得崔氏家学渊源,待客时将一室名家墨宝尽数撤下,想是画技超绝,以白壁为幅,忍不住当着客人的面献丑?” “你!” 这句话正正踩在崔馨的痛脚上,让她瞬间又想起刘家上门纳吉那日,家中的狼狈丑状,脸上火辣。 她知道傅簪缨打小就是闷葫芦一个,被自己阴阳怪气地揶揄都听不出来,遇事只知往太子表哥身后躲,她怎么也想不到,退了回婚,丢了回脸,这丫头怎么跟脱胎换骨似的,嘴皮子变得这么利索了。 她红着脸“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忽听曲水边的大青石上,一道清朗的声音慨然笑叹:“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簪缨不曾读过《离骚》,却也听出了,这是讥嘲订亲的新妇被郎君抛弃的意思。 她投下目光,只见那青石上横亘着一袭水墨色的长袍,衣带松散,微露胸膛,叶隙间洒下的阳光缀在其上,碎金点点,交错漫澜。再往上的视线却被亭栏所阻,看不见这人的面目。 王可贞却是一下子听出来,说话的正是自家行事荒诞的五弟,柳眉轻锁。谢既漾已面色不善,振袖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琢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王五,滚起来道歉!” 簪缨本没放在心上,被谢氏这一喝,反而没防备地瑟了一下。 谢既漾却已拉着她走下长亭,修长的指尖,温暖而柔软,到得大青石前,厉色道:“今日是你王家做东,如此无礼,便是王氏待客之道吗?” 那王五郎嬉然爬了起来,端的是冠歪襟散,洒然一揖,咧唇一笑:“谢姊清谈第一,弟不敢攫锋。姊亦知余酷爱离骚,随口一吟罢了,不当事,不当事。” 谢既漾冷笑:“挥塵尚有卫十六,他回了京,我不敢居榜首。你道不道歉?” 簪缨听她忽而提及卫觎,心中一动,更奇的是这位谢姊姊敢公然呼他序齿。 晃神之间,却觉酒气扑面,原是王五郎弯腰凑近了脸,正笑眯眯地瞧她。 谢既漾大气,欲护着簪缨,簪缨的手臂忽被人往后一拉,一只玄袖在王五郎身前一挥而过,隔开了他。 一道沉哑的声音:“道歉。” 王五郎与谢女娘面色微变。 簪缨不用回头都辨得出这道声音,眸色由淡转深,先已道:“李景焕,可松手。” 就这六个字,让听到这边动静的游冶士女们一静,再静,终至鸦雀无声。 都说太子殿下移情别恋,他今日不请自来,已属十分离奇,更可怕的是傅娘子,她怎么敢当众直呼那三个字? 连名带姓地唤出东宫名讳,是大不敬。 李景焕一身金银镂朱色绛纱袍,贵气凌人,凤眸却挟着隐忍,被眼前这片胜雪的白迷了眼。 她又穿白衣。 却如此张扬艳丽,像雪白的蝴蝶挣开了茧,不再似从前柔弱。 他望着簪缨那张脸,好像第一日发现她透骨生香的美,目光渐渐地生出痴迷。 下一瞬,他头骨如被尖针刺入,痛得李景焕猝然低哼一声。 这种毫无征兆的巨痛,李景焕已经经历过几次,然而当下一次发作时,仍如雷劈一样疼得难以忍受。 他发白的唇角却微勾,眼眸浮现一丝癫狂。 他终于确定,他的头疼与阿缨有关,他每见她一次,便会头疼一次。 第36章 第 36 章 这几日,李景焕脑中不断闪现阿缨手臂烧伤,一回一回剜肉的场景。 冷宫荒殿,残烛薄衾,那个骨架支离的女子就困在他的记忆里,血,从她手臂上一次一次地流淌下来,从未有过愈合。 李景焕不断提醒自己,那只是个噩梦,阿缨连被蚊叮的疼痒都受不得,怎可能忍受得了那般刮骨的疼。 但阿缨性情的变化,对他的态度从过去的形影不离到如今的厌恶排斥,这种种反常,又仿佛告诉他,其中有所蹊跷。 万一那不仅是个梦…… 李景焕不让自己想下去,忍着头疼低语,“阿缨,你不应来此。” 卫觎不是声称对她庇护得紧吗,怎会放任她独自面对这些人的视线,受这些人的讥嘲。 簪缨满心的好兴致顿扫一空,冷脸扯回衣袖。 旁人不敢插嘴,独顾细婵看看太子,又看看簪缨的脸色,不动声色向前挡了半步。 温软柔腻的触感在指尖消失,李景焕手指下意识一紧,怕弄疼她,忍痛松开手。崔馨在一旁早忍不住了:“傅簪缨,你竟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你眼里哪还有天家威仪?” “闭嘴!” 李景焕怒视崔馨,眼里怒焰嚣天,那一瞬的凌厉,好似一尾恶蛟潜在他眸底深渊,寒戾异常。 崔馨登时吓得倒跌几步,心窍冰凉,“表、表哥……” “天家威仪?”簪缨偏要接下话去,含笑轻念。这四个字,可谓她今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她在宫里居住十余年,旁人眼里尊贵不可企及的帝王皇后,在她眼里,不过如家翁家媪一样寻常。只不过从前,她以为那是对慈爱亲切的父母,如今,只当作一对糊涂夫妻罢了,何处值得敬怕一分。 至于李景焕,簪缨轻瞥神色难堪的崔馨,“李景焕这个名字,唤不得么?我不称太子,只因在我心里,他——” 不配。 “阿缨。”李景焕上前遮住她的尾音,少女身上的清甜芳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呼吸,如嗅鸩毒,越沉迷,头盖骨越是疼得似要掀起来。 可李景焕始终维持着一抹孱弱笑意,“别这样,对你不好。” 她可以骂他,但入了这么多耳目,会伤到她自己。 崔馨已在心中尖叫:她又叫!她又叫!谁都不敢直呼表哥名讳,她凭什么有恃无恐!表哥为何吼我却不生她的气!丢脸死了!气煞我也! 她手中好端端一条丝帕被扭得变形,一张精心装扮的飞霞红妆面,这会儿憋得有如猴臀,也没人理会她。 却说李景焕上前一步的同时,簪缨早已蹙眉后退,顾细婵同时迈前一步,对太子福身倩笑: “小女子给太子殿下平安。阿缨,这边怪热的,咱们去王夫人那里歇歇吧。” 同时李星烺也带着浈和过来,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傅小娘子,打个圆场: “想是皇兄今日闲暇,也来游览景致,弟在杏坛边设了宝帐,有美酒佳酿,不如皇兄赏光,共饮一番?” 李景焕冷笑,所有人都在护着她,自己倒成了个恶人。 他点指按了下眉心,回袖,当众向簪缨叶手一揖,声轻气柔:“孤当日在华林园伤了傅娘子的心,今日,特来向傅娘子赔礼。” 看着太子当众折下腰去,周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声。 太子殿下一向以稳重沉傲之姿视人,此日当众向一女子折腰,过后京中又要添桩谈资了。 谢夫人与王夫人坐在那亭中,远远瞧着曲桥上人影攒聚,按理说,应过去拜见太子,可太子殿下明显是冲着簪缨来的,又不好过去。 谢夫人忧心忡忡,“这位殿下倒真舍得下脸,不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夫人秀目微凝,“便看小娘子如何应对了。” 簪缨没有应对,她没兴致在此陪人做戏,随他躬在那里,转身便走。 今日的集会到此,也是意兴阑珊了。她携着顾细婵,对站在外围的几位女郎歉意一笑,打算去向王夫人告辞。 才迈出步子,只见一溜人烟顺着曲桥趋步而来,阻了她去路。 同时一道尖柔声音响起:“皇后娘娘为傅娘子添几样筵礼助兴!” 簪缨冷冷扫眉,看见显阳宫的佘公公带领几个小黄门,捧盒而至。 她心想,这对母子真是一路作派,暗地里祸害完了人,明面上又摆出诚意十足的架势,伏低做小,示众于人,给她搭出个台阶来,示意皇家已让步至此,她再不就坡下来,便是不恭不顺。 可她偏就不恭不顺了,又能怎样? 簪缨正待开口,忽闻乐游苑入口处,传来地动山摇的一声呼喝。 随即便见一排形状清奇而诡谲的巨形山石,流水一般流入园中,景象蔚为壮观。 细看,才发现那奇石之下,有一排肤色黝黑,发盘螺髻的僧祇奴举臂托石。 僧祇奴后,又有一排新罗婢,手捧玉盒次第随上,玉盒敞开,卧在黑绸底上的山参洁白如玉,须蒂分明,根根皆是百年老参。 新罗婢后,又有一名弱骨丰肌的青袍道童随行,双手托着一只金丝楠木盘,上叠一件法金道袍。 场中人面对这赫赫声势,议论纷纭,不知其所由来。 王夫人不禁挽帛站起。 一长须佝偻老者最后至,长眉蜂目,其声如鸷,扬声向此间东道禀明:“三吴商人檀棣,敬呈王氏主母。敞家主多谢王氏作东款待自家甥姪女,无以答谢,略献薄礼。上呈山石数樽,土参几盒,九莲峰张天师加冠日所著旧袍一件,略表心意。” 末了,老者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商门习气,不知高低体统,还望贵人不弃。” 簪缨眼中闪过一缕茫然,不动声色地注视蜿蜒在青石道上的一众健奴纤婢,与那名眼生的老者。 周遭士女更为哗然。三吴乃是南朝第一富贵地,商船如织,金镒磊砢,可与全盛时的汉朝两京相媲美。吴兴、吴郡、会稽是为三吴,平常人士作自身介绍,吴兴人便是吴兴人,会稽人便是会稽人,从未有用“三吴商人”,一语囊括三郡者——若有,那必然便是三吴首富檀棣。 这位叱咤商道的大富商,却为何认傅娘子是自家外甥女? 可从未听说过檀老板与唐夫人是为兄妹啊。 众人只顾着意外,王夫人却知道檀棣所送之物的关节所在。 她夫君王逍官拜丞相,贵极人臣,于世间诸事已无不足,唯独有一“石癖”,对奇形怪状的大石嗜爱如命,三吴山水最清奇,这位檀富豪便是夫君托付其寻石的相识之一。 如今王宅之内伫着的那几樽二丈以上的巍峨奇石,无不是檀棣帮着寻来的,夫君常常观之不足,爱不可胜,而今日他着人抬来的这些石头,每一樽都比家中所藏珍奇几倍,夫君若见,必不肯割舍。 再说那参,因近日家中老夫人气喘旧疾发作,医丞说,服用整根的老山参最好。王氏不缺买药的银钱,只是参市向来多诡,那参是生于高山还是低壑,是八十年参还是百年参,是野生山参还是人为掺伪,种种门道,分辨劳神。而三吴首富檀棣出手的人参,必是万无一失,因檀棣二字本身,便是一张铁打的招牌。 再说那件道袍——王氏一门信奉五斗米教,此为人尽皆之的事,故尔他家儿孙,名字里多半有一个象征道门的“之”字。 王家五郎王璨之,方才还放浪形骸,及见那袭张天师穿过的道袍,目光灼然一定。 他撑着凭阑跃过桥亭,大袖洒洒不顾形象地跑到那道童跟前,心爱地以目光来回摩挲那件大宗师开光法袍。 而后他自振衣袖,颇觉自己身上这件形秽不堪,一口气跑回簪缨身边,璨笑揖手:“给女公子赔礼。我近日心里不痛快,喝酒喝坏了脑子,口出谑语,实也不该,请女公子见谅见谅见谅。” 看他能屈能伸的作派,乐游苑里陡然响起一片笑声。 这才是真真的为五斗米折腰吧! 王夫人终于回过神,往日家里溺爱五郎,此时亦觉无奈,一抚额头,对檀棣手下的老管事道:“吾爱缨娘子俊雅风神,请她过来玩乐一番,不当阁下大礼。不若借花献佛,转送阿缨,以全檀先生一片舐犊之情。” 那老者却道:“夫人不必客气,家主给小女君也带了礼,只是物重压得船舷吃水,行程慢了些,此时正在采石渡卸船。眼下这些,是献与贵人的,夫人万莫推辞。” 物资以船计,还压得船都沉下几分,那得是有多少! 好事者的目光在托石健奴、纤姿美婢、长须老者,王氏夫人、傅家娘子、太子殿下之间来回转圈,啧啧称奇。 被注视的簪缨,从方才起心里只有一个问题: 檀棣是谁? 然她面色,端的高深莫测,下一刻,手指着那些醒目的山石,转向佘公公问:“皇后娘娘为我助兴之礼?” 语气天真无邪。 顾细婵在旁低头忍笑,憋得辛苦。 她上次见到的阿缨姊姊,还是见人腼腆,温柔纯良呢,必是这些日子跟着卫世叔学坏了! 佘信在宫中行走一向体面,此时的面色却与灰土无异。 他身后的几个小黄门手里,确实捧着几个小巧食盒,那几样御制的糕点与窑藏的果酿,往常皇后娘娘赏了谁,也算那人的体面了。 他再也想不到斜刺里会横插出一个檀棣来。 与他的大手笔相比,只要是长眼睛的,谁看不出显阳宫带来的东西,实在太过寒酸…… 若说那姓檀的是商贾嘴脸,粗鄙作派,只知砸钱吧,人家送的还偏偏不是金银俗器。石头旧衣,意气风流,正投了这些清贵人的雅好。怨不得人家能成为三吴第一富豪呢…… 佘信打断心中的胡思乱想,事情到这一步,脸丢也丢了,他不能再把皇后娘娘的口谕丢了,不得不顶着一众视线,弯腰赔着笑向傅娘子传话: “皇后娘娘说了,心中甚为思念娘子,玉烛殿日日扫榻,等傅娘子何时玩乐够了,愿意回宫,中宫殷殷待归。” 簪缨回以微笑,“玉烛殿太小,怎么够住呢。” 佘信目光一亮,立即道:“傅娘子想住哪座宫殿,皇后娘娘慈爱大度,必是应允的。” 李景焕却有所警觉,上前一步,被太阳穴泛起的刺痛锥得一顿,慢了一步,便听簪缨淡淡然的声音响起: “我那日去西郊纱市游逛,瞧见一旁的蚕宫甚好,皇后娘娘若舍得,便将蚕宫给我罢。” “阿缨!”李景焕打断不及,目光隐忍地落在她脸上。 “你疯了吧……”崔馨看鬼一样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女子。 西郊蚕宫,历来是皇后凤仪的象征,是一朝国母每年春日率六宫妃嫔去亲桑先蚕,拜黄帝元妃嫘祖的宫宇,就如太庙为天子象征,每年要率群臣去祭祀一般!崔馨气急败坏:“你怎么敢开口讨要的?!你这是不逊不敬!” 高亭之上,簪缨环顾一周,身姿笔挺,和方才的长须老者同声同气:“商门习气,不知高低体统。请佘公公务必将此言带到,你方说过,皇后娘娘向来慈爱大度,我知道的,我等回复。” 一语惊动四座。 佘信的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泼天之言!泼天之胆!这简直是视显阳宫颜面如纸,随意踏在脚底践踏! 四下里,那喝酒的不喝了,下棋的不下了,看戏的不看了,议论的也失语了,都在心中惊骇:素日他们皆自称无视世俗名教,行迹放浪洒脱……这名小女娘、却竟是百倍千倍的疏狂! 疏狂只看外表吗?不啊。这名女娘,是怎么做到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天真的口吻说出最狠的话来,她难道不怕宫里降罪吗? 建康城,出新闻了…… 杨柳围幛外,不远的一处雅场,一个穿着素布衫的文吏以手搭长棚,遮在眉上远眺曲桥,摇头惊叹: “了不得、了不得,这宫里出来的,果真是了不得……” 他转头见身边的伙伴,久久凝视曲桥方向,又收回视线,撞了下对方肩膀。“哎,算了,莫看了,那般人物,不是咱们可以肖望的。今日原是你为了你阿母求药治病,才答应柳郎君来做他的捉刀手,眼下看啊,这宴只怕开不下去了……” 他身旁的青衫郎瘦骨清削,浓墨入鬓的眉,刻在狭长娈丽的双目上,透出一股直袭人心的精气神。 然他的嘴唇干白皲裂,嘴角还挂着一片淤青,闻言不语,依旧直直地望着曲桥上。 这不是个成年的郎君,眉眼初破锋的新,还只能算作是少年。 他看的也不是那白衣女娘,而是她身后那名绿衣小婢。 数日前,便是此女,将一袋救命的治病钱塞到他手心。 却善解人意地说,此非施舍钱,而是买策钱。 青衫少年灼灼地盯了那绿衣婢子一许,目光才重新小心翼翼地挪回白衣女郎身上。 却因众人团团围拢,只见她一片衣角。 广袖白如雪,少年猝然避目。 大恩之人,不敢细看。 “缨娘子。”少年低声地念。 那日,他也曾追问路人,那辆车驾隶属何府,听闻驶进了乌衣巷,犹不能相信,毕竟终日谈玄游乐的贵族儿女,哪识得人间疾苦。 原是这位贵人。 第37章 第 37 章 “阿阶噤声,怎敢直呼其名的。” 布衫同窗紧张地阻止他,小声道:“你别看那位女郎从宫里出来了,看今日这架势,宫里还想求着她回去呢。也是,这位女郎背后既有唐家,又有三吴檀首富撑腰,脾气硬得了不得,居然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那可是蚕宫啊,一朝国母祭蚕的地方……” 他话还未完,余光却见柳七郎带着两个僚友怒气冲冲而来,当头将一张纸甩在少年脸上。 “沈阶,你好大胆子,敢作酸诗讽刺小爷,害得小爷被人讥笑!” 所谓捉刀客,便是一些胸无点墨捉猫斗狗的公子哥养在门下的穷书生,有了诗会集宴,带在身边,让他们代笔作些文章,好教这些王孙公子出个风头。 有志气的儒生不屑于此,肯干这个的,就别再捡那二两风骨。柳七郎方才用了这姓沈的代作的诗赋,却被朋友点破,里头的典故明褒暗贬,讽他不学无术。这一来,柳七郎颜面扫地,大为恼火。 沈阶目光淡漠,看着眼前的散骑常侍之子,抬脚在纸上碾了一脚。 “竖子!”柳七郎气得踹上沈阶小腿,下力之狠,顷刻让少年疼白了脸。 那同窗忙道:“柳郎君且消消气,有话好说,怎好动手?” 柳七郎冷笑道,“今日太子殿下大驾在此,小爷懒得与你纠缠,没的晦气。只是那颗许你的东珠,就别想要了。” 他挥袖向主苑中的贵人席位上一比,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神色:“看见了吗,那才叫南朝金粉尽萃一家,风流雅望冠盖一时!你,下庶之人,也配用东珠做药引子?做人,还是要记得自家身份的。” 沈阶垂在青衫一侧的手掌慢慢蜷起,墨睫压低,“阁下不过是与邵五串通一气,想要戏耍我,从一开始,又何曾想过给我东珠?” 柳七郎不想居然被他看破内情,登时恼羞成怒。 他欲要发作,又恐错过贵人的机缘,失了去太子殿下面前混个面熟的机会。故尔阴沉地瞪了沈阶两眼,甩袖而去。 “你早便知道,他们不会拿出东珠做酬劳?”同窗等柳郎君走远,不解地小声问,“那你何苦来哉?” 沈阶动了一下左腿,钻心地疼,眉锋轻皱,不呻一声。“他想诓我,自己又能得什么好。” 他的目光转向曲桥,白衣女郎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厢簪缨说罢,再不停留,敛袖下桥。 走出两步,她忽又想起一句话,侧目对佘信道:“我不通书史,近日翻书,也识得两句话,深以为然:‘弹冠之操,日新于砥砺;皓皓之白,岂蒙以尘埃。’一并带给皇后。” 园林四下放旷,带着回音的话语飘向四方。柳幛外那布衫同窗听了,轻噫一声,“此言却怎的有些耳熟……” 下一刻,他万分惊讶地转看沈阶,“这不是你……” 青衣少年郎目光大炙。 簪缨也记不得是哪本书上的话,一时浮上心头,想说便说了。 这话是说给佘信听的,何尝不是说给太子听。 李景焕闻言神色一变——她是皓皓清流,却将中宫比作尘埃浊流,这样大逆的话,她便当着众人面前,毫不忌讳说了出来。 她还是想与他划清界限。 “为什么?”李景焕呢喃着,目光落在那她的右臂上。 难道她真的对皇宫有什么刻骨之恨,难道他真的对她做过那些……不可原谅之事? 不,他决计不会。 簪缨不理其余,一径至王夫人面前辞行。王夫人看着这小女娘平静的神态,心里却仍被一波三折的变故冲击得心绪起伏,余光掠过面沉如水跟过来的太子殿下,她暗自叹息一声。 今日设宴,本是稳坐钓鱼台,想着观察一番这位缨娘子的心性为人,探一探她是否真心与太子殿下退婚,又拿不拿得住事,值不值得王家支持交好。 结果这半日下来呵,她可算见识到何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这小女娘是太敢说话、太能拿事了,眼下反而轮到王家来收拾残局,毕竟缨娘子是在他家设的赏花宴上给皇后没脸,即便不是王家的本意,总有些说不清楚。 如此看来,檀先生提前送来厚重谢礼,其中意思,便耐人寻味了。 果然商人都有八百六十个心眼子…… 王夫人对簪缨笑道:“原本三娘她们还准备了曲水流觞的游戏,想着同小娘子玩乐,眼下……怪敝府招待不周,小娘子请自便。” 簪缨叠手福身,又与今日新认识的姊姊们告辞。 谢既漾等回以礼数,神色却有些尴尬——只因她们都看见簪缨走到哪里,太子殿下就默不作声地跟到哪里,一双幽深的凤目简直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看来太子殿下并非眼有疾啊。 而是一言既出失悔,又想着驷马往回追一追。 簪缨余光瞟见了他,忽就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也曾跟在李景焕身边团团转。宫娥怕影响太子温书,便将她抱走,庾氏听说后还笑话她“怎么像只小狗儿”,让簪缨偷偷难过了好久。 如今易地而处,才发觉确实烦人。 她嘲冷地轻动唇角,也不在意四周的人都明里暗里瞧着她,携婢而去。偏有烦人不自知的,非要追上来问:“阿缨,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簪缨忽然想念她的狼。 正此时,一个便服戍卫从苑外小跑过来,声音板正:“大司马来接女郎。”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听到这句话的人为之一震。 众人惕然抬眼,遥遥望见,一辆玄铁包壁的轺车横亘在乐游苑外垂柳下,辕轼窄长,盖悬铜铃,显为战车改制,在一众云母彩帷香车中格外显眼。 本以为在檀棣送礼、太子驾临、傅娘子讨要蚕宫后,已惊无可惊了,怎么大司马也来凑热闹…… 簪缨眼中蓦然一亮,踩着软绣履便向轺车走去,脚步越行越盈盈。 那王夫人的脸色却终于崩不住地有些难看了,程蕴发觉,忙轻覆她手背低语:“想是借个名目给小娘子撑一撑罢了,此子素来孤傲,总不会亲自来的……” 另一边,王璨之眯起眸,望着那辆车厢紧闭的玄色轺车。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狐朋凑过来,“五郎,你当年同‘那位’谈玄十局,当真十局皆败?他既赢了,为何又说清谈误国,据说还放言称再不踏足嬉游之地。今日总不会为了一个小女娘破例吧?” “是啊,那必是一辆空车——咱们不妨赌五筹。” 王璨之凉讽一笑,拖长调子道:“人家呀,少年习枪,便言‘王孙肋下剑,女人发上钗’,说建康城里腰上系剑的公子个个草包纨绔,所佩宝剑无异女人戴的珠钗,都是挠痒痒的玩意儿。这等狂物,眼里放得下谁,肯为谁屈尊?” 而后又拧眉低斥一声,“别没轻没重的,敢拿他作赌,脖子上有几颗脑袋!” 他话音才落,距此地至少三十丈开外的玄铁马车中,骤然射出一枚铜器。 簪缨正往车驾走着,迎面但见那车厢棂纸破开一洞,一点黑影自身侧飞掠而过。不及她回头,铜器已削中紧跟在她身后的李景焕腕骨之上,不知力道几何,只闻一声仿佛金石相撞之音,李景焕霍然滞止。铜器上力道未消,去势不止,又借力飞出数丈,砸在王璨之脚边,深没土石,溅起飞泥。 李景焕一刹只觉头上十倍之痛都不及腕上一麻。 下一瞬,剧烈的痛感侵来,他瞬间充血满眼。 太子目射轺车,硬是咬牙撑住,左手压扶右臂,未发一声。 一只冷白玉质的手,轻轻推开马车厢门。 簪缨未曾回头看一眼,反而加快脚步,裙裾飞扬,拉着顾细婵走出乐游苑,到得轺车边。 李景焕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只劲瘦修长的手,自车厢探出,稳稳托住少女手臂,将她接了上去。 还真来了……王璨之低头看着脚边的那个深坑,心有余悸。 这玩意儿再多进一寸,他的脚背就被砸穿了! 他没什么形象地蹲身挖出那枚铜器,在满手泥土中眯眼分辨了一会,认出,那是拧在马槊(shuò)尾端的纂。 槊,马上兵器之王,其长过于矛,其劲胜于枪,一槊百斤,一槊百金,非贵族将帅不得用。 传说大司马在战马上掷槊,五十步外破敌十三甲,百步外仍可贯穿五甲,犹有余力。马上使兵械,两脚无依着,合力全在腰跨,百步穿甲,那是何等恐怖的腰力。 今日他稳坐车中,一枚小小弹丸,亦掼出三十丈,此绝非巧劲可致,无疑,源自于不容小觑的臂力。 这些事王璨之思忖片刻,便都分明,在场那些被五石散软蚀得提不起三斤铁的公子们却不懂,他们承平日久,方才连那东西的影儿都没看清,只觉像是有一枚箭簇疾射王五郎脚下,魂惊气凛,不敢啧声。 乐游苑中无人敢言,大司马的亲卫却立在柳下,有如战场叫阵高声道:“何人动得,何人动不得,大司马好教太子知道!” 声落,车远,徒留一个面面相觑的游苑场。 什么什么意思?方才那暗器难不成伤到太子殿下了? ——此前铜纂去速太快,李景焕又不愿示弱于人,大多数人又离得远,是以多数人竟是不曾留意到。 只有近身伺候李景焕的李荐,看着殿下惨白的脸,快要吓得瘫了,慌手慌脚道:“殿下、殿下您伤哪了?” “闭嘴。” 李景焕阴鸷地吐出一声,将疼得不敢动的手腕背在身后,水色赩红的两眼死死盯着轺车离去之处,冷音从牙关咬出,“放肆。” …… 乐游苑兵荒马乱,马车里云淡风轻。 簪缨一上车,便浑然放松下来。 卫觎今日仍穿那件帝释青的大带常服,广袖飘然,无薰香气,淡淡生铁气息弥漫车中。 他坐主榻,看着簪缨和细婵对坐在侧座,一个赛一个地乖巧,沉淡的眸子多了丝温和,问簪缨:“玩得可开心?” “咦?”顾细婵马上接口,“世叔怎不问阿缨姊姊受没受委屈。” 卫觎不问。 一早便看出,这孩子倔强,不喜乞怜诉苦。 他像一只护崽子的老鹰,不会拦着稚鸟飞出窝去扑腾翅膀,疼了摔了,他看在眼里,却不因心疼一一抹煞,只会按时把小崽儿叼回巢穴。看哪里伤了,再轻舐孺毛。 但簪缨毫无需要他人安抚的觉悟,眼中碎光点点,“挺好的。” 这是真心话,至少在太子和佘信出现前,她同一众才高致雅的女郎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她从小便期盼过的,与许多同龄的伙伴一同嬉游的场景。 尽管今日心境,已不同那时,今日身份,也被人探究打量,但大家待她尚且和善。 至于显阳宫的人过来之后,簪缨回想自己方才说的几句话,不曾堕了气势,唇角微翘——好像更开心了。 这期间,顾细婵已经嘴快地将乐游苑发生之事,长话短说告知了卫觎。卫觎听到簪缨问显阳宫讨要蚕宫一节,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直将小女娘看到有些心虚,他方收回视线,不提此事,低沉的嗓音漫淡:“傅则安此前来找你了,明日,要去傅家祠堂?” 簪缨目光一定,点头:“要去。” 卫觎道:“他不该在此时此地找你,人多嘴杂,落人耳目又是一桩闲话。此子思虑不全,心性伪善,断了也好。” 簪缨听他轻淡一语,便给人落了棺定了论,轻嗯一声。 又听他随口道:“府上还有空屋没有,我住一晚,明日陪你同去。” 簪缨这下睁圆了眼眸。 她之前便想与小舅舅比邻而居的,至于陪不陪她上傅家倒不妨事,她自己一个人也不怕,只不过……她不自觉向前倾了倾身,低声道:“小舅舅此前说,不与王谢为邻……” 卫觎低头瞅她一眼,“我是与你为邻。” 言讫阖眼,闭目养神。 簪缨迟钝地哦一声,顾细婵看看他们俩,自己乐呵呵地动手倒茶喝。 谁能想到,这卫世叔车上的茶壶里装的竟是甜果饮子,不温不凉,喝起来格外顺口。 结果簪缨下一句话,险些让她喷茶,簪缨问:“小舅舅,你可知檀棣是谁?” “姊姊!”顾细婵拭着嘴角的茶渍夸张道:“你连檀老板是谁都不知道,方才就敢拉虎皮扯大旗呀!——那是三吴的首富啊,你从未听过吗!” 簪缨文静一笑,赧然道:“当时事有凑巧,气氛到处,不抢白显阳宫一顿,我心里不痛快。” “咦,我忽然觉得,这个姊姊有点小坏呢。” 顾细婵俏俏地凑头盯着簪缨脸瞧,“阿姊,你对皇后的敌意所谓何来,你从前在宫里……是不是受人欺负了?” 簪缨轻怔。 她下意识看了眼阖目端坐的卫觎,收起玩笑神色,又不语了。 “檀棣,本名唐棣。” 卫觎忽闭目开口,“是你外祖收养的义子,秉性狷立,与世家贵族打交道做生意,却不喜贵族。后因你阿母执意嫁入世家,又与皇后定下童子亲,劝说无果,反目成仇,与唐氏分道扬镳。他改了你外祖母的姓氏,檀,带走手中经营多年的产业人脉,避入三吴,与唐氏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十余年。所以年轻一辈,大多不知二人关系。” 顾细婵总疑心这位世叔逮到机会就装大辈、倚老卖老,明明他自己也是年轻人,不也对唐家的旧事了如指掌吗。 仗着他看不见,少女粉唇微嘟,故作老成:“如此看来,这位檀老板还是念着唐家香火情的,不然都分家改姓了,干什么还改义母的姓氏,明摆着像在闹脾气嘛。他一听说阿缨姊姊出了宫,便忙不迭运送珍奇来震一震京城这帮家伙。嗯……想来是好的。” 簪缨听了她的分析,沉默了下,又想起谢夫人给她讲的“分饼而食”的故事。 前世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孑然一人,求生无路,欲逃无门,曾以为这世上并无可救自己之人。然而事实上,出生之时,她有娘舅,五岁之前,她有世兄,五岁那年,又有卫觎欲带她离京。 只因她站在那道宫门以里,而那些关心她的人,在那道皇权筑起的高墙之外,或忌惮猜疑,或不屑攀附,或厌恶宫廷,便都被隔绝在外。 若无此生,她到死还是个糊涂鬼,不能得以了解这许多人,许多事。 “这样说来,”簪缨目光轻而软,连声音都变得黏糊糊的,是由衷欢喜,“我又有一个舅父了。” 闭目半晌的卫觎,懒睁开眼,“他算得什么正经舅舅。” …… 却说这场风波横生,又令人私底下津津乐道的赏荷宴落下帷幕后,太子摆驾回宫,二皇子与公主亦打道回府,东道主王氏亦乘车回了乌衣巷,其余门阀子弟,则三五结伴,再寻欢场。 满园高冠博带,羽扇玉塵,红香鬓影,金粉浮华,随风湮散。 沈阶拐着一条腿,慢慢跛行出御柳岸畔,穿在身上的布衣还是布衣,刻在骨里的庶籍还是庶籍。 他花了五十钱,扈下一辆牛犊木板车,回小长干里。 秦淮之南有两个长干里,大长干权贵扎堆,小长干庶民混杂。 犊车离老远经过乌衣巷口,沈阶比往常向那条巷子多望了几眼。等犊车拐入一条狭窄的小道,他单腿跳下车,付钱道谢,一瘸一拐地走向三间不算低矮却墙坯斑驳的瓦舍。 沈家祖上最高出过一位六品吏,只是代代没落,到他父亲一代,留下的除了三箱麻绳将断的旧简,便只剩三间片瓦遮头的老屋了。 “母亲,孩儿回来了。” 他点脚跳进院门,先道一声。不出所料看见那个瘫子正在院子里的墙根处晒太阳。 瘫子一身破袍,发乱如草,目光混浊。只是今日他有一点不同,便是拖着两条残腿仰躺在墙角的石板上时,一双沾着黑泥的手里却有一条洁白丝帕,正绷起来冲着阳光细瞧,嘴中啧啧称奇。 沈阶瞳孔一缩。 下一刻,少年如恶犬扑食屈腿抵在瘫子身上,浑似不顾腿伤,一手扯过被染指的丝帕,揣在怀内,一手掐住瘫子喉咙。 冰冷的目光发狠:“你敢进我书房。” “咳、咳。”瘫子被狠狠扼住了呼吸,肮脏的脸上却在笑,转动的余光,极力捕捉绣在丝帕上的那枚马蹄金花押。 “唐、唐记,前些日小郎受的救济竟是他、他家,咳咳咳……” 沈阶不听他说什么,垂下的眸漆黑如雾,手指一根一根收紧。 “我阿母当初收留你,是她心善。我留你,是看你是个半死的残废,言谈又知书史,被野狗分食不值。我不留窃贼。” “……玉儿,是玉儿回来了吗?”正房屋里,传出一道微弱病喘的嗓音。 沈阶的背脊微微一顿,抿紧唇,面无表情加重手劲。 瘫子被掐得脸色紫涨,还在浑不吝地笑,嘶哑不成句的声音如一线蜂鸣,“这么、这么宝贝这帕子啊,那得报恩呐......” 他鼓突变形的眼珠瞟过少年的一双好腿,眼里闪过浓重的嫉恨与恶毒。 瘫子也不知忽然从哪里来的力气,抬手去掰沈阶的手指,喘出一口长气,喀喀冷笑:“不如我告诉小郎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唐家那个小女郎、咳、的父亲,立下汗马功劳的秘密……你去报恩呐……” 六月初二,朝,傅家祠堂中门大开。 第38章 第 38 章 傅家自立宗以来,从未出过所有在世族老齐聚中祠,为一对父女除籍的情况。 上一次如此大动干戈,还是因本支长房长子傅容在陈留之战中立下大功,阖族至祠堂焚香祝祷,敬告祖先。 那一回,傅氏虽因痛失一位骄子而悲痛,却到底是光耀祖宗,是长脸的事,哪像此番自家内阋于墙,丢人现眼。 是以之前傅则安到各位族老府上奔走,欲意促成此事,傅家辈份最高的几位叔公叔祖都不同意。 一是丢脸,他们几乎难以想象,邱氏掌了一辈子家,培养出了一位即将配享太庙的长子与一位官至中书令的次子,嫡孙傅则安更有青出于蓝之象,被时人盛赞为“江离公子”。怎么临老临老,就干得出这么一件昏聩事,居然跪到人家一个小女娘门前挟势逼人,自堕身份,弄得沸议腾腾,老二的副相之位眼瞅不保,老大的身后哀荣也岌岌可危! 一介妇人,反常生妖,可祸国政。 此语当初应在引发八王之乱,继而致使五胡乱华的贾皇后身上,何曾料想今日傅家亦有此劫。 百年前的大晋,因此痛失半壁江山,避祸江左,难道今日的傅家也要重蹈复辙? 叔公们紧急商量对策,一致觉得息事宁人最好,不要再提什么除名之事,让此事慢慢平息,阻止事态进一步变坏。毕竟有几位长老对于傅三郎那孩子的感观颇好,以为其才学之博,不输大郎,其治事之能,不输二郎,只不过性情使然,含垢藏锋,不喜冒尖出头罢了。 傅氏有子如此,是阶生芝兰,他身故后不应得到如此对待。 谁知一波未平,昨日又出了傅簪缨当众问皇后娘娘讨要“蚕宫”一事,在整个京师引起轩然大波。 族老们胡子震起三尺高,又连夜聚集商讨。 他们终于警醒了,这傅小娘子行事乖张,比邱氏还有过之而不及。 她背后有大司马做靠山,傅氏可没有,若不及早与之撇清关系,倘使天家震怒,祸及傅氏,那是谁也吃罪不起呀! 两害相权取其轻,加之傅则安坚持,才有今日傅氏宗祠大开的一幕。 门楣庄肃的宗祠内,十二张棋子方席各分为六,分列两边。跽坐在席子上的耆老们虽点了头,心里头还是唏嘘。 宗族经此一遭,颜面全失,必定元气大伤。 祠堂外,多日不曾露面人前的傅老夫人,在儿媳孙氏的掺扶下,拄着手杖颤颤巍巍而来。 因女子不得入祠堂,家下人早在槛门外的台阶上置备了一套厚垫几案,供老夫人落座。 这邱氏的身板子却也真是硬朗,那日在乌衣巷外跪了半个昼夜,抬回家时已经气若游丝,谁想躺在榻上将养了六七日,竟缓了过来,慢慢恢复了气机。 倒是这些日子为她尝汤侍药,端水倒溺,衣不解带照料她的儿媳孙氏,受了不少磋磨,此日着一身素兰纹窄襦曲裾,垂脸立在旁边,脸色看着比傅老夫人还憔悴几分。 傅骁与傅则安立在一旁,同样神色惨淡。 若说一家门楣兴衰也讲究气象,那么放眼一望,这傅氏本支满打满算,就只剩这么几口人了,人丁稀薄得可怜不说,还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气度已经衰无可衰了。 傅骁至今犹恨给老母乱出主意的周燮,有心召他来治罪,那厮倒比狐狸还乖觉,许是心虚,衙署告了假,避而不露面。 他如今又辞了副相之职,想拿人都少了权限。 再一想想,也忌惮把事情闹得更大。话说到底,还是母亲自己昏迈,方致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他现下只盼着,陛下能看在傅家多年忠心、他多年苦劳的份儿上,保留长兄配享太庙的封赏,若如此,也算给安儿留下一丝重振家声的机会。 “你说阿缨到底在想什么,她怎敢当众对皇后娘娘不敬?” 傅骁做了一辈子官,如今是真有些看不懂了,“这孩子,既不愿依靠皇室,又要与家族断绝,往后便是一介商户子,一个娇气的小女娘,守着富可埒城的财富,真能长久么……” 傅则安眉心隐蹙。 这几日,他脑中一浮现阿缨的脸,便总想起她从前对着自己甜美微笑的样子,心便如刀绞。 沉默几许,他张开轻哑的嗓子:“那日行宫下,她递出那张四尺长绢,便已是下定决心。是我们太混沌。” 是我们自以为是,没料到柔顺如她,有一日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簪缨为何要与皇家翻脸到这个地步,傅则安心里也曾有一丝疑影掠过,却没能抓住。 耳听二叔轻叹一声,“等这事完了,明日就将阿雪送到庄子上吧……此女败坏家势,留不得。” “当老身死了不成!” 他话还没说完,傅老夫人拍案怒起眉目,中气也不如从前了,气势却依旧悍利:“敢动我的心肝儿,试试!分明是那贼丫头有意让傅氏出丑,她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你倒不去理论,反要害老身的亲孙女?” 孙氏吓得肩膀一瑟,不敢表露情绪,将头埋得更低。 祠堂中的族老皱眉侧目。 傅骁脸上火辣辣的,气得跌手,“母亲啊,您怎么到今天还执迷不悟?您快醒醒神看看吧,如今我们傅家、我们傅家……” 他说不下去,傅老夫人见儿子此状,眼圈也红了,身子微微歪斜,瘪着唇道:“为娘说了不让你辞官,你偏不听。如今又怎样,我儿还是有功之臣,还能配享太庙……我还有安儿,傅家总能起复的、总能的……” 傅则安听不下去,闭上眼,哑然道:“祖母,莫再说阿缨了,是我们待她不公,厚此薄彼。是我们错。” “你……” 傅老夫人抖着指尖看着最孝顺的嫡孙,不可思议,“你也要忤逆祖母吗?” 傅则安不接话了,转目望着牌楼外的街口,只是等。 心中反复翻涌着一个念头:他找回了一个妹妹,又弄丢了一个妹妹。 * 这日起早,簪缨换上一套梨花白三绕曲裾,素面,螺髻,髻上簪及笄之日的那枚兽首墨玉簪。 而后她在东堂的夔纹长案上,供了一本旧书《战国策》,与一枚马蹄金纹纽印,跪于蒲团之上,向阿父阿母合上一柱香,请他们做见证。 “孔老夫子说,以德抱怨,何以报德。孩儿今日去以直抱怨,是圆阿父当年旧愿的,阿母可不许怪我不懂事。” 她哝哝念叨了一通,起身后,带着任娘子与春堇走出堂门,便见杜掌柜与罗掌柜等候在院里。 罗掌柜便是前一日在乐游苑献礼的那位老者,是檀棣手下最器重的管事之一。昨日宴散后,他随缨小娘子回到乌衣巷,告知小主家,老爷因去巴蜀办货,所以一时赶不回来,向王氏献礼的主张还是家里檀小郎君拿的主意。然而人不至,心绝对是向着唐家,向着小主家的。 罗掌柜的话像一枚定心丸。 虽然最大的那颗已经在她隔壁睡了一宿,但定心丸这种东西,自然多吃几颗更好。 知道自己并非举目无亲,簪缨心中踏实。 转过跨院的垂花门,她看见卫觎一人立在竹阑之下等着,目光清亮地走过去,带动一片浅浅的檀香。 卫觎此日穿一身黑色军旅劲服,腕上扣着一对玄铁旧护腕,腰上紧紧勒一条鞶带,腰带上随意悬挂着兵符、槊纂,气格凛然。 人立在朝阳下,簪缨便见他身上零零洒洒晃着竹叶青的影,将那一身宽肩傲岸,窄腰遒直的劲儿,都晃得澜漫了几分。 但站在她面前,还是如同一座高高倾下的山。 簪缨见了他,心便定了,仰头抿出一个不露齿的笑。 卫觎低头,看看小女孩戴的那枚眼熟的长簪,伸手在她头顶一按。 “不想笑可以不笑。” 簪缨轻轻一愣,而后摇头。 她从前为别人笑的太多了,不会再委屈自己。 她仰头认真说道:“小舅舅,此去傅家,我一点不难过,因为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了,不会为强装无事而笑。只是……不想让小舅舅瞧扁我,觉得我经不住事。” 卫觎耷下眼色,“我眼里只有一个阿奴,横看竖看,都是好的,无所谓其他。” 簪缨瞳孔微张,无意识地动了下细细的眉梢,继而,赧然低下头去,鼻间好似发出一声小小的哝音。 于是一行人上车。 卫觎与簪缨在当前一辆轺车中,北府卫开道,杜罗两位掌柜随行。车上一头白狼蹲踞,簪缨对上狼精神抖擞的双目,将它招到怀里,抱头揉搓一通。 卫觎瞧着。 点一点靴尖戳弄老畜的尾巴。 眼下这场景,与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相叠,在簪缨心中一闪而过。 她待要捕捉,又模糊消散。 簪缨便也心无旁骛,马车驶过商船如织的朱雀桥,又过了两道坊里街衢,等到傅氏家祠时,算算花了两刻钟功夫。 这边车驾才到,那边傅则安便带着两个随从快步迎过来,有心想扶簪缨下车,却被北府兵卫隔开,放下踏凳亲自护着小娘子下车。 傅则安心中苦涩,到如今,他连声“阿缨”也没资格叫了,只能黯声道:“小娘子……” 心中尚有一丝暗暗的期待,盼她能应他一声。 簪缨却不曾理他,回身对着长腿迈下车来的小舅舅张了张口。 卫觎不待她言语,轻拧护腕扫视过傅则安,道:“我不随进去,就在这里等你。” 他很懂得她想自立自主的心情。 “嗯。”簪缨微微一笑,转身刹那,衣袖飘转,目光由软变深,目不斜视地走向傅氏宗祠。 杜掌柜、罗掌柜、任氏、春堇随侍在后,个个挺胸昂首,神色与主子如出一辙。 这傅家的祠堂,簪缨过去没来过,她走过牌楼后,先望了几眼算得上庄肃轩丽的屋宇,而后迈上台阶。 傅骁见了她,神情里的愧怍感与陌生感交替不定,下了两截台阶,想同她说上几句话,簪缨未理。 端坐正门外的傅老夫人见她,目中射出恨毒的光芒,身子前倾似欲训斥,簪缨也未顾。 当她一脚迈进祠堂将近一尺高的门槛时,祠堂里的那些老家伙,瞬间惊得站起,只因少女此举太过逾越无礼,此起彼伏地斥道: “停步,不可往前!” 南朝重士庶、重嫡庶、重贵贱,也重尊卑,从未有女子踏入祖宗祠堂的规矩。 簪缨在喊声中,将另一只脚稳稳踏入朱红门槛内。 阳光在她纤细的后背渡出一层柔软的金光,瞬而又隐没于玉藻雕柱的荫影。 簪缨淡淡望着这些气急败坏的老者,慢声开口,语气纯真:“我听说,这座祠堂当年由我阿母出资修葺过,这梁、这砖、还有供奉灵牌的黄花梨案子,都是顺着秦淮水整船运来的上佳材料。今日我来请除名籍,家君再非傅氏子,家慈自然也非傅氏媳。” 她说着,屈指叩了叩就近的一根顶梁柱,回首笑问,“所以我是进不得吗?” 为首的一位老叔公闻弦音知雅意,霍然便想起,傅府那一半宅园是怎么被人搬空的。 ——那可真是拔木撬瓦,掘地三尺,一片子地砖也没剩下呀! 蕤园是唐夫人置办下的,她的女儿想搬就搬。而这座祠堂里,也有半数梁木是唐夫人当年修葺的,这话不假,面子上说是赠予夫家,可今日三郎的名字一旦从族谱上勾去,那傅家便不是唐夫人的夫家了…… ——这小女娘真敢拆我祠堂? ——她连皇后的蚕宫都敢觊觎,还有什么不敢吗?! “能、能……”人都是活久成精,几个族老同时想到了这一层,惊出一身冷汗,宁可让步也不敢冒险,异口同声地开口。 簪缨微微颔首,十分讲礼。 “族公、你们……”傅老夫人在外气得要呕血,她辛苦为傅氏操持绸缪一辈子,也未获得一个进入祠堂的资格,只能在正门外设下一席之地。这个小丫头片子,她才十五岁!既未嫁过人,也未生过子,既无功也无劳,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族公怎能让她入祠堂,让她玷污傅氏先祖灵位!” “是啊。” 簪缨低头俯视一槛之外的邱氏,喃喃道,“为什么呢,傅老夫人您劳苦功高,连我都能进来,您老为什么进不来呢?” 说话时,她眼中并无畅快解气之意,而是透过那愤然捶地的老妇人,看到了跪在她身旁,卑微扶她的孙氏,继而,又不知怎么的,想到了王家三娘不由得自己做主的婚事,又想到前世,一心以夫为天悔憾至死的自己。 她低头轻踢朱红的门槛。 这个不雅动作,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为之,却浑然洒落,不见有任何违和。 “这道门槛,真高啊。” 唯有阿母真豪杰。 天南地北,无处不可去,无处可羁绊,不冠以夫姓,世称唐夫人。 槛内槛外,都被这女子惊人的举止怔得瞠目。 傅则安跨进祠堂来,小心看着她脸色,轻道:“阿、小娘子,你……” 簪缨倏尔回神,淡淡地打断他:“傅郎君,那紫宫禁苑惹人艳羡的天,这赫赫世家涂在脸上的粉,还有傅家从小到大对我谆谆教导的礼教之言,我看够了,也听够了。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了。今日想说教,还是免开尊口。” 傅则安怔然,他不是想说教,是方才瞧她神色不对,心中关切…… 这对于簪缨已不重要,她转身面对族老,“请取族谱,朱笔勾名,诸位共鉴。落笔无悔。” 这一刻,少女纤柔的身体里透出澄澄静澈的气质,水静,却流深,令人无法忽视。 族老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一丝遗憾——他们忽地发觉,自己看错了这小女娘,若此女有朝一日册为太子妃,入主宫禁,那傅氏想不兴旺也难。 只可惜……现下说什么都迟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们总不能像外头的老妇一样哭天抹泪,却也干脆,命祝师在神牌前上香,又命主簿取出族谱,一位辈分最高的老者亲执朱笔,翻到傅子胥名字所在的那一页。 落笔前,又问了簪缨一遍,“娘子当真思虑好了?” 簪缨点头。 族老落笔。 “郎主!不好了!”却就在这时,傅骁身边的长史雍吉忽自京兆府衙方向跑来。 过祠堂牌楼时,卫觎目色发冷,亲卫立即抬手将人拦下。 那雍吉在大夏天里一身冷汗淋漓,前路不通,急得顾不上礼数,颤声大喊:“郎主,了不得!有人在京兆府衙击鼓状告傅家,说什么陈留之战,咱家大爷抢了三爷的战功,是冒功顶替,还说有什么人证物证……” 他喊声极亮,此言一出,天地极静。 不仅一祠堂的人静了,连卫觎都一顿,射向傅府长史的目光陡然冷戾。 扑通一声,傅老夫人扶不住案几,摔在地上,嘴唇苍白无血色,手指颤个不停。 “什么……”傅骁懵了,傅则安也如坠云雾,耳中嗡鸣一片。 方才那句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不明其意,也不敢相信。 却听簪缨静声道:“族老,勾朱。” 傅则安猛然抬眼,“阿缨,你刚刚没听见……” 簪缨白着脸掐紧掌心,只盯着那位持笔的老人,一字字道:“今日我来此,是为我父女二人弃名脱籍,一事,一毕。勾。” 她木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尾音中的颤抖,全被指甲藏进掌心的肉里。 族老既惊且异,浑噩间,还是落下毫锋。 鲜红的墨,勾去两行名。 簪缨上前确认过,僵着身子迈出祠堂的一瞬间,阳光晒得她冷。 腿便软了下去。 腰间及时掌上一只有力的手臂,撑住了她。 簪缨抬起头,看见小舅舅那双深黑的眼眸,始才知道呼吸。声音却是干涸的,像极度缺水的一根稻苗,脆弱将折。 “……小舅舅,你听到了吗,何意,那是何意?” 她以为他是无所不知的,却没算到那一年北伐时,卫觎也才不过十岁。 卫觎注视那双水光欲滴的眸子,手心的力道紧了些。 声音一递比一递发沉:“傅骁,傅则安,傅邱氏,同去京兆府。林锐,请大鸿胪卿、镇卫将军至府衙,还有当年生还的那个文吏,一并召来!速。” 一气吩咐后,他挨头很轻地问:“能走吗?” 其实他已做好抱她上马车的打算,毕竟此讯突兀,又太惊人,连他尚有一瞬错愕,何况是这个才独自经历过一场无声之战的女孩儿。 然而下一刻,簪缨却轻轻抵开他,直起了身。 在听过小舅舅镇定自若的调度后,簪缨抿住唇角道:“能。” 声微颤,却坚定。 经过傅老夫人身侧时,卫觎忽然睨目,声冷如铁:“你知道些什么?” 傅老夫人的一脸惨白顷刻被击中,碎得不能再碎,目光左闪右避,嗫嚅如蚊。 “不,不……战功就是我儿的……” 京兆府衙前,瘫子瘫在竹筏上,看疯子一样看着身杆如瘦竹的青衫少年,破口大骂: “他娘的老子让你报恩,你直接来报官!老子屁都没说过,你等死吧!” 少年只回一句话:“要死一起死。” 第83章 第 83 章 傅家自立宗以来,从未出过所有在世族老齐聚中祠,为一对父女除籍的情况。 上一次如此大动干戈,还是因本支长房长子傅容在陈留之战中立下大功,阖族至祠堂焚香祝祷,敬告祖先。 那一回,傅氏虽因痛失一位骄子而悲痛,却到底是光耀祖宗,是长脸的事,哪像此番自家内阋于墙,丢人现眼。 是以之前傅则安到各位族老府上奔走,欲意促成此事,傅家辈份最高的几位叔公叔祖都不同意。 一是丢脸,他们几乎难以想象,邱氏掌了一辈子家,培养出了一位即将配享太庙的长子与一位官至中书令的次子,嫡孙傅则安更有青出于蓝之象,被时人盛赞为“江离公子”。怎么临老临老,就干得出这么一件昏聩事,居然跪到人家一个小女娘门前挟势逼人,自堕身份,弄得沸议腾腾,老二的副相之位眼瞅不保,老大的身后哀荣也岌岌可危! 一介妇人,反常生妖,可祸国政。 此语当初应在引发八王之乱,继而致使五胡乱华的贾皇后身上,何曾料想今日傅家亦有此劫。 百年前的大晋,因此痛失半壁江山,避祸江左,难道今日的傅家也要重蹈复辙? 叔公们紧急商量对策,一致觉得息事宁人最好,不要再提什么除名之事,让此事慢慢平息,阻止事态进一步变坏。毕竟有几位长老对于傅三郎那孩子的感观颇好,以为其才学之博,不输大郎,其治事之能,不输二郎,只不过性情使然,含垢藏锋,不喜冒尖出头罢了。 傅氏有子如此,是阶生芝兰,他身故后不应得到如此对待。 谁知一波未平,昨日又出了傅簪缨当众问皇后娘娘讨要“蚕宫”一事,在整个京师引起轩然大波。 族老们胡子震起三尺高,又连夜聚集商讨。 他们终于警醒了,这傅小娘子行事乖张,比邱氏还有过之而不及。 她背后有大司马做靠山,傅氏可没有,若不及早与之撇清关系,倘使天家震怒,祸及傅氏,那是谁也吃罪不起呀! 两害相权取其轻,加之傅则安坚持,才有今日傅氏宗祠大开的一幕。 门楣庄肃的宗祠内,十二张棋子方席各分为六,分列两边。跽坐在席子上的耆老们虽点了头,心里头还是唏嘘。 宗族经此一遭,颜面全失,必定元气大伤。 祠堂外,多日不曾露面人前的傅老夫人,在儿媳孙氏的掺扶下,拄着手杖颤颤巍巍而来。 因女子不得入祠堂,家下人早在槛门外的台阶上置备了一套厚垫几案,供老夫人落座。 这邱氏的身板子却也真是硬朗,那日在乌衣巷外跪了半个昼夜,抬回家时已经气若游丝,谁想躺在榻上将养了六七日,竟缓了过来,慢慢恢复了气机。 倒是这些日子为她尝汤侍药,端水倒溺,衣不解带照料她的儿媳孙氏,受了不少磋磨,此日着一身素兰纹窄襦曲裾,垂脸立在旁边,脸色看着比傅老夫人还憔悴几分。 傅骁与傅则安立在一旁,同样神色惨淡。 若说一家门楣兴衰也讲究气象,那么放眼一望,这傅氏本支满打满算,就只剩这么几口人了,人丁稀薄得可怜不说,还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气度已经衰无可衰了。 傅骁至今犹恨给老母乱出主意的周燮,有心召他来治罪,那厮倒比狐狸还乖觉,许是心虚,衙署告了假,避而不露面。 他如今又辞了副相之职,想拿人都少了权限。 再一想想,也忌惮把事情闹得更大。话说到底,还是母亲自己昏迈,方致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他现下只盼着,陛下能看在傅家多年忠心、他多年苦劳的份儿上,保留长兄配享太庙的封赏,若如此,也算给安儿留下一丝重振家声的机会。 “你说阿缨到底在想什么,她怎敢当众对皇后娘娘不敬?” 傅骁做了一辈子官,如今是真有些看不懂了,“这孩子,既不愿依靠皇室,又要与家族断绝,往后便是一介商户子,一个娇气的小女娘,守着富可埒城的财富,真能长久么……” 傅则安眉心隐蹙。 这几日,他脑中一浮现阿缨的脸,便总想起她从前对着自己甜美微笑的样子,心便如刀绞。 沉默几许,他张开轻哑的嗓子:“那日行宫下,她递出那张四尺长绢,便已是下定决心。是我们太混沌。” 是我们自以为是,没料到柔顺如她,有一日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簪缨为何要与皇家翻脸到这个地步,傅则安心里也曾有一丝疑影掠过,却没能抓住。 耳听二叔轻叹一声,“等这事完了,明日就将阿雪送到庄子上吧……此女败坏家势,留不得。” “当老身死了不成!” 他话还没说完,傅老夫人拍案怒起眉目,中气也不如从前了,气势却依旧悍利:“敢动我的心肝儿,试试!分明是那贼丫头有意让傅氏出丑,她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你倒不去理论,反要害老身的亲孙女?” 孙氏吓得肩膀一瑟,不敢表露情绪,将头埋得更低。 祠堂中的族老皱眉侧目。 傅骁脸上火辣辣的,气得跌手,“母亲啊,您怎么到今天还执迷不悟?您快醒醒神看看吧,如今我们傅家、我们傅家……” 他说不下去,傅老夫人见儿子此状,眼圈也红了,身子微微歪斜,瘪着唇道:“为娘说了不让你辞官,你偏不听。如今又怎样,我儿还是有功之臣,还能配享太庙……我还有安儿,傅家总能起复的、总能的……” 傅则安听不下去,闭上眼,哑然道:“祖母,莫再说阿缨了,是我们待她不公,厚此薄彼。是我们错。” “你……” 傅老夫人抖着指尖看着最孝顺的嫡孙,不可思议,“你也要忤逆祖母吗?” 傅则安不接话了,转目望着牌楼外的街口,只是等。 心中反复翻涌着一个念头:他找回了一个妹妹,又弄丢了一个妹妹。 * 这日起早,簪缨换上一套梨花白三绕曲裾,素面,螺髻,髻上簪及笄之日的那枚兽首墨玉簪。 而后她在东堂的夔纹长案上,供了一本旧书《战国策》,与一枚马蹄金纹纽印,跪于蒲团之上,向阿父阿母合上一柱香,请他们做见证。 “孔老夫子说,以德抱怨,何以报德。孩儿今日去以直抱怨,是圆阿父当年旧愿的,阿母可不许怪我不懂事。” 她哝哝念叨了一通,起身后,带着任娘子与春堇走出堂门,便见杜掌柜与罗掌柜等候在院里。 罗掌柜便是前一日在乐游苑献礼的那位老者,是檀棣手下最器重的管事之一。昨日宴散后,他随缨小娘子回到乌衣巷,告知小主家,老爷因去巴蜀办货,所以一时赶不回来,向王氏献礼的主张还是家里檀小郎君拿的主意。然而人不至,心绝对是向着唐家,向着小主家的。 罗掌柜的话像一枚定心丸。 虽然最大的那颗已经在她隔壁睡了一宿,但定心丸这种东西,自然多吃几颗更好。 知道自己并非举目无亲,簪缨心中踏实。 转过跨院的垂花门,她看见卫觎一人立在竹阑之下等着,目光清亮地走过去,带动一片浅浅的檀香。 卫觎此日穿一身黑色军旅劲服,腕上扣着一对玄铁旧护腕,腰上紧紧勒一条鞶带,腰带上随意悬挂着兵符、槊纂,气格凛然。 人立在朝阳下,簪缨便见他身上零零洒洒晃着竹叶青的影,将那一身宽肩傲岸,窄腰遒直的劲儿,都晃得澜漫了几分。 但站在她面前,还是如同一座高高倾下的山。 簪缨见了他,心便定了,仰头抿出一个不露齿的笑。 卫觎低头,看看小女孩戴的那枚眼熟的长簪,伸手在她头顶一按。 “不想笑可以不笑。” 簪缨轻轻一愣,而后摇头。 她从前为别人笑的太多了,不会再委屈自己。 她仰头认真说道:“小舅舅,此去傅家,我一点不难过,因为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了,不会为强装无事而笑。只是……不想让小舅舅瞧扁我,觉得我经不住事。” 卫觎耷下眼色,“我眼里只有一个阿奴,横看竖看,都是好的,无所谓其他。” 簪缨瞳孔微张,无意识地动了下细细的眉梢,继而,赧然低下头去,鼻间好似发出一声小小的哝音。 于是一行人上车。 卫觎与簪缨在当前一辆轺车中,北府卫开道,杜罗两位掌柜随行。车上一头白狼蹲踞,簪缨对上狼精神抖擞的双目,将它招到怀里,抱头揉搓一通。 卫觎瞧着。 点一点靴尖戳弄老畜的尾巴。 眼下这场景,与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相叠,在簪缨心中一闪而过。 她待要捕捉,又模糊消散。 簪缨便也心无旁骛,马车驶过商船如织的朱雀桥,又过了两道坊里街衢,等到傅氏家祠时,算算花了两刻钟功夫。 这边车驾才到,那边傅则安便带着两个随从快步迎过来,有心想扶簪缨下车,却被北府兵卫隔开,放下踏凳亲自护着小娘子下车。 傅则安心中苦涩,到如今,他连声“阿缨”也没资格叫了,只能黯声道:“小娘子……” 心中尚有一丝暗暗的期待,盼她能应他一声。 簪缨却不曾理他,回身对着长腿迈下车来的小舅舅张了张口。 卫觎不待她言语,轻拧护腕扫视过傅则安,道:“我不随进去,就在这里等你。” 他很懂得她想自立自主的心情。 “嗯。”簪缨微微一笑,转身刹那,衣袖飘转,目光由软变深,目不斜视地走向傅氏宗祠。 杜掌柜、罗掌柜、任氏、春堇随侍在后,个个挺胸昂首,神色与主子如出一辙。 这傅家的祠堂,簪缨过去没来过,她走过牌楼后,先望了几眼算得上庄肃轩丽的屋宇,而后迈上台阶。 傅骁见了她,神情里的愧怍感与陌生感交替不定,下了两截台阶,想同她说上几句话,簪缨未理。 端坐正门外的傅老夫人见她,目中射出恨毒的光芒,身子前倾似欲训斥,簪缨也未顾。 当她一脚迈进祠堂将近一尺高的门槛时,祠堂里的那些老家伙,瞬间惊得站起,只因少女此举太过逾越无礼,此起彼伏地斥道: “停步,不可往前!” 南朝重士庶、重嫡庶、重贵贱,也重尊卑,从未有女子踏入祖宗祠堂的规矩。 簪缨在喊声中,将另一只脚稳稳踏入朱红门槛内。 阳光在她纤细的后背渡出一层柔软的金光,瞬而又隐没于玉藻雕柱的荫影。 簪缨淡淡望着这些气急败坏的老者,慢声开口,语气纯真:“我听说,这座祠堂当年由我阿母出资修葺过,这梁、这砖、还有供奉灵牌的黄花梨案子,都是顺着秦淮水整船运来的上佳材料。今日我来请除名籍,家君再非傅氏子,家慈自然也非傅氏媳。” 她说着,屈指叩了叩就近的一根顶梁柱,回首笑问,“所以我是进不得吗?” 为首的一位老叔公闻弦音知雅意,霍然便想起,傅府那一半宅园是怎么被人搬空的。 ——那可真是拔木撬瓦,掘地三尺,一片子地砖也没剩下呀! 蕤园是唐夫人置办下的,她的女儿想搬就搬。而这座祠堂里,也有半数梁木是唐夫人当年修葺的,这话不假,面子上说是赠予夫家,可今日三郎的名字一旦从族谱上勾去,那傅家便不是唐夫人的夫家了…… ——这小女娘真敢拆我祠堂? ——她连皇后的蚕宫都敢觊觎,还有什么不敢吗?! “能、能……”人都是活久成精,几个族老同时想到了这一层,惊出一身冷汗,宁可让步也不敢冒险,异口同声地开口。 簪缨微微颔首,十分讲礼。 “族公、你们……”傅老夫人在外气得要呕血,她辛苦为傅氏操持绸缪一辈子,也未获得一个进入祠堂的资格,只能在正门外设下一席之地。这个小丫头片子,她才十五岁!既未嫁过人,也未生过子,既无功也无劳,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族公怎能让她入祠堂,让她玷污傅氏先祖灵位!” “是啊。” 簪缨低头俯视一槛之外的邱氏,喃喃道,“为什么呢,傅老夫人您劳苦功高,连我都能进来,您老为什么进不来呢?” 说话时,她眼中并无畅快解气之意,而是透过那愤然捶地的老妇人,看到了跪在她身旁,卑微扶她的孙氏,继而,又不知怎么的,想到了王家三娘不由得自己做主的婚事,又想到前世,一心以夫为天悔憾至死的自己。 她低头轻踢朱红的门槛。 这个不雅动作,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为之,却浑然洒落,不见有任何违和。 “这道门槛,真高啊。” 唯有阿母真豪杰。 天南地北,无处不可去,无处可羁绊,不冠以夫姓,世称唐夫人。 槛内槛外,都被这女子惊人的举止怔得瞠目。 傅则安跨进祠堂来,小心看着她脸色,轻道:“阿、小娘子,你……” 簪缨倏尔回神,淡淡地打断他:“傅郎君,那紫宫禁苑惹人艳羡的天,这赫赫世家涂在脸上的粉,还有傅家从小到大对我谆谆教导的礼教之言,我看够了,也听够了。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了。今日想说教,还是免开尊口。” 傅则安怔然,他不是想说教,是方才瞧她神色不对,心中关切…… 这对于簪缨已不重要,她转身面对族老,“请取族谱,朱笔勾名,诸位共鉴。落笔无悔。” 这一刻,少女纤柔的身体里透出澄澄静澈的气质,水静,却流深,令人无法忽视。 族老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一丝遗憾——他们忽地发觉,自己看错了这小女娘,若此女有朝一日册为太子妃,入主宫禁,那傅氏想不兴旺也难。 只可惜……现下说什么都迟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们总不能像外头的老妇一样哭天抹泪,却也干脆,命祝师在神牌前上香,又命主簿取出族谱,一位辈分最高的老者亲执朱笔,翻到傅子胥名字所在的那一页。 落笔前,又问了簪缨一遍,“娘子当真思虑好了?” 簪缨点头。 族老落笔。 “郎主!不好了!”却就在这时,傅骁身边的长史雍吉忽自京兆府衙方向跑来。 过祠堂牌楼时,卫觎目色发冷,亲卫立即抬手将人拦下。 那雍吉在大夏天里一身冷汗淋漓,前路不通,急得顾不上礼数,颤声大喊:“郎主,了不得!有人在京兆府衙击鼓状告傅家,说什么陈留之战,咱家大爷抢了三爷的战功,是冒功顶替,还说有什么人证物证……” 他喊声极亮,此言一出,天地极静。 不仅一祠堂的人静了,连卫觎都一顿,射向傅府长史的目光陡然冷戾。 扑通一声,傅老夫人扶不住案几,摔在地上,嘴唇苍白无血色,手指颤个不停。 “什么……”傅骁懵了,傅则安也如坠云雾,耳中嗡鸣一片。 方才那句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不明其意,也不敢相信。 却听簪缨静声道:“族老,勾朱。” 傅则安猛然抬眼,“阿缨,你刚刚没听见……” 簪缨白着脸掐紧掌心,只盯着那位持笔的老人,一字字道:“今日我来此,是为我父女二人弃名脱籍,一事,一毕。勾。” 她木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尾音中的颤抖,全被指甲藏进掌心的肉里。 族老既惊且异,浑噩间,还是落下毫锋。 鲜红的墨,勾去两行名。 簪缨上前确认过,僵着身子迈出祠堂的一瞬间,阳光晒得她冷。 腿便软了下去。 腰间及时掌上一只有力的手臂,撑住了她。 簪缨抬起头,看见小舅舅那双深黑的眼眸,始才知道呼吸。声音却是干涸的,像极度缺水的一根稻苗,脆弱将折。 “……小舅舅,你听到了吗,何意,那是何意?” 她以为他是无所不知的,却没算到那一年北伐时,卫觎也才不过十岁。 卫觎注视那双水光欲滴的眸子,手心的力道紧了些。 声音一递比一递发沉:“傅骁,傅则安,傅邱氏,同去京兆府。林锐,请大鸿胪卿、镇卫将军至府衙,还有当年生还的那个文吏,一并召来!速。” 一气吩咐后,他挨头很轻地问:“能走吗?” 其实他已做好抱她上马车的打算,毕竟此讯突兀,又太惊人,连他尚有一瞬错愕,何况是这个才独自经历过一场无声之战的女孩儿。 然而下一刻,簪缨却轻轻抵开他,直起了身。 在听过小舅舅镇定自若的调度后,簪缨抿住唇角道:“能。” 声微颤,却坚定。 经过傅老夫人身侧时,卫觎忽然睨目,声冷如铁:“你知道些什么?” 傅老夫人的一脸惨白顷刻被击中,碎得不能再碎,目光左闪右避,嗫嚅如蚊。 “不,不……战功就是我儿的……” 京兆府衙前,瘫子瘫在竹筏上,看疯子一样看着身杆如瘦竹的青衫少年,破口大骂: “他娘的老子让你报恩,你直接来报官!老子屁都没说过,你等死吧!” 少年只回一句话:“要死一起死。” 第40章 第 40 章 首告带来的人证突然反口,出乎在场之人的意料。 傅骁还屈膝跪在地上,悲愤地张目:“听见了吧!大司马,您战功卓著位高权重,可也不能听风就信雨,任凭一个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词,便想颠倒黑白。我看这竖子就是故作狂悖之举,意图邀名,反而惊动了太子殿下,岂非荒唐!” 京兆府尹闻言也踌躇了。 要说一般有击鼓鸣冤的,总要先听听证词问明虚实,再惊动当事人家。不能随便一个人来敲敲鼓,府衙二话不说先去请动真神的。结果今日一屋子真神真主降临,他眼下是骑虎难下了。 只能说这少年日子选得太好。 今日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傅家出了一位要脱籍的小娘子,这位娘子要去傅家,与之关系匪浅的大司马十有七八会陪同,又不成想,太子殿下此日亦出宫。 一来二去,消息长脚,可不就惊动了各路贵人齐聚一堂么。 京兆尹甚至有些怀疑,这告状的少年是不是连打板子的时间都算计好了,不然怎会如此从容不畏,才挨了几下,那头就有人来解救…… “沈阶,你还有何证?” 不等沈阶答话,卫觎忽吩咐道:“把此人的脸洗干净。” 大司马一发话,两个亲卫立刻动作,很快打来水抹干净了那瘫子的脸。 瘫子待要挣扎,如何挣得过军卒。一张脸洗去污垢,露出来的却也是一张没什么辨识度的寻常脸孔,显老沧桑。 卫觎盯着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瘫子的两条残腿上,道:“验伤。” 战场厮杀之人,受伤见伤都是家常便饭,验伤之能胜于仵作。林锐亲自上前,扯开瘫子只剩半截左腿的裤腿,刺啦一声响。 他定睛看去,下一瞬险些作呕。 只见瘫子这条断腿的截面参差不平,一片片的黑疤紫瘢淤结成瘤,竟像被恶狗啃食的一般。 不,不是像,那应当就是被一种凶猛犬兽啃噬所致! 林锐的身子下意识往背对小娘子的方向挡了挡,怕这景象污了小女娘的眼。 卫觎也偏头顾着簪缨。 却见她毫不胆怯,目不转睛盯住瘫子所在的方向。 再说瘫子的另一条腿,虽较左腿完整,然而林锐指头搭上胫骨一摸,便知这条腿的骨节已节节断碎。一条残,一条断,怪不得无法站立,只得爬行。 林锐悉数回禀大司马,又透过瘫子的衣服望他胸前道,“听他说话时声息混浊,可能还有肺腑伤。” “累累如丧家之狗。”沈阶淡漠地垂下眼皮,“被打怕,吓怕,杀怕了,不敢直言,无可厚非。” 他转看周燮,“这位周大人,认清楚了这张脸,你当真从未见过吗?” 周燮冷声道,“足下何人,一介白身语气如此张狂,敢是审我吗?——安大人明鉴,我从未见过此人。” 沈阶点头转向傅邱氏,语调依旧从容,“那么傅老夫人呢,也没见过这张脸,不认识这个人吗?” 邱氏此刻满头冷汗,唯摇头嗫嚅而已,不发一声。 傅骁晓得母亲的性子,若有理,那是蛮搅三分也要撑到底的硬脾气,见她此状,脑袋嗡一下大了一圈,终于觉出不对劲:“母亲你……” 沈阶道:“傅老夫人想清楚了,现下主动交代,算作自陈,若稍后由长官判决,是罪加一等。杀良冒功,欺君瞒世,加之朝廷又议追封功臣配享太庙,殊荣有多大,伪诈之罪就有多大。桩桩件件,数罪并罚,傅老夫人一人不打紧,这却是祸及傅家满门,延及三代子孙之罪。” 周燮忙道:“竖子休胡言!大晋律法从未有此条例,你危言耸听恐吓老人,意欲何为?眼下你根本是一件证据都拿不出来,凭空诬告。府堂规矩,民告公卿,先杖六十,阁下可是好端端站在此地。” 沈阶不卑不亢地向太子揖手:“太子殿下仁德之心,爱民如子,允黎庶开言。怎么周大人,是质疑太子殿下处事不公?” 李景焕的目光终于从簪缨脸上移开,面上阴晴不辨,呵地一声:“你胆子不小,敢扯孤的旗子。莫逞口舌,有事说事,有证出证。” “太子殿下说得正是!”周燮道,“除了这个满口胡言的废疾子,你有何证?我却疑问了,其一,你既口口声声说,当年是傅家大爷抢了三爷的功,是三爷换上大爷衣冠去结盟,然而当时战况危急,三爷为何不以自身面目去求援,要如此大费周章? “其二,傅大爷的遗体是我亲自运棺送回来的,难道傅老夫人能认不得自家儿子,且当时唐夫人尚在,她聪明绝伦,若这里头有问题,她岂能不察?” 簪缨闻听言及亡母,面色骤然一沉。 沈阶还是那副不惊不动的样子,淡淡看着周燮,“这些问题,想必便是阁下一早准备好的护身符吧。我能回答,但是我想等会看你跪在堂前,自己驳自己,可好?” “你胡说八道什么……”周燮脸色微变。 沈阶微微敛目,“物证,当然还有。” 他向两侧贵人揖手,又向上首的安府尹道,“当年领军北伐的刘大将军今已亡故,傅家随行的主簿亦皆死绝——自然,是否皆是死于战乱,还要另说。然那位归顺了晋朝的高辛族族长,当年却是亲自接见过求援使节的。” 京兆尹疑惑道:“那又如何,如今又无傅大爷与傅三爷的画像,高辛族长便是见过那个人,也无从分辨啊……” 傅则安突然色变。 周燮也猛然想起什么,脸上浮现一丝惊恐。 沈阶垂眸:“闻听,傅家新认一女,长相与傅大夫有八分相似。只要请高辛族长入京,辨一辨那张脸,若像,那么当年求援的人便是傅大夫,若不像,那么……” 这贫贱少年,将世家贵女的一张脸,称作物证。 京兆尹终于反应过来,惊得一下子站起。 沈阶转身扫视那群变色之人,客气地道:“再请问一遍,有人想要交代吗?自首与别判,区别很大啊。” “无妨。” 一直任由少年舌战的卫觎始才开口,开口即是冰冷入骨,“到百口莫辩时,也就不用辩了。倾家灭族,不算什么,流徙岭南,我做得也熟。” 他长身而起,睥睨傅骁,“副相大人不妨问问你的好母亲,当年为这厮说媒娶亲,极力关照,其中是何道理。” 傅骁身子摇摇欲坠,“母亲……” “我……”邱氏见四面楚歌,败局已定,汗与泪浃然落下,“我说、我说,是我一时糊涂……” 周燮忽然直挺挺跪下,对堂上连磕三个响头,惨声道:“贵人们明鉴,当年出城求援者,的确是傅家三爷!小人心中实是敬佩的,然而回到京城,傅老夫人却威逼于我,叫我改口说立功的是大爷!还说当时城中厮杀混乱,知情者皆已身亡,不会有人怀疑。小人原本不想答应,无奈傅老夫人恐吓小人,道她的儿子是中书令,掌百官事,我若不依,便一世别想出头了,这条小命也要交代。又利诱,说愿意为小人说一门好亲事,帮小人迎娶世家女,余生鱼跃龙门,前途无量——小人一时糊涂,这才犯下弥天大错,求大人开恩!” “尔敢胡言!” 邱氏气得浑身发抖,唇色都白了,“明明、明明是你当年找到老身,提议让我儿冒领功劳,再三保证没有知情者,不会被发觉的。也是你……以此要挟老身为你保媒,说什么如若不然,便将事情捅出去,大家一起死……你、你这个混账,颠倒黑白……” “还有他……” 邱氏看见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他道,“当年有个人在府门外求见我,声称知晓关于陈留之战真正立功者的真相,我一时害怕,着人打了出去,慌忙找你商量,也是你周燮!过后告诉我,人已打杀干净了,让我放心……这些都是你做的,你做的!” 镇卫将军江洪真与大鸿胪卿李蕴才进府堂,便被这出狗咬狗的戏码惊得瞠目结舌。 当年出使北地的使节,是大鸿胪委派的,而江将军是当朝长公主驸马,亦是当年刘洹大将军的左前锋,北伐之战中,驻守黄河西南一线。 卫觎之前派人去请这二位,是为请当年的亲历者过来做个参详。 眼下却已不需要了,当然之事的真相,已被邱氏和周燮互相攀咬了出来。 整座府堂里的人,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躺的躺,全被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揭露出的腌臜真相,震得无言。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简直难以想象,一位堂堂世家的主母,一位冠冕堂皇的京官,会胆大到这种地步,心脏到这种地步。 他们居然合谋,让一位嫡子抢占了庶子之功,十五年来瞒得滴水不露。 卫觎看向地上的瘫子,“褚阿良,你还不说吗?” 众人又是一诧,难不成大司马认识这个人,方才却何以不提? 瘫子时隔十五年又听到自己的名字,沉默良久,仰头惨笑一声: “从前……听三郎主夸卫郎君有过目不忘之能,今日始信。那年为三郎主出征饯行,卫郎君不过十岁吧,仅与小人打过一次照面,竟还记得。” 他混浊的眼珠环顾在场众人,这些往日求告无门的贵胄高官,此刻的目光却都落在自己身上,瘫子忽然悲从中来。 他翕动破哑的喉咙:“不错,当年便是我随三郎主赴边,城困危难之际,也是我随三郎主从犬洞潜出,沿黄河岸小路去往高辛部落,结盟求援。” “姓周的,你没想到吧,我没死。” 瘫子艰难地挪动身子,爬到跪地的周燮面前,在他看鬼一样的眼神中冷笑,“你还有脸质问,三爷为何要换大爷的衣冠,当年之事你不清楚吗?” “当年,晋军兵骑不敌北朝铁骑,我朝连连败退,羯人围了我们最后一座固守的城池,眼看守不住,刘大将军孤注一掷,决定带兵出城死战。一众文员没了用武之地,都躲在堡坞之内,听得外头喊杀冲天,大爷竟提议先拟好降书,免得之后战败伤及性命。 “三爷他大怒,言汉家子孙宁死战,绝不降胡。他提出鲜卑与羯人历来不合,黄河以西便有自成一国的部落群,若能想办法出城去,向鲜卑人许之以利义,求结盟共抗后赵,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大爷说他异想天开,他为南朝之使,生死皆要保全风度不失,不肯离开堡坞。呵,狗屁的风度,不过是贪生怕死!三爷无法,只得强硬地换过使节衣冠——因两国相交,只认使节文书,危急存亡之时,半分差错也不能出,不然若鲜卑部落看见来者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万一以为大晋轻慢于他们,又如何肯出兵相救…… “三爷虑事,万无一失,他真是把什么都虑到了,事成于密而泄于疏,从换衣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晋朝使节傅容。他怕离城后,大爷再作妖妄动,引起变故,便将离京前唐夫人给他带上的四位武卒,分出两个留下来扣住大爷,严加看管,三爷平生头一回强硬,便震住了大爷。而后便带着剩下的两个武卒,还有我,还有姓周这厮,冒着火光箭雨钻出城墙。 “好不容易等到了高辛部落,三爷全然模仿大爷的语气习惯。这只因,两朝多年兵战不休,双方斥侯常带回敌国使臣的身份特点,研究揣摩,以期使臣交锋时能占得先机。三爷随常无事时,就爱常常研究后赵与鲜卑部落的外使信息,他将心比心,将所有可能出现的破绽弥缝得天衣无缝。 “也正因此,高辛氏族长被三爷的口才与风度折服,喟叹一句:南朝果有真名士。方同意出兵八千,以助刘洹将军。” “真名士,真功臣,不是傅家大郎主,是我三郎主!” 瘫子仰面咬牙忍泪,“只恨三爷非嫡支,只恨三爷非正使,只恨三爷不露才,只恨三爷顾全大局心怀大义!他比起那狗屁傅容,还差个什么?” 傅氏祖孙跌颓在地,身子颤抖,抬不起头。 而主座与两列席榻上的人,听到这番剖露肺腑的言辞,无不动容。 尤其镇卫将军江洪真,本就是行伍出身,更被这位子胥公的高义所敬,所悲,所折。 他铁拳紧扣于膝上,胸臆热血滚烫,眼圈已是红了。 他们身为局外人,耳听这桩往事尚且既激动又痛恨,而在场唯一的那位小女娘,身为子胥公之女,心情又该是如何复杂难过? 众人的视线不由望向簪缨,既悯且怜。 簪缨的脸比衣色更白。 她的两扇纤长的睫毛从方才起便凝住一簌不簌,撑着席子慢慢起身,“我父亲,是如何死的?” 人绵,声音也绵,像一团没有根脚的雾。 “中箭。”瘫子眼睛定在这小娘子的脸上,似哭似笑,“当时城危,兵贵神速,与盟友谈定后,三爷婉拒了高辛氏分兵护送他回城的好意,请对方集中兵力增援刘洹将军,自带部落的一小队健奴与我们几个回还,结果遇到了被冲散的羯人小队,两方厮杀,三爷被流矢射中胸口……” 簪缨深屏一息,身子向后倾晃。 李景焕霍地起身,下意识向她伸出手。 卫觎含着眼底的水气侧动军靴,下一刻,簪缨却自己稳住了。 只是女子双眸幽光隐忍之深,如寒泉倒注,深不见底。 她呵着气,无法再问一句。 瘫子犹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如果傅容不做梗,如果他身边的武卒不是两个,是四个,也许拼死还能护住三爷…… “我被后赵兵一刀斩在后背,疼死过去,以为必死……再醒来却是在兖州的一户农户家里,一问时日,竟已过去半年之久。原来是清扫战场时,我被当作死尸丢到了乱葬岗,被野狗噬腿而食,被当地的捡尸人救走。我昏睡半年,又养伤近两年,待辗转万苦回到江左,才发现建康全变了天,唐夫人去世了,小娘子进宫了,傅家立功的人,从傅三郎变成了傅大郎……” 接下来的事便都清楚了,他当时还愚蠢地以为是傅家人弄错了原委,自投罗网去解释,结果招至杀身之祸。 “为何不找唐氏?”簪缨问。 “唐氏?呵,唐氏。”瘫子咬牙笑了一声。 沈阶侧身不着痕迹地挡了挡,缓声道:“若我是周燮,没亲眼看到那个知情之人的尸体,不能安心。我会派心腹散到京城每个唐氏铺面外,混成杂役,静待一个瘸子上门,若来,便出其不意地挟持走。若因人多无法得手,也无妨,因为此举意不在击杀,在惊弓,只要让那知情者知道,外面有天罗地网等着他,让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便足够了。” 瘫子白了沈阶一眼,恨恨道:“这位沈小郎君真是善推人心,揣测得分毫不差。” 他从傅府门口被打断右腿赶走当夜,在栖身的棚户中,便险遭刺杀,幸好当夜无月,他又因养腿伤而俯卧,杀手将他的右背当作左胸,刺了两刀而匿。 他侥幸不死,换了个乞丐住的茅屋,苟延残喘地养伤。等几个月后,再想去找唐氏的人说明真相,未等到得唐氏铺前,便发觉店前有人影鬼祟,左顾右盼仿佛在找着什么人…… “我终于想明白,傅家这要赶尽杀绝,当时傅家二爷已成中书令,势力何其广大。京兆府外有鼓,我敢敲吗,京城八门有守卫,我敢逃吗,唐氏坊门大开,可我敢进吗? “我看见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是傅家派来害我的,我还敢找谁……” “傅某不曾……”傅骁徒劳地辩解。 这些事,他指天发誓今日是第一次听闻,但解不解释,又有何区别呢,他母亲做下的恶事,与他做下的,又有何区别呢。 傅骁只觉前半辈子都白活了,他无法想象,母亲和周燮,怎么会丧心病狂至此。 瘫子箕坐在地,邪笑一声,“那之后我就想开了,去他娘的忠义,去他娘的昭雪,和老子有狗屁关系,我啊,不过是赖活一日是一日罢了。三爷倒忠义,他落得什么下场,我一心想为旧主鸣冤,又落得什么下场! “我那日便在心里发誓,这件事,我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再也不提。就算有朝一日,太子妃跪在我面前给我磕一百个头求我说,我也不会再说。凭什么她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连自家老子怎么死的也不在乎,我却要受这份活罪!” 瘫子瞪视簪缨说到这里,眼目血红,扯着嗓子用尽全力嘶吼:“沉泥埋忠骨,好人不得活!这狗屁世道一向如此罢了!” 褚阿良?世上早已没有褚阿良了,只剩一个苟活半生的残废。 他的一句话,比方才口述傅子胥之死更伤人,簪缨的心一瞬被打透。 他的话,原也没错,前世她白活了那些年,竟然到死都对父亲的死因一无所知。 若无今世。 “阿奴。” 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轻声唤她,那样柔情,好像一蓬洁白柔软的羽毛将她严严裹住,涤得净尘世的一切肮脏。 却应当,不是阿父吧。 簪缨眼前模糊,没有回头,没有泪落。 她直视堂下一直装死不吭声的周燮,声音冷得无情:“那么当年你从北疆运回的尸首,究竟是傅容,还是我父。” 满座之人皆心惊。 他们之前只顾着震惊愤慨,竟是忽略了这最关键的一点。 只有卫觎注视她的背景,一节一节捏紧了指骨。 周燮早已没有进门时的淡定自若,抖了个哆嗦,“我……” 簪缨喝道:“我只听真话!” 周燮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破灭,到了这会儿哪里还敢不说实话,比指对天道: “是三爷,是三爷!当年三爷中箭而亡,我背着三爷的尸身躲入废墟,本是想带回建康向唐夫人邀功……后方知,羯人破城屠杀放火,大爷在城堡中尸骨无存,三爷身上恰又穿着大爷的衣冠,我想……等棺木运回江南时,面目也会腐烂,不如……” 簪缨拔下头上钗子冲向周燮。 她骤然发作,府堂上上下下的人都惊得一滞,来不及拦阻,少女手中的玉钗已狠狠扎入周燮颈窝。 “你怎么敢……” 鲜血溅了她半袖,簪缨一字一咬牙。 所以,她这十五年,年年祭空棺,伤于阿父尸骨远埋北地不得收时,阿父的棺椁,却就葬在傅氏祖坟里,受他人祭奠。 所以,这个人和傅邱氏,明明知道棺中人的身份,却一瞒到底,任由她生不能尽孝,阿父死不得心安。 你们怎么敢。 周燮惨然痛呼,簪缨目光木木地偏转,才忽然看清,她手中的玉簪是小舅舅送给她的及笄礼。 她忘了。 她心中的净土,也只剩这寸许长,今日还是被脏血污了。 连这最后一点干净,她也没留住。 簪缨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 满室阒静中,她执利器发着抖的手忽被一片温热覆住。 卫觎右手稳稳把着她的右手,带她,用力再度刺入周燮身体。 入肉的触感分明,这次却无血迹溅到簪缨脸上——她的双眼被一只修长的手掌遮住了。 男人的左手距她眼前三寸,没有按实,于是簪缨清晰地看到他掌心的纹络,干净凌厉。 茧子像一个个小小的年轮。 卫觎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带着她刺入该死之人的血肉之躯,又狠又稳。 周燮的身子早被两个北府卫提起来固住,钳着肩,堵着嘴,如一面靶子,任小娘子出气。卫觎教簪缨如何避开人体的要害,却能刺得人痛不欲生。 这种力道,单簪缨自己断然使不出来,她在他的带领下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不,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心中恨未消,卫觎便不停。 其余人看着大堂中这重复而血腥的一幕,全然静默,却无人阻止。 李景焕看着那对男女亲密依扶的姿态,心口窒住。 京兆尹作为司刑官,垂下眼睛,只当无视。 沈阶无言。 瘫子望着洒在地板上的血沫,怔怔发愣。 江将军咬牙背过了脸去,他家中也有女儿,他听了方才那混蛋东西的话,都忍不住想上去杀他两刀! 而傅家的几口人,跪在地上,形如忏悔,陌生又悚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刀刀见血的小女娘。 直到簪缨筋疲力竭地停下。 卫觎方一脚踹开那个已经成了血葫芦的人,轻轻松开少女柔若无骨的手。 他从她指缝里掰出那枚簪子,在自己袖头上随意地正反一蹭,插回她发间,又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将簪缨染血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揩净。 期间,他不说什么哄慰人的话,只是挨身,给软软的她靠着。 簪缨也不说话,手在卫觎手里任他擦弄,眼睛还冷冷望着地上的血人,再慢慢移目,看向邱氏。 邱氏真是被她方才的疯样吓到了,视线相撞,害怕地避开眼神,胃袋里中拧着劲儿欲要呕吐。 “好了。” 卫觎擦拭完,松开她的手,仿佛宠溺的长辈洗净了贪玩孩童手上的泥巴,让她接着去玩的语气。 簪缨看他一眼,眼睑发酸,很快忍住。她环顾一周,转身向沈阶走去。 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腿有些发软,定了定,稳住心神走到沈阶身边,叠手向他福身。 沈阶回以长揖。 簪缨接着又走到瘫子面前,在瘫子复杂的眼神中,屈膝跪地,双手覆在额上向他拜行大礼。 “多谢先生为先家君所做的一切,簪缨含愧,拜谢先生,铭感五内,千万千万。” 卫觎碾了下靴底,很不愿意看到地皱起眉心,却没有拦。 褚阿良方才口出愤懑之言,然而此时,他惶然地看着那一半雪袖,一半红袖如两片云扇铺展在他身前的地板上,而自己正以脚底心对着小女娘,听她嗓音轻软,心中大恸,触电般用手抓着两条腿往后拖。 他想去扶人,又弯不过身,想说什么,胸中块垒堵得严实,最终,竟是泪流满面。 簪缨俯首叩拜的身姿多停留了几许,起身后,又一步步走到邱氏的面前,蹲下身。 邱氏望着这小女娘发间犹然带血的兽头簪,身子连连往后蹭,生怕她给她也来上一下子。 然而退路却被看守的北府卫堵死,退无可退。 “阿、阿缨,祖母不是有意的,你原谅我,祖母给你赔罪、给你赔罪……” 簪缨头一次在这个人的眼里看到如此浓重的惊恐,她漆黑的双目深井无波,轻声道: “怕什么,我嫌脏。” 她只是侧头在邱氏耳边说了一句话。 下一刻,邱氏不知听到什么,无比凄厉地叫喊一声,接着竟是薅散自己头发,红着眼连声道不,手臂乱挥。 离得最近的傅则安神思已近凌乱,下意识唤了声“阿缨当心”,挡身护在簪缨身前,被一爪挠破了脸。 同时李景焕心急道:“阿缨!” 卫觎旋即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那邱氏却还没消停,对着自己的心口又捶又打,又哭又笑,看见傅则安,便捧着那张脸哀嚎“我儿阿容”,模样十分疹人。 她疯了。 她被簪缨的一句话,说疯了。 那种哀凄震耳的哭叫声,非言语可表,众人望着眼前的场景厌恶地皱起眉。 这却还没完,卫觎漫淡开口: “周燮,给他止血治伤,选个良辰吉日,此人活剐。 “傅氏女,下狱,等高辛氏族长来认人。 “江离公子,你余生若再敢从嘴里道出她的闺名——” 他的面孔对着傅则安,眼锋却后瞥太子,“我便割掉你的舌头。记住,我说到做到。” “至于你们一家子,”卫觎垂眸看着一地腌臜物,“傅氏祖坟风水不好,该动一动。小娘子若想迁出三哥的茔冢,等着人去刨动松土,小娘子若不愿惊动先人,那么坟地里其他的傅氏尸骨,就都扬了吧,让京郊南麓仙鹤观变成三哥的独冢。” 他三两句话,便要刨一门百年世家的祖坟。 堂中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司马怒了。 他不再十年前那个悲喜形于色的少年,他的怒火不再催得天崩海啸,而是泰山压顶静得离奇,轻描淡写灰飞烟灭。 “活着的更好办,岭南风景好,一家子同去吧。他日与庾家人枯骨相伴,见到十殿阎罗,莫忘报我卫觎之名。” 簪缨目光闪动,轻轻牵住他长袖的一角。 卫觎回手未回头,粗粝而暖热的掌心裹住几枚冰凉的指尖。 第41章 第 41 章 傅家犯下的通天伪诈大罪,未经刑部未达天听,大司马几句话就给定准了判罚。 刨人祖坟,举族流放,此乃寒庶之刑,对于世家来说算是判决从重了。然而傅邱氏与周燮合谋的细情,在场数位朝廷命官都可作证,谁也驳不出个错处。 再者大司马连太子殿下的次序都敢灭过,也没听太子殿下说上一句,剩下的哪个还敢顶着大司马的余威触霉头? 那眼神涣散胡言乱语的傅家老妇,已被堵上了嘴扣住,另外叔侄两个也将下狱待罪。此间了断干净,卫觎便领着簪缨离开京兆府衙。 经过府署门口时,被两个北府卫扳肩提起的傅则安忽然开口唤住簪缨。 “小娘子……”他哑着嗓子道,“我不敢再辩驳什么,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确不知情,我倘若知道,必会昭明真相……” 年轻的世家公子此刻双目无光,脸上还有未凝痂的血痕。 今日揭露的真相,完全摧毁了傅则安多年来对于父亲义举的向往与崇拜,甚至击碎了他前半辈子的信仰。 他一向修身律己,可一想到被世人颂为忠臣名士的父亲,当年竟有降胡之心,自己顺敬多年的祖母暗怀阴邪之念,他便痛苦难当,甚至觉得自身流淌的血都肮脏起来。 他尚且如此,那簪缨得知真相后所受的打击,又该有多大? “是傅家对不住你,你……请节哀。” 如此浇薄的歉意,对于簪缨来说已无关痛痒,她连一声虚伪都懒待与他说。她只要首恶得诛,至于什么忏悔,他们尽可以在余生的懊恨中慢慢消磨。 她不曾看傅则安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出去。 李景焕紧紧注视着她的背影,动了动脚步,又在头疼中停下,左掌紧握。 卫觎和簪缨才出府衙大门,迎面便见丞相王逍与王五郎这父子二人,大袖翩翩而来。 显然,这桩惊天的伪诈案也惊动了丞相府。 卫觎神色凌嶙,淡淡瞟他们一眼,“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朝隐’的路数算是被丞相大人揣摩到家了。何其早来?不若再晚一会儿,等里头地上的血晾干了,傅氏一家子的尸骨也寒了,丞相形不牍劳,衣不染尘,便可回府高枕无忧。” 王璨之同父亲才过来还什么都不清楚,先挨一通血淋淋的讥讽,心头凛然,却也觉得冤枉,浮起一层笑道:“大司马今日是不痛快——” 话到一半,他看见簪缨那只染了血的衣袖上,惊异地住口。 簪缨耷着眼眸,往日她与这王氏尚未攀上交集,今日也无精神撑着拜见。擦肩而过,至马车旁,转头看见亲卫将褚无良抬榻而出,她木静的目光方软化了些,再度颔首道: “今日多谢先生仗义执言,关于当年在兖州的事,我还有些细则想请问先生,可否请先生至乌衣巷暂歇?” 褚无良经过小女娘方才那一拜,淤在胸间多年的怨诮已散去大半,又念起旧主的种种好处,自然无不听从。 而后他自嘲地勾勾唇,指向身边的沈阶,“小娘子切莫如此客气,小人有愧。倒是应当谢这小郎,若无他一力降十会乱打一棒子,小人本也不打算说出来的。呵,我原本啊……” 他目光扫向沈阶的腿,沈阶淡然接口:“你原本只是想让我也如你一般,触怒傅家,被打折双腿,招来杀身之祸。” 褚无良冷诮一笑,也不否认自己的偏激,只道:“你运气好。” 沈阶心中却想,不是运气好,是他算的。 他从昨日听到瘫子透露的三言两语,推想出傅大夫立功之事有异,他算准了,今时不同往日,子胥公的女儿既已从宫里出来,便容不得傅氏再只手遮天。他算准今日女郎脱籍,会惊动四方,他这边一敲鼓,状告有关于傅家之事,那边便没理由不理会,更不会被无声无息地压下去。 就算消息传得慢,他还提前雇了几个孩子,到傅家祠堂外递信。 他家中尚有老母,做事需先保全自己性命,再图入贵人青眼。 他不是为了报恩。 沈阶飞快而隐晦地看了大司马一眼,在此人面前,不敢暴露自己一丁点的野心,屏息向女郎揖手:“当是阶谢过女郎的青眼之恩。” 簪缨听不明白这话,慢弱地转动目光:“何为青眼之恩。” 她的声音喑哑,嘴唇苍淡无血色,已如强弩之末。卫觎皱眉:“有话改日叙,先回府。” 他发话时,沈阶尚在愣神——方在堂上,女郎声称不认识自己,他只当女郎是为避嫌,还暗赞她神色逼真。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原来,女郎真的不记得他。 早在一旁侯着的任娘子赶忙上前,红着眼眶搀住小娘子。适才府堂上的那番对质,她与老杜在堂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只疼这孩子疼得不知怎样好。 便要扶小娘子上车,先帮她将这一身看着吓人的染血衣裳换下来。 沈阶眼见一行贵人要走,忙对那道楚谡如雪的纤影道:“皓皓之白,岂蒙以尘埃。小人之句。” 卫觎凛然侧目。 簪缨已经要上车,听见这句话,迟迟地想了一许,记起来自己是在一个青衫郎卖她的竹简上看到的这句话,回头轻嚅浅白的唇:“原来是你。你那位长辈的病好些了吗?” 沈阶纵使机敏百出,也不由一顿。 他没想到这位女郎在丧父之痛下,脱口道出的会是关心他母亲病情。 “好一些了……” 少年答完,怔怔地看着女郎点头上车,马车去远。 * 任氏想为簪缨尽快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但簪缨此刻不需要干净,需要一个依靠,所以还是坐进了小舅舅的马车。 白狼在车厢中嗅到血味儿,一瞬竖紧耳朵龇起狼牙。卫觎一眼扫过,狼自觉地偃息,等小主人坐定,无害地将头颈轻蹭过去。 簪缨手指陷在温热的绒毛中,方一点一点缓过身上的冷。 她与卫觎隔着两拳距离,两人的右手衣袖都溅上了血迹,一个在白缎上显眼,一个隐没于黑绸。 淡淡腥气,车内安静。只是卫觎时不时看上她一眼。 “小舅舅为何不问我,我对邱氏说了什么?” 就在卫觎以为她垂着眼睫快要睡着时,簪缨忽问。 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累,眸子里的水光却越发晶莹,使得他声音放得一低再低,“怕你难过。” “你问我我就不难过了。” 卫觎问:“说了什么?” “我说,你伤天害理,你的儿子死后会被孤魂野鬼所欺,岁节无祭,永不返乡。” 这是她能想到对邱氏而言最狠的话,却自己也没料到,邱氏听后便心神失常了。 其实这件事邱氏这十五年来不是不知道,也许是自欺欺人久了,她真的愿意相信,当年周燮送回来的就是她的长子,这些年受孙儿添香祭拜的就是傅容。 而铜铃旁掩耳的手一旦被人扯下,顷刻之间,天翻地覆,人便遭不住了。 卫觎轻嗯一声。 “我追首恶。”簪缨盯着眼前的一处虚空,轻声道,“听说朱雀桥头有华表,是专门悬挂恶犯首级示众的地方,邱氏与周燮的头颅,该在那里给我阿父赔罪,也昭示天下恢复我阿父的名誉。” 卫觎不觉得从一个年轻柔弱的小女娘口中听到这般言辞有何不妥,说:“好。” 簪缨想想又道:“不要连坐孙氏了。” 卫觎头低了些,“哪个孙氏?” 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孙氏是谁,只不过眼下情形,能引得她多说两句是两句。 当年他初掌兵时,营里有经验的军医便告诉他,新兵没见过血,第一次杀人或者第一次看见战友被杀,有可能受激,出现心神丧失的情况。这个时候,切不可言语刺激或用力惊动他,而是要慢慢回转。 卫觎向来是一脚踹过去,把人骂醒了事。 他领兵只信奉强者无敌,也只招意志最强,冲锋最勇的兵卒入麾下。上了战场便不再是家里娇惯的奶娃娃,屁大点事吓得拿不住枪矛,就趁早退到后防,这样的命上不了前线。 然而眼前的小女娘,在她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他就已经拿她没办法了。 卫觎知道今日簪缨所经历的一切,更甚于新兵见血,他所有的强硬手段在她面前通通失灵。 簪缨便眨动了一下眼珠,细细地说:“是傅中书的妻子孙氏,她的孩儿不在身边,常受婆母刁难。邱氏犯的错,不该牵连她。” 卫觎道好。 “我还想,把阿父的棺椁迁出来同母亲的衣冠冢合葬。” 卫觎这回顿了一下,方道:“好。” 她说什么,他也只有一个好字。簪缨木黑的眼神终于活泛了些,转头问:“小舅舅,你说我阿母有没有可能……还在?” 她眼里的神情甚而是天真的,这片天真饶是卫觎见了也陡地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被欺瞒了多年的为人女者,突然得知父亲尸骨犹在之后,开始妄想期盼另一个奇迹。 第42章 第 42 章 没有孩子不想有父母遮风挡雨。 她偏就没有。 卫觎静默一刻,拂衣蹲在她面前,一手压膝,另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用了点力道,“看着舅父。” 簪缨睫毛微颤了一下,听话地低头看他。 卫觎仰起褶痕硬朗的眼线,认真凝视女孩的眼睛,“阿奴,当年素姊出事,是我阿姊亲自查问的,唐氏近百条海船撒出去寻了整整一年,这件事不会有差错。 “你的阿母是巾帼英杰,当时事出,有多少恨人有笑人无的人背地里说闲话,说你阿母枕着十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放着金堆玉砌的日子不过,非去吹海风吃苦头,到头来……这样的话,皇后听见一句便发落一句,揪出一人便严惩一人。阿姊性子柔,那是她唯一一次雷霆震怒,从此再无人敢嚼舌根。 “素姊有鸿鹄志,旁人不清楚她想打通西域海路,为大晋商业连通诸国,互通有无的决心,正如今日之后,必也有偏狭之人,心里暗嘲三哥机关算尽竹篮打水,枉做十五年冤魂,何若做个首富姑爷逍遥一生。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是极了不起的人,他们求仁得仁。 “阿奴,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你要向前看,听见没有。” 失去至亲之痛,卫觎感同身受,正因为经历过,他知道哪些虚妄的幻想会令人更痛苦。 他不教她沉溺其中。 簪缨与他对视几许,便明白了过来。 是啊,她重生以来,便告诉自己不要再抱有任何侥幸的幻想,不要依赖他人的庇佑。她的路,得自己去摸自己去走,今日却因这一桩事,险些坠入迷网。 她差点想逃进那个流传在众人口中强大而完美的阿母的怀抱里。 她想找到那样一个人,可以亲亲她,抱抱她,暖暖她,无条件地帮她解决一切难题。 这却是又想钻回那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里的想法。 这是软弱。 簪缨的眼神一清,里头的木讷烟消云散,点头说:“知道了。” 直到这时她才醒觉小舅舅屈身的姿态,连忙拉他。 卫觎轻轻吐了一息,坐回她身边,声音又轻了,“想不想睡会儿?” 簪缨摇摇头。 她撑到回府,沐浴更衣,洗净了那支墨玉兽首簪。杜掌柜备下香炉纸钱,簪缨面向京城东郊方向为先父焚化祝祷,毕后,又将染着香火味道的麻缞衣换下,这才回内寝倒头睡下。 时正晌午,簪缨却几乎是一挨上枕头,便闭着眼睡着了。 卫觎在小奠时一直陪在簪缨身侧,也给三哥上了一柱香。 等春堇从东堂的内室出来,回报大司马说,小娘子已经睡熟了,卫觎眼里的戾气方滔涌而出。 “方才侍候女公子,可瞧见她哭过没有?” 春堇一瞬感觉到威压,腿软了软,不敢抬头,胆怯地回话:“奴婢不曾看见小娘子哭。” 卫觎清冷睨目,“姑娘打小跟着她,听说她少时秉气弱,药汤随着饭吃,从小到大,哭过几回?” 经大司马一说,春堇仔细地想了想,印象里的小娘子是柔软易折的,一经风雨便爱染病,然而确实从未见小娘子哭过。 “奴婢在小娘子六岁时,到得玉烛殿伺候至如今,仿佛确不曾见小娘子哭泣过。” 卫觎眸色越发深邃。 待春堇去后,他回头唤来一个亲卫,叫去找杜掌柜,请杜掌柜在新蕤园内给他拨一个跨院,他要带亲随住下。 耳目灵通的徐寔闻讯而至,心道主公昨日在客房糊弄一宿,是暂留,今日要院子,便是打算在府主的邻院长住了。 当年立誓不与王谢为邻,这边一出事,他还是毫无犹豫地来了。 小娘子在主公心里的分量……徐寔想起葛神医游方前的叮嘱,大将军的身体最忌受到大喜大怒的牵动,心中隐隐担忧。 等就近看清卫觎渊深似海的目光,他更是提心吊胆,低低提醒:“将军,切莫动气。” “我还疯不了。”卫觎嗤声打断,“显阳宫那里还没查出东西吗?” 徐寔听到那个字眼,心尖就是一抖。 大将军果真被今日的事激怒了,他不是泥捏的菩萨,是淬火的金刚,往常在沥血厮杀的战场都能压得住血气,今日反而压不住,才会迸出那么一句。 徐寔不敢再逆着,低道:“以免打草惊蛇,还在抽丝剥茧。” “惊动又怎样,斩草除根就是!”卫觎声色凛厉,随即自觉呼吸灼热,眼前见血光,沉眉闭了闭眼。 徐寔心异不敢言声。 他不知卫觎心中在想:什么人会从小到大都没哭过。 * 却说太子神思不属地回到东宫,命亲随向御前详细回禀京兆府一事。 他刚入宫殿,庾皇后随即便至。 看着焕儿手腕上的纱带,她又恨恼又心疼:“你还去那丫头身前凑趣!她脱不脱籍姓不姓傅,又关你甚事,值当你巴巴地带着伤往宫外跑?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昨日卫家竖子伤了你,她可问过你一声没有?她如今是攀上了姓卫的,这两人一个张口就敢要蚕宫,一个众目睽睽之下便敢出手打伤当朝太子,都是要反了!还有你,不撑起太子的颜面去责难,反倒贴上去,打量着要气死母后不成?” 庾氏昨日被一个小女娘在世家面前扫了颜面,正有一肚子冤火,加上李景焕的手腕被卫觎伤到,更是气得无以复加。 她昨日便想带着太子去陛下那里讨个说法,结果陛下直接躲去了毓宁宫,没有半句对傅簪缨以及大司马的问责。 ——卫婉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还向着她的弟弟。 可焕儿是他的嫡子长子啊,医丞说焕儿的腕骨被打裂,若不好生保养,只怕将来写字都艰难!卫觎这是想让她的焕儿拿不起笔墨,批不了奏折,其心可诛!难道陛下就半点看不出来吗? 李景焕只是不语。 李荐见母子俩闹得不像,忙从中斡旋:“皇后娘娘请息怒,殿下晏归,原是京兆府衙出了一桩大事……” 接着,他便将傅老夫人隐瞒傅子胥军功一事上禀皇后。 庾氏却是第一回听闻此事,怔在那里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往常只觉邱氏是个糊涂好拿捏的,却真没想到,邱氏既好被她拿捏,也好被别人拿捏,既愚蠢又胆大包天,不吭不响竟行出此事。 她果不应与蠢妇谋事…… 庾氏心中正做此想,便听李景焕冷声发问:“母后,此前让邱氏去乌衣巷劝说阿缨,是您的意思吗?” 庾氏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微紧,随即蹙起尖细的黛眉,沉沉道:“你在质问你的母亲吗?” 李景焕直视庾氏,慢慢蜷紧手掌,接着问:“所以昨日让崔愉去乐游苑,也是母后的谕旨吗,母后,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的身量已高出庾氏许多了,庾氏想看清自己孩儿的脸,已要微微仰面。太子冷硬不减锋芒的视线让她心中发酸,眼色向外轻扫,李荐识趣地屏退左右。 庾后语重心长道:“孩子,母后还能为什么,那丫头的心,眼看是归拢不回来了,能弄来她的钱也是好的。眼下当务之急,先把苑北行宫建成,为陛下把差事漂漂亮亮地办妥。昨日情形你也瞧见了,王氏亲厚二皇子,三吴首富又拉拢王氏,怪母后给不了你助力,你说咱们母子手里的牌,还剩下什么?你现如今只有牢牢抓住你父皇的器重,这关乎东宫地位,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李景焕有些陌生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一字一字道,“我一早要的便不是她的家财,母后不知吗?” 庾氏气他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开窍,脱口道:“你想要她的人,也要一步一步来!” 李景焕眼波如晦,心潮起伏。 他曾以为,母后是这座宫里除他以外,对阿缨第二好的人,毕竟阿缨一直在她的膝下将养长大。可现在,看着她油然一副算计阿缨入骨的面孔,李景焕忽然恍惚,觉得她确实是说得出“她不是还有左手”、“迁她去萝芷宫”的人…… 他不明白,赖以信任的母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更令他不敢细想的是,在那场不属于他的记忆里,他做了母后的帮凶,一字未曾辩驳。 那些零碎的片段,仿佛正一点点由假变真,一点点无视他的抗拒,浮出水面。 李景焕的头自打离开京兆府后,便不再疼了。他见不着她,便不会疼,也不会想起更多事。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若他想安稳度日,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从此以后再也不见阿缨。 因为李景焕直觉,后头的事不是好事,他不愿作想。 可他做不到。 今日在府衙里,他亲眼目睹簪缨一下一下地用簪子捅进周燮的胸膛,侧影却静得像冰。 那种不动声色的凄厉与发泄,让他心慌得难以忍受,他只恨当时簪缨身边之人不是自己。 他想保护她。 哪怕余生见她一次便头疼一次,他也还是想与她朝夕相伴。 “我要的是她的心。”李景焕疲惫地垂下与庾氏如出一辙的凤眸,“母后以后切莫再做伤害她的事,孩儿自有分寸。” 说罢,他也不行礼,转身便回自己的寝殿。 庾后站在原地气得嘴唇发抖。 * 李景焕一身寡郁地回到内殿,扫见书案上堆着几本国语策论与一册衙门里的官员考评,也不记得有几日不曾翻动过,无心于此,亦不要人伺候,坐在榻上倚囊假寐。 不知时过几许,他似梦非梦,眼前正闪过萝芷殿的宫门,突听一道轻细的声音唤道:“殿下、殿下……” 李景焕迷然睁眼,殿内视线昏暗,当已是黄昏。等他看清眼前的一张脸,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在他眼前的,是个年岁不大其貌不扬的小内监,然在他方才的梦境中,正是此奴向母后叩头进言,求将傅小娘子从萝芷殿中放出来,而被活活地打死。 骤然见死人复生在眼前,李景焕心跳如擂鼓。 “奴才该死!扰了殿下清梦。” 那小太监也没想到自己会吓得太子愣神,连忙跪下,“陛下请殿下过去说话。奴才方见殿外没人,一时僭越,求殿下宽恕。” “你是御前的……”李景焕醒了神,始记起今夕何夕,看此人确有几分面熟,问道,“叫什么?” 小太监低声回道:“奴才焉瞳。” 李景焕又看了他几眼,移开视线,唤人来拧帕子拾掇了脸面,便往太极殿去。 走在宫道上,焉瞳躬身随在太子身后,李景焕有一句无一句地问他些几岁进宫,在御前担管何职之类的话,而后状似不经意问:“在玉烛殿当过差吗?” 焉瞳闻言轻怔,记起干爹教他的:眼下傅小娘子已离宫,不可在他人面前再提小娘子对他有恩的事。 于是垂首摇头,说不曾。 李景焕便沉默。 皇帝人不在太极殿内,他身著一件随常白纱禅衣,背着手正立在雕镂祥云纹的古色殿门外。 见太子来了,皇帝先往他腕间看一眼,继而淡道,“随朕走走。” 李景焕应是,这对天家父子便沿着高殿的长廊漫行。 眼下正值暮色四合,视线将暗未暗,混沌昏昧,皇帝不要黄门挑灯跟随,太子亦步亦趋,遇到拐角处,便抬手轻扶父皇的臂肘,过后再恭顺放下。 皇帝余光瞧见那抹刺眼的白纱,终于开腔:“行啦,自己还伤着,就别扶朕了,朕还没老到看不清路。” 说罢声音温和了些,“还疼吗?” 李景焕一向比母亲更知道父皇对于卫氏的容让,因为他是看着显阳宫里那道枪痕长大的。父皇不会不知他是如何受的伤,但父皇只字不提,他便知,自己诉苦也无用。 于是道:“不疼。” 皇帝轻叹一声:“傅三郎的事朕已听安轸禀明,朕万万想不到,赫赫衣冠之国,竟使宵小弄计,国士蒙冤,朕心戚然。哦,阿缨的父亲如今已不在傅氏族谱上了吧——子胥,自古便是豪杰之名啊,真名士三字,他当得。” 皇帝说到这里停步,眺望东边方向轮廓暧昧的钟山,又回头看着太子问:“大司马判罚傅氏时你在场,你以为,公允否?” 他既如此发问,想听到的回答自然只有一个,李景焕眼底的晦色更浓了些,低头道:“公允。” 皇帝点点头,继续向曲廊深处走。“他啊,是动了气了。朕原本想留着太子太保的位置给他,太傅的位置呢,留给顾公,正好这一回,大司马回京替祖松之将军求请加封事,朕还以为可以商谈商谈,没成想眼下出了这档事。哎,便别惹他了,就着礼部将阿缨父亲与祖将军的身后哀荣一并拟封了吧。” 他的语气不同于朝会上议事,是父子私底家常话。家常话,便是真心话,越真,李景焕听后越是心绪翻涌。 ——一国九五之尊,却对一个领兵的泥腿子一让再让,说不敢惹。那北府的兵权,要求着他领,他不敬地把兵符扔在地上,还要御前近侍跪着系回;太子太保的殊荣,也要求着他任,那厮却还不屑一顾。 李景焕血气方刚的年纪,终于也忍不住迸出一句实话:“儿臣不稀罕他做太子太保。” 太子太保,顾名思义是保卫太子安全的官属,大司马若遥领这个虚衔,便等于放下旧怨,认同东宫的地位。 李景焕不是不懂父皇的良苦用心,但他不会向那人低头。 那人只是有十万兵,将来也不见得能翻天! “你啊。”皇帝也未怪罪,只是漫不经心地嘀咕,似教导不像教导,似闲谈也不像闲谈,“看一个人,不可只看表面。就算是敌人,吾儿也该看透他表里春秋。十六啊,他和王氏相比,已是一片公心。你可知整座南朝、不,南北两朝,最不想建□□乱的便是他了。” 李景焕只觉父皇偏心偏得开始强词夺理了,拧眉一吐胸臆:“一片公心?父皇,他是狼子野心!” “他是一把好用的刀!” 皇帝见太子还是不懂,也侧头加重了声音,继而,又徐吐气息,恢复漫淡的语调,“朕已说了,看人不可只看表面。面上的野心昭然,正是没有野心。” 他的目光,随着眼前更为沉暗的光线变得虚渺,声如飘絮,“十六和唐素傅子胥,其实是同一类人。可惜了。”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皇帝回过头,在暗暗的天光下,勉强辨出太子神情倔强不服,笑了一声,终像寻常家翁一般拍了下太子肩膀。 说出的话却温情殆尽:“朕打算,册封阿缨为公主,作为她父功勋的奖赏与弥补。” 李景焕怔然抬头。 下一瞬,他拂袍跪倒,失色失声:“父皇,阿缨是儿臣的太子妃!” 她若成为公主,他们之间便再没有可能了。 皇帝也为难,“她既不愿,不当勉强。”默了默,声音里多了分不易察觉的凝滞,“是朕亏欠了那孩子。” 李景焕惶急之下,没听出其中深意,唯揖手急急道:“求父皇三思,再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定能弥补过往,将阿缨请回宫里。父皇……” 他眼里泛起幽湛的光泽,“儿臣心里没有别人,只心悦于她。她也只能是儿臣的太子妃。” 皇帝半晌没言声。 自己喜爱的儿子,跪在脚边揪着他袍角不放,李豫倒是没再提册封公主这茬儿,只是静了一下道:“傅家落难,还以为你会替那个傅家小娘求求情。” 李景焕闻言促然松开手,是啊,他今日完全忘了傅妆雪。 他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她。 或者说,他下意识地抗拒着想起那个女子,害怕傅妆雪出现在另一个自己身边,更怕自己想起什么不可控的场面,更怕,他所如今想起的一切,阿缨悉数尽知。 最终李景焕只平静道:“父皇明鉴,儿臣对她并无情意。”藏在背后的左手,指尖抖得厉害。 …… 乌衣巷,新蕤园。 簪缨一觉睡到大晚,醒来觉得腹饿,才知天已黑。 春堇和阿芜过来服侍,说大司马不让叫醒她,这一觉睡透了才好。簪缨揉眼坐起身,缓了缓神,踩着白袜绕出屏风,便见春堇口中之人正坐在案边烛下。 夏日的晚风撩动他鬓丝,男人骨骼分明的指间夹着一截短竹,右手一柄小剔刀,仿佛雕琢着什么。脸上无神情,轻垂的睫毛染了光影,有一二分专注与漫淡相侵的意味。 “小舅舅。”簪缨初醒的声音绵软,唤了一声,好像还没有想明白,他怎么会坐在这里。 卫觎抬头,一张凛丽无情的面孔在灯烛下添了分生动。 第43章 第 43 章 “小娘子,大司马已经在府里住下啦,杜掌柜才在麾扇园里安排妥当呢。” 阿芜嘴快,将此事报告给小娘子。 那麾扇园是府中一个连着花园的小别业,清雅幽静,园中也有轩阁几间。 簪缨听了,一愣之下自然喜欢,一想便知小舅舅这是为了照顾自己,不好意思地走过去。 “我竟睡到了这时……小舅舅一直在这里吗,削的什么?” 卫觎借着灯火看了看她的气色,摊开掌心,“短籥(yuè),营地玩意,逢丧不作乐声,边关吹这个为战死的将士送行,都说可安游魂。” 他说着吹开竹上的浮屑,将削成的短竹管放在唇间,试了两调。 久握丈八长槊的手指按动调孔,亦赏心悦目。 短籥的音色呜哑低沉,不似中原丝竹明丽之音,却意外地令人心静。 心中怀念先人,便不忌讳谈生死,簪缨望着在他唇下婉转成调的青竹,“舅舅教我。” 卫觎回手从座边又摸出一枚短竹笛来,比他手上的小一号,同样六孔,只是孔距更近。他坐在席子上没挪身,扬手递交给她,说:“先吃饭。” 簪缨将短籥在手中把玩两番,精心地收好。 她晌午睡下之前没正经吃什么,此时确实饿了,卫觎也还没吃,等着她回内室把鞋子穿好,同案用了些粳米粥与菰菜羹。 撤席后,簪缨问了问杜掌柜外头的动静。杜掌柜说案情已达天听,陛下下谕,令刑部连夜细审。 说是审,其实该交代的罪魁祸首在白天都交代了,又有大司马发话在先,其余的都是走个过场。 簪缨又问,“褚先生如何?” 杜掌柜道:“已在小东阁安顿下了,请了郎中诊脉开调养方子。此时应还未歇息,小娘子要去看望?” 簪缨正有关于阿父的事想问一问他,不想等明日,听说人还未休息,便去了小东阁,走前不忘道:“小舅舅。” 卫觎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唤便接口,“随你同去。” 考虑到是有关北地边关的战情,又叫上了军师同往。 小东阁里,褚阿良在两个健仆的帮助下在浴桶中洗去一身污垢,此时正躺在专为他准备的软榻上,还有婢子喂他喝药。 吃了半辈子苦的人,享不了福,他心下正不自在,听闻小娘子过来瞧他,忙推开药碗道,“怎敢劳烦小娘子。” 说话间,簪缨几人已绕过步幛入室,见了褚阿良。 簪缨不让他起身,自在榻下命家仆搬了垫席来坐定,卫觎主卿二人则坐对面。 褚阿良一个人见人躲狗见狗嫌的瘫子,居然凌居上首,一时感慨莫当,“白日口不择言,说了得罪女郎的话,女郎见谅。” 簪缨却道:“先生不曾说错,先生在外求助无门时,我在禁内一无所知,确是我这作女儿的不称职。” 她的目光始终安静坦然,“先生,阿父在兖州城中时,食宿可好?尽日做何事?说过什么话?” 她想问的,说到底是这些家常事。 好像多知道那些随风的往事一点,便能多靠近她素未谋面的阿父一分。 另一边的徐寔闻言心酸,掩饰地低了低头。 褚阿良知无不言,他揣得出几分小女娘的心情,说道:“三郎主常常上城头向南而望,一提起家中待他归家的妻子,脸上便多了笑意。当时三郎主从信上得知唐夫人有喜,那样个含蓄人,嘿,拉着小人喝了半夜的酒……” 回忆至此,褚阿良沧桑的眼纹里也展出笑意,“边地酒烈,三郎主酒量又不行,醉了哑了,还在呓语,说可想要个女儿,只是这话不敢写在家书上。反复说了好几遍。” 簪缨目光动了动,很轻地问:“是么?” “皇天在上,这种事,小人岂敢巧言媚主。三郎主说女儿像唐夫人,他看着喜欢。” 褚阿良随即想起一事,动了动支撑的臂肘,略换了个姿势。 “那会儿,小人随三郎主易装至鲜卑部落,其实心中也有不解,曾问郎主,若此行盟成,他会不会功成身退,将功劳拱手让给傅容?女郎,可知郎主如何作答?” 卫觎静静看向她。 簪缨只想了一瞬,眉目清明,挺直脊背,掷然成声的嗓音,仿佛与隔着山川岁月的另一道声音重叠。 “当仁不让。” 这一瞬间,褚阿良好似从眼前这位年轻女公子的神采中,又追寻到了当年意气蕴藉的郎主,忍不住击榻道: “是,就是当仁不让!女郎颇肖,颇肖。” 烛火未歇,这一谈,便谈到了三更天。 褚阿良许久不曾与人正常说话,此夜胸臆尽吐,终于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簪缨说要余生奉养他,褚阿良咧着嘴拍拍自己的废腿,给婉拒了。 “文臣死节,将军死战,那么多人都没回来,小人是侥幸捡回的一条命。女郎不欠小人什么,小人也当不起如此厚待,糊涂日子过惯了,还是觍颜向女郎求一间茅屋,白日沐阳,夜里听风,如此了了,便是了。” 簪缨答应。 在屋里时徐寔一直没说话,等三人走出东阁,吹着夜半清风,他方斟酌着语气,对簪缨缓声道: “听刑部那边的回话,周燮交代了,他扶棺回京时,唐夫人并非无所疑,反复细问了他三遍使臣在高辛族长面前的言辞,以对比细节。周燮皆按子胥公的说辞回答,只不过将他的身份冠在傅容身上,九真一假,唐夫人终是没寻出破绽。小娘子要知,并不是那小人机智过人才使阴谋得逞,而是子胥公做的局,百密无疏,机颖无双。” 簪缨却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脆弱,听了默然一许,转向卫觎,语气松泛: “小舅舅,徐先生真好,当初因着邱氏跪逼我,也是像这般,说了我阿娘一筐好话来安慰我。” 徐寔听了这话音,便放下心地笑笑。 他也是时至今日,方知那名郎君的内里乾坤,心志高远。 当初唐夫人下嫁区区一庶子,不少人皆道此子无出众处,替唐夫人不值。 今日再看,他不配,还有谁配。 簪缨虽为解嘲,过后还是向徐寔福身。 她霎着眼睫,轻又认真道:“我知道的。” 月初无月,卫觎抬头望向长幕如墨的夜空,“世人欺他,他不欺世人。” 这一夜,风凉如新水。 * 朝廷对于傅容冒名顶功之案,很快查明真相。 五日后,晋室张告示昭谕天下,德贞九年陈留之战,真正与鲜卑高辛氏结盟救危者,不是傅容,而是子胥公。 其身后,独女代父脱籍,朝廷为告慰忠魂,追封子胥公为开国郡县公,谥号成忠,配享太庙,皇帝又特令以郡王之礼厚葬。 同时,朝中也一并追封了几位在此前百年的北伐中勋功卓著的将领。 其中便有祖松之,封为抚绥征北大将军,加镇平侯爵位。 “‘成’是文谥,‘忠’是武谥,世叔是南渡以来唯一一位获文武谥的晋臣。”王三娘来看望簪缨时如是道。 非但如此,抛开一品亲王爵不说,开国郡县公的爵位仅次于嗣王,蕃王,朝廷又册了成忠公生母于氏为一品的诰命,又为了补偿忠臣之后,将傅氏本支抄没家产,尽数归于簪缨所有。 不过看着簪缨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的小脸,王三娘又握着好友的手神色泫然: “若是世叔与唐夫人皆在……便好了,他们定将你当成宝贝一样爱宠。” 什么爵权富贵,都比不上有知冷知热的父母在身边。世道浇薄,补不上这份温情,只好拿冰冷的死后哀荣来添。 这场真相残忍的大变,若换作发生在王三娘身上,她早受不住倒下了,却是往常看着比她还娇弱的阿缨,气色不衰,平和地应对恩旨,处理事宜,是个外柔内刚的。 就是看着还是瘦。 王三娘又絮絮地开解她省哀思,多加餐。 簪缨不由微笑:“三娘放心罢,为了双亲天灵安心,我不会作践自己的。是真的食量小,你也知的,我一吃多便心疼呕吐,小舅舅也不许我逞强多吃。近日补汤倒是没间断地喝。” 王三娘听她如今对大司马一口一个“小舅舅”叫得顺口,又是放心,说实在话又有些羡慕。 现如今外头时时传扬,说大司马越过刑司省,亲自插手傅氏一案,台城亦要退避一舍。这固然是因卫唐两家情谊深厚,未尝没有大司马要替唐氏遗孤出头出气的意思。再者,他不避嫌地住进乌衣巷,这份明目张胆的撑腰,也足以令外人侧目忌惮了。 簪缨又问三娘,“这回与傅则安的婚事可做罢了?” 王蓿醒回神,苦笑一声,“你家出了这么大事,还惦记着我。傅氏……从高门成了衰门,这桩事,自然做罢了。” 这里该追封的追封,该报怨的报怨,傅氏一族连日来却是泡在凄风苦雨里。 因唐氏请来的堪舆高士算定,本月十五宜动土迁坟,簪缨便着手准备,到那日将阿父的棺椁从傅氏祖茔仙鹤观迁往北郊象山,与阿母的衣冠冢合茔,补举一场丧礼,为阿父守灵。 在此之前,邱氏和周燮这两个祸首的头颅要挂在朱雀桥的高杆上,给前人告罪,以警示来者。 砍头之前,凌迟也落不下。周燮的凌迟行刑,由大司马帐下参军亲自操刀,一千零八刀,刀刀见骨,就是吊着一口气不让人死,眼瞅人不行了,灌一口参汤再继续。 据说活剐时,北府兵卫就按着邱氏在对面看,这老妇在狱中由女医确认过脉象,确实疯了,眼下是疯无可疯,可还会本能恐惧,知道那是血那是肉,于是周燮嚎不出来的,邱妪替他嘶嚎,周燮最后一口气断,邱妪也随即胆裂而死,坊间话说,就是被活活吓死的。 刑场三里外有一片三品下官吏的府巷,按说人声不可能远扬至此,可府中臣僚,偏就听见了那持续将近一个时辰的凄厉嘶喊,过后连做了三天噩梦不止。 因此也对大司马行事的恐怖之处,有了全新的认知。 这却还没完,邱氏的死状,很快一五一十地传到傅氏叔侄所在的诏狱中。傅则安听后当场呕出一口血。 傅家的流放名册随即誊录出来:傅氏五服内,除妇人,除十岁下五十岁上男丁,全部流徙岭南荒瘴之地。 举族流迁,亲故避及,连个上下打点的人都没有。即使有,大司马的眼里不容沙子,或有与傅骁交好的老友,觉得昔日的中书令落得如此下场,刑罚得过于重了,有心向朝廷求情,有明白人指点他,想想昔日的庾氏,那还是实打实的外戚呢,一门公的公,侯的侯,还不是都死在岭南,如今大司马没有赶尽杀绝,已算发慈心了。 那些旁支的傅家族人觉得冤枉?这些年,仗着长房大郎有军功,二郎是副相,嫡孙为太子伴读,小娘子又是准太子妃,傅家人走出门去也是露头露脸,处处叫人捧着,日子过得够滋润了。可这些风光是他们的吗? 该还了。 唯独有一件,就是关于傅则安的归处,文书上语焉不详。 只因太子殿下亲自为这个自小相交的伴读求情,陛下也道:祖母犯罪,不及孙辈,可为此族留一线薪火。 但宫里又不直接下旨,而是把意思递到乌衣巷去商量,美其名曰,簪缨为此事苦主,全听她意思。 御前的黄门郎谁也没胆子去乌衣巷,最终还是推了大总管原璁出头,战战兢兢地去了。结果新蕤园大门都没开,就传出一句话: “网开一面也行,大司马给傅郎君两个选择,一,随族人流放岭南,二,留在京城做个九品文掾。” 世上有死凌迟,也有活凌迟。 自九品中正立,人人望品,求者奔竟。三品以下之官便称下品,四品以下无世族。至于最低末的九品,世家门阀里头有句俚俗语:狗都不食。 这是要高门子弟穿乞丐衣,还要他以最低卑的身份,日日出现在昔日故交、追捧拥趸的面前。 比死更辱人。 傅则安沉默一昼夜,偏就选了第二条。 京师于是哗然。这边傅则安还未出狱,便有无数冷嘲热讽水一样泼在他身上,道他心性至伪,道他气节全无。 更有那拜高踩低,当年文采声名不如傅则安的人,趁机谣传他当初与庶妹过从甚密,行止可疑,必有苟且之事。 大有将昔之洁君子,今之过街鼠踩到泥里的架势。 而说到傅妆雪,她在女狱里,由朝中派人接到京城的高辛族长仔细辨认过,确定当年那位风度怡人的晋朝使者,与此女并不相像,也算为此案添了最后一笔盖棺定论的佐证。 只是高辛族长临走前,又多留意几眼这年少女子深邃初形的眉眼,道了句:“似我族人。” 这句话不知怎的不胫而走,而后京中人人便都知道了,原来那个傅大非但渎职不作为、临阵起降心、与边关女子媾.和出一个私生女,那私通的女子,竟还是个鲜卑胡女! 那傅家老太知不知?前中书令知不知?傅小郎君又知不知? 若明知是如此,还当作个宝贝,却将真正的忠臣之女驱出族谱,就真应了那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傅家这层出不穷的新鲜事呀,真够人茶余饭后嚼个一年半载了。 至于傅妆雪之后该何去何从,她眼下倒还没来得及上傅氏族谱,按理可以不从族流放。 这等小人物,小发落,不值当惊动大司马发话。可他老人家模棱两可,监官便不敢放人。 却是傅则安释身之后,在朱雀桥头立足半日,料理过祖母后事,赶来女狱中。 短短几日不见,傅妆雪变得面容憔悴,瑟瑟无神,那些关于傅家人的种种惨事,她不敢听也不想听,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消息送进来,让她被迫知晓。 尤其是祖母的死状,她听后在暗无天日的狱里三天不敢合眼,眼下身上套着一件污黄囚衣,只求出去,只求活命,哪里还有半分清丽少女的风姿。 “兄长!兄长救救我!”看见了傅则安,傅妆雪如同看见九天下凡的菩萨,可怜地扑到木杆边哭泣。 “求兄长救阿雪出去,阿雪害怕……听说傅家大半人都流放了,陛下与太子殿下特赦了兄长,我、我不在傅氏族谱上,不曾没做过恶事,祖母做下的事,我都不知情的,兄长可否帮我求情……” 她本不是坚毅之人,要说有什么比流亡千里路更可怕的,那便是这几日不知明朝是生是死的囚禁了。 傅妆雪实在害怕已极,才会一见亲人,便口不择言。 等看清兄长的眼神,她才陡地失声。 第44章 第 44 章 时隔一旬,傅则安仿佛变了一个人,面颊枯索,瞳仁静沉。傅妆雪甚至在他的鬓角见到了银丝。 他居高望着相隔一道狱门哭泣的小妹。 这种楚楚可怜的神情,放在从前,他会怜会疼,可如今只觉讽刺。 “都不问一声祖母的身后事,便急着撇清关系吗?” 傅则安笑了一声,“白疼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兄长……”傅妆雪心中发慌,又哭起来,“阿雪只是害怕……” “无妨,不会不管你的。”傅则安看着她,淡漠得像另一个人。 他透过她看着那个他已经忘了长相的、在心中敬仰景行了十余年的父亲,也透过她看自己。 当初之所以爱护此女殊甚,其中有一半原因,是私心里想通过她追寻一点父亲的高义遗风,他看见这个从边关远来的妹妹,便能铭记父亲当初所赴过的北关,所留下的功勋。 他不是不清楚她是外室私生,但潜意识里,矛盾地将这点上不得台面归咎于父亲在边关枯苦辛劳。 他想着,对这个从出生起便过着苦日子的小妹好一点,便似对在他幼年而亡的阿父补上一点未尽的孝心。 如今功证变成了罪证。 弱冠便生华发的男子眼神恻然,“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父亲,你,我,身上流的才是同一种血。” 一种虚伪的自私自利的血。 可他既然认了这妹妹,如今再说看清了她的柔弱只是一种自保的工具,撂下不管,也是虚伪。左右都是虚伪,这条性命还是要保。 他想保下傅妆雪,首先须征得大司马的首肯。 卫觎在疆场上不喜猫戏老鼠的游戏,杀人不过头点地,等回到京城,倒起了些闲逸雅兴,说也成,还是两条路: “要么徒步流去岭南,要么江离公子当初带着她出席过多少高门宴会,介绍给多少人认识,如今便再带此女一门一户地登门,哪怕是筵席上侍酒助兴的仆人乐伎,也要一人一人挨个找到,当面解释清楚:‘这位是你的亲妹妹,是你们的父亲在边关与胡女苟且所生,你手足情深,爱护她甚重。’等一个不落的说完,她的命也就能保住了。” 这番话传到簪缨耳朵里时,她正在麾扇园的小凉亭中学吹短籥。 亭中竹炉泥壶湔春茶,阿芜摇扇等着水沸,徐寔扣膝轻打节拍。 簪缨经卫觎教授两遍,便已记准音孔与曲调,试着吹奏,渐能呜然成调。 听了阿芜的学舌,簪缨意外地看了眼同坐在美人阑上,负手看旧简的小舅舅。 而后,她又将目光投在徐军师身上,抿了下吹得发干的唇皮,笃定道:“这必是军师的主意。” 她不在意傅则安会做何选择,那家人的事,在她这里已经勾销了。簪缨只觉得这种一家家上门自揭丑事的主意,促狭之极,诛心之极,不像出自小舅舅的毛笔。 徐寔一脸冤枉,“小娘子是对徐某有何偏见,还是对大将军有何光风霁月的误解?” 难得大司马此日平易近人,亭子外围的数名武卫亲随大着胆子偷笑。 卫觎视线虽未离开竹简,也若有似无笑了一声。 那佩刀立在竹荫里的林锐见状便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大将军啊,初投祖将军时,身上高门子弟的习气重得很——大将军莫瞧我,这是祖将军原话嘛。祖将军欲磨砺大将军,马前卒都不要他做,命大将军专司阵前骂战。本以为大将军拉不下脸皮,谁知读书人骂起人更狠,加上大将军悟性高,营里头的糙话学得那叫一个神通,当时匈奴将领还给这独一份的叫阵起了个名字,叫‘文武骂’。文武骂一出,甭管临兵城下的胡人头头要守要战,就没一个不头疼的,至今淮水一带——” 卫觎摸起一颗松穰儿弹上参军的膝盖,林锐立刻住口。 簪缨吃惊,忘了吹籥,眼神亮闪闪地扭头盯他。 卫觎落下眼睫扫了女孩子一眼,不动声色,“听他胡说,假的。” 簪缨哪里还肯信,饶有介事地哦一声,“原来小舅舅还会骂人。” 她极尽想象却也全然想不出,那该是怎样一种场景。 卫觎向上动了动唇角,不语了,纵容她取笑。 林锐因为知道大将军想逗小娘子开心,以逐散她心中哀思,所以才敢大着胆子犯上一回。目睹大将军此刻的好脾气,他心中简直哀叹,平常若能分给他们十之有一,那必是如沐春风一样的日子了。 这里正做着美梦,杜掌柜从那头的花园月洞门过来,手中捧着一本账簿,止步在亭下。 “小娘子,瑞亲王府方才派长史送来了赙仪。” 自从成忠公沉冤得昭,此公的机谋果敢,忠义气节随之传遍建康城。南朝门阀,最讲名望二字,故而京中的宗室王公与大大小小的世家闻风而动,知簪缨为父举丧,陆续都送来了赙仪。 这也因为,乌衣巷的新蕤园如今水涨船高,里头不止住着成忠公独女,还赡养着一位蜀王太妃,又坐镇着一位大司马,更听说三吴首富也在马不停蹄地往京里赶。 所以这座门阀,无疑已成为乌衣巷中最炙手可热的一幢府邸。 若非忌惮住在里头的大人物来头甚多,不少世家便是腆着脸也想来走动走动。 “天气这么热,难为杜掌柜操劳。”徐寔笑着邀客,“不如坐下喝杯茶,慢慢说话。” 杜掌柜看了小娘子一眼。 簪缨目光闪动,起身向卫觎轻道,“小舅舅,我过去说两句话,等我回来分茶。” 规矩地禀告后,她方随杜掌柜走出麾扇园。 茶炉旁的阿芜见小娘子离开,亭里亭外剩下的全是大司马的人,虽说天真无畏,犹豫了一下,还是撂下风扇随小娘子退出园子,心想等会再跟小娘子回来,也是一样的。 这一来,人走茶沸,无人去舀。 园亭中难得的片刻轻闲时光,顷刻流散了个干净。 林锐将身板绷直了些,玩色全无。 徐寔看清卫觎明显淡下去的目色,笑着圆融:“小娘子越发长大了,有什么事还要避着人说。” 卫觎撂下简子,露出一对漆沉的瞳眸。 “文远以为,她向庾氏要蚕宫,意欲何为?” 他此言问得突兀。 徐寔心里随即冒出一个念头,眼锋骤紧,又觉得不可能地掠了过去,淡然道: “大抵是心向着主公,想给卫娘娘出口气吧。那里毕竟是当年卫娘娘亲桑之所。” 紧跟着,他微微压低声音,“大将军此番回京,除了为着小娘子的生贺,便是为祖将军请封。而今朝廷的追封已经下达,至于说服朝廷同意北伐,还要徐图,京口不能久离,六月十五过后,大将军便当回了。” 见卫觎不语,徐寔心下微叹,道:“若是放心不下小娘子,不如一并……” “她不会走。”卫觎轻淡一句话,断了军师的提议。 望着噗噗沸响的水气,他眸光深晦,手指连敲两下竹简,已是难得一见的躁虑。 簪缨随杜掌柜出了园子后,接过账簿。 她细细地看过瑞亲王府所送的奠仪,以便心里有个数,将来若有机会走动,依数回礼。 这些人情来往,虽说有杜掌柜任娘子在前料理,是万无一失的,但其中门道她还是要学着分辨,至少做到心中有数。 杜掌柜眼见着刚出宫时连五铢钱都不识得的小女娘,如今已看得懂账本,心下感慨,想起方才得的回报,低声道:“颖东那边回信了,果然寻到一个叫乌龙与手的人。” 簪缨闻听此言,精神一振,问他细情。 杜掌柜便道:“据咱们的人传回的讯息,此人本是佃客,一家五口作为当地豪强公孙氏的荫户,耕田为生。主家性情残暴吝啬,此人又是当地有名的一个刺头,脾气不好,爱穷仗义,常被主君整治,到头来落不下好,便是饿孩子苦老婆。按小娘子的吩咐,已将这口人自公孙氏手中赎出身契,好生安顿了。不知小娘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 簪缨不曾想到,两年后揭竿而起的一代雄杰,如今却尚是个看人眼色的落魄农人,想了想道,“且先如此,依旧叫人留意着。” 杜掌柜应是。 簪缨将账簿递还给他,顺手揪了片斜出枝桠的蔷薇叶,在指间虚虚柔弄,“朝中可有打听到什么动静?” “有。”杜掌柜微嘲地轻勾嘴角,“工部和户部这几日正打架呢,为的还是建行宫的事。工部迟迟等不到下播的款项,宫殿修到一半撂在那里,那头皇商们又催要得紧,想是求告无门,闹到了明面上,户部尚书坚持说当初拟建行宫并未走公帐,又举何处何处闹蝗灾、何郡何郡增兵饷,说死不能动国库的钱。两边正如此僵着。” 簪缨眸光熠采,指腹下意识用力,翠绿汁水染上了指甲的缝隙,“还有么?” 杜掌柜:“还有便是顾御史又弹劾了太子殿下,道傅家知情不报顶替功勋,致使成忠公蒙屈一纪有余之久,太子与那傅则安交情甚密,替他求情,脱不掉一个察人不清、徇私包庇的干系。” 簪缨听他说“又弹劾”,方记起来这位顾御史便是上次她退婚时,当廷指责太子私德不修之人,不由失笑: “这位顾大人是何来头,如此敢放言。皇帝可曾难为他?” 杜掌柜眯眼摇头,双手叉抱微凸的肚腩如安泰家翁。“这个时候越为成忠公仗义执言,越能邀名。陛下放任,老臣成精,御史台自然逮住义理大谈特谈。不过这位顾中丞倒未必是做戏。 “其人耿介。” 他说到这里,便见小娘子用清澈明亮的目光瞧着自己,唇边还有浅浅梨涡,回神放下了手问,“老仆何处说得不妥?” “没有。”簪缨俏俏道,“原来杜伯伯也知朝局。” “哎哟,小娘子抬举人了,我一个商人,哪里知个什么子丑寅卯。” 杜伯伯乐呵呵的,目光瞧了眼麾扇园的方向,又话风一转,“不过,小娘子欲知这些事,为何不问大司马?他身边的徐先生,非常人,人不在一京亦览一京事,向他求教不会有错的。” 簪缨眼里的笑意褪了一点,回首轻道:“小舅舅早晚要回京口的。” 她做的事,私心里也不想牵扯进他。 …… 随着六月十五的临近,傅氏一案尘埃落定,十三日,傅家在判男丁离京赴岭南,却在这天清早,又生出一桩不大不小的枝节。 孙氏要与傅骁和离。 南郊离亭中傅骁一身白布素衣,面上胡髭横生,早已没了中书令的风流雅度。 他颤抖地捏着手里的包袱,本以为妻子今日是来殷殷送别的,却没想到,听到如此噩耗。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着眼前相伴二十载的枕边人,“连你也要舍我而去吗?” 孙氏今日穿一身玫红曲裾,挽了个油光湛然的飞天髻,虽脸上习惯了不施粉,气色却比往常在傅府亮丽许多。 站在一众灰扑扑的流人中,如灰坷枯草中的一株华英。 她淡道:“莫作此态。这些年我扪心自问,你扪心自问,我伺候公婆尽心尽力,为你傅家生儿育女,对得起任何人。那两个没能养成的孩子……这些年我常常伤心思念,你母亲却一味将此事怪在我头上,我也从不曾辩驳。则庭离家不归,她亦要怪我没有教管好孩儿,奇怪,仿佛整个二房只我一个是活人,出了什么事,罪魁都非我莫属,可我,也从不曾争辩什么。” 她抬起含泪的双眸,“你可知则庭离家时同我说过什么?他言祖母心性坚悋,苛待于我,此府非久居之地。他要去游学,还想带着我一同走,说定能靠本事养活我。那时我只以为小孩子异想天开,坚持不允,没想到他便自己半夜里悄悄走了……再也没回来,再也没回来……” 孙氏说到这里目色一定,将眼泪抹去,“现下我才想明白,我儿所料不错。都说大房之子才质不俗,若我儿在,也未必输得他! “傅骁,你一味顺从亲母,如今她终于将家搅散了,你也尝到了苦果,求仁得仁,怨不得谁。我与你断,旁人说我见风转舵也好,说我不守忠贞也罢,都无所谓。 “我只是,想清楚了。” 她将和离书掷在傅骁身上,决然转身。心中想:连阿缨都能心明眼亮地抛了泼天尊荣,悬崖勒马,她自苦自误多年,只以为一味忍让便能修得正果,却是时候向那孩子学一学了。 于此事,簪缨并不知晓。 便是听说了,她也没心情理会,只因这日入夜,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突访新蕤园。 当那一主一仆在堂厅的灯光下,掀落黑色软绸兜帽,簪缨看清为首之人的脸,微微静默。 当朝皇帝易装夜访她这小小家宅,真是委屈了。 “小娘子,陛下担心你这几日逢丧伤心,又知你不愿入宫,特意出宫来探望小娘子的。”原璁在侧旁极力地赔笑暖场面,“小娘子莫愣着了,快同陛下坐下说说话吧。” 在他看来,陛下如此纡尊降贵地深夜造访臣子家中,旁人不说肝脑涂地,亦当诚惶诚恐。 可簪缨却想起,白日里小舅舅接到了京口军情,带人出京回军镇整顿防务,去前向她作保,十五日凌晨前必定回来。 ——若皇帝当真心中坦荡,又何须趁着大司马不在时过来? 他就算藉口是来探望郗贵太妃,都比说是来看她更体面。 旁人视李豫为九五之尊,敬之仰之,簪缨却是在他身边生活了十几年,在他膝头背过诗,摇他臂膀撒过娇。 而今视他,不过如同一位不称职的家翁,没有半点敬畏可言。 她既不让座,也不奉茶,只是一身素白衣裙站在皇帝对面,望向那双日渐混浊的眼眸,淡淡道:“陛下,你当真不知道吗?” 原璁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这小娘子问的是什么意思,生怕她的无礼顶撞到陛下。 下一刻,他却看见陛下慈爱的神色骤被打碎,错愕地抬眼看向小娘子,捻着珠串的手指颤了一颤,停滞下来。 簪缨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不假,但看庾灵鸿对她的种种规训,她心底深处对庾灵鸿产生的恐惧,都佐证着庾氏在幼时教养她时,并不如她所说的视如己出。 那么作为皇宫主人的皇帝,对此会一无所知吗。 她叫了他十年父皇,“傅簪缨”三个字在他的眼里,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是一个女儿、一把钥匙、还是一只傀儡? 他今日的温情,做给谁看呢? 埋头恭候在门廊外头的杜掌柜,罕见地露出严阵以待的神情,惴惴不安。却不想天子方悄无声息地来到府上,随即又默然而去。 这一夜,李豫一来一回,见了簪缨的面,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簪缨也只说了两句话。 她的第二句是:“请转告太子,后日我不欲见到他。” 六月十五,簪缨为父迁棺举丧。徽郡王李容芝向宗室请旨,破格为成忠公引幡,如约回京的大司马卫觎,不卸战甲,亲自扶灵。 王氏、谢氏、陆氏、周氏、郗氏等世家纷纷派子弟前来祭国士。 簪缨此前吩咐杜掌柜,此日要在礼仪之内,极尽排场煊赫之能事。她从不是张狂之人,却又不解释为何,然唐记上下皆是一心听从小东家吩咐的。于是秦淮河边,幡棚十里,半座京城,素银成雪。 簪缨素服洁白,素发袭腰,额缠孝带,手捧神牌,身后的青帏嵌璧丧车上,漆黑而巨大的棺椁肃穆静默。 她给阿父引路,去同阿母团圆。 在她身后,卫觎黑衣扶棺。 沿途每一幅张起的素白灵幔上,都印有一枚金黄色的马蹄金花押,那是唐氏商号的印记。 于是这一日的街头巷陌,已渐渐从人们记忆中淡薄的唐夫人,与生前名声不显的成忠国公,这对传奇伉俪,又再次出现在每个人的口中,无人不晓。 第45章 第 45 章 从仙鹤观到北郊象山,辒凉车走了一个时辰。 从前簪缨走过最远的一段路,也不过是退婚那日,从华林园穿过半座宫城走到东止车门。今日的路程几倍于那次,簪缨心里却一点也不觉累,到了后半程,却终究体力不济,由任氏搀托着,仍坚持一步步走上山,亲眼看见父亲棺椁入土为安。 漫山肃穆,礼部侍郎念诵旌表,簪缨跪在墓前焚化了一卷亲手抄录的《孔子世家》。 万言成灰,一切礼毕。等下了山,簪缨的双腿与脚心酸疼得仿佛已经没有知觉,乘坐小轺车回。 上车时,卫觎搭了把手,看着那张细秀透白的小脸,问了声可还好,簪缨点点头。 “车上备了龙眼汤和枣栗软糕,用一些。” 簪缨欲言又止。 风拂过她的孝带,她整个人仿佛是从白雪里脱身而出的,唯有发与眉目黑似点漆。极致的白,极致的黑,使这个干净纤细的少女看起来惊心动魄,生怕一阵风过来便会把她吹走吹散。 风无孔不入,卫觎给她关上了车厢门,仍是温声不火的缓柔语气,“你服心丧,不必在饮食上头自苛。回府还要拜来客,守灵堂,不吃东西撑不住。” “好。”簪缨在车里应声,“听舅舅的。” 卫觎翻身上马,徒步扶棺来,打马护轿回。 殊不知,在山路一侧的半山峦上,早早来了一队精简禁军。禁军所拥护的为首之人一袭雪白蟒袍,立在山岩边,目不转睛下望轺车。 正是太子李景焕。 他是在父皇回宫后才知道父皇去过乌衣巷,李景焕当时很怕父皇与簪缨提了册封公主的事,连连追问。 然皇帝对此一字未提,最终也只是透露,簪缨不愿这一日他露面祭拜成忠国公。 她不想看见他。 他听她的,就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一看她。 然而只遥望一眼,太子的头疾再次发作。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雪白纸钱落在李景焕眼前,他头颅中猛地一锥,眼前走马灯般地闪过:满城素白,阖宫举丧,他早起时还见过的父皇,闭着眼面容灰败苍老地躺在一口巨大的金棺中,他自己身着丧服一步步走上龙墀,登基为帝。 “……”李景焕发出一声难忍的□□,掌根紧压在额角,不能自控地蜷起身子,痛倒在地,冷汗透骨而出。 “殿下,殿下!” …… 唐记的人护送小东家回到乌衣巷,那府里早已搭好了灵堂。 簪缨吃过东西,身上攒了些力气,在灵堂点上长明灯与三根腕子粗细的香柱,便听仪门外唱礼,二殿下与四殿下前来吊丧。 这二位是宫里的皇子,代表朝廷前来吊唁忠良,杜掌柜不敢怠慢。他迎将出去,便见二皇子李星烺牵着四皇子李月澄素服进门。 四皇子还不到六岁,迈过门槛时脚步还蹒跚了一下,诸事不懂,只是随着皇兄对灵位敬香,慢拙地作了一礼。 簪缨在家眷主位上福身回礼,卫觎与她并肩,一身煞气的黑,在那片柔白旁也收敛起厌压威势,亦向唁客颔首。 “姊姊,节哀。” 四皇子转身之前,看到这个不认识的姊姊一身白服,就像是从遇仙画里走出的人,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叫完才发觉自己做的和出宫前母嫔教的礼数不一样,慌张地扭头看了皇兄一眼。 其实他在宫里见过簪缨几面,只是看着眼前这个额发梳起面容清美的姊姊,完全没认出来。 李星烺用眼神示意弟弟无妨,下敛视线向簪缨道:“成忠公肝胆义节,当照千古,还请小娘子节哀。” “多谢。” 皇子之后又有朝臣来吊,朝臣之后又有将军、尉丞,譬如那日在京兆府从头至尾听闻了案情的京兆尹与大鸿胪,又有尚书省,御史台……簪缨回礼时说得最多的,便属这两字。 前来哀悼者,见成忠公幼女清弱如此,或多或少皆心生怜惜。又见大司马竟站在家属位陪同,倒像成忠公的家里人一般,又微微疑惧。 一看见他,众人便想起来时路上,朱雀华表上挂的那两颗风干头颅、便想起傅氏一家人的惨状、便想起傅则安兄妹登门时,那一番连自家听着都替他们害臊的言辞,哪里敢受这位的回礼,放下赙仪就匆匆告辞。 出门时见二皇子与四皇子尚且逗留,臣子间又不禁交换眼色 ——代表宗室来奠国士的差使非同小可,两位齿序低的皇子一道前来,固然哀荣已极,却怎的不见正统储君的踪迹? 正神思各异,仪门外唱道:“江乘县顾公至!” “顾老先生也来了?!” “可是那位江左第一世家的家主吗……” 来宾闻声惊诧之极。 这位顾沅老先生当年与皇室交恶,可是发过永不入京的誓言的,此公名高德劭,一诺千金重,难不成今日竟为成忠公破例了? 簪缨此前并不曾向江乘顾氏致帖,她敬重顾老先生,哪里有后辈丧礼请长辈来唁的道理。 听见唱礼,她也倍觉意外,张目看去,来者不是顾沅又是哪个? 她连忙迎去,搀扶顾老进灵堂的少女身着一套白襦兰花色裙裾,粉黛不施,正是顾细婵。 顾沅见了簪缨,放慢语调宽慰她了几语,而后不理满室惊异的视线,上前为亡者捻了三根香。 顾氏家仆送上老爷亲笔所书的一副挽联。 顾细婵上前牵住簪缨的手,细声道:“阿姊自己心情放开些,千万莫过毁伤身。可惜我不能留在京中时刻陪你,等过几日,你来我家,我带着姊姊在山林间走走转转,心情很快便能舒展了。你一定要来啊。” “多谢阿婵。”簪缨这声谢出自真情实感,抿出一抹浅淡的笑。 另一厢,早有官员忍不住上前拜见顾公,如见在世圣贤,激动不已,诚邀顾公出山回朝:“顾公不出,如此社稷何啊!” 顾沅的须眉已是花白如雪,一派淡然,“今日只为祭奠国士,旁的老夫一概不问。” 这话一出,大家便明白了,顾公这不是为了出仕做的铺垫,人家原是专程为子胥公来的。 再看那位小娘子与顾家孙女喁喁叙话的情形,众人看向簪缨的目光,便比之前慎重了许多。 她能让顾公的誓言都为之一破,还能不叫人重视以待吗? “长公主殿下与镇卫将军至!” 灵堂内众人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这一声,更是石破天惊。 连李星烺也微微瞠目,他这位皇姑母,已有十余年不踏足皇宫,不与父皇晤面,更不曾出现在任何宗室宴席上了。 准确地说,自从卫娘娘去世后,皇姑母便与顾氏一样,避皇室而不及。人人都说,长公主对皇上有所不满,但他的父皇从未怪罪过姑母,反而年年派御前总管往长公主府送节礼,请她有暇进宫坐坐。 簪缨自知这位长公主殿下地位不同凡响,可她今日并未延请长公主,也请不起她,不解她与唐氏或父亲有何来往,下意识看向小舅舅。 卫觎霎了霎睫,道声:“无妨。” 他领簪缨过去,迎面入门的魁梧将军,正是那日后至京兆府的江洪真,在他身侧,一位面貌在三旬左右的女郎梳着繁复灵蛇高髻,身穿七层方容轻纱相叠的白青地绫绦宫装,款款行来。 重纱之下,犹可隐约看见女子臂上双金钏。她肤色雪白,容颜紧致,哪怕是眼尾生了浅细的皱纹,从中一瞥而出的情致,也有独特的风韵。 这位便是长公主李蕴。 她只比当今圣上小三岁,可从神容风姿来看,完全看不出是将近半百之人,甚至将身边小她近十岁的丈夫都衬得老气横秋。 轩堂中一片肃静,随即大家反应过来,一片此起彼伏的见礼声。 长公主懒怠开口,半边身子就柔柔靠在江将军臂弯里,在外以强悍气质示人的江洪真好像习惯了,不羞不涩,由着公主殿下倚靠。 然他面向灵堂的神情,却十分庄重,向那个不容易的素衣小女娘抱了抱手。 他是打仗的,最知道陈留孤城那一战的惊险。当年若无高辛族在最后关头合兵来救,那么晋军倾尽国力的一次北伐,必输无疑。十万大军倾覆在黄河边,南朝的北线也会随之溃散,胡人铁蹄南下,淮水一带则危,所出拿得出手的猛将都已砸在了兖州,淮水若无良帅抵挡,那么胡狄的枪矛便直指长江了。 所以说傅子胥救危救国,是一点水分都没掺,他虽只请来八千兵,却是绝处逢生存亡继绝的关键所在。 就连江洪真这条命,还有当年最后那场守城战中,已打算死战殉国的许许多多将士的命,都是被成忠公救回来的。 成忠公自己却没能回来。 成人忠己,为国为民。 江洪真看向卫觎,后者会意点头。今日这场丧礼,不管莅临多少位名士鸿儒,将先灵功勋颂扬得多么天花乱坠,最记子胥公恩德的,只会是不会说漂亮话的武将。 长公主却不理会这些男儿血性,在场中人,没谁配让她屈尊多看一眼,多寒暄一句的,李星烺兄弟俩过来见礼,她也不过轻哼一声。 却是在看见顾沅时,长公主立即直起身子整理好披帛,向老人恭恭敬敬福身,唤了声:“翁翁。” 长公主所执是儿媳之礼。 众人这才想起,长公主殿下初嫁的夫郎正是顾沅长子,当时两人恩爱似漆至死不渝,结果顾大郎病逝后一年,公主便又二嫁,嫁的还是不入品流的武将。 奇的是,她依旧视顾氏为自己的婆家,逢年过节的拜问一次不落。怪的是,江洪真居然也不吃味,任凭长公主行止,对顾氏同样礼待有加。 顾氏对这位昔日儿媳的态度呢,自然也十分客气。顾沅请长公主不必多礼,李蕴便又懒懒靠回夫君的肩头,妩媚的秋水长眸看向簪缨,语气莫名: “原来这便是那孩子。” 卫觎不落痕迹地挡住簪缨半爿身子,剑目丰神,不避俗礼直视于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第46章 第 46 章 李蕴从前同卫婉玩得最好,也算看着这半大小子长起来的,哪能看不出卫觎的紧张,淡笑一声。 “你倒还肯护着她。” 她的语气别有意味,似乎卫觎从情理上不该护着她——簪缨听不懂,心里莫名发紧,看向挡在眼前的背影。 李星烺心道一声不好,想起皇姑母与唐夫人虽都与先皇后的关系好,彼此却是看不对眼,从斗棋斗马到斗富,就从没个握手言和的时候。 他正待上前解围,却是顾公先开口:“阿蕴,今日乃成忠公丧祭,余事便莫谈了。” 翁翁发了话,长公主便娇然一笑,应是,“本宫也不是来砸场子的。” 说罢,也觉有些无趣,她是陪同江洪真过来的,既然祭奠已毕,便携手离去。不过转身前,她到底忍不住对簪缨多说了一句: “幸而从宫里出来了,真嫁给东宫,你对得起哪个。” “殿下……”江洪真无奈地轻轻扯了下她的手。 不料簪缨眉梢轻动,却真接她的话,当着这些来宾面前朗声道:“小女谨遵长公主殿下指教。” 卫觎回眸看她一眼。 灵堂中响起轻议声。 李蕴眼色微深,终于刮目细看了这小女娘一回,看起来也不像个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的草包嘛,还懂得借她的势,这胆子也不算小了。 她妩腻的笑容里多了一分真实,“你这孩子倒有趣,会下棋不会?本宫从没赢过你母亲,倒可与你下几局,让本宫讨回来。” 卫觎在簪缨诚实地摇头之前,低嗽一声。 好似终于不耐烦了,提醒长公主注意场合。 长公主一笑而去。 走到中庭时,她望天心道:“你赢了我半辈子,本以为你寻郎子的眼光必不如我,没想到,死后让你翻了盘。” 随着长公主的离去,唁客也陆陆续续告辞。 长公主同唐氏小娘子一个敢说一个敢答的两句话,虽语焉不详,也足以令人玩味。 簪缨立在空旷的灵堂内,背对明烛摇曳的长夔案几,注视着那些高冠博带的背影走远,心中默念:今日之后,名几何,望几何? 这里悼宾唁客尽散,与乌衣巷仅有一坊相隔的小长干里,沈阶站在三间瓦舍的院门外,眺着街面上士绅人家主动搭起的幡棚,久久出神。 他的视线里突然跑来一个穿竹布衫的年轻男子,是他的同窗好友伦云方,停在他面前气喘吁吁道: “阿阶你所料真不错,江乘顾明公果然去祭奠了!还有二皇子、四皇子、王丞相、楚司空,听说连长公主殿下都去了,那排场,真了不得。” 沈阶听后道声多谢,低头默默虑事。同窗晓得他的脾气,知会一声便返身走了。 ……大操大办,极尽张扬,不似那位女郎的作风。 从前士人求仕,有邀名养望一说。 可女郎又不做官,她此举何为。 若有过往行人,便能见到一位双眸漆黑如珠的青衫少年郎,一时低头看土,一时白眼望天。 如此翻覆良久,少年终于松开紧锁的眉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喃了句老子之言:“吾不敢为天下先。” 身后忽然传来一步一响的拄杖声,沈阶回头看见阿母出屋,神色一收,忙回身搀扶。 沈母缓声道:“今日是那位公爷的大丧之日,此事终归与你有干系,于礼,你该上一柱香以表寸心。但贵门尊崇,不能因那位娘子心善客气,咱们便不知好歹,腆颜攀附。” 自他敲了登闻鼓替子胥公昭雪后,唐氏为表谢意,连日来送赠谢之礼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 听闻他母亲重病,需用东珠作药引,有一位姓杜的掌柜亲自送了两趟东珠过来,每一回都是成盒成盒地往桌上堆,还说待小娘子料理完郎主的丧仪,亲自登门致谢。 托赖这份心意,阿母连服了一旬新药,如今沉疴渐减,已能自行下地走动。 沈阶听见母亲教诲,低头应是。默了一许,他又抬起头,问母亲道:“娘,若孩儿为了入仕,想走一条极难走的不归路,无法时时在母亲身边奉养,母亲可准许?” 沈母沉思一刻,慈蔼地看着自己的孩儿,“我从前听你父讲起,为官者有三谋,为稻粱谋,为功名谋,为天下谋,吾儿欲从何者?” 沈阶回:“为天下谋太大,孩儿不敢比追先贤,不敢虚认。为稻梁谋太小,孩儿不屑为之。那么,便算为功名谋吧。” 沈母点点头,久病初愈的脸上肃了神色,“若你肯为黎民百姓着想,建功立名,哪怕我不得奉养,又有何不可?若你有朝一日贪婪奸诈,为非作歹,辱你祖辈之名,哪怕你时时孝顺于我,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 沈阶闻言,目光灼灼如星斗,便知自己该去拜访那位女郎了。 他撩袍跪地给阿母磕了一个响头,“孩儿谨记。” * 长明灯长明不衰,灵堂里少了外人,供案上多了十几副名士挽联,以及半截据说是当年黄河岸边斩杀胡儿头的生锈马刀。 簪缨不要人陪着,想一人守在这里陪父亲说说话。 杜掌柜罗掌柜等人皆退了下去,唯独卫觎不动,说:“我也想陪三哥说说话。” 簪缨见他实在不肯走,只得心想,好吧,他不是外人。 结果守着守着,两个各自想同先人说话的人,就变成了彼此说话。簪缨跽在厚厚的蒲团上,目光轻轻侧向那随意蹲在火盆前,漫淡地捻几沓纸扔进去的人。他的身量太高,坐在马车里簪缨都替他觉得屈就,此时蹲身在那儿,却让簪缨莫名地想起了她的狼,二者踞态竟有几分像。 “小舅舅,长公主殿下说,‘你倒还肯护着我’……那是何意?”她问得小心。 “没什么,她心性跳脱,常有惊人之举,你不理她就是。” 普天下怕只有他,敢张口便说长公主的坏话,簪缨还是觉得其中有隐情,轻扬的吴侬软音像个春日里够不着花枝的小女孩: “小舅舅有事瞒我吗?” 她紧接着认真加了一句,“无论何事,都可告诉我,我能受得。” 卫觎终于回头,上下两道漆色睫线汇在眼尾,少了锋利,拖出一笔纵容的余味。 他漫嗯一声,“什么秘密都要告诉阿奴吗?” 有人在避重就轻,可簪缨还是一瞬心虚。 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有秘密瞒着他,生怕他下一句便反诘,问她是否也有秘密。 她是不会对小舅舅说谎的。 只得作罢。 堂中静了,偶尔只见不知何处卷起的一阵低风,将火盆里的纸灰卷个旋儿。 门廊外头的徐寔和林锐却是来回踱步,搓掌捏手,就差露出严阵以待的神色了。 徐寔道:“你去,请大将军出来,且回房歇一歇。” 林锐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不然先生去?——其实谁去也都没用,将军说了陪小娘子守灵,不会离开的。” 徐寔默然。 今日是十五。 外界皆传说大司马每月十六会旧伤复发,犯狂嗜血。 其实不是十六,而是十五之夜的子时。 那也不是什么寒伤,是羯族蛊毒。 只是这个秘密军府里瞒得好,知道详细底里的,除了已去云游四方的葛神医,也便是他还有大司马的少数亲骑卫。半真半假的谣言盛行,是大司马放任,这消息传得越离谱,越能迷惑敌人。曾有北魏边骑想趁着十六这日,在南朝大司马身体最虚弱之时偷袭北府,被卫觎带兵反杀。 他们都错了。 这一日,不是卫觎最虚弱的时候,是他最想杀人的时候。 此蛊无名,制方费解,解药难寻,不会瞬息致命,只会日积月累地勾出人心里最深重的恐惧与欲念。 直到宿主神智崩溃,发疯发狂。 男人的欲,脱不开酒、色、财、气。终年领兵之人,还要再加一条,杀伐。 徐寔眼前闪过爱兵如子的祖将军临死前那一个月,拔刀斩向亲卫的一幕…… “去备着冰,备着药。”他颤声对林锐道。 林锐仿佛也被军师的担忧感染,狠狠压下眉眼,“将军说了,那药没用……除了葛神医留下的七合方,别的都没用,可剩下的两样药材,始终找不到……” 他咬牙握紧拳头,向堂里望了眼相隔一个蒲团的两道人影,“将军不会伤害小娘子的。” 徐寔闭了闭眼,他知道。 每常发作之时,大将军都是一个人闭门硬扛,再难堪的样子,他一个人都可欺于暗室。 可今夜他执意陪小娘子守灵,佯装无事,就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成倍的痛苦。 然而徐寔也知,大将军是不可丢下小娘子一个人的。 天很快暗了下来。 屋外圆月悬空,蛩声嘶嘶,灵堂内除檀香外又点上了驱蚊香,任娘子送了回暮食进来,簪缨与卫觎两人相对吃些。 簪缨已经好半天没说过话,勉强用了小半碗米粥,挪回蒲团上,一点一点地耷着脑袋,愈发沉默。 卫觎早便看出来,这孩子一累就爱发困打嗑睡,今日折腾了一天,到这时她明显已经撑不住了。 卫觎道:“你回去睡,我替你守着。” “不好。”簪缨倔强,困了就拿凉帕子擦擦脸,累了就扭身半卧在大垫子上,总之打定主意守好这一夜。 幸而如今是入夏时节,晚间有风不凉,还算好过一点。 卫觎瞥了眼堂门大开之外的暮天圆月,微微蜷了下手指,没再撵人。 子时在不知不觉中到了。 卫觎倏然只觉丹田间酥起一片熟悉的燥热,瞬间绷紧指头。 这折磨人的老友,比更漏还准时。 其实也没什么,他微颤的双掌稳稳压住膝盖想,如过去一样,挺过就是。 可此念才休,他忽然闻到一缕香。 灵堂里燃了一整日的香烛,自然到处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可卫觎所闻到的香味,却独成一缕,从满室烟火中抽剥而出,清幽袭人。 是女子身上的味道。 他从未出现过这种症状,卫觎簌了下眉心,瞟一眼背身趴在垫子上的簪缨。 他平日从未留意到她身上有什么香。 她今日守丧,更不可能薰香。 可他就是闻得到。 也许是女孩子发肤肌里散出的……卫觎呼吸无端急促了一下,难堪地打断念头,沉眉将头避向另一边,屏息静神。 就在这时,他以为已经睡着的小姑娘忽然道:“小舅舅。” “嗯?”卫觎纵容成习,几乎立刻回过头去,只有低颤的尾音泄露一丝不稳。 然后他便对上一双水润如珍珠的桃瓣眸子。 簪缨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小舅舅,我哭不出来。” 她方才没有假寐,她在试图哭一哭。幽深子夜,更勾哀肠,她心里为阿父的壮志未酬难过,也因思念父母怅惘,她想着,往日不哭都罢了,今日她只想为父亲一哭。 可她努力地试了很多次,就是哭不出来。 “我非铁石心肠,怎么就哭不出呢……” 她用那双水光欲滴却就是滴不下来的双眼,看着卫觎,问着卫觎。 卫觎一刹想起当年那个五岁孩子看他的眼神。 一模一样。 埋在记忆里的软肋变成一柄淬烫的刀子硌在他心窝,他眼底一霎弥起漫天杀意。 下一刻,在被女孩发觉之前,他上前捂住那双剔透无尘的眼神。 簪缨眼前一黑,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如火,还有薄汗,立即双手扳着那只手叫道:“小舅舅,你生病了吗?” 卫觎没有撤掌,喉音低滚如沙粒,“阿奴,你很好,莫勉强自己。” 簪缨听到这句话,静了下来。 小舅舅好像习惯做这个动作,从前为她挡太阳、挡血,这一次,实实地按在她眼皮上,仿佛如此便可以为她挡住世上所有污浊和侵伤。 她听到他说:“我在呢。” 坚硬掌心上有轻软的绒毛划过,簪缨一颗心归回原位,头轻歪,竟就如此睡过去了。 卫觎呼吸始粗急,垂下手,任小女孩倚眠在自己肩头。 胸膛内的气血横冲直撞,身体稳如山峦。 他握拳闭上眼,两臂硬劲的肌肉紧绷如铁胎,丹火愈烈,开始馋酒。 白羊酒,地黄酒,酴醾桃源流霞玉髓,醉仙酿千日春风波好八仙咏……当年卫家有十六,系马旗亭柳下,建康美酒遍尝,千杯不醉。 军营也有壮行酒,庆功酒,照着嗓子灌下去,是刀尖刮喉,大慰平生。 他已有五年没碰过一滴酒。 馋得发疯。 只因见过祖将军拿酒止狂是什么样儿,知道一旦忍不住破戒,下一回,只会酗得更凶。他不如祖将军有毅力,会把自己喝废。 卫觎上下滚动着干渴的喉结,眼前又闪过一泼接一泼洋洒的血光,与体内涌动的杀机相牵引,竭力克制,难熬至极。 再加之,无时无刻盈绕着自己的那缕香气——怎么会这样香!恨得动弹不得的男人恨不得撕裂什么,将那香味掩埋。 靠在肩头的小女娘,呼吸匀净绵细,竟是睡得安稳。 卫觎勾唇睁开眼,双目已血红,目光冷冷落在她纤白的脖子上,一转不转。 他见过狼叼绵羊,是如何将尖牙狠狠噬入那洁白的柔软的汩动的颈脉,以血代酒,解渴餮足。 察觉自身兽念,卫觎目中煞气更甚,再次闭眼。 再次睁眼,凝视她揪着自己袍摆的细嫩手腕,吞咽喉咙,再次闭眼。 反反复复。 簪缨再次醒过来时,是被打更的板声惊醒的。 她迷迷揉开眼,先有一片矇眬的光晕在视线中漫开,是供案上的长明灯。 她记起了自己在给阿父守灵,却竟不客气地睡了过去,回想更声,眼下已近四更天了。 她感觉一半脸颊绒痒痒的,撑身起来,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枕在小舅舅膝盖上。 他身上裹着一领黑狐袭,盘膝而坐,正漫淡垂眼看着她,睫上生霜。 “阿舅……”簪缨霍然想起今日是十六,一瞬慌了。 “你发病了么!服药没有?都怪我不好都怪我贪睡,你怎么样?” 她不知道卫觎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热血凝寒,只是毒发后的遗症。一连串的问声懊恼恐慌,想接近他又不敢碰,急得就要向外喊人。 卫觎嘘一声,嗓音带着点提不起劲的冷疲,鸦睫低垂下的目光始终没离她。 “睡冷没有,还累不累?” 簪缨摇摇头,低咽一声:“对不起小舅舅,我实忘了今天……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睡。” 她神情里的愧疚大有他若不回去,就将他推走的意思。 卫觎这回没有推辞,顺从起身。 每月到了这天他一向不爱言语,抬步前,从裘子里探出两根冰冷的手指,正了正她鬓间睡歪的小珍珠钗,之后裹紧狐裘走出了灵堂。 尚是黎明时分,卫觎回了麾扇园,也不曾睡,挑了间空敞僻静的屋子,在一张行军胡床上坐定。 不必吩咐,数名亲卫便无声围拢过来。 卫觎闭眸等天亮。当第一缕天光照进窗棂,融了他睫上微霜,卫觎面无表情地睁眼:“把显阳宫的杂碎拎过来。” 守在屋中的亲卫无声应诺,如鸟兽散了出去。 徐寔在大将军的身后,看着这一身冷气的男人,微微轻叹,将一肚子劝谏都咽了回去。 与此同时新蕤园外,一袭洗旧青衫的沈阶上门,求见女公子。 他在门外等候通禀时,有位鬓生银丝的年轻公子也上门拜见,沈阶认出来,正是那日他在京兆府指认的傅氏的长孙,傅则安。 一青衫一白衫,静漠对视,谁都没开口。 半个时辰后,早已潜入宫闱踩好点的暗探,将显阳宫大长秋佘信、一等宫女蒹葭、玉烛殿管事嬷嬷陆媪、以及轮休宿在宫外私宅里的皇后内詹事王广禄,这两男两女,尽数捉拿,蒙眼捆身带回麾扇园,按头跪在一双兽首黑鞶靴之前。 确切地说,是两个女人,和两个阉人。 这四人还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惊惧无状。佘信到底是经过风浪的,眼前不能视物,尚维持着一丝冷静,仗着胆子道: “咱家乃是皇后娘娘亲信,汝何强梁,竟敢——” 他的话音在眼上黑布被摘掉的一刻戛然而止。 佘信抖着瞳仁,仰望面前的黑裘男子,“大、大司马……?” 另外三人眼前乍见光明,待适应了光线,看清自己身处一间不知是何处的空旷屋子里,大司马就坐在眼前,长裘垂地,剑目如渊,四周兵卫冷刀出鞘,也觉惊怖。 如同一座压抑的大雄宝殿内,十八金刚怒目下视,居中坐镇的,却是恶面阎罗。 是啊,除了他,谁还敢私囚皇后近侍? “大司马这、这是何意,吾等身虽卑贱,亦是皇后娘娘的人……” 陆媪不敢对上那双眼睛,腿肚子已经开始转筋。 卫觎脸上一丝神色也无,语气像在谈家常,“说吧,庾灵鸿在我家小娘子五岁之前,对她做过什么?谁先说,谁后死。” 早在从京兆府回来那日,他已经想料理干净这件事,只是碍着三哥迁葬,才忍到今日。 ——他把好好的姑娘留在宫里,为什么她记不住事?为什么她哭不出来?为什么她对皇宫里发生之事讳莫如深? 当初命暗探抽丝剥茧入宫探查,如今他耐心耗没了,更简单,直接抓过来一问就是。 大不了明面撕破脸。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日落在此人手里,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恐惧,瑟瑟发着抖,无人敢张口。 卫觎等了两弹指。 蓦地起身抽出亲卫腰刀,一刀搠入就近一人后背,透体而出。 混乱惊恐的尖叫声随着那具尸体温热的鲜血一齐涌出,佘信面无人色,陆媪直接吓瘫,离得最近的蒹葭半面染血,上翻白眼呕吐不止。 卫觎漫不经心地低头,看清死的是内詹事,刀都没拔,就势拧了半圈,拄刀踏尸而立,重复一遍: “我说了,谁先说,谁后死。” 第47章 第 47 章 些须小事,本不必大司马亲手沾血。 他想杀人了。 男人半张脸孔掩在朝阳照不到的影子里,徐寔注视那片吉凶不辨的侧影,心头隐隐生起不详预感。 这时候,再劝他戒怒也无济于事,他心叹一声,上前冷冷盯着地上剩下的三个人,“大司马的治军手段,尔等应当听说过。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还不交代吗!谁说得最多,谁便可以活。否则一刀攮死了,你们自己想,皇后会不会为了几个奴才的命与大司马翻脸,又翻不翻得起?自己的小命和不作保的忠心之间,孰清孰重?” 前一刻还热乎的同僚,这会儿渗进地缝里的血都冷了,渗不下去的,在地砖上聚成一只黏腻的血手,向三人身边一寸寸蔓延,形如要抓住一个替死鬼。 此情此景,不用徐寔威胁,佘信陆媪蒹葭也已经完全吓傻,更无法思考他口中的“谁说谁能活”,和大司马的“谁先说,谁后死”根本是矛盾的。 唯有砰砰叩头,乞求饶命。 “大将军。” 正这时,海锋自外进来,向卫觎耳语:“那傅则安在府外求见大将军,说什么已完成大将军指令,请求大将军给他小妹一条活路。” 徐寔在旁一听便皱眉,真是地狱本无路,急着作死的鬼自来投! 那姓傅的是否没脑子,他挨完了罚,悄声无息不来惹眼就是,大将军还不至于把一条贱命放在眼里,可他非得来撞枪口,是想证明自己有胆量有担当吗? 出乎他的意料,卫觎竟然笑了一声,懒疲的语调淬着冰茬,“好啊,把这位爱护妹妹的好兄长请进来,一同听听。” 海锋轻觑大将军的眸色,后背发寒,不敢多看,领命而去。 不曾料到此行会如此顺利的傅则安被领进屋门时,当头被一屋子的血腥气惊得倒退。 他看见大司马的刀尖戳在一人身上,血犹未凝,心脏弼弼急跳。 等看清跪在地上的那几张熟面孔,是皇后宫里的人,傅则安面色更苍白。 “大司马,你——” 屋内无人理会他。徐寔看着傅则安,眼神中充满怜悯。 他今日既撞上门来,怕是就走不出这道门了。 卫觎低头瞥着瘫软在地的三个人,拧刀磨了磨死人的胸骨,一派温文儒气,“不说?无妨,我的耐心很好,可以陪你们耗上一整日。” 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狐裘男子今日的耐心,庶几近无。 “大司马……真不是奴等有意隐瞒,奴才实不知大司马之言何意……” 佘信抖着不成调的声音,还想侥幸周旋,卫觎手起刀落,蒹葭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捂住左耳痛呼,一瓣血红的耳朵落在王广禄的尸体旁。 年轻女子的叫声,中气十足经久不绝,那血线束一般蹿在陆媪脸上,扒地呕吐的人变成了陆媪,待吐无可吐,她马上攒着力气重新跪回去磕头:“奴奴婢说,求大司司马开恩饶命,奴婢都说!” 佘信低道:“陆秋!” 陆媪不理,一径吐露:“娘娘……皇后娘娘曾找过一个训犬师入宫。” 一语出。 整间屋宇冷如冰窖。 傅则安没听到前因后果,不知大司马在审些什么,已然极尽惊骇,闻此言,他心脏咚地一下子,仿佛停跳。 连徐寔如此淡定多谋之人,闻之也怔了一下。 他随即变色,整个身子抖如筛糠,“畜生!” 卫觎慢慢低下眼睛,平静得可怕,手指一根根攥紧刀柄:“继续。” “……是、是娘娘说想让孩子听话些……”陆媪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交代,“便命佘公公悄悄去御园寻来一名训犬师,问……” “问什么?!”徐寔厉喝。 “问教养孩童与养狗可有共同之处……”陆媪边哭边道,“那训犬师初时觉得惊讶,却不敢违逆娘娘,便道,如果想要怎么驯顺怎么来,自有相通之处。所谓训犬,饮食坐卧都有一套规矩,说到底,是‘恩威并施,记打记吃’八个字。” “你在胡说什么……”傅则安终于听懂了,浑身都在打摆子,“那是簪缨……她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地长大,你、你胡说什么……” 卫觎侧过头看他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烟火气,没有任何人的情绪。 那对冰冷漆黑的眼珠,不类人。 陆媪哀声啜泣,“奴婢不不敢胡说……训犬师说,训练要趁小,根植在无形里的记忆,是最牢靠的,她不知道那习惯从何而来,才会一辈子甩不掉,改不了…… “譬如,娘娘让奴婢教小娘子学跽坐,开始时小娘子身子柔,坐不住,娘娘便让小娘子坚持多坐形成习惯。娘娘问过了太医,在小孩子能承受的范围之下,不会伤身。奴婢教导时,娘娘不在场,只等到小娘子坐得身上微微发抖了,娘娘再进来将小娘子抱在怀里,喂她喝石蜜甜汤,让她休息,小娘子记得是谁解救的她,自然会亲近娘娘——”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瞬间大睁双目,一口血沫从口中喷出。 卫觎抽出刀,溅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粒血滴晕开,如妖如邪。 刀尖转指佘信,“还有什么?” 佘信自打陆媪供出他的那一刻,便道此生休矣!他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人在身边死去,肝胆似裂,不敢说,又不敢不说,鼻涕眼泪与冷汗混成了一片,“大司马饶命、大司马饶命!这都是皇后娘娘命令奴等做的,奴才也不想的,奴才当时还劝谏过娘娘,说这是伤天害理损阴骘的事……” “我问,还有什么?” 佘信哆嗦道:“也没、没有什么……就是,就是娘娘教习小娘子学认字时,念错一字便打次手心,那尺子是软木做的,不会留痕也不会留伤。 “开始时小娘子会哭,她一哭,娘娘既不许人哄,也不给小娘子水喝,直到经历几回,小娘子知道哭哑了难受,是不该哭,便不会再哭了…… “有一回,小娘子忍不住在陛下来探望的时候哭泣,引得陛下问了娘娘一句,被娘娘遮掩了过去。过后,娘娘两餐不给小娘子吃食,等到天黑后却让太子端着糕饼去哄人…… “此后如此成习,小娘子知道了太子一来,她便不用挨罚,也不必做规矩,可以和太子殿下玩耍,太子殿下教她念书习字时,学不好也不会打她的手心,便一日比一日更喜欢亲近太子。娘娘乐见其成……” “不、别说,别说了……”傅则安双目失焦地跌倒在地。 这些人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颠覆了他对皇后娘娘过去二十年的认知。 他不能理解,更不敢相信,他们口中说的,是那个每次见面都笑容甜软,乖巧听话的簪缨吗? 她的听话乖巧,是这样来的吗…… “不……”傅则安双目含泪,“难道这么些年陛下不知道,太子不知道,宫内宫外竟无一人知道?你们休得凭空胡说……” 佘信惨无人色,“娘娘行事自然谨慎,自然是背着人的……太子殿下他不知晓,大司马,奴才以命作保,太子的的确确不知道,娘娘说了,这事不好告诉太子……” 原来心如蛇蝎的妇人,还知道做恶事要避着儿子吗?!在场每一个听闻这桩秘辛的骑尉,无一不眼睛发红,无一不握紧了手中刀。 他们刀尖马背上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经历过不计其数的恶战,可平生所见的人心之恶,竟都不如一个深宫妇人! 何人会对一个孩童下此狠手! 他们见过那位小娘子,其中还有人为她抬过轿子,那小小女娘,是何等娴静,何等纯良,何等如雪清白——谁想象到,她小时候经历过这么多可怕的事,她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 卫觎慢慢闭了下眼。 那时候,他尚未离京啊。 那时他无法从宫里带走她,便每隔一段日子,入宫去看一看她。 后来他为了收集庾氏一门罪证,蛰伏一年多时间,不入宫闱。他当时想,只是将阿素姊的女儿暂寄宫里,待庾氏倒台,他立刻便将人带在身边。谅庾灵鸿初继中宫凤位,众目窥伺下,即便为着太子将来能娶到她,即便惮着唐氏余势,即便为了贤德的好名声,也会精心供着这孩子。 一个能掀动一族世家的少年,知阴谋知阳谋,独独没料到一介妇人之心,恶毒至此。 他捺着胸中烈火,一句句地逼问,等这些人将所有事情都抖擞干净了,卫觎哑声道: “当年闯宫,我未带她出城门,她回宫后发生了什么?” 深深泥首的佘信听头顶那道嘶哑的嗓音刮耳,竟不似正常声腔,心慌如麻,磕头磕得头破血流,“那回小娘子受了惊吓,回宫后发了一夜的烧,三日后转醒,便有许多事都忘了……” 徐寔看了大司马一眼,连忙打断:“胡说!发个烧便把什么事都忘了,看来你真不知死!来人哪,都拉出去——” 这一句恐吓还未完,一直捂耳哀叫的蒹葭急忙爬出来,“大司马,奴婢知道,奴婢说了,您放奴婢一条生路行吗?” 卫觎侧眸,缓缓眨动霜融的湿睫。 “行,你说。” “奴婢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将小娘子救回、不,是带回宫,送回了显阳宫……” 蒹葭抖着声音回忆,“入夜后,娘娘说要亲自哄小娘子睡觉,遣散所有宫婢。奴婢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隐约见娘娘从榻头秘阁中取出了一个小檀盒,拾起一粒药丸,依稀是那个训犬师此前交给娘娘的。” 这件事连显阳宫的大长秋都不知晓,震惊地看向蒹葭。 徐寔紧握着拳问:“什么药?” “这奴婢着实不知!”蒹葭将头摇似拨浪鼓,怕人不信,连发了三个毒誓,哭求道,“大司马明鉴,奴婢知道的都说了,求大司马放过奴婢吧。” “那个训犬的在哪?” 蒹葭犹豫了一下,道:“已、已被皇后娘娘灭口焚尸……” 卫觎于是挥刀一跺两断。“你冤枉,去和阎王说。” 他丹田躁热得捺不住狐裘,一手扯落,素来稳如铁铸的冷白手指,居然在抖,没有回头道,“军师,听到了么,她失去记忆,竟是因着我……” 他想起那年那夜,那个仰着头祈求他放她回去的小女孩。 她的眼里裹着泪,掉不下来。 那个眼神,并不是在向他恳求放下她。 她在灵魂深处向他求救。 卫觎直到今日方懂,当年那个孩子并不是非李景焕不可,而是李景焕是唯一能让她不饿肚子,唯一能让她少挨些疼,唯一能给她一点安全感的依靠。 她被规训怕了,不能理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敢离开李景焕身边半步。 她害怕。 可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自己亦懵懂,更不懂得用言语表达出来。 所以他没看懂。 竟就放下了她。 “主公,断不可做如此想。”徐寔怕的便是这个,他体内蛊毒最忌受到浓烈的情绪牵引,一点愧心,便会被此毒激发出成千百倍的心理折磨。 徐寔深知将军重情,一旦种下此念,余生将永无宁日。 他劝言尚未出口,忽听咄地一声,一把长刀自卫觎手中掷入横梁。 刀尾吟鸣如龙啸,男人低声道四字。 取我槊来。 卫觎马上用槊,南北将帅皆道此子真无敌。然他若神智清醒,便该记得,他此番回京并未带兵器。 徐寔几乎一瞬察觉,提声唤道:“林锐海锋宋锏丁鞭!”同时上前扳住卫觎手臂,“主公醒神!” 下一刻,他被震飞在地。 卫觎眼底森黑带红,一身煞气炸出,撞开挡路的傅则安,侧身时随手拍击在他胸口,那一掌不知收力为何物,顷刻听见骨碎声响。 他两步跃出房门,目中无一物,只有那无前的杀意竟似打算直奔显阳宫取人头颅。 四亲卫应声拦在大将军面前,慌声叫着“将军冷静”,可卫觎除自己心间狂跳,耳中无一声。人挡在前,不知是何人,他只凭本能双手同拔左右挡他之人腰间佩刀,肘后交叉一抹。 戛杂刺耳的两道刀痕立断尉卫铁甲。 林锐心凉,不止因那一刀划开了他胸前衣料,他嘬唇一声呼哨,又四人飞身而至。 可八个人依旧无法制住卫觎——不是他们不敢下死手,对于眼下突发的状况,大将军早在落葬祖将军那日,便对他们交代过,若他也有这一日,要他们全力出手,不可手软。 他们是打不过。 还是有个人急中生智喊了声:“大将军,小娘子还在东堂,莫惊扰了她!”方令大将军身形微滞片刻。 卫觎心尖一软,倏然醒过神来。 然后,他便看见八个亲卫,跪的跪,躺的躺,龇牙咧嘴倒在他身周。 他陌生地看着眼前一幕,在阳光下摊开自己微抖的掌心。 我方才做了什么? 八个人极有默契地拍掉身上痕迹起身,笔直挺立,佯作无事。 半晌,卫觎哑声道:“伤到你们了。” “将军,没有!”八人异口同声。 可他们身上的伤能藏,那断甲的刀痕却明晃晃就挂在那里,再深一寸,刀便入肉。 卫觎体内沸血由热到冷,沉默着一一检查过八人,拍了下最后一人的肩膀,还是沉默。 他作风历来干练,却甚至不能向他们保证一句:不会再有下一次。 徐寔捂着后腰慢慢走出来,先看了眼卫觎的神情,虽说略放下一点心,继而又生起更深的一片担忧。 当初葛神医在发现将军体内蛊毒后,第一时间为他施针,将原本不定时发作的蛊毒逼归内窍,变成每个月发作一回,至少可防可控。葛神医还说,大将军的毒比祖将军体内的轻,在寻齐那七味药前,或许能多撑几年。 只要控制好七情六欲,不可随心任性,严防此毒连续发作。 然而昨日卫觎才刚发作过一回,今日,又再复发。 这是这五年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在他艰难地开口安慰之前,卫觎搭指在他腰上探了一下,“十六之过,文远容谅。腰椎错位了,去看军医郎。” 而后,他面色沉静步回屋内,扫见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仅剩一□□气的佘信,淡淡吩咐:“将这四人跺成肉泥,装进四口酒瓮,送回显阳宫,务使庾灵鸿亲眼看到。” 不过俄顷,他又是那个冷静从容的大司马。 林锐徐出一口气,将狼哭鬼嚎的佘公公拖了出去。 “不可……”忽听一道微弱的声音道,“不可杀他。” 卫觎瞥眸,看见屋子角落被拍折了肋骨的傅则安,口角含血,艰难地想要爬起来,皱眉道:“你还没死?” 卫觎不记得自己方才做过什么,却不代表他的杀心已经消褪。 目睹了方才卫觎失控的一幕,傅则安到这会儿,心反而冷下来,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冰冷。 “不可杀他,他是唯一能指认皇后的人,留着他……咳,做人证。若皇后真做过那些事,我要为小娘子讨公道,定讨到底。” 卫觎闻言,染血的鞶靴一步步走过去。 他弯下腰,直视那双执着的眼睛,冷声道:“讨公道?将皇后做过的恶心事公诸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阿奴小时候经历过什么,让她沦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她余生每一日,都在旁人怜悯同情的目光中过活,是吗?” 他抬手掐住傅则安的咽喉,一点点收紧,“你只在乎自己够不够负责,作出的姿态足不足。江离公子,你别做人了,去做庾灵鸿的狗吧。” 傅则安此刻最听不得一个“狗”字,在质问声中,泪流满面,闭上眼不再挣扎。 卫觎却突然松了手。 “把人扔出府。” “主公。”徐寔没有急着去治伤,方才他在门外看见大将军动手,虽说不赞成他妄动杀机,但傅则安看到了大将军的秘密,为保险起见,不该轻易放走。 卫觎不为所动。待一屋子的人都清理出去了,他方用手掌按住丹田,吁出一口积郁的灼息。 “伪君子,在于伪为君子。他不会说,权当给阿奴留一步棋。” 徐寔隐约察觉了什么,凝眉道:“主公,切不可陷入京城权争的泥潭,主公之志在北,不在南,大局为重,当早回京口。皇后是要追究,可东宫一动则世家乱,世家一乱则京师乱,无法急在一时…… “咱们可以将小娘子一并带走,幸而小娘子不记得小时的事,以后她跟着主公,便都好了——” 卫觎忽道,“你怎知她不记得。” 徐寔错愕,“主公不是说,小娘子她记不起五岁前的事?” “记不起来,不代表没有察觉。”卫觎闭目,眉间突然浮出一抹浓重的怜惜,像有一蓬羽毛在心尖来回拂拭。 是泥潭啊……那么深的泥潭,无人助她,无人救她,她自己满身是伤地走了出来。 怎么就从不嚷疼呢。 “你以为,她为何追旧帐,讨蚕宫,大办丧事。” * 一院之隔的东堂,簪缨补眠醒来,已是午后。听闻沈阶求见,而且已经在外厅等了大半日,她忙将人请进堂中。 沈阶进门后请女公子屏退左右,关上门后,只说了一句话。 簪缨听后沉默良久。 直到她抬眸又问:“郎君方才说什么?” 沈阶面不改色道,“小人说,小人愿辅佐女君,对付中宫与东宫。” 高高瘦瘦的青衣少年直视簪缨,很淡地一笑,“女君莫急着否认,或者在否认之前,想一想小人此前凭褚阿良几语,便定了傅氏一门的罪。女君自退婚以来,与皇室打过的交道,传出的逸闻,朝野坊间津津乐道,其中堪玩味处,实则不少。” 簪缨心中一跳,第一次细细地打量眼前之人。此前对于他仗义执言的感激,化作一种全新的心惊与审视。 那日在京兆府中听此人言辞,已知他聪明不俗。她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掘出她藏在心底秘密的,会是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少年。 她余光向紧闭的门扇侧了一眼,冷声问:“你胡说八道,不怕死吗?” 沈阶道,“今日身踏进这道门,小人算到自己只有两种结局:一是女君不信任小人,为不节外生枝,杀小人灭口;二是小人从此踏上以寒人之身对天家大不敬的不归路,在为女君肝脑涂地的途中,遇险丧命。左右都是个死,何惧之有?” 簪缨心潮澎湃,面色分毫不动,镇定自若:“阁下若想做官,我可想法子为你举荐,我只当没听过你今日的言语。” 沈阶摇摇头,目光深晦莫名,“小人要的,旁人给不了。” “难道我能给?” 沈阶道:“弹冠之操,日新于砥砺,皓皓之白,岂蒙以尘埃。女君买简,便是买才,识句,便是识人。小人年虽少,然生平潦倒不得志,其中懑郁难平处,不足外人道。 “今有一人,愿以国士待我,我,亦当以国士报之。” 簪缨从未曾遇过这种书生自荐之事,仔细审视他的神色,凝思半晌,忽地问:“那日你说,‘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心中是否真作此想?” 沈阶此日第一次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百密一疏,他没想到,这句一时气言竟被女郎听了去。 看着神色比自己还肃然的年轻女郎,他随即便明了,这是一次考校。 他的回答直接决定女郎信任他与否。 他习惯性地去揣摩贵人心性,以思应对。 然而,对上女子一双澄净流澈的眼眸,沈阶的满腹机心,突然没了用武之地。 少年一默,难得痞气地笑了一声。 也便挺直后背,望着女郎的眼睛,不避他的野心,不藏他的棱角,一字字道:“前半生过得太苦,少让一寸锋芒,都是对不起自己。” 簪缨目光一刹锋亮。 是啊。 前生过得太苦,这一世,她多忍一寸锋芒,都是对不起自己。 那些安枕于宫闱的至尊之人,帝后、太子,高高在上,晏居逸寝,以为她离开皇宫讨回珍宝便足够了吗? 不。 他们以为她看到他们或怨恨、或后悔、或遭受损失、或尝到教训,便出了这口气吗? 不。 他们以为她守着母亲留下的财富与他们老死不往来,远走高飞做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安度余生,便于心足矣了吗? 不啊。 皇后故意养废她,无仁无慈,心机歹毒,贪刻无餍,不配母仪天下。 太子前世致使烽烟四起,江山大乱,国将不国,也不配为储君。 簪缨身上麻缞丧服尚著,鬓上素绢花钗尚簪,冷静的双眼如鲜冰玉凝,素雪珠丽,望向眼前为她阿父翻案的年轻书生,翩展大袖,郑重长揖。 “废皇后,黜太子,倾覆东宫,我正有此意。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等这一天。 第48章 第 48 章 第一次见面,沈阶跪在中□□君门前,簪缨坐在一街之隔的马车上,未曾露面,便用十金买简救他母子于水火。 第二次见面,沈阶在乐游苑的外囿受高族子弟凌欺,簪缨立在曲水桥亭上,朗朗念出那句他写来无人问津的赋辞,引得左右名士纷纷询问,此佳句出自何人之手。 第三次见面,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刺了害父仇人二十二簪。 这是他们的第四次见面,小女娘折节下顾,向他揖礼。 要说从出生起便一直被人踩在脚下的沈阶心中无触动,是假话,他从那枚对他矮下一头的轻颤珠花上敛回视线,回以一礼。 沉静道:“小人欲教女君的第一事,便是:不必对小人如此客气。女君是用客卿,而非请西席,小人不过是为女君出谋划策一徒尔,当不起那一‘教’字。” 簪缨一静后道:“既如此,何以称‘教我第一事’。” 沈阶会心弯弯唇角,说是,“小人失言了。” 簪缨却不曾笑,向外道了声开门。春堇守在门廊外,早觉得这少年来得古怪,闻声忙将门扇打开,见无异状,方才放心。 堂门一开,一头白狼悠悠拖尾而来。转过沈阶身旁时,白狼长尾扫过他穿着布履的脚背,顾首,龇牙,露出寒白的一截断齿。 从沙战退伍的凶兽,自带煞相,不是一般的山野群狼可以比拟。沈阶身形微僵。 簪缨恍若未见,比手请沈阶在侧首就座,自己跽坐在正首案后,又道奉茶。 她将狼招到身边,轻抚白狼颈鬃,不轻不重道: “阁下既不以先生自居,我便不多礼了。当日阁下京兆府敲府鸣冤,于身有恩,早先想着,等先家君的后事料理完后,再登门拜谢,不想阁下今日前来投名。既然身份换了,我心里有一桩疑问,想向阁下求证?” 沈阶颔首,“女君但问。” 簪缨看向他,“若你当日得知陈留真相时,处在和褚先生相同的境遇——我在宫里,大司马也不在京,周燮虎视眈眈,四周危险密布,一敲登闻鼓只会引来杀身之祸,你还会不会出头?” 沈阶眼里闪过一瞬惊讶。 簪缨坦然地回视。 若对方只是帮她父亲昭雪的恩人,那么簪缨论迹不论心,对他只会有感激,将来无论沈阶想要入仕为官,或扬名立事,只要他提出,她都会想法子回报他。 但如今沈阶舍了那一条看似容易的通途,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投她,她对待他的态度便不是待恩人,她首先要了解此人的心性。 沈阶只犹豫了一息,便实话实说:“不会。我会以自己的命为重,死守这个秘密,不向任何人吐露,只待时机翻转的那一日。” “如若永无那一日,”少年抬头,眼神锋利直白,“我便一辈子都不说。” 这是他和褚阿良互相看不上眼的根本所在。他们本不是一类人。 簪缨没有意外,点头慢慢道:“所以你当日说报我青眼之恩,不尽不实。” 沈阶承认:“确实不是报恩,是投诚。愿使女君看到小人的能力,纳用小人。” 簪缨抚狼的手定住,瘦孱未消的脸上一对乌眸光采醒目,语气清淡:“所以,方才你的话也不真——你此来预计的不可能是两条死路。阁下少年英才,心有成算,不会做无把握之事;阁下事母至孝,也不可能毫无准备便抛下令堂来冒险。” 沈阶哑口无言。 簪缨露出一个不怎么真实的浅笑,“阁下是一位机致精巧的聪明人。” 她便不怎么聪明了,只不过阿父留下的注疏,也曾挑灯读过几篇。“你一来,便戳中我心底的想法,再拿大义凛然的话激我,便觉得我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是吗?你觉得你挑了个好拿捏的主子,可以凭借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让我言听计从,做你登云梯,是吗?” “沈阶。” 年轻的小女娘第一次叫他名字,直视沉默的布衣男子,一身弱质,透出强势,“我等你给我一个解释。” 麾扇园空屋,亲卫抬着水桶,进进出出清理地缝里的血迹,卫觎同军师就随意地坐在牛皮马扎上。 徐寔经主公一提点,思来想去仍觉震惊,“主公的意思,小女娘不止想讨要公道,还想……”覆灭东宫? “灭了,才叫讨回公道。” 卫觎身上裹着长裘,不复见片刻前失控的疯狂,只有眼尾眉梢透出来一点冷餍。 “你别装相,你之前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不认为一个小女娘有那等魄力罢了。”卫觎看军师一眼,懒懒垂眸,“她的定气,比我当年强。” 徐寔被他戳破,便也笑笑。 上一次主公反问他,小娘子在乐游苑里讨要蚕宫意欲何为时,他心里确实闪过这个念头,只不过太虚无飘渺,自动便忽略了。 当年大将军十五岁灭庾氏宗族,而今小娘子十五岁又要反东宫,说出来,都是一意孤行后手不接的倒逆之事,胆气是不小,可风险也与之俱存。徐寔平生谋事,喜韬光喜稳妥喜周密,自然便不往那处想。 而且后者能不能成事,目下还要两说。 除非大司马抛下京口那头,一味陪着胡闹。 徐寔悄悄转眼看向神思不明的大将军,正思索劝说的措辞,林锐进来,向卫觎禀报了几句东堂的事。 徐寔在旁听了一耳朵,听说那个击鼓告状的寒门子来拜见小娘子,两人还闭门密谈,徐寔小心地看了主公一眼。 卫觎却没什么反应,淡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徐寔皱起眉,“大将军那日说,这位沈郎君在衙门里从容不迫,条清缕析,逼得姓周的露出马脚,应非等闲之辈。难不成,他也洞察了小娘子的心思,小娘子也肯用他?” 卫觎还是淡淡的,“随她喜欢。” 徐寔不懂了,“大将军放心在小娘子身边搁这么个不知根底的人?再说,小娘子既肯寻求外人,为何不直接来找将军?” 卫觎长睫恹恹下瞥,指头摆弄着一枚铜纂,半晌方道:“她若来找我帮忙,在她看来,是拖累了我,是亏欠,是求人;用别人,是御人。二者天差地别。” 他知道,她心里头有过不去的结,别扭着,不愿走依附他人的老路。 所以他即使察觉了簪缨的打算,也一直装作不知,不去戳穿她。 徐寔听罢喟叹一声,原来如此,论对小娘子的了解之深,没有人会比大将军更用心了。 他想起小娘子幼年经历的那些事,不由又眯紧双眸,心中哀怜。一路谨小慎微长大的孩子,忽然遇到了一个由着她随心所欲的靠山,反应却不是肆意欢喜,而是生怕自己连累到这个来之不易的亲人,反而变得小心翼翼。 那个人若在天上得知,该是何等心疼…… 徐寔不敢想下去,放轻声音道,“大将军打算如何?” “再留一个月。”卫觎道,“传书回北府,令谢榆携我绿沉槊来。朔风、易水两营撤出淮水线,回防北府。广陵十营各抽调一千精骑,分别卡进瓜步、寿阳、江陵、西陵,助守荆豫。北府军,”卫觎眸子敛芒一缩,“向京城全线内收六十里。” 京口作为南朝都城东北门户,距建康不过五舍距离,内收两舍,与大军压境何异! 更别说全面撤走防淮军营,相当于对北魏胡人门户大开。 徐寔揪着胡须正要开口,卫觎又道:“军师不必多劝,北边不敢动——动了更好。我命里,大抵还容得出一个月闲散日子来陪陪她。 “多了我也没有了。” 听他说得如此萧索,徐寔只剩苦涩的份儿。 又听卫觎道:“葛神医,派人尽快找到其行踪,带回建康。” 徐寔闻之即了然,大将军寻找神医为的不是自己,据那宫人交代,庾氏给小娘子用下的丸药不知何物,又何以使人一夜之间失去记忆。想当初大将军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小娘子去顾氏,怕的便是这个,然而精通歧黄之术的顾公却不曾诊治出来。 就像当年,顾老也诊不出将军体内古怪的蛊毒,还是请来多年好友葛神医为将军把脉,才知此为羯人蛊。葛神医翻遍古籍医书,历时一年之久,方配出了那七味药引做解药。 只可惜,配方不易,寻找奇珍药物更难,时至今日还有两味药苦搜不到。 屋里静了一刻,徐寔开腔:“我只在想,大将军回京后除了第一次拜访顾公时,还能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后头几次谈事,都被顾公撵了出来。如今这一变防,宫里怎样先不说,想得到顾公的支持,就更难了。” 卫觎静了静,嗤一声:“南人偏安贪逸久矣,满朝文武,何人知我。” 可没人支持,仗就不打了么。 可若连自家人都护不周全,再说什么收复汉土之志,就全是屁话。 卫觎一低头,就能看见地上未涤净的血,就会想起方才听到的字字句句,喀然一响,是齿关咬合声。 他努力压制着体内凶戾,低下颤眉对军师向外挥了挥手。 东堂。 沈阶沉默得过久了。 他可以指天为誓,并不曾低估眼前的女郎,一个敢于与天家为敌的女子,尤其还是一个方及笄的年轻女子,无论如何,都值得人高看。他虽非名门出身,亦有傲骨,绝不可能屈身于一介庸主。 那句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不是戏言。 但沈阶还是被女郎的一番诘问噎住。 “是以,”沈阶有些啼笑皆非,“女郎最开始向我揖礼问策,实是示弱于敌,并不曾全然信任我,而是想麻痹我露出真实面目吗?” 簪缨微笑浮浮,神色天真:“我又不知兵法,不懂得郎君所言何意。” 沈阶于是低头无声一笑。 他没有低估这位女郎,却还是低估了这位女郎。 再抬起头,少年眼中多了雀跃的灼烁光芒,掸袖起身,向簪缨心甘情愿地折腰。 一揖到地。 “实是小可失礼了。女君,我承认,我此前所言有虚,但我绝不敢拿捏女君什么,我敢来,只是因为笃定一桩:女君心软,不会随意取人性命。” 簪缨声音微凉,“心软原是过错。所以你便利用我的心软,达成你的目的。” “不。”沈阶漠拓藏锋的眸子凝过去,与那绝美女郎的视线相接,他的眸光又顷刻轻于水雾,包裹着一层漆黑的湿润。 “我是来做让女郎不心软的那把刀的。” 第49章 第 49 章 簪缨心中兀跳,眼底炙起一簇凉焰,旋即又灭。 沈阶见女郎依旧沉吟不语,无奈何,将出门前与母亲的那番对话和盘托出,语气已算得上掏心掏肺: “小人不否认自己的私心,但我的私心都摆在明面上。当今时世,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寒人想做出一番事业,难比登天。当然,依那些高阀世家的心意,恨不得世上寒人个个都安分守己供其驱役,偏不巧,小人生来骨头就比旁人硬二两,耐不住一世劳苦,咽不下糟食糠饭。今识女君魄力,愿附骥尾,追随女君从事。 “既为女君谋,自当事事以女君为先。至于小人这一心是明是暗,我有一语可解君疑:大司马。” 簪缨先听他提及稻梁谋、功名谋、天下谋事,在心中暗暗点头,想他阿母也不失为一位睿智的慈母;又听他慨慨之言,却是胸中早有不平沟壑;忽听他提及大司马,簪缨目光微微一动。 便听沈阶接着道:“那日在京兆府,大司马在看到褚阿良的面孔那一刻,已知其中有内情,却依旧允让小人献丑,质问周氏与傅氏揭开真相,大司马,容才。 “大司马既洞若观火,又岂容有人欺瞒女君,阶又岂敢在真人眼皮底下匿藏私心?是以请女君放心。” “我不是什么女君。” 簪缨面色澹然地看着侃侃而谈的男子,慢慢思虑道:“话说在头里,先家君追封为国公,我依旧是商籍,且也不准备再入士籍。我与东宫母子之间说到底是私怨,我是无心扶植旁者的,你想以此搏个功名,是南辕北辙。” 沈阶很平静,“路只能选一条,小人已经选定。” 簪缨抚摸狼颈的那只手掌微蜷,“真想跟着我?” 沈阶淡淡笑了。 “跟啊。”少年声息吐得很轻。 主择卿客,卿也择主。有这一答,再问便多余了。 簪缨看了他两眼,挺直的背脊悄悄软下去一点,嗓音不再故意紧绷,“以后别小人小人的了,先生之字?” 沈阶睫宇微簌:“蹈玉。” 勉自强而不息兮,蹈玉阶之峣峥。簪缨近日恰读到过这句辞,道声好,“我记下了。今日你先回,待安顿好家里,愿来府上住也好。” 沈阶心头大石落定,同时轻轻一顿,“女郎不问策?” 簪缨笑道:“先生急于卖策否?” 沈阶会心地抿起唇角,又一揖首。 告退之前,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女郎的右手,返身而去。 簪缨等他离开了,方悄悄松开搭在狼背上的手。 白狼的一团鬃毛,早已被汗水濡成转嗒嗒的一团。 簪缨轻吐一口气,心道,应算撑住了吧? 门阑外的阿芜,一直好奇地偷偷留意着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看他个子高挑,又见他面容轻稚,在心里默默推测这人及冠了没有。 胡思间见他向外走来,迎着朝阳的双瞳好似印进了两个浑圆的金圈,灼灼如新,小婢子心头怦跳,连忙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 却是簪缨忽想起一事,对着沈阶后背道:“此事莫让大司马知晓。” 沈阶诧异地回头,知道女郎所指的是她要对付东宫之事,犹豫了一瞬,应诺。 他迟迟地走到门廊处,将要迈履出堂,想了一想,到底转身走了回去,无奈道: “女郎,私以为,大司马是知道的。” 簪缨蓦然定住。 这下不仅是手心,连她后背一瞬都沁出汗来,脱口道:“不可能。” “……女郎对大司马公有何误解?”沈阶耐心地解释,“大司马坐镇中军,正奇之法令北朝闻声侧目,调十万以上兵将如臂使指。于今同住一府之内,不离女郎左右,对此,怎会一无所察?” …… 沈阶去后良久,簪缨发呆良久。 她此前力弱,知道心里的那个念头太过冒险,所以虽恨极庾氏,也一直将此事压在心里,连杜掌柜都没敢告诉,更别说是小舅舅。 她总觉得,一旦被小舅舅晓得了,他要么会二话不说地接过手,不许她再沾手,要么会训斥她胆大包天。 所以她一直将口风瞒得很紧。 沈阶的那句话,那日她依稀也听徐先生说过——难道她当真不了解小舅舅吗? 难道小舅舅早已经察觉了,却忍得住不说她? 簪缨扭着眉心纠结,俨然稚子气,哪里还有半分片刻前的从容。 想来想去,她向外道:“春堇,你去麾扇园找到林参将问一问,大司马的病势好些没有,是否在休息。悄悄的,莫惊扰到大司马。 “哦、还有,上次给郗娘娘做云糕团子的糯米粉,石蜜霜应是还有剩的,姊姊为我备着。” 吩咐完两事,她无意间低头,与狼的眼神对个正着。 这头活了一把高龄的老狼仿佛通灵,一对熠眸竟似玩味。 簪缨当即在它被汗濡软的地方撸了一把,“怎么了?这次又不是糖汁子,不许看我。” 这日傍晚时分,簪缨精心做了四样小食,装进蝙蝠纹红木食盒里,亲自拎去麾扇园。 通报进去时,卫觎正坐在鼎前烤火。 簪缨小心地走进屋子,外头炎气未消,满屋烛火笼着四鼎炭火,扑面的热。 她看见小舅舅身上的大氅,神色黯下来。轻手轻脚地把食盒放在他手边就近的地方,轻声细问:“小舅舅你好些了吗?” 卫觎深浓的眸光轻落在她脸上,足有半刻,声音蔫里带着轻溺,“出息了,进门还学会通报了。”他在揶揄她瞎客气,可簪缨这会儿不敢不客气。她瞅瞅小舅舅,从他的脸上也分辨不出他到底知不知她的秘密心事,嗫嚅着,掀开食盒的盖子。 “这是我做的糕点,小舅舅尝尝。” 卫觎视线下瞥,“你亲手做的?” 簪缨在他旁边的小胡床坐下,酝酿着引出话题的切入口,乖乖点头。 “甜吗?” 簪缨又点头。 ——“小时候小娘子喜吃甜,娘娘便不许她多吃……” ——“小时候傅郎君曾扎过一个纸风筝给小娘子,小娘子喜欢得什么似的,娘娘不喜,纵许崔娘子踩坏了,小娘子捧着破碎的纸鸢伤心,跑到娘娘跟前告状,娘娘训斥小娘子不可玩物丧志……” ——“小娘子从傅家老宅带回几本成忠公的旧书,皇后娘娘见了,没过几天书便没了,换成四书女诫……” 卫觎在袖内搓了搓指腹上的茧,很轻地拈起一块,放进口中。 身边是小女娘亮晶晶的眼神和期盼的声音,“好吃吗?” 卫觎控制着呼吸没转头,他从未如此慢地嚼咽过一样食物,全部吃净,方道:“好吃。以后别做了。” 簪缨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过来,小舅舅是心疼她亲自动手劳累。 想从前她给宫里那家子做了那么些年糕点汤水,他们只会夸她蕙质兰心,手艺精进,还说什么吃着比御膳房的味道还好,哄得她心头美滋滋,天两头地往小厨房钻。 轻贱不值钱。 只有珍而重之的人,才会说这种貌似不近人情的话。 她自然不会再那样傻了,只是没道理别人都吃过,小舅舅还没尝过她的手艺。 听他如此说,她颇为认同地点头,“不做了,有这费事功夫,我多看两页账簿也好。小舅舅若爱吃,唐记下头甘来铺子的点心味道一流,我带给小舅舅。” 卫觎神色略微转霁,忽而窗下烛苗微闪,一声闷雷滚过天际。 他目光紧缩看向簪缨。 却见她浑若无事地收拾着食盖,手腕稳当,还琢磨着自己的那点小九九,轻睇视线试探道:“小舅舅,白天有个人来找我,你知道吧……” “不怕打雷吗?” 看着那张浑若未曾受过伤害的恬美脸庞,卫觎一腔气血反而失控,以掌抵膝,喉声炽哑。 白天那帮狗东西说,她小时候最怕雷声,庾灵鸿故意将她留在漆黑的寝室里,不点灯烛,也不留人伺候。她哭不敢哭,动不敢动,缩在床角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庾灵鸿再派人找太子进去点上灯。太子疑惑问起殿中为何无人,庾氏却说是小孩子闹脾气不要人陪,以此,一点一滴养出她对太子的依恋。 卫觎忽然觉得,把他们跺成肉泥还是太轻。 祸首庾氏,又该如何处置,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簪缨知道小舅舅在病中的样子和平素不同,更颓淡一些,对他问出的奇怪之言也未当真,回以莞尔:“我不是小孩子啦,哪里还怕。” 她话音刚落,又一道雪亮的闪电划下屋檐。 在雷声响起之前,卫觎霍然以双指挑落肩头的墨毛裘领,长身而起,双手捂住她双耳。 长裘坠地,迅雷及时掩耳,未惊动她一分。 高挑的男人将娇女大半个身子揽持入怀。 状似擒敌,又像相拥。 簪缨一瞬瞠大眼睛,呆呆地在他手心里,没被雷声吓到,却被他滚热的掌心烫到似的,惊道: “小舅舅的烧怎么还没退?” 声音出口自己却听不到,卫觎将她捂得严实。 他目光清凉如水,静静看着一颦一惊皆生动活泼的小女娘,心中想:若他从小将她带在身边,她会长成什么样儿。 “那年我打算带你走,有个人对我说,你的事不归我管。” 那个人问他,小孩子娇气稚嫩,他要怎么养她?若他从军,是否要带着阿缨从此颠沛流离?皇室忌惮他带走唐家遗孤,天南地北搜寻他,待阿缨懂事了,是否要日日为他担惊受怕?比起这样的日子,把她安生留在京城里过安逸日子,为何不可? “阿奴,我错了。” “我竟然第二次信了他的鬼话。” 他会在每个雨夜为她捂耳。 他会保护她什么都不必害怕地长大。 簪缨只看见他线条冶丽的薄唇一张一合。 她眨着乌溜溜的眼睛,伸出手,小心指了指他的手背,又指指外面的天。 卫觎放下手,雷声已过,天色阴沉将夜。 簪缨一脸担忧地反手扶住他,隔着一层挺括的衣料,手心儿都能感到小舅舅身上散出的热气,愁眉愈拢,“舅舅,你方才说什么,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来得不巧,你快进去歇一歇吧。” 卫觎避了避头,躲开不知何来的一缕香,手指在她腕上轻搭,道句:“不妨事,习惯了。” 而后唤进林锐,叫他撤下炭火打开窗子。 林锐进来一见地上大氅和将军的眸色,怔愣一瞬,心惊似裂:两天发作! 徐军师知道只怕要揪断胡子,葛神医来了是要骂人的! 卫觎淡道:“去。” 林锐只得忍下欲言又止,看了小娘子一眼,似哭似笑地退下去。 簪缨一头雾水:“小舅舅……” “沈阶可活命。” 屋里降了温度,卫觎犹耐不住,踱到门外的台阶上席地坐下,背对簪缨,声音貌似恢复了冷静。 “我本拟等他日,若你不来找我问此事,这人就留不得了。” 簪缨内心震动,小舅舅果然是知道!她犹豫几许,同手同脚地挪步出去,觑着他侧脸,不知作何表情地轻唔一声。 卫觎转头,把仅留的一点笑意挤出来给她,“纠结一晚上,不就是想问这个吗?对付庾灵鸿母子,多大点事,至于藏着掖着。” 通天的逆事,轻飘飘落在他口中,不如一块糕饼重要。 见少女眉眼中担忧不散,卫觎展开浓黛入鬓的长眉,“我没事,一月里总会有一次的。白日睡多了,一时半会睡不着,你若不累,陪我坐会?” 其实他已有两日一夜没合眼,昨日扶灵,夜里守灵,今日又审了显阳宫的杂碎。晌午那会儿她遣人过来问候时,他并未休息,只是当时血腥气未散,虽说那幢屋子离得远僻,他总不愿一丝污垢沾到她身上。 簪缨便在卫觎身边的台阶坐下。她并拢双膝,低头盯着飘在地面上的毛毛雨点,“你不生我气吗?” “我是谁?” “小舅舅。” “小舅舅永远不生你气,你做什么都是好的。记住了。” 簪缨不由抿开唇瓣,若她有一个蜜罐子,她会把这句话好好地装进去,再封上层泥封,天气晴好时,便取出来晃上一晃。 她抱膝扭头问:“方才的话何解,为什么说他可留?” 卫觎淡然解释:“此子聪明,既敢来找你投名,自是有所准备。他能透过你的举动看出背后的深意,便也能揣测几分我的心思,便也该知道,卫觎不是他该妄自揣测的。我知你事,你不知我事,他知我事,那么他要不要告诉你?他若告诉你,你必然会来找我求证,我一知,忌讳被他猜度,就可能容不得他。他若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告诉你,却可以两边皆讨好。可一旦如此,他身为你的卿客,便是暗藏私心,对你不忠——我必杀他。” 她既然选择走这条路,有些话,卫觎也不忌摊开来与她说明白。 簪缨倒是没被后头那四个字吓到,花了些功夫理清其中的弯弯绕,唏嘘了声怪不得。 “怪不得当时他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回来。可是小舅舅,如何确定他不是连这一层都算到了,才会对我实言以告呢?” 卫觎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冷淡地眯了下眸,“所以我说,此子过于聪明了。” 簪缨隐隐觉察到卫觎的不快,连忙说:“他是我的人了。” 卫觎呼吸沉浊了一下,没脾气地道:“听你的,不动他。” 又问:“他哪句话说动了你?” 簪缨不曾意识到卫觎在帮她复盘,摇了摇头说,“都不是。” 卫觎略显意外地看向她。 簪缨的眼里难得露出一点狡黠气,“我识人之智不足,但只看一个人的底线在哪里。那日在朱雀桥边,我见他背着生病的母亲去求公道,却为恶吏所欺。少年血气方刚,受不得激,拳头都已挥出一半,他却顾忌老母无人奉养,生生忍住了。” 她将那日在马车上目睹的事,娓娓地讲给卫觎,眸色被积云下偶尔划过的紫雷染得斓漫。 一个说得出“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的人,却能为亲人忍住拳头,她信他。 卫觎嘴角轻勾,女孩的软侬话音如同一剂清凉散,听后满身躁火都似为之一散。“可听说你们密谈良久。” 簪缨毫不心虚道,“他口才了得,我多学几句,何乐不为嘛。” 吐了句俏皮话,她又凝神,扭脸轻问,“小舅舅,你什么时候回北府?” “赶我走?” 卫觎睫影漫淡,轻睨她一眼,“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是想自己来。可巧我与姓庾的也有一桩积年的旧账,当年没算干净,不久前,又多了桩新账。这般,你报你的,我报我的。跟你保证,让你先来,你心满意足之前,我不插手。” 在簪缨心里步步算计谨慎以待的对手,在他口中,却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由谁先宰杀的砧板鱼肉。 簪缨目光一刹矍亮,心突然就放下大半,想憋住,还是没忍住由衷地笑了一声,“会不会太儿戏了?” 卫觎温和地低头看她,“玩得尽兴就好。” 戏台给她搭好了,玩伴她自己也找好了,上台舞弄声姿的丑角们也一个不差,他便在幕后,看着她肆意而为。 “小舅舅,雨大了,你冷不冷?” “我热。阿奴困么?” “不困,我再陪小舅舅坐一会儿。” …… 台城,显阳宫。 庾皇后贴身的近侍一下子丢了四个,住在外宅的内詹事还好说,那大长秋和陆嬷嬷几个,却是在宫里一眨眼的功夫不见的! 有小太监语焉不详地说,仿佛看见几道黑影闪过,难不成,这内宫禁苑里进了刺客吗? 庾皇后慌忙通禀陛下,而后又召集一营禁卫军守在显阳宫。 她望着寝殿内梁柱上头,那道清晰如昨的枪痕,心里隐约有个形影,惧怒掺半,紧咬银牙。到了下钥时分,去查找大长秋的侍卫没寻到人,却是大司马帐下的四名骑尉入宫来。 声称大司马给皇后送礼。 他们一人怀抱一口重逾百斤的大酒瓮,一路上的宫门侍卫,见骑尉腰间所佩的北府刀,没有一个敢拦,四人畅行无阻入后宫,直接把东西撂在皇后的正殿。 “尔等大胆!”庾皇后气得手抖,对殿门外神色畏惧的禁卫军怒斥,“你们都是死人吗?” 还未等她发作完,眉尾带疤的假节令史直接笑着掀开瓮盖,“娘娘,您瞧仔细了!” 庾皇后完全是激怒之下的本能反应,随着话音低头,倒要看看姓卫的玩什么花样? 乍一眼看见坛口内一团粘腻红泥,庾氏还不明底里,只隐隐闻见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阴沉皱眉。 下一刻,海锋狞笑着一脚踹翻瓮身,那一滩血泥便如流水泼洒在织锦薰香的地衣上。 泼天的血腥臭气,瞬间弥漫整座宫殿。 庾氏还愣愣地看着几团黑色的毛发与一颗血白圆珠混杂其中,甚至未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一怔之后,她忽然变色作呕,失声低叫一声,昏死过去。 殿外禁卫军人人色变。 他们拱卫皇城十余年,从未目睹过如此凶残血腥之事! 疯了,真是疯了! 殿内的四名骑尉神色平常,有一个还请示海假节,“剩下这瓮,推不推?” 海锋不顾宫娥们的刺耳尖叫,仰头望了眼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嗯,大将军没说……那就推了吧,闲着也是闲着。” 等那四瓮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斑斑驳驳铺在皇后寝殿的地上时,太子匆匆赶至,看清殿内景象,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他急命宫人将晕倒的母后抬至偏殿,召集医丞。而后他死咬牙关,怒视那四个闯完宫根本没打算走的北府兵,抽出禁卫军的一柄腰刀,架在海锋脖子上。 李景焕双目赤红,一字一句道:“孤诛你九族!” “小人九族啊,有一半都战死了。”海锋笑道,“大司马给太子殿下带话,请太子,思。” 李景焕怒目欲眦,牙咬了又咬,手抖了又抖,终是对外吼道:“将四人押入天牢,一个都不许跑!” 此事震动,随即便传入天子耳中,龙颜大震。 太子跪在皇帝面前,求父皇给母后讨回公道,严惩恶贼。 戌时,北门接到百里加急军报:北府军暗夜中全线向台城方向进发六十里,呈半围之势。 戌时刻,兵部尚书董无涯在府中连衣冠都未穿戴好,冒雨入宫城,神色惶惶地给皇帝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驻守淮水外多年、号称大晋铁骑的易水营和朔风营,不久前回拔京口,南朝北户中门大开! 等董无涯汇报完,又听说了后宫惊变,他扑通一声给太子殿下跪下了,“请殿下快放那四人回去,我朝边防经不起如此儿戏啊!” 李景焕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张没提过枪也没打过仗,全靠祖辈荫泽才做上兵部尚书的肥白脸上,“难道是孤视大晋江山为儿戏?卫觎谋逆之心昭然,宗室一让再让,颜面何存?” 董无涯欲哭无泪,漂亮话谁都会说,可放眼江左,有谁能调动祖将军、卫将军两代人一手培植起来的十万嫡系北府兵?又有谁能用一个名字便令胡人闻之忌惮,去顶上防淮防胡的重任? 他转向皇帝恳求,“陛下,陛下不能再拖了,且与大司马弥隙修好,有何事召进宫来好生谈谈,迟,则生变啊!” 皇帝闻之意动,然而太子想起尚在昏迷的母后,死跪在皇帝面前不肯松口。 至亥时,两省六部的首脑皆从府邸的榻上被急召入宫,秉烛齐聚太极殿,闻听北边兵防变动,个个神色惊异。 要知卫觎回京这么多天,虽说不曾上朝,倒还算消停。今夜调动,此前毫无征兆。 忽有吏部官员道:“不如遣宿卫六军合围乌衣巷,大司马一人,总不会插翅飞走。” 他话音刚落,姗姗迟来的王丞相衣整冠正地走入殿中,步履不急不缓,意态风雅依旧,淡声道: “南渡以来,乌衣巷便为世家聚居之地,风操雅望之址,南朝以中原正统立世,还从未有过兵践衣冠的前例。若如此,则人心之乱更胜兵祸。” 吏部侍郎一看乌衣巷首屈一指的正主来了,讪讪闭嘴。 皇帝正左右为难,见了丞相忙问,“卿家有何良策?” 王逍听过了今夜宫内宫外发生的所有消息,目光投向太子,徐徐道:“古有诸侯一怒,伏尸百万之说,然大司马多年为江左守国门,心系家国,陛下当明鉴。是以今夜之变,看似危急,不过一时之气尔,针对皇后,亦非朝夕,都是旧怨了。使太子肯折节修好,将那四尉送回乌衣巷新蕤园,大司马之气平,此局自然可解。” 李景焕凤眸直视王逍,却不再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视野,而是他在那场梦里继任登基后,听闻王氏作乱的冰冷眼神。 他冷冷笑道:“王丞相与大司马倒是一条心,知他是忠是邪。孤却信不及。论折身赔罪,也该是他来,向皇后,向本宫卸甲赔罪!” 皇帝忧虑地叹了口气,给身边近侍一个眼色。 原璁会意,趁众臣工争论不休之际,悄悄自铜枝灯树后从角屏绕出大殿,亲自挑着灯,一路快步至天牢,欲释放那四名北府尉。 结果草席子还没坐热乎的老哥四个,在这里待得还挺惯,盘膝打坐,笑对御前总管道: “怎么能走呢?太子殿下亲自收押的我等,亲口定下我等谋逆之罪,那我等必定是犯了大罪啊。什么时候砍头,公公记得提前给我们弄顿饱饭就成了!” 原璁气得牙痒痒,这群兵痞子,是打定主意要太子殿下亲自来请人啊。 背后指使之人是谁,还用说吗? 他急得把脚都跺麻了,硬话软话说尽,也不见这四个悖头贼转圜,无法,只得又回转太极殿回复陛下。 回路上,却见霖雨霏霏的漆黑宫殿中,羽林、翊卫等十数支禁军,调动把守住各个重要宫门,甲胄森然,履声震动,令人心生慌恐。 其间偶尔夹杂着几位背着药箱的御医丞,在把守侍卫验过宫牌后放行,急急往显阳宫方向去。 皇后娘娘还昏厥未醒。 在兵荒马乱的皇城之外,一间遮雨的屋檐下,有一高一低、一傲岸一娇小两道身影,安逸静坐台阶上。 一起听了半夜雷声。 第50章 第 50 章 簪缨第二日一觉醒来,任娘子告诉她说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京里正调动宿卫戒严,才知出事。 簪缨细问缘故,杜掌柜亲自来回话,在小娘子跟前压低声音:“今早徐先生过来透露了几句,昨个大司马审了皇后身边的几个人,竖着抓来的,夜里横着送回去的……咱们唐记在淮水负责瓷器生意的钟掌柜,才不久也捎信回来,说驻扎淮水的北府兵,似乎一夜之间不见踪影了。” 杜掌柜故意模糊了那些血腥事,簪缨还是很快明白过来。 杀宦,调兵,小舅舅口中“他报他的”,原来是这般报法。 她捻着掌心直接问:“死的是谁?” 杜掌柜见小娘子神色冷静,顿了一顿,也不再遮遮掩掩,“一共四个,为首的是大长秋和一个大宫女,还有两个,徐寔没细说,仆知之不详。” 簪缨瞳孔轻缩。 她回想起昨日,小舅舅有些异常的样子,又没头没尾地问她是不是怕打雷。原来,他审过了庾氏的贴身侍者,想必是得知了一些她小时候的事。 大动肝火,以至于此。 那些久远的过往,她已经全无记忆,但根据她在宫里那些年的习惯和心性,也能猜到庾氏没干过什么好事。 然无论那是什么,她已经挣脱出前尘,忘尘如洗垢,不会再回望。 她更不希望小舅舅因为这种事坏了心情。 簪缨当下便去了趟麾扇园。 外头淋漓着细雨,春堇为她打一把素面点蜷尾红鲤的油纸伞,鲤只如豆大,鳞色似朱砂。到了园中,却没见着卫觎,从轩馆里迎出来的是徐寔。 见到小娘子,徐寔目光先一幽沉,继而温和道,“将军昨日歇息得晚,此刻尚未起,小娘子有何紧要事,可同在下说。” 簪缨想到昨晚夜雨霖漫,他生着病,还陪自己听了许久雷声,眉心蹙起,向虚掩的轩门望了一眼。 江南长大的女子软音轻侬:“小舅舅的伤病好些了吗?” 徐寔自然报喜不报忧地顺话说好些了。 簪缨便道:“我无何事,只请小舅舅安心静养,外头若有动静找上门来,我这府主虽不顶事,也不会惊扰到小舅舅。” 她说罢,在徐寔的愣神里福身告退。 走到月洞门前,回忆方才徐先生看她的眼神依稀不同,似乎藏着许多惜色,她在伞下回头展唇一笑,“徐先生,昨日种种在昨日,今时今日我很自在,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徐寔目送少女离去许久,苦笑叹息着推门入轩。 门扇之后,身量高嶙的披裘男人就站在那里,软而密的风毛围着他颈颔,硬是软化不去一丝他下颔线的锋硬。 卫觎气色幽白,眉眼恹冷。 徐寔知他都听见了,苦笑道:“经历过那种事,没想到小娘子依旧生长得天真无邪思,不用旁人安慰她,反倒先安慰了我一通。更没想到啊,大将军有朝一日也会被别人出头护着。大将军方才真该出去看一看,小娘子说那句话的眼神。” 很动人。 卫觎黑深眸海里亮起星点的微芒,“心绪不好,怕平白委屈了她。” 又道,“当年事别告诉她。” 徐寔心有戚戚,那种惨绝人寰的毒计,他怎忍心对小娘子透露分毫。 正因投鼠忌器,他家大将军才没在昨日直接揭了庾氏的恶毒脸皮。然而,以一城之兵镇压京师发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这一步迈出去,朝野那些士宦名士在背后议论卫觎其人,当是忠邪?佞邪? 卫觎全不在乎这些,自门楹望着外头的细密雨帘,只盼着亲兵早日寻到葛神医带回。 朝堂之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后宫之怨,北府万众人马窥伺建康东门不去,朝臣惶惑纷纷。有人提议调宿卫六军护驾还不够,应将驻在京城外的三十六路牙门中军,统召入城护卫;也有人提议,干脆降谕入蜀,请蜀亲王带兵来勤王。 这些大多数自入仕以来便未经历过战事的太平臣子,对于突如其来的大兵压境,如稚鸟闻惊弓。前些年,还传出过建康街头见黄须宝马,公卿惊问“此猛虎从何而来”的笑谈,三品之臣,不识战马,京师之地的承平安逸可见一斑。 于是他们也忘了,淮水以南之所以能安生五十余年无外乱、无内斗、名流恣意清淡、高士痛饮酒读离骚,是祖、卫所率的两代北府兵将,用血肉抗胡族于淮汉,息民生于江左换来的。 现下,风吹草动,众人便恨不能举一国之兵力,去厌胜折冲眼里无天家的骄狂北府兵。 自也有有识之士,反对蜀王回京,“西蜀把控着南朝的西北咽喉,是兵冲要地,向来制约长江上游入口,以控荆襄。而今淮水虽乱,尚有长江天险,闻听大司马用兵如神,岂知不是示空城计诱于北胡?外敌可乱,朝内却万万不可自乱阵脚,一旦西蜀调兵至京,原本只是淮水一处空门,便会变成淮、江两处大破绽,不等勤王军至,则京城危破在旦夕尔!” 话是这样说,可谁又知那位心思神诡莫测的大司马是真想诱敌,还是存了马踏建康的心思? 再说兵事瞬息万变,怎么处处都如料算得那样正好,万一北胡当真浑不吝,瞅准时机挥师试探,又当如何? 召勤王师不成,朝臣继续争吵,在应对大司马的策略上,有人猛烈弹劾,有人主张议和。 几位老神在在的府君,稳立殿堂,都以为形势尚不至如此危急,但与大司马修好一事也不可再拖。 他们一致建议太子殿下亲自释放那四名骑尉,送回乌衣巷。 在王谢这些大族看来,什么叫天家颜面,还不如戳在丞相府院中那些奇石来得重。你既一时找不出可替代卫大司马的人接手北府军,还得用人家守国门,那么低上一头,也是情理当然。 世家自己的脸面利益不失,把皇家算计得分明,却没算到太子年轻傲硬,咬死不肯和解。 僵持不下。 “那位顾御史真弹劾了小舅舅,骂他行性偏激,国之贼也?” 簪缨听得杜掌柜传回的讯息,皱了皱眉,又笑一声,“果然耿介。” 之前顾元礼两次弹劾太子失德失行,还有人暗道他是站在大司马一边的,结果大司马刚举兵犯进,他便又调转矛头痛斥卫觎误国。 只能说这位顾府君不愧出身兰台,上至三公下至吏秩,哪个行事不合礼法,他便要针对哪个,几头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不是耿介又是什么。 而宫里也没让簪缨等上太久,晌午之前,果然有人上门来,是御前总管原璁。 簪缨不许人惊动麾扇园,自己亲出府门应对。 中门大开,原璁望着伞下一身白襦纱裾的少女,心下微怔,只觉她气质清华,静沉如水,宛若寒月白梅无端开在六月盛夏里。 与前些日子他随同陛下暗夜来访时见到的女子,又有不同。 但好在出来的是小娘子,而不是大司马……说起原璁到这新蕤园来的几次经历,真是一次比一次胆寒,他忙不迭哈腰笑道: “奴才见过小娘子,小娘子安好,太妃娘娘安好,大、大司马安好否?原是边防闹了些小误会,陛下备了上好的龙团,请大司马进宫品尝,都是自家人,把话说开便是了,不知大司马方不方便?” 簪缨当头冷笑,“如今后位上的那位姓庾,不姓卫,说自家人,太近了些。据我所知,家舅眼下却不大方便,只因昨日显阳宫的人不懂事,冲撞了家舅的心情,这会儿还闭门不喜。我还奇怪呢,怎么是公公你上门来,想要请人,难道不该是显阳宫省一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才惹我家舅父生了天大的气,亲自来登门赔罪吗?” 这番毫不留情的语风,直撞得原璁五脏六腑打摆子! 小娘子这话,一不敬皇后娘娘,二不顾及陛下,三又颠倒黑白地把大司马得罪显阳宫,说成显阳宫得罪大司马,还敢要皇后宫里来赔罪…… 她是不知昨夜显阳宫里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之事,那殿里的血腥气,到此刻还没干呢,皇后娘娘到此刻还没醒呢。这倒是谁拿谁的脸面当鞋底了踩呐? 从前也未见傅小娘子如此厉害,如此口齿伶俐,如此大逆不道。 莫非真是近朱者赤? 原璁忽然想起临出宫之前,做礼部侍郎的谢氏子弟大胆上禀:“缨娘子是功臣之后,又得深明大义的郗太妃祖孙青眼,必非奸邪之辈。既然她肯容留大司马为邻,那么是否显阳宫确有不当之处?毕竟缨娘子养在后宫十年,却一朝毅然退婚,与皇后娘娘决裂,其中未尝无有个缘故。” 原璁还记得当时陛下听完,脸色很差地将这话含糊了过去。 再与小娘子方才之言一比对,原璁心中惊疑不定,忽有一种预感,今后的差事,只怕越发不好当了。 他勉强笑道:“小娘子这话……是能回复给陛下听的吗?” 簪缨扫他一眼,“原公公是年纪大了耳背,还是记心差了口齿不清?你问也问了,我答也答了,有何不可回复?” 原璁苦苦一叹:得,如今这小祖宗的口条都快赶上顾御史了。 枉他想做个从中斡旋的好人,却是自讨没趣。此次过来,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要他万事好商好量,切莫惹火大司马。 而今,既吃了个闭门羹,便欲回宫复命。 忽听一道低苦的声音在巷外道:“你就这般护着他么。” 随着话音,李景焕带领东宫左右校尉,靴履沉肃地出现在青石路口。 濛濛细雨,濡湿太子的英朗眉宇。他看见站在朱门槛内的女子一瞬,有万箭穿心之痛。 那段父皇病丧、他登基为帝的记忆,终于让他不得不承认,他所想起的一切,不是一场凭空而来的梦境。 因为即使在梦里,他也绝不会有弑父的念头,何况后来他利用唐氏之财,兴兵整肃世家,王氏反叛,各州也频频起义生乱…… 两年后,天下大乱。 李景焕蜷起手掌,而他的阿缨,因他情怯不敢去见,被困在萝芷殿整整两年。 他脚如灌铅登上台阶,这些日子,他想都不敢想她那两年是怎么过的,那一刀一刀是怎么挨的。 他对自己恨心欲死,又奢望她不记得。 可此时望着白衣少女冷若冰霜的眼神,李景焕所有的侥幸湮灭殆尽,眼前一瞬被雨帘模糊,“阿缨……” 你,是知道的么?:,,. 第51章 第 51 章 簪缨厌烦听到他叫自己名字, 托庾氏的福,现下她一看见李景焕,便能想起小时每逢雷雨天, 便怕得往他寝殿里跑的事,自己恶心得不行。 冷扫一眼太子身后的虚张架势, 簪缨神色不动,“太子是来问罪, 还是檄讨?” 她一人领二婢, 雨中茕立, 便在门口为那贼子挡住东宫甲胄。 她从前喜唤他景焕哥哥,而今不假分毫辞色。 李景焕在世家言官的劝说下如何都不肯低头, 可在她面前,他身上没一块骨头是硬的。 他不敢开口去求证,这样便也不会暴露自己记起了前世,只要阿缨不知道他记得……那么,也许会看在他不是前世之人的份上,再给他一个机会。 这辈子,他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拼力弥补她,护她至死, 绝不重蹈复辙。 “阿缨, 你讲一讲道理……” 李景焕忍着发红的眼睛,低垂的凤眸眷眷幽深,“他昨日僭越闯宫, 母后到此刻还未醒。他推你出来挡着,自己躲在后头又算什么,你心地单纯,莫被他骗了。” “原来她还没醒。”簪缨直接忽略那些废话, 冰冷地看着他,“那你大可以等那个女人醒后去问问她,她做过什么好事。管家,关门。” 管家答应一声。 门扇将要闭阖时,簪缨忽又伸手掌住门。 李景焕眼里亮起一线微光。 他敢说小舅舅的坏话,簪缨终究不吐不快,“我瞧见一个站在浊汤子里的人,拼命想把岸上的清净洁白人物拉下水。自己满身泥污,还欲攀污他人,你不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朱门訇闭。 原公公和太子殿下身后的校尉,恨不得自己从来没长过耳朵。 李景焕双瞳里映着眼前朱门的颜色,与血无异。 “殿下。”半晌,原璁小声劝了一句,“敢问您带着校尉此来,可是宫里的意思,依奴所知,陛下不愿多生冲突……” 李景焕如石雕不动,浑身散着冷气,原璁识趣闭嘴,躬身退走。 他如此在府门外立了许久,李荐方小心翼翼上前道:“殿下,听闻昨日从这府里被扔出来的还有傅郎君,肋骨尽折……也许他会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 李景焕慢慢转动漆黑的眼珠,“去找他。” 自从傅家老宅被抄没,便与蕤园二府并一府,划归到簪缨名下,算作朝廷对她的一点补偿。尚留京中的傅则安傅妆雪兄妹,也便没了去处。 太子曾有意出资给自小相交的伴读置一所宅院,被傅则安婉拒了,如今这兄妹俩寄住在长干寺的下舍。 李景焕从乌衣巷直奔此地,为免非议,命校尉停在一里之外,便服入寺。 长干寺并非香火鼎盛的名刹,寺内香客寥落,宝殿后有两排僧寮,僧舍再往后,是供抄经生栖身的低矮瓦房。 李景焕一踏进傅则安栖身的狭小院落,眉头便锁紧。 曾经的傅则安名士风度,何等逍遥,他心气自来高亭,如今委身此地,怎么受得了…… 正这时候,一个素裙挽发的少女捧着一盅汤药,从灶房出来。 见到太子,她着实愣了一刻,那双杏子眸里渐渐浮现泪光。 “太子殿下。”女子的哭腔娇柔胜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不是傅妆雪又是哪个。 她怎么也不曾想到,她历经千辛里苦走到江南,好不容易有了安顿之所,可一夜之间却天翻地覆,家没了、疼爱她的祖母没了、千金小姐的身份没了,到如今连阿兄待她的态度,都似与从前不同,变得不冷不热。 就连“功臣之后”这个仅有的荣誉,也从她变成了傅簪缨——那个人如今甚至已经不稀罕姓傅。 傅妆雪从见到簪缨的第一面开始,便知道,对方什么都有,自己什么都没有。她不敢贪多求全,只奢望分得小小的一杯羹而已,可为什么,到头来,连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也被剥夺了呢? 她本以为傅家落败后,太子殿下再也不会理她了,今日突然见到他,便觉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住过高阁广厦,见过富丽繁华,她不想一辈子生活在低矮的屋檐之下,活成和从前没有任何分别的,只能看人眼色才能过活的一只老鼠。 少女腰肢软软地一欹,便跪在地上哭起来。 想起多日的担惊受怕,她都不必假装,已经真情实感地泪盈于睫。 “太子殿下您来了,求殿下帮帮阿雪,阿雪好怕……” 李景焕只看了傅妆雪一眼,就猝然避开视线。 ——“阿雪自知比不上姐姐,但求能为殿下略解烦忧,阿雪心里认定了殿下,求殿下莫赶我走……” 他想起前世,这女子用相同的腔调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当时为着簪缨受伤的事心烦意乱,想见她又怕见她,见此女柔韧而体贴,鬼使神差地,便留了她在身边。 开始时,他只当她是一朵解语花,尚且谨守自身,因为心中还存着一丝期冀,总觉得阿缨有一日会痊愈,她还是自己的正妻,他的初次还是留给她的。 可直到登基为新主,阿缨的伤依旧不好,身子骨反而一日比一日糟下去。 登基大典结束的那日夜里,他喝多了,一因父皇新丧,二因簪缨病重,三因王氏不消停,在父皇去世之前妄图改立二皇子为太子,四因唐氏不配合,反复要求面见小东家…… 千斤重担压在肩,而李景焕最想与他并肩而立的那个人,却在病榻受苦。他何尝不想去见见她,可是他不敢,阿缨曾那般信任她,他却连她的一点心愿都达成不了。宫人回话说,傅娘子近来常念叨着想要出宫去,哪怕死在宫外头也好。此语不详,李景焕听了心如刀割,更不舍得将她放走。 他有太多找不到出口的痛苦需要发泄。 身边又恰巧有一朵温柔可怜的解语花。 于是有了那一夜荒唐。 也只有那一次。次日清醒过来李景焕就后悔了,他对不住阿缨。看着龙榻上泪痕犹在的少女,李景焕在心中唾弃自己,发誓一世不会再碰这个女人。 他给了傅妆雪贵妃的封号,从此两清不相欠。 后来…… 李景焕被剧烈的头疼刺得蜷起眉心,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朱雀桥被烧,仿佛有兵……他记不起来…… “殿下,您怎么了?”傅妆雪察觉太子的异样,含泪上前欲扶,“您身子不适吗?” 李景焕猛地向后避开,“别碰孤。” 前世是他招惹了此女,是他犯错在先,做不来恶语相向。可这一世,他绝不会再与她产生任何交集,老死不相往来便是最好。 他还是干净的。 至少这一世,阿缨,我是干干净净的。 他无视脸色惨白的傅妆雪,侧身向屋内走,眼下唯一关心之事,只是昨日在乌衣巷到底发生了什么。 踏进屋门后,李景焕心跳停了半拍。 他毫无防备地看见一片花白颜色。 昏暗仄室中,那个躺在硬木床板上的年轻男子,长发如雪。 傅则安一夜白头。 “则安……你,怎会如此?”李景焕瞳孔颤动。 傅则安身上只着单衣,胸前被几片木板固定着,双眸木沉,呼吸绵惙。听见太子的声音,他眼睫缓慢地眨了一下,没有表情,嘶哑地向外唤道:“傅妆雪。” 院子里的傅妆雪如梦初醒地进屋,看见兄长的脸色,忽地醒觉方才在院里的那些话,阿兄必然都听到了。 她顿时羞愧难堪,目光触及兄长的白发,又悲从中来,哀哀道:“阿兄,我,我给你熬了药,趁热喝……” “当初两条路,你选了挨家挨户上门去解释原委。”傅则安睁眼望着棚顶,视太子如无物,每说一个字,胸肋间便有磨挫之痛,所以他说得很慢,“为兄也陪着你去了。路是你自己选的,自今以后,你不再是世家千金,婚事上必也艰难,前途出路,都随你自己去走,该做的我做过了,余下的顾不上你了。” 傅妆雪听他在太子面前揭她的短处,水睫愕然地颤动。 她至今想起上门去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承认自己是私生女,那些人鄙夷不屑的眼神时,依旧难堪至极。 她已经恨不能拿根绳子吊死了,为什么兄长还要在太子殿下面前故意折辱她? 傅妆雪失声哭道:“阿兄是在怨恨我吗?” 李景焕神色陌生地看着床上宛如活死人的傅则安。 满头白发的傅则安语气淡薄,“哭什么。当然怨不得你,我在两条路之间,也同样选了甘愿做狗的那条,都已做了狗,还要什么做人的礼义廉耻。所以,你我才不愧是亲兄妹。” 傅妆雪再也忍受不住,捂面跑出屋去。 李景焕听他一口一个狗,只觉莫名地不舒服,上前轻轻扶住他的肩头道: “则安,你莫如此自暴自弃,孤近日、因些私事忽略了你,是孤之过。你有满腹才学,还有来日,孤还会起用你的。昨日你可去了阿缨府上?到底发生何事,你的头发怎会如此,是不是卫觎那厮对你做了什么,你悉数告孤。” 傅则安深吸一口气,咳了两声,感受肺腑摩擦的阵痛。昨日他被抬着回来,寺里的僧医说他即使胸骨全部结好,将来也很可能落下咳疾,一遇阴天下雨,便会痛痒难当。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他这一日一夜,脑中回荡的只有当日在傅府对簪缨说的那些话。 ——“你莫以为储妃之位难得,便所有人都想抢你的……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一日,有只老鸱拾得一只腐鼠,正逢鹓雏从它头上飞过,老鸱生怕鹓雏抢走自己的食物,便发出‘吓’声怒斥。尔,欲为此鸱乎?” 他将簪缨比作老鸱。 可簪缨甚至没读过完整的庄子,他在她小时候送给她的竹刻书简,全被庾皇后没收毁掉了。 他们说,那时她很伤心,又哭不出来 ,他却压根不知道这是何时的事。因为他每次进宫,那个乖巧的堂妹都会对他笑靥相迎。 他才知道,那些笑,是她用心里的泪堆起来的。 他才知道,簪缨从小到大,根本无一日舒展。 那些恶心事,他一个成人听了都浑身发寒,她一个柔弱的孩童又是如何承受过来的? 傅则安抠搂手指紧紧揪住身下的床单,姓庾的不是个人,难道他就是人吗?! 现在,傅则安转目看向姓庾的儿子,昨日大长秋死到临头还要用性命作保,说太子对皇后做下的事一无所知。 可李景焕既然朝夕与簪缨相处,他又不是傻子,是真的看不见还是不愿看见,是庾氏瞒得太好还是他根本不曾用心? 傅则安用尽全力仰起半个身,拼着骨头再次断裂拔下头上的簪子,划破自己衣摆,声音嘶哑:“仆与太子,今日义绝。” “你这是做什么!” 李景焕神色终于冷了,看着他挣扎喘息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地伸手,“则安,有话好好说就是,到底发生何事?” 傅则安嘶声反问,“你何不去问问你的好母后,当年对簪缨做过何事?” 卫觎说得对,此事传扬出去,对簪缨来说是第二次伤害,他无证据,不会胡乱透露的。 尤其太子自退婚以后心性不明,簪缨又明显不再想入宫,他怕太子伤害她。 对!他必须养好伤,必须站起来,去保护他的小妹妹。 哪怕不认他也没关系,唾弃他也没关系,左右他也不是人了,他不是了…… 傅则安伤处崩裂,倒回床板大口大口喘息,眼角滑出一滴泪,没入雪白的鬓发中。 李景焕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形容,他从小到大的好友,与他割袍断义,而今日已是第二次有人让他去问母后,她当年做过什么? 李景焕心绪茫茫地向下坠,母后到底做过什么? 显阳宫。 经过御医一日一夜地施汁,惊吓过度而晕厥的庾氏终于悠悠转醒。 才醒,她倏尔回忆起昨夜铺展在眼前的惨景,未等开口,又吐两回。 举目四望,她身边的贴身心腹只剩了关雎一个,待她从关雎口中听闻这一昼夜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动,庾氏憔悴的脸上忽然浮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抓紧女官的手臂问: “你说太子自己去找大司马算账了……不、不,快叫他回来!” 大司马都敢公然调兵反叛,万一一个不忿把太子也跺成肉泥…… “呕!” 庾灵鸿第三次大吐起来,到最后吐无可吐,瓷盂里已全是黄色的胆汁。跟着,她全身冷汗淋漓地发起抖来,因为庾氏忽然想到,大司马捉去她的心腹整整一日,是为了拷问什么。 当年调/教傅簪缨之事,她千辛万苦瞒着所有人,尤其是焕儿,她不敢告诉他分毫。 如果卫觎从佘信几个嘴里撬出了东西……如果他告诉焕儿……如果他公诸于众…… 等待她的,只会是夫妻失和,母子反目,身败名裂。 “不,快把太子找回来!!” 第52章 第 52 章 “大司马此举, 是险而不险。庙堂视大司马,是怕而不怕。” 簪缨且不理宫廷内外的一塌糊涂,她只惑于小舅舅调兵后可能面临的局面, 从沈阶那里,得知了更多关于北府形势的细情。 她看着案上一张弯弯绕绕的舆图,眉头也不由纠结, “又怕又不怕?何解?” 一场雨水后,树上黄莺啭,又是风和日丽。簪缨跽坐在堂中采光好的位置,一案对面,便是画灰谋事的沈阶。 簪缨坐矮榻, 他坐棋子方褥,本该比主君低一头,却因他个子拔群,两人发顶看上去平齐。 “京口之于整个南朝的重要性,可分对外与对内两者, 女郎听阶细说。” 他的音色低介,没有花哨,却不显得阴沉寡淡,为使簪缨听明白,刻意放缓语速, “且不说京口作为军事重镇的作用, 从经营上说, 京口首先沟通着三吴与京城的水道粮道。” 沈阶骈指搭在羊皮地图上的三吴之地,“三吴之富,众所周知,向有‘丝绵布帛之饶, 覆衣天下’的说法。建康一城数十万众的口粮,大半全赖三吴给养。可是又有一说,三吴易动难安。” 簪缨想起上一次小舅舅给她讲的京畿地势,恍然点头,“江左依山环水,京城拱卫甚多,看似繁固,可正因繁庶,难以牢固。三吴到京城最主要的水路,是破岗渎,然而其中一段转折恰经京口……” 她沉眉想了想,“所以一旦此段被卡,便等同断了京城的往来给养。” 她之前翻看唐家名下产业,见有商船、水碓舂米船、行海船以至受命为白石垒水军打造的战舰,便向杜掌柜多问了一些行船事宜,恰好了解此事。 沈阶颔首:“是。历来内乱,先断东吴道。是以若京口不守,则京师不宁。” “这是其一,其一,是要达成荆扬相持的局面,不使一方独大,拱卫京师。” 他再指地图上的荆州,取出随身挟带的一截炭笔,在代表长江的那道蜿蜒水道上重重加粗。 “长江是南朝的天然屏障,却分上中下三游。水往低处流,若乘舟从上游攻下游,则朝发而午至,午发而夕至,若由下游逆流争上,却是大大受限。荆州,恰处江水上游,天然压制建康地势。当初大晋在建康立都,固然因望气师言此地有龙气,然建康在长江中下,长期处于荆州的压力之下,也是不争的事实。历来对荆州刺史的任用,便是晋君头疼的一大难处,很多时候,不是皇帝想任用谁就任用谁,而是哪个世家势焰强大,此权柄不想交也不得不交。北朝常笑我朝天子为‘白板天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言及此处,沈阶目光微厉,握炭的指尖在豫州重重捺下一笔,“虽常设豫州辖衡荆州,做为肘腋之防,然肘腋之利一朝翻转,也可能成为肘腋之患。防了荆再防豫,防了豫再防荆,纷纷惚惚,无一定之时。这时,便要在回护建康最近处,设下一重镇,厉兵秣马,镇守门户,亦震慑外州,令其不敢轻启衅心。” 簪缨边听边记,又皱眉道:“那为何——” “女郎欲问,那朝廷为何便信任北府京口,笃定卫大司马不会生异心?” 簪缨点头,沈阶目光内凝,“这便要说到京口对于抗击北胡的重要地位,与大司马其人其志。” 他微微停顿,一裘青衫背对着大敞的堂门,却不曾回头,只望向他效力的主君,“接下来的话,多有涉及大司马,女郎得保证我今日能活着走出去。” 他并不像个怕死的人。 可看他认真的表情,又不像在说笑。 簪缨今日最想求知的便在于此,岂容他藏掖,眨眨眼道:“你正议事,自然无碍,你非议人,我自不许。” 半真半笑,同有些不明意味的张驰道理。 沈阶目光向回让了让,年纪轻轻,一脸不苟言笑,“小人岂敢非议。” 他用炭笔在京师东南一指半处画一圈,“京口,东至北固山,西达江乘县,境内有八所镇守、城垒十一,烽火楼三十六*。其在建康东门,临长江南岸,安流民,垦荒田,屯兵甲,作为胡汉之间最重、也是最后的一道缓冲带,枕戈待旦以御羌胡,此不必缀言。然女郎可知,京口之所以兵力强劲,令外族多有忌惮,令朝中提防甚重,所为何来?” 簪缨认真听着。 沈阶给女公子讲解得很细致:“在两样,一是民,一是兵。民,是流民,自从胡人入关,乱我中原,汉人南渡,这百年间陆续从淮北流亡至京口、晋陵两地的流民,依阶估算,不少于一十万众。这些流民之所以渡水后便停在北府,而不去更富庶的三吴,是因三吴乃江南本土世族与吴人世代扎根的地方,形成复杂,连初渡时,以王谢为首的北方大家,都不敢在三吴之内与南方世家争地,纷纷跑去更偏远一些的会稽、彭城等地封山占泽建立别墅,就是根基尚弱,怕与本土的吴人起争端,使朝局无法在江左安稳下来。而晋陵一带的好处,在于地广人稀,可安置下这些外来者,但弊端同时存在,便是土地荒芜不沃。吴人有句俗谚,叫‘生东吴,死丹徒’,说的便是东吴富饶,可以在此安居乐业,丹徒贫瘠,土地坚紧如丸,只适合死葬。丹徒县,正在京口境内。可就是这样的土地,老一辈的北府府君致力于开垦田荒,大修水利,用来安置流民,并许诺只要在此安居下来的人,便处与田宅,分地给流民去种,让流民足以糊口饱腹,不必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般一年年一代代地经营下来,有了人,便有了民力,百姓种田便有粮谷积蓄。有了人,又有兵员,可以组织操练起来,以备对抗胡家。 “这是流民的由来情况。兵,则是营户,即世代为兵籍的人。女郎,我朝兵卒的地位极低,贱于平民,贱于白丁,甚贱于工商杂户。一人为兵,全家受役,老子是兵,儿子也只能是兵,所娶新妇也只能出身下层,叫做门当户对,再生子孙,还是当兵,越级娶妇则犯罪,逃匿征役则犯罪。” 少年眼底有波澜生起,语气不自觉加快了些,“阶少年师从颍川一位隐士刘公,座下受教,自己也曾负笄游学,走过几郡,所听所观,南朝的军镇无一不是视卒如芥,肆意轻贱。只有北府军不是。” 他看人时不避人,那片深重孤介的眼神,令簪缨有一刹失神。 兵者贱这个说法,她是第一次听闻。 她原以为今下南北两朝对峙,南朝守江山倚重兵士,那么从征者必有厚抚。 她此前所见过的那些将卫,譬如皇宫禁卫,皆由各武将世家子弟抽调,把守各大宫门内禁,不说趾高气扬,亦是颇受尊敬;再如长公主殿下的那位驸马镇卫将军,也是威风凛凛,旁若无人。 更不用说小舅舅,自来如渊如岳,华宗闻之退避,王公见之畏惧,他麾下亲兵,也都顾盼神武,不受羁縻。 所以她下意识便以为,但凡穿甲者,腰杆子里总有一一分硬气的。 竟非如此么。 那些下层的兵士,她没机会见到的那些人,原是代代脱不得贱籍,户户娶不得高女。 簪缨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脸皮慢慢热起来,暗想沈阶若非为她谋事,只怕会连她一同骂进何不食肉糜里去。 “北府兵不同?”她不自觉间忘了最初的问题,抓住这一点重复。 “是。”沈阶道,“北府兵之强,强在骑兵。当年五胡之所以能马踏中原,欺我汉家,靠的便是世代游牧部落超强的骑兵军队。既然世人皆言北人强悍,南人柔弱,祖将军接手北府军后,便拟定“以夷制夷,以硬碰硬”之策,力图训出一支精于冲锋猛战的重骑军。而北胡之所以兵卒齐心,骁勇善战,另一个原因,便在于北朝的兵制不同我朝征兵入伍,而是部落兵制,他们部落的酋长与部下往往亲若父子,而非上峰下级的关系,父子同阵,自效死力。祖将军亦效仿之,或者说不是仿效,而是祖公天性大仁,与部下同食同寝,爱兵如子,伍长以上兵将阵亡,皆亲自过问抚恤之事。等卫大司马接手之后,在此之上更添了两条,一是精兵精甲,一是身先士卒。” 他一气说完,见女郎听得认真,眼神愈发皎亮。 他这里略一顿,簪缨紧接着便问:“如何精兵精甲,如何身先士卒?” “此事,但留心者皆知,并非隐秘,想来我说出口,大司马当恕我……”沈阶低念一句,骈夹指间的一截短炭无意识搓动,染黑指甲,继续为女郎解惑道,“在卫大司马接手京口之前,北府兵丁所穿的战甲,不过是造价最低的皮革甲,这是没法子的事,北府的嫡系兵户加流民兵力,不少于一十万众,朝廷下发边费年年不足,只靠本地田赋助军,早已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祖将军能征善战,用装备参差的兵甲去对抗更为骁勇的北胡骑兵,胜也胜得艰难。 “大司马上位后,魄力极大地将玄铁锁子甲普及到下层士兵中,并设立什长以上,用七札鞶甲,幢主以上,铁甲内加皮革,校尉以上,玄甲内加蚕丝,参将以上,便配裲裆甲、明光甲这等昂贵铠甲。 “盔甲如是,兵器亦如是。据闻大司马擅用武器为马槊,槊,自古便是马上兵器之王,一槊在手,万军辟易。然而槊的制作方式又极为繁琐费时,一杆好槊,不是铜铁所制,而是韧木胶合,风干再三,再用一根麻绳系在槊端一尺处,检验两端是否不坠不浮,全部通过,才算合格。*所以有一槊百金的说法。这样的武器,一般将族子弟尚且用不起,只有高门世族,身家底蕴深厚者才配用。然大司马却说,愿使帐下骑兵人人用槊。” 簪缨听到这里深深屏住一口气。 一槊百金,却使人人用槊。 又是精甲,又是强械,又是战马,朝廷负担不起这笔庞大的开销,那么这笔钱是从哪来的? “如此靡费,钱从何来?”沈阶适时接下去,问得与她心里话如出一辙。 簪缨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这笔军费是由唐家暗地里支持的?! 可是不对,据她所知,唐氏与北府军队之间并无往来。至少杜掌柜从未向她提起过。 沈阶接着道:“当时朝中不少人皆说,大司马年少气盛,一意孤行,既不懂治军底里,也不晓治家艰难,如此做是舍本逐末,尾大不掉,早晚有一日无以为继,会拖死整座军镇。可谁也没想到,大司马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将焕然一新的北府军撑了起来。听闻,大司马曾在三军之前笑言:只要能给他打胜仗,他就愿意用好马好鞍好刀好枪伺候着,肉食麦饭管够,立了功说不上媳妇的,他叫徐军师亲自保媒去。” 簪缨目光闪动,在他栩栩如生的描画里,她仿佛看见一个意气风发又带着点蓬勃痞气的披甲将军,横槊作笑谈。也有几分能想象,徐先生听见那祸水东引的壮军辞时,是怎样一种无奈的神情。 少女洁白的眉心舒展又凝住。 又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位北府战神在短短几年里,从那般意气风发,养成如今沉如渊岳的气质? 不是如今不好,只是,“他很艰难。” “这便是艰难了吗?” 沈阶低沉了嗓音,“又闻大司马带兵与匈奴列阵对战,次次一马当先,冲锋最前。凡兵者,有先冲锋锐,有镇军主将。先锋负责冲刺,主将则坐镇中帐,运筹帷幄,像大司马这般不要命的打法,遍数南北两朝,也再找不出第一个来。朝野上下,便又响起一种声音,道大司马单逞匹夫之勇,不顾谋略调度,是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终有气衰力尽的一日,到那时,侥幸赢了几仗的北府兵便成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砰地一声,一只粉拳忍不住砸在案上,溅出盏中的几滴茶水。 沈阶的眉心跟着跳了一跳。 “说风凉话的人,何不去沙场守疆一日?”簪缨雪腮紧绷,重重道,“我舅父从未输过。” 沈阶唇角动了动,掩睫道:“是,据仆所知,大司马至今无败绩。他如是一位天生的战神,不可以常理揣度,马上用玄铁重武,次次身先士卒,这么多年,依旧不见疲态。连礼仪化外的匈奴也要敬佩一声,‘此子真无敌’。” “女郎,你可知,由大司马统领的北府军,在这五年大大小小的抗胡之战中,死伤率低得有多惊人。” 簪缨不知确切数目,却能够想象,一个不惜用精甲精器去武装自己部下的人,一个对阵时打马冲在最前的人,不会允许手底带出的每一个兵枉死。 爱兵如子,不是口头说说而已。 只是这世道,却觉得爱兵如子等同爱草如金,不过笑谈。 簪缨垂下的浓密曲睫微颤,被沈阶一气灌输了这许多军政之事,胸臆有所充溢,却一时说不出来。 沈阶等女郎心情平复,同样默着。 屋里静了,屋外喧吵的黄莺唧唧又占上风,沈阶余光见案上有几滴茶渍未干,不知在想什么,走神似的取帕擦拭。 袖头里的白丝帕才拈出来,少年忽凛然回神,又塞回去。 “咦,似乎有些眼熟呢。”敞开的堂门廊子上,穿绿襦绿裳的阿芜探进小半颗脑袋,那一角丝帕没逃过她的眼。 原本小娘子问策光明正大,一园子里又都是自己人,便没有避人,也不防着人听。阿芜对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是不感兴趣的,只是隔着门棂,听见少年口齿清晰,嗓音低冽如潺潺泉流,不觉被吸引。 于是耳朵越听越往前凑,不觉间便探了半个脑袋进去,正撞见那一幕。 没等阿芜想起来那帕子有何古怪,被打断了思绪的簪缨抬头。 她不明所以,先看了眼沈阶,见他神色冷静如旧,只是向阳的那侧耳尖被晒得有些红。 簪缨让他不妨往右边挪挪垫子,又嗔视阿芜,“不可失礼,来给沈先生倒茶,润润喉。” 阿芜趋步入室,弯身在沈阶旁边续上茶后,余光悄悄往他的袖子瞟。 目不旁视的沈阶已敛起袖管正襟端坐,道声多谢,又下垂视线对女郎道,“阶今日多言了。” “半点不多,犹嫌太少。” 经过这番长谈,簪缨对此人所怀才学又有了新的认识,由衷道:“你想要吐露这些见解,一定很久了。” 沈阶持盏的手微微颤抖,茶汤泛起带着涟漪的明光,映入他眼眸。 第53章 第 53 章 东堂外有个小池塘,一向忙碌的杜掌柜已经在鹅卵石子路上溜溜达达,背着手看了半晌鱼。 眼睛不往堂里看,耳朵却一直竖着。 不知何时,他身边多出一人,一道看鱼,堂内并未刻意避忌的谈话也入耳几句,轻叹: “挥毫千策人不问,腹有千言吐不得。不如种田啊……” “你老哥别酸。”杜掌柜看到徐寔,一改帮着小娘子提防少艾郎君的作派,挺直身躯,“怎么样,我们小娘子拾到宝了吧?” 徐寔捋须不置可否,“无多少自出机杼,大抵是道听途说。尚有可观。” 能从他嘴里说出这么一句,便已算几分青眼了,杜掌柜想想又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个有见地的年轻人,何以一直没有崭露头角。” 徐寔嘴边淡淡勾起嘲意,“小仙翁葛稚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啊。”* - “可先生还是没说明,如此神武的北府军,朝廷分明提防,何以又叫‘怕而不怕’?” 堂中,簪缨待沈阶喝完茶水,再次发问。 沈阶点头将手指移向那块由他挥斥谈兴的羊皮图,正待开口,他忽又皱眉,随口喃喃:“此舆图不够大。” 簪缨心念微动,多看了沈阶一眼。 她会意地唤人取来北朝疆域图。 商人所用的地图,与行军的布防舆图是不同的,家下人费了些功夫,才寻来一张标有川势地形的北朝舆图。 沈阶接过后,略不在意地将两张图上下拼在一起,又指着最上的一条几字形蜿蜒水脉。 “我大晋北御胡人,最上策为防河。”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淮。”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江。” “十五年前的第三次北伐,刘洹将军率军夺回衮州,是晋朝渡江以后收复的最远疆域,可惜管乐有才,关张无命,将军早丧,其地两年内复失。黄河线失守后,南人日渐堕志,到祖松之将军时期,已只能在淮泗经营,好在祖将军于东豫、南兖两地,颇打下几场硬仗,又经营出了气候。到大司马接手,便一心秣马厉兵,蓄势待发。” 他循循善诱,簪缨望着那两图相接间的缝隙,心中忽生一点灵犀。 她突然便知道了卫觎的志向是什么。 ——舅父之志,又在何处? ——三哥说我之志,是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北伐。” 他的志向,是想促成南朝对北朝的第四次北伐,收复中原! “不错。”沈阶点头。 这亦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凡对大司马的逸闻有心关注之人,都听说过他九岁时读汉史,掩卷后涕泣放言,“此生无他愿,立志复河山。”从此弃文习武,藏剑学枪,被时人评价小时了了,性却喜兵,自甘堕落,引为一时异事。 但沈阶低估了簪缨长在深宫十几年,对外事的无知程度。 这些卫觎的旧事她闻所未闻,出宫以来,更没有什么人敢当着她的面谈论卫觎,是以这一点,却是簪缨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一瞬恍悟之后,却更为不解了,这不是好事吗,为何阿父当年会说那么重的话…… “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沈阶陡然抬眼,“女郎也如此认为?” 簪缨后背浮起一层寒栗,“还有谁这样认为?” 沈阶默了默,眼里凝出一点似刻似薄的光,“很多人,不妨说,整个南朝庙堂,下至所有世家,都不赞同再次兴兵北伐。” “为何?”簪缨的心沉沉发坠。 沈阶:“国库不盈、时机不到、劳民伤财、易致内乱、动摇根基……林林总总,左不过这些。” 簪缨的手掌蜷了又松,良久的沉思后,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何沈阶说小舅舅调走兵防,是险而不险——因为北府虽空,临岸尚有一段四十里宽的长江天堑,小舅舅既有抗胡之志,便非任性之人,胡人倘若想趁隙渡江攻晋,就要掂量掂量这四十里的江水能不能顺利渡过,渡江至半,会不会突现伏击,故不敢轻举妄动。 她也明白了,朝廷对小舅舅为何怕而不怕——因为北府兵再强悍,小舅舅却一心想要北征,打仗需要各方的配合,比如粮草道不能受卡,四方援引州郡也不能背后捅刀子,大司马再强,也免不了后方配合,所以他不会想要建□□乱。 大晋君臣只要抓准了这一点,便等同掣住大司马的臂肘,便可高枕无忧。 白蚁噬大象,蚍蜉撼高树。 这些人倚仗的,不过是他志在远方,不过是他无心争夺内政权柄,却反道他是国贼。 簪缨气息起伏,圆润的桃花眸向内收敛,肘压几案向前一倾身,鬓上珠钗一阵细响,问沈阶:“蹈玉也以为北伐不妥吗?” 沈阶这半日都是有问必答,听到此问,似在意料之中,却静了许久未言。 他第一次回过头瞥了眼堂外,与杜掌柜闲聊的徐寔已经离开了。 少年狭丽的眼锋一绽而收,静静回道:“此非阶可议事。” 簪缨憋了片刻,徐吐一口气,没再勉强追问。 她尚且知道自己的斤两,北伐事关重大,还不是她眼下能够得着的。今日她想了解的事,都已知之甚详,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还需留待时间消化。 沈阶便起身告辞。 他不放心母亲独身在家,此前婉拒了主家留他住在乌衣巷的邀约。女郎有事召他即来,无事,他便离府。 “用过午食再走吧。”簪缨留客。 把人拘来一上午,板板眼眼地给她分析了一大通,末了只给人灌半肚子茶水,怎么也说不过去。 沈阶谢过她的好意,眉梢和软了些,“家母在家还未用过,阶不敢擅享。何况,阶未向女郎献一策,不曾分君之忧,不敢食君之禄。” 簪缨觉得她这位卿客旁的都好,就是太较真,仰面轻哂:“也太过谦了,今日受教良多,岂言无策。” “那日向女郎投名,本为应对东宫,这几日女郎却从未就此问询一句。”沈阶高高的个子逆着光,声低如石,“想来,女郎当日心中已有定算,却是阶投机了。” 簪缨无奈,不介意流露自己的心里话:“井蛙看到的天,就只那一点,但对那一片小小天空尚算熟悉。勋贵门阀素来看重的,名望二字而已,我为先君大办丧事后,这一点就有了。借这阵东风,一个‘功臣之后’的言行,又会不会影响众人的判断呢,我拭目以待。之后绸缪,自然需要你。” 说罢,她心里又自嘲一声:功臣之后。 前世她为着傅妆雪身上这四个字,被压得死死的。 就因傅妆雪的父亲在北伐之役中立过汗马功劳,傅则安劝她容让,若不容让,便是不敬大伯这个忠臣,不顾家国之义。庾皇后得知太子与她的交往,及笄宴后,也开导她大度,说此女虽为外生庶女,却是功臣之后,轻慢了她,容易遭人话柄。 先敬罗衣后敬人,先看品第后看品性,世道如此,她不认同,但何妨借势。 她现今有父母的荫泽,有长一辈结下的善缘,有小舅舅给的底气,有整个唐氏做为后盾;而庾氏是一门孤女,除了一个皇后的名头和一个太子生母的身份,再无其他倚靠。 她很想知道,当显阳宫那位辛苦维持多年的贤名出现裂痕,东宫为保地位,是会救母,还是绝母? 簪缨有些寥淡地垂下眼皮,就是有些对不起阿父。 原该正心诚意为他送灵一场的,却说到底是利用了阿父的哀荣,大张旗鼓,给自己积养名望。 不过阿父在天有灵,定会原谅她的小小劣性吧。 一定是的,簪缨虽然不记得双亲,却自作主张地在心里给他们分配了形象,阿父便是那事事听从妻子,却会悄悄护着女儿调皮捣蛋的儒雅君子,阿母便是那会对她叉手瞪眼,但只她一撒娇,就立刻败下阵来的飒爽女郎,说不定看她太过可爱,还忍不住要搂她在怀里亲一亲。 总之,无论她做什么,他们都宠着她就对了。 厨房今日做了给老人家进补的蒸羊羔,原是为郗太妃备的,簪缨让沈阶带回去一些给沈母尝尝。 沈阶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走后,簪缨轻轻捶了下肩膀,向堂外张望,发现之前还在院里晃荡的杜伯伯,随着沈阶离去也溜得没影了。 她不由失笑,又让春堇把人请回来。 杜掌柜脱履进门后,簪缨脸上的笑意又消淡了,待他落座,凝色低问:“伯伯,小舅舅改造北府军所耗军资,与唐家可有关系?” 杜掌柜没想到小娘子如此单刀直入,一愣之后,用一种深许的眼光看着她,也便坦然回答。 “无。” 问者问得直白,答者答得笃定,簪缨眉头轻皱起来。 这个答案,其实未出她的预料,说不上来原因,她直觉小舅舅不会动用唐氏之财。 那他年年迭代战甲兵器,养活整个北府军的大笔开销,是用什么法子凑出来的? 杜掌柜这时微叹一声:“小娘子将来若有机会,可去卫府做个客。不过嘛,卫府闭门多年,卫公也有多年不见客了。” 簪缨似懂非懂,忽才想起,小舅舅回京以来先是住在行宫,后来又住乌衣巷,却从未提起卫府半句。 杜掌柜见眼前少女神色中天真渐少,思虑渐多,心内犹疑。都说人自识事忧患起,小娘子意欲多识多知,他虽心疼,这些日子也随小娘子的心愿,将唐氏旗下的主业给小娘子说了七七八八。 唯独多年前与大司马的一桩约定,因对方叮嘱此事绝密,万万不可泄露,杜掌柜一向守口如瓶,就连发妻阿任,也从未透露过。 但小娘子是将来的唐氏之主,有些重要之事一味瞒着她,未见得是对她好…… “杜伯伯有话,不妨直言。” 养气功夫一向不差的杜防风一怔后笑,是苦笑,“自打招了那沈郎君来,小娘子是越发厉害喽。” 簪缨脸皮薄,“再不长进,可怎生得了。是与小舅舅有关?” 杜掌柜想了想小娘子与大司马的交情,终于点头,先命婢子将堂门关起,把守廊外。簪缨见他如此慎重,也沉凝气息。 便听杜掌柜用罕见严肃的语调道:“小娘子须保证,此言出于仆口入于君耳,再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那沈郎君——尤其是沈郎君。” 簪缨点头应是,杜掌柜这才继续道,“大约七八年前,大司马曾有一封密函致我,请求我发动唐氏所有商路人脉,为他寻几味药。” 簪缨的心重重一顿,几乎马上想到了什么,“找药?是治小舅舅伤病的药吗?” 杜掌柜摇头,“不,那时大司马尚在祖将军帐下,还未听说他身负寒伤,信上说,是祖将军受了伤,为祖将军寻救命之药。只是当时为了不引起朝野及北胡异动,此事秘不外露,大司马特意叮嘱我,不可泄露,不遗余力,不惜代价。是以这些年来,此事都是我亲自督办,不敢假手于人。” 簪缨回想沈阶之前讲的北府细务,“可听说五年前……” 杜掌柜点头,“大司马交代下来的六味药材还不等找齐,五年前,祖将军便去了,却是死因成迷。然那之后,大司马却请我继续寻药。” 祖将军死因成谜,之后卫觎却染上古怪病症,寻找相同的药。 杜掌柜虽没有明说自己的猜测,簪缨联系前因后果,心中也有了几分形影,攥住手掌心,“是些什么药?” 杜掌柜想了想,扳着指头数:“白鼋甲,运日羽,龙漦香,银环蛇胆,佛睛黑石,金鳞薜荔。 “其中白鼋甲与龙漦香,中原无有,是唐氏通往绝域的商船带回来的,依两家关系,大司马却如何也不肯白要,倍价买下。运日羽便是鸩鸟的羽毛,与那什么毒蛇的胆,北府自己寻到了。至于另外两样,至今还没找着。” 这些药引子簪缨闻所未闻,一样比一样古怪不说,其中还有剧毒之物,她心里更慌。 “小舅舅他……究竟怎么了?为何还要以毒攻毒?” 杜掌柜摇头,他虽负责找药,对于其间详情,大司马一字不透露,他便知那不是自己该问的。 簪缨声腔微颤,又追问,“什么是佛睛黑石,我从未听过,十分难找吗?” “那是……”杜掌柜看见小娘子急得皱在一起的眉眼,酝酿了一下措辞,“古籍中记载,有德高僧坐化后,涅槃成佛,目睛能转能视,与活人无异,佛睛黑石便是佛陀的眼睛所化。” 他说着叹了口气,“时下佛教虽则兴起,然而从南到北,凡唐氏行商所到之地,从未听说过哪座寺庙中,有高僧圆寂后结成什么舍利,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有,哪个方丈允许僧佛遗世圣物给人入药?” 簪缨又问金鳞薜荔,杜掌柜却说此物连在古书的踪影都找不到,更不知是何物。 素裳少女听完这些,默默倚在榻靠上。 她忆起第一回在行宫上见到小舅舅的情形,沙场万人敌,却那般冷恹疲淡,披狐裘烤着火,睫上生白霜。 老天不该如此对待他的。 只要能找齐最后两味药,他是不是就能好了? 可是以唐氏消息之灵通,商号之庞多,费时之久远,都无法找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和方才沈阶的分析相比,簪缨一时竟不知小舅舅所背负的哪一件事,更令她沮丧。 沉默了许久,簪缨道:“便请伯伯再留心找寻。” “这些年一直找着呢,未有一日或忘。”杜掌柜也唏嘘,“仆将此事告知小娘子,是不想欺主,不过此事全由仆来操持,小娘子万莫郁结在心。老话说福祸相倚,大司马非常人,必有天灵庇佑,将来未必不能峰回路转。在此之前,倘若小娘子先病倒了,可不是我的过错了么。” “伯伯放心,我不矫情的。”簪缨就算再心疼再着急,也知道唐氏能做的比她一人之力多得多,这么多人找了这么多年都无所得,难道她哭一哭,就能有吗,何况她还哭不出来。若教小舅舅得知,未尝不笑她姿态小气。 她在心中默念,佛睛黑石,金鳞薜荔,“我记下了。” - 麾扇园中,草本茂盛。 卫觎坐在无荫无凉阳光最曝的芍药圃外,别人汗珠豆大,他只是唇薄齿冷,一领黑狐裘,衬得他颜面肌肤越发幽白,如同敷粉。 一旁打着鹅羽扇的徐寔,有一句没一句地转述那青衫少年的言论,卫觎没什么反应。 男人懒垂眸子,推开膝旁方石上足有一人之高的黄铜匣盖,两截尚未拼接的绿沉铁陨槊杆映入眼帘。 指甲轻弹其上,振然有金石之声。 他身侧立着个紧束腰高束髻的劲装青年,不是麾扇园眼熟面孔,却是自京口奉令背槊而来的左将军谢榆。 谢榆不时望一眼大将军的面色,眉头紧锁,心道:大将军体内那蛊,向来每月发作一回,一日辄了,今日已是十八,大将军为何还在穿裘? 他私下问过军师,这徐先生却顾左右而言他,眼下还有心思闲谈起来,“要说小娘子果真说话算话,听说堵在府门口,把上门来的内监、太子通通骂了回去,样子叫一个凶。” 听到这儿,卫觎长眉下恹冷的剑目终于弯起一个不显眼的弧度,又弹槊一声。 谢榆看得惊异,不知穿裘时脾气最坏的将军,何以会笑。 - 京师孔子巷东的青溪埭一带,是皇亲国戚扎堆的富贵里坊。 其中一幢黛瓦粉墙的五进深宅,从前为国丈府邸,如今却门前寥落,乌雀都无一只。 紧闭的黑漆大门内,空旷庭院无山无石无树无亭,二门里,倒是保留下来一片荷塘,水菱碧荇间,几十尾草鱼游得欢快。 一个鬓发尚漆黑的布衣老丈,立在池边,笑眯眯地捻着鱼食投水。 自打家里头的祖宗将这池里原来蓄养的金尾鲤,以“大玄儒手饲之鱼”的名目一条十金卖出去后,他能够解闷的,也就剩这些不值钱的草鱼了。 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来,见了老爷,欲言又止。 卫崔巍看过去,猜测:“离京回北府了?” 管家摇头,从他的视野里,能看到对面开着门扇通风曝阳的几间屋阁内,板壁光秃,屋宇空荡,无屏风坐榻之俱,无玉瓷瓶玩为饰,与那抄了家的府宅也没什么区别。 管家怅惘咬咬牙,说了四事:“郎君为永忠公扶灵;北府骑尉夜闯显阳宫送了四瓮醢;北府军南下六十里;街巷生传言……庾皇后苛待永忠公小娘子。” 卫崔嵬投食的手停住。 低道:“是我老头子错了么?轻山,他不会原谅我了,是吧。”“老爷别这么想,”管家擦擦眼睛,“郎君只是、只是……” “只是过家门而不入。我知道。”喂鱼的老人抛下一斗饵,引得一池灰不溜秋的草鱼争食,忽然弯腰按住肋头,皱眉道:“哎呀。” “老爷!” 随着这道声音,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现,身姿如鹰鹘,几个快速起落便围拢到家主三尺之内。 训练有素的暗卫们背向内,面向外,刀剑出鞘,谨慎地观察四周。 卫崔嵬站起身呵呵一笑。 正在紧张为他把脉的暗卫愣了一下,随即无奈松手。 “老爷!您别拿此事开玩笑成不成!”反应过来的管家气了个倒噎,“郎君留下的暗卫不是给您玩的!” “老朽无用人,阿谁刺杀我。”容颜并不算老的老人将目光投向池塘,“鱼儿,鱼儿,多吃些。” 第54章 第 54 章 那传言一日之间在建康城生了根、长了脚,说庾皇后在宫里苛待成忠公小娘子。 要不怎么那位缨娘子在她自己的及笄宴上,白衣素簪,额发厚重,且少粉黛,一副由人刻意扮拙的样子?又被太子用一个胡女随意践踏,皇后娘娘当时却无一句回护。 再有乐游苑的那场赏荷宴,仙人一般风神秀丽的少女行止如仪,却不识诗赋为何物,甚至连一句离骚都未听过,连几大世家的主母夫人也认不全,显然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筵席。 皇后娘娘不是向来宣称视她如己出吗,谁家养女儿,是这样恨不得抹成一张白纸的养法? 听到风闻的世家之胤都震惊不已,谁都不是傻子,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是妥妥的诛心之论! 忙差人去打听传言的源头,却竟是出自乌衣巷谢家,素有才名的才女谢既漾之口。 这也难怪,往常这位谢才女的诗作便广受城中名士追捧,一出手便有百口传,所以她的话在一日之间一传十、十传百也不足为怪了。 也并没有人觉得谢女郎对中宫不敬,人家老子在荆州掌军政,伯父叔父舅父都是当世的大学者,稳占太学大儒前三甲,几个哥哥兄弟也是年纪轻轻有杰名,连一个十六岁的侄儿谢翀,都做上了荆州都督从事中郎,人家说一句话怎么了? 再说这猜测琢磨起来,居然越想越有理。 坊间有“吃绝户”一说,上不得大户人家的台面,有些底蕴的门庭都不屑一顾。不过皇家在十多年前,先皇后才辞世,便改卫唐之婚约为庾唐之约,为的是什么,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可既要了人家的家底,还不用心教导人家女儿,这便做得太过了。联想庾娘娘素日温婉贤良的样子,闻信之人半信半疑。 可倘若中宫无愧,又为何迟迟不出面解释? 这些沸议传进簪缨耳中时,她颇觉意外。 只因她本打算着用唐氏的人脉去散播此事的,东西两市也不算小,只要一点引导的火种丢下去,不用直说,也足以引起京人的浮想联翩。 却没想到慢了那位谢女郎一步。 簪缨奇怪,谢氏主母程蕴虽与她阿母相识,但她在赏荷宴后,与他家来往并不密切。 “我与谢家姊姊仅有一面之缘,她何以帮我?她会不会惹祸上身?” 说这话的时候任娘子在旁边,望着小娘子明净柔丽的容颜,她心道,这样面善心慈的女娘,谁见过一眼能不喜欢呢。 任氏柔声宽慰:“小娘子莫担心,谢氏家大业大,谢家女公子广有才名,宫里便是想追究也要掂量掂量。只是……为难了小娘子,由着外头人议论。” 簪缨摇头道,“本也要如此的。” 被人议论两句,不伤皮不掉肉,怕什么的。只要这事能引起波澜,逼得显阳宫那边寝食不安,便足够了。 任氏眼圈却红了一圈,“小娘子,从前受苦了。啐!什么母仪天下,竟这般作践人磋磨人……往常我问小娘子在宫里的事,小娘子总不肯多说,越这般,仆妇越发愧疚,也怪老杜眼力见儿不够,从前他也不是没进宫给小娘子请过安,居然硬是没瞧出异样。” 她说着说着上了帕子,簪缨忙道:“任姊姊千万别这样说,还是你教我的话,毒蛇咬人,难道要怪人的皮肉长得软么。” 那时候,连她自己还日日傻乐呵着,不知道身在局中,旁人又如何察觉? 饲弄傀儡最高明的法子,原不是控制的线越多越好,而是线丝无形,傀儡自动。 簪缨的眼光寒凉下去。哄好了任氏,令她取来一张花笺,亲自写了谢辞帖送去谢府。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谢女高义,她心中感激,不是差这几步路的功夫不愿上门,只是如果公然串门往来,落了有心人的眼,恐对谢家不好。 再说谢家主为荆州牧,掌荆州兵马,若被人攀污与大司马的北府兵有往来,总归是件麻烦事。 安排完了事,簪缨便打算去那边儿园里看望小舅舅,却见正房里伺候郗太妃的李嬷嬷来拜见。 “娘子玉安。太妃娘娘这日精神头不错,想请小娘子过去说说话呢。” 簪缨一听,便随了李嬷嬷过去。 这正房独院阔大整丽,廊上有两个穿宫装的守门女使,也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簪缨莲步嫋娜迈进门中,有浅浅沉水香的味道飘在屋子里。 郗老太妃穿着一身家常宽松雪青禅衣,花白的发髻上压一支攒金珠钗,正扶着女使的手臂在地上慢慢走动。 多亏簪缨照料得细心,老人家养得比在宫里时还安泰些,原本经过之前的一场绝食,太医都说熬不过一个春秋了,可照眼下容光焕发的精神头来看,且还有寿禄在后头。 一见簪缨,老太妃立刻眉开眼笑地拉住她的手,簪缨笑着打趣一句,“老娘娘今日认得我。” “你这个小囡囡哟,我便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这孩子的好。” 郗太妃在她的鼻头轻轻一刮,拉着簪缨缓缓共坐在榻上,看不够似的看着这小女娘的清眉秀目,心疼得不知怎样好,“只是外头发生这么大事,你一味瞒着老身。庾皇后……庾灵鸿,对你不好,都是真的吗?” 簪缨这才明白太妃叫她来的缘故。 她看了立在下首的李嬷嬷一眼,声音多了分娇气,“娘娘的耳目也太灵光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您老只管颐养天年便是。” “那便是真的了。”郗太妃面色发沉,竟恨得捶了下床榻,反把簪缨唬一跳。 “先太后去得早,可恨老身这些年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味在太妃苑里躲懒贪享受,皇宫里出了豺狼,我竟不知!” 簪缨低头默默,手上的力道忽而微重,郗太妃神情切切:“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阿缨放心,我只消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公道必为你讨回来。” 老人缓了一口气,又道:“我已命容芝去信到巴蜀,给我那多年见不着的阿儿说了京中情况。阿缨,你父母皆不在了,老身一想到你这么轻的年纪,便伶仃一人,心头就发堵。我白受了你这些年的孝顺,连这条朽命,都是你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却从来也没庇护到你什么,实是不像样。你退了太子的婚,无妨,便让我认你做个亲亲孙女,让我那在蜀地称王的儿,做你义父,护你一世,就是宫里的哪个来了也别想欺负你!不知你嫌不嫌弃?” 让蜀亲王做她的义父? 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说法簪缨从未想过,一时间惊得站起,“这自然不成的,老娘娘,蒙您看重,阿缨不敢高攀。” “什么叫高攀!我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便是我们一家子的恩人。” 老太妃露出个嫌小辈人瞎推让的表情,内里还是源于疼惜她,“我知道,你阿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才,文武双谥的开国公,自来也无第二份儿。我那不争气的儿,不过仗着个宗室的好出身,其实比你父亲所为,大大不如……” 簪缨却特别了解这位老小孩的脾性,她这是一不顺意就开始耍无赖了。 可贬低着差点登庸为帝的主儿来给她抬捧,她也受不起,仔细想了一想,还是道:“老娘娘,您的好意阿缨心领,此事断乎不可。” 漫说她当初答应徽郡王救人,图的不是报偿,便是要找盟友,要认干亲,也不能沾蜀王的边儿。 谁都知道蜀王心怀大义,当初为了社稷稳固,主动放弃储君之位,为大晋镇守西门,那么他必是不愿看到朝野生乱。而她现下盘算的,却是要把庾氏母子拉下马,说白了,与谋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这若是结了亲,也无异给自己结了仇吧。 簪缨心内笑笑,好不容易把老太妃哄得忘了这桩事,辞出来,却见春堇匆匆走来。 “何事?” 春堇往正房瞟一眼,引小娘子走出院子,回禀道:“是东西两市的唐氏大查柜们,听闻了那桩传言,纷纷去杜掌柜那求问虚实,义愤填膺,吵嚷着集体罢市一个月。” “这事我知道。”簪缨之前便听任氏提过,也不曾拦着,“怎么了?” “这京城最大的两座市集便是东西市,唐家占大半,这一罢市,可不半个建康城的供给都难了么。”说到这里,春堇有些哭笑不得: “旁的都好说,只像一些活鱼新鲜鸡子大鸭子的,讲究的人家,日日都要到市上采买新鲜的。一等豪阀自家有蓄场果园,次一等的门户便要靠大市上的牙人日日送到府上。张御史家的老太太胃口好,每日必要食一盅鸭血蒸甲鱼,关了市,张家人从旁处采买,几乎攒了一水池,那张老太太硬说不是她平日吃的味道,一日不食此味,人就萎靡起来了。张家人无法,竟求到咱们府上,只求唐氏蓬莱记每日卖一只甲鱼一只老鸭给他,花费多少都认出,还是那府里二夫人亲自上门来的呢,说,小娘子是最最心善的小菩萨,定会怜弱惜老。” 听到“小菩萨”三字,簪缨淡然一笑。 依稀仿佛,从前在宫里也听过这说法。 “我是什么好人么?”少女掩着縠纱团扇,只露出一双天真无邪的桃花眼,俏然轻眨,“去告诉张夫人,想吃甲鱼也成,我要的报酬,不在银钱。” - 这些不利于庾皇后的传言,原本只在高门圈子里打转,东市西市一瘫痪,罢,京里更多的人都知道了,都在谈论。 “……谢既漾、谢既漾!本宫与谢氏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她胡言乱语些什么?” 一只紫胎青瓷茶盏被用力掼在地上,碎瓷斑驳。 庾灵鸿才从心腹被跺成肉泥的打击中回转过几分,唇色连着几日还是雪白雪白的,听说宫外风闻起,又一个气急病倒了。 她前日从昏迷中转醒,心虚过后,才反应过神来,卫觎若真从佘信几个嘴里挖出了什么旧事,依他的鬼脾气,早就冲到显阳宫来与她对质了,怎么单是调兵给朝廷示威,而半点没针对她? 庾灵鸿便心存了侥幸,自己调/教出的心腹,也许终归是忠心耿耿的,便是恶贼百般淫威,也不曾令他们背主。 仗着这一点,那日焕儿回来后,任他如何着了魔似的追问,庾氏只道恶心头疼,敷衍了过去。 可这才几天,泼天的污水便泼到她头上了! 据宫人探听回来的消息,连庾灵鸿这三个字,都成了那些街头巷尾贱民胆敢议论的唾上物! 一想到这一点,庾氏的恶心头疼就成了真,后背一阵阵地发恶寒。 “陛下呢,陛下也听闻了吗?” 她声音发冷,从紫帷流苏榻上倾出半个身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抓紧女官关雎的衣袖,“他有没有申饬谢家,有没有?” 关雎为难道:“回娘娘,听闻陛下知道此事后……摔了一整张御案的东西,这几日都宿在梁妃娘娘处。” “不中用的东西!”庾氏目露阴狠,一巴掌甩在关雎脸上。 “太子殿下……” 正这时,李景焕步履生风地走入内殿,一双凤眸怒气盈满,见了庾氏开门见山便问,“可是真的?” 庾灵鸿一见他,便捂着额头转向榻里,“母后头疼,你且退下。” “母后,外界传言甚嚣尘上,您对阿缨……” 李景焕说不下去,眼底的痛苦比一地碎瓷更残碎更割裂,抖着唇上前一步,靴底碾在瓷片上,发出令人齿酸的声响,“您到底做过什么?” 从长干寺见过傅则安后,他心中便有种不好的念头。 曾几何时,他嫌过阿缨的额发幼稚,只道她长不大孩子气; 他嫌她看的书都是女则迂腐之流,只道她品味枯燥不上进; 他嫌她胆子比老鼠还小,连去个稍远处的御园,也不敢,事事非要先征得母后的首肯,只道她是乖巧恋母…… 他从未想过,这些会是母后有意安排的结果。 在他心目中,他的母后不是阴狭卑劣的妇人。 即便想起了前世的事,他也只是以为母后待簪缨有些苛刻,却万不曾想过,母后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将阿缨养废。 谁会对一个才丁点大的孩子,产生那种恶念呢? 李景焕还记得她刚被接进宫的时候,还在先皇后宫里养着。自己因为身份的避忌,不敢十分靠近,可那雪团似的小娃娃,远远一见到他,便羞赧地抿唇作笑,将脸埋在先皇后怀里。 怎就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他本以为,割臂剜肉已经是她经历过最苦最苦的事了…… 他本以为,软禁冷宫已经是自己做过最混最混的事了…… 李景焕眼光一鸷,直直跪下,声音已冷,“母后,给儿子一句实话,你到底还做过什么?!” 那膝下的碎瓷片就被他狠狠压着,磨透膝襕渗出血。在女使的低叫声中,庾氏慌忙扭过身,一见这场面,大喊道:“焕儿,你疯了吗?你快起来!起来!” 李景焕直视庾灵鸿,目光冷漠陌生至极。 他不怕外面那些传言是真的,他怕,还有比那些传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过,他却不知。 何等巨大的刺激,令傅则安一夜白头?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挥在他脸上,庾氏经过这几日连番打击,终于绷不住泣下,探出身子颤颤指他:“逆子,本宫没做过便是没做过,你宁信风言风语,也不信生你养你的亲娘吗?你就为了一个贱人,如此作践自己吗!” “她不是贱人。”李景焕顶着脸上火辣辣的指印笑了一声,“儿子才是。” 他与震惊不已的庾氏对视几眼,无声起身。 难道只有卫觎会把人跺成肉泥吗。 他侧目,目光冰凉如雪粒子,落在已然呆住的关雎身上,对外吩咐一声,“带走。” 庾氏始料未及,险些整个人都从榻上栽下,既不理解儿子的变化,又隐生恐惧,“你要做什么……” “殿下、娘娘!救奴婢……” 一片哭喊声中,关雎被带离了显阳宫,两个东宫宿卫右军押着她带到东宫石室,推在地上。 石门轰然阖闭,李景焕立在她面前,耷下眼皮,“说。” 蒹葭死亡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关雎从太子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什么,她这几日做噩梦,也害怕过自己有一日会步蒹葭的后尘,却万万想不到,抓她审她的会是太子殿下。 关雎伏地发抖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这些事,蒹葭姊姊是娘娘的贴身女官,奴婢是后来的,是德贞十、十八年调到显阳宫的……奴婢愿以双亲亡灵发誓,奴婢真的不清楚……” 李景焕木木地看着她,懒得去推算她所言真假。 即便她说的是真,又如何呢,她不知道,不该死吗? 他无法对生母做什么,难道还不能杀一个小小婢子? 太子身上素来被人称道的沉稳大端在此刻荡然无存,唯有阴厉,阴厉得可怕。只消他一个眼神,关雎身后的两个士卫便会立刻拔刀出鞘,血染暗室。 关雎也觉察到自己死到临头,突然一个头磕在地上,痛哭道:“殿下,您可还记得那年您为小娘子喂药,是奴婢递的帕子!那年您教小娘子临帖,是奴婢在旁边磨的墨!” 李景焕愣了愣,她口中提到的那个人,仿佛一道符敕,将他眼里麻木的杀戾气一点点压制下去,接着,数不清的悲哀浮现出来。 咬牙良久,他终于压住下令的手,哑声道:“滚。” 关雎带着一身冷汗死里逃生,软着双腿几乎是爬出石室,二卫亦领命而退。 昏暗无窗的静室内,只剩李景焕一人。 他在四周无人的空荡中,从腰封内摸出一柄匕首。 “孤真的比不上卫觎狠吗?” 他慢条斯理地卷起绣着玄鸟纹的袖管,咬鞘在口,将那锋利的刀刃对准手臂,狠狠划下一刀。 血流湿衣。 人却似没有感觉。 在那道鲜红的新伤之上,已有两道开始结疤的可怖旧伤。 他一刀一刀都赔她。 等他查清她小时经历过什么,无论那是什么,他想方设法,都弥偿她。 再等等孤,再理理孤,阿缨。:,,. 第55章 第 55 章 “明公公命小的来告知贵人,平嫔娘娘近几日称身子抱恙,召母家嫡姊妹进宫。皇后娘娘抱恙,闭守显阳宫不出。” 秦淮河畔,罢市萧索、人迹寥寥的大市中,一间庄铺大门紧闭,铺内,内府庶事小太监阿福一身布衣行头,改换头面来给唐家送信。 自打内府总管明公公在还财于唐家一事中,亏空的把柄被唐氏捉住,为保小命,他不得已做了杜掌柜这只老狐狸的耳目。 好在对方所问都不涉及天子行止,否则明公公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绝不敢做这里通外合的勾当。 堂内竖着一面蟹爪纹薄琉璃屏风,隐见一道纤细窈窕的朦胧身影。 杜掌柜站在屏风外头,见小内监传话毕,让人带着他从后角门离开,而后转入屏内,轻道:“这位平嫔娘娘,便是四皇子的母妃?” 坐在屏风后的正是簪缨,且思且点头,“是啊。” 皇上膝下个皇子,太子为庾氏所出,二皇子为梁妃萧氏所出,皇子早夭,这位平嫔黎氏便是四皇子李月澄的生母。 簪缨与后宫妃嫔们的私交都不太多,不过倒听过太妃苑里一个说法:梁妃拙静,平嫔轻黠。 她微微挑动眉心,“不利皇后的传言一出,她这是坐不住了?她想做什么?” 立在身后的沈阶适时接口,“‘病中’胡乱抱怨几句,黎氏女出宫后再‘不慎’失口几句,这从宫里流传出的消息,总更真些。这位娘娘,大半是想给甚嚣尘上的风闻添一把火,为她的皇子搏条出路。” 簪缨闻言淡哂,纵使东宫不成了,顶上还有二皇子,平嫔的算筹也打得太早了。 不过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转头看向沈阶,“当如何?” 沈阶颔首轻望已初有镇定风度的女郎,“围城打援。” …… “此言当真?事关中宫,岳夫人可不好乱说呀……” 西城,左近瓦棺寺的街上有一家出了名的茶乐坊,店内所供的金屑禅茶与玉峰细糕誉为西城一绝,一壶动辄千万钱。品味既高,弹乐又雅,颇得那些富贵闲逸贵夫人的喜爱。 这不,今日著兰裾挽高髻的黎小屏便邀了些好友,过来品茶闲话,此人却正是宫里平嫔的姊姊,嫁了司徒西曹掾岳家。 听到有人质疑她的话,黎氏忙压低声音:“怎么不真,前日我进宫,听平嫔娘娘说,早年间有一次,亲眼见着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在宫墙下烧了些泥人竹蜓,看着都是小孩子的玩意…… 她眉毛跟着眼睛走,说得绘声绘色,呷了口金屑茶,继续道:“还有一回,娘娘在御园中抚琴,碰巧那傅小娘子在附近玩耍,被琴声引了来。当时小娘子还很小,站在古琴前听得喜欢极了,忍不住想来摸摸,没过多久却有个奶姆过来,将小娘子抱走了。待我妹子下次去向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却道是小娘子嫌指尖儿疼,不喜学琴,她心疼,便不曾逼着学。” 对座几位夫人听得一片哗然。这虽都是小事,但久居后宅的妇人心思何等机敏,联想近日传言,本不信的,都信了几分。 座中的御史夫人方氏恍然拍掌:“怪道,上个月华林园那场及笄宴,我也进宫了的,当时便见那小女娘意态伶仃,似有吐不出的委屈,这若是真的,她这十多年在宫里,这、这……” 毕竟事涉中宫皇后,方氏性子再大化,也不好把心里话说出来。 但黎氏今日请来这位原本没有多熟的顾夫人,看中的便是她口无遮拦大嘴巴,眼中微芒闪过,团扇掩口,状似无意地引导道:“哎,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方氏膝下至今无儿女,听到这话,真切地点头,“是啊,可怜,那位小女娘瞧着可乖了,真不该受此一劫。” “——何劫之有?尔等是在聚众议论皇后娘娘吗!” 一声突兀的断喝打断谈话,众夫人一回头,只见小庾氏与小庾氏的妯娌公孙氏携仆带婢地出现在这金屑茶坊二楼。 方才说话的正是公孙氏,一脸义愤怒容,众人便有些讪讪的。 唯有黎氏稳坐席间,对面是皇后娘娘的庶妹,她还是四皇子的嫡亲姨母呢,宫里有位份尊卑,在外,她可不比这失了家势的庶女矮半头。 黎氏转动眼珠,不慌不忙一笑:“不过是些闲常话,我们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啊,二位夫人莫不是听岔了,可莫要无事生非,给皇后娘娘添乱呀。” “你敢说不敢认吗?” 小庾氏其实不愿跟这群长舌妇多纠缠,最近各路议论愈演愈烈,直指皇后无德,让她大觉扫脸,要不是妯娌相邀,她根本不想出门。 可她不出头,她的小婶子公孙氏素日却是最爱通过她攀附皇后娘娘的,以为皇后膝下尚有太子,这区区谣言,断然动摇不了东宫根基,哪里肯放过表忠心的机会。她举起的指尖左右摇摆,最终选中了方氏,高声道: “你!是不是你,说什么那个小女娘苦命、可怜、受劫?她养在皇宫,能受什么劫,你这是在攀污当朝国母!” “我……”方氏当头被扣了个高帽子,懵在当场。 她天生爱玩爱热闹,郎君笑她是属鹦鹉的,学舌别人的话能一字不错,自己却是个最不会拌嘴的,结巴半天,也只是道,“你胡说什么?” 小庾氏头疼地暗扯妯娌袖子,示意她可快些算了吧。黎氏与朋友交换一个眼色,悄然后退,安心看戏。 公孙氏却逮住了这个从岭南嫁到京城的蠢妇,冷笑道:“足下夫君还是朝中御史,闻听还是什么言出无改,耿介不阿呢,却纵容妇人整日在外口无遮拦,有辱风度。呵呵。” “尔呵尔屁!”刹那之间,方氏从一脸茫然转为眼射寒光,“笑我可,说我夫君半句不是,跟你拼命!” - “小东家,那头闹起来了。” 距金屑茶坊里外,一处越瓷窑场,一身素襦八破白纱裙的簪缨站在高埂上,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被划分成一间间方块窑洞的广袤土地。 这是唐氏在城内最大的一个产瓷场。 杜掌柜和沈阶一左一右站在少女身后,使女春堇在怕晒的小娘子头顶撑了把遮阳花褶伞。 听到伙计回信,簪缨没急着表态。她看见埂下搭起的狭长棚亭中,几名瓷工正在给冶制完成的上品瓷器外面,包一层厚厚泥土,又在土中掺些黑色小粒子,好奇问道,“伯伯,他们是在做什么?” 杜掌柜笑回,“这批青瓷瓶器是要销往海外扶南的,要经船走海上丝路。瓷器娇贵易碎,为防途中破损,便外裹沙土,土中又有蔓草种子,每日淋上些水,不几日便会生出藤曼牢牢缠住瓷器,可不费一钱保护瓷器无损,所以南朝瓷场多用此招。” 都说商人低贱,可商人的智慧同时也是刁钻无穷的。若非杜掌柜解惑,便是让簪缨想上一年半载,也绝想不到这上头去,登时自惭无知。 她点头记在心里,而后未曾回头地对那伙计道,“请御史夫人到茶坊楼上座歇息,清一清场,我清清静静地请顾夫人喝几盏茶。” 沈阶望着女郎侧脸,微微含笑。 金屑茶坊本钱足,格调高,只纳名流贵客。坊中层楼阁,若说二楼已是清贵已极,那么楼雅间便是非皇亲国戚、高僧名士不敢登楼。 并非有何禁制,只不过在十几年前,此地有过一场集何氏家主、王氏五郎、谢家才女、卫氏十六、高僧法显弟子、小仙翁葛稚川之族孙在列的挥麈清谈十局,听得楼下士人如痴如醉,余韵绕梁日不止。其后,便有了约定俗成,谁认为比这几人才学更高,身份更显贵,方可登楼,要不然,便是隔墙撂娃娃——丢人呐。 此桩雅闻逸事,也是令这间小小茶坊水涨船高的原因。 虽然后来公认谈玄第一的卫十六投军去了,让许多清流名士大叹不值,也不妨这规矩一年年延续下来。 所以当方氏听说有人要请自己登楼时,分诧异之外感到七分兴奋。 要知道她那官拜御史中丞的夫君,都还无缘登上楼呢! 其他夫人们见茶坊掌柜亲自出面,神色为难地请她们下楼时,都大感受辱,当即怒了,“我等花了银钱来吃茶,何以赶人?!” 那掌柜的是个圆滑人物,躬身便笑:“贵人们肯赏光小店,是小店蓬筚生辉,然则茶者,吃的是个清,静,和,寂,伴着瓦棺寺禅钟,好品出一二分禅意,更是受用无边。若因争端吵嚷致使清茗失香,仁雅失和,岂非得不偿失?” 心中却想:店里煮茶的金屑泉水,全倚仗着唐记每日从外郡汲取新鲜的泉水送来,顶头上宪发话了,那是开玩笑的事么。 然他若是露出那等市侩嘴脸,像黎氏、公孙氏这些贵妇圈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依。偏偏掌柜的谈吐风雅,有理有据,她们再闹下去,可不就坐实了泼妇之名?只得扫兴而去。 却到底是平生第一回被店家往出赶,心里憋屈的不行,又不能学方氏那个张口就骂的粗鄙样子,只好在下楼前狠狠剜了方氏几眼。 方氏反正觉得狠狠出了口气,心头大快,对这些恶婆娘回以妩媚一笑,倩然登楼。 不多时,一辆简雅的青缯小车停在茶楼下。 簪缨上楼,与顾元礼的夫人方氏相见,福身见礼,微笑道明来意:“方才听说夫人因我的缘故,与旁人发生了些龃龉,这都是小女子的不是。夫人却公心高义,还替我说话回护,特来奉茶一盏,敬请夫人赏脸。” 第56章 第 56 章 方氏生得肌骨丰腴,脸若银盘,是个面有福相的年轻妇人。她见了簪缨,早已喜欢,忙不迭还礼: “有劳小娘子费心,这如何好意思。方才我亦不曾说上什么话,那群得势不饶人的,竟似要吃人,还要多谢小娘子替我解了围。” 簪缨回以一笑,二人便对坐款谈。 簪缨也不刻意说什么,只是聊些家常话。喝完茶,方氏觉得这小女娘颇合眼缘,诚邀簪缨去观斗鸭。 “何为斗鸭?” “小娘子不曾看过?”见这谈笑从容的小女娘也有茫然的时候,却呆气得可爱,方氏咧唇笑道,“哎呀呀,那个可有意思了!” 簪缨确不知斗鸭为何物,左右无事,便随她去了就近的斗鸭池。 建康依江傍水,一大盛产便是鸭子,故京人喜食鸭,做法更是层出不穷。蓄养的鸭子吃不完,自然便衍生出新奇玩法。 斗鸭之所却不忌讳男女同席,只见那水池栏杆外,观斗凫的妇女不在少数。簪缨被方氏拉住手,挤进去内围,耳边充斥着喝彩鼓劲的喊声。 但见几对肥硕的大白鸭正在池子里捉对扑翅搏斗,溅起水花如雨。 簪缨目不转睛,新鲜地看着这野气十足的场景,从最初的懵懵然,到后来也品咂出精彩,跟着笑了好几声。 “小心水花入口!”方氏在栏杆外一边下注,一边拍栏喝彩,一边给簪缨解说,一边有经验地用纨扇遮住小女娘的樱桃丹唇,简直快活乐无边。 一直到两人分别,方氏回了家中,她还美滋滋地回味着那几场酣斗。下值的顾元礼回府,方氏忙不迭将中指上新得的金刚石戒指晃给他看,“今日我斗鸭赢的!” 顾元礼自己褪了官袍,交给女使,一眼看出那枚戒指不是俗物,声音古板,神色和气,“赢了谁的?” 方氏笑眯眯:“是唐氏那位缨小娘子。” 顾元礼听妻子如此说,目色一动,细问缘故。 方氏便一五一十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顾元礼听罢,先不问别的,拉住方氏的手问,“那些人欺负你了吗?” “也没什么,左不过是说我言行粗鄙,不识体统的那一套罢了……”方氏娘家在岭南是种荔枝的大户,在当地绝不算低末,只不过嫁到风雅浮华的建康,一句商户低贱,便足以定了人的品级。 不过仅仅低落一瞬,方氏又笑起来,“好在有缨小娘子,她帮我出了口恶气,阿顾,你没看到那个姓公孙的离开时的脸色,比她头顶别的翡翠簪子还绿呢,哈哈!” 顾元礼眼底的冷光一闪而逝,他笑看着自己向父母请命求娶回来的小妻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告诉她,“阿方,可能,那位缨小娘子的目的并不单纯。” 没想到方氏毫不在意道:“我知道呀。她告诉我了。” 刻板如老吏的顾元礼难得地怔了怔,“她告诉你了?” “是呀,临别时,缨小娘子对我说,她今日与我碰面,其实是与顾御史顾府君你有关,说我回家一提,阿顾你自然便明白了。” 方氏自己的心已经够大了,却还从没见过这样把心思摆在明面上的人,便是想提防,也提防不起来了。 她人不聪明,回了府半晌才琢磨过味来,今日西曹掾夫人邀她去吃茶,故意说些宫里的秘闻,原是没憋什么好屁。可是对那位缨小娘子呢,尽管初识,方氏却从心里觉得她可爱。 硬要说的话,便是那小娘子眼神干净,说话实在,让人舒服。 至于官场上的弯弯绕,方氏从来不懂,也懒得去费脑筋。 今日那些官妇人围着她口吐恶言,方氏当时吵不过,回家来却也不会跟顾元礼如何告状,因她知道,她的夫君是正直之人,不会因为私怨去弹劾同僚。 顾元礼已经明白了那位女公子的意思。 数日前,他才在朝堂上弹劾卫觎为国之贼,今日那名与大司马相交匪浅的女娘却帮她妻子脱困。 这是明晃晃在打他的脸,在问他,她都可以不计前嫌,他为大丈夫,却忍见妻子受辱吗? 听阿方的描述,今日茶坊中人,有平嫔一派,有皇后一派,那个四两拨千斤的小女娘,是逼着他站队。 若不出头,那他自然便‘不是个男人’了。 顾元礼低头看着阿方手上令她爱不释手的宝石戒指,轻抚她的头发,无奈苦笑。 阳谋么? 这是在报他一箭之仇啊。 “咻!” 一箭正中靶心。 榆树荫下,有人在学箭。长裘及地的男人站在少女身后,把着她的手臂,从鲛皮囊中取出一只新的箭羽,搭在他给她削制的小弓上,右指扣着她二指,都不用她用力,一拉一放,又中红心。 “为何拉顾元礼入局?” 卫觎一低头便能看见小女孩扑闪的睫毛,微微展眉,趁隙问道。 “他说你坏话。我不喜欢。” 簪缨答得坦诚,仿佛又想起了那日听到的那句话,皱皱眉,向后仰起雪白的脖颈,“小舅舅,他会出面针对庾氏一党吗?” “他么,无关大局。”卫觎目色随淡。 簪缨点点头,她也没想过一定能唆摆成顾御史,不过是布枚闲子,寒碜他一番,余下的凭他自愿罢了。 庾氏能否得惩,说到底在于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的皇上。 那位看似中庸随和的晋帝,为了大局,可以不动声色地舍弃一些嘴上视若珍宝的人——她便是一个十足的例子。那么轮到皇后了,他又会如何选择呢? 皇上不出面表态,簪缨便一箭,一箭,接一箭地把庾氏慢慢钉死在靶上,逼着宫里发声。 又一箭轻盈射出,簪缨回过神,微微缩动了一下肩膀。 卫觎立即察觉,沉声低问:“怎么了,抻到筋骨了?” 簪缨心说她倒也不是纸糊的,刚刚那几箭,都是小舅舅代她用劲,她手里感觉到的,根本比提起一支羊毫还轻。 簪缨轻吐侬音:“热。” 他身上穿着裘,渥着她后肩半晌,都出汗了。 一想到他穿裘的缘故,簪缨背对卫觎的目光又黯淡,心道:都传小舅舅每月十六发作怪病,可这个月已经一连这么些日子了,他还在披裘。她不确定这是否与他那日见了血光有关,只知小舅舅这几日不出园子不见人,有空了便陪她闲谈玩乐,那种闲散姿态,好似之前调兵震京城的人不是他,朝中的暗流涌动也与他无关,只有陪她游玩,才是第一要务。 他待她这样好,若自己不能尽早找到那两味药,如何对得起他。 卫觎后知后觉地退开,看一眼小女孩的纤嫋背影,心中也想:不知庾灵鸿喂她吃的药究竟是什么,就算能用逼问佘信的法子去逼问庾氏,她说出的每个字,他也不信,左右都要等待葛神医回来印证,不如留作靶子,放手让阿奴去做喜欢的事。 只盼葛先生快些回京,只盼那不是损伤根基的东西…… 男人的心绪比神色更浅淡,后退时顺手将木弓也提走了。簪缨轻怔,回头踮脚够了一下,摸了个空。 少女霎着眼睫,冷不防又向前够了一下,没看卫觎身形如何动,洒淡侧身,便又摸了个空。 她睁圆眸子看人,“我自己练一练。” 卫觎面上没有逗人的样子,正经摇头,道不行,“头一次拉弓伤臂,明日起来胳膊会疼。你想玩,歇一歇我再带你。” 簪缨憋了半晌,不敢气鼓鼓,憋出一句:“那我永远疼不了第一回,什么时候能自己学会?” 卫觎面色古怪一变,方寸间,呼吸不明所以地紧了一寸。 他忽地避开头,下颔压住领口风毛向一侧倾斜,迈步去取靶上箭。 背对她的声音,柔和如常,“所以说想玩的时候,舅父带你。” 他不常在言语里带出辈分来压人,这时刻意说出口,像在提醒谁,簪缨便知没得商量了。 她余光偷瞄握弓的那几根修长玉指,如斯短小的细弓,在他手里简直像玩具,簪缨却是很珍惜的,在心里怕人听去般小心地哼一声,她总有可以自己偷偷练的时候。 新蕤园里浮云悠闲,一巷之邻的谢府,谢既漾书房中,同样气象悠容,檀香缓静。 这位一语搅动京城不安的高门才女,正忙着翻找些入门的诗谱词章,还有自己儿时的游戏之作,准备下次与簪缨见面时带给她。 使女司墨不解:“娘子一句话,现下外头全乱套了,便不怕宫里问罪下来?” 英眉皎目的谢既漾爽朗一笑,“仪礼岂为我辈人设哉?” “可是您与那位娘子,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女郎帮她说话,这些日子除了一张谢帖,也没见缨娘子上门来。” “倾盖如故,一面犹嫌多,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一见那小女娘,纯稚嫣然,锦花素雪,便觉喜欢。”说着,谢既漾卷起诗笺在婢子头上轻敲一记,“她不上门,才是为了我好。就你话多!” 与谢氏一邻相隔的王府,上房内却堪称愁云惨淡。 丞相王逍召集五个儿子到书房,商量那卫觎调空北府军后,又不露面继续动作,又不上朝提要求,就这么不上不下吊人肝胆,该如何应对。 头四位郎君都与父君同忧同想,只有王五郎松散衣襟大带懒卧在凉簟子上,望天冥想。 长兄王瞿之见他这不修边幅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出了个主意,“从前五郎与大司马颇有交情,许是说得上话,不妨让他去劝一劝大司马退兵。” 王璨之没等兄长说完,便冷哂一声,“兄长高见,想出如此良策。敢情小弟一条舌当得百万师,那卫十六又是泥人捏的,肯卖我面子。父亲,兄长,你们谁不知卫十六这些年为了养活北府军,把卫氏整个家底都掏空了,现下那一族宗的人还在南边隐世耕读呢。说他丧心病狂也好,私心利己也罢,这些年可曾让淮泗以南受胡人一蹄之祸?” 老虎露牙才知道心惊胆战,殊不想这头猛虎一向牙锋吻利,只不过从前不向身后竖爪罢了。 不过他这一疯起来就逮谁咬谁的毛病,王璨之撇撇嘴,确实有病。 王瞿之被顶撞一通,脸色难看。王逍却向他摆了摆手,对幼子的话不以为杵,反而笑呵呵地问,“吾儿以为当如何?” 老子问话,王璨之还是那个卧姿没变,大喇喇伸手挠了挠胸口,只有语气超乎寻常地认真,“阿父,王家不入局,一味想隔岸观火,可能么?” - 隔日朝会上,御史中丞顾元礼率先出列,弹劾吏部崔侍郎评考官吏准则不清,贪墨渎职。 这位崔侍郎,正是皇后庶妹小庾氏的小叔子,也就是那公孙氏的丈夫。 崔侍郎一愣之下连忙反驳,可顾元礼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调阅卷宗,方拿住他把柄,岂容他抵赖。 正驳得崔侍郎哑口无言,又有同僚站出,指出此前两家内半眷发生口角,顾御史这是公报私仇。 不等顾元礼开口,向来性情圆融的张御史硬着头皮站出来,又将这声援之人做过那点不干净的手脚给抖搂了出来。 没法子,家里老娘还等着吃甲鱼炖老鸭呢,孝者为先,他总不能看着老娘绝粒饿倒。再说他为陛下揭露不称职的官吏,岂不算忠孝两全? 这一日,朝会上的争论无一事提及庾皇后,然而每个与庾氏或多或少沾边的臣工,只要敢开口,便总有一二件德行不修的事被翻出来。 众卿心中这才明白,有人见不得庾皇后翻身,谁敢替她说话,谁便要沾上点儿污泥。 龙座上的天子,不偏不倚,犹然一言不发。 直到太子党的老臣看不下去这闹剧,站出来哆嗦指着御史台那边:“你们这是结党谋私!” 王丞相悠悠截口,“林公此言差矣,桩桩都有证有据,哪怕送到有司也挑不出错来,哪里是结党了?” 皇帝瞿然侧目。 百官心中轻震,王氏入局了。 下了朝,皇帝回到太极后殿,一把摘下晃得他头晕的冕旈,只道了一句,“围城打援,谁教她的?!” 语气似笑似怒,又带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他怕宗室出面打压传言会适得其反,本想装聋作哑让此事随风过境,皇后那儿受点非议便就算了。 却没想到愈演愈烈,王氏……也敢公然与他的心意逆着来。 王氏!谢氏!卫觎!这些都是脑后生反骨的,可阿缨……她是最通情理的孩子,她不该同他们一道来为难朕啊。 “叫太子过来。” 李豫黯然半晌,最终如此吩咐立侍一旁的原璁。 李景焕听闻谕旨时,正在内殿遣散了下人,自行给臂上换缠一条新的纱布。 系好后,他面无表情拂下袖管,熟练地点燃一片沉香,驱散屋内的血腥气。 去前殿之前他特意绕到显阳宫,立在母后寝殿的珠帘外头,没多走一步,淡问:“母后今日愿意承认了吗?” 这几日来,他每日只与庾氏说一句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庾氏也不知是为卫觎留下的阴影吓的,还是被这亲儿子气的,短短几日,瘦骨支离,气色越发不好,连心酸都有气无力:“你……是不是不定母后的罪便不肯罢休?” 李景焕听见她的控诉,转身便走。 他每日躲在显阳宫里的好母后还不知道,如今要给她定罪的,并不是他。 臂上隐隐作痛,疼痛带走了年轻蟒服男子一身热气,李景焕寒冷的心里突然便产生一种厌恶,对母后,也对体内流有她一半血脉的自己。 他日日夜不成寐,夜夜回想着从前阿缨说过的一句话,两小无猜时,他曾问她,心目中视他何如?她答,如雪中暖炭,饥时糕饼。 当时他没懂。 何以小时候他晚间去找她,她常对他顺手带来的糕点情有独钟? 何以每一次打雷,她总爱“发脾气”吹熄蜡烛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这么明显的事……何以母后颠倒一说,他便全部都信了。 他没来之时。 那个女孩该有多害怕。 李景焕心里拧着劲儿地疼,四肢百骸如灌铅,撑着来到太极西殿,见了父皇,他冰冷的目光一刹锐利,生怕多看父皇一眼,那句“您是否早也知道”便会质问出口。 李景焕咬着牙低头,佯作无事地跪下,“父皇找我。” 头顶是一道低哑又无奈的声音,“北府军甲围城不动,建康城中物议沸腾,如今的关结所在,还是阿缨愿不愿站出来为宫里说句话,西郊蚕宫还是公主册封,必得送出去一样了。” 之前簪缨在乐游苑上口出狂言,索要蚕宫时,李豫还只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 李景焕闭了下眼,对于父皇的妥协,他竟不觉得意外。 这一闭目,眼前又闪过两年后父皇躺进棺中的面孔。 父皇身子一身康健,突然暴毙的原因,据他反复思索,应是长期进服五斗米教张道长上贡的丹药所致。 前世父皇一病,京中便生了乱,直到他登基时依旧左支右绌,这一世,他要劝父皇戒了丹药,给他留出更多积势筹谋的余地。 还有前世他登基后的事,总似有一团火光在眼前模模糊糊,想不真切。 他还须想法子再见到阿缨,早日想起来那些事…… 他要巩固地位,要挽回簪缨,要对付世家和卫觎——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能输在眼下。 李景焕紧了紧牙关,低头缓声道:“儿臣以为,两样可一起送去。最好的结果,阿缨留下后者,与皇宫重修于好,不过现下看来……”他自嘲苦笑一声,“次等的结果,她两样都留下,便是母后名节受损;再次一等,她只要蚕宫,便等同坐实了外界流言。” 而最坏的结果,是她两样都不要。 既不要宫里的服软,也不要宫里的示好,那么她想要的,便是要付出更大代价的东西。 皇帝显得很意外,没料到之前死活不肯答应册封阿缨的太子会改了口风,迟疑一下,“你当真舍得?” 李景焕都不知父皇问的是他舍得哪样,心头自嘲,右手在左臂上狠狠一抠,点下了头。小不忍则乱大谋。 “父皇,儿臣听说,那道教的丹药进多了不好,您莫不如召太医查看一番,停一停……” 皇帝一愣,破天荒重斥道:“胡说!小子无知,天师炼出的药饵是长生圣物,岂容你诋毁,出去!” 李景焕还欲再言,皇帝已气得拂袖背过身去。 …… 就在宫里拟旨的时候,檀棣终于从水路姗姗来至京城。 这位三吴巨富来得一个招呼都不打,径自到乌衣巷拍开新蕤园大门时,阖府人那叫一个猝不及防。 时下簪缨正在东堂的书案边,一身家常装扮,慵懒夹笔捧颐,向小舅舅求问书解,忽的便听一连串浓重的洛下方言从外庭如风卷草地刮进来: “咦,恁个可怜娃儿,俺说恁娘别和宫里掺和,她非不听不听,现下可好!咦,快让阿舅好好瞅瞅!” 簪缨一头雾水地起身,未等看清来人,一袭黑影先挡在她身前。 卫觎面沉似水,背对她,面对那个弹丸一样冲进堂中的金蟒纹袍富态男子,目色冷淡。 不想檀棣一个磕绊没打,对面前的这堵高墙硬是视而不见,身子灵活地绕着卫觎转半个圈,来到簪缨面前。 眼前的小女娘雪肌弱骨,咦,怎的长相还随了她爹呢,檀棣两只铜铃眼圈一瞬便红了。 “我娃儿受苦了,受苦了……那些糟烂事舅都听说了,咱不跟他们玩了,娃儿乖,跟舅回吴郡,以后舅舅护着你。你的童养夫舅一直给你备着呢,这是咱老唐家传统,看,两个!你想要谁,随便你挑!” 跟随檀棣前来的两个卓拔少年,立在堂中,一脸尴尬赧然。 簪缨一双手被来人一只宽厚大掌牢牢握着,全然搞不清传说中与阿母交恶的檀舅父为何如此,无助地转头,“小舅舅……” “哎!”檀棣险些热泪盈眶,“你这娃儿知礼节嘴还甜,等着等着,阿舅给你带见面礼了!” 卫觎周身气势越发渊沉,却忍着未拦那行事无理的檀首富,而是严严挡住簪缨的身影,冷瞥对面两个面如冠玉,唇似流朱的少年,不怒自威。 其中高一点的少年眉目微沉,不禁后退半步。 另一个长着讨喜娃娃脸的黑幞玉袍少年,却仿佛遗传了养父的没心没肺,看见面前这夏日穿狐裘的高大男人,轻噫一声,然后从他身侧探出半个头,惊喜地看着那脱尘如仙姝的娇美女子,“这便是缨姊姊吗?姊姊姊姊,我叫阿宝!” 簪缨听到这声亲腻入骨的姊姊,陷入沉思。 第57章 第 57 章 下一刻,卫觎直接拎起少年的后襟领丢了出去。 自称阿宝的少年却有武艺傍身,嘴里夸张地惊呼半声,人已如舒展的猫儿般轻巧下腰,落在廊上,毫发无伤。 其一是他身子轻灵,也因出手的人没下狠手。 不待他开口,那文质彬彬的高个少年不紧不慢道:“大司马息怒。” 因话多而被丢出去的玉袍少年满脸惊诧,“你便是大司马?!” 同时檀棣的大嗓门也加入混乱的局面:“欺负人呐,想当年还跟在阿素身后跟檀某称兄道弟,多年不见官升脾气长,凭啥动我儿子叻?” 簪缨越发觉得茫然,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敢于当面与小舅舅大喊大叫的人物。 卫觎一身颀冷气地立在那,不计较,便是无威胁,是以她先转头看一眼那个摔出去的少年,见他无碍,旋身站在卫觎身前。 对檀棣轻轻一福身。 “簪缨见过檀——舅父,小舅舅今日身子抱恙,其中许有误会,请莫惊着了他。” 她桃花眸子轻弯,用一种令人舒服的柔软目光打量来人,有些好奇,又有些轻赧,“月初时收到舅父赠物,阿缨不胜喜悦,一直想当面致谢。今日怪我不曾远迎,檀舅父舟车劳顿,有话不如落座款叙。” 不管她措辞如何得体,檀棣还是一下子听出了亲疏,噔噔噔连退步,手捂胸口。 “小舅舅是叫他??老天爷,他算哪门子的正经舅舅!你唤我便唤我,把檀字儿去了成不,娃儿,你醒醒,俺才是你亲之又亲的亲人!” 被娇小的少女护在身后的卫觎,淡漠如旧,却莫名勾了下唇角。 闻讯赶至东堂的杜掌柜和任娘子,看着眼前场景,面面相觑。 “……大爷,您慢慢说话,我们小娘子身子骨弱。” 待大家终于可以安生坐下来,道一道前因后果,簪缨才知道,这位本名唐棣的吴首富,竟是外祖父为阿母觅的童养夫。 自小,当成半儿半婿教养在外租膝下。 当年他与阿母闹掰的缘由,也不尽如外界所传的那样。 是因阿母嫁入世家不假,但不是为着檀棣厌恶权贵,而是因为娶走阿母的本该是他,到最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双宿双栖去了。 簪缨得知这些往事,转头看了看小舅舅。 之前他对她解释檀棣的身份时,只说是外祖的养子,对他曾是阿母的童养夫却避而未谈,不知是为避先者私讳,还是怕她听后多想。 正因如此,她在听到那字时,才要多惊讶有多惊讶。 “你阿母啊,犟,小时候明明一块玩得好好的,我让着她的时候还少过?结果她十岁那年,忽然有一天,没征没兆地便说她不能嫁我,她的夫婿要自己去寻。” 檀棣好好说官话时,与刚进门的激动模样判若两人,财大气礴的风度,也称得上一句倜傥自若。 忆起当年事,他抹了把脸,看着坐在对面那花骨朵一样的小女娘,哀哀道:“就这么把我抛弃了,你阿母、说的就是你阿母。她嫁你父亲也罢了,成忠国公,临危持节救危城,此事吴州郡已传开了,爷们,是个爷们!可她不该和宫里立下什么童子亲——” 才说到这里,陪在末席的杜掌柜幽幽接口:“不对吧,仆记得当年檀大爷你,可是百般阻挠东家和成忠公的亲事,说成忠公配不上东家,还说人家——不爷们。” 任氏轻怼了当家的一下,簪缨闻听此言,乌黑的眼珠立刻落在对面。 似在猜测,他能如何阻挠,撒泼打滚吗? 随即自省此念对长辈不敬,又霎开视线。 目光无意间便见相临檀舅父而坐的那两个少年,都在目不转睛注视她。 区别只在于一人的目光含蓄温润,另一人的眼神兴奋直白。 却也都是干净少年,都无冒犯。 但簪缨还是窘迫地动了下眉心。 一种深埋在骨血里的不适浮出水面,她只当自己想多了,努力驱走脑海杂念。 坐在她身旁的卫觎余光深沉,无声收了下手指。 “那时候我又哪里知道!我识人肤浅,有眼无珠行了吧!” 檀棣脸不红气不喘地顶回一句,继续叹气,“娃儿,我一进城就听说这铺天盖地的什么、什么皇后苛待你,你跟舅舅说,她到底怎么你了,是打了还是骂了还是给你立规矩?真当你母亲去了,咱家就没人了吗!” 簪缨看着他微红的眼圈,摇头莞尔,“檀舅父莫如此,阿缨如今很好。” 檀棣瞪眼,“舅父!” “舅父。”簪缨顺从改口。 “你咋这么乖呢……” 檀棣大张双臂撑着几案,厚实的嘴唇下撇,又抽了抽鼻子,“‘如今’很好……怨不得你跟我不亲,怪我,当初为赌一口气,你母亲既说那宫里头的皇后娘娘是个好的,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便跟她断了,在吴的一亩分地自个经营。 “一来看她来气,二来唐氏跟天家沾了边儿,总不好整个家底都漏出去,分割出来十之四,以防生变有个后手。我说什么来着,怕啥来啥,深宫里修炼出来的人精有几个拿真心待人的,娃儿,舅舅对不住你。” “舅父言重了,您是用心良苦。”簪缨动容起身,向对座认真一拜。 若他真心生了阿母的气,又怎会时至今日还不娶妻,只养了两个义子在膝下。 怎会一提起亡母,声便哽咽。 簪缨第一眼见到这位丝毫不拿她当外人的长辈时,便觉传闻不真,听到这里终于确定,檀棣当年避入吴,不是真与唐氏决裂,而是表面不相往来,暗地留备应手。 唐氏养出的儿郎,不屑做锦上添花,只会雪中送炭。 只可惜这些年庾氏隐藏得太好,檀舅父便以为自己在宫里过得安稳,也不上京来攀附巴结。 所以前世直到撒手人寰,簪缨也不曾见过这位情深意重的舅父。 不止檀棣,今日在座的每一个人,若无今生重来,簪缨又能见过谁,又怎能知世上还有这般多的人,都在一力疼惜她。 卫觎忽开口纠正:“庾灵鸿不配为后,唐夫人口中的皇后娘娘是我阿姊,若她还在——” 他的声音蓦地收梢住。 久坠红尘里的人,谁没几个不忍呼名的亡亲故人。 簪缨感同身受,侧身当心地安慰了一声“小舅舅”,檀棣不是个细腻的人,一听就头疼: “你们还让不让我把话说完啦?娃儿,以前的事咱不提了,跟舅舅——我这个舅舅回吴郡,吃香的喝辣的过神仙日子去。” 一身金光闪闪的吴首富豪迈指向身边,“喏,这两个小子,你喜欢谁便要谁。我打从救下他们那天起,便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了:他们这条命,是因你活的,别看小娘子住在宫里要做太子妃,但只要你一日没嫁东宫,他们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守着,就得为了做唐家的女婿而努力地学,这辈子就得事事可着你来。哦,不过都要可能不行啊,咱老唐家得讲专一。” 簪缨刚开始还有些笑模样,却是越听越觉不对,手指头拧得越紧。 再看那两个卓尔不群的少年,即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评头论足,依旧面色如常,甚至在她投以目光时,会回以腼腆的笑。 簪缨的心微微发抖。 檀棣却没发现他的小外甥女脸色白得厉害,洋洋自得道: “不过我可先说明,一个月前拟定送给王家的山石道袍,还有送你的那船礼物,都是我这大郎做主定下的,这孩子天文地历都晓得,商赁交关更是在行,也跟着名师学过几十卷书史的。至于二郎嘛,性情好,身骨好,打小练着功夫,能护得住你。虽说比你小半岁,舅舅合过八字了,天作之配!” 言下之意,两个童养夫各有千秋,但都拿得出手,任君撷取。 杜掌柜听到这种话,无奈得直捂额。 想当初,老东家也是拿檀大爷当亲儿子养着,用心教导了半辈子,他这佻达性子随谁呢。 “哦,还有最重要的忘了说,大郎名叫檀依,二郎名叫檀顺。” 百依百顺,连名字里都带着他们的使命。 可檀棣的骄傲和少年的顺从落在簪缨眼里,如同一根根针在扎她。 她明知檀舅父是好意,却控制不住呼吸发紧,扶案欲起,忽听一人低唤:“阿奴。” 轻轻的一响,忽如梵音熄躁心。 她带着水光的双眸转向卫觎。 卫觎的眼神很稳,对她轻轻摇头。 满室无一人看得出她的心事,唯独他晓得,一个眼神过来,簪缨亦看得懂,是在告诉她:不一样的。 这两个少年的经历和命途,和她是不一样的。 虽然檀棣从小便灌输他们要为一个人而活,却待他们很好。 檀棣自然更不是坏人。况且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她着想。 簪缨缓缓吐出一口气,如同六神归位,手心的汗渐渐干爽,抬头恢复了平常神态,对着檀棣慢慢抿出一个笑,“舅父,阿缨很感激您为我费的心,只是这……不合适,对两位哥哥也不公平。” “姊姊,我是弟弟,比你小半岁呢。”檀顺目光纯粹直白地看着她,越看越惊艳,同时又露出点小心翼翼的神色,“是不是我哪里失态,让姊姊不喜欢了?” 簪缨蹙眉摇头,檀棣到这时终于看出了她神色不对,皱眉道,“都不喜欢吗?他们只是为人低敛,拿出去和京里的公子王孙比,哪里也不差啊。” “他们不是物件,不必和谁比。”簪缨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量有些高,随即立刻起身向檀依和檀顺长揖,“对不住,是我失言。二位神姿秀彻,他日必有良缘,你们有自己选择喜爱谁的权利,可自己去追寻姻缘。” “姊姊,何出此言,我与阿兄心里装的便只是你啊。”檀顺不解,有些着急地起身,“只不过要看你更中意谁罢了,若我们哪里不入你眼,你说出来便是啊,不要如此、如此……” 她明明在婉拒,为什么看起来像要哭了一样。 檀依扯回兄弟,轻望那犹有千斤心事的白衣女娘。 她曼洁如玉的眉心轻轻一颦,就让经手过无数玉石的吴少东家,想起一尊平生所见过最温腻透润的羊脂玉观音像。 观音眉落一点埃,便牵得人无故心折。 卫觎当机立断起身,“女娘累了,杜掌柜先安排远客住下,今日且罢。” “罢什么,怎么回事?”檀棣皱着老粗的眉头看向簪缨。 “你相不中舅舅为你选的人,也不跟舅舅回吴郡吗?” 簪缨深吸一口气,“阿缨在京中还有事未完,恐不能如舅父所愿。” “弄啥嘞?”檀老板急出乡音,“一个都相不中吗?恁娃儿,犟,和恁娘一个样儿!不中,京城非久留之地,你接下唐氏,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嘞,非得跟我走不可!” “不走。” “就是京城待久嘞,眼界高嘞,没相中我这两娃儿呗?” “舅父,您还是不明白,您不该这样对他们,不能强迫他们喜欢谁、为谁而活,不能连他们按自身想法而活的权利都剥夺……” “啥权利?啥想法?我供他们吃穿供他们习文学武,咋嘞,俺善心发错嘞?你外爷当年收养我,训我跟训孙子似的,耳提面命让我对你娘好一辈子,谁跟我谈权利、谈想法嘞?” “外祖父自然是好的,舅父你也待我很好,我心里感激,但此事断然不成。” “咋不成?我当年失败嘞,我养出的儿子又失败?你娘俩眼光咋就恁高!不中,你必须选一个,哪怕将来出嫁当陪房也成!” “舅舅!你有没有尊重过他们!什么叫陪房!” “咋嘞?男的能有女通房,女的不能有男陪房,咱家是首富啊娃儿,你叻想法不要太迂腐。” 簪缨一个从未高声说过话的人,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在第一回见面的母家娘舅面前,高声疾语,争得面红耳赤。 两个少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担忧又想笑。杜掌柜夫妇也没料到这一场舅甥喜相逢的会亲演变成这样,慌忙上前,一人拦住一个。 簪缨的突然发作,一大半是因为她一看见檀依檀顺,触动了自家心结,想起了前世被庾氏教导得事事以太子为天的过往,仿佛一瞬间失了控,便狠吵了一通。 等话音出口,她自己的耳朵先被震得嗡鸣,再醒过神,堂中众人已是神色各异。 簪缨一下子咬住舌尖,羞恼不已,谁也不理,埋头跑了出去。 这举动对于心软性柔,礼仪得体的小女娘来说,同样是人生头一回了。 任氏着急要追,被卫觎抬手阻住。 夏日著袭的男子面色冷白,目光像一池寒潭,轻道:“她能发泄出来,不是坏事。” 那头檀棣还气得哇哇叫,“我就住下!我还耗着不走了!老杜,正房在哪儿,娃儿不拿我当娘家人,我不能跌面儿!” 这又是气话了,杜掌柜哭笑不得道,“大爷,正房住着老太妃娘娘,只怕不大方便。” 檀棣一顿,来时隐约也听得有这么回事,只是一时气急忘了,又喊,试图喊给跑去不远的小娃儿听:“清雅园子总有吧,我们爷仨没人稀罕,住园子里,不惹你们眼!” 杜掌柜向身边的大司马轻觑一眼,这位怎么还负手看上戏了?苦笑道:“府上的别墅园子目下是,大司马住着,您看……” “噗。”檀顺终于憋不住。 檀棣涨红着脸,瞪了一眼不给他争气的幺儿,“打地铺!打地铺!”:,,. 第58章 第 58 章 气头上吵归吵, 嚷归嚷,自不能真让来客打地铺去。 过后春堇从小娘子那处来,悄悄找到杜掌柜, 转达小娘子的意思, 将檀先生与两位郎君就安排在她住的东堂荻华轩, 地方大,离得也近。 杜掌柜始才明白过来, 大司马说的那句“不是坏事”是什么意思。 只有打从心眼里亲近的人, 才会肆无忌惮地吵一场,吵完了,该怎样亲近, 还会怎样亲近。 “住啊!怎么不住!”那头檀棣听到杜掌柜的请示,二话不说便应下, 一脸不答应就是怕了谁的倨傲。 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做惯了横踞三郡土霸王的檀老板,也不肯主动去哄娃儿, 必须等着娃儿来哄他。 这一等,却等了个望穿秋水,也没见到那个怎么看怎么稀罕的小女娃过来找他。 咦, 挺软乎一个娃儿,心咋这么硬嘞? 这是因为簪缨的气还没消。 她心里头为这位舅父的到来欢喜归欢喜,可他怎么能当着那许多人面前, 说什么陪房不陪房的话呢? 一想起那两位郎君看向她的温存目光, 簪缨便愧怍难安。 人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产生非他不可的好感吗? 她前世受尽他人摆布,掏心掏肺地爱过一人,后来空中朱楼塌之不成片瓦, 那种从云端坠落的痛苦,她不愿有人因她的缘故,再承受一回。 谁生来也不是为着别人而活的。 簪缨也隐隐知道,两件事不能全然这么比较,但心里就是气不顺。连带着,也不大敢去见那两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大小檀郎。 就怪阿舅,就怪阿舅。 这气闷一直持续到宫里来人,原璁奉陛下旨意,带来宗室公主的册封诏书,以及西郊蚕宫的让渡文契,赍赐缨娘子。 出乎原总管的意料,这回小娘子居然好歹备了供桌香案接旨,又备了香茶款待他。 这一来原璁反而没底了,不敢落座,躬身立在愈发藏龙卧虎气象一新的蕤园前厅,只听上首那位蕤园新主,言笑晏晏道: “宜宁公主,好封号,这是在敲打小女子安宁听话些呀。我若谢恩,是否宫里下一步便是为我择一位好驸马,定下良辰吉日出嫁。宫里为我备嫁妆,而我手握的财库,便顺势归入国库了?” 一名青衣郎垂目立在她身后,无声无色,像一根扎根在地的青竹。 原璁闻言悚然。 他都怀疑这小娘子出宫后是习练了何种秘术,短短两月,脱胎换魂,从早先的文静口拙,变得连这等妄言都敢出口! 继而,原璁又忌惮地瞟一眼簪缨身后那青袍男子。 自古帝后驻跸,身侧才有侍郎长秋。此子静势,如捉刀人。 不管陛下有无这个意思,原璁只是个传话的,万万不敢接这个话茬儿,越发赔小心: “小娘子多虑了,只是陛下得知小娘子受了委屈,言功臣之胤,国不可欺之,故尔下赐,以示补偿。” “是陛下太言重了,小女子一介草民,如何敢当。”簪缨诚惶诚恐地起身福了半礼,又稳当坐回去,手抚案上两道以象牙玉轴裱之的黄绢圣旨,语气天真胆怯,“但不知,小女子受屈,那施加之人又当如何?其实天家体面最最要紧,总是刑不上大夫的,何况是那六宫第一等尊贵人,是不是便莫追究了?” 一时之间,原璁都拿不准她是不是真在说反话,勉强堆着笑脸哈腰下气: “小娘子放心,皇后娘娘……病了,日后都会留在显阳宫养病不出。” 这便是宫里压不住非议,簪缨又咬死不肯出面澄清,北府军又窥伺京城东门不去,大司马又雄踞建康却不露面,天子衡量来去,只得牺牲一个无家无势的庾皇后,来断腕保全体面了。 软禁吗? 簪缨吃惊道:“皇后娘娘病了,这让我如何放心得下?一朝国母,再怎样说也要保重身子,万不容有失的。我却听说城西有座尸黎密寺,上代有位皇后也是好清修,出宫去了那里,一直活到耳顺之年。也许咱们的皇后娘娘效仿先贤,入寺清养,假以时日病就能好了。” “小娘子慎言!” 原璁的面皮终于绷不住了,“那座寺庙在石子冈,远离人烟,现已荒芜,再者您口中那位前代皇后,是……” 是犯下戕杀皇子罪孽的待罪之身。 这一口一个“先贤”,一口一个效仿的,可是把整个皇室都骂进去了。 缨小娘子是嫌如今的处置不够重,非要让庾娘娘离宫入寺,了却余生吗? 御前总管思虑深深,她少时养在皇后身边时,究竟经历过何事,以致有如此深仇大恨? 没想到他这厢声量稍微高了些,簪缨立刻变脸,挥手将两道旨意扫落案下,眸含剔透冰雪,颜如冷面芙蓉,冷声道: “我说错了话,公公这便回宫一五一十禀报给陛下,我脱簪待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可好!” “岂敢岂敢,是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圣旨被当成废纸被扫落在地,原璁扑通跪下,心道一声小祖宗,膝行向前拾起玉轴,双手捧过头顶重新送回案上,仰脸哭笑不得。 “娘子,女君,陛下原是真心想补偿您的,您便收下吧。要不有什么话,您同大司马进宫与陛下恰谈,陛下也是敞开宫门极愿意的。这么着碰下去,于您,无甚好处啊。” “公公是好意。”簪缨长睫轻瞥,脸色缓和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一小小商籍女,一心只为陛下谋福,至于自己有没有好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换上一幅笑脸,“听说那苑北的行宫,这些日子还撂在那里没有修建,陛下的五十大寿不日便至,到时依附我朝的各个小国王君,进京为天子贺寿,齐聚四方馆,见到宫不成宫,苑不成苑,我朝天威何在?传到北朝去,颜面又何存?” 少女看着原璁神色变幻不定,和气一笑,目光倏尔镇沉,“唐家愿出资,续建行宫,为陛下分忧。” 原璁左提右防也想不到她的话头一拐弯,说到修建行宫上头去,诧异道:“小娘子之言当真?” “自然当真。”簪缨道,“只不过筑宫之费毕竟靡巨,在商言商,我想腆颜与宫里讨半样东西。” 原璁现下一听她讨东西便头疼,还半样,更诡异,小心地问:“何物?” 跽在锦席之上,清丽高华的女子微微动了下细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不跟他兜圈子,“乐游苑是皇家园林,我要一半地契——放心,之后皇家该怎么举办御宴还怎么办,名义上与从前一般无异。” 就如同那蚕宫虽则给了她,圣旨上写的却是赐她西郊几亩耕地桑林,总归是粉饰天家颜面的意思。 原璁失语半晌,不解:“小娘子图什么?” 簪缨垂眸,不图什么,临苑之山,山名覆舟,她很不喜欢这个名字,想改一改。 不过未成事前,这话没必要与旁人言明。 簪缨伸出细嫩的玉指,点中赐下蚕宫的那轴绢纸,“除了为陛下修建行宫外,唐家还愿意修葺尸黎密寺,保证让皇后娘娘养病养得舒舒服服。公公,可回宫复命了。” 至于成与不成,她这个小小女子哪里能左右呢。 左右是颗弃子,在不费锱铢白得一座行宫的利益前,将人从内宫挪到外庙,很难取舍么? 不过也难说,兴许陛下与庾氏恩爱情深,矢志不渝,会不舍得吧。 簪缨淡淡莞尔。 沈阶淡淡莞尔。 原璁却又打起了寒颤,听眼前这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把庾娘娘赶出皇宫不肯罢休了。 待他走出蕤园的大门,整个人已有些恍惚。 和太子殿下之前所料的竟是不差,缨娘子到底留了蚕宫,退了公主册封。 此外,还给宫里又出了道天大难题。 如此大逆行径、如此大逆行径…… 嘿!原璁不知该如何作表地望天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干爹,小娘子是不是收了恩赏,开心了?”小内监焉瞳见他发笑,亮着眼睛凑上前。 原璁瞪一眼这个成日念着那点恩情,却脑袋像木鱼的干儿子,在焉瞳头顶敲了一记。 - 回到宫里复命,中斋,身着雪青地宽大道服常衣的皇帝听过原璁回话,捻紧腕子上的念珠。 有一个瞬息,御前总管清楚地在陛下眼里捕捉到了杀机。 平生头一回,他对那长在膝下十年的孩子,动了杀意。 没有一位帝王能容许自己的威严受到一次接一次的挑衅。 随即,那股气又被李豫一丝不漏地压了下去,陷入沉默。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显阳宫虽因眼下事,微显势衰,还有与御前那边通得上气的耳目。庾皇后好不容易打听出前因后果,跌坐在榻上。 “……陛下未与本宫商量一句,便将蚕宫拱手让人了,那个小蹄子还不满足么!她想逼陛下废我,呵呵,凭她三两句话,也想废我?!” 庾氏一张早已不复往日丰润的凹陷脸颊上,神色狰狞,眼底乌青,喃喃自语:“不该是这样的……” 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显阳宫的风光旖丽,还近在昨日,一切都该尽在她掌握之中才对。 傅簪缨的及笄礼,也只不过是上个月的事而已,她本该顺利地拿下唐氏财钥,建好行宫,给太子邀尽美名,自己再风光无限地坐稳中宫宝座才对! 甚而连其后几十年的路,庾氏都给自己铺排好了,傅簪缨废物一个,对中馈事一无所知,她可以以太后之尊掌理六宫事,帮她的儿子稳定后宫,再给焕儿选取各家贵女,凭他喜欢,开枝散叶。 可怎么就,一步一步陷进今日的泥潭中了呢? 好像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 婚约取消了…… 唐氏财库不翼而飞了…… 自己的私库掏空了…… 中书令倒了…… 傅家败了…… 崔家被弹劾了…… 一众心腹都死了…… 她的贤名彻底没了…… 当年那件足以令她名臭千古的密事,也不知还能捂多久…… 连焕儿这些日子待她的态度,也变了一样,庾氏也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皇上。 “不该如此,本宫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庾氏挣扎着起身,压着使女的手一股轻烟似的往外飘,“本宫要见陛下,见面三分情,陛下他不会如此狠心……” 才走到殿门口,猛地见一个黑影立在槛外。 一身沉郁的玄服,宛如一道墨描的阴影,正是垂着眼睛的李景焕,不知来了多久。 庾灵鸿看见他,目光像风中的烛火一样摇曳起来,一下子抓住他的手,“焕儿,你知道吗?” 她只当太子还不知傅簪缨的真面目,还在惦记那个贱人,颠三倒四地将方才得到的消息告诉太子。 李景焕由着才缠好的伤口被她扯裂,疼得彻骨,眉心也一动不动,只是漠然看着眼前雍容不再,歇斯底里的妇人,“母后,你今日愿意说了吗?” 庾氏忽尔变成了哑巴。 接着,一道响亮的巴掌掴在李景焕脸上。 四周宫娥跪倒成片。 “你不会说第二句话了是吗?!” 庾灵鸿苍白的嘴唇发抖,看着他的目光如血,一声声冷笑:“蚕宫不是给出去了吗?外头不是都给本宫定罪了吗!还问什么!可我所做这一切,是为什么?李景焕,我哪一样不是为了你!为了让她能长长久久地留在你身边,为了你的东宫地位稳固,你知不知道!” “有没有儿子不知道的。” 李景焕抹去嘴边血丝,眸子像两口不见底的深井,“儿子忽想起,她五岁那年发了场病,醒后便没了之前的记忆,母后,其中有无你的手笔?” 庾氏面色一下子透白如纸,再次失声。 内宫私用苗蛊之药,是大忌,知晓这件事的人,除了她之外都不在世上了,只消她不说,不会有人知道。 想到这里,庾氏躲避开视线,扳着太子的肩头哭泣:“焕儿,母后身边如今没人了,只剩下你一个……自古没有废后之子继祚的先例,焕儿,傅簪缨她是个祸水,包藏祸心!你醒一醒,断不能让她再胡为下去,你帮帮母后……” 李景焕平静的脸像一块石雕。 他声音虚渺道:“母后可知,她向宫里传回那么多句话,哪一句是文眼?” 庾氏茫然抬头,没有听懂。 李景焕神色不明地一笑,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三岁孩童都知,而今南朝北朝并立,西域燕凉,各成一国,晋朝所占州郡放眼天下十不足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普天之下非王土! 她在隐晦地提醒皇室,天下除了南朝,还有北朝,铁蹄兵戈到不了的地方,唯有商路四通八达,唯有商人可来往穿梭于两朝。 父皇真是不生气吗,不,他只是怕一旦把唐氏逼进绝路,唐氏会暗渡陈仓,投靠北族。 李景焕自然不相信身为成忠公与唐夫人的女儿,阿缨会看不清大义,做出资敌卖国之事。 但关键不在于她会不会做,而是陛下敢不敢赌。 那个他以为总也长不大的小丫头,不知不觉间,胆子已经大到这种程度。 似鞘藏多年一朝出世的镶珠宝剑,刃锋一开,便绽出令人眩目神迷的光采。 皇宫误她多年。 “乐游苑,她想要,给她也没什么的。” 李景焕不理庾皇后的失神,走下殿阶轻喃:“但别的不成。阿缨,修行宫的事我自想办法,不能依你,都随了你,你就会离我越来越远了。” 第59章 第 59 章 “有些像那位幕僚的风格,但又不大似他教的话,倒像小娘子自己早已想好了。” 徐寔同大将军走在通往东堂的花/径上,“用出资建行宫来交换逐庾氏出宫,庾氏入寺,便同废后,主意不算行险,只是不知宫里头是何意思。” 言及此,徐寔拢袖道一声,“小娘子,有些气象初成的样子了。” 簪缨好几日没与檀棣说话,卫觎纵着她独自静了两天。可她与那新来的舅父闹别扭也罢,这几日也未曾来找他,卫觎预备过去看看。 今日他换了身白裘,长裘偶尔拂过低桠处的野荆花枝,沾上浅浅一道印。男人侧颔瘦淡,话依旧不多。 徐寔知道大将军哪怕开口,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四个字:随她喜欢。 身穿轻薄夏衫的军师余光看见那抹白,心下叹息。两人穿过垂花门,卫觎忽面无表情住了步子,停在假山下的石槲丛边。 远远望着那间堂屋子,久未转动视线。 徐寔随之望了一眼,才发现有人已经先他们一步,进去劝解小娘子了。 东堂厅的菱花门尽日敞着,簪缨无事便在此间读书看账,也方便人来这里寻她禀事,渐成习惯。 正翻过一页书,眼帘下头现出一段青色袍角,簪缨没抬头,随常笑道:“蹈玉来了,今日外头热不热?” 半晌没人应声,她抬起眼,才发现来人不是沈阶。 “檀郎君……” 不知怎的,猝然见到这名神情温润的郎君,簪缨有些局促,下意识掩书起身,“有事找我吗?” 那双水清无辜的桃花眸抬起瞬间,一下子撞进檀依的心里,过后才见戒备与无措,慢慢淹过了她明眸里的天真不设防。 檀依心想,她口中那人,是令她如此信任的人吗……面上歉笑,目光干净,“想同你说几句话,不知可否方便。” 簪缨忙请他坐,又唤阿芜奉茶。檀依见她有些乱的样子,也不知那日与义父对呛的豪情哪里去了,无声笑了一下,隔着一张案,嗓音仍是缓净的: “不用忙,我想着,你也许误会了一些事,便想过来与你说一说,希望不曾打搅你。” “不曾。”簪缨避开视线,胡乱地摆手,“对不住,这几日并非与你们置气,只是、我之前不知舅父有这样的安排,那事是不作数的……你与檀小郎君,理应有自己的路走。这些年耽误了你们的念想,对不住。” 檀依来京之前,原以为久住宫省的女君,该是如何娇矜精致、目无下尘,却竟是这样心软的人啊。 明明有人仰仗她活到了今天,她却生怕对不起谁。 五官清朗有雅气的郎君睇目询问,“愿听听我的事吗?” 见女子点头,檀依徐徐道:“依原是吴兴一门小士族的正房遗腹子,因生父早丧,母亲诞下我后也病故了,被族人侵吞家产,霸占房田。我是吃百家饭长到十岁的,不怕女娘笑,十岁之前,我大字都不识一个。” 簪缨听着,从最初的忐忑慢慢沉静下来,他的经历竟与她有几分相似,轻声问:“后来你便遇到舅父了?” 檀依点头,“义父那年行商留宿在山庄,得知此事,助我夺回家产,又收养在侧,为我延请名师教授经学。” 这年轻的郎君温润一笑,“后来我问义父,为何相中了我,义父扳着手指头数:出身清白,少时逢困识恩知报,性子静能被压伏,还有,长得真俊。” 他故意模仿的口音,居然惟妙惟肖,簪缨忍不住轻抿了一下唇瓣,很快收住,小声道,“不要逗我。” “是。”檀依弯眸应下,“阿宝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你是不是以为义父从小便拿我们当童……当儿婿一样调/教?其实不是,阿父只是口头不饶人罢了,他待我等如己出,衣食住行无一不亲自过问,又手把手地教我商行道理,带我结识人脉,这两年,也将外围生意慢慢地移交到我手里,给我练手。义父总说,我与阿宝要配的是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小女娘,即使机会渺茫,我们也得日日努力,变得越来越出色,才有可能给那个小女娘最好的一切。” 簪缨听得心里酸胀,她已明白了,这两个少年的成长经历的确与她不同。 她是被人一味地打压再打压,锁进笼子,除了一食一水再也见不到更广阔0340;天地;他们却是被舅父精心地栽培再栽培,带在身边行走四方,给他们阳光雨露,给他们见识一切世态的机会,让他们如松竹拔节,长成顶天立地。 可她依旧摇头,“你们出色,是你们自己努力本该得的,不是拿来配谁的。我之前……都不知你们的存在,这不公平。” 松松两鬟髻,随着她的动作轻微一晃,黑亮到极致的发丝甚至泛出幽蓝光泽,如同两片起风的山岚,兜住少年心怀。 檀依捏起手指,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收回视线,没有失了礼节,轻呢:“没有公不公平。阿缨,我十岁前活得贱如草叶,若无义父有心为你选夫,世上便无檀依,我终此一世,也许只是个浑噩农夫。所以我从小便知道你,知道远在繁华京师里,有一颗小小的发着光的明珠,这颗珠子的光照到了我,我才有机会改头换面,过上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非止如此,我还知晓,倘有一日我有足够幸运,甚至可以带那颗宝珠回家,从此日日珍拭。故而我十岁以后的每一天,皆在如此期待的快乐中度过。” 檀依抬眼望着她,“所以不是你乱想的那样,而是我知你在,卒当乐死。你若不喜欢这个说法,那么,我便为长久以来因你得到的幸运与喜乐,在此郑重谢你一声。” 他说完,才发现面前的少女已经面红耳赤。 檀依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放轻声音,似羽毛拂耳,“阿缨,我不能如此唤你么?” 嘴里问着能不能,这不是又叫了一遍?簪缨不懂,这人看起来温和无棱角,说出来的话,怎会直白不藏锋。 她捏着汗濡的掌心想要避走,又觉那样太没出息,于是不看他的眼睛,强作镇定道:“若希望落空,岂不痛苦。” 檀依诧然失笑,“仰头望月,岂会因为伸手够不着而难过?”他无比自然道,“小娘子是我心里的月亮啊。” 簪缨在他坦然的笑容中猝失所感,唯有心跳一声一声,咚咚敲击着耳膜。 “看起来小娘子同那位郎君谈得挺投机。” 假山旁的徐寔开口说。 这处离得大堂远,听不见他们说话声,却能看见那对年轻的身影隔案谈天,状若亲近,还有越聊越向前倾偎的架势。 少年少女,情窦初开,最是青梅煮酒般酸涩醇冽的滋味。 卫觎眸色森沉,望着那个挡在她对面的少年身影,“檀棣选人的眼光,能作准么。” 徐寔听出这语气里的不耐,意外地看了大将军一眼。 卫觎说完自己也是一默,凛凛地霎了下睫。 徐寔看着那身裘,又不由拧眉,往常大将军压不住喜怒的时候,一月也就那么一次,可这个月他蛊毒发作的次数,已经赶得上一年的光景。 若换成商家盈利,早已日进斗金,落在卫觎身上,却是一次次地向外流失生机。 徐寔双眼望前,“主公是等着葛神医来时骂人,还是不准备等到与葛神医见面的那一日了?” 这句讽谏说得很重。 卫觎知他担忧,不以为忤,也不讳言,“每次一见她,心中便愧,愧极便怒,控制不住。文远费心了。” 徐寔没理会大将军难得的软话,说:“那便别再见小娘子了。” 卫觎声色一顿。 分明没有变化的眼神,无端冷了几分。 屋里头的人,喁喁说着话,暑气薰烈的外庭气氛却不那么静美。徐寔顶着身边的凛寒之气,难得强硬一回: “大将军,既然自控不住,便莫再见了!您不曾发觉吗,您受小娘子的影响太多了。” 徐寔并非不知道,小娘子在将军的心里意义非凡。 她是卫娘娘在临终前,亲手托付到将军怀里,殷切嘱咐他保护好的那个襁褓婴孩; 是将军这十年在外征战,一想到京里还留有一份牵挂,便惜生不轻死的灵符; 也是牵系着大将军少年在建康城难得快活的那几年,浓墨重彩的一抹回忆。 他视卫娘娘长姐如母。 他在唐夫人面前可肆意玩闹。 他视那位称之为三哥的人如师友如兄长。 这三人,生前最割舍不下的都是小娘子。 可想而知,簪缨便是大将军留在心中最后的一点柔软,一片纯净。 可牵扯越是深,徐寔越是担心。 “今下情况已渐渐明朗,小娘子连独自应对宫廷宣旨都游刃有余,有恃无恐,讨价还价,吃不着亏。她身边之人,也都在帮她护她,大将军该放心了。” 徐寔换成苦口婆心的语气,“主公看,那檀郎君逗得小娘子发笑,哪怕做为玩伴,小娘子也不会再落单了,大将军该放过自己,当年的事,错不在你。” 卫觎一言不发。 堂内,檀依见簪缨难为情得脖颈都染了一抹红晕,自己的耳根子也热了。 他没见过这样会脸红的女娘。 为免吓着她,他的声音越发轻柔,“这样吧,女娘心中不愿,依自不敢勉强。不过,依怀想多年,消解这件事,总需要一个过程,便让我多陪陪你,然后你帮我把这个结打开,好不好?” 簪缨的菱唇无意识微张,有些失去了应对。 她总觉得这话中有哪里不对,可檀郎君的态度又十分真诚。 檀依见她不语,低头抿了口凉透的茶汤,唇峰被水润得莹亮,一启一合,如粉红的珍珠轻轻碰撞,“不好吗?” 他整个人实在润得像一块手把多年的白脂玉件,没有一丝凌迫气火石气。 “好。”簪缨鬼使神差点了头。 堂外,卫觎就看着他们,剑眸里有沉如山的实质。 他心里知道徐寔说得没错。 也打心眼里觉得,阿奴理应受众星捧月,爱慕她的少男子,不是越少越好,是越多越出色才好,因为她通通都值得。 左右有他把关,不会让她吃了亏去。 所以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疑难。 那么逶迤在他心口上的淡淡痒痛,应只是,吃味她叫了别人舅父,有些可笑的争驰心? 卫觎收回淡得没边的目光,拢住大氅“嗯”了一声,也不知应谁,转身回园子。 他生平不喜蠢物,从不庸人自扰。 行出几步,迎面碰见进府来的沈阶。沈阶一见大司马,忙驻足侧身在小径,垂头揖手。 卫觎脚步未停,晒得滚热的白狐裘内带出一片寒气,目不斜视便过去了。 低头藏敛着目光的青衫郎微微眯眸。 沈阶本以为,他投靠女郎这么些时日,大司马总要敲打他一番,譬如告诫他不可生出旁的心思,譬如不要做周燮第二。可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大司马一句施压。 是他小人之心,低估了大司马。 这位北府大司马身上有一种从血里浸出来的,刀枪不入的杀伐气,只要他这个人在那里,无论说与不说,他都不敢妄作分毫。 沈阶入堂中,见到一位同样穿青衫的郎君已经在座,沈阶一顿,识眼色地道:“小人来得不巧,女郎若无事,阶先告退。” “阿玉莫走。” 簪缨与檀依把话说开了——应该算是说开了吧,心里总算少了些纠结,见到沈阶笑道:“这位不是外人,你不必拘礼。前日你教的残局谱,我琢磨出了两式,不知对不对,帮我看看。” 她心情通透了几分,声音便也跟着舒扬几分。 尚未走出垂花门的卫觎耳力从未如此好过,清楚地听到那声“阿玉”。 鞭尖碾了碾,脚底生风而去。 她称门客表字,无非是信赖之意,没什么不妥当。 踏过砖石的男人如此作想,那块走不掉的硬石金青砖上,却裂出一道不明显的碎痕。 不到半口茶的功夫,参将林锐大惊小怪地跑到东堂,“不好了,将军身上不舒服!小娘子,卑职可否借用大厨房,给将军熬副汤药?” 梨花棋盘上的棋子刚摆上,簪缨一听这话,顿时变色。 她当即起身,向厅中人知会了一声,忙忙跟着林锐往麾扇园去,边行边问,“怎么突然不舒服起来了,是哪里不好?” 焦急的询问声渐行渐远,留下堂中不熟的檀依与沈阶,相顾无言。 静寂半晌,檀依率先捏起一枚白子,随和微笑,“方才不曾仔细介绍,我叫檀依,三吴来的,从小吃住在唐家。” 沈阶意态恭敬,取黑子,落手截断。 “小人沈阶,一介寒门谋士,不值一提。” 话音刚落,檀棣领着檀顺沿抄手游廊走进来,大?0;背着双手装腔作势,板脸清咳,“是不是都哄开了?嗐,娃儿你这下知道……” 小的热情跳脱,“姊姊你不生气了吧……” 这对父子的声音同时滞住。檀棣脸上的笑一瞬间扒皮一样消失无踪,在这间一眼看得到头的堂宇里转了好几圈,抱手比划,“我那外甥娃儿嘞!不是说在这儿吗!” 檀依起身无奈道,“说是大司马病了,她去瞧舅舅。” 檀顺懊恼地啊一声,又纳起闷来:“同样是舅舅,他们关系真好啊……耶,昨晚你站在门口差点把肺管子都咳出来了,怎么不见缨姊对你如此紧张呢?” 檀棣气咻咻憋了半晌,一个巴掌拍在小儿后脑勺,“信球!” 那厢,簪缨赶到卫觎的屋舍,见小舅舅半倚在榻靠,便知他的确有些不好了。 平常见他,他能站着绝不坐着,能坐胡床绝不坐软榻,更别说像现下这般没力气似的半倚着了。 见林锐还呆呆在身旁,簪缨情急道:“不是要熬药吗?药在哪里,是现成配齐的么,要什么药材便去问杜掌柜要。” “啊,哦……”林锐往屋里扫了一眼,连忙退下。 簪缨放轻步子地走近素帐榻边,看向那没有睡着却低垂着眼睫的人,微微俯身,轻声细气地呼: “小舅舅,你怎么了?” 有清香浅浅扑来,夹着一路跑来的鲜热气。 卫觎嗅见,也不知自己突然这么荒唐是怎么了。 慢吞吞咳嗽一声。 簪缨立刻回身倒水来,始发觉这屋子里太空,小舅舅一病,身边还个贴心照料他的人都没有。 向来强硬的统军将帅,眼下没骨头似地靠着榻头,微微松散的雪白狐裘下,露出窄劲的腰带与玄黑的膝襕,伸手接过瓷盏。 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水光,卫觎没往嘴边送,在指间慢慢旋转把玩,仿佛只要倾出一个合适角度,便能映出女孩儿的脸。 他不急着看她,一味瞥睫望着茶水,“左一个是舅舅,右一个也叫舅舅,分得清楚么。” 第60章 第 60 章 “……舅舅,你说的什么?” 从来端凛不苟的一个人,突然说起了胡话,簪缨急得上手去扳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找他的眼睛,“小舅舅,看一看我。” 卫觎听着少女本身就软的嗓儿更黏嗒了下去,像哭腔,心脏一紧又一松。 任由她扳弄着,抬起一线眼皮。 簪缨从中看到一点疲赖的谑意。 她钝钝地一停,撒手直起身,用雪丝缎垂系在背后的长发已滑到了胸前来,如瀑如绸的粗密一捧,随着她呼吸连峦起伏。 簪缨脸上有点想恼又恼不出的样子,却怕自己想错了,直视着这人,拿手背在他额头轻轻一碰,是冰凉的一片。 这个好骗的孩子立刻明白了过来,转身,背着手踢踢踏踏地往外走。 卫觎一直盯着她走到门边,没有停下的意思,才唤住:“阿奴。” 簪缨低头盯着舄尖前的小门槛,心说,只许他逗她玩吗? 可再一想,他裹着裘也不见得舒坦到哪里去,大抵是没力气追出来玩这无聊把戏的,簪缨负气走回屋里。 等看见那张雪白无血色的脸,她鼓起的双腮又瘪了,低声商量,“舅父有事叫我就是,别拿这个玩笑啊。” 卫觎觉得自己该着被说,嘴上散漫,“都是手下人胡闹的,别放在心上,我无事。” 他喝净了杯里的水,随意撂在手边,让她坐,“听说拒了公主的册封?” “嗯。又不值钱。”簪缨无比自然地在他对面寻到一方蒲席抱膝坐下。 这是胡人妇孺的坐法,在中原人看来很不雅致,然而要紧的是舒适。在小舅舅面前,簪缨用不着直腰直背地做规矩,朝他微仰着脸,一副等他指教的模样。 卫觎眼底的霜色化了些,“法子好是好,只是用行宫去换,给他脸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卫觎生有反骨说得起这句话,可依簪缨自己,尚不能与天子硬碰。但刚有刚的办法,柔也有柔的主意,簪缨神神秘秘摇头: “之前都想好了,倘若宫里同意,这笔钱也不会都由唐家出,我有后手,不做这冤大头。” 卫觎见她摇头晃脑的样子,慢慢舒开眉头。 他不细问她的计划,只想起,最初的时候,她在他身边时连看他一眼都要偷偷的,向他学舌,也宛如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 现下她蜕变得如此大不同了。 他忽有些后悔拘了她过来。 其实不该扰了年轻人一起相处的兴,她还年少,自该多沾染些鲜活气,他这里冷气霜息的,有何意思。 正想着,簪缨倾了倾身,主动告诉他说,“是阿玉出的计策。他教我把书策读透的法子,譬如战国策开篇,‘秦师兴兵求九鼎’,通篇只讲一事,便是借势造势,琢磨透了,许多事上便可化用,甚有道理。” 卫觎手指头毕剥一响,深邃起眉眼,“阿奴。” ——他这里如何便没意思了?那围棋、用策,他难道教不得么。 “嗯?”说得正兴起的簪缨轻轻一顿,漏出一声小动物般的鼻息。 男人垂下眼,“你知我为何叫十六?”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簪缨曲翘的黑睫眨了眨,乖顺摇头。 “我未出生前,有个从西边东渡来的讲经和尚,给我父亲相过面,说他这辈子该有十六个儿子。” 卫觎余光见她听得惊讶仔细,像讲故事一般嗓音娓娓,引着她听,“当时南朝显贵的风尚,大肆蓄姬买妾,一品之公养有十数子并不稀奇。我父母情笃,父亲连一房妾室也无,怜惜先母体弱,必不能得十六子,便在母亲生我后,取了乳名叫十六,敷衍其事。” 簪缨听得轻屏呼吸,她知道,卫家夫人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故去了。 卫觎的神色颇寡淡,“当时佛教新兴,信众甚广,我母亲病逝后,便有人私下说我父子违逆天命,遭致报应。” 簪缨抱紧膝盖,锁紧眉头,“这是何等道理!那和尚还活在世上吗?” 卫觎不觉笑道,“若在,你打算如何?” “我替你抓过来,揍他一顿出气可好?”簪缨自己也知她讲的笑话不好笑,说完屋子便静了。 半晌,她泄气般说,“小舅舅,你别信他说的。” “一个字也没信过。”卫觎向来讳谈家事,但说给她听,却是不碍的。何况这些都不重要,他状若无意地吐露:“我还有个表字,我字观白。” 簪缨点点头。 他看着她,上下唇轻碰,“你叫一声。” 这一句声轻如雾,说了,却没让人听清。 簪缨只见他薄薄的唇线像柳叶锋。 长者尊讳,依礼,小辈不可直呼。簪缨只能在心里想:道家似乎有虚室生白一说,道德经又说“常无,欲以观其妙”,观白,卫观白,这像个道家的字。 道教长生。 “没什么事了,你去吧。”见她久久不语,卫觎讥嘲自己今日犯了癔症,拢拢大氅,眼中的暖色褪去了,把她往她该去的地方推。 那里应当还有人等着她。 簪缨想小舅舅是累了,迟应一声,听话起身。 告辞前,她忽回头对卫觎道:“小舅舅,我一定帮你找到那——个胡说八道的和尚,你肯定会长生无灾。” 这话没头没尾,是因为簪缨原本脱口想说的是找到那两味药,猛的醒悟,临时改的口。 但卫觎那对骤然明亮的眸子,像豹狼突然锁定了猎物,好像他什么都洞若观火。 簪缨在真正的狼眼里,都未见过这种高凌慑人的光,怕露马脚,吐舌跑了。 “跑什么,慢些。”背后响起的一声叮嘱,清晰传入她耳中。 - 当日,簪缨便乖乖去给檀棣赔礼了。 檀棣等的就是这个台阶,真见了乖得像只雪兔儿似的外甥女下拜自己,刹那间,忆及心中那个永远是十几岁模样的女郎,檀棣心绪难言,不等她福下身,就把簪缨拉起来。 他先板脸瞅她两眼,突然逗小孩似的咧嘴一笑。 “走走走,舅舅领你去看我给你带的东海珍珠璎珞,还有北疆那边产的独峰玉,还有还有,小女娘最喜欢的好胭脂,都自三吴出。老杜那人哟,忠心归忠心,照顾女娘,瞅瞅,不成,你这打扮太素啦,咱们家孩子可不得漂漂亮亮的吗。” 簪缨很快接受了檀舅父这种我行我素的风格,笑得露出一点皓齿,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鼻子。 正不好意思着,檀棣扭头抛个媚眼,“你瞧咱家大郎,二郎,是不是都挺漂亮的?诶对了,阿缨觉得谁更漂亮呀?” 檀顺踮脚立在檀依身后,对着自己脸上猛指,檀依头也没回地一笑,温然看着簪缨,用口型道:“你多担待。” 簪缨觉得很欢喜。 到了傍晚,这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围在一张案子前用膳,簪缨已经可以自然地唤他们,阿舅,表兄,表弟了。 檀依听了却道生分,见她食量不大,用干净牙箸将每样菜的精华都给她夹一点在碗中,“阿缨,唤我从卿就好。” 是阿缨从卿,不是表兄表妹。他可从没唤过她一声表妹,也不想她做他的表妹。 望着那双温润不迫的眼眸,簪缨的耳根又有点热了。 “我也是,叫我阿宝,阿宝!”笑容灿烂的檀顺跟着学。 俩人的老父亲在旁冷眼旁观,忽然用怜悯的目光瞅着小儿子,觉得这小子可能干不过他哥。 嗐,是不是光顾着给他锻炼体魄,脑子里的货装少了? - 当夜子时,卫觎未再发作。 次日,大司马脱软裘着戎装,披甲剑履入宫省,自回京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上朝,参与朝会。 武官群列之首,那道凛煞十足的玄影傲岸而立,猎猎披风,压镇绯红地衣。 大司马身后侧破例扈随一亲卫,乃谢家旁支子,身背一口黄铜匣,匣高等身。 对于此等僭越之举,满朝文武无人敢多言一句。 连往常司风化纪律的御史台也噤了声。 从大司马杀皇后宫人开始,到王丞相亲自至内狱,给那闯宫四卫松绑送回,再到圣上下旨将蚕宫赍赐给成忠公小娘子,一桩一件,都预示着中宫如秋后枯叶,其势将末。 在下一步局势明晰之前,谁又敢当这个出头鸟? 奇的是,这一日避朝多日的太子殿下也上了朝,站在大司马对面,堪堪与他并肩。 皇帝李豫御临丹墀,透过晃动的冕旒下望,黄门侍郎高唱“有事启奏”,底下人都侧目瞅着大司马,哑雀无声。 这些日子北府兵在家门口的威风也耍够了,该提条件了吧? 谁料卫觎一语不发,仿佛只是来旁听朝事的。 他不急,一众臣工心里却急得不行,揣不准这位杀神的深浅,响起丝丝窃议。皇帝在上头也坐不住,面色阴沉不定,忽然太子出列。 李景焕今日绛袍玄冠,神英气朗,目不旁侧,跪地奏道:“启禀父皇,儿臣有一请——望父皇准许大司马带兵北伐中原!” 石破天惊。 朝堂上嗡然炸开,都怀疑自己错听了。唯独卫觎无惊无诧地低眸,扫一眼太子背影,不动如山。 第61章 第 61 章 “兹事体大,太子休得妄语。”龙座上皇帝淡淡开口,听不出心思。 “儿臣不敢。”李景焕面色不改,随即列举了长达十条北伐之利,条分缕析,显然早有准备。 心思浅的臣子心道,东宫不是一向与这位先皇后的胞弟水火不容吗,何时倒了戈与大司马同声同气?老成谋国的臣子则生疑,太子这是准备借刀杀人?借北胡刀,杀国之股肱? 到底这北伐二字是支破风箭,穿破了铃铛,谁也甭想当作听不见。王逍少见地没沉住气,第一个开口驳道: “太子年少志大,有收复神州之志,存忧国怀乡之心,是赤子情肠,可嘉可敬。然而北伐之策涉及南朝根基,非三两言能够定夺,还需从长计议。” 说罢,丞相严阵以待的目光扫向卫觎,待他开口。 卫觎不开口,就听着。 仿佛他们争他们的,与他毫不相干。 王丞相气得磨牙,耳边又是太子一意孤行力陈北伐好处的声音。 这场朝议一直吵到散朝,也没争出个结果,但引发的争议足以震动朝野。 自进殿起就修闭口禅的卫觎仿佛完了事,不向任何人知会,阔步出廷。 玄甲刮磨着令人齿冷的声响,他周身三丈之内,无臣僚敢靠近。 却是太子故意快步跟上,凤眸望着前方的中轴白玉广庭,“大司马不谢孤一声?” 高悬的金乌在明光铠甲上映出璀璨的光华,交织成一派不敢久视的威势。卫觎终开尊口:“想支走我?” 李景焕一下子笑出来,声音却咬着一股冷恨:“大司马向来不是因私废公之人,必然不会辜负这个大好时机。” 卫觎淡淡,“我公私且不论,太子却是很会废的。” 李景焕被这双关之语激得一瞬咬牙。 正值走出宫城大门,他望向前方御街,突地定住脚步,本就阴翳的脸色更沉晦下去。 他看见宫城外停着一辆精巧的彩帷马车。 车帘微掀,露出半张白皙如玉的脸庞,卫觎从他身边向马车走去,车中女子的颊边便抿出一枚小小的梨涡。 李景焕头疼如裂,一口一口往肺里呼吸着,还是觉得窒息。 她怎么能来接卫觎下朝? 就像她从前守在东宫廊子底下,等他下朝一样。 一刹之间,那些流传在京里有些日子的腌臜谣言,一浪浪涌入李景焕脑海,太子眼里迸出霜寒。 ——卫觎必须离京! 那厢,簪缨半掀着车帘,并不避人。 小舅舅说了今日下朝后要带她去乐游苑玩的,连给她挑选的小马驹,都是从京口远道运来的,她为免小舅舅来回多跑,便想过来等着。 至于走在小舅舅身旁的人是谁,簪缨轻描淡写瞥过,便收了视线。 卫觎也没想到她会来皇城外头等。 他往日皆是孤身出入宫阙,今日一走出两侧高嵬的宫墙,便看见她的脸。 卫觎一怔忪,随即拿谁没法子似的动了下唇角。 快行至马车边,上车前他又止步,背对扈从抬臂。 跟随的谢榆微愣。 林锐忙近前来给将军卸甲,小声提点谢木头,“你什么时候见过大将军在小娘子身边穿甲?” 谢榆满头雾水,他自来京后,只知那厢小娘子一来,大将军便会屏退众人,他哪里晓得这些细务。 “上朝穿甲,御街卸甲啊……”后头那辆车里,借着簪缨的光一同去御苑游玩的檀顺,脑袋探出窗口,叹为观止,“湖性得很!” 坐在车里的檀大郎微微含笑。 踏得马车向下沉了一沉的卫觎,顺手拨关车门,见乖乖坐着的小女娘连紧袖骑服都换好了,看着他的眼神直发亮,心头敞亮,儇挑眉尾:“走着?” 簪缨见小舅舅今日终于恢复过来,自己也终于可以学骑马了,两喜并一喜,欢欣地拍拍壁板,“走着!” “小伢子。”车马驶动时,有人低头笑呢一声。 从宫城至乐游苑的距离便近得多了,不像上次从秦淮河南出发,走了小半日功夫才到。 那次,是簪缨退婚后第一次独自面对高阀世家的周旋,这回身边却有小舅舅陪着,而且是纯粹过来玩耍,心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半途中,车外的一骑护卫在鞍上躬身轻禀,“将军,后头一直有一辆銮车跟着,是东宫车驾。” 簪缨闻言轻蹙眉心。 卫觎隔着车厢板壁随口道:“这条道又不是我修的,旁人爱走便走,但敢进乐游苑一步,北府的马不认识贵人不贵人,冲撞也便冲撞了。” 言下之意,今日若敢有人搅了小女娘的兴,撞折他的腿。 簪缨的眉头又悄悄舒展开,顺带着那句想关切他今日上朝是否被人刁难的话,也不必问了。 依小舅舅这性子,怕只有他刁难别人的份。 她笑了两笑,“对了小舅舅,阿玉也不会骑马,我问了他,他虽不说,看样子是想学的。还有阿芜,听说后馋得不行,也央求到我这儿来,你看,能不能……” 她不说能不能什么,对对手指,目光赧然又殷切地看着卫觎。 怪道她把这一帮子人通通带了来,原是存着这个心思。卫觎睨她,他哄着她,她哄着别人,真是宽容御下的好主君。 “小舅舅。”簪缨吞声唤他。 “嗯。”卫觎目光落在束着她雪白细腕的袖口丝带上,明明没松,还是伸手多此一举地系了系。 簪缨没发觉,眼睛还盯着他,等他松口。 女孩儿瞳仁软得像一汪蜜,裹着水蜜的黢黢长睫,简直似嗅蜜吃蜜的蚂蚁,勾得人心里发痒。卫觎冷峻地瞥开头,舔了下齿尖。 “行了。马多得是。” 少女颊边又见梨涡。 及至苑外,在柳池畔驻马,簪缨下车后特意回头瞥了一眼。 那辆金辂銮车还遥遥跟着,只是车厢紧闭,不见人下车。 她便也不理会了。 随在她坐驾后头的一辆车里,檀依檀顺相继下来。 再后头是沈阶,投了个识才阔气的主上,出行时能落着单独乘一辆青缯小车的待遇。 再后头的油壁小车里,则是春堇阿芜等几个使女,尽数都下舆,向簪缨身边围拢,预备着进苑。 便在这时,突有一道黛青影子从就近的柳树后冲出,向簪缨方向扑来。外围的使女惊噫一声,檀顺反应最快,点足掠至簪缨身前,抬腿便把那人影踢至一丈外。 直至这时,簪缨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耳听一声痛苦的□□,轻轻拨开人群看去,那地上蜷着的女子却是傅妆雪。 “缨娘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见你……” 一身洗旧的黛色裥裙,衬得傅妆雪肤色楚楚盈白,她捂着肚子向前膝行,一脸胆怯痛苦地看着簪缨。 “啊,我当是刺客,怎么是女的?” 檀顺大惊小怪地围她转了一圈,这下不止簪缨一行人,连过往游冶之人也频频望来。 檀顺叨咕着,“可对不住了,不过你怎么横冲直撞的不言声呢,再者我用了巧劲将你拨开,应没伤到你,很疼么?” 傅妆雪无比尴尬地低下头,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砸进泥土里,咬着唇看向簪缨。 “娘子,我知道我不该来惹您的眼,只是想求您去看一看我兄长,他受了很重的伤,躺在床上很难熬……还有,便是想求女公子原谅小女子的过错,我在这向您赔罪。” 说罢,她啜泣着连连磕头。 簪缨身边之人皆皱眉。 卫觎眼都不眨,挥手着人清理干净,簪缨却拦住了。 她走到傅妆雪面前,低头看她。 “那么该是两件事,一,去看你兄长,二,原谅你,小娘子究竟是为了哪件事来的?”她向她裙底轻瞥,“又是徒步来,你好像很喜欢用这一招。” 傅妆雪舌头打结,“我……我不是,这里药铺的跌打药效果好,我为兄长抓药,为了省钱便没扈车……” 簪缨淡淡截断,“其实你想趁着人多,大庭广众来求我的原谅,以为我顾着面子必然大度答应,这样一来,你的日子便会好过些——想法是好的,可你们过得好不好,难熬不难熬,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傅妆雪看着她害怕起来,她的心思……她怎么会一清二楚? 她越是躲着簪缨的视线,簪缨越上下打量傅妆雪。只见她一身素净,唯独腰间还佩着一枚莹润剔透的火色玉佩,应是未没落时傅家给她的。 却宁肯走得磨破脚,也不舍得变卖。 心里残存着一切都能变回从前的妄念,抱残守缺,骨头又软的女子,原是这般难看。 譬如今世的傅妆雪,譬如前世的她自己。 簪缨转了身,“以后别再如此。别再让我看见你。” 檀家兄弟对视一眼,欲去安慰,然而与簪缨并肩之人是大司马,谁也不敢占了他的位置。 卫觎柔声道,“莫因不相干的人扫了兴。” “没呢。”簪缨仰脸对他一笑,心里却在合计另一事。 方才看到傅妆雪带的那块玉佩,她心头掠过一阵异样,忽才想起,她从前应是见过的——前世傅妆雪到书楼去找她,带的便是这枚异常晶莹剔透的火玉佩。 簪缨忽然停下脚步。“从卿。” 卫觎才动了动眉,檀依随声便至,询问的目光同时睇向她。 簪缨问他,“你方才可瞧见那女子所佩之玉,是什么来路?” 檀家玉石珠宝的这摊生意,主要便是檀依经营,识玉鉴别最为拿手。他听言愣了一下,方才他的注意都在簪缨身上,没有留心旁人。 她难得用着他,檀依凭瞥过一眼的记忆仔细回想,“那玉……比玛瑙色亮,质地又比朱玉坚脆,像是西域来的火玛瑙,相较中原的玉种珍贵些。不过识货的一般不拿它作佩饰。” 簪缨问为何,檀依道,“此玉同火石有些像,若与坚木撞击摩擦便容易起火……” 簪缨听到这里,已转头去找傅妆雪的身影,刚刚还在的人,这么会功夫却已不见了踪影。 忽听道旁的一家小药铺中有人喊,“救命!起火,起火了!”一股股白烟从铺子里冒出来。 她还真去给人抓药了。幸而那药铺临街,火势发现得早,周遭又有水井,药铺伙计与左右邻店的人齐心协力将火扑灭。 正在铺子里看病的人和坐堂郎中,灰头土脸地逃出来,还在疑惑,“怎么起的火?是不是煎药的伙计不小心?” 唯傅妆雪伤得最重,腰间衣料被烧毁大片,露出的肌肤上血肉模糊,被人抬了出来,疼得唇上都咬出血痕。 “阿缨!” 却听一声紧张的低呼,一道身影从车上冲下来,直奔簪缨眼前,正是李景焕。 方才那一幕,与李景焕心底最恐惧的那片记忆太像了,他生怕过往重演,不管不顾奔了过来。 在场诸人见这身着储君衮服的男子不顾容止地跑来,神色各异。 簪缨却用一种奇怪又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好心为他向旁一指,“你走错了地方,你该关心的人在那儿呢。” 第62章 第 62 章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刀插在李景焕心上。 簪缨只觉可笑。 前世太子不是一心选择先救傅妆雪吗, 他心尖上的人就在眼前哭泣,他为什么又跑到她面前来了? 更可笑的是,直至今日簪缨才知晓, 原来导致她前世下场悲惨的源头, 竟来自一块小小的玉佩。 簪缨从前猜测过, 那日会不会是傅妆雪故意纵的火,就为赌她在傅则安和李景焕心里的份量? 可傅妆雪今日已至穷途末路,她纵使把自己烧伤也换不回什么来, 再做这个局已经没有用处——那便是,连傅妆雪自己也不知道那玉石的来历了。 傅家把傅妆雪当成宝贝,想把一切珍奇之物都送与她,而傅妆雪不舍得从前的富贵, 每日将引火烧身之物贴身戴着。 冥冥之中。 可她又招谁惹谁了? 腕子被轻碰了一下, 卫觎见簪缨神情不对,颇有些冷地压紧眉,目视那些专会扫兴的人,掌心叩紧。 簪缨在他下令之前, 忙回神道无碍,让一个扈从去收走傅妆雪的那块玉佩,免得害人害己。而后簪缨拖着在发怒边缘的卫觎强制转身,往乐游苑里去。 “小舅舅一会还要教我骑马呢, 开心点。” 她已经不是前世的她了。 如今她身边有这么多人,一层层地围在身边护在身边,便是一个火星儿也不会再落在她身上。 她何其幸甚,又怎会因这点小事扰了自己的兴致。 卫觎轻乜太子一眼, 警告意浓, 由着小小力气的人拉着自己走。 李景焕心神迷乱盯着那两道离去的背影。 过了好久, 他低头慢慢走到傅妆雪身前,听见这烧伤的少女哭着呢喃,“为什么,她的命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分给我一点呢……” “她的命好吗。” “遇见你我,是她倒了大霉。” 傅妆雪软倒在幌柱边,疼得发着抖,忍痛抬头,对上一双森红凤眸。 下一刻,她骤然呼出声来,是李景焕将手掌用力贴在她腰间烧烂的皮肤上,一点点捏紧,声音却很轻:“你是故意的么?” 方才见簪缨派人收走她腰间薰黑的玉佩,那玉佩悬挂的位置,正是傅妆雪腰上灼烧最重的地方,李景焕电光石火间便明白了。 上辈子金匮书阁的那场火,后来如何查也查不出起火之因,竟是这样烧起来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罪魁祸首会是这个女人。 而他却选择第一个救她,反把阿缨留在火里…… “殿下……疼……我听不明白,求您松手……”傅妆雪原已虚弱,躲不过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求饶。 她脸上满是疼色、不解、以至于绝望,不懂太子殿下为何突然这样对她。 李景焕足足盯着那张脆弱求饶的面孔看了半晌,原来生死面前,心性才真,此刻她眼里哪里还有什么韧性坚强,什么脱尘不俗? 他肤浅至此,会被这样一个女人迷住眼。 他要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才能弥补阿缨? 模糊的视线落在沾满血的手上,李景焕忽地松开,几分忙乱往蟒服上揩,回头去找阿缨,生怕她见了,怪他心狠凉薄。 可那身边已有了许多人视她如宝的女子,哪里还会回头看他一眼。 …… 簪缨将前尘往事抛在脑后,走进苑中,却看见青石驰道上满停着一排马车。 当先一辆车中传出一道清脆娇音,“阿缨姊姊!” 车门一推开,簪缨愣愣望着那道跳下来的红衣少女,惊喜不已,“阿婵,你何时上京来的!” 第二辆车,谢氏母女程蕴与谢既漾相继走下踏凳,身后小婢抱诗囊,笑着向簪缨寒暄。 第三辆车,王蓿王可贞以及另外两个王家女儿,联袂同下车来,鬓香影丽,朝簪缨颔首见礼。 第四辆车,徽郡王夫妇携手下车。跟随的长史家仆中,有备茶炉酒具的,有捧香炉席榻的,有带投壶羽箭的,也有牵马伺驹的。李容芝夫妇露面后先向大司马揖手,又对他们家的小恩人熟稔一笑。 第五辆车,爱看斗鸭的顾家夫人方氏下车,向簪缨兴奋地挥舞手帕。 第六辆车…… 第七辆车…… 阳光璨烂的季夏乐游苑,宝马香车,好友良朋,兰亭华木,曲水流觞,都已为她备好了。 簪缨目光如点点繁星,转头看向卫觎。 卫觎眼里润着一层光,似山泻泉,渊生珠,学她口吻,“开心点。” 这些人都是簪缨出宫以来结交的熟识,被卫觎一一邀了来,听说是为簪缨办游乐宴,每人都带上几样新奇玩意给簪缨做礼物。 宫里下旨让渡蚕宫给簪缨的事,如今已人尽皆知,由是便知道了之前所传不虚,庾皇后的确私德有亏。 谢夫人径先上前拉过这孩子的手,“可怜见的,我本以为那位娘娘只是看得你严些,谁成想,居然如此狠毒,我这几日气得睡不安稳,总觉小时没有看顾好你,对不住你母亲……” “都过去了,夫人太言重了。”簪缨才说罢,谢既漾又柔柔拉过她的手,殷切道歉,“本是我不平,图痛快说了一句话,也没成想闹到这样,前些日子外界议论你的话不少,我内心不安,阿缨谅我可好?” “哪里的话,姊姊仗义直言,我想谢姊姊还来不及的。” 女孩儿的笑靥软乎乎的,才说一句,又被顾细婵扳到身边,叽里呱啦地关心一通。 卫觎见她像陀螺一样被转来转去,抬手将人解救出来,漫淡向前扫视一眼,命道:“谢家二郎二娘一队,郡王、王妃一队,操练起来玩马球给我家女郎看就是了,啰唣甚么。” 他点的人是谢二郎谢止与谢既漾,以及李容芝夫妇,皆是平日里玩马球的好手,听那语气,竟似支使他们表演一场马球赛给簪缨欣赏。 簪缨整个呆住,受宠若惊地摇手,“这怎么成?” 而后不能理解地转头看卫觎,“小舅舅,这是做什么……” “这有什么不成的?”被点中的几人却不以为忤,含笑活动着手腕,真有悉有尊便的意思。 谢既漾已回头让使女去选马挑球杆了,斜睨着卫觎,对簪缨笑道: “他?以前对我们发号施令的还少么。可惜人家有大志,看不上咱们这些玩物丧志的世家后胤,发了誓言不再踏入游园乐地一步,从军去了。你老人家话说得狠,何以又破戒?” 说到这里,谢既漾终究不平,皱眉看着卫觎,“既说要保家卫国,便做些真章,在家门口陈兵列阵算什么,大司马何时威风够了,打算退兵?” 谢氏女真性情,看不惯的事便是皇后之尊也照说不误,旁人怕卫觎,惟独她敢说此话。 场子里没有征兆地静了静。 “阿漾。”谢二郎扯她袖子,半阻拦半解围,“你的清谈手段还是跟大司马学的,强逞什么,今日只谈风月,不说这些。” 簪缨已有些为难地看看谢姊姊,又看看小舅舅,生怕他恼。 卫觎凉哂谢氏一眼,不见喜怒,“你玩不玩?” 谢既漾看见簪缨看她的示弱眼色,仿佛在拜托什么,无端像一种于人无害的小动物,脾气硬是磨消了。 她长呼一口气,对这乖巧的小妹妹柔声道:“阿缨还不会骑马,今日看着我们玩就是了,待你学会,再一道上场不迟。” 而后果然不谈国事,四人热身上马,马蹄劲扬逐飞尘,挥杆飒沓如流星。 簪缨看得心潮澎湃。 正这时,她自己的小马也被牵过来了,是一匹尚未长成的汗血马种,还不及她高。 只见这匹小汗血马,浑身栗子色的毛发散发着绸缎的亮泽,一双深褐眼瞳,灵动非常,簪缨第一眼见到便喜欢上了。 只是看它漫然昂首、鼻息噏噏的模样,很有些傲气,簪缨又不大敢靠近。 “别怕。”卫觎带着她去摸小马的鬃毛,没什么客气的,想怎么捋就怎么捋,那马驹也奇得很,见了旁人不屑理睬,在卫觎面前却贴首驯伏。 卫觎细细地教簪缨如何握缰绳,如何夹马腹,何处放松,何处用劲,而后在她腰间轻轻一提,便将人托扶上马。 “小舅舅!”簪缨视线骤然拔高,摇摇晃晃,惊呼道,“我还没准备好呢!” “我在这,还能跌了你不成。”卫觎发觉女孩不敢怒也不敢言的神情,阳光斑斑点点洒在他眼里,眸底始见笑意,耐心教她,“双脚踩进蹬子里。” “哦……”簪缨紧紧揪着马缰,依言行事,这副马镫的高度是为她量身而制的,小鹿皮靴踩上去,正好合力。 只是她第一回穿骑装没经验,裙裾裁得长了,有一截被卷进靴底,不免碍事。 卫觎看见,单手控辔,另一只手弯身低下去拉出那片柔软的裙摆,意态随性地绕上腕子,单手扯成个结,垂在女孩脚踝边。 晃晃荡荡,瞧着还有几分俏皮。 簪缨怎好让他折腰做这个,脸颊立刻红了,欲盖弥彰般看看四周,总觉得大家都在看她,矮下头低哝:“小舅舅,不好意思。” “别动。”卫觎淡道,“踩我手了。” 簪缨慌忙“啊”一声,又想缩脚又不敢塌下腰肢,一面握缰一面低头,从没想过自己这样笨,学个骑马都手忙脚乱。下一刻定睛一看,小舅舅的两只手骨骼分明,玉不染尘,正好端端地给她牵着马。 卫觎迎着她目光,逸丽的脸上有谑气,“是不是放松了?” 簪缨扳脸扭过头,又逗人,又逗人。 不远处的亭帐里,谢夫人程蕴看见这一幕,怔怔轻叹,“好多年不见十六郎有这种神采了……” 系马高杨垂柳。 好像当年少年。 缀在马驹后头背匣的谢榆也啧舌,原来大将军教人,还有这种娇气的教法啊。 想大将军在军镇训练重骑兵时,谁的马术不过关,他就照着谁的屁股一脚踹过去,张嘴便骂,同僚便笑,埋汰得你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一钻,保准下回不敢再犯。 亲自给人牵马坠镫的大将军,太吓人了。 慢悠悠走在旁边的林锐看着前方,忽然低问,“那东西收好没有?” 谢榆一瞬会意,抚按着衣襟回以低语,“放心。日日贴身带着,睡觉都不敢离身。” 林锐一笑,“那你可得勤些沐浴。” 谢榆望着前头泰然牵马的高大身影,笑不出来。他得大将军信任,怀揣的是大将军的命,岂敢不视之如命,昼夜上心。 忽而不知何处响起一阵悠扬笛声,配合着场中催马夺球的场景,极为衬合。 卫觎道:“蔡邕传下的柯亭笛,这一代到了个姓卓的手中,说是江左第一。喏,那凉亭里吹笛的就是,给你听个响。” 他慢慢牵着那匹个头尚矮的小马在柳荫下走,无端有种大人溜竹马玩的样子。簪缨呢,自然就像个骑在竹马上的小女伢,可她依旧乐呵呵,轻轻提醒,“小舅舅,当人的面你可别这么说。” 卫觎莞尔,笛音中,又指向簪缨上回来登过的曲桥,“曲水流觞,兰亭行草,起于江左兴于王氏,他家子弟在占尽风流才气上的确得天独厚,好风景,多瞧瞧。” 那处水边有文人雅士正在吟诗作赋,也不知谁是谁,临风远望,只见得翩翩大袖,飘带如云,又有紫罗香麝,妙语笑声,真似一幅有声有色的画卷,雅人深致。 卫觎没有很多时间能陪她,那便索性收拢这些高冠风流,教她一日看尽。 簪缨果然目不暇接,然而更多时候,却是舍不得地频频低头去看小舅舅神色。 她想知道他费了这么多心,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快活。 少女小声道一声:“谢谢。” 她最幸运的事,是老天垂怜给了她今生重活一次的机会,第二幸运的事,便是这辈子能在离开皇宫的第一日,便遇上小舅舅。 他让她之前预想过的,所有那些一人独行的艰难与困险,通通落空,给她的却是一种即使闭着眼掉下马背,也笃定有人会接住她的踏实感。 “说胡话。” 场中的马球赛到了尾声,已经分出优劣,到底是徽郡王夫妇齐心配合更胜一筹。望着那些打马如飞的身影,簪缨艳羡,“我何时才能像他们一样?” 卫觎道,“很快。” “小舅舅又哄我。”簪缨也不气馁,神气地坐在小马鞍上,语气向往,“听说阿母就很会骑马,马球也打得极好。” 卫觎没回头,闲聊似的问:“阿奴想学你母亲,成为素姊那样的人?” 簪缨想了想,摇摇头,“像阿母一样行万里路,识万般人,像阿父一样读万卷书,我都是不敢想的。我只想……活一活自己。” 卫觎笑一声,“好志向。” “小舅舅,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卫觎没怎么想便说,“没有这里好,但不会一直那么不好。” 又走了半里,他站定轻吁一声,汗血马驹令出则停,男人拍拍马颈,回过身,用抱小孩的姿势穿到腋下把人接下来,轻轻放回地面。 少女额角凝着晶亮的汗珠,卫觎随手拿袖子抹了,好似想顺便摸摸她的头,最后还是退开。 只有一双沉沉金石质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有机会,自己走出去看看。” 他眼里有一种簪缨看不懂的期许,却那么深重宽和。 簪缨一下子痴迷住了,忘了腰臀上的僵硬酸疼,乌润如珠的眸子轻仰着与他相对,一时移不开眼。 忽而一道呼声惊破垂柳下的静谧,“阿缨,过来吃个果子,歇一歇罢!” 卫觎径先收回视线,放她去和阿婵她们说话玩乐。 王五郎急匆匆打马入苑的时候,那边曲水流觞的诗会还没结束,众人也渐渐地接受了大司马在场的事实,胆子放开了些,一见王璨之,口哨声纷纷响起,“五郎,你来迟了,待会罚酒三杯啊!” 王璨之不理那帮子狐朋狗友,然而一路过来,见到小仙翁葛天师的嫡系徒孙坐而论道、见到江左第一卓大家临江吹笛、还有谈玄对弈的、投壶射柳的,个个都是个中翘楚,平日不轻易踏入俗地,今日却齐聚于乐游苑,各行各事,宛如一幅流动的江左名士图,越看越心惊。 而他家姊妹几个,正在彩帷敞帐下伴着一妙丽少女,谈天说地,看起来其乐融融。 那白服骑装少女是谁,王五郎又怎会认不出来。 “往哪看呢。”卫觎独自在水榭相隔的池阑边闲闲看鱼,马过塘前,抽了王五坐骑一鞭。 王五踉跄下马,看看水榭外的光景,又看看脾气比十年前还捉摸不定的旧友,不敢惹他,试探道:“真下足了心思,就为带个人玩?” 卸甲单着玄衫的年轻北府都督,背身倚阑,潋滟波光晃映在他削刀利落的侧颔上,“江左风流,不过如此。她没见过,今日多听听多看看多玩玩,往后也许见不到了。” 王璨之闻之脸色微变。 他是从下朝的父亲口中听闻,今日在朝堂上太子突然提议助大司马北伐,觉得此事蹊跷不详,才匆匆赶来的。 他不知太子是受了卫觎的胁迫,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算盘,只知自家老爹险些被气得破了多年的养气功夫,他也一定会对北伐反对到底。 王五郎素来俗务不沾身,唯独此事,他不得不来当面问一问曾经一起喝酒如喝水的老朋友,“不会准备答应吧?” 卫觎冷笑一声。 “竖子敢提,我就敢接。” 王五郎默默良久,望着园内那些钗裙冠带,轻喟一声,“南朝衣冠风流,浮华金粉,众人皆醉,有何不好。” “没什么不好。”卫觎意外回应了他,“不止好,而且好过了头。” 好得偏安之人乐得麻醉自己,眼前繁华便是国安民泰,不知北朝铁蹄之下,汉人骨垒成山。 “三次北伐,两败一惨胜。”王璨之转头看着他,“我不看好。你心里也明白,现下朝中没有人心所向,不是最好时机。” 卫觎嗓音泛冷,直接讥讽一声:“肩不能提的废物,五石散够吃吗?我用你看好?” 废物王璨之不以为意地缩缩脖子。憋了半晌,他终是不放心地又道:“世家不会有人赞同,后援设卡,舆论施压,哪怕你是战神转世,怎么打?举一国之力北征,其役若败,才安稳些年头的江左基业,还要不要?太子不像安了好心,你富有春秋,何必急于求成?” 他不明白,卫觎这些年为何着急一力促战。 就像鲜少有人知道,弱冠之龄接掌北府的卫家十六郎,今年虽才二十有五,所剩时日,难说还有几年。 “小舅舅!” 水榭外突传来一声害怕得变了调子的尖叫。 卫觎眉峰瞬沉,翻身踏栏杆,如鹰隼抄掠的身姿一跃上榭台,才要循声奔去,他靴底一碾而滞,膂背鼓胀的肌肉忽又松驰了下去。 防风纱帐中骤然爆发一片女子的嬉笑声。 最显娇小的簪缨被围在其中,急得去打顾细婵的手背,又无济于事地拦着左右不让她们笑。“你们别玩了……” 顾细婵一脸得逞的开怀:“看,我赌赢了吧,不过知道世叔会紧张,但怎么会紧张成——噗哈……”又是一阵笑得东倒西歪的谑闹。 只有簪缨恼得很,即使看不清小舅舅面容,还是含歉地向水池这边张望。 身经过百战的男子独立高榭上,风吹裳袍,轻吐一息,抬手捏捏眉心。 王五郎惊异不止。 更令他惊异的,却是几日后朝会上,接连三天上朝不发一言的大司马,在太子与丞相再度讨论是否该北伐,争执不休之际,铠履上前,沉着开口:“卫觎愿领兵北伐匈奴。” 第63章 第 63 章 太子举议大司马北征, 簪缨是从乐游苑回府后方得知的。 非止是她,因着卫觎下朝后直接带她赴苑游乐,口风严得紧, 只字不曾提,所以参与宴会的大多数人都不知晓, 这才有了簪缨心无旁骛尽情玩乐的一天。 她回家听说了此事, 猝不及防,随即一想小舅舅在朝会上方闻此事, 下朝后却还能神清气闲地带她玩乐, 称得上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大定力。自己耳濡目染,也不可太过浮躁,这才按捺担忧,慢慢思量。 而自从卫觎在廷议上表明北伐的意愿, 那些反对太子的声音,便都转向了他。 接下来的几日, 卫觎上朝只有一件事:吵架。 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然真到了用嘴皮子定真章的时候, 提枪杆的哪里说得过提笔杆的? 可卫觎偏就是个异类。 此前朝野很少有人用“文武全才”来形容卫觎,一是因南朝这位大司马常年以马上单手提一杆百斤重的陨铁绿沉槊, 身先冲锋斩敌颅的骁悍作风示人,膂力怖人, 武勋卓著,战力又闻名南北豪雄, 加之那个流传甚广的月圆夜后暴虐嗜血的传言,人们便忽略了,卫觎本是出身于玄儒双修世家的家学渊源; 二是因为, 当朝以名门高士为贵重,以兵革为贱籍,即便做到大司马这个位置,统兵十万二十万又如何,高阀豪门依旧羞于将其与衣冠子弟相提并论。 百年之前,以王谢为首万人空巷去追捧名士卫玠是一回事,可如今对待这个弃文从武的河东卫氏后人,士族内心既惧,又想表现出清高的不惧来,哪怕知道卫观白少年时文采惊艳的人,也绝口不提此事,故意忽略此点。 可睁着眼睛装睡有用吗? 他们又吵不赢。 “想晋朝南渡之初,元帝尚有言:‘寄人国土,心常怀惭。’” 卫觎立于太极殿丹墀下,身后只有零星武将,对面是以太子为首的名士公卿,一人独对,气度凛重从容。“先祖以江左为异国,以身居江左为寄人篱下,永嘉之耻不忘,收复之志永怀,至今百年而已,神州陆沉,百年丘墟,诸公便都忘了吗?” 王逍肃色道:“大司马也言,此为初渡年间事。当时亦有骠骑将军回答元帝,王者以天下为家!帝王所止,便是国之鼎都,故有王氏先祖辅佐元帝于江左经营,有了这百年太平光景。” “太平光景?” 卫觎一笑,“想是你王氏一家的太平光景吧。本帅记起,昔日王家祖上有人纠兵叛乱,意欲谋国,做丞相的王家兄,剿灭了做叛贼的王氏弟,过后王氏还是稳坐这世袭罔替的丞相之位。对了,胡族进犯中原时,未南下的王氏子弟留在北魏朝廷,如今也混得风生水起,同太原王氏一道,给胡儿策力谋国。琅琊王,太原王,你们王家真出人才,旁人哪里比得。” 王丞相发觉他每说一句,陛下与太子的神色便沉吟不定一分,养气功夫再好,也不免郁结。 王逍道:“无须挑三拨四,现下说的是北伐。南北隔江对峙多年,已形成微妙平衡,然我朝国库始终不盈,当务之重在民生经济,不宜大战。大司马却嗜杀好战,定要打破这平衡,到时生灵涂炭,便不怕成为祸首吗?” 卫觎慢慢念出“国库不盈”四字,漫然瞥睫,叨咕了句貌似没头没尾的话: “荆州谢刺史,日食一万钱。建康丞相府,奇石盈庭旅。陆家出行,铜钩纼车,莹牛蹄角。郗氏燕居,庄园十余座,荫客上千人?” 在场臣僚半数色变。 被影射穷奢极欲的代中书令陆抗不悦地道声:“你——” 卫觎接口,“我骂人就骂人,别揭人短啊,是不是?” 陆老府君脸上阵红阵白。 王逍阖目养神。 李豫在座上轻咳一声,冠冕下的嘴角冷冷翘起。 虽说桀骜难驯的卫十六和盘根错节的士族之势,都令皇帝头疼不已,但凭心而论,卫觎这几句讥讽,狠得快慰宸心。 卫觎却没兴趣讨好谁。 一身铁甲锋寒,拄匣而立的男人收梢眼锋,恹淡地撂下一句: “北朝有吞并江左之心,南朝无光复汉家之念,迟或早,国恒亡。” - “李景焕提议北伐,事出反常。阿玉,我想他一是想解北府兵困城之急,二是顺水推舟,调走大司马,对唐氏觊觎之心不死,然否?” 簪缨在府里也没闲着,说事的同时,她还骑着新得的汗血小马驹在园子里溜跶,加深熟悉骑马的要领。 沈阶则生疏地骑着一头青驴,跟随在女郎身边。 于是便有了新蕤园中一女骑马,一子骑驴,各自晃晃悠悠,并行议事的滑稽场面。 好在这府园够大,容得下他们来回走马。 几日前在乐游苑,沈阶初次学骑马,坐骑便是这头骨架瘦小的青毛驴。倒不是卫觎故意折辱人,而是沈阶个头虽高,人却削瘦,一身的书卷文气,怕头一次跨坐北府高头大马,双股受罪,这才换了驴子。 沈阶本人宠辱不惊,好似骑驴骑马都不甚紧要。他沉吟了一下,在驴背上倾身低声道: “除了觊觎唐氏,恐怕,还有对女郎觊觎之心不死的意思。” 他想起了那日太子殿下追到女郎面前的神色。 他与太子身份泥云,然而同是男人,他认得出太子的眼神,那可并非绝情绝义,相反,是欲求不得。 沈阶漆黑的眼珠落在女郎耳垂的白玉坠子上,不敢多抬一寸,说这种难以启齿的话,语气唯有认真,“女郎要当心提防。” 簪缨默了一下,不理此节。却是守在马下护着她的檀顺耳清目明,听到了这一句。 少年眉头紧皱起来,却不曾插嘴打断他们。 簪缨揽辔道:“好,就算他有此打算,上回你说过,世家不会赞同兵出中原。” 沈阶点点头,正要细诉,簪缨已接着道:“之前你告诉我,南朝现有的税制采用租布调,百姓交税,士人却可免税,而各大门阀非但免税,下面的佃客庄客同样不需向朝廷交税,只服务于世家,称为荫户。依律,一等世家荫户五十,二等世家四十户,依次递减,然而事实上,又常有世家的荫户逾超了定额,豢养门客几千、私屯私兵几千,朝廷却又无从追究的事。这样一来,富庶之族不纳税,入缴国库的重担便全分摊在平民头上。 “而一旦北伐征军费,加征税赋,则百姓承担不起,怨极生祸,恐怕有变。若不从百姓身上出,便要世家让利,晋军北上途经之州郡,粮糗不入库,直接换成助军费,各州的太守刺史,又多是士族出任,必会损之利益。” 沈阶赞然点头,随即唇又抿紧,“世家与朝廷争利久矣,朝廷却奈何不得世家久矣。为君至此地步,为臣至此地步……” 坐下驴子轻喷鼻息,沈阶身子颠了一下,扫了扫杂念,道:“方才女郎说的是世家门户私利。其实也有公认的不宜北伐的理由,便是军粮补给的问题。” 簪缨看过去,见青衫幕僚皱眉,“想从建康到打洛阳,再至黄河,战线太长,相当于千里馈粮。” 沈阶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不太容易。” 簪缨细细的黛眉蹙起,“是怕北胡截断,还是南朝内部有人动手脚?” 对于这个大问题,沈阶显然觉得他们不过是在纸上谈兵,过于虚浮,含糊地道,“两者皆有。” “姊姊别忘了,就算没有这两者之碍,江南的驴马数量太少了,运送军资只能靠水路。”却是檀顺把话补全,叉手扳着后脑勺,仰头道: “南边的战马不如北边多,南朝的人口也不如北朝多,打仗运粮呢,是这么算的,一兵之粮,常需四人负运,也就是说,大司马若带十万兵马北伐,便至少需要四十万人负粮,当然了,若用牲畜去运更方便简省,但而今是盛夏,牲畜多发疫病,一牛马死则传染一厩,反而会延误战机。” 说到这檀顺咦了一声,轻轻嘀咕,“不该呀,大司马熟知兵法,怎会选择在夏季长途跋涉开战……” 簪缨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一笑起来便热忱无忧的少年。 檀顺眨眨眼,“若无姊姊退婚这档事,阿父本要送我去军中磨砺几年的,所以阿宝多少知些皮毛。” “所以,”簪缨左右看看,“你二人都不看好北伐吗?” 檀顺望天不语。 沈阶轻抚毛驴鬃毛,半晌道:“大司马高瞻远瞩,非小人能够揣测。” 簪缨听出他言下之意,目光微沉,深思几许道:“如果唐氏愿意出资助军,出动旗下人力呢?” 檀顺眉头微跳,沈阶却没有太意外的样子,淡道:“我想最后大司马若能说服朝廷同意出兵,那朝中必然有人会提出,让唐氏解囊纾难。窃以为,大司马断然不会同意。女郎,这些年养北府军,大司马宁可一力支撑,都没开过这个口子。” 簪缨经此一提醒,醒悟过来。 是了,若唐氏主动请缨出资,便是正中那些世家的下怀,世家乐得一推四五六,不出钱也不出力,隔岸观火,说不定还会帮点倒忙。 到那时,唐氏骑虎难下,便真是与北府绑在一起共浮沉了。 生意不是这样做的。 从前簪缨听过一句俗语,崽卖爷田心不疼,还道做儿孙的太不孝。轮到她自己,这还没几分能耐呢,竟也拿着母族的资财慷祖上之慨起来。 今后要警惕、警惕。 她心中告诫自己,身下的马儿忽似调皮,躬背卷了卷前蹄,簪缨不防被带得向前一倒,下意识叫出一声。 “小心!” 檀顺马上抬臂去接,沈阶同时心头一紧,驱驾上前护她。 殊不知那小马驹只是与新主子玩,断无摔了主人的道理,簪缨一晃便稳住,却是沈阶御术生疏,没控制好冲力,勒缰驴停人未停,一下子从驴背上骨碌了下去。 “哎呀。”檀顺敷衍地轻叹一声,“先生怎么摔了,怪我腾不出手来,还好?” 说罢笑笑地立在那里,也无去扶的意思。 “无事。”沈阶漠色站起,脚踝崴了一下,仍旧立得笔挺。 “伤到哪里没有?”簪缨急忙问了一句,在檀顺的帮助下从马背上一点点蹭下来,赶到沈阶身边上下打量。 沈阶摇头。 知他素来嘴硬,簪缨便令他在府上抱厦休息,又召医士替他看看。 沈阶去后,檀顺瘪瘪嘴,“姊姊待他真好。” 簪缨哭笑不得,学舅父轻敲他一记,又软声道,“今日谢谢你陪我啦。” 小名阿宝的少年笑容灿烂。 马夫过来牵马回厩,簪缨哄好了少年,日上三竿的阳光渐炙,便也回内寝歇息一时。 其实她的腰早就酸了,两只腿根也磨得发疼,沉浸思虑时还不觉得,回屋春堇给她上药,大惊小怪地叫道:“这里都磨破了,小娘子感觉不到疼吗?” 簪缨一瞧才知,果然两条腿内侧都有一片鸡蛋大小的红淤,上头水泡磨破,渗出丝丝的脓血。 她颦眉唔了一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淤红的边缘。 “他们说刚学骑马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要是半途而废,再捡起来还是一样疼。” 春堇蹲在榻前,无奈地捏开小娘子的手指,边吹边给她涂上沁凉的药膏,又取来一件宽松不磨皮肤的干净裙裾。 都料理妥当,她方腾出空来劝道:“那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拼命,小娘子出行都坐车,一年能骑几回马呢。奴婢可听说,常年骑马的人,屁股上,那个……摸起来,那个……小娘子皮肤又嫩……” 簪缨琢磨了半晌,才明白她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骑马生茧,不利观瞻。 她活了两世,对人事并非一无所知,失笑仰倒在榻上,摊开双臂眼望茜红色的帐顶,颊边生出个小梨涡,“姊姊可真会想!我又不找夫君,在意这些做什么,我不但要骑马,赶明儿还想学弓射呢。” 说到这里,趿掉了绣鞋的小女娘想起一个掌心生茧的人,抬起自己白嫩的小手,举到眼前,在指窝上戳了两下。 等这里生出了茧,她也许就能更立事一点了。 思绪漫衍,簪缨不免又想起小舅舅北伐的事。 她从不怀疑小舅舅的能力,既然他在朝堂上答应下来,那么必是有十足的把握吧。 只是自己智不足则多虑,不知道有什么能帮上小舅舅,想多了解一分罢了。 她也总不能没分寸地直接去问。 事成于密败于泄的道理,簪缨还是懂得的。 春堇却顺着方才的话,惶惑道:“小娘子不愿寻夫婿吗?太子……已经过去了,小娘子值得一个好郎君,千般好万般好地待您。” 簪缨软着腰肢翻了个身,桃花眸里盈着笑,注视春堇:“姊姊今日怎么这样肉麻?” 春堇脸红了,她不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倒是看着女娘日益娇媚大方的笑颜,有种明珠丽日难夺其光的艳采。 她轻声道:“奴婢说的都是真心话。奴婢瞧着……那位檀郎君,对娘子便很上心。” 连这擦伤的药膏,都是檀郎君提早备好送来的,还不让她多嘴告诉小娘子。 簪缨收起了玩色,起身,正坐于榻沿,声音同样轻软:“他的确很好啊。但是姊姊,寻个郎君、嫁人生子,对今日的我来说已不是紧要的事了。” 见春堇脸上迷茫,簪缨恬然一笑,没有与她深说。 她一直知道的,她之所以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护,究其根本,是因为她是唐素的女儿。 大家的交情先是与母亲的,包括杜伯伯,包括小舅舅,包括檀舅父以至于大小檀郎君,以至于谢夫人、顾氏家主……然后,这份遗泽才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她得让自己的能力配上这个身份,变强一点,再变强一点。 不说接掌唐氏,至少不能连小她半岁的阿宝都能款款而谈时,她却只能茫然附和。 那她就白活这一世了。 至于人世情爱。 她尝过一个烂果子,吐掉了虫,嘴里犹觉恶心。若能等到一日,她可以像阿母那样,对一个男子一见便觉顺眼了,不管什么身份高低什么世俗礼教,抢回家来,那便是缘分到了吧。 ——那也得那个人顺眼她?总不好强抢的。 阿父不就很喜欢母亲? 可又不能保证一模一样。 罢了,一不小心庸人自扰的女娘弯起桃花眸,她还小呢,不紧要,不紧要。 “女郎,大司马下朝了。” 这时阿芜在门外回禀一声。 簪缨听见,忙散了思绪,下榻穿好鞋子,带上一早用冰鉴镇上的冰酪盏,过去麾扇园。 那厢卫觎才回房脱下铠甲,换了件帝释青大袖襕袍,便见这小女娘捧着冰盏而至。 她今日的衣裙飘展蓬松,拂逸进门时,像一阵飘进的絮雾雪凇,又轻又沁凉。 将那些朝上纷争,士人嘴脸,阴谋算计,一瞬都涤荡干净了。 垂眼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卫觎将手上的绸带反手系在漆黑发髻上,轻振袖管,嗓音散漫:“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细看他面上无疲色,簪缨才放下心,并不问朝堂上的结果,煞有介事道,“是投桃报李。” 又抬手往前捧,给他解暑。 卫觎看见她冰得微红的掌心,眉心微动,接过了,用银匙拨了拨。 “怎么没有樱桃?” “怎会?”簪缨讶然低头,那枚甜果是点睛之笔,她从食盒里捧出来之前还特意检查过。 下一刻,只见两根骨形修长的指头随意挑着银勺,盛着那颗鲜红挂冰珠的樱桃,往她嘴边送。 又上了一回当的簪缨,闭紧比娇嫩樱皮更娇气的菱唇,不认同地看他。 “嗯。”一声短促的没有含义的鼻音,勺子仍半松不紧挂在男人指间,没往前递,也没收回分毫。 簪缨张口咬住。是甜的。 第64章 第 64 章 卫觎眼神温暖。 忽记起本草有言,樱者,颖如璎珠,故名樱,花白繁如霜,先百果而熟。 男人垂眼落在女孩簪玉的乌黑发顶。树不甚高,三月熟时须守护。 抢食了冰酪精华的簪缨有点不好意思,见他半晌不语,“小舅舅在想什么?” 在想,著药典的人不务正业,竟也作此靡丽之辞。卫觎收回视线随口问,“单给我备的?别人都吃过了吗?” 簪缨笑说:“都有的,这个是特意给小舅舅留的。” 卫觎便不语了。 慢慢吃完一盏酪,他告诉簪缨要去江乘县一趟。 簪缨这才知道小舅舅拟去拜访顾公,回府原是换衣裳的,忙起身相送,又有些懊恼自己,“我是不是耽误小舅舅事了。” “是啊,欠我一颗樱桃。”卫觎迈出门前回头,“下回补我。” 他出门后,经过徐寔的房门,问军师要不要一道去顾氏别墅。徐寔笑回,“明知是挨骂去的,主公请自便吧。” 卫觎也不勉强,一径去了。 双手互插袖管的中年文士坐回案前,他面前的书案上铺着一张南北军势舆图,羊皮图上顽童胡闹般零乱布着几颗黑子,徐寔低头陷入沉思。 东堂抱厦,脚踝已上过跌打药的沈阶同样手托着一张地图,锋目如漆,久久不语。 狄华轩,檀家父子对席而坐。 听说了卫觎有意北伐的檀棣愁眉难展,问他儿子,圣上同意大司马之请有几分可能?檀依摇头,檀棣便搓着自己圆润的脸蛋子道: “我看又要不太平了,那三吴水路漕运,本是留给缨丫头做嫁妆的,你看她那偏心眼的模样,真若开战,要她不闻不问只怕也难。为父想趁眼下把这方面和老杜交接个手,等唐氏能顺利接管过去,交到阿缨手里,我便也少了点愧疚。” 三吴首富是个说干就干的个性,言罢便定下,“我明日便回吴兴主事。你和阿宝在这好生陪着阿缨。” 檀依看着鬓边已生银丝的义父,道:“码头漕运派系多,琐碎更多,我与阿父同回,帮着阿父料理。” 檀棣有些意外地看着大儿子,“你舍得走?” “她要的原不是风花雪月。”檀依微微笑了一下,温润掩盖了黯然,“若能帮她分些忧,那也是好的。” 北伐之议一经传出,引发朝野争论,广纳名门学子的太学更不能免俗。 在满是玉冠乌发的年轻太学子弟中,却有一个白发如雪之人格外显眼。哪怕沦为整理文籍的末流小吏,坐在角落草席,也惹得来往的太学生频频侧目。 有好事者不怀好意地上前问他:“小子向傅博士请教,南朝应不应当在此时北伐中原啊?” 一言既出,哄堂大笑。已被黜落博士头衔,身居九品的傅则安银丝垂鬓,身穿泛旧九品公服,微微佝偻地咳了一声,满身沉沉暮气。 唯独那张皮囊俊逸如旧,甚至因为染了落魄气,透出几分落拓洒淡。 从前嫉妒他靠着家中裙带与太子出入同止的太学士,一见傅则安这张还剩下几分风韵的脸,更加来气,人都废了,还装着高人风范做什么! 反正傅则安背后已无靠山,便恶狠狠笑道:“怎么不说话?从前做我等先生时,在上席侃侃而谈不是很自得吗?想是被大司马狠狠教训了一通,便苟如蝇犬了?啐,曾认你这首鼠两端虚伪之人做先生,真是我大大的晦气!” 昔日同僚怀抱竹简犹豫地立在门扇外,没过来阻止学生。 傅则安收回余光,在哄笑声中抹掉脸上唾沫,平静道:“大司马战无不克,英勇如神,厉兵秣马数年,只待出锋一战。北伐,自然是势在必得,利国利民之举。” 发难者不可思议:“你为了舔人痈痔,脸都不要了吧?!我还分明记得你从前讲孟子,说战不轻启,而今……哈,世上还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其他负有识见,认为北伐不利的太学生,也纷纷义愤填膺地上前斥责。 九品官身,原本便是连尚未入仕的华宗贵胄都不如的。 傅则安被围困在中间讨伐,斥声震得他胸肋的旧伤发作,连咳数声,也只是道,“劝尔曹消停些,为保自身,莫惹大司马发怒就是了。” 这句话可算彻底激怒了这些有风骨的少年郎,他们万万不想被人当作是怕了谁才不敢言声,纷纷道: “我等岂如你一样屈从于威权!诸位,咱们这便一同上书请命,求陛下圣察,收回成命!” 出身名门不怕天高地厚的少年轻狂,一呼便有百应,纷纷离开这晦气的伪君子去写奏表。 傅则安在无人处低头,沉如死水的脸上,如愿浮起一抹冷淡笑意。 他只能帮到这里了。 次日朝会,太极殿外宽敞平阔的广场上,白压压跪倒一片人,两千名玉袍广带的太学生齐齐伏阙,联名上表天子勿启祸端,不可北伐。 关注着朝中局势的簪缨在府内闻之愕然。 “两千太学生临御上表,反对北伐?怎会如此……” 她凝眉思索,如此整齐的行动,必是有人从中勾连,那么又是谁在背后授意此事? “看见了吧!”朝堂上,反对北伐最激烈的臣工立刻道,“这便是民心所向,大司马切勿一意孤行。” 卫觎听着犹在耳边的震震请命声,未向大敞的宫殿门外施舍一个眼神,寡淡的神色间浮出几分薄戾,“北伐势在必行,非臣子妄议朝政者,杀。” 杀太学生,自古是国运衰退的不祥之兆,哪怕暴君也要忌惮几分。王逍忍无可忍:“卫家子莫太跋扈了!” “怎么了?”卫觎乜目反问。 卫十六跋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跋扈,君知,臣知,太学知,百姓知,江南江北都知,又怎么了?卫家落难时,何人过问过他?而今他想做的事,又何须过问这些人。 皇帝在上首,一语不发,面容笼罩在一层淡淡阴影里,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之所以容着文武群臣在太极殿吵了这些天,是因那日太子向他献策时,说的那句——“可以用北伐一战削减北府、世家、北朝三方元气,好过各自势焰高张,积攒到凌主那日一同爆发,狂澜难挽。” 李豫是谨慎之人,对收复中原的心念不大,只想一步步削减门阀势力,让晋朝国祚莫断在李家人手上,便无愧先人了。 他也知道北伐风险不小,怕北府兵一旦北入关中,门户空虚,江左后方的荆襄之地会出动乱。却又是太子积极游说:“而今王氏坐镇扬州,谢氏坐镇荆州,流民帅刘氏在豫州,哪一方敢乱,都要掂量掂量是否会被另两家联手吞食,正是似险而不险,加之南朝西门还有蜀亲王镇守,更多了层保障。” 李豫知道太子一直视大司马为眼中钉,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调十六出京师。 可也不否认,太子所言有几分道理。 李豫私下问过兵部尚书,南北开战,胜负几何。 已是官场老油子的兵部尚书含糊良久,被皇帝逼出了一句实话,单论天时地利,南三北七,若领兵者是卫觎,则可多添二分胜算。 五五平分。 胜负参半。 “朕。”皇帝终于开口。 李景焕一瞬捏紧掌心,紧紧看向丹墀上的父皇。 卫觎眼皮都没抬。 就在这时,黄门侍郎忽在殿外声音不稳地启禀:“陛下,顾明公……顾沅公服求见陛下!” 皇帝要说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眼前旒珠猛晃,对于这位十余年前立誓不再入京的前任太傅的到来,惊喜交加:“宣!” 卫觎眉宇轻沉,想回头又忍住,闭目轻轻一叹。 只见年逾古稀的顾沅身着一品大料官服脱履入殿,两列臣僚纷纷揖首。 顾沅目不旁视,沉着面向上首,不卑不亢道:“草野遗民,对庙朝沸议,恳请妄言一二。” 他上朝不拜君,皇帝却不以为忤,对顾老格外恩厚,“顾公请讲。” ——“小娘子,顾公入朝了!” 杜掌柜派人回东堂禀报,簪缨听见后,愣了片刻,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便好,顾公一定会帮着小舅舅说话的。” 回话者却犹疑摇头,“罢朝后消息传出来,顾氏家主……与二千太学士一样,激烈反对北伐,当堂数落大司马……不顾民情,冒进餮功。” 簪缨怔忪无言。 她想不明白,不是说顾卫两氏是世交吗,上回小舅舅带她上门拜访,顾老先生态度和善,视之俨然如子侄,为何要当廷与小舅舅针锋相对。 难道,北伐当真不成? 簪缨随即摇头屏弃此念,她对卫觎的信任根深蒂固,他既说行,她便信他。她想起的是另一桩事:据她此前听闻,顾氏与卫娘娘的仙逝有莫大关连,由此怨恨皇室,举族迁徙。今日顾老先生破例入宫,固然因为北伐事关重大,可她依旧不知顾老先生与皇室的旧怨是什么。 她始终不知,卫娘娘究竟为何而死…… 簪缨曾问过杜掌柜,杜掌柜旁的都与她知无不言,唯独这件事,含含糊糊,说是皇家秘辛,不宜多说。 她也是在宫里住过的,见杜伯伯不好启齿,怕触到小舅舅什么忌讳,往常便都不问。 可今日想起这一桩,簪缨细细地推算回溯,心绪忽然有些沉坠。有个模糊的抓不住的念头在她心里浮沉起落,让她觉得有些……怕。 后半晌,簪缨去了趟郗太妃的院子。 本以为郗娘娘久居宫闱,必能给她答案,谁知郗太妃听说她要问先皇后的死因,捂着额头喃喃,“老了,记心不中用,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簪缨侍奉老人家这么久,怎会分不出来她何时是真糊涂,何时是装糊涂,蹲在太妃膝前,认认真真问:“娘娘,您不愿告诉我,是不是怕我知道什么?” 郗太妃看着这个眼神清澈执拗的小女娘,忽在心中想:这孩子若能一辈子单纯无虑地生活下去,就像卫氏期盼的那样,该是多好。 于是她含笑摇头:“先皇后是病逝,哪里有什么愿说不愿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阿缨不必多想。” 簪缨静静对上郗太妃慈蔼的目光,好半晌才点个头,从正房退出来。 当日,江左第一士族顾氏家主入宫反对北伐,大司马依旧坚持,直至下朝犹未有定论。皇帝留顾老留宿宫省,顾老出乎意料地答应下来。 当夜,卫觎不曾回新蕤园,陪顾沅宿在台城中。 簪缨这一夜睡得不踏实,翌日一早,她又听说檀舅父这就要回吴地去。 这件事此前全无一个征兆,她心中不舍,挽留两回,最后惹得檀棣捂上眼睛不看她,说有要事定得回去处理,捂着眼睛出的府门,捂着眼睛上的马车。 簪缨鼻头也酸酸的,只好送檀棣与檀依至秦淮河渡船前。 弃车登船前,檀依的背影顿了一下,转回簪缨身边。寻常的白玉襕袍穿在他身上,有种温润合衬的韵味,即将成年的少年郎目光轻柔地凝视簪缨,低低道: “我可能会日日想你,阿缨,你会不会想我?” 簪缨的满腹离愁被这一句冲散,避开那双泛着琥珀光泽的瞳孔,委婉道,“……你照顾好舅舅和自己,不要想我了。” “弄啥嘞,又不是生离死别。”檀棣登上甲板回头白眼冲天,“孩儿,赶嫩点儿!” 檀依轻轻笑了,拍了下在旁龇牙咧嘴发酸的弟弟肩头。 上船前,他还是留下一句话,“我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要想的,对不住。” 簪缨不知该回应什么,看着帆船顺流行远。 待看不见帆影,簪缨向北边宫城的方向眺了一眼,粼粼淮水映入少女的秋水翦瞳,看不出深浅。 她借口想独自看一看风景,遣回了跟着的人,只留春堇、檀顺与几名扈卫,其后却是乘车去了长公主府邸。 她此前没下拜帖,是以长公主府的门房听闻成忠公小娘子来访,很是措手不及。 簪缨立在高巍奢丽的公主府门阀下,说道:“原是小女子来得唐突,请禀告长公主殿下,簪缨有一桩显阳宫旧事想请教殿下,求见殿下一面。” 门房进去禀告,不一时,比簪缨想象的顺利,李蕴身边的大宫女亲自出来迎她进去。 至府内前厅,簪缨脱履入室,茶刚奉上,长公主便着一身光明朱砂宫锦裁制的繁丽曲裾,妆容妩媚,款款行来。 一见到这个比上次见面又漂亮几分的小女娘,李蕴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轻瞟淡扫她好几眼。 而后轻哟一声,嗓音含着浓浓的甜腻:“朝上这几日嘴仗打得热闹,小娘子收留大司马住在家里,这时候却来见本宫,不大合适吧?” “簪缨失礼前来,请殿下恕罪。” 簪缨有些不适应长公主肆无忌惮看她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水亮的眸子直视长公主,开山见山:“上回见殿下,听您对大司马说,‘你倒还肯护着她’。簪缨不才,敢问殿下这话与否与卫娘娘……仙逝的原因有关,请殿下据实相告。” “你胆量不小,口气也不小。”李蕴仿若冷笑了一声。 这位年过四旬风韵犹存的贵人扭着纤细腰条,坐在集齐百花百羽特制的宣软席垫上,“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看来,他将你保护得很好啊。” 簪缨闻言,手心浸出了一层汗。 李蕴看着还愣愣站在那里的人,忽似想起一件趣事,掩唇笑了一声,“你信不信,若小十六知道你在我这儿,肯定架都顾不上和那帮老头子吵,就要赶过来把你带走。” “殿下……” 李蕴伸出一根涂着水红蔻丹的食指,隔空媚然向下一点,便似封住了小女娘的唇。 “来,坐下。趁他没得着信,本宫给你讲讲,当年皇后卫婉,是怎么因你而死的。” 第65章 第 65 章 簪缨在这句话后, 脸色雪白。 长公主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脸上,见她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皱皱眉, 眼色莫名地冷淡下去,“莫说本宫欺人,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簪缨只默了一瞬, 随即福身跽坐在下侧的六尺席上, 愿闻其详。 李蕴微微意外,“真敢听?” “故人已逝, 活着的人难道连听闻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吗?” 簪缨声音虽轻,却流露冰击玉髓的清泠,咬了下嘴唇,“……是因为我阿母与卫娘娘定下婚约,我进宫后,卫娘娘无子嗣?” 李蕴望向她的神态微变, 不觉正了正腰身,“你这孩子, 也不全然是蠢的。不错, 唐素最后一次西行出海前, 不放心留你在傅家,便将你托付到卫皇后手上,待她回来再去接你。后来你娘……卫皇后受过托孤, 对你怜惜甚重, 自然便留你在身边亲自抚养。” 媚态横生的妇人睇一眼这年华韶好的小女娘,接着道:“卫唐两家早有婚约, 陛下自然乐得其成。只是, 卫皇后入主中宫多年都无子嗣, 你当时已经三岁了,养个一年半载还好说,再往后,陛下依旧无嫡子,这宫里的人心,就渐渐变了。” 簪缨听到此处,已然明白几分,收紧袖底的掌心,“女方比男方大出四五岁,本已不般配了,既如此,这婚约本该作罢。卫娘娘待我好,在意的并非是唐氏遗产。可她不在乎,宫里却有人放不开手,那些有皇子的妃嫔,便起了心思……” “是呵。”李蕴冷冷道,“唐氏和卫氏的婚约,源于唐素与卫婉交好,又与旁人什么相干,可偏就有人觉得,唐家和皇后的婚约就等同唐家和皇室的婚约,既然卫皇后无所出,自然该由其他人顶上。” 李蕴眼睛轻眯,“当时庾氏尚是大族,庾妃膝下的皇长子七岁,财帛动人心,东宫之位更动人心,散布阿婉不能生育的谣言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皇上不制止?” “我那糊涂阿兄啊。”李蕴叹息,“他自己总说,他最爱的人便是阿婉,可心爱之人在江山社稷面前,份量又有几何。开始的时候,他自然一力维护元后,下令清查散播流言的来源。可是后宫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查来查去,就成了笔糊涂账。之后,皇上做了第一件糊涂事——他不知听了谁的枕边风,竟真有将庾妃之子过继在皇后名下之意,他对阿婉说,如此做是以防不虞,待将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定然立其为太子。” 簪缨抬目,眸底生出波澜。 这样的决定对于一个无子的皇后来说,是何等羞辱。这与侧面证实了那谣言又有何异。 她道,“卫娘娘不会同意的。” 李蕴点头,“阿婉性子虽柔,却也有自己的主张,她看过御医,也寻过妇科圣手,都说她身子并无恙,也许只是儿女缘还未到。是以她并不肯答应。可这时,又出了一件事。” 像长公主这般游戏人间的人,陷入当年那场回忆,眼里也多了几分沧桑痕迹: “顾家三郎,我翁翁最疼爱的幼子顾凌霜,有人从他书房箱底窃走一封示爱的诗赋,公诸于世。不出两日,那封信上的一字一句,连坊间的懵懂小儿都会背了。” 喀地一声,簪缨紧扣双手,小小的力气,竟是按响指节。 那封被藏起的示爱信,是给谁写的,不言而喻。 “造假的?”少女声音发紧。 “若是假的也好了。”李蕴眸中对簪缨的敌意不觉淡了,变成一种深重的悲哀,“卫顾两家是世交,小三郎,比阿婉还小上五六岁,平日看着文静敛默,竟在心里偷偷藏了这么个人——藏着天子的女人。 “此事一出,皇上慌了,他知道有人要将皇后推到风口浪尖,也不是不知道皇后清清白白,但他唯恐下令禁传风闻,会越描越黑,这时候,他做了第二件糊涂事。 “他想保护皇后清誉,便以雷霆之威将顾三郎下狱,想借此将一切过错推到顾氏头上。” 簪缨听到这里,终于感觉后背发冷,含着水光的眼眸轻霎。 什么过错呢?整件事里,那两个人都没有过错,一封未曾送出的旧信,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皇上当时该做的,是揪出兴风作浪的黑手,而不是意图遮羞了事。 耳边是长公主切齿的声音,“顾氏是江左第一氏,顾三还是本宫小叔子,皇上不敢动真格的,不过想借此举把阿婉从污泥漩涡里撇清。可顾三这个痴情种,将狱卒送去的食水悄悄藏起,几日之后,在狱中绝粒而亡。” 至死,不肯否认一句他对卫婉有情。 别人皆是以死证清白,他以死证自己不清白。 那些被他珍藏在心底,一辈子不准备见天日的冰清玉洁的心意,却一朝失窃,被有心人利用,让街巷孩童当作顺口溜嬉笑念唱。 痴情人可以接受求而不得,却不能忍受一颗干净的心被糟蹋殆尽。 不死何为。 “我那短命的顾郎——顾老的长子本就去得早,这一下又痛失幼子,且非因天灾,而因人祸,翁翁由此对皇廷心灰意冷,避去乡野。” 长公主呼出一口气,“你见过翁翁头上的白发吧,原来,翁翁是京城闻名的美髯公,发漆如墨,却得知三郎死讯后一夜白头。” 簪缨低问,“卫娘娘呢……” 李蕴眼梢微红,“她性子一贯容让敏柔,这样大事,自然要瞒着她。可有兴风作浪的妃嫔在,千防万防,又哪里瞒得住?她与顾三郎自幼相识,视为弟弟一样,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猝然闻之,阿婉便病倒了。其后缠绵病榻,没过半年,悒郁而终。 “她最后那半年,未同皇上说过一句话。临终前我去瞧她,她攥着我的手反复呢喃:‘他为何不早说呢,为何不早说呢……’” 自卫皇后山陵浸远,李蕴也不再出入宫廷,也不再与她那糊涂皇兄说一句话。 这些陈年往事,长公主憋屈得太久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出气的,想收也收不住,一股脑吐露了出来。 说到这儿,李蕴又自笑一声,“跟你多说这些做什么,你这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簪缨懂得的。 这一切的一切,追根究底是有人眼馋唐氏基业,想抢过婚约,卫娘娘护着她,那些虎狼之辈便想方设法地要害卫娘娘。 所以长公主才说,卫娘娘是因她而死的。 “那封情赋,是庾氏的人揭发出来的吗?”簪缨问。 李蕴看着她平静得不像话的神情,听完这些事,泪都不留一滴,无名火起,“你倒心冷得很!还顾得上问这个……若是,庾灵鸿当年还能从十六枪尖下逃过命去,还能安生地活到今天?正因查不出!当年,世家之间明争暗斗无一日消停,想对付国丈卫家的不止一家,想取代江左顾氏的不止一家,皇宫里想将皇子过继在阿婉名下,甚至取而代之的不止一个! “那时卫十六像疯了一样,借助王氏暗中助力,把庾氏一族搅得七零八落,可这就完了吗,那小疯子回头又咬陆氏、黎氏,总之他怀疑谁在整件事中推波助澜,他就对付谁。王氏后知后觉,那少年根本不讲规矩,不受辖制,一心只想给胞姊复仇,他们惟恐遭到反噬……” 长公主的声音冷得像冰,一字字道:“你以为当年十六是怎么离开京城的,他是被咬怕了的各大世家联手逐出去的。 “他不走,河东卫氏便是下一个吴郡庾氏。 “他们只是没想到,那个不容于京城的卫家少年,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来。” 可回来了,又能怎样呢……长公主讽刺地想,满城风雨,都与他一人作对,当年如此,今日,还是如此。 簪缨抬目看去,容颜比花还娇嘴比刀子还硬的长公主,早已泪流满面。 台城朝议,因顾公到来,破天荒延长至午后。 了解当年庾氏、卫氏、顾氏恩怨纠缠的,都知道顾公今日破誓入宫,必是因北伐一事触碰了他的底线,除了零星几位武将不忿,都在等着看好戏。 顾沅风骨铮铮,他来,并不是非要给后辈拆台,而是他打心眼里觉得眼下北伐隐患重大,不说朝上这几日列举出来的,便是卫觎的身体情况,也未必承受得起。 卫觎身中奇毒的事,世上所知之人屈指可数,顾沅便是其一。 他也不再讲大道理,这一个月里卫觎频频去拜访他,就为了说服他支持北伐,这爷俩吵也吵过辩也辩过,依旧是谁也不能说服谁。 顾沅只是轻轻一叹,“十六,勉力而为,后手难接。收手吧。” 卫觎知道顾公言下之意。 他也知道,不管顾公再怎样反对他,都不会泄露他那个关乎身家性命的秘密。 君子本是和而不同。 卫觎上朝以来第一次软下眉眼,是面对顾公,柔声缓道:“十六以为,江左厌兵纵寇,无异开门揖盗,这才是隐患无穷。譬如一人生病却不服药,以为无病,又譬如一人无病而服药,以为放达,此两者,皆可杀人,此两者,而今皆深植南朝膏肓之中。难道不是吗?” 他颔低一头,轻唤:“世叔。” …… “我那位翁翁啊,爱子如命,却又不能真的舍家舍国。” 花厅中,李蕴取出明光帕拭净眼泪,被小女娘看去也不嫌丢人。“他若觉得不该北伐,那便是捏着鼻子忍着恶心,也要走这一遭。十六呢,天生犟种,认定的事九死不回头,结果如何,还真说不好。” 余光瞥见簪缨一言不发,李蕴愠笑,“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镇定得很吗。” 簪缨耷眼喝完杯中冷掉的茶水,敛袖起身,“今日来此,是为了弄清当年原委,多谢殿下告知。小女子已解惑,不敢再叨扰。” 李蕴定定地瞅了她两眼,不得不说,这个小娘子听完那些糟烂往事后,还能保持如此冷静,实在她意料之外。 然而越是如此,李蕴就越不顺心,歪身捻指呵气如兰:“你可知道,上个月本宫离了你府,第二日卫十六就派人上门来拜托、哦,或者说威胁吧,不许本宫找你麻烦,不许对你多说从前的事。” 已经要转身的簪缨听见,心尖微涩。 长公主故意道:“你猜一猜,他是不是也觉得,他姊姊的死和你脱不开干系,所以瞒着你呢?” “殿下。”簪缨面向长公主,目光如井中无波的静水,无端沁凉,“您长我三十岁,何故出言如三岁孩童?” “你敢说本宫老??” 李蕴难得愣了一下,腾地起身,“你说我幼稚?!” 簪缨礼仪合度地福了一福,“小女子岂敢。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卫娘娘之殇,因庾氏之贪毒,因夺嫡之残酷,因世家之争利,因天子之愚行。固然,源头本因,因我唐氏而起,可又岂有恶贼盗金杀人,反怪受害者怀金,毒蛇咬人,反怪伤者涉草?大司马如此袒护我,我再以此自伤,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她静静地道,“我已不是三岁孩子了。” 她不会再听凭旁人摆布她,左右她。是与非,功与过,她有自己的想法。 也许她想的也不尽然都对,但决不盲从。 “这是同我叫板吗?”李蕴气极反笑,“你以为有卫十六撑腰,在我这儿就能口出狂言,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告诉你,本宫不高兴了!” 簪缨面色如常,望着公主的目光更为坦然,“殿下再怎么不高兴,当年也未能阻止皇上立庾氏为继后,立李景焕为太子。今我欲废后,让殿下高兴高兴。” 李蕴瞠目结舌。 “对了,”簪缨想起她方才的话,“长公主欲降罪小女,不想放我走吗?那我便觍颜借贵宝地,等一等小舅舅来接我。按适才殿下之言,小舅舅是如何威胁殿下的呢,总不会,要大不敬地拆了长公主府吧。” 厅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闷咳。 却是长公主的驸马,镇卫将军江洪真,不知已在外听了多久。 长公主脸上紧致的皮肤都在抖。不止因为这个小妮子敢绵里藏针地刺她,还因为她猜得一点都不错,那个浑不吝的臭小子还真就是这么撂下话的! “你很好,你很好。”从来都是长公主一条毒舌气别人,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顶撞过了——卫觎不算。高髻华美的妇人咬着唇瓣低头四处乱霎,也不知想寻个什么东西在手。 还是江驸马及时进来圆场,命使女将缨娘子好生送出府去。 簪缨不激不随地向驸马爷施礼,出门前,又回身向长公主再致一礼,离府而去。 李蕴捂着咻咻起伏的胸口:“这丫头,哪个眼瞎说她不像唐素的!” 第66章 第 66 章 长公主气急败坏, 却也是就坡下驴,没有当真想追究。 不过转眼看见要笑不笑的江洪真,她尖尖的指甲往他胳膊上拧, “很好笑吗!” 江洪真目光温柔, “殿下忘了,这位小娘子连庾皇后都敢针对, 连宫里的旨意都敢驳回,殿下心里明明喜欢,何必做这个恶人呢。” “我喜欢她?”李蕴哼一声,“谁说的, 本宫就是坏心眼, 从来见不得别人好,就是像那些言官说的放荡□□胡作非为……” 腰上的力道忽然一紧,李蕴收声, 看向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郎婿。这位在外糙悍的将军眼里柔情如旧,“殿下很好。” 李蕴便不吭声了, 不管侍女在外, 软若无骨地攀臂上去。 半晌,她软软靠在驸马身上问,“今日怎么没上朝帮着十六吵吵?” 江洪真脸色如常,脖颈以下交领处红透,“大司马的口才,十个我也比不上, 有他一人足矣。我便点齐兵将等着出征。” 李蕴犹豫了一下,“真能成?” “殿下可知,京城中三公以下的文人,无一人不怕大司马, 校尉以上的武将,无一人不信大司马。” 太极殿内,还在争论。太极殿外,太学生们顶着烈日还在仗着人多叫嚣。 忽而一阵轻风拂过,人心浮躁的殿内殿外仿佛就静了下来。一位身着宽大白纱袍的矍铄老丈,姗姗来迟。 顾沅已是不世出的重望明公,难道还有人能压过他一头,扭转这场战和之辩? 始终对顾沅好声好气的卫觎看见那道身影后,眉沉如铁。 走进宫殿的这人,是立朝以来唯一一位名副其实的玄儒双修大家,经学玄道博识高深,一纪以前,风靡江左,江南士子皆以拜入他门下为“登龙门”。 他也是元后国丈,在独女入主中宫后,约束族人退避耕读,不与党争,赢得清名无数。 卫皇后死后,老人在府中画地为牢十年不出。 皇帝昨日见顾沅,是喜出望外处处厚待,今日一见此人,竟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忍不住走下阶墀迎他。 他颤抖的声音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愧悔,全无天子威仪,只像个做错了事的女婿。 天子道:“岳……” 后头那字没等出口,卫崔嵬行至与独子卫觎并肩的位置,拍打双袖大礼跪拜下去:“小儿辈有破贼之志,老朽愿在城中设坛授经,所收贽金束修,用充军费。” 殿内文武惊异至极,寂无一声。 卫觎却在那一瞬狠狠压住眉峰,满身杀气。 皇帝看了看卫觎,忙上前扶起卫老。 这些年他心底对阿婉的愧疚,说出来旁人不信,只有他自己清楚,一念起便痛如刀绞,悔不当初。 是以卫崔嵬进殿后虽未提一字请求,皇帝一见到他,便再无顾虑,定准了北伐一事。 北伐军统帅,大司马卫觎,六部全力配合,不日即发。 李景焕盯着父皇掺扶那位卫公的手,慢慢捏紧掌心。 眼下正是他所期盼的结果——卫觎惹足了争议,父皇同意了北伐,姓卫的终于可以滚出京城。可这一刻他的心里,仍然极不痛快。 顾沅,卫崔嵬,都是南朝德高望重的耆老,也是父皇这些年一直想请回朝廷,给他做太傅辅佐他的人选。 往日,他们避之惟恐不及,今日涉及到卫觎,他们一个两个就急匆匆出山,不管是反对也好,支持也罢,他们毕竟都是看在卫觎的面子上才走进的太极殿。 这种莫名被压下一头的挫败,像一股火混进了血液里,在李景焕的体内燃烧。 不是说卫家父子已经决裂了吗,卫崔嵬为何会来? 他一来,父皇便又会想起那位刻在他记忆里的卫娘娘…… 散朝后,卫觎与卫崔嵬一同走出太极殿,侧脸若冰,目不旁视。 反而是在殿中面君自若的卫大家,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十年不见的儿子,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受伤留疤。 酝酿良久,老人小心搭讪:“听说,你待那孩子很好,当成女儿一样养?” 这是坊间几种传言中最不脏的一种。 不久前的那场乐游苑名士集,大司马如何费心只为搏一人笑,京城内外已绘声绘色地传遍。 “只嫌不够。” 卫觎出人意料的回应让卫崔嵬受宠若惊,他正待趁热打铁,突见卫觎眼神一冷,扫向那班跪在广场前的太学生。 御前黄门才将廷议的结果告知他们,请这帮声势浩大的年轻学士散去。还没等走成,当前一名黑缨白服的太学生只觉胸口一痛,已被踹翻在地。 那身象征清高洁白,令衣者引以为傲的明光地广袖襕服上,赫然踏着一只玄黑鞶靴,不见如何用力,年轻太学士的整个左半身,便像被一座山死死压住。 凄厉叫喊顷刻传遍前朝。 下朝的官员闻之恻恻,不同于朝会上还敢躲在丞相身后帮腔两句,眼下一个个躲得极远,不敢上前。 皇上都已同意了北伐之请,正是大司马气焰最高炽之时,谁敢上去平白惹一顿打? 卫崔嵬只当没看见一样。 卫觎低下那张凛丽俊逸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太学士肩骨,眼波漫淡,“方才是你吠得最凶?” “不、不是……”这人疼得眼泪鼻涕一把抓,哀求不已,“求大司马恕罪,在下受了别人挑拨,一时糊涂……” 他越求饶,卫觎下脚便越狠。 不是爱讲风骨吗,那他就踩碎几两,看看你们这些读书人的骨头,是不是真那么硬。 “十六,够了。” 立在华表下的顾沅发话,卫觎这才收敛脾气,把脚下的一瘫烂泥踢开,转身离去。 卫崔嵬立刻跟上,一面觑目一面小声请求:“阿觎……我想去看看那孩子,行吗?” 卫觎脸色铁青,忽然咬牙道:“你是家里待得闲的慌,还是怕有人把你卫大儒忘了,我的事用你插手?不许去扰她,你不配!” 老人惶惶驻足。 卫觎袍甲生风,一气走出宫城。一名亲卫已经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一见大将军出来,连忙上前附耳几语。 卫觎眼神骤变,三两步夺过阙下停的快马,翻身上鞍驰回乌衣巷。 后头出来的官员遥望着那道悍厉背影,望尘莫及。 “在殿上也没见这尊佛如此着急,这是怎么了?” “许是回营点将吧……” 朱雀桥是秦淮河上连舟浮桥,过不得马,卫觎马不停蹄踏过长乐桥,驰进黛瓦巷,至新蕤园前甩缰下马,利落的动作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一脸担忧的杜掌柜正搓着两只无处安放的手候在阶下,一见大司马回来,老掌柜忙上前道:“本是去送檀大爷的,回途小娘子说要自己走走,谁也没想到她会去长公主府。回来后小娘子也不跟人说话,向仆要了三吴漕运图,在堂内看了半个时辰,然后就这样了……” 一人边说边走,卫觎一边走一边解玄铁腰封、卸重铆护肩、卸鞶革护腕,随手抛给身后亲随。 径至东堂外,卫觎脚步一顿,看见了那个抱膝蹲在木廊下,雪襦黛裙的女孩。 一旁白狼拖着尾巴轻轻拱她手臂,她也不理,低头认真看着地面,不知在看些什么。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卫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微微抬手,杜掌柜便会意不再往前,露出一个拜托的眼神,无声离开。 他吁出一口薄息,像害怕惊飞一只蝴蝶似的慢慢往前。 他不让长公主接触簪缨,便是知道那人心歪嘴碎,怕簪缨听到什么伤心话,往心里去。 却架不住他家小女娘聪敏,自己找了去。 簪缨听到脚步声和狼同时抬头,狼眼精矍,少女眸中却如含了一汪清水,清澈欲滴而不滴。 只这一眼,卫觎便低叹:“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走。” 簪缨立刻便听懂了,睫影簌了簌,“北伐定了?” 从长公主府回来后,那些沉重的往事后返劲地落在簪缨心上。她对长公主说的那些话,都不是假的,但为卫娘娘与那名绝食而死的顾先生难过,也是真的。 最让她难过的,是长公主口中的那个失去至亲后,以一人之力与满城世家为敌的少年。 他当年想带走她,是顶着多大的风险和艰难。 她如今全明白了。 卫觎扫一眼地面,不答她的话,反问:“在看蚂蚁搬家?” “小舅舅,”簪缨有些急,又问了一遍,“北伐是不是定下了?” 说着就要站起来,卫觎一指搭在她肩头按住,自己在她身旁蹲下。 白狼识趣抖抖颈毛,慢悠悠辗转到另一旁,让出旧主人陪新主人的地盘。 “嗯,定了。”卫觎道一句,侧头望着女孩柔白的脸庞,“去公主府,都知道了?” 簪缨愣了一下,低头闷闷道,“知道了。” “想知道那些事怎么不来问我?” “小舅舅又不与我说实话。” 卫觎被回得无言。 不是刻意瞒着她,只是谁也不会把当年那场祸端推委在一个几岁孩子身上,杜掌柜有心保护她,郗太妃也有意不提这茬,那么他自然不会欲盖弥彰地提起。 从前不及说的后果便是,现下他能留京的时间没剩几日了,没办法一日一日地慢慢哄她。 男人压住丹田腾升的燥气,略用了点力气扳过簪缨的身子,“当年没带走你,恨不恨我?”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簪缨怔了片刻才认真看着他,摇头。 “那我阿姊逝世,我恨不恨你?” 簪缨犹豫了一下,慢慢摇头。 “说话。” 簪缨耳垂轻抖了一下,软软道:“不恨。” 卫觎见不得她蔫头耷脑,一脸又气又没法子的神情,指节都摁出青白色,话音还得放到最轻,“无论长公主胡说些什么,做错的都是别人,你若自责,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簪缨低头嚅了嚅嘴唇,原来小舅舅以为她自责,在开解她啊…… 她想告诉他,自己想得很明白,难过归难过,却不会因此伤害自己,陷入无用的自伤自苦。 可她又自私地想多听一听小舅舅的安慰。 卫觎为了速战速决,安慰她的办法很简单,“自己说一遍,不是你的错。” 簪缨心头好像有暖流经过。 埋头乖乖听从:“不是我的错。” “再说一遍。” “不是我的错。” “再说一遍。” “不是……” 她的下巴尖忽被轻轻往上一托,那节蜷叩的坚硬指节,在她皮肤上一触即收。卫觎歪头细看她几眼,这才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原来是他多虑。 男人身上那股从皇宫出来便一直紧绷不发的劲势,一下子便散了。 他不是迟钝之人,唯独在这个让他说不得凶不得拿捏不得的女娘身上,屡屡关心则乱。 “我小觑阿奴了。”卫觎气息轻逸,拉着簪缨站起来。 簪缨蹲久了突然站直有些晕,等缓过来,问卫觎回京口的日子。得知是七月十七,满打满算也只剩四日,她蹙眉轻喃:“四天,怕是来不及了……我本想在小舅舅离开前,惩治庾氏得到应得的下场,让你高兴些的……” 卫觎目光轻诧,继而,薄唇边浮出一丝耐看的笑意,“阿奴这么厉害啊。” 簪缨却正色道:“她当年间接害了卫娘娘,这笔账定要清算。” 她想到了什么,眉间的清厉之色又褪去,颇有些保证的口吻,“小舅舅不用担心我,我行事有分寸,我等着小舅舅奏凯而还。” 卫觎的长睫掠动光影,这些年出征,好像也没个家里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有人等他凯旋。 卫觎眼皮澜漫又带些郑重地向下一压,仿佛收下了一份很重的心意。 “小舅舅,”簪缨又很轻地问,“凶险吗?” 她不是要探听军要,只是这些日子听够了各路反对北伐的声音。克复神州,收复中原,这个概念于她而言太大了,她无法想象小舅舅如何做到,只知道这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卫觎沉静了一下。 “胡人用我们的丝绸瓷器,学习我们的文化,仿造我们的朝廷官制,任用汉人治国,推广汉化,却又试图以此征服我们,统治我们,奴役我们,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会让他们知道,南朝儿郎不输北人。” 最终他只是淡淡地如此说道。 望着那张听得认真的脸,卫觎忽然心血来潮,嘬唇一声低哨。 白狼应声竖毛,顷刻后,一匹汗血小马颠颠地奔进院落。 “听说你练得很勤,已学得大差不差了,骑一个我看看。便算是,”想起她口中的那个说法,卫觎眼底笑意明显,“祝我早日凯旋。” “在这里吗?”簪缨眼睛睁得有些圆,惯性地走到爱驹身旁亲昵地摸摸马背。 “嗯,在这里。” 簪缨轻唔一声,这院落大得足够走马是不在话下的,只是她没好意思说,她在马背上熟练是熟练,只是上马下马时,腿上力量不够,还需人托扶一把。 不过小舅舅如此期许,簪缨心头豪气顿生,不肯露怯,应声称是。 她抬手挽了挽袖口,没叫人帮忙,一口气握缰踩镫上马,动作虽还有几分笨拙,却不见胆怯。 坐稳鞍背后,少女的气质一倏便沉定了,柔韧腰肢控力有余,纤长双腿夹紧马腹。 她在卫觎面前御马两个来回,“小舅舅,我骑得好不好?” 仰头逆着漫天霞光的男人点头。 马上的簪缨有意想让卫觎放心,大胆地做了个扯缰回首的动作,垂在她背后的乌黑长辫随着动作轻扬,少女在微微扬蹄的马背上回头,笑靥甜美明艳。 卫觎跟着弯唇。 他见吾家有女在长成,苦尽甘来,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簪缨的笑容还没来得及从唇角消退,眼前一黑,直直从马背上坠下。 卫觎当即变色,飞身将人接个满怀,黛色裙摆像一蓬泼洒的墨在他怀里绽了又落。 前一刻还温暖明媚的少女,转瞬肌骨冰冷,不省人事。 “阿奴!”卫觎搂着脸色苍白如雪的人,有一个瞬息甚至摸不到她的脉,探指压在她冰冷的脖颈下,声音发颤,“阿奴,阿奴……” 第67章 第 67 章 卫觎抱着昏迷的簪缨进内寝, 把春堇一众婢女吓得魂飞天外。 紧接着便是一阵惊慌忙乱,杜掌柜夫妇、正房太妃院里的嬷嬷、还有留守下来的檀顺闻讯急忙赶来。 府内府外的医士郎中召了一大堆,却就是诊不出簪缨为何突然昏倒, 脉弱如游丝。 短短半个时辰后,先前一身冰冷的簪缨忽然发起高热, 脸颊烧得绯红, 却仍旧醒不过来。无论谁在耳边唤她, 女子都无知无觉。 “……不然去请宫里的御医吧!”杜掌柜看着躺在榻上不知病因的小娘子,急哭了两回。 他没有延请御医的门路,却知道大司马一定有办法。 檀顺看出凶险, 俊俏的脸上苍白得和榻上之人也没什么分别, 几次徒劳地想挤到床帐前,却因卫觎踞在榻边守着, 谁也近不得身。檀顺心急如焚:“可有用得上我的?我腿快,去哪里请人!” 徐寔却猜想,小娘子之前没病没伤的,突然发作,会不会和她被庾氏服下的那丸药有关?那可是连顾老先生也诊断不出的暗症…… 原本这几日已有军营的飞书传来,说他们在巴东郡的一个小县寻到了葛神医踪迹, 水陆两路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不出意外可以在大将军离京前赶至京城。 谁知就这么寸,小娘子在葛先生赶回前夕倒下了。 徐寔心头不知怎么的, 突然涌现出听闻唐夫人噩耗那日的心情,他望向眼前那孱弱的女郎,一口气提不上来, 手脚冰冷。 徐寔转看半张脸陷进阴影里的主公, 看不清他神情, 只见腮骨棱棱。“主公……” 弓着身守在榻边的卫觎忽然长身站起。 他面朝一屋子焦急的人,森黑目光静得异样。 “把毒妇庾灵鸿给我绑来。海锋,备好十八刑,我要看看是刑部的刑具厉害还是军营的逼供销魂。太医署在值的都带过来!拦者杀不赦!速!” 治不好人,就都别活了。 他回头凝视着簪缨,她紧闭的睫毛底下浮现两团不祥的乌青,方才骑马时她有多神气,此时便有多安静。 安静得让人不能忍受。 麾扇园的亲兵迅速集结至东堂外,人手佩刀提枪,预备闯宫。 时已近晚,檐下悬灯,庭院中也燃起了毕剥烧油的庭燎石灯,光影肃肃。留在外堂的谢榆听见大将军之令,虽不明白小娘子晕倒和皇后何干,作为唯一一个理智尚存的人,不禁失声道: “大将军,北伐今日才定,此时宫城若生乱,事将起变,前线无法安心进军啊!” 隔着一道屏风之内,卫觎悍漠的身影如铁石雕,不为所动。 徐寔在旁迟疑一瞬,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那孩子……是唐夫人留存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作为谋士为主谋事的徐寔,平生第一回理智输给了私心,不想劝阻。 “大将军!”谢榆直接在外头跪谏,“大局为重,您三思!” 卫觎侧颔棱起,碾履向外踏出一步。徐寔生怕卫觎重蹈上回的复辙,被小娘子牵念过重,神智失控,忙当先拦隔了一步,向外道:“谢参军收声!” 却就在这时,外院传来一道声音:“葛神医到了!” 卫觎紧锁的眉尖骤然松散。 众人连忙出堂,便见风尘仆仆的林锐引着一位气态儒雅,须长过胸的布衣医士而来。 徐寔大喜过望:“如何提前入京了?” 林锐道:“老天成全,寻到葛先生后水路一道顺风,知大将军令急,上岸后跑死三匹马赶回来的。” 这一来,剑拔弩张的亲兵便暂且按下。当下无暇寒暄,颠簸了一路的葛清营水都没喝上一口,便被卫觎拽进内室。 这位双眸光华内敛的悬壶名医也不计较,来的路上他已大略得知缘由,轻扑襟上风尘,卷袖近前,为病人诊脉。 枕上的簪缨呼吸沉细,无知无觉。 她雪白腕子上那条青细的浮脉,在葛神医三指之下,细如一根将断的丝线。 葛神医在簪缨的左右手轮流切脉许久,又拨开少女的下眼皮,仔细观察,凝眉思索。 满室唯有烛花声落,无人敢出声。 这位葛神医乃是小仙翁葛稚川的后人,家学渊源,自幼浸淫医道,从会吃饭开始便尝尽百草,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不认得的毒,不能看的病,那么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无术。 一刻钟后,葛清营收回手,徐寔忙问如何。 葛清营沉吟片刻,直直看向卫觎,并不讳言:“蛊毒。” 两个字。似两支穿心箭。 卫觎丹田气海一刹翻涌,剑目中隐见血光。 他转头冷声吩咐:“无关人等出去。” 此时在屋里的,可以说都是簪缨最亲近的人,众人才被这位中年医士的诊断惊惧得无以复加,突听此言,一时愕在原地。 檀顺最先反应过来,吵嚷不走,向那名从天而降的神医揖手再揖手,声音颤抖:“先生,什么蛊、蛊毒,阿姊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下一刻他直接被两名健壮武卫押了出去,少年欲要挣扎,所负的武力却不济事。 屋中奴婢亦退,惟独杜掌柜含泪哀求大司马:“郎君,求你让老仆留下吧,仆若蒙在鼓里,也就没脸下去见东家和姑爷了!” 卫觎一默点头。 于是闺室中除了他,便只留了葛神医、徐寔和杜防风。林锐和谢榆把守在屏风外。 卫觎的脸色并不好到哪里去,清场之后,他轻轻坐回榻边,握住女孩烧软了的滚烫手心,凝视她不睁开的双眼,沉声问:“什么毒?” 葛清营摇头道:“具体名目说不清,大类是南疆那边,忘忧散加上醉骨酥调配出的毒。” 醉骨酥,名字听上去便让人心沉。 葛清营脸上也露出几分慎重,拈须解释道:“昔者赵飞燕能作掌中舞,于是这类能让女子轻肌骨的药物便在汉廷后宫暗中流毒,虽不致命,但毁人根骨。方才葛某见这位女公子的筋骨较同龄人绵软,那便是用药蚀的。” “至于忘忧散、”葛清营微顿,看向卫觎喜怒不辨的脸孔,“与你体内之蛊同出一源,服下会令人神智昏乱,只是这个药效更轻些,远没那么霸道,可能只会让人忘记一些事情。” 卫觎沉默良久,声音已经涩冷,“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葛清营唏嘘,“那便是了。” 杜掌柜如遭五雷轰顶,两条腿软得站不住,头发丝都在打摆子,“求先生救救我家小娘子,如何才能解毒,用什么药,求先生告知!” “老杜。”徐寔扶了他一把,自己的心也在哆嗦,他不是不知后宫阴私甚多,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庾氏妇人恶毒至此! 卫觎看向葛神医。 葛清营见多了人间疾苦,也已经习惯生老病死的场景,是以养成了胸怀洒淡,有话直言的性情,然而眼下,他难得地沉默片刻。 “葛清营?”卫觎耐性等了半晌,眼锋隐隐锐利。 杜掌柜和徐寔的心同时向下一沉,难道是无药可解? 便见葛清营眼色不明地慢慢道:“这类毒伤身而不伤命,药性阴柔潜隐,按理,是配不出药方的。但我恰知世间有一味药,正解此症。 “毒龙池中莲。” 屏风外的谢榆瞬间按紧胸口,脸上血色褪尽。 卫觎那一霎眼神明冶如妖。 “毒龙池中莲……”杜掌柜没留意室内的风云暗涌,失色喃喃,他从前跟着东家走南闯北,哪里能没听过这味奇物。 “那毒龙池是、是西域极北雪山里的一潭深池,传说有剧毒蛟龙终年据守,池中生有一种独特的水莲,三年一开花,能解百毒治百病。然而这水莲奇就奇在花期一日而谢,若在开花时摘下,是解毒圣药,若在花瓣闭拢时摘下,便是剧毒之物,偏偏此花一经采摘后,不论是花开时采的还是花闭时采的,花瓣都闭合如干草,而且,非整只服用不能见效,所以根本无从分辨是药是毒,市面上也根本寻不到……” 且不说如今通往西域的商路已因南北朝对立而截断殆尽,也不说那雪山苦寒,毒潭险恶,便是真有一支毒龙池中莲摆在眼前,哪怕是再信任的人给的,谁也无十成十的把握肯定那便是圣药而非毒药,所以此物不是有价无市,而是无价无市! 眼下杜防风就算将唐氏的家底翻个遍,又上哪弄回这么一朵莲花? 卫觎却只问:“用了药,她体内的宿毒能褪尽,痊愈如常人吗?” 葛清营点头。 卫觎捏紧手指,“她小时候的事,也会记起来?” “想来是能的。” 葛神医微作沉吟,“只是每个人最早的记忆点不一样,这要看女公子自己的体质。” 卫觎回望女孩弱白的脸孔。 想让她恢复,便避免不了想起幼年的遭遇,不想让她知道那些恶心事,她便活不成。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男人神色平静得反了常,唤道:“谢榆。” 下一刻,背匣参将谢榆跪行入内,未及开口眼圈已红,“大将军,不可!这是你救命之物!” 杜掌柜心中惊起汹涛骇浪,诧目看向卫觎。 卫觎依旧平静,“拿出来。” 谢榆捂紧衣襟,他跟随卫觎多年,如何看不出大将军心意已决,一刹恶胆横生,几乎咬牙切齿: “大将军可还记得祖将军之志!祖将军之死!可还记得兵卒阿义为给祖将军采摘此药,冻断一臂一腿宁死也要将莲花带出西域!可还记得,您自己……生平唯一夙愿便是北伐中原,收复汉家河山!! “这莲给了别人,您……怎么办啊?” 说到最后,以头抢地的谢榆泣不成声。 卫觎不动不恼地坐在那儿,怕惊了手心里那片柔软,连力道也没加重一分。 他的语气甚至泛出些温和,“哭哭啼啼,什么样子。你忘了,另两样药找不到,这味药于我而言本是无用的。” “怎么无用?怎么会无用?”谢榆倔强摇头,“七缺其二……只缺其二,只要找到佛睛黑石和金鳞薜荔,大将军就会好了!” 杜掌柜听到这里手脚冰凉。 原来如此,这些年大司马秘密托付他寻的药材,果是治大司马病症的方子…… 原来不是他所知道的六味,是七味。 白鼋甲,运日羽,龙漦香,银环蛇胆,佛睛黑石,金鳞薜荔。 此外还有一味,毒龙池中莲。 杜掌柜浑身失力地坐在地上,却不知应向卫觎求这味救小娘子性命的药,还是不应求。 卫觎眼里没有过多情绪,瞥睫下视,淡声道:“谢东德,此为军令。” 第68章 第 68 章 北府十万军, 向来视大司马一言为军令如山,宁抗圣旨,不违军令。 往常最以卫觎马首是瞻的得力参将却仿佛没听到, 抓救命稻草一样含泪望向葛清营,“先生,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你告诉我别的什么药能救女公子,谢榆赴汤蹈火也一定找来!或者那下毒之人, 他定有解药的对不对?” 葛清营摇头,他方才说过, 此毒是绝户方,入体即化, 只怕制蛊之人也只知制法, 不知解法。 这位人到中年的神医轻轻叹道:“若是无药, 在下也有法子令女公子退烧醒来,暂且调养好身子。只是听你们说, 她中毒的时候年纪太小,此毒已浸入骨髓,难免有些后遗症——余生只好养在深闺,不能受风吹雨淋, 不可激烈活动、劳累过度、大喜大悲。如此可安然活到三十岁。”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得抬头看他。 唯独卫觎,低头静静望着簪缨的睡颜,仿佛如此看下去,便能等到她睁开眼睛。 “三十岁后呢……”谢榆喃喃问。 葛清营道:“三十岁后, 呈早衰之症, 发枯白, 生皱斑, 而后每况愈下,活不过四十。” “大司马……”杜掌柜终于忍不住哽咽,向他重重叩了一个头,腆着老脸说出厚颜无耻的话,“唐氏余生愿拼尽全力,渗入北朝重新连通西域商路,为大司马寻找此莲!眼下还望、还望……” 卫觎反而转头问了葛清营一个看似不重要的问题,“不可剧烈活动,不可劳累过度?” 葛神医点头,“万万不可。小娘子的肌骨极娇嫩,除此之外,还要谨防她受到皮肉刀伤,一旦伤口过深,可能溃烂无法愈合,恐有截肢之患。” 卫觎鼻梁两侧的睫影轻颤。 怪他,见她喜欢便教了她骑马射箭,以为她从前受尽了苦,而今终于可以尝些甜的。 怪他得意忘形,忘了天道待人从来不公。 所以她不是痴笨记不住事,也不是娇弱淋不得雨,不是因为矫情,才每餐多吃一口米便心口作痛,也不是因为嗜睡,才好几次在他面前一瞬息便睡着。 皆是被人所害。 她一心想要摆脱自己的身体弱势,那般努力地加餐、奔劳、练习、忍痛,以为这样便会变强,殊不知越是如此,越会适得其反。 卫觎起身走到谢榆面前,按住他肩头。 在他这里,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 老天不肯偏护的人,他护着。 突听呛啷一声刺耳金鸣,谢榆抽出腰刀架在脖子上,刀锋没轻没重地割进肉里,血流如柱。 徐寔变色喝斥一声,谢榆血红着双眼只看大将军:“卑职违抗军令罪当万死,死前只想问将军一句,女公子无药活不过四十,大将军无药,活得过四年吗? “女公子一人之命是命,大将军的性命便不是性命,北朝万千被胡人铁蹄□□得生不如死,日日望南乞盼王师的汉人性命便不是性命吗?若如此,我不忍见大将军步祖将军后尘,卑职先死!” 谢榆说罢压刀刎颈,被卫觎一只手钳住刀柄。卫觎卸刀掷地,另一手按住下秩血染衣领的伤口。 人人都说南朝大司马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无所畏惧,其实,他也有怕的事。 他怕有一天会像祖松之将军一样发疯失控,没有死在战场,却耻辱地自刎在自己的佩剑之下。 祖将军毅力如神,自中毒之日起也没熬过五年。 卫觎当年在祖将军中箭后,第一时间为他吸/毒疗伤,由此染上了相同的疆蛊,开始时因分量不多潜伏在体内,不曾觉察,直到祖将军去世后才发作出来。而今满打满算,也快五年了。 可是怕就怕了,又有什么了不得? 他低头对自己最信得过的参将道:“你要知道,我最初从军的缘由,便是护不住至亲家人,深恨自己无能。若不能守家,何以守国,若不能救一人,何以救万千人。阿义的命,只管记在我头上。言尽于此,谢参军若仍不解,则你我道不同,北府不敢再留阁下这位大义大才。” “大将军,您别赶我走……”谢榆哽咽不成声。 卫觎还是淡淡样子,给他止完血又帮着抹泪,“哭丧呢。” 林锐在屏风外极力仰起头,泪水还是从这名从来只知流血的骁勇汉子眼里冲刷而下。 屋外皎月挂天河,月将圆,又快到十五了。 - 毒龙池中莲装在一只扁银盒中,一向由谢榆贴身携带。取盒开盖,风干水莲呈褐色,样子与一朵夹在书里的枯花没什么区别。 谁能想到世间万金难求的圣药,会如此其貌不扬。 卫觎见杜掌柜欲言又止,道:“卫觎以性命担保,此花是药非毒,杜掌柜可放心。” 杜掌柜哪里还会不放心,方才听着那位谢姓忠将的一声声哭诉,他的心就像一片肉在烧红铁板上来回煎,惭愧得想自己先抹了脖子。 他才要说话,卫觎又道:“摘得这朵莲花是七年前的事了,三年一开,便是现在去了西域也无用,杜掌柜不必太放在心上,西域雪山处处凶险,派遣人力是枉耗性命。” 顿一顿,他回望帐榻,“我知道,杜掌柜将寻找那六味药的事告诉阿奴了吧。那个说了就说了,今日之事,你若想她醒来后日日活在痛苦里—— “尽管说。” 知道今晚前因后果的,就只这几个人,卫觎自己的人约束得住,唯一的变数便是杜防风。 杜掌柜从那深静的语气里感知到一股暗涌的凛冽,心跳弼弼。 虽则他私心里也愿瞒着小娘子,但听见卫觎的吩咐,便觉格外心酸,也觉得自己格外面目可憎。 葛清营已施针使簪缨的高烧退去,既有了药,便先不用那虎狼方子强行催醒病人。按他的说法,“女公子近日劳累过头了,让她睡一睡,并无大碍。” 他给出的熬药方法,需用文火慢熬雪山水莲八八六十四刻钟,也就是将近一日半的光景。杜掌柜得知后便去一刻不离地守着药炉。 卫觎留在屋里守着她。 堂内开窗散了血腥气,正是夜清月凉。葛清营料理完一个,没有离开歇息的意思,观觇卫觎侧脸,“上个月发作了几回?” 徐寔眼皮一跳,感知到不屈权贵的葛神医要骂人的前兆,欲替主公遮掩,卫觎眼睛不离榻上人,随口道:“没有。” 连掩饰都懒得装一下。 葛清营皱眉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卫觎却翻手挣开,即使知道簪缨睡梦中什么都听不到,仍然忌讳在她耳边说这些不好的事。起身对葛神医向外比手,“外面说,有劳先生。” 葛清营好歹怀着一颗济世救人的慈悲心捺住了脾气,三人坐到屏风外,葛清营仔细地给他把了回脉,越听眉头越紧。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卫觎好几眼,最终只是叹息:“若还想撑完这场仗,不可再动怒。” 从听得簪缨中蛊开始,便反常地压下怒气,静得像一潭深水的卫觎漫不经心道:“知道。” “不可再动欲。” 徐寔忍不住看了大将军一眼。 从侧面看去,男人高挺笔直的鼻梁如一座峰峦伫在刀削的崖壁之上,生了这张掷果盈车的面孔,却又如此凛寒不近人情,只会让人想到禁欲二字,而不会将任何放浪靡乱的字眼与他沾边。 所以世人皆道,大司马不近女色。 然而那羌人之蛊,本就是激发男人一切欲/望的恶魔。 从前每到十五圆月夜,大将军是要泡在冷水桶里冷静自己的。 可自打回京这几回发作,每次都赶上离得小娘子很近,早早备好的冷水浴都无用武之地。徐寔有些难以想象,大将军不行那事,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卫觎不怎么当回事的样子,出人意料冒出句兵营荤话:“这你得跟我身子说啊,我哪里管得住。” 不管他是不是故作轻松,葛清营神色不动,说出第三桩叮嘱:“不可再动情。” 徐寔心起惊雷。 卫觎霎然挑破眼锋,推开神医手指收回腕子。 屋内一时静得离奇,从他的位置,只要想转头,便可透过屏风的空隙看到内室榻帐。然而那张如冷玉雕琢成的脸,始终未动。 莹莹烛光映着他,也映着榻上少女安静的睡颜,轻匀呼吸,若有似无。 “不曾。”半晌,卫觎从薄唇间吐出两字,不容任何质疑。 - 夜尽天明后,药还在熬。 这日宫里却有一场给卫觎举办的饯行晚宴,不管皇帝内心如何忌惮大司马,面上功夫还是要作足,此外还特意延请顾沅与卫崔嵬两人坐贵客席首,颇有款洽修好之意。 守在小小闺寝中一夜未离身的卫觎,直接拒了。 这一来,皇家的颜面挂不住,李豫在宫里也不解,他都已经将姿态放得这么低,卫十六得寸进尺也不是这么个进法,勒令太子亲自登门请人。 “大将军,林将军禀报,太子殿下带着礼官到府门外了。” 春堇将林锐的话带进内室,不敢过于近前,有些小心地禀报。 卫觎听后面色如常,命她留在屋里守着簪缨,自己走出东堂。 经过门廊下,已经裹好伤口的谢榆依旧在此站岗,只是双眼红肿如桃。卫觎擦肩时,就着他背匣姿态,随手挑开匣销,伸指一探,抓出两截近丈长的泛绿铁槊,双手各提一杆,边走边对接着一扣一拧,转瞬合为一根将近二人高的绿沉槊!槊头八棱,无锋生寒,卫觎就那么单手提槊,臂肌鼓张,步履淡着。 府内暗哨目睹此景,如有罡风拂面,默默后退。 此时身着四爪蟒袍公服的李景焕,正站在新蕤园府外。他昨晚听到探子回报,道阿缨府上入夜后有医士出入,心中隐隐不安。 正自沉凝,忽似错觉一道冷气裘来,李景焕无端打了寒颤,回神冷冷地望向府门,心道今日卫觎若张狂,他必给他扣一顶大不敬的帽子,让户部运送资粮一事成为泡影! 一念未罢,眼前紧闭的府门突然炸裂开一洞!木屑纷飞,一杆铁槊猛如虎爪刁如蛇信疾如电闪,正中李景焕胸口。 李景焕还什么都没明白,就已被击飞到宽巷对面的墙上,坠落下来后,猛地发觉自己胸腹痛若拆分,呼吸之间如刀割肺腑,喘口气都是折磨。 卫,觎…… 府门内响起一道清冷嗓音,如天神敕令:“抬回去,老老实实躺两个月,敢早一天早一个时辰起来,本帅回时,即你死时。” “殿下……”几个礼官几乎吓溺了裤子,“大司马你、你……” “我。”卫觎横槊在门内道,“回去问李豫,这仗还能不能打,若能,北府军照常北上一千里,若他反悔,好极了,我不介意北府军再南下一百里。他大可以调兵试试,镇卫六军加上荆豫勤王,收不收得了我卫觎的命。” 这一日大司马的铁槊出匣见锋,未等杀一北朝胡虏,先断南朝太子二十四根肋骨。 只用一槊,还是槊尾,还是由始至终连门都不屑开。 卫觎说罢便返身回东院,把槊交给谢榆,净手进内室,又将春堇遣了出去,自己守在榻边。 这一去一回,簪缨还是那么安静睡着,仿佛什么都 没发生。 卫觎用指背轻揩她额头,不热,于是目光清柔。 终于十六个时辰过去,解药熬成这日,正是七月十五。卫觎一个人在女娘内寝,接过药碗,不用旁人代劳,外头没有一人再提一句担心大司马发病或此举不合规矩的话。 他把命分了她一半,这便是最大的规矩。 只见卫觎单膝跪上榻褥,先轻轻将人扶坐到自己怀里,摆正她的小脑瓜靠在自己肩上,端过药碗,轻捏开小女娘柔软的脸颊,一勺一勺喂进去。 “我们阿奴这么漂亮,怎么能长白发,生皱纹。” 卫觎喂药的动作耐心十足,等她一碗药都喝尽,他轻轻松了一口气。 用帕子给簪缨擦拭完嘴角,男人没有动,就着那姿势给她靠,一双手臂轻拢着簪缨柔若无骨的身子,低头磕在她发顶,耳语低沉:“我的命一定比你硬些,还能护得住你几年……” 女子细密的睫毛乖巧地垂着,微微松散的衣襟下,露出一片雪白肌肤。 卫觎看见了,没有为她拢上,走神地凝视片刻,然后学她的样子轻轻闭上眼。 簪缨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中她不受控制地倒退,两旁扭曲的风景也随着时光回溯。她感觉有人在很轻柔又很用力地抱着她。 怎么会又轻柔又用力呢?轻柔,仿佛是怕碰疼她,用力,又像害怕她跑掉。 她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身子变得小小的,比从前冬天时娘亲给她堆的雪人大不了多少。 外面的天色很黑,车厢中却很明亮,脚下的白狼还没有断齿,抱着她的人身上还没有生铁气味,而是散发着一点点耐闻的松草香。 他一手揽着她,一手还拿着糖人,一声声哄她:“阿奴不怕,以后跟着我,我待你好。” 画面流转,她的个头又变矮了些,仍然被人轻柔地抱在膝上,只不过这一次抱她的人身上软软的香香的,让她好喜欢。另一个声音爽甜的女子在旁取笑,“你莫惯着她了,多大的孩子了,还要人喂。” 抱她的女子柔声笑道:“我们缨缨还小呢,是不是?来,张口,姨姨喂你。” 小簪缨听话张嘴,一缕沁甜的甜浆滑入口中,美得她眯眸受用。 画面再转,视野一下子明亮起来,只见满园草木青翠,春光盎然。她却更小了,话还说不利索,望着眼前的大树只觉高耸入云。她仰头蹦高哀求道: “大哥哥,你阿娘和我阿娘在里面没发现,快带我!” 离地两丈的一根粗遒树枝上,坐着一个漆发青鸾色锦袍少年,他吊儿郎当着两条腿,剑眸下瞥,已初显让建康闺淑动心不已的倜傥桀骜,懒懒纠正道:“不是我阿娘,是我阿姊。” “我姨姨——”费力仰头的小女孩一拍自己胸脯,“你阿娘。” “我阿姊。” “你阿姊……”小豆丁好像有点糊涂了。 半晌也不见树上的大哥哥理睬她,小女孩可怜兮兮道:“那大哥哥,你帮我上去好不好,我也想看。” “小舅舅。” “大哥哥……” “是小舅舅。” “小舅哥?” 树上少年低头叹笑,笑容干净又痞气,似乎拿这个分不清辈分的小孩没法子,跃身跳下来,长臂一揽,抱住这软得没骨头似的小娃娃,不见如何动作,几个跃足跳上原来坐的树枝。碧叶莎莎如雨响。 不敢把她放在树枝上,就抱在怀里。 小孩心里乐开花,原来大哥哥真的会飞! “别往下看,往高处看。”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簪缨根本不知害怕为何物,拍手咯咯发笑,奶声奶气问:“大哥哥,你每天在这里看什么?” “……小舅舅。” “我知道了,是那个楼楼!”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交流。 少年无奈摇头。 “那是云彩?”小女孩好奇地指着蔚蓝长空。 少年还是摇头,不知是否认还是单纯不想理人。 小女孩精神十足地左右乱看,实在想不到了,啊地一声,软乎乎的手指指着天上那轮金烂烂的太阳,“你看的是太阳吧!” 然后她乌溜圆润的眼睛就被一只大掌遮住了,“不许直视太阳。” 暖烘烘的黑暗视线里,懵懂的女童听到耳边一声轻喟,“是长安啊。” 风吹云卷,草叶呼吸,簪缨倏然睁开眼。 黎明的清光透窗入室,榻边,窝在脚踏上扣着她一根食指的卫觎同时睁眼,髭上生青茬。 两行清泪直直从簪缨面颊滑落,点缀她的笑靥,晶莹如珠。 簪缨眸中的光彩宛如池中新莲,莞尔轻唤:“大哥哥。” 第69章 第 69 章 十七日晨,城东驿亭,背阴处有一座枝叶繁密的山坳。 一名身罩白纱缎观音兜披风的少女,掩身立在一棵古榆后,身姿若柳拂风,素颜昳丽脱俗。 她目不转睛地俯望驿道上那队声势浩大的离城玄甲兵,只见征尘,不见一位文武官员相送。直到尘埃落定,少女确定军队已经去远,方取出一支短竹笛,慢慢地吹上一曲小调。 不是那不吉利的送魂曲,而是小舅舅另外教她的一支送征曲,轻呜的曲声,低而不哀,缓而不伤,有着家中人盼离人早归之意。 簪缨是昨日黎明醒来的,醒的时候,小舅舅就守在她身边。 半明半昧的天光下,他的脸同梦里那意气张扬的年轻面孔重合,簪缨才知,他们之间的渊源在那么早的时候便结下了。 “大哥哥。”彼时躺在枕上的少女声音还有些虚软,眼神却很明亮,喃喃道,“原来我没有忘记阿母的样子,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卫娘娘……和你生得很像。” 这些是她三岁前的记忆,她能记得这些,便说明后来在庾后身边受的那些磋磨,多多少少也会想起。 然而她只提那些美好的记忆,仿佛一个拾回了珍宝匣的天真孩童。 卫觎当时柔声低问:“有没有哪里难受?” 簪缨摇头,她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这一觉醒来,身体由内而外都轻省起来。 卫觎随后请来葛神医为她把过脉象,葛清营也道无事,卫觎这才放心,没有再多逗留,走前只留下一句话:“明日出征,不必相送。” 这是簪缨醒后他说的仅有的两句话。 当日卫觎便带亲兵离开了新蕤园。大军出征,不是说走就走,卫觎回京口后还要进行一轮调度,加之开拔千里,三月聚粮,后方军资粮草的调配也要处处耗费精力。 簪缨之后才从侍女口中得知,自己那日在马背上昏厥后,睡了整整三日。 期间,卫觎险些引兵直闯显阳宫,而后李景焕登门请卫觎赴宫宴,直接被小舅舅重创,现下对巷墙上的那片凹坑还历历在目。 而宫里面对兵精甲利的北府兵,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再一次选择了隐忍。 一曲终了,簪缨望着了无人烟的驿道出了会神。 她身后的檀顺低声劝道:“阿姊,你身子刚缓过来,咱们回吧。” 簪缨此日唇色如新研丹朱,点在那张梨花白的玉颊上,不见一丝疲态,却仍点点头,同檀顺返回官道旁停的青缯油壁车中。 殊不知马车驶动后,山下驿道侧旁的青枫林中,缓缓策出两骑俊马。 为首那人兜鍪覆面,单手执辔,一双深邃幽沉的剑目望着马车离去的影子,正是卫觎。 自然不是他早知簪缨会来送行,才特意在此等着。是北府军有前后两路精锐斥侯,探出了簪缨的形迹,禀告给大司马。 卫觎原已领队行出了五里之外,闻信,一刹犹豫后,又抄近道策马回来。 在暗处静静听完了一曲短竹调。 “小娘子学东西真快,吹得比末将可好听多了。”陪同的林锐轻道。 “她自是聪颖的。” 披甲跨马的男人身姿傲悍,腰背笔直如枪,唯在低眉一霎,透出一点与金戈铁马不符的柔软,似奈何又无奈何,“就是不听话。” 不让她送,她还是托着病后初愈的身子来了,还怕他发现,弄出这偷偷摸摸的勾当。 他同样纵着自己破了例,平生第一回领军开拔后却掉头。 这样的贪恋和牵挂,对于一个上阵轻死的将军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卫觎摩挲着马鞭粗糙的鲛皮,心道下不为例,眼锋恢复冷硬,指鞭向北行 。 马车上,簪缨沉吟着捻指问檀顺:“昨日我听服侍的人说,那位葛神医在我昏倒当晚赶至,诊断我体内中了蛊毒,我服的解药是什么,你可知?” 檀顺黯然摇头,“后来大司马便将我等清出去了,阿姊该问杜掌柜,他当时在场。” 这少年这两日一直闷闷,兄因他一向自负的武功,到了关键时刻却派不上用场,连留在簪缨身边也做不到。檀顺不怨大司马手腕铁血,只恨自己本事不济,若非簪缨阿姊身边需要留人,少年真想跟大司马求一个步卒的身份去战场上磨炼。 连阿兄都不断在学习事务帮义父分忧,他怎么能被比下去。 簪缨不知少年九曲十八弯的情肠,只是凝眉沉思:问题便在于杜掌柜语焉不详,只说那是葛神医随身携带的解方。 可那位葛先生到来之前都不知她所中何毒,又怎么提前配了解方? 除非是能解百毒的药材。 ——可若如此,葛神医与小舅舅是老相识,没有道理看着小舅舅每月受病痛折磨,却不早拿出来。 或者此药不对他症,却恰好能解自己的毒症? 簪缨慢慢捻动手指,黛眉轻蹙,乌黑眸光忽明忽灭。 正沉思间,马车进入都城东门,骤然一个急停。 檀顺伸手稳住簪缨猝不及防向前倒的身体,不悦地推开车门,便见一个手持拂尘的禁中内侍,笑盈盈候在车外:“缨小娘子,陛下召您入宫一见。” “原公公。” 簪缨透过车门一角,看见原璁的半张脸,以及他身后四五名黑衣便服的大内禁军,当即了然。 小舅舅前脚带人撤出京城,皇家不敢和他撕破脸,但拿自己开刀来了。 她在车中没动,柔软下垂的白纱缎披风衬着少女清丽绝伦的笑容,客客气气问:“这是召我,还是押我?” 原璁闻言忙挥手让身后的禁军退远些,赔着小心道:“自是请小娘子,陛下唯恐小娘子受闪失,特意点了几名得力人手前来护送。” “李景焕的骨头接好了吗?”簪缨忽然打断他的喋喋不休问。 原璁变色,车上的女子便笑了,“好啊,我也该进宫向陛下问个安。” 簪缨在昏睡之时,朦朦胧胧记起了许多儿时忘却的画面,包括一些美好的片段,自然也包括,她五岁那年从城门口被李景焕带回皇宫后,庾灵鸿遣散众人,亲自端来一碗无色的药汤哄她喝下的场景。 那个女人在烛灯下逼近的每一寸神情,她闭上眼,纤毫毕现。 这才是她失忆这么多年,身份孱弱这么多年的原因所在。 后宫擅弄巫蛊,那么皇帝知道吗? 马车一路驶入宫城,檀顺有些担心,簪缨摇头低语:“前线北伐,需要京城后方安稳,宫里想在这个时候扣住我进而拿捏唐氏,未免心机毕露。一则唐氏不是软柿子,二则太子如今还伤废在床,一个弄不好便会节外生枝,于皇室有害无益。” 她让阿宝别担心,马车至止车门止,簪缨一人下车,坦然换乘上紫帷坐辇。 正要行入御道,一位禁军领队突然警觉侧目,微微抬手止住辇夫,看向簪缨的眼神有些忌惮,“禁中守卫森严,请小娘子勒令暗卫在此止步。” 暗卫?! 此言如平地滚惊雷,让簪缨心中一惊,电光石火后她便明白过来,心绪不由翻涌,不动声色地回头看向身后空空的御道。 随着她的目光,一道全身裹黑的纤瘦人影如鬼魅般现身在阳光之下。 小舅舅竟留了一队暗卫暗中保护她,却不曾告诉她。 簪缨扣住掌心,在外人面前自然不会自暴其短,询问他们有多少人之类的傻问题,不露一丝讶色,沉着对那名暗卫轻 轻点头。 暗卫领命而退,转瞬消弥无形。 簪缨转头对那禁军领队淡漠笑道:“这样可以了吗?我一人入宫都不怕,偌大皇城,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原璁被这位小娘子讽刺得都快习以为常了,对那名憋屈的禁军轻轻摇头,小碎步跟随在紫帷辇后,一径至皇帝燕居的中斋殿。 李豫已经推了旁杂事,在殿中特意等着她。见那袭飘若流雪的身影进来时,李豫一瞬有些恍惚。 他记起这小女娘从小到大,像那样迈过那道门槛无数次,每次过来,不是给他煲汤带水,便是说笑解颐,一度让他觉得便是亲生女儿也莫过如此贴心了。 今日再见阿缨,她仿佛一眨眼间便成了大姑娘,连那剔透而镇静的眼神,也让李豫倍感陌生。 庾氏做的那些事,如此坊间已传遍,李豫便是想假作不知也不能了,有些心虚地上前一步。 “阿缨,怎么瞧你瘦了些,在乌衣巷吃住可还习惯?你、你小时的事,是朕识察不清……” “陛下,事到如今,不必再说这些。” 簪缨进殿后就停下了,没有往前一步。 皇帝不是不知道那些事,只是乐得有人替他调/教一个听话乖巧、不生二心的儿媳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簪缨既已记起儿时的事,如今好奇的却是另一件:庾氏给她下毒,皇帝知不知道? 巫蛊之患自汉朝伊始便是君主大忌,她记得李豫很信道教,对巫蛊之事更是深信不疑,防如蛇蝎。前几年,后廷中有位七品的采女暗中养巫蛊小人,东窗事发后,李豫大怒,连夜将此女家族抄没夷平三族。 若皇帝是庾氏的同谋,明知而默许,那么活该他日后因进食丹药而暴毙。 若庾氏是背着皇帝行事,那么让庾氏这恶毒妇人一败涂地的办法,就简单多了。 簪缨正自思索,李豫见她不语,唤了种口吻道:“听闻,今日你去送了大司马离京?唐氏与卫氏亲厚,朕所乐见。阿缨,你的阿父当年为国殉节,青史留名,你便是实打实的忠臣之后,这有财者出财,有策者出策,戮力同心,自古便是忠君爱国的不二法门。朕想,你定然不忍见国土凋敝,违背先人之志。是以这次北伐的军资,唐氏是否……慷慨纾难?” 原来绕了一大圈,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簪缨心头冷笑,面上嫣然无辜:“我是在陛下跟前长大的,我如何无知,如何蠢笨,陛下理应最清楚。您说的那些个大义大节,没有傅姆教过我,庾皇后也不曾让我看过那些书,所以小女子实在不懂得,也背不起。” 说到这儿,她低头微微一笑,“至于唐氏,从先母决定以唐氏一己之力多负南朝一成半的商税开始,便无对不起朝廷的地方。我才接触唐氏不久,有许多事还接不过手,也不能服众,我说一句话,想也不怎么管用。 “但陛下今日特召,为家国计,唐家绝不敢推辞——当年刘洹将军带军第三次北伐中原时,先母也曾资粮后援,那么便按当年的份例是多少,唐氏照例出粮多少,陛下以为可行?” 李豫颇为吃惊地听完簪缨这么一大篇话。 他只觉她仿如张仪附体,一时想不透这些都是谁教她的。 然而硬的软的,都被她说尽,他便是不想点头也只得点头。 至少比他早先预想的唐氏与天家置气,一毛不拔,要好上许多。 簪缨目光冷淡,她肯让出这一步,不是为了满足朝廷的欲壑难填,而是为了小舅舅在前线轻松些。 “既然话毕,小女子不敢叨扰陛下,请求告退。” 说完了正事,李豫犹豫一下,像个寻常家翁般放低声音道:“阿缨,你可愿去看一看太子?他……不但被十六伤得肋骨尽断 ,太医丞诊治时还发现,太子右臂有许多道新旧刀痕,层层叠叠,触目惊心。审他身边人,却都说不知,御医说看角度,应是他自己割的,问他为何,那孩子抵死也不说。阿缨,太子心事重,想来一直未曾放下你……” 皇帝说得满脸心疼,簪缨听后却豁然抬眉。 李景焕无缘无故割臂留伤? 她目光闪闪,下意识将手指搭在右臂上。:,,. 第70章 第 70 章 簪缨闻听此言, 瞬间想起前世自己受过的割臂之痛。 她可从未听说过李景焕有这种自残的嗜好,他常爱端着一国储君的架子,保养自身还来不及, 岂会做这种伤身损己、又容易授人话柄的事。 无缘无故的,李景焕何以如此? ——假若是有缘有故呢? 一直以来, 簪缨以为只有自己是重生的,此刻突然窜上心头的另一种猜测, 让她后背陡然发寒。 如果李景焕也是重生之人呢, 他记得她上一世的遭遇,所以决定用自残的方式来赔偿她? 可也不对, 他怎么会有这个良心。 她生不如死地活着时, 李景焕尚且不闻不问,纵使重活一回,也不过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再者, 她上一世夭殇恶死,死前怨恨不甘, 游魂郁结, 不知是否因为如此, 才有了重生的奇遇。簪缨上辈子没能看到李景焕的下场, 除非他被叛军攻入宫城后,也横死于非命…… 不过眼下只有风闻, 仅凭他割臂一事去推敲, 多少想当然耳了。 短短须臾, 许多猜测在簪缨脑中过了一遍,面上不动声色地退出中斋。 走出殿门时,簪缨忽然回头, 目光轻哀:“父皇,小时候我很害怕,您那时为何没来保护阿缨?” 李豫被这声父皇唤得猝不及防,然后他便看见簪缨眼里直直滚下一颗泪珠。 从未见过簪缨哭泣的皇帝刹那失语。 李豫忽然想起了,离世前半年都不肯与他说一个字的阿卫,临终前请他过去,提着最后一口气将这孩子的手交到他手里,恳求他善待阿缨。 他当时流着泪,答应得好好的。 结果却食言了。 他不是不疼惜阿卫放不下的这个孩子,只不过他既是君父,又是君王,他可以给阿缨尊如公主的身份,却忌惮唐氏底蕴厚重不好掌控,与其用心教养出第一个唐夫人,不如让阿缨做一个单纯无忧的小女娘。 是以,李豫虽知道庾灵鸿的那点私心,除了暗中敲打过几句不要太过,便也听之任之。 然自簪缨退婚以来,宗室蒙受的损失与非议前所未有,李豫不止一次地想:他是不是错了…… 若从一开始,他便真心实意对待这孩子,阿缨眼下是否已与太子订了婚?她当初不离宫,便不会与十六产生牵扯,那么十六在她及笄当日,也许根本便不会留在京城,也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 后悔和愧疚交织成一张密网,缠在这位老态显现的晋帝心头,他茫然地抬头想留住簪缨,却发现那少女早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皇帝独自在燕寝中黯然良久,召来御前秉笔太监何师无,哑声下谕: “去,告诉户部,发往前线的粮草不可缺斤少两,教朕知道谁敢从中弄鬼,定惩不饶。” 这是他欠阿卫的,也是他欠阿缨的。 何师无颔首应诺,同时捧出一只四方檀盒奉上,只见盒内的黄绸底子正中放着一颗呈现丹褐色光华的丹药。 “陛下,您该服丹了。” 李豫疲惫一叹,伸手取丹放入口中。 何公公却行退下,低头时,目中有碎芒一闪而过。 却说簪缨离了中斋后,便面无表情地抹掉了那滴不值钱的眼泪。 她不奢望凭区区一滴泪,就能让虚伪到骨头里的皇帝如何痛彻心扉。能给他添堵就是好的,万一还能激起皇帝所剩不多的一点良心,布下一颗种子在他心里,那便是意外之喜。 从前她有多少次想哭而哭不出,如今那位葛神医治好了她的沉疴,她可跑可玩可哭可笑,总不能白遭一回罪,要物尽其用才好。 此时簪缨心里最在意的一事,还是李景焕自残的动机。 换一种思路想,假设李景焕当真和她一样重生了,除了小刀剌自己,那么他眼下最迫切要做的事是什么? 皇帝将在两年后山陵崩。 簪缨桃花眼眸轻凝,忽然停下脚步。 在她身旁恭送她离开的小内监焉瞳连忙停步,霎眼轻唤:“小娘子?” 傅娘子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焉瞳还是习惯这样称呼她。 簪缨却未理会,或者说她根本未留意这个小内监,眉眼清冷地注视前方。 东宫内侍总管李荐,听闻缨娘子入宫来,已经在御道上等候她良久了。 一见到簪缨,李荐扑通跪地,涕泗滂沱:“女公子,太子殿下身受重伤,躺在榻上高烧不退,昏沉之间,心心念念唤的都是女公子!奴才恳求女公子去瞧一瞧殿下,哪怕只一眼,对殿下便是天大的安慰……奴才给菩萨心肠的女公子磕头了!” 簪缨冷眼看着李荐磕得头破血流,慵然抬手在额边挡了挡日光。 她无可无不可道:“我而今一介商籍,踏足东宫内殿,恐不合规矩啊。” 李荐多年为奴修炼得人精一样,一听这话有松口的迹象,头上的血都不及擦,转哭为喜道:“合!合!只要女公子愿意去,无论陛下还是殿下,都一定万分喜悦。” 簪缨默然一许,勉为其难地随着李荐向东宫走,漫不经意道:“方从陛下那儿出来,听陛下说,前些日子被太子当面顶撞,生了大气,可一听说太子伤了,陛下还是一样的关怀。” 李荐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太子殿下见到小娘子后该是何等喜悦,顺声附和:“女公子说得是,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呢。” 本是诈他的簪缨目色一动,语气越发事不关己,“太子为何事顶撞?” 她方才想到,皇帝将在两年后去世,太医院明面给出的死因是风寒入体,卒中而崩,但据前世她在萝芷殿从春堇口中听闻的,有一种隐密的风传,李豫是服食五斗米道进奉的丹药过多而亡。 李景焕若是重生之人,便一定会劝阻李豫继续服药。 依李豫对道家长生灵丹深信不疑的性子,不发火才是怪事。 李荐不敢妄议天家,含糊道:“主子的事,奴才岂敢多言……” 眼看东宫已近在眼前,簪缨似笑非笑地停下步子,“倒是我不知好歹多嘴了,我原是不配问的,这便出宫去。” “女公子莫走!” 李荐急了,上赶着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因着那张天师进贡的药丹,殿下劝陛下莫再服食,陛下便恼火了。” 簪缨听到这个答案,心头重重一跳,便有五六分确准了。 她忽然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恍惚。 究竟是什么样的孽缘,须得他一人纠缠两世不休?不过随即,簪缨又如释重负—— 他是前世之人,那就更不冤了。 气色焕然一新的少女唇角似讥含诮,扬长而去。 “女公子!”李荐见前一刻还答应好好的簪缨说走就走,满脸失措,追出两步,却没能将人留住。 小太监焉瞳则痴痴望着白衣女子离开的背影,好半晌,意识到自己僭越,猛地收回视线,心中怅惘:小娘子果真不记得我了。 可他还想要报恩啊…… 簪缨绕过东宫离宫之前,顺脚去了趟显阳宫。 这条路她自小走过无数遍,已是轻车熟路。从前她走在这条路上,一步一行都有人看管约束,今日孤身在后宫逛荡,过往的宫娥内监见了她,除躬身施礼外,不敢多言一字多看一眼,生怕惹怒了这位与从前脾性大大不同的女娘,受了发落。 毕竟谁人不知,缨娘子如今摇身一变,非但成了文武双谥成忠公的功臣独女,更是大司马极力庇护的人,更是陛下的座上宾,更将皇后娘娘一路逼到软禁宫中不得出。 从前这起子奴才私底下说,求谁都不如求缨娘子,而今却变成惹谁都不能惹缨娘子。 “凭何不许本宫去看望太子,本宫还没被废,还是当朝国母!让开,本宫要求见陛下!” 显阳宫门口,一道嘶厉的喊声在高耸的朱门宫墙间回荡,正是脱钗素裙的庾灵鸿。 她已被禁足一个月,前日从故意晃荡到显阳宫的平嫔口中听说,焕儿被卫觎重伤,肋骨尽断,惊得当场昏厥,醒来后便心急如焚地要去看望。 谁知宫门守卫奉了圣谕,不肯通融。 昔日纵横后宫翻覆**的皇后娘娘,一朝失势,竟连宫门都出不去,庾灵鸿不禁悲从中来。 更让庾灵鸿绝望的是,她一抬眼,便看见一个清媚雅致的少女立在宫门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傅——”庾灵鸿如同白日见鬼地后退一步,“你、你怎会在这里!” “听说李景焕要死了,我便来瞧瞧。” 庾灵鸿被如此一刺激,直接血气逆涌,喉头涌出一股腥甜,颤抖着指尖点着她的脸:“你这妖女贱婢、你这个……” 簪缨分外平静地注视她。 褪去了铅华脂粉,不再穿锦戴金的庾灵鸿,原来也并不像她记忆里那样精干可怕。 簪缨轻描淡写道:“过几日我在西郊蚕宫办避暑宴,请了许多京城贵眷过去热闹,可惜皇后娘娘不方便,不能赏光同乐。” 庾灵鸿没有血色的脸孔抖动起来,“你敢放肆!那里是中宫昭德的庄严之所,是本宫的地方!” 簪缨笑道:“我还准备了斗鸭和耍杂戏的节目,有朋友很喜欢看。” 庾灵鸿一口痰涌上来,不受控制地佝下身子,扳着腥红的门框气息咻咻。 簪缨笑意消弭,目光冰冷地上前一步,在守门侍卫拿不准要不要拦时,少女已靠近庾灵鸿耳边,用从小与这个女人耳濡目染学下的吴侬软语,轻道: “比起操心此事,皇后娘娘不若担心担心你的儿子。我从未听过有残弱皇子能做太子做得长久,更未听说过,历朝历代有哪位废太子能活着啊。” “你说什么……”庾灵鸿心底生寒,伸出强弩之末的指尖意图勾住她。 簪缨却早已拂袖转身,步履悠然地离去。 “她是要报复……报复本宫的焕儿……她和卫觎是一伙的,一伙的……” 后知后觉的庾灵鸿眼里闪现惊慌,不过很快,她便强打精神撑直身子,一寸寸站了起来,目光犀利瘆人。 谁也休想伤害焕儿!庾灵鸿狠狠地想,谁也别想。 - 簪缨回到等在宫门外的马车上,檀顺总算松了口气。 少年轻轻扯动她的袖摆,脑袋又凑近往她脸上细看了好一阵,“皇上不曾为难阿姊吧?” 簪缨笑着摇头,檀顺紧跟着又问:“可说了庾皇后下毒的事?” “还不到时候。”簪缨回答。 庾氏胆敢在宫闱弄蛊,单论这一桩,便足以致她于死地。不过在庾灵鸿一败涂地之前,簪缨还想让她亲眼看着,她最在意的儿子如何从东宫之位跌落,她辛苦绸缪半世的美梦如何在面前打碎,绝望佐泪,才好送他们母子团圆。 小舅舅离京前不是不能像对待太子那样处置了庾灵鸿,却仍留下庾灵鸿一条命。是因为当初他答应过她,她报她的,他报他的,她先来,他不跟她抢。 簪缨哪能辜负他。 她故意用言语激怒庾灵鸿,便是要逼她忍无可忍,孤注一掷。 庾灵鸿不出昏招,她还怎么将她嵌在脸上的面具一层层撕下来? 回到乌衣巷,杜掌柜已听说小娘子送行大司马的回途被截去了宫里,担心不已,见到簪缨自然好一番嘘寒问暖。 簪缨都道无事,她望着杜掌柜的双眼,温声问道:“杜伯伯,那位葛先生为何走得那样急?他于我有救命大恩,我还不曾当面致谢呢。” 杜掌柜心思电转,这自然是因为葛清营亲口说的他只会治病不擅说谎,怕露出马脚,才随卫觎一道离京。 杜掌柜自然地避开小娘子的视线,呵呵道:“葛神医一心钻研医道,不好外物,此前仆以重金礼谢,先生也都未收。” 簪缨静了静,似娇似嗔地又问:“我服下的那一味药,不知是什么名目?醒后问了伯伯几次,伯伯总没说清楚。” 杜掌柜心中微微一紧,心想小娘子莫非察觉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闲话? 转念一想,又不大可能,当日屋中只有葛神医、大司马、徐寔和他四人,另外三个已离京,是决计不会透露分毫的,只要他老杜守口如瓶,便算是守住了大司马的一片用心良苦。 想到这儿,他面上浮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苦笑,“那日见小娘子昏倒,老仆吓都吓死了,全靠大司马撑着全局。那位葛先生是大司马信赖之人,他取出随身带的神丹妙药说是能治,老仆庆幸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追问许多。” 唐氏第一大查柜的目光怜惜柔和地望着簪缨,“小娘子,你过去十年过得太苦了,如今大好,无须想那许多。今后,小娘子再也不会淋一场雨便生病,再也不会骑着骑着马便突然晕倒。大司马走前留了话,说让小娘子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娘子,你说好不好?” 面对眼中微含泪光的杜掌柜,簪缨不忍再追问,嗯一声,“好。” 杜掌柜去后,簪缨也回到东院内室,换了身衣裳。 看着春堇叠衣,簪缨出了会神,道:“昨晚姊姊说,葛先生进府那晚,小舅舅只留了几个人在房里。次日,小舅舅身边的那位背匣参军,颈子上多了一圈白纱,是么?” 春堇点头道是啊,“阿芜经过时不经意看见那名将军的眼睛,还说像哭过的样子。奴婢却信不实,不是都说大司马带出的兵骁悍莫当,岂会轻易便哭呢。” 簪缨垂眸沉默了一刻,“只有一味药,熬了十六个时辰,对吗?” 这些细节在小娘子刚醒后不久,已问过她一遍了,春堇见小娘子神态严肃,认真回忆着说,“对,奴婢只看到杜掌柜捧着一个匣盒去的厨房。” 她当时想要代劳,杜掌柜却分外紧张,坚持自己守在药炉旁一个通宵加半个白天,才将药熬成。 簪缨颔首,方才她在杜伯伯面前提及“一味药”,杜伯伯也不曾反驳这个说法。又问:“葛先生来的时候随身背着药箱吗?” 春堇摇摇头。 “知道了,姊姊去吧。” 春堇退出房间后,坐在榻边的簪缨低头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地吐散。 被指缝封住的温热气息濡脸。 薄软的绣履底在脚踏上轻轻蹭过,趺草一般,拂羽一般。一想到那个人曾坐在这里守了她两日两夜,她脚底便踩不出力气。 她不是多么聪明的人,但这么多不寻常的细枝末节堆在一起,足以让她产生一种直觉。 杜伯伯有事瞒着她。 白鼋甲、运日羽、龙漦香、银环蛇胆。 簪缨心中默念杜伯伯告诉过她的几味药材。 其中运日鸟的羽毛和银环蛇的蛇胆,是剧毒之物,簪缨对医道所知不深,不知能否单凭一味药以毒攻毒。不过这两物不算难找,若是两者其一,簪缨反而不甚担心。 龙漦香,西域独有的香料,与龙涎香一字之差,便要珍奇难得许多。 好在唐氏一趟商船往返,总不会只购进一份,库房里应当还有余存。 唯独那白鼋甲,不是轻易能找到的。试问世上有几人见过白色的龟鳖,更何况是百年老鼋的龟甲?哪怕富可敌国,想得到如此一样奇物,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偏偏此物最坚牢,最符合需要熬煮十六个时辰的特性。 “会是白鼋甲?”乌发雪肤可堪入画的少女放下手,清眸含雾,喃喃自语。 簪缨想得很通透,只要她服下的不是这四味药,那么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若是—— 那她便在佛睛黑石和金鳞薜荔之外,再牢牢记上一笔。 眼神不再稚气的簪缨在无人室宇中,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她伸出两根白嫩细长的食指,分别抵在唇角两边,无声往上推了推。 眸光始终很安静。 小舅舅愿她快乐地活着。活人,总不能被恐惧压死。 第71章 第 71 章 卫大家在太学旁的阙殆馆开坛授学, 这位有着江左楷模之称的玄儒大师时隔十年再度出山,消息一经传出, 瞬间风靡京城。 无论是热衷谈玄的名士, 还是慕名而来的后生,都成为卫崔嵬的追随者。 哪怕一场束脩一万钱,那些身家不菲的门阀子弟也照样趋之若鹜,坐无虚席。 也无人质疑卫崔嵬是贩学求财, 晚节不保。只因卫崔嵬当着天子和朝臣的面, 说讲学收的资金全部用于边关军费, 为国出力原已无可厚非, 何况那领兵作战的还是他的独子。 不同于卫觎在江左名士圈子中谈之色变的名声, 卫崔嵬的德望与名誉却是极佳。尤其当朝最讲究一个风骨, 像卫崔嵬这般明明是大德贤师, 却选择隐居避世, 更令各路府公名流向往。 “奴婢听说,有人将卫大家比作冬日日, 将大司马比作夏日日。说什么……冬日的阳光是雪中送炭, 可亲可爱, 夏日的太阳是烈火浇油, 可畏可怖。” 阙殆馆对面的旗亭复道靠阑上,绿衣婢女阿芜扳着指头,给小娘子转述她听来的闲言。 簪缨拈起青瓷杯呷一口解暑饮子,笑一笑, 不当回事道:“小舅舅在太极殿前踹折了读书人的脊骨,那些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们心里自然憋着气。” 话音一顿,她目光淡了些,“也就只敢在人离京后发发牢骚。” 她视线下望, 正好能将街衢对面的阙殆馆收入眼底。 透过半开的馆阁菱窗,能看见一名身着广袖白纱袍的老者盘膝而坐,美须眉,丰神姿,宠辱偕忘,侃侃而谈。 偶尔清风吹入室,大袖翩然的老学儒意态更显飘逸。 只见其人不闻其声,簪缨已觉得如沐春风,唯一不和谐的声音,是距此地二里外,有一片闹哄哄的喧杂人声。 那里也有人在设坛讲经,讲的却是佛经,布道者乃轻云寺的住持法睿大师。 因为不收钱,讲的经义又通俗易懂,吸引了众多市井之人聚而听之。 不止是这一处,近日建康城涌入了大量布道讲经的僧人,各大寺庙门前,香火鼎盛远超往日,仿佛有人专门要和开课的卫崔嵬作对一样。 簪缨捻指沉思起来,立在她身后的沈阶神色静默,不去打扰。 随小娘子一同出行的任娘子则负责给簪缨添茶。 正这时候,旗亭的木梯传来一阵脚步声,檀顺快步上得楼来。簪缨闻声转头,“查出来了吗?” 身着一套洒红色束腰劲装的少年点点头,抹了把汗走到簪缨近前,挤开沈阶的位置,低下襟怀,散出一片少年人鲜活的热息。 “查清楚了,是太子在背后推波助澜,东宫詹事府暗中走动,支持大量僧众显露人前。” 簪缨眉心微拧,“从未听说太子佞佛。” 李景焕这人,对外物的依赖一向淡泊得很,既不信道也不信佛。他如今都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还这么不消停,其中必有个缘故。 任娘子沉吟着:“难不成那位和卫家作对作上瘾了?” 簪缨想了想,摇头看向沈阶。 沈阶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静,“且不论大司马如何,卫大家是陛下看重的人,太子不当在明面与陛下作对。依阶浅见,太子此举,在于造势。” 经他一点播,簪缨明白了几分。 她目光望着阙殆馆,放下纹纨扇低喃:“现如今南朝的国教为道教,皇上笃信甚深,而世家王氏更是世代信奉五斗米道,又与九莲峰的张天师关系匪浅。太子想要在朝野竖立自己的威信,最快的办法,莫过于以宗教的声音煽动民众。” 佛教是外来的教义,衣冠南渡后,方在民间形成了一定规模的传播。 只因始终有道教压着一头,虽京师寺庙广立,佛学仍无法跻身成为南朝第一教。 所以两教内部关于佛道之争的博弈一直存在。 沈阶又道:“女郎可记得昨日的消息,御作局在苑北行宫外开建一座钟楼。” 簪缨问:“有何深意?总不会是让信众过去敲钟,募钱建宫吧。” 沈阶目光清亮,但笑不语。 “难道还真是……”信口一说的簪缨被自己惊住。 她转念一想,又觉这个设想确实合情合理。当初她想拿修建行宫的条件,和皇家交换废掉庾氏,打的主意便是接手行宫后,唐家不做那出钱的冤大头,而是募集各大皇商,暗示他们可以出钱命名行宫内的亭台匾额,借此分担费用,相信愿意往脸上贴这个金的有钱人大有人在。 谁知宫里一直不曾松口。 今日簪缨才恍然明白,原来李景焕有自己的筹谋:他想先推动佛经在百姓间的传播,让大量民众信佛,等待时机成熟,再找一位佛门高僧在钟楼坐镇,以祈福之类的名义开放敲钟权利。 不用很多钱,哪怕一千钱敲一钟,平民百姓负担得起,以此来换一个心安何乐不为。 且不说皇家沦落到靠百姓募钱,丢不丢人寒不寒酸,仅以结果论,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既可对抗王氏,又能顺利建完行宫。”沈阶道,“太子是想一箭双雕。” 簪缨心中却想,不,还有第三雕。 李景焕知道皇帝将薨于两年后,他无法劝李豫戒服道家的丹药,他想救他父皇,便要利用这次机会釜底抽薪,以佛教压服道教,从根本改变李豫的观念。 试想,如果李豫对佛学产生的兴趣超过了道教,那么便不会一心服用长生丹,两年后便未必会死,那么,留给李景焕腾挪布局、巩固地位的时间,便更充足了。 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 少女嘴边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既然太子病中还这样费神,咱们便添一把火,帮帮他吧。” 她转向任娘子:“任姊姊,让杜伯伯通知大市上的诸位掌柜,这段日子多摆些精雕佛像、观音像、念珠手串之类的来卖,乘好这阵东风,令逛集市的人耳濡目染都是这些。 “还有,帮我往长公主府送一封信。” 这边吩咐已毕,阙殆馆的正门也打开,卫大家上午场的讲学结束了。 簪缨见状,立即带人下楼。 到得街面上,日光更炙,那学馆门外仍有一大群玉冠飘带的学士围拢在卫崔嵬周围,态度恭敬地揖手话别。 卫崔嵬十年关门闭户,修得一副散仙般的好脾气,笑呵呵地挨个应承。 簪缨便耐心等了一阵。 直到卫崔嵬的学生都散去,那袭白袍身边只剩一位老管家,簪缨方叠手款步走去拜见。 一掌宽的绮罗抱腰飘带随她行走的微风翩跹旋转,一袭洁白香云纱裙,流风回雪,簪缨到得老明公近前,低头下拜,声音侬软:“簪缨见过伯祖,身年小不知礼,迟来拜问,给卫伯祖请安。” 卫崔嵬听见糯糯嗓音,眉梢已是微抖,抬目凝视这名素容发,白襦裙的妍姿女娘。 方才在她走来时,他心中便有一种猜测,听她自报家门,老人家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他嗫嚅着嘴角,轻问:“你唤我什么?” 老人此刻再无谈玄论道时的挥洒自如,反而有些情怯若惊,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囡囡。 卫家与簪缨的渊源颇深,簪缨早便想来拜见小舅舅和卫娘娘的父亲了,听这一问,她也茫然,眉眼轻软下去,觑目试探着数道:“您是先家君家慈的伯父,便是阿缨的伯祖,我没有算错辈分吧?” 簪缨身边的人都笑了。 对面卫崔嵬身边的管事轻山,听到少女天真的言语,也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来,慈爱不尽地望着簪缨,对郎主轻道:“老爷,女公子来给您请安了。” “请安好、请安好。”卫崔嵬拿大袖掩了掩眼角,放下袖子后细看簪缨的面容,又喜又愧,“阿奴,长得这么大了,你这孩子……竟不记恨我吗?” 簪缨奇怪道:“我为何记恨您?” “当年,便是老朽拦着阿觎带你走,才害你留在了庾氏身边。你……” 卫崔嵬明白过来,呵了口气,“是了,阿觎根本不曾与你提过老头子吧。” 簪缨想起小舅舅的确说过一嘴,说当年信了某人的鬼话,当时她还以为小舅舅骂的是皇上。 她看看老人微红的双目,忙笑着说:“不是这样的,是小舅舅从不曾说您坏话。” 女孩娇笑起来的样子很乖,那双桃花瓣状的水润乌眸在明亮日光下,美丽如两颗晶润的琥珀。 卫崔嵬目光温暖起来,呵呵道:“你这孩子嘴甜。”他看看她身边的人,视线落回簪缨身上,越发和蔼,“怎么不到馆中坐坐?若是阿缨来听我的课,我定分文不取。” 簪缨听出老人语气中的戏谑,不好意思道:“阿缨不才,不敢喧宾夺主,影响伯祖的授课。” 以她现下的身份,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前段日子她一直与大司马同住一府,外头那些子虚乌有的议论,簪缨自己也听到了一些。她旁的都无甚所谓,只怕一进阙殆馆,里头的人不瞧别的,只顾瞧着她了。 那岂非有负了卫伯祖的一番心血。 不过她却不吝将身边的沈阶介绍给卫崔嵬,“伯祖,蹈玉是我结识的才士,伯祖有暇时若能指点他一二,阿缨便多谢您了。” 沈阶没料到女郎会将他引见给卫大家,一怔,忙向卫老先生揖首。 卫崔嵬见此子容止不俗,点点头,道了声后生可畏。 “阿缨若无事,愿不愿意……随老头子回敝府坐坐?与我多说些你的事。” 一见这小小女郎,卫崔嵬自然便想起唐夫人,继而又想起自己那故去的长女,心绪万千,难以言说。 她若不主动来见,卫崔嵬是断断不会去打搅她的,然等他发觉小女娘如此体贴可爱,老人私心里又想与她多相处一阵。 卫崔嵬心知肚明,倘若阿觎在此地,他绝不会容许自己接近这孩子。 可他不是没在么。卫崔嵬心里打着鼓想,老头子活了一把岁数,耍回无赖也无伤大雅吧。 簪缨却有些犹豫。 她眼下所谋事事针对东宫,暗中的风险说小也不小,所以一直有意和旁人保持距离,避免牵扯到无干人等。 最近她连王三娘、谢女郎都见得少,若此时去卫府,她心里虽乐意至极,就怕给卫伯祖带去什么麻烦。 卫崔嵬一见女娘迟疑,便知自己贪求了,仍旧笑得和气,慈声道:“罢了,阿奴快回家吧,天怪热的,莫晒伤了。” 说着他向她摆摆手,转身和管家登车。 簪缨看着那道分外寥落的背影,咬唇想了想,于心不忍地唤住老人:“伯祖若不嫌弃,那阿缨便叨扰了。” 卫崔嵬身形一顿,转过脸的双眼都在发光,“好,好。” 簪缨便只留下阿芜在身边,让其他人先回去。 而后与卫崔嵬同乘马车,来到坐落在青溪埭旁的卫氏府宅。 辚辚的车马停在门阀石阶之外,大门一开,卫崔嵬毫无架子地比手让小囡囡走在前头。 他毕竟是祖父辈的人,簪缨觉得老人家客气得过了头,有些发赧。 然而一想到他是小舅舅的阿父,心中的亲切又冲散了那点拘谨。簪缨知道怎样能讨得长辈开心,俏皮地咬了下丹唇,却之不恭地当先绕过影壁。 走入庭院,簪缨脚步却是一滞。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卫府,原以为这座百年老宅内,必定雕梁入画,绿木成荫,可让簪缨始料未及的是,她眼前只有一片空空如也。 没有树木花卉,也没有假山流水,簪缨一眼望去,旷寂四方园宇内,除了裸露坍圮的土石,便是大片荒草。 仅留的几处被草掩住路径的荒败亭子,也拆毁得只剩个破败的地基底座。 簪缨忽然想起杜伯伯曾与她说过:有机会去卫府做客看一看。 那一日是她询问杜伯伯,小舅舅是如何养活的北府兵。 簪缨心口发闷,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从他人口中听闻,与自己亲眼所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忽而心想:建康豪门大族,家家后继有人,谢家有,王家有,陆家有,就连式微的庾氏也有。可是曾经的北地大族、曾经的皇亲国戚卫家呢? 世人都说,卫家出了个一身反骨的反叛,他们明面上叫他煞神,背地里只当卫觎一匹见谁咬谁的疯狼,都怕着他,躲着他,骂着他。 他越是把整个卫家都赔进北伐大业里,他们越要骂他,是狼子野心,是图谋不轨。 卫觎从不屑解释一个字。 簪缨心里却不平,那些骂他的人,谁的家里是这样的? 她心情复杂地转头去看卫老先生。 卫崔嵬倒是一副安贫乐道的神色,依旧乐呵呵的,“一棵名贵树种,能换一把精矛,一条金尾锦鲤,能换一副革甲。矛利甲厚一分,打仗便能少死一人,做儿子的会算账,老头子哪能不支持。” 他抚须笑道:“人生在世,三餐一榻,我有间屋子住便成了。” 随着一老一少在这勉强称得上园子的空旷院子里走,一间间家徒四壁的房屋在簪缨眼前展现。簪缨越看越沉默,一叶而知天下秋,资养北府军的投入,搬空这一座宅邸哪里尽够,眼前的触目惊心不过是她看得到的,以小舅舅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想必卫氏宗族百年的家资底蕴,也都倾覆进北府这口无底洞了。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老人:“那伯祖的房间里……” 卫崔嵬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的那一刻,险些捧腹笑出眼泪,“老头子一张睡觉的床榻还是有的,不用担心这个。” 又冲她眨着眼睛道:“阿缨可别被吓着了,敝府虽简陋,一杯清茶尚奉得来,阿缨爱吃什么,只管说,我叫管家买去!” 簪缨捧场地跟着抿了抿唇。 她想了想,一边漫步一边软声道:“前几日听到淮北传回的携报,北府兵已过颖水,和北朝镇南将军在谯国的第一场遭遇战,以八千对两万,大胜。伯祖可放心。” 这道携报是前线先传回朝廷,再由杜掌柜探听出来告知她的,也不算什么机密。 卫崔嵬听后,反而摇头轻叹:“凭先声夺人,一鼓锐气,先胜一战自然容易。只是这场仗不好打啊。” 簪缨眉头微皱。 这些日子,她从太多人口中听到过这种说法了,只是没想到,力主支持卫觎北伐的卫老先生也会如此说。 她疑惑:“您不是支持小舅舅的吗?” 卫崔嵬漆黑的胡须在风中轻摆,闻言一笑:“他是我儿子,虽说我这个老子做得不称职,却不能看着他孤立无援,满朝文武,无人支持他,老头子自然要做他的后盾。只不过……从大局来看,南军要北进洛阳,行军千里,最怕粮道后续不继,只能求一个速战速决。这百年间,北朝与咱们打过何止一次交道,咱们想速胜,难道胡人便不会用那拖字诀,坚壁清野,扰敌游弋,将十万大军生生的拖垮吗?你只看到第一战阿觎以少胜多,那是他托大不愿投入势均力敌的兵力吗,不,正是因为行军速度出现了参差,他只能用轻骑前锋先战,占下一个首胜的优势。之后大军若想深入中原腹地,只会一场比一场用时更久,投入更大。” 卫崔嵬目光深远地望着北方的天空,“太险了。” 他心中道:除非…… 簪缨沉默良久,却只道:“我相信小舅舅。” 卫崔嵬离奇地望着神色清倔的小女娘,说不出那种暖烘烘的心情是欣慰还是什么,“现如今,也只有你肯帮他说一句好话了。” 簪缨回以微笑,虽平和无锋棱,却无端坚定。卫崔嵬心血来潮,忽然捂着肋骨,“哎呀。” “伯祖?”簪缨吓了一跳,忙去搀扶。 卫崔嵬叫出第一声,寂寂庭除还是寂寂庭除,没有人理他。老人恼羞跺脚道:“哎呀!哎呀!” 这一声落,数道黑影带着满身的不情愿现身在两人身旁,只是比起之前多了一倍人数。 卫崔嵬看着出现在簪缨身旁的陌生暗卫,怔忪一瞬,随即展眉自语,“他果真想得周全……”而后,又向自家的暗卫首领瞪眼,“当着客人的面不给我面子!” 卫府暗卫领头面覆黑纱,从仅露的一双眼睛却也能瞧出无奈,不敢多看簪缨,与她身后的暗卫一点头,都是卫觎一手调/教出来的,显然相识。 簪缨这才明白卫老先生在干什么,哭笑不得。 卫崔嵬心安理得地眨眼睛,“府上没别的好玩的,想给阿缨看个新鲜。你可千万别告诉阿觎。” 人都是小舅舅安排的,他若想知道,瞒得住才是怪事吧。簪缨转念一想,难为卫伯祖终日守着这样一幢空宅,无后生小辈在身边含饴弄乐,他心中苦闷,又能与谁言说? 便带着哄劝的口吻道:“若伯祖不嫌叨扰,日后阿缨多来陪伯祖聊天喝茶,好不好?” 卫崔嵬闻言,明显失神片刻。 他忍住点头的冲动,弯眸摇头:“好孩子。罢了,阿觎知道会不高兴的。” 簪缨欲言又止,便没再坚持。她不曾留下用膳,又陪着老先生逛了逛,便告辞出府去了。 望着那道背景,卫崔嵬心中没来由闪过一句话:她本该是卫家的媳妇…… - 就在簪缨在卫府逗留之时,长公主府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具名是新蕤园,李蕴拆开信件一看,却是簪缨请求她未来三天连日去佛寺上香。 李蕴看着这封没头没脑的信发了会呆,既一头雾水,又有些压不住的气急败坏——小妮子求人便求人,难道不该亲自登门说明前因后果,才显得出诚意吗?写在信上算怎么回事。 而且看字迹遒秀有劲,恐怕连她的亲笔都不是。 最终,李蕴无可奈何地摔下信纸,“那丫头,是不是知道十六离京前托我护着她?!” 不管怎么说,簪缨那日既然当面向她承诺,有废后之心,李蕴乐得瞧瞧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不信佛的人还真就余尊降贵,乘着公主份例的紫帷金鸾车,高调地往护国寺跑了三天。 三日后,坊间全传开了,据说从天竺传来的佛法灵验得很,这几日又有高僧入宫布道,又是长公主入寺拜佛求子,连皇家都信的道法,想想,那还能有假吗? 大市上卖佛像的铺子也如雨后春笋般,一下子多了起来。 上等玉石雕刻的佛像,售价只要两贯钱,百姓皆从众,有邻居买了佛像回家供奉,自己若不供,便好像分不到福泽一样,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便出现了家家供佛,户户燃香的情况。 更有人听说,皇家同护国寺的法师相约,在乐游苑北的行宫外建起了祈福的钟楼,由道行高深的住持亲自开过光,只要一千布施钱,便可以敲钟一下,没有上限。 据闻城中的几大巨贾,都已经出钱预定了敲钟一百零八下的道场,百姓闻听,越发跃跃欲试。 他们没那么大财力可以敲一百零八下,但左右几家邻居凑一凑钱敲个八声,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种事都是宁可信其有,接不到大福,能分些余泽,保家宅太平也好啊。 京中信佛的热浪如火如荼,琅琊王氏却坐不住了。 王家世代信道,而今坊间佛义广布的声势,俨然有压过五斗米道的趋势,连皇上也延请高僧入宫,为太子讲经布泽,让他们不能不心生警惕。 连唐氏都能查探出这背后有太子推动,王氏岂能查不出来?一个太子也还罢了,王氏越往深入查,发现唐氏竟然也掺和其中,这便让王丞相有些警惕。 这位缨娘子不是一向同太子不睦吗,卫觎出征前连太子的肋骨都打断了,她怎么还帮着太子行事? 联想到前些日子,缨娘子曾被皇上召入宫中,王丞相心绪微沉:不会是宗室许了缨娘子何等好处,要同她一道对付我王家吧? 皇权与门阀的权力之争,历来是平静水面下的深流暗涌,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尤其在太子如今废身卧榻、北伐不知成败与否的结果牵扯南朝格局、而王氏下一步该怎么走还未定准的情况下。 事关家族未来,王逍无论如何都不敢大意。思来想去,他决意命五郎先去新蕤园登门拜访,探一探那位行事出人意表的女公子的口风。 依他作想,有乐游苑中一同游宴的微末情分,中间又有卫十六这层联系,兴许好说话一点。 不成想,簪缨见王璨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得知他的来意,态度疏离:“小女子不过是个商人,自然在商言商,有人信佛,佛像卖得好,我们唐氏便卖佛像。正常的交关生意,落在贵氏口里,怎么就变成别有意图了?” 王五郎看着与第一次见面时气质完全不同的少女,忽然醒悟,他当初只觉此女是个被养在深闺的寻常娇客,是多大的误解。 他在蕤园待客的茶厅中抚案一笑,索性明人不说暗话:“女公子心有定算,我不相信没人告诉过女郎,佛寺的声望若照这个事态发展下去,会引起什么后果。” 簪缨语气轻淡:“什么后果。” 王璨之轻睇着他那双精华内敛的漂亮眸子,拿出清谈的风姿,不紧不慢道:“女公子应当晓得,佛门内允许有荫户,这部分信众为佛寺干活出力,是可以免税赋的,一旦百姓发现这个巧宗,那些交不起税的人家,便会纷纷遁入佛门,逃禅避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进项就会雪上加霜。这是其一。” 簪缨似笑非笑地听着,仿佛无动于衷。 王五郎见状继续道:“其二,佛寺造像,需用大量的铜矿,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用铜的地方只多不少。女公子既言在商言商,便该明白民间一旦缺铜,将会影响到货币的流通。没有铜来铸造足够的五铢钱,不法之徒很可能会用铁币以次充好,如此一来,只会扰乱商行货市。” 这些话,早有沈阶为她条分缕析过。簪缨垂睫饮完一杯茶,方才慢慢道:“难为王郎君为了劝服我,也沾染了市侩气,一铢一锱地向我晓之以利动之以理。然而佛教盛行最大的损失,王郎君却不曾提及,那便是若佛教一跃成为南朝第一大教,道教见黜,对王家的声望会有影响,然否?” “王郎君嘴上说明人不说暗话,却还是不够坦诚啊。” 王璨之被诘得无语片刻,终于轻叹一声,“成,女公子开条件吧,你要怎样才肯收手。” 簪缨抬起光采闪熠的眸子,微笑:“好说,请王丞相亲自来与我谈。” 言下之意,他王五郎不够资格。 在王璨之难能一见的惊愕表情里,少女轻飘飘撂下逐客令,“现下王郎君可以回府禀告丞相了。” 第72章 第 72 章 与丞相王逍的会面,簪缨定在了金屑茶坊三楼,明面上只带着沈阶一人。 这让檀顺大感委屈,簪缨出门前只得哄他说,最有用的底牌自然要留在后面,这才让那耳根很软的少年哼唧两声,勉勉强强接受了。 该说王逍不愧是身为与皇权并驾齐驱的丞相司徒,心胸宽广非凡人,即使面对小辈不那么礼貌的邀约,也准时赴会。 不过兴许终究意难平,上得茶坊,见面后王逍的第一句话便是:“女公子可知,纵使令先尊或唐夫人在世时,也不敢对老夫如此招之即来。” 稳跽席上的簪缨身子都没起,迎上王丞相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向对座比手一笑,带着江南口音的吴语软侬无害:“但府君不还是来了吗?” 王逍深深注视这年轻女娘一眼,带着几分威压与审视。 簪缨神态如常。 下一刻,王逍便施施然撩袍落座,理好大袖,呷上一口此店的招牌金屑茶,泰然道:“胆子大,口气也不小的后生,老夫一生见过无数,卖唐氏一个面子也无不可。之前是老夫心思急切了,其实仔细想一想,女公子要行的事,也不过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八字而已。” 这才是真正的和明白人说话。 簪缨微微笑了,并不否认,“太子倒行逆施,弄出这场佛事,打定主意要与王氏分道扬镳。小女子的意思,这个人不用王氏出手,王氏只需做好后手准备,宫里其余两位皇子,丞相想扶植谁,随意,只是莫要举棋不定,避免届时青黄不接,被人趁机生乱。” 王逍的眼皮深深向下一压,“女公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簪缨方才那番话,的确直白而大逆不道,但她半点也不担心王逍会告发她。 少女抬起光芒幽深的眼眸,“丞相放心,隔墙无耳。我年轻不会说话,万请包涵。 “只是北边在打仗,我见不得京城出乱子,所以事先给丞相提个醒,仅此而已。” 茶室静得离奇。 自簪缨说完这句话后,直到王逍起身离去,两人再未交谈一句。 簪缨在威严深重的老府君离开以后,在茶室中对着窗子发了会呆。 她心里清楚,王逍今日之所以折节下顾,不是因为他给唐氏脸面,而是他忌惮唐氏下一步的动作。 这件事也是簪缨近期才想明白的,唐氏,很像一个野路子的世家,没有固定的门阀,也不见于名册,却有足以碾压任何一门世家的雄势,偏偏,还不需遵循那些士族间心照不宣的畦畛规矩。 按常理行事,王氏自然是不惧的。可一旦蹦出个可能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就如多年前的卫十六不计成本攀咬世家一样,王氏有前车之鉴,自然会无比警惕。 簪缨而今就是那个让他们猜不透的野路子。 哪怕王丞相想得明白,她是故意助太子逆风迎炬,但不亲自前来确认一遭,依旧于心难安。 其实在簪缨看来,王氏都不用亲自出手对付太子,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只要选定下一位新主,便可将王氏的荣耀继续绵延下去,简直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她脑海中闪过二皇子李星烺与年仅六岁的四皇子李月澄的脸。 王氏最终会选择谁,簪缨没心思掺和。 她不想参与世家之间蜗角争锋的游戏,只想完成自己重生以来一直想做的那件事。 既已见过王逍,把意思带到了,簪缨便回到府中。 才到家里,杜掌柜便捧来几份状纸请她过目。 簪缨接过一看,竟是法觉寺收留江洋大盗的罪证。 原是唐氏近日一边助长佛教风靡,一边又暗中调查京中各大寺庙的短处。 底下人发觉法觉寺内僧人有异,便找到给寺中供给新鲜菜蔬的田主,出钱替换了每日送菜之人,通过与寺内的小沙弥交谈打探,方得知,数年前有搜捕令上的江洋水寇为逃避追捕,便奉金铤入寺,发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法觉寺的住持收了钱,为盗贼点下戒疤。 从此盗贼改头换面,非但不必躲躲藏藏,反而成为一位体面的僧人。 “逃禅竟还有这么个逃法。”簪缨看后冷笑不已,“听说佛门第一戒,便是不杀生,第二戒,便是不偷盗。若每个杀了人的罪犯说一句放下屠刀便可成佛,那所谓西方极乐净土,只怕也要人满为患了。” 就不知被市井中**僧人煽动的百姓们,若得知此事,还敢不敢进庙拜佛? 王逍说得不错,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李景焕要借助佛教之力,簪缨若在一开始便出手弹压,只怕风声如草,春风吹又生,她花了大力气还吃力不讨好。 不如先让建康的百姓们对佛学产生好奇,再到追随,再到深信不疑——这时候,忽然再得知寺庙内的猫腻,那种背叛的愤怒感才会格外强烈,太子受到的反噬也会越重。 这便是簪缨此前打的盘算。 不止是庙里有问题,另一边,城郊几座尼姑庵也被唐氏查出了腌臜事,有豪门贵胄嫌在府中蓄妓不够刺激,竟与庵中的年轻尼姑私有来往。 这里头既有那假姑子生性/淫/乱,做暗门子生意的,也有贫苦人家过活不下去,经人指点,忍痛卖女儿进去,剃了发穿上素纱袍,供那些品味特殊的富家子弟把玩。 若说簪缨看过关于江洋大盗的状录,还觉得荒唐可笑,得知此事后,已是愤怒莫当。 她咬了咬银牙,当即命杜掌柜将证据都整理出来。第二日,便请了顾御史的夫人方氏来,取出这些罪状,请她转交给顾元礼。 方氏出身岭南大户,自小拜的是天妃妈祖,以祈求出海渔舟顺风顺水,平安返航。对于京中近日的乌烟瘴气,她早就不耐烦得很。 方氏接过那一叠纸翻看了几页,面色由转粉而青,气得咻咻大骂。 继而,她又用一种幽怨似嗔的眼神看向簪缨,“怪不得我夫君说,不让我跟你玩儿了。” 这小娘子外表看着乖巧静和,怎么净闷声办大事呢。 簪缨微笑地轻挽方氏胳膊,“那不成,姊姊若不理我了,我去哪里看斗鸭呢,还怎么吃得上新鲜的荔枝?” 说笑归说笑,簪缨正色轻道:“顾御史应当不愿错过这个。” 和上次一样,她不会逼着顾御史为己所用,只是把选择送到他面前而已。 顾元礼收到妻子带回的寺庵罪证,沉默良久,当夜伏案整理卷宗一夜未睡。 次日大朝会上,他果然站出来弹劾佛门藏污纳垢,立身不端。 唐氏整理的状纸已是证据累累,兼有人证、口供,加上顾元礼多年御史生涯誊卷措辞的能力,在朝堂上一经说出,便引起轩然大波。 皇帝是第一次听闻此事,当即发怒,命有司彻查。 要知道此日还有一位从天竺求经回朝的高僧释无住,被太子延请至东宫讲经。前朝的动静传进东宫,李景焕恹恹躺在榻上,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连连道:“怎会如此……” 他原本想利用佛法,扭转父皇执着于服用道家丹药的行为,却没想到那顾元礼仿佛专与他作对似的,上一回跳出来弹劾崔氏一党,这一回又盯上寺庙的麻烦。 “查,去查!”李景焕一动怒,还未完全痊愈的胸骨便传来磋磨之痛,这一痛,便让他记起卫觎施加在身的耻辱,越发咬牙道,“查顾元礼背后是何人指使的!” “殿下千万息怒。”李荐忙不迭上前周全着,“您保重贵体要紧,躺好莫动,还没到两个月呢……” “放肆!” 这话不说还好,李景焕一听更为激怒,“卫觎让孤躺两个月,孤便要乖乖听话不成!他放言弑杀太子,也得有命从边关回来!” 李景焕说着,痛苦地捂住胸口咳了两声,却偏要勉力支肘撑起身子,赌这一口志气。 相比他的激动,那位法名为释无住的白眉和尚反而平静,合掌道了一声佛谒,澹然垂目道: “沙门本净土,京中寺庙红尘缭绕,良莠不齐久矣,是该整治一番,这也无甚不好。” 和尚说罢,又劝说太子几句戒戾气,静保养的话,便欲出宫去。 李景焕却挽留住大师,面色有些狰狞,吃力低喘着问:“高僧,您当年说过卫觎天不假年,是如此吗?一定会如此吗?” 原来这名和尚,便是当年为卫崔嵬看过面相,断言他命中会有十六个儿子的僧人。 近三十年过去,白须白眉的释无住轻道一声阿弥陀佛,平静微笑道:“卫大家本是多子多孙的福相,可惜不听老衲劝告,一味逆天行事。他膝下仅有大司马一子,一人抵十六人的命格,如何承受,不死,何为。” 李景焕松了胸中的一口气,汗水淋淋地倒回榻上,着了魔般自言自语:“好、好,他死就好……” 却说释无住才出宫门,早有一辆流苏帷帐马车,在宫门口等着他。 见老和尚出来,马车下的杜掌柜隔着窗帷轻道:“小娘子,这人便是当年断定卫家父子逆天而行,留下谶语而去的释法师。” 簪缨命婢子推开车门,隔着一箭地望着那步履从容的老和尚,慢慢捏紧掌心。 她还记得小舅舅与她说起那段过往时,轻淡得无色的眼锋,一想到那日他唇上的苍白,她心里便微微发疼。 他的命,凭什么轮到这些终日只会念几声佛号的人嚼舌定论? 李景焕利用佛门中人胡作非为,簪缨可以将计就计,对症下药,但他公然召这个与卫家有旧怨的和尚入宫**,便真正触及了簪缨的底线。 少女眼锋冰冷地下车,行至释无住面前。 释无住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挡路的女郎,簪缨似笑非笑,不客气道:“和尚不是会看相吗?不如看一看我是何命数。” “阿弥陀佛。”释无住心内微微惊奇,却保持着积年修行之人的佛骨仙风,“不知女公子何人,何以拦阻老衲。” 簪缨直视老僧的双眼,摇头道:“不必管我是谁,你只管看相便是,若准,小女子心悦诚服,若看不准,便是妖言祸众!”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皇城根下就近的人,纷纷张望议论。 释无住常年受沙弥信众的追捧,从未有人如此当面顶撞他,涵养再好的人也生出一二分不悦,见这小女娘打定主意不讲道理,皱眉道声好,但向她面上去看。 簪缨扬起清冷娇靥,不闪不避。 “你……”释无住咦了一声,仿佛有些不解与诧异。 随着观察入微,他迷惑的眼神渐渐变得惊恐万状,后退一步,颠三倒四道:“你是、你不是……你命数已尽,怎还会活着……” 簪缨身边的扈从闻言,霍然变色,喝斥老和尚大胆,竟敢出言诅咒他们女郎。 簪缨心中也微有震惊,定了定神,反而上前一步,镇静地与老和尚对视,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轻道: “听说佛家相信轮回转世,大师若是真信,何必惊讶恐惧?若不信,你于佛法也不过叶龙好龙,皈依虚假而已。” 释无住越多看此女一眼,心魂便越是陷入混乱。 无人知晓这位高僧眼里看到了什么,只见他一会疯狂掐指拈算,一会颠倒胡言着什么“此世非彼世,我在何世……” 忽而他大喊一声,在自己光秃的头顶连拍三下,又哭又笑地转身奔走而去。一只草编僧鞋落在地上,也无知觉。 一代声名远播的高僧,就这样疯了。:,,. 第73章 第 73 章 此事经众口传扬, 在坊间引起无数议论。 “听说了吗?释法师疯魔了……” “好像是同成忠公的女公子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便疯了。” “高僧怎会轻易入魔?说起来,当初傅家的那个老太太也是听那位女公子说过一句话便发疯了, 那傅老太太可是犯下罄竹难书罪行的人啊,莫非, 那位女娘子的眼睛是照妖镜, 释法师名不副实,经不住检验,便露了原形?” “你们还没听说吗, 法觉寺里出了大盗,尼姑庵里还有暗娼……我看这佛啊不拜也罢,谁知真假。” 一石激起千层浪, 继释无住疯癫的事一出, 朝廷又出公示, 昭告了几座寺庙里的罪行,下令清查寺僧过去的名籍经历。 这样一来,民众对于佛门的态度, 从最初的热切追捧变成自家诚心被欺骗的不满, 大多心灰意冷, 花了许多钱买的佛象香烛,也尽数束之高阁。 “……释大师疯了?!” 东宫中, 仰卧在榻上的李景焕闻此变故, 满脸茫然,继而又是一阵嘶心裂肺的猛咳。 他想不通, 一切本来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为何大师与阿缨见过一面后, 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乌衣巷的府中, 簪缨却也在疑惑——她对释无住原无好感,他发疯也好,入魔也罢,是真的看出了她的来历又或者佛心不定,簪缨都不关心,她只奇怪,释无住若真是因看出了她是重生之人,受不了这个真相,进而疯狂,难道他之前在太子身边时,却没从太子身上看出什么蹊跷? 按她之前的推测,李景焕十足十也是前世重生的人,如此才解释得通他做的那些事。 难道她有何疏漏之处? 此事还不同于别的,无法与沈阶商议。簪缨闷闷了几日,周遭之人只当小娘子被释和尚突然发疯吓到了,百般安抚。 却在这一日,一个不速之客悄然找上门来。 簪缨看着跪在堂下的瘦弱身影,眉心轻折:“焉瞳?” 堂下的人不敢抬头正视女君,两眼却在放光,“是,奴才焉瞳见过小娘子,小娘子还记得奴才。” 簪缨自然记得这小内监是御前的人,却不知他何以会登她的门,看装束,还是换了身做粗活的仆人衣裳易装而来。 焉瞳低头轻声细语道:“小娘子曾在廷杖下救过奴才的命,对奴才恩同再造,奴才一直铭感在心,思图报答,只恨人微言轻,对小娘子无从助益。” 他按捺着心里的紧张和感激,一口气说道:“奴才知道小娘子同庾娘娘不睦,近日在殿前发觉一事,如鲠在喉,思来想去决定来告知小娘子,以报女君大恩。” 经他一说,簪缨隐约记起从前确有这么回事。 她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却没想到会有今日之事。 目光审视着焉瞳,簪缨心里还有一二分警惕,不置可否地问:“是何事?” 焉瞳向前膝行两步,小声道:“御前秉笔何公公,一直掌管着陛下每日服食的丹药。奴才有一次在窗外无意发觉,何公公在悄悄调换丹药。” 簪缨目光倏尔一沉,“你看得可真?” 焉瞳连连点头,“奴才知此事重大,不敢向人透露分毫,暗中留意何公公的行止,便在一个夜晚,悄悄跟随何公公至御花园,亲眼看见他与东宫的李公公暗中交接。李公公交予何公公一个青瓷药瓶,并金铤数枚,被何公公收入怀中。” 这小内监事无巨细地将那晚所见场景,一五一十说给簪缨。 簪缨听得心中波澜迭起,沉默许久,忽而虎着脸一拍桌案,“大胆!你竟敢窥伺御前,凭着红口白牙便敢胡乱攀污东宫,可知是死罪!” 她天生一张娇丽讨喜的长相,加上声音侬软,这一瞪眼并不骇人,反而有种奶糯糯的凶。 然而焉瞳从心里敬重簪缨,闻言一怔,继而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比手指天道: “小娘子信我,奴才之言句句属实!便是这会儿派人去搜何公公的屋子,必定能缴获奴才所言之物。奴才……奴才是猜测此事对小娘子或许有用,这才来告,奴才只想报恩……” 这年轻得与簪缨差不了几岁的小内监说到最后,急得想哭,逼出来一句,“小娘子若不信,奴才愿以死明志!” 簪缨对上那双过于明亮而诚挚的瞳眸,审视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暗自点头。 “我知道了。” 她之前怎么会对李景焕的猜测产生动摇呢,他非但知道皇帝不能服用丹药,而且竟胆大包天到,暗中收买御前内侍替换丹药! 要知天子之心,最是多疑,皇帝多年来器重与宠爱李景焕是一回事,但若知道李景焕暗中换了他的药,试想,太子手眼通天到这地步,今日能换药,明日便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药,卧榻之侧,皇帝岂能容忍? 这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来啊。 簪缨神采奕奕地看向焉瞳,和软道:“你起来吧,难为你肯冒险。此事,原公公知道吗?” 焉瞳爬起来摇头,“奴才一个人也不敢告诉。” 簪缨微笑,“那你也不该来告诉我呀。” 焉瞳又是一愣,才平复的清秀眉眼又急得努了起来,正待表忠,便听眼前的女公子不紧不慢道:“你该找个好时机,透露给平嫔娘娘,那位急于为儿子铺路的主儿,应当很乐意替陛下分忧。” 焉瞳呆立片刻,恍然明白过来,连忙道:“是,谨遵小娘子吩咐!” 看他一副拾到了金子般的忍笑样子,竟像是能为簪缨出一分力而开心不已。 饶是簪缨离宫后,对那座宫城里的人全无好感,此刻也不由得心软,轻问:“我当初不过举手之劳,值得你如此冒险帮我?” 焉瞳扬起唇角,第一次在小娘子面前挺直脊背,认真道:“小娘子也许是顺手为之,可奴才自那日之后的命,却是因小娘子而活的。奴才不识得几个字,只知受了恩要图报。奴才没有别的本事,小娘子有令,但请吩咐。” 簪缨点头,派人送他离开。 焉瞳离去后,簪缨理了理心神,转头问春堇,“显阳宫最近没有什么动静吗?” 春堇道:“正要回娘子,昨日崔娘子突然进宫去看望庾皇后。咱们的暗探一直缀在崔家车驾附近,跟随那崔馨回府,暗潜进去,发现崔娘子从袖中取了瓶药出来。” 簪缨目光一动,正这时,阿芜手捧一张泥金的名刺进得堂来。 “小娘子,崔府娘子派人送了修好笺帖来。说是,想参加小娘子将在九月初九办的重阳蚕宫宴,当面为从前的不懂事向小娘子赔礼。” 簪缨接过那张帖子拆开看过,只见上面的措辞情真意切,句句都是崔馨自悔从前的失礼,愿与她重修旧好。 簪缨看着看着便笑了。 好一出黄鼠郎给鸡拜年的戏码,崔馨前脚才从庾氏手里领了药出来,后脚便送帖求着要参加蚕宫宴。 庾氏母子,真不愧是血脉之亲,都上赶着往她手里递刀子。 “好啊,允了。”簪缨撂下那封书信,淡然吩咐左右,“另,给长公主府、徽郡王妃、楚司空夫人以及京中诸位贵眷下请柬,请夫人们在重阳节那日,一同赴西郊花宴热闹热闹。” 这样好露脸的机会,却不能叫庾灵鸿白筹谋一回,总要大白于人前才算对得起她啊。 簪缨眸底光色明灭,胸有成竹地轻捻指腹。 高蝉处乎轻阴,不知螳螂袭其后也。 唯一可惜的是,小舅舅没在跟前,不能让他亲眼看看那对母子是如何倒台的。 想起那个正在疆场出生入死的人,簪缨眉眼间的精明之色轻轻褪去,变回柔软稚气的模样。她手托两腮,望着北面的碧空漫然出神。 也不知小舅舅那边顺不顺利,不知这个月,他的病情还有没有发作过…… 他当日走得太急,簪缨有许多心事和疑问,都还没来得及同小舅舅说。 - 中秋之后,荆州谢刺史调麾下精锐一万,陈兵新野,与大司马在涡水西线的北府兵互为援引。 北府兵进神速,在谯国首胜之后,又西入鹿邑。 北魏护国大将军惧卫觎攻破鹿邑后,直奔兵略要冲许昌,与南朝荆州军合兵一处,则洛阳危矣。于是几番紧急调兵巩固西线,断不给晋军势如破竹的机会。 却说这一夜,与青州接壤的睢阳城,守备松懈。 北朝的守城官吏丁绵在天黑后,照例温上二斤烧酒,舒坦地自斟自饮。 城中记室官带着一卷文书找到长官时,不出意料看见半醉的丁绵坐在胡床上哼着小曲,不由规劝道:“大人,往日便罢了,如今南北两朝战事激烈,晋军已兵临涡水,还是要警惕一些啊。” 丁绵却眯着醉眼嗤笑一声:“怕什么,睢阳离鹿邑数百里之遥,又是边州之城,那姓卫的便是打也打不到这里!再者,人人都说南朝有位天生战神,本官就不信他长了翅膀,还能飞过来不成?” 一语未落,一支挟风雷之势的羽箭穿透窗棂射来,正中丁绵左眼。 而箭锋去势未休,一刹穿透守城官的头颅,钉死在几案。 记室悚然心惊,未等叫喊,第二支箭射灭室内灯烛。 黑暗之中,一柄雪寒长刀出鞘,照亮一双锋锐的剑目。 记室此生从未见过参将以上的武官,更从未见过这样凛丽凌人的一张脸,他但觉喉咙一凉,便倒了下去。 随之,睢阳城头烽火垛上的火把如遇冷袭,依次噗簌而灭,整坐守城顷刻间陷入漆黑。 守城的兵卒骇然躁动,不等提兵上马,便被二千玄甲士潜入城内一通砍杀,全无抵抗之力。 那为首的提刀男子跨步出屋,一身轻衣未着甲,也未持他那杆辨识极高的陨铁绿沉槊,暗晦的夜色中,他呵出一口长途奔波的滚热气息,轻启薄唇:“屠。” 第74章 第 74 章 九月初月, 气爽澄秋。 京城西郊的桂花林馥香正浓,唐氏以织花彩锦围出十里步幛,从钟山花坞搬来各色名贵菊花, 布置了敞阔亭阁数间,举办花宴。 接到簪缨请发请柬的名流贵妇,纷纷盛装赴宴。 如今这位缨娘子在京城中的地位可今非昔比了,原以为没了太子妃的头衔, 离开皇宫后便会沉寂下去的小女娘,没想到却让皇室求上门去送东西, 联结了大司马, 又交好长公主, 连顾谢两家也站在她身后。 现今再一看,反而是东宫一脉岌岌可危。 建康的贵眷自然以接到簪缨邀请为荣, 欣欣然至城西赏这大好秋光。 蚕宫外停着香车宝马, 热闹非凡。此日的东道主却正独自一人在蚕室内,身着一套秋香色玉髾曲裾,低颔螓首, 纤颈如鹤, 一片侧脸雪白如玉,向面前呈挽髾飞天之态的嫘祖铜像默默上香一柱。 多年以前, 是否先皇后卫娘娘便是这般在此祝拜祭蚕?少女对着嫘祖像轻声祝祷: “二人同心, 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卫娘娘, 您当年与家母义结金兰, 待阿缨甚好甚重, 这些年阿缨怯弱无知, 没能为您做什么,今日,您便在天上看着吧。” 才祝祷毕,便听门口传来一道嗓音甜腻过头的揶揄:“来客都到了,你这请客的倒在这里躲清闲。” 能随意进出这座殿宇的,除了长公主李蕴不作第二人想。 簪缨回头望见果然是她,恬淡一笑,“殿下。” 李蕴被少女甜丝丝的笑容噎得一顿。 这个丫头,真是一点也不像唐素不想与你打交道便不理睬你的作派,明知道她心里未必如何亲近,可这样无辜无害地冲你一笑,就把你的刀子嘴也笑没了,豆腐心也笑出来了,一瞬便没了欺负她的心情。 李蕴挽着纤薄的画帛哼哼两声,“之前针对佛教一事,是你的手笔吧?” 自从几座寺庙的污垢事被公诸于众,那苑北行宫外的钟楼等同白建,筹了钱的百姓纷纷要求退钱,一个去敲钟的都没了。 簪缨垂眸但笑,福了福身,“还要多谢殿下仗义相助。” “本宫是看在阿婉的情面上,可不是为了你这小辈。” 李蕴被她笑得没脾气,嘴硬了一句,皱眉瞥向殿外的花浓酒冽衣香鬓影,半讥道:“今儿又是打算唱一出什么戏?真喜欢热闹,叫两台戏曲班子岂不更好。” 簪缨嘴角弯起一抹小小弧度,漂亮灵动的桃花眸同看向敞开的菱花窗外。 “应该比唱戏还要热闹些,殿下请拭目以待。” 离蚕宫稍远的一座亭子中,崔馨此时坐在那里,心情颇有些忐忑。 她远远地看见簪缨同长公主殿下一道从蚕室出来,立即受到一众夫人的簇拥围绕,心里的那点紧张又成了不平衡。 凭什么,那贱婢不过仗着死去老子娘的势,便一味地吆五喝六张狂起来!论家世,她一个商籍女,还比不得自己这个正经八百的世族之女呢。 崔馨低头看向自己修长的小拇指甲,那上面藏着一点不易为人所察的白色粉末,目中闪过一道幽光。 她想起那日进宫去见皇后娘娘,姨母对她的交代:“此为宫廷秘药百花媚,届时你只消寻个机会下到她的酒里,再让你兄长近前,大庭广众下坐实他们的事,那小蹄子一生的名声便毁了……没了她与本宫做对,本宫迟早会重掌凤印,到那时,阿馨你便是焕儿名副其实的太子妃。” 崔馨何尝不知皇后姨母如今禁足宫中,是无人可用,想方设法画一张饼让她帮手。 不过这件事的诱惑对崔馨来说,实在太大了,她就是看不得傅簪缨那众星捧月的样子,一想到能让她狼狈丢脸,崔馨便快活。 只是得想个办法,将人引到僻静处…… 崔馨轻睨身旁魂不守舍的兄长一眼。 她知道自打六月那次乐游宴后,兄长见过傅簪缨,就跟丢了魂似的惦记着人家。 她心里骂他没出息,面上丝毫不露,转动眼珠小声耳语:“阿兄,一会儿你陪我去向缨娘子敬杯酒吧。从前我做过许多失礼的事,该去当面向她道个歉。” 崔愉正在偷偷注视两亭相隔外的那名冶丽女子,忽闻此言,吓了一跳,仿佛自家心事被戳穿。 反应过来后他忙点头,“应当的,应当的。” 崔馨微微翘起嘴角。 宴过半场,簪缨和着姜醋吃了最后一只螃蟹,见时候差不多了,余光向崔馨的位置轻瞥一眼,假作起身去净手换衣。 那厢一直关注着动静的崔馨,只见簪缨仅带着一个贴身丫鬟,往后面临时搭起的抱厦去了,目光一亮。 崔馨心道机不可失,瞅准时机倒满一杯酒,又以袖遮挡,将指甲浸入酒杯中,便要起身。 就在将成未成之际,忽然一道黑影掠至近前,崔馨未等看清来人,一双手便被铁钳似的扣住。 “你何人,敢对本娘子无礼?!”崔馨惊呼一声,她的小手指还浸在杯中未曾拿出,尝试了几次,手腕始终被制着纹丝不能动,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周遭宾客被这边动静吸引,诧异地投来视线。 邻案的小庾氏慌忙站起身,一头雾水地看着那扈卫模样的男子,“这是做什么?若小女有何不周到的地方,主人只管言声便是,可没有这样当面欺人的道理!” “这要问问你的好女儿,在酒里做了什么手脚?” 一道清泠的嗓音从花林响起,本该在后厢的簪缨在两名女使的随从下,款款自金黄桂树下穿过人群走来。 崔馨闻言已变色,小庾氏茫然地回头,待看清自家女儿心虚的神情,顿时一惊,“馨儿,你……” 早有侍从过来扣住崔馨的肩膀,翻开她大袖。 那小半截浸在酒里的指甲在众人面前展露无遗。 这些从后宅中浸染出来的夫人大妇们哪个不是人精,见状,立时明白几分,哗然成片。 崔馨扭动着身子挣脱不开,脸色阵红阵白,愤怒地盯着簪缨,恨她摆了自己一道,犹挣扎着嘴硬:“是我手指不小心沾到了酒,不行吗?” 簪缨一个眼色也未投去,向候在一旁的沈阶点了下头。 沈阶领命,上前取走那杯酒,用牙箸沾上一点,捉一只林间常见的麻雀喂食。只见那只麻雀吃酒之后,灰扑扑的翅膀无力抖动两下,即刻毙命。 “……酒里有毒!” 席间一片杯盏撞动声,宾客们纷纷白着脸起身。她们一方面因这个胆大包天的崔娘子举动而惊怒,一方面又怕自己方才入口的食物有什么不妥,被围在中间的小庾氏母子三人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连长公主也坐不住了,三两步走到崔馨面前,冷冷指她道:“你敢投毒!” “毒药?”崔馨却失神地望着那只毙命的麻雀,面上惨白无人色。 “不、怎么会……明明是……” 皇后姨母明明告诉她这是媚/药,怎会是毒药?!崔馨若早知是毒药,岂敢在长公主这位皇亲驾前动手。 “阿母、阿母救我……”崔馨白着脸去求小庾氏,下一刻,却迎来一个重重的巴掌掴在脸上。 小庾氏打完女儿,转身就跪倒在李蕴面前,哀泣道:“求殿下明察,求、求缨小娘子明察,馨儿只是个糊涂东西,一时顽劣,断无谋害之心!” 静观事态发展的簪缨这时终于悠悠启口:“我瞧崔娘子的确是糊涂的,不然,怎会连是不是毒药都不知?” 她瞥睫望向按跪在地的崔馨,“又或者,交给你药的人不曾告诉过你?那人知道你无下毒的胆量,故意隐瞒,也不怕这入口封喉的毒药就这么被你藏在手心,会误食毙命。她连你的命都不在乎,你还要替她隐瞒?” 短短三言两语,把小庾氏听出一身冷汗。 联想到前段日子馨儿进了趟宫看望太子,回来后便像中了魔似的,非要参加这讨人嫌的唐氏花宴,小庾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里又惊又后怕,咬牙又是一巴掌挥在崔馨脸上。 什么脸面体统,通通都顾不得了,她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孽障还不说吗!” 崔馨终于哭着说:“是、是皇后!” “……什么,又是庾皇后?” “她都被禁足在宫里,还想做什么?” 与宴的王蓿与方氏听后皆义愤填膺,多年来万事不过心的李蕴也罕见地气抖了身子,怒视崔馨,“细细地说!把庾灵鸿那恶妇怎么交代你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崔馨知大势已去,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便啜泣着将皇后如何秘交她一瓶药粉,如何说这是百花媚,又如何要她撮合兄长和簪缨的经过说了出来。 众人越听越犯恶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庾灵鸿这样的人,竟也配作一朝国母吗? 崔愉在妹妹的讲述中已经涨红了脸,飞快地看一眼面冷如霜的簪缨,又忙忙窘迫收回视线。 “妹妹你糊涂,怎能、怎能如此……” 簪缨一脸平静,转向瞠目结舌的小庾氏,淡淡道:“今日此地贵宾云集,庾氏想借刀杀人,丝毫不在乎她的外甥女事发后被处置,也不管崔郎君有没有可能误食毒药。” 小庾氏猛然抬头,泪眼中泛起惊恐之色。 簪缨继续道:“依我猜想,那位皇后娘娘的想法大半是:就算死了人又怎样呢,反正庾氏已经败无可败,就算崔家的人闯祸了,牵连江夏崔氏满门,也不干她的事。 “说不定庾氏还做了后手,崔馨能成事最好,就算不能,崔县侯最为疼爱的独子出了事,作为荆州江夏豪族的崔氏,会不会为了自保拥兵反叛?正好而今谢刺史出兵北伐,如今州境内兵力空虚。一旦如此,未必不正中庾灵鸿下怀,她受困宫闱,等的便是一个乱。若她想法子联络太子的属兵早作防备,帮助太子立下平乱之功,便可翻身再起。至于你们崔家,自然便成为太子的垫脚石了。” 小庾氏的心坠入寒窟,偏偏簪缨微笑看着她,还要残忍地加上一句,“这便是你的好姊姊。” 是啊,本自同根生,她这嫡姐怎能狠心至此,利用馨儿布了这么大的网,丝毫不顾她一家子的死活? 小庾氏痛定思痛,忽而双手覆额叩在地上,向簪缨道:“小娘子,是我家小女欠管教不懂事,受了奸人指使,只求您留小女一条命——妇人知道不少庾氏犯下的罪行,都愿交代清楚!” 簪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比如说?” 小庾氏一咬牙,便道:“当年……谣传先皇后无法生育的话,便是我那嫡姐在背后指使,现下还有一封秘信藏在我家中!” 此言一出,四周鸦雀无声。 继而,小庾氏又将庾灵鸿这些年收过何人的官贿,密谋除过哪位妃嫔,但凡她知道形影的,通通竹筒子倒豆说了出来。 沈阶在旁现理出一张空案,席地而坐,铺纸记录。 簪缨看着他运笔如飞,又看看在场之人渐渐凝固的神色,回首,望了眼蚕宫内那座静美安和的铜像。 她目光从始至终都很静。 仿佛这些足以颠覆人们想象的惊天秘闻,对于她所遭受过的那些磋磨来说,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眼神渺远地轻道:“慢慢说。” 让京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贵人们,都好好听一听,再众口相传。 唯一遗憾的是,庾灵鸿不在当场,否则血淋淋地揭掉她脸上的画皮,定然很痛快。 及至小庾氏交代完毕,颓然跌坐在地,沈阶手边的宣纸已叠了四五张。他将这份口供整理好交给簪缨,簪缨看过,回身递交给长公主。 见李蕴攥着掌心咬着牙久久回不过神,簪缨淡雅一笑: “阿缨知晓殿下已有十余年不入宫闱,今日,可否破回例,亲自将此物呈予皇上过目?” 李蕴长吐一口气,接过那几张纸,“你放心,本宫必然送到。纵使陛下饶她,本宫也定然要治那毒妇的罪!” 簪缨不置可否地簌了下长睫,侧身唤了声春堇,后者将早已备好的一张卷起来的纸札递上 。 她再次交给长公主道:“这里有一份脉案与状辞,有关于庾氏在我幼时下蛊之事,请殿下一并交给皇上。” 后宫弄毒,一而再再而三,有了这东西,只怕皇帝会越想他这位枕边人越胆寒,不用别人提醒,自己便容不得庾氏再活在世上。 李蕴全然呆住了。 她接过那薄薄的纸卷时,手都在抖,深深地看着眼前淡定从容的小女娘,“你、你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都过去了。簪缨静静低睫,语气还是很平常,“只是要劳烦殿下等一等再入宫。” 李蕴咬牙切齿地奇怪,“还等什么?” 她本就憎恨庾氏,有了这场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凶案,更加一刻也等不了了。 簪缨心道,自然是等宫里的焉瞳里应外合。 - 却说此时的显阳宫中,人影寥落,自从庾灵鸿被禁足,这座名义上是皇后居所的宫殿已与冷宫无异,份例骤减,宫人也被遣走半数有余。 不过庾灵鸿不在意这些,她知道今日是九月九,只期待着崔馨在蚕宫花宴上成事。 只要那个小贱人喝下那杯酒—— 立在被看守的殿门内,庾灵鸿望着外头天空,脸上闪过一丝阴狠。 只要这个不安分的东西没了,崔氏一族下场如何,她何必放在心上,若崔馨那个蠢货敢把事推在她身上,她只要死不承认,坐等京城生乱,总有机会为焕儿再谋一条路出来。 正这样想着,忽由远及近行来一队仪仗,平嫔带着一班随从,风风火火地从显阳宫门前经过。 庾氏的目光顿时冷鸷,平嫔主动笑道:“皇后娘娘好闲情,在这里晒太阳呢。臣妾却不空闲,这便要去给陛下请安。” 庾灵鸿撑着虎死不倒架的威严,冷冷道:“平嫔请安便请安,犯不着在本宫面前趾高气扬。” 平嫔抿嘴一乐,目光格外意味深长,“臣妾倒不是自己去问安,是要替太子殿下去请陛下的安呢。毕竟太子闷声不响做了这样一件大事,总得叫陛下晓得晓得,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庾灵鸿见平嫔的神色格外春风得意,心里浮现一层不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她蓦地悚然,“——你想对太子做什么,本宫警告你,若敢乱来,本宫定不饶你!” 平嫔惊奇地呀了一声,“看来,娘娘还不知太子的壮举?”说完这一句,她冷哂着抖袖而去,“无妨,很快娘娘就会知道了。” “你站住!” 庾灵鸿眼睁睁看着那浩荡的仪仗走远,奈何一步出不得宫,心中不吉预感愈演愈烈,低喊道,“黎氏!你回来!你说清楚太子到底怎么了……” 可平嫔已经不理会她,目光熠熠地带人直奔太极殿。一想起方才得知的消息,她的心便雀跃激荡——若不出意外,凭这件事,她便可以彻底扳倒太子! 太极西殿中,李豫批完奏折,正要按例服用一颗丹药。 御前秉笔何公公连忙打开檀盒,取出盒中的一粒褐色药丸呈上。 李豫正欲入口,突听殿外一声着急的娇音:“陛下不可!” 李豫停住动作,皱眉,便见平嫔带着宫娥与两位太医急匆匆入内。 他有些不悦道:“平嫔何故急急忙忙的?” “陛下,这丹药有问题,吃不得!”平嫔忙道一声,目光扫过那捧丹盒的太监,“臣妾得到消息,道宫内有人图谋不轨,换了陛下的仙丹,不敢耽误,特来警示。” 她不但来警示,而且连验药的太医都已经备好了。李豫闻言大惊,将信将疑地将药交给太医检验。 太医院里的医丞对于道家丹药所知有限,碾碎了一点,放到鼻尖仔细嗅闻,半晌,沉吟道:“此丹内里似乎由麦粉制成,没有药性。” 李豫面沉如水,又急召献丹的张天师进宫。 张天师入宫后听闻始末,也严肃起来,取过丹药,只看了一眼,便失色道:“陛下,这绝非贫道炼制的丹药!” 何师无听到这里,吓得面无血色,跪地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李豫怒而拂袖,“大胆的奴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的平嫔目光闪烁,意有所指地说:“陛下只消问一问太子身边的李荐,只怕便明白了。” 李豫陡然心惊,混浊的眼色如狮豹落在平嫔身上。而何师无见东窗事发,早已抖如筛糠:“求陛下明察,都是太子殿下、都是殿下让奴才这么做的!奴才一时糊涂,求陛下恕罪!” “什么,真是太子换了朕的药……” 李豫听后怔忪许久,不能理解。 他向来器重这个长子,从小到大都极力栽培他,太子而今即将及冠,又入主吏部,宫中并无皇子是他的威胁啊。 李景焕,为何要如此欺君逆父? 李豫心头冰凉,良久的沉默后,连嗓音都嘶哑了,“去,把太子给朕带过来,还有他身边的人,通通扣押……” 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内侍忽而进来通禀,“陛下,长公主殿下在外求见。” 要知李蕴已有多年不曾入宫,更不与他这胞兄说上一句话了。李豫正逢至亲之人的背叛打击,闻言,忙命请进。 李蕴一进殿看见这满屋子的人,眉头皱了皱,看了眼正中的皇帝,模样却比记忆中苍老许多 。她也不废话,只将手里的几份供录递过去,语气淡漠: “今日庾灵鸿指使崔氏娘子在西郊花宴上下毒,意欲谋害簪缨,被当场抓获。此为始末,请陛下过目,从公裁处。” 李豫一气未平,又听一事,充血的眼珠微微突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来不及与多年未见的胞妹话短长,接过那叠纸张一张张地翻看。 越看到后面,李豫的脸色越难看,直至看到那张簪缨的脉案,李豫身子晃了两晃。 他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天灵盖,颤声道:“五岁、五岁……阿缨那年的高烧失忆,竟然是如此……” 他从前知道庾灵鸿心机多、不大气,此刻却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为他生儿育女的庾氏,是何等样人。 不止暗中与前朝勾连,手伸甚长,而且暗中□□,为祸宫闱。 惊怒之下,李豫不禁起疑,庾灵鸿这些至毒的禁药,都是从何处弄来的? 心疑之后便是心惊,惊悚之后又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后怕——庾灵鸿在他身边生活这么多年,有没有对他的身体做过什么?太子暗中替换的丹药,其中又有何成分? 毒妇!逆子! 皇帝的尊严岂容如此玩弄挑衅,李豫气极巅顶,一瞬便狠心,抖手连声道:“废、废……” 平嫔目光锃亮,忙上前掺扶着李豫问:“陛下要废谁?” 李豫第二个字说不出来,便有腥甜冲喉,弯腰吐出一口殷红鲜血,直直喷在平嫔面门,而后眼白上翻就厥了过去。 “陛下!” 殿中之人顿时慌作一团,平嫔的半边身子被带倒下去,眼帘被红雾染就。 经过短暂的骇然,她抱着昏迷的皇帝忽然高声喊道:“丹药有毒,太子给陛下下毒!” 没人顾得上去纠正她,更多的内侍喊起来:“太医,太医快快为陛下诊治!” 长公主就站在哪儿,注视眼前喧嚣慌乱的场景,如同隔着一层雾,奇异的没有太多担忧。 她只是莫名想起了卫婉临终时,那片凄淡冷清的白烛冷榻。 原来这便是那孩子口中的“好戏”。 第75章 第 75 章 李蕴出了会神,最终还是不耐烦地打断了平嫔的唯恐天下不乱,“喊什么!闭上嘴,让太医丞先为陛下看诊。” 李景焕被御前侍卫带到太极殿时,迎面便是这片兵荒马乱。 平嫔不肯错失天赐良机,一见太子,转眸厉声质问:“太子,你竟敢偷换陛下仙丹,欺君罔上!是何居心!” “父皇……”李景焕断骨之伤还未好全,嘴唇苍白干裂,看见平嫔身上尚未干透的血迹,猛地怔神。 他即欲进殿看望皇帝,却被侍卫阻拦。 方才圣上口谕说到一半便昏了过去,御前禁军们不敢扣押太子,亦不敢让他离开视线。 面对平嫔扣下来的落毒罪名,李景焕恍惚地嚅动唇角,却未辩驳。 天知地知,他只是不想父皇因服丹身亡,换的丹药是以麦粉制成,无毒无害。 然而从做下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李景焕就很清楚地知道,一旦有一日东窗事发,他便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不论他的初衷多么无辜,暗中左右帝王饮食,便是天家不能容忍的大罪。 他只是,不甘心。 他既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皇一意孤行地走向绝路,也不愿做一个被世家摆布的傀儡太子。 既然想起了前世的记忆,既然这是老天对他格外的恩待,李景焕便想尽自己所能去改变现状。 少许的沉默后,李景焕一言不发地撩袍跪在殿阶下,低垂凤目深晦如海。 无论平嫔如何痛心疾首地泼脏水扣帽子,李景焕皆不语。 此前听到释高僧发疯的消息,他便预感到不祥,此刻,终日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李景焕自幼年起便稳居东宫的地位即将不保,他反而异常地平静。 所谋不成,大势已去,那么。 也不过是成王败寇。 耳边质问犹在,李景焕从心里不信这位奋力为她那六岁小儿图谋的平嫔娘娘,在他下台后,就能顺利扶持四弟上位。 主少国疑,何况平嫔背后还有士族黎氏,把持朝政的王氏与其推选四弟,与黎氏争权,为何不直接选了那个无母家背影又只嗜读书的二弟? 就像当年王家拒蜀王而择取他的父皇那样。 李景焕跪在那里想着,忽生出一种局外人冷眼旁观的荒唐感觉,甚至无意义地弯了弯嘴角:王与帝,共天下,这一次,又让王氏得逞了吗? 只是在听到母后意图下毒谋害簪缨那句话时,李景焕骤然抬眼。 他目光惨厉如一匹困兽:“你说什么?!” 自觉稳操胜券的平嫔,无端被那个眼神吓退了两步。 李景焕不信她的话,转头看向暌违多年的长公主,一瞬气息都乱了,不禁膝行向前,“皇姑母,是否当真?阿缨如何、她如何!” 长公主见他担心的神色不似作伪,啼笑皆非地冷漠几息,目光泛起怜悯之色,“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到底怎么样?” 李景焕还在追问,呼吸急促地捉住李蕴裙角,声音嘶哑,“你告诉我,告诉我……” 李蕴却只是轻轻抽回自己的衣摆。 她最看不得这副事后深情的鬼样子,居高下睨:“有些人,本不是属于你的,你白占了这些年却不懂得珍惜。庾灵鸿也好你也好,如今这梦啊,该醒了。” 李景焕脸色灰白。 方才猝知自己机谋败露,害父皇吐血昏倒,他都未露颓唐,然而听了长公主这句话,李景焕忽然便像被抽掉了一身的骨头,忍不住弓下身子发抖。 他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到头来,好像什么都没能做好。 为臣、为子、为储、为夫、为人…… 后知后觉的无力铺天盖地袭卷全身,让这个曾经一人之下的天之骄子感到自己像一滩泥,一堆腐烂的枯枝败叶。 殿内,太医们轮流为皇帝诊脉,确认李豫并无中毒迹象,只是一时急火攻心。 医署的首席医丞出手施针,令皇上慢慢转醒。 李豫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便是口吻虚弱道:“传朕旨意,废黜皇后庾氏为庶人,逐往石子冈尸黎密寺,死生之年,永不复见。” 而对跪在太极殿外的太子,李豫沉默良久,不置一词,没有一同废储却也不召见,只命禁军严加看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寒了心。 “阿缨……”换下染血龙袍的李豫靠在床榻,气息微喘,这一口心头血呕出,他的气色明显苍老许多,瞳孔的颜色越发混浊,心里唯一还惦记的,是那个屡遭毒手的孩子。 想起她从前的乖巧讨喜,想起她的好,皇帝目光微湿。 “派人去安抚一番,瞧她好不好,再问问她……愿不愿进宫来陪朕说说话——毋须强求,别吓着她。” 一代帝王,开口竟有些小心翼翼。 原璁见伺候了大半辈子的皇上如此情状,心头不是滋味,连忙应诺说自己亲身去一趟。 余光望见在榻前殷勤捧药的平嫔,原璁总觉得这位娘娘今日来得太巧了,这里头仿佛有什么事,是他不清楚的。 可眼下也无从探究,原璁向内寝门外扫了眼仍被扣押着等候陛下发落的何公公,轻声试探道:“陛下,那何师无……” 李豫疲惫闭眼,“杀。” 殿前禁卫各自领命而去。一队执戟禁军直接冲进显阳宫,抓了庾灵鸿放上马车,直出宫城。 庾灵鸿还懵懂不知,霍然像被拎小鸡子一样的对待,大感受辱,涨红脸挣扎:“尔曹放肆!尔等奉了谁的令,敢如此侮辱当朝国母,尔等要带本宫去何处!” 禁卫头领冷笑着向南面一拱手,“吾等自奉了陛下旨意,‘请’皇后娘娘出宫,入寺修行。哦,阁下已然不是皇后了,废后的旨意随后便至。阁下,先行一步吧。” “废后?” 庾灵鸿恍如一盆冰水直浇到骨髓缝中,嘶声喊道:“你胡说!我不信!我要见陛下,陛下!” “陛下已决心与你这恶妇死生不复再见,劝你还是歇歇吧。” 拐角处突然响起李蕴的声音。 只见长公主扭动着纤软腰肢,携婢不紧不慢走来,看着庾灵鸿的狼狈模样,哼笑一声:“毕竟你们娘两个,一个敢下毒迫害功臣之后,一个敢串通御前近侍替换天子的药物,如此胆大包天的蛇蝎人物,陛下避之唯恐不及,怎还会见你?” “蚕宫……崔馨……她事败了?傅簪缨那个小贱人没死?” “不……”庾灵鸿陷入混乱中,太多变故让她一时无法消化,疯癫摇头道,“你刚刚说什么,太子换陛下的药,他、他这是要做什么?焕儿……你在想什么,你为何如此糊涂啊!” 李蕴突然快步近前,一巴掌发狠掴在庾氏脸上,咬牙道:“这天底下数你最贱,还敢骂人?” 接着换手又是一耳光,“这一巴掌,是替阿婉教训你,你就去破庙里等死吧。倘若命硬,兴许还能等到你那宝贝儿子同你团圆!” 庾氏的一只玉珠耳坠被打落在地,又被随后驶离宫闱的马车碾过,蒙上尘埃。 那朱红色的宫门楣额上,“显阳宫”三个黑地金灿隶字,在阳光下闪熠依旧,庾灵鸿至此后却再没能看上一眼。 她被一路带到城外的石子冈,山冈上有一座荒无人烟的破庙,败窗蛛网,荒草腐席,四面漏风。 这便是她最新的住所。 陪同庾氏来的除了看守在寺庙外的侍卫,仅有一个年老耳背的媪奴。 庾氏被抓上马车时身上单衣未换,发饰也不全,样子说不出的狼狈。等过了要茶水没茶水,要床褥没床褥的凄冷一夜,次日清晨,这名养尊处优半辈子的妇人已是蓬头垢面,浑身酸痛。 还有谁能来救她? 庾氏一族败落很久了,她在世的唯一血亲,庶妹小庾氏,因着自己的设计,这会儿说不定如何恨她,万不可能来帮她。 太子——太子如今自顾不暇…… 夫妻多年的陛下与她恩断义绝。 庾灵鸿拢着单薄的衣襟注视四面破壁荒草,终于呆滞失神地想明白:她这辈子完了。 - 这一夜李景焕在宫里是跪着过的。 李豫寝殿的灯烛亮了一夜,他也知道有人在外跪了一夜,却始终没有召见这个忤逆子的意思。 秋夜露重,李景焕中宵一夜后,翌晨冷露湿衣,默跪在阶下的半边侧脸苍白如石琢。 “父皇,您当真半点不信孩儿吗……” 李景焕一直跪到太阳西沉,身上没有一块骨头不是僵硬的。当最后一片澄霞的余晖染上他睫梢,李景焕眼前发黑,竭力稳住发晃的身子,深深看一眼面前紧闭殿门,腮骨棱棱,硬是攒出一股狠劲儿拄地起身,踉跄着转身往宫外去。 他知道昨日母后被带走了。 父皇不肯见他,他便去问问母后,到底为何要对簪缨下此毒手。 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不会好了,可心里还挂着一个人。 “殿下去何处?”贴身看守太子的禁卫拦住去路。 李景焕双膝剧痛如折,强撑着自己站直站稳,侧目哑道:“陛下还未废太子,亦未禁我足。孤要出宫去石子冈,你不放心,跟随便是。” 禁卫岂敢自做主张,忙差人回禀陛下。 殿里头静了半晌,依旧没有传出什么谕旨。禁卫见陛下态度无可无不可的,便明白了,点了一队人随太子出宫,名为保护,实为看管。 - 落日在山峦,给寺外这片环绕三面的连绵山冈染上一层紫金色的尖芒。 破庙内,夕阳普照不进,一片阴森气氛。 庾灵鸿两眼空洞地靠在一丛草垛上,望着那老媪端上的一盆杂质明显的粗麦饭,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她心如死灰,刹那萌生出一死了之的念头。 就在这时,庾灵鸿听闻外头传来一阵车轮辚辚的响动。 庾灵鸿内心一动,眼底浮现希望之色,连忙扶墙起身踉跄走到寺门口。 那耳背媪奴不明所以,自顾自念叨:“娘娘要解手?屋里便是了……” 庙门口有禁军把守着不得出,庾氏顾不上埋怨,目光灼灼地盯向那辆车马,却在看清车外随扈之人时,如坠冰窟。 唐氏的杜掌柜,她在唐氏进献凤冠入宫时,见过许多次。 马车止在尸黎密寺前,一道素发及腰的清丽身影走下马车,正是身披月兰色观音兜披风的簪缨。 下车后,簪缨环望四面荒草,没急着走向寺庙,而是在夕阳下先轻轻吸了一口野外新鲜的气息。 不管怎么说,这里空气还是不错的,地方也旷大安静。 在春堇和阿芜的陪伴下,簪缨俏步如莲,趟过狭窄的草径来到庙前,对上庾灵鸿吃人一般的震动表情,雪肤乌发的女子浅淡一笑。 “皇后娘娘没想到是我吗,您以为是谁呢。” 昨日,宫里来人抚问传召,簪缨没有兴趣进宫去安慰一个被爱子伤了心的糊涂老翁。今个却不惜乘车颠簸一路出城来到这里。 就为亲眼看一看庾氏画地为牢的模样。 抬眸看几眼庙里的情景,簪缨仿佛想起一件有趣之事,颊露梨涡:“当初我愿修葺这座败庙,请皇后娘娘舒舒服服地住进来,太子却推行筹钱敲钟的名堂,未肯松口。也罢,到底是做儿子的一片孝心,皇后娘娘留在这里,也算多年付出有了回报,该当欣慰了。” “对了,昨晚娘娘休息得好不好?” 庾灵鸿耳听这片多年来听惯了的吴侬软语,竟觉无比刺耳,抖手怒指簪缨:“是你!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她恨到极点,欲扑上前去掐死这个笑容碍眼的小贱种,却被庙门两侧的禁军叉戟阻拦。 冰冷的铁器外,空有一只手爪探出空隙,指甲皮肤是冻得青紫的颜色,再不复日日以珍珠香膏滋养的白皙柔滑。 风气微微掠动簪缨的衣袖,她就立在寺门半丈外,神态清沉容雅,不退一步。 冷眼看够了庾氏最后的挣扎,簪缨摊开自己的掌心,低头看了看。 夕晖沉沉,将上头的掌纹氲染出几道斑驳的影。 她用很平静的语声问:“当年你用软尺打我时,没想到会有今日么;你让我饿肚子,雷雨夜把我独自关在无灯的房间里,没想过会有今日么;你哄我喝下那碗药,抹去阿母留给我仅有的回忆时,不曾意料到会有今日吗?” “你,你都记得了……”庾氏打了个寒颤。 继而,这个女人目中呈现破罐破摔的狠色,癫狂大笑起来:“你记起来又如何!傅簪缨,告诉你,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也知道你小时候有多么乖乖听我的话吧,就差没长出一条尾巴对着我晃!你就是天生的贱命,你要记,就记得一辈子,你是怎么被本宫调/教得团团转,就算本宫死了,你也是个骨头轻贱的玩意儿,这辈子你都休想忘了这一点!” 春堇与阿芜同时露出愤怒的表情。簪缨听了这话,淡淡握拢掌心。 她的黛色双眉柔软无峰,气质却像这片山,有着无人得见亦自开自得的澹静包容。 “其实,你若一开始便拿我当女儿来教养,未必会有今日果报。只是你不敢啊,你生怕教好了我,会有旁人觊觎,怕我的心便不在宫里。说到底,是你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觉得他配不上我,留不住我,才会出此下策。” 她好似自言自语着,仰头想了想,瓷白的脸颊笑色浅浅:“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心境平和,不因庾氏口出恶言而动摇半分,庾氏的痛脚却被簪缨一语刺中,顷刻失去理智,浑身发抖地喝道:“你胡说八道!呵,昨日没有毒死你又如何,你还不知吧,你五岁喝下的那碗药,根本无药可治,你三十岁后就会白发落齿,变得丑陋无比地衰老死去!” 庾灵鸿越说越疯,早已失去一朝国母当有的淑仪,面色狰狞如市井泼妇,“系狗当系颈,我只恨往日反系其尾——” 庾灵鸿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她望着簪缨身后,两只瞳孔突然惊恐地颤抖起来。 荒草道外,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缯车,不知何时来的李景焕一步一磕绊走到近前,脸色苍幽若魅,没有一滴血色。 簪缨侧了侧余光,如见陌路。 她今日来此,只是想亲眼看看庾氏的下场,算是给前世的自己一个交代。她知道,庾灵鸿余生的日日夜夜,只会委顿在此,感受着从云端跌入泥沼的痛不欲生,慢慢化为一具枯骨。 她抬起指尖微拢披风,是时候该回去。 “母后……你说什么?” 李景焕那一双瞳仁,却黑沉如一片深渊。 郊外最后一点天光暗下去,四野冷风起。 “不,焕儿,我……” 再狠毒的人,面对自己子女时,总是希望隐藏住身上不好的一面。庾氏嗫嚅之时,李景焕已咬牙上前攥住她的腕子,冲力之大,竟短暂地搪开了挡在门口的铁戟,刃锋划开他掌缘,鲜血直流。 李景焕感受不到疼痛,声音前所未有地绝望,“你拿她当——” 那个字,他心头百颤,道不出口。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道洁白的身影。 原来长公主说的没错,他什么都不知道!阿缨遭受过的一切,出自他生母之手,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解药呢?” 李景焕往前揪着庾氏低吼,“你给她下了什么?你怎能如此狠毒!解药呢!” 庾氏颤着唇注视这个眼神视她如仇敌的年轻儿郎、她亲生的孩儿,怔忡半晌,又哭又笑:“你不问母后这一夜是如何过的,只问这个么……好,好,好儿子,告诉你,没有解药,她只有等死!怎么样,你要杀了我为这贱人报仇吗!” 李景焕牙底生生咬出血丝,攥在手里的一圈骨肉慢慢缩紧,却又无能为力。 簪缨看够了这场无聊戏码,只在听到“没有解药”几字时,不由又想起那味熬了十六个时辰的药,晦黯地出了会神。 暮色四合,她转头对侍女道:“咱们回吧。” “阿缨别走!” 李景焕闻声慌张回头,像害怕丢掉什么至重之宝一般跑到她身边,因跪了一个昼夜,滴水未沾,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在女子脚下。 他爬不起来,便死死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望见裙底微露的绣舄尖尖,李景焕终于泪眼模糊。 “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负你。阿缨别怕,我定能找到解药救你。” 时至如今,这样不值钱的悔恨,已经不能在簪缨心里激起半分涟漪了。 她眼望高山,蹙眉只道:“你不是负了我。” “我是傀儡,你如蒙童。你根本连事情全貌也不知,一直活在别人给你编织的梦里。你连辜负二字,都配不上。” 她前世被庾灵鸿当成傀儡养了十五年。 李景焕觉得她木讷无趣,呆板寻常,这些话,原可以当她的面说的,他若早说出来,说不定一语棒喝,她就醒了。 可,他不能说她这个木头样的人,内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李景焕,我用心腔子里锥出的血,爱过你一回了。 我半分也没有欠你的。 至于你欠我的,我要你还。但你所还再多,依旧配不上我曾经付出的一切。所以我不稀罕。 簪缨维持着最后一分教养,没有直接上脚把人踹开。春堇阿芜都是头回遇到这种情况,前者胆子大,弯下身去掰李景焕拉扯小娘子裙裾的手。 李景焕却死死不肯松手,双眼血红地仰望簪缨,只求她再看自己一眼。 而他心里,未尝不比任何人都清楚。 阿缨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阿缨,对不住,对不住……”他反复呢喃的,仿佛只剩下这句最无用的话。 “我有无说过不准再叫我名字!”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簪缨早已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面团了,忍无可忍,就要一脚跺下。 突而。 一阵啸风掠过她耳侧,一只玄铁长箭自高处飞射贯入李景焕的肩头。 如同天外飞来的一箭,力透肩骨,将李景焕整个人带翻,钉入地面,染红一片草稞。 簪缨回首,定睛只见山岗上出现一道冷峻傲岸的身影,高高踞坐在一匹白玉骏马上,左手挽繁弓,右手挥龙渊,铠甲猎猎,英姿勃发。 这一幕,逆着光,在漫山荒草与暗昧黄昏的映衬下,俨成一幅令人入目难忘的嚣悍剪影。 簪缨一怔过后,心咚咚地跳起来,笃定地喊出一声:“小舅舅!”搴裙朝他跑去。 她虽看不大清那人的面容,但她知道,是他回来了,一定是他回来了! 奔跑在郊野间的少女,哪里还有什么片刻前的镇静从容,什么淡定气派,她眉眼间的冷漠一霎全部化了,只像个雀跃孩童,能跑多快就向前跑多快。 她知道那个人在那里是不会消失的,可她也无法理解自己如此急切是为着什么,只知晚风高高地扬起了她的披风,少女系在身后的长发一抛一落随着身形起舞,宛如一条流动的柔滑元锦。 山上之人的嘴唇动了动,相隔甚远,听不到声音,仿佛是说不要跑。 而后他劲利地一抖马辔,直从陡峭山坡俯冲而下,迎向那跑得不管不顾的女孩。 白裙上山陂。 白马下高冈。 相距还有三丈有余时,穿甲的男人压腰在飞驰快马上跃落地面,马停人未停,抛弓朝着簪缨步履稳健地走来。 心情激动的小女娘估错距离,一时刹不住脚,向前兜头扑去,啊地一声。 男人张臂稳稳接住她。 温暖的手心按上冰冷铁铠,柔软青丝拂过强悍结实的臂膀。 簪缨呼出一口热气,仰头近看那张脸,眸光璀璨,像夺了满银河的星斗藏在眼底。 男人微微低头,长而浓郁的睫宇落在女孩脸上。 走时犹是夏末,他来不及等她的身体恢复过来,而今已入深秋,方才瞧她那几步跑得又稳又快,当是无碍了吧。 “跑什么。”:,,. 第76章 第 76 章 簪缨脸上因跑动泛起绯红的晕泽, 下意识扳住他的手臂,仰头连声问:“小舅舅,仗打完了吗?你受伤没有?” “不, 不对……”李景焕捂着肩头,吃力地凝视这个突然出现在城郊的人, 既疑且惊。 “你不可能回来的……北伐未定, 你此时该在许昌、或新野、无论如何你断不可能此时回京来……” 西山日暮的旷野,昏昧将黑,这个宛从天降的男人一对剑眸却锐利生光。 此人自然正是卫觎,他侧目乜去一眼, 没有理会流血失色的李景焕, 扶稳簪缨站定,溢着漆深光海的眼眸注视她有一会儿。 故意慢声问:“怎么不问我打胜没有?” 簪缨自是相信小舅舅绝不会吃败仗的。 这段时日她零零散散地接收从北边传回的消息, 每收一封战报, 就让沈阶细致地分析给她听,每一次,她都努力让自己听懂得多一些。然而对于一个最初连地图也看不明白的小女娘来说, 那些复杂的行军路线地域争夺兵力对阵, 簪缨还是难以概其大略。 所知既笼统, 簪缨自然便不知卫觎此时回到建康,意味着多大的反常。 她只觉得小舅舅越慢吞吞的,越疑心有事瞒她,二人阔别近两月, 她半分疏远都无,急得来回翻看他的袖管,“到底受伤没有呀!” 可惜卫觎袖口被玄铁护腕紧束,不是衣冠士族的飘衣大袖, 否则簪缨全然便似一个缠着远游而归的大人翻袖找糖的小孩子。 “打完了。没受伤。” 见她乱乱的,卫觎眼里有些笑影,神情中蕴出一点好耐性。 想抬手为她整理跑散的鬓发,指尖微动,克制住了。 他不露痕迹地退开半步,回避鼻尖那缕钻心的暗香。 男人向破庙方向瞥视一眼,峻丽的眸子微眯,“你心里的仇,报完了吗?” 当日在新蕤园屋檐下,有一大一小并肩听雨,他曾承诺过,放手让她先报,不会插手。 簪缨听问,慢慢静了下来,眸光澄静地与卫觎对视,点头。 “尽兴了吗?” 簪缨回想起小舅舅离京后,她从暗中推动佛教风气、与王丞相达成共识,再到收集护国寺罪证,逆转信众想法,吓疯老和尚,联合内侍,算计太子,办花宴,除庾氏…… 种种这些,自然有因缘际会与许多人的配合才能完成,但那种放开手脚去作为的感觉—— 簪缨又认真点头。她很喜欢。 卫觎却道:“就这样子?” 沉浸在成就感中的簪缨微愣,一下睁圆了眸子,怕他觉得自己心慈手软不高明,忙给自己辩驳,急得脚尖都踮起来: “庾氏余生都不会再离开这里,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前半生的谋划是如何毁于一旦。死固然容易,我,我要她生不如死。” 女孩努力做出的凶狠神态,溶开了卫觎紧绷的唇线。 他道了声好,下一刻,那片无声笑意凝成比此前更冷的一淬冰雪,踏前一步,左右压了压颈子。 “你报完了,轮到我了。” 二人谈话旁若无人。 李景焕好不容易挣扎坐起,那根铁箭还牢牢搠进他肩骨,失血过多让他目光涣散,在卫觎一步步踏近中,仍陷在不可思议里:“你没去攻打洛阳,这说不通……” 李景焕忽然打个寒颤,仿佛意识到一件极可怕之事,瞳孔颤动:“——你出征的目的根本不是北伐!卫觎,你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去打北朝,你把整个南北两朝都骗了!” 簪缨在这片崩溃撕裂的喊声里,诧然望向身前的高大身影。 卫觎步履不停,卸下护腕随手抛到没踝的草丛,活动了几下腕子,上下薄唇如刀轻碰,“给个亮。” 一声令下,昏暗的面山岗上顿时竖起无数道火把,层层叠叠的牙旗玄甲满布山头。 不计其数的精兵,不计其数的火光,顷刻照得这片郊野亮如白昼,同时又逼仄威压。 尸黎密寺方远十里内,灯火通明,一草一木纤毫毕现。 这一天卫觎已等了很久,若待会儿看不清庾氏母子的每一个表情,该是何等可惜。 卫觎双手拧上绿沉槊,经过李景焕身侧,睥睨下望: “我离京前说过,叫你乖乖躺两个月,否则,我必杀你。” 他仰头看了看低垂天幕中被火油薰暗的半枚月亮,“今日仿佛并不到两月,所以,太子准备好了吗?” 簪缨仰头痴痴看着他。 - 与此同时,大司马班师回朝的消息如风偃草,在京畿内外引起轩然大波。 即便已经入夜,太学里留下直宿的四五位学究,仍万分震憾地掌灯议论: “七月时大司马力主北伐,人人都以为他兴师动众,不惜搬空国库,目标必是北朝都城洛阳!可刚得知的战报细情,北府兵打下鹿邑后并未西进许昌、不,或者说领兵打鹿邑的并非卫大司马,是有人头覆兜鍪,提着那杆绿沉槊顶替了他!而那个时候的大司马,带领一队轻骑去奇袭了睢阳!” 另一位出身世家的五经博士,急急抓来一张南北舆图,语气激动道:“那么荆州出兵新野根本便是障眼法!大司马他是让北朝误以为他会集中兵力攻下洛阳,故而兵囤洛阳,而大司马的实际目标,却是趁着北朝其他州郡空虚,割下与洛阳西线对望的一半兖州——只要攻下这一半中原北州,再留重兵驻守经营,便可与其麾下统领的京口、广陵、徐州连成一片,那我朝的疆域无形中便等同扩大了一个州,与北朝临界对峙,胜算便更大了!” ——“所以大司马不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不能鲸吞,便蚕食,不能豪夺,便巧取。他织了张通天大网,骗过了所有人……” ——“大司马这是欺君。将举国玩弄于股掌,乖张太甚了!” ——“非也,兵者诡道,若不瞒过自己人,当初不让朝野吵得天翻地覆,如何能让北朝君臣都相信大司马铁了心要打洛阳,又如何令北魏将领放松警惕?” 众博士经吏围在灯下争论不休,屋舍角落的一张书案后,却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独自安静地守着一盏油灯。 听到那些说辞,白发郎君面色平淡安和,没有丝毫意外,低头继续写他剩下的半章《讨庾檄文》。 庾皇后已然被废,余生不会再有复起之机。 但她对簪缨做过的那些事,傅则安不会让它就这样算了。 他弥补不了阿缨什么,也知道阿缨不喜欢他的嘴脸,那么,他便只能让庾灵鸿的罪行代代刻于青史之上,遗臭万年。 就如同夏暮之时,朝野为是否该出兵北伐吵得不可开交,傅则安作为少数敏锐察觉到卫觎真正意图的人,无法多做什么,也不过是帮忙怂恿太学生,去御前大闹一场。 好让卫觎的这场戏更为逼真。 他腕下生神,落笔不辍,历数庾氏不仁不德的词藻通俗上口,典故比兴,文质并存。 傅氏长孙本就以文才出名,即使如今沦为九等婢品小吏,即使早生华发落人笑柄,也不妨碍他文思如泉。 只不过在听到那些博士们小声议论:“这一战后,不是大晋的疆域扩大了,是他大司马的地盘扩大了,自此后,大司马只怕要横行晋室,他的权焰,还有谁能压伏得住?”傅则安微微失神。 很快他又继续落笔写下去,心中想,这个问题很简单,阿缨站在哪一边,他便陪她站在哪一边。 只不过阿缨不许他再唤她阿缨了。 今后,他只能唤那名曾经最信赖喜欢他这个兄长的女郎,一声小娘子。 - 青溪埭卫府,管家轻山得到消息后飞快回报老爷。 一间朴素空旷的寝室内,卫崔嵬捏着手中薄薄一张纸,沉默了半晌,嘿然轻笑:“哪有师旅比捷报更早回来的,吾儿带兵,前所未有啊。” 仔细听他语气,一分埋怨之外是十足十的骄傲。 管家也分外高兴,“郎君凯旋却未入城,先去了西山石子冈,听说今日下午缨小娘子才过去,想是放心不下吧。” 卫崔嵬眼里浮现温暖笑意,低头凑进灯光,又将那张短短四行字迹,却载定北府兵占得东面兖州,直抵陈留郡,兵陈黄河南线的捷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他真的做到了。” 老人曾与簪缨说起过,他并不看好晋军在此时北伐中原,直攻洛阳。 当时卫崔嵬心里有一句“除非”,没有说出口。 阿觎做到了那个除非。 他并非像世人所想所唾那般,贪功冒进,非要在而立之年以前,宁掷一国之财力物力,用来为己扬名,立不世战功不可。 他示人以假象,暗中苦心布局,是要为大晋争一步稳中取进的棋着。 有了这向北一步,即便京中接下来会因易储暂时乱一乱,君臣却也可以松一口气,不用担心北朝趁虚而入了。 - 江乘县,顾氏别业。 顾沅与次子顾徊秉烛对坐,二人之间横亘着一张舆图。北府兵回城的消息,是傍晚时他的门生几十里加急送来的,这会儿已是夜深,想到愤慨处,老顾公不知第几次拍案骂道: “竖子连老夫都骗过了!我说呢,他脸皮何时变得那么厚,明知我不赞同北伐,还番五次上门来赶着与我吵辩。原是为了激将,逼着我忍不住不得不进宫去当廷反对他,让南北都知道,大晋朝起了内讧。” 年近四十的顾徊面相儒雅,身着自家仆婢缝制的针脚粗糙的葛布袍,坐在对面摸鼻子忍笑,“大人名望深重,十六深知这一点,只消激您出面,北朝便会以为我朝臣心不齐是真的,十六铁了心要打这场仗也是真的,方会囤兵聚洛,十六才有剑行偏锋的机会啊。” 说到这里,顾二郎轻轻喟叹,“不到两个月,五十日,死伤不过千,就兵不血刃打下了北朝半个老巢。事先说出去,谁能信?” 话说回来,若事先讲明,此事也不会成了。 顾沅眼里闪过一抹赞赏,随即,又默默看向案上的地图。 灯影在老人疏朗的眉峰上染出一点暗影,顾二郎仿佛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一同看向那地图。 “十六亲手打下的疆域,不会放任朝廷另派监察史入驻治理。那么扬州、徐州、兖州,都将在他治下,未来说不定还有意联合青州的堡主豪强。 “雄踞州之主,一个大司马,装不下他了吧。” 顾沅垂眸轻叹:“大晋要出一位封疆裂土的异姓王了。” 父子俩心中都有未出口的一问:若有一日,连一个王位也满足不了这个悍勇无前的年轻人了呢? - 皇宫,太极西殿,一座澄光摇曳的九枝鎏金灯燃烧了一夜。 才服下一剂舒肝补血汤药的李豫听闻晋军捷报,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 “十六若是朕的孩儿,该有多好……” “李景焕还在石子冈吗?” 这第一句,在龙榻前服侍的原璁是死也不敢接口的,后一个问题他却知晓,听皇上连名带姓地称呼太子,咽了口唾沫,小心回言: “太子尚未回城。敢问陛下,是否……派些禁卫军去迎回太子?” 眼下局势,连他这个当奴才的都看得真:大司马在离京前尚敢打伤太子,而今得胜还朝,就是晋朝第一大功臣,想对付太子还不更加肆无忌惮。 他凯旋后不先进京述职,却直接带兵去了石子冈,为的什么?那里有谁?不都是明摆着的事。 大司马若在今夜一举除去庾氏母子,也不过是杀了一个庶人加上半个待废太子,朝野上下,又有谁敢声讨他? 可倘若皇帝发话派兵去接回太子,兴许大司马还会看在陛下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李豫搭在锦被上的手指松了又紧,最终一语未发。 个儿子中,他从前最是疼爱焕儿不假,对他寄予的期望最深也不假。然而希望有多大,一朝被背叛,失望与痛苦就会有多大。 是李氏欠卫氏的。李豫在心里默念,是朕欠阿卫的。 - 石子冈破庙外,除了秋野的晚风拂草声,便是火油毕剥燃烧的声音。 五千精兵齐举火把照出的光有多亮可想而知,卫觎在说完那句话后,并未马上动手,而是唤来林锐,向后道:“先送女郎回城。” 簪缨如梦初醒,立即两步上前道:“我要在。” 卫觎眼里没了之前的温和纵容,漆森一片,冷峻侧颔如刀削的岩壁,只有极熟悉他的人,才知那是大将军冲锋或动怒时的眼神。 可他的声音却仍很轻柔:“会见血光。” “我不怕。”簪缨目光执拗,坚持仰梗着脖颈,“他们的下场,我要亲眼看着。” 她已经依她的能力做了她所能做的,也许在小舅舅眼里,依旧不够狠不够看,算不得什么。那么她便留下来,见证他的复仇。 卫觎转身看她一眼。 见血光,是委婉的说法,她不会想知道他能使出的手段有多脏,就像这孩子总错觉他是个很好的人。殊不知,他也有阴暗狠毒的一面,或者说那才是他的底色,一旦显露,只会被人视为恶煞,避之唯恐不及。 这个极力证明自己很勇敢的女娘,还是太过柔软了。 可就是这么柔软的人,提出的每一个请求,从五岁到十五岁,他一如既往地没法子拒绝。 即便代价是让她看到自己丑恶的一面。 “真的要留下?” 簪缨用力点点头。 卫觎便令亲卫抬来一副行军胡榻,两人动作利落地锄平一块四方草地,放置好床具,四周又有兵卒高举火把照明,请女公子落座观瞧。 簪缨初时还不好意思,犹豫一下,也便坦然坐了上去。 另一旁,中箭半倒的李景焕心如死灰地望向那被火光映得玉颊红彤的女子,她的目光由始至终追随卫觎,不曾施舍他一眼,他便自嘲地笑了,面对眼前受辱一幕,没有求饶,反而冷冷直视卫觎,挺直胸膛。 卫觎出人意料没有动他,提槊走到寺门前。“我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里头的庾灵鸿,“听说,你很喜欢养狗?” 门边禁军不约而同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腿肚莫名发软,犹豫着该不该撤戟。 庾灵鸿一步步后退,脸上的每一块皮肉都发着抖,仿佛想起了当年他在显阳宫内留下那道枪痕的样子。 “你、你要做什么……” 不等她话音落下,一道修长槊杆笔直撞开长戟,捅进寺门内,快出残影地连点四下,便戳穿庾灵鸿的两只手腕与两只脚踝。 庾灵鸿惨叫一声倒地,四个血窟窿出现在她身上,汩汩不断淌出大片鲜红。 那种疼,不是肢断骨折的疼,而是被精准挑断四根筋脉,浑身都像被抽去支撑,钻风沃雪的酸疼难忍。 庾灵鸿生来养尊处优,如何忍受得住这种抽筋之痛,呻/吟哭泣中,模糊地听见卫觎说: “喜欢养狗是吗,那你就做一条狗吧,余生就这样在地上趴着。想要便溺也简单,吠两声,我的人便晓得了。当然,娘娘身份如此贵重,该打一条纯金狗链,烙在你脖子上,才算对得起你。总而言之,狗怎么爬,你便怎么爬,狗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卫觎的语气平静无澜,没有一个字蕴含杀机,可越是如此,寺门外那些从宫里来的禁军以及随太子而来的守卫听着越觉得胆寒。 他口吻越静,众人越觉得阎王点生死簿也不过如此,冷汗涔涔,不敢妄动。 端坐胡床上的簪缨,眸子里氤出水光,被风吹起涟漪。 卫觎依旧无神色,又一槊,在嚎啕的庾灵鸿后腰轻轻击碎一块骨头,使唤百斤兵械如使一片鸿羽,不重一分,也不浅一寸,庾灵鸿瞬间发出不类生人的一声凄厉哀嚎。 卫觎吩咐:“在此处,给她植一条狗尾,种进血肉里。用最好的金疮药,千万莫叫死了。” 就在这时,槊尾忽而微沉。 却是李景焕被母亲的嘶喊声激得血目欲眦,平白生出一股悍勇,忍着身上的伤起身奔上前抱住槊杆。 “卫觎,你要杀便杀我,不要如此折磨她……” 未及弱冠的狼狈太子没了素日老成的风度,泪珠如血。 “她、她对阿缨做的,罪不容赦,可你这样做与母亲此前又有何异,阿缨还在看着,你莫要如此……想要出气,就杀我吧!” 李景焕内心被剧烈的痛苦煎熬着,一方面,他恨不得亲手杀死伤害阿缨的人为她报仇,可另一方面,这个罪魁祸首偏偏是他的母亲。他心里痛恨庾灵鸿,恨她心性扭曲,欺瞒得他苦,恨她生下了自己,恨自己的血脉里流着她的血! 可要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如此惨无人道地折磨,他又万万做不到。 卫觎很快帮李景焕了结了这份痛苦。 不见他如何动作,槊头一刹掉转,照着李景焕中箭的位置轻描淡写捅了进去,再随意向外一扯。 一条手臂,便生生从李景焕肩头撕裂! “啊!啊!!啊!!!” 大喊出声的却是庾灵鸿,她目睹孩儿断臂,如癫如狂,不顾己身之痛奋力往外爬行,摸到那条腐朽的木槛,凄哭之音响彻山谷: “你杀我,杀我吧!不要伤害我的焕儿!你恨的无非是我,求你杀了我吧!” 而倒在地上抽搐的李景焕,全身被喷射之血染透,咻咻急喘,已经连哭叫都没力气。 卫觎立在火光之下,袍角染血,侧眸冷道:“错了,狗岂会口吐人言。” “要求我,就好好求。” 庾氏痛不欲生,牙齿咬出满嘴鲜血,含泪道:“汪,汪。” 卫觎高声问:“听得见吗?” 满山遍野一刹响起健硕儿郎的齐吼声:“听不见!听不见!” 如此场景,如此吼叫,在暗夜的山野,格外透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兽性。簪缨听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忍不住抖着手站起来,手心里满是汗水。 她下意识向那变得有点陌生的背影蹭去一步。也仅是一步。 明知都被她看在眼里,卫觎未回头,只瞥视庾灵鸿,“我的人听不见。” 庾灵鸿在这一刻,想死的心都不足以形容五内悲愤。可为了焕儿,她喉咙嘶裂地大声吠叫:“汪!汪!汪汪汪!” 一声一泪,杜鹃啼血。 在户籍最贱的兵丁面前,曾经高居云端的六宫之主,最后一分可怜的尊严也被狠狠碾在脚下。 谁说唯死才恐怖,只要卫觎愿意,他可以让一副人身,便是一座活地狱。 “很好。” 卫觎似乎满意了,收槊而立,微垂的眼睫在鼻梁两侧打下浓重阴影,与敞开庙门里正对着他的一尊泥胎怒目罗汉,姿态何其接近。 “记牢了,庾灵鸿唯有一种死法,便是等着你的好儿子哪一天看不下去,亲手用刀子捅进你心脏,帮你解脱痛苦,否则,我保你长命百岁,日日做狗。至于太子殿下,从此刻开始,你可以考虑是容忍生母受尽折磨,还是亲手弑母了。 “千万都别想着自杀,谁先死,剩下的那个,只会长久地活着,体验百倍于今日的屈辱。” 他非但要让他们感受生的痛苦,连他们唯一的死法也写定。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敢伤阿奴,就是这个下场。 “你不是人……” 李景焕失血过多,却还未完全昏去,听着那一字字的詈诅,用尽全力吐出这一句。 卫觎将武器抛给身边的谢榆,好脾气地蹲在李景焕面前,俯身耳语: “我是不是人不紧要,从今以后,你娘就是一条狗了。犬子,保重。” 说罢,他起身,稳步向簪缨走去。 卫觎没有抬眼看少女的表情,只在心里想:若她怕了他,那么他便遣亲卫送她回家,自己不进城了。 却没等走到近前,他低垂寡淡的视线里出现一双小巧秀致的珠花绣鞋。 一只温热柔软的小手,主动覆在他干燥手背之上。 小手包大手,有些可笑的徒劳,女孩却牢牢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拿帕子踮脚给他擦了擦脸。 簪缨纯稚亲近的目光,看进这个甲上还沾着血的男人眸海深处。 “小舅舅,咱们回家吧。” 第77章 第 77 章 夜凉如水, 夹道的火光薰炙明亮,二人牵着手离开石子冈。 身后那片已无足轻重的血腥与哭喊,被簪缨抛在脑后, 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她知道今后的日子自己再也不会想起幼年遭受的虐待,不会因庾氏的诅咒而受困阴霾之中, 不会做噩梦, 不会怕雷声……因为有个人用以牙还牙的方式,为她连本带利都讨了回来。 今晚的星星真亮啊。 簪缨明眸轻眨,长长呵出一口气。 走过为小舅舅背槊的谢参将身边时,她特意往谢榆脖子上留意了几眼。 可惜光影摇曳,加之时过太久, 已经看不出太多痕迹。 她的目光转回小舅舅脸上,见他一句话也不说,轻敛的眉睫掩住眸色, 不知在想什么, 微顿, 过了一会才道:“卫娘娘在天上可以安息了。” 女孩的安慰声音柔软动人, 比之更乱人心弦的,是手背上生出了不易察觉的痒意。卫觎未收回那只手, 始终任由她拉着,闻言一默。 “她若在天有灵,当羞与此妇共侍一夫。” 簪缨知道有些痛, 有些恨,无法用安慰消解, 便无声晃了晃他的手。 卫觎的神色略显缓和,却不看她,随着少女的步调放慢速度, 慢慢下山。 两傍甲兵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 他们可从未见过大将军和谁手拉手,还是这种过家家似的牵法,更未见过擅长神速出击的大将军短短几丈路走得这么慢过,简直如同闲庭信步。 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无人敢侧目多看一眼,腹诽半句,他们对卫觎的崇敬,是刻在骨子里的。大将军说用三千精锐袭城对上一万北胡兵,他们枕戈待旦便去战,大将军要在五十日内夺下兖州五郡十三城,他们二话不说便追随,事实证明,再天方夜谭的事,只要是从大将军口中说出的,他便一定做得到。 这一点,北府将士从来深信不疑。 此刻他们要做的则是当好人形灯柱,为大将军待之格外不同的女公子好好照路。 下了山,有马车候在官道,亦有一小队玄甲驻扎。簪缨看见了军师徐寔,假节海锋等几道熟悉的身影,衣上尚有征尘,应是从淮北一路回朝,还没歇口气。 徐寔借着火光不动声色看了看簪缨的气色。 虽是黑夜,却看得出身披纱缎斗篷的小女娘比离开时多了几分华气,减了几分弱气,便算放下心来。 他向簪缨问了声安好,目光转向主公道:“大将军是直接去西山行宫?小娘子可由林参军亲自护送回去,也可放心的。” 簪缨一下子诧异转过头。 卫觎神色平静对她道:“先送你回乌衣巷,之后我再回行宫。” 他虽对她说着话,脸也微微侧向她,眼睛却并未看簪缨。 簪缨本以为她方才隐约从小舅舅身上感觉到的几分疏远,是自己多想,此刻却明白过来,小舅舅这次回来,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固而还对她很好,像那样子帮她出气,可被她拉着手时又不看她,也不同她多说话,就像是……有意的疏离。 “小舅舅不住在我府里吗?”簪缨慢慢松开手,尾音带些不明所以的慌,“麾扇园日日都有人打扫的。” 清扫园庭净扫榻,是为待归人。 从她送他出征那日起,她便一直等着他回来。 “往来折腾,不过去了。” 卫觎蜷住手掌的余温,口吻淡着,“我在京里亦住不了几日,等见过皇上,敲定些琐事,便得离京去驻守方镇。” 上一次北伐,刘洹将军带兵以死守不退的悲壮打穿黄河南线,夺下兖州,却因朝廷其后遣任不通战事的持节都督去治守,不到两年时间又被北朝再次攻城掠夺。 卫觎不会重蹈覆辙,上马破城下马守城,他一口气吞下了半个兖州不假,可这夺来的吃食也烫嘴,若无有效的整顿民生与布设新的西北防线,还是会被心有不甘的北朝卷土重来。唯有抓在自己手里,他才放心。 这也算不得说谎。 簪缨目光直白注视他许久,也没等到卫觎一个回望,咬唇点点头,收回视线道:“知道了。却也不知,和我离京的日子会不会是脚前脚后,顺不顺路。” 卫觎眼底微澜,终于忍不住看她一眼。 “你想离开建康?” “嗯。”这个念头簪缨早前便有了。这京城四方的天,就像一口井,把前世的她困在井底一辈子,临死也没能挣出去看看外面风光。若非此前庾氏母子还没得到应有的惩罚,她也许早已离得这里远远的了,哪怕建康城风流浮华,繁丽无尽,在簪缨眼里也如空中楼阁。 现下事情已完,她这只小蛙也该跳出井口,沿着阿父阿母当年走过的路,去看一看人世间。 也是上一次在乐游苑,小舅舅教她骑马时鼓励她自己出去看一看,愈发坚定了她的决心。 不过眼下簪缨不想多谈此事,轻道:“我还不想乘车,再多走一会儿吧,好不好?” 卫觎自然随她,两人又往前走了一许。 海锋望着大将军沉默的背影,有些奇怪地低问林锐,“女郎也要离京?那正好啊,跟着咱们将军一道去京口——不过奇怪,大将军方才怎么问也没问,提也未提……”倒显得漠不关心似的。 林锐白他一眼,“大将军的心思你也敢揣摩。” “啊?大将军想带走女郎不是昭然若揭么……” 前头,卫觎并未就簪缨的那句话多说什么,只问道:“喝了那副药后,身体恢复得如何?” 他看的是前路尽头黑黢黢的一点虚冥。 簪缨心头微沉,转头看着他,眸子乌黑雪亮:“很好,今日走了这么久我都没觉得累。” 卫觎轻嗯一声。 “小舅舅,我学会骑马了,不会再从马背上掉下来。”簪缨咬唇继续说,眼里出现一分倔强。 “嗯。” “我也可以多用餐食,吃多少心口都不会再疼。” “……” “淋了雨也不会再发烧病倒、” “不小心磕到哪里皮肤也不会淤青不退、” “这两个月,我感觉很好,很好……” 簪缨一句一句地说,就是不见他转过头看她一眼,忽然赌气般停住了步子。 卫觎微顿,然后才缓缓转头。 他目光落在簪缨脸上,心头咯噔一声,他看见簪缨小巧的面庞上无声淌满泪水。 “阿奴——” 葛清营曾说她哭不出来,有一部分是那蛊药所致,而今毒根一祛,她自然便好了。卫觎却万没想到,他第一次见她哭,丹田会蓦然生起一片沸反盈天的燥,紧接着整个肺腑都紧.窒地疼。 他没想到有人哭起来会那么像一株风雨中行将被摧折的纤梨花枝,满地花影,都零落到他心里。 “怎的了,别哭,跟我说。”他下意识想拢过她双肩,手心离她的披肩仅隔一寸,忽地醒悟。 她还是被他方才吓到了。 那手便再也落不下去。 却听簪缨哭得抽噎道:“我已知道了……杜伯伯都告诉我了,我服的解毒药是你、你……” 又一枚惊雷炸进卫觎心里。 他对上簪缨透过水雾直直盯紧他的眸子,瞳孔缩紧。 下一刻,那份紧张又消失了,他忽然不明含义地儇了下眉梢。 卫觎好似短暂地瞥了下头,而后直起身,退开一步,平和道:“阿奴别哭,慢慢说,那药是我请葛神医为你配的,有什么不妥?你感觉何处不适吗?” 簪缨啜泣了一下,见他所露的关切与从前没什么分别,也无诧异紧张之色,心头茫然:是自己当真想多了?还是小舅舅识诈,隐瞒得好,没被她试探出来? 她眨掉一颗眼泪,慢慢止住了哭,又细细看他两眼,还是看不出什么,便含糊道:“没,没什么不适,就是杜伯伯说,这药难得……” 这副模样落在卫觎眼里,无异于一个卖力表演哭泣的孩子忽然发觉无人配合,便讪讪止住,还自以为自己佯装得天衣无缝。 长本事了。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碾了又碾,心头有一股闷闷的火,神色仍似寻常,哄人的语气:“只要治得好你,再难得都不算什么,莫再胡思乱想了。天晚了,回城吧。” 说罢,他改了原来的打算,让林锐领兵送人回乌衣巷,自己眼不见为净地直接去行宫。 两拨人就此分道。 之前回避开的春堇与阿芜上了马车后,被簪缨的红肿眼眸吓了一跳,忙问小娘子怎么哭了? 簪缨坐在挂着壁灯的车厢中,自己也怔怔失神。 小舅舅才回来,便又这样走了。 她方才咬牙一试,非但没探察出什么,连小舅舅说好的送她回府也不送了,便疑心是被小舅舅察觉出了什么。 可谢榆那日颈子上包的白纱带,还有据人所禀他红肿的双眼,加上杜掌柜语焉不详,以及那味她至今不知名堂的药。 这么多反常放在一处,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另一边,向东行进几里路,便是西山行宫山脚。 徐寔陪着大将军一言不发地登阶,看他同小娘子分离后迥然冷沉,犹豫几番,不吐不快地问:“主公与小娘子拌嘴了?” 他问罢,自己也知道这不大可能。可除此之外,徐寔想不通卫觎为何如此。 很像是他每次发病之前,强忍不适不愿透露出征兆的隐忍。 卫觎想的是:他果真不能再见阿奴了。 领兵北上期间,他的羯人蛊发作过一次,往常他渴念的是酒,是血,是紧握冰冷的槊枪冲阵杀敌,是把对不住阿姊的人千刀万剐。 可这一次,他满脑子都是她。 “观白,我这个毒,一旦控制不住开了荤,就再也刹不住了……” 祖将军自厌绝望的话卫觎至今不忘。 那些他亲自给将军寻来的妓子,那些他亲自守在将军门外的夜晚,那些低吼,那些娇吟,那些甜糜脂粉的味道,还有祖将军面对他越发回避沉默的眼神。 仿若一层层黑雾在午夜梦回时包裹着卫觎。 要知在此之前,一心伐北的祖松之最是洁身自好。 在此之后,祖将军自刎于自己佩剑之下,死前划烂面目,黄泉碧落无地自容。 卫观白不能赴此后尘。 他不能再放纵自己一次次地同她见面。 依照簪缨那个情形,她仿佛对那味药有所怀疑了,这也难怪,她本是聪慧剔透之人,只是卫觎深知杜掌柜为了她着想,必定不会透露,所以识出了破绽。 只要杜掌柜守口如瓶,他也不提,他很快会离开京城,此后—— 卫觎骤然停步,皱眉:“糟了。” “大将军何往?”徐寔目睹卫觎三两步返身下阶,抢过骑甲的一匹快马扬鞭入城,满头雾水。 马车平稳驶入乌衣巷,新蕤园外挂着两簇红灯。 杜掌柜知道小娘子下午去了石子冈,却入了夜还没等到她回,担心生变,自己提着一盏羊角灯在府门外等得心焦。 终于看见马车的影子,杜掌柜总算松了口气。 迎着小娘子进了府,杜掌柜道,“听说大司马也回来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方才瞧见了林将军,想是女郎已与大司马见过了?” 簪缨披风里的手狠狠掐了下腿肉,低啜一声,泪如泉涌。 杜掌柜抬眼望见,一愣后跺脚道:“哎呀,哎呀,小娘子别哭,出什么事了?” “我已经知道了!”簪缨哭道,“小舅舅他都对我说了,杜伯伯为何瞒我,不告诉我我喝的那药是、是……” “什么?!” 杜掌柜见小娘子哭得伤心欲绝,心神大乱,脱口道:“大司马说了那药是毒龙池中莲?他怎会……” 簪缨哭声顿住,声音颤抖。 “……毒龙池中莲?” 訇然一声,府门洞开。 卫觎从未如此迫切地破开过一道门,也不过两刻钟功夫,当他快马加鞭赶至城南,闯进蕤园,轻车熟路直奔主人居室,簪缨正伏在妆台上饮泣。 假哭成了真哭。 杜掌柜与女使仆妇守在外头,皆是失措不已。尤以杜掌柜为甚,这会儿他反应过来,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 只看一眼屋内情形,卫觎便已明了。 他鸦睫轻霎,心颤之后,轻轻走向簪缨。 利剑一样的目光却射向杜掌柜,几乎碾着齿尖,低沉冷寒:“我既笃定你不会说,你怎会觉得我会告诉她?” 杜掌柜眼睛通红,“大司马待小娘子恣柔如此,老仆一见小娘子哭心就乱了,将心比心,便以为您也招架不住,无所保留……” 卫觎不理他,人到妆台前,那肩头耸动的小女娘是背对着屋门抱臂趴在上头的,听见动静,也不抬头。 卫觎额角棱动一下,强行扳起了她。 看见一张脂腻粉溶的斑驳泪靥。 卫觎呼吸一重,蹲下身与她平视,隐忍了一个晚上的指尖,终于碰上簪缨眼睑下的柔嫩皮肤。 说不上温柔的一揩。 “诈我。 “骗人。 “出息狠了。” “谁教你眼泪是用来做这个的?” 第78章 第 78 章 簪缨婆娑抬眼,卫觎沉沉道声“都出去”,在场仆从不敢二话,鱼贯而退。 簪缨眼中淌下泪水,又蓄满泪水,不看见他还好,透过模糊的视线一见那张脸,泪珠顷刻将卫觎的手指洇得湿透,哽声凝噎: “不是六味,是七味药……西域雪山毒龙池里的水莲,三年一开,有、有价无市……怎么可以如此……” 她曾以为最坏的结果,是给她治病的药是极难寻找的白鼋甲。 可事实比最坏的结果更坏。 片刻前她从杜掌柜嘴里试探出真相,有种灭顶的恐慌,含泪追问之下,杜掌柜无从招架,只得告诉了簪缨在她昏迷期间更多的细情。 包括葛神医如何诊治,谢参军如何以死相求,以及卫觎最终做出让药的决定,并亲自守了她一天两夜。 包括谢榆诘问的那句:大将军无药,活得过四年吗? 她原来对小舅舅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她要怎么样才可以帮他再寻一味西域雪莲? 簪缨不由得联想得更深,记得前世她被困在萝芷殿,并未听得任何关于卫觎的消息,两年后有位新安王率营破城,也未知姓名——会否那个人不是小舅舅? 以小舅舅的本领,不可能在乱世中湮默无名,除非,他上一世没能活到两年后…… 女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卫觎甚怕那娇细的身板承受不住一次次抽噎,孱然就被摧折,呼吸灼重起来。 他陷在滑腻泪面上的粗粝指腹如被吸住,更离不开,蜷起的另外四根长指就势捧住簪缨半张面颊。 “阿奴,没事的。” “记得上次和你说过的话吗,不是你的错。你看,我好好地在这里,不要哭。” 卫觎一句句地哄着。 假若当年她在他面前是这般哭法,卫觎想,他多一须臾都不会把人独自撇下。 可簪缨上一次能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五个字,这一次却做不到了。她闭眼泣道: “这莲花,本是给已故祖将军的……祖将军之死是因为毒……你也中毒……我活不过四十有什么要紧……你、四年……” 卫觎在她词不达意的语句中一下子听明白了。 杜掌柜那张嘴……他不过只晚来一步,姓杜的就彻底把那晚的前因后果给卖了。 他只得用指去抹簪缨紧闭的泪睫,印象里,只有小孩子哭泣时才会羞于看人闭着眼。卫觎失笑:“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已想好打这个主意了,只等见到我面,便回头去诈杜掌柜?好厉害的阿奴,两个月不见,变得不能小觑了。” 他还有逗她的心思,可簪缨听着这份风轻云淡,心里更加难受。 她忽然抹泪站起,目露寒光,“我去杀了庾灵鸿!” 造成今日局面的,追根究底是那个毒妇。 如果庾灵鸿当年没有给她下药,就不会有这些事! 什么生不如死,什么慢慢折磨,她就要她死! 卫觎眼里温溺的光晕一瞬褪沉,长身而起揽住情绪失控的少女,簪缨的力量岂能与他抗衡,一下子被勾进卫觎怀里。 卫觎两手掐住她腰,面对面望着那张泪痕犹在的皴伤粉面,没有刻意控制手重,或说有些控制不住了,从进门起便左冲右撞在他心腔子的燥气,涌进眸底,森黑一片。 他低下头,喜怒不辨:“我白说了半天是吗。” 簪缨毫不畏缩地与他对视,水汪汪的眼中出离了软弱,裹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愤怒狠意,“我能杀她,我敢杀人。周燮就是我一下一下捅穿的!” “就是弄脏了小舅舅的簪子……” 朦胧想起这一点,簪缨又满含委屈地抽嗒起来,“就是弄脏了小舅舅给我的簪子……” 卫觎才绷紧的一身劲道又无可如何地松懈了下去。 他轻道:“簪子脏了我不心疼,阿奴的手若被旁人的脏血碰了,我心疼的。” 簪缨泫然咬住嘴唇。 余光却忽见一匹被争执声引来的白狼晃悠悠出现在门口。狼的一对竖立瞳眸,冷峻而无辜,无声与她对望。 她从前偶尔好奇,她对这匹狼的亲昵不惧怕从何而来。 此刻,簪缨终于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忍也忍不住的眼泪决堤在卫觎手背。 “可我不想你做一头断齿的狼。” 她想让他永远像天上自在翱翔的苍鹰,傲然振翅,无所不能。他该是一代雄主,而非一头空有满腹壮志雄心,却为奸人所害,步步受限无法恣肆纵横的困兽。 那不该是卫觎这个人的命。 卫觎身躯轻震。 他的十指忍不住在那片柔软的腰肌上向内一收,指尖近乎于战栗。 随即他就撒开她,咬牙把头偏开,一声浓得化不开的叹息从沙哑的喉咙泄出。 “好阿奴,你真的不能再哭了。” 簪缨已不再是对他身体的状况一无所知,从杜掌柜的言语里,她知道小舅舅体内的毒非同小可,对他的担心让她忽略了一切反常,见卫觎如同忍耐的模样,一点灵犀蓦然浮上她心头。 “我哭得烦人,让小舅舅体内起反应了吗?” 这个年及十五的小女娘,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而二十五岁的卫觎连呼吸都沉浊了一下,一瞬困窘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转头直直盯住她:“是。” 簪缨马上抬手擦干自己的脸,拗着脖颈,目光净透如初雪。声腔还余有哭后的嘶哑:“我好了。小舅舅你别动气。” 她说不哭便不哭了。 卫觎与她对视两息,霎落眼睫,“说笑的,阿奴岂会烦人。” 言罢背过身,兀自冷静一阵,向外吩咐一声,叫打一盆水来。 候在廊子下的春堇听见,忙不迭端进一盆热水。 春堇将铜盆放在屋内的盥洗木架上,不敢窥伺大司马,便不时偏头留意小娘子的神色。 卫觎让她退下,自己走过去将洁白的巾帕浸入水盆中,拧净水分,手至眼未至地递到簪缨手里,“渥一渥眼睛。” 他把自己的救命之药让给她,见她哭了反哄着她,现下又耐性十足地伺候她。簪缨接过温热的湿帕,心头酸涩,又欲流泪,忙将帕子整个蒙在脸上。 静谧闺阁,烛影摇摇,二人互相背对,一时都未言声。 静默一许后突又同时开口: “不准动去西域的念头。” “小舅舅你只等我两年就好。” 两人又同时一静。 论起识破人心,无人比卫觎更机敏擅长。他望着她的背影,锋朗的眸子里闪过怜惜,“阿奴听不听话?” 簪缨不答也不回头,拽下帕子慢吞吞走回妆镜前,摆摆胭脂摸摸珠钗,假作没听见。 然后她看见铜镜里多出一道高大的身影,弯下身将一只手臂拄在她手边的妆案边沿,从镜中注视她的眼睛。 “出京后跟着我去北府。” 他察觉到簪缨危险的想法,这是要看管她的意思了。 簪缨目光寥落,不肯吭声,忽然出其不意地从卫觎臂弯钻出去,一股脑踩舄上榻面壁窝进被子里。 被子一直拉到脖颈窝,只留给卫觎半个后脑勺。 卫觎保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被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弄得使不出脾气。 她视他,仍旧如信赖尊长,涉及床笫都无半分防备。 就这么大喇喇地跟他耍赖。 卫觎深望帐中一眼,知她心里难过,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在告诫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无声走出屋子。 行至门口时,屏风里传出窸窣转头的响动,软软的声调从床榻那边唤出口:“小舅舅。” 卫觎没回头,柔缓嗓音融入槛外的风凉夜色,“我今晚住在府里。” 像鹌鹑一样埋在被窝里的小女娘,就被这一句话抚平了恐慌的心。 卫觎出门没走两步,却见檀顺站在堂外的幢幢灯影中,颇为担忧地往堂里张望。 之前簪缨与杜掌柜说事时,屏退了众人,是以檀顺并不知此夜之事,只听说簪缨回府后不知为何突然哭了,故闻讯而来。 卫觎今夜内心饱受之折磨,隐密而绵长,他没办法显露分毫,却有人明目张胆地觊觎,气海刹然翻涌,蓦地沉声:“没你的事!” 檀顺周身一震,被大司马一身引而不发的威煞摄得心寒,连询问簪缨如何的话也忘了。 他顿了顿,咬牙不走,脱口道:“我想从军,大司马可否纳顺入营,兵卒皆可。” 上一次便是在这里,卫觎的手下将檀顺制伏丢出堂外,他全无还手之力。 檀顺自那以后便知,没有一副拿得出手的身手,是无法赢得阿缨姊姊的青睐的。 卫觎何等敏捷心肝,一瞬洞察少年所想,冷冷看着他,“我家阿奴不嫁武将。”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哪怕整日悬心吊胆的心情,都不应落在她身上。 檀顺正值血气方刚,怔忪之后火气也冒了出来,满脸不可理喻:“大司马是否太霸道了?莫忘了你并非她的嫡亲舅父,说到底,姊姊的事要她自己拿主意,无需大司马费心做主。” 卫觎想起在屋里一而再的心猿意马,神色沉冷:“我便是她嫡亲舅父。” 不知还剩多少日月的余生,只可做她舅父。 他盯着檀顺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之后去往麾扇园。杜掌柜仿佛为了弥补过失,早已打点下人在园内点燃了灯燎,这片暂住过的旧居通明如昼。 然而当那片旷寂无边的明亮涌进卫觎眼帘,打在他的鞶底靴子上,他突然感到莫名的空寂。 那道高颀的身影在原地凝立半晌,掉了头。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簪缨眨着一双失了神采的红肿眼睛,在床上听着脚步声远去,才转过身,便见一抹白影无声无息地踱至床边,仰颈看她。 她伸出手臂,摸了摸狼,仰面喃喃自语:“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么,那么好的人,怎会无青天垂祜。一定还有办法的……” “小娘子睡了吗?”正在这时,春堇在外轻轻扣门。 簪缨迟应一声,春堇这才入内,手中捧着一个冰盒道,“方才大司马出去时吩咐奴婢,取些冰来给小娘子敷敷眼睛,怕明日肿起来。” 簪缨愣神片刻,没有拒绝,拥被起身,任由春堇垫着帕子为她冷敷。 有几次春堇都忍不住想问小娘子,杜掌柜同她说了什么,那个什么什么莲又是何物,会致使小娘子如此伤心,可见簪缨萧索模样,未敢开口。 簪缨明知她心里疑惑,也未多说什么。等完事后便让春堇出去了,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烛灯静静燃着,簪缨抱膝坐在榻上静静对烛痴望。 时近夜半,烛泪燃熄,簪缨头顶正上方的屋瓦上忽然响起三声忍不下去的敲击,一道不甚清晰的声音从上头透下来:“睡觉。” 簪缨耳尖一抖,这回倒抬头惊讶起来。 半晌,她眸光细细闪,唇角抿起一点重振旗鼓的勇气,乖乖吹灯躺下闭眼。 房顶,卫觎枕臂躺在倾斜整齐的瓦面上。如银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让那张常年凛毅的面孔无端温柔了几分。 这个连续征战五十日又长徒奔波一整日的男子,在这么个硌硬不舒坦的地方,终于踏实地阖上眼好睡了一觉。:,,. 第79章 第 79 章 簪缨原以为这一夜自己必睡不实的,翌日醒来,不觉却已是天光大亮。 睁开眼的瞬间,她感觉眼皮沉黏,如同含了两泡水。 簪缨盯着帐顶怔愣一两息,拨开帷帘先问卫觎。 窝在脚踏上的白狼闻声,懒洋洋地动了动尾巴。春堇近前回话,道大司马天刚明时便出府了,说是进宫述职。 “大司马走前特意留话,说会回来用暮食。”春堇轻道,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杜掌柜那边天亮以后遣人来问了几次,让奴婢等小娘子睡醒后,去告他一声。” 簪缨听后愧疚,微掩眼睫,“我将杜伯伯吓着了。姊姊告诉厨房,将我的朝食送至杜伯伯处,我过去与他同用。” 若说小舅舅是不露声色的体贴,出门前特意留话,告诉她他不是不辞而别,好比将一根风筝线递到了她手里,她扯一扯,他便回应,好让她安心;那么杜伯伯便是全心全意地为她周全。 独自承受一个沉重的秘密,又怎比得上宣之于口来得轻松?杜伯伯是为了不让她伤心,才选择自己一个人扛着。 昨日她不得已,用苦肉计逼得杜伯伯吐露了实情,这一夜,想来伯伯也被自己折腾得辗转难安吧。 簪缨吩咐妥当,方命女使取来手把镜,照了照眼皮上的水肿。 多亏昨晚冰敷得及时,除了有一点红滟,并未有明显的痕迹。 只因簪缨五岁后从未有哭过的经验,所以才特别敏感些。 她眼中已无昨日的凄惶之色,平静地盥洗更衣,选了件孔雀蓝小袖抱腰襦裾,便过去杜掌柜的厢房。 走出堂外的门廊,簪缨抬头望了望自己的屋顶。 那里自然已经空无一人。 实则府内知道昨夜大司马幕天席地睡在这里的,统共也无几个,只有保护簪缨的暗卫十人察觉了此事,心中惊奇不已,却不敢编排大将军的行事。 簪缨行至杜掌柜夫妇居住的偏厢小院,杜防风与任娘子见了厨下的布食安排,已知小娘子要来,俱等在月亮门边。 等看见簪缨那身孔雀蓝的锦缎华裙,任氏眼前一亮。 她还是头一回见小娘子穿著带颜色的衣裳,只觉气度清华,那雅蓄的颜色也衬得小娘子的玉靥秀颈更为白皙。 她当先拧了把杜掌柜的胳膊,抢先道:“昨儿不知老杜怎么冒撞了娘子,惹得娘子伤心一场。小娘子若有委屈,尽管同我讲!妇人做不得什么大事,帮小娘子出出气还是能的。” 杜掌柜带着满腹担心,小心觑望簪缨神情,懊恼自己没能守住秘密,白费了大司马的一片苦心不说,还平白惹小娘子跟着着急上火。 结果簪缨回以一笑,浅浅梨涡,皎若朝阳,老掌柜紧皱了一晚上的心立时便化开,配合着任氏龇牙咧嘴。 簪缨见状,心头酸软,都到了这个时候,杜伯伯依旧严严实实地瞒着任姊姊,未曾告诉她昨夜真相,见到她,第一个念头还是担心她是否伤心过度,扮鬼脸逗她开心。 “不是杜伯伯的错,是阿缨不懂事。”簪缨对二人叠手一福到地,“阿缨多谢杜伯伯的费心护佑,昨夜因我的缘故,让伯伯担惊受怕了,阿缨在此赔礼。事急从权,万望伯伯宽谅。” “啊呀,这是哪里的话?”大清早的,杜掌柜不敢受此大礼,连忙扶起簪缨,眼角发湿,“是仆做得不够好,小娘子你放宽心才好……” 任氏看出他们有事商谈,她嫁给唐氏第一大查柜这么些年,不该问的事向来不多嘴,将二人送进房中,便退了出去。 屋中食案上,已摆好了白米鸭丝粥、索饼、莼菜羹、豆腐乳等几样主食与小菜。 簪缨与杜掌柜面对而坐,杜掌柜还不时往她的眼睛上看。 惹得簪缨不得不又解释一遍:“杜伯伯,我当真好了。” 一夜而已。 她便平静得与昨晚那哭痛心肠的女子叛若两人。 杜掌柜欲言又止,最终像个不知如何安慰闺女的老父一般絮絮地道:“小娘子宽心,往西域去的商路仆已遣人打探着……大司马那边也不会束手待毙,会派兵卒推进,总归是天无绝人之路。” 簪缨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想从南朝去往西域只有两条路线,一是西洋海路,二是沿着古茶马丝绸商道的陆路。漂洋过海风险不小——” 言及此处,簪缨的睫毛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敛袖给杜掌柜夹了一箸菜,接着道:“且在海上漂泊的时日不好估计,归期难定。这条路虽也是双管齐下之一,更大的希望,却还得压在陆路上头。倘走陆路,大晋与西域之间隔着一个北朝,想绕是绕不过去的。小舅舅才打下东兖州,北朝此时定是在摩拳擦掌盯着他呢,他固然可以派军去西域,却无法公然派大军前往,只能伪装成小股商队。伪商队,则不如真商队,在这一点上,唐氏比军队更有优势。” 最重要的一点,是万万不能让北朝发现卫觎需要西域的一味药救命。 商家讲囤积居奇,兵法里又有釜底抽薪,北朝在地势上近水楼台,如果被他们料敌先机,知道了卫觎的致命软肋,只消把守住通往西域的各条路线,便足以消磨掉北朝这最大的敌手了。 簪缨边吃边与杜掌柜商量着,“目的要藏得深,形迹要使得巧,与北朝探子的周旋更要谨慎。如今不比我阿母当年在时,可横行西域诸国。当时阿母一来掌控着唐氏全局,说一不二,二来又有‘唐夫人’的远名,人人敬让三分,纵使与柔然国的皇太后平起平坐谈生意,也当得起。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今不过空挂个名头,若无伯伯从中联络,唐氏家大业大,各派掌事都未必心服我,自家如此,遑论各国。是以需从长计议。往后伯伯收到了什么消息,还请不厌指教阿缨。” 末了簪缨又加上一句,“不知我这浅薄想头是也不是?” 杜掌柜听得颇为刮目又老怀欣慰,仅仅一晚上,小娘子就想得如此长远,还瞎谦虚什么“是也不是”的。 他可是知道,沈阶晚间不在府,所以这些想法,只可能是出自小娘子自己的心智。 直到此刻,杜掌柜悬了一晚上的心才算彻底当下。 他恍惚又见当年东家随意咬着一张索饼,与他们这些老伙计画炭议事的场景。 “是,很是。”杜掌柜连道几声,不自觉用上了请示的口吻,“那么离京的事宜,也要继续交割吧?” 庾氏被废那日,簪缨便向他提出要离开建康。只不过昨日意外陡发,杜掌柜怕女公子短期内缓不过来,便有些拿不准。 现下看来,倒是他这老家伙不如女公子经得起事了。 簪缨点头道,“要的。” 走是一定要走,端看小舅舅打算何时离京外任,一同结伴走就是了。 “郗老太妃那边……”杜掌柜提醒。 生意上的交关都好处理,不过是小东家换个地方,京城的生意盘照常依旧。只是这人情一宗上,便要费些心思。 簪缨显然也虑到这一层,表示她会亲自与太妃娘娘回话,务必安抚好老人家。 二人又说了几句离京前琐事的交接,早膳也吃完了。 簪缨起身告辞时,走到门边,心有不忍,转身又道了一回:“杜伯伯,真是对不住。” 杜掌柜乐呵呵地摆手,“小娘子与仆之间,哪消说这个。只是仆心中有一问——要是下回再有这种事,小娘子还会不会用眼泪来对付老杜啊?” 簪缨只想了一霎不到,颔首轻道:“会的。” 知道他们瞒着她是为她好,却不妨她使手段查出她想知道的。 只是大概不会再用这种笨办法了,积攒十年的眼泪,昨日一夕,算是流尽了。 昨晚夜半,得知小舅舅就在离她那么近的房顶上,默默守着她,簪缨就已明白,她的眼泪除了让心疼她的人更心疼,毫无用处。 再难的路,无非是枕夜望星,迎风执炬。 纵有风露之侵,烧手之患,也只是向前而已。 再难,总难不过困于樊笼刮骨割肉。 她还没到只剩哭的时候。 杜掌柜听了也没甚意外,故意叹口气:“仆可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看来以后有什么事,再也不敢瞒着小娘子喽。” 簪缨弯了下还有些肿的眼眸,玉立女郎,澹澹静静。 她说不。 “是因为知道有人纵容着我,我才敢为所欲为。伯伯你多疼疼我。”:,,. 第80章 第 80 章 前一日在石子冈, 振军凯还的卫觎一槊扯断了罪太子李景焕左臂,其后,卫觎吩咐副将用军中的法子给他止了血, 吊住一口气,连同那只断臂,一道送回了宫里。 同时囚禁废后庾氏的尸黎密寺也由大司马的人手接管。 此后庾氏下场如何, 皇室之人不得插手。 对于卫觎做下的这两件逆反昭天之事,内宫震动不已,却不敢问责一声。 半个太医署的医丞在东宫忙活了大半夜, 止血生息的药不要钱的往外掏, 又是内服又是外敷, 才勉强救回太子一条命。 即便如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李景焕失去一臂, 失血过多,又接连受到了得知簪缨身中不治之毒、与生母余生将被人以畜生对待的刺激,脸色灰白如鬼,高烧之际, 他干涸口中反复呢喃着“解药”二字, 太医们亦不解其意。 众人只知道,经过了换丹一事, 加上他如今断臂, 李景焕在太子这个位子上, 是快坐到头了。 皇帝这一夜半步也未踏足东宫的殿门。 次日罢朝,李豫独自站在太极殿的丹墀下,面对上头那张坐了半辈子的龙椅出神。 那些给大司马请功的或是弹劾他瞒君欺国的奏章,满满堆了整张御书案,李豫看都未看。 听闻卫觎觐见, 皇帝的心颤抖了一下,随即召见。 卫觎身不卸甲,剑履入殿,目光英锐如新发之硎。 行至近前,军靴带动襕甲响,凛冽扑面的征伐之气让身穿龙袍的李豫都不得不微微抬头望他。 李豫目光复杂地注视眼前的年青将帅半晌,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窘促地笑了一声。 “爱卿谋得好兵事,瞒天过海,功烁南北。朕已见线报,知我朝这一胜大挫北胡,爱卿居功至伟啊。” 卫觎只是冷淡地注视他,眼中仿佛带有一抹讥讽,并不接话。 李豫心头泛苦,哑声把话说下去: “朕拟加赐你为相国司马,遥领兖州军事,仍旧留在北府方镇拱卫京城,可好?昨日发生的事……是他们母子两个咎由自取,你不必放在心上。焕儿已不成了,朕自顷心力衰怠,也觉大不如从前了,新太子的人选,任凭你主张,你看好哪一个便选哪一个,你便是储君的辅弼大臣,将来一人之下,位同亚父。” 李豫那双抠搂的眼睛深深注视卫觎,“十六,朕将大晋的将来托付给你。” 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帝王,在年轻的大司马年前,由始至终却都是商量的口吻。与其说是提前托孤,不如说李豫在表明他的退让,他可以不计较卫觎的叛逆与逾矩,他的目中无人,甚至可以将为臣者最大的权柄拱手相授。 他愿意予取予求,只要卫觎能让大晋江山的当家者,继续姓李。 卫觎却听得冷笑连连:“遥领,便是节我兵权,不准我亲自调度兖州军事。留我在京中,便是要我与一家独大的王丞相针尖对麦芒,好方便施展帝王制衡之术? “别做梦了。”他厌烦地吐出四个字。 从前只以为李豫寡恩薄情,不意他还做得出这等能屈能伸的嘴脸,不计较昔日爱子的断臂之痛,反而费心讨好自己,为子孙后代计深远。 可惜,这样的识时务,在强横专权的世家面前,越退让便越会被蚕食干净。 谁做新太子有何区别,左不过是被世家摆布,长成新一代的傀儡。 南朝百年自诩衣冠正统,看起来风光犹在,又刚完胜北朝一场,可卫觎心知肚明,这座风雨飘摇的江山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哪有臣子只手遮揽国政的朝廷?又哪有如他这等武将可以当面指摘天子的盛世? 卫觎何尝不愿等一个君明臣恭的安稳社稷来到,他情愿在御跸前低下一头——可眼前之人,配吗? 废世家,征北胡,改奢靡,取才士,复君权,是文武两事,这一文一武都需要漫长的时间炮制,卫觎不缺耐心,他而今最缺的只有时间。 但凡他还有多几年的命…… 男子目光骤冷,手掌不觉在佩刀的镡柄上重重握紧,抬起眼皮望向皇帝,气息沉冷道: “兖州的事,不劳皇上费心,我不日便离京赴北布属。告知两省兵部,扬徐兖三州之事,自今起休得指手画脚,敢将手伸得太长,李景焕是前例。” 言罢扬长而去。 留下一串铁甲摩擦声的步履,一步步都踩在李豫心上。 李豫闭眼长叹一声,身影显露出无限的苍老意态。 寥落几许,他睁眼疲惫道,“去毓宁宫。” 皇帝摆驾梁妃的宫殿,萧氏得信后,略微准备了下迎出接驾。 这些日子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萧氏便避在宫里抄经书做针黹,两耳不闻窗外事,且约束一双儿女谨言慎行,不让他们掺和东宫的事。 此日她身穿一件家常的淡蜜色宽绦广袖裙裾,简素无纹,然而行走起来却飘逸婉约,有洛神之风。 李豫见了她,愁眉微松,上前握着萧氏的手一同入殿,口中道:“朕这几日身上抱恙,冷落了你,你却也不过中斋去瞧瞧朕。” 萧氏礼仪得体地见礼奉茶,螓首低颔:“妾身资质愚顽,不敢惹陛下心烦,知道前头有平嫔妹妹照看着,必然周全妥当的。” 比起平嫔功利昭昭的心机,萧氏淡雅如菊,从不出头冒尖。而从萧氏母家无势却位分在平嫔之上,也不难看出李豫心里的倾向。他看着萧氏曼雅如画的婉丽面庞,连日焦恐的心神略微安平,轻声道: “你这不争不抢的性子,与她真像……” 萧氏明知皇帝所指为何,没有露出多余的神色,只是欠了欠身。 李豫问:“怎么不见二皇子?” 萧氏目光略动,语气平常地微笑:“才去西苑书阁找书去了,若早知陛下过来,妾身必扣住他在宫里等着面君。这孩子,成日就知浸在纸页子里,庶务一概不通,是被妾身教养坏了。” 李豫摇头,“二皇子仁心纯孝。你将烺儿教得很好。” 他没有透露出过多心思,说完这句话,又坐了一时,感觉身上疲累便打道回宫。 李豫的仪仗离开毓宁宫大门后,李星烺方从帷幕后走出。 这个年纪还很轻的皇子,手中尚且不忘捏着一卷刚才看到一半的老子衍。 见母妃坐在茶座上失神,李星烺走近,疑惑轻问:“阿母,方才您为何要让儿臣躲起来?” 萧氏怜爱地望着他,眼神中还有一抹藏得深沉的慈悯,问道:“烺儿想做太子吗?” 李星烺惊了一刹。 他立即摇头道:“不想。孩儿有自知之明,哪里是做一国之君的料,余生只想饱览书籍,闲来栽竹酿酒,做个闲散王爷罢了。” 萧氏提醒他,“然眼下太子的局势不明朗了……按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李星烺心中猛跳,终于明白了母妃让自己藏起来的原因。 这些日子外面闹得再怎么凶,他也不过是听母妃的话闭户读书,从没产生过什么非分之想。因为下意识里,李星烺觉得精明能干的平嫔娘娘膝下的四弟,比自己的胜算大得多。 他心知母妃性情,必也无此争竟之心。 所以二皇子求助般唤了声“母妃”,向她摇摇头。 他真的不想做太子。 萧氏何尝不愿自己的孩儿能做个富贵闲人,平安一生。可是,“烺儿想过没有,倘是六岁的四皇子立为皇储,其外家黎氏与王、谢、陆、郗几大世家间的笼络与博弈,便无休止了。” 还有,主少则国疑。 今日她所见的陛下,比起上一次见,却是老态龙钟了许多…… 李星烺无心于权势,却非懵懂无知,听母妃点拨,很快想明了其中关窍,神色纠结不安:“可是母妃,我真的不成……纵使真是我……也不过受制于王司徒罢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趣儿?” 萧氏目光温柔,“母妃理解你的心思,母妃也不愿意如此。但烺儿可想想你的皇伯父,当年他主动放弃太子之争,去戍守西蜀,只因不愿朝内结党纷争乱象从生,祸了大晋。 “忍痛放弃,与主动承担,同是一苦。但烺儿,你身为大晋的皇子,已享受了十余年寻常百姓望而不可及的安逸荣华……” 见李星烺怔忪无言,梁妃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她站起身轻抚爱子发顶,“母妃书读得没你多,一个深宫中的妇人,胡言几句罢了。好孩子,莫伤怀。” 她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 皇帝并不知毓宁宫发生的这场对话。 他才回到中斋,服用了一碗参汤,便听底下人回禀,说太学掾士傅郎君,伏阙跪呈了一份檄文上来。 “是从前太子的那个伴读傅则安?” 皇帝疲累的心神已分不出更多情绪,接过那份文书,只见绢帛上首四个大字,曰《讨庾檄文》,眼皮子陡然一跳。 他展开檄书,一字字地过目上头讨伐庾氏罪行之辞。傅则安用笔老道,使用春秋笔法,含蓄而激烈,将庾灵鸿的毒恶面目揭露得一丝不剩,却又不涉簪缨的闺名。而追责之苛刻,直逼前朝末引起八王之乱的贾皇后。 李豫看得两手发抖。 撂下那张薄薄的绢帛,他沉寂半晌,咬牙说出两个字:“甚好。” “将此檄传阅于史官,令记录于青册,警示后世。并誊写下来发布告,昭告天下黎民,以正视听。” 既用人家的文书,还要名留青史,那么一个九品小吏的品阶便承载不下写檄者的名字了。 李豫随即擢复傅则安为文学博士,又召见他在中斋中见了一面。 无人知道君臣二人谈了什么,只是傅则安出宫时,袖中多了一道密而不宣的圣旨。 他回到太学府,宫里随即便来了御前黄门,宣读傅郎君复职的圣谕。太学里的一众祭酒与太学生听后大吃一惊。 待弄清前因后果,有人忍不住讥讽起来: “恭喜傅博士啊,写了那种钻营圣心的檄文,一朝又鸡犬得道了。那庾氏,其罪虽罄竹难书,可阁下到底是与太子总角结交,情谊深重。而今一见东宫没落,便唯恐落于人后地落井下石。好啊,好令我辈佩服!” 一身白头黑袍的傅则安神色平静,任人言说,不与争辩。 太学生们含酸的含酸,挤兑的挤兑,有多少是真正不屑傅则安人品的说不准,却十个里有九个都是暗恨自己:怎么他们就没想到这个出风头搏陛下青眼的机会呢,反被姓傅的抢了头筹。 还有人不依不饶,勾唇讥笑:“好一个‘江离公子’,这等两面三刀翻脸无情的本事,我看该是江左第一伪君子!” 傅则安淡淡看去一眼。 说话之人,原是当日在太极殿外,被卫觎踩在脚下碾断了骨头的膏粱子弟,伤好后成了高低肩,形容猥碎。 傅则安面上依旧不见怒色,静了静,低声道:“江左第一伪君子,这个名号,我认下了。”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眼光,径自离开太学,回到秦淮南岸寄住寺庙中的小木屋,开始收拾远行的包袱。 他意料到簪缨在此事了结后,不会再在建康久留,她不喜欢这里的浮华虚伪。 鸟儿破了笼,是要振翅高飞的。 所以他在宫中时已向陛下请命,托辞想编一部大晋朝的《山水志》,欲前往各地州郡采风。 陛下许是被他的一头华发所动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怜悯,准了奏请。 他没护过阿缨什么,这是她第一回出远门,他想远远地陪她一程。 傅妆雪就站在逼仄的屋角,含泪看着这一幕。 自从她被火玉佩烧伤腰部,抬回木屋后将养近两月,才不淌脓水结了疤。 可那块留在皮肤上比巴掌还大的丑陋伤疤,注定要跟着她一辈子了。 傅妆雪平生最珍惜的两样东西,一是自己的容貌,二便是她那一身细白如乳的好皮肉,而今白璧生瑕,她每次看到都伤心万分,无从疏解,整个人都干瘦黯淡了许多。 眼见兄长收拾包袱,她哀愁地泣问:“阿兄要去哪里,要撇下我吗?阿雪就只有你了,阿兄走了,我便活不下去了……” 傅则安简单地装了几件衣衫,背对着她,淡漠道:“我写了份东西给陛下,恐惹怒一些人,会来找麻烦,托人送你去会稽郡,那里有我信得过的旧友。你活不下去比活得下去,要难些。” 傅妆雪哭着说,“寄人篱下地活下去吗?阿兄,不,我不愿意!你为何要如此狠心?” 她忽然灵光电闪,哪怕对外面局势一窍不通,也直觉出什么,“——阿兄是不是要去找簪缨姊姊,何以如此偏心……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啊……” 傅则安目光沉寂,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嗯,以后不会再有偏心的事了。” - 与此同时,小长干里的一幢瓦房院子里 。 沈阶看着放在地上的三箱赉赐,与面前锦袍中年男子平静对视,狭长丰俊的眼中隐生锋芒。 来人自称是王丞相府中的长史,贵足踏践地,从矜贵的站姿上便可看出一股子纡尊的劲儿,抬举地半笑道: “我家府君近日听门客推荐了一个秀才,名叫伦云方,虽无品阶,然丞相爱才,今破格收在幕下,供府君驱策。这位伦郎君呢,又向府尹推举了郎君你,极力言说郎君是大才之人,这不,府尹命某礼贤下士,郎君这便与家人交代一声,随某去丞相府吧。” 沈阶听到伦云方的名字,静了一瞬。 伦云方的确是自己的朋友,然而中年男人这番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什么礼贤下士,堂堂一个日理万机的丞相,岂会把时间浪费在他这种无名小卒身上。 无非是庾氏母子倒台后,王氏对暗中促动此事的女郎有些忌惮,想是打听出了他在为女郎出谋划策,便想挖他去做个入幕之宾。 任不任用的无所谓,只要把他留在眼皮底下,便能少了无谓的担心。 沈阶只说了一句话:“家母好静,走时记得把东西带回去。” 长史心中嘿了一声,这年轻小子说话连婉拒都算不上,嘎嘣脆地就把他给撅了回去——他是不是没听明白,自家可是丞相府的人! 长史皱眉提醒道:“郎君可别错听了,府君特意交代了,郎君只消投效,府君便保你直接做治中从事,那可是正五品的官!” 说着他近前一步,压低声音:“府君还道,郎君若当真心志高远,与其屈就于一个弱质女流的石榴裙下,一世成不得大气候,不若,择良木而栖。” 沈阶身上穿着洗旧的青衫,脸色也像衣服一般寡淡,清冷地看着不速之客,“不送。” 这位王府长史临到出门,都觉得这小子的脑子被驴踢过,放着这样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大好机会,却不懂珍惜。 沈阶却想,什么样的忌惮,能让视上品无寒士为理所应当的丞相,出手便许他一个五品? 是觉着在庾氏与太子倒台这件事上,他是计策主谋,而女郎不过依计而行,所以言语间不乏对女郎的低看,却不惜绕这么大的弯子来纳入他彀吗? 这些人不会知道,在调查沙门内幕与办西郊花宴等诸多事上,皆是女郎自己拍板做的决定。 有时候,她流露出的那种果敢与灵光一现,让沈阶都心生意外。 身量瘦削的青衫郎抬起头,笑望澄碧秋空上缱绻的白云。 任何小觑女郎之人,最终都会吃亏啊。 他立在院子里走了会神,进屋告诉母亲,“娘,孩儿可能要出趟远门。” 沈母闻听,忙问何往。沈阶道:“孩儿效力的那位女君,近期可能会离京。” 沈母迟迟地应了一声,说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是应当的。” “不过……”老人想了想又问,“此前听玉儿说,那位女公子是唐夫人之女,那么此番离京,当是从商去吧?玉儿你,不是一直以出仕为念……” 沈母并非觉得行商有何低廉,而是她自己的孩儿她知晓,自会识字开始便发奋苦读,寒暑不辍,平生的志向便是入朝为官,让一身才学有用武之地。 那位女公子不是公门里的人物,若离开京城,当是与庙堂无缘了。 沈阶在慈母面前,目光温煦,有些像春初时竹竿上发出的细芽,隐见傲骨之姿,却并不刺人。 他像是给母亲解惑,又像对自己说:“女君气象高远,什么都已经具备了,唯独没有野心。我白衣默望,一无所有,只有一颗野心。” 也不知沈母听懂没有,总之不再多问了,起身絮絮叨叨地去给游子准备行囊。 沈阶愧疚又温暖地望着母亲的身影。 眸光却绽射出与无与伦比的攫锋与璨亮。 呵,区区五品! - 正值日上三竿,沈阶和母亲知会后,一如往常按时来到新蕤园。 正巧碰见檀顺在庭院里缠着簪缨撒娇。 “你要赶阿宝走?让我一个人回吴地去?昨晚发生何事阿姊也不肯告诉我,今日又要赶我!缨姊姊,相处这么久,你还拿我当外人呢!” 其实少年的语气里有些气急败坏,但是又忍着不舍得跟簪缨发脾气,所以那片黏腻可怜的声调,在沈阶听来,便如撒娇。 昨晚何事…… 沈阶不由向池边浓盛阳光下的簪缨望去。 她在哪里,哪里便如同多了一道令人无法瞬目的亮丽风景,沈阶的注意力每每便会被吸引过去。 何况,今日簪缨身上新换的孔雀蓝裙,端丽明雅,是沈阶看过最好看的一种蓝色。 视线上移,他看见了女郎微肿的眼皮,心弦轻动。 簪缨正被檀顺闹得脱不开身,见到沈阶如见救星,忙道:“我与沈郎君谈些事,一会儿再同你说。” 檀顺眼中犹怨念不去,围着簪缨一步三哼唧。 簪缨只得无奈道:“不是赶你,是你在我这里被拘得无趣,你生性活泼,没的平白耽误你。待我去吴中时,也会找你这个东道带我游玩啊。” 说完,她动作生疏地在檀顺肩上拍了下,“阿宝,听话。” 她对如何能哄好檀顺,已有一定的经验了。果然檀顺被安抚以后,虽仍有几分不快,却还是勉强笑了笑,听话离去。 转头时,还因簪缨唤了他的小名,那双琥珀色眼瞳里露出几分傲娇与得意。 簪缨轻吐一口气,转望气质内敛的沈阶,心道,幸好此君性情不比檀顺跳脱,年轻却不失稳重。 她掩住满腹心事,正色说道:“阿玉,我月底之前不出意外的话,准备离开建康城,四处走走。此后庙堂上的事,便与我无关了。我知你志向不在于野,还是那句话,你要入仕,我想法子为你推介,也算共事一场,善始善终。” 沈阶静静地听完,看不出意外的神色,只是声音低沉下去:“女郎不要我了么?” 簪缨轻怔。 他的神态与檀顺毫无共通之处,可为何那语气,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第81章 第 81 章 好在沈阶很快将话接了过去, “亦或,女郎得知了王丞相派人招揽沈阶,疑我忠心?” 簪缨却不知还有这回事。 她虽派过几人暗中去保护沈母周全,那是因为担心沈阶跟着自己谋事, 被有心人盯上, 挑其软肋下手,却不曾监视过沈阶的行迹。 用人便不疑, 她没必要使那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沈阶见她目泛疑惑, 就将王府来人始末与簪缨简述了一遍。 簪缨听后唏嘘,沈阶之才如锥处囊中, 还真是被人给盯上了。 “你该答应的。”她道, “凭着这一份投名状, 你将来会有个好前途。” “没有比跟着女郎更好的前途。” “你当初就如此说……”簪缨对上他灼灼的眼神, 真有些不明白了, 跟着她最好的前途, 她想到底, 也无非是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幕僚,成为一名唐氏大查柜吧。 可沈阶哪里像甘愿在铜钱里打滚的人。 他为何笃定她能给他更好的? 此子一向深谋远虑,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值得他豪赌追随的东西? 簪缨蛾眉微蹙, 此念才生, 沈阶如有所感,静声道:“当初投效女郎,女郎曾与沈阶约法章,立为圭臬。第一, 我所谏每一条计策,都要与女郎讲清背后关节道理,不可欺瞒;第二, 我不可怀揣个人私心,暗示鼓动女郎行事,为自身谋利;第……” 说到第,沈阶不自然地撇了下头,未说下去,只道:“这条我皆不曾违背,是以女郎不能弃我。” ——“第么……沈郎君太瘦了,当加餐长胖些才好。” 经他提醒,簪缨想起了当初自己随口道出的玩笑话。 前两条约定,是她从周燮给傅邱氏进策,将那个愚媪玩弄于股掌之间,终于祸败百年之家中吸取了教训,提防谋士弄智,与沈阶把丑话说在前头。 而第条,纯粹是她当时想不到了,无意瞥见沈阶映在地上高而瘦削的影子,才随口一说。 “的确皆未违背,是不那么瘦了。”簪缨看了几眼沈阶。 “那就这样定吧。” 既然他坚持,簪缨也不再矫情。将来若真西行,身边确实该有个足智多谋的人比较妥当。 只不过关于毒龙池中莲的事,簪缨并不打算告诉沈阶。 和信任与否无关,关乎小舅舅的命门,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簪缨神思微微恍惚,眼波雾生,对沈阶随意一颔首,“我要出去一趟,你可自便。” “女郎。” 她的语气太淡了,像只是敷衍着一层外壳,里头的神魂却早已不知飞往何处。沈阶下意识叫住簪缨。 有一瞬沈阶觉得女郎身上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然那份直觉闪逝太快,他没能抓住。 簪缨清姿淡彻地一回眸,等他的话。 沈阶面上一派平静,暗中掐了下掌心,还是把心底那道明知逾越的声音问了出来:“女郎的眼睛……” 簪缨怔了一息不到,怕被这个聪明人看出什么端倪,随意轻哦一声,“没什么,昨日知大司□□旋,我心中,欢喜。” 她打发沈阶后,命下人备马车,准备去趟西山行宫。她已打听明白,那位葛神医在此战中被征辟为军医,随北府军北征,打胜仗后又随小舅舅回了建康,此时正住在行宫里。 正好她对于小舅舅的身体状况,还有许多疑问想请教葛先生。 杜掌柜闻信,哪里放心再让簪缨独自出门,说什么也要随往。一行出了府门,簪缨不意在巷子里看到了林参军。 林锐一见女郎出门,便微微笑了。“大将军走时叮嘱过,说女公子兴许要去行宫拜访葛神医,令卑职等在此敬候。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啊。” 簪缨轻愣,而后点点头。 去西山行宫算作故地重游,秋日池草枫红的宫苑别有风味,这一次簪缨却无多少赏景的闲致。 她在东半宫的厦阁中寻到了葛清营,先通姓名,再奉上备好的数盒稀珍药材做谢礼,以答谢葛清营对她的救命之恩。 “当日小女子醒来虚弱,先生又走得急,未能好生感谢先生。”簪缨说着,向葛清营福身缓施一礼。 这葛清营原是个不受羁糜两袖清风的人物,前番被卫觎拉去随军救治伤号没什么,但得胜以后,他便该离开军营去各地游方。却因卫觎担心簪缨的身体,说当日离开得匆忙,非压着他一道回京给小女娘再把一次脉,确定她体内余毒尽清,不存遗患了,才肯放他离开。 葛清营本来满肚子冒火,他自己医治的人,自己能不清楚?他卫大司马何时如此患得患失,多此一举起来了? 可结果,这女郎自己找上门来,先软声细语地给他一顿奉承,葛清营便伸手打不得笑脸人了。 何况簪缨带来的那些药材,珍奇不在于价格,而是有价难寻,入药救人,也算功德一桩,一下子送到了葛清营的心缝里。 他只得淡哼一声,指指案席,让簪缨坐下,给她把了回脉。 听完后嘀咕道:“我便说是无事,卫观白那厮忒不省心……” 簪缨一听便明,眉心微黯,“是小舅舅请先生回京的?” 葛清营语气不豫,“还能有谁。” 簪缨心中不由酸涩难忍,又如昨夜的光景,好不容易才藏起悲色,垂睫轻道:“先生,我已知道他中毒之事……今日来此,除了道谢,便是想问一问,那味毒龙池中莲,是否唯西域葱岭之西的不依山毒龙池中方有?是开花摘时为药,闭合摘时为毒,靠肉眼无法分辨的,是吗?” 葛神医见惯了生死苦病,平静捋须道:“正是。” 簪缨昨晚从杜掌柜口中听得的这些事,唯恐神思恍惚之下出现纰漏,一一向葛先生确认一遍。 待她终于确定了这味药当真无法以他药代替,心尖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搓了一把,不知是何滋味。 沉寂几许,她抬起头:“那么,我服下了药,若用我的血,可以代替此药吗?” 葛清营被少女眼底的光芒震得一惊。 他随即拂袖重声道:“这是何处听来的邪门左道?这味药恰巧能除女公子体内之毒,已是万万之幸,岂有鲜血入药一说?大司马当初自愿让药,是已然做好了决定。女公子自幼身带不足之症,想也是受尽了药石之苦,有今日的境遇得来不易,若因此整日愧怍,胡思乱想,岂非辜负了大司马的拳拳爱护之心!” 簪缨未因葛清营的疾言厉色而略改神色,道了声是,接着又问:“那么那味金鳞薜荔,我听我家掌柜说不见于医书记载,想请教先生,既如此,又是如何开出的药方?” 葛清营微感意外地看她一眼,心道:这女子倒有几分敏锐。 他神色缓和了些,耐心解释道:“此药是葛某在北朝偏僻乡村寻访疑难杂症时,听当地一位医术不俗的老郎中所言,乃是他祖上口口相传,并无文字记载,那位老郎中只知其名,也未曾见过是何物。然而我细问验方,这味药却正合解毒的药性。” 簪缨一一记在心中,“那么多半是北朝本土所生之物吗?” 葛清营点头。 “葛某是如此认为的,也一向告诉卫大司马派人往这个方向去寻,可惜这么多年,犹未寻到。” 簪缨捻指又问:“第味药,佛睛黑石,是高僧圆寂后瞳仁所化的舍利。请教先生,何以一定要用眼睛的舍利,其他部位烧出舍利子不行吗?” 高僧坐化的舍利子固然也十分难得,然而举唐氏之力,终归能够寻到。不似这僧人眼眸所化之物,簪缨不仅见所未见,在杜掌柜说出之前,她闻所未闻。 这也是这味药引一直找寻不到的原因。 葛清营道:“古语有言,‘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人之初生,先生二目,死亦先死二目。我教有个说法,这一目之中,元精、元气、元神俱在其内,故而有元化清,祛毒解瘴之效。非其他舍利能够比拟。” 簪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葛清营看着少女认真蹙起的弯柳黛眉,心头不禁生出几分赞赏,而后又有种与造化弄人的唏嘘,放缓声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出来吧。” 他之前想错了。 这位女公子原来并非是因为得知她用了大司马的救命药,愧疚难安,故来找他啼求的——葛清营见过很多那种病患家属,仿佛他能开几道方子就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旁人救不了的病,只要苦苦哀求他,掉够了眼泪,便能显得诚心无愧,便能让自己的心关过得去。 可这位女公子却不是,得知她的血不能入药,她一分迟疑与软弱都没有,便接着问寻药的途径。 她就只是来问问题,找办法的。 大司马舍命相救之人,品格当如是。 葛清营忽又想起,那日在这位娘子内寝的屏风外,他给卫觎把脉,从前卫觎压制在心的只有杀伐欲与酒涎欲,可那一次,葛清营却发觉卫觎丹田异常燥动——他多了一种欲。 爱欲。 想到此处,正逢簪缨问道:“我想知道,小舅舅蛊毒发作时,身上究竟是怎样个难受法,可有缓解的法子,又会否造成什么不可逆的损伤?” 葛清营望着簪缨清澈的双眸,忽然不合时宜地淡笑了一声。 簪缨细白的眉心轻动,“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女公子昏迷时,大司马也是这般巨细靡遗地盘问我关于女公子的情况。” 簪缨猝不及防地一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是盘问先生……” 葛清营打断她的话,“女公子就不奇怪,这些关乎一朝重臣的机密要事,何以女公子发问,某便毫无保留地交代了?” 这位中年医士微叹一声,自问自答,“是因为今日一大早大司马遣人来递了话,说女公子若来问,某无需隐瞒,尽可相告。” 卫觎的原话是:“她想知道什么,便告诉她什么。” 此时殿阁外,华美庄穆的九十九层白玉长阶上,卸甲脱刀的卫觎一身轻袍缓带,一手背在身后,漫然登阶。 出了皇宫,闻禀那个很有主意的小女娘果然来了这里,他便来接人了。 守在抱厦外头的杜掌柜和徐军师,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忽见卫觎的身影,欲要见礼,却被卫觎竖指在唇上随意一碰,示意噤声。 他两步走到那扇紧闭的海棠门前,没有打断阁中的谈话,随意往墙边一靠,眼神平静地等着。 既然这些事阿奴已知道,既然以她的性格不追问个清楚无法安心,那么他的里子和面子,都扒干净给她瞧就是了。 左右是她。 所以即便露了软肋,也当不得什么。 阁子内,簪缨在葛神医那句话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于小舅舅能看穿她所想,簪缨很早以前便知道了,可她却好像依旧低估了小舅舅对她的纵容。 直到刚刚簪缨才恍悟,她今日之所以能来到行宫,能从葛神医口中探知这些细节,不是她有魄力,而是因为小舅舅不拦着。 葛清营点到为止,没有戳破卫觎最隐秘的那道心思,顺着簪缨的问题,只与她说卫觎体内的蛊毒会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激发到最大,配制出解药之前无解,只能靠自身硬扛过去。 只是压抑得越深,发作时也会一次比一次更猛烈难熬。 喜怒忧思悲恐惊。 贪嗔痴恨爱恶。 哪一样濒临极限,都可能把人逼到发疯。 簪缨听后默然无语良久。 其后,她又强打精神问了几个问题,起身告辞。 少女神思闷闷地打开门扉,微风将一缕青玉色袍角拂进眼帘。 簪缨一怔,飞快地抬起头。 方才出现在旁人口中的人,眼下实打实地站在她眼前。他看起来那样强健,从容,倨傲,眉漆目明,唇红薄丹,长睫轻眨一下,眸子里全是深敛的光泽,就像驱走乌云的太阳。 簪缨的心咚咚猛跳,倒流回心房的血液融汇着呼之欲出的想念与不讲道理的委屈。 当她发现倚壁的卫觎侧头目不转睛盯着她眼皮,仿佛在研究什么时,又先脸红起来,心疑自己的肿眼泡很丑,迅速避开视线,声音发软,“我,我好了。” 打死她也说不出口“我不哭了”这种话,可一想昨晚在他面前耍泼出丑,张嘴大哭,簪缨便耳根子发热,绣鞋里的脚趾不住地往下抠。 卫觎只是含笑纵容看着她。“真好了?” “嗯。”簪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恹恹垂着头,“小舅舅莫与我计较,昨晚的事,千万忘了吧……” “还有,我听话的,昨晚所说都是气话,不会当真去西域那么凶险的地方,小舅舅莫忧。” 方才葛神医说了,长久的忧虑积在他心里,对他的身体没甚好处。 她已托他的福贪得了这许多,不能再让他劳心费神。 卫觎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 过去恨不得把乖巧老实刻在脸上的小女娘,如今说起这种撒谎不打草稿的话,是张嘴就来了。 卫觎此刻有些信了,他的阿奴,真能用一句话把那姓释的和尚给说疯,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和王逍平起平坐谈条件,更能当着满京贵妇的面,有条不紊地揭下庾氏姊妹的人皮。 他离开之后,她悄然成长。 可轮到在他面前,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卫觎不以为气反而纵许地低笑一声。 “小骗子。” 簪缨耳尖一颤。 她悄悄扁了扁嘴,才不是呢。 “小骗子,才过一宿,就不认得我了?”表面像是揶揄,可卫觎唤出那个称谓的语调又极温昵,“抬头看我。” 簪缨撩动上眼皮飞快看他一眼。 随即眼珠左右游弋不定,强行转移话题:“小舅舅过来,怎不给我带盏冰酪酥?” 这是过去住在这里时,卫觎给她惯成的习惯。 奇怪得很,簪缨在见不到小舅舅的时候,满心恐慌,唯恐自己害了他,唯恐再也见不到他。可她一旦见到那张风轻云淡的神容,那些恐怖与绝望又消弥无踪了,就只想和他耍赖皮。 大抵因着,他的目光有种金石笃沉的力量,习惯主掌杀伐,不劳旁人怜悯。 就是这样的人,在簪缨说完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露出来。 掌心上赫然是一盏挂水珠的雪白冰酪。 簪缨瞬间睁大眼睛。 小舅舅再神,怎么可能提前想到她会说这种无理之言,好变出这个来满足她? 她一时将难为情也忘了,迟疑一下,伸手去够。卫觎手臂往回轻缩,“琉璃盏凉,就这么吃。” 簪缨无声眨掉眼睫上的水气,就着他的手舀起顶头的樱桃,艾艾送到他唇边。 阶台下一直不敢啧声的杜掌柜与徐军师对视一眼,无声退得更远了些。 作为两个知晓内情的老家伙,他们看见这一幕的心情就如同吞下了两斤拌糖的酸角,说不清是何滋味。 杜掌柜原本仅为卫觎的身体而担忧,此刻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仿佛小娘子只有在大司马面前,才会流露出恃宠生娇的小女娘模样;大司马也只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宛如一个神气生动的少年郎…… 而徐寔闭了闭眼,反复默念葛清营告诫过的那四个字:不可动情,不可动情。 阶台朱阑边,簪缨举着那粒樱桃,终于仰头好好地正视卫觎,乌眸水亮,一字一字说:“上一回我欠你的。” 卫觎一顿,俯身叼走那粒樱桃,“不欠了。” 不,是欠的。 “不许哭。” “……没有,才没哭呢。” 第82章 第 82 章 《讨庾檄文》昭告天下几日后, 废太子的诏书随即下达。朝野震动。 李景焕因对君父乖逆不恭,德容有瑕而见黜,丞相王逍上谏, “二皇子李星烺长蹈自然, 玄静守真,可立为太子。” 皇帝从之。 而后, 又晋升了太子生母萧氏为皇贵妃, 赐印绶, 暂摄六宫庶务。 至于力挫北朝得胜而还的大司马, 皇帝更是大封特封,先是迁卫觎为相国司马、车骑大将军, 都督徐州兖州诸军事, 开大司马府, 置祭酒四人, 帐下司马、官骑、大车、鼓吹等例加一等。 这道新鲜出炉的晋封旨意, 还没等过热乎劲,李豫又力排众议,加封大司马竟陵王爵头衔! 卫觎由此成为南朝唯一一个异姓王爵,仪仗等同宗氏同姓嗣王。增食邑三千六百五十户, 赐金辂之车, 兖冕之服, 假黄钺。 黄钺乃帝王所用, 君王授权节钺, 是权焰最顶炙的大臣才能享有的殊荣, 也代表着替皇帝行使征伐予夺的权力。 然而那不可一世的大司马——或说是新封的竟陵王,面都没在朝会上露一露,接旨后也未进宫谢恩, 忙于整顿兵马,择日离京出任。 另一边的簪缨也忙着利用离开建康前的最后一段时日,处理剩下的事宜。 她先约见徽郡王夫妇,与他们说明此事,又好说歹说哄住了舍不得她的郗娘娘,亲手缝制了十几个郗太妃用惯的香料荷包,交给她身边的女官嬷嬷。 “倘若太妃娘娘再发病糊涂不认人时,便取一只安抚她老人家,庶几可以安平。”簪缨交代。 至于这乌衣巷里两幢相连的府宅,他们祖孙几人想住便继续住着,若要搬回郡王府,也随他们方便。 结果郗太妃在这里住得习惯,不愿搬走,老小孩儿似的说要给她的小娘子看屋子,等她回来。 李容芝夫妇自然听从,对簪缨感激不尽。 再者,便是与京中的朋友们饯行作别了。 譬如王三娘与谢二娘,又如那喜观斗鸭爱吃荔枝的顾家夫人。 她们听说簪缨打算离京后的反应各不相同。 性情和软的王三娘听说以后,不舍了许久,叮嘱簪缨在外衣食应时,千万照顾好自己。而生性爽利的谢既漾蹙眉沉默一阵,力劝簪缨留下,说依着簪缨而今建立起的声望,不会再有人对她不利,她留在建康必可有一番天地。 无奈易储事定,簪缨的心思便不在这里了,唯有婉谢。 白氏则直白得多,愁眉苦脸道:“怎么决定得如此突然呢,今后可再没小娘子这般合我心意的玩伴了……” 簪缨妙目轻睐:“你家顾府君,大抵早盼着我这祸害精离你远些了。” 玩笑了一句,她又道:“这也无妨,之前听夫人提起过,夫人母家在岭南经营果贸,如若方便的话,夫人可寄一封家书回去,将来我们唐氏也许前往造访。” “如此甚好!” 白氏转忧为喜地一拍手,“小娘子出京远游,正可到我家乡去玩一玩,我一定让家里好好招待你!” 白氏天真,只以为簪缨请她联络关系是为了方便。 实际上,簪缨暂无亲赴岭南的打算,只因通往西域的商船,多自岭、广两地的渡舶口出发,唐氏的生意做得再大,在岭南地区涉猎得却不多。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她想,若有当地大商户从中搭手,唐氏遣船出海便会多出许多便利与保障。 当年她的阿母便是在出海时遇难,所以簪缨会派牢靠的掌舵与船伙计,沿海路探索西域之路,自己却对此有种天然的恐惧,不会出海。 她眼下初步的决定,离京后先到小舅舅的京口军镇停一停,若他的军纪允许,她就多扰几日; 而后带着人去颖南,看一眼她之前安顿的那个将在未来起义的流民首,名叫乌龙与手的人,确保他不会像前世一样纠党生乱; 之后若还有空闲,就再走一趟三吴,免得檀舅父埋怨她厚此薄彼…… 再然后,是向北还是向西,怎么整合资财怎么规划路线,簪缨就暂时预想不出了。 不过总而言之,她要尽快为小舅舅找到那三味药。 那日在行宫,她曾问葛神医,小舅舅最迟还能撑多久。 犹记得当时葛先生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意外与惊吓。 葛清营只告诉她:坏消息是,当年祖将军从中毒到薨逝不过五年,坏消息中的好消息是,卫觎体内羯人盅的份量比祖将军轻些。 言下之意,他亦说不准卫觎能坚持多久,这个折磨人心的蛊毒完全是因人的意志力而异。 他被人称为神医,也不能真的起死回生,只用这样的话来宽慰簪缨了。 离京这日,又是十六。 清早,簪缨这次要带走的杜掌柜、任娘子、从大市借调的吕掌柜、越掌柜、沈阶、檀顺、护卫二十、影卫十人,加上女使春堇、阿芜,以及她用惯的两个婢子、一位女医、一名掌外姑姑,齐聚内外两堂。 春堇捧着一套崭新的雪色羽缎襦衫,配十样锦莲花抱腰,梨花白垂绦长裙,至内寝,请小娘子更衣。 妆镜前,身着一袭纯白中衣的簪缨粉黛尚未施妍,一双桃花眸的眼尾天然柔媚而上翘,容眸流盼,神姿清发。 她看见那套白色裳服,淡淡说道:“今日想穿红衣。” 城东驿亭的官道上,两千玄甲骑兵齐跨在战马之上,列成长方队阵,密密压压地几乎填满了整条驿道,威压整肃,不闻一声杂响。 领头那一骑却未穿甲胄,而是一袭帝释青褒衣长袍,玉带勒腰,广袖拂辔,飘飏若仙。 然而却无一人敢小觑他周身散发的威凛。 此人正是卫觎。 此处所指惧怕者,不是卫觎的那些嫡系亲兵,而是指挤在驿亭下的那些衣冠大臣。 上一次卫觎出征,是带着漫天非议走的,没有一个官员来此相送。而今时今日,卫觎可谓以计代战一当万,以最小的伤亡拿下了北朝半壁,又加封为竟陵王,权势无可复加。 故而,朝中的文武官员纵使是捏着鼻子、抖着腿肚子也不敢不来恭送。 只是竟陵王一身威煞寒气太过震慑,没人敢近前就是了。 忽而不知谁轻呼一声,城中方向有一名红衣女子骑马而来。 那马是汗血宝马,骨相神骏,马上的人则一身大红裙衫,头戴莲花玉冠,飘绽的裙摆如同火中红莲摇曳耀眼。 闺中年轻的女郎,少有能压住如此艳红之色的,然而穿在她身上,红衣雪肤乌发,交相映衬,只让人觉得红者愈媚,白者愈莹,而黑者愈净。 蛾眉曼睩,靡颜腻理,好似天外之来,美艳不可方物。 爱美修容乃南朝一大风气,亭下之人一时皆看得呆了。 直至二千精骑齐下马,动静惊天憾地,才惊醒了这些目光僭越之辈,连忙收回视线。 身着红裳的簪缨旁若无人,催马缓驰至卫觎身边。 自那日他从行宫领回了她,他自己也宿在新蕤园,却因连日军事繁忙,早出晚归的,一则簪缨也有自己的事,所以直至今朝,簪缨迎着耀面的晨熙,方能好好地看一看他。 从簪缨出现伊始卫觎便一直在看着她。 哪怕此时,她骑马与他并肩,卫觎的视线也没离开过少女脸颊半瞬。 以往只见她穿素色衣服,宛如濯濯清莲,常看常新,没想到她穿红会好看如厮。 簪缨两世为人,今日却是头一遭穿红色衣装,旁人的眼光她都不在意,小舅舅要看,她便大大方方展示给他。 簪缨冲他一笑。 是女子长开后的婉静端方,活色生香。 只是她刚笑到一半,瞅见卫觎身上衣饰,皱起眉头。她深深看卫觎一眼,随即向他探出一只手去,状似牵手的姿态。 卫觎微顿,明知她要做什么,还是配合地伸出手。 怕她够不着从马上崴下来,还不露痕迹地夹马向她坐骑靠近一些。 冰冷的指尖被温热碰上的一刹,卫觎心里还想着:阿奴了不得,都会单手执缰了。 眸底漫上些笑影,那点为数不多只给她的温暖便从嗓音里带了出来,“不妨事。” 簪缨确认了她的猜测,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信他的话才怪,转头问林锐,“将军的衣裘呢?” 今日是十六,簪缨已经知道他每月发作是在十五月圆之夜,次日的寒冷,是前夜压制燥火遗留的余症。 从前他都不遮掩的,所以今日特意不穿裘,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是怕她看见后伤心。 这不是欲盖弥彰? 林锐为难地看向卫觎,向来说一不二的大将军这会儿反倒悠闲起来,老神在在踞着马鞍,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可那位红衣小女娘瞪着自己的眼神却越来越凶了。 “莫看他,看着我说!”一声娇叱。 卫觎霎了下眼睫,不阻拦,不啧声。 林锐骤然福至心灵,连忙取来狐裘呈给大将军。 卫觎看簪缨一眼,接过披裹在身。 在簪缨身后一箭地外,骑青驴的沈阶与骑白马的檀顺,望见这一幕,前者垂眸神色如常,后者莫名感到一丝无由来的威胁。 这个小插曲之后,两路汇合的人马便该出发了。然而当簪缨的视线无意中看向驿亭,忽然发现一道眼熟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踩镫下马,下来后才想起扬着脸问卫觎,“小舅舅,可否等我片刻?” 这会儿倒又软声软气,不似刚刚那个厉害的管家婆了。 卫觎的余光随意瞟进道旁亭子里,道了声:“不急。” 簪缨便走向驿亭,那些看见这个貌美少女朝自己走来的朝官们,蓦地自惭形秽,涣然失神,主动地让出一条道路。 却见众人后头,有一担搁在地上的竹筏,竹床上躺着一个半残之人。 簪缨目不斜视,来到竹床近前,蹲下身道:“褚先生,你怎也来了?” 褚阿良望着这名美丽的少女,只觉自己丑陋的身影映在那双清眸之中都是一种亵渎。然而,簪缨的神色里全无嫌弃,反而亲切含笑,褚阿良又释然一笑。 他拱手道:“小人听说女郎要远行,就想替郎主过来亲眼看一看。祝女郎一路顺风,平安喜乐。” 簪缨笑着答应,见他气色比上一次见时好了许多,放下心来。又叙几语,便返身回到队伍。 她可不想让几千人等着她一个,便加快步伐。偏却天不遂人愿,簪缨余光扫到长亭边缘的一道身影,不由又驻了驻。 她看见了傅则安。 那头白发太过显眼,簪缨便是想忽略也不成。 在她的印象里,傅则安是个无论何时都气度昂扬风姿翩翩的佳公子,然而眼前这素衫男子,沉静得像一潭死水,比照从前俨然换了个人。 傅则安见她看向自己,喜出望外,忙走出几步,给自己解释:“……我,我拟编一部《山水志》,陛下已许我出京采风,是以今日也要出城。” 簪缨对他这个人,对他做的事都无甚兴趣,仅是一顿之后,不置可否,转头离去。 傅则安望着那道背景,黯然失落。 就在簪缨欲上马之时,突听官道后传来一阵滚滚车轮之声,一辆紫帷宽辕画壁车辚辚驶近,其后跟随的仪仗足有半里之长,却是长公主李蕴的车驾。 众臣连忙见礼。 这位风韵犹存的公主殿下勒令停车,轻掀车帷,望着对面比她这边壮观百倍的阵仗,目光锁定簪缨,笑晏晏道: “真是奇了,你不会真想跟着那个闷葫芦去军镇找罪受吧?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正巧,本宫要去会稽郡赏红枫泡温汤,你跟着我走吧。” 她这话里也不知有几分是逗趣,几分是找事。 反正惹得长裘及镫的卫觎冷冷地瞥过去一眼。 簪缨反而言笑自若,大抵是这段时间与长公主打过几回交道,摸索出了经验,不硬不软道: “多谢殿下记挂,却不敢叨扰殿下雅兴,便借殿下同日出城这股顺风,讨一分好运吧。” 李蕴没脾气地笑哼一声,伸手隔空点她,“甭哄我了,就你嘴甜。” 这里正说着,前方忽起一阵烟尘,驿道上诸人但觉大地震动,如有上千只马蹄踏尘而来。 卫觎眉头才皱,前方的斥候就疾驰回报,“大将军!是蜀王……” 斥候话音未落,迎面的招招旌旗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旗帜少说也有五六百展,上竖一个斗大的蜀字。 当先一骑,金甲红披铁兜鍪,身量拔群悍烈,正是蜀亲王李翦。 “蜀王殿下怎么突然回京了?” “外地藩王无召入京,还带着这些兵甲,这是……” 连长公主也微微心惊,推开车门,遥望这位经年不见的皇兄。 她看不出名堂,又不由望向一旁与蜀王隐成对峙之势的卫觎,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江山怕是真要生乱了。 一个两个当王的,都这么带兵肆意践踏京畿之地,视皇权为无物…… 在所有人的惊诧之中,蜀王策马单出一骑,行至簪缨身前两丈处,下马,望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娘。 沉傲面色看不出喜怒。 “女公子便是成忠公与唐夫人之后?女公子救治家慈有功,本王感念甚深。本王此次入京,为的便是接太妃回蜀颐养天年,还请女公子同去,居座上之宾。如若不弃,本王认你做义女,旁的拿不出手,一个食禄千邑的郡主之尊还是给得起的。” 簪缨微微愣神,这位如风突袭过境的王爷,气场好强势,似乎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啊。 正在这时,第三拨人马风尘仆仆地从吴地来到京城,正赶上这场热闹。 一见挤挤挨挨满地兵甲,几无下脚之地,来人吓了一大跳:“揍是弄啥嘞!阿缨,俺的好大外外!一听你要出城舅就来接你嘞,终于想通了是不,走,跟舅回三吴吃香喝辣去!——呀,这身衣裳真俊嘞!” “舅父?” 簪缨唤出一声,既有别后重逢的欣喜,又有些哭笑不得——要不要这么巧,各路神仙都赶到一起来了? 檀棣的大嗓门刚消停,站在这位三吴首富身旁的檀依上前一步,望着簪缨。 他眸中闪过惊艳之色,唇角蕴含着一如既往的温润。 “上回说好的,有机会便去吴地看看。阿缨,我来接你。” 这个少年郎君独有的温润笑意,总让簪缨有些羞赧气短。 她迟迟地点了下头。 环顾四周,众目睽睽皆在看她。 在这种混乱时候,她却下意识看向小舅舅。 卫觎的耐心早已经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森冷地扫过这一圈不速之客,掌心在马鞭上拧了拧,寒意却不上脸,在马背上平静地对簪缨伸出一只手。 他一个字都未吐露,那深邃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在说:跟我走。 第83章 第 83 章 帝寝之中, 素幔静垂,淡淡的苦药味伴着几声失力的咳嗽,回荡在这间雕饰华丽却气息冰冷的殿宇。 “那孩子……是今日离开吧?” 李豫脚踩白罗袜, 抚膝坐在龙榻边沿, 后背微佝,询问原璁。 听原璁轻轻回了声是, 李豫目光虚渺了一会儿, 忽然低问:“你还记不记得,她从前给朕打的络子?” 原公公顿了一下躬身问:“陛下问的是哪一条?” “是啊, ”李豫一下子笑了出来, “那孩子帮我打过许多条络带, 明黄的, 玄朱的,缀珠子的,系玉佩的,七宝结的, 如意纹的……朕从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小女娘, 她一人所做, 就比后宫妃嫔公主加在一起还多。” 他像个上了年纪的老翁絮絮念着, 眼望空旷的寝殿, 滞默半晌,声音疲惫:“ 朕原本想好好待她的……” 原璁眼观鼻鼻观心,陛下的这些话, 他听着便是, 不好插嘴。 李豫知道这老奴一向机谨慎言,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动听的话,这座宫里, 没有谁比簪缨更会哄他的开心。 也是在遭到枕边之人、宠爱之子的欺瞒后,身边无人的李豫才后知后觉谁是真正地待他好。 可是太晚了。 “去东宫看看。” 原璁闻言微微吃惊。 而今新太子已立,不过因为废太子断臂之伤过重,皇上念着最后一点父子情分,暂时未命他从东宫移出,是以东宫里如今住着的同,还是李景焕,太子则暂住梁贵妃的毓宁宫。 陛下说去东宫,那么要去看的便是废太子了。 原璁不敢耽搁,吩咐底下人准备龙辇。到了东宫外,李豫不让人跟着,原璁等内侍便留在殿门外。 小内监焉瞳随干爹侍奉陛下左右,恭送陛下入殿后,他转头望着东方的天空,失落地叹息一口气。 后脑勺忽然被不轻不重地扫了一巴掌,原璁顾忌着里头,压低声音提点:“前番你小子给平嫔暗中报信,没被牵连进夺嫡之变就是万幸,还敢胡思乱想!怎么着,还惦记着那位贵人离京会带着你?” “焉瞳不敢。”小内监委屈地揉揉脑瓜。他从未有过如此非分之想,能略微为傅小娘子出些力,他已十分满足了。 只是一想到那位心肠极好的小娘子今后不在京里了,终归让人神伤啊…… 李豫来到东宫,没有提前派人通知,走入内殿时,李景焕正半靠在隐囊上服药。 见父皇前来,李景焕眸光闪烁,吃力地下榻跪拜。 都说见面三分情,别看李豫不见他时眼不见为净,这一旦见了面,毕竟是自己的骨血,难免心疼,免了他的礼。 李景焕却执意跪在李豫面前,他的左臂齐肩而断,裹着厚厚的纱带,整个人形销骨立,唇生青髭,哑声道: “父皇终于肯见一见不肖儿臣了……儿臣,自知罪无可恕,不配再为李氏子孙,废疾待死之身,唯有三愿未了,请父皇允准。” 李豫见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长子萧索如槁木死灰一般,悲从中来,“你说罢。” 李景焕道:“其一,恳求父皇集皇家之力给阿缨寻找解药,她……小时被阿母下了蛊毒,寿命不永,孩儿祈求父皇遣人寻药,不要让她出事。” 李豫意外地看了李景焕一眼,继而又因此子不合时宜的深情,联想到自己身上,愈发百感交集。 “你不知道吗,长公主告诉朕阿缨的毒已解了。她而今无事。” “当真?!”李景焕原本一直低着头,闻听此言,猛地抬眼,枯涸的目光迸出光亮,连声音都呕哑哽咽,“好,真好……” 他连道几声好,如遇一件天大喜事,在喜悦中沉浸良久,方又道:“第二事,孩儿自请废为庶人,出宫在石子冈上结庐而居,阿母做下的孽事,孩儿应当去守,求父皇准许。” 即便他什么都改变不了,亲眼目睹母亲的惨状不过是两相折磨,可是他不愿像前世一样再次逃避。 是他该领受的,他便去。 皇帝应了。 “最后一事。”李景焕抬起头,目泛水光,如迷失的幼麋轻声恳求:“父皇,求您不要再服丹,那药对你的龙体当真不好,就当孩儿求您了……” 李豫不悦地蹙了下眉,真是不明白了,他当初便是因此事失了帝心,此时竟还敢再提。 那道家延年益寿的丹药,为何到他嘴里就成了洪水猛兽,如此排斥? 他耷着眼不置可否,只是轻抚了一下李景焕头颅,喟叹:“为何就如此着急呢,只要再等等,这江山如何不是你的?朕教过你许多次,当忍则忍,朕虽一直寄望你将来能压胜世家,然哪怕,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暂且做不到,只要龙椅上的人姓李,总会有机会的。 “——何以至此呢。” 一滴泪从李景焕眼眶砸上地衣。 “可是儿臣不愿忍。” 尤其在拥有前世记忆之后,他不能忍受将来的大晋继续被王氏玩弄于股掌,不能忍受国家在他的治理下烽烟四起,更不能忍受,他被卫觎压制一头。 李豫见他至今执迷不悟,多余的话也不再说。离开之前,李豫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阿缨今日离京。” “什么?她要离开?”李景焕苍白如雪的脸色瞬间更白。 他知道自己已失去了她,可是听到这句话,整颗心依旧如同被剜出一个血洞一样疼。李景焕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父皇、求父皇让我出宫……” 说未说完,少了一条胳膊的李景焕便带着伤往外奔走,生怕再晚一步,此生便再也看不见她。 “陛下……”看管废太子的禁卫前来请示。 李豫闭了闭眼,“让他去吧。” - 长亭外,人马喧阗,窃议不绝。 长公主坐在帷车里,优哉游哉地看戏;远道而来的蜀亲王双目紧锁在簪缨身上,不让半步;想念外甥女想得茶不思饭不香的檀棣,则炯炯有神地睁大两只铜铃眼,不停给簪缨暗示。 唯独卫觎神色平静,只伸着手,等她决定。 那只手,为她行过笄礼,挡过日光,阻过血迹,遮过雷声,簪缨连上面的茧子与掌纹都很熟悉。 簪缨对上小舅舅的目光,她知道,自己这次不会再错选了。 她几乎没有犹疑,先是敛衽向蜀亲王一福,“承蒙王爷错爱,小女在宫中时承郗娘娘照顾,报之以桃亦为应有之义。不敢高攀。” 蜀亲王眉头轻皱。 然而簪缨说罢不待蜀王回答,略一颔首绕过他,走到檀棣面前,咬了咬唇,摇动他的衣袖,软声道:“舅父疼我……” “罢了,不用说了!”檀棣大手一挥,虎着脸唉声叹气,“偏心眼的小家伙……可知要照顾好自己啊。” 簪缨甜甜一笑,再无顾忌,回身向卫觎的方向跑去。 那灿红的衣袂与裙摆,绽成一个满圆,轻灵舞动,卫觎见她朝自己跑来,一腔胸臆尽是暖柔。 两只手掌握上的一瞬,他攥紧向上一提,另一只手虚扶她腰侧,将人稳稳放在身前的马鞍上。 随即卫觎自己拂裘下马,有副将牵来了另一匹坐骑。 簪缨视野陡然增高,一双纤细长腿跨得更开,方觉此马物肖主人形,高大悍烈至此,与她的汗血小马驹全然不同,她坐上去,双脚都够不到马镫。 此马乃马中名种,的确性烈,不受他人驯服,知鞍上易主,焦躁地扬起马蹄。 卫觎伸头按在具装马头上抚摸几下,安抚住,扬头问: “敢骑吗?” 簪缨红衣如火,明眸弯弯:“敢!” 卫觎微微一笑,这才上了另一匹马,轻策一声,与她并肩,顺便也挡住蜀王迟迟未收的视线。 然他挡得住视线,蜀王沉稳的声音依旧传来:“小娘子可想清楚,今日你执意与竟陵王同去,是以个人的身份,还是以唐氏家主的身份?” 卫觎目光蓦地沉冷。 在他开口之际,簪缨抢先倩然一笑道:“以我已身之名又如何,以唐氏家主之名又如何?” 蜀王静静地注视这个身负巨财的小娘子,口吻暗含警告:“若是小娘子自己想出京去游玩一番,天南地北,京口三吴,自然是无处不可去。然而,小娘子终究是唐氏之后,若还记得当年唐夫人执掌唐氏时,立下的‘唐氏行商,不干军政’的规矩,为避嫌疑,便不该与北府有太多牵连。” 原来如此,簪缨一笑,蜀王千里迢迢回京,为了道谢还在其次,他原是怕唐氏与大司马联手,反了这大晋。 红衣少女眼含讥诮,踞马环顾四周,脆生生道:“原来李家人还有人记得‘唐氏行商,不干军政’这句话。那么,当年为何又要巴巴地,宁可换了皇子也要与我订亲?就因我是唐夫人的女儿,接掌家财,干系重大,所以我便要时时为大局考虑、受人监管、被人猜忌?——蜀亲王既然无端揣测他人,那么,王爷自己邀我入蜀,又是看重我个人的身份,还是唐氏家主的身份?居心,又何在呢?” 驿道内外皆听见这番振聋发聩之语,瞿然一静。 往常多是听说,今日他们算亲眼见识了此女胆子如何泼天,竟敢直面顶撞蜀王。 李翦显然没料到长子信上所言的那位“纯孝淑柔”的小女娘,如此叛逆大胆,不知何处出了差错,脸色阵青阵寒:“你是在同本王说话?” 帷车中的长公主摇头轻叹,心道这丫头连皇上的面子都敢不给,李翦你惹她干嘛? 就见簪缨嫣然一笑,“我还没说完呢。我簪缨,先是我自己,而后方为唐氏之女,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别人做不了我的主。” 说完此言,她笑意不见,眼锋清冷,在银鞍上微微颔首,“王爷,请代我向郗太妃问好。” 她身后两千北府骑兵甲戈光寒,严阵以待。 蜀王沉眸无言。 之前打算回护簪缨的卫觎,在听到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后,便含笑默然。 此间话尽,两骑默契地策辔齐出。蜀王带来的不到千骑亲兵未得到蜀王指令,犹豫地让出道路。 只是在卫觎那匹马经过李翦身侧时,男人弯身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耳语:“王爷若视我为汉家王莽,可要记得,卫觎不比王莽谦恭。” …… 李景焕乘车赶到长亭边,隔着拥堵的人群与精骑,远远看到的正是这幅画面。 他眼中看不到别人,只贪婪地注视那道红衣背影,眼眶湿润,心絮如堵。 他从未见过的穿红衣的阿缨、他从未见过的会骑马的阿缨,如骄阳般耀目,却跟随别的男人渐行渐远。 不。 李景焕忽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慌和不舍,他欲追上去,却望尘莫及。李景焕焦急之间看到身后的一座瞭望木塔,不知如何想的,竟转身跑了进去。随行的侍卫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只要站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眼里就不会失去她的身影! 李景焕忍着左肩的剧痛与失去平衡的身体,一层一层爬塔,每上一层,他便推开窗阁,眺望漫长的玄甲骑兵最前方,那道沿着驿道东去的红衣纤影。 直到看不真切了,便再爬一层,再开一扇窗。 塔有七层。 李景焕登得越高,看得道路便越远,然而那抹红影也就愈小,渐渐的凝成一粒朱砂,灼他的心。 总是背影,只有背影。 “景焕哥哥,她们说阿缨将来会做你的妻子,你将来会是阿缨的夫君,那是不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意思?” “景焕哥哥,瞧,我们写的字好像啊。” “景焕哥哥,再陪我一会吧。” “景焕哥哥……” 一级木梯一段回忆,李景焕追悔着那段他生命中唯一感到甜蜜的岁月,头痛欲裂。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片火光,却不是金匮书楼的火,而是烧断朱雀桥的大火。 李景焕终于想起,原来,在前世阿缨临死之前,他踏入了那座冷殿,见过她最后一面。 “阿缨,叛军围城,点名要你,你就当为了大晋,最后帮一帮朕。” 烛火幽暗的萝芷殿中,身服玄锦龙袍的男人目光痛惜。 敞开的窗边,站着一个弱不胜衣的纤影,冷风吹起她的长发单衣,空荡布料中薄薄的那一具身子,几近于魅。 她道:“李景焕,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你。” “阿缨——” “你以为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吗?”女子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一点讥笑,远望城外夜空上那片赤红闪烁的火光,“不,我想活着走出皇宫,哪怕落在乱军之手,也不死在这里。” 李景焕眸红似血,望着这个不肯再正眼看他的女子,比指对天,一字字道:“此生是我李景焕负你,可是为了江山社稷,我没办法。若有来世,阿缨,我愿日日受雷殛加身之痛,偿你所受的苦楚!” 然而女子最终还是没能离开皇宫。 就在她将被送走的前一个时辰,油尽灯枯,睁目而亡。 而叛军首领未等到他想要的,举兵破城,大晋遂亡。 “雷殛加身之痛……” 李景焕按着疼入颅骨的额头弯身笑泣,他今日所受因果,原来,都是他昔日亲口许下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此身非我有……”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最后一层塔顶,推那木窗,然而这一层的窗子却从里头钉死,李景焕用一只手臂怎么也推不开。 他慌了,鼻腔中发出一声困兽般的闷呻,似哭,似吼,却就是破不开眼前的这扇窗。他用身体去顶,用头去撞,光秃的左臂断口渗出大量血色,额头皮开肉绽,皆是无用功。 他看不到她了,看不到了…… 李景焕颓然蜷缩倒地,泪流满面。 ——“释禅师,孤要如何才能挽回曾经伤害过的人?” ——“阿弥陀佛。点塔七层,不如暗室一灯。” 阿缨身处暗室时,他从未为她点过一盏明灯。 眼泪顺着李景焕眼角无声滑落,他突又疯癫癫地大笑:“新安王,不是他,不是他!哈哈哈……” 驿道尽头,簪缨忽然勒马回头。 建康金陵城已在她身后,从她的视野望去,只能看到驿亭处的一抹塔尖,以及更远处,那座易名为龙舟山的苍青黛影。 “怎么了?”卫觎随之勒马,侧过峻逸面容,低问。 簪缨微笑摇头。头顶,有一对军中饲养的探报鹰隼飞过,她的视线随着展翅的苍鹰在广湛天地间高翔下揽,轻轻道:“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84章 第 84 章 长长一队的骑甲与车马, 拥护着卫觎与簪缨出建康,京郊四野,棘草红枫。 行出几里路, 忽有探卫上前来报,说后头有一辆马车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却是傅则安。 卫觎随意转眸看向簪缨,意为凭她做主。 簪缨心情正觉舒旷, 自马上回头,只见长长队列, 不见其后车影,便随口道:“这路也不是我的, 随他去, 不必理会。” 只要他不招惹到她眼前来, 簪缨也没空闲和陌路之人瞎耽误功夫。 她轻执着缰绳,侧头问道:“小舅舅, 这匹坐骑叫什么名字?” 幸好卫觎没有像对待那匹白狼一样, 回她一句马要什么名字,耐心地答她:“扶冀。怎么,可是骑累了?” 一匹充分磨合并肩作战的战马, 对于一个战士来说,往往比自家亲媳妇还要宝贝,休说借与人骑, 便是被人碰一下,马主人都会呲毛。更别说卫觎这位冲锋陷阵大司马的坐骑,必是在千百头马种中选出的神驹。 正因如此, 他竟将爱马轻易地让给另一人骑, 才会引起全军的惊讶。 而簪缨本就身架小巧, 驾驭这样一匹高头大马,样态悬殊,更显得那片红影纤嫋秀致。 她小声道:“扶冀好像不大喜欢我。” 她骑惯了她的汗血马,知道马儿与主人心灵相通是何等自如,哪能感受不出坐下宝马的不情愿。 卫觎一笑,看了那倔种一眼,心道这便算是温驯的了。“放心,左不会摔着你。” 好在他们不是一路骑马去京口,到了清川渡,有早已备好的帆船停在岸边。 卫觎命全军沿原定路线驾马先至北府,自己陪着簪缨弃马登舟。 面对女孩微诧又晶亮的眸光,卫觎喉头微滚,按捺住抚她发顶的冲动,道:“你不是没坐过船吗?” 是啊,一个在江左土生土长的人,长到这么大却从未坐过船,哪怕昔日皇宫西池上的龙舟,因庾皇后多番说近水危险,簪缨都没有机会坐上一回。 她扶过卫觎伸出的那只手,小心登上木柞甲板,脚底微晃,感觉新奇。 红衣少女走到船头栏杆处,放目见夹岸山壁有如千仞之高,江水翻涛,两岸猿啼,眼界为之一宽。 又闭目感受了一阵扑面而来的潮润江风,簪缨方睁眼对卫觎笑道:“我不晕船!” 跟随自家小娘子登船的一批人,听见这声天真可爱的感叹,皆会心微笑。 杜掌柜拿出一张黄符交给簪缨,笑眯眯地说:“旧时俗,渡江时用朱砂写‘禹’字佩在身上,可以免除风涛。小娘子初次乘船出行,不妨带着。” 簪缨接过看时,果见那平平无奇的红绳黄纸上,有一个朱笔所写的禹字。禹王治水,功耀千古,比山水祀神来得更得人心。 她便妥帖地佩在腰间。 任娘子与春堇等婢子便进船舱里去收拾。 其实走水路去京口,虽比不得快马加鞭行得快,却也是顺江流而下,最迟傍晚就到了,不会在船上过夜。 但哪怕小娘子只在船上逗留一日,她们也会将船室里布置得香香软软的,好让小娘子舒适。 沈阶等人自去船尾处的舱室安置。 簪缨第一次见船行水上,风帆鼓动,难免贪新奇,站在甲板上多欣赏了片刻。 卫觎身披黑氅,陪她观山览水。 他二人一者穿着轻薄锦衣,一者穿着厚重狐裘,看上去身隔一季,却又是一轻灵一稳重,并肩而立的两道背影,有种奇异的般配。 不过簪缨余光瞟见那领风毛拂动的狐领,终究怕江风袭人,煞有介事地叹道:“有些累了,小舅舅,我们进去吧。” 她小机灵使得再好,在 千年道行的卫觎面前也还是差着些。 卫觎只消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算盘,倒是无奈弯唇。 “我也不是纸糊的。难得自在,不必顾忌我,喜欢在这处,便多瞧瞧。” 簪缨被道出心思,便也坦然道:“这样的风景,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看到的。” 可小舅舅只有一个啊。 她半拽半拉着他往避风的船室走,不曾留意到身后与她手掌相贴的男子,双目锁在她身上,指尖微微收拢,凝视她的眸色比江水更为深沉容蓄。 船行大半日,到得京口,时值傍晚。西天的夕阳还剩一抹余晖挂在天边,照得一切都澄登登的。 船上人临渡登岸,穿过城门外的两道马栅栏,便进入了北府军镇的范围。 簪缨入城后的第一印象,便是城中街衢整肃,道路廛市,青砖黛瓦,既无区区百里之隔的建康城里那种繁华丽色,也无游冶士郎来往闲走。 她没看到有重兵屯守的情况,但从来往巡防兵队的铠甲齐肃中,军纪严明亦可略窥一端。 这座军府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不露锋芒,却圭角毕现。 簪缨悄悄看卫觎一眼,很像他一手治理出的地方。 巡防兵士见了大将军回来,也只是颔首驻足,让出道路,不曾有人夸张见礼,惊扰民生。卫觎直接带簪缨去了大都督府,那是他日常治政居住之所。 到府门前,尚未入门,众人忽听敞开的兽首漆门里传出一道笑得不怀好意的精犷嗓音: “……嘿嘿,徐先生,您可总算回来了。您老不是总督促卑职多读些书吗,正好老孙我近来读书有个不解的地方,想跟先生请教:这《孟子》里说,‘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那要是胸中不正,嘿嘿嘿,是不是就该瞭子眸了?” 督府门外的卫觎目光轻闪,在那一连串浑不吝的嘿嘿嘿之前,果断抬手捂住了簪缨的两只耳朵。 果然,那闲得皮紧的东西嘴里憋不出什么好屁。 簪缨正凝神想听听那院中之人要向徐寔请教什么,《孟子》她却也读过的,骤然被捂紧耳朵,一脸茫然。 她吃力地拧动脖子,滴溜溜的眼珠疑惑看向卫觎——有什么是她听不得吗? 卫觎面色深沉,就这般捂着她耳朵走进都督府,簪缨不明所以,也忘了挣脱,跟得亦步亦趋,模样颇有些滑稽。 踏进府院,方才那口出荤言的军将一看见大司马,哎哟一声,又喜又畏,卫觎照着他劈头便斥:“膫子不想要了?闭上你的鸟嘴。” 话里比他还荤。 其身后一入军府便步步小心的杜掌柜与任氏对视一眼,无比啧舌。 卫觎言罢,方撤掌松开簪缨,面色如常。 簪缨仰头看了看他,也不知他们方才在说什么,却是那粗犷荒唐的军将,听得大司马斥骂,先受用开心地应了一声,转眼看见大将军身边站着一位白嫩娇滴的小女娘,惊为天人。 第85章 第 85 章 这武将忙并步上前, 蒲团大的手掌往胸前一抱,笑音粗嘎:“这位便是徐先生提起的成忠公家小娘子吧?吾等在北边打战时,尽听说了, 小娘子出手废了毒后与不作为的太子, 很是了不起……” 他话未完,走陆路先至京口的徐寔上来用鹅扇在此人身上拂了一下,对簪缨含笑介绍:“孙无忌, 北府的骑兵副尉, 就是这样个糙脾气, 女郎万勿介怀。” 簪缨自是无妨。 她随小舅舅来到他的地盘,便如回家一般, 很清楚小舅舅不会让谁唐突了她。能被小舅舅重用之人,必是攻克勇猛之士, 在战场上抛颅洒血, 性子不拘小节些也是有的。 她大方地回视孙无忌,微微颔首:“见过孙将军。” 少女声软如饴,眸清如水,五大三粗的孙无忌闻听此声, 竟是直接脸红。 卫觎似笑不笑地骂:“你滚不滚?” 这一声就在簪缨耳边,低沉的笑嗓如冽泉击石。她耳尖轻酥, 看新奇景似地, 扭头看小舅舅一眼。 孙无忌醒过神来,见身披长裘的大将军在十六之日不怒反笑, 亦觉惊奇,不敢再留,咧嘴告退。 徐寔便派亲卫将杜掌柜等人接引进去,安顿住宿, 待目光转回簪缨身上,中年军师心底又浮出那种隐约的忧虑:这两个人,是否站的太挨近了些? 他不动声色道:“主公,小娘子的住处?” 卫觎的府邸不讲究豪奢排场,自己有张卧榻睡觉就行,至于都督府内其它空余房间,虽多,却不是充作武库,便是摆满沙盘地图,要么便是改成了与校尉级以上将领议事的厅堂。 卫觎心思再细,终究是个常年领兵打仗的男人,他此前只道阿奴来了,一间干净屋室总能给她收拾出来。 可刚刚经过孙无忌那厮混说之事,卫觎才突然意识到,这里终究是男人堆儿。 阿奴却是如此年少娇嫩的女孩儿。 别说被她听到几句营帐里爷们惯有的浑话,就是被不清爽的味道薰上一薰,他心中都不适意。 男人捏了下掌心。 “住我房间。我去大营那边住。” 卫觎没甚犹豫便作下决定,目望簪缨。 只见这小女娘听见后,那双娇美独特的桃花形眼眸轻睁了一下,有细碎水光荡漾,唇角轻抿,似要推辞。他淡声补充:“北府气候潮湿,这个季节蚊虫最多,军府没有闺阁讲究,我屋里好歹是细纱窗与旧檀榻,避鼠蚁。” 簪缨的所有谦让在听到“蚊虫鼠蚁”四个字后,瞬间烟消云散。 她不怕舟车劳顿,但一想到那些黑不溜秋的小虫子有可能在她睡熟之后,爬上她的身,便整张头皮都麻了。 她低头唔了一声,半晌,佯作为难道:“一来便鸠占鹊巢,怎么好意思。” 卫觎始笑,吩咐了下去。徐寔看在眼里,心头微沉。 正逢大将军转头问他兖州之战的伤亡抚恤下发情况,徐寔回神一一作答。 卫觎一边细听,一边带着簪缨在院子和正房中转了转。 簪缨看出他有事务要处理,说道:“小舅舅只消告诉我这府中何处禁忌止行,我会管束好我带的人,余下的我自己参观便好了,小舅舅且去忙吧。” “不忙。” 卫觎闻声,抽出心神看她一眼,又向外看看天色,“陪你吃了暮食再说。” 簪缨才想欲接口,卫觎又道:“没什么不可去的,我住的地方,若还要担心机密泄露,我这大司马便是白当了。可自在些。” 这一来,簪缨想说的话便给岔了过去。 徐寔见状告辞,隔间里头,春堇和阿芜铺床薰香也停当,一时灯烛点燃,饭肴送来,只见五六碟桃花盏盘的菜色盛得满满当当,鱼肉皆有,又有粥、饼、糕、酥等各种主食。 簪缨一见,方才的担心重又浮现,黛细的眉头纠结起来:“会不会不大好?” 卫觎实是有些饿了,拂衣坐在案前,见簪缨却杵在食案边上半晌不动,神色犹豫。他拄膝问:“什么不大好?” “我从前听说,小舅舅常与将士同饮共食,吃的是营中食膳……”簪缨轻轻坐在卫觎身边,轻觑眼眸,“我一来,便如此铺张,传出去会否对小舅舅不大好?” 卫觎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她不担心旁人议论她,却竟担心他操节不保? 他不禁垂睫失笑:“什么与将士同甘共苦,不过是图个方便,免得单开炉灶。练兵时多踹他们两脚,换疆场上少挨两刀比什么都强,我扮那爱兵如子的姿态做什么。” 许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卫觎身上多了种说不出的轻松写意,灯下眉眼,熙然生氲。 簪缨愣愣地点头,卫觎耐性地问:“可以吃了吗?” 簪缨反应过来,应声拿起筷箸,卫觎见她乖成这模样,忍不住低语:“这算哪门子铺张,怎么这么好养活……” 他声量没刻意避着人,距离不过一张席垫的簪缨便也听见。 恰好她筷头伸到一块枣糖色软糕上,正准备尝尝,倒像应了他的话,眸子不由又睁圆,是不赞同的神色。 “不说你了,吃罢。”卫觎声里带笑。 簪缨察觉被人逗了,鼓着腮悄悄在枣子糕上戳出两个洞。 用膳时,二人倒是食不言的,吃完后天色己黑,撤了席,簪缨还惦记着要送卫觎出门巡营。 卫觎往这个一味推着自己走的小女娘脸上凝望几眼,不见她有疲色,道声不急,摩挲了一下手背。 “取张地图来,和你说一说。” 簪缨一时没明白,“说什么?” 卫觎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 簪缨浑身打个激灵,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敢违背,只因卫觎这个眼神,与之前吃饭时的亲昵全然不同,虽然随和依旧,却隐含着一种不容质疑的洞明。 他在外出征之时,簪缨在新蕤园中看得最多的,的确是地舆图。 她慢吞吞地唤春堇从随行包裹中,取出常看的一张来,铺陈到案子上。 卫觎向对面比手,她又慢吞吞地坐下。 卫觎将铜灯台镇在羊皮地图的边角,耷下眼皮,看见地图上有几道炭笔加粗的线条。 最开始一看地图上的弯弯绕绕便头疼的阿奴,如今也会看地图了。 如若他有时间陪她,这些事,本该由他来教。 簪缨盯着那张舆图却在想:这幸亏不是画了西域路线图的那张,小舅舅应该不会发现…… “你想去西域,有南北两条路线。”卫觎平静开口,惊得簪缨后脊一麻。 卫觎却未看她,指着地图道:“兖州如今新打下,与北朝对峙,说不定等不到年底,下一次南北之战又会到来,两年之内,又说不准能否得个神州大定的局面。你需绕过北魏拓跋氏,或从北,或从南。” “小舅舅……”簪缨口干舌燥,像个猝不及防被抓包的顽童。 尤其这大人既不生气也不骂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好声好气的,她心底更没底了,试探着问:“你不拦我?” 只有在西域雪山才能寻到的那味药,他二人一直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生死恩义,讳言如天。一切你欠我我欠你、对不起没关系的说辞,都是矫情作态,全无意义。她为了让小舅舅打仗时无后顾之忧,想着以稳住他为先,一向是对他保证自己绝无赴西之念的。 她还以为,小舅舅至少会相信几分。 卫觎道:“我不让你去,你肯听么。” 簪缨慢慢吐出一口气,忍住摇头的冲动,知道这时候火上浇油没她什么好果子。 定了定神,她直视上卫觎不见笑色的目光,便也正色道:“两条路,我打听过,走南线,便是从巴蜀取道,过澜沧江,再穿过吐蕃、象雄、苏毗三大部落,其后进入小国林立的西域。入西域境内,仍非终点,继续行至天山以北,葱岭以西,方是寸草不生的不依山脉,毒龙池的所在地。” “若从北线行,则要借道西凉国,西出玉门。不论走哪条路,都艰苦难当——”她声音忽然低咽一下,抬眸轻声问,“小舅舅是不是想以此劝我,打消这个念头?” 卫觎静静听着她说完,轻道一声完全无关的感慨:“看来沈阶教了你很多。” 簪缨怔然。 卫觎始才摇头,回答她方才之问,“阿奴既说要去,我拦着,害你总提心吊胆。你要去哪里都无妨,只是需走最安全的一条路。” 说着他手掌轻搭在北朝的疆域上,凌空一握,剑眉轻挑,“可有想过走第三条路?” 簪缨盯着他的手势莫名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小舅舅的意思是,横穿北朝?” 她并非不知道走北朝的商路是最省力的,但这样一来,难免会被北朝廷盯上。 她自从选择和小舅舅一同出京的那一刻起,便相当于脱离了南朝廷的管控。唐氏的财富之巨,在南,被李氏宗庙视为禁脔,若入北,又岂会脱离胡人的魔掌?届时小舅舅必然又要分心顾着她。 她若真那么不懂事,动了此念,无异于给小舅舅横生枝节。 她不能成为小舅舅的软肋。 卫觎却道:“北朝彼时还在不在,尚在两说。” 他看向簪缨,纵溺的神容重新浮现,“花开两年,两年间,足够发生许多事。岂知两年之内卫觎不能荡平寰宇?届时东南西北,阿奴何处不可去。” 他同她说话时,语气常常如此随意涣漫,然眸光却重如金石,“只要阿奴信我,至少一年半内,莫再忧虑此事了。” 灯影曳在那张凛丽自若的脸上。簪缨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心脏怦然跳动。 小舅舅说了这么多,她听出了最核心的一点:他是在为她铺路。 他甚至不是为着帮自己寻药,只因看破了她执意要行此事,便将克复中原的使命压缩在两年之内,想为她解一道枷锁。 簪缨哪怕不通兵事,也知道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需付出多大的心力与代价。 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的一个人呢,他都不骂她一句,无法拦着她,就全力纵着她?簪缨偷偷用指头揉眼,两年之内,的确会发生许多事,战争瞬息万变,如何依一言能定?小舅舅如此紧逼自己,会不会激发他体内的毒…… 她是不是又弄巧成拙了。 她紧咬着嘴唇,就在眼泪快要掉下来的前一刻,卫觎微凉的手掌落上她发顶上。 狐裘男子暧暧低道:“不知羞的小阿奴,又掉金豆子。” “没有呢!我没哭。” 他用一句话,瞬间就把簪缨的软弱哄了回去。簪缨挺直后背,灯下望他,一字字道:“小舅舅说的话,我都信的。” 她却不知,卫觎长裘下的身体在她这个朦胧微红的眼神中,在她这句轻软笃定的话中,紧绷了一下。 他冰冷的身子,甚至毫无预兆地热出了汗。 他掌心下感受着丝绸般的柔滑,有一瞬想收紧——不仅收紧那浮着暗香的素发,还有她露在外的纤白细颈…… 卫觎猛地收回视线,屏息起身。 第86章 第 86 章 卫觎站起身后不看她, 道:“天晚了。” 簪缨不疑有他,收拢心绪随之起身。 “我耽误小舅舅事了。这么晚了,小舅舅还要去大营吗?” 卫觎转身嗯一声, 留下一句早些休息,头也未回地大步而出。 “大司马走得这样急……” 春堇等大司马出门以后, 方过来服侍。说完,却见小娘子跽回案边,将那张舆图小心翼翼地卷好,支颐出神。 春堇不禁道:“小娘子头回出远门, 又劳顿了一整日,该早些休息了。” 簪缨支吾一声,还在回想小舅舅方才说的那番话, 心情激荡难平,岂有睡意。 要她对此全然放手不想,那是不可能的。簪缨总觉得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似乎有个悬在细丝上的念头时浮时沉,只是想不分明。 …… 却说卫觎快步不停地走出都督府, 一手扯下外披, 透汗的身子经夜风吹过, 体内躁热方平息几分。 按照道理, 他这便该往营盘去了,然而他回望一眼都督府中的灯火通明,又觉心中空寥怅惘, 仿若忘记了什么重要之事。 亲卫无声随上,接过将军手中裘袍。卫觎的侧脸浸在半明半暗中,浑身透着冷肃,想了半晌, 问道:“驱蚊香笼送进去了么。” 亲卫不料大将军会过问这等细碎小事,怔了一怔,回道: “将军放心,傍晚时便已备好交给杜掌柜了。” 卫觎又问:“守卫皆撤至外院了?” 京口的防卫是外松内紧,整座城中最安全之处,便属他的府邸。簪缨身边有影卫已经足够,守卫太多,只怕她一则不方便,二则不自在。 这也是他在晚饭前便已经吩咐过的,亲卫又应一声是。 卫觎垂眼脉脉,仿佛便没有其它可问的了。 他收敛心神,取过亲卫手中的大氅重新披上,行出去,忽又止步。 “浴桶换了吗?” 这一声问得冷峻而低靡。 亲卫闻言瞳孔微张,才想起大将军让屋给女公子住,屋里的被褥枕头通通都换过,可男人心思终究糙粝,只顾得上表面的,那湢室里头,却给忽略了…… 他连忙半跪请罪,“大将军恕罪,卑职一时疏忽。此时……女公子许将就寝,是否明早去换?” 卫觎颀姿长立在清冷的月下,无人得知,他镇定的外表之下忽有一种进退维谷之感。想起他过往蛊毒发作,若人在军府,便在那只浴桶中注满冰水,沉浸其中,身犹燥热,百般不能解,只能自纾**。 他每个月圆子夜的隐秘与不堪,此时,就与她一室之隔。 卫觎喉结上下滚动。 “这就去换。” “是。” 亲卫领命去办,卫觎再不停留,带着灼热的呼吸走出长街,却在街外墙垣的阴影处看到了一道人影。 徐寔在这里等候他,不知已有几许。 卫觎眼色倏暗,停下步子,口吻平常:“军师怎在这里?” 徐寔在背光之处仔细审视卫觎的神色,一无所获,便又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浑圆将缺的皎月。 “主公这顿饭,与小娘子吃了近一个时辰。” 卫觎本已觉得身上的狐衣又要穿不住,听他提及那人,蓦地失了耐性,“究竟何事!” 徐寔不为畏惧,注视卫觎的眼神反透出一种难言的悲悯。 他轻声道:“从前每月十六,主公必是冷恹沉郁,不许人近。今日,徐某斗胆想问,您与小娘子相处时,是快活自在多些,还是辛苦忍耐多些?” 卫觎的眼神瞬间流露凶光,下一刻,他捏紧掌心,将即将涌出的怒意尽出压制,按眉低叹:“你多想了。” “我与阿奴从前也非没有一同用过钣,说些话,皆是寻常之事,军师不必草木皆兵。” 徐寔心道,不是他多想,而是也许连大将军自己都未察觉,他今日带小娘子来到北府,整个人就如一根绷到极限的弓突然松懈了下来,身上有一种放松恣肆的气息。 他每次看着小娘子时,眼里皆含着藏不住的纵溺笑意。 好比雄兽将一只脆弱纤巧的玩伴叼回了自己巢穴里,心满意足地围着它抚尾舐爪,圈揽打转,又睥睨自若,满志踌躇。 然而这种仿佛一切都变好的假象,难以长久。 想当初祖将军每次发作时,控制不住自己狂饮烈酒,夜御数女,其后亦是上马冲阵勇不可当。 然而等到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便需喝更多的酒,找更多的女人,割穿更多的血肉头颅。 人之欲壑难填,难在尝到甜头以后。 徐寔知道大将军对缨娘子的情感不同,也知道,以他的心性与责任,不可能引.诱小娘子荒唐行事。可就是这种一面放纵一面压抑的撕扯,徐寔真怕会出事。 天雷勾动地火,却又生生以冰雪浇灭,长此以往,最能**磨煞一人。 “我知大将军心里苦,”徐寔声音微颤,残忍道,“然大将军尚有宏图未展,前路从急,为人为己,都真的不能了……” 卫觎随着他的话音,眸中的神采寸寸寂灭下去。 他无法说出口,每次与簪缨在一起,他心底既踏实快活又忍耐压抑,可为了那一份别人给不了他的欢喜,他愿意用成倍的折磨去换; 他也不知该向谁问一句,他只是想在力还能及之时,多看一看她,多陪一陪她,半分雷池不越,半点非分不求,只是如此,也不行吗? 良夜沉寂。 最终,卫觎只萧索地道了句:“随我去巡营。” 都督府中,亲卫大晚上的带人来更换浴桶。 簪缨听见动静才回念,眼下已是沐浴就寝的时辰了。 她于是要了热水,去湢室洗去一身风尘。 春堇出发前在行囊里备了许多香膏藻豆、风干花瓣等物,就是怕在外仓促,不好寻到小娘子用惯的沐品。那花瓣的香气甜雅却不浓烈,浮在水面上轻漾,鲜媚妍丽。 簪缨喜欢,便多泡了一阵。 这时候,浴室的木门吱呀一声响,春堇还以为是阿芜进来送衣,转头却不见人影。 再低头,却是小娘子一同带出京城的那头白狼晃晃悠悠进来了,仿佛回到了故地,熟门熟路,踱到浴桶旁,就地蹲踞仰望簪缨。 春堇跟着小娘子,渐渐也不怕这头体型庞大眸子冷峻的兽物了,见它凝望小娘子的模样过于专注,一动不动的,还从未见过狼这样看人洗澡,女子心性,不由玩笑道: “小娘子,白狼怎的偷看你?” 温汤蒸得簪缨的面庞腻雪浮霞,系挽的厚密黑发堆坠在两鬓,如两片潮湿绿云,眉梢眼尾之间的一片嫩白肌肤,也被氤氲出赩赩红晕。翦瞳含水,妩媚横生。 她对上狼的视线,也笑了。 她哪里怕它看。 反而是一腔沉隐心事,被这茸滚滚的白团儿给驱散了,簪缨从新刨的木桶内探出一只玉雪纤臂,晶莹的水珠还在其上,便去摸白狼的头毛。 一把娇嗓也似被水泡得腻软了,“你乖。” 狼任她摸,簪缨又习惯地将指尖探进白狼口中,学小舅舅的样子轻磨那颗断齿。 对外凶猛的头狼眯眸受用,有水珠从簪缨臂上滚落,顺着手滴到它唇舌。白狼全不嫌弃,舌面一卷,微微粗糙的触感便刮过簪缨指腹。 簪缨呀地一声,缩回手。 春堇忙问:“可是咬着了?” “它怎会咬我?”簪缨抿唇,“与我闹着玩呢,痒得很。” 她的体质不似从前那般孱弱了,在热水中浸泡得肌肤粉透,亦不觉体虚晕眩。待沐浴毕,春堇为她擦拭干净身体,取来一条縠纹绡纱的白色单褙。 簪缨穿了,领狼入室。 任氏怕小娘子头回出门,住得不惯,也过到正院来帮手。卫觎内室的卧具都已换过,女儿家讲究些,阿芜又在上头加铺了一层苏梅粉的锦褥。 任娘子里里外外瞧过,无甚不妥,便对簪缨说她就住在隔壁,若有事情便唤她。 簪缨笑应一声,保证自己不会择席,叫任姊姊放心。 然而熄灯歇下后,簪缨闭起眼,总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生铁气味。 不薰重,却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簪缨在枕上翻来覆去半晌,后知后觉那是谁的味道,刹那脸热。 ……他那么霸气一个人,哪怕衾褥都换了,经年累月留下的男子雄浑气息,也明明白白昭示着谁才是此屋主人。 簪缨只觉纱帐之内变得闷热起来。 她伸手拨开帷帐一角,辗转反侧,仍是难眠,不由轻轻唤道:“狼。” 就窝在床边脚踏上的白狼在黑暗中一竖耳朵,扭头望向帐中,一对幽绿瞳眸在夜色中格外寒峻,却是温驯地掉了个身,将长尾轻轻扫至榻沿边。 簪缨便伸手握住,手心里一片暖烘烘的触觉,渐渐困意来袭。 少女阖上眼皮,囫囵个睡了过去。 - 次日卫觎也不曾回来用朝食,簪缨知他事忙,洗漱更衣后独自用了饭。 不一时,沈阶捏着一纸薄信踏阶而上,在敞开的门扉外止步,春堇禀报进来。 簪缨昨夜睡得虽晚,却是神采焕然,看见他道:“阿玉进来,昨晚睡得可还习惯?” 沈阶神色微顿,听女郎的语气,浑似主人家口吻。 不是旁人关怀她睡得习不习惯,而是她居将军府正堂,问旁人休息如何。 “还好,多谢女郎挂问。”他道了一声,进门递出手中的信件,“才得到的消息,京城那边今日朝会上,卫老先生自荐入省台,皇上应允,卫老先生便出任了自傅骁流放后,一直空缺的中书令一职。顾沅顾公同日上朝,皇帝任命其为太傅,顾公不曾推辞。” 簪缨听了敛起笑容,微感诧异。 第87章 第 87 章 卫老先生与顾老先生, 一位是不出世的大儒,一位是不做官的高隐,却在小舅舅被封为竟陵王、总领三州军事后,同日出山任职, 做的官还都是一等一的高位。 簪缨不自觉放低声量, 问沈阶道:“他们是担心大司马权势高张, 受朝中君臣忌惮,故尔入朝保他后路?” 沈阶审慎道:“卫老先生自是为了保大司马, 然而顾公……怕多半是防着大司马。” 簪缨眉心微跳,想起顾公的为人极好, 他也是为数不多知晓卫觎中毒秘密的人,目视沈阶问:“何解?” 沈阶道:“女郎可还记得,之前大司马佯装北伐,顾公信以为真,入宫极力制止。此公为人, 公私分明, 在私,他认大司马为自家子侄, 但若有朝一日大司马做出有妨于晋室之事,他身为一世晋臣, 必定不会容情徇私。” 他口中的有妨晋室之事,簪缨知道所指为何。 或许在许多人的心里, 都觉得卫觎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有造反之嫌。然而簪缨却知道, 小舅舅没有那个时间门。 小舅舅虽未与她提起过,但她很清楚,他在旁人眼里看来过于着急地打下一片片江北疆域, 整合军资,不是为了给自己屯兵造势,而是想在步祖将军后尘之前,尽可能多地为南朝争取优势。 那晚他对她说,他将在两年内荡清寰宇,要她信他。不是他确定必然做得到,而是他对自己身体撑得住的前提下,预设出的最好结果。 若他志向不竟,也能给后来人留下收复中原的希望。 非无野心,却受天命所困。 簪缨掌心微微捏紧,“可是顾公爱子的性命是因皇上罔顾而亡,他当真会……” “顾公保的不是龙座上的天子,而是大晋的社稷安稳,太庙延嗣。”沈阶自笑一声,“阶从前自诩怀才不遇,景仰不屑皇权的顾公,曾异想天开拜其门下,遇云化龙,便曾四处打探顾公其人,欲投其所好。是以方知,正是如此执拗之人,心里才有条无法打破的底线,要学屈子伏清白而死直,做那忠君爱国之辈。” 他如此说明,簪缨便懂得了。 离京之时,她分明决意不再参与这些朝党争斗,此时却在心中暗思:那么我当如何? 出神之际,余光忽见府院的兵械架后探出一颗小脑瓜。 簪缨定睛看去,却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饱满额头,蜜色皮肤,六七岁的模样。 见被簪缨发现了,小姑娘大大方方站出来,眼神明亮地看着她,一点不怕生地道:“他们都说城中来了个好漂亮的姊姊,我想来看看。” 簪缨笑了,走过去弯身看着这个小女娘,软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羊角辫女孩一挺胸脯,不讳言道:“我阿爹是海假节,这次去打胡人,有一百六十颗敌首的战绩呢!”言语稚嫩,却十分骄傲。 簪缨想了想,便知道这孩子是那位眉上带疤的假节将军海锋之女。 这时,海氏小女娘艳羡地从簪缨脸上看到她身上,伸出手指,却不敢抚摸,小声问:“这便是丝绸吗?” 簪缨此日穿一件水映花红色大料绣襦,长绦带,石榴裙,人面桃红相得益彰,逞娇呈美。她见女孩身着粗麻衣裳,心中骤生怜惜,索性蹲在女孩面前,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上。 “你喜欢吗,姊姊为你裁一身丝绸衣裙好不好?” 女孩摸够了,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这里有军令的,兵眷营户不可穿绸。以我爹爹的战功,往常也有绸缎赏赐,但都换成银铤,贴补他的矛甲战马了……爹爹说,他这里省减一分,大将军所出的军饷便能省出一分,将士们在前头用命打仗,不是给我们在家里穿金带银的。” 簪缨微愕,突听一道粗声斥道:“小幺儿,不可冲撞贵人!” 满脸惊惶失色赶来的人,正是海锋。 簪缨才要解围回护,却见羊角辫女孩对这斥喝习以为常,笑着扑到海锋腿上,仰头甜甜地唤了声爹爹。 海锋无可奈何地在她头顶呼噜一把,对簪缨抱手致歉:“女公子万请见谅,只因从前卑职曾任大将军随扈,在此宿直,这丫头性子野,在家中无聊时便跑过来找卑职。大司马撞见几次,蒙主上不计较,默许了这丫头出入府邸。昨日仓促,卑职一时没来得及告诫小女,打扰了女公子……” “将军哪里的话,令嫒十分可爱。”簪缨道,“往后也不须拘束她,尽管来玩便是了。” 她笑着看向小女娘,“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大声道:“我叫海清晏!是大将军的大将军取的名字!” 大将军的大将军,便是祖松之将军了。 海清河晏,正是他毕生之望。 海锋听见稚童言语,摸摸女儿的头,眼中浮现怀念怅惘之色。簪缨亦略显失神。 还是海锋先回神道:“大将军在营中脱不开身,命下职来带女公子出去转转,镇子上没什么特别景致,酒楼店面尚有几家,女公子若不觉劳累,可去尝尝鲜。” 簪缨得到京里的消息,无心闲逛,一低头,看见海清晏的目光亮晶晶地落在她身上,忽起一个念头:“我想去军户瞧一瞧,可否方便?” 那军户是隶属于北府的兵丁及其家眷聚居之所,在城外数里,筑室屯田,人口稠密混杂。 去虽是能去,只是无甚可观,海锋想不通女公子去那里做什么,只当她一时心血来潮,便亲自驾车送她去。 出城四五里后,簪缨透过车帘,看见了一大片低矮密集的住房。 正是做早饭的时辰,此地不比城中肃静,低空中炊烟成雾,鸦雀乌合,阡陌犬牙交错,时见篱笆鸡犬,更远处是才经历过秋收的空旷田野。 不知簪缨来此的消息如何传了出来,家家户户都有老妪或少妇从院中出来,目光好奇而小心,殷切恭敬地瞻视这位据说是大将军心爱小辈的红衣女郎。 簪缨牵着海清晏下车,羊角辫小丫头被漂亮姊姊牵在手里,别提有多神气了,得意之情仅次于迎接爹爹凯旋回家,指着东家院落西家篱笆,不断兴奋地给簪缨介绍着谁家是谁家。 海锋在旁听得哭笑不得,贵人目无下尘,岂会留心于此,好在女郎并未露出不耐的神色,他暗中感激女公子没戳穿女儿的小孩子把戏。 簪缨在海氏父女的陪同下,一面走着一面目望两旁,见这里的人果如海清晏所说,或穿葛麻或穿细布,荆钗布裙,朴素无华,然而看她们的神容气色都无困顿,便知必是吃饱穿暖,过得是太平日子。 许多妇人手里都牵着个女孩儿,有的门户是两个,年龄不大的稚童便躲在大人身后偷偷望她。 簪缨若有所思地问海将军:“怎么只见女娘?” 纵使征集男丁入伍,也该有未成年的孩子才是。 海锋笑道:“想是听说京中流行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怕唐突了女公子,没领出来罢。” 他拍拍女儿的羊角辫,不禁感慨:“女公子瞧这里的女娘多?老海却敢保证,放眼南北九州军阀,只有北府军户是如此。连年战乱,民生艰难,哪里不是贱卖女儿换几斤口粮,更何况比白户还不如的军户?不过从祖大将军接掌北府起,便定了规矩,不准欺凌军户,这些年军饷再难,上头也从没难过我们……”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又咧嘴一笑:“嘿,咱们卫大将军就更狠了,连听闻兵士骂老婆打丫头也要罚,说小子随便揍,就当提前替他练兵了,丫头不成,是娇客,没生在富贵窝里,生在他北府,照样不是过低贱日子的。还常说,他领我们这帮人在前头拼命,就是为了这拨小女娘胚子长大时,天下无兵,到时再也不必嫁一个长征远战的男人,日日春闺梦里,可以嫁个良人,过太平的日子。” 簪缨听得眼眶微微发红。 再看着这些军眷身上的粗布衣裾,簪缨忽觉自己像个何不食肉糜之人,自惭形秽。 也是经过眼前的所见所闻,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当做何事。 回到都督府,她对海锋道:“请将军带话给大司马,请他方便时回府一趟。” 海锋领命。 然而一日过去,卫觎并未回府,第二日,还是不见他人影。 簪缨只以为自己话里没说清,又寻来一个亲卫让他传信:“便说我有非常重要之事与大司马协商,若他实无空闲,请徐先生来商谈也是一样的。” 这句话传出去后,当天下午,卫觎便赶回城中。下马进门,男人还带着一身沙尘热气,第一眼便紧紧锁在簪缨身上,声音低沉:“是当真有事?” 簪缨莫名,两天之前她不是就已告诉他了吗,合着小舅舅这两日以为她是闹着玩不成,害她白等得心焦。 她心中如此想,娇唇轻抿,含嗔之态不觉便现于眼中。 卫觎避了她整两日。 以为如此,那些隔靴骚痒的臆念就会不攻自破。 然而当他目光与她轻触上的瞬间门,见少女青绫之袿,容眸流盼,卫觎一颗心都化为弱水,骤生三千波澜。 他不自控地近前一步,高大身影将簪缨半倾半压地笼罩。 却又微撇开头,掩住喉结滑动。 “何事?” 却见簪缨很快收起娇态,目光沉静,仰面正色道:“唐氏要助资北府军。” 她说的不是唐氏“想”助资北府军,求个商量,而是唐氏“要”助资北府军,不容质疑。 第88章 第 88 章 这句话后, 卫觎凝眸注视簪缨,足有半晌。 那双漆深的眸底仿佛蕴着漩涡,吸引着人向内迷陷, 簪缨不觉被他盯得脸热。 随即她想到此事重大, 不比平常玩笑,于是不避目光, 直直回视他,语气严肃:“我已想定了的。” 卫觎浑身的紧绷慢慢松懈下去, 迟迟地, 低靡一声:“这是要强买强卖?” 簪缨见他唇角隐约勾动, 似乎以为她说的是小孩子话, 全未当真,立刻不情愿了。才欲开口,卫觎比手向里,“进屋说。” 簪缨便同他走进堂屋中,才跽坐下, 就迫不及待道:“我是认真的。之前在京,我并非没想过让唐氏出资襄助北府军, 然那时候, 我知小舅舅定然不会同意……” “焉知我今日便会同意。” 卫觎轻轻打断她,温声慢语,“就因为去了趟营户?” 簪缨语声微顿。原来他是知道的。 卫觎身躯挺拔地坐她对面, 看着她,目光深邃,语锋浅淡,让人捉摸不出心思。 “给我个理由。” 簪缨后背的寒毛莫名竖张。 卫觎认真起来的样子与方才不大一样,一双看不出底里的瞳眸落在她身上, 像两柄钢刀,没有实质锋寒,却没轻没重地刮着她。 簪缨经过短暂的无所适从,整理思绪,徐徐道:“之前想过小舅舅不会同意,原因无非是当时我人尚在建康,你担心我受到皇室的猜忌,于我不利,难以脱身。我一旦被朝廷盯上,也会对小舅舅有所掣肘…… “其二,是小舅舅先前坐镇京口,虽训练出一支骁骑之师,然而京口正处于南朝廷与北朝廷的夹缝之中,说得好听是晋室拱卫,说得难听无异于腹背受敌,不好施展拳脚。在这等情形下,北府若草率地与唐氏产生勾连,只会惹人忌惮,恐生内乱。 “再有是我当时所知浅薄,不敢擅自主张,怕坏了小舅舅的深谋远虑。”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簪缨没敢说——她知道小舅舅性情骄傲,宁可自己倾族荡产,也不愿意动她的家财。 卫觎听着。 只是对视的目光先受不住,眼神闪烁一下,瞥往别处。 “可是今下情况不同了!”簪缨反而越说越顺,目光灼灼,“如今我已离开京城,天高皇帝远,他们自家的易储风波还没过去,我欲行何事,还要看他们脸色不成。 “二来,小舅舅你也不同,你打下兖州的一半疆域,总领徐、兖军事,加上本营京口,雄踞三州,便如同腾龙跃虎,从之前的腹背受敌转成与南北朝廷三足鼎立之势!此后岂非海阔凭君跃,天高任君翱?” “少来奉承。”卫觎指节在案子上扣了扣。 表面上,瞧不出他被这番口蜜之言捧得受不受用,只是眸子微微眯起了,声线仍很稳,“说些实际的。朝中惮我,已非一日两日,你敢拿唐氏试探朝廷底线,便不怕?” 簪缨不假思索:“何怕之有。” 她想起出京那一日,蜀亲王拦路,虑她与小舅舅结党勾连,不由冷笑道:“帝王心疑,既怕将帅不能人人舍命报国,又恐将军拥兵谋反,百般节制,是既想马儿跑,又想马儿别吃草。已就如此,索性就将他们的疑心坐实,又怎的了。谁让唐家归我管,我不向着小舅舅又向着谁?” 卫觎喉结轻滚,终于蹙眉道:“你好好说话。” 却是数落不像数落,反而有些没奈何。 “……我不是一直在好好说吗,小舅舅你究竟答不答应?”簪缨说得口干舌躁,自觉极有信心,然而见卫觎一点也未意动,不免急切,她向前倾身又道: “守兖州和守京口不同,是不是?小舅舅能支撑住京口十万兵,已是极限,渡江驻兖,是与北朝边线相接,直面硬碰胡骑,你便需要更多的兵马、更多的钱粮、更精锐的戈矛铠甲!若还想更进一步,攻克北朝,源源不断的后援支持是少不了的。 “而朝廷国库空虚,兼之暗怀私心,之前封你为王,所赏三千户不过是虚数,并无实惠落进口袋。来日发放军饷,户部更会处处设卡。” “与其如此,何不就此斩断皇室的掣肘? “朝廷给不了的,我能给你。” 少女目光明亮,用娇婉语气说着天大豪言,靠近的丹唇馥气如兰,语气里甚而带有几分诱惑。 她等着卫觎来的这两日,召询过沈阶,也问过杜掌柜,还与另几位掌柜伯伯分别请教过,便是在设想如何才能一举说服小舅舅。 她如此上赶着送钱,小舅舅却迟迟不肯点头,不是他清高矫情,而是簪缨明白,一旦此盟达成,便不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而是唐氏商行与竟陵王部曲的合作。 二人旗下,各自有参差交错的派系,到时候千线万绪,需要梳理布置的,便不是她今日空口说几句话这样简单。 且又事关天下格局的变动,自然要慎之又慎。 但无论怎样变动,簪缨已经决定,不会改变,更不会后悔。 她事先就想好了,若软的话术不行,她就来一句硬的,戳一戳小舅舅痛脚。 他要分兵赴兖,又要精甲良马,尾大不掉,部中缺马、缺钱,本就是事实。 卫觎果然抬起眼皮,目视她。 慢慢重复着:“你能给我?” 簪缨眼神认真,点头。 她去过京城的卫府,也去过北府的军户,见过百年世家卫氏的老宅中家徒四壁,也见过身经百战的将士妻女身着葛麻。 是,大司马用抄家灭族式的手腕,养起十万铁骑雄兵,你可以说这是他身居高位本应负的职责,却不能笑他愚蠢活该; 将士们杀敌有功得赏,依旧约束家小不着绸物,可留在家中不知何时便会守寡、失父、失子的妇孺们,却不应连丝绸的手感如何都不知道。 相比那些出生在锦绣堆中的贵女王孙——包括她自己,生来只需衣来伸口,饭来张口,每日吟吟诗,谈谈玄,便可过快活洒意人生。 这些人也没有做别的,只不过是,托生在了好人家而已。 而那些付出无数血泪的所谓“贱籍兵贯”,三尺微命换回的,到头不足一尺锦。 簪缨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不仅是为了小舅舅。” 她的目光润泽如珠,“我亦想为浴血的军士出一份力。” 说完,她咬唇,很懂得何时当进取何时应示弱的尺度,声音软乎下来,“求你了,好不好?” 卫觎静默了好半晌。 “问过杜掌柜没有?” 簪缨目光一亮,“问过了,杜伯伯说凭我做主。” “可曾想过,你疏离唐氏太多年,唐氏并不尽在你掌握。你决意与军阀牵连,底下不看好的,怕风险的,利益受损的话事人不会少,都会闹出头生乱子。” 卫觎的话说到这里,已不像拒绝,更像一次考校。 簪缨点头,“想过。” 当年阿母要与卫皇后定儿女亲时,便有唐氏的二把手担心皇家侵吞唐氏产业,遗留后患,后来他们说服不了阿母,便做出联手请辞的戏码。 那还是在阿母全盛掌权的时候,簪缨听杜掌柜说,当时阿母压伏了几人,放过了几人,又与几位手段狠硬的掌柜掰了掰腕子,割出一部分产业许他们离开唐氏,自立门户,这才稳住局面。 “不是有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吗?”簪缨回应得有条不紊,“我想过了,这些年我在宫中,形同虚设,杜掌柜在外,费尽心力维持住唐氏这样大的家业不散,那些各自为政的掌柜,吃进自家嘴里收进自家腰包的,尽够了。能收的,我去收回来,不听话的,我尽量换掉。交锋难免,但这是我这边的事务,竟陵王只管放心,绝不会误了军镇供应的。” 卫觎不理她的玩笑话,神色越发肃然,再问:“打仗胜负难料,不怕血本无归?” 他落睫轻道:“赌输了,唐家五代累积的家业,就都没了。” 簪缨理所当然道:“我说过我信小舅舅啊。” 言罢她觉此语不严谨,连忙补了一句:“我不是给小舅舅压力的意思,你只管在前方杀阵便是,胜败乃兵家常事,有唐氏给你做后盾呢。” 说完,她仍觉得哪里不大对劲,颦眉想了想,忙道:“当然,也不是觉得小舅舅会打输的意思哦!” 卫觎喉咙间闷出一声笑。 簪缨见他有松动的迹象,微松一口气,等着他回答。 卫觎却语气莫名地问了她一句话。 “掷出半数家产,买我卫觎的命,自己不要点什么?” 簪缨轻怔,心道是了,小舅舅那样傲气的一人,要他这般接受一个小辈的助资,心里必是别扭的。 好在她事先虑到此节,乖巧笑应:“自然不是白出钱,率贷便算十分之一,待小舅舅北伐功成,州郡安平富庶了,再还与唐氏,好不好呢?” 卫觎望着那张巧笑倩兮的容颜。 到了这时,她还在想着给他铺台阶。 北朝早已有官家找民间富商出资助军的先例,谓之借商钱,利息多在十分二、三,在战争频仍的年代,利息甚可高达四成。而那边也并不是商人出钱后等着收利就罢休,往往军商勾结,豪绅仗着自身背后有军队的照应,横行不忌,凌霸百姓。 卫觎当然知晓唐氏不会如此。 他只是心疼这傻女娘,认准了谁,便掏心窝子地对谁好,一点都不懂给自己藏私。 簪缨眼尖,一下子发现了小舅舅眉眼和软得不像话,愈发十拿九稳,趁热打铁道:“小舅舅快应了吧!你首肯了,余下的事都交给杜伯伯与徐先生去商谈。我们之间可不说公事。” 卫觎修长的指节微微蜷曲。 他不知这女子是想了多久才攒出今日这些话,但最后那一句话,真是又稳又准地栽进了他心窝里。 不谈公事,那么能谈的是何事? 无心之言最动心。 “沈阶教你的?” “什么?”簪缨听着凉恻恻的问声,茫然了一下,莫名其妙。 “他是谋士,却也做不得我的主……小舅舅是不是对他有何意见?” 这已是簪缨第二次从小舅舅口中听到沈阶的名字。 卫觎却又不语了。 明明方才已要成了的……簪缨不得其解地蹙起眉尖,她也并非钱多人傻,非要上赶着求人花销,只是深知小舅舅背负的重担与不易,又亲眼见过军眷的情形,觉得理所当为罢了。 看来,她只好使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簪缨唤道:“大哥哥,你到底答不答应?” 说着上前扯他衣袖。 卫觎是何等身手,腰膂轻提便敛身立起,避开那只胡闹魔爪。“莫闹,身上有土。” 这却不是假话。南北两朝军府中,最难得的都是以一当百的陷阵骑兵,而南人犹弱。骑兵最快提升武力的方式,便是找强手面对面交锋。 所以只要卫觎在校场,高台上宽大舒适的主将胡床永远是空的,他永远都亲自下场与部下练战教习。胡人再猛勇,凶不过卫觎,所以只要这些主将能在他手里多走几招,将来对上硬茬子,便能多几分胜机。尉将们挨次上阵,尚有歇息空闲,卫觎却是气不容喘,一个接一个地调/教,唯有如此 ,才能将时间利用到极致,北府悍勇之师,便是如此年复一年训练出来的。 是今日午后听到亲兵上禀,说簪缨要找徐寔,还说都是一样的,卫觎才意识到簪缨当真有正事要说。 他与徐寔,又岂能一样,是以来不及换洗,匆匆出营回城。 簪缨见他闪避,仿佛突然悟出了制胜他的法宝,顽皮心起,起身故意往卫觎身前凑,“那你说,你答不答应?” 卫觎含着薄薄唇角,又退了退。 簪缨翻着袖管再进,他便再退,神色容与,如同游戏。 两人直绕着案几闹了多半圈,卫觎始终没让簪缨碰到半片衣角,突然间,他停步,扑上来的簪缨没防备,就实打实撞在了他胸膛上。 簪缨“啊哟”地一声,摸了摸吃痛的额头,委屈抬眸。 卫觎垂着眸子瞧她,将她拉开一些,而后,簪缨便觉额头上落下了一枚微微粗糙的指腹。 卫觎替她轻轻按揉。 “我确实缺马,缺饷,颇有些左支右绌。” 低沉的嗓音夹杂着赤忱相倾的意味,卫觎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坦荡道: “该是我来求你。” 簪缨被他揉得忘了疼,一时也忘了说话,愣愣看他。 卫觎对她一笑:“蒙女郎信任北府军,信任我。” “卫觎的命,是东家的了。” 这一声东家,轻靡又郑重,与旁人口中叫出的迥然不同,无端酥麻了簪缨的耳根。 她心中忽有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来。 她下意识要谦逊一句,胸臆间却有志气萌发,想到自己是唐氏之主,亦肩负着责任,又生生忍住客套,认下了这一声。 她只在心中道:我要小舅舅的命做什么,我要你长命百岁啊…… 总而言之,联盟之事由簪缨提议,卫觎首肯,昔日的卫唐之盟在十五年之后,又一次由他们续结落定。 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公事说完,卫觎又是家常模样,问了声簪缨饿不饿,要带她出去寻些吃的。 原来不觉间已是日仄近西,暮色将昏。 簪缨还真有些腹空,低问:“小舅舅空闲吗,不必特意陪我。” “再忙也要吃饭,何况阿奴如今是东家,我还没陪你在城中逛过。”卫觎走向里头的净室,“等我换身衣裳。” 他的手习惯性推开净室的扉门。 一件搭在木桁上的茜红纱袍映入眼帘,卫觎骤然止步。 他才松下神的一颗心,忽然堵塞了喉管。 与她在一起相处,太过自在放松,是以他下意识还当此处是自己的屋子,顺脚便走了来。 身后却是女孩完全不设防的催促,“舅舅快些,我饿了!” 她对他,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的少女该有的羞赧防备,男女之别。 她只当他是长辈,是舅舅。 卫觎把门的手掌收紧,背对着她,进退维谷,一遍遍如此告诫自己。 然而心绪灰冷如冰,丹田之内却隐约雀跃。 他明明可以马上转身离开,在府里随意找间净室清洗,也费不了多少功夫。可心底的叫嚣,却在催促他走进这间净室,闯进她沐浴过的地方…… 这等卑劣心思,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 砰地一声,卫觎将自己关进净室中,像是为了不给自己理智之机。隔门哑道:“我很快。” 簪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轻快地点了下头,盘算着待会儿要吃些什么。 第89章 第 89 章 卫觎在净室中静了几呼吸, 脱去衣裳,并未使那香木浴桶,只舀了水, 立在一旁草草冲身。 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身体始终正对着那件垂挂的红色纱衣。 这是一副常年降烈马握铁槊的傲岸身躯, 上身肌肉遒劲分明,膂力姿器,腰窄腿长,如山岳峙立的身影中,更有雄傲之物异峰突起,却隐忍未发。 冷水兜头浇下, 水流滑过他筋骨紧实的身体, 落地溅起水渍,惊破纱衣的边角, 洇出一片湿痕。 身上的水越冷,身下越是勃然。 其实眼中若不看那件红得薄透的纱裳,他可以控制住脑海中横行漫衍的臆想。 但卫觎只是盯着。 他面无表情忍耐的脸接近于凶恶。 却像有意避嫌,他冲洗很快, 亲卫送来衣物, 卫觎擦干净自己,冠带整齐, 神色如常地出来。 前后还不过两盏茶功夫。 簪缨都还没有想好要吃什么,便见卫觎出来了, 心道男子沐浴果然迅速,自然地朝他走去。 “小舅舅,镇子上有什么出名的小食吗?” 卫觎冠了发,双鬓濡黑若鸦羽, 见她走来,回臂揽了揽飘长的大袖,动作有些多余地遮住前襟,淡道:“跟我走吧。” 簪缨才圆满解决了一事,眼下怎样都好,乖乖应道:“哦。” 卫觎带她去了城北的一间食肆。 此间店面不大,屋中只能容下四五张单人独案,地铺旧竹簟,壁挂昏铜灯。 正值饭点,店中却寥寥无客,生意可见一斑。 簪缨是不挑吃喝的,不过小舅舅特意绕远路带她来此地,却也不免有些疑惑。 店主是一位头梳锥髻的妇人,年纪不到四十,姿色中等,风韵犹在,身着一件洗旧曲裾,腰间束一条青色碎花围裙,见是卫觎领人进门,忙笑着从柜台后迎出,显是识得他。“大司马来了。” “嫂子。”卫觎客气地唤一声。 簪缨在旁听见小舅舅语气熟稔,隐含尊重之意,便猜测这也许是一位战亡将士的遗孀,不禁也肃然。 然而这老板娘自己心里却清楚,她一无门路一无贵戚三也无背景,嫁的是个庄稼汉,男人死得早,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她守着寡,为维持生计才开了这间小店面。 谁知几年前刚接管京口的大司马来喝过一回酒,便叫她嫂子。彼时老板娘心想自己何得何能,战战兢兢,连道不敢,大司马却不改其意,连带着他带出的兵士偶尔过来喝酒,也跟着喊老板娘嫂子,把这位娘家姓宋的老板娘闹个红脸。 一晃过去这么多年,老板娘至今也不知是因个什么。 而昔日的大司马,与北朝一战功成,如今已是竟陵王了。 堂堂一位王爷管她叫嫂子,宋氏就更受不起了,赧声摆手:“如今当称大司马为王爷了,王爷再莫消遣妇人,妇人哪里当得。” 说着,老板娘借烛光瞧向竟陵王身后那红裳女郎,只见少女眉眼生动,纤姿窈窕,直如娇花润玉一般。 京口从无此等人物,她必是邻里们口中那位被竟陵王带来的小女娘了。 宋氏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俊的美人胚子,笑意更浓,“王爷与女郎想用些什么?今日有刚做的甜脆脯和石蜜龙眼,还有新鲜的黄鱼、江蟹。” 簪缨眸子闪亮地看向卫觎,老板娘介绍的前两样,皆是女子爱吃的甜食口味。 卫觎余光见着,不由微笑,点头要了那两样,又道:“再备两碗豆粥,豚皮饼,炙肉,菰菌鲤鱼臛,杏仁醴酪,加上嫂子拿手的咸菹芥菜。有劳了。” 他一面说,老板娘一面往簪缨脸上偷瞧,心想王爷往日不喜铺张,每次过来,都只要一壶浊酒两碟小菜,那酒也不喝,倒满一盏供在案上,随意吃些饭菜便独自去了。 今日如此手笔,必是因着这位小娘子的缘故。 她笑着应声:“记下了,只是店里人手少,可能慢些,请王爷与女君稍候。”说罢踅身掀起柜台后的角帘,往厨房准备去了。 老板娘才一去,簪缨便小声道:“点这么多,吃不完的。” 卫觎将两张单案并成一张,与她连席坐下。“今日所谈之事,本该与你歃血盟誓,通告三军,再备上一席水陆珍馔的盛筵谢你。可是情势仓促,如此已是委屈阿奴了。” “小舅舅何意,你我之间还要说谢吗,那我岂不是两天两夜都说不完?” 簪缨双臂分袖,仪态优美地将手背相叠于股上,佯作生气地用力看他一眼,继而低道:“我明白的。” “唐氏出资助军的事,暂不宜吵嚷得天下皆知,易生纷扰。唐氏且遣人想法子低调运马入兖,等外界寻思过味时,小舅舅也已在那边立稳脚根了。” 铜灯盏里的油灯摇摇,卫觎注视少女娇润的红唇启合,听她说着有理有据的言语。 她当真成长得很好。 透过那双明亮敏柔,意态遄飞的眼眸,卫觎沉默一会,问:“不同我去兖州?” 簪缨顿了下,扭脸反问:“小舅舅何时出发?” “明日带你去北固山上看一看,最迟霜降之前,便要动身。” 簪缨想了想,低喃道:“那是没几日了。我想先去颖东,料理些商行的事务,其后再去三吴,告知檀舅父助资之事,让他心中有个数,若能说动他也帮手,那就更好不过了。” 若跟在小舅舅身边,簪缨心里会很踏实,知道他就离自己不远,连夜晚睡梦都更香甜一些。然而除此之外,毫无益处。 兖州没有唐氏重要的生意,簪缨要重新梳理各级掌事人的脉络,要调动粮饷,还要抓紧替小舅舅寻药,千头万绪,都须她亲自去出面接触。 小女娘簪缨当然可以一直跟在小舅舅身后,什么都不用操心,但要接掌唐氏的东家簪缨不行。 卫觎早已知道是如此。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胸腔内炽热难平,却尚能忍受,卫觎望着廛室外昏黑的天色,忽道一句:“阿奴,以后无论目睹什么,遭遇什么,都不要惧怕,向前而已。” 簪缨思索一时,不解他的深意,却点头应下,“知道了。” 一想到要与小舅舅分别,她心中亦大不好受,却不愿让尚未来到的离情浪费眼下相处时的心情。 她仿佛坐得累了,塌下腰肢拄案支颐,反过来安慰卫觎:“小舅舅莫担心,别后再见,就一切都好了。” 那是在十分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做出的放松姿态。 她如雪细腻的脸颊上,还有两颗小巧梨涡。 卫觎静静看了她一阵。 一时菜肴上齐,摆了满案。宋氏按卫觎以往的规矩,在案头多放了一只粗陶酒碗,斟满酒水。 卫觎颔首道谢,宋氏便识趣地退下,不打扰他们一位。 只是在掀帘进去前,宋氏回头看了一眼,正瞧见竟陵王拾箸亲自拾那红衣女娘布菜,情态之亲昵,全不似舅甥之间应有的样子。 老板娘心下微微惊异,不敢多思,撂帘避去。 却说簪缨看见那碗酒,忆起葛神医说过,小舅舅的毒症须忌上瘾之物,这酒也在其列,犹疑睇目:“这碗酒是……” “我不喝。”卫觎先给了她一颗定心丸,“不是饿了?先尝尝老板娘的手艺再说,每样都尝一口。” 簪缨便依言尝了,觉得滋味尚可,犹喜那道石蜜淋汁的龙眼,那种半酸半甜是她没吃过的口味,趁着卫觎不留意,一连往口中塞了好几颗。 卫觎眼底隐有笑意,一顿饭顾着给她让菜,看她吃得多,自己吃得少。 直到簪缨吃得差不多了,他向柜台后的帘布轻望一眼,目光渺然地开口。 “阿奴,此间老板娘,是祖将军心悦之人。” 簪缨蓦然定住。 她反应了一会,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问:“那、那她……” 卫觎眼中有一种寂寥,“她不知道,祖将军没来得及……此事除将军与我之外,无第三人知晓。” 簪缨慢慢放下筷箸,终于明白了小舅舅带她来这里是为什么。 世人皆道祖将军心怀克复中原之志,所以终身未娶,投身报国。可原来,那位祖将军是有喜欢之人的。 他喜欢一间小酒肆的老板娘。 只是身逢乱世,命艰运蹇,至死都没有机会让她知道。 簪缨又看向那碗酒,也终于明白了那是给谁准备的。 “阿奴能喝酒么?” 卫觎拿过一只空碗,提酒坛倒了小半碗,推到簪缨跟前,“可否替我敬祖将军一碗。” 簪缨看着他平静的神色,目含水光。这些年无论是祖将军的秘密,还是小舅舅自己的秘密,他都压抑太久了,即使想酹祖将军一杯酒,都找不到代饮之人。 小舅舅让她成为第三个知晓此事的人,是对她极大的信任。 她点头说能,抢过酒坛,将酒碗斟了个满,捧起陶器仰头便灌入口中。 才喝了小一半,卫觎把住碗沿撂在案上,说道:“够了,土家酒烧喉咙。” “我还能喝的……”女娘目中水赩生光,有如梨雨轻醺,春棠欲醉。 自己却并不觉是醉了,只道喝满一碗才算是对逝者的诚意。 卫觎没让,无意看见她带着酒水色泽的唇瓣,不由看住。 “好喝吗。” 他颈侧暴露的青筋动了动,嗓子哑得自己都惊异。 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别再看了。 可天知道,他馋酒已有五年。 小店昏灯,秋夜浊酒,交织成一张引人**的网,男人马上马下皆稳如泰山的身子,就那么纵许自己往前倾了一寸。 便在这时,簪缨用力握住卫觎的手,目光郑重地作保:“小舅舅,有我在,不会让你如祖将军一般。将来你遇到喜欢的女子,定可与她喜结连理。” 此言如棒喝,让卫觎猛然清醒。 随之汹涌而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恼火。 他忍了半日的燥意,他以为走出那间浴房后便已经恢复正常的心境,在这一刻通通背叛他。 卫觎反手扣住簪缨手腕,瞳孔闪过一抹妖冶的暗赤光芒,眉目逼近:“我会喜欢谁?” 簪缨对上一双极有凌迫力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一种濒临失控的克制与引而不发的危险。 “……小舅舅?” 攥着她腕子的手烫得像一块烙铁,簪缨惶惑起来,睫影颤栗,失措地缩手,却未挣开。 卫觎不放。 扯动之间,她手边的酒碗被撞到身后木柱之上,碎裂两半。 碎声似一道惊雷,划破了簪缨柔软的心,有什么正在流淌而出。 第90章 第 90 章 这一声惊动了里头的老板娘, 角门的布帘掀起,人未至声先至:“怎的了?” 卫觎如梦初醒,撒开簪缨的手。 然而那一眼的力道太重, 簪缨的心脏仍扑通通地跳,她怔怔地朝小舅舅看,后者却避了视线。 卫觎的侧脸像一片寒山削壁,顷刻之间,镇住那张皮囊下所有的怒涛狂澜。 仿佛刚刚电光石火间的失控, 不过是酒后戏耍。 可喝了酒的分明是她。 “……是我不小心碰掉了酒碗。”簪缨迟迟地说, 弯身去捡,指尖还没碰到破碎的陶片,便被人拉了起来。 “给嫂子添麻烦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像刚经历过一场战争,没说旁的话,唤来亲卫付了饭钱,不少也不多。 老板娘的目光在王爷与女娘子间逡巡几来回, 见二人的情形亲不亲疏不疏的, 与方才进店时全然不同,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买卖人心眼灵活,打个哈哈支应道:“王爷客气了, 没伤到女公子便好。贵人赏光降临, 小店蓬筚生辉, 下次不妨再带女公子来坐坐。” 簪缨垂着眸子不语,见卫觎有离去之意,默然跟在后头。 快要走到店门处,卫觎又回过头,依旧是与宋氏说话:“那道石蜜龙眼可还有新鲜的?” 簪缨眉尖微动。 宋氏忙道声有,返身回厨房给女公子装了一罐子带走。亲卫接了去。 店外霜月朦胧, 已是戌时时分。二人来时同乘一车,回时依旧,只是气氛却大不一样。 车厢内一时无人开口,簪缨因那几口烈酒的缘故,当下不觉得,此时被车马一颠,心口乱糟糟的,一味低头揉弄手腕。 壁灯的光亮照在她纤细雪腕上,依稀可见上面淤青的痕迹。 余光忽见一只手伸来,簪缨心悸不知所起,下意识后缩了一下。 就这一个抗拒的动作,让卫觎心中骤悔,眼底黑压压的枭戾涌起又压抑,手停在原地。 簪缨反应过来,心道自己是怎么了?今日必是小舅舅言及祖将军之事,物伤其类,积痛难受,是以有些反常,终究也没什么大事。小舅舅身中蛊毒本已痛苦,难得他愿对自己敞开心扉,自己嘴里说着要帮他分担,却遇到一点小事便作出矫情畏缩之态,岂不令人寒心? 她想到这里,反手捉住卫觎衣角,为证明自己不是害怕他,还特意坐近了些。 “小舅舅别生我气,是我说错了话,惹你不悦。你可是身体不适了……” 簪缨知道本月他已经发作过一次,但她从没见过他如此骇人的模样,难免担心。 那缕钻骨入魂的幽香又缠上了卫觎。 他本以为能挺到送她回府后,然而眼下,一股噬心的燥痒之感油然迸发——错的是他,坏的也是他,这女子是当真窍窦未开,还是对他盲目信任,他都已失控伤了她,她怎敢还往前凑! 卫觎仓皇地掉开脸,碾着牙,炙灼的忍耐滚出喉舌:“阿奴。” “是。”簪缨眉眼孺孺,等他的吩咐。 “松开手。” 簪缨愣了一下,才发觉小舅舅非但言语不耐,连脸都转了过去。 她如同被一掌打在脸上,脸色发白,慢慢地,有几分难堪地松开他衣角。 此后直至回到都督府,两人也未交一言。 簪缨走到通往正房院的那条道上,有侍人提灯迎出。她回头望了一眼,见卫觎影绰立在二门槛外的一片阴影里,尚未离去,是送她到家之意。 那么他在马车上为何又那般嫌她? 簪缨心绪愈发莫名,没再做多余之事,自回了房。 屋室外头,沈阶却等在台阶下,来给女郎送做好的西域行路规划图。 之前簪缨以想要重新打通西域商路为托辞,吩咐过沈阶留心此事,不想他效率甚高,这便有了初步规划。 簪缨此刻魂不守舍,若是旁的事,便留待明日再说了,然而事关西域之路,是小舅舅命门所在。簪缨便抛开杂念,眼中软弱之色荡然无存,接过图卷道:“你说的清楚,进来和我细说说吧。” 沈阶嗅出女郎身上散出一点淡淡的酒气。 借月观人,青衫郎沉静的黑眸里微芒隐烁,略有犹豫,而后点头领命。 堂中点亮了羊角灯,簪缨先洗了把脸,又要了碗醒酒汤,听着沈阶禀述,且问且思,不觉便过去了多半个时辰。 殊不知二门之外的卫觎,还未离开。 他先前心中只想,看着簪缨进门便走;后来得知沈阶踏夜来候,卫觎剑眉沉冷,心道亲眼盯着此子离开,他才能放心离去;而等到沈阶终于告辞,卫觎也立在中宵,吹了多半个时辰的夜风,心神冷静了大半,自认理智回笼,回想起阿奴下车时那个受伤的眼神,又觉得,应当立刻去向她解释一番,是自己阴沉不定,非她不好,免得她带着心结过夜。 他为了再见她一面,用如此理由说服了自己,踏步入院。 走至黯烛摇曳的纱窗外,门边值夜的婆子见卫觎这么晚过来,有些惊讶。 婆子为难道:“王爷……此时过来可有要事?娘子正在沐浴,准备歇了……” 卫觎听见那两字,目色猛沉。 一个活了二十五年从未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的人,那一瞬间,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她在沐浴之前见其他男人吗? “退下!” 一声带颤的厉令出口,卫觎不容置喙,直入屋门,反手扣上门栓。他自己的屋子,哪一处摆设不熟,轻车熟路径奔净室,急切的脚步如同醉酒之人,不受自控。 那扇虚掩的扉门一推,水气伴着香气溢出,半片雪白的玉背赫然呈于眼前。 女子背对着他的方向,挽发堆云,秀颈如鹤,挂着晶莹水珠的后背上更有一对蝶翅般的腻白肩胛,纤美玲珑。 簪缨以为是阿芜送衣来了,半侧眼目,发出含混的一声轻昵。 卫觎渴极,一瞬间血脉贲张,在她完全回过头之前,上去从背后反盖住她双眼,再也不能忍受分秒地埋头在她颈窝,用力闻嗅。 “啊!”浸在水中的娇女眼前骤然漆黑,受到惊吓,喉间发出叫声。 卫觎制着她,唇舌叼住柔软如羔羊的细颈,不得章法地舔舐,全似一头饥饿的狼。 手中滑腻的身子颤抖挣扎得厉害,他索性就向她香唇,将那勾人的声音也堵住,另一只手迫不及待探向水中,领略着饱满的峰峦与雪尖的樱珠…… 卫觎猛然回过神。 细纱窗外,风消蛩寂。 眼前屋门好好的关着。 守夜婆子见王爷默立半晌不语亦不走,戾气煞人,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王爷若当真有急事,容奴去禀……” 卫觎已是冷汗透衣,紧咬牙关,一语不发地掉头而去。 再晚一步,他怕那些幻象会变成现实。 北府大营的军舍中,徐寔正夜读兵书,大门忽被破开,一道身影闯进来,喘息嘶哑:“明日便送她离开。” 徐寔愕然看着大将军双眸中闪熠的赤红一线,凶猛野性,如同兽类。不禁失色站起。 “主公,你发作了?!”徐寔心惊,“主公说的是……缨娘子,发生了何事?” 卫觎闭了闭眼,只有心如死灰:“你说得对,我不能再见她了。” - “什么,今日便走?” 次日听闻此信,杜掌柜惊讶不已,看着亲自过来传话的徐寔狐疑:“昨日才定合盟之事,许多细则还没有交接明白,这,大司马急于征发吗?” 在旁的簪缨听到这个消息,反常地沉默,回想起昨晚小酒肆里的种种,凝视徐寔的神情问:“他还好吗?” 因簪缨所带的人都住在同一院里,院中不乏侍女仆役,沈阶也在,簪缨无法问得太明确,但她知道徐先生会懂她的意思。 饶是如此,沈阶听了这话,目光轻动,不着痕迹地望了女郎一眼。 徐寔的目光与这年轻幕僚相接,一解即分,他向簪缨颔首道:“主公明日赴兖,为防落人口实,决定与小娘子分开出行。至于资军事宜,要劳烦杜掌柜随军逗留几日,待与某商定细则,再由军中派人护送掌柜赶上娘子的脚程。不知娘子意下可好。” 说罢他微顿,歉然地看着簪缨,放低声音:“主公此时在大营点兵,恐不能相送。” 不说小娘子如何,杜掌柜听了先就觉得不对,既然明日才走,又有一段顺路,为何非要急在今日,这时间急促得几乎像在赶人…… 簪缨默然。 人在大营点兵,说明身体无恙。可既然能留杜掌柜同行一段路程,落人口实之辞已是不攻自破,却要今日送她离开,连一面告别也没有…… 以簪缨对小舅舅的了解,若在正常情况下,无论他多忙,肯定都会赶来见自己一面,嘱咐些话。 是在昨日喝完那碗酒后,一切都变了。 簪缨抬眼望向北固山的方向,道:“好。” 他的安排,她听从便是。 她这么轻易就同意,也无刨根问底,让徐寔意外之余松了口气,“主公拨一千精锐随同小娘子上路,保护小娘子周全。” 簪缨想想却摇头:“人数太多,我用不着,一百足矣。” 这件事上徐寔可不敢更改,“此是主公亲自定下的,有备无患,小娘子还是带上吧。” 簪缨坚持道:“我已有扈从,所行之处皆在小舅舅势力遥领的州郡之内,沿途又有唐氏人接应,危险性不大。这一千人跟着我,阵势太大引人注目是其一,且我知北府不缺兵,但精骑兵难得,听闻一千精骑,足以陷万人之阵,小舅舅赴兖在即,处处用人,这些兵士在前线派得上大用场,跟随我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试想练兵千日,到头来不能征战沙场,却成了一介女子的扈从,他们敬重大司马,口中不敢言,心内岂非憋闷。” 收下一百义从是领了小舅舅的心意,依簪缨的意思,这一百人都换成守辎兵才好,不占北府的精锐兵力,只不过知道小舅舅必不会同意就是了。 徐寔仍旧不应,他心中虽也觉得拨出一千人有些夸张,但一想到昨晚大将军的萧索绝望之态,铁石心肠之人也要心疼。 他们彼此都知,大将军也只能为缨娘子做这么多,徐寔便随得他了。 谁知好说话的簪缨在这件事格外倔强,徐寔好说歹说,才将人数加到三百。 而后簪缨便让侍女加快收拾行囊,下令点齐人马,一切妥当,整装出发。 男人们在大营中备征,许多军户女眷听闻女公子要离开,自觉至渡口相送。在一片素裳缟衣中,有一个发鬏上系着红绸带的小女孩格外显眼。 那根丝绸发带是漂亮姊姊送给她的礼物,说是她送的,不会有人怪罪。 海清晏抬起小手,朝渡口的船只奋力摇晃。 她的大母同娘亲早已不在了,叔伯们战死后,从前的伯母与婶母都已改嫁,是以她身旁不像其他玩伴有大人领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堆里,便也不知是在和谁轻喃:“这么快就走了,我还以为能待到霜柿子成熟的季节呢,我可会挑柿子了……” 再有不到一月,便入冬了,簪缨身披一件朱樱色薄呢斗篷,立于船头甲板,江风吹动鬓发。望着渡口那些翘首的妇孺,她不禁动容,心头酸暖。 掌舵人请示簪缨是否出发,簪缨的目光在人群里寻觅了两圈,轻道:“再等等。” 等过半个多时辰,簪缨也并未等到她期待的那个人,收回视线吩咐道:“走吧。” 北固山山势嵯峨,横枕大江,于此远眺,可将扬子江流尽收眼底。若是眼力出众之人,还可看清江上那条鼓风向西的帆船。 山顶一片荒芜草莽中,一人背对着江流方向,靠坐在一方冰冷的墓碑背阴面,仰头抵着碑石,淡淡看天。 他昨日没有告诉簪缨的是,祖将军遇到宋氏的时候,已是毒入膏肓。最初,祖将军只是在苦闷之时无意踏入了这家小酒馆,觉得老板娘为人实在爽利,相处舒服,隐瞒身份,与她闲话家常。后来,随着他毒发频繁,御女难控,便无颜出现在老板娘面前。 然而有一日,祖将军莫名对宋氏思之如狂,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去了那里,等他反应过来时,手掌已按在酒肆门环上。 祖将军说,若他晚一刻清醒,他心里很清楚会酿下什么大错。 那之后不久,又出现祖将军神智不清时打伤亲兵之事,再之后,祖将军自刎而死。 “将军,”卫觎空寂地望着虚空,冷涩道,“我也遇到我的老板娘了。” 可我陪不了她。 第91章 第 91 章 船行向西, 近广陵柳叶渡时,一匹快马自东边急驰而来,有少年英朗之声在马上高喊:“阿姊,等等!” 连唤数声, 簪缨在舱里听见, 忙令船只靠岸停泊。她走上甲板凭舷而望, 岸边骑马之人亦下马,正是一身兵卒打扮的檀顺,挥手道:“阿姊!” 船慢慢靠近渡头,簪缨看清了檀顺的面孔, 怎也未想到追过来的会是他, 意外道:“阿宝?” 她下意识向他身后的林野张望,未见他人。 原来檀顺自簪缨出京时未同义父回吴,反随大司马而去, 心绪闷闷, 跟着簪缨到了京口, 也不见她对自己如何热络, 便按原来的想法投了北府军。 卫觎知此事,没有刻意刁难檀顺,也无徇私优待, 让他从马前兵卒做起, 交给一名伍长带他。 檀顺虽学过些拳脚武艺在身, 武夫的野路子与军技到底是不同,一切从头来过, 即使是一名步卒,每日的训练量也极可怖。营里又不比家中,不能随时离营, 所以这些日子便无暇出现在簪缨眼前。 此时察觉簪缨意外的神色,檀顺不可思议道:“阿姊,你是把我忘了?!” 他半个时辰前才从伍长口中得知,簪缨已离开京口。 听到时檀顺犹不相信,照理说,阿姊哪怕要走,离开前也定会与他打声招呼的,他又跟营地里其他长官打听了一圈,才得知竟是真的!檀顺怕赶不及告别,向伍长告假后特意借了大营中一匹流星快马,驰出几十里才追上。 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簪缨怔愣茫然的表情,显是将他忘在脑后了。 他简直挫败之极。 簪缨的确因为走得太急,六神尚未完全归位,忘了檀顺还在营中,被他当面揭穿,脸皮发烫,抿唇强作镇定:“阿宝……没有的事……嗯,你在营中如何,此番是留守京口,还是随军去兖州?” 檀顺扯动嘴角:“我一个小兵,资历还不够,上头令我驻守在京口,我听令便是了。” 外头都说卫觎帐下是个调/教人的地方,檀顺原也是个桀骜少年,不知这个把月在京口大营中是如何摔打的,而今已然以北府兵自居,对军令心悦诚服了。 他答完,目光仍灼灼落在簪缨逸丽无方的面容上,流连不舍。 少年低声轻问:“阿姊,你不会喜欢我的,是不是?” 他虽年轻,又不是傻。 一个女子对他有意无意,有没有从无意到有意的可能,他还是感知得到的。 簪缨哑然。 檀舅舅养出的两个儿子,说话真是如出一辙地坦露直白,不给人留回转余地。 他既问了,簪缨也不想分别后再让檀顺徒留不可能的念想,便道:“阿宝你有自己的路要走,凭你人材,将来定能建功立业,舅父也会因你欣慰。只是在军中千万时时保重自己,性命为先。” 二人一人在船,一人在岸,相隔一线江水,随着风帆鼓动船只,檀顺在岸上随船前走,听闻这番叮嘱,无声笑了笑。 少年没应下,只昂头道:“将来必令阿姊刮目相看。” 他无法离营太久,话既说尽,从怀中取出一只红绳穿的三角黄纸,“准备仓促,阿姊莫嫌,此去常乐,一路顺遂。” 怕风大吹走纸符,檀顺拔下发簪以线缠之,轻轻抛至簪缨怀中,而后策马回还,在马鞍上背身挥手。 簪缨目望他的身影消失,低头看去,只见怀中是一枚手折的黄麻纸,上头有一个红笔写成的“禹”字。 - 其后由江入淮,水陆交替行路,去往颖东。 至淮南郡时,杜掌柜被一队兵卫护送回来,顺利与簪缨汇合。 杜掌柜一进驿馆,水还未及喝上一口,便风尘仆仆地向簪缨回报:“同徐寔初步商议的结果,先向竟陵王部曲输送三千万钱,良马八千。缗钱不利运输,就在各地的唐氏钱庄换成金铤。只这运马一条,怕不易瞒过北朝耳目,大司马会派人全力接应。 ” 簪缨听后颔首。 她给杜伯伯倒了杯热茶,心中有一句话想问,唇都已张开,又微垂睫羽,不好出口。 杜掌柜顾着交差为先,未留意小娘子神态,又告知说,大司马分兵水陆两路,大部队由巢湖-淝水一脉水路先去兖州,自己则领一万人沿庐州-义阳一路行进,路过荆州拜访了刺史谢府君,其后由荆州边境入兖州,此时应已到了新军府了。 簪缨听着,圆润的指甲在案上轻轻划拨,听见小舅舅去拜访谢府君时,不由想到小舅舅如今督领南朝大半军事,一家独大,不说京中林立的世家对此坐立不安,西北蜀王亦侧目。 幸而坐镇荆州的谢府君,是少数支持北伐之人,在先前的兖州之战中配合小舅舅声东击西,这才有了奇袭的胜果。 那位谢君,是谢既漾与谢止姐弟的父亲,观子女,便可知其父器格必然不俗。 若小舅舅能与荆州谢府君交好,也算少一重压力,多一个助力。 正漫漫想着,又听杜掌柜道:“对了,走前大司马有句话托仆带给娘子。” 簪缨一下子抬起眼,“小舅舅说什么?” 杜掌柜先前见小娘子形容蔫蔫的,还以为她是因为路途劳顿,精神不济。等提起大司马后,忽见小娘子眼神亮如星辰,他心头模棱轻跳,下意识看了小娘子身后的妻子任氏一眼,而后才道: “大司马说,他能找到一朵,便能找到第二朵。” 只这一句。 任氏与春堇都一头雾水,唯独簪缨听了,目光一瞬温软如水。 这句话好似一句加密的言语,她一听便懂了,小舅舅所指的是毒龙池中莲。 他在安抚她,莫为此提心吊胆。 却又如此轻描淡写,不肯明说一句。 他在回避什么呢。 簪缨忆起那日他扣着她手腕,一字字问她“我会喜欢谁”时,暗晦凌人的眼神,心头遮上了一层云雾。 那雾触手可拨,可她迟迟不伸出手去,只是出神。 杜掌柜将该交代的都交代毕,问小娘子这一路可还太平。 簪缨回神点头,任氏接口道:“旁的都太平,一路住的都是唐氏分号提供的驿馆,不敢怠慢娘子,有几个郡县的令君前来巴结,娘子好清静,能推的亦都推却了。只是你进来前,难道没瞧见驿馆对面的柿树下,停着一辆青缯马车?” 杜掌柜想了想,像是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他也未如何留意。“怎么?” “你道那是谁?”任氏提到此事牙根便痒痒,冷笑道,“是傅氏的那位高才傅则安,一路在后头跟着咱们小娘子呢。” 之前出京之时,任氏便见此人尾随在后,后来到了京口,那人进不来军事重地,任氏等只以为他自知没趣走开了。没想到他们坐船离城没多久,傅则安又遥遥地跟上了,他们走水路,傅则安也雇大船随行,他们走陆路,傅则安也弃舟乘车。 小娘子性子安淡,不放在心上,让他们也不必理会。 任氏却还没忘当初傅家是如何对待小娘子的,咽不下这口气,就请随行的北府兵卫去赶人。 结果人家客气托辞,说什么奉了圣上旨意编写《山水经注》,需到处走山访水,并非有意碍眼。 还自觉退后了百步之距,依旧不远不近地追随着。 杜掌柜听罢,捋须沉吟一声。 “听闻那傅氏子一夜白头,在讨檄庾氏一事中又默默出力,现如今又这样,看起来,是追悔了,想要补偿小娘子的意思。” “呸!小娘子现下越来越好,万事不愁,用得着他补偿吗?” 任氏一想起来就不平,“要不是大司马教训了他,他能良心发现一夜白头?要不是傅家倒了无枝可依,他还会巴巴地往小娘子跟前凑?他那个放在心肝上的好妹妹呢,怎么不管她了,没那个尻川就别吃泻药,有那个本事撞南墙就别回头,早干嘛去了!” 杜掌柜赶了几日路程回来,脸没洗一把,先挨一口啐,心里冤得慌,心道冲我来什么。嘀咕着:“小娘子面前,说话留神些。” 簪缨笑道:“任姊姊说得不错,不必为这种人费口舌。大路朝天,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 她并不大度,还记得在需要这个哥哥的时候,他在她伤口撒的盐。 所以她已没有兄长很久了。 …… 淮南一路,簪缨除了会见唐氏分号的掌柜们,认个脸熟,还添了一个习惯,便是见庙烧香,入殿拜佛。 她也知,北府与唐氏已经找了佛睛黑石很多年,若此物在市井大庙中,不会留到现在独独被她发现。 她只是想亲自走一遍,求个心安。 南朝四百八十寺,簪缨拜得多了,便总想起当初一句话吓疯了释和尚的事,不免有些后悔。 她本不信佛教转世之说,却又无法解释自身重生的缘由。那日释无住只用一眼,便断定她非此世之人,当时簪缨只顾替小舅舅出气,没有深思,过后想来,才背生寒栗,那僧人未必没些道行。 那么她将此人激疯,会不会无意间触怒了神灵。 若神灵生气,会不会不许她找到那枚佛睛黑石。 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中,一名红衣女子跪在蒲团上,身姿纤细,低首默念:若有报应,报应在我。卫观白为国为民,俯仰无愧,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女子神色虔诚得动人。 那不是对佛祖的虔诚,她观满殿鎏金佛像,慈悲俯视她的眼眸都是同一人的样子,观音千相,都是同一个人的脸。 她有些想他了。 很快,淮南道出现了一个红衣小菩萨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不止因为那少女天人之姿般的容貌世所罕见,澡雪脱俗,也不止因她遍访佛院,施粥舍药,就连偏野间不便召医看诊的清贫尼庵,也遣医妇无偿诊治,遗送千金之方。更是因为有一位佛法高深的住持看到此女后,震惊地叩首膜拜。 住持道此女有双世慧根,是“非生非死”之人,极有可能是转世的菩提萨埵,要以无上妙法开示信众。 此言一传十十传百,引得善男信女纷纷入寺,寻访那位传说中的红衣小菩萨何在。 然而前些日子尚有踪迹的人,却泯然无踪了。 只因簪缨听到风闻,在谣传变得愈发离谱之前,已带人火速逃离淮南郡了。 “谁成想拜个佛还能引出这些事,”路上,身着绿袄裙的婢女阿芜随女君坐在车厢中,还津津乐道,“必是我们小娘子与众不同,福泽深厚的缘故!” 春堇在旁轻拍了阿芜一下,不许她随意议论主上。 簪缨却是心虚,因那起意外引起轰动的追捧,她近日连红衣也不穿了,只着素淡的襦袄兰裙。说那和尚歪打正着也好,独具慧眼也好,簪缨只是想不通,世上当真有这种奇异之事,有人可以单凭一眼便看透她的来历吗? 起码,至今已有两个僧人点出来了。 虽然她身边的人都未信实,只当笑谈,但簪缨自己心里清楚,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以后她为了少生枝节,岂非要远离僧寺才好? 随扈之中,只有杜掌柜知道她拜佛是为了寻找什么,私下劝解过簪缨,此事自有他放在心上,毋须小娘子时时劳心记挂。 簪缨当时应下,等到下次再路过寺庙,心里又觉得若不进去,就会错失一次机会,便向杜伯伯娇赖求告,再进去探寻一遭。 顶多她低调些,不穿红衣了。 这日正将立冬,她进的却是一间姑子庙,簪缨进去时庙里没什么人,她佯装好奇地问了门边解签的居士,得知庙中此前并无高僧圆寂,遑论留下舍利,便在佛前随意拜了一拜,而后离去。 却在欲走之时,理签的居士头也未抬地随口道:“是来替情郎祈福的吧?” 簪缨如遭棒喝,身躯一震,呆在原地。 “不、他不是我的……” 那两字仿佛烫口,将簪缨的耳垂粉腮,都一并烫红了。 春堇陪伴在簪缨身侧,听到有人中伤女娘的名誉,气极,忙道:“休得胡说。” 头戴尼帽的居士见怪不怪地一笑,“来我们这里,都是求姻缘的。怀城水土硬,生养的儿郎自古比别处健壮,郡上连年在此征兵,十室九空,抛下了多少闺阁妇人……有已过门的,也有才定亲的,挂念远方征人,都来此处烧香。看小娘子的发式,应是还未过门?可买一张平安符,是灵的。” 簪缨听着絮语,一颗弼弼急跳的心慢慢静了,也不知为何不走,反而目光清明流澈,喃喃倾吐:“他比我年长十岁……” 居士哦地一声,也未因自己看走眼而尴尬,平常改口:“那便是长辈了。” “也不只是长辈。”簪缨莫名因居士改口而有些失措,想也不想,下意识否认。 小舅舅于她而言,何止一声长辈便可概括。 他待她,细致入微,千好万好。 她视他,如父如兄,尊师尊长。 在今日之前,她好像从没想过用某一种情感来概括她与小舅舅之间的关系。 她一直将卫觎当成最信赖之人,他是她大哥哥也好,小舅舅也好,反正她知道,只要她唤一声,无论是什么称谓,他总会应承她。 然男女之间,除了亲缘,原是还有一种关系的。 第92章 第 92 章 上一世, 簪缨在情|事上经历过一次最惨痛的背叛。 所以她下意识便将那种关系的任何一点点萌芽,都掐断在土壤里。 她能够敏锐地感知到檀依的喜欢,也可以坦然拒绝檀顺, 但是对卫觎……簪缨从未动过此种念头。 亲密往往伴随着脆弱与多变, 情爱又何曾比亲缘来得更牢靠?卫觎如若只是她的小舅舅, 就一辈子都是她的小舅舅,这个身份他抵赖不得,他便不会欺负她,不会抛弃她。 在此之前,簪缨一直心怀此想。 她对此感恩满足,却不曾反省过, 这是不是另一种懦弱。 今日突遭棒喝,簪缨扪心自问, 她想不想让小舅舅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呢? 在他每一次对她极尽纵容的时候, 其实是想的。 只是每过一次, 簪缨都能察觉到自己对于小舅舅的依赖更深了一分, 为了不重蹈前世的复辙, 她会提醒自己戒断这种依赖,以免将来没有小舅舅在身边的时候, 她无所适从。 她知卫觎如鹰,注定不会久居巢穴。 那么她便不能是嗷嗷待哺的雏崽,没有自己的翅膀,每日只能望穿秋水地等着他飞回来喂食给她。 如是那般,她与前世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哪怕小舅舅比之李景焕好上千倍万倍,傅簪缨,依然是那个只会依附男人的傅簪缨。 于是她努力珍惜着自己的羽翼,做好了小舅舅会随时征战离别的准备, 如此与他相处着。 她不是不贪心,而是更贪心。 她喜欢小舅舅对她好,有时候想要更好,更好的同时又想自己毫发无伤,保全自己的同时,又贪求小舅舅那份只对她一人的殊宠,永不生变。 ——“我会喜欢谁?” 那句困扰了簪缨多日的诘问,又一次浮现在她耳边。 簪缨以往只顾守着自己这根线,从来无心想,小舅舅对她的情感除却卫娘娘与阿母这层关系,又是如何。 哪怕是那日,她隐有所悟,也没深想下去。 假若,他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才问她,而是因为她不知道才问她…… “小娘子,可还好?”春堇见簪缨眸蕴水雾,久久不语,双颊无故浮起两片红云,比拟桃李之娇,烟柳之媚,以为是被冒犯羞气,担心地轻问。 却见小娘子对着庵室中的那尊泥胎药师佛相,凝思许久,忽而莞尔一笑。 簪缨在这座异乡的无名尼庵,心中云开雾散。 她携婢离去后,寺庵的签案上少了一枚平安符。 …… 从庵寺回了怀城驿,簪缨带着春堇才进院舍,便见阿芜等几人正围着檐廊下喳声议论。 听小娘子回,众婢忙四散开来,向女郎见礼。簪缨便从露出的空隙看见了一支斜插在直棂窗的雪纱布囊。 布囊中隐约可见点点绿光飞舞,簪缨反应了一下,才知那是流萤。 这种乡里人家常在夏夜捉来给孩子玩儿的小野趣,簪缨却是生平头一回见,不由新奇地多看了两眼。 “入冬时节怎还有萤火虫,哪里来的?” 阿芜回道:“是那傅氏郎君派书僮送到驿馆的。那小书僮说,他家公子昨日傍晚勘访此地山形,无意在岩壁内发现这种聚居的晚萤,费了几个时辰捉了这一囊,请小娘子看个新鲜。” 说着,她见小娘子神色无动于衷,忙又道:“都是那书僮一面之辞罢了,谁知是否真用了几个时辰!娘子若不喜欢,奴婢这便丢出去。” 口虽如此说,阿芜心里有些舍不得,觉得这些发光的小东西可爱得紧,若留待晚间放在不点灯的屋子里,一定别有趣味。 簪缨捂了捂手中的暖手炉,想到傅则安那一头衰枯白发,微蹙眉头。 民间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这样的天气,那样的身子骨,逗留野外捉虫子,他究竟想干什么? 若她今年只有三五岁,也许还会被这种把戏收买。 “你们留着玩罢。”簪缨玉颜冷淡,“以后不许此人再接近我下榻之处,更不许接他东西。” 她说罢进屋,春堇为娘子卸下身上的玉色斗篷,又煮了热茶端来。 才坐定不一会,杜掌柜带着一张笺信过来,却是兖州通过军隼送来的信息。 簪缨连忙接过,展开后,只见信上简略地提及卫觎部曲已在兖州荥阳驻营,于黄河之滨与北朝洛阳城外的虎牢关遥相对峙。 荥阳乃上古夏、商之国都,又是中原腹地,卫觎选在此处驻兵,野心不言而喻。 信上还说,他们已收到唐氏的第一批钱粮,用于加紧赶制军士的精矛与棉甲,以防北胡秋冬马肥,突袭兴兵。 簪缨将信前后看了两遍,小心收妥。 杜掌柜望向小娘子,试探着说:“颖东郡向北便是荥阳,娘子若记挂大司马,到时可以转路去看望。” 簪缨目光轻动,却未马上回答。 她此前对小舅舅只有孺慕爱敬,不作他想,好比顽石。等到一朝认清了自己的心事,一颗心又成了七窍玲珑水晶做的,很快回想起葛先生曾说过,小舅舅体内蛊毒,会将他心中的一切爱恶之欲激发到极限。 那么那日,他在车厢中不许她拉他衣摆,勒令她放手,便不是厌嫌,而是不得不忍耐。 以至次日猝然分别,不能露面,也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 若他心中有她,便从此不能再见她。 他须戒她,如戒酒。 唯有清心寡欲,才有可能捱到药引寻齐时,保住性命。 簪缨想到此处,口干眼热,心情如同蜜煎黄连,甜苦掺半。可眼中波光静柔,并无悲苦之意,微笑回以杜掌柜:“到时再说罢。” 该流的泪早已在得知小舅舅让药那日流完了,她又岂敢因他喜爱,反而自苦。 他缺什么药,她尽力去找就是了。 但是小舅舅,你得当面给我一句准话。 …… 杜掌柜一回房里,任氏便问如何。 杜掌柜枯眉耷眼地摇头,“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说到时再看。” 任氏忍不住拧了他一下,“没用的老货!平日总自夸见惯了世情百态,却连小娘子对大司马是不是……也看不出来。” 任氏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小娘子自离京口,便终日神不守舍的模样,还是那一日,老杜带回大司马的口信,小娘子听到后眼睛一下子明亮带光,任氏是过来人,当时便有些警惕。 “小娘子的娘家没亲人了,檀君之外,咱们便是她最亲近的,小娘子年纪轻,从前又受过情伤,她的终身大事,咱们可不得上心看顾?” 任氏说着说着又急了,“在京里时,大司马有几次夜入小娘子闺阁,不避疑防,你还总说没事没事,现下怎么样,现了形影吧!原本小娘子喜欢谁、想嫁谁都无妨,可我只怕她一头心热,再被人伤了骗了。大司马那样的人,位高权重、英勇无敌是不必说,但他对小娘子……” “打住。”杜掌柜连忙打断妻子八字没一撇的揣测,一副头疼的模样。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二人间的幽深牵绊。 尤其在小娘子得知卫觎中毒的真相以后,大司马是如何耐心小意地哄着小娘子,甚至已经超过一个长辈该做的尺度,杜掌柜通通看在眼里。 他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后,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 在旁人眼中,这二人身份尊贵,风光无限,可又有谁知道,这是两个尝尽了半生辛酸的苦命人。 若他们能从此苦尽甘来,哪怕世俗礼法不容,他老杜也要为他们争上一争。 怕只怕,大司马的身子…… 杜掌柜心酸一晌,不许任氏再在小娘子面前打探此事。 - 簪缨此行不是游山玩水,所以沿途在每个驿馆休整的时间都不超两日。偏生这日夜里一场冷雨来袭,一行人便在怀城多耽误了一日。 等到再次行进,时气已彻底转寒,簪缨换上了银鼠锦毛围领的呢子斗篷,车厢中也多了炭鼎。 杜掌柜心疼小娘子受罪,簪缨反而笑道:“听说黄河入冬以后,千里冰封,蔚为壮观,燕山以北更有雪花大如席。我生在江南,不知中原辽阔壮丽,此等景色若不能涉足亲睹,岂不可惜。” 不知是否那味毒龙池中莲的药效奇绝,簪缨一路颠沛,冷热不时,却连个小风寒都不曾染上。 倒是见了马车外头骑青驴的沈阶,仍只穿着一件半夹绵的青衫,无披无氅,指骨发青,簪缨看着都冷,关怀道:“蹈玉不冷?” 沈阶在驴背上颔首:“阶怕过惯轻裘玉馔的日子,会忘本,冷气清神,恰到好处。” 簪缨酸酸地笑了一声,“讽谏我呢。” 正闲话,马车戛然一止,似马受惊。 随护车后的精甲队列感知敏锐,马上自发地缩紧防线。 簪缨听见前方杜掌柜刻意压低的声音:“为何偏从这里过?” 充当轼人的伙计嗫嚅:“前些日子接连暴雨,水路淤堵了,从前跟掌柜的出门,小人知此条路取近,斥侯又探过无危险,这才……” 簪缨闻声下车,问道:“怎么了?” 她还未等走去,杜掌柜慌忙回身挡在簪缨身前。 “无事无事,就是附近有个……乱葬坑,怕冲撞到小娘子。小娘子快回车上去,队伍这便走了。” 杜掌柜话音才落,本在车厢中的白狼闻到气味跃下来,警惕地竖起双耳,向道旁倾斜而下的坳壑中凝望。 簪缨察觉到不同寻常,下意识随着望去。 沈阶视野所及更远,看到那片景象,他霍然变色,下驴快步奔至簪缨身前,挡住她的视线。 “女郎别看。” 簪缨视线被遮挡,却已闻到一股不算浓郁,却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第93章 第 93 章 之前在路上, 簪缨见过这附近有田庄人家,按照常理,乱葬岗不可能设在此处。 她凝眉问:“到底何事!” 沈阶一静, 在杜掌柜不断使眼色中, 还是如实道:“底下土坑里有许多断肢尸骸,看其腐烂衣物,似附近村人,观其伤口,是马蹄践踏与利刃穿透所致。应是原本掩埋的, 被暴雨冲开了泥土,才会露出来。” 簪缨心里打个寒颤,“多少人?” 沈阶高挑的身影挡着她,侧眸向坑中粗略扫了一眼,喉管紧缩, 笼统道:“……很多。” 簪缨不解, “是遭遇匪盗?” 沈阶一时默然。下去查探的两名北府卫这时返回复命:“女公子, 不是盗匪,是北魏边境的小股骑兵袭扰了此处村落,夺粮抢女人,这些手无寸铁的村人皆是命丧胡人铁骑之下。” 簪缨听后惊愕难抑。 她调转视线看看杜掌柜, 又看看沈阶,见他们神色沉重却平静, 仿佛对此见怪不怪,艰难地挤出声音:“可这里是徐州,是淮水以南啊。” 这里非但在南朝治下,就算离京都建康也算不了多远,北朝铁骑不是被小舅舅阻挡在淮北以外了吗, 怎么能肆意到此欺掠南朝百姓? 沈阶轻声解释:“胡人自与汉人隔江而治以来,他们军中一直有这种利用散骑游击队,来截掠大晋边郡农庄耕田的路数,只为破坏晋军的军粮供应,扰乱民生。 “狡虏无耻,少则三五骑,多不过十几骑,专门避开晋军袭扰后方农田,一来对方目标小,机动性强,还未等晋人兵卫反应过来,已得手后撤;二来郡县兵力有限,而村落分散众多,精锐之兵只能布防在关要,无法舍本逐末分兵下达每一个田村。魏人正是看准这一点,所以一直沿用这种恶心的办法,一向是南朝痈痔之患。” 护卫簪缨的京口精兵领队姓王名叡,闻听沈阶侃侃之言,不由刮目,道:“阁下少年文质,竟也知军事,细致入微,甚解其义。” 簪缨听王叡这样说,便知沈阶所言不虚。 她问沈阶:“从前你负笄游学,也目睹过这种情况?” 沈阶仿佛回想起什么,腮骨一刹棱起,眸光明灭,慢慢点头。 簪缨又转头问杜掌柜:“伯伯从前行商,也遇过此事?” 杜掌柜不知该怎么说,不放心地留意着小娘子神色,轻叹一声:“外头确不比京畿太平,边郡常有动乱,这两年大抵还好些……” 簪缨沉默,拨开他们挡住她的身体,慢慢向前走了两步,望向坑谷。 在场之人同时阻拦,杜掌柜更是失色,不让她靠近。 但簪缨坚持要看,便见那泥泞斑驳的土坑中,腐肉泥烂,白骨堆垒,残缺的颅骨四肢混成一片,其中有不足岁的婴孩,也勉强辨得出袒胸露腹的妇人。 伴随着粘稠弥漫在空气中的恶臭味,有些尸体在高度糜烂后鼓胀如球,面目全非,状极骇人。 簪缨曾在佛庙的壁画上见过地狱变相图。 却远不及眼前一幕冲击人心。 她猝然蹲下呕吐出来,胃里翻江倒海,连隔夜饭都哕了个干净。 王叡拄刀默默,心道这等场景哪怕是他看见也心有余悸,这女君也太过倔强大胆。 沈阶安静地在簪缨身旁蹲下,递出一方青帕,没有言声。 “小娘子?”此处动静惊动了留守车旁的春堇与阿芜,便要过来。 簪缨陡然回头:“不许过来,回车上去!” 制止侍女后,她吐无可吐,接过帕子拭净秽物,借了沈阶一点力,晃身站起。 她先看了杜掌柜一眼,示以自己无事,雪白了一层的脸色面向王首领,听得出在刻意调匀呼吸,“据尸体腐坏程度,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王叡一愣,回说:“近日有雨水,加快了……大抵死后五六日,不会超过八日。” 簪缨点头,吩咐他带人去附近村落查看详情,看是否还有活口。 王叡对此有些经验,“这坟坑应该便是侥幸生还之人动手倔埋的,田庄已败,生人早已逃往他处,村里该是没什么人了。” 簪缨轻而坚持道:“去看看。” “是。”女公子既有令,王叡便点了二十人往。 簪缨便同沈阶一起往回走,等待结果,脸色依旧不大好,自语着:“五六日,我们因阴雨在上一个城驿耽搁的时日,加起来也就是五六日。若能早些来此……” 沈阶眉心拢起,“女郎怎能这么想,天灾**,非人智可料。” 他话音才落,兵队末端忽响起一声女子尖叫,随后又有隐隐的男人斥骂。 簪缨的心神本已紧绷,闻声望去,开始以为是她带的仆婢无意望见了尸坑,惊惧而呼,随扈弄清始末,来禀告道: “娘子,有一牙人领着几个良人奴途经此地,奴隶见兵恐惧,故而惊呼。” 良人奴,乃淮北流民因兵祸逃亡,无籍可依,本为良人沦落成奴隶,故叫良人奴。说话间,外围的扈从便要将人赶开,以免惊扰到女郎。 那牙人也自知这阵仗不是他惹得起的,识趣退避,然他手里那个之前惊呼的奴人却不配合,挣扎之间,奴人遥见一角朱红裙摆从团围的兵士中若隐若现,好似贵女装扮,心思电转,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 “我等非奴!乃洛阳世家女,被歹人拐骗,渡颖河卖至南朝,求贵人救命!救命!” 那个疏眉黄脸的牙人慌忙去堵她的嘴,簪缨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自要问个究竟。 沈阶去传话,便有兵士将这伙人带到簪缨面前。 簪缨只见牙人身后的良人奴有二,皆是女子,开口呼救的那个着破布衫,年纪轻小,面黄枯瘦,另一个却是位二八佳人,容貌姣好,落魄之下犹见姿态端雅,只是双目空洞无神,连被簪缨目光轻轻打量的力道都似受不住,娇躯轻颤,有如惊弓之鸟。 簪缨叫人将牙人按住不许说话,问二女缘由。 求救少女露出绝处逢生的神色,忙去搀扶美貌女子,口唤“娘子”,让她快说。 无奈后者似吓破了胆,嗫嚅无语,丫鬟模样的少女急得自己说出了始末。 据她所言,她家小娘子是北朝洛阳世家姬氏之女,此前南朝大司马有北伐之意,家中怕都城出乱子,便送这唯一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女儿去太原亲戚家避兵乱。 谁想刁奴贪利背主,与牙人勾结,她主仆二人又不谙世事,糊里糊涂被劫骗转手,在南北朝交界的边城处被卖到如今这个牙人手中,到了这里。 女子一面诉说一面哭求:“求贵人小娘子垂怜,我等皆是清白人家的女娘,根本没卖过身契,岂会是良人奴。万望小娘子解救!” 那美貌女娘到这时也反应过来,见簪缨美丽面善,坠泪跪下道:“阿瑶所言属实,妾本姓姬,家中行五,眼下身无自证之物,只求娘子施援,待我去信回家……” 说到这里,这姬氏女想起此处已是南朝境内,而非家乡,莫说寄信,便是能否活过明日也未可知,而眼前之人亦是晋人,又为何要救她,顿生绝望,掩面痛泣起来。 簪缨看向牙人,“她们所说可属实?” 那牙人缩着脖子弱弱辩解道:“贵人明鉴,小的人微身贱,不过挣个糊口钱,当初买下她们时,是身契俱在的,小人也给上家交过两千钱,本打算送至喜好猎艳的蒙城将尉帐下,讨几个赏钱。贵人心慈,若想买下她们,那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只是,恳请莫叫小人亏本……” 任氏在旁陪伴簪缨,看不过眼,喝道:“女郎只问你一句,你啰啰嗦嗦些什么?” 簪缨看着那对主仆着实可怜,正欲开口,忽听一人道:“此事过巧,提防是北朝的细作。” 这声音耳熟,却也不太熟,簪缨抬目,先看见一头白发。 白发上冠的还是白玉簪,在这天寒地冷的郊野格外显眼。 簪缨神色顿时淡了半分。 她刚吐过,语气自然不佳:“傅文掾,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狗皮膏药甩不脱?阁下千里迢迢尾随而来,是为了左右我的行事不成。” 傅则安佝身咳嗽两声,回袖向簪缨躬身揖手,却是下品官员面见贵人之礼,恭敬地垂低视线。 “不敢有意叨扰女郎,只是远远听见此事蹊跷,一时情急。” 沈阶冷笑:“若此为细作,那么九州大地上,这样倒霉的‘细作’,出身优渥的傅郎君将会看到许多。” 簪缨转看沈阶,“这种行径,难道也常有?” 沈阶道:“女郎有所不知,北魏朝廷虽在大力推广汉化,根底难移,看低汉人的胡人匈奴大有人在,北朝底层百姓多是被剥削奴役,正如大晋也同样仇视胡人,与胡姬昆奴在我朝的地位相仿。 “更有一种出身名门的将种子弟,没有马上杀敌的本领,却好玩弄从北朝流落过来的良人奴女子,以此自欺地发泄对北方胡人的不满,殊不知,这些女子亦为汉室女,不过是当年未跟随衣冠南渡的家族,滞留在北朝的后代。” “女君。” 这时王叡领队回还。 他还真在村庄里找到一个活着的男童,是被大人藏在了压住大石的枯井之中,想是家人尽丧,无人来救,这几日靠食自己的痾物为生。 簪缨只见这男孩不过十岁,不哭不闹,神色呆滞,大而漆黑的双目却空洞如死。 王叡低声对女君道:“末将在此子家中,见屋内房梁上有两具自缢的妇人尸身……” 簪缨听见这一句,胸口的那阵恶心之感又卷土重来。 她闭了闭目,强忍没吐,解下斗篷裹住那个痴呆的男孩,交由任氏带回车厢中缓和身子。 这期间王叡也得知了良人奴的始末,他鹰隼般的目光看向地上二女,沉吟道:“女君才停在这里,便有人上前,确实有点巧了。想确实是不是北朝奸细,也有一法。” 他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不齿说,但看女君是个心软之人,要她如此撂开手必不忍心,而自己受命保护女君安危,女君又与大将军牵连密切,更不能让北魏寻隙插针,致有反间之患。 簪缨还在等着下文。 王叡只得硬着头皮道:“女君请恕末将言语无状——军中调/教女子细作的手段大多残忍,先破身子,以绝情爱。而这牙人既说良人奴是送给蒙城将领,必保她清白才卖得上好价钱。女君随行带有媪妇,只要一验……” “够了!” “住口。” 沈阶和傅则安同时出声,簪缨却已听明白了。 她袖底的手微微发抖,声里带了寒颤,“何需如此!” 她走到那自称姬氏的女子面前,姬五娘害怕得连连后缩,簪缨只柔声道:“莫怕,想来娘子在家中时,亦当瀹水烹茶,但不知南北有何差异,你们那里击拂茶沫,是两道还是三道?” 姬氏小脸冻得青紫,反应了一会儿,才呆呆道:“北人喜喝浓茶,击拂越久越佳,少则四五道,多至八.九……” 簪缨又问:“今有独山玉,是做印章好还是做手镯好?” 姬王娘渐渐明白了什么,目光亮起来,回答道:“独山玉质地坚密,色杂而多变,不宜制镯,做成雕件摆案装饰是最好的。” 说着她不由又泣下,“妾当真是洛阳姬家人,我家中有一件独山芙蓉红玉仿雕珊瑚树的摆件,便在正堂之中夔龙案上,洛京人皆知,不敢骗人……” 簪缨又问了女红针法、绣样锦缎等几个问题,姬五娘皆答得上来。 而她特意夹杂询问几个南朝禁宫中才有的规矩,姬五娘又都不知。 细作可以假扮贵女的身份习惯,但大家闺秀从小培养起的审美细微之处,却不是学些功课便能补足的。 簪缨无他长,唯独这些东西自小耳濡目染,自认辨别得出真伪。 待她问完这些问题,王叡已十分惊异,没想到察问奸细还能这么来。 簪缨清澈见底的目光凝着王叡,余光又扫过傅则安,说道:“这两个姑娘应非细作。自然,我不如众位见多识广,或许有考虑不到之处,便把她二人单放一辆车中,派人看着,到颖东再由唐氏中转的商队送回北朝,必不教她们窥探生事,如此可好?” 她能理解军中的行事风格,涉及行踪机密,宁杀勿赦。 但她同为女子之身,同样感受过濒死的绝望,还是想尽可能找出法子,宁救不弃。 王叡隐约觉得女君有些生气,然而这气又不像对着他,思量一番,点头应诺。 至于那牙人,簪缨心中厌恶,却无权决定他生死,叫他失了两千钱吃个教训,随他去了。 “一千钱为一贯,两贯钱,便能买下两条命……” 簪缨悲从中来,最后回望一眼身后尸坑。 如此情景,居然还是“这两年好些了”,那么不好之时,又是如何? 所以她之前一路留宿温暖舒适的驿馆,被沿途郡县的唐氏分号掌事们一声声小东家敬着、供着,所见的太平无事,都是有人给她保驾护航,为她规划路线,避开祸乱之地。 她眼下所见,才是真实人间。 簪缨令兵卫埋好坟冢,继续上路。这一回不再尽走官道,也经过郡县郊野之地。 于是她看到了筑城固堤的役工面目黝黑,动作迟缓麻木,屡遭鞭笞; 也听闻贫苦人家因交不起岁末的两匹丝绢税,险些上吊; 看到女郎家中无钱抵免力役,只得让女儿充当男儿应征; 也见未出孝期的兵户寡妇被衙门拉走,强行配嫁,只因大晋少男丁,法令如此…… 簪缨一路目睹,能施援手的少,无力回天的多,整个人变得越发沉默。 她心中因不久前想通了对小舅舅的心意,而萌生的满腹甜涩思念,也被日复一日的惊痛掩盖。 簪缨始才真有些懂得,一代代的北府人、祖将军、小舅舅,宁舍身家性命,也立志统一南北克复中原,所怀的志向是什么。 这些世情,小舅舅多年转战南北,所见只会比她更多,含恨只会比她更深。 而他又是责任感无比强烈之人,所以他那颗挽澜平乱之心,无论铁淬冰浇,都不会湮灭。 簪缨忽记起那日在京口小酒肆,小舅舅对她说过一句话。 他让她将来无论目睹什么,都不必害怕,向前而已。 当时簪缨不解其意,如今终于懂了。 小舅舅一直是走在她前面的人,原来在当时,他已经预料到她将面临什么,却不说破,不阻拦,只在暗中点起一盏领路的灯,等时机到时,给她指引与勇气。 向前而已。 每当簪缨难受,觉得自己身负巨财却无益于民而感到自惭,她便默念这四字,一遍遍在心中勾勒小舅舅的脸,重温他对她的种种好,重新振作精神。 世路难走,但还有他。 有时在宿馆的夜灯之下,她铺纸想要写信,以托军隼带给远在兖州的卫觎,笔已濡好,却又觉纸短情长。 想说的太多,可写的不够。 每次到最后,她不书一字,怅然撂笔,转而抱一抱身边陪她的狼。 “还是等见到,当面同他说吧,是不是?” 她有太多太多话,都要看着小舅舅的眼睛说。 簪缨埋在白狼头颈的绒毛里深吸一口气,突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若这狼能变成小舅舅,在我身边陪我就好了。 这样想着,簪缨扳着狼头,在白狼耳尖上偷偷亲了一口。 白狼受到惊吓,浑身绒毛陡地竖立,耳尖抖动,遽然跑走。 第94章 第 94 章 簪缨这一路的变化, 杜掌柜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 女子在外行走本就艰难,何况女子心性比男子更为柔善敏感,一见人间疾苦, 便如藤曼缠身,挥之不去。 当年东家是巾帼中少见的飒爽,遇事极少伤春悲秋,气格豪壮胜过男儿。小娘子的性子却随了姑爷, 是个外柔内善的。 但已经开了头,杜掌柜又不能拦着簪缨,只能安慰小娘子说腊月之前差不多能到颖东, 见过钟掌柜,交接过账簿后,再向北,也许可以赶在除夕前到兖州,同大司马一起过年。 簪缨盘算着时日, 心情确实因此好了些。 随行的姬五娘主仆由卫队中分出两人专门看管着, 月余以来,并无可疑之处。 那个梁家村的孩子,由任氏亲自照料, 也养得壮实了几分,虽然依旧不爱说话,至少不像瘦猫儿似的奄奄一息了。 想到此时正在颖东郡的流民乌龙与手,簪缨不免想起上一世,此人聚众反晋之事。 经此一途,她更觉得世间万事有迹可循,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岂知在声色犬马的建康以外, 大晋底层的百姓受佃主豪强以至世家大族的层层盘剥,过得是难以温饱的日子。 活不下去,不反何为? 这样的世道,难道只有等小舅舅竭力奋战,澄清宇内,才会变得好一点吗? 可哪怕战胜了北朝,到时又会有君主忌惮,世族倾轧,四域窥边小国,纷乱依旧不断…… 簪缨陷入沉思。 这一日,行队取捷径从豫州蒙城境外经过。 因知此地驻有豫州兵营,为免节外生枝,王叡提议不走官路,从城外南郊穿过。簪缨同意。 谁知就在行经南郊时,前方突然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夹杂着男子淫语浪笑。 簪缨一路行来,对这种声音近乎于敏感,眉尖当即一跳,叫停马车:“前方何事?” 外头沉默良久,王叡才近前沉声道:“女君莫露面,此非我们能管,宜速行。” 即使隔着车厢门,簪缨也听得出王首领的声音中极力压抑着愤怒。 她莫名,又感不祥,推窗欲观,才推开一线却被外面的一只手掌抵住。 簪缨从窗隙中对上沈阶漆黑的眸子。 沈阶眼里压着一种簪缨看不懂的情绪,冲她摇头。 不远处笑浪更大,簪缨忍气静声又问了一遍:“别瞒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阶咬了咬牙,方道:“前头是蒙城屯兵的营户聚居之所,有一将正领着亲兵……奸.淫兵卒女眷。” 簪缨耳边嗡然一声,沉若惊雷。 她本以为自己对世道的黑暗面已经见得够多,沈阶的话,却又一次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从京口来,见过卫觎整肃下北府军户的安稳和谐,便以为其他州郡的军镇,纵使不如北府,也都大差不差。却想不到青天白|日下,还有这种肆无忌惮侮辱兵眷的事! 愤怒过后,簪缨想明白了王叡与沈阶的未言之意。 蒙城为豫州军镇之一,常驻兵马不少于三千,此事的确不同于她之前遇到的孤苦贫弱事,涉及外州军政,还真是……看见了,管不了。 车外少女的哭求声冲击人耳,簪缨指尖发抖地攥拢湿冷的掌心。 这队车马目标显眼,蒙城守城大将军樊卓鹤立于一片灰扑扑的军帐间,铁甲长披,威风赫赫,他怀里逗猫儿似的箍着个不及他前胸高的瘦弱女孩,上衫已褪净,当着人面正要寻乐,便看见这一小股兵队。 樊卓目光顿时阴鸷。 副将收到将军的眼色,握刀高声问:“前方何人部下,竟敢铠甲武装过蒙城之境!” 王叡粗扫一眼对面阵势,见那将领行此不齿之事,竟带着五六百兵卒驻在附近,让这些有妻室的兵丁眼睁睁看着,心头怒火越发高涨。 他隔着一条干涸的沟渠硬声回道:“北府大司马帐下,奉大将军之命护送唐氏东家出行,如何?” 他若来一番遮遮掩掩,反会引得对方不知死活地盘查,大司马的名号便是震慑,谁人敢拦。 卫觎的人…… 樊卓眼皮一跳,再看那遥遥一队玄甲兵,果然心生忌惮。 南朝但凡领过兵的人,没有一个不怵那煞名在外的大司马的。 然而这樊卓身为豫州刺史的妻侄,手握一城兵权,一向横行无忌惯了,骨子里又是个极贪色之人。他听说过,那唐夫人的独女小小年纪,便有洛神宓妃之美,毁了废太子的婚约后,和姓卫的厮混在一起,把京城闹了个天翻。 樊卓如水蛇一样阴湿的目光紧盯那辆遮挡严实的小油壁车,心痒痒起来,陡然觉得手里的二两肉没了滋味。 美若天仙,到底是怎个美法? 他眯眼舔舔牙根,似在犹豫能不能截。 离簪缨马车卫队末尾十步之外的另一辆牛车上,一个书僮跳下车。 张望见前方冲突,书童回过头脸色发白道:“郎君,前头好像是本地的驻兵在凌欺人,女公子不会想管吧?会出事的。” 傅则安白发垂肩,敛眉凝沉瞬息。 而后他从身旁坐垫下的暗格,摸出一只自离京那日起,便一直小心保管的长方木盒。 “此事她如何管,一时心软看不惯,救得了眼下,人走后,得救者只会受成倍折辱。” 嘴里这样说,傅则安用拇指抵开盒盖一角,露出绛色玄纹的一角象牙轴绢。 那双古井枯沉的眼里,久违地闪过一抹微光。“等等看。” 这时候王叡已催动马车向前,他的职责是保护女君安危,用大司马的名号震慑还可,无令,却不能和外州兵部产生冲突。 就在马车经过军户一带时,簪缨透过车窗缝隙向外看去,只见一个高大虬壮的穿甲男人钳扣着一个小女孩的瘦弱背脊,那女孩脸上啼痕未尽,寒天冷气下,裸露的皮肤已冻得青紫,上面布满凌虐的斑痕,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簪缨喉咙堵塞,眼前蓦然闪过海清晏那个小丫头无忧无虑的笑脸。 这里的军户女儿比她能大几岁? 这样的事日日都在发生吗? 更远处,是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兵卒。 簪缨指甲陷进掌心。这些人中,会不会就有那受欺少女的父兄?那厮行此禽兽之事,不避耳目,反而恶毒地让他们在旁看着…… 那股亲眼目睹腐烂尸堆的恶心感又袭上来,簪缨想要干呕,又觉无力。 在一种无可忍耐的愤怒中,她敲了两下车厢。 马车立时停住。 沈阶面色微变,王叡还未近前,但见车门从里用力破开,簪缨下车,水红色斗篷如一阵急风旋过王叡身侧,径直向前。 娇音含怒自语 :“别告诉我这种事也是司空见惯!” “女君,莫冲动!” 王叡意识到簪缨要做什么,连忙拦阻。不是他不敢出头,而是其中利害牵扯实在太多。 簪缨脚步不停,只回眸一望,“听闻北府精锐皆以一当十。” 王叡在这句语焉不祥的话里心头一振。 沈阶眸色变幻几番,很快沉定下来,随上簪缨。 樊卓到底不敢挑战大司马的底线,正因为和美人失之交臂而痛心,忽见要走的马车停下,一道娇丽的身影径向自己走来,不禁大喜。 离得越近,他越看清这小娘子云鬓蛾眉,肤光胜雪,白生生的脸蛋衬着一袭纯粹红衣,要多招人有多招人。 行走之间,羽缎流动,遮住袅娜身段,掩不了活色生香,樊卓的马眼一下子就麻了。 他平生渔色无数,却还未上手过这等尤物,恨恨心道卫觎好艳福,在怀里玩意儿的胸脯前狠抓了一把,女孩神色痛苦,樊卓哈哈大笑。他目光死钉在簪缨的脸上,目露淫邪之光: “原来这位便是唐氏的小娘子,本将军失敬,很应尽一尽地主之谊,请小娘子到敝府喝杯水酒才是。” 男人的视线令簪缨恶心。 簪缨眼神迎着,不闪避,淡淡道:“放开她。” 樊卓本就在衅她,逗弄美人,原有千般乐趣。他闻言咧唇一笑,给了这小美人几分面子,松手一挥,那半裸女孩便跌在冰冷的硬土地上。 女孩拢衣含泪仰望簪缨,如见救苦菩萨。 簪缨望她一眼,收回视线。“还不知阁下尊姓贵名?” “我嘛,”樊卓眼睛玩味地在簪缨身上逡巡,大喇喇说,“蒙城骁骑将军樊卓,豫州刺史是我亲姑父。我可早仰慕小娘子之名了,说真的,竟陵王封位再高,也是个嗜血残暴的主儿,哪里懂得疼人,小娘子与其跟他,何如跟我?只要小娘子玉足下顾,樊某必待你千依百顺。” 王叡已带人在簪缨身后围护成一个方阵,闻言道:“嘴里放干净些!” 在京时,簪缨不是没听过这种编排她与小舅舅的话。 当时她对小舅舅尚无他意,清者自清,故一概置之不理。 而今动了心,也是一片冰心,断不容人如此侮蔑。 她在心里记下这笔帐,桃花眸子冷如钩:“樊骁骑,何以折辱兵眷?” 美人冷面含霜,越发激人挞伐之欲,樊卓更觉**,心道今日有得玩了,毫不在意地笑道:“何言折辱?革者,贱籍而已,芸芸千万,同我这靴下尘泥有何分别?本将军发善心怜惜几粒泥点子,还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份呐。” “当然,”樊卓坏笑着语风一转,“这些货色同小娘子你自然不可比拟,若小娘子愿意到府上小住,本将军可应承你放过这些人,如何?” 他算是看出这小娘子是干嘛来了,无非是不谙世事心软如水,仗着自己靠上卫十六的关系,以为手里捏着几个兵,就慈心泛滥强出头,以为自己什么闲事都能管了?天真。 他本不想触卫十六的霉头,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娘放着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非要上赶着喂到他嘴里? 既如此,不脱下一层皮就别想走了。 他大放厥词时,一众兵丁就神色麻木地听着。 而棚户中那些沉默的妇人,同样木着脸无动于衷。 地上的女孩还会哭泣求饶,这些过来人已经不会了。 簪缨一片片看过去,觉得她们的眼睛不像眼睛,像一口口空洞黝黑的洞。 这些话,这些事,这些身份最低卑的女人们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她们生在乱世,入了兵户,头顶一手遮天的是一州地霸,所嫁的男人不过是这霸王手里随时能捻死的蝼蚁。她们逃不出这片阴云,便只能忍受。 从前不是没有愤恨反抗的兵,也不是没有投井自戕的妇,可到头来,云还是天上,泥还是在脚下,活着的人,还是只能忍受。 告到上衙?豫州最大的官都是首将自家亲戚,又能告谁? 簪缨忽然明白了海假节那日说,北府从无欺凌兵户之事时,神情为何庆幸而古怪。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偌大南朝,战能克、攻能胜、军纪严明的北府只有一个。 “否则呢?” 簪缨轻轻问,被冷风吹动鬓边发,迷了眼。 樊卓真是爱煞她这副故作镇定聪明的小模样儿,阴沉笑道:“不瞒小娘子,老子膫子里的白水多得是,改日多叫些兄弟们过来光顾,可比逛窖子好玩得多!” 秽语污人,王叡眼底血红地握紧刀把,还能强忍住对簪缨道:“女君,走吧!” 他可以立刻就拔刀干翻这鸟厮,他手底三百人个个不是孬种,可然后呢?不说会给大将军招来什么烂摊子,就说眼前这些扎根在这里的无辜妇孺,他们难道能像带姬五娘一样全部搬走吗? 他们痛快了一时,留下这些兵户顶罪,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小娘子心软,可不知世事险恶。她如此逞强出头,反而会害死她们。 沈阶一言不发地盯住女郎侧脸,眼神犀利。 簪缨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 她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人。 她能狐假虎威地管得了一时,一旦前脚离开,这恶贼便会将气悉数撒在这些妇人身上。 她自重生之日起,便告诉自己这辈子只要独善其身就好,报过前世的仇,再不管那许多了。 后来得知了小舅舅的秘密,她就想,除了帮小舅舅找药是顶天的大事,余者皆不重要。 这世上不平事何其多,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又为何不能自私些。 簪缨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对她充满乞求的瑟缩女孩,默然转身。 那身量不足的少女一下子睁大了瞳孔,仿佛惊恐又仿佛失望,却没有哭喊央求,就那么无声的看着簪缨背过身,漂亮的杏眼变成了两口空井。 樊卓面露意料之中的得意,老子地盘,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正欲发令,簪缨凛冽的眸光与沈阶对视交错,短短一瞬而已,呼:“狼。” 一抹矫若闪电的雪色,瞬间从玄甲方阵中奔出,众人眼睛未及眨,白狼扑跃至樊卓面门,张开腥嘴,利齿一口咬穿樊卓喉咙,血溅十步。 同时沈阶默契道:“列阵!”带着簪缨快速后撤。 王叡反应迅速,手势比动,三百玄甲立刻调整为六个五十人分队。只见每队列首傔旗在前,队副殿后,占据十步,队距十步,呈却月阵将女郎围护在中央,握戟朝前,锋刃森寒森。 同时影卫十人现身,其中两人勾住那半个脖子当啷在脑袋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樊骁骑卸下手脚关节,撤入阵中,擒贼擒王。 余者护在簪缨左右,对对面猝不及防的蒙城兵将道:“尔等将军在此,还不缴械!” 局面一瞬逆转。 樊卓的喉管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瞳孔因疼痛惊恐放大,仿佛想不通,这个软绵绵的小女娘怎么真敢动手的。 他是蒙城说一不二的骁骑,他姑母是豫州第一世家家主的胞妹,他姑父是豫州刺史…… 他……要死了? 樊卓颤抖混浊的瞳孔中,突然放大了方才让他浮想联翩的那张如花玉靥。 簪缨靠近,神色还是那般天真无害,直视着他,指尖好奇般刮下他脸上一粒血珠,轻轻捻了捻,又抹回樊卓身上,如揩污泥。 “凭你也配将军之名?凭你,也配说我小舅舅?” 让她如此起杀心,在庾灵鸿,周燮之后,此人是第三个。 她是管不得所有事,但既然看见了,听见了,她狠不下心闭目塞听而去,便须想出个全策再出手。 跟着她的三百条性命也是人命,她身后唐氏一干人的安危也无比重要,她怎可能头脑一热瞎出头。 擒贼擒王是最好。 如果她一走,蒙城兵户就会受樊氏与州牧的迁怒报复,她便不走。 据住此城,与纵养出此等混账劣种的樊氏世家打打交道,再问一问那位好生了得的州牧大人,认不认徇私纵溺之罪,还想不想再当这个州牧。 她一个商户女是没什么本事,可在京城,还认识一位身居宰辅的卫伯祖父呢。 ——不过将来再称伯祖,是不是不大合适了…… 簪缨短暂地走了下神,眺向对面俨已仓促列成阵,却犹疑不前的四五百人,道:“尔等长官在我手,谁敢妄动!此人辱尔家人,尔等还要为他效命?舔人痈痔之前,先掂量自己在北府军面前够不够份量!” 如同声援一般,她话音才落,白狼仰天长啸一声,不可一世的孤寒煞气慑人胆魄。 蒙城兵众这才想起,闻听大司马早年陷阵时身伴一狼,神出鬼没刀枪不入,张口扼敌咽喉,勇猛不输骑兵,难不成便是这一头? “弃械!”王叡将长戟在地一杵,厉声喝道。 有数十人的兵刃随这一声颤抖落地。 “谁敢退?”蒙城副将犹作挣扎,樊将军身份尊崇,今日自己敢退,来日樊家必拿他开刀。 “快回城中调兵,他们不过几百人,通通围住!” “谁敢对公主殿下不敬?” 此言如金声玉振,瞬间震住场面,连簪缨也惊异回头。 但见傅则安高举一道元绸圣旨步步走来,睥视蒙城军将,高声道: “圣上册封成忠公小娘子为宜昌公主,食禄仪仗等同宗室公主,圣旨在此!骁骑将军对公主不敬,死有余辜,尔等此时弃械,是弃暗投明!负隅顽抗一率按谋反论处!” 第95章 第 95 章 耳闻圣旨, 对面一片骚动声,早已恨毒樊卓敢怒而不敢言的兵卒们,纷纷弃械, 顿成散沙。 众目睽睽下,傅则安伏跪在簪缨面前,向她奉上那道旨意。 他出京前曾进宫一趟,皇上对簪缨心存愧疚, 交给傅则安为她以防万一的护身符,就是这个。 簪缨低头审视傅则安片刻, 又轻瞥那道圣旨, 眼底闪过一丝厌憎。 她曾两番拒绝皇宫册封。 离京前对蜀亲王给出的郡主之位, 更不屑一顾。 但在此刻两方对峙的情形下,她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真是来得及时。 簪缨略一思索,伸出指尖在绢轴上点了两点,玩弄似的,不大恭敬。 沈阶正欲开口提醒, 簪缨已收回手,未接圣旨, 转身环顾眼前的蒙城守兵,目光最终落在那些神情麻木的女眷脸上。 “樊卓已败,此城从今日起为我封邑。我保证, 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激厉,却清晰传入军户中每一人的耳中。 众卒哪里知道簪缨其实并未接下封赐, 但听她信口说什么封邑,那必是公主殿下无疑了。虽然贵人皆如天上云,卑者不知深浅, 但有一位心肠良善的贵女坐镇城隘,总比残暴好色的上司要好百倍,于是更为诚服。 傅则安托着那道圣旨默默起身,不知是否早预料到簪缨的选择,神色一片平静。 拉大旗扯虎皮,昔日恪守礼节的建康公子好像忘记了欺君为何罪,只为能帮上簪缨一点事感到高兴。 跟随樊卓的副将,与樊氏嫡系被反戈的兵卒制服住,樊卓落在影卫手里,被狼咬断了半边脖颈,竟未死透,还苟延残喘着一口气。 “女君,”王叡近前对簪缨低语,“方才阵势仓促,难免没几个亲兵跑回城中通风报信,当务之急是女郎携圣旨进城,先控住兵营,免生波折。” 簪缨点头,瞥一眼半死不活的樊卓,思索该如何处置。 这时沈阶忽然低头看向仍怔愣在地的受欺少女,“你。” 小脸惨白的少女被他唤得一哆嗦。 沈阶一言不发地解下防身匕首,扔在她跟前,有那一瞬,他眼神冷酷如冰。“我家女君不救无用之人。仇人便在眼前,你敢不敢杀?” 簪缨当即色变,皱眉道:“沈阶,你干什么?” 沈阶错身挡住簪缨,未回头,语气却顷刻变得温和:“稍后与女君说明。” 他谦恭的语气与强硬的态度混同在一起,像鲛鞘里露出一点锋,让簪缨恍然陌生。 一霎的停顿,余光见那瘦弱女孩哆哆嗦嗦要去捡匕首,簪缨心里一揪,抬步去拦,又被沈阶闪身挡住,不禁怒喝:“沈蹈玉!” 话音未落,女孩已经握住了冰冷的匕首,哭道:“我敢!我敢!”说着奋力持刀向前,照着樊卓、她日日夜夜的噩梦,闭目狠刺。 只听樊卓一声嘶吼,那一刀不偏不倚插中他心窝,血目余恨,当场气绝。 热血喷溅在女孩脸上,粘腻而腥臭,终于崩断了她心上最后一根弦。她无力拔出匕首,虚脱跪地,向簪缨砰砰磕头,泪流满面:“公主殿下,我有用的,我真的有用的……恳求公主殿下收留奴在身边,奴什么都可以做,奴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求求您……” 簪缨眼眶通红,过去一把将人揽在怀内,抚着她蓬乱的头发轻道:“好孩子,你不是奴,以后也不会再遭此罪了,我跟你保证,好不好?” 棚户中的妇人们看着这一幕,眼里氲出水光,似有光采。不知谁第一个迈着孱孱步履走到已死的樊骁骑面前,影卫犹豫一瞬,没有拦阻,那妇人用力抽出那把匕首,没有犹豫,又用力捅了进去。 接下来是第二人,第三人,交接无声,却默契地一刀刀捅穿此恶獠的五脏六腑。而后默默跪向簪缨,磕一个头。 她们身后那些或夫或兄的儿郎,终于盖不住心里被折磨多年的羞愧与无能,七尺男儿泪,掩面痛哭声。 杀将军者是军户,至此这些蒙城兵除了死心蹋地地跟着簪缨,受她庇护,再无退路可言。 簪缨含在眼里的一滴泪笔直坠下,冷冷望向沈阶,“你满意了?” 沈阶在那片清透犀利的目光下,竟有一瞬踌躇失措,未等回话,簪缨已敛色起身,让众妇都起,清点人手开进城中。 有蒙城兵开路,北府兵殿后,最要紧是傅则安攥在手里的那道圣旨,一路上高声宣读,让城中县令主簿都知道蒙城易了主。 镇中兵营经历了短暂的骚动,然群龙无首,很快便被打压控住。 另一边,杜掌柜火速联络了当地唐氏分号的掌事人,以便了解城中大小事,又给小娘子腾出一幢驿馆,由重兵驻守。 这里屁股还没坐热,那厢,得到消息的蒙城县令便携帐下二主簿赶到驿馆。 侍卫报进来时,簪缨正听在本地分管珠宝生意多年的李掌事说明:“……豫州刺史刘樟刘府尹,本系三流门阀出身,全赖娶了豫州第一世家樊氏,靠裙带做了这一州长官。樊家势大,那位樊夫人是出了名的剽悍,今小东家杀其侄,纵使刘刺史有心奉承小东家,依某愚见,刘惧于悍妻,必有一番周折。” “这我想到了。”簪缨呷一口热茶缓了缓,“能纵容子侄行此禽兽之事,能是什么讲礼法的人,什么明大义的官。” 如若这些人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捏着鼻子来奉承自己这个“公主”,簪缨就更不敢走了。谁知道她一离蒙城,这些视人命为蝼蚁之人会不会翻脸无情。 她有诺,在未完全解决威胁那些兵户的贵幸们之前,蒙城,就是她的困城。 好在,“旁的我不会,灭大户,我倒有些经验。” 她说这话时,被灭了族的傅则安就在门口处立候着。 他听了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因追随一路,头一次得到了登堂入室的殊荣,离小妹妹近了些——哪怕他心知肚明是因手中圣旨的缘故,也颇觉满足。 沈阶站得比他还靠后,一人向隅。 簪缨自进城后就没正眼搭理他一眼,没与他交谈一语。 她心里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初步有了数,端坐上首矮榻上,召县令入内。 县令一进门便敛袖大礼参拜,战战兢兢称:“下官拜见宜昌公主殿下,不知殿下仪降,有失远迎!” 簪缨低头玩了一会辫梢,方爱搭不理地哼了一声,娇蛮道:“迎不迎的,原无什么干系,只是你这里的武将是如此不懂规矩的么,竟调戏到我头上来,被我杀了。” 县令正不知樊卓一死,他该怎么跟上头交代,听簪缨说杀人的语气如砍草,心尖一跳。 县令偷偷抬眼瞻望,觉少女美若芙蕖,然一身目中无人的娇蛮与贵气,的确像是宫里养得出来的,不由嗫嚅道:“这……殿下恕罪,想是樊骁骑不知……莫说骁骑,便是下官此前也未曾听闻,圣上新封了一位公主,不知下官可否有幸请阅圣旨?” 簪缨眼尾轻钩,立在县令身旁的傅则安冷笑道:“这话是何意,傅某乃圣上亲擢的太学文学博士郎,御前领旨颁赐,难道某还敢假传圣旨不成?” 簪缨也笑了,甜甜道:“他要看就给他看呀,至于算不算对父皇大不敬,看完还走不走得出这道门,我可不管了。” 县令听她一口一个父皇,心知眼前是个有恃无恐的小祖宗无疑,哪里还敢质疑,叩头道:“下官不敢!但不知……殿下在蒙城是稍做停留,还是……” 簪缨笑视他,“父皇封我名号,食邑只说任我挑,我心里有一口气没出,就要这里。这便写封百里加急的书信寄回京中请旨,自是要留下的。” 县令心中微沉,心想这位惹不起的小殿下被樊骁骑惹怒,是要与樊家杠上了? 他见簪缨懒懒挥手,连忙识相告退。一出驿馆大门,回望铁甲重兵,心有余悸,一回府便急忙叫心腹给顶头上级郡太守送信:“速报太守,唐氏女受封公主,屯兵,据蒙城!” 而在他走后,簪缨瞬间抹了面上假笑,叫回几位掌柜的与牙将王叡议事。 瞥了眼如同一对门神的傅则安与沈阶,她也未撵走。 关紧门户后,簪缨始起身微颔一礼,“之前在城外事出突然,也算兵行险招,不及提前与各位商量,是我欠考虑。” 众人忙客气还礼,簪缨微笑说:“众位都算阿缨前辈长辈,我知道,你们心里未必不觉得我年少轻薄,多余管闲事,但杜伯伯、吕伯伯、越伯伯,你们是我娘的得力干将,摊上我这样不省事的小东家,不包涵我也没法子。 “至于王首领,我亦知你在城外时,不赞成我如此行事。还需留将军在城中几日,彻底镇服营兵,其后你尽可带兵回兖州复命了。” 王叡一愣,玩笑道:“女公子这是纳了蒙城几千兵力,便看不上大司马给的三百人了吗?王某平生不说假话,方才在城外,女公子做的事真是痛快!王某敬服女公子慈悲心肠,又雷霆果敢,前番劝行,只是恐女公子出闪失,既女公子心意已定,王某岂不跟随。” 杜掌柜等也笑,“小东家都这么说了,谁还敢不听候差遣,说罢,待要如何?” 簪缨目光沉静下来,一默,道:“不去颍东了。” “传信给颍东的乌龙与手,以及同时收留的那批佃户流民,速迁往蒙城。李掌事,给郡内唐氏旗下的人通个气,手底下有信得过的武贲介士,也都尽快聚集到此。” 李掌事似懂非懂,“东家是担心樊氏不会善罢甘休?可而今娘子已是公主身份,难不成豫州刺史敢胆大包天地举兵来打?” 簪缨眼里浮现一层浅淡漫澜的水雾,半晌轻道:“我做公主干什么。” 她从马车走下的那一刻便想明白了,江左南朝,处处是腐肉,几乎烂到了根子里。 这一路上她看到的人间疾苦如此多,那看不到的,又会有多少? 从前总以为上辈子的自己经历最苦,重生一回,走出那方樊笼,才觉众生更苦。 她靠着给兖州运资输粮,能解前线燃眉之急,却救不了其他地方的污浊世事;她拉下了李景焕,京城依旧是豪族王谢当家,寒人依旧无出头之日;她有再多的身家,再多的倚恃,终究只能独善其身,无法兼济天下。 可她为什么只能等、只能靠、只能眼睁睁看着、假惺惺愤怒着? 她需得做点什么。 “我要豫州。” 第96章 第 96 章 几个掌柜的出了门后, 相顾无言好半晌。 蓄着一把络腮胡的吕掌柜最先咳嗽一声,打破沉默:“小东家这是……也想当个军阀玩玩?” 如今这世道,京畿门阀林立,州郡军阀盘错, 不说世家皆募私兵, 便是地方富商也大多暗中勾结武装, 壮大成一方豪强。 簪缨之前助资卫觎部曲, 尚且还遮着一层布, 这时要自己站出来在太阳底下图谋豫州,多少出乎了这些人的意料。 尤其是豫州北邻兖, 东连徐,拿下了豫州,便等于给兖州后备了一个得天独厚的粮仓。 兖、徐又为大司马治所,再加上豫州……众人不敢深想下去。 杜掌柜笑着拍拍吕掌柜的肩头,“去做事吧。” 唐家五代, 东家一生,已将生意做到了顶。杜掌柜想起老东家从前说过的一句话:君子之泽, 五世而斩,聚天下之利,总也有千金散尽的一天。 之前小娘子提出资助北府, 杜防风便已隐隐预感到这种苗头。 这一路上,小娘子专挑穷壤僻县而行,杜掌柜既怕小娘子看了窝心, 又怕小娘子会动什么心思。若按他的私心,小娘子去往三吴檀家是最好的,有檀棣疼爱,又有一对兄弟帮衬, 风吹不进雨淋不着,无论外头再怎么乱,都能过安稳无忧的一生。 可小娘子早已和他说过,那样的生活固然很好,她却不想。 这是个想自己撑一撑遮雨伞、趟一趟世间路的小女娘啊。 越掌柜别的不怕,只有一桩犹豫,“唐氏家训,不沾军政……” 杜掌柜想起小娘子这些年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目聚精光,“规矩是用来破的。老越,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屋内下首,只剩了沈阶与傅则安两个。 簪缨依旧未看沈阶,望向昔日的大兄,清浅的语气带着玩味:“士别三日,傅文掾变化不小,如今也敢假传圣旨了。” 她的眸光再也不是那个得到了一只纸扎风筝,便可以笑上好几日的澄澈纯稚。傅则安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手臂轻轻向前一递,无奈道:“是真的。” 簪缨没动,由始至终也不好奇圣旨上的内容,“我会让它变成假的。” 傅则安没有意外,平静点头。 “我知道。 “当日离京,陛下亲手写了这道圣旨交给我,或许有几分是对女郎的愧疚,另外一半,是想以此作为牵住女郎的一根线。女郎的名籍若归入宗室,唐氏从此便与朝廷脱不开干系了。女郎不肯。 “虽则不肯,却可借势行己之事。” 簪缨清媚的桃花眸轻轻眯起。 她险些忘了傅则安除了是一个不合格的大哥之外,到底还有几分头脑。 原来他已料到了。 外界一时半会儿摸不准她插手蒙城军务,屯兵于此想要干什么,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她一进城,就与樊氏子侄产生冲突,与樊家结下了一条人命的恩怨。 豫州太守若主动登门赔罪,妻家那边交代不过去,伤了夫妻情分,于他仕途无利;若要与簪缨来硬的,又会忌惮簪缨的公主身份,不好动作;而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含混过去,又恐簪缨跋扈记仇,毕竟是京里出来的,刘樟便会担心他这豫州牧难以久居。 所以刘樟若是个狠硬的角色,他应对此事的最上策,是抢先修书一封上表御前,点出蒙城与兖州邻近,簪缨在此屯兵逗留,疑与竟陵王互通有无的利害关系。 晋帝李豫的两大心病,可谓正在于此。 他一怕唐氏财富归属他人,二恐卫觎隔江叛反大晋,他可以给簪缨一个公主的名位,食邑在长江之南也尽随她挑,但她若在豫州扎根,却断不能容。 如此权衡,李豫在不得已之下,很可能自打脸皮,肿着脸收回那道未经过御档记录的秘密封赐旨意,撤了朝廷给簪缨的庇护。 如此便是默许豫州牧便宜行事了。 以簪缨对皇上的了解,这种事,他这个虚伪无常的白板天子干得出来。 而到那时,簪缨自可推脱说根本不知道圣旨是假,只有傅则安一个人会背锅,成为那个假传圣旨之人。 “傅氏欺君也不是头一回了,有什么关系。”傅则安自嘲般扯扯嘴角,“到时,思危有命无命,全凭女郎一念。” 思危,是傅则安的小字,他将自己放在如此谦卑的位置上,簪缨反而莫名。 “你明知我在利用你,为什么?” 傅则安垂眸,“没有利用不利用,你从前在宫里,我没能发觉异样救你……都是我欠女郎。傅家,也欠三叔。” 簪缨眉心才蹙,傅则安接着道:“我知女郎不屑接受傅氏之人廉价的弥补,女郎只拿我当作同沈郎君一样的人便是。我无所有,只有腹中还剩些文墨,遇事可给女郎做个参知。” 一直沉默的沈阶蓦地冷笑,“一头替罪羊,也想代替我的位置?” 傅则安侧眸轻瞥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对簪缨道:“思危愚见,沈子为人孤冷狠硬,不适宜辅佐女郎。” 沈阶狭长的目底惊现锋芒,唇角诮意更甚:“疏,也敢间亲,足见阁下之智不足。” 傅则安神色不动如山,“孰亲孰疏,尚未可知。” 簪缨见他们竟还吵了起来,清了清喉咙,二人互看一眼,同时息声。 簪缨和傅则安把话挑明了,也知道了他的意思,让他先出去。只是尚不能完全信任他,以防万一,仍叫人寸步不离地监视傅则安,以防其中有诈。 傅则安一走,屋中安静下来。 沈阶压低眉睫,抖动青袖便要跪。 “你知道我不喜人跪我。”簪缨道,“你也不是跪人的人。” 沈阶心底轻动,止住身形,“女郎……” “为何逼弱者提刀?”簪缨走下脚踏,澄静的眸子盯着这青衫郎。 二人离得相近,近到沈阶能看清女子雪颊上一点细微的绒毛,纯洁而柔软,宛如一件无暇的瓷器。 他很坦然:“樊卓死在了军户手里,女郎可随时抽身,等待那些人的却是抄家灭顶之灾。只有抽掉他们的退路,才会忠心拥护女郎……” “这我知道,”簪缨的目光越发清冷,“照你所说,当时在场有那么多男儿,都是军户,你为何偏挑那个女孩子动手?” 沈阶眸光微动,张了张唇。 “樊卓死有余辜,他死于谁手我不在意,那些受过欺凌的妇人,谁想要上去动手泄愤我也不会拦。但那个少女,你我都看得见,她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她根本不敢摸刀,不敢见血,也不敢靠近樊卓,是你以‘她无用我便不会救她’相激,逼她如此。” 簪缨一口气说罢,森然的眼里倒映着沈阶的影,“先生教我,为何非要如此?” 她此时叫他先生,和卫觎每次看到傅则安都要叫一声江离公子一样,不是敬称,是一种冷诮的不满。 沈阶听到这里,反而澹泊自若起来,恭谨依旧地回答:“女郎既决定做些事,便需要一支自己的卫队。诚然,女郎此时身边已有许多精兵,但那些人皆非嫡系,女郎需要培养一支受恩于你、忠诚于你、且心志坚忍的近卫。女郎若有不忍,可交由阶去办此事。” “我就知道……”簪缨啼笑皆非地摇头,“蹈玉,我不同意。” “女郎心软。”沈阶循循说,“我曾亲眼见过女郎手刃仇人,女郎能做到的事,焉知她人做不得?弱小者生于乱世,若不能坚强自立,便只有惨遭屠戮的下场。这些女子身受□□,若无女郎解救便是永无天日,她们身心受挫,这种痛苦在很长时间都会阴魂不散,难以再回归正常的生活。与其蹉跎自伤,何如知恩图报,给她们指出一个目标让她们忘记伤痛,重新找回活着的勇气,又有何不可?” “那是因为有人为我挡血。” 沈阶一静。 簪缨舌根泛起一点苦涩,卸下了对峙的冷劲,轻声道:“正因我经历过,才知道手刃仇人,痛快与痛苦只在一线之隔,那女孩子,这辈子再也不会忘记尖刀入肉的感觉了,你明白吗,她也忘不掉人血黏在手上的恶心感了。 “你凭何断言,她一定回归不了正常的生活?她纵是一时伤痛难平,可以慢慢地休养,慢慢寻些喜欢的事做,为何一定要用仇恨和血去浇灌她,训练她成为别人的刀?” 簪缨低头抚过自己的右臂。 “我听懂你的道理了,我辩不过你,但我以为,弱小者的弱小不是原罪。你不能逼她,否则,要你我在前头做什么?” 这世上有些人便是胆小软弱的,他被人欺负了就是没法子反抗的,即使塞一把刀在这种人手里,他就是不敢提刀杀人的。 要站在多高的位置,才敢轻易地说出,这种人不能自强,就是无用。 沈阶无言半晌,他和簪缨一样,听得懂她的意思,却不赞成这种过于天真慈柔的道理。 最终唯有轻叹:“女郎心软。” 簪缨终是露了一抹淡笑出来,“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心里定在骂我天真。” 沈阶动动唇角,又小心藏住,道声不敢。 “我知道自己天真。”簪缨说这话时,身上无端有种寥落,“我不如你们见多识广,从未见过这种事。” 她深深吸一口气,挺直后背,看着沈阶:“所以我见不得,我只希望这世道天真些。阿玉,望你帮我。” 沈阶听着这赤子之言,微微动容,一揖道:“日后之策,阶不敢擅专,必先问过女郎。” 簪缨点点头,想起他先前与傅则安争论,不明白他怎会同那人计较,在她心里,沈阶是股肱,傅则安不过鸡肋而已。问道:“你也看出我想做什么了?” 沈阶颔首,“珠玉在前,女郎想将蒙城治理成第二个京口,军民相安,以此为起点,整肃豫州乱象。虽不易,阶愿全力相佐。” 簪缨失笑,她身边一个个都是聪明人。 “不过…… ”沈阶狭长的眼褶微抬,“此事不通知大司马?” 簪缨的那点笑意定格在嘴角,恍惚了一下,按捺住心中浮现的缱绻思念。 “蹈玉既自信,何用求援。” 真和小舅舅联合,性质就真成他们合谋造反了。 兖州兵部要防御北魏骑兵,不能入豫,那么她若递信去,只会打乱小舅舅的前线部署,徒令他担忧。 她可以自己料理。 就是不能和他一起过年了…… - 兖州,荥阳,风萧云重,有落雪之兆。 军帐中,卫觎与徐军师披氅围炉,正讨论军务。 “隆冬时黄河会结冰,”徐寔拢着棉袖道,“失了这道天堑,需提防北朝铁马冰河南下压境,这是其一。北府军首次驻扎于黄河南线,南人捱不惯北方的寒冬,手足多皲冻生疮,难握枪槊,这是其二。托主公打胜兖州之战的福,陛下今年的五十寿诞,来大晋朝拜的小国使臣更多,也需防备北朝在这个节骨眼兴兵,堕我国威,讨回口气。” 自从卫觎领兵进驻兖州,安民休息且不说,卫觎迅速地将几万兵力铺陈在南北边界,死死钉牢西北一线,不敢有一日松懈。 卫觎坐在胡床,手里摩挲着一片旧竹简,眉鬓刀裁,鸦睫如漆,身穿的玄狐裘衬得他一身崖岸冷峻。 他道:“过年休战是俗约。胡人无义,却别忘了他们自己的代北六镇还不消停,保持草原旧统的代北鲜卑军户,对洛阳城里养尊处优的贵幸们不满日深,这个年,让咱们埋在代北的钉子动一动,闹一闹。撑过了年,春天正是牝马孕育之季,此时再战,于我有利。” 徐寔点头称是。 说过了军机部署,他犹豫一番,还是道出:“之前从军隼上接到信,小娘子不日就要到颖东了,主公……要不要派人去接。” 卫觎漆黑的眸子默了默,嘴角冷钩:“军师不是要我忍避?” 徐寔舌尖打了个结,于此事,他亦两难,而且上一次主公匆忙令他送走小娘子,分明是主公自己的主张。 徐寔涩然道:“这……主公与小娘子的确不宜碰面,但文远以为小娘子自己定然要来的,若来了,主公可以像在京口时一样,避开住到营中——” 卫觎挑眸看他,徐寔后背微凛,话音戛然而止。 他冷眼看着主公离开小娘子后,又恢复了一月发作一次的旧状,仿佛已没有加重的迹象。 然而卫觎偶尔流露出的沉戾眼神,渊雾弥漫,如育恶蛟,又让徐寔感觉主公心里的欲正在越积越深,只是被极力压抑着。 半晌,卫觎垂下睫梢。“这里冷。” 徐寔心松一口气,心道大将军到底是好定力,这是不让小娘子来的意思了。 而后便听卫觎接着道:“备足细霜炭,禁内常用的那种,她受不住烟气。” 徐寔:“……” “她若来,还住我的屋子,着人提前去收拾收拾。” 徐寔道:“主公……” “还有被褥净室,都要更换一新。女子大氅也准备最厚的。” 徐寔咽下劝阻的话,无可奈何道:“主公还有什么吩咐,一气说完吧。” 卫觎薄唇轻弯,“那我得列张单子。” 提起那个女娘,他眼底的霜冷一刹消散,目光似回光返照之人,流荡出一种扣人心弦的明采温柔。 徐寔看得心惊,又觉心酸,忽然反省自己坚持隔开这两人,是不是做错了……耳听卫觎慢慢低问: “……飞隼的信上,还有别的话吗?” 在无人处,他的自控力已薄弱到这种程度,连见一封信,都恐摁不住心弦。所以与簪缨那边飞隼互通消息之事,卫觎一向交由徐寔经手,见过信,再转述给他而已。 徐寔顿了一下,如实道:“信尾有一行不同于杜掌柜字迹的红字,是……用胭脂写的,问主公是否很忙,为何不给她亲笔写几个字?” 卫觎的喉结立马滚动一下。 单听这句话,他便能想象出,她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等神态,何等语气。 是无辜里带着点天然的娇,委屈里又藏着点不设防的媚…… 谁家的小促狭鬼,用哪门子胭脂。 “信呢?” 徐寔道:“主公若要,我这就去……” “烧掉,马上。”卫觎忽又转了口风,长身而起,如一阵起火的急风卷过军师身边,掀开毡帘迈入北地的凛风里。 站在苍莽天地间的男儿,大氅猎猎,顶天立地。他宽硕的背脊绷如硬弓,却有千万只蚂蚁在上爬行勾挠。 痒入骨里,搔弄不得。 第97章 第 97 章 蒙城属阳平郡治下, 蒙城县令见过那位宜昌公主后,一刻不敢耽搁, 将樊骁骑之死火速上报给了郡太守。 郡太守又大惊失色报往州府。 经过层层上报, 等豫州刺史刘樟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这日仄晚。 刘樟出身淮北刘氏,四十年岁上下, 阔脸肥唇,生有大腹, 脸上总似有层洗不净的油光, 常以白|粉敷饰。 他在府中闻听此事,心内惊雷暗滚, 打发了传信之人,坐在灯下寻思片刻,便唤仆穿履,要去连夜拜见公主。 “夫郎何往!” 软麂靴才穿上一只,便听寝室外传来一声娇叱。 刘樟耳根子习惯性一抖, 见一高髻华装妇人挽髾入内,忙起身相迎, 满脸堆笑道:“夫人,你来了。” 来人正是刺史夫人樊氏, 她一见丈夫整装待发的模样,便叉臂冷笑起来,“好,好, 我樊家死了一条人命,府君不说为我那苦命的侄儿做主,眼下, 竟还要去上赶着巴结杀人凶手不成?” “夫人也知道了……”刘樟被唾一脸,神情讪讪的。 若非樊卓身边的亲兵机警,跑出蒙城到家中报信,樊夫人此时还被蒙在鼓里,骤闻侄儿身亡,她一腔悲痛无处发泄,唯恨那杀人者,睨目问道:“夫郎打算如何处理?” 刘樟门楣才学皆平平,刺史之位全赖岳丈向王丞相举荐,是以这些年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也习惯了,措辞道:“为夫知你心痛,然那位是圣上亲封的公主,身份尊贵,为之奈何。” “不然。” 樊夫人秀目中闪动阴利的光芒,“我怎么听说,那道册封旨意,是在郊野营户旁宣读的。夫郎你想,这岂不蹊跷,谁家公主受封,既无宫廷内使出面,又无全副仪仗赉赐,只凭红口白牙一张嘴便封了?” 刘樟道:“难道有人敢假传圣旨?” 樊夫人道:“不无此可能。纵使圣旨是真,夫君再想,我朝公主从来都是虚领封邑,从没有本人屯聚兵甲据住一城的,这岂不是要反了么。那女娘本为唐氏女,与兖州竟陵王颇有交情,却跑到豫州境内,一来便杀一城守将,敢是要做什么?” 刘樟本性惧内,脑筋却不慢,很快想明:“是了,据阳平太守说,宜昌公主尚无封邑,是面见县令时才说要写信跟陛下请旨,要求蒙城做食邑。” 樊夫人哼哼冷笑,“这就对了,宜昌的封号,分明在荆州,她却跑到豫州来做作威作福。蒙城离兖州极近,难说她居心何在。夫郎仔细,陛下在北伐一事后明面上封大司马为竟陵王,实则心怀忌惮,夫郎此时去拜唐氏女,若被人疑心与兖州方面有染,你府君的位置,还保不保得?” 刘樟微微一惊。 樊夫人继续道:“还有,女子最是记仇,唐氏女才入豫州就——” 妇人说到此处,狠狠碾了碾牙,“就与我樊家人起了冲突,你是樊氏的婿郎,即使前去结交,她会对你毫无芥蒂吗?夫君难道未听说,先头的庾皇后与废太子,就是因她而黜,这会是个什么好相与的人?她若是个假公主还罢,若是真公主,卧榻之侧容着这么一尊大佛,于夫君只会有害无利。” 听了这番利害分析,刘樟回过味来,忙道:“夫人说当如何?” 樊夫人见他有回转之意,又转换柔情嘴脸,拉着大腹便便的男人坐到席上。 “依我之见,先截下唐氏女送往京城的请封之信,断了她与宫中的联系。夫君只装作没有收到蒙城的消息,不知有公主,再暗中给王丞相去一封信,禀报这唐氏女聚兵的事。朝中如今最不希望看到唐氏同竟陵王过从甚密的,是谁?” 刘樟豁然开朗,唯点头而已。 又听樊氏低低道:“在京城回信之前,我会让我阿兄雇一伙乞活兵,去蒙城劫掠一番,好好收拾那女子!” 刘樟才放下的心又是一惊,失声道:“那可是公主殿下!” “夫君又忘了,你并‘不知’蒙城有位公主入驻。”樊氏眼波阴柔妩媚,“那乞活兵是什么人,一群悍匪,收了钱,什么事不敢做,什么人不敢劫?” 她语气不屑,“那唐氏女,又不是当年的唐夫人,不过仗着祖上余泽骄横行凶罢了。她害了卓儿,这口气不出我寝食不安!” 刘樟问:“可若此女真出了闪失,朝廷那头怪罪……” 樊氏早已料到此处,附耳与他轻言,刘樟眼神一亮,“你是说蒙城乱了以后,再让灵璧将军去剿匪?” 樊氏精明一笑:“如何,由始至终都不需咱们露头,替罪羊都有了,夫君还担心什么?” 刘樟轻缩后颈,想起妻子之前那句女子皆记仇,心想就属她最记仇,说来说去,还是为着要给樊卓报仇。 然而他思来想去,也无好法,只得苦笑应承:“夫人真乃女中诸葛……” …… 却说蒙城驿馆,簪缨吩咐掌柜们与王叡分头行事后,便在馆宿了一夜,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她即写了封讨要蒙城作食邑的信寄回京城。 不到晌午,杜掌柜便来回报:“果然不出小娘子所料,咱们的信才出阳平郡,便被消无声息地截下了。” 簪缨跽坐案后,唇角轻勾,“现官不如现管,这位刘刺史果然还是觉得抱紧他妻家的大腿更要紧,没将我这‘公主’看在眼里。” 沈阶在旁道:“樊氏施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南朝沿江的几个州府,荆州与扬州暗中相争对峙多年,荆州是陈郡谢氏的势力,扬州则在琅琊王氏管控之内,豫州夹在两者中间,一向是王、谢拉拢的对象。刘樟再怎么草包,也知道豫州不能和女郎、进而同大司马牵扯到一起,否则立刻会从一块香饽饽变成众矢之的。一日过去,此人犹未露面,要提防其装聋作哑,借刀杀人。” 簪缨点头。 一时王叡来回话,他已将城中的三千驻兵安镇妥当。 这些兵卒一来苦樊卓久矣,二来慑于卫觎威名,家眷性命又系于宜昌公主一身,皆诚心服从,可放心调遣。 其后,李掌事也召集了唐氏散落在郡中各处钱库、铺面、商队、蓄牧场的武壮之士近三千,小拨陆续地易装入城。 这些人虽不及训练若素的甲兵,亦可充势,都交由王叡分发兵械,紧急培训部署。 李掌柜又道:“若小东家不介意的话,仆与濉水的乞活帅说得上几句话,可以出钱雇佣其助阵。” 簪缨第一次听说这名头,问道:“何为乞活帅,类似于私兵吗?” 李掌柜点点头,“小东家有所不知,豫州的泗水五河一带,自来有一帮自号“乞活”的武装兵伍出没,都是早年的并州流民与亡命之徒逃亡到淮南来,聚众抱团,不归朝廷管束,信奉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名兵实匪,带有雇佣性质。” 怕簪缨误会,他又连忙补充道:“不过他们又不同于一般土匪,那帅长姓龙名莽,多年前还曾被车骑将军雇佣抵御过胡人,个个骁勇。听说治下有一条铁律,便是严禁欺凌妇孺,顶多是、咳,劫富,济个贫。” 簪缨听到抵御胡人,严禁凌妇等字样时,目光微动。 她轻捻手指问:“听上去像不拘小节的血性男儿,他们劫过唐氏没有?” 李掌柜摇头,“哪能呢,若与唐氏有怨,仆哪敢向小东家提起。早年间那乞活帅还顺路帮唐氏护过一支险镖,说唐夫人曾为天下商户压下半成商税,自掏腰包添补,仅此一点,便胜京中清谈吹嘘的名士万倍。也因此,他伍中缺马时,仆适当也会帮着周转几匹,只是不敢太露形,免得点了府衙的眼。” 簪缨想了想,这年头王公口蜜腹剑,仗义反在屠狗,便首肯,“既如此,便扈请他们来,助一助声势也好。” 杜掌柜见小娘子眉宇间隐现英气,顷刻便做出决断,又慰然,又有几分担心,沉吟着: “昨日还只说靠公主的名头与人谋算,怎么真要打起来了似的,小娘子,刀兵可不是好玩的。” 簪缨安抚地对杜伯伯一笑。 她不怕豫州牧有动作,只怕他不动,无论如何,她已决意要让这个刘樟腾出屁股下的位置,把豫州实权拿在手里,好进行下一步的经营。 所以她定要拿到他的错处。 “杜掌柜放心,”沈阶半真半假道,“只是有备无患。” 杜掌柜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了,哪里能放心,又啰嗦了一句:“真不向大司马求兵援?” 簪缨眸光轻轻一漾,分明满屋子幕僚下属在谈正事,有一霎却觉耳边落雪般静。 她娇唇轻抿,藏住眼中无限柔光,摇头道:“不用。此时外头必有人等着我与他联络,不能递出这个把柄。” 她还没到与朝廷彻底撕破脸的程度,而小舅舅还要专心对付北魏,脱不开身,内部之事还是内部解决得好。 只是这里的事最迟几日也会飘出风声,小舅舅手下的探子耳目通达,万一他知道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走了下神。 同一时候,杜掌柜在心里计算:现下城中有守兵三千,有唐氏武介三千,王叡部三百,据说可以一挡十,那便按三千算,再加上即将加盟的乞活兵,也可算万人之师了。这才略略放心。 事情安排分明了,这些人便告退去各行其事。 簪缨犹有心事,唤来白狼,呆呆抱了它一会,抚磨着它的狼牙。 仿佛磨一下是“他会来”,磨两下便是“他不会来”。 直至狼久阖不上嘴,垂涎满舌,不满地唔咽一声,簪缨方回神放开,也忘了自己数到的是单数还是双数。 她眸含水光,面浮桃李之色,低头对狼道:“原本答应过他,让你跟着我是安生养老的……如今可能要食言了。” 狼如懂人语,挺立头颅斗志昂扬。 簪缨一笑,放它去玩,又着手去做安抚城中百姓的事宜。 她却不知,她出屋后,那头活久成精的白狼好若闲庭散步般,踱至小主人内室,转圈提鼻轻嗅,跃起前身往妆台上一扒,便衔下一颗小东珠耳坠在嘴里。 而后它又悠然出室,拖尾转至一处无人墙角,仰颈长唳三声。 不一时,一只精矍的飞隼敛翼直坠在狼头上。白狼张口,黑鹰低头,衔去东珠,飞向兖州方向。 - 阳平郡萧城以南有片濉溪,河流入冬则变得缓浅,岸旁枯枝寒鸦瑟瑟。 临河的一片庄落内,竖旗杂乱,拒马尖栅团团围护。 一个身穿补丁袄子的猴脸男子快步入庄,进了屋,一道宽肩豹子背的身影背着门,正跨坐在胡床上喝酒烤豆子。 男子忙上前耳语几句。 烤火的男人乐呵呵一笑,一把嗓音破嘶烂哑,如吞过焦炭:“去蒙城捣乱?这么说来,姓樊的混帐玩意儿死讯就是真了,还真有手腕这么硬的小娘们。” 他问:“出钱的是什么人?” 猴脸未等回答,又有一人进屋,抱拳道:“大帅,蒙城李掌柜方才派人来请大帅,说出五十万钱请大帅去蒙城保护个人。” 那道背影依旧未转过来,仰头喝了口洒,自说自话道:“嘿,多久没碰上这种冤家局了……让我想想,将唐家的人拿住。” 进来禀报的人神色不变,不问缘由,领命而去。 只是他推门出去时,又一个穿袄勒甲的汉子擦肩入内,“大帅,庄外有个断臂的年青男子,扈从五六,求见乞活帅,说有笔大生意要与您谈。不知是何来路。” “断臂?” 乞活帅咂摸一口酒味,“今日是什么好日子,生意来了挡都挡不住!” 说话间他起身屹立,身高八尺,登时衬得土屋都矮了一截,挥氅转身,露出一张浓眉狼顾的脸。 - 当夜子夜,陷在一片沉寂夜穹中的蒙城外忽现火光,马蹄震地。 一拨装甲齐备的伍队踏马围在蒙城城门外,敲锣打鼓,浑不吝地高喊: “城中人听清了,有人买你性命,还不速速开城门迎爷爷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爷爷们饶你不死!” 城中防备的便是子夜遭袭,顷刻之间,阙楼箭洞内布满拉开弓弦的箭矢,寒夜下暗锋簇簇,对准城下。 王叡亲上城头,头戴兜鍪,抚刀厉问:“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一把嘶哑嗓音笑道:“乞活帅,新安龙莽。城中坐镇者若是姓唐的,叫你家女郎开城迎我!” 消息由传讯兵报回城内,簪缨愕然站起:“——他说他叫什么?” 第98章 第 98 章 前世在簪缨临死的前夕, 是新安王率二十万大军攻进建康,兵临城下,点名要她作交换。 可惜上辈子簪缨不及与此人照面, 便油尽灯枯, 含恨而亡。 她重生以来, 便一直在想此人到底是谁。 最开始她以为新安王就是小舅舅,因为遍览南北两朝, 只有小舅舅的英武神勇才配得上调动二十万控弦之士, 逐鹿中原。 然而后来与他相处日深, 簪缨才想到最关键的一处不对劲, 前世哪怕小舅舅与长大后的她没有见过面,可有上一辈的情份在,他若得知自己受伤困在宫闱,不会拖到两年后来救。再联系小舅舅身上的蛊毒, 关于他上辈子的结局,簪缨总不敢深想…… 她便猜测,那新安王若非宗亲藩王, 说不定是像乌龙与手一般的横空出世之辈。 洛阳有一县, 县名正是新安。 这件事横亘在簪缨的心头, 所以方才她遽然听闻,才会吃惊。 驿馆中堂灯火大亮, 通明如昼。 营地在向城阙处紧急调兵,城中百姓在睡梦被城外的动静惊起,未免人心惶惶。而李掌事得知后, 第一时间赶来向簪缨请罪,犹在惶惑。 “是仆识人不清,求小东家恕罪……” 李掌事说着, 又混乱地摇头,“可是不大可能啊……据仆所知,乞活帅非此等人。难道是有人先唐氏一步买通了他们?” “且莫惊慌,”沈阶仓促间从厦舍过来,发未冠簪,长衫外裹了件斗篷,习惯性立于簪缨左后侧,微微躬身,声音沉稳,“女郎可看出了有何不对?” 案上莹莹烛光映在簪缨的绣面,银鼠斗篷的围领裹住她小巧颔尖,风毛轻动。 她缓了缓,慢慢地坐下,心中还在想从新安出来的人物也多,此人未必就是未来那新安王,否则也太过凑巧了,随口道:“是不对。对方子夜来袭,为的便应是趁夜色掩护以图速袭,既如此,便不该大张旗鼓地叫嚷,还一口一个‘有人买我性命’,简直像是……” 沈阶点头,“简直像是在通风报信。” 李掌柜一听这话,眼神一亮,一颗悬起的心顿时落下去一半。 簪缨抬头问传讯兵,“对方有多少人马?” 传讯兵回禀道:“夜色太深了,城头火把照处,见有数十骑一字排开在城门下,但不知黑暗中还有多少潜伏。王将军预计不过三千。” 簪缨点点头,乞活军是在军府管辖之外游走讨生活的,分散不定,料他们聚不起一支万人之师。 她就算他们有万人,又如何?兵书上讲双方对战,守城易攻城难,对方至少有五倍人手,蒙城才有陷入绝境的可能。 正因料定这一点,身边又皆勇贲才士,簪缨才不怎么惊慌。 她只疑惑,这班乞活军既参与过抗胡之战,便不是寻常的匪类,岂会不知这一点。 若说故意给她报信,却也未听李掌事说唐氏与乞活军之间有何过硬的交情。 那么,他们故作姿态,目的为何? 城门外。 风冷刺骨的阙楼下,龙莽的下属们骑在马背上稀稀拉拉喊着:“快开门受降!”、“有人买你性命!”等口号,渐渐的无聊,话风又变成了一唱一和的: “爷爷们要吃酒!” “要吃肉!” “这个时候吃什么肉,老子就想睡一觉!” “那还不快快破了这道门!” 喊完了,回头低声请示老大:“大帅,闹这么半天成了吧?” 龙莽跨在马背上懒洋洋的,望着头顶火光隐烁的箭垛,寻思片刻,“再喊两声。” 副将们便接着鬼喊。 “这群人鸡猫子鬼叫的到底在干什么?”城楼上的小兵忍不住嘀咕,“既不打也不撤,大半夜来寻开心不成?” 王叡微微眯起眼睛,凭多年对敌经验,他直觉这伙人无恶意,却不敢掉以轻心,静观其变。 就在城池内外对峙时,突听乞活军的队末传来几声凄厉马嘶,外围队脚出现混乱。 城上的王叡一讶又一疑,按理说蒙城并无援兵,是谁在破阵? 城下龙莽则猛然回头,后手接应的下属打马来报:“大帅,队末突然无声无息地摸进数十人,佃农装扮,举镰刀专割咱们马蹄子,为首者一身蛮力,毫无章法地胡乱冲撞。” 龙莽眼神狠辣:“妈的,围了!” 消息报进驿馆,众人都一头雾水。沈阶微微思量,簪缨已开口问杜掌柜:“按照脚程,颍东的佃户可会这么快到达?” 杜掌柜一听便跌手,“是了,必是他们!此前老钟传信说,那些人颠沛久矣,因小娘子收留眷顾而十分感恩,恐是听说小娘子有所差遣,便日夜兼程而来,恰遇有人围城,便冲了上去——不好,他们哪里是乞活兵的对手?” 沈阶神色少见地凝沉一分,“这非重点。重要的是乞活帅之前未必有与蒙城为敌之心,一旦被突变激怒,会不会改意攻城。” 簪缨忽然起身:“我欲去城头一观。” “女郎,不可。” “小娘子,外头危险,不可去!” “小东家三思……” 她这一句话,瞬间引来一室人的紧张。 但簪缨并非好奇逞强,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她虽不知龙莽确切的身份,却能确定乌龙与手便是前世在李景焕登基后,最先揭竿而起的流民首。 他如今与龙莽部队相遇,岂不正像,最早反晋的流民帅与最终定鼎中原的新安王之间的一番较量…… 若非因她的缘故,乌龙与手此时应该还在忍受公孙氏族的欺凌,乞活帅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根本不会遇上。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串联了起来……直觉告诉簪缨,不应放过这个一探究竟的机会。 “我身边有影卫保护,不怕。” 她意已决,出门前却也不忘在披风里加了件护心薄甲。 待她领人驾马驰至城阙,登上城头,城外的混乱几乎已经平息了。 那伙佃农不是乞活兵的对手。 除了最开始出其不意砍倒了几匹马,很快被龙莽的人包围收拾了,一个个捆成粽子模样,扔在马阵前。 王叡谨慎起见,没法开城助援。见女郎亲自过来,他先是一骇,等听明了女郎之意,他点头,定神向城下高喊: “莫要伤人!我等只望与大帅井水不犯河水,大帅莫伤我们的人,有条件尽可提出!” 龙莽抬头一望,只见城垛正中的位置,由玄甲将军换成了一个矮个头的人,只见天黑距远看不清面目,只隐隐瞧着身条纤细。 龙莽目烁微光,饶有兴味地笑道:“小虾米不值得爷爷塞牙的,给你们就是!” 簪缨驻立高墙之上,眉心微微一动。 王叡也是未料他如此容易便松口,再一想,焉知这边一旦开门纳人,对方会不会趁势猛攻入城,倒有些进退两难了。 龙莽等了一会,马蹄焦躁地冻硬的土地上踏了踏,粗戛的嗓音挟带不满,“怎么,你们要人,爷爷的诚意摆出来了,难道还要我后退二十里?敢杀樊家人的主儿,不至于只有蚂蚱胆儿吧?” 这句话意有所指,不冲别人,分明是在针对簪缨。 簪缨目力不及,看不清那言语张狂不逊的龙莽目光所在,却觉有一道视线如芒在身。 冷风吹拂她的脸颊,簪缨慢慢捏紧手指,不接挑衅。 随行的沈阶侧了下身挡住风口,在簪缨耳旁轻道,“对方来意尚且不明,若这些捆绑的人中混了乞活细作,入城后有所图谋,万万不妥。” 他声音压得更低,“我知女郎心软,但切不可为了数十人命,将城中布防露出缺口……” “我知。”簪缨道。 她还不至于这么昏聩,都是人命,当初她在城外动手,是算出有七八分把握,而今夜之事处处透着古怪,两害相权,她也得忍住。 城上不松口,底下被捆住之人也真是硬气,一声不吭。 龙莽见状,也不做杀人示威之事,就那么扛着斩|马|刀在肩,不攻亦不去,悠悠然逗留着。 簪缨别的做不了,至少不输势,便立在城头,与之对峙。 王叡担心更深霜重,劝女公子回城,此处有他守着。簪缨不应。 直到黎明将近,双方都人困马乏,龙莽甚至在东方露出鱼肚白的天色下,仰卧在马背上打了个哈欠,两腿冻得僵硬的簪缨这才下城头。 一个时辰后,天色大亮,龙莽见时候差不多了,这才发令:“撤。” 乞活兵众领命,齐齐打马返走。 就在他们拨马将撤之时,身后的城门忽然吱呀一声响,龙莽回望,见紧闭一夜的铁门居然开了。 五匹轻骑从城中驰出,四将在后,为首却是一位玄衣劲装的玉面少年。 与其说少年,那秀眉娇颜,轻窈身段却瞒不住有心人的眼,分明是位女扮男装的美娇娥。 龙莽直视骑首之人,眼神恍惚了一下,没人看见他嘴角一闪而过的苦涩,咂摸着:“都是爹生娘养的,还真有人长成这个模样……” 簪缨生相秾丽娇人,是天生扮不了男人的那类女子。她下城头后并非补眠,而是沐了个热汤浴,换了身简便行头,准备与这位乞活帅当面一晤。 她催动座下的汗血马驹慢慢驰近,净髻高额,神色沉静:“大帅且留步,昨夜之事,还未向大帅道声谢。” 第99章 第 99 章 清早, 麾下向簪缨来报说龙莽已退兵,亦未伤及所俘佃民,簪缨与沈阶商议后, 大体确定龙莽此来是有意示警。 他非但示警于蒙城, 还于此驻守一夜,是为告诉外头的人,连他乞活帅都拿不下的蒙城, 旁人再想惦记,便要掂量掂量轻重。 龙莽听簪缨一语道破,也不扭捏, 一双狼豹之目从上到下打量少女,用他那破锣嗓子问:“你便是唐夫人的女儿?” 簪缨夹马握缰,唇间呵出细细的白气,嗓音清亮道:“正是。不知大帅与先慈有何渊源?” “唐氏是巨富,我这穷得叮当响的山大王哪里高攀得起, 不过敬服唐夫人的为人罢了!”龙莽被这句话逗得不轻, 转而睨目揶揄,“你今年几岁,就敢单骑出城,也不怕我?你这跨|下小马,成年了吗?” 他身后顿时响起一片大笑。 簪缨在起哄声中不为所动,笑笑回说:“我听过一句话, 初生牛犊不怕虎, 又有一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千里神骏,岂是一日长成之功,正如大帅的部曲壮大至如今之势, 必也是年积岁累,费尽苦辛。” 她说话间轻抚马儿鬃毛,“说起马来,还要向大帅致个歉。昨日我的人损了贵部的坐骑,我愿献良马二十匹,以偿损失,还望大帅勿要推辞。” 江南少马,已是共识。 龙莽听了,微微动心,又见这少女说话时眼眸直视于他,不卑不亢,不像硬撑胆大的样子,冷不丁问:“樊卓真是你办掉的?” 簪缨一愣,颔首。 她道:“那厮仰仗兵权,欺男霸女。听闻大帅平生最恨□□妇孺之人,乃真豪杰,在此事上必然与我是同道中人,否则也不会仗义相助了。” 她看似在回答问题,其实每一句话,都在暗褒此人,有意无意地将他拉拢到自己的同一战线上。 虽则恭维,却又不放低自己的姿态,以免被对方看轻。 龙莽也不知听没听出簪缨的弦外之意,蒲扇大的手掌捋了把脸,笑了句:“你有种。” “我早看不惯姓樊的那厮,不是没想过攻了蒙城,到底忌惮手底下几千兄弟的饭碗,没成事。此番因缘际会,我不求别的,他日女郎见了大司马,若还记着今日,便向大司马提一句我新安龙莽,杀胡灭虏但凡有用得着我们兄弟的地方,大司马尽管差遣。” 说完龙莽咧嘴又加一句:“——不要钱!” 南北两朝皆知,北府大司马已封异姓王,却依旧有人习惯称呼卫觎为大司马。 无他,王侯有种,这大司马之位却是真刀真枪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 文臣名士管这叫泥腿子,却只有出生入死的武将,对此人有骨子里的敬服。 簪缨听到此处,方才恍然——她之前想错了,龙莽来此示警不是出于与唐氏的交情,而是欲投小舅舅。 “大帅亦有驱胡之志乎?” 龙莽眸光蓦地一狠,“老子与胡虏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似被触及了心中隐痛,龙莽说完,神情明显阴沉下去,不再多言,拨马便走。 “龙帅且留步!” 簪缨方知自己竟小觑了此人,一瞬间心思电转,微笑道:“我本是个生意人,带话自然可以,还请大帅帮一个小忙。” 龙莽却沉下脸色,在马上恻恻回眸,呈狼顾之相:“我已帮了你一个,小娃娃不要得寸进尺。可莫以为我是为攀求高位,有求于你——使唤谁呢?” 簪缨被他的眼神一盯,如被冷镖洞穿心腑,顷刻发寒。 她心里很清楚,龙莽非敌,却不代表他便是友。越是这样统率一方的草莽枭雄,骨子里越恣意不驯,傲得反天。 他敬阿母,是因阿母为人强干,膏泽广布;他敬服小舅舅,是因小舅舅战功赫赫,武威令北胡闻之丧胆。 他今回不惜得罪樊氏大族帮了她,不是为了交好于唐氏,而是他心有是非,自负本领,也欲成为那等响当当的人物。 正因如此,簪缨才不能放过拉拢此人的机会。 她出城前所有人都在极力拦阻,旁人无法理解,她千金之子,为何如此行险,要与这阴晴难料的一方霸王对面交锋。 殊不知,簪缨拥有前世的记忆,此人若真是新安王,那么他就是上一世颠覆了大晋王朝的新朝皇帝! 即便不是,听他的言谈抱负,亦不同凡响,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簪缨要和豫州刺史打擂台,眼下最缺的便是强兵勇将,现成送上来的机会,怎能白白放过。 所以管他是不是,先结交了再说。 簪缨也知此人自负慕强,必得让他真心信服,才有谈合作的可能。 当下令身后四卫原地待命,自己轻夹马腹向前行出一丈。 那四扈卫里为首的就是王叡,紧张出一身冷汗,目光紧紧锁在女公子背影上,掌锋紧压刀柄,不敢稍离。 簪缨及近龙莽的坐骑,清楚看见他肩上大刀的寒锋,说不紧张是假,手心紧紧拉住缰绳,笑意不改:“小女岂敢驱使大帅,只因大帅为我得罪了州郡豪族,心中有愧。大帅此去恐遭报复,不如与蒙城兵合一处,彻底解决了后顾之忧。” 龙莽半背半侧着身位,踞马扛刀,姿态倨傲,不以为然道:“眼下是蒙城在困局里,我他妈的怕个屁?小小年纪心眼不少,求人就求人,说得关门趟火干甚!” 他火气说来就来,忽调转马头向簪缨直冲而来,恶劣地狞笑:“给你三分颜色,马都没骑稳的小娃娃,就配和爷爷讨价还价了?” 那匹纯黑色的高大骊马来势汹汹,在距离簪缨的汗血马面门一尺处堪堪停下,马蹄高扬,鸣声如龙吟。 汗血驹到底没上过战场,被惊得向后倒仰,后头四骑解救不及,心道一声糟了,女公子定得摔下马来! 城头上,正紧张地关注局势的杜掌柜啊呀一声,险些晕倒。沈阶失声道:“女君小心!” 刹那之间,簪缨转腕反缠一圈缰绳在手上,牢牢扯住马缰。 在马儿倒仰的一瞬,她双腿使力夹住马腹,凭借柔韧的腰肢随之后仰,双臀不离马鞍。 也就在汗血马前蹄扬起的同时,一抹白影贴着马腹遽然扑出,快若闪电虚光,张嘴咬向龙莽握刀的手腕。 龙莽反应却也不慢,缩臂以刀背去搪。 白狼老当益壮,灵活地绕过半个刀身,以一个绝妙角度以头狠撞龙莽小臂,一跃落地,回护簪缨身边。 正值簪缨御马稳稳落地,鬓丝微散,气未喘匀便道:“如此配是不配!” 四卫打马上前,呈圆形将女郎护在中央。 龙莽还有点没从那突现的白物儿上反应过来,只觉手臂被这一撞,酸麻难当,险些握刀不住。 他以一手马上斩|马|刀的本领成名,往常一刀在手,何尝在这上头吃过亏?定睛只见,那头白狼绿眸冷寒精矍,而少女目光中的神采竟与白狼不遑多让。 龙莽再向她秀腕扫一眼,微微眯眸。 他对这胆量不浅的女子不由有几分刮目。 “老大!” 乞活兵众见大帅被袭,磨刀霍霍。 龙莽摆了摆手,豹目盯着簪缨寻思几许,终又露出那种浑不吝的痞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道:“成,想我怎么帮你?” 簪缨轻舒一口气,摆手出列,与这位桀骜不驯的龙大帅错马交谈数语。 城楼上,沈阶见状,松开满是汗水的掌心。 没人知晓簪缨与龙莽之间交涉了什么,只知二者话毕后,龙莽二话不说便领兵而去,簪缨亦拨马回头。 她对王首领道声无事了,回驾城中。 经过城门口时,那几十个佃农打扮的汉子已被解了绑,见簪缨便拜。 为首者是一膀阔腰粗,面相朴实的男子,脸上挨了几记乌青,一口乡音明显:“乌龙与手拜见女公子,多谢女公子救济恩德。” 簪缨马不停蹄,扫过一眼,眸色清绝:“昨夜形势使然,众位莫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马已入城,绝尘不染,唯余一缕暗香飘远。 乌龙与手起身怔怔望着那道清影,呢喃道:“岂敢……女郎救小人全家于水火,小人愿效死力……” 簪缨在驿馆前一下马,便将双手随意背在身后。 白狼安然跟随在侧。 进了大门,早有掌事与将领迎候,询问她安好。 簪缨一一回说无事,经过一间偏房外,却见傅则安神色急切地站在台阶上,一见她就道:“你怎能去和杀人不眨眼的兵痞碰面!可受伤没有?” 簪缨眉心轻扬。 她想了想,才明白那种恍惚感从何而来。 ——自与傅氏决裂后,她已有好久没听到傅则安用这种兄长作派的语调跟自己说话了。 傅则安急是真急,还想上前来查看她一番,奈何被两个兵卫看得紧,行动受限,走不过来。 簪缨不理他,径回室内。 不一时,杜掌柜也从阙楼回来了,一进门便眼泪涟涟,连道后怕。簪缨同样耐着眉眼安抚。 沈阶落了一步在后头,望着那张被一袭窄瘦黑衣映衬的清俊雪靥,目光掠过女郎背在身后的手。 再抬眼,视线恰与簪缨交错。 后者目光明亮如珠,微微摇头,又轻道了句:“后夜子时。” 沈阶便垂了眸,咽下堵在喉头的关切,帮着劝了杜掌柜几句,将人劝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簪缨原地定了两息,这才轻轻咬住唇,唤出春堇,将微微发颤的两手从背后拿出。 “小娘子!” 春堇一见簪缨的手腕上和掌心里,那几道子刺目的血痕伤口,几乎惊叫起来。 第100章 第 100 章 先前收缰驭马时情形紧急, 簪缨将马缰缠在自己腕子上,也不记得用了多大力气,才勉强没让自己摔下马背。 当时粗糙的麻索在皮肉上扯过, 簪缨只感觉一片火辣辣的烫,高度紧张之下, 反而不知疼。 这会儿放松下来,始有豆大的冷汗从簪缨额角渗出。 “莫声张。”她动了下粉白的唇角, 对春堇道,“皮肉伤, 姊姊帮我上些药便好了。” 簪缨看出龙莽是个崇尚强者之人, 自己虽不强, 也不能让人小觑去。 所幸这一手震住了他, 说服龙莽愿意出手合作。 簪缨唤来狼,暂且没法抚摸它, 便呢声轻道:“都是你的功劳。” 说到底, 她还是仗了小舅舅的势。 不过,谁让他是自己人呢, 不就是给她狐假虎威的? 春堇见小娘子一脸平和淡定,不由想起那日小娘子目睹了死人坑,回来后连续吐了三日, 少食多梦,却也是像今日这般,不许她告诉旁人,不诉一声苦。 春堇不由得眼眶发酸, 连忙低下头,默默剪开小娘子束紧的袖口,给她血肉模糊的伤口清洗上药。 ...... 龙莽带人围蒙城不成, 偃旗而去。 谁知消停了两天,在第三日子夜,乞活大军忽然卷土重来。 蒙城因前一次守备成功,正是警惕松懈之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乞活军势如破竹,破城而入。 消息很快传到了寿阳刺史府。 刘樟早已在等待这一天,战报一来,他见上头写道,乞活贼攻破城池后,胆大包天占据了蒙城,剿俘官兵,宜昌公主更是生死不知。 这位豫州刺史的心情又是忐忑又是兴奋,面上斥一声“无耻匪类”,即刻下达指令,着令距离蒙城不远的灵璧将军孙坤,带兵剿匪。 却说那孙坤世代为将种门庭,坐镇于灵璧,养兵蓄锐,也是一方军阀。 他与蒙城的樊卓一向不对付,只是碍于其家世,往常奈何不得。 此前猝闻樊卓死讯,孙坤已觉惊奇,待接到刺史手令,孙坤看后啼笑皆非:“一群匪类,平常做些蟊贼勾当也罢了,竟敢公然占据城池,挟持公主,为非做歹,眼里还有圣上天子,还有我孙某人吗?!” 灵璧大营中的军师岳鹏有些疑虑,从旁提醒:“将军向与樊氏龃龉,刺史却让将军去剿匪,会否有何不妥?” 孙坤自负一笑,“能有何不妥?放眼阳平郡,除了本将军帐下精兵,何来勇锐之师,除了孙某,何人敢与那群悍匪掰掰手腕?不过是樊卓一死,刺史无能人可用,也有求到我头上的一天!” 他志得意满,即刻命人去探听蒙城虚实。 探子回报说:乞活贼霸占蒙城后在城内横行无忌,花天酒地,一片污糟。 孙坤轻蔑一笑,心道到底是匪,此时他们骤得富贵,正是松驰挥霍之时,必无防备。立即点兵向蒙城进发,拟欲一逞英豪。 此时的蒙城,确实如灵璧探子所见的那般。 街头巷陌劣马飞驰,马背上是卷着刀嗷嗷鬼叫的汉子,酒肆饭馆坐无虚席,歪七倒八的是一个个摔盅砸碗的疯子酒鬼,家家闭户,人人心慌。 龙莽和簪缨坐在临街的一座观景高楼里,望着窗外景象,虽说事情是他龙莽应承下的,此时看着,也觉糟心。 他麻挲一把脸轻叹:“真成土匪了。小娃娃,为了你口中的‘小忙’,乞活的名声都要毁在我手里了。” 簪缨淡然弯唇,“我做买卖童叟无欺,事后大帅所得必超所值。” 龙莽哼哼一声,不答腔,反瞥簪缨手腕。 她此日穿的是大袖襦衣,遮住了手背,乞活帅挑起眉,意味深长问:“好了?” 簪缨难得在心里骂了一声,收起淡笑,亦不答腔。 龙莽见她这个模样,越发想逗她,“我有个妹妹……” 话才开头,这时候隼报送来,簪缨展纸一看,目透明光:“鱼上钩了。” 龙莽闻声收心,抹了把脸站起。这一站,气势立马不同,向窗下的长街吼道:“别他妈耍了,来活了!” 孙坤倾巢出动,气势旦旦而来,不止为了立功,还因听说接掌蒙城的宜昌公主,是位有财有貌的无双佳人。 虽说她今日落在贼匪手里,必是给糟蹋了,但美人何辜,他去英雄救美,献上些殷勤也是好的。 谁知才在城外列开阵势,孙坤部曲就被四面埋伏的伏兵一拥而上。 孙坤脑子懵登的空当,麾下阵脚已乱,一骑黑马勇猛无匹地陷阵,手挥长刀,冲他而来,孙坤力不能敌,当场被擒。 首领被制,余众很快溃不成军。 这场声势浩大的奔袭,不出半日,便草草收场。 当孙坤悲愤无比地被捆成粽子提入城中,看清了一位容貌姣艳的少女同擒他的人站在一处,很快反应过来。 他自诩英雄一世,一朝毁在女子与小人之手,不可思议地叫道:“宜昌公主,你竟和土匪合伙!你、你、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啊!” 簪缨听起来好笑,“谁为兵,谁为贼,还不好说。” 她转头施令,“王首领,如今灵璧已空,速速领人去搜查,看看彼城军营中,可有州府与这位孙将军的信件往来。” 她此时的身份还是“公主”,一旦找出信件,证明孙坤是受了刘刺史的指使来攻蒙城,她便可以反咬一口,指认刘樟对她意图不轨。 物证有了,而龙莽此前收了人钱财买她性命,更是实打实的人证。 那对府君夫妇算来算去,却万万不会想到,乞活帅会临阵倒戈。 只要她将这桩事的前因后果往京中一报,到时候无论是刘樟,还是樊氏世族,就都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簪缨令人将孙坤暂且收押。 龙莽则归拢部下,清点伤员,将所俘的灵璧官兵甲胄装备全部搜刮过来,簪缨看在眼里,没有言声。 乞活军就地在城中休整了一夜。 到了次日,王叡果然从灵璧城孙坤的住所,找到了刘樟的亲笔信。那信尾之处,有“事关绝密,览后即焚”八个字。 然而孙坤听从军师之言,留了个心眼,提防刺史拿他做文章,并未烧信,秘密地保管起来。如此反倒成全了簪缨,拿到了二者互通消息的证据。 龙莽见这里没他的事,便要带兵撤走。走之前不忘跟簪缨提醒一句:“莫忘了,跟大司马提一提乞活。还有许我的粮,我的马,可不要差账。” 簪缨目光微微闪动,没有应诺,反唤住他:“大帅且慢。大帅是真心想入北府军?又如何确定我便能说动大司马?” 龙莽心道这不是废话么,好歹看在这几日与簪缨共事,观感不错的份上,没有粗鲁地带出脏字儿,只说:“你同大司马两家是世交,情同舅甥,这层关系大晋还有谁不知道?就是大司马为替你出气,断去废太子一臂的事,也传——” 他说到断臂二字,神色忽变,话音顿止,不再说了。 簪缨慢吞吞地说:“其实若想杀北胡,何用舍近求远,我现有一法,大帅可以参详参详。” 龙莽本已要走了,闻声问:“什么?” 簪缨轻敛一袖,不急不徐道:“如今灵璧已空,成了无主之城。大帅与其回濉水,何如就此占了灵璧?待豫州换了青天,我会想办法让此事过了明路,此后大帅便可在城中经营,岂不好?” “我要灵璧干什么?给你看家护院?等会儿,”龙莽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眉心骤然一折,直直盯着簪缨。 “你,从打一开始,就没想过替我引荐给大司马。” 他的声音已经沉了下去。 簪缨与之对视,却笑了,水亮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不让须眉的锋芒。 她当然没想过,从一开始就没想过。 小舅舅手底下不缺能人,她缺;小舅舅为了她能让出救命药,她也可为他以命相酬,但却不能只为他而活,她也有自己的事想作为。 簪缨仰起秀颈,注视龙莽道:“我从扬州一路行来,见京畿之地国泰民康,而一出徐淮,便渐有小队胡骑袭扰边鄙田庄之事,屡禁难止,百姓深受其害,豫州境内,尤为严重。 “豫州的乱象,大帅在此扎根多年,必也深知。既然官府不作为,那么我来。 “我身边幕僚出一主意,可招募民间武装力量,统一管理,再小股分队,分散驻守至每一个郡县田庄,仿斥侯军制,在各地之间设置负责联络的探子,一地有胡兵入境,则火速报信,四邻来援,最大程度保护百姓与田粮。” 这便是小舅舅常年驻扎前线无暇分出精力去做,而她恰恰力所能做的事。 簪缨见龙莽沉吟不语,像是听了进去,继续游说:“这个办法没什么高明的,就是琐碎,麻烦,费时,费钱。但我有钱,” 龙莽忽然笑出一声。 簪缨眼神却十分认真,“我有钱,只要龙大帅愿意同唐氏共襄此事,你要马给马,要钱给钱,我见贵部所用的铠甲刀器多是战场淘汰之物,甲多薄脆,刀多卷刃,我可以为乞活军全部换新,便是打造出一支精锐之师也不在话下。如此,对抗胡骑便是如虎添翼。” 龙莽眉间的戾气不觉涣散,使劲揉搓两下鼻子,没吭声。 簪缨却不觉敛起眉峰,“我知道,大帅自负勇武,窝在乡野许会觉得屈才。可大帅既口口声声言有杀胡之志,难道抵御入侵乡里的胡兵,就不算杀胡了?” 龙莽被问得心中一震。 再看这女子言语果决,哪里是之前求他办事时诚挚示好的姿态,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龙莽终于捋清了前因后果,郁闷地发现,这就是个小骗子。 可他满肚子火气偏偏发不出来,因为他心里跃跃欲试,竟有几分意动。 隐隐的,也对她的这份决断生出几分欣赏。 “朝廷会眼睁睁放任乞活如此坐大?”半晌,他沉声问。 簪缨很快接口:“此事交由我解决。我虽商户,在朝中还有一二人说得上话。” 龙莽嗤笑一声,“往常听说‘囊中有钱不如朝中有友’,你够豪横,两样都有。” 他话锋一转,“可我怎么信你,怎么确定你用我不是一如刘樟用孙坤,无事拿我当刀使,有事把我推出去了事?” 他盯着那张无辜纯丽充满迷惑性的脸,心里还是过不去被摆了一道的郁闷,故意恶狠狠地碾牙:“毕竟你可会骗人得很。” 簪缨微愣,她是诚心招揽乞活兵,还真没反过来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她很快表明态度:“若有条件,你提,都可以商量。” 龙莽道:“灵璧归我。” 簪缨点头,“这是说好的。” 龙莽:“蒙城也归我。” 簪缨想了想,她在此城暂留,要这座城却没用,若龙莽能好生管辖起来,不再发生樊卓治下之事,能者多劳,未为不可。便又点头,道:“好。” “叫声大哥。” 簪缨一下子愣住。 她不知他是怎么拐到这句话上的,只当是草莽枭雄惯爱混说笑,她的脸皮已不像从前那样薄了,叫他一声,也不会掉块皮肉,当场便大大方方道:“大哥。” 龙莽哈哈大笑,“不是这个叫法,我的意思是,你我结义,结成异姓兄妹。如此一来,我才信你不会背地坑我!” 簪缨一时失语。 龙莽等了等,见她不啧声,了然一哼:“是了,你出身富贵人家,哪里看得上我这泥腿子。令慈唐夫人是曾与皇后拜过姊妹的人,我哪里配和小唐娘子攀亲扯故!” 簪缨哭笑不得,语调微微甜腻,“龙兄,你的脾气怎的说来就来?我本商籍女,发过誓这一世都不入士族,又有何高贵之处?” 资助乞活军和资助北府军不同,后者她可以放一万个心,但是对于乞活军,她急需这支队伍助力不假,却也担心他们坐大之后,野心膨胀,生出什么异心变故,叫她弄巧成拙。 结拜为兄妹……倒是一个比歃血盟誓更牢靠的办法。 根据这一次的合作,她对龙莽的为人也摸出几分根底,他虽不拘小节,却是个大节无亏,义字当头之人。 簪缨想定了便定了,一点不拖泥带水,“好,小妹愿认龙帅为义兄,此后同舟共济,绝不悖离。” 龙莽眉头一挑,看着她,“你真想好了?” 簪缨嫣然一笑:“是啊。这下子义兄不走了吧,也不怕我坑你了吧?我这便去告诉杜伯伯,请他准备好香烛,好向我阿父阿母焚香告知此事……嗯,再选定吉日,与义兄正式结拜,何如?” 龙莽听她顷刻间便思绪清晰地安排妥当,大乐,自然说好。 杜掌柜闻听此事,猝然一惊,劝小娘子慎重一些为是。 然而簪缨坚持,他无奈何,就按小娘子的吩咐准备了下去。 其后,这消息又不知被哪个碎嘴的故意透露给了傅则安。 受监于偏房中的白发郎君听后,眼波苦晦,沉默许久,轻声吐出两字:“也好。” 不管他人惊异也好,不乐也罢,龙莽却是许久没有过的高兴。晚膳与簪缨同案共食,为照顾小女娘的感受,不可一顿无酒的乞活帅破天荒没有饮酒,不住笑道: “好,真好,我又有妹子了。往后我便叫你阿奴,听说南人都是如此称呼小辈。” 簪缨嘴里的饭险些噎住,忙道:“不要。” 她怕龙莽多心,又赶忙绞尽脑汁地解释,“这个……大哥的祖籍在洛阳新安,我祖上是长安人,皆可算是北人,不用如此称呼……平常就可。” “那也成。”龙莽随得她,又想起一事,自说自话,“不过这样一来,大司马岂非长了我一辈,也成了我舅舅?” “咳、咳咳!” 簪缨终究没逃过这顿呛咳,头埋得快要落进碗里,羊皮靴里的脚趾抠地,小声道,“也许以后是平辈呢……” 龙莽没听清她咕哝什么,只是目光扫过她的耳尖,粗手大脚的汉子也不懂,“白日被风掃着了?耳朵怎么红成这样。” - 饭后无事,兄妹二人辞后,各去歇息了。 却在将要就寝时分,忽有传讯兵飞奔入驿馆,向簪缨禀报:“城外有一股队伍疾进而来,大约数百轻骑,穿的是豫州军服色,猛驰之中队脚犹齐肃非常。” 簪缨披氅惊起。隔壁房间,龙莽也听得消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披甲出来。 “想是豫州本部援兵,见孙坤败,又来夜袭。不知死活的东西,坏了老子好心情!阿——妹子别怕,大哥这便出城退敌。” 打夜战是乞活军的拿手戏,龙莽迅速召集部下,再度奔出城去。王叡携兵从旁策应。 簪缨不放心,也上城头观战。 冬日昼短,是时天色已黑。便见对面快马驰来,人数虽不足千,却隐含肃杀之气,势不可当。 王叡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绊马索,便令步兵在城外空旷处倒插枪矛,略略抵挡头一拨的冲马攻势。 然待敌方及近,王叡借着火光,紧盯为首那兜鍪覆面之人,惊了两惊,不敢确认,又努力认了两认,猛然高喊道:“止战!止战!自己人!自己人!” 意为停攻的鸣金锣声连连敲响,对方的战马正至城下。 王叡部下的北府兵自然令行禁止,然而龙莽的人却是杂牌军,不听军号,龙莽就看见抢先冲锋的兄弟被对手掀下马去,气血上涌,哪里停得。 “妈了个巴子的!止个屁!任他是谁,老子也削死他。” 他单骑冲向敌方首将,但见对面之人跨马握刀,身形枭悍高岸,兜鍪之下,一双凛丽剑目如电。 两刀相撞。 龙莽以双手刀对他单手刀,竟遽觉由腕到肩麻成一线,虎口已迸出血来。 他震惊于对方骇人的臂力,难掩惊愕。 城头上,簪缨瞪大眼睛,紧盯着那道昏昧中模糊的身影,瞳孔放大,呼吸逐渐变得紧|窒。 她忽然低叫一声,快速跑下城楼,呼来汗血马,上马驰骋出城。 “大哥住手!他是大司马!”簪缨的心在怦怦狂跳,迎面干风吹脸,吹掉了她的白狐毛兜帽,将她水样的桃花眸吹弄起几道凌乱的涟漪。 她满心都在想: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然而她声量不够,龙莽并未听清,余光见到红色纤影出城,急得下意识道:“阿奴莫出!” 与他对阵之人眼锋忽作一厉,原本只出七分力的臂膀蓦地向下狠擢,正磕在龙莽刀刃中心,将他打落马下。 簪缨的斗篷在后扬起,一往无前地驰向那匹骏骑。 龙莽七荤八素地摔下去,才意识到什么,忙令手下散开莫冲撞到她。 马上,身穿豫州军服的首领稳停,向后微微抬手,身后即刻燃起一片火把照路。 星星点点的光,映进他漆黑如夜的眼。 他等着她奔驰过来。 蒙城的夜晚,一切都静了,只有簪缨驾马向前的身姿是生动的。 她到得扶翼跟前,用力扯住缰绳,分明驭马已经十分熟练了,这一下子,手竟轻轻地发抖。 二人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男子忽然夹马向前轻策一步,一言不发地俯身伸臂穿过女子腋下,就着簪缨的身位,把她抱到自己马上,面对着面,一把扯进怀里:“这是在玩儿什么呢?” 他筋骨有力的手臂揽住她后背,压向自己。 嗓音夹着夜寒,却是无下限的纵容,不责不斥,和从前一模一样。 背对城池的乞活军和面对城门的轻骑兵大眼瞪小眼,鸦雀无声。 龙莽躺在地上,心里:“……” 簪缨不管,她想卫觎太久了,眼也不眨地描摹他的脸,入迷地盯着咫尺之近的薄唇,被一份陌生又预演了许久的情愫舔|弄了心跳。 她此刻是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小女孩,轻易歪在他身上,双手紧搂住他腰,仰着脸儿,声音又甜又软: “小舅舅,阿奴很想你。” 卫觎眸海定住。 上一次分别,在他看来分明是他伤了她心,不欢而散。 簪缨一点不见外地抱着他,眼神分外璀亮,悄悄的,又像立誓:“我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她纯挚的眼神几乎在无意识勾人。 连着奔袭两日两夜的卫觎忽然笑了。 他紧叩的牙关自己咬断了心里拧的弦,该松的手没松,倾身垂眸:“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何时认了个好哥哥,阿奴两个字,随便谁都能叫是么?” 他的语气,弥漫着慢条斯理的晦沉。 他眸底的黑渊,想要把人吃进去。 第101章 第 101 章 簪缨目光投进那片浓郁的深渊, 被其中的强势包裹住,一点不觉怕,心里反而泛起细密的酥悸。 她软了声调:“没有, 我没让。” “你,没让。”卫觎蜻蜓点水地重复,由那道清冽的嗓子念出, 有种漫不经心的欲念。 好像只是无意识做着她的回声,心已飘渺到别处。 他的瞳色那么黑, 最深处却已开始涣散。 他正努力地让自己放开手,再尽快将黏在簪缨脸上的视线移开。 只是一个不费吹灰的动作而已, 无需耗费任何意志力, 但卫觎连呼吸都浊重了, 在心里一下下斧凿自己,艰难地做着抵抗。 小舅舅的眼神和在小酒馆的那晚很像。 簪缨为自己的愚蠢和迟钝而生气, 她得有多笨,才会在那个时候祝愿小舅舅和他喜欢的人喜结连理? 他会喜欢谁? 除了自己, 小舅舅还会喜欢谁。 那时候在他身上看不懂的隐忍与失控, 簪缨此刻一目了然。她更紧地抱住卫觎的腰,目光大胆又纯稚,“小舅舅, 你是醋了么?” 卫觎被这句话惊醒。 他自己心虚,将簪缨所言归结为不知深浅的玩笑话, 受不了,跳下马, 暗中喘息一口。 而后又神色如常地将簪缨接下来。 簪缨一跳下来,还要去看小舅舅,龙莽犹豫着走上前。 他在火光下看看这俩人, 第一次见到大司马本人的激荡心情,都被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代替。 大司马和他义妹一见面,就这样儿那样儿……又那样儿这样儿……这他妈是甥舅?! 龙莽不知该不该开口,可若不说点什么,好像更是尴尬。好在簪缨抢先介绍:“这位是濉水乞活帅龙莽,我新认的义兄。” 她怕卫觎反对,纤纤细指下意识扒住他袖口的铁护腕,说:“小舅舅,义兄非敌,此次守蒙城多亏他……” “我知道。”卫觎道。 他收到军隼衔在口中送来的珍珠耳坠时,是四天以前。 尽管看到那东西的最初一刻,卫觎心跳都紊乱几下,但那只是瞬间的事,他确信有王叡在,若出变故,三百精兵会死战到最后一人。徐豫皆无一合之将,亦无强兵,低于三千人拿不下王叡部,而倘若有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他的耳目。 接下来探听得知,傅则安携旨护驾,簪缨坐守蒙城,又被乞活兵不费吹灰之力攻破城池,卫觎很快便猜出了几分缘由。 那小女孩不在他跟前时,一向比他看得见的时候更敢施展拳脚,有勇有谋。 所以,他随便派任何一支部队前来驰助都好。 但他依旧在边关年关临近时,花了两日时间安排好西北线的军事布防,自己过来了。 徐寔在过程中默默帮他布排守将,揪断了几根胡须,却一句劝阻的话也没说。 卫觎自暴自弃地想,军师也觉得他无可救药了吧。 可他无法。 不亲自来看一眼,他的心放不下。 “在大司马面前岂敢称帅。”龙莽抱卷道,“早闻大司马勇力绝人,马上六斛弓,马下可开十石强弓。今耳闻不如一见,某以为世人小看了大司马,便是十二石弓也拉得!某真心敬服!” “射不主皮。我听过你,”卫觎剑目淡矍,“曾跟上任车骑将军参加过彭城之战,杀敌之数不输主翼。足下膂力并不逊色,是刀不趁手,不如减轻一分,钝锋,加宽血槽,改握刀手法。” 龙莽出身于贫农之家,摸爬滚打走到今日,无师无长,全凭一身力气自己摸索出来的。他敬佩卫觎不假,却更信自己的刀,听他如此说,反骨使然,便有些不悦。 龙莽干笑道:“这一把我还嫌它不够重呢。” 卫觎便不多言。簪缨好不容易插上话,“小舅舅,你来了,兖州怎么办?” 她方才只顾欢喜,却才想到这个严峻的问题。 卫觎余光瞟见她被冷风拂动的鬓丝,“先进城再说。” 他提前吩咐了属下以刀背对阵,未伤人命,两部整点兵马一同入城。 乞活军不用龙莽多嘴一提,主动缀于兖州军之后。 卫觎带领的兵队人数虽然精简,却凝聚着一种无声的势,乞活军人多势众,可在喋血与战火中淬炼出的煞伐之气面前,自发便被压住了一头。 簪缨裹着樱红色的斗篷,仗着有披风遮掩,伸出手挤进卫觎的指缝,与他十指相叩。 卫觎本就放慢着迁就她的步履一滞。 心里若隐若现地浮出一种异样感。 阿奴以前不会这样黏人的。 她从前尽管亲近他,有时也比在旁人面前更娇赖些,却始终有种乖巧的分寸劲,他看得出,她内心深处还是尊他如长,所以不会肆无忌惮地造次。 此日重逢,她身上的分寸消失了。 卫觎深晓自己肮脏的心思,问题都归在己身上,便想:是因上一次不告而辞,强硬送走她,让她产生被抛下的不安了? 他抽了一下手,簪缨随即握得更紧,卫觎不再挣开,随她牵着。 入城后,至驿馆,杜掌柜已得知城外来军是大司马所领部下,在问口迎候,任氏则带领厨房的仆妇们准备热食汤水,犒劳军旅。 沈阶亦披衣未寝,等着结果。当看清大司马的脸,他微微吃惊。 在他计算中,大司马纵使得了信,以他今日坐的位置,轻重相权,是不会舍兖州亲赴豫州的。 他却当真来了。 卫觎经过时侧目瞥此子一眼,见他青衫落拓,衣领微微凌乱,一截露在外的瘦硬锁骨,在月色下呈出玉石之质。 卫觎眸色微暗,脚步未停,不轻不重道了句,“好个名士风流。” 沈阶猛省失仪,下意识错步后退。 簪缨却未理会那许多,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卫觎,心里头那句话,轱辘了好些日子,不意今夜乍逢,欣喜不能自胜,打定主意一定要对小舅舅说出口。 她将人引进自己堂室。 卫觎觉得不妥,被小女娘拉着胳膊不放,狠不了心拒绝,跟着进去。 一时落座奉茶,簪缨自己褪了外氅,叫服侍的人都出去。 烛火盈盈地映着她欲语含羞的眉眼,正欲开口,卫觎却目不斜视地将王叡叫了进来。 “自离京口以后,把所有发生的事详说一遍。” 簪缨不由睁圆眼,香舌打结。 她失算了,依小舅舅的脾气,来了这里,怎么可能不过问这些事。 杜伯伯发往兖州的通信,她都令他报喜不报忧,小舅舅想知细情,也只有问王叡这个近身护将。 王叡便知大将军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定是与他算账,单膝跪拜,哪里敢隐瞒。簪缨便在旁听着他一笔一笔地交代:她是如何插手军户之事,如何召狼咬伤樊卓,如何入城在蒙城县令面前假作骄蛮,如何与龙莽谈判,又如何做局引孙坤上钩…… 这些事做起来是一回事,当面听别人一板一眼地叙述出来,又有另一种尴尬。 簪缨偷觑红烛烧短,一边急等他们说完,一边又渐渐地心虚,小声道:“小舅舅,咱们自说话吧,这些事明日再问不迟。” 卫觎剑眉轻锁,如积阴云密雨,却没有责她,望向她手腕:“疼不疼?” 簪缨原想说不疼的,转念一想,巴巴伸出双腕,并拢着怼到他眼皮底下。 “疼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不过现今好了。” 春堇生怕小娘子肌肤留疤,所以伤口结痂以后,一日三次地为她涂抹祛痕膏。 饶是如此,在明烛光下,犹可见细细的粉痕留在玉腕之上。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她胳膊抬得那么高,供到他唇边,竟像想叫他吹一吹的样子。 卫觎厌恶自己莫名其妙的遐想,挥走王叡,微瞥开眼睫,“这一路你受了不少罪,害怕了没有。有什么话着急对我说?” 初逢时他那一身放荡难持的劲儿,已收敛得无影无踪。 簪缨明知他在故作冷淡,也知道他顾忌什么,抿住下唇,直直看他,“小舅舅,我做下了一个决定,也许所有人都不赞同我,你会支持我吗?” 卫觎想也不想道:“不怕,无论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里。” 他终于看她,煦煦然的静色,问她想要做什么。 簪缨心跳如鼓,道:“我……” “将军,娘子,龙大帅求见。”门外侍人忽然禀道。 龙莽推门进来,簪缨只得暂且咽下话头,板正地坐回席子上。 龙莽目光不着痕迹在两人身上扫过,向卫觎一抱手,粗声戛调问:“大司马,我的刀当真使得不对?为何要换轻一分?” 原来他还在为之前被卫觎打下马去耿耿于怀,又是个武痴,问不明白,今夜只怕难以睡了。 卫觎识才,城外上手第一下便知此人不俗,不逊于他帐下第一等猛将,也知乞活军在草野行的是义师之事,未计较他礼数,不吝道出改刀的原理。 见龙莽听得进去,他又多言了几句人体气机发力之道,高屋建瓴,洞隐烛微。 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无有,龙莽听得大受裨益,又诚心请教布阵的门道。一来二去,二人所谈内容越发驳杂。 簪缨简直要心焦死了,干等这没眼色的哥哥说完离开,也不见他挪步。 她终于忍不住,在案下轻踢一下卫觎的靴子。 卫觎察觉,睫梢微动,自然地转换语风:“还不知足下贵庚?” 龙莽正侃侃上头,听了随口道:“还不到四十呢,三十有七,正是杀敌壮年。” 他内心深处,仍是有追随大司马上阵的夙愿。 卫觎轻哦一声,“那我家女娘今年几岁?” 龙莽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大司马的意思。他三十七,阿缨十七都不到,他的年龄做人家父辈都绰绰有余,大司马这是拐着弯不认此事呢。 可龙莽好不容易认了个妹子,也不能撒手,装听不懂,冲簪缨挤了下眉,打个哈哈告辞溜了。 打发走了人,卫觎转过头,“到底怎么了?” 从前她绝不会做碰他鞋尖这样的小动作。 “我喜欢上一个人。” 簪缨一鼓作气道。 卫觎刻意控制的呼吸霎那乱了。 他对上那双坦荡的眼睛,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心头拧劲,一瞬百转:是檀依?檀顺?沈阶?总不能是龙莽…… “我喜欢上一个没有血缘的长辈,我想把他从亲人变成我的情郎。我此生非他不可了。”簪缨说。 当真吐露出来的时候,她心里反而平静了,眼中光采明靓,没有胆怯,“小舅舅,你说过,会支持我的。” 一弹指顷,卫觎脑筋是空白的。 待思绪回笼,他丹田如煎,神色阴翳,捏掌压在膝前轻抖半晌,终底压不住眼底晕出的血赤,捉住簪缨一只手臂。 “你和姓龙的才认识多久,不是要结义,怎就是情郎了?他、哪里让你这么喜欢……” 他前扑的姿势如兽豹,声音更似。 簪缨呆呆地看着她的小舅舅,良久。 她从那座尼姑庵出来的那日,心意便明了了,便开始设想小舅舅听到她的表白后,会是什么反应。她的心情,既忐忑又酸甜如蜜。 可簪缨独独没想过,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小舅舅依旧没往自己的身上想。 他对她这么这么好,潜意识里,怎么宁肯安在一个匪夷所思的人身上,也打心眼里不认为,她喜欢的人会是他呢? 他要戒情戒欲,对自己的压抑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簪缨突然掉下眼泪。 卫觎见她哭,心要疼碎,避开头沉喘几息,松了她,轻声道:“武将不好。不过你若真那么喜欢,也……无不可。待舅父考其人品性情,为你做主。” 低垂窄仄的视野里,跽坐的女子站起身离了他。 卫觎前一刻满胀如石堵的心,顷刻空了一块,便知自己将阿奴对他的信任弄毁了。 他今日确不该来。 簪缨去内室的箧中取出一只小梨木箱,抱在怀里走出来,撂在卫觎面前的案子上。 卫觎拽着所剩无己的理智抬起头。 簪缨红着泪眼看他一眼,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两样木制之物。 “这张木弓,是小舅舅你为我斫制的,送给我做礼物,你还亲自教过我射箭。” 她又指着箱中:“这只木捶杆,也是小舅舅送我的,说有机会带我捶丸。” 她又从腰带中摸出一只短竹笛,吸吸鼻子:“这个,也是小舅舅给我做的,我一直好好保存着。我在小舅舅出征那日还在长亭外悄悄吹过一支曲子送你,只是你不知道。 “我离开建康时,除了阿父的书,带出来的就只有这几样东西。” 卫觎的呼吸逐渐稀薄,仿佛感知到什么,却又不信。 簪缨又低头从荷包中取出一只普通的、甚至已浮现旧色的平安符,却已珍藏许久,也不管那人的目光怎么紧盯她,小手摸到卫觎冰凉的铁鞶带,跪坐着,认认真真系上去。 “这是我为我心爱之人求的平安符,你可不要丢了。”她抬起头,嫣然一笑,含在眼里的滚圆泪珠像海底明月,皎皎光曜,不坠下来。 她说:“我从前好蠢,祝你与喜欢的女子喜结连理。那时我不懂,若那个女子不是我,小舅舅,我怎么舍得。” “啪”地一声,卫觎反手扣住簪缨的腕子。 那对森眸里的光几近涣散,越褪越黑,他强制着身体不动,却本能般向前一点点倾头,追逐女子散着兰香的瑶鼻娇唇。 簪缨温驯如一只羔羊,由着他靠近。 感知到他掌心滚烫的体温,她心中却是难过至极,却浮起笑靥: “小舅舅,你可不可以既当我的小舅舅,也当我的情郎?” 卫觎什么都听不见了,鼻尖离她不够一指满。 第102章 第 102 章 “阿奴。” 簪缨在卫觎欺近时, 曲密的纤睫发颤,轻轻闭上眼。 她上辈子空活了一世,一味被教成妇德守容的样板, 都不知与人亲吻是何滋味。若对方是小舅舅,簪缨想,她可以完全放心将自己交给他。 然她心跳失序地等了等,却无想象中的事发生。 听到那声说不清情绪的呢喃, 她濛濛睁眼。 眼前已没了那双极具凌迫力的渊眸。卫觎不知何时退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摁着手指上青白的骨节, 薄薄的唇像被什么催开一样, 透出胭脂色的红, 目光水淋淋的, 依旧留有不由自主逐望簪缨的余韵。 但卫觎已经清醒了。 流光瞬息而已, 没人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 这个踩在失控边缘的男人是怎么克制住的自己。 尽管狼狈, 尽管后耻, 他极幽微地一叹,甚至蕴藉从容, “阿奴只是一时将依赖当作了喜欢。这无甚, 你还小, 未见过天地间还有许多俊彦儿郎。我只当是孩子话,往后莫再胡闹。” 簪缨眉心一颦,眼里氲出与他同样的水光。 “小舅舅说话前,要不要听听你的嗓子哑成了什么样?” 她才不准他逃,一把抓住卫觎的手腕。 她摸到他异常滚热的皮肤,也听到了他又快又乱的脉搏跳动,一点也不出所料。 女子的手那么柔软,只要卫觎想, 可以轻易挣开。 然当他撩眉看了眼这委屈颦眉的小犟包,心软成泥,蜷了下指尖,没动,任由命门随她捏在手里。 簪缨是何等聪敏之人,卫觎岂会不知。 可只要她伸手,他便不忍心拂她,抽身退了。 自己那点子心思,暴露不暴露,只是一层窗户纸的事。 他不怕她知晓,知晓了逃开才好,左右不能害她一辈子。 “阿奴,你乖啊……” 可簪缨却道:“小舅舅,你刚刚才答应过,无论我说什么,都支持我。堂堂竟陵王卫观白,今日要失信于女子吗?” 她由始至终没问过卫觎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只问:你答不答应我? 因为簪缨从没怀疑过自己是自作多情,她以前不往男女之事上想还罢了,只要想通了,她心中便有种笃定,小舅舅一定是因喜欢她,才会避着她。 不是亲情,不是同情,不是责任,只能是因为喜欢。 正如她一直有种不知其来的自信,若阿父和阿母还在世,一定会特别、特别、特别地宠爱她,会忍不住亲一亲她,抱一抱她的那种喜爱。 她这样好,小舅舅怎么可能不喜欢。 “小舅舅,我想起小时候的事后,一直有个羞于启齿的念头,没告诉过别人,今天说给你听。” 女孩儿的声音又软又黏糊,执拗地凝视他的眼睛,还不忘抓着卫觎的脉搏不放,认真道:“我记起了阿母抱着我的感觉,好踏实,好舒服。所以我憧憬着有一个人也能像那般,抱抱我,亲亲我。 “这个人若是旁人,这些日子我想来想去,都难以接受。但若换作小舅舅,我却可以。” 她说着,手指不知不觉从男人的手臂蹭到他窄韧的腰间,又有偷偷抱上去的趋势,眨着桃花眼,吸着小鼻子,“小舅舅,我知你中蛊辛苦。你想喝酒时,我可以代劳,可你想亲近我却只能忍耐时,我又该怎么帮你啊?” 她抬起水润的眼眸,如一头温顺纯洁的小鹿,“你可以随时亲一亲我,抱一抱我,不用忍着,好不好?” 操! 卫觎好不容易回拢丹田的燥气再度焚身。 “你、你他——” 他及时叼住自己的唇,几乎有点儿想用什么用力地堵上那只搅乱人心的小嘴,让她哭也好,求也好,而不是挑逗着他的神经为所欲为。 偏偏他知道,她所说的全是真心之言,无一句巧饰勾引。 就是真心,才能杀人。 卫觎喘息浊重了一下,吞咽下去,好歹借鉴上次的经验,没敢碰她,猛地起身远离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同时背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扇,放冷风进来。 然而有她在的地方,风都好似都柔情。 簪缨跽在原地没动弹,只用眼神追随小舅舅的背影。 夜风燎动绢罩里的明烛,凌乱了四壁的影。 卫觎的背影在半明半昧的交织里沉峻如山,落在地上的影子,却被吹得飘忽不定。 簪缨樱红的袖摆翻飞起来,绦带如舞,鬓珠簌动,目光却始终如一池吹不皱的春水,柔软深静。 “诱我,”良久,卫觎呵着口无奈,侧目低低说,“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诱你,也不想让你难受。”簪缨的鼻尖被吹得染上点粉红,起身,却未走近,叠手在腹前静静道,“我知道小舅舅身况,是不能再多见我了,所以我才想把话一次说开。” “上一次是小舅舅你自己信誓旦旦说,你会赶在毒龙池中莲再开之前,两年之内伐灭北魏,荡清中原,不要我为去西域的事操心。小舅舅若真信人定胜天,阿奴亦信,我信药迟早会找齐,我信小舅舅一定福泽深厚祓毒痊愈,那么你我在一起,有何不可? “我要的也不是现在一时,只要小舅舅你给我一诺,我们可定下两年之约。这两年,我可以做到不再出现在小舅舅面前,徒惹你难受。等你大好,我们再在一起,从此再也不离分。 “小舅舅,我只要你点一个头,给一句话。” 说到最后,簪缨声音已经有些颤抖,紧紧盯着那片被风吹得轻动的衣影:“——若你不肯,那你上次哄我之言便都是骗人的,你……心底里压根不信自己有命找得全解药,你不信自己争得过老天!可是也是你教我的,你说天道不公,就要用最硬的一条命去争……你是从不骗阿奴的,对不对?” 卫觎身侧的拳头握紧。 他无法在这番秾软纯挚的剖白中无动于衷,甚至做不到多犹豫一息,顷刻转了身去,去给她拭泪。 可簪缨并没哭。 她的眼神很明亮,像星星,里面根本没有悲苦,如她所说,唯有憧憬。 簪缨是死过一回的人,既然这一世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她额外多得的,那么在这条新路上,她只会勇往,又怎会胆怯。 她也深知小舅舅的顾虑,所以她连相处的畦畛都帮他想好,连长久的相思都准备好。 她曾经很怕小舅舅因为把药让给她的缘故,不得善终,可是小舅舅睡在她屋顶上的那个夜晚,簪缨就已经想通了,怕不怕都要走下去的路,为何不能让自己遂意些。 卫觎的手指空悬在少女没有泪痕的脸上。 顿了顿,还是抗不过内心,落下指腹在她柔嫩的眼睑下轻轻一抹。 卫觎深深注视这个远比他想象中更拙勇,也更敏锐的女子。 她几乎将他置于一个两难之境。 若他说对,便是答应了她,若他否认,便是他食言。 “阿奴,弃了这心思。” 卫觎也曾无比坚信过,他一定能在祖将军毒发不治前帮他找齐药引。可他动用所有力量,耗费了那么多年,仍天不遂人愿。 不是他信不信的问题。 是他不能拿阿奴去赌。 只他自己清楚,这一年来他体内的自控力比先前几年差了多少,就在此刻,阿奴不会想知道他想干什么。 一旦自己松了那根弦,又怎么会只是亲一亲,抱一抱。 卫觎脑中闪过那些下身鲜血淋漓,从祖将军房里抬出来的乐妓…… 一瞬间,他所有的情愫都藏敛消失了,目淡如雾,收回手摸到腰间的平安符。 簪缨一直在凝察他的表情,蓦地道:“你摘一个试试看!” 卫觎的动作停住。 “不摘。”他怕她又哭,松了手。 “我当作是阿奴的孝心,你费心求得的,多谢记挂。天晚了,早些安歇。” 簪缨说了一晚上,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了,听了这话,咬住娇唇,简直不知怎样好。 却听他平静又道:“阿奴,你该见识过这世间千般好万般好的儿郎,从中选一个最中意的共度余生,此生才算圆满。你的好风景远没有看尽,小舅舅未必能陪你看完,所以别拘泥在我。我生早了。” 这话,卫觎是转过身,背着簪缨说的。 簪缨眼眶不争气地又红了。 她对他有十足的理解,他便回她十足的责任。爱恶贪嗔痴恨,他对她的感情,是世间第一等,却被蛊虺污涂。 她知这番话是小舅舅真心实意,也是口是心非。 他骗不过她。 簪缨道:“好啊,我听你的话。只要小舅舅回头看我一眼,亲口看着我说你不要我,我便回头。” 卫觎哪能。 他再看她一眼就会失控。 卫觎为她关上屋里的窗子,头也不回走入黑夜中。 “连看我一眼都不敢……”簪缨虽气,还是待他走了才不雅地揩了下鼻涕,努力澄清酸梅汁里浸出的一颗心,嘀咕着,“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她用手背揉了揉眼,回到案边,静静半晌,眸子中抛了天真妩媚的柔情,恢复干练明净,取笔磨墨在绢上写下几行楷字。 金鳞薜荔几个字,赫然在其中。 卫觎从簪缨的屋中出来后,暗自留意的杜掌柜得着信,才微松一口气。 连龙莽那个大老粗都看出这二人之间不寻常,他的眼神还没老到昏庸,怎会毫无察觉。 杜掌柜不敢问细情,也管不了别的,只要大司马别深夜留宿,他便自欺欺人地算是守好小娘子了。 另一间灯光通亮的屋里,尚无睡意的龙莽琢磨刀法之余,也不觉走神寻思着这件事。 与他一屋宿的是账房先生黄符虎,别看名字糙,已是乞活军里少有读过几本书的了,道: “原来大帅真心关怀小唐娘子,仆还以为,大帅是为着拉拢资财考虑,才提出与其结义。” “我妹子没的时候,也就她这么大吧,若她活到现在……”龙莽摇摇头,转换话题道,“一开始信口说要结义,也没想过这妮子会答应。老虎,咱们泥地里打滚这么多年,什么富的贵的混账玩意儿没见过,越是有钱,越是有势,要么玩世取乐,要么黑心烂肺,可曾见过这么提气又干净的人,你道她不当结交?” 黄符虎点点头,随机又压低声音:“既如此,那个断臂男子说的话……他的身份若真是……” 龙莽眼光一暗,摆了摆手。“自然等结拜仪式后,我再一五一十告诉我妹子。眼下大司马来了,我看他那意思,是想拦着,若是结义不成……谁还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第103章 第 103 章 孙坤率领的灵璧军一入蒙城如泥牛入海, 豫州刺史便慌了。 “灵璧不是有五千驻军吗,那孙坤向来对府台负固不服,矜功自伐,怎的连个小小乞活贼也收拾不了?那公主, 还活着吗……” 等到刘樟听说其后又有一股精锐夤夜驰入蒙城, 穿的还是豫州军服色,更是一头雾水, “本官并未派过哪支队伍助阵……” 他境内兵部不会妄动, 那么是谁伪装豫州军呢?刘樟纳罕一时, 忽道糟了, “莫不是兖州来人?总不会是竟陵王为了公主亲至吧!” 要知卫觎兵强马壮, 为人傲戾,南冲北逞又将哪个放在眼里。若真是他轻装疾行而至,便是举豫州军甲之力也奈何不得。 刘樟之前按樊夫人的计策,是封锁住蒙城对外的消息,趁着里不出外不进的时候, 将坐镇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宜昌公主悄无声息解决了, 然后再推到或乞活贼、或孙坤的头上,他顶多落下一个不察之罪。 朝廷那边本就不乐见宜昌公主与竟陵王比邻而处,他又早托了王丞相说项,再加上樊氏从中疏通走动, 如此,朝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 可这一步步全未按他预计的走,如此蒙城里太平悄声的,他反而又失灵璧五千兵马! “夫君且莫自乱。”樊氏轻捏帕角,看上去比他镇定些,却也是强撑, “夫君不妨再派人去蒙城外悄悄打探。之前向京里递上的奏章也应有回信了,再等等。” “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刘樟哪里等得下去,惶然甩动衣袖,“我当初便说清流仕宦之家,岂能与贼寇相与的,若真出什么岔子,我只推说不知,皆是你樊家人所为?” 樊夫人呆了一呆,瞿而竖眉怒目,身抖如筛:“樊氏若遭干系,府君有甚好果吃吗!” …… 建康城里,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今年正逢晋帝的五十整寿,然而却是李豫有生以来最憋屈的一个生辰。 原本为他庆寿所建的苑北行宫,因出了几番波折事故,后续工款不接。为了皇帝面子上过得去,好不容易向朝中三品以上臣子筹措银款,勉强完工,这且不提。 谁知就在李豫大寿当日,宫中张灯结彩,受四朝属国敬贺之际,石子冈那边突然传报:庶人庾氏被匕首刺入心口,死于寺中,废太子随即不知所踪。 李豫听后眼前一黑,险些晕厥,寿筵举行到一半便匆匆收尾。 他并非对庾氏还抱有什么夫妻之情,而是李豫知道卫觎给他们母子设下的两难抉择:要么,庾氏拴链摇尾做一世的狗,要么,李景焕便亲手弑母,让庾氏解脱。 李豫最初听闻此事时,恶寒阵阵,深感天家颜面受辱。 他不是没想过遏止,然而当时卫觎得胜还朝,那样的滔天气焰,谁敢忤逆,无奈不了了之。 如今庾氏莫名死了,废太子避开守卫消失无踪,是不是说明,那孩子……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那可是他的生身母亲啊。 不等李豫寒心完,朝会上,王逍又呈上一表,却是豫州刘樟的奏章。 奏报上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成忠公小娘子入蒙城,有一白发子出圣旨,册其为宜昌公主,地方不知真假。公主身边拥有竟陵王麾下府兵,杀骁骑将军,踞城隘,严守城池,不知意图何为。 朝野为之震动。 明眼人都想得到,那蒙城距离兖州东线不过百里,当初那手捏唐氏家财的小娘子随竟陵王一道出京,蜀王迎面拦阻,都未拦住。 当时朝中便有人担忧,此二人一个有兵一个有钱,若强强联手,则中原已分南北两半,南朝恐再半半,那分出的一半,就是落入他二人之手! 所谓军、政、财、权,执掌者两两不相挨着,天子才好制衡。 李氏才经历过换储,又失唐家钱囊,元气正值不足,若江北边儿再有什么动静,还等什么胡人攻来,只怕就要自取灭亡了。 有些人不由将目光投向居于文臣行列之首的卫崔嵬身上。 当初卫觎前脚离京,此公随后便自荐入主中书省,除了当仁不让,另一个缘故便是他愿主动入彀,换取皇上对远在兖州的竟陵王的放心。 儿子在外头再胡来,至少老子还在京里。 可谁知道这点儿牵制的作用有多大。 毕竟竟陵王是出了名的生有反骨,狂妄忤逆,还因当年卫皇后去世,一直迁怒着这个父亲。 李豫思虑百转,也沉然看向卫崔嵬。 卫崔嵬腰插玉笏,老神在在,没有开口之意。 与他并肩站立的太傅顾沅,这时却从朝袖中取出一封信,展信对王丞相道: “巧了,老夫这里有一封阿缨写来的家书,可与豫州刺史的话有些不同。她说蒙城守将倚仗家世,欺凌军户,还意图谋她,不料被恶狼咬死,正是天理昭张。是了,那将军好像还是豫州刺史的妻氏,樊氏子弟。” 王逍眉头一皱,便知顾公要保簪缨,不能再一味攀咬她了。 可他亦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坐大成势,与卫觎里应外合,威胁到扬州京畿,一转念,向上揖道: “陛下,当务之急是弄清那道圣旨的原委。陛下往常纵宠唐氏女,纵其为所欲为,以至与竟陵王行止过近。这道圣旨没有秘书监记档,必不是圣上之令,想来是有暗怀险恶之人,想借机生事,竟假传圣旨,还望陛下严惩不贷。” 李豫微微凝眉。 那道册封旨意,确确实实是他亲手交给傅则安的。 然而王逍话里的意思李豫也已听懂,若他承认了圣旨的真实性,簪缨贵为公主,有人对她不敬,她所为便没错,他便没了制约她的借口。 可他断不能放任簪缨和卫觎混到一处,太危险了。 朕原本是想弥补阿缨的……李豫坐在龙椅上想,可她为何不听话,偏把封邑选在豫州,还要染指弄兵呢? “朕,确实未曾下过任何册封谕旨。”李豫混浊的眼珠一瞬冰冷。 “此子假传圣旨,罪不容赦,传令,诛。簪缨不知者无罪,令其归还蒙城,不予追究。至于豫州牧……” 卫崔嵬终于开口道:“刺史刘樟涉嫌包庇亲眷,为政不清 ,在查清以前,臣窃以为应当停职待诏,另遣刺史为是。” 李豫眼光闪动,问:“爱卿以为何人可胜任?” “豫州隔江拱卫扬州,地势重要,不可等闲视之。”卫崔嵬沉吟道,“臣以为,秘书郎谢止久在御前,简在帝心,为政又清简干练,可擢此任。” 他身后的臣工听后不禁交换眼色。 卫中书推举之人,乃是荆州谢刺史的次子。 豫州夹于荆扬之间,向来是平衡两州的关键,一旦偏倚,两州合力,就恐直逼建康。都知道竟陵王和荆州谢氏有些交情,卫公这时候公然推举谢止,不是私心太明显了吗? 王逍立刻道:“谢秘书虽为能吏,年纪却轻,不适任此要职。不若尚书郎马昶,处事清正,可以外任。” 卫崔嵬不在意地笑了笑,“若未记错,这位马府君,是丞相的门生吧?” 豫州到建康的消息有所滞后,台城君臣只知簪缨杀将,尚不知卫觎已潜装入豫,为谁能既任豫州刺史争论不休。 李豫听他们当着他的面,公然争权,心力交瘁地咳嗽一声,殿中为之一静。 李豫疲惫地摆摆手,“此事再议。” …… 卫觎一来,便接手了蒙城的军防与政务琐事。 簪缨肩负多日的担子陡然一轻,不用再日夜绷紧心弦,反而闲下来。 不过这也意味着自那晚之后,她见不到大忙人小舅舅,总疑心他在躲自己。 这一日,簪缨正无事,接到了京都来的旨意。御前内官骑快马亲自来宣旨,言傅则安假传圣旨,有负皇恩,着令鸩杀。 簪缨看着内官身后随侍端着的那杯毒酒,目光冰冷。 好一招卸磨杀驴。 她对傅则安没有好感不假,却也笃信,若无皇上的授意,他哪里淘澄来的圣旨。而今皇上权衡轻重,出尔反尔,为了堵住知情者的口,便要杀人。 她淡淡道:“他死了。” 内官明显一愣,“死了?” 正院的一间偏舍,窗子经久失修,射|进来的天光晦暗。 傅则安端坐在案前。 书僮得知今日有宫中内宦来,忧心道:“公子,小娘子不会将您交出去吧?” 傅则安默然想,他从前对她做了多少错事?在她孤立无援时熟视无睹,在她退婚后最艰难的时候妄言斥责,还拿她与傅妆雪相比,甚至他从小到大因是功臣之子受到的礼遇追捧,也全是抢了她的。 阿缨就是要他的性命,他何敢二话。 然而傅则安又深知她的心地。 “她不会的。” 房门突被推开,书僮吓得激灵一抖,傅则安抬起头眼,看见沈阶。 “你自然知道女郎柔善,才敢孤注一掷来搏这个同情,不是么?君子九德,某思来想去,还是伪饰二字,最适合你。” 傅则安正衣冠,“可否引我去拜见她?” 沈阶微笑,“好让阁下说我的坏话?” 傅则安淡道:“沈郎君绝非瓶甑小器,必能容量,不是么。” 沈阶转身,“是女郎要见你。” 前庭,内官惊闻傅则安噩耗,追问缘故。 簪缨倒没有耐心了,瞧着新修的指甲信口道:“公公也该听说过,我养的狼咬人,他就是被那么一口咬死的。公公可回宫复命了。” 说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狼从荒草丛中踱出,雄踞在簪缨脚下,竖耳凝视内官。 内官吓得两腿发软,“那尸体……” “不然公公留下来过年,”簪缨笑意冷诮,“我带公公慢慢去找?” “不、不用了。”内官进城时便见城内甲兵肃然,关卡严明,心说这祖宗他如何惹得起,心突胆颤,便即告辞。 他将走时,簪缨忽又问:“陛下近来身体可好?还在服食丹药吗?” 内官微愣,回道:“劳娘子记挂,陛下老人家日日服食张道长的仙丹”,龙体康健。” 其后内官即带随从离开,走出驿馆大门时,却正逢卫觎从校场回来。 这内官是在御前伺候的,见过卫觎,可怜他才遭一吓,又遇一惊,白着脸道:“大、大……” 他奉旨从京中出来时,可无一人说大司马竟也在豫州啊! 陛下知不知此事?满朝文武知不知此事? 卫觎没有半分要掩避行迹的意思,随意瞅这太监一眼,“回去告诉你主子,豫州府台里的糟烂事尽快出个章程,迟了,我就代劳了。” 内侍七魂飞走六魂半地走出府门。 卫觎进院,恰好遇上沈阶领着傅则安来见簪缨。 四个人在中庭相遇,卫觎的眼神先和簪缨碰了一下,眸色深沉,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接着他留意沈阶身日穿的是一件高领直襟长袍,将露在外头的皮肤遮得严严实实,最后,才看向傅则安。 卫觎轻诮的目光在他头发上打量两眼,“江离公子,又见面了。” 傅则安如今对于这种羞辱,已近麻木,回礼,转向簪缨一揖到底。 “多谢女公子不杀之德。从今日起,天底下没有傅则安这号人了,孤魂野鬼,唯求女公子收留。” 簪缨最先看到的是卫觎,霎了下睫梢,最不去看的却也是他。 她转眸定定观察傅则安低逊的姿态,似在考量,少许,道:“你可知我眼下要做什么?” 傅则安目光傺寂,颔首:“把樊氏宗族和刘樟两方势力分隔开,逐个击破。” 簪缨又问:“那你可知我想要你做什么?” 傅则安再次点头,“我会上门游说樊氏家长,樊老爷看到我,便会想起傅氏如何一朝落败,看到我,便会惊异于女郎在皇权面前的暗渡陈仓。他会惊疑不定,有迟疑便有忌惮,忌惮了便会弃卒保帅。毕竟肩负着一族兴衰的人,不会只纠结于一条儿孙的性命。” 卫觎看着这小女娘成熟冷静,发号施令的一面。 然而簪缨点头首肯,吩咐傅则安去做事之后,就头也不回转身回屋去了。 卫觎留在原地走了一刹神。 是啊,他在这里等什么。 是他狠心打碎了簪缨的一腔赤诚心意,难道还指望她对自己笑脸相迎? 他敛下眸子,也自回屋去了。 回房后卫觎才换了一件衣裳,敲门声响。 那响动轻轻的,像小猫摁爪,只会是女子的力道。 卫觎的心倏忽就跳空了一拍。 他步履如常地走到门边,打开门。 “大司马。”春堇站在门外,忐忑地叫了一声。 卫觎眼里的黑潮在看清来人的刹那,瞬间跌落谷底。 “怎么了?” “我们小娘子差奴婢问大司马,大司马来此,兖州那边要不要紧?”春堇忠实传达小娘子的话。 卫觎听了,知那孩子不愿理会自己,却又惦记着战事,对这份他自讨的生分,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耐心答道:“西北沿线已安排各将领镇守,骑兵待命,步军阵法亦是现成的。北魏经前一役元气大伤,闻我出走,必疑故布疑阵,反会裹足不前。纵使冒险袭扰,军师还在,短期无妨。我——” 说到这里,他余光忽见院落的月洞门后飘出一片水红裙角。 卫觎英挺的眉宇中心轻动,不说了。 春堇返身去回话。 卫觎倚在门边,亲眼看着春堇走到月洞门后,低声咕咕哝哝好半晌,又走回来问:“那大司马何时走,能不能留下一起过个年?” 卫觎唇角有些压不住的态势,直接走到月洞门处。 簪缨披着小香锦斗篷,正在这儿等着,没想到会被发现,下意识转身背对他。 红香软糯的披风旋了个弧儿,扫过他的靴尖。 卫觎高出她一头还多,轻易发现她被风吹得冻红的耳朵。 “外头冷,想问什么进屋说。” “我靠近你,你会难受的。”簪缨背着身摇头的样子像只小鹌鹑。 卫觎的一脸沉涩忽如云霁雾散:“因为这个,才避开我?” “还能为什么?”簪缨望天忧伤道。 卫觎盯着她,齿尖磨了半晌,仍是作痒,轻叹:“我不是色鬼。” 不会随时随地发疯,也不会随时随地发情。 疆场上指挥调度压力如山,瞬息万变,他若真到了那般田地,这个大司马的位置早该卸任了。 簪缨倏地扭过脸,好像因小舅舅嘴里能迸出这么句话而惊奇。 下一刻,卫觎的手腕被轻轻一碰。 簪缨若能守着暖炭说话,也不愿意在外挨冻,她捏着他的脉门,像郎中号脉一样谨慎地品了半晌,感觉他的体温不热,又仰头仔细瞅瞅他的眼仁儿,确实不像那晚,这才松了口气。“哼,姑且信你。” 她放下心来,把两只手背在后头,溜溜跶跶进了他的屋子。 卫觎低头眼里含光。 错眼却见,那头老畜不知何时也跟上来,黏在簪缨脚边,亲昵地低头轻嗅她的绣舄同裙裾。 卫觎上前一脚卷开了它,走在簪缨身后。 第104章 第 104 章 小地方的驿栈没有地龙, 屋里烧上炭火,也是暖和的。 簪缨进屋后,自然地将斗篷解下, 露出底下一水儿缙云红的大袖褶裙。春夏之色, 娇胜桃李, 倒与这豫地边城的荒芜冷冬格格不配起来。 卫觎虚掩了门, 看她一眼便收了视线。 她爱穿红,像沼泽地里升出的太阳,淤泥不染,明灼光曜,与他回京初见的那个总着白衣的小女娘已经大有不同了。 日后她会越发明如皎日,被更多人景慕怀想。 “所以北胡在新年前不会衅边了?”簪缨问。 她的语声柔昵而自然, 丝毫不因卫觎拒了她而受挫扭捏, 一双明眸还像从前一样信赖地看向他。 卫觎让自己静了静, 又将之前的话细与她解释:“林锐被我留在北府看家, 北境有丁鞭、宋锏盯着虎牢关, 黄河南线有孙无忌领三水胡数万人, 与羌骑校尉领羌人突骑,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强将勇兵。培植了他们这么多年,不至于没有卫十六就打不了仗,正是练手之机。” 卫觎早年跟随祖将军征战, 很是俘获了几批羌骑,归拢后编入北府兵,加强骑兵战力。 后来他接掌北府, 又以战养战,收服了北朝旧梁州的胡骑数万,这次北上, 一股脑全部带到了兖州。 江南因地势使然,水网交织密集,不利于骑兵冲杀陷阵,因为施展不开。这也是北朝尽管拥有体魄惊人的铁骑之师,入侵中原百年,仍无法打过长江覆灭南朝的原因所在,北人不习水战,一旦进到江域作战,便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反过来讲,北府训练出骑兵上万,在京口也只能是守国门的效用居多,真要与北胡作战,只能主动北上伐敌。如此一来,便涉及后勤繁琐,战线拉长,千里调运军粮等问题。 直到卫觎打下兖州,才没了后顾之忧,全军压往北线后,这些练兵千日的大好儿郎终于有驰驱展拳的好机会。 唯一的问题是,北人不擅水战,可南人在江左的气候下待久了,到了北方凛冬之际,也会出现手足龟裂的窘状。 冻伤非伤非病,却难免影响士气与行军效率。 往常钱囊紧的时候,不可能舍本逐末,只怕就要硬扛。然如今北府军有了东家,像没娘的孩子突然有了奶,杜掌柜得知此事后,二话不说将成桶成桶的鸡油膏运入兖州。 徐文远给卫觎算过一笔帐,即使一兵耗费五十钱,二十万兵将便是一万贯的开支,这还不算唐家搭进去的运输人力。 “要多谢你们的伤药,”卫觎对他的小东家道,“还有唐氏资助的战马,边军受益匪浅。” 簪缨抿了下唇,没能因此开怀,因为她想到,这次在小舅舅身边一张熟面孔都没看到,他将他所有信重的嫡系全部布置在了边线,此举可以说是历练,但也无异于放权。 他现在就开始有意地培养接班人了。 就像当年祖将军自知积毒难返,着紧培养他接手北府一样。 簪缨知道小舅舅并未放弃寻找解药,他比任何人都想活。但同时,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不能让南朝最强大的铁骑之师断送在他手里。 这便是他不肯与自己定约的根本所在。 他如此务实,岂肯给她一个虚幻的希望,再让她失望。 簪缨都明白。 她只是有点难过。 她神思渺渺地安静了一会,垂下的目光无意识落在卫觎腰带上。 先时她还发怔,忽然醒悟那上头少了什么,抬头注视卫觎一眼,腾地站起。 女子轻柔好似没有份量的眼神,却满溢着委屈和控诉,水光欲滴不滴,最是磨人。 卫觎刹时间什么都没法子想,跟着起身道:“没扔,怕风哨坏了,我贴身带着。” “当真?”簪缨一瞬阴云转睛,轻挪莲步,自然而然地贴上前,“在哪呢,我看看。” 卫觎岂会让她上手,侧身道声当真,瞥开睫道:“坐下,有正事与你说。” 方才见一个眼神便能察觉对方心意的男人,此刻板正脸面,正经得有些刻意。 正,事。 簪缨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几下,长哦一声,听话坐下。 卫觎也不看着她,气息缓缓:“我非不知胡骑小队常年袭扰农田村落,可惜一直腾不出手,其骑神出鬼没,琐碎无迹,也想不到个万全的法子。阿奴能征发民间武装力量,创建卫队,其利在民,甚为难能。 “不过乞活军最初是逐利而生,乞活乞活,乞的便是一□□气儿。阿奴莫看着与龙莽的交情,这么样庞然人众,良莠参差,不会白白出力,所以最开始,以利相赏是少不了的。规矩要立在前,拿钱办事,便不可祸害百姓,半途而废; “其二,想对付胡人,哪怕是小股游兵,也需经过系统训练,否则便是枉添人命,要么舍得出马,要么舍得堆人,我这两日与你义兄商量了大略,这等细则,还需你自己取舍拿主意。” “嗯。”簪缨拄肘在案上,捧脸看他。 “你迁来的颍东流民,也可以穿插进去。” “嗯。” “其实根本还在尽快击覆北朝,将胡人赶出中原。此事在我,我会——” 卫觎说到一半,终于受不住那两道灼灼视线,儇侧眉梢,敲了下桌,“在听么。” “听着呢。”簪缨应着,眼睛不离卫觎的脸。 从前拿他当长辈,看他的视角不含旖旎,只觉他漆发丰神,俊目高鼻,侧颔线条凌朗如刀削,令人不由仰望。如今再一看,却是哪儿哪儿都入眼,皮囊万里挑一不说,又多了旁人没有的雄姿锋凛。 “真的不能亲吗?”她遗憾道。 卫觎登时被这句话说渴了,有点凶地看她一眼。 “唔,说正事、正事……”簪缨一下子坐直,“小舅舅的意思我懂得,我的意思是,想先向北府借三千人,分兵领队,帮助乞活兵和流民们整合队列,尽快掌握基本的应敌之策。” 她的神色不觉认真起来,“万事开头难,这个兵力不能省,你别心疼,定要给我。” 卫觎先没说行不行,反问了句:“当初一千人还嫌多,给我退回七成,现下张口就要三千?” 簪缨道:“当初是觉得他们乃上阵杀敌的兵,只为保护我,大材小用了。而今,”她一笑,“我知道我要做的事同样重要,自然要得。” 卫觎在少女光华内敛的眼神中,内心微微一动,道:“给。” “还有王叡,此人不错,我用得顺手,也向大司马讨了。” “好。”卫觎道,“我也问你借个人,龙莽,将帅之才,待豫州事完,我想带他去兖州。” 簪缨有些出乎意料,小舅舅向来眼高于顶,没想到他看中了龙莽。 她对卫觎一向予取予求,却头一次生出肉痛之感,因为她想放龙莽在豫州,亦有大用。 她笑道:“这下子阿兄高兴了,他就想跟着小舅舅去前线杀敌。” 卫觎默了下,暗暗点她:“此事须经你首肯,所以我只说借。阿奴莫忘,你资助了乞活军,是他的义妹,也是他的东家。你也是我的东家。你尽可要求我们行事,无需迁就。” 簪缨听到这个,可精神起来,俏目轻睨:“小舅舅哄我,你自己说,我要求的事你听吗?” 卫觎见她没懂,便罢了,避重就轻:“无事了。” 簪缨悻悻,也不敢当真多招惹他,起身一步三挪:“那我走了。” 卫觎垂眸。 “我真走了。” 卫觎嘴角终是浮起一点无奈之意,“杜掌柜说后日是结义的良辰吉日,你若高兴,到时我为阿奴主持。” 簪缨眸中果然泛起笑意,说一言为定,这才满足去了。 结拜的前一日,龙莽找到簪缨,还有些不敢信能这么顺利:“大司马当真不反对?” 簪缨奇怪道:“这不是早已说定了吗,是我要与大哥结义,他岂会驳我?还夸赞大哥英勇来着。” 不过她也与龙莽约法三章:第一,结义后乞活军不可以倚仗唐氏的名头,肆意挥霍,欺凌弱小;第二,他和卫觎都是手里有家伙事儿的,但乞活军到何时也不可与卫觎争锋,做出与北府军对立之事。 第三嘛,簪缨还没想好,想到了再补。 龙莽听了就笑簪缨外向,认了哥哥也不向着他。这两条却也与他不谋而合,爽快应下。 于是在次日良辰,驿馆中祭牲供香,卫觎当中主持,龙莽与簪缨举香,上拜黄天下酹后土,结为异姓兄妹。 簪缨此日穿一身青绛色三绕曲裾,头发简单绾成高髻,发上戴的是卫觎的那只墨玉兽首簪。 她在每一个人生重要的日子,所戴的皆是此簪。当初及笄是,去傅氏祠堂自除名籍是,结拜认兄也是。 而每一次,小舅舅亦都陪在她身边。 走礼的过程中,她听着小舅舅沉静的念赞声,忍不住瞄了他几回。 等到礼毕,龙莽哎呀妈呀一声,抖搂裤角站起,一家人不见外道:“可算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大司马结拜呢!缨,老哥知道自己长得不周正,可也不用这么嫌弃吧。” 卫觎听到浑不吝的打趣,不动声色,深沉流转的眼波往簪缨脸上刮了一下,仿佛拿指头在脸上羞她。 簪缨耳根微红,嗔道:“阿兄!” 龙莽早看出这两人间有些形影,倒也知趣不问。没容簪缨羞窘多久,他敛起玩笑的神色,转身向卫觎抱了个拳:“大司马,妹妹,有一事我要告诉你们。” 簪缨见他神色有异,便问何事。龙莽道:“就在我第一次围蒙城那日,有个断臂男子来庄子上找到我,凤目俊脸,年在弱冠左右,自称是之前的东宫太子,说要找我合什么作……” 簪缨蓦然屏住呼吸。 卫觎亦侧目。 龙莽继续道:“我当时自然不信,只当是个疯子。可是后来捆了他,检查他断臂伤口,确是枪槊强力撕开的痕迹,又与坊间传闻对上了。” 簪缨压住颤抖的掌心问,“那人跟大哥说了什么?” 她心中想着,若那个人真是带有前世记忆的李景焕,他又不找别人,偏偏来找素不相识的龙莽,很可能说明龙莽便是前世的新安王。 可李景焕不是在建康被看禁了吗,怎会来到豫州? 龙莽看看卫觎,又看看簪缨,抹了把脸道:“他说,让我假意率乞活军投诚大司马,在帐下效力。大司马身患恶疾,活、活不过两年……届时叫我揭竿而起,攻进建康,他这李氏宗亲愿意做我手中筹码,做出禅位之象,令我名正言顺,他只要做个无忧安乐的太上皇。” 第105章 第 105 章 这口气着实不小。 大江南北都流传着卫觎身患怪疾, 每逢十六便暴虐嗜杀的传言。可除了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北魏君卿,谁敢诅咒他活不过两年,谁又敢公然教唆流民造反? “饼画得不小, ”卫觎忽的低嗤一声, 轻勾住簪缨冰凉的指尖, “别信。” 他一向知道簪缨对他身体的紧张胜过他自己。 同时簪缨也去拉他的手,仰头道:“小舅舅别信他的。” 二人目光相对, 卫觎便笑了。他这条命再怎么朝不保夕,也轮不着一个无能小儿指手划脚。 簪缨所知却比卫觎更深一层。 她联想到前世反军攻进建康宫城的光景, 细看一眼义兄的脸, 藏住心绪,又轻扯了扯卫觎的手,想到第一个疑点: “石子冈是你的人在守,废太子岂能逃脱?” 卫觎道:“我留的人,只为看守着他亲手替庾氏了结, 此前不许他母子二人自尽, 此后便归队复命。哪能浪费在看管废人身上。” 算时间,就算京口那边真有消息传到兖州,他已在来豫州的路上,错过了也未可知。 簪缨颔首低说:“那也不必猜, 当面认一认就清楚了。”她转问龙莽:“人还在吗?” 龙莽被他二人一应一和的默契看傻了, 他原本做好了阿缨质问他为何不早说的准备,没想到阿缨分外平静,心里反而愧疚起来。 他忙点头说:“早捆起来了, 现还在萧城的庄子里。你想见,我这就提溜过来。” 顿了顿,他坦然承认自己的私心:“妹子, 我之前不说,是对大司马小人之心了,是我不地道。你与大司马,莫怪……” “大哥不必多言,这都没什么。” 易地而处,簪缨不觉得龙莽藏私有何不对。是人哪能不自私,尤其听到这种惊天秘闻,犹疑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当即请兄长将那人蒙眼捆住带来。 龙莽去后,簪缨慢慢地转身面对卫觎,假装撒娇地捏住大拇指与食指,比在柔媚的眸尾旁边,“小舅舅,你可以回避一下下吗?我想自己处理。” 她不怕别的,只怕那人若真是李景焕,会泄出他是重生之人,那么她的秘密也会跟着不保。 小舅舅好像会包容她的一切,但若知道她是死后复生的,涉及怪力乱神,又会如何看待她? 簪缨不想让他看她的眼光发生变化。 “红衣小菩萨,也有避人的事吗?”卫觎捕捉到女子眉眼细微处的烂漫,忍不住逗她一句。 说罢方觉习惯成自然,今日不同往日,他不宜再这样没分寸,招她误解。 他蕴然收了笑,不问缘由,“行,你自己看着办。有事只管找我。” 簪缨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正一正发间的墨玉簪,后知后觉,“他怎么也听说那风传了……” 那个绰号出现在和尚口中,她只觉讨厌,可被卫觎嗓音低沉地这么唤,簪缨心里却沁出一股甜丝丝的羞耻。 她绣面粉润,咬唇低头。 …… 李景焕被关在一间地窖里。 仲冬的菜窖阴冷潮湿,泛着一股储菜的呕味。梯顶木板盖的缝隙洒下稀薄光线,落在李景焕苍白木然的脸上。 他的头一直在疼。 自从记起前世完整的记忆,他的头疼就再也没好过,日以继夜,如锥刺骨,仿佛应验着前世他发下的那道雷殛加身的毒誓。 而这些日子一闭上眼,他眼前便是自己用刀捅进母后身体的那一幕。 血,手上都是血…… 他在石子冈结庐而居的日子,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日复一日在地上爬,口中发出汪汪喊叫,那些奉卫觎之令看守在破庙外的人,严格遵照卫觎的意思,每日只给母亲喂剩饭溲食。 他看着母后每次都含泪吃完,眼睛不敢看向他; 他看着她腰上的那条狗尾在她皮肤上不断腐烂发脓,却甩之不去。 李景焕终于意识到,卫觎的心何其恶毒。 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卫觎说的没有错,只有他能帮着母后解脱。 他实在看不下去,也忍受不了,于是就借了北府卫的刀,亲手擢入母亲的心窝。 当时那些看着他的守卫,像在看一口畜生。 没错,他是疯了,被卫觎逼疯的!母亲固然对簪缨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他亦承认,他亦不惧以命来偿,可卫觎分明可以给他们母子一个痛快,为何要用这种下作狠毒手段! 卫觎既留了自己一条残命,李景焕偏就不想死了。他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又如何,上辈子,卫觎的寿数还没活过他。 李景焕记得,前世,二十万叛军渡江兵临皇宫,提出以簪缨作交换。然簪缨死在和谈的前夜,大晋皇城终究被破。 他命人打探出了新安王的底细,知他名为龙莽,原不过是濉水一带的乞活贼首。这样的人,却目中无人地带领护卫踏入宫殿,手中长刀指向他龙袍,戛声狞笑,问他还有何遗言。 李景焕注视那个一脸狼顾之相的男人,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何是你领北府军杀入京城,卫觎呢?” “将死之人,问题恁多。”新安王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告诉你这黄毛小儿也无妨,大司马对本王有知遇之恩,纳我入麾下,教战法,杀北胡。可恨他妈的贼老天,妒损英杰,大司马半年前已伤逝,只是秘不发丧,临终前此公将北府军托付在我手。我若不反了这狗屁倒灶的世道,岂对得起他?” “秘不发丧、秘不发丧……”李景焕若哭若笑地重复,他登基以来一直惧怕的心头阴霾,食不知味寝不相安的心腹大患,竟然已经死了! “为何讨要阿缨……” “大司马临终前,放不下的就是这个人。逼我立重誓,定要找到此女护她一世。” 新安王说着又骂出一句,“还是被你们给祸害死了!” 李景焕心如死灰闭上眼。 是啊,阿缨死了,她到死都不曾原谅自己。 若早知晋室将亡,他何妨宁死拒敌,守着阿缨与她共死生,临死前也让她念他一点好呢? “让朕与阿缨同葬。”李景焕引颈待戮地闭上眼,说出最后一个请求。 “做梦呢。”头顶响起轻蔑的啐声,手起刀落,他陷入黑冥,再无知觉。 …… 所以这一世,李景焕决定直接去找声名还未显的龙莽。 他选在父皇寿宴之日动手,看中的正是此日四方使节汇入京城,坊间庆贺,鱼龙混杂。 卫觎的自负,帮他免去了最难解决的守卫问题。他向亡母叩头三下,取下她颈上的黄金狗链做盘缠,不敢信任任何从前的相识,独自混出京城,隐藏姓名扈了健仆,直接来找龙莽。 李景焕知道单凭一张空口白牙,想说服龙莽难如登天,可他已到穷途末路,一条性命何足惜之。 况且凡是这种身怀逆骨的草莽枭雄,都生有一副不甘久居于人下的心肠,他以名相邀,以利相诱,未见得不能成事。 至于已经绵延十几代的李氏江山,左右已非他囊中物,而父皇对他已经绝情,他对那个漠视他母子生死的男人也已失望,拱手让人,又有何不可。 他就是不能让卫觎好过。 他要让卫觎前世委以重任的猛将,这辈子从一开始就带着不轨之心去投奔他,图谋他。 他还要找机会寻到阿缨,告诉她,卫觎不过是个短命鬼,不值得她掏心掏肺地追随…… 头顶的木板突被撬开。 陡然射|入的光线让李景焕猛地一眯眼,耳边只听有人跳下来的响动,他未等睁眼,眼前已被一条黑布勒紧,旋即被五花大绑,提了出去。 “尔等要带我去何处……唔……” 他的嘴跟着也被一团破布堵上,李景焕很快感到有一阵冷风扑面,而后上了一辆马车。 不知颠簸周转了几个时辰,又有人将他拽下马车,他断着一臂,平衡不稳,跌跌撞撞被带着往前。 李景焕眼不能视物,直到被扔在冰凉的地面上,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在一间屋里。有人扯出了他口中的破布。 李景焕等了半晌,听不到有人开口,他索性直言:“阁下带我来此,何意?” 他不知在他面前一丈外的胡床上,正大马金刀坐着一人,正是他心心念念要共谋大业的龙莽。 更不知在龙莽坐位的屏风之后,簪缨便坐在那里。 簪缨在看见来人的第一眼,便确定,这张脸纵使蒙着眼睛,不是李景焕又会是谁。 几案上传来叩指一声响。 龙莽听了暗号,心便了然,同时也暗暗心惊,他那个破庄子里还真飞来个落架的凤凰。 他清了清喉咙,按照他妹子之前教他的话,开门见山问道:“你自陈是废太子,真不真的,倒也无从追究。只是你如何肯定,我去投大司马,他定会纳我?” 李景焕听出了这人独特的粗戛嗓音,正是龙莽。 他经历前世之事,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感到对方已经动心,粉饰敷衍道:“大帅英勇神武,非凡俗人,卫氏在北御敌,正缺猛将,岂有拒才之理。” 龙莽道:“那你如何肯定,他活不过两年,又说什么他死前会将兵权交付于我?这岂非天方夜谭!” 簪缨在屏风后微微捏紧掌心。 李景焕越发从容,“大司马身患恶疾,这是谁都知道的事,莫看他如今威风逞强,很快便是强弩之末。此一桩我以命担保,他两年之内不死,你只管取我头颅。大帅但去投名,凭阁下雄风,锥处囊中,想不展露头角也难!大丈夫生于世间,当立不世之功,去搏一个机会,又有何损失呢?” 龙莽哼笑,“这样说来,你便是无用的了,我一刀砍了你,再去投诚,也无损失。” 李景焕的后脖颈子上忽然爬上一片冰冷的寒粟。 那是前世他做了此人刀下鬼留下的阴影。 “大帅如何短视?” 李景焕冷声应对,“他朝大帅若有登极一日,四方诸侯未必心服,我身负李氏血脉,眼下虽落魄,说出的话仍叫做正统名顺,可帮大帅出力。何况,” 他微微放低声音,“大帅恐怕不知,自我晋朝南渡,百事仓急,连传国玉玺都未能带到江左,流失在攻入洛阳皇宫的胡蹄之下,又被几族匈奴争夺,至今无踪。 “南朝如今用的玉玺,是定国后仿制而成,制式纹样,我知之甚详。他日大帅御极至尊九五之位,自有用得着我处。” 簪缨在屏风后听着,又惊又怒,嘴角泛起连连讽笑。 她好像从不曾真正认识过此人,未能料到,李景焕明知龙莽是前世灭他家国之人,竟还能委屈求全地讨好谄媚于他。 宫里的玉玺是仿制,她之前也有耳闻,这也是北朝一直嘲笑南朝皇帝为白板天子的原因。 但是由李景焕自己出口,簪缨荒谬绝伦地想:李氏的气数是不是真要尽了? 前世她但凡能走出宫闱,自己都想助叛军起事,还轮得到他将唐氏家财胡乱挥霍一空! 簪缨越想越气,气极之外,又有一种深重的惘然。她让义兄用话套他,从李景焕的字里行间,已然推断出,她之间一直不敢深想的那个猜测,是真。 前世的小舅舅,真的死于她之前。 因为龙莽前世与她并无交集,当时她也已身无分文,没有利用价值。龙莽点名讨要自己,只能是小舅舅临死之前托付于他。 上辈子,他们甚至都未见过面啊。 簪缨眼前的视线朦胧如雾。 她至死不知卫觎曾试图救她。 他临死还在惦念宫里的那个小豆丁。 龙莽听了李景焕不要脸的话,同样被这天潢贵胄的无耻程度震惊了。 他妹子一共让他问这人四个问题,他已问过三个,缓了缓神,接着问:“嘿,你真杀了自己亲娘?” 李景焕猝然一怔。 这个问题不在他预想之内,他心中拧劲作痛,头痛随之加剧,面上阴沉之色一闪而逝,咬牙道:“干你何事?” 同时李景焕心中隐觉奇怪,龙莽远在豫州民间,不该知晓此事…… 簪缨已经站起身。 她想知道的都已得到答案,余下的,也懒得再套话了。 因为这辈子的走向已经与上辈子不同,她既然能改自己的命,也定能改了小舅舅的命。 李景焕说的那些事,通通不作数。 她走出屏风,向龙莽微一点头,厌恶地俯视李景焕一眼,便向外走。 不对……反绑双手的李景焕被蒙着眼,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间,他闻到一缕隐幽的香气飘过身侧,同时头颅之痛加重百倍,如雷霹电雳,难以忍受地低呻倒地。 “阿缨,是不是阿缨……”本着一种说不出直觉,李景焕一刹坠入地狱之中。 阿缨如何会在此,若方才的话她都听见…… “姓龙的!你和阿缨——”他以头抢地,本能地向那缕香味膝行。龙莽一脚把他踩住。 咫尺之间,擦肩之近,他亦够不到女子一片裙角。 簪缨漠然而出。 “这小孬种,犯什么病呢。”龙莽叫手下把人制住看好,跟着出了耳室,问簪缨的意思,“杀不杀?” 簪缨想到李景焕关于玉玺之言,心念模糊一动,“这个人,我便交给阿兄仔细看守了。关好他,每日给他少量食水,眼布也不必摘,也不用与他交谈,保证留口气就行了。” 杀他,是过于便宜了他。 说不定有一日,他真会有点用处呢。 龙莽痛快应下,随口道了句,“只是瞧着他好像患有头疾,这么下去,估计要疯啊。” “头疾?”簪缨模糊忆起上一世,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李景焕发了个不走心的毒誓。 “那不正好活该。” - 卫觎房中,他倚窗默立,捻着手中一粒温润的东珠耳坠,微微出神。 狼拱在他膝头,用尾梢轻蹭他的腿。 “现下知道讨好主子了?” 卫觎说到一半,自觉话语含酸,莫名一会,拍拍狼头。 正这时,房门突被推开。 敢这么没规矩的也就一个人,卫觎在门响的瞬间藏起手心的东西。还未等他开口,有颗小脑袋当头撞进他怀里,人已被两条软乎乎的胳膊缠住。 “阿奴?” “小舅舅别动,”埋在他怀里的女孩声音闷闷的,“我就抱你一会儿。” 第106章 第 106 章 传旨内官将卫觎身在豫州的消息带回皇宫, 朝廷震动。 唯恐卫觎滞于豫州不去,太极殿不敢延宕,三省紧急会集商讨, 还是不得已顺其心意, 裁去了刘樟的官帽子。 新任的豫州刺史,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中书省示诏,由荆州刺史谢韬暂代,遣其子谢止出任蒙城所在的阳平郡,命为太守。 谢韬总督荆州军政, 对豫州事务只能遥领, 而此时其子做阳平太守,却是实职。有了家族这层关系, 便意味着谢止这个官位的份量, 重于州中其余五个郡太守,豫州实际上管事的一把手,便是这名才二十岁出头的谢氏二郎。 簪缨也不曾想到,来豫州赴任的会是谢止。 她随即接到了卫崔嵬寄来的书信, 在信上得知,伯祖公在朝堂上最初推荐的的确是谢二郎,但这是虚晃一招,他老人家深知皇帝忌惮世家,不会让两个重州的刺史都姓谢, 真正想推举的是太傅顾沅的次子顾徊。 顾徊虽与父隐居山林多年, 却博学广洽,颇具清望,且顾氏一心为公,由顾二郎出使豫州, 可平衡局势。 然而王丞相极力推荐自己的门生马昶,同时规训尚在闺中的女儿侄女,似有欲与太子李星烺结两姓姻好之意。 李豫平生所忌,便是世家二字,哪里能让王氏继南朝第一世家外再成为外戚,便佯作不知此意,有意让顾徊出任豫州。 谁知就在政令下前,顾徊突然摔马伤足,不能行走,需卧榻静养。 这一摔来得离奇,皇上本就忌惮王氏,如此一来更添疑心,所以最终的人选就阴差阳错地落在谢止身上。 簪缨看完信,将信纸递给身边的卫觎。 她看其脸色,轻道:“伯公在信末,挂问你好昵。” 卫崔嵬明知卫觎在豫州,却把信寄给簪缨而不是他的亲子,怕的就是卫觎见了信不等看,就一把撕了。 卫氏父子的龃龉,源于当年卫皇后被后宫妃嫔攻讦而死时,卫崔嵬没能强硬面圣质问分明,又拦卫觎和建康几大世家硬碰,卫觎便恨他无为懦弱,不配为人父,此后孤身离京,断了父子情义。 心结年深日久,越发成了死结。 卫觎眉锋清冽,目点漆光,接信后,他忽略那一手遒逸好字,只看前段公事,看过了便随手撂下。 “谢二郎,”他语气慢腾腾的,状似不经意道,“小时与你分饼而食的那位。” 此日是腊八,中午时二人才同用过腊八粥,任氏的厨艺到家,屋里还若有似无地弥漫着赤小豆和红枣的香甜气味。 簪缨暗暗担心小舅舅和卫伯公的关系,一时没留意话中深意,道:“我倒不望是他来。且不说这个,小舅舅,卫伯公久留在京里,终究不大妥当,你可有想过,接他出来……” 她说正事时,没有那股娇鲜的小女儿情态,明眸如长空秋水,静澈清丽。 若说朝廷想以册封她作为一根风筝线,好牵制住她,那么牵着小舅舅的那根线,便是京中的卫伯公。 哪怕他父子俩再交恶,也是血浓于水,簪缨知道小舅舅并非绝情之人,否则他也不会留影卫在卫伯公身边,暗中保护他多年。 卫伯公隐世这么久,一朝主动入仕,身居中书省令的要职,无异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他是为了做皇室与小舅舅之间的缓冲,让小舅舅远在兖州,在朝里好歹有个说得上话的人,不能令朝中局面呈现一边倒的局势;另一方面,却也成了宗室与世家牵制小舅舅的筹码。 儿辈在外打仗艰辛,老父在朝中左右斡旋又如何不艰难。 卫觎神色漫淡,心道怎知他没疏通过,透过影卫传递消息,并不是难事。 是那人不服老,觉得自己还能帮上他的忙,不肯离开。 “老头子固执。” 见簪缨实在担心,卫觎眼里的寒色褪去,低声安慰她,“没事,谁失心疯不要九族了,敢动我卫觎家人。” 那日簪缨处置废太子的事,卫觎没有过问一句。 反是簪缨主动同他说了说,卫觎便知李景焕还活着,也没说别的,只问是否需他加派人手,这一回不能再让人跑了。 簪缨信得过义兄的手腕,说不用。 一个蝼蚁样的人,在二人这里多谈两句都嫌占地方,哪里值得一提,就此揭过。 却是这几日军隼往返蒙城递信频繁。 原来北朝边境上探听到卫觎离兖,拿不准真假,派遣几支骑军小队,来打了几场试探战,皆被卫觎事先安排的守将迎头痛击回去。虽杀敌有限,可蚊子再小也是肉,打击了胡人气焰,让对方退避三舍,连日不敢再露面。 卫觎接了信,摆弄着手里的棋局,神色如常。 簪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小舅舅如斯淡然的风姿,心里便像有了通天的底气,即使对战事不知,也没什么担忧了。 她侬侬地问:“那可以留到除夕吗?” 卫觎垂眸让她落子。 过了半晌,自以为将嗓音里的情愫都剔净,不露什么痕迹了,方道:“尽量陪你。” 簪缨这两日不再一味缠着他要说法,她偶表衷情还可,却不敢当真拿小舅舅易动情|欲的身子开玩笑,就这么不远不近着。可听到这句话,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翘起一点。 就算他的声音里什么感情都没有,但小舅舅,你从说出来的一刻起,就已经输了呀。 小女娘手拈黑子,自信落枰,然后发现自己正中敌方圈套,被吃了个精光。 - 三日后,谢止至豫州。 他舟车一路,先在豫州治所寿春落脚,不等熟悉公署,诫勉书吏,略洗风尘,换了身干净衣袍,当日便赶往蒙城去见簪缨。 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簪缨初至蒙城,碰到的是樊氏这个硬茬子,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这个外来的州官去见霸占军镇的大人物了。 他只是没想到,此人会是簪缨。 悬挂玉玦的马车到达驿馆,谢止披裘下车,由驿丞接引入内。 一路进到暖阁,他第一眼看见簪缨,便觉得这位妙龄女郎有哪里不一样了。 簪缨今日穿着一身海天霞色交领锦襦抱腰,下系同色褶裙,外罩水青褙衫,内外掩映,如明丽朝霞升出于瑟瑟海波。 她身姿舒缓而挺拔,不似在京时那样清减了,却是肌骨匀亭,恰到好处。 更引人留意的是那双柔澈如水的眼睛,澹静沉邃,明眸睐时,今人心起涟漪。 “谢府君,别来无恙否?” 簪缨见这位远道而来的郎君一袭白毳,有如琳琅珠玉,气质轩昂,主动微笑寒暄。 谢止回礼,目光向簪缨身后微扫,见她身后站的两位青年,一个青衫,一个白头,对号入座,便知这是她的两位幕僚了。 拒绝过王丞相招揽的寒士沈阶,不必说了,谢止在赴任路上,听说傅则安亲登樊氏府门,不知那条三寸之舌说了什么,令樊氏族长泣涕连连。 傅则安前脚走,樊氏族长随即便与下嫁给刘樟的女儿樊氏断绝关系,剔除族谱。 谢止到寿春的时候,那两口子正斗得乌眼青一般,闹着要和离呢。 透过他们,谢止再向屋阁深处望,却见一个身著玄墨劲服的男人,正在炭火前烤栗子吃。 闻听他至,男人未侧目,也未起身。 哪怕一身散漫气质,那只拨弄火钎的修长手掌,也像在握槊,面前几颗小小的飘香板栗,也像他沙盘上统御的几面旗。 谢止深吸一口气,在豫州搅弄风云的这几位,算是齐聚一堂了。 “阿缨从前叫我谢二兄,如今却称府君,反倒生疏了。” 谢止对簪缨笑说,转而向卫觎揖礼,诚心道,“不知大司马亦在,止失礼。兖州事务若不急,大司马不妨留待年后再回。” 谢止很会说话,这句话明面上是客气,深意却是谢止将自己摆在主人家地位,款留卫觎这个客人。再有,便是虽则请卫觎在豫州过年,同时也意味着过完新年,便要返回他的属地。 卫觎随手抛了颗栗子过去,依旧定着身子没动,“不弥啊,不必多礼。” 轻描淡写一语,是上位者的姿态。 火中取的栗子烫手。 风华冠玉的谢止接了握在手里,表面无异,不忘道声谢。 簪缨便含笑道:“从前谢夫人怜惜小女,小女斗胆唤府君一声世兄,而今缨人在商籍,府君高升,岂可同日而语?府君一路辛苦,此来必不止为了叙旧,不妨书房议事?” 所谓议事,是谈判的美化说法了。 簪缨管治着一城的驻兵,罩着那些贫弱军眷,又拟定乞活军护卫乡田一事,想落到实处,都需经过这位新任长官的点头。 谢止入乡随俗,点头称善。 他同簪缨走出暖阁,发现只有沈阶跟着,大司马却未出来,心内有些意外:原来今日不是阿缨倚仗大司马与他交锋么…… 他看向沈阶一眼,索性道:“实不相瞒,我此来,为公也为私,方便的话,不若屏退左右,你我单独谈一谈?” 簪缨对谢二郎的人品是一百二十个放心的,从前但凡游宴同席,也受过他不少照顾,即道:“好。” 她引谢止来到书房,侍女在廊外阖上了门扉。 门一关,簪缨眼尾逸出一分轻俏,若不经意道:“府君仿佛很忌惮我身边的谋士。” “岂会。”谢止出身陈郡谢氏,华宗贵望,即使识出沈阶有几分逸材,又怎会十分放在心上。 说事前,他先从袖中取了几卷拓纸交给簪缨,说是堂姊谢既漾带给她的书法帖。 簪缨微愣,眼里的戒备浅了些,接过道:“我的字不成体统,难为二姊姊惦记。多谢。” 谢止看着少女恬美的面容,不再是先前公事公办的口吻,朗眉轻皱,流露出几分关切。“阿缨,你我可算世交,莫要见疏。你实言告我,唐氏是否已与兖州方面结盟,运送资粮?” 见她迟迟不答,谢止又道:“阿缨,听我一句劝,不可与卫观白、与兖州部走得过近,于你无益!” 同一时间,卫觎也并没闲着。 他把沈阶叫进屋里,支使傅则安出去时把门带上。 静闭的暖阁中,他将烤香的栗子一颗颗剥好,排成一排留着,之后掸了掸手,侧望青衫子一眼。 “军眷女子杀将的事,我听说了。” 沈阶头皮倏地一麻。 大司马的神情中没有一丝怒意,他却仿佛被一颗无形的巨石压住,产生跪地的冲动。 他反将背脊拔得笔直,一双狭目介然敛锋。只听卫觎接着漫不经心道:“王逍送你一个五品的治中从事,你一口回绝。有人笑你愚蠢,有人敬你风骨,我却见君有渴利疾,五品的官位不要,你所图的是什么位置?你主子柔善,你就刻意打磨她的柔善,又是想将她辅弼至什么地步?” 沈阶听他一语中的,心脏一瞬狂跳。 随即又想到,此人是卫觎,是万军取首藐视皇权的大司马,他能看出端倪,又有何意外。 他心里千帆驶过,面上平静如深潭:“回大司马,小人不敢妄为。小人曾向女郎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不敢以一己私心怂恿女郎行事……” “你那确实不是私心,是野心。” “我现问的也不是她,是你。” 卫觎视线定在沈阶身上,随手撂下烧红的钎子,铁声刺耳。“机会只有一次,答错了,许你留一封遗书给令堂。” 沈阶咬咬牙,道:“女郎用我。” 你既万事依她,怎可杀我。 卫觎失望一叹,眸子遽然冰冷:“还有半次。” 书房内。 簪缨听了谢止的问话,沉默小许,没有回答,反而声轻如雾:“谢世兄,你可知,我原本想过,继任的豫州刺史是谁都好,只要不是谢氏。” 谢止一愣:“为何?” “因为如你所说,我同贵府有些交情。” 簪缨静静地注视对方,“而我又深知,做傀儡的滋味很不好受。” 谢止哑然失语,忽有一种不吉的预感。 “但对不起,”簪缨无可奈何道,“世兄既然出任了,便只得委屈你,当稳这个傀儡长官,听我调度郡内军政吧。” 第107章 第 107 章 谢止听完簪缨的话, 失语半晌,解了狐袭随手搭在架上。 他一双清雅而不失深邃的眼睛,望住镇定自若的少女, “阿缨,你何意?” 簪缨又道了声抱歉, 比手请人入席,落座后微微一叹,“世兄既任阳平太守, 想必来前已做过预备, 应已听说樊卓欺凌军户的事了。” 谢止正襟危坐, 紫罗囊坠于玉带,展大袖垂于身侧,面色缓和了些,“此事我已知。樊卓荒诞, 阿缨勇而有谋,在这件事上做得并无过错。不过以你的身份, 盘踞军镇终非长久之计, 现我已赴任,可向你保证, 治下定然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簪缨却摇头,“军营治乱, 只是乱象之一。除此之外, 还有官吏无为、良民无依、世家贪利、盗寇横行诸多问题, 谢太守新官上任, 真想作保,可不是一桩两桩,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谢止听她言辞有条不紊, 道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即使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教她,亦目露赞许,“阿缨是想考较我的课绩吗?” “世兄,”簪缨笑了,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目中却有精光,“咱们也不必说这些扯皮的场面话。我知世兄长才,然亦知世兄出身高门,在金粉浮华之都承平日久,目无下尘。既如此,这新官三把火,我来替你烧旺。” 谢止不觉间敛起笑意,注视她道:“说来听听。” 簪缨道:“第一,我旗下有一支乞活军,素来行的是劫富济贫的义举,而今训练已成,想下遣这支队伍散入豫州各处临近北境的乡野,保卫农田与百姓。” 她细细向谢止说明了胡骑小队多年来袭边扰民,收割南朝边陂农田之患,又陈乞活军一旦用作保护境内黎民,则失兵祸隐患,而得守民之利的关系。 然而谢止沉吟良久,终是不能苟同。 “阿缨,你的说法太理想化了。所谓民间义军,与盗寇同类一源,本已有违国法,我如何确保羁縻得住他们?” 若他眼睁睁看着这些不属于朝廷管辖的武装势力坐大,谁能保证,他们磨尖的枪刃将来对准的是胡人,还是晋人? 有道是利刃在怀,杀心自起! 南朝的任何一个州域内出现这种大规模的屯兵,都可以造反谋国罪论处了。 簪缨眸色平静,“我能羁縻他们。” 谢止心内蓦地一震,“就算如此,那么阿缨,谁又能羁縻住你?” “百姓居安。” 簪缨不假思索道。 她所期望的,无非是这四个字。 她走过这一路,看过这一路,见过死人,见过生人,还见过不如死人的活人,就已明白了,被世家团团围拢的江左晋室是个蒙眼瞎子。 世家,忙着替自己的家族赢取利益,在自家的别墅里培养高雅的情操,替百年延续不绝的高贵门楣培养芝兰玉树的后起之秀; 皇家,忙着在世家强势的围剿下夹缝生存,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又计划着如何平衡各大世家,好让李氏基业延长得更久固一些; 官员,则皆出身上品,尽日忙着与贵幸交,结儿女姻,要么便是琢磨各种别出心裁的风雅事,邀来名望,反而以尽忠职守是俗吏,以案牍劳形为可耻。 只有兵贯子弟在前头拼杀。 也只有兵籍贱子在受辱。 这样的南朝,指望那些云上之人在刀剑砍到身上之前醒来,泽被下世,不如她自己拿起刀剑,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谢止静了好半晌,才道:“你的品性,我自然不疑。然而兹事体大,纵使我信你……” “世兄还是没明白,”簪缨道,“我想做的事,和你信不信没关系,我也不是要凭言辞说服你。” 她歪头想了一下,眉间的英气与娇美糅在一处,道:“我这么问吧,世兄既言乞活兵有违国法,那么请问之前朝廷为何不剿灭?” 谢止语滞一瞬。 那自然是因为乞活军势大,江淮一带的兵力本就紧张,需要投入到对抗北胡的作战中,有时吃紧,还要雇佣乞活兵填充战力。 簪缨目光灼灼:“既然乞活军属雇佣性质,国家可雇,世家可雇,连商贾豪强也雇过,为何我不行? “既然乞活军此前并无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甚至抗胡有功,今其愿再进一步,保护乡里,为何世兄之前不担心,此时反而忧虑,此岂非叶公好龙? “并且,雇佣乞活军的花费不必朝廷出支,乞活军保下不受胡骑收割的农田,这份额外之利,可抵边关军粮;且百姓伤亡减少,生息日渐,税赋也不至于十室九空,这两笔所得,我分文不动,尽归豫州仓廪,充实国库。 “——这份实利,哪怕我绕过世兄,直接上表朝廷,朝中也未必不松动。之所以先与世兄恳谈,便是看重世兄心怀抱负,有济世利民之心。” 她说罢,笑问:“如何?” 女子语气清柔,仿佛只是与许久不见的兄长针砭时弊,然而那双柔里带刚的眼神,分明表示着: 这已是我最大让步,如若不然,就兵戎相见。 说服人的手段,也无非是情挑,利诱,威逼。 谢止在这番抑扬顿挫的说辞中,久违地感到一种只有在清谈辩难时,才会有的心尖战栗。 他再一次发现,阿缨真的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她身上散发的沉稳气概,已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娘。 谢止亦是此刻才意识到,他错估了一件事:阿缨并不是全靠着她身后那些人的撑腰,才走到今日。 话术可以教,兵力可以募,家财万贯也是附庸,但她本身的见识与气场,每一次都说到他心坎里的应变,点中问题的精准,装是装不出来的。 他低估了这个女娘。 - 暖阁。 沈阶仍紧绷着身体立在卫觎面前。 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他醒悟到自己走错了一步棋,大司马对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他不该拿女郎做挡箭牌。 女郎固然可以一句话保下他的命,但他自己却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与底气。 至少眼下还无。 接下来的应对,将决定悬在他头顶的刀会不会落下。 沈阶闭了闭眼,平复心中所有恐惧与不甘,也收拢平生一切不平与抱负,顷刻,他睁开眼,嗓音轻哑:“可否借纸墨一用?” 卫觎不置可否,沈阶便去案几上取了纸,动作平稳地研开墨,拾笔写下六个字。 这个深藏在他心底的真实想法,异想天开的夙志,他从未对他人说起过,对母亲没有,对同窗没有,对女郎更是没有。 夜深人静时,他甚至要压抑自己着不去想,别把这样的野心泄露于造化。 但在大司马洞若观火的注视里,他无所遁形。 说白了,他还不想死。 卫觎接过,看到上面的字,眉心不禁一跳。然后他慢慢笑起来:“了不得啊。” 堕三都,天下白。 一介寒士,敢想去做孔圣人都为之奈何的事。 沈阶落了笔,如同终于缓过那口气,恢复了孤介神色,低声道:“女郎一路行来,而今着眼之处,已非凡俗。只是她自己,尚不知自己具备什么。” 卫觎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簪缨如今既资北府,又统乞活,门下谋士可辅一州之政,军、政、财三样在手,便是一个反王也当得了。 这也是卫觎当初放手让她自己去游历时,隐约已有的预感:阿奴不是一个看过世情后会无动于衷的人,同时却也是个柔软求善、没有大争野心的人。 那么她一步一步,与这世道相刃相靡,最终会立身在何处? 路远易孤,高处凌寒。 “你想推她一把?”卫觎淡声问。 沈阶垂首,看不透大司马的打算,却也不再费神揣测大司马是否在试探他。 那一袭青冷的单衣,像一根孤生在雪地里的竹。 “一切看女郎自身。小人,唯命是从而已。” 卫觎笑笑,信不实他的话。 不过看在他乖觉的份儿上,他也懒得再追究。挥了挥手。 沈阶呼吸均匀不乱,退行至门口。 卫觎忽又想起了什么,闲话家常般:“在京时听说你在为她授讲《战国策》,今下还教着吗?” 沈阶闻声止步,敛低的眼澜微动,想起那些在灯下与女郎就近相坐,被那双含带疑问的清水娇眸望着,为她讲解纵横之策的日子……他稳声回道: “入蒙城境前,国策五百篇正好讲完。” 五百篇,从女郎招揽他之日算起,不足半年时间,已尽数通读。 所以沈阶才说,任何一个初次见到女郎外貌,以为她只是个娇软无害的小姑子,从而小瞧她的人,都会吃亏的。 - “……阿缨所言,确亦,有你的道理。” 书房中,谢止面对簪缨,发现自己竟有几分势弱,轻咳道:“另外两条又是什么,阿缨且继续。” 簪缨喝了口茶水润喉,不紧不慢道:“世兄若应了第一条,后面才能谈。若不应,后头的话也不必说了。” 谢止噎极,反笑一声。他之前竟以为,只要屏退簪缨身边的人,便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服她。 事实却正相反,他一时大意,被这个比他小了近十岁的女娘逼至一隅。 谢止年少成名,久侍君侧,亦非被猪油蒙心之人,簪缨的做法一心为民,这一点他岂会听不出。 不过他所担心的隐患,也并非不存在,只是这个烫手山芋由簪缨抛给了他,需要他这个新任太守自去衡量。 谢止沉思片刻,终于松口:“朝中这次同派了一位军事都督与我同道,便是长公主驸马,镇南将军江洪真,涉及州军之事,需知会他。” 簪缨轻哦一声,作势起身,“那就等府君说服了江将军再来吧,但要尽快,迟,我这里说不定要怎么变卦的。” “且慢!” 谢止拦住她,知道今日必商略出个共识,眸色清沉,咬牙道:“好,此一条件,我应你。都督那边自由我去说项。阿缨,你还是唤我世兄吧,否则我心里真是没底。” 簪缨看他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浅淡苦笑,却依旧风神都雅,不由笑道:“世兄是爽朗人。那我便说第一条:敦学。” 她请谢止开设郡太学,与京中太学的不同是,只收纳寒门子弟入泮。 谢止微愣,比起上一条的千难万难,这一桩已是轻而易举之事,点头应下。“我亦有此意。” “第三,九品中正的取任官制下,野间必有遗才,请世兄遍访贤士,征辟出仕。且消息要与我共通,容我先挑得用的揽在门下,余下的,世兄自留,至于给个五品的记室、文掾之类,便任君择取了。” 谢止一听挑剩下的给他都要五品官,下意识失笑:“上品无寒士,莫说五品,便是上六品的寒士也无几个啊。”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从前活在宫里,簪缨满目接触的皆是人上人,对此还无什么观感,眼下再想,讽刺淡笑:“我身边的人,还不屑于五品。若有真才干,又何必拘泥品阶。” 商讨到最后,这三条谢止都只能答应下来。看得出,他此刻的脸色已与进门时的从容自如大相径庭了。 不过谢氏子弟,毕竟有家门底蕴在,即使猝然遇事,也不会过于失色,道:“我既答应了你三条,你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个交换,不吃亏吧?” 簪缨点头请他说。 谢止道:“我出京前,陛下有一道秘谕,不追究你在蒙城所为,不过你得离开豫州,且不可再向北。” 簪缨听了,便知朝廷忌惮她与小舅舅相交,“不可向北”,无非是不可入兖的委婉说辞。 身着霞裾青衫的女子明眸流转,低头淡淡一笑。 她本也没打算去兖州,使小舅舅分心。 “好,我答应。世兄如此信赖包容我,我自当投桃报李,让世兄的差事办得圆满,不让世兄为难。”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泥金笺,“险些忘了,这上面有三道试题,是我取才的标准,请世兄上任后,即刻广告各郡,若能传达到外州,便是更好。但凡答得上问题的,无论是何家世,无心入仕的,赏金一铤;有心入仕者,察其品学兼足后,即能入仕。” 谢止明知她前半句是故意嘴甜,然听着无一丝烟火气的吴侬软语,心中依旧如有清泉滑过,涤净烦忧。 听到后头的话,他又在心中自语,只怕不是忘了,而是见谈到火候到处,这才瞅准时机拿出来的吧。 当年成忠公在黄河之南,凭一张巧舌请动八千援兵,挽狂澜于将倒,其风采是邪?非邪? 谢氏郎君走了下神,伸手去接簪缨的笺纸,展开只见其上书有三行板正的小楷,写道是: 何谓春秋复仇之义? 何谓众星共之德? 何物谓之金鳞薜荔? 第108章 第 108 章 簪缨与谢止的交谈, 足足持续了半日。待簪缨从书房出来,喉咙己半哑。 谢止怀揣着那张纸笺,心绪复杂地与簪缨告辞, 由驿吏送出使馆。 他一走,簪缨就脚步轻快地去寻卫觎。 她并不知卫觎和沈阶之间门发生的对话,屋里只剩了卫觎一人。他耐不住烧炭的热,襟领敞开了一点, 随意坐在几前,正勾勒着一幅为龙莽量身定制的槊。 何等制式何等重量, 用料配比几何, 皆标示在旁, 只等回兖州后, 命他帐下专用的巧匠为龙莽锻造出来。他对此人的青眼, 可见一斑。 右手边,还有几张刚画好的分区布阵图。 簪缨才悄悄地走近,卫觎抬起峻深的眼褶。 对上他的视线,簪缨不说别的,先轻踮足尖甜甜一笑:“成了。” 卫觎瞧着她无比得意娇俏的小脸, 撂开笔, 峻眉化开,跟着一笑。 知她能成。 本想听她细说一说,但卫觎听她嗓子都哑了,就只给她吃两颗栗子,又向底下要一盏养嗓子的羹汤,不许她多开口了。 簪缨隔着一臂的间门距,熟练地摸了下卫觎的手腕,见无异, 挨在他身边坐下,还是与他说了说与谢止商谈的经过。 末了她道:“我出了试题请谢世兄纳才,其中一道便是问金鳞薜荔是何物,天下能人隐士众多,小舅舅,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卫觎眸色一轻。 他之前没听簪缨说起过这个安排。 为他寻药之事是绝密,她也不会与沈阶商讨,那么,只会是她自己想出的主意了。 卫觎略忖,便想通其中的高明之处:往常北府寻这味药时,为了避免让有心人察觉到与解毒有关,都是暗中搜寻。簪缨这一招公诸于世,借的是谢太守的名义,挂的是招才纳士的幌子,堂而皇之地就把想办但不能透露真实原因的事儿给办了。 望着女孩水亮的瞳眸,卫觎爱怜无限,眼中雾澜漾起,直挺的鼻尖似被一根线勾拽,下意识前倾。 反应过来之际,他假作抬手抚开簪缨额前的碎发,掩饰了过去。低道:“谢你记挂。” 若在从前,簪缨就要气他如此见外。 如今这个小女娘却学精了,用气音呼地一笑,充满暗示意味地问:“那小舅舅拿什么谢我啊?” 过来打听结果的杜掌柜进门来,正好听见这一句。 那轻哑细软的调子哟,直往人心里打,他当即咳嗽一声。 如今小娘子对大司马的黏咕,是越来越不避人了。 簪缨忍笑看小舅舅一眼,坐正,低头含了口银耳梨汤。 杜掌柜也不爱当那碍事的老货,只是放心不下谢郎君接任后的后续事宜。 问得始末后,他想了半天,有点迷糊:“这金鳞薜荔这些年也没找着,能答上第三问的难说有无……岂非与广纳贤才的初心矛盾?谢府君难道未生疑吗?” 簪缨咽下羹汤才要说话,眼珠一转,指指自己的喉咙,看着卫觎。 卫觎余光瞥见了,顺从地代答:“这三问第一道出自春秋,第二道出自论语,皆是基础的经书故典,但凡读书人,未不有知。如今南朝自上而下,崇尚浮华清谈,富贵门庭偏爱卖弄玄赋,清寒子弟却无余闲附庸这些风雅文章,若以目下流行的老庄与诗赋为题取才,反与初衷相悖。儒学基础,有基础的好处,低下处夯实,才是有心办实事之人,纵使回答千篇一律,也可从中选出自出机杼者。而能答得上前两问的,十有八|九会被第三问难处,这明面上是寻金鳞薜荔,实则也是阿奴暗中设下的一个考点——在唯以家世品级论的大风气下,想以白身进阶为吏,必要有相应的心气与魄力,若自诩有才不遇,却被区区一道问题难住,便放弃往州府报名一试的机会,这等外强中干之士,也不可一用。谢不弥是聪明人,聪明人爱多想,哪怕有疑问,他自己就会圆补回去。” 他语气缓淡,像冲刷过金石的清冽泉流,“我家阿奴更聪明,瞒天过海,一箭双雕。” 杜掌柜这才全明白过来,也觉得小娘子真是聪慧。 簪缨见小舅舅果然与自己心有灵犀,又被夸得受用,眉眼含光,清媚毕现,唇角的笑意更明显了。 她暗戳戳地得寸进尺,将手边的汤盅用一根手指推过去。 卫觎瞥下睫梢,那根纤白的手指在细润白瓷的对比下,丝毫不逊色。 他看着那半碗她吃过的甜汤,不是不知她打的算盘,只想:谁家千娇百宠出的小闺女,舍得让她如此小意主动,但凡她恋的是其他男人,他早已将人痛揍一顿,绑到阿奴跟前赔罪。 偏这混账是他。 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真是怕,而今承诺她一时之甜,将来,留她一个人吞咽苦果。 可倘若,那个男人不是自己,让他亲眼看着她同旁人这般亲近甜蜜,他就当真受得住么? 卫觎转开视线,“都吃完。” “吃不下了。”簪缨因圆满布示出了寻药的信息,对此期冀甚大,心头开怀,比往日更忘形几分。 她小脸无辜,声音更糯,“小舅舅,帮帮我吧。” 卫觎喉结一滚,沉稳地端起银耳羹吃起来。 杜掌柜拿手在额心一遮,后知后觉地想,他回屋去找阿任可好不好,何必多余在这杵着! 遂悄无声息而退。 - 谢止是守信之人,回到寿春后,他着手便开办簪缨列出的三件事。 原在刘樟手下的各级官员,自然不愿意新官一上任就启用寒人,更怕这把火烧到自家身上,纷纷上谏。 谢止力排众议,其后嘴皮磨破,以自身担保风险,好歹说服了江洪真。 龙莽收到消息后,便立刻带领兄弟们去往城郭村落,结成卫队。 乡人初见兵人,不知所以,人心惶惶,谢止特写了官府文书,又配备文掾随军向乡民解释,由此将此事渐渐铺展开去。 而民间门但有一二分才学的学子,则奔走相告,太守访贤,各家各户都在四处打听“金鳞薜荔”是什么东西,轰动一时。 在此期间门,簪缨几经思索,将傅则安派去了龙莽身边。 他做个账房先生也好,军师也罢,读书人脑子活,能对草莽出身的义兄有个帮衬。 她自然知道义兄的脾气并非好相与,能不能磨合好,便看傅则安自身本事了。 二来,等她离开豫州,至少有个得用的人留在此地互通消息。留下蹈玉,她是舍不得的,傅则安既表忠心,又再无退路,她不用白不用。 虽说她对此人已没了兄妹之谊,可当看见那头刺眼的白发,她还是不由避了避视线。 “不妨染了吧。” 这是她少有当面与他说话的时候。 傅则安原本想留在她身边帮衬她,哪怕远远做个文书记室也好,但簪缨既要他走,他愿意依言,目光轻动道: “多谢阿——女公子关怀。” “不是关怀,”簪缨淡道,“你如今名义上是个死人,如此太显眼。好不容易留住的命,别丢了。” 她信谢世兄是个君子,即使察觉此事,必也明了傅则安并未假传圣旨,而是背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让过去了。 但上头不究,下面的关系却错综复杂,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傅则安便不多言,不敢抬头久看她,转而轻问:“樊氏,留吗?” 簪缨眸光微深,心道好敏锐的心思,道:“樊氏断臂求活,看似消停了,未必不记恨在心,日后翻出波折。阳平郡的二等世家不在少数,往常皆被气焰嚣张的樊氏压住一头,岂有不怨之理?万只白蚁,能食大象,何况一个樊家?” 傅则安会意,“谢太守同出身世家,不好过他明目。此事我会为女公子办妥。” 簪缨见他微躬身形,答应爽快,产生一点恍惚。 想说什么,终究未语,只道:“去吧。” 沈阶过后闻听此事,却是咀出了几分意思。 当日傅思危到樊氏府上说项,听闻樊氏族长折服于他口才,不以为忤,反而感激涕零他一语惊醒梦中人,救樊氏于水火。 此时再把这脏事丢给傅则安去做,他便从解救世家于危难的人,变成了两面三刀,心黑手狠。 江左第一伪君子么…… - 蒙城军营。 这里的军户受樊卓那恶霸欺|凌久矣,宜昌公主一来,他们本以为已是上天开眼,不想没过多久,威名如雷贯耳的大司马竟也来到这小小城隘。 大司马拨冗到营场训兵三日,军中士气为之大振,人人敬服。 这一日,牙门将邱芥轮休,从军营出来特意去了趟街铺,满手老茧的年轻汉子将手在衣摆上反复擦了擦,精心挑选一支小米珠钗,带回家中。 他刚踏进屋门,陡然闻到一股淡淡血腥气。 邱芥凛然一惊,定睛只见地上有一只开膛破肚的野兔,一滩刺眼的血迹干涸在地上。 老旧的土炕上,一个年不过及笄的少女静静坐着,一头漆黑柔长的素发系在她耳后,不用一点装饰,便美得像一匹绸缎。 她正直直望着手中那只沾满了血的匕首,目光充满痴迷。 “阿、阿妹,这只小兔你最喜欢,为何、为何要……”邱芥有些恐惧地看着少女,有些不认识似的。 他还记得她用手中那把匕首杀了谁。 他的妹子胆子最小,那日是被逼到了绝境,过后,他一直担心阿妹产生阴影,已经将刀子藏了起来,不知怎么又被她找了出来。 “喜欢么?它太软弱了,和我一样,所以我不喜欢了。”少女痴痴地道,用匕首在指上划出一道血口,仿佛被痛意愉悦到,唇角勾起,低头吸吮。 “阿妹,你莫如此,哥哥心疼!” 邱芥抢步上前,却被少女一个冷厉的眼神定住,“我没有哥哥!姓樊的不是给你升了百夫长、升了牙门将吗!不是用我的身子换的吗,那一次次……你不是都在旁边看着吗,你不是也认了吗,你是我的哥哥吗?” 邱芥猛然泪目,跪在妹子脚下狠抽自己嘴巴,“是,哥哥无能,无用!我并非没想过趁夜值拼命捅死那厮,可过后,你我就都活不成了,老邱家就没人了……” 他泪流满面,拉着少女的手往自己脸上打。 “你恨我吧,你打我吧,哥哥是孬种,哥哥对不起你,求你只别作践自己。” “我为何要作践自己?”少女笑了一下,盯着映出血光的刀刃,神情入迷。 “你帮我求见唐娘子一面吧。” 簪缨听闻那日的受辱少女要求见她,有些意外。当日她不满沈阶之举,担心女孩受惊,还让春堇去探望过一次。 她即让人进来。 少女穿了一件青素衣衫,飘飘逛逛地罩在她单薄的身上,不甚合身,仿佛是由男子旧衣改做的。 一进来,她看向簪缨,目烁明光,纳头便拜。 “快起。”簪缨等她抬起头,见她气色似比那日好些,柔声问,“你有何事?” “奴想做娘子的人。” 少女再跪,双手呈出一枚匕首,举过头顶,正是沈阶那日扔到她面前的那枚。 “娘子救奴于水火,再生之恩,愿犬马以报。奴有用,奴吃得苦,受得罪,什么都可以学,可以做,不会让娘子失望的。” 第109章 第 109 章 簪缨眉头微皱, 细去看女子眼神,走下座榻。 一旁服侍的春堇吓了一跳,因那少女手中有刀,想赶上前, 被簪缨拦阻示意无事。她拉起少女, 那双柔美的明眸似能抚慰人心, 慢慢从少女僵硬的指头里将那把匕首抠出来。 簪缨轻挲着她的后背,缓声道:“我走南行北的, 四处不定, 没甚好玩的。听说你还有个胞兄,互相有个照应不好吗, 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同我说。” 少女嗫嚅干裂的唇:“娘子, 是嫌我不干净吗?” 她的目光发直,下意识去找给予她力量源泉的匕首, 想拿回去。簪缨动色道:“自然不是——你当真想跟我?” 少女点头。 簪缨问:“你叫什么?” 少女转了转漆黑圆润的眼珠, 仿佛始才有了活气, 轻道:“姜。” “姜, 我叫你姜娘好不好?” 簪缨哄着她说, 悄悄将匕首拿开, “那以后便跟我吧。这是春堇姊姊,我这儿还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婢女,名叫阿芜, 是个顶淘气的,以后你可以和她玩儿。” 谁知姜却摇头道:“我不玩,也不做婢女。娘子身边不缺端茶倒水的人,我听说贵人身边都养死士, 我可不可以做那个,用这条命报答娘子?” 簪缨一时失语,心中滋味难辨。 她如何想到,当日沈阶的提议,兜兜转转,还是以这种方式成真了。 她看出这姑娘眼底的执拗,与那日柔草般的怯弱判若两人,只怕硬拒要出事,便道:“先安顿下来再说。”让春堇领了姜下去。 除了此女,簪缨途中救下的姬五娘主仆二人,也还留在驿馆内。 她打算等卫觎返回驻地后,再将人放回。 毕竟她是北朝洛阳世家女,这一路虽留了人看守,难保没听闻什么。等到诸事安定后再放人,便不碍什么大局了。 其后几日,驿馆消停无事,只等着过年。 临近年关,驿馆里的年味儿也重,任氏怜惜小娘子第一次在外过年,万事不肯将就,亲自制作椒柏酒与五辛盘,驿中的院子每日飘荡着食物混和的香气。 还有一种用蜡和雄黄糅合而成的小黑丸,学名怯鬼丸,荆楚旧俗,过年时将此物作为腰饰佩在身上,可驱邪避凶。 任氏做了不少枚分发下去,簪缨提前几日便挂在她的软罗腰带上,行走时轻轻晃动,平添几分俏意。 卫觎忙里偷闲,此日偶动兴致,画两幅神荼郁垒门神,让杜掌柜贴在大门上,取个吉利。 他这边轻裘玉立在高案上起笔,隔着半间门敞厅,忽听那头的厅堂里轰然响起一片女子的笑声。 原来是阿芜抢着吃胶牙饧,被糖黏住了牙张不开嘴,急得满屋子找茶,被大家笑话不已。 卫觎听见一道清脆中含着软侬的笑音:“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他便低头勾了下嘴角。 原来她还好意思笑话旁人,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偷偷找他讨糖吃,也是一样的没出息。 那是她乳牙刚刚开始松动的时候,素姊怕她吃坏牙,管着她不许多吃饴糖。这小豆丁人小鬼大,知道来熊他,又是撒娇拿痴,又是抱他的腿,卫觎拉不下脸,心想吃几颗能怎的,于是背着大人喂给她。 谁知小豆丁吃欢了,一颗接一颗,忘乎所以,那细白的小牙就被黏住,怎么也张不开。 小孩子不明白,以为以后再也说不出话了,指着抿住的小嘴,对他一个劲儿地呜呜呜,溜圆的眼睛里含着两泡水,只差要哭。 卫觎当时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十三岁的少年,哪里懂得带孩子,手忙脚乱地让她仰起脸,拿茶水给她冲化。这边没等弄利索,早有皇后的耳报神把这回事报给了卫皇后,卫婉与唐素结伴而来,得知始末,哭笑不得。 到头来挨训的自然是卫觎。 小簪缨每每到这种时候,就开始认怂装乖,好像一开始是他求着她吃糖一样,一点也不明白她下次还想求他的话,就得帮他说话。 “十六可别娇惯她了,”唐夫人看得分明,玩笑说道,“若是真长歪了牙,长大后教人笑话,这个窝里横的,回头指不定还是找你哭。” “怕什么的,谁欺负她,”少年淡淡瞟一眼装憨不看他的小丫头,“打折他的腿。” …… “小舅舅,你在笑什么?” 耳边的呼声唤回卫觎的神思。 两边的敞厅只有一面八扇薄纱屏做隔挡,簪缨乐够了,过来瞧他在做什么。她着一身白狐绒滚襟领的红装,玉带麂靴,分外精神。 卫觎视线描摹着亭亭已玉立的女子,笔端的朱砂要滴落。 “要坏了。”簪缨眼尖,怕毁了画,连忙伸手,一滴红颜料正点在她掌心。 卫觎逐着那瓷白掌中一点红,注意力走失一瞬,忽觉厅子里的炭火烧得如此之足。 他拽回视线,好歹收了心,继续描门神。 他不理人,簪缨亦不在意,拿帕子蹭了蹭掌心,背着双手低头去瞧。 卫觎仗打得久了,少有人还想得起来他本出身世家,行书作画都是基本功,只是多年不鼓捣了。簪缨头脑里影影绰绰的,模糊地想起在她小时,仿佛也有类似的场景。 似也是元日前后,她站在桌腿及她腰高的案几旁,看着卫觎写对子还是做什么的。她嫌没人陪她玩耍,一味捣乱: “大哥哥,别弄了,怪无趣的,你飞一个给我看看吧!” 忆及稚幼往事,簪缨嘴角含着柔润笑意,目有一汪清泓。 “大哥哥,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她想问好久了。 至少他为她及笄时,仍是将她当小辈看待。那么是何时,因何,他对她改了心思,她哪里让他喜欢了,簪缨一直暗怀春情地想要知道。 卫觎腕下的笔锋一歪,威严怒目的门神瞬间门变成了滑稽咧嘴的丑角,到底画坏了。 他瞥簪缨一看,此时他倒有点像那门神。 对视片刻,簪缨先缩了下肩,轻哝:“我不问就是了。” 在她故作无事转身的前一刻,卫觎平静道:“还有更多人会喜欢你。”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他不否认他的喜欢。 只是让他的阿奴有更多选择的自由。 簪缨知道卫觎喜欢自己,卫觎也知道簪缨此刻喜欢自己。 他纵容她的直率,她也理解他的克制。 这是一对两情相悦之人,在清醒地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 就像他们心照不宣,一等过完年,二人又要分道扬镳,他要回他的兖州驻守边境,她该行她的商路筹措储积。 但二人绝口不言别离,只在在彼此身边时,过好每一个日子。 “可是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你。”簪缨的眼睛直视卫觎,一时心潮起伏,不与他玩笑了,咬唇问,“我的话,我的心,就真的这样不值得相信吗?” 卫觎呼吸发紧,随手揉了那团废纸。 本着负责之心,他恪守住心中缭乱的思绪,引导她道:“大抵你自己都未发觉,阿奴,你和檀家大郎说话的时候,会脸红,你与我相处时从不会。你年岁小,也许并不像自己以为的……” 他认真说到半途,却见簪缨无声地笑了起来。 宛如云开雨霁,一刹间门所有委屈都解开了。 卫觎莫名地停住。 簪缨慢吞吞地眨眼:“小舅舅吃醋。” 什么?荒唐—— 簪缨却不管,脸上明晃晃的笑,仿佛又重复了一遍“小舅舅吃醋”这几个大字。恰逢那头有人唤她,她俏睨卫觎一眼,轻快而去。 卫觎原地立了片刻,唇角逸然一动,在无人处把那句反驳道出。 “胡说。” - 原以为会这般到过年,不想腊月二十五傍晚,北地忽来急报,徐寔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徐军师是代替卫觎坐镇中军的人,他如今病倒,虽不至乱了军心,却是缺了个主心骨。 卫觎撂下信笺后,什么都没说,只看了簪缨一眼。 簪缨便知晓这一年的元日,他们无法在一起过了。当下不说挽留之言,去替小舅舅准备行装。 “用不着。”卫觎伸手将人拽回来,屋里的人知趣退下。 初掌的烛灯下,男人注视簪缨柔美生色的脸颊,一眼即休。回身,取来一副柔软羊皮上嵌着铁制箭筒般的物什,递到簪缨面前。 “这是什么?”簪缨没有见过。 “缚臂轻弩。”卫觎帮她缠到小臂上,耐心地给她演示如何使用。 “和袖箭差不多,但比袖箭威力大,我刻意减轻了材质的重量,如你臂力也可持有。” 这东西他来豫州前便已准备好,只是一直犹豫要不要给她。 理智上卫觎知道,有十影卫和精骑兵在,无事需要簪缨自己动手。况且,她一贯路见不平,三百对三千尚且不惧,有了这东西,更恐她往前冲。 可若不给她加这层保障,他不在她身边之时,只会更担心。 他的软肋是她做的,一向进退维谷。 “你放心,非至生死关头,我不会轻易动用此物。”簪缨一眼看出他忧虑,向他保证,“我很惜命的,绝不自涉险地。” 只不过方才得信时簪缨心里还没什么,此时臂弩在手,微沉的重量压着她,她才切实体会到,小舅舅真的要离开了。 她还没有帮他找到金鳞薜荔呢…… 大事当前,儿女情长少。簪缨收了东西,未在卫觎房中过多逗留,让他养精蓄锐。 出了门,她过问底下人是否给大司马和他的亲随喂好了马匹,而后回房,只等明早送他离去。 春堇等人听说了大司马要急返驻地,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清寂下来。 侍女们皆看着小娘子,不知该如何劝慰。 反是簪缨神色如常,卸下发钗,任一头瀑般的长发披散而下,映烛照着镜。“我见过皇宫的新岁宴礼,夜燎晃舒光,华灯若火树,再也没那般繁丽热闹的,可那种浮华,还不如在蒙城的这段日子踏实。” “来日还长。” 客室中,卫觎久久望着天边残月,目光深重轻渺。 将要就寝时,簪缨的屋门忽被用力地敲了几下。 原是龙莽得知消息,他原本就定了要与卫觎一道回兖州,故才从城外赶回来,和簪缨告个别。 他行事不拘小节,却也不入女子闺阁。簪缨只好现裹了大毛斗篷从屋中出来,到廊下,借着灯笼的光才看见,义兄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囊。 兄妹俩坐在廊子的栏杆上,望月分酒。 那不知什么皮做的酒囊有股不讲究的膻味,簪缨只抿了小小一口,龙莽略不在意,仰头灌进一大口,闷坐片刻,忽然道:“我原也有个妹子,十六岁,死在胡子手里。” 簪缨心尖猛跳,转头看他,“未听兄长提起过。” “我妹子啊,塌鼻阔口,长得像我,”龙莽咧嘴一笑,“那可不就成灾难了么,她从前总愤愤不平地念叨,都是爹生娘养的,世上咋就长得出像花儿一样好看的美人,她下一回投胎,一定要投成天下第一大美人。嘿。” 这个八尺高的壮汉,扭头端详簪缨那张小脸,眼里见泪光,“老子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起我妹子了,可惜啊,岁数对不上。那年……我还没加入乞活,出门找活儿糊口的功夫,一村子的乡亲都被胡子劫了。男的,直接杀了,女的,都祸害了。就我妹子——” 他闷声抹了把脸,簪缨动容将手放到龙莽手背上。 龙莽恨声道:“就我妹子,因长相受胡贼讥笑,他们心血来潮把她绑在树上,用烧红的刀面往她脸上烙,又把她绑在马尾巴上,活活拖行至死!” 言及此处,龙莽一身肌肉都虬结贲张,没人能想象到当他回村后找到妹妹的尸体,他眼之所见,心中是何等悲愤欲死。 那种恨!是他后来募兵图强,杀了再多胡人也无法消解的心头之恨!他发誓,余生若不能尽屠胡虏,便不配为人。 “我恨北胡,可南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龙莽转头瞪眼,“偏安江左,说白了,不过是君臣上下贪生怕死,豁不出去罢了!在那些文人心里,保存华夏衣冠要紧,贪逸享乐要紧,我们这些贱民的水深火热,倒是毫不要紧的。那日我收到樊氏钱财,听说他们要对付于你的时候,只觉可笑,这些庞大世家杀敌不行,内斗却真有两下子。” 簪缨听得心绪波动,她生于繁华,长于深宫,行路至今,也渐渐觉知如此。 她按住义兄的手,定定道:“不会永远如此的。” “阿缨,你是好样的。”龙莽平复了一会心绪,对簪缨道,“你做的事就是多少男儿也不如,我心里服气。接下来你打算哪去?你若有意,哥还相识些青州的堡坞宗主,青州如今成了三不管的乱地,北朝常去袭扰,南朝也去征兵,当地的大姓宗族便结堡自卫,有些像乞活军,但更加排外。乱是乱,但人数势群不容小觑,像你自己说的,你有钱,又有利民之心,何妨去那儿结交几位大堡主,给自己多通条路子。” 簪缨微微一愣,在脑中快速思忖一番,还真觉得是个好提议。 龙莽又喝了口酒,带着几分醉意哼哼道:“这狗日的世道,放着蒙眼吃屁的主儿当家,老子早他妈想反了……现今,大司马兵强马壮,你钱袋充足,珠联璧合,还怕个卵!阿缨,记着,老哥永远做你的后盾,你什么不用怕。” 簪缨目光深锐一动。 她骨子里并非什么忠臣良臣,前世她被困冷宫之时,听到外起兵乱,尚且希望反军能攻进建康,夺了那对冷血狠毒的李氏父子的江山。 她对那个腐朽的朝廷,已经没有半点感情。 但是,她朝卫觎的屋舍方向看了一眼,不知他有没有休息,微微压低声音:“而今北朝犹占洛阳,据淮北,灭我家国之心不死,暗自磨刀秣马,意图一雪前耻。当此时刻,正是汉家根底存亡之际,小舅舅肩负重任,他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北边,分不得心,也生不起乱。义兄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撺掇小舅舅。” 龙莽放声大笑,一点不怕自己的悖逆万死之言被谁听去,那痛抒愤懑的狂笑直冲霄汉,上达天听。 他神炯的双目凝视簪缨,“傻妹子,你怎么没明白,我保的是你!!” 簪缨做梦似的看着他,呆愣好半晌。 “——娘子,娘子可歇息了吗?” 二门外忽然想起一道急切的呼声,让她如梦初醒。 杜掌柜催促任氏进院回话:“小娘子,刚刚收到寿春那边发来的信,说今日有一人到府台,答上了那三道问题,关于金鳞薜荔是何物,说得有根有底。还说如若不信,他手中正有一块,可作验证。” “当真?!”簪缨一瞬将龙莽方才的震烁肺腑之言搁在脑后,猛然站起。 她起得太急,险些跌了,还是龙莽扶住,咕哝一句:“什么玩意儿啊?” 簪缨一刻都等不及地去告知卫觎。 卫觎听后,也极少见地沉默了一时,也难得怔怔问了句废话:“当真?” 等他回神,才发觉女孩眸亮近乎妖冶,靥若桃红李绽,艳色灼人,激动之情远超自己。 他吐息,勾手捏一捏她的指骨,缓声安抚:“阿奴莫急莫激,明朝天亮,咱们一同去府台探个清楚。” 第110章 第 110 章 次日天才微亮, 簪缨梳洗已毕,卫觎延迟了行程, 二人乘车同至寿春府衙。 时值卯时三刻, 谢止尚未上职,闻听家人来报,颇觉惊奇, 整衣冠而出。 他到时,但见二人并肩立在堂中。 卫觎身姿高拔,未氅未裘, 劲装外随意系了一领坠至靴面的玄缎披风, 簪缨身上则是件毳毛海棠红斗篷,额覆貂帽, 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薄粉色的双颊似被风吹所致,清冷的眼中有些道不明的神色。 谢止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惹得这二位一道过来,问向簪缨。 “无他,”簪缨回以一个看不出根底的微笑, “只是昨日见信,听说有人答出了三道试题, 我闲来无事,便过来访贤。” 这一大清早便从蒙城赶来,岂是闲来无事。谢止心里有疑,不着痕迹地看了大司马一眼,不好追根究底,笑了句,“阿缨可谓求贤若渴了。” 便即吩咐下去,将那人请来。 原来昨日的答题者自称, 他不想做官儿,来就是为了那一铤金子来的。这笔钱最初说好由簪缨出,那人未见赏金,自然不去,在府衙后头的驿舍宿了一夜。 差人去唤人的功夫,谢止取过那张答卷,给二人过目。 簪缨最先接过,只见是一张价贱的草纸,再看上头字迹,不说字大如斗,也是歪七扭八的墨团疙瘩,先看得簪缨头大如斗,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谢止的笑容古怪。 她这一夜加一路的希冀之心,无端沉下几分。 簪缨忽略上头两道策论,先去辨别金鳞薜荔的述源,只见其上应答:此物乃扶余国弱水南畔金苔古树也。 她眼神亮了亮,将纸张递与卫觎。 卫觎倒是从上到下观览一遍,目光定在最后那行字上,眸色明晦不定。 “府君,人到了。” 一个旧袄短打的黑瘦脸男人被领到堂中,却是个庄稼汉模样。 簪缨一愣,卫觎抖了抖草纸,平淡地问向这人:“这些是谁教你的?” 汉子向堂中贵人团团行礼,本也未想隐瞒,便老实交代道:“回府君的话,小人乃肃县人士,以耕种为生,这些高深的学问自然不是小人有本事想得出来的,是小人邻舍旁,住着一位了不得的半仙儿,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是个顶有学问的人!这不,他见小人生计艰难,便给小人指了明路,让小人来讨赏金,好养活家人。这些都是那位先生教小人写的。” 不知是这个庄稼汉过于相信他口中的“半仙儿”,还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字都写不利索的人,还真敢登上刺史府的大门。 “可这上头说得不对啊。” 卫觎的声色愈发寡淡,“金鳞薜荔,不是此物。” 薜荔者,藤木之属,这世上虽无一种叫金鳞的树木,但他为祖将军寻药那些年,望文生义,也四处搜罗了不少树皮枝叶与金色鳞片相似的树木。 幽州以北的寒地扶余国,确实有一种树干上生有金色草苔的无名古树,北府的人曾发现带回给葛神医看,然而经葛神医试过药性,却并无解毒之效。 卫觎没有太多的失落。 这种事这些年已反反复复发生过无数次,次数多了,人也就麻木了。 他只怕簪缨难过。 果然,簪缨从他短短一语,就想明了来龙去脉,脸色煞然一白。 卫觎不动声色侧步站到簪缨身后,给她依靠着。 “没事的,阿奴。”他轻轻耳语。 “怎的不对了?”那庄稼汉却急了,躬身哈腰说,“当然不单单是那外邦产的木头,还得是被雷劈过的,半仙儿说叫什么……雷击木,小人还亲眼见过半仙儿用这东西,救过被毒蛇咬伤的乡亲呢。” 簪缨遽然回头,同小舅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光芒。 “雷击木……”卫觎反应极快,“薜荔、霹雳……” “你说的那位‘半仙’也在肃县?”簪缨已问。 庄稼汉连忙点头称是,簪缨便命侍从取了块马蹄金给他,命他带路,拉着卫觎的手急步出门。 走到堂门口,她才想起谢止,回头向他道谢一声,又一阵香风似的飘远了。 谢止由始至终都没开口,一直仔细地观察着这二人的神情。直至人去后,他立在空荡的堂中,默立良久,自个苦笑了一声。 “是不是又中了那小女娘的套了……” 什么试策,什么取贤,她的目的,分明就是要找那金鳞薜荔。 可此物,又有何用? “阿奴,慢些。” 另一厢,簪缨拉着卫觎快步回到车上,命轼人赶往肃县。 二人坐不及稳,簪缨便敲壁催发。 自出宫以来,她鲜少露出如此急躁的模样。 卫觎见她的貂帽边缘被汗濡湿,忍不住帮她摘下来,探手在她额上轻抹,宽慰着: “不用这么急,人在那里,跑不了。不管是什么仙,他若当真不想冒尖出头,何必把策论写得文辞斐然,引人注目。” 簪缨闻言,才知她忽略了策论中的暗藏玄机。 对上小舅舅漆黑镇沉的眼睛,她慢慢地静下,的确,此时杞人忧天无益,等到见到便知道了。 簪缨缓缓呼出一口气,过了会,还是忍不住问:“很有可能的,对不对?葛先生开具的药方中,有银环蛇胆和鸠鸟羽毛,我问过先生,两样都是剧毒之物。这味金鳞薜荔,若如其人所说能治蛇毒,那么正可以中和药方,解毒而不会复中新毒,是不是?” 她眼中闪动着一汪繁烁星光,又聪敏,又如此惹人怜爱。 卫觎眼色深沉,鼻音侬重了一霎,道:“是。阿奴是我的福星。” “路程还远得很,”他睫梢下瞥,拍了拍自己肩头,“你昨夜必定没休息好,趁此睡一会儿。” 簪缨没想到他会如此,愣了。 她眼梢瞟着那个宽实的肩膀,声音低低,“小舅舅不是不让我碰吗?” 卫觎刻意避开的视线一定。 “我何曾如此说过。” 只是他克制着自己不去碰她而已,她为所欲为抓他手腕的时候,他哪一回避开过。 然有些时候,情动于心,是忍也忍不住的。譬如此刻,他知道她心里正在为他的一味药而煎熬,急需一种实在的抚慰,又如何忍心不让她知道,他也担心着她。 他想让她依靠自己。 “我现下很清醒,不用担心。”微微晃动的马车上,两人一人把着一个车角坐,卫觎主动把手腕伸去,搅破了两人之间的泾渭分明。 簪缨踏实靠在了小舅舅肩头上。 她在昨夜临睡前得知消息,确实一夜也没怎么睡,此刻松懈下来,还真有些倦了。 她在柔软的斗篷里,猫儿似的缩卷一下身子,迷迷糊糊耷下眼皮,又迷迷糊糊地念叨:“我和檀依说话脸红,那是因为他说的话总是……他看我的眼神就……哎,我说不上来。小舅舅在意这个,也要和我说脸红的话才行啊,我今后,只和你脸红……” 卫觎屏声不答。 马车轮子不知在什么上硌了一下,簪缨困迷了,脑袋从男人肩头直滑到他腿上。 卫觎一身肌肉,哪里都硬邦邦的,簪缨却意外发现这里比枕肩膀舒服,便就着这个姿势不挪窝了。 卫觎在她滑下时拢臂护了一下,由她枕膝。 也只有在这个角度,他方敢垂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子睡颜。 她问他是何时喜欢上她的。 草色萌时,岂知风月会惊春。 他以为自己一味把她当作小孩子,没有留神,小孩子早已长大了。 等了意识到的时候……等到意识到,就从看她处处都好,变成想给她处处都好,却只能远她处处方好。 可又往往适得其反,便似此刻,恨不得近她处处……方好。 遮风避雪的四方小天地里,一枕一望。 然马车不是稳固的室榻,会一下一下地颠动,卫觎所穿衣料又滑,簪缨的头不自觉随着颠簸而动。 “阿奴。”卫觎脸色古怪,声音也哑下去,“别蹭。” “嗯……”簪缨半迷半醒,没睁开眼,胡乱地应声,“什么?” 她这声含着软媚的娇音,不出口还好,一溢出,便酥人的骨,又炽人的身。 卫觎在这一瞬,将人拉起。 上一刻还懒着身子骨舒服枕着的簪缨,被强行拔直了身形,人坐直了,眼皮还没睁全呢。 她茫然轻呼一声,睁开眼睛,猝然对上卫觎黑得像泥沼的眼神。 簪缨凛了一下,福至心灵,低头望去。 双眼忽被一只有力的手掌快速捂住。 “往哪看?” 卫觎手上施了点力气,掌心的潮热一并传来,搔弄着簪缨的睫梢。 耳边的声音全是哑的。 簪缨被摁着,在一片黑暗与幽秘的恐慌悸动中,心跳咻咻。 她闻到了淡淡生铁夹杂尘霜的气息,正一点点靠近她。 他发作了。 卫觎横臂遮着她的眼,呼吸沉促,倾身向前,态势如狩猎中的豹子,紧盯乖乖巧巧在他手里不动的人,的唇。 那样红润的颜色,像酒,诱他品尝。 他刚刚还自诩自己清醒。 却就因这一点不值一提的撩动,溃败成如此吗! 卫觎凶狠地望着近在眼前的两瓣娇唇,一面唾弃自己,又要自虐般考验自己。 往常馋酒,他就是命手下搬来几坛子酒放在眼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至熬过那片欲念。 无非如此,他可以的。 卫觎的鼻尖每向前顶一点,便忍着身上绷得发紧的疼往回拉自己一点,那分寸间的拉锯,发生在他体内,是漫长的折磨。却在此时—— 簪缨忽然凑唇向前。 若小舅舅的欲是她,她让他得到就好了。 双唇只离一线,卫觎眸底蓦然发赤,仰头避过的同时,手掌将簪缨的脑袋推回去,另一只手,不忘垫在她的后脑勺与车厢板壁之间。 他都想开口骂她,可此时能想起的全是军营荤话,绷着心里的最后一根弦,怕自己不受控地说出什么,唯有闷声。 喉底却压不住逸出一声不争气的哼。 “小舅舅,”簪缨颤声开口,“你喘到我嘴里了。” 这辆驰往肃县的马车,在半途骤然一停。 轼夫惊讶转头,但见一袭黑影从车中踏出,嘬指呼哨一声,坐骑扶翼驰骋而至。 男人直接从辕台跃至鞍上,劲腿一夹,骏马迎风展驰去远,似要发泄无穷无尽的筋力。 车里,簪缨后知后觉方才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满脸通红。 又担心小舅舅有何不妥,她抠着手,忙召信得过的影卫缀上去。 卫觎并未一走了之,他驾马出走半个多时辰,又返回车驾前,只是未再上车,在前引路。 一路峰回路转,等终于到得肃县,簪缨由侍人扶下马车,仍是颊余霞韵,眼渡媚红,不好意思去看前方的身影。 卫觎侧脸肃冷,如一块上好的冷白玉牌上凝结寒霜,看似已经冷静下来。 他却是主动偏头低道:“吓着你了,我无事。” 簪缨抬起眼色看了看他,不敢再招惹,垂眉脉脉。 跟随小娘子一同来的杜掌柜咳嗽一声,簪缨敛色,到底以正事为重,让那庄稼汉当先带路。 一行人来到之处,是一处土岗地,下有围篱成片的屋舍,这个季节,山岗斜坡下植栽着一片白梅树,簌然正开。 庄稼汉殷勤地将贵人们带到一间半旧不旧的青瓦院前,说道:“半仙儿就住在此了。” 正说着,那院门忽然从里一开。 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一位十分年轻俊朗的男子。风神甚都,披旧袄袍,端灰炭盆,看着像正要给屋里换炭。 饶是如此形象,竟不能损他容姿分毫,反而似夏日捶铁的狂狷名士,自成一派风格。 簪缨看着此人,完全愣住。 若非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簪缨还以为站在她眼前的活脱脱是傅则安! 世上怎会有生得如此相像之人?连年纪都依稀仿佛。 卫觎也不禁多看此子几眼。 好在不知是否被方才之事所激,簪缨的血液这会儿都聚在头顶,脑筋不慢,凝视男子半晌,忽而,含笑一福身。 “傅二兄,经年不见,小妹甚是记挂,你一向可好?” 傅氏原有二郎,为二房傅骁独子,少小离家,多年音讯全无。 名叫傅则庭。 杜掌柜怔忡之后恍然,又心赞一声,小娘子敢是学过蜀中变脸吧,这是怕那金鳞薜荔若为真,此人不给,先套个近乎啊。 却见年轻男子恍若未闻,抬眼,扫视围在他家门口声势浩大的众人,神色自若地倒掉炭渣。 “二兄便是二兄,加什么姓啊。” 第111章 第 111 章 男子此言无异自承了身份。 他望着风尘仆仆而来的这群人, 向门内比手道:“舍下刚换了新炭,不妨入内谈?” 簪缨乍逢傅二郎,尚摸不清楚此人底细, 她看向卫觎, 后者无声颔首。 簪缨便命其他人留在院外, 与卫觎一同走入这间坐落在白梅岗下的小院落。 傅则庭的居室不大,靠东墙处有一榻,榻旁有一张漆色剥落的几子。只见墙边堆积着许多竹简, 挤挤杂杂, 随手就放,透出一股要乱不乱的随意。 阖上屋门,姿容丰丽的男子转身,即向二人揖礼:“傅氏余孽,见过大司马, 见过,”说着, 他抬起头望向簪缨。 “娘子已脱傅氏旧籍,当是不想再与傅氏人攀亲论辈吧, 如今该称一声唐娘子吗?” 簪缨恍然,“原来你知道。” 当初傅容顶替庶弟冒名北伐功臣一案, 震动朝局,傅老夫人邱氏枭首挂于朱雀桥头,中书令傅骁革职流徙, 傅氏一族男丁尽放岭南。 此事影响甚大, 已是天下皆闻了。 若傅则庭也在其中,此时也应该在岭南种甘蔗了。 便是如今,若有人检举他的身份, 他也逃不脱流放的命运,毕竟他只是离家,而非除籍,还是实打实的傅氏族人。 傅则庭不由多看了簪缨几眼。 这个儿时的小妹妹,他其实不怎么相熟,只记得是个极为玲珑可爱的奶娃娃,而今已长得美若含珠,窈窕倾城。 从她的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几分三叔父的影子。 他动动唇,“我娘,她还好吗?” 簪缨道:“傅……” “我如今易名严兰生,可如此唤我。” “严霜结庭兰。”簪缨沉吟低念,“为何这么些年不往家中去个音讯,旁人都罢了,你母亲一直牵挂你。傅氏罪罚判下后,她与傅骁和离,回到了娘家。” “和离?”傅则庭,或说严兰生怔住。 簪缨见他神色惊讶,奇怪,“你不知道吗?我出京以前,孙婶婶还来找过我一回,求请我出京后打听你的下落。” 严兰生自嘲一哂。 除时局大事,建康的消息也不总能传到这穷乡僻壤。 和离了……当初他苦求母亲随他同行,母亲心性顺柔,说父亲不会答应,不肯。 一别经年,母亲愿意和离了,很好啊…… 他生来早慧,从懂事起便知道祖母性情吝刻,对待母亲多有不喜。而他的父亲,整日不是处理政事,便是在外与名士们畅谈欢聚,回家后又是一味孝顺祖母,对他的母亲无多少结发情意。 整座傅府,他唯独对三叔崇敬有加,觉得他才算是真正的读书人。可惜三叔早亡。 他小小年纪,心中幽闷,大兄每日与太子殿下结伴出入宫闱,风光皎皎,他无从亲近,只好向外结交朋友。然而同龄人又懵懂不解,总笑他故作深沉。 在十三岁那年,他终于看够了、也厌烦了世家的虚浮,做出离家的决定。 当年少年豪迈,想学那古之大才负笄游学,自信总能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可嘲的是至今一事未成,有何颜面回去探母。 卫觎始终未打断簪缨与傅氏子的叙旧,簪缨却还记得此来目的,她转头寻向小舅舅目光,看他一眼,心便定了,问严兰生道: “据说你知金鳞薜荔的来历,且手中还有此物?” 严兰生同样看了卫觎一眼,道声正是。 他返身,从一只竹箧中取出个布帕包裹,掀开布角,那里头,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黢黑木块。 这关乎小舅舅性命之物,令簪缨目不敢转睛,微微屏紧了呼吸。 严兰生语气寻常,“大司马在寻此物吗?” 簪缨心下倏尔一动,抬眼紧盯男子,此事藏得绝密,他如何会知? 正紧张间,卫觎的手轻落在她肩头。 他指头轻捏了两下,帮着她松驰下来,目光颇有玩味地注视严兰生。“既然早料到我们会上门,坐。” 严兰生余光瞟过二人亲昵的举止,恍若未见,主随客便,三人相对坐于几案。 主人家垂眼看着案子中间的那块木头,神色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淡定。 “之前蒙城杀将的事,在郡中传得沸沸洋洋,都说有位公主来了豫州,是昔年唐夫人的遗孤。再后,刺史突被革职,由陈郡谢氏子顶了缺,广问遗贤,出题试才。” 严兰生眨眼看向簪缨,“我在灵壁与颍东识得一些隐士好友与寒门士子,这几日都热衷议论着樊氏元气大损,谢君折节下顾的事,大大振奋。我却以为,谢府君出身华宗世家,为人清慎,又是初来乍到,不像会做出铲平当地大族的人,此事背后,必有人在推动。” 簪缨听到这里,不禁扣指感叹,此人与傅则安竟是一脉相承的敏锐。 严兰生接着道:“那三道试题是关键,前两道,太俭实,最后一道又太飘忽。知道金鳞薜荔的人,整个南朝也无几人,那么是何人提出的问题,又为了什么?我曾辨源,得知此物有清心血、解热毒之效,娘子既在豫州,再联想到大司马身有宿疾的那个传言,疑问便迎刃而解了。” 簪缨抓住间隙问:“那你又是如何知晓此药,如何得来?” 严兰生微笑解释,簪缨才得知,原来他早年游历时,曾与一位赤脚郎中同行过几月,听他说起古早年间有种可解百毒的神药,叫做金鳞薜荔,由边北白狄土著向南方口口相传,可惜失传已久。 “我初听此名,便觉古怪,金鳞,似鱼鸟之属,薜荔,又是藤木,那当是何物? “直到要与那位郎中分别时,我忽想到,北狄化外之地,哪里懂得识文断字,既如此,这华丽古怪之名是从哪叫开的?世人皆知,南朝人一向崇尚粉饰浮华,是以说不准就是南朝人敷衍出来的。朝着这个方向再想,我便想起书上曾载,扶余国有古树,生金苔状,似龙鳞。而百年高树,易招雷电,薜荔,岂非正是霹雳的谐语……” 卫觎在案下轻轻捏住簪缨颤抖的指尖,理解她此刻的兴奋激动,因为他亦然。 然而他不放过任何一处疑点,神色淡矍地注视严兰生,道: “路上偶听一物,既不知真假,也无关紧要,却钻研究底到如此地步,该说足下是个闲人么?” 严兰生听出大司马的疑心,指着自己的头,呵然轻笑一声:“大司马说反了。” “兰生平生无他癖,唯喜动脑,常至夜半三更脑内走马,不能入眠。某生平展眉之本,就靠着这阿物儿了,一刻不敢不动。” “也是巧合,”他解完大司马疑虑,又含煦看向簪缨,“两年前,在我刚落居在此的时候,有一个南燕遗民在巷陌出售此物,以换口粮。我便用一些粮食换了下来。” 他用手比了比,“刚开始是有两个这样大的,这两年被我磨去不少木末,阴差阳错也救了些中了蛇毒热瘟的乡亲。” 簪缨听他说得严丝合缝,是八|九不离十了,目凝精光,终于问道:“此物可否让与我?” 严兰生敛起笑色,“大司马为大晋守国门,成忠公奉身取义,反遭蒙蔽,傅氏欠娘子的何能斗量,区区一物,敢惜乎?” 他将雷击金鳞木交到簪缨手中,簪缨握着这块巴掌大小的木头,禁不住鼻酸。 就是这区区之物,花了两代北府人近十年的光景。 小舅舅,你的命被我拽住一步了。 还缺两样,只缺两样。 大喜过后的怆然,让她此刻很想转头去看卫觎,哪怕一眼,便可在他永远纵容温厚的眼睛里找到抚慰。 但有如此精明的严兰生在眼前,簪缨藏迹于心,忍着没回头,滚咽一下喉咙,便已是清冷玉秀的神容。 “如此,多谢严先生了。先生博学思辨,非俗常人,今日有意指引我等来此,是否亦有入仕之心?” 她从感怀万千到理智平静,不过转瞬。 卫觎眼里有一团破冰而出的冷焰,柔情与凛冽交织在一起,就那样看着她。 严兰生不觉笑出一声,“有事钟无盐,无事夏迎春。方才还能落着一声二兄,娘子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便成‘先生’了。” 簪缨不为所动。 严兰生便笑笑道:“某若想为官,昔者吾父为中书,吾兄为太子伴读,吾妹又是太子妃,我只待成年,多少官职挑不得。我既出走,便是看出了那些势大的世家照此发展下去,对上凌侵皇权国利,对下阻断寒人进身之阶,中枢与地方执政者都乃肉食者鄙,则大晋就是一潭死水,国将不国。 “却又有一句话,叫物不平则鸣,南朝重文轻武已成恶习,上层矜荣享逸,看不起寒门,名士看不起武人,可未来说不准,便是寒士与武人聚沙成塔,捅出一件惊天的大事。太白袭月之乱,或早与迟。” 正是预料到这一点,他当年才无法忍受继续留在那个腐朽的家,那个醉生梦死的京城。 簪缨陡然震惊,此人的判断,与前世事态的发展分毫不差。 卫觎指节倒扣两下桌案,声里沙场血气浓重:“纸上谈兵,谁都会。有真把式没有?” 严兰生秀目生采,身子不由向前微倾,“大司马见问,不敢藏掖。要救这多艰民生,流离乱世,我想出的药方是:先灭胡虏,再堕世家!此外别无第二条路,且顺序不能反。 “因为世家不能先于边关内乱,世家皆有私兵巨蓄,一旦察觉到威胁而抱团自保,为达一己之私祸乱纲纪,则不用北魏打来,南晋自取灭亡。” “然而,然而……”他轻喃两声,“我遍观览史书,自古以来只有坐镇中原者,自北南征可一统天下,从未有南蛮偏居江左一隅,能够向北征伐功成的——从未。 “此中有地势使然,水土使然,人材使然,总之无一例外。所以,我一度不看好北伐。” 他年轻的眼睛直视卫觎,“因为无用。” 从南向北打,哪怕胜得再多,只要大司马的老巢在京口,在长江以南,就等于尾巴依旧被南晋朝廷牢牢揪在手里,被拖着后腿,顶多起到防御之功,而难以将胡人彻底驱出中原。 侥幸功成,也会后续乏力,就像第三次刘洹大军北伐那样,纵使打下了河南三郡,也会因鞭长莫及,得而复失。 前有强敌,后有腐政,一支孤军夹在其中,为之奈何。 严兰生一度陷入绝望。 那种绝望不能为常人理解,是他明明看得到南朝的许多问题,却无法给出解方;是他多年来游学观世,访贤结友,认识了许多同他一般隐时待机之士,却等不到一位力挽狂澜的明主。 他还年轻吗,还能等待吗,严兰生在夜夜枯灯的埋首书卷中,只觉自己垂垂老矣。 簪缨渐渐跟上他话中的思路,“然大司马已经打破了这个禁锢。” “是!” 严兰生脸上生光,反手胡乱地在背后的简墙上摸了几下子,抽出一张陈旧的舆图摊在案上。 “就在今年,就在今秋!大司马奇袭妙计夺下兖州,并当机立断,迅速占住此地。在江淮以北开始经营,呈现出了那个可能性。” 既然由南向北征讨,没有成功的先例,那么就从北向南打! 他所言之物,皆是卫觎这些年与徐寔一计一计计出来的,一步一个血坑杀出来的,自然比严兰生更清楚底里,是以,只是沉然听着。 簪缨却是心有所动,“何解?” 严兰生看了眼地图,又看看大司马,“明人面前不敢暗言,大司马能在垂髫之年道出‘此生无他愿,立志复河山’之句,岂会无大丈夫之志!既占兖州,下一步自然是取洛阳,取了洛阳,指北的剑锋何以不复向南?” 卫觎淡然一哂,心思莫测。 严兰生道:“自然,朝廷尚未眼盲,会一日胜过一日地忌惮大司马,我以为最迟明年,朝廷便会打算派遣其他将领,代替大司马驻镇京口,以削兵权。” “所以,不如彻底摆脱南朝对北府军的掣肘。”簪缨目色熠熠地接口。 这也是当初她力图说服小舅舅跟唐氏结盟的着力点。 “是。” 严兰生笑望簪缨,“此前我还担忧,若要大司马不受朝廷羁縻,如何养军?今见二位同来,此虑不攻自破。不过,唐氏虽给大司马的军队雪中送炭,自身亦有后顾之忧。” 簪缨细眉微动,眼里闪过一丝切中心事的会意。 她终于想通,她为何在这位傅二郎身上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像的不是傅则安。 他的侃谈之态让簪缨想到了沈阶。 第112章 第 112 章 唐氏的隐忧, 正是这些日子沈阶重点与她条陈的利害。 首先便是南朝不会容许唐氏与军政沾边。 从前唐氏与朝廷相亲,朝廷自然拉拢着,但若朝廷认定她要带领唐氏与卫觎合谋, 有反叛之心, 那么会不会拼着自损八百,在挫伤江南经济的情况下,也要决心整治唐氏,断去兖州后路? 唐氏商行密布于江南各地,牵一发未必动全身,但砍一足定会伤元气。 其次,是檀家还在吴郡。 朝廷已经失了唐氏这个大钱囊,自然不可能再松口三吴首富这块肥肉。 若之前簪缨与太子退婚时, 檀棣忍着不暴露他与唐夫人交恶的伪装,此时或可从容地与北边暗渡陈仓。 然而檀棣怜女心切,让世人都知道了三吴檀家与唐氏是一头的, 自然就成为朝廷牵制唐氏的一着手筋。 还有便是,晋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新太子李星烺文弱不好政事,要不了多久, 宗室的权柄便会尽移世家手中。 到那时,皇帝对元后的那点歉疚、对她所剩无几的宽容, 以及卫伯公在朝中的斡旋, 也许通通都会失效。 南朝不止唐氏一家商行,簪缨是如何利用其他二等士族打垮的樊氏,忌惮卫觎的世家何尝不会使这一招? 不过是群起而攻之。 簪缨正视着严兰生,他与沈蹈玉的想法如出一辙,然而, 他们之间的区别也很明显。 阿玉内敛如深潭打磨出的圭石,不激不躁,严兰生却像一颗自主发光的东海明珠,眼神总是雪亮璀璨,不惮于展现他的好风姿,好口才,好见地。 她意识到,眼前这位隐于山野的郎君,是藏鞘的剑,心贯白日,正待人挥舞啊。 簪缨起身,揖首问策:“先生有何妙计教我?” “不敢当。”严兰生望着这位很有风范的小妹妹,嘴角含笑,起身回礼。 “愚以为,唐氏若真下了决心与兖州同盟,当务之急要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尽快将贸易交关的重心向北移。 “建康是南朝中心,那里的生意必然是唐氏经营多年,得利颇丰,却只得暂舍小利,不落痕迹地慢慢撤出,京中重要的掌事人、账簿、资产,都不好再留在那儿,免得朝廷哪一日清算唐氏,变成肘腋之患。 “再有便是三吴檀氏,娘子也要尽早与之通气,绸缪个自保之道方好。” 簪缨肃然点头。 断腕,她做得也熟,舍小存大没什么可惋惜的。 就是檀舅父那边,她得想个办法,断不能让他们陷入险境。 严兰生接着道:“其二便是豫州这里,娘子先前说通谢二,整肃州郡风气,举遗逸于林薮,黜奸佞于州国,说百姓之所患*,心地至公。推动乞活游军渗透豫州的坊间,更是娘子的一步好棋,却是谢二为快速平息蒙城之患,大大走错的一步棋。” 簪缨道:“这我知道。他一步让,就得步步让了。” 乞活军保民是真,但她会让他们牢牢地楔进当地,形成网纲之势,豫州但有异动,逃不过她的耳目。 严兰生点点头,又道:“不过这还不够。” “先生明言。” 严兰生目生亮光,说出一句分量很重的话:“这便要看娘子舍不舍得了。” 卫觎那一瞬抬起深冷的眼褶。 簪缨略带不解地皱了下眉,便见严兰生挥手在舆图上凌空一画,“千金散去,渔天下之利。” 他掌下虚空所揽,正是紧密相连的兖、豫、青三州地盘。 他眉目清傲又含期翼,直视簪缨:“不妨,先取青州!” 簪缨瞳孔放大,严兰生的话竟是与义兄昨夜的话不谋而合。 只是龙莽说的是可取青州,这位年纪轻轻的傅二郎口气更大,说的是“先”取青州。 倘若说,昨晚簪缨听见龙莽的话,尚有几分以为义兄是醉了,没来得及往深处去想。 那么严兰生的这番慷慨之论,几乎已将那句呼之欲出的话,摆上了明面。 严兰生弯身在他旧书案的边角一掰,朽坏的木屑随之落下。 “既然这张旧案已经腐朽,娘子,卫大司马,您二人谁愿意为我换一张新案?” 簪缨心房微微战栗地转头,目光与卫觎对上。 这一眼让她想起了前世朱雀桥的那场大火。 上一世,这腐朽的江山负过她,负过他,更负过黎民万庶。 她重生后,带着先入为主的记忆,一直笃定最终推翻李氏的,一定是带领北府军加上流民军的统帅。今她已知,前世的新安王便是她的义兄,而龙莽与小舅舅对阵又是他的手下败将,则可知这世上的武将,无有能出小舅舅其右者。 是以,簪缨并非没有设想过,只要她用财力扶持卫觎,再努力帮他找到解药,那么这一世由小舅舅站上那个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高度,也非妄念。 那时她还未觉得,她站在卫觎的背后,有何不妥。 因为从第一眼起,她便痴于仰望他高大傲岸的身影。 是到了豫州后,簪缨亲眼见证了民生多艰,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有一种责任,既然软弱愚蠢的她都有幸得到第二次生命,她便该用自己的能力去保护更弱小的人。 所以她据蒙城,收乞活,安豫州。 这些事,她不是为了用豫州给小舅舅作后盾才做的,是从她自己的本心出发,想要做出些成果,让她目之所及的世道变得干净一点。 即使如此,簪缨最大的野心也只是想,或许她已有本事做个割据一方的主宰了。 然,还可以再向前一步吗? 她? 卫觎也静静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拂动披风站起,与簪缨并肩,对严兰生道:“想换新案子,你现下可以选是要跟着我走,还是追随女郎了。” 严兰生既已吐露这些话,便该做好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卫觎也不可能将这样的人留给别人。 严兰生瞳中精芒闪现,才欲开口,簪缨从激动纷乱的心潮中镇定下来,截口道: “你没得选,跟我走吧。大司马帐下的徐军师智计深远,二郎既怀远志,想来不是甘屈人下之辈。” 卫觎眉宇间的威气一散,“抢人便抢人,说得冠冕堂皇。” 想她不知不觉间,收罗到身边的助力文有沈阶、傅则安、杜防风、檀依,武有龙莽、王叡,乌龙与手。 严兰生再天纵其才,混到这些人精堆里,想在他家阿奴面前拔得头筹,也得看自己够不够本事。 簪缨没回头,却是莞尔,洋洋一笑。 严兰生见自己的去处已被人家内部商定好了,便不多言,颔首称是。 其实这正是他心中所愿,大司马固然枭雄无匹,唐氏却是北府军的东家呢。 他与其认个帐下已有大掌柜的东家,何不追随东家的东家? 簪缨看了看严兰生秀逸丰姿的脸,却又道:“去青州之前,二郎先潜装回趟建康,去看望你阿母。儿行千里,母亲会担忧的。” 严兰生神容一变,目露悲戚,恻恻良久,躬身再拜:“兰生谨遵主公之命。” 此事既定,严兰生请求簪缨允他带上屋里的这些书简,开始收拾行囊。 这个在外游荡多年的无家无姓之人,第一次感到心有归属。 而原本还未定离豫后何往的簪缨,也定下要去青州了。 一推门,天欲晚,雪花不知何时落满了白梅枝头。 错落满山岗的梅树,皎白一片,分不清其上是花是雪。 簪缨将一口清凛含香的空气吸进肺腑,满心燥意为之一荡。 她走到一棵梅树下,与卫觎并肩看着漫天簌簌下落的雪沫,轻喃:“下雪了。” 卫觎看着那张柔嫩白软的脸颊,抬手给她的斗篷拢得更严实些。 然后,又帮她把她的白貂小帽好好戴上。 簪缨什么都用不着做,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她自己不知道,她仰头看着卫觎的眼神,像方才仰天看雪,目光越纯净,越像在勾人。 戴好了,男人多余地在貂帽子轻抚一下,尾指从柔软的绒梢一荡而过,有些舍不得似的。 他多此一举地接过侍从送来的伞,全撑在她头顶。 “小舅舅得走了。” 低沉哄人的语调。 他耽搁了一日,托阿奴的福,金鳞薜荔已得,兖州那边文远还病着,再回蒙城又得花去一夜。 便该在此分别了。 簪缨知道,应一声,低头取出在袖子里捂热的雷击木,仔细掖进他的襟怀。 翻动时无意看到卫觎贴身带着的那枚平安符,簪缨顿了一下,知他没骗自己,又为他仔细整好衣领。 “小舅舅,你想过吗?” 卫觎好像知道她所问何事,丝毫不隐藏心底的想法,道:“匈奴未灭,外敌当前。” 他有他自少年起坚守的使命,也有祖将军交付的遗志期望,灭胡之前,不可能分心他顾。 眼前说别的,都还为时尚早。 他自然也有一个丈夫该有的野心,但是一旦放任这种野心,又恰恰会成为滋养他体内蛊毒的心魔。 簪缨点了点头,他所有说出的、未说的抱负,执念,困局,她都明白。 卫觎道:“既决定去青州,我留两千人给你,别说不,你用得上。”他垂着深稠的眸色,“沈氏子有才,然性孤心深,我本想留傅则安节制他,但你不愿多看见那人,如今有了严兰生,也好。沈蹈玉和严兰生这两个人,一个起自微寒,一个叛出世家,一个藏于九地之下,戢鳞潜翼,一个动于九天之上,凌空蹈虚。你用此二人,得其中庸,兼听明信。” 簪缨轻嗯一声。 他教她用人呢。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是要将严兰生留给自己的。 卫觎又道:“阿奴,你羽翼已丰,想飞多高便飞多高,想飞哪去便飞哪去,我在一日,便一日倾尽全力托着你,直到你不必借任何人的风势,扶摇直上九万里。严二的话,听一半留一半,若是心里还没十分想明白,不用马上做什么决定,也不用做别人眼中的期待之人,要紧的是自己开心。” 严兰生的那个暗示,簪缨听明白了,卫觎只有更明白的份儿。 青州是块乱地,也是块宝地,是这几年南北两朝争夺的要冲之一,若有谁能羁縻,无异能令天下侧目。 龙莽和严二郎都看得出簪缨手握的资本与能力,卫觎不会看不到。 可他一直没在她面前提过青州,是不想让这么小这么娇的一个人,选一条最险难的路去跋涉。 但她决定下的事,他都不阻拦。 簪缨眼睛发酸,又嗯一声。她确实还得再仔细想想。 白梅岗的雪势大了。 数百玄甲亲随,在更远处的雪坡下整装待发。 卫觎临别,好像还有许多重要的叮嘱要一一说给她,最终,却只目光柔怍地看着女子,“北府军永远听小东家调遣。” 簪缨抽了抽鼻子,反而仰面露出一个甜美的笑来:“包括大司马在内吗?” 她才不要什么离愁别绪,兖州在北,青州在东,今日背道一别,她要让他记挂的是自己笑起来的样子。 卫觎目光深深一动,“我第一个马首是瞻。” 真的吗? 簪缨那双漂亮的眼睛闪动着疑问,在伞下轻轻踮起脚尖,抬起下巴,用气音:“要亲亲。” 卫觎被她的憨态感染,终于松开心弦,一下子笑了。 方才在陋室中谈论天下大势的男女,此时在雪中,面对面地笑,只如一对亲昵寻常的情侣。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彼此之间连名分都未定下。 收拾已毕的严兰生隔着茫茫霰雪,望见远处的一幕,微微失神。 白梅树下,红影娇艳,黑衣撑伞,自己却被雪色落了满头。 杜掌柜帮着小娘子新收的客卿将行李装车,路过他身边时,顺着严兰生目光看了一眼。 杜掌柜失语一瞬,而后有意无意地念叨:“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啊。” 此人虽投了小娘子,却毕竟是傅家的人,当初小娘子将傅氏家族收拾得惨痛,这人竟似浑不在意,杜掌柜不免留个心眼。 严兰生恍若未闻,望雪自语:“大司马的药难道还没找全?” 杜掌柜惊心地看向他。 那厢树下,簪缨自己也知说的是玩笑话,小舅舅是不会照做的。 毕竟已有前车之鉴。 马车上的那件事,她此时想起依旧心如鹿撞,媚眼轻觑他,心想,此时不说,下一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了,故坦裎道: “小舅舅,车上的事,你不许生我的气。我当时是想……若能亲到你,依你的品性一定会对我负责,那么,你不在我身边时,就不可再喜欢任何别的女子。” “没有别人。” 卫觎毫不犹豫道。 簪缨已做好了他再次回避的准备,听到这句话,先愣一下,继而眼里点亮星子般的光,晶璨夺人。 她含笑,等着他也如此要求她。 卫觎含着深重的目光,凝望她,却不语。 他的阿奴想飞得高远,他便衔羽为她丰满双翼,不用一点笼架圈定她,不用一根丝线牵绊她,让她永远有多一种选择的自由。 若他有命活下来,等她飞累了,他接住她。 若他无福分…… 簪缨等了一会,目光从明亮到平静,收起情思,笑了笑,“罢了。送君于路,相逢有期,小舅舅多保……” 话音未落,一声妥协般的低叹传入簪缨耳中。 卫觎伸手将人拉入了怀。 他单手打着伞,一只手臂也能将她的身子抱得紧紧的,在女孩眉心落下不含情|欲的一吻。“好好的。” 簪缨睫羽簌簌。 这正是她想象中结实的拥抱,也是她想象中喜欢的亲吻。 她闭上眼,把脸埋在卫觎宽硬的胸膛,用力回抱他,嗅着他身上快要被冰雪盖住的生铁味。 她才与他告过别,此刻却又想让这雪落得更久一些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青州临东海, 是一片四季分明的土地。 泰山郡的阳春三月,桃花争发,道旁的垂条细柳笼着一蓬蓬如纱的翠雾, 柳绵吹絮,醉倒春烟。 若是南人在此地, 不免会念起江南的好春光。 但是若有真正的江南人来到青州,便会知道这里的冬季寒冷干燥,夏天又酷热多雨,迥异于柔情似水的江左气候,是头一件难以忍受之事。 更要紧者, 青州排外。 城中的茶楼雅座上,一个长脸紫髯, 穿紫绸衫, 戴进贤冠的中年男人望着坐于茶案对面的年轻女郎, 目色轻沉。 此人是泰山郡的一等宗氏主赫连袁, 观其须色, 便知身负胡族血统, 一十年前南北混战时曾受北朝征发, 贡出百匹良马, 便被胡人虚授了一个“泰山太守”之职。 后青州归于南朝治下, 晋室对于青州各垒壁堡坞间的势力交错, 颇感棘手,皆以招安为主,故而这赫连袁非但无过,反而又名正言顺代治泰山郡的政务。 再其后,北胡与南朝几度争夺此地,青州归属不定, 却不耽误这位当地的土皇帝将自身势力坐大。 其他大大小小的堡主坞帅也大都如此,乱字当道,谁不是屯兵聚垒,据险自守,对外来势力充满了排斥敌意? 赫连袁沉沉按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心里重复地想: 在眼前之人来到青州之前,的确如此。 可这唐姓之女来了,随行三千铁甲精骑,仅用了一年多时间,就收服了峄山坞、鲁国堡、鸢坞、沂山坞四座大堡垒,其余依附的小宗族不计其数。 青州三分,她占去一半,只剩他的泰山郡、以及济南郡那位坚壁自封的狠茬子还在支撑不倒。 男人凝视对面的时间过久,使得女郎身后一名黑发高束,素面如冰的武婢皱眉。 武婢无声将腰间刀镡推开一寸。 坐着的红衣女郎,如白玉雕琢的素手拈着青瓷杯,只是品茶,眼都没有抬起。 赫连宗主不知是因那武婢的无礼挑衅而恼怒,还是因今日客请之人对他的漠视而屈辱,脸色更加难看。 他背后的壁上挂着一幅水墨飘逸的壁幛,在微风下轻轻拂动,脚下,却跪着一个肥硕如猪的黄绸富商。 赫连袁沉吟着动了下靴尖,肥商人立刻砰一声叩首在地。 “子婴娘子恕罪!” 肥胖的贾绅汗出如浆,手不敢拭,磕头带着哭腔道:“是小人一时糊涂,娘子在泰山郡设常平仓本是好事,怪小人贪利,以次充好……求娘子网开一面,咱们,咱们都是商户起身,小人对唐夫人是敬仰得很……” 从他口中听到亡母名讳,化名唐子婴的女子终于抬起眼。 她的眸光比一年前更为清湛华粹,像远山峰顶新化开的雪,长开的桃花眼,眼尾晕着一线天然的淡淡胭色,长睫如扇,澹静中透出锋芒。 她头上的小红莲花冠是玛瑙雕成,衬着那一身轻软简洁的洛神珠色春衫,正应了一句娉婷影,人如玉。 这女郎丹唇半启:“话不是这么说。” 站在她身后的青衫青年一脸峻相,狭长眸子更狭长。 他声音平沉道:“去年干旱,至始年初谷价大贵,当初我主子找到这泰山郡最大的粮商赵老板你,商谈设常平仓一事,当时说得好好的,阁下尽管压低粮价,其中差价由唐氏补足。赵老板的生意做得好啊,当时满口答应,转头就用发霉的麦粟代替新谷,从唐氏和百姓身上两头赚钱。” 说到这里,青衫郎君有意无意瞟赫连袁一眼,“背靠大树果然好乘凉吗?” 赫连袁扣住手掌,忍着没摔落手里的茶盏。 赵老板连连磕头道:“都是小人自己糊涂,不与旁人相干,求子婴娘子高抬贵手!” 丰神俊玉的女郎低头轻吹茶沫,沈阶便代主子开口:“高抬贵手?赵老板偷天换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买低价粮的本就是生计艰难的百姓,买你的粮食吃坏了肚子,吃不起药,以致痢疾,赵老板手眼通天,集中捉走封锁消息,百姓不知底里,被骂的倒成唐氏旗号了。” 赫连袁终于沉不住气,看向座中女子,“唐娘子想如何,直说便是!” 那张秋水芙蓉的脸庞无论让他看多少次,依旧会像第一次看到一样惊艳,然而再美的美人一变成债主,利益涉身,赫连袁便失去分心遐想的念头了。 簪缨始才淡淡道:“一千骑入贵郡。” 赫连袁面色一变。 这是要让唐氏的甲兵进驻他的地盘夺权? 他忍声道:“这话不讲道理了吧,我的人犯了错,折损了贵号名声,我认。我敬娘子本事,想怎么罚,你说个数便是。兵甲入境——” 他说着,手指慢慢靠近案上的杯盏。 沈阶目光微动,姜娘同时手握刀柄。 簪缨先赫连袁一步撂下青瓷盏,锵然一声,如金切玉。 “宗主。”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笑来,那一笑宛若雪霁初睛,却带着淡漠的寒意,“帖子是你下的,客是你请的,地方也是你选的。只是下一回若再想壁后藏人,做那摔杯为号之事,记得选一张不透光的布。” 赫连袁面色一僵,紧接着便听到身后接连响起扑扑倒地的声音,淡淡血腥气,从这间清雅的茶室弥漫出来。 一道神踪莫测的黑影回到簪缨身边,“主上,都清理干净了。” “你——”赫连袁脸色惨白地爬起身,戟指向她。 簪缨仿佛不喜有人用手指着她,皱了下眉,“阿玉,一千五百人。” 沈阶神色低逊地道了声是。 地上的赵老板下意识吸气。 他在青州经营多年,自然打听到不少这位唐氏少东家的实力,莫是说一千五百人,便是三千人她也拿得出来。 而且,那可不是步战的兵力,而是三千骑兵连人带马,连那马都是具装披甲的,真列开阵势,可以直接冲杀三万卒子! 宗主道行再深,三万人,也就是他全部家底了吧。 他之前换米贱卖的勾当,自然是与宗主通过气,也是这位顶头的主子点了头,才敢这么干的,所获的盈利有八成入了赫连家的腰包。 当时他们只以为,唐娘子不过为了邀名,他们在自家地盘上做些手脚,唐娘子远在鸢坞,总不至于多双眼睛。 可没想过人家的耳目偏就这么灵通。 赫连袁举棋不定间,还是沈阶道了句:“宗主尽可放心,泰山郡还是你的,赫连家的钱质私库也还是你的,只是这郡里的人和规矩,要改一改了。” 赫连袁沉沉思索半晌。 他想起对方手握的四大堡帅,又想起这一年里朝廷连发三次檄旨,依旧没拦住唐子婴在青州稳稳扎下根,再想到兖州的竟陵王在对北朝的战事中连战连胜……最终颓然放下手臂。 罢了,既然他们答应不动他的私利,又何必硬碰硬。 他不甘心,可也当真碰不起。 簪缨站起,走前回身道了句:“茶不错。” “桓台。”她步下木梯时,想起自身所在小城的典故,又定了定步。 姜娘随之停步,忠实地护在女郎身后,便听女郎清朗好听的声音道:“昔春秋齐桓公驯养战马之所。此处不错,正好做了戏马台,容我新征的兵伍跑跑马。” 赫连袁的脸色几乎要与土色比拟,终究说不出一个不字。 簪缨已经不在乎他如何想,红裾趺于履后,背手款然走下楼去。 她早已知道今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波折,如今已不像她最开始来到青州的时候了,外来者要看地头龙的脸色,每走一步都要谨而慎之。 当她打通了义兄交给她的人脉,又相继或出资招揽,或游说合盟了几处大堡垒后,驻兵拓土,保境安民,便已成势。 余下几块有限的硬骨头,她不啃归不啃,一旦想吃下去,不过是所费功夫多与少的事。 楼下停在柳树外的马车,是云母盖檀香壁的驷架通幰车,车后还有扈役两列。 簪缨最开始入青州的时候,本拟低调行事,严兰生却教她此地民风彪悍,伏得小不如做得狠。 方才在茶楼,又一次证明其言不虚。 天下的道理一通百通,也难怪南朝廷忌惮小舅舅日复强盛一日的威望兵权,从去年起,便断掉了供给兖州的一切粮食军饷,试图压缩压垮唐氏这个后援。 簪缨抬头望一眼西北的湛湛青天。 今年是庆康一年。 她下下个月十七岁。 小舅舅在新来的信里夹了枝洛北红梅,告诉她他又克下了北魏几座关隘。 这样的年景这样的捷报,仿佛一切都不成问题。 问题是,留给她的时间。 簪缨登车后,并未马上回鸢坞,而是去了郡中一间盛名在外的佛寺。 此日正值上巳前后,因近一年北骑被竟陵王部曲牢牢摁在荥阳西线上打,自顾不暇,无从犯边,民生稍安,出门行走也方便许多,是以许多寺院都香火顶盛。 簪缨进入香雾缭绕的宝殿,有比丘接待。 她熟练地捏了个佛礼,素指纤长,庄严可观:“无归无趣槛外人,求见此间方丈,请教微妙佛法,恳受甘露法雨之泽。” 她入乡随俗,口音里已无半点江南软侬气,而是清朗流澈,如叮咚泉水。 这僧人从袍色上看资历应已不浅,道行却大抵不高,见了眼前年轻妙丽,姿韵脱俗的女郎,眼神不禁呆愣,又不敢多看。 听她所言皆沙门语,必是虔诚信众,比丘自愧此心不净,不敢怠慢,将人引入内殿中。 簪缨出门从来不戴羃篱,她那身衣着又显眼,周围许多上香的信众,便都看到这位扈从簇簇的华衣女郎。 因太过见之忘俗,众人不禁好奇议论起来,这是哪户大族的千金? “穿红衣的年轻女子……” 有位居士想起什么,“听说一年前青州来了位爱穿红服的唐氏后人,当时带着兵来,好大的阵仗,还着实引起了一阵恐慌。然而人家的兵却是用来打胡子的,去年底还派兵击退了从登州海口登岸的水寇,这一年光景,比过去十年还太平。听闻那位娘子出行也是扈从成行,莫非是她?” 另一人不赞同地笑笑接口:“你说的那人我知道,便是在六郡设常平仓救济饥民的唐氏小东家嘛。那是什么人物,岂会来此闲逛?” 外头议论得热闹,不一时,簪缨便从另一道殿门出寺。 等在马车外的沈阶一见女郎冷凝玉露的眉眼,便知又是无功而返。 那“功”是什么,沈阶不知,女郎从未对他说过。 但他察觉得出,女郎到了青州后,才扎稳脚根,便开始利用闲暇不停地出入各处寺庙,好似在寻找着什么。 因女郎从前对佛法完全不感兴趣,却突然逼着自己一本本地佛经,只为和寺里的老和尚说得上话。 女郎甚至已经会认一点梵文。 可她身为骑军之主,各大堡主的纽带,唐氏的东家,兖州部曲的后盾,要处理定论的事情层出不穷,闲暇时光明明也不多。 那片清幽的香风近前,沈阶压睫垂眸,骨节分明的手为女郎掀开车帷。 簪缨在里头,才跟禅师硬着头皮扯了一大套云蒸雾绕的机锋,这会儿神思还有些不属,上了车,方醒神,探出两根玉指挡了下帷子。 她促狭人时眼波已无娇意,然那清湛的眼神一抛,自成风采:“又做这种事,不怕严一郎笑话了?” 比离开豫州时长高半个头的沈阶没有抬眼,声音自然:“女郎辛苦,阶只是举手为女郎打回帘。” 簪缨失笑,由得他去。 撂下车帷后,她轻轻捏了下眉心。辛苦么,无论是治事还是寻药,习惯了,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再辛苦,哪能比前头打仗的人更难。 她虽还没找到佛睛黑石,也不算全无长进,至少知道不能像从前那样,入庙单刀直入地硬打听了。 小舅舅,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会背好几本佛经了,这样和寺中住持说话时,便可以充些底气,套出真话的可能性就更大些。 不过也产生了一点始料不及的麻烦。 譬如此刻,车子才要驶动,方才接待簪缨的比丘忽然追出来,手臂还扶着一位眉发皆白的老僧。 老僧上了年纪,脚步不稳,神色却是无比敬畏,不顾寺院内外香客的诧异视线,颤声道:“施主、不、您……可是济南郡昙清禅师所言的那位,具不生不死身的转世之人?老衲方才有眼无珠,请您留下,留下!” 云母马车外,簪缨的人皆不喜地皱眉,怕这种莫名其妙的晦气言语沾到他们女郎身上。 沈阶不敬佛,厉声道:“莫胡言乱语,走开。” 车中的簪缨,已是眉眼俱冷。 “走。” 第114章 第 114 章 当晚簪缨歇在郡中, 又行一日夜,回到了她常驻的鸢坞。 鸢坞位于青州东部,向东, 是登州的蓬莱岛,蓬莱岛再往东,便是一望无涯的东海了。 当初在选择青州的落脚地时, 杜掌柜曾建议簪缨,留在青州最西端的峄山堡最好。 一来, 峄山堡的堡主沮滔与龙莽有交情, 也十分乐得结交簪缨,热情地邀她留下长住。二来是那里离兖州近, 小东家若实在想念大司马了, 方便两地间来往。 不过簪缨对比几处后, 还是更看重鸢坞沟通四方的地势位置。 这里离中原腹地远是远些, 却距离向海外通贸的莱州港口近。 她决定将唐氏商业的重心北移后,南朝内行商的空间被进一步挤压, 通往海路的交关, 无异于是给唐氏续上了一条命。 鸢坞气候湿润, 当地盛产一种野生红鹰隼,常有鸢飞戾天之景, 故以此命名。簪缨的车辆进了夯土而成的半圆形坞门, 里似庄园,有田林阡陌,屋舍人家, 鸡犬相闻。 别看这座小小庄坞墙郭不过十里,人口住民也十分有限,却是壁道参差交错, 其中又有隐蔽的岩穴密窖,若有外敌来袭,堡民藏入其中持刀埋伏,可比拟一夫当关。 北方许多被胡骑窥伺的汉家旧姓宗族,皆是靠着类似的方法,保护一族之安。 不过簪缨带兵卫境后,这些穴洞如今已是孩子们的游戏之所了。 她一下马车,务农的本土坞民与进出的商号掌事看见,都驻足见礼: “唐娘子回来了!” “见过东家。” “东家这一趟又辛苦了。” 一群半大孩子早已撒着欢围拢过来,男孩儿腰挎小木刀,女孩儿鬓角戴着纸花闹蛾,相竞围着簪缨蹦高高。 “唐姊姊,饴糖!饴糖!” 簪缨垂下视线看他们,面无表情:“我忘了。” 小孩子们却已经十分熟悉这样的把戏,偷偷抿着嘴笑,依旧仰着小脸两眼含光地等着。 簪缨便弯弯唇,示意姜娘取出给孩子们带的礼物,分发下去。 姜娘松开掌间刀,动作有些生硬地从腰囊中摸出一包糖果,递出去。 即使她已做过许多次这种事,可是当那些柔软的小手划过她掌心,听到孩子们挨个对她道“谢谢姊姊”的时候,还是觉得别扭,不知第几次低声请求道:“女郎,这种事下次还是让阿芜来,都是一样的……” “既是一样的,有何不妥?” 姜冷若清冰的眼不禁黯淡,心想:春堇,阿芜,阿菁,这些清白美好的女孩子,到底和她是不一样的…… 簪缨已穿过一条石子路,登阶,进了议事堂。 姜娘回神,连忙跟上。 鸢坞主林成珲早已客气迎出,见了簪缨便抱拳施礼:“女君辛苦了,此去泰山郡可还顺利?” 簪缨点头,“往泰山郡设常平仓的事,可以推进了,那里贫富不均的情况严重,倍设粮仓,加派人手,以温饱不济的百姓为先。” 林成珲闻言大为敬服,那泰山郡的赫连袁是个霸王,本地各自为政的豪强们历来没人愿去招惹。女郎把那块地方留出来一年,他还以为是打算井水不犯河水了,没想到女君不动则已,一举便疏通了赫连家这个硬茬子! 对于这位年轻而有胆魄的女子,林成珲真是诉说多少感念钦佩之情也不嫌多。 她分兵驻扎青州的边境要塞,谨防胡兵过境,让青州父老过上了久违的太平日子,这是老生常谈了,姑且不论; 就说那年年从东海登岸的扶桑水寇,劫掠了多少货财,祸害了多少良家闺女,提起来就是青州的一块隐痛。 南朝自顾不暇,遑论派军靖难,这些年也没人能管。可女君一来,就给管了。 组建水军,征集船只,保卫民众,这一举措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更别说设小学,浚河道,平物价……林林总总。 他这里只是个小坞,他有幸被推举为一宗之长,从前只觉得若能保本宗平安,便是最大的造化了,根本不敢想,那么多大堡主都争相延请的女君,会落户在鸢坞。 而且女君身边有如许多能人贤士,却不夺他的权,还请他平级议事,林成珲唯有更尽心竭力而矣。 簪缨接过侍人呈上的湿帕子,擦了把手,“我走这几日有何事?” 林成珲挑了两样最要紧的汇报:“确有两桩大事。一是女君刚走的次日,乐城曲氏嫡嗣子,携一族的家当人口、地契广田前来投奔,说若女君不弃,愿做那个、嗯,上门郎子。” 德贞末年,簪缨随卫觎离京,南北两朝不少人都在观望二人的关系,其中颇有些不怀好意的猜测。 而她与卫觎分别的次年,晋帝李豫寝疾,改国号庆康,意为祈祝龙体康泰。今已是庆康二年,这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两人各奔东西,虽然物资上的往来已是昭然不隐,但那种晦涩的猜测反而淡了。 男欢女爱男欢女爱,见面才会有欢爱,经年都碰不上一次面的俩人,能有个什么呢。 所以谁都知道,青州的唐小娘子仍是单身。 何地都不缺年轻多情的俊彦,许多还是旧士族嗣子,任谁见过唐氏女的真容,能够不动心? 像曲氏子这种毛遂自荐的事,也不算少了。 簪缨眸中含着清泠的光,神色淡定道:“带着生意来的就谈。吃得下就吃,资源分配好,别欺生排外。” 沈阶在身后微微动了下唇角。 “再笑,你去替严二上济南交涉。” 簪缨脑后好像长着眼睛,头也不回道。 沈阶立即绷平了嘴唇。 林成珲不敢做出表情,诺声从命,接着道:“还有便是,朝廷日前又下一道檄旨,禁止东海域外的附属国与唐氏有生意往来。” 簪缨寻思了半瞬,没当一回事,“不用理会,一道诏书能羁縻住,也不会只有一道诏书了。唐家这块招牌还没倒呢,求利的,到何时都会逐利而动。” 林成珲称是。 “还有旁的事吗?” 林成珲轻轻摇头,另一些小事,他能处理的都处理好了,哪能事事都让女君劳心。“无甚大事了。” “严二可有消息传回?” 林成珲说没有,“严先生已是第次去尹家堡了,想来已是轻车熟路,至少能全身而退,女君毋须太担忧。” 簪缨应一声,待林坞主退下后,她穿过通堂,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的小议事厅中,杜掌柜、越掌柜、吕掌柜等几位管事,已静候在此。 簪缨裙摆一入门槛,先有一道白影慢悠悠地踱来,用沉实的尾巴尖勾勾她,碧瞳慵懒。 簪缨眼神柔软了些,弯腰拿指尖挠了挠狼的下颔肉。 从去年秋天起,这匹老狼没有征兆地开始少食少动,惫懒发恹。 按狼的岁数算,活了十七八年已经是高寿了。故而簪缨往后再出门,便不带着它,结果它还不情愿,着实闹过一段时间的脾气。 簪缨摸够了,拍它去玩,不忘问杜掌柜:“任姊姊可还好?” 任氏在年初时有了喜讯,簪缨得知后十分欣喜,幸而鸢坞还算个养人的地方,便让她安心养胎,余事一概不许操劳。 “劳娘子记挂,一切都好。”杜掌柜笑回一句,他中年得继,也是一脸的精神喜气。 不过他也不因私误公,自己人叙过寒温,簪缨落座,掌柜们便开始报账。 “东家,兖州那边,又到新一年筹措军粮的时候了。” 吕掌柜最先开口,“去岁青州旱了,咱们现有的储粮大半填在常平仓里头,吴檀老板那儿又被看得紧,您看,若直接运送缗钱过去,请徐先生自己找路子买粮可行?” 簪缨想也不想便否决,“左右是要输送一回,别费二事,以免延误军情。唐氏在哪里还有大仓,调一调,凑够十万石粮,走巨野泽的水道运往荥阳。” 越掌柜用玩笑的口吻接着道:“东家先别忙,您道老吕为何抢着开口,这人精着呢,生怕别处也要粮,短了他的差事。” 说罢,就见吕掌柜怪模怪样地瞪了他一眼。 簪缨一想,吕掌柜是随同杜掌柜,全权负责兖州方面军需的,越掌柜则是统管鲁国坞和沂山坞的人,抬眉问:“两坞也要钱粮了?” 越掌柜正色回言:“仆负责的两坞,按沈先生给出的治策治理下来,如今耕者劳作,农兵练战,自给自足之外还有盈余。粮是管够的,只是请支五十万钱,作修固外郭与兵械损耗之费。” 簪缨听后,捏了下眉心,“给。” 她手底下合并的这些大小堡坞,情况各不相同,有初来乍到时,依靠龙莽的名声打开切口的,有简单直接出资纳入麾下的,也有投机者看准了她的实力与靠山,自愿来投靠的,还有一半是不干内政相互合作的关系。 不管是怎么收拢的,她挂了名,便都要管。 都知道她是座金山,她用人做事,众宗众帅便不客气地伸手要钱。 这笔钱当然得给,且多了少了,薄了厚了,为免有心人计较离心,都要思量周全。 单是这一项,就吃掉了唐氏两成家底。 好在青州如今大体和谐,大部分的关系网皆已打通,尽在她掌控之下。 杜掌柜接着提醒:“小娘子,别忘了还有蓬莱岛正在打造的舰队,前儿子回来拢账,也得接着再投入一笔。至少这个数。” 说着,他叉开五根手指,将手掌翻了两翻。 两千万钱。 簪缨道,“给。” 同时心哂,这哪里是报账,一个个都是来要账的。 当初在肃县的那个围炉雪日,严兰生说的话,已在一一应验了。 她资北府,养乞活,取青州,屯兵、施粮、造船,加上她自己的一件私事——便是流水一样的布施钱洒进青州各大佛教寺院,只为换取一点内部的消息,这一笔一笔累积在一起,真可谓千金散尽。 能不能渔天下之利,尚且不知,总之有时簪缨自己算着账,会不由自主在心里对阿母道一句:女儿崽卖爷田了。 她余光瞥见有人还要张口,连忙无力地捂住额角,嘟囔道:“等会儿,我头疼,缓缓再说。” 唯有在这时,她才久违地露出一点娇赖的小女儿情态。 满屋子管事见了,全都纵宠地笑起来。 杜掌柜闷声笑得胡须轻抖,“娘子别愁,账呢,暂且就这么多,库房还能支应。接下来要禀告娘子的是个好消息。” 簪缨一听见好消息,一扫疲色,抬头脱口问道:“小舅舅又打胜仗了?” 第115章 第 115 章 杜掌柜听到小娘子拐着弯也能想到大司马身上, 一愣,把原来要说什么给忘了。 吕掌柜忍不住爽声笑道:“这一年大司马接连克下禹州、鄢陵、虎牢关数座方镇,已经打到拓跋老儿家门口了, 再胜,就得是克复中原了!” 提起这事,众人都觉得万分提气。 总算唐氏在南朝的限制之下,勒紧腰带供马供粮的辛苦没有白费,北府军也不愧是南朝最血勇的男儿郎, 打得胡子连连败退。他们深感只要有大司马在,光复洛阳,重振汉室便是朝夕之望! 簪缨亦微微走神, 想起截至她上一次收到的军情,说小舅舅的部曲一路势如破竹, 已经向魏帝拓跋氏的洛阳都城逼近了。 他果真打到了洛阳。 距毒龙池中莲的花开, 也仅剩半年多的时间了。 可佛睛黑石仍旧没有着落…… 杜掌柜轻咳一声, 不得不拽回话题:“娘子,仆要说的是豫州的傅大郎。” 簪缨一念回神, “他何如?” 杜掌柜道:“傅则安与黄符虎协助留守在豫州郡县的乞活卫队, 很见成果,粮产大丰。除去当初答应谢刺史不沾手的那部分, 咱们自己的田庄地利, 颇有盈余。怎么着也能抵平越掌柜一半的账。” 这对簪缨来说,倒的确是个意外之喜。 这一年她忙于周旋, 很少听到傅则安的消息, 心里却有一本账。 正因听不到什么消息,才说明豫州太平无大事,而在几个吞金如兽的势力中, 豫州乞活军向她要银饷的次数又是最少的。 傅则安竟还具备盘账生息的本领吗。 “把他召回来。”簪缨思索片刻,水秀的眸子眯定,“我这处最缺人手,白白地留给谢世兄打下手,岂非是我的损失。” 沈阶霎眸看向女郎的背影,听杜掌柜应声,又含着笑意问:“还有一事,不知娘子的十七岁生辰想如何过,近来各地的掌柜们都赶着问呢。” 簪缨闻言,便知公事已经说完了。 她的生辰在五月十六,去年的时候,小舅舅还托商队带来一封手书,计定赶来青州为她庆生。 不想四月底,北朝爆发了六镇胡人起义,小舅舅乘势起兵,北朝内外交困,虎牢关一战中,北府军大胜。 她的十六岁,虽然没能同他共分一碗长寿索饼,但在她心中,卫觎的捷报永远是最好的礼物。 她的十七岁,她情愿什么都不要,只盼能找到…… 才思及此,簪缨忽听城郭外隐约传来一片骚哗。 她玉雪般的眉心微动,不等侍卫进来禀报发生何事,已经有小孩子凑趣的声音在外面喊起来: “老和尚又来喽!老和尚又来喽!” 簪缨听见,眉心的凝结漫然松散,无奈自嘲地一勾唇,起了身。 杜掌柜却蓦地变了颜色,满脸如临大敌,“这方丈入魔了不成,处处礼让他三分,他还没完没了了!” 簪缨让杜伯伯稍安勿躁,无奈地问进门的侍卫:“这次是多少人?” 侍卫道:“卑职粗略点数,有五百僧兵。” 簪缨便向外走,沈阶劝了一句,簪缨道无妨,“诸位都辛苦了,散吧,我无事。” 沈阶神色略显担忧地动了一步,姜娘先一步跟随上簪缨的脚步,贴身护卫。 五百僧兵听起来,和鸢坞严密无阙的布防是没法比的,但杜掌柜仍旧不放心,一道跟了出去。 到了庄园外郭,只见一群衣着绛红僧袍的僧人,皆双掌合十垂目,呈一个四四方方的阵列,杵在过道中央,这些人没有建康僧人身上那种文弱气,反而猿背蜂腰,气度雄壮。 为首,鹤立着一名身着宽大白纻袈裟,偏袒右肩的老僧,白眉过耳,宝相庄严,正是济南郡大觉寺的方丈昙清法师。 一见到簪缨走来,白袍方丈脸上的庄肃神圣却像一层伪装的纱布,一下子给扯去,露出狡黠又不失善意的笑容:“优昙华,今日可愿出家否?” 簪缨脚步顿住。 她先遣散了孩童们,淡雅从容的眉眼间同样浮现出一点揶揄,“大师,今日也要耍无赖吗?” 她殷勤研究佛经,走访寺庙,换来的一件麻烦事就是被这位据说精通小乘佛法,已修成一双慧眼的昙清方丈,一眼看出了她是“转世之人”。 继释无住和淮南郡的那位法师后,此人,是第三个看出她此身根底的。 而且这昙清和簪缨以前见过的和尚都不一样,一旦认定了她前身是什么沙门的菩萨圣尊,便如发现了了不得的宝贝,放下大德高僧的身段,腆着脸一次次求她皈依佛门。 优昙华,在佛经中是佛教的圣花,三千年一开,每开必有真佛出世。 昙清认定她就是这佛身。 故而放着济南郡善男信女供奉的本家寺院不待,不惜大老远赶来这里,还一次比一次搜罗的人多。 簪缨为他的执着感到纳闷,“大师,人多有用吗?” 别说她咬死不会承认自己的秘密,即便她是重生的,也还是她自己,不是什么菩萨。 “阿弥陀佛,尊者莫怪。” 昙清笑呵呵道:“此间皆为虔诚僧众,只要尊者愿意皈依我佛,这些人都可供您差遣。哦,当然,”老人挤弄智慧的长眉,“您就算一时不皈依,但有吩咐,这些武僧您也可随意驱使。听说您开粮仓救济饥民,此乃大功德,真菩萨心肠,必是我道中人无疑了。” 簪缨被这位古稀老人一口一个您地称呼,不适应,张张嘴,昙清抢先又道: “尊者只要皈依,可以不剃度,不点戒,食荤饮酒随意,成婚成家随意,什么什么都随意,行不?” 他身后那些武僧,仿佛听不见他们的方丈话里有多荒谬,依旧一脸虔诚。 仿佛认定了,眼前女子便是他们修行一生只为屈从在侧的菩萨本尊。 “这位大师!”杜掌柜终于忍不住大声道,“我敬你是位有名望的僧人,也算以礼相待过了。可你一次次怂恿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出家,到底是何居心!” 昙清亲善地看着簪缨。 他修习一世,虽是渐悟宗,也曾日夜期盼得到世尊佛陀的灵光一现,给予他指引。 此女身具异相,乃他生平仅见,他确信自己不会看错,又怎么可能放弃佛陀赐与他的机遇? 眼下尊者不肯显露真实面目,必是佛祖给他的考验。 他虔诚庄敬道:“因为她真的是。” “我真不是。”簪缨目光清如广寒,安抚住杜伯伯,平静地看着昙清方丈,“上次已经说清楚了,我要的东西没有,方丈不必再来白费功夫。” 佛睛黑石吗?昙清方丈知道优昙华是在找这个,正是因为此桩因缘,她才会踏入大觉寺布施,请求拜见方丈,昙清才得以发现她。 他不知道优昙华要找那样仅存在于经书上的东西,是为什么,但不管为什么,这就是她有佛缘的明证啊! 昙清方丈抓紧问道:“若老衲找得到,尊者愿意哀受我等的供养吗?” 簪缨听到那个字眼,小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肉麻得不行。 转念想到她做生意的第一准则:不以好恶做评判,有利可图就谈,故假笑一声:“找到了再说。” 有商,有量,不让步。 - 洛阳,郊野,北邙山。 此时的洛阳城春风暖渐,本该踏青,然而城内城外家家闭户,寒若霜天。 只因被誉为“生居苏杭,死葬北邙”的帝王谷,邙山南,有十余万玄铠步兵在此列阵。 大军沿南北线拉开,延展十余里仍有余。步兵之前,又有重骑战车,重骑之前,又有冲锋轻骑,寒锋森森,如潮水般围卡住洛阳城的东北面。 远远望去,就如一条蜿蜒无极的巨大黑龙,要将一颗宝珠吞吃入腹。 战阵最前方,一名霸气雄浑的年轻将军身着铠甲,高踞马上,单臂提着百斤重的马槊,俯望尽在眼中的洛阳城,体内的热血又在沸腾。 “来口酒。”将军目射凛光,却是嗓音随意地向旁道。 “大将军!” “主公……” 身后的亲骑担忧开口,不等阻止,便有一只酒囊熟练地从空中抛向他。 皮肤从冷白晒成麦色的男人一手抄住,仰头猛灌烈酒,有数缕酒水顺着他急促滚动的喉结滑进衣领,也毫不在意。 一囊饮尽,他瞳中有一道妖冶的赤线闪过。 龙莽看着卫大司马喝酒,一言未发。 他扯紧疆绳望着洛阳。 一年之前,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可以在四十岁之前杀到胡人的老窝,可这一年跟着大司马一城一城地攻伐,军营一日日地向北进驻,驱逐胡虏,好像已不仅仅是个梦了。 就在脚下! 然承蒙卫觎看重,龙莽在受到他不藏私地指点槊技,传授兵法的日子里,也渐渐察觉了卫觎身上的不妥。 大司马每个月身上都有一日奇寒无比不说,从去年秋起,他开始饮酒。 且一次比一次喝得凶。 龙莽不知何来的一种直觉,大司马如此亲传亲授地尽心栽培他,除了阿缨的这层关系,更像是一场无言的交付。 “大司马,”龙莽在这场等待已久的决战前,忍不住道,“我妹子还在等着你呢。” 一身酒气,神采悍野的卫觎闻言,眼里流露出一丝不相符的柔光。 “去年的生辰没赶上,听说洛阳宫的牡丹开了,堪能配她。” 今年他想亲自将他打下的礼物,送到他的小东家面前。 他槊指山下,眸里转瞬又是凶噬与杀伐的寒色。 百年前此城中,匈奴破我华夏,百官士庶死者三万余人,流离夭亡的黎民何能以百万计。 “天街踏尽公卿骨啊……”他喃喃低笑,“祖将军,该轮到他们了。” - 南朝大军对面,背城而列阵布防的北魏步骑精兵,总数亦不下十万人。 然而在屡战屡胜的卫觎部曲面前,不禁为之胆突心颤。 为首的贵族将领拓跋雄,一双锐眼望向邙山之顶,阴沉不定。 洛阳皇宫,建始殿的北魏朝堂上,黑龙盘踞的朱柱在宽旷的大殿映出阴影。 北魏帝拓跋奭,坐在白花氍毹铺陈的龙椅上,听着底下的文武群臣争吵。 “陛下,请恕老臣直言。”司徒王丘执笏道,“眼下敌军兵临城下,洛阳危在旦夕,朝廷当退守陪都长安,先保住大魏基业,再遣使向南朝议和。 “那竟陵王一向为晋室的眼中钉,他一旦占了洛阳,南朝必定不容,南朝内部便会生出篡乱之祸,届时我朝便可图谋反击。 “陛下,含垢方为大丈夫,切不可争一时胜负,断送时机啊!” “逃?”兵部尚书厉声道,“王司徒一个字说得轻巧,让出洛阳,我朝国体何存,我族几代筹谋奋战难道只为付之东流?陛下,我朝非无能战之人,卫觎小儿一路逞勇冲锋在前,年来几无歇止,强弩也会末力!只要派兵切断晋军的后援粮草,死守洛阳,必可退敌!” 拓跋奭听他们吵闹半晌,紧握龙椅把手,终于开腔: “着令,禁军与东宫戍卫严守各个宫门。” “拓跋雄死守城东门。 “拓跋锐守城北。 “乌鲁呼死守西北金镛城,此城不失,则洛阳万万不失,是重中之重,万不可失。 “再遣使节向西凉、乌丸部落、北雁国求援,许以厚利。 “密传勤王的冀州军部不必向西,转渡黄河,全力围攻青州,活捉唐氏东家者,封万户侯! “朕,誓与洛阳共存亡。” 马背上生养长大的男儿,天神主的子民,岂能逃,岂能败! …… 几日后,严兰生从济南回到鸢坞。 飘飘兰衣大袖的男子越发丰神俊朗,眉目点秀,仿若画中仙人。 只是一见簪缨,他便含眉苦笑,声音却是柔和得很:“主公啊,饶了我的舌头,尹家堡那位根本油盐不进,不肯合盟。这一次刀子都架在我脖子上了,再有下回,保不齐怎么回事。” 他虽似抱怨,脸上却无苦相,仍自从容。目光与簪缨身后的沈阶相对,笑意深邃。 沈阶面无表情。 他对这位女郎从豫州乡野请出山,与谁都自来熟的谋士,不熟。 簪缨听到严二的回报,陷入了沉思。 她之所以一直试图联盟尹家堡,便是因为此堡恰好占据在黄河的济水东段,北边与北朝的冀州接壤。 这一处水陆要冲,既可以切断青州通往兖州的漕运供应,二若转头投向北朝,便可以接济冀州渡河,继而直取青州。 虽然眼下,尹家堡看起来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可簪缨一日摸不清那边的底细,就一日不能安心。 基于此种考虑,她也不能出兵镇服,以免把一个可能为友的盟家变成敌人,这才派了舌灿莲花的严兰生三顾茅庐。 簪缨凝眉沉思几许,“我亲自去一趟。” 第 116 章 她不做他的软肋 鸢坞在东莱郡, 离济南郡可是不近。 得知簪缨又要出远门,任娘子挺着微微显怀的孕肚相送, 满眼的心疼, “才从泰山郡回来,又要出门……娘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安全为上啊。” “任姊姊放心, 我身边的人足够的。你不要操心我,保重自身才是。” 青州六郡, 簪缨已经四处跑习惯了, 不夸口说乘舟车如履平地,至少不觉有何辛苦。 一年多的光阴,将这原本弱骨清肌的女子, 削琢出柔韧而秀拔的风骨, 那如柳的细腰与修长的双腿虽仍纤细,却绽放着一种动如木发的活力。 驻守在坞外茅草棚的昙清方丈见车队离坞, 连忙跟上去。 闻听优昙华要去济南,他忙不迭毛遂自荐:“小僧便是济南人士,尊者若想了解当地情况, 不妨带上小僧,愿为尊者分忧!” 可怜这个七十来岁的得道高僧,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子面前自称小僧, 还甘之如饴。 簪缨虽有几分顾忌此人,恶感是没有的,想了想, 左右是顺路,点头同意了。 昙请方丈大喜,路上得知簪缨要去拜访尹家堡, 主动为她介绍那里的情况。 “这尹家堡是当地的一个大姓宗族建立起的堡垒,堡内的居民不都姓尹,却无疑都依附于尹家。所谓百室合户,千丁共籍,千人聚而推举一人做主。这座城坞常年闭锁,其中依山引水,修林务农,自给自足,不起纷争。” 车厢里,簪缨身边的阿芜听了,从马车外一道骑青驴的身影上收回余光,忍不住插嘴道:“听起来很像一个桃花源啊。” 老方丈坐在另一辆与之并驾齐驱的轺车,相临的那面掀开扃帷,他只要在不劝化簪缨皈依的时候,便很正经,悲悯地叹息一声,“若是桃花源便好了。” “现今统领尹家堡的年轻人叫尹真,原是尹老堡主的外孙。那位尹老堡主老衲有幸结识,是位义薄云天的仗义之士啊,可惜当年被人出卖,他的结义兄弟向冀州郡守献出尹家堡的地形图,卖友求荣。其后北朝聚兵打来,尹家堡一度沦为冀州的后花园,受到种种剥削。 “直到十几年前,南朝发动第三次北伐之战,趁着北朝分身乏术,派兵肃清青州,夺回了一部分疆土,就包括尹家堡在内。老堡主的小女儿与青州节度使生出了情谊,结为连理,生下一双儿女。 “可谁知,哎,乱世当道,南北边境之战不绝,在又一次北朝的南征之战中,那青州节度使见城池难守,竟领走了所有驻兵弃家而逃,害得尹家堡化为铁蹄下的焦土。少堡主拼死带着胞妹的孩子逃出重围,自此痛定思痛,不再相信任何外来者,加固堡垒,自立图强,依据山水险势固守不出,对南北两朝也是两不相帮。” 老方丈说得口干,打了个佛礼,好心对簪缨道:“阿弥陀佛,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尹家被咬了两次,每一次都是血泪教训。尊者想要撬开这座固若金汤的顽城,只怕不易。” 簪缨对尹家堡的动向该打听的都打听过,与昙清方丈说的大差不差。 严兰生更是向她直言,说现任的堡主尹真仿佛有应激之症,终日刀不离身,极度不信任外人。 说白了,尹家堡是和北胡也有仇,和南人也有仇。 簪缨知道这一趟不好办。 但如今洛阳之战已进入决战阶段,两地的传信有延迟,她不知此刻小舅舅那边的战况到了哪一步,沈阶却提醒她,需提防北朝分兵围打青州。 簪缨一听便懂了,这是围魏救赵之计。 一旦青州危急,便可引卫觎回防,从而使北朝解除洛阳之困。 她从不低估自己在小舅舅心中的分量。 她不做他的软肋。 既有隐患,她便预防。尹家堡这个据守黄河的兵家必争之地,已到了不能不重视的程度,幸而这一年来她也不曾闲着,她统筹青州各地的壮丁,按每人的素质,强者补兵,弱者补户,也算聚起了一支能战之师。 沿途,簪缨派手下掌事,去秘密通知麾下堡坞的部曲,分小股多批地暗潜向黄河南线,以防万一。 且务必隐蔽行事,既不要被冀州方发现动向,也要避免引起尹家堡的疑心。 途经东阳城的时候,簪缨部署已毕,时近仄晚。 她吩咐车队在驿舍中休整一夜再走。 于是底下人入驿后喂马的喂马,备饭的备饭。 簪缨外出的饭食,向来由自带的庖人经手,不是她娇气奢靡,而是外面鱼龙混杂,入口之物还是谨慎些为好。 沈阶的那头青毛驴不能与马匹同槽,他要了些稻草,自己单独在外院喂驴。 “这头青驴养得真精神啊。” 严兰生无事,翩跹着一对兰色大袖走来,在暮色下站定,闲着看这位同僚喂完驴后又洗刷驴背。 “只是毕竟不是马种,能伏枥,不能千里。何不让女郎为你换一匹好马?” 沈阶半背对他,沉默地做事。 过了半晌,察觉至对方还在看,惜字如金道:“骑惯了。” “原来如此。”严兰生笑意和煦,“是了,听说你曾主张废除九品中正制,还为此写过策论,可否借某一观?” 沈阶背影微微一顿。 自他们相识以来,一人分摊各管各事,除了就献给女郎的计策交换意见外,其余时间交谈的次数并不多。 严兰生哪怕隐居乡野多年,他骨子里流动的那种舒展意气,加上他那张天生美姿容的皮囊,便与出身寒门的沈阶迥然不是一路。 沈阶曾亲手揭露过傅家的罪行。 严兰生心里有无疙瘩他不知道,反正他没有刻意防备或讨好他的心思。 沈阶将鬃刷噗一声扔回水桶,转脸,对这位比他年长几岁的旧世族公子道: “那你应该也听说过,我因着这些策简差点被打折一条腿。不合时宜的东西,恐污眼目,不献丑了。” “嗯,的确今时不同往日了。”严兰生点点头,“想用警钟敲醒既得利益之人,何如连根拔起,重换一番天地。” 聪明人说话,沈阶看他一眼,没有言语。 严兰生今日却仿佛格外有谈兴,一对漂亮的眸子熠熠生辉: “可是蹈玉,待大司马攻占洛阳城,他身边的第一谋士徐寔先生,必然会占据第一文臣之位,蹈玉,为之奈何啊?” 沈阶睫宇倏动,抬眸与他相视:“既如此,傅一郎当初又为何不投大司马,转投女郎呢?” 他一人都默认了大司马一定会攻下洛阳,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严兰生听见那个称呼,变脸无奈一笑,“好好的,骂人做什么。” 正说着,驿馆中又来了一支车队。 沈阶无意抬头,望见从马车上下来的那名青衫玉面公子,不由怔了一下。 恰巧春堇从房中出来打水,经过一门,听见外院的动静向外一看,忽惊喜地唤了一声,跑回房中对簪缨道:“娘子,你猜谁来了?” 簪缨身有风尘,才草草地沐浴过,换了一身薄软的水蓝色春衫曲裾。被水气蒸得微湿的秀发,松松垂散于她肩后,只在及至腰臀处用细丝束缠了几圈,长发也有美人腰,动静咸宜,宛若汉风仕女。 她一听春堇的语气,便知是熟人,直接推开直棂纱门走出来。 便看见一位面如润玉,颀昳多姿的郎君带着笑意向她走来。 檀依? 簪缨经过短暂的诧异后,又惊喜又担忧,迎上前道:“从卿,久违。你如何这么巧也来了这里?” 来者正是三吴少东家檀依,他听见簪缨清朗的声音,脚步微顿,继而更快地行到她的面前。 及近,檀依看见那张褪去了稚娇的丽容,心里的酸胀滋味终于争相涌出。 有多久没见她了,一年?一年半? 她变了很多。 不是相貌,是她的气质。 若说从前的簪缨在檀依眼里,如同生于江左的蓬莱瑞香,小小一捧,清绝纤秾,适宜呵护在掌心无尽宠爱,那么而今的簪缨,已是澹静沉邃,是一座蜕去了水雾风岚遮绕的远山,包容万千气象。 她长大了。 看来他错过了许多。 “阿缨。”他看着她,叫了她一声,笑得一贯温润,“不是巧,我特意去鸢坞寻你,听说你出了门,从后面追上来的。” 簪缨很快平复下心情,比手请他入室谈,不等坐下便问:“可是朝廷又有动作,你们那里有何不妥,舅父还好吗?” 不怪她担忧,随着她入青小舅舅入兖,南北两地的关系就日渐紧张。 南朝恐卫觎反生心,非但切断了兖州的供给,限制唐氏在江左的交关,封商铺,提商税,还把三吴檀氏牢牢掌握在手里,从很早以前便开始向檀氏征粮征船。 簪缨刚到青州时,便想将檀舅父父子秘密接出,可檀棣说什么也不肯。 他可以走,然他这么一撤手,在三吴经营了半辈子的产业,就都会归进朝廷的腰包。 檀棣知道朝廷拿了这笔财库,很可能会用在对付外甥女与大司马身上,他如何能放心? 由他继续坐镇南边的买卖,至少尚有积年经营的关系人脉,还有一部分主动权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同卫崔嵬一样,为了儿女辈,宁愿自己扎根在沼泽里,也想让年轻人在辽阔的远方飞得更高。 第 117 章 想他一次,舔糖一口…… 檀依见簪缨忧虑之情溢于颜容, 忙道:“你且别急。三吴尚安,义父也好,只是放心不下你在青州这边的事, 是以我趁着走生意的机会过来探望。” 簪缨轻舒一口气, 想了想问:“朝廷不曾限止?” 檀依微笑, “朝廷想用檀家的钱, 有许多生意门只有我熟络,总不能软禁起我吧。” 他想起一人,神色更为柔缓, “何况阿宝还在大司马麾下, 他如今出息,已是破虏将军了,朝廷想直接夺我檀家私库, 也得权衡一番。还有卫令公在朝, 另外,长公主殿下与姑母也算有几分渊源, 这样数算,檀家不算孤立无援。” 他每一句都在往好处说,只为让簪缨放松下来, 不要太过担心。 不过末了多提了一句:“朝廷又新建了一支战舰水师,陈列在白石垒。” 簪缨闻言, 便知这又是征用檀家的助军钱建起的。 她沉色点头,“料到了。” 白石垒是江防要塞, 阿母在时, 也曾出资为朝廷在此造五楼船,防御的是北胡渡江来攻打京都。 可今时今日的北胡,已被卫觎全线拦在虎牢关以外, 连洛阳都要不保。 朝廷反而大调八竿子打不着的水军布防,防的是北边的谁,不言而喻。 好在她这边不是全无准备。 这打造舰船之事,是刚入青州,严兰生便提出来的。 按他之言,此举明为抵御倭国水寇,保境安民,以邀良名,实则是为了提防南朝廷生变,派来水军从东南围剿青州。 不过当时百事待兴,处处都要用钱。沈阶主张先收服堡主,壮大陆军,稳扎稳打,水军之事可以延后,以免太露痕迹,严兰生则坚持两下并行,以防后患。 当时两个人争得极凶。 簪缨知道双方说的都有道理,权衡许久,最后还是未敢将步子一步迈大,采纳了沈阶的建议。 谁知隔年年中,小舅舅在北方屡战屡胜,南边就陆续传出兴练水师的消息。簪缨始才警惕,彼时青州诸郡也初步稳定下来,才着手筹备水军。 檀依吁了一口气,不问别的,只问:“家底还有多少?” 簪缨默了一下。 他不是外人,簪缨不瞒他,如桃花瓣尖漂亮的眸尾略显无奈地弯出一撇,一副苦中为乐的表情,“见底了。” 她把积储的大头全用在了资军上,兖州、乞活、青州部曲、蓬莱水军,这四项便足以吃掉唐氏七成家底。 小舅舅的仗是越打越顺,她的家底是越吃越薄。 更别说还有其余的种种散政,关系疏通,利民举措…… 节流是别想了,只能说青州还算占了地利这一条好处,能靠着丰沃的渔盐业、几座矿山、以及对外海贸支持到今日。 外人不知底里,其实唐氏小东家,快没钱了。 不过簪缨从未想过回头。 小舅舅敢于倾家荡产毕其功于北伐,她又为何不敢挥掷千金,图谋一个更大的回报? 严兰生当年的那个问题,簪缨这两年走着世路,看着世情,算是想明白了。前世李景焕拿着唐氏的钱,也是如此流水般花出去,换来的却是四处烽火狼烟,莫说让百姓过得更好,把北朝打退得更远,就连保住原有的基业也做不到。 对比今日,远的不说,试看她治下的青、豫两州,何处生凶杀之乱,何处有冻毙之民。更莫说卫觎奋勇当先,收复神州,不世功勋,世有几人? 不敢为天下先邪? 敢为天下先邪? 既然他们可以做得更好,为何不争! 退一万步说,纵使卫觎打下北朝后,还愿向晋帝俯首称臣,南朝,是国主弱而世家强,世家之势一日不破,哪怕卫觎居公摄政,还是会陷入与世家无休止的周旋中。 最终难免又走回门阀当政,皇权不兴的老路。 而若要打击世家,世家为门户计,定会抱团攻讦卫觎,不死不休。 既然如此,与其一退受辱,何如一进功成。 簪缨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还怕钱多咬手么?要算计,她怕什么算计个最好的。 她眉眼间有种英气绽发又不失清媚的神采。 檀依望着望着,一刹间便懂了,义父为何一辈子对唐夫人念念不忘,终身不娶。 他心起涟漪,清了下嗓音道:“我名下还有两笔私产,不算多,我尽快挪给你。” “不用。”簪缨下意识拒绝。 而今监视檀家的耳目众多,她不敢让其涉险。 “与我客气什么。”檀依性情柔润,然而下定决心的事也不会更改。“放心,我有办法,不会泄露,多的我也做不到了,帮不上你什么大忙。” “哪里的话。”簪缨鼻头微微发酸,“你,舅舅,阿宝,你们都好好的,便是对我最好的助力了。” 檀依笑着看她。 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很清朗,也很稠浓,簪缨被这样的眼神包裹着,忽而,想起来一事,偏头撑住额角便笑开。 那倏然而来的笑容是檀依从未见过的鲜妍妩媚,就像满塘芙蓉同时开放。 他有些不明所以,却在这笑里失了神。 簪缨笑着说:“表兄,以后可莫要如此看我了,有人不高兴。” 她话里的“有人”,念得格外唇齿缱绻。 檀依心中一瞬了然。 其实从簪缨选择跟大司马一起走的时候,他心里便已经明白了。 可是月亮哪怕随着骄阳去了,他这根小小偃草,追逐月光而转的芯,却不能更改。 他睫影低垂,“我这样……给你造成困扰了,是么。” 簪缨收起笑色,清澈的眸光看向这名俊逸无缺的郎君,正色坦然道:“是。” 檀依的心轻轻一颤。 “我很感激表兄待我的好,”簪缨语气恳切,“一向视表兄如亲兄,我真心愿你早日觅得良缘,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檀依在簪缨直白的话里,有些难过,却很快抬头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如此了。” “你——” “你……” 二人同时出声,簪缨是心里过意不去,檀依则轻轻捏住一根手指。 他想让自己留给阿缨的印象潇洒一点,声音却仍不免发涩:“还在等他啊。” 簪缨眼神有一瞬失焦,如风雾散,眸光已全然软了,却出乎檀依意料地摇头。 “我没有在等啊。”水蓝衣裾的少女笑意满盛,“我很忙的。” 她不是夕下珠帘,吟诗怀想的春闺女,也不是攀门倚望,缝衣思君的小女娘。 她很清楚,她和小舅舅分别后,两个人都在拼命地抢时间。 小舅舅要抢在身体垮下之前驱逐北胡,她要赶在他毒发之前找到解药。他们背对而驰,脚步一刻都未停止过,为的却是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彼此身边。 她从未觉得苦过。 因为小舅舅是甜的。 想他一次,和舔糖一口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檀依入神地凝望女子的神情,眉心慢慢舒展开。 他由衷地替她高兴。 从江南来的年轻郎君笑着道声好,说着分寸得当的叮嘱:“也不要太忙了,有些事不妨放手叫底下人去做,保重身体要紧。” “嗯。” 二人又说了几句京中的形势,檀依起身告辞。 他来时如沐春风,到了临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簪缨送到驿栈外,目送那道润质如玉的身影,不再回头地登上马车,离去。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来,只是为了看看她吗…… - “为何非要我嫁给檀依?!” 南朝,建康皇城,毓秀宫。 一道娇蛮的少女声音传出重重纱幔:“要本公主联姻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商户子,还是螟蛉子,岂不可笑!” 五公主浈和在母妃的殿内大发脾气,把臂上的纤髾挥动得犹如舞龙,气得喋喋不休: “皇兄已经是太子了,阿母您贵为贵妃,我是太子胞妹五公主,为何还要受那些大臣的摆布!他们、他们还要把王家的女儿塞给皇兄,他们难道不知道皇兄喜欢顾……” “小五!”一声温婉却严厉的声音喝断浈和。 梁贵妃先向四旁扫视,幸而殿中皆是她心腹,而后压声斥责:“你若想让你口中之人死于非命,就尽管胡言!” 浈和被母妃的话吓白了脸,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 之前晋帝被废后庾氏伤透了心,立李星烺为太子,却并未晋其生母萧氏为后,而是抬为皇贵妃,赐凤印与全套仪仗,总揽后宫之事。 萧氏乐得不搬去显阳宫,依旧住在毓秀宫中。 “母妃……” 浈和见母亲真的生气了,可怜巴巴地伏在她膝旁,低低饮泣,“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皇室没有尊严……” 梁贵妃怜惜地抚着女儿头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这时,门口响起太子到来的传报。 梁贵妃抬起头,让侍女先领小五下去。 兄妹俩在殿门处错身而过时,李星烺看清了皇妹哭红的眼。 他仿佛知道是因为何事,不由驻了足,露出无能为力的歉疚表情,抬手轻抚了一下浈和的肩膀。 “烺儿,”梁贵妃屏退宫人,眉心微凝,“外头可有事?” 李星烺走近施礼,低声说道:“母妃也知,孩儿这个太子只是空壳,六部的事都避着我,是太傅私下告诉孩儿说,丞相欲以父皇之名,拟调荆州军部北上,驻扎在禹州之北,北府军之背,名为助力,实则……” 他未深说,可连梁贵妃这个不问政事的深宫女子听了,都立即想明白——这分明是要对大司马的部曲两面夹击。 梁贵妃不由容色惨淡。 “仗还没打赢,便想着节制了吗。” 神州陆沉百年,汉人屈居于江左一隅已有数代。 而今好不容易才迎来光复之望。 卫觎这样的天降英才,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洛阳尚未落入晋室囊中,建康世家,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裁剪权臣的羽翼了…… “你父皇如何了?” 李星烺蹙起眉,“孩儿才侍疾回来,父皇的身体仍旧无起色,现已无法自己坐起身。平嫔……她摁着六弟在那儿一味哭哭啼啼,孩儿怕有碍父皇心情,劝说了一句,平嫔可好,有十句等着孩儿。” 他没敢和母亲说的是,父皇神智失迷,口中翻来覆去喃着“阿卫”。 “平嫔那里有我。”梁贵妃沉声道了一句,“烺儿,你对当今局势,如何作想?” 李星烺顿了一瞬,素来文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坚毅,“母亲,儿臣以为,将相之争是一时之私,胡汉之战却是民族大义。事有轻重缓急,岂可因私欲,令南北百姓复溺于兵祸。朝中都言大司马逞威震主,心存不轨,可此时深入敌场拿命来搏的,也是他!” 说到这里,他又不由苦笑,“可恨孩儿无能,文不成武不就,在两省没有一言之权。眼下皇伯父在京,世家风起云涌,我这个废物太子,何如一个实权藩王?徽郡王李容芝更比我强,若由他来当这个太子……” “烺儿。” 梁贵妃变色打断他,慈柔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你父皇还在世,你在想什么——” 李星烺红着眼低下头,“孩儿只是觉得,我生于宗室,腆居东宫,却于社稷无益,眼睁睁看着世家手握权柄,凌驾威仪……” 他冰冷的脸,被一只柔软的手掌抚住。 梁贵妃眼睛也有些发红,却柔声道:“若要怪,也是怪母亲将你们生在帝王家,生在这个,不像帝王的帝王家。 “不过你要记住了,吾儿很好,真的很好。” - 乌衣巷,琅琊王氏宅。 宽敞雅致的庭院中,王丞相宽衣博带而立,悠闲欣赏着檀家送来的奇石。 一名襟领开敞,仪容不羁的青年郎君快步穿过长庭,见到父亲便问:“阿父,为何要写信给谢刺史,令荆州部曲插入大司马部曲项背,伺机而动?” “小郎,岂可与大人无礼?” 一旁的管家王伯见五郎一副针锋相对的神容,赶忙提醒。 王逍摆了摆手,他一向溺爱幼子,对王璨之的性情早就习以为常,悠然侧目:“吾儿以为,不应如此?” 王璨之看着父亲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他想起他与卫观白少年相识,想起这一年前线频频传来的捷报,声音微哽:“阿父,洛阳在望啊!” 从兖州传回的军报,报携不报伤亡,因为知道报了也没用,朝廷从很早以前便不再管他们的死活了。 不,毋庸说,兖州军中阵亡多少人朝廷不理,但大司马若敢越雷池,朝廷必将采取动作。 “璨之啊,你还是太年轻了。”王逍轻喟一声,“你不妨想想看,京口,徐州,青州,兖州,再加上谢韬那个糊涂儿子引狼入室的半个豫州,长江以北,哪里还有旁人的落足之地?” 王璨之着急辩解:“可他也未必、未必……” 王逍摇头,用“你还是没明白”的眼神看了幼子一眼,“我王家,历来辅佐过多少任君主,有姓李的,也有不姓李的,便是如今北朝,琅琊王氏分支的家主,辅佐的还是匈奴种儿。只要家族荣光不绝,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他卫觎,倘若真有本事,北方共主也好,天下共主也罢,只要世家还是世家,我王逍愿意打开江防,双手向他奉上传国玉玺。” 王璨之错愕之极,睁大双目道:“父亲你、你说什么?” 王逍笑了一声,继而,双目猛地沉鸷。 “可那卫觎小儿,偏是个十五岁时便力图抹杀世家的绝世反骨混账。他的家姊,亡于世家倾轧,他连自己的家族都舍得倾毁一空,多年来和兵革泥腿混迹往来,一旦回来,又岂会保有世家门阀? “璨之,你喜欢清谈玄学,喜欢挥麈尾扇、饮五石散、痛读离骚,喜欢飘仙大袖衣不染尘,喜欢奴仆成群供你驱使。卫觎要毁去的,恰恰就是这些。 “他要篡百年南晋江山何足惧,可他心中真正想毁的,是二百年风流!” 若这些雅致风流在后世皆不存在了,若高门望族将来皆不存在了…… 他如何能舍,又如何能忍。 所以,他王逍岂能容他步步登天。 王氏和谢氏平时明里暗里的争斗归争斗,但做为齐名并称的南朝两大世家,王逍相信谢韬必能明白他心中的顾虑。 世家臣权面对君权,是一强俱强,一弱俱弱。 再说之前卫觎取西平、鄢陵,荆州在后方也没少出力策应。眼看卫觎就要攻下洛阳,一人独占洛阳皇宫的宝库,你谢刺史能半点想法皆无? 若真等到卫觎羽翼丰满,回过头来,谢氏父子俩老子占据的襄樊,和儿子驻守的寿春,便是首当其冲的两个兵家必争之地。 素有“风流刺史”美誉的谢明公,何去何从? - 中书省。 自从中书令换了人,殿外的一块四方阶台上便多了一只棋子席褥,一头漆发如墨的老头子做完了事,便来这里晒太阳。 另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从后面走来,随着席上老人的目光远眺,“何物可观?” 卫崔嵬未回头,抚臂低吟:“长安何如日远?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顾沅一时默然。 这两位看似寻常的老者,便是如今在庙堂上,与华宗世家相对的清流儒士之首了。 卫崔嵬望北又道:“觎儿六七岁读汉书,就立志长大要做个将军,破虏复国。当时人皆笑他人小口气大,我却怕他真的做到。今日他真的有可能要做到了,我又怕世人,” 不容他。 顾沅道:“无论如何,我定保住你这老伙计的命。” “觎儿的命呢,你保不保?” 顾沅又沉默良久,方道:“他若打完仗回京复命,继续做大晋的大司马,我会尽最大能力弹压下朝野对他的恶意,与他一道匡正社稷。” 倘若卫觎敢占据北方称霸—— 他纵使知道那孩子一生活得艰难,也必得阻上一阻了。 只因顾沅这一世只为晋臣。 他只知尽忠黎元,不会徇私枉法。 胡人固然当灭,但如果刚打完北方再转头内斗,天下必然又会陷入新一轮的大乱。 这不是顾沅期望看到的结果。 卫崔嵬听了也没什么意外,笑了笑,看着落在掌心的柳絮。 “那两个孩子,受过的恶意又何曾少了……” - 豫州,寿春。 谢止自来豫州后,处理的政事一向与父亲共享,而襄樊那边的事,阿父偶尔也会致书来与他闲谈一二。 这日谢止便收到了荆州的来信,只见父亲在信中写道,春日渐暖,他与门客著木屐,持筇杖,日登岘山,品佳酿,赏桃花,观风景美不胜收。 信末带了一笔闲话,说京中谕令荆州军部开拔洛阳,卡住兖州军退路,以备不虞。 家书到此戛然而止,谢止却惊出一身冷汗。 他马上铺纸,濡墨,写了封信回致父亲,劝说父亲切勿在此綮节上与卫觎为敌,坏了收复洛阳的百年大计。 谢止对卫觎和簪缨这两年的行事不置可否,但至少,胡人被打得节节败退是真,河南一带收复了不少旧日汉室城郭也是真。 而他治下的豫州,根据当年簪缨给出的几条策略基础,也渐渐步上正轨。 今时郡中百姓的安定丰足,与他刚来时的一团乌烟瘴气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只认他看得到的事实。 若他谢家男儿也有机会提枪上马,只可同仇敌忾,岂能在背后插同袍一刀? 这封信到得襄樊已是三月中旬了。 彼时荆州刺史谢韬,正携门客僚属在岘山的檀溪旁听笛对弈,家人送来信时,谢韬正陷入一处长考。 他接了信,目光淡淡扫过,随即笑了一声,收回袖中。 门客见刺史神色优容,似有骄豪之色,相问何事。 谢刺史随意地摆下了手:“小儿辈瞎操心,下棋,下棋。” - “军师,谢韬部曲过禹州后,就地安营驻扎,再无前进助阵之意。” 坐落在洛阳北郊五里处的中军大帐中,斥侯向徐寔回报道。 徐寔听后,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担忧之气,捋须感激那位在他们大军背后的谢府君的决断。 “这个时候,不帮倒忙便是最大的帮忙了。” 前线两军卷甲相接的战场,喋血满地,一片烽火狼藉。 这一日,旍鼓弥日、矢石不息的洛阳城东战线,被敌方连续猛攻的北魏兵终于抵抗不济,被大晋北府军撕开一个缺口。 卫觎乘胜,亲领甲兵捣向东城门。 簪缨到达尹家堡这日,是三月十五。 她下了马车,感受到温暖的春风吹拂,一双秋水明眸不禁回望西面。 不知间不容喘的厮杀阵里,可有裘衣可穿? 与此同时,两路骁骑正从一西一北,向尹家堡疾速进军。 118 第 118 章 收洛阳,奔青州 簪缨在来尹家堡之前, 便听说此地戍守森严。 及车队行至,只见眼前的高堡外围参木环绕,攒植森拱, 藤萝翳于上, 莺鹂鸣其间,正中的黑漆铁门则紧闭。 上有戍楼箭垛,前有拒马栅栏。 再向北望,更有堑壕高墙,以御黄河对面的外敌入侵。 这座固若金汤般的铁堡, 当真将拒人千里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簪缨眸色微沉,命手下向堡门处的巡值之人拜上名刺, 求见尹堡主。 等待的空当, 她透过车厢的镂花窗, 向严兰生叹笑一声:“当真辛苦你了。” 严兰生已下马候在车边, 闻言会意一笑,语气自然亲近,“别被这阵势吓倒了, 尹真其人嘛, 的确不近人情得很,然他孝顺,奉养的舅父是位体孱心慈的明公。主公若想得尹家堡, 可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 只是尹真疑心深重,他之前登门三次, 一直没机会深入接触到这位尹公。 簪缨若有所思。 那厢,守卫接过名刺,审慎地注视这支外来车队一眼,便即返身, 通过内里的重重门禁,一路转至堡内中堂。 堂中肃静,弥漫着淡淡沉水佛香,有两列武士带刀而立。 居中一张铺就虎皮的坐榻上,两根粗糙带疤的手指向前伸出,勾了勾,拈住名帖。 手指的主人打开来扫了几眼,嗤然一声,似笑不像笑。 “拿小卒子试探了三回,唐子婴终于亲身来了。可探清其人带有多少人马?” 属下回禀道:“回堡主,见车队随行介士二十余人,暗中未见埋伏。” 穿黑衫袍裹方头巾的男子箕坐在席榻,一听便沉眉,“唐子婴出行,岂会只带二十人,察探不出,才是居心叵测。” 属下又道:“与唐氏娘子一道来的,还有大觉寺的昙清方丈,也具上名帖,说来探望老爷。” 男子眉头更紧,掌击案角,铿锵一声。“好高招啊,竟将大觉方丈也收服了。用和尚来做掩护,更更可恨。” 这里话音才落,从壁幛后传出几声无力的咳嗽,“那昙清方丈是位高僧,慈悲为怀,不会有歹意的。真儿,你莫总是揣测人心至坏,那位唐娘子、咳咳……她在青州行了不少好事,我看可以一见。” 尹真听见咳嗽声时已经起了身。 见到拄杖而出的舅父,尹真扶他就座,眉宇间的冷意依旧不散,“舅父难道忘了外祖与先母之祸,皆始于轻信于人。” 病容憔悴的半百老人长叹一声,“怪我在你儿时,总提醒你莫忘仇恨,将你教岔了……孩儿,防人之心固不可无,可你、你将来孤身一人守着这偌大堡坞,终究独力难支……” “我身为男儿郎,自可顶天立地,何用求人!” 尹真不等舅父说完,拧眉硬声道。 继而他听见舅父嘶浑的咳嗽声,又不忍地皱眉,甩过身道:“罢了,舅父想见便见,左右我不会答应他们任何要求。” 堡外,簪缨一行人等候了一时,忽见眼前的铁门吱然一声从内打开。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比想象中顺利的进程反而令他们竖起警惕。 簪缨的十影卫是一向随身的,再有便是武婢姜娘,以及沈阶,严兰生,同几位主簿。他们由人引路,进入堡中,才发现此中别具洞天,占地比鸢坞大有数倍不止,极目不能概全。 到了会客厅中,簪缨没能见到尹堡主,却见到一位有几分病态的拄杖老人。 听其自陈,知是尹堡主的舅父,也就是当年拼命从北胡的铁蹄下救走尹真的人,簪缨心下反而一定。 她揖手自报家门:“晚辈唐子婴,一至青州期年,身小事繁,始来见拜,还望明公勿怪。” 尹平彰比尹真好说话一些,大抵是笃信佛教的缘故,还算以礼相迎。 簪缨耐心等着昙清方丈为尹平彰把过平安脉,彼此客气几语,而后道明来意: “尹公,我此来,是诚心相邀尹家堡结盟图存,共抗北魏,不知尹公意下如何?” 尹平彰深知外甥的脾气,他只是不想真儿开罪于这位在青州业已成势的首领,却也做不了真儿的主,咳嗽着道: “唐娘子当知,尹家堡一向闭门自守,不理外界纷争多年,这一趟,只怕要让娘子扫兴而归了。” 严兰生展开一把素面竹骨扇,翩翩好风度地笑道:“尹公此言差矣。今天下看似南北并立,实则已然三分。尹家堡在黄河南岸于南北两朝间夹缝求存多年,应比我们更清楚,南朝软弱,不能庇佑尹家堡,北朝则非我族类,肆意凌|虐汉民。唯大司马奇骨雄姿,毕生以光复汉室为志,如今已兵临洛阳,捷讯在望。尹家堡已经藏锋多年,我想不会只是为了一味忍隐吧,必是在等出鞘一刻!而今,正当此时机,贵宗何不乘势而起,一来一雪家耻,二来壮大自身,三来也好为后代谋一份大好前程?” “造反就说造反,说得这么好听!” 一道厉声突起,尹真大跨步从侧堂门走出,怒瞪这个几次三番信口雌黄之人。 若非舅父要积阴鸷,拦着他,这小儿早成了他刀下之鬼,哪里还有今日开口的机会? 他转看对面为首那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 簪缨先被那道声音震了一震,抬目只见这名现身的男子身着黑袍,高大峻峭,一双墨色一字长眉,更显得英气凌人。 他睥睨向她的目光,尽是敌意与鄙夷。 簪缨看见了男子腰上的佩刀。 她不退反进一步,玉容清肃,抱手朗声道:“这位必是尹堡主了,小女子久闻高名。我志效于大司马,唯愿驱逐胡虏,何来造反之说。” “你倒说说,当真合了盟,敌袭时是你的人冲锋在前,还是我尹家堡?” 尹真目露金石之光,面含凌霜之色,注视着簪缨。 簪缨忙道:“自然是我全力出兵,尹家堡可一人不出。” 她并不是虚伪诈言,按她如今手握的部曲数量,不会太计较千人级别的兵力多寡,她看中的是此处地利。 濒临冀州的尹家堡她是一定要控住的。 尹真冷笑:“算盘打得真响,你的兵入驻进来,便可名正言顺霸占此堡了。” 簪缨:“不入贵坞亦可,只要堡主首肯,允我兵马驻守在堡坞周围,以防冀州兵部南下。” 尹真:“是啊,先拉开阵势,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把尹家堡给围了。” 簪缨愣了愣,没想到这位堡主的每一个想法,都与她原意背道而驰。 仅仅交涉几语,她便看出此人当真多疑。 严兰生正欲开口,尹真厌烦此人,抢先道:“尹某听说,当年唐娘子初来青州时,发过一句豪言,道:‘青州乱又何妨,我趁的就是这个乱,乱中必有一序,我便那个序’,是也不是?” 簪缨心念轻动,若非今日听人提起,这样久远的事,她都有些不记得了。 “是又如何?”她大方认下,弯起唇角,直视这个性情凌傲的男人,“试问,唐子婴哪一句没有做到?” 尹真不能忍受挑衅,手掌霍然压上刀柄,“我尹家堡的秩序,你便做不得主!” 也是同时,姜娘上前一步护住小娘子,十卫严阵以待。 也是同时,堡坞外的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刺耳的示警哨号。 尹堡主脸色霍变,连尹平彰都颤巍巍站起,这种敌袭而响的哨声,是尹家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尹真大怒地看向簪缨:“好啊,你果然伏兵于道,要强攻我尹家堡,人来,拿下!” 簪缨神色亦变。 她下意识按住袖下的腕弩,心想她与部下约定好的信号本是怕入堡后生变,由他们在里头发出,好让外面人接应。 而今哨响在外,难道…… 堡中厅堂一瞬剑拔弩张。 尹真一声令下唤来了人,那戍卫却是直奔堡主面前,大惊失色地禀报: “堡主,北边有大军袭来,正强渡黄河,朝坞堡方向前进!”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坞外又连响三声连络簪缨的信号声,一声比一声紧急。 “渡河而来,必是冀州军。”沈阶当机立断道,“北朝要攻青州!女郎,当速派王将军领潜军向泺口渡方向迎敌,绝不可让对方顺利登陆平地,结成阵势。” “这便是你口中结盟的诚意!”尹真怒极反笑,英鸷的双眼看向簪缨,“我尹家堡太平多年,你一来,北魏便兴兵,他们分明是冲你而来,你却拖尹家堡下水?” 千钧一发之际,簪缨来不及辩解,她神凝灵台,眸色为之一定,一身气场反而淀了下来。 “影,按沈阶之言去传,令王叡迎战。” “卯,领一小队分路通知就近的部曲来援。” “酉,传令马晁统骑兵冲锋,弓箭手在后,务必阻住敌方登岸的速度。拖,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一条条快速吩咐,冷静的目光如同风起涟漪的湖水复归平静,水深不可见底。回首对尹真道:“我之罪过过后再算,此时你我在一条船上,唯有同舟共济。我带来骑兵一千,步兵三千,堡中有多少能战之士?” 尹真面色阴沉不定,严兰生从空隙里抢出一句话:“兵贵神速,再狐疑猜忌,贵堡多年太平就真要付之一炬了!” “一万!”尹真骂了一声。 他心道见了鬼,这小姑子带来这么多暗兵,他手下探哨硬是探不出踪迹。还有狗**的胡子,真敢来——好啊,新账老账一起算,就看谁怕谁! 他转身请舅父避进去,向下吩咐:“放拒马,闭城门,箭楼戍卫准备放箭,上投石机,备足金汁桐油滚石,他妈的给我把家守住了!” 说罢,他披甲大步向外,便要领亲随出城击敌。 簪缨劝止:“尹堡主乃一宗之主,统率调度皆由公出,不妨在城中镇守。” “尹家没有孬种。”尹真侧目,“听仔细了,今日之战是我尹氏自己保家,不是龟缩在你们身后求援。咱们的账还没完。” 尹家堡有多少能战之士?他的家族经历过两次惨痛背叛,他年复一年征丁训练,要的就是人人上马皆能战! 一时间,数路人马从尹家堡方向齐驰向北,阻击敌军。 簪缨咬住下唇,颊上浮现一点因心绪激荡而起的红晕,不是不怕,带人转出厅堂,登上城头观战。 高处的风吹得她衣袂飘荡,极目眺望,果见黄河之畔黑压压一片,浪滚成浊泥。 然两军尚未相接,忽见西面烟尘大起。 一队玄甲重骑直奔河畔,冲散径先登陆的冀州部。当先那个提枪厮杀之人,是名银盔银甲的年轻小将军,一面杀敌一面高喊: “缨姊莫慌,阿宝来也!” 簪缨眼神一亮,振奋地扣掌在城头,来者是檀顺! 王叡见到本部骑兵,如虎添翼,与檀顺所率的北府军兵合一处,合力破敌。 正这时,从尹家堡南面又卷来一片蔽空旌旗。 簪缨听见后方喊声震天,还以为何处又有敌来,蹙目转望,却见“龙字旗”赫然竖立。 严兰生熠动着目光合上竹扇,如替这场战局一锤定音。 “豫州乞活军到了。” 当先领队者猴脸猿臂,手持一把斩|马刀,正是龙莽留在豫州的副将。其后两骑却是文士模样,一黑须一白头,乃是黄符虎与傅则安。 有这两支突如天降的援军两面夹击,不出一个时辰,便将渡过黄河的冀州军队杀个人仰马翻。 檀顺亲擒北魏主将凉棱大斐,余者望风披靡,俘兵众万余人。 一场本以为是死战的战役,便就如此平息了下去。 城头上,簪缨长舒一口气,始发觉自己的指尖微微在抖。 “娘子?” 姜娘低低关怀一声,簪缨摇头,很快下城楼,命打开坞门。 除了留在北面清理战场的战士,檀顺、王叡、傅则安等部尽皆入城——尹真在之前的厮杀中一马当先,不顾己身安危向前冲杀,一人便斩下二十几颗敌颅,自己的前胸与腿上也中了数道刀伤,被亲卫抬回城中,已无力辖制这些擅入的兵马。 自然,经过簪缨一众人时,这位堡主的脸色黑沉之极。 簪缨心中对尹家堡确有愧疚,眼下却不是谈这个的良机,命人抚恤伤兵,寻到檀顺问:“阿宝,你如何会来?” 阔别一年有余,檀顺的个头如竹子拔节,已长得很高,一张娃娃脸也全然长开,少年英俊,再无稚气。 他近前,浑身带着酣战后的热气,把住簪缨双臂先问她:“阿姊,你可还好?” 两人叙了话,簪缨才知,原来早在月初卫觎兵围洛阳时,他便料到北魏会狗急跳墙,偷袭青州,提早派了檀顺领五千骑驰援。 而龙莽也传信给他豫州的兄弟,让马晁领人护他义妹。 加上簪缨传召傅则安的信件,也同时到达蒙城,这才有了今日两军会师尹家堡的局面。 簪缨初步了解了情况,急于问檀顺:“大司马诸事安平否?洛阳战况如何?” 她的雪肤花貌上落有风尘,却不掩丽质,眸子含蕴水光,紧张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檀顺望着她神情中细微的变化,顿了顿,嘿笑一声道:“我混了个破虏将军,却还不能时时见到大司马的面,领兵来时,前线正拟攻城,我亦不知而今行进到哪一步了。不过阿姊只管放心,有大司马,此战必成!” 他从北府军最底层的一个小卒子,一步步磨炼出来,对卫觎已经从最开始的威服,口服,到如今的一万个心服了。 他曾亲眼见过大卫马奋槊冲阵的场面,那样一夫当关的气势,深深让檀顺觉得,大司马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 簪缨望向西北方的天空,眸中忧虑之色不减,面上却浮现一缕清毅的微笑。 她当然相信,他会功成。 …… “——报,东城门被破,卫觎率五队骑军冲上青龙大道!” “——报,晋军攻势凶猛,金镛城告急!” “——报,镇国将军与卫觎对阵重伤,亲卫冒死抢出,安北将军已战亡!” 北魏皇宫中,一道道不祥的战报传入拓跋奭耳中。 他坐在洛阳城最尊崇的一把椅子上,听到的却是宫城外不绝于耳的厮杀声。 他的耳边还有屏风内后宫妃嫔的恐惧哭泣声。 拓跋奭闭了闭眼,“柔然的回信呢,西凉呢,卢水呢,都无援兵吗?” 负责外交的鸿胪寺卿神色惨然道:“陛下,我朝之前与柔然在边境屡生龃龉,此番恐怕等不来援手了。至于那西凉女帝,公然下诏要招晋国大司马为皇夫,与他共坐江山……陛下,目下已是危急存亡之际,宜速决断了!” 之前司徒王丘提议朝廷弃洛阳而撤守长安,被拓跋奭否决,在他心底,总觉得他的大魏国还有一战之力。 可到了此时,拓跋奭终于不得不下定决心。 他唤内侍将太子带来。 不多时,一个身量不足的少年被带到拓跋奭身边。 拓跋奭抚摸太子发心,指定司徒、太傅等几位辅命大臣,又拨一队禁军,命他们务必将太子平安送到长安。 “父皇,儿臣不走……”年少的北魏太子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眼含热泪,“我要与父皇一同留下!” “傻孩子。”拓跋奭直至此时,脸上亦无畏惧之色,洒然笑道,“父皇留下,是鲜卑族的魂。你退守长安留住复兴之望,是鲜卑族的根。趁着前头还能抵挡一时,速行!” 众臣拭泪,拜别魏帝。 待太子含泪一步三回头地被太傅抱出大殿后,拓跋奭换上甲衣,召集宫中剩余的全部禁军与宿卫。 他拔出七宝剑,目中透出鹰隼般的锐光,声音雄浑道:“未到终局,鹿死谁手岂有定论。今日是十五,只待多撑一天,撑到明日,那卫氏子每月十六必犯寒症,集中兵力先擒此人,枭首传军,敌军士气必溃!” 洛阳城中,才是白日。 明亮的金乌却被火光战旗所蔽,长道上积染着尸体与鲜血。 北魏百年来雄踞关中的资本,无非是脱胎于草原游牧民族的凶猛铁骑,然而当晋军破关入城,在巷道交兵,骑兵需要远距冲杀才能展现的冲力优势荡然无存。 卫觎率三百轻骑撕阵,马槊冲锋,单骑突阵。 他身上的厚铠已全数剥离,只着一件单衫军服,依旧浑身燥热难挡,丹田如焚。 他手里的陨铁绿沉槊化作了一团幽冥烈火,左突右攫,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 迎战的大将瞳孔颤抖地看着这个煞气满身,流血凝肘的男人。 都说北人高大雄猛,然而马背上那个不盔不甲的男人,南人北相,傲悍异常,就像一只扑身噬人的狼豹。 这世上岂有战战都冲锋在最前的大帅?可南朝卫觎,攻城最先、冲阵最先,连短兵交接都要身先士卒——但凡卫觎坐镇在中军,不让魏军直面他恐怖的威压,洛阳城也不会丢得这样快——可他怎么可能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 守城将军咬牙壮胆,带兵迎上。 两骑相遇,守城将在卫觎手下未走一个回合,只觉千钧之力压于颅顶,似有什么温热之物喷溅而出,摔下马去,人事不知。 剩下的兵卒早就慑于晋朝大司马的凶名,守领已死,余皆望风披靡。 这场虎戟交铩,云旗拂霓的攻城战,不过打了一昼夜,十六日黎明,龙莽率领部下从洛阳城的西北拱卫金镛城穿出,高呼: “大司马,金镛城已破!” 卫觎已弃槊换刀,血污于面,值此月圆将缺之夜,他体内的热血尽转寒凉,目赤如血,十指如冰,闻言,又一霎气血狂涌,仿若无穷的力量再一次充盈百骸。 他这几日身上的羯蛊反反复复,早已顾不上了。 卫觎拨马直入洛阳宫。 身后是北府兵士高举的烈烈火燎。 城已破,宫中禁军的抵挡不过是困兽的最后一搏,挡不住晋军光复在望的灼灼军魂。 晋军势如破竹,迅速控制了宫闱,分兵把守住各个宫门。 只剩下中枢太极殿前,宽阔的白玉广台上,北魏帝领着最后的羽林军列阵相候。 在他身后,有一滩刺目的血泊流淌成河,十几名宫装艳丽的女子软泥般倒在殿外,啼痕犹在,人已气绝。 这位推行汉化久矣,不茹毛饮血久矣的帝王,稳稳提着一柄开锋长剑。 卫觎下了马,在北魏羽林军瑟缩的后退中,一步步走近。 “卫觎。”拓跋奭的神色里有一种帝王末路的悲凉,“今日非弱晋亡我大魏,是你卫观白厌胜我族。” “尔,可敢与朕独斗一场!” 卫觎没有说话,他的眼瞳如两口黑静的深渊,却有妖异的赤光摇曳不息。 他在火光中抬头看一眼东方天际的鱼肚白,单手卸下护腕,换了把新刀,开始冲阵。 两方的阵势截然相反,北军是羽林在前,皇帝在后,南军却是卫觎一人当先,北府兵随后。卫觎像一只穿破云霄的利箭,一瞬炸入队阵,力如纸薄的羽林军瞬间被捅透。 无人是他敌手。 拓跋奭毅然抬剑,交刃的铁器声却只撞响三声,卫觎踢开魏帝手中那把玩具似的剑,不留一丝犹豫,一刀插入拓跋奭心口。 卫觎一语不发,身姿如豹,顶着刀一路向前狂奔,直至将这个侵凌汉室一百载的胡族子孙,钉死在洛阳宫正殿门上。 “你……嗬……你……” 拓跋奭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睁目直直望着这个了结了他性命的男儿。 世人皆言北胡如虎狼,可他,才像真正的虎狼。这个被北朝视为天敌克星的男子,是如此年轻,如此刚猛,如此满负着仿佛天神主赐予的力量。 恨他投错了胎,他才该是鲜卑族马背上的健儿啊! “十六、十六日犯寒伤……到、到底是真是假?” 临死之前,北魏帝问出了这个困扰北朝多年,致使无数次暗杀都折戟无功的疑问。 卫觎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如石刻,眼冷如铁地拔出刀,挥刀,斩下拓跋奭头颅。 血溅太极宫匾。 一轮旭日将出。 “胜了……” 不知谁喊出第一声,而后,卫觎背后的晋军整齐划一地举戟高喊:“胜!胜!胜!” 他们追随大司马夺下了洛阳! “传首建康。”卫觎随手将拓跋奭的首级抛给亲兵谢榆,偏头吐出一口血水,沙哑地开口,“挂在朱雀桥头。” 他在士兵们兴奋的军号中,要了一囊酒,洒在太极殿前。 这片中原大地上,百年千年英灵在,一个半个耻臣戎。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国,泱泱华夏的根柢,卫觎有幸,今日夺回了。 他将剩下的酒仰头灌入喉。 烈酒浇上干裂的嘴唇,他毫无痛觉,更解不了渴,那双大战之后餍疲冷恹的眸子,下意识看向东方。 “大将军……” 徐寔被兵卫接入宫城时,正目睹这个场景,心弦猛地一紧。 卫觎的酒戒早已破了,他劝再多话也是无用,压下这事,小心地望着卫觎满怀的污血,道:“听闻主公要将北帝首级传送回京,令人人传看,此举……只怕于主公声名不妥,毕竟是一代骁主帝王,身后受辱……” “传!” 卫觎猛地回头,目透凶戾,“我就是要让北胡辱,我就是要让南晋怕!” 徐寔清晰地看到一双极为陌生的眼睛,惊怖倒退,不敢再言。 - 这场堪称旷世的洛阳之战过后,便是巩固城防宫防,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出告安民。 而后卫觎命北府军大开皇宫宝库,但见金谷玉丛,珠宝琳琅; 开武库,见紫电青霜,宝弓霜剑; 开明堂,见铭勋彝器,黄钟大吕; …… 唯独北朝的传国玉玺不见了。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北魏太子与几位辅弼大臣。 探谍回报卫觎,说这一行亡臣被一队人马护送往西去了。 龙莽闻言大为光火,他体力不输卫觎,战还没打够,领兵就要追击。 卫觎取出祖将军送他的那套兵法竹简,将褪了色的旧简供在洛宫明堂的祭台上,说道:“西有函谷关,最宜设伏,我军刚赢一场大战,正是心神懈怠之时,需要休整,不急在此时。” 龙莽可不干。 他受不了到嘴的鸭子都吃了,却有一块胗子落在外面,信心满满必能再下一城。 卫觎转过头。 他的神色里,没有收复洛阳的兴奋与豪壮,只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松驰,以及漫澜弥散出来的寥落,仿佛一个终于卸下肩上重担的旅人,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有一点累。 他见龙莽心意坚决,道:“便至崤涵,若不能擒敌,不可再前。此为军令。” “好咧!”龙莽乐呵呵地领命,点兵追去。 而后,卫觎同军师一起抚恤伤亡将士,又勒令麾下不可奸|淫宫娥女使,不可骚扰百姓,违令者斩。 再然后,他一身血衣懒得换,耐着性子看徐寔出安民告示,安顿后续。 直至天光大亮,崭新的日光照上卫觎那张冷硬寂淡的脸,徐寔终于看不下去了。 “主公去吧。” 徐寔看着他,“这里有属下,有孙无忌,有北府嫡系戍卫,出不了岔子。” 卫觎听了,黑沉的眼珠里有光一点点亮起。他忽然低头笑了。 嘬唇呼哨一声,扶翼即刻奔驰过来。 “多谢军师了。” 男人披袍上马,生出一层胡茬的唇笑得张扬野气,不回头,奔青州。 第119章 第 119 章 尹家堡在清点伤亡人数。 这次黄河守战因援军来得及时, 尹家堡伤亡不到百人,其中伤势最重的反而是堡主尹真。 他哪怕身手不如北府与乞活强将,却始终冲杀在最前线, 以己力守己家,未却一蹄, 以致刀伤贯胸, 失血过多, 幸无性命之险。 簪缨心里过意不去, 去向尹平彰送药时, 这位老人反而看得通透, “冀州兵来势凶猛, 纵使娘子不在堡中, 作为青州北门第一道防线的尹家堡,本就是兵家必争,岂会被胡子放过。到那时, 若无娘子的兵力, 尹家堡反而要遭受一场大劫数了。” 话虽如此说, 簪缨还是得尽快想个办法,扭转尹堡主的恶感, 好与尹家达成合盟。 只因在看见檀顺与熟悉的北府玄甲后, 她的心就已经飞到洛阳去了。 青州大部分已在她掌控之中,她即使离开, 也可以通过几位膺服的堡主遥领事务。 所以, 簪缨日日盼着洛阳最新的战报,只等消息一至, 便要去与小舅舅会合。 虽然那两年之约……她单方面定下的两年之约还没到时间, 但她的心已如莺飞草长, 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 ——只差一个尹家堡。 “徐徐图之不成,不如用武。”这是沈阶的主意,“尹真倘若是个空有血勇,冥顽看不清形势的人,不值得女郎耗费时间。” 簪缨道不妥,她带兵入青州,收服的每一座堡垒却都不是靠武力压服的。 这与她的作风有关,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大兴刀兵。 再者,尹家有尹家的隐痛,也有尹家的坚守,经此一战,簪缨倒有几分欣赏尹堡主的宁折不弯。 她还是想交一交这个盟友。 “还是我再去试试吧。”严兰生最体察女郎心意,笑着请缨,“半仙么,说不定这回就成了。” 反正他脸皮厚,不差这一回。 抱着尹大堡主在受伤时兴许能好说话些的侥幸,严兰生来到尹真养伤的静舍。 他走进院落,还未等向内通传,只见两个仆役瑟瑟地从屋内出来,掌缘有血,一脸畏色。 严兰生诧异,挑起小竹扇拦住了一个,“发生何事?堡主伤势有何不妥吗?” 那两个尹家堡的下人自然不肯透露堡主情况,看他一眼,绕道而退。 还是院中的巡兵见严兰生长相秀美,风度不俗,也知他之前三番两次而来,是有求于堡主,好心说了一句: “我们堡主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受伤包扎从不用他人代劳。先生也不必再费心思,堡主心志刚毅,说一不二,不会答应你的。” 严兰生听得咂舌。 尹真受的伤他有耳闻,最重的那道刀伤,竖贯于前胸及腹,都这样了,他还逞强自己包扎,这已经不是刚不刚毅的问题了吧。 严兰生一直感觉此人谨慎得过了头,仿佛随时提防旁人害他,连身边之人都不能相信,修眉微凝,当即提步上了台阶。 “站住——”巡兵拦阻。 严兰生收扇在对方肩头轻点,笑容和气,“我们女郎担心堡主伤势,特命我来探望,烦请兄台行个方便。” 巡兵自然不能如此放行,他在门外通报了一声,等了一会儿,里头无声,应是默认。巡兵又细细检查过严兰生身上未携凶器,这才让他进去。 室分两重,严兰生一踏进门槛,先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他皱着眉行入内室,见尹真一身中单,侧卧于榻。 他正欲执扇见礼,垂低的视线忽捕捉到一片红色。 严兰生定晴一看,尹真的中衣上竟有血迹。他这才赫然发觉,此人伤口崩裂,鲜血涌出,已是倒在榻上半晕了过去。 “作死啊!”严兰生快步上前。 这人没死在胡蹄之下,要是因为包个伤口把自己作没了,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严兰生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在他在乡下常给乡人看病,识得药粉,当下将竹扇别到腰带上,拔掉金疮药的瓶塞,扯开尹真中衣,为他止血包扎。 这尹真的胸膛一敞,便露出狰狞带血的伤口,纵使如此,依旧挡不住他鼓胀的胸肌。严兰生愣愣地看了几眼,视线向下,落在尹真瘦如细柳的腰上。 他周身忽然一寒,才发现尹真不知何时疼醒了过来。 那张惨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一双眼睛却像仲冬的寒冰定在他脸上。 “你是女、女……”严兰生手中的药瓶不觉掉落。 尹真双目如电,身上痛入骨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拔出枕下的短刀刺出。 “你该死了。” 她的声音冷漠沙哑。 却在刀锋刺进严兰生身体的瞬间,突然想起此人背后站着谁,冷汗一瞬透体,又向前滑手握住刀刃收劲。 鲜血从尹真紧攥刀刃的指缝淌出。 鲜血也从严兰生的左胸一刹汩出,染红衣襟。 严兰生愣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抬手去挡,却被疼痛攫得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闭眼倒下去前,严兰生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真是个疯子…… 消息传到簪缨那里时,她正在客房,向檀顺细问卫觎这一年来发生的大事小情,一面等着严二郎的消息。 听闻严兰生重伤,簪缨霍然起身,连忙跟随传信的堡丁往那边院里赶。 “原是严先生来探堡主的伤,谁知、不知严先生说了什么,抑或堡主伤重,神智昏沉,便,便一时错手误伤了…… “幸而外面的守卫听见动静,进去解救,已给严先生止住了血……” 路上,簪缨听到这种一推干净的说辞,并不买账,暂且按怒不发,加紧脚步,先去看严兰生伤势。 到了那间与尹真住舍一墙之隔的厢厦内,簪缨但见严兰生闭目躺在榻上,唇无血色,额浸汗珠,一盆明晃晃的血水还撂在旁边,她当即袖管气抖,怒起来:“这便是尹家堡的待客之道?郎中,我家卿伤得如何?” “女郎……”严兰生睁开眼,低道一声,目光示意簪缨屏退左右。 簪缨见他神色有异,依他之言。 跟着来的檀顺走近榻边,在严兰生手腕上按了按,又扒开他衣领与纱布查看几眼,微舒一口气,道:“入皮肉不深,未伤心脉——” 他说着,对上严兰生没有表情的眼神,一噎:“我也要回避?” 簪缨看严兰生一眼,道:“阿宝,劳你在外守着。” 檀顺早已不是那个和谁都和和气气的少年了,唯独在簪缨面前,愿意收敛桀性。 他哦一声,怏怏而出。 待确定屋外没有耳目,躺在榻上的严兰生方白着唇开口:“女郎莫担心,我这伤的确如檀将军所说,不算重。有一事,我虽非君子,亦不屑津津乐道传扬,本应就此止秘。然我效忠女郎,不敢欺瞒,却也不愿此事宣于第三人之口,还望女郎应允。” 簪缨猜想之前他去见尹真时必是发生了什么,点头道:“好,我会守口如瓶,你说,到底发生何事。” 严兰生低声将尹真是女儿身之事告知了簪缨。 簪缨完全呆住,久久失语。 严兰生这时候还能攒出力气一笑,“当时,尹堡主的第一反应是拔刀,那不是被人看到身子后的恼羞成怒,完全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说实话,我倒有些敬佩她了。她是完完全全将自己当作一个男人。我敢确信,整座尹家堡除了尹老先生,知道此事的人绝不会多,甚至一个都没有。” 莫说旁人,簪缨身边的影卫都是卫觎亲手调|教出的探子,这些靠着一双眼睛吃饭的人,都没有看出半点端倪。 簪缨拧眉看看他的脸色,“你差点死了,还笑得出来?” 严兰生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她出刀是应激,随后收刀,却是忌惮女郎报复尹家堡。” 他望向簪缨,“这位堡主心里还是怕的,她自己不怕死,但怕尹家堡跟着遭殃。只是这份恐惧被之前的她隐藏得很好——女郎,现下你可以同她谈判了。” 再强硬的人只要暴露出弱点,就如同蛇有了七寸。 簪缨点头,嘱咐他好生养着,准备去会会那位堡主。 严兰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又叫住她道:“女郎,如非必要,莫用……此事攻击她。” 簪缨才感动于他带伤为她谋策,听见此言,又觉得这个二郎伤坏了脑子。她脚步停都未停,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 ——我也是个女子啊。 簪缨才出门,正逢沈阶和傅则安一道来探望伤员。 这两人走在一起的机会可不多,簪缨侧身一让,两位幕僚便进去了。 里头的严兰生一看他们,立马捂住额头,“不是看笑话来的吧。” 这片刻功夫,傅则安已快步走近,拨帐弯腰时,一缕雪色的发丝从他肩头滑下来。 “身上哪里不适,别硬扛,告诉哥。” 他说完,自己先怔了一下,随即改口:“告诉郎中。” 他少年时大多数时候都在攀附太子,无论对家中的堂弟,还是妹妹,都未尽到兄长之责……他已没有资格说这个字。 这对堂兄弟,在严兰生跟随簪缨回到蒙城时,匆匆见过一面。当时他们得知彼此的身份,除了惊讶之外无言以对,之后很快就分道扬镳。 时隔一年多再会,严兰生还是对傅则安的那头白发感到离奇。 虽然他对傅家人已无什么感觉了,自然也包括这个昔日的堂兄在内,还是忍不住叹惜:“怎么就白了啊……” 沈阶站在盥架旁,不远不近听着他们兄弟说话,一直默着。 等严兰生的视线瞄过来,他才慢悠悠开口:“半仙儿?” 严兰生就知道这人蔫坏,生无可恋地移开视线,“打脸了不是。” - 另一厢,簪缨踏入尹真的屋室。 进门前姜娘要跟,簪缨回头按住她按刀的手,摇了摇头。 尹真也正在等着她,未设门禁。这个英气颀高之人,已然又是一身黑袍劲装,腰带长刀,除了略显苍白的脸色,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与软弱沾边。 簪缨都不知道她的伤口有没有包扎过。 在得知尹真是女子后,簪缨看向她的眼神便有了种变化。尹真久居上位,统领庶众,自然一眼便看出这种变化,冷笑道:“你如今定是很得意吧。” 簪缨平静回视:“我为何得意。” 尹真嘲弄地看着她,“让我猜猜,要不了多久,外面所有人,你的人,我的人,都会知道我是个女流——可我告诉你,我不是女人,我是个男人!” 她的目光锐利阴狠,簪缨却垂下视线,看见尹真的手掌上,新刻的刀伤尚未完全止住血。 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 “我与严兰生都会保密,向你保证,不会传于第三人之耳。”簪缨道。 “你以为我会信?”尹真忍着伤疼笑了一声,“你此时心里,必然在看我笑话吧,必然心想着,女扮男装多吃力不讨好啊,反倒落了下乘,哪比得上你依仗女子身横行四方,美丽风光,邀名养望。你觉得自己有本事?你不过是命好。” 纵使被戳破了隐讳,尹真骨子里的狐疑依旧不改。 簪缨听她说着最尖锐的话语,却在此女——或者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一种深切的悲凉。 “我知道。” 她的一双桃花眸向下微捺,仍旧静静的,“我能走到今日,不过依仗两件事,一是我托生成了唐夫人的女儿,二是我……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 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看似越登越高,心里却一直谨记着这件事。 若无这两桩机缘,若让她与这些年见过的飘零女子身份对调,姬五娘、姜、龙小妹、海晏清、还有眼前的尹真……她的命途绝不会比她们更好,她能做到的也绝不比她们更多。 前世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她才是最蠢笨最软弱的那一个。 所以她才反感那些僧人虔诚地膜拜她,反感他们口口声声叫她小菩萨。 她做不了谁的菩萨,她曾在重生之初,时常心想,该重生的人应是她在海上失踪的阿母才对啊,该是她为国尽忠的阿父,是温柔纯善的卫娘娘,还有一生未能得志展眉的她的小舅舅。 可偏偏是她。 注定是她。 既然如此,她便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道好过一点吧。 “你倒有自知之明……”尹真未料到簪缨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过尹真心中的警弦依旧未松,尤其不喜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皱眉:“谁许你同情我,你觉得我是弱者。” 簪缨奇怪地扬了下眉头,“我为何同情你,我佩服你。弱者……我也并不同情弱者,我本就是软弱里的一份子,我知道被击碎的滋味。” 她说得坦坦荡荡。 尹真错愕至极地望着她。 然簪缨今日的心里话已经吐露得太多,她挥去前世臆象,眼神为之一变:“堡主,世道变坏,最先遭殃的总是女子。若堡主亦有共识,我们站在这里该讨论的便不是你的身份、我的身份,而是来谈谈合作。” 她天然曲翘的睫尾旁有一抹淡淡胭色,因语气加重,压住了艳丽,透出冷静,像狼毫在白纸上一笔出锋。 “你刺我门客一刀,若他今日死了,我要你偿命。现下至少没有发生最坏的结果,倒还有得谈。” 尹真神色晦暗不明地摩挲掌心的茧子,“这就是你的谈法?” “你只能跟我这么谈。”簪缨的脸上看不出怒,话里却不留情面,“堡主闭关太久,不妨也看看外面的天。尹家堡正处在黄河南线上,这个地势注定了此处易动难安,你要豁出命保护尹家堡,可以,但阁下有几条命?这条命拼掉后,尊舅父当如何,身后堡民又当如何?现有一法,不必尹家堡出命,也不需让渡治权,只要尹堡主点头令我部曲在此协同,以巩固泺口渡至巨野泽一线的航道防线,确保洛阳背后的东北水道无虞。我要的只是这个地方稳,不会驱使尹家堡中人为战,如何。” 尹真在她说话之时,目光一直不离那张靡颜玉腻的脸,沉默半晌,问回老问题:“我凭什么信你?” 簪缨不假思索,“那是你要说服自己的事情。” “你说什么?”尹真皱眉。 簪缨坦然注视这个无论从身高气度、还是声音长相都丝毫看不出脂粉痕迹的宗堡主,道:“我说再多的承诺,表再多的诚心,也不能扭转一个疑根深重的人。堡主,每个人都有跨不过的过去,但我与你谈的是现在。” 尹真有几分失控地抖动嘴角,闭了闭眼,“好轻巧的说辞,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过去……” “我不想知道。”簪缨平静地盯着她重复,“所以我说,我与你谈的是现在。” 尹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没有人有义务替尹家悲惨的过往兜底。 尹家用三代经历,亲身证明了结义之盟不可信、婚姻之盟不可信、连血浓于于的骨肉至亲,在强敌来袭时也可以说弃就弃。被这些过往沉沉压覆住的他,唯一还能相信别人的办法,就只能是他选择相信。 可迈出这一步,比让他去赴死更艰难。 至少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远胜过时刻害怕背后被人捅刀。 “那碎嘴子如何了?” 簪缨闻言,先是微愣,然后凝结的眉心霍然一松,“承堡主手下留情。” “世道变坏,最先遭殃的总是女子。”尹真重复着簪缨的这句话,慢慢解下腰上的刀,托在手里看了几眼,“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说出这种话的女子。” 她抬眼,“唐娘子,你有名,有钱,有人,有地方,那么你能保证今后这世道里的女子不再遭殃吗?” 簪缨想了想,眸子里有忽闪的水光,还是诚实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一试。” 尹真低眸看她,“好,我信你。” 簪缨目光一定,正要开口,尹真又道:“但我不信别人。我不管大司马在洛阳如何,南朝如何,将来这天下姓什么,但尹家堡归了你,是因我尹真只认你,而不是任何其他位高权重的男人。所以,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你不能失去对尹家堡的话语权和决策权,做得到吗?” 簪缨微微晃了下神。 类似的话,龙莽也对她说过。 她正欲言,外头忽有来报:“堡主,老爷的身子有些不好了!” 簪缨心里一惊,尹真已经变色地奔出房间。 簪缨随着她赶到尹平彰房中,进门之前,她顿了顿,见尹真没有拦她的意思,便跟了进去。 昙清方丈已经在此,他为尹平彰察看脉象,道:“阿弥陀佛,老檀越身上有多年的旧伤,肺脉沉弱,调养多年,撑到今年才咳血,已是……” “舅父……”尹真跪在榻边,舅父身上的伤,都是当年为了救走他才落下的。 尹平彰喘着气息靠在引囊上,摸摸外甥女的头,却是平和含笑,看不出油尽将枯的衰败。 他轻声道:“我的身子骨我清楚,这些年真儿你搜罗各种药材为我调养,撑到如今,已是从上天偷来的寿数了。我不怕别的,只担心你……” “舅父,”尹真忙道,“我已与唐娘子结盟,此后尹家堡有了靠山,你不必担心我了。” 簪缨随之向尹平彰一福。 尹平彰得知此事,自然高兴,然而却摇头道:“在我心里,我这一生无愧尹家堡,你更无愧。比起尹家堡的靠山,真儿,我更在乎你的靠山在哪里,我多想、咳咳,多想看着你穿回女装,觅一良人出嫁成亲,让他护着你,从此不必再艰难独行……” 尹真咬牙忍着泪,“舅父,我是男人,我不会嫁人。” 尹平彰一时动了气:“你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男人娶妻,女子嫁人,你总要让我在临死前看你穿回喜服,要不然,要不然……” 老人老泪纵横,“我到了底下,该如何向你死去的母亲交代啊?” 尹家上数两代已经这么难了,到了第三代,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还要继续困苦一生吗?老天对尹氏何其浇薄! 簪缨见此场景,心下凄恻,有个念头微微一动。眼看二人情绪皆要失控,她忙上前转圜了几句,示意尹真出来。 “我有一法,可偿尹老爷子的心愿。就当唐氏送给盟友的添头。” 她对尹真说了一句话。 尹真惊异:“你这小姑子疯了不成?” - “哎,也不知洛阳那边仗打得怎么样了,你们说,大司马真能灭了北朝吗?” “消息哪能那么快哟,我倒是听说了另一事,唐氏娘子原是转世的佛子,已准备皈依佛门了!” 济南的春日阳光明丽,此处是距尹家堡二十里外的一处茶摊。因前几日尹家堡在黄河边大破北胡,茶摊老板心头敞亮,茶水一律半价。 隔座坐着一个斗笠遮脸,身形矫健威严的玄衣男人,伴有四五名扈从,四五匹好马。 男人听到本地茶客的闲话,不由捏住手中陶土粗烧的茶杯。 “嗐,你这都是啥年月的老话了。”那边的茶客还在闲聊着,“唐娘子要财有财要貌有貌,出的哪路家,我倒听说,唐氏东家要和尹家堡主成亲了。” 此言一出,男人霍然射目看向说话之人。 他身后雇从尽失色。 从洛阳到济南,昼夜不歇一千里路,卫觎一路策马不歇,三日内便赶来了。 为了见她,他忍着没碰酒。到达济南郡的客驿,卫觎从水井中的倒影才看见自己的样子有多落拓,这才从一刻都不想耽搁的行程里挤出点功夫,澡面刮须,沐浴换衣。 他不能在分别一年后,满身臭哄哄地去抱他的阿奴。 在客栈的净室洗澡时,卫觎一直想象着阿奴看见他时,会是何等表情。她会像从前那样扑进他怀里吗,还会不会偷偷地嗅他又狡黠眨眼。 他峻凛的脸庞便不自知露出微笑。 可卫觎从未料想过迎接他的,会是这样一道消息。 “主公!”卫觎面上无一丝神色,捏着陶杯的那只手背却青筋迭起,谢榆忙道,“坊间误传多矣,当不得真。” “此事绝密,一般人不知。”那茶客侃侃而谈,“是我妻兄开酒坊,尹家堡定了一千坛女儿红,他驾车送酒进堡,见红绸满坞……” 五匹骏马风一样策出茶棚,扬起的尘沙糊了好信者一嘴。 茶摊老板过来收拾,却见桌上十几枚五铢钱的旁边,还有一堆破碎的瓷片。 “咦,这么结实的陶器,怎么坏了?”茶老板百思不得其解。 冲向尹家堡的为首一骑,男人眼里积蕴着风雨欲来的黑翳。 第120章 第 120 章 尹家堡要办喜事了。 檀顺看着满院子的红绸喜字, 深觉不妥。 他不知缨姊是怎么想的,有了龙莽一个义兄还不够, 忽然决定要与尹真义结金兰。 结义便结义吧, 却又弄出这等结亲的阵势。 他当面和簪缨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姓尹的何德何能,阿姊何以用自己的名声做儿戏?” “老人家如今沉疴, 没别的念头, 就想亲眼看着尹堡主穿回喜服。”簪缨耐心解释,“正好我欣赏尹堡主为人, 他也愿与我结为兄妹, 如今只是略加粉饰, 为着让老人家高兴一场。” “没有这么省事的。”檀顺不依,“他要孝敬,找别人做戏就是, 为何搭上阿姊。” 簪缨无奈,若是尹真愿意将就,也不必拖到今日,在至亲病榻前仍不愿松口。 她能揣摩出几分尹真的心性,此人以女儿身行男儿事, 打从心底认定了自己就是个男人,他此生不会嫁人, 而又不喜欢女人,自然也不会娶亲耽误其他女孩子。 当然, 簪缨不信整座尹家堡找不出一个崇拜尹真,也愿意配合做戏的女子。 但尹真又有他的骄傲, 甘心与之拜堂的人定得是个入他青眼的, 让他心悦诚服的。 “你倒是很自信。”尹真的内室, 二人说起此节,正在试穿大红礼服的尹真道了一句。 他这一生从未穿过如此艳丽的颜色,僵抬肩膀,处处难受。 簪缨却是穿红穿惯了,连吉服都不必现做,直接从箱箧中挑出一件花纹繁复些的充当便是。 反正这回杜掌柜没有跟着来,旁人都劝不住她。 此时她便着一身海棠红的曲裾,松绾云鬓,冰肌雪肤,崴身倚着席垫坐,托腮看尹真试衣,随口说:“我从不自作多情,唯当仁不让。” 尹真闻言,眼色动了动。 自六岁那年,藏身箱底的他亲眼目睹阿母被胡人糟蹋而死,他便痛恨一切亲密关系,对男女之事,更感到恶心无比。 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余生枕边,只会有刀。 但这个与众不同的唐娘子出现了。 当她坦然地提出与他结义为兄妹,并伪装成结亲时,尹真不能理解这个女子牺牲这么多,是为了图谋什么。 簪缨却只说了一句:“尹家曾被结义、结姻所叛,以致堡主不再相信任何缔盟,那么你我不妨就结义加成婚,请堡主看一看,这世上尚有守信之人。” 铜镜前,尹真转过身正视簪缨。 这样倾国倾城,又敢做敢当的女子,该是天底下男人都想求娶的对象吧。要他伪饰一场,确实只有如此人物,方配得上与他并肩穿那红衣。 “你当真想好了,愿意帮我演这场戏?” 天气渐热了,簪缨松垮地挽着袖管,露出白生生的腕子,“我都不怕,你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做什么。” 相处也没几日,她已经敢和尹真开这种玩笑了。 尹真不笑,道:“虽然此事只在尹家堡内部举办,不会传扬出去,但知道是假成亲的人,却不会知道我是——,所以这毕竟是成亲拜堂。将来你遇到意中人,他会在意……” 簪缨眸子轻轻一闪,满眼的不在乎倏尔化为柔软。 “他不会的。” 尹真第一次在簪缨脸上看见如此甜怡的神情,不像玲珑八面的一州之主,反而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他一愣,心道莫非唐子婴已有了意中人? 联想到之前关于大司马与她的传言,尹真若有所思。 不过尹真无意探问别人的私事,只道:“只要是男人,没有不在意的。”他很快加上一句,“我就是男人,所以我知道。” 簪缨但笑不语,眼里眨着细碎的光。 她的小舅舅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事事都肯依她的。 哪怕有那么一丝丝不高兴,她与他一说,也就好了。 “女子嫁回人,好像就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就丢了自己的名姓脸面,剩下来箍守的,都是男人家的脸面。我偏不觉得,所以我不在乎,既是能力所及,又能令老人得偿心愿,不过敬一杯茶,拜一回天地罢了,礼教不能束我,有何不可为。” 簪缨正了正色,“义兄,我大抵很快要走,青州的事务,东西两郡有鸢坞的林成晖与峄山坞的沮滔,北方半壁,便托付给兄长了。你说的条件,我应了,我自己收拢的地方,到何时都是我自己说得算。” 她说罢,却见尹真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不禁问,“怎的了?” “你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尹真道了一句。 “你是个想要尽善尽美的人。”尹真穿着玄缘绛襟的新郎婚袍,英姿凌霜,却有些费解地注视簪缨,“尽善尽美,就会显得假。可你不假,但我有时候觉得……你存在得不真实。” 簪缨怔忡一刻,掩住眸子低笑,“义兄也听了昙清大师不知所云的禅语吗,倒把我说玄乎了。” 也是,尹真收回莫名的感慨。他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过这也因为他此前没遇到过簪缨这种不拿名节当一事,为所欲为的人。 他敛袖向簪缨一拜,“尹真承你的情。” 簪缨摆摆手,“说些实际的,堡内的丁籍粮储,我要过过目,没什么不方便吧。” 尹真:“……” 举行仪式之前,簪缨特意去探望了一回严兰生。 “我和捅了你一刀的人结盟,心里有疙瘩没有?” 严兰生仍在榻上静养着,这几日外头的动静他也都听闻了,作为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他苦苦一笑。 “罢了,你们惺惺惜惺惺,兰生这几滴心窝血,就算随份子了。” 他幽幽换一口气,“只是有一桩紧要,待大司马将来问起,女郎千千万万说清楚是你自己的主意,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第二下了。” 簪缨失笑,怎么人人都提起他…… 她忍不住替卫觎正名:“他不是凶残刚愎之人,也非心胸狭隘之辈,二郎,言重了。” 严兰生闭上眼,大司马那是在女郎面前才无条件地纵容,换个人,试试? 堡中办事的效率不慢,三月十九日,定吉时,行昏礼。 彩堂中红烛燃烧,案供三牲,尹平彰被仆人掺扶着居高堂主位,昙清方丈主婚。 这场仓促而成的婚宴,没有外宾,由堡中的一等管事与簪缨带来的卿客充当傧相,也足够热闹了。 当簪缨身着一袭大红色绣金凤羽纹的礼服,执一把轻罗小扇遮面,跟随身形英拔的尹真踏着红锦而来,彩堂内外屏息一静。 新娘未曾浓妆艳抹,淡淡粉黛点就,然而仅是扇下的一个侧颜,便已靡丽生香,星皎月洁,不可方物。 充当送亲娘家人的檀顺原本都要勉强自己接受了,一见这幅月下玉人执纨扇的景象,登时心痛不已。 他怒瞪身旁的两人:“亏你们号称阿姊的两大智囊,这种事也不知劝上一劝!” 沈阶呼吸微重,不敢多望女郎的背影,沉着地盯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神色并不好看。 他不是没有劝谏过,亦备有后计:只要号令在外的驻军一拥而围,区区一个尹家堡,何必女郎如此怀柔招揽,牺牲名誉。 然而当初蒙城军户一事,女郎已明确对他表达过不满。 沈阶犹记,姜娘最开始跟随影卫长学习武艺,被摔打得骨断筋折的那段日子,女郎没给过他一 个好眼色。 他岂敢再擅自主张。 傅则安意外地平和,仿佛簪缨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淡然提醒:“看仔细,她手中扇子上绣的是桃园结义图。” 那又如何,檀顺翻个白眼,不还是要拜堂吗? 正想到此处,他余光忽见自己的副将一溜小跑进院门,不敢僭越入内堂,在远处一个劲地冲他比手势。 彩堂中,簪缨的心情极为放松。 她知是假装,故无新妇的扭捏,身上反而透出一派荦荦大端的气度。 至多在看见那对燃烧的明烛时,簪缨微微走神,心想不知将来与他合卺时,会是何等情境…… 待回过神,望见对面主座上激动含泪的尹老爷子,簪缨想起今晚的任务,不可不敬,于是专心听着昙清方丈念的吉辞。 主婚辞毕,便开始拜堂了。 傧相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尹真面上一直无什么神色,然而到了此时,捏着红绸的手发紧,反是有些紧张,其中又参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抗拒。 簪缨察觉出来,偏头对他轻轻一笑,示意没事的。 尹真对上那双涤净尘埃的眼眸,心绪平静下来,二人便转身面外而拜。 这一拜将行而未行—— 院子里忽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吾家甥今日喜结连理,三书六媒可有?聘礼可有?嫁妆可有?凤冠霞帔可有?母家长辈主婚人,可有?” 一道不激不厉的沉淡嗓音有如天外之来。 簪缨从听到前三个字开始,身体深处便如有一粒草种爆开,震得她心房战栗。 她怔怔地却扇,露出的容颜与那突然出现之人对上。 看见他的第一眼,那粒久候春风的种子,便在簪缨体内疯狂地抽枝开花舒展缠绕,顶撞得她呼吸困难。 她雾濛濛的眼眶不会眨了,就那么盯着他。 洛阳打下来了吗…… 他一战功成了吗…… 她在做梦吗…… 行伍着装的男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挟风雷势跨入礼堂,眸静而黑,不再向前。 他扫过这间简陋的礼堂。 又看着与他相隔一箭地,穿着喜服,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的女孩,她的眉,她的眼,她长开的气度,还有那份不动声色勾着人魂的妩媚。 是他自己放手让她去闯荡,去自由地成长,去寻找更好的良人。 所以她勾完他,跑了。 卫觎声音寒得惊人,“通知我一声都等不及,就这么把自己嫁了。” 然而若从他极度沉抑冷淡的嗓音里细辨,就算此时此地,仍是有一丝丝宠纵的。 簪缨立时意识到小舅舅误会了,迈出步子。 “咳咳!” 尹平彰的嗽声惊醒了簪缨,他颤颤站起,被这个不速之客一身煞威惊得连连咳嗽,却未失了主家之礼,“这位是……亲家舅吧,一同、一同……” 簪缨心思回转,尹老爷身子弱,这若是被吓了过去,今日的结义就会变成结仇。 她目光从痴迷恢复冷静,先果断在尹真臂上一按,低道:“先送舅父回屋,莫惊着老人。” 而后快步走向卫觎,一面走一面偏头吩咐春堇,令她找阿宝妥善安排宾客。 卫觎的眼神在她触碰别人的手上一扫,脚步比她更快。 她果然长大了,稳重了,看到他,第一反应是顾着别人。 她不再会飞奔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撒娇叫他。 她有了别人。 卫觎的长腿三两步就迈过去,黑眸居高临下,不待她说一句话,猛地,单手卡住她腰臀扛抱在肩,嗓子透着不讲道理的 狠劲,“住哪儿?” 簪缨身体陡然悬空下折,长发垂坠下去,挨在男人挺括的衣布上。 她一身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无处着力,指尖下意识抠住卫觎硬绷到极点的背肌,心跳如鹿,完全懵住。 这个姿势让她羞得不行。 可本能的依赖又让她下意识一指。 卫觎照着她给的方向,就这么单臂抱着人,脚底生风出了礼堂。 满堂宾主面面相觑。 姜娘没有见过大司马,心中只有女郎的安危,见状拧眉跟上,还要拔刀,被眼疾手快的檀顺挡身拦住。 不可一世的小将军这会儿连脚都是软的,慌道:“你别添乱了。” “怎么回事,大司马怎么会来,洛阳呢?”傅则安上来急问。 “洛阳夺回来了,现是徐军师在那主事。”檀顺回以刚刚从谢榆口中得知的战情,天知道他刚刚随副将出去察看,却看见大司马的时候,一刹跪下的心都有了。那个噬人的眼神,那种天然的镇压,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是胆寒。 得亏他先前派人协同驻守堡内外每一个关卡,北府卫认得大司马,这才一路通行无阻,没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可还没等他和大司马解释清楚,大司马冲他说了一句废物,就闯进来了。 檀顺委屈。 最惊异的当属尹真。他已经猜出了此人的身份,除却那位名动天下的战神,还有谁会令北府兵俯首称臣。他如此从容不迫地出现在尹家堡,只能说明洛阳一战已经得胜。 然而,尹真听说洛阳宫中有珍宝无数,有佳丽三千,还有所有豪雄英主都向往的宝鼎龙座。像卫觎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雄伟人物,拿下洛阳后,不急着挥霍金山,享受美人,受万众跪拜,却赶到这里来……抢一个人的亲吗。 尹真想起义妹那日柔情似水的眼神,破天荒笑了笑。 卫大司马那样,叫做“不在意”? 义妹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安抚住舅父。尹真搀着舅父,对上老人孱弱却玩味的眼神,硬着头皮闭眼解释:“子婴她、来自江南,她们那边的习俗,成亲当日,由、由娘舅抱、送入洞房……” 暗黑的夜,处处都挂着红绸灯笼。 卫觎的脚底几乎冒了火。 他一路把簪缨抱进屋子,比不过一杆槊沉的轻盈份量,像压着他的命。 踹开门,他看见屋里没有一丝喜庆色彩的素青帷幔,心便一顿。 不是没想过这事有假,但他方才在礼堂中,清清楚楚看见了她父母的牌位。 他想心存侥幸,又不敢侥幸,直接把人抱到榻上。卫觎急得没了章法,撂下女子时还不忘用左掌垫住她后脑,没让她受一点磕碰,随即欺身,鼻尖抵住鼻尖,一腔无处安放的燥戾与难受都喘出来: “认识他多久了? “喜欢他? “非他不嫁? “没有十里红妆,委不委屈? “当年约定都不作数了,是吗?” 他每问一声,便抵着她往下压一寸。 直至两人的身体间再无缝隙,他的薄唇依旧悬在她上头,拉扯着自己最后的底线。 从上了他的背就没开过口的簪缨,在昏暗的帐子里,红衣如云羽铺开。 如此悬殊的体型差距,她被压着,颤着,找他的眼,去摸卫觎脉搏的温度。 手腕被卫觎反手制住。 “小舅舅……” 簪缨想抱他都不能,只能被迫仰着,露出纤白脆弱的一截玉颈。 她颤簌着水光潋滟的眼睫,一口气道:“没有嫁,是假的,我不喜欢别人,我喜欢你。” 她 的声宛如被烈日揉碎的软雪:“小舅舅,我只喜欢你。” 卫觎整个人安静下来。 从后背紧硬如石的肌肉开始,他一点点,一点点放松下来。 眼里的黑潮包裹住礁石的刺,褪到安全的水位线以下。 他慢慢地松开劲,又再一次抱紧她。 头埋在她颈窝,深深吸一口香气,才算活过来。 “再说一遍。” 簪缨终于可以活动双手抱住他,她环拢着他的腰,细细的两只胳膊,抱得他那样紧。 情不自禁想闭上眼感受独属于他的气息,又舍不得。 簪缨眼睛睁得大大的,昏昧里生光。 “小舅舅,阿奴喜欢你,从未改变过毫分。” “你终于回来了。” 他们分别的时间,一共是一年零三个月零二十三天。 他们通过的信,一共有二十六封。 但信上看不到他的脸,他好像比从前黑了一点,更英俊勃发,更威仪烈烈,身上还莫名多出一种不讲道理的侵掠感。 可簪缨一点也不怕,唯有欢喜。 卫觎听着梦里才有的娇音,听到那声久违的昵称,终于从身到心得到满足。 他抬起头凝着她。 “是结义。”大司马统领万军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 “嗯。”簪缨抱他一会,无边的欣喜过后,很快想起现实问题,“洛阳已胜?你有没有受伤?体内的……如何?” 她敏锐地感知到,小舅舅的情绪不对头,可她从他身上看不出症状。 他不说话,簪缨就推推他要起来,纷乱的鬓丝迷了眼,勾弄开,向外道:“春堇备冰水,跟着的亲卫是谁,进来回话。” 那是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口吻,以及超乎这个年龄的克制冷静。 卫觎眯了眯眼,在他错过的光阴里,他的阿奴变得又成熟,又淡定,怎么,是把他当成要处理的公务了吗? 他侧眸向外低叱,不高兴地把人按回怀里,哑声道:“再说一遍给我听。” 簪缨微顿,抿嘴笑出来。 “我喜欢你。阿奴喜欢小舅舅。” “那我呢,”她顺从卫觎的心意,慢慢安抚着他,靡丽的眸光里天真与妩媚并存,明知故问,“我还在小舅舅心里吗?” 卫觎没有片刻犹豫地拉住她手向下带,目不转睛盯着她,又拉起她的手按在心口。“你一直在这。” 在簪缨睁大的颤颤圆眸中,他开始低头亲她的耳垂。 “这话是十六给晚了……阿奴,你别跟别人,跟我。” 第121章 第 121 章 卫觎亲她没有技巧, 全凭力道,很凶。 过程他几次垂眼瞥向簪缨无意识微张的唇,想挪过去, 都忍住了, 只是反复不停地啄她的耳朵。 簪缨的耳朵红得快熟了, 热气从全身每一个毛孔冒出来。 她两只手心徒劳抵着他, 禁不住哼唧几声,自己听见都觉羞涩。 这哪里还是那个只敢亲一亲她眉心的小舅舅? 不对劲。 簪缨自诩对卫觎沉忍至深的心性有几分了解, 他但凡克制得住自己,一年前她那样地主动表衷,他都未曾松口, 而今不会在两味药还没找到的情况下, 轻率地拿话锁住她。 他也不会这样冒进…… 分开的这段时间, 他的蛊毒是不是又加重了? 卫觎很快让簪缨没办法再正常思考, 他齿尖一重, 将她耳垂上的玉珠珥坠抿下, 噙在唇间。 两人视线短暂交汇的片刻, 簪缨痴迷地看着那薄薄红唇衬白玉,几乎忘忧。 只觉这般的小舅舅靡色得不像话。 卫觎在她上方,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偏头吐掉耳坠,再一次叼住没了任何阻碍的小巧耳瓣。 “小舅舅, 你别——” 他吹她的耳洞,还舔她的耳垂。 簪缨脚背一瞬向下紧绷。 “叫声观白, 十六也行, 我想听。”纵着自己作乱的人喟叹着, 声里的欲念像填不满的无底洞。 耳朵软的人心肠也软, 簪缨听话,乖乖叫了,换来的却是他变本加厉。 簪缨软在他强势紧弓的身姿下,眼前几乎发花。两个人都第一次发现,簪缨的耳朵格外敏感,他亲一下,她就耸起秀肩躲一下,躲不掉,只好颤颤地抖,绵软欲碎,招架不得。 等他一下一下欺得她眼含水光,簪缨终于委屈地饧着桃花眼,像兔子要反抗狼王般,挺着细嫩的脖子主动亲他的下巴,再一点一点去够他的唇角。 她的意思,不是抗拒他的亲近,只求他换个地方,不要一直和她可怜的耳朵过不去。 她痒得受不住。 然她主动送上的娇香却被卫觎滚着喉结避开了。 卫觎压住自己吓人的喘声,脸贴在她鬓侧一蹭,闭目数着血液撞击心脏的汩跳数,强制自己停下来。 屋里没有灯,窗外挂在房檐下的红灯笼逆氲出朦胧光调,映着簪缨的红衣,绣花滚金线的襟领随主人的呼吸微微伏动着,迷离惝恍,美若梦境。 半晌,卫觎慢慢坐了起来。 “阿奴啊……”他无意义地轻唤,眼角余留的红痕,似饱饮一场豪酒,抬手捏了下簪缨湿漉漉的耳,看着她又抖了一下。 他笑了一声。 跟随大司马打仗的嫡近武将都知道大司马不爱笑,他平时训兵时气急眼了的那种笑骂,是浪荡的,不走心的。到了战场上,尤其这一年,兖州部队不停地向西攻拔再攻拔,时间紧得不够人喘一口气,所有将士看见最多的是大司马冲阵最前的强悍背影,没有人能接替他哪怕一时片刻,唯有追随。 众将目睹着大司马离洛阳越近,神色便越沉冷,突阵交锋时也越拼越凶。 那是一根张到极致的弦,越拉越紧,越拧越锋利。 有些老将无端想起了昔年的祖将军。 没人再从大司马脸上见过笑意。 现下这根弦已经完全松弛了,绕指柔青丝,比不过他眼里的十丈软红尘。 此时此刻的他,比夺下洛阳宫时还要意气风发。 “生不生气?”他衣襟微微散了,从袖里抖出一方帕子。 簪缨摇摇脑袋,毫无生气模样,仅仅为自己的没出息而害羞。 她由着他擦,眼波半回敛,又忍不住找他,“小舅舅,你还好吗?” 她如同林间最纯洁的小鹿,对他全无防备之心,他要什么,她便无条件捧出什么,担忧的只是他身体要不要紧。 两个人的手还十指交扣在一起,簪缨想坐起来,卫觎拉起她,道了声好,轻轻帮她理顺头发,抚平衣褶。 “有洗澡的地方没有?” 簪缨正直直望他,听到这声沙哑的问话,迟了一会才回神。“嗯……” 她让出自己屋里的湢室,唤春堇进来备水。 今日的亲事是假,是以连新房也未预备,簪缨还是住在堡中的客舍。春堇目睹了大司马将娘子掳进屋里,不知是吉是凶,惴惴地候在门口,听传,连忙入内。 进门只见小娘子垂着脸站在脚踏边,旁边是大司马。 两人都不说话,却不像起了什么隔阂的样子,看起来是隔着几步,然而沉默的身高相倾间,有一种无形的胶黏气氛,水泼不进。 春堇不敢多看,忙着准备沐汤。 屋外的亲卫没敢离得太近,更不敢撤得太远,见唐娘子的屋门半敞开,灯也点亮了,侍从进出备水,大松一口气。 待热汤备妥,簪缨又遣走所有人,自己去将屋门关上。 卫觎看她一眼,没再做些多余的事,拎起换的衣衫进了里间。 那门一阖,簪缨后知后觉地长长缓了一口气,始觉腿软,摸着榻沿坐下。 太久了,她想,他们分离得太久了,以至于在猝不及防的重逢下,亲疏都没了尺度。 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水声,簪缨偷偷碰一下依旧发烫的耳垂,至此方有实感,确定不是梦。 哪怕同处一室,她也不舍得离他太远,轻踮脚步,走到湢室门外,又没了出息,眼睛被逸散出的潮湿热气薰湿。 想问的话想撒的娇想诉清的相思,太多太多,临近涌上心头,反而凝噎住。 正这时刻,卫觎的声音从里传出:“阿奴,同我说说话。” 说什么呢?簪缨清了下喉咙,拣最要紧的问:“洛阳何时夺下的,那边安稳了么?” “三月十六打下来的,魏帝已死,北魏太子奔逃,洛阳宫由北府军入驻镇守,文远主事,皆在掌握。你义兄带兵去追击鲜卑余孽了。”隔着一道木门,卫觎嗓音低了几分,“我想你,便来了。” 越直白的话语,越能穿透人心,簪缨心中涌起甘酸的滋味,心头大石落定的同时,默默计算着,决战之时,正值他发作……而今日才十九,那么他便是打完仗后,一刻不停从洛阳赶到青州的。 他来的路上该有多少期待。 她却用这样的一场事来迎接他。 簪缨并不为做下的决定后悔,她敬佩尹真这个人,愿意在她艰难跋涉的命途中添上一盏灯,也承诺尹真不会将她女子身份公诸于人,却仍是愧疚地小声解释: “小舅舅,前几日冀州兵马来犯,惊到了尹老爷子,今日的事,是为其病体考虑,我只当尹真是义兄……” “尹家堡的事我听说过,对这位堡主所知不多,不过值得你如此的人,当有他过人之处。” 卫觎知道了真相,不再是进门时那只凶恶的兽,不待她解释,接口,“这也罢,只是往后不要事事都把自己添进去,不愿意你受委屈……” 里头的水声断了下。 等卫觎的声里重新响起,多了一分暗哑,“不说别人,阿奴,叫我一声。” “观白。”簪缨睁着水润眼眸,乖顺叫出。 回应她的是一段加快的水花声,与时断时续的低喘。 簪缨先是莫名,心道小舅舅难不成是赶路太累,轻轻敲了敲门。 就在她手指落下的 刹那,她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小舅舅在做什么。 她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这两年她东奔西走,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须眉汉子也见得,市井粗言也听得,许多事,是不想知道也不得已地灌进脑海。 她以为自己的脸皮早已不嫩,可此刻,才褪去的红霞重又胀上脸皮。 她拔脚要避开,又是舍不得,原地等了半晌,低嗔:“卫观白,你说话。” 似乎有人很低地叹噫一声。 “……我已派使节向建康传信,洛阳已定,请皇帝迁都洛阳,我开城迎接。”卫觎说着,话中之言竟极正经,“我知世人如何看我,也知南廷如何忌我,姿态,我做出来了,至于他们敢不敢来,单看他们的胆量——阿奴,你怕不怕我做乱臣贼子?” 簪缨闻言,心头一动,旖旎情思被一冲而散。 这句话,是当年严兰生的那场瓦舍议策,暗示而没有问出口的话。 从她决定踏入青州,决定与小舅舅站在同一条战线的那一刻起,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这一年里,她也在前行的路途中不断自问,她重生后,是不是已向前世所有欺她、负她的人物讨清了所有的债? 不是的。 ——还差一样。 ——是这江山。 是这唐氏出过钱财,阿父赴过性命,无数壮士洒过热血,万兆黎民恋过故土,却被昏聩帝王拱手,私计世家争夺,外族铁蹄分裂,却原本应该海清河晏的一片江山。 她从来自诩是生意人,不懂得伏清白而死直。 她更有私心,想与心爱之人并肩联手讨问这江山,谁主沉浮? 谁家国贼,能将寇乱纵横之地治理得太平安生,那么—— “小舅舅,怕什么,我同你一起乱,我与你共为贼。” 净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换了件雪白单衣的卫觎带着沐浴后的气息,站在簪缨面前,垂低眸海。 簪缨不知何时,也悄悄脱去了那件刺激人的吉服。 亦是只着一件白色内襦,纤长兰裙。 两人四目相望,在盈盈的灯火下,反而他们才像一对洞房花烛的新婚郎妇。 他们眼里不止有化不开的浓情,亦蕴荡着某种更重的东西。 又一年春深,他们时隔了四季,在这座偏远的城堡会师。卫觎弯下身,很轻柔地抱住簪缨,“东家,你资给兖州的每一笔钱粮我都记着,卫觎无以为报,洛阳,我打下了,我此来是接你,入主洛阳宫。” 第122章 第 122 章 温馨静谧的烛火中, 簪缨与卫觎相对视,没有迟疑与谦辞地点头,道:“好。” 她本就是要去洛阳同他会合的。 她一直知道, 洛阳不是卫觎志向的终点。从前那个喜欢坐在树上隔着重重宫阙与山河远望北方的少年, 他目光所追寻的比太阳更远的地方,是长安呐。 秦定咸阳, 汉兴长安。长治久安的愿望, 正是一代代君民的向往。 北胡感风尚嘶马, 南朝衣冠何不归。 簪缨轻轻拉住卫觎的手,长眉若裁, 眸光雪亮, “小舅舅去战, 后方的天地,我会帮你看好家。” 她懂得他。 卫觎的目光深深一动,俯身揽住簪缨的膝弯,抱她往榻上去,只是这一次一步是一步,静缓而踏实。 簪缨自然地环住他的脖子。 “不是看家,是管家。”他把穿着柔软中衣的女子放到枕上,撤手时没忍住轻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 而后他自己也搭在榻沿边躺上去,中间隔了一人的空,面她侧卧, 枕臂看她。 簪缨也学着他屈起一臂垫在头下,面对着他, 纤薄罗衣勾勒出一道起伏有致的身形曲线。 两人脉脉相视, 没有肢体的碰触, 仿佛之前狂浪的冲动消失了, 反酝酿出一种纯情的意味。 簪缨被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卫觎的目光像他孔武的臂力,有着实质的重量,让她觉得安心。 她弯起的嘴角始终放不下,听卫觎道:“唐氏这一年被南廷针对得辛苦,你管着豫州的乞活军,青州坞军,还要筹建舰队,处处都是流水的开销,你在信上只字不提,我都知晓。可阿奴给兖州的永远是最新的粮,最好的马,是因你和唐氏这道强固的后盾,这场仗才打得下。南廷敢渡江来占取果实,给他脸了,阿奴,这中原北地,原就是我拿来还你的。” 簪缨爱听他说话,枕臂瞧着他,在夜烛下喁喁叙话:“承大司马重信,然二十万大军跟的是你,南北仰畏的也是你的威名。” “二十万军马吃的是姓唐的米。”卫觎用目光一笔一画描摹着她,轻念,一缕幽香忽地飘来,他勾住簪缨的手。 潮热的呼吸在两人间弥漫。 簪缨莞尔。 她心中从未与小舅舅分过彼此,也相信他们之间,到何时都不会有利益相争的一日。只不过她看得清局势,现在谈问鼎天下,还为时尚早。 “长安是北魏陪都,鲜卑族的兴盛地又在并州,至少还有两场硬仗要打,这是一事。”簪缨一桩桩算,“你定下洛阳,虽有一小撮魏臣护着鲜卑太子逃去长安,可洛阳的朝堂和世家还在,中枢的规整与北方新收疆域的治理不能懈怠生乱,这又是一事。还有便是与建康的交涉,亦迫在眼前,有实权派的蜀亲王与几大世家在,不会容易。” 卫觎安静望着侃侃议策的女子。 她眼里还保留着对他的亲昵依赖,可一把嗓音已是清朗不糯,受托大业而不卑,手握权财而不亢,对大局形势也看得极准,娓娓道来,冷静从容。 卫觎忽然凑过去抱住她,带着无限怜意轻吻她的眉心,“阿奴,你辛苦了。” 起飞的雏鸟要经历多少场风雨的浇淋和筋骨的摔打,才能傲然展开丰满的羽翼翱翔? 子婴,唐子婴。她的阿父傅子胥由她代除名籍,以子为氏,这个化名,正是她继承父母之志的心声。婴,又是天下至幼至柔,至纯至真,然在她身上,却有着驰骋天下至坚的韧性。 簪缨被吻得轻颤着闭眼,凭感觉抚摸他劲实的腰身,她摸不出哪里有疤哪里有伤,只觉掌心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那么结实。 “小舅舅,你也辛苦了。” 卫觎打了那么多场仗,从来不指望谁来 赞他,唯独被她鼓舞一句,如泡汤泉,浑身舒张,丹田内不禁骚动难忍。 他锋利的眼神从她饱满鲜红的唇上一掠而过,歪开头,再一次去舔咬她的耳垂。 “叫我什么?” “观白、观白——” 每当一场大战结束,卫觎血里的热降不下来,他就想她,就想这样干,却又不敢沉溺于幻想,怕把不住自己。 现在他终于可以短暂地卸下盔甲,回到她身边。他完全放肆了。 簪缨又在躲,受不了地抵他,被卫觎牢牢按住。他不是要欺负她,是只能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释出他日久根深的思念。 他滚热的唇滑到簪缨腻着汗的颈子上,毫无防备被一缕入髓的馥香笼罩住,一道血赤色自卫觎眼底激出。 他手下一重。 在仅存的一线理智中,他咬牙避开头,撑起手臂退了退。 ……怎么会安全。 她只要在他眼前,没有安全这回事。 簪缨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正捕捉到他偏头的一幕,一愣,红着脸爬下榻,“我去沐浴。” 卫觎眼神轻暗,将她捉回来。 这回只是一只手落在她腰上,眼神还避着,气息也不稳,“水凉了。”也脏。 簪缨固执地摇头,声音更低,“刚刚出汗了。” 卫觎这才反应过来,心里的弦倒松了松,无奈笑道:“不是嫌你,我的阿奴身上——太香了。” 簪缨听了这话有些奇异,她为了在外行走方便,已经很久不薰香了。早些时候事情繁杂,她整日在外奔走应酬,回来后还要接着审批账簿,往往一到子时,困得倒头就睡,连一日一沐也不能保证。过去那个一日三沐的宫廷女娥,仿佛已经是梦里的人了。 她不信地低头轻闻自己襟领,确实无嗅无味啊。 她再次看向卫觎,发现卫觎正看着她的动作发笑,锁着她的眼神却是极锐的,藏着一种引而未发的侵略性。 簪缨心口啵地一跳。 那个重逢以来被她暂时忘却,或者说不敢轻提的话题终于不能回避,她凝眉问:“观白,你的身体如何?” 卫觎眼睫微垂,既然心意都与她说开,没有瞒她的意思。“去年偃师关得胜,喝了第一口酒,然后就忍不住了。” 去年吗?簪缨目光茫然须臾,心里有一羽拂过的疼,没有追问他发病的细情,马上道:“不怕,西域那边已有商队渗入,虽然通信阻隔,但距离莲开还有半年,有充足的准备时间。佛睛黑石,佛睛黑石我暂且还未找到,但……” “阿奴。” “——但青州是北朝最大的佛教兴盛之地,至少,我在这里找佛睛的途中意外找到了十几颗舍利子,十几颗!这便是有希望的证据。我……” “阿奴。” “——我已托付了昙清法师去寻此物下落。”簪缨的眼神比他更坚定,不容他插口,怕他说出不吉的话,“小舅舅,还有时间的,我们一定可以找齐药引。” 卫觎两番没能打断她,最终,定定看着她应了声:“好。” 这次回来,他不再用为了她好的说辞回避,许是被她要和别人成亲的事情刺激,他现在对簪缨根本已经说不出第二个字。 那不是水到渠成的修成正果,而是洪水漫堤的崩塌将来,让他须得不顾一切抓住他仅存的求生之念,以抵挡那一次次想要吞没他的魇魔。 他拉上了她。 他不如祖将军,他挺不住了,他别无他法。 “我会努力等到那一天。”卫觎漆目烁光,声音沉实有力,说完,明明没有几次却已习惯成自然地又去抱她,却被簪缨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卫觎动了下眉头。 “ 好。”簪缨也回了一声,自己揪了下耳垂,稳心定神道,“那今日你莫在此,睡客舍,我这去安排。” “说什么?”卫觎好像没听懂,高拔的身躯动了一下,似在堵她,灼灼注视一脸正色的女孩。 两人皆着一身松垮的寝衣,更因前番的亲密举动揉出褶皱,衣袖搭缠,颇含暧昧,簪缨却认真道:“你的身体此时如火星落上草野,经不得风吹草动。在我这里,你会分心,有违葛先生让你清心寡欲的叮嘱,会加重蛊毒发展。我当初与你定两年之约,也是做好了两年不相见的准备……” 簪缨想到自己本要去洛阳,心虚了一下,随即找补道:“即使见面,也该节制,避免情动……观白之心,缨亦如是,只是忍一时而为长远计,好不好?” 卫觎能想象到她主事唐氏时,便是如此矜矜正正的模样,与人谈判时,便是如此刚柔并施的语调。他透过这样的簪缨,寻找她一步步嬗变的罅隙。 忽便低头忍俊,难为她,还特意征询一句好不好。 他忽然觉得,阔别一载,他们之间像换了个个,成熟稳重的是她,自己倒胡搅蛮缠了? 下一刻,却是簪缨眼前的光影忽然颠倒个个,她被按回枕上,发丝靡然散开,头顶上方,是一双森黑涌动的剑眸。“我就睡这里,不碰你。” 簪缨被这直白的话怔住,扭动肩膀。她方才之言,是白说了吗? 正是他见她不碰她,才会更辛苦,如今好不容易相见,她分外珍惜,是要为他身体负责的。小舅舅比之从前的沉忍克制,怎么变得如此多? 按着她的手没松,不是一般的强势。 两个人静静对视,不知过了多久,异口同声—— “把灯吹了?” “那把灯吹了……” 簪缨为自己的妥协懊恼地咬了下唇。 回应她的是一声气音的笑,带着种说不上来的慵劲儿,好似意满心足。 第123章 第 123 章 灯烛熄了, 映在纱窗上轻轻晃动的澄红灯影却还亮着,半朦半昧渗进屋内,又恢复到片刻前卫觎急抱簪缨上榻, 压倒她亲吻的光色中。 一张湘妃竹榻,两道昏暧暧的影, 倒是中规中矩隔被躺着。 可簪缨依旧感觉到身边有一团烘烘的热气,不进犯,但存在感实是太强,像那灯笼的光,若有似无晃进她心里, 哪里睡得着。 今日是他们的久别重逢啊…… 才重逢, 便同床共枕,呼吸相闻。这种新奇的悸动与甜蜜, 伴随着对卫觎身体的紧张与克制,让簪缨唇干舌躁,手心潮湿。 她动作很小地侧头, 偷看睡在她外侧的那道轮廓。 她发现卫觎又恢复了之前侧枕的姿势, 面对着她,偶尔有星子般的漆光一闪而过, 让簪缨疑心卫觎也不老实, 正在看着自己。 她在昏暗中睁大了眼睛, 定睛去细看,忽然闻笑:“不然再把灯点上?” 簪缨立刻扭正脑袋, 盯住床帐顶, 轻道:“小舅舅一场激战立下旷世之功, 接着连日赶路, 必是乏累, 要安歇了。” 她心中没有礼教大防的约束,反而是方才没有抱够卫觎,想再抱一抱。然她又知道抱不得,莫说抱,便是勾一勾他的指尖,兴许便能引得他心猿意马。 两情相悦,原是求长相守,不在一朝一暮,眼下如此,她已十分满足。簪缨便忍住心头痒意,没听见卫觎回应,声音安恬地补道:“我就在这里。” 她言罢,卫觎仿佛是她肚里的蛔虫,带着老茧的手揽上她肩头,倾过身子,将她轻拢进怀,又拉过她的小手搭在自己腰上。 “小舅舅……”簪缨被他挤到了榻子里侧,他自己像一堵墙护在外头。 “就这么睡。” 卫觎用这个动作告诉她,他们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的,她想抱就能抱。 簪缨动了动,没挣开卫觎貌似温柔的怀抱,贪恋心起,尝试着慢慢枕实他胸口。她屏息等一会,不见异常,像一只鸟雀确定爪下的树枝结实得很,慢慢放松下身体,便不愿动了。 “那你难受和我说,不要勉强。” “这等事还勉□□十六便是真疯了。”卫觎哄人的嗓子低漫纵溺,听得出心情好透了。 体内那根弦被一松一紧拨弄着,又如何,唯有在她身边,他才确凿地感知到这副被羯蛊一日日窃占的身体还属于卫觎自己。 他没再做其他举动,只是抱着她。 “被子,要不要分给你一点?”客舍的衾卧只有一副,之前兵荒马乱,谁也没顾上这个。簪缨的脸庞不知因为沾染了他身上的温度,还是她自己的温度,有越来越烫的趋势,埋头在他怀里,平常言简意赅的唐氏东家,简直在没话找话。 “你盖着,我热得慌。”卫觎道,见她一时睡不着,垂下眸子问,“转世佛子怎么回事?” 他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一颤。 默了片刻,簪缨低哝的声音响起:“都是僧家禅语,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那位方丈为何就盯上了我。如同建康释无住给你妄批命格,都是无稽之谈。” 轮到卫觎沉默半晌,久到簪缨以为他已睡了,听他低闷道:“别和那帮和尚走得太近。” 卫觎向来不干涉簪缨的交际与应酬,簪缨身边有这么多谋士与僚属,每日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只要能佐助她,他没有流露过一丝不满。甚至有些人还是他亲自把关择取,放到她面前的。 这是他第一回,明确表达自己的反对。 簪缨想了想,福至心灵地有些惊异,仰起头:“你怕我出家?” 她怎么可能? 单是眼前这个人,已令她百转千回地放不下了,她有什么理由遁入空门。 她分得清什么事可以用此身去搏,什么事不当一试。 卫觎不答,手掌无声将簪缨按回怀里,若此时有亮光,便能看清卫觎的薄唇已经抿成了一线,另一只手依旧柔和地覆住她眼皮,“睡吧。” 沉热的呼吸落在簪缨耳畔,她又有些悸动,怎可能心无旁骛地酣然入睡。卫觎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像哄小孩,簪缨眼皮就渐渐睁不开了,还是撑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彻底睡着前,她全凭本能低哝了一句:“明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小舅舅……” 睡梦中,有人轻轻应了她一声,“嗯。” **短暂,天亮得很快。 簪缨还睡得很熟,头枕在男人结实的臂膀上,玉白无瑕的脸庞浮现出一点一夜好眠的浅红泽光,合在一起的浓密睫梢卷翘,唇角也微微上弯,有着如鸟归巢的踏实放松。 卫觎不知是一夜就这么看着她,还是醒得早,总之天亮时分,他望着簪缨的睡颜已有一时了。 怀抱绵软软的香躯,清晨的欲.望如此明显。那只昨夜备受青睐的雪白耳垂不再满足他的渴求,卫觎像餍不饱的雄兽懒懒耷着眼皮,盯着女子无知无觉轻翕的娇唇,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痴迷与贪婪。 他滚咽了下喉结,没有惊动簪缨,给她掖了下被角,轻手轻脚下榻。 院落外,几乎一夜未眠的尹真踏着曦光,来到义妹的住舍外察探情况。 得知那位远道赶来的大司马昨夜未出过义妹房间,尹真哑然失语。 想起昨日所见的大司马那副强悍体格,再与娇滴滴的子婴一比较,他本能皱起眉,更多的却是担心。 卫觎推开房门,一眼便看见在庭院口徘徊脸色沉着的尹真。 他从洛阳来时卸了甲,这一夜又卸下了鞶服劲装,朝阳洒在卫觎雪色长青的袍子上,这件随意换上的成衣,是谦和温润的浅色,衬这春日,本该是公子风致,穿在他身上,却不能消减主人威仪分毫。 逆着刺眼的光,卫觎的眸子动也未动,定若枪锋,下阶前瞟见在此把守了一夜的姜娘要入内,他平和道:“她还睡着,别吵醒她。” 一向唯女郎之命是从的姜,被那样一个波澜不经的眼神摄得定在原地。 那袭雪影经过她时,姜娘腰间的佩刀在鞘内锵然一震,没有人拔动它,像是受到无形的血气所激。 姜娘内心撼然。 更远一点的地方有春堇和阿芜候立着,因大司马留宿这一夜,簪缨身边的侍女都十分忐忑。卫觎向春堇吩咐了一句什么,走下台阶。 “大将军。” 谢榆等亲卫见人行礼,神色无异,卫觎的行止不是他们能置喙之事。见卫觎点头,亲卫方撤下对院落的警备,松了拦住尹真的无形防线。 尹真心情复杂地上前,向大司马拱手见礼。 要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吧,这里又是他的地盘,可早在之前簪缨软硬兼施地强势入驻时,已给他上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一课。 尹真猜到了簪缨应当已同大司马解释过,但还是亲自过来解释一遍:“昨日之事,实乃结亲为假,结义为真。义妹仁义心慈,为偿家舅夙愿,不计声名远虑,是为帮我。尹某怀私,也不曾阻止。请大司马别误会了她。” “不会。”卫觎好涵养地颔首,和昨日迥不相同,叫他一声,“义兄。” 要大司马心甘情愿向谁低头,可不是常见的景象,这是他随簪缨的辈份,认同了簪缨结下的这位兄长。 尹真愣在当场。 他本以为,子婴与大司马如斯亲密,昨夜必是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他女子身的秘密。非如此,不能解释清楚她为何与自己假结姻亲,非如此,也不能证明她的清白 。 尹真这一夜未睡,坐立难安的便是此事,他不愿想起的这个真相就像一张脆弱的纸,自从被严兰生一捅而破后,便再难复原。他不怪簪缨,这本来就是自己欠下的人情,来前,他已经坦然认命了,可听到大司马这句话,他才忽觉也许自己想错了。 他自诩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细辨卫觎神色,全无异状——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如此坦然叫出那声“义兄”。 子婴竟一字不曾透露吗? 虽昨日拜堂未成,但大司马亲眼目睹过,还能容忍并相信子婴与他的关系? 世上,岂会有如此纯粹坚牢的感情。 尹真神色几变,最终长叹:“某今日始信,世上真有守信之人。” 卫觎奇怪地看他一眼。 便见尹真向他长拜一礼,面色坚毅道:“承蒙唐娘子青眼,尹某无何,敝堡这乌合万人,某对他们有义务在身,不能轻许为人效力。但我一身,为子婴怎么出力都成,请大司马做个见证。” 卫觎听他口唤子婴,眸锋锐了锐,按捺着吁出一口气,淡道:“依她性情,只愿身边之人都活得好,未必想听到什么出生入死的话,尹兄无恙便是。” 他心里并非没有疙瘩,只是想到阿奴从前在家有两个哥哥,没借上什么力,自己苦熬了过来。如今她自己认下两个哥哥,都是她欣赏之人,她开心就够了。 龙莽在卫觎眼里是万中无一的将将之才,野路出身,论勇猛、论胆略却都不输正规军将领,只欠磨砺。这一年里他有意将麾下的军部放手给龙莽去磨合,惜才是一方面,另外也是为日后可能出现的变故……做一手防备,不至到时候让阿奴失去援手。 这尹真,能统万人之堡,也算人中龙凤,但在卫觎看来将兵之才而矣。他不指望尹真做个左膀右臂,只要济南安,则青州安,青州安处簪缨囊中,他便没什么担心的了。 正言语间,卫觎看见簪缨那两个“哥哥”加上沈阶三人,从隔壁小径而来,一见堡主在,他们不约而同驻足在月洞门外。 这三位谋士虽听命在簪缨帐下,但鉴于大司马同主子的关系,赶来拜见,也是应有的人情世故。 大司马没来时,主君的院子他们也随意出入得,簪缨不设男女之防,往常与众幕僚挑灯夜谈不在少数,有时遇到难定主意的事,他们据案争吵,簪缨便在旁听。 自然,如今谁也不敢造次了。 三人出身经历不同,各有风度,难得的是相貌都生得极好。哪怕沈阶孤落,思危白头,但被严兰生超群绝俗的姣好姿貌平均一勾,走出去也都是掷果盈车的主儿。 尹真知他们有事商谈,告辞而去。 还没等他经过严兰生身边,伤势还未完全好转的严兰生避着头,往傅则安身后藏了藏。 尹真目不斜视而去。 卫觎身上那股子懒到骨头里的劲儿还在,回头向寝门看了一眼,未召三人,吩咐了谢榆几语,遣他过去支应。 谢榆过去道:“严先生这一年扶衬女郎多劳,傅先生经营豫州有功,沈先生总管粮马租庸征徭之事,亦停辛伫苦,大将军给诸位道辛苦。” 卫觎人不在青豫,对他们的职责了若指掌。三人道了声不敢当,谢榆又取出一只锦囊单独交给沈阶,对他道:“大将军说,先生之志,洛阳近迩,等着阁下一展。” 沈阶一愣,低头接过锦囊。 他的手忽有些发颤。 那张他本以为会被大司马随手烧掉的纸条,好好地收在其中,连墨迹都未曾褪色。 堕三都,天下白。 昔者孔子担任大司寇,患于鲁国三恒家臣势力强大,侵.凌于君权之上,力主拆毁三恒私邑,不能竟行。 时移世易, 今朝门阀世家同样横行庙朝,致使皇权不振,寒士无名。沈阶与他身旁的二人到底不同,他出身底层,白衣无品,也曾为了求一仕途而谄媚显宦,四处奔走,也曾为了给母亲筹措药费而折过傲骨,写策代笔,只为换五斗米饱腹。可他得来的,永远是无尽的白眼与嘲笑。 仿佛出身寒门,便是他生来之罪,如同马蹄下的烙印,只要有这个印记,他便天生矮人一头,一世都翻不得身。 可他不甘,更不认。 当初他拜别高堂,跟随女郎离京时,就是在赌,赌他的眼光,赌他能借女郎这阵东风直上青云,为天下寒士搏一个但有才学者尽可入仕入朝,封侯拜相的机会! 只要堕了那些根蒂深固的百年世家。 只要废了只利于高门子弟的九品中正之法。 王丞相曾想以一五品之官收买他,焉知沈蹈玉,不能一人之下。 沈阶抬头望向大司马。蒙城那次,是他离死最近的一次,那次他活了下来,便知道大司马昂藏丈夫,胸襟志向非同常人,他对女郎的纵许,或者说期许,远超一般人的想象。 他也便知道,他离自己的野心更进了一步。 已无皇帝,也无宰辅的洛阳,的确近在眼前了! 沈阶没有遮掩地遥遥向大司马深揖一躬。 这几人告退后,卫觎看着三者并行的背影,心想:三人齐位,三足鼎立吗? 有辅弼广义之益,而无偏倚相倾之势*。 气象初成了啊。 唯一的不足是这三人一个赛一个地年轻,长者不过二十五,少者还未弱冠,尚需一位积学深厚的明公坐镇雕琢。 卫觎一身白衣,眯着眼眺望天际,看的是已派人潜入接应的建康方向。 “老头子,你可别给我犯犟……” 旭日徐徐东升,许久不睡早觉的簪缨难得贪眠,睡醒时分,未等睁眼,她柔软的玉臂下意识向床铺探摸。 手心荡了个空。 簪缨一下子清醒,睁眼坐起,望着空空榻子,恍若只是做了个梦。“小舅舅……” 她才一唤,卫觎便推门进来了。 簪缨骤然松懈的心中滋味无法言表,眼里漾着水光,“不是说好醒来第一眼让我看见吗?” 才睡醒的女郎,声音里有着不自知的娇气与委屈。卫觎快走几步,步风带起帐幔轻动,摸了下她的头,把手摊开,“去拿药了。” 簪缨见他还在身边,很快忘了埋怨,看着那瓷制的圆盒,问:“做什么的。” 卫觎往她松散凌乱的衣襟上扫了一眼,抬指,缓缓,向下拨得更开了些,露出脂雪如凝的一片肌肤。 指尖划过她纤致锁骨,带起一串零落的痒。 簪缨肩窝瑟缩了一下,水色濛濛的眼睛纯然盯着他,险些连呼吸都忘了,更不知道躲。 “化淤。”卫觎眼神晦暗,盯着簪缨肩臂上的几处青紫指痕。 那是昨晚最开始按住她时,失了控,留下的。 第124章 第 124 章 簪缨一点也未觉得痛, 但在卫觎渐渐沉下去的呼吸里,反应过来,抓拢衣领,去接药膏。 “我自己来, 你莫看了。” 她雾色漫澜的桃花眼转瞬清澈, 柔媚褪去, 语气冷酷。 卫觎注视她刻意别着头不看他的样子,如画的眼尾勾起一丝冷媚, 说不用他就舍得不看一眼, 好生果决。 是个大人了。 小小的瓷合子在他手心里捂得更热,没交出去。 她好像不知道, 那只纤巧玉手紧攥衣襟透出的小小力气感, 更能引发人撕毁布帛的遐想。 不过他的东家散尽家资后作风节俭,他也没不要脸到那地步,卫觎瞥垂眼眸, 轻轻勾回她的脸, 用无声的眼神示意她。 他高挑的身量杵立在榻前, 簪缨沿榻而坐, 本已矮了一头, 加之她衣衫不整,眼前人却冠带整齐, 气势又弱半分。簪缨被勾着脸儿, 对上卫觎流转得十分无害的眼波, 薄唇无声嗫动, 仔细分辨他的口型, 是说“要看”。 卫觎就用那种眼神刮着她, 根本不出声, 是奔着勾人魂去的。 簪缨心旌摇曳,一时竟被蛊惑。 她心里左右摇摆了几回,终于,立场不是很坚定地松了松手指,口中还迟疑:“你莫纵着自己……” “没有,我清醒着。”卫觎得以再次拨开她衣领,腻雪含香的春光入眼,衬得那几处痕迹更加明显,他神色如常,“我的错,我弥补。” 卫觎剜了药膏,化在指尖,拂羽一般轻抹在她肩上。 簪缨很轻地瑟了下,他给的痒比那点微不足道的疼更严重,她纤睫霎动,无意对上卫觎腰间的粹玉带。 一条腰带而已,那么楚谡俊遒,她脸更热了,偏开头盯着榻头的几案。 “卫伯祖公……”女子松松拥着堆叠到胸臂处的衣衫,露出的里头小衣,与院外新开的晚春桃颜色正相宜。然她不觉自己被占了便宜,反而怕招惹对方发作,那么乖地一动不动,想起她昨日忘说的一件事,“他老人家不能再留建康了,得接出来。” 卫觎手下的动作微顿,只觉这辈分乱得很。“阿奴昨晚睡前问过了,忘了吗。我已派人去接应。” 他与老头子的私怨是自家事,岂能留待旁人要挟掣肘。 “是么,我没印象……”簪缨松一口气,回想昨晚在卫觎怀里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还是硬撑着想多同他说几句话,后来无意识呓念什么,都不大清楚了。 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今早,“早起睁开眼没看见你,我还当是一场梦。” 这时卫觎已为她涂好了肩上的淤青,给她的衣襟拢拢好,又弯腰掀起她小衣的下摆,腰上也没落下,口中应:“不是梦,我回来了,不想再离开阿奴。” 他的手指落在簪缨紧致的腰肉上,簪缨轻嘶一声,才觉腰侧比肩膀更疼,奇怪的是昨晚竟毫无察觉。 她低下头去看,正巧卫觎俯低的头就在她颈窝位置,两人蹭在一起,如同耳鬓厮磨。 卫觎:“不过我昨晚真做了一个梦。” 簪缨在他耳边问,“梦到什么?” “梦到我阿姊了。”卫觎专注地涂药,“给了我一巴掌。” 簪缨微怔,而后呼出一个会心的笑音。“卫娘娘那般柔善之人,小舅舅怎可抹黑她。” 她没有心理包袱地莞然道:“不会的,卫娘娘不会怪罪,他们——都不会的。” 两家结过金兰义,她的阿母和卫娘娘情同亲姊妹,她与卫觎便是名义上的舅甥。簪缨到现在仍改不过口,还是习惯叫卫觎作小舅舅,可,那又如何呢。 她既认定了这个人,她就是要他既做她的小舅舅,也做她的情郎。 将来,还要做她的夫君。 她已想好了,商队的人必须要在西域毒龙池莲花开前准备就绪,相信卫觎也会派亲卫前去准备,既然曾经摘下过一朵,那么这支三年一开的水莲是志在必得,不该出错,也不能出错。 至于佛睛黑石,她从未放弃寻找的希望。 假若到最后的最后……当真无果,她手里还有十几颗舍利子,葛神医如今游方,不知何往,她暂且找不到人问这舍利子是否能抵得佛睛黑石的药效,假若不能,六味药已齐,能否用别的药材代替? 纵是千金之物,纵是万难之法,只要能留住小舅舅的命,她便在所不惜。 她连这些困难都不怕,又怎会怕闲言碎语。 卫觎唇角轻噙,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 他上好了药,屏沉的呼吸终于可以喘出,规矩地给她系好衣带。 余光见女孩垂着的两只赤足轻轻晃荡,甚松快模样,他一哂,又顺手给她套好罗袜与软舄,拥着她起来,一拢入了怀。 溶淡的眸光居高临下点着她,“你是什么都不怕。” 少时他被阿姊和素姊收拾,这小豆丁不是装憨自保就是偷眼看戏,哪一回帮过他。 卫觎如今是不太能多想从前了,梦由心生,他之所以做那样的梦,只能说明他自己内心深处觉着,他攫夺了小他十岁的阿奴,有一种隐秘的罪恶感。 然廉耻归廉耻,人伦礼法阻不住他,他爱她,就要她。 卫十六此生做下的桀骜叛逆之事何其多,若他身体无恙,怕此时早已大操大办明媒正娶了她。 ——还轮得到旁人弄鬼? 屋外栽种的晚春桃叶子莎莎响,簪缨任由他轻拥了片刻。 暗中不忘摸他脉腕,虽温度无异,脉搏也平缓,她亦不敢多耽,如一尾狡黠的游鱼脱出他的怀抱,理鬓退开一步。 “阿奴长高了。”卫觎眼神深渺,如喟似叹。 簪缨一愣失笑,也借着晨光重新仔细地打量卫觎。 两人再亲密的事都做过,却仿佛此刻才如真正的初逢。 昨夜月黑更深,今朝风清日白,那些急切的,热烈的,黏稠的浓情过后,他们静下来观察彼此的目光交汇,相濡以沫。 只是簪缨悄悄比了比,再高,也只才超过他肩膀一点点啊。 · 卫觎收复洛阳的消息传回南朝,举国轰动。 尤其京城建康,北帝的首级至今悬于朱雀桥头,无论士人还是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每每从桥上经过举头,皆不自觉挺直脊梁,人心大振。 然而就在坊间庆贺之时,朝中却上下惊忧。 如今晋帝李豫病笃,每日清醒的时辰不过三四刻钟。李星烺不是李豫精心栽培的李景焕,既无胆略也无手腕,太子主不得事,早朝停朝已久。于是两省的王逍、陆抗、卫崔嵬,三公之一的太傅顾沅,加上稽留京师的蜀亲王李境,组成个临时廷议,每日政由此出。 这些人各有立场,往常对于卫觎在北面的战事,以及各州军政都互有辩议,然今日的争执格外激烈,为的是大司马提议迁都洛阳一事。 “国鼎断不能轻动。”王丞相的反对意思很明确,态度也很峻刻,“大司马固然兵力披靡,立下不世功勋,然而洛阳初复,还不稳固,此时轻率渡江迁都,于国不利。” 这是明面上的说辞,实际上,谁不知卫觎早已不受朝廷羁縻。 兖州在他掌握,洛阳城内此时也必由他分兵驻守各路城门,南朝君臣就这么过江去,与一脚踏入其彀中何异?焉知,卫觎不会行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勾当。 王丞相目瞟老神在在的卫崔嵬,沉声道:“依某之见,京都暂不宜动,可另派节度使赴洛阳,整治诸般庶务 ,待北方一切安平,再议不迟。” 卫崔嵬似没留意丞相的眼色,没有开口,尚书省右仆射陆抗先是不赞同地一笑,“明公未免想当然耳。公可忘了,去岁朝廷曾派监军去往兖州,代天子行假节,结果大司马——咳、”他看卫中书一眼,把不听调也不听宣几个字咽回去,“什么也没说,就让那名监军连骑了三天北原大马,把他一副身子骨都骑散了架,监军回来后看见四条腿的就晕,至今坐不了牛车。” 陆仆射看出王丞相到了这时还困兽犹想斗,想派使节入驻洛阳,妄图与卫觎分庭抗礼,节制其权柄。 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莫说一个小小节度过去,卫觎有得是法子折腾人,便是南朝整座朝堂搬过去,那卫觎正眼看得见哪个? 此子已是功高盖主,封无可封了。 再说那青州还有个唐娘子,这一年来奔走经营,同样气候大成。 朝廷曾想抑制唐氏,向青州之东的海域邦国连下谕诏,禁止与唐氏贸易,又遣使通传给青州各大堡主,强调豪强与巨贾勾连,无异谋逆,令众不可接纳唐娘子在青州经营。 然而南北之势从来是此消彼长,卫觎在中原腹地连连得胜,势不可挡,那些地方势力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要将与他关系匪浅的唐娘子奉为座上宾。 朝廷的限令也许给唐氏造成了一定损失,却没挡住唐氏小东家将青州收入囊中的脚步。 听说,蓬莱岛筹建起的水军,飞艋舴已不下三百只,艨艟、楼舰更具百艘有余。 青州水军,豫州游军,再加上兖州骑军,何止珠联璧合! 陆抗前不久还听说宗室中人的抱怨,说废太子何有眼无珠之甚,废皇后何以刻毒短视之甚,若使天家有唐娘子这位儿媳,岂来今日覆国之祸! 当年富可敌国的唐夫人尚且有卫皇后与之结义,交好制节,而如今,谁人配得与唐小娘子讨份交情? 这些活在粉饰太平中的贵幸老爷们,直到此时,才遽觉天象已经变了。 陆老身为江南本土的世族,当年大晋攻灭吴国,陆氏祖上不得已弃吴投晋,而今轮到晋朝气运衰淡,他对大司马篡不篡位,其实看得很开。 谁做皇帝,也缺不了臣子。 若非王丞相谨慎老成,自打北方捷报传来,便派私部看牢了京畿各大世家的风吹草动,陆抗都想派族中子弟先行渡江,去洛阳投诚,哪怕在大司马面前混个脸熟也好啊。 目光精矍的蜀亲王沉默许久,开口:“皇兄病重,无论何举措,都无法急在一时。大司马战胜胡族,夺回洛阳,是汉家之幸,是功。此功哪怕冠以旷世二字,名留青史也不为过。不若且令其在洛阳,继续为我朝驻守边疆,同时修缮洛阳宫闱,待皇兄病愈,再议迁都。” 众人都听得出所谓“待帝病愈”是个托辞,蜀亲王的意思,是个拖字诀。 他作为掌领蜀兵打过实战的王爷,以将军的身份,肯定卫觎立下的克复之功,他自认换作是他北伐,打不下洛阳。 但是同时,卫觎麾下的数十万控弦之士,也实打实引起了他这位李氏宗亲的忌惮。 李境赌的是卫觎才成为万民景仰的战神英雄,不敢毁去自己一世声名,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兴战火,做这个乱臣贼子。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也没把握与卫觎兵戎相见。 至少现在——李境不着痕迹看向眯合着眼似乎快要睡着的卫崔嵬,他老子还在自己眼皮底下。 “岂可放纵至此。”王逍万难同意,一脸肃色,“卫觎羁北,统管洛阳,这与之前的南北两个朝廷划江分治何异!大晋已兢兢在江左防御北胡百年,而今,又要继续惴惴防他卫氏不成?” 他当着卫崔嵬的面直言,一振大袖,看向始终未发一言的顾沅 与卫崔嵬二人,“二公何以不语?皆言知子莫若父,卫公,此事与尔休戚相关,何以也片言不发?” 卫崔嵬听了,睁开眼半笑不笑道:“脑袋发沉,想不起什么说辞来。” 面沉似水听着几人吵了半晌的顾沅,转头看他一眼。 王逍睨目相视:“颅何以沉,莫非公心惴惴,夜间难以安眠?” 卫崔嵬摇头,扣指轻弹玉冠,“能扣的大帽子都叫你们扣完啦。” 王逍皱眉恼然相视。 顾沅轻咳一声,给原本有机会成为亲家却终无缘分的老友使个眼色,示意他莫再激怒这群人,缓声说道:“顾某以为,国都可迁,文武官员可奉陛下北渡入洛阳。” 阁中蓦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思议钉在顾沅脸上,惊愕到极点。 第125章 第 125 章 卫觎放出的迁都之言, 本是留给南朝的一道两难之题。 建康方面若同意迁都,过了江, 迎接南朝君臣的便是卫觎的铁甲重骑, 身家性命尽系于他人之手,后果自然难料。 倘若不迁都,则洛阳顺理成章落入卫觎之手。 而若如王逍之言, 派节度使去分权治政,一来有上一次北伐后失去河南之地的前车之鉴, 失了精甲锐士, 是攻城易守成难,何况卫觎为人恣睢,不是个甘愿俯首称臣的料子。 但说一千道一万,南朝迁都是最先被否决的一条路, 王逍以为至少在这一点上, 众僚已成公识。 顾沅却道:“俗语虽有言, 驽马恋栈豆, 丞相却莫忘江南虽好, 非我久居之家。汉人衣冠被迫南渡百年,南北正统之争更是相峙已久,而今洛阳收复,正值士气大振民心所望之际, 此时入主洛阳,是重树君威, 稳固社稷的大好时机。” “太傅太乐观了吧,”王逍声冷, “莫忘隔江还有数十万唯大司马之命是从的兵马。” 顾沅知他顾虑, 目光矍矍, 也不妨直言:“丞相道大司马公然请旨迁都为何,他便是算定了南朝君臣顾忌重重,不敢渡江。如此一来,他请主的名声邀足,忠良的姿态做下,又可以名正言顺主掌洛阳。公等决议,岂非正顺其心意?那么何妨反其道而行之,趁着此时南北百姓民心踊跃,索性大方御驾北归,有天下人看着,他待如何,举起屠刀杀尽南朝文武官吏不成?” 王逍沉吟不语,似有所动。 顾沅见状接着道:“而卫观白本性又并非以嗜杀为乐,必不至于如此,他如今并无谋逆之举,江左岂能以疑罪而畏缩不前。过江后,某自会力劝卫观白奉人臣之节,保晋室不堕。纵有万一,顾沅挺身于刃,誓死于诸公之前,诸公何惧之有!” 卫崔嵬心中轻叹一声。 江左文臣,唯顾楚泽是吾儿敌手。 老顾是完全摸准了十六的心思,朝廷不迁都,对十六有利,一旦朝廷文武尽入洛阳,反而节外生枝。 顾楚泽深知洛阳的意义非同一般,自古民众都有认庙不认神的传统心理,他们分不清什么正不正统,谁入主洛阳、得洛鼎,高高在上地受人跪拜,那就是皇帝。 这也是哪怕由胡人夺占洛阳,也能用汉人治国,也能稳住百年江山的缘故。 可惜啊,卫崔嵬神色凝沉,老朋友这一番同国休戚立保晋室的苦心,江左却不会买账。 果然王逍左思右虑半晌,仍旧不肯松口。 因为他心底有一桩最深的恐惧,便是即使顾太傅说的那些都能成真,卫觎愿意保皇室,他却必然不会放弃剪除世家。 顾沅为了所谓大义能够侃侃而谈,他却怎能以家族前程做赌注。 所以不能迁都,一旦失去地利之便,无异于任人宰割。 顾沅从他的沉默中感知到什么,正色道:“丞相,某心之所见,义在尽言,句句肺腑!丞相切不可动与卫观白隔江列兵对峙的心思,不能妄调水军入淮,一切尚能和谈时,不可再起战火!” 王逍只是轻诮冷哼一声,余光带上尊口不开的卫崔嵬,“太傅说反了吧,是那卫氏子居心叵测,拥兵自重才对。” 顾沅还要言语,王逍直接拂袖而去。 这一日,关于迁都的事在江左几位重臣的争吵中落下帷幕,没有结果。 散了廷议后,一策未出的卫崔嵬同顾沅一同走出省台。 看着顾沅仿佛萧索了几分的背影,他张了张嘴,想问一句,这样的朝廷值得他呕心效命吗,却忍住了,没往老友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却是顾沅没回头道了一句,“你劝劝他。”声音呕哑,含着仿佛预见到日薄西山的苍凉。 卫崔嵬脚步一顿。 之后,卫中书乘车回到府宅。府门一闭,影卫即刻现身,向家主低声劝道:“郎君命我等尽快护送主君北去洛阳,昨日便该动身了——主君,京中局势瞬息万变,不能再拖了。” 卫崔嵬卸下在宫中时那副高深莫测的面孔,呵呵一笑,“走,走。” 他们以为他不舍得走吗,自打女儿故去,他就只剩下十六这个念想了,十六啊,不随他,骨头硬得很,在北边立下不世战功,得此一子,远胜别家百子千孙,卫崔嵬心中唯骄傲而已。 当儿子的有出息,他不能拖他的后腿,之所以拖了一日,是想将朝廷的心思摸得更透些。 卫崔嵬私心里其实想劝说顾公一道北行,在蜀王与丞相各为其政的制衡中,顾沅接下来还想保宗室正统,扶太子上位,难。 可是他也知道顾沅的脾气,顾沅若是个独善其身择时而动之人,在当初幼子被卷入皇宫妃党之争,死于非命时,他便会彻底灰心,永不复出。 但顾沅还是为了社稷的安稳站了出来。 卫崔嵬望向庭中那棵缨丫头离京前遣人移栽过来的老松,太息片刻,转望池塘,和神态紧张的影卫长开了个玩笑,“我的鱼能带走吗?” 影卫面对这位爱捉弄人的主君,大松一口气,“能。主君简单收拾收拾,轻车简从上路最好。” 卫崔嵬身外无物,除亡妻遗奁,没什么太多收拾的。当下卫府中便悄无声息准备北上。谁知,就在要走的前一刻,府门外忽然传来甲胄步履之声,震得地面微动。 影卫蓦然变色。 卫崔嵬目色一沉,还算镇定,捋了捋须,命管家轻山前去开门。 轻山藏起包袱,迎开府宅正门,便见府外围满了青衫短打的家兵,为首,是一个穿文士衫的男子,却是丞相府詹事乐懿。 影卫长扮作府里的小厮在主君身后向外粗略一扫,来者至少几百人。 卫崔嵬立在槛内阶矶上,含笑俯望如此大的阵仗,“乐詹事,此为何意啊?” 乐懿客气地向前揖揖手,笑回道:“卑职见过令公。大司马方打了胜仗,我家府君言令公乃功臣高堂,安危最是紧要,故不敢怠慢,特点了护院来保护令公的。令公放心,这些粗人不入府,只在外头守着,必不会叨扰令公的清静。” 卫崔嵬冷淡一哼,转头对自己的管家道:“由来听说丞相府募有私兵三千,相比之下,咱们家这点人口可太寒酸了。” 乐懿闻讥,嘴角抽动了一下,仍是维持着客气的姿态。反正丞相下了死令,卫公关系到南北局势的走向,这人得给他看住了。 影卫听闻他们把囚禁说得冠冕堂皇,一缕杀气自眼中迸现。 王丞何其嚣张,胆敢对同为一品的中书府君如此无礼! 郎君派来接应的亲卫皆潜伏在北城郊,要进来城内也不难,只是这样一来,便免不得明刀明枪地干了。 他正犹豫是否发信号,忽听街外又响起一阵兵戈调动之声,两列漫长如潮水般的绛衣劲服士兵手持长戟,团围在王氏家兵之外,将人包了饺子。 青溪埭是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卫崔嵬松出口气,冲影卫轻轻摇头。乐詹事却心头一沉,只见一辆缓缓驶近的紫帷云母香车现于眼前,两旁兵卒自发避让。 车还未停稳当,一道娇曼的嗓音先自车内响起:“元后祭日将至,本宫要接卫叔父去西郊蚕宫奠一奠,本宫要看看,何人敢拦?” 言罢,那鲛纱车帘由两名宫装侍女徐徐掀开,露出一张云鬓雾鬟,风韵犹存的玉容,正是长公主李蕴。 “仆参见殿下,不知殿下驾临……”乐詹事舌根发麻地上前,“这,西郊路远,殿下与卫公皆千金贵体,恐生不虞,丞相交代……” “丞相交代?” 长公主端坐香车中截口,笑笑道:“本宫倒不知王丞相何时管起京畿护防的差事了。卫叔父,请上车。” 卫崔嵬口中客套了一句,光明正大走过去,卫府管家与护卫追随在后。 乐懿效命王逍多年,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丞相近来正在拉拢坐镇荆豫两州的谢氏家主。先前在大司马攻洛阳时,谢刺史未按朝廷下发的指令行事,而是按兵不动,使得大司马顺利攻克洛阳,取得震动天下的奇功伟绩。饶是如此,丞相也无法与荆州翻脸,只因荆豫是南北之间的缓冲地带,一旦谢氏投北,江左便再无屏障可言了,而这位长公主的驸马江将军,此时正担任着豫州的军事都督。 长公主内为宗亲,外有兵援,一旦在此与这位不讲理的祖宗发生冲突,恐妨丞相的大计。 长公主的性格又是软硬不吃,乐懿想靠口舌之利强留下卫公,长公主定会直接下令动手。 乐懿权衡利弊,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公登车,沉郁地向手下吩咐,“快,速去禀报丞相!” 卫崔嵬上车后,长公主没有多寒暄,立刻敲壁令马车加速出城,公主府兵则跟紧殿后。 他们没有去西郊,直接去往城北的接应地点。 车上,坐于长公主对面的卫崔嵬心如明镜,苦笑道:“给殿下添麻烦了。” “十六的信物都送到我这里来了,我岂能不帮手。”李蕴与卫婉是多年好友,自然不能眼看着卫叔父成为众矢之的。 她看着卫崔嵬,说了句实话,“我也不单是为了帮他,我是在给建康留余地。假使叔父真出什么事,别看十六嘴硬,就他那狗脾气,不领兵踏平江左才怪,到时还轮得到那帮王公大臣私计来私计去的。” 卫崔嵬见公主见事明白,便不多作客套。 建康之中,已无他留恋之处了,只道:“多帮衬些你翁翁。” 李蕴眼波凝重,应下。车队到了北郊,卫崔嵬下车,后路幸无追兵。 分别之际,李蕴又想起一事,素手挑帷攀着车门,托老人家给簪缨那丫头带句话。 “从前我说错过一句话,也不知那孩子记不记仇。请叔父代言,阿婉之死并不是因为她,反而是她因为两家的渊源,生来负重,吃足了苦头。往后,只盼她活得自在高兴。” · “子婴,我收回那日的偏激之辞,给你赔个不是。” 尹家堡中,簪缨安顿好此地的事务,无暇久留,便要与卫觎同去了。尹真送行时,百感交集地看着这个非同寻常的女娘,认真道: “你有今日成就,并非是你命好。我虽在河南,《讨庾檄文》我亦有耳闻……旁人只见你生于首富之家,生来享福,却不曾想过,你若非唐夫人之女,便不会受此非人磋磨。而你既是,那么你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你应得,也唯有你应得。” 在旁的卫觎听闻,神色冷峻下去,浓稠目光落在簪缨身上。 与心上人重逢的簪缨却是笑意明媚。 她今日着一身樱色广袖轻容纱的衣裙,丁香地纱帛衬得衣轻人娇,铅华弗御,丽色天成。 她向尹真一施礼,“谢二兄看重,小妹就此别过了。舅父但用什么药材,二兄只管同鸢坞联系。得空我向二兄引见咱们义兄龙莽,那也是位顶天立地的人物。” “还有一事,”簪缨看看尹真,有些难开口地小声托付,“严二郎,劳烦二兄照应些。” 卫觎来此的原计划是直接带她去洛阳,因洛阳城中尚有事宜未定,龙莽又带兵去追击北魏余部,虽有军师允诺,他也得尽快回去主事。 而簪缨做为青州之主,在离开青州之前,也有些重要事项需当面交代给底下的掌事。 犹其是寻找佛 睛黑石,这边还需继续跟进。 所以去洛阳之前,她不得不先回一趟鸢坞。 故她从大局考虑,让卫觎不如先还洛阳,她去鸢坞,等她这边的丁籍账目交接清楚,再追上去与他会合,两不耽误。 一日都舍不得与她分开的反而是卫觎。 他说要陪着她。 簪缨再理智,也受不了卫觎的勾,很快就变了主意,决定和小舅舅只带他的亲兵轻骑,同回鸢坞,速战速决,而后再与他一起赴洛。 如此一来,她身边不能长途骑乘的侍女扈从都带不走,簪缨让王叡带领他们直接向西,去巨野泽的渡口等待会合。 这些人当中,伤势未愈的严兰生尤其不好办。 尹真那一刀尽管不深,毕竟伤在心口,严兰生是个书生体质,不好叫他舟车劳顿。 最好的安排,是让他先在尹家堡踏实养一段,务求别留下后遗症,这可是个靠着心血头脑出谋献策的宝贝。 前提是尹二兄别再想杀人灭口。 尹真的性别,连卫觎那双眼睛也看不出端倪。他认簪缨这个人,轻淡一点头,算作答应了。 簪缨正色再一揖,与他辞别。 卫觎在簪缨说公事时一直未插言。 直到出了堡坞,送行者皆去,只剩谢榆丁鞭几个亲随,他方牵住她的手,带她骑上扶翼。 两人共乘一骑,认主的扶翼已经习惯,轻甩鬃毛,打了个轻快的响鼻。 卫觎拢着她,两条修长强劲的腿稳踞马鞍。他从后面看着女孩乌黑浓密的发顶,和小小洁白的耳垂,她看起来如此美好,好到用全天下的珍宝拿来装点她也不为过。可一想到她小时候过着吃不饱关黑屋还要挨手板的日子,卫觎牙关就咬得发狠。 仗着她看不到,男人眼里冲荡出一片凶杀戾气。 “嗯?”簪缨鼻腔无意义地逸出一声,轻轻往后抵头,完全放松地靠在他胸膛,“不赶时间吗,怎么了?” 卫觎猛然低头含咬住她的耳垂,宽实的后背将这幅春色全部圈进自己的领地,隔绝身后人与马的视线。 感到簪缨在他怀里低嘤浅颤,卫觎方能确信阿奴此刻是快活的,又留恋地亲了几下,直身道:“坐稳。” 快马绝尘而去。 · 一路上二人昼则同骑而乘,夜则交颈而卧。 亲卫们算着大将军有近十日没饮过一滴酒,情绪还能如常,皆感惊异。只是大将军日日又与唐娘子同出同止—— 难不成这酒瘾已被……另一种事代替? 军营里出来的人,被卫觎约束得不掠民不狎妓是一回事,脑子里想得都荤。但唐娘子是他们未来主母,被大将军看得眼珠子似的,谁也不敢多往别处想。 谢榆只暗暗提醒自己,这事回头得跟徐先生报个备。 簪缨途中却发现,卫觎近来手里多了个把玩的物件。 是他惯用武器槊尾处的红铜槊纂。 最开始在京城见到他时,簪缨偶尔也见过这个,不过那时候卫觎拿在手里只是玩儿,漫不经心地转,透着公子哥的闲逸——唯一动怒的一次,是用此物打折了李景焕的腕骨——不像现在,只要歇马空闲时,他便一刻不停地在手里拧动,骨感凌利的指节透出青白。 “观白,你难受?”又一次在栈中少歇时,簪缨问出来,仰起的目光忧虑关切。 卫觎闻声,邃黑的眸子一清,很快抛开槊纂轻轻捏住她的手指。 但凡簪缨在近前,他的手留不出空闲拿别的东西,只要摸到她的温度,他整个人便也静润下来,从外表看不出一丝焦灼。 “能坚持。”他目光像流泻出的渊谷雾色,一层一层裹住她,不瞒着她,嗓音轻低,“答应 过阿奴,会等到莲花开。” 簪缨眸光闪动,知道小舅舅这般人不需要安慰,便弯起红唇笑给他看。 到达鸢坞的前一日,卫觎收到南边送来的老头子顺利离京的消息。 三吴檀家父子,也在北府兵的接应下摆脱钳制,秘密赶赴洛阳。 簪缨得知,很是松了一口气。也是凑巧,青州驿道上送来了卫觎攻克洛阳的捷报,本是要送到鸢坞给簪缨过目的,正被一行人碰上。 两地距离迢遥,消息常有滞后,卫觎人都到了簪缨身边,这封捷报迟迟才来。 说迟,其实从卫觎得胜之日满打满算,还不到一旬。只不过簪缨每日与他在一起都感到充实满足,短短几日,已像故人久归。 卫觎自然不看那信,簪缨却宝贝似的接过来,美妩的眸尾睐他一眼,当面展信,一个字一个字细读。 仿佛那短短的信纸上,有他的攻艰克难,有他的功勋卓著,更有他一路行来的不易。 卫觎这日精神好,被她慎之又慎的模样逗笑,作势抢信,“想知道什么问我,这上能有什么看头。” 簪缨不肯,背着身躲,这两年所有从北边来的信,她都是这么字字咀嚼着看的。 看到中间,她神色忽有一瞬古怪,再次看了卫觎一眼,仍旧把信看完。 而后,簪缨将信细心折回信封,抬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怪不得呢。” 卫觎莫名,垂下深峻的眼褶看她。 簪缨由着他猜,不说,背起手步子轻快走出去,吩咐亲卫道:“赶路吧。” 她而今与卫觎不分你我,亲卫令行禁止,立即整装牵马。卫觎犹是狐疑。 一直到策马行出几十里,他忽然恍悟,夹马停住,神色莫辨,向后道一句:“下马,刷马。” 一行主从所停之处是山林道,坡底正有一个野塘。 亲卫莫名其妙,往常赶路时大将军也没这些讲究啊,眼看就要到鸢坞,刷什么马呢。 不过几人还是依令下马,牵出心爱的坐骑,往那看上去比马身干净不了多少的浑浊池塘去。 “诶,”丁鞭捅捅谢榆的胳膊肘,小声道,“唐娘子不会和大将军闹别扭了吧?” 谢榆性情直板,不说主子是非,敷衍式否道:“你从哪看出来的。” “那封信啊。”丁鞭一个劲往坡上努嘴,想去偷瞄,又不大敢。“给青州寄的战报向来由黄狼负责吧,那小子比你还较真。” 谢榆脚底下一停,忽然想起将军围攻洛阳时,北魏曾向西凉国求援,那西凉女帝野心不小,一心要招大将军做皇夫…… 黄狼不会傻到把这件事也写上去了吧? 扶翼的马背上,卫觎搂着身前的人,溢出一声叹息。 是笑自己沉陷温柔乡中,乐不思蜀,脑筋迟钝到这种地步,竟到此刻才反应过来。 “昔年随祖将军北征,有一战想从后方截断北朝粮路,需从西凉国借道。我怕别人说不成,亲自去谈,见过一面。就那一面。” 他低低的嗓音震动胸腔,簪缨紧贴的后背感觉到了,酥酥的。 她把嘴角的黠笑抿得更深些,故意不语。 卫觎歪头找她,颔廓线绷成棱骨分明的一道,“这回的事,我说,让她玩去。” 大司马解释的方式简单利落,这也确实是他的原话,就这四字。 别说西凉未向北朝伸出援手,就算二者合力,小小番邦国度,占地势之利而无强兵悍将,他说掀也就掀了。 见簪缨还不应,卫觎慢条斯理玩她的耳垂,“不高兴,打下来给你玩好不好?” 与他玩闹的簪缨听到这句话,心跳一顿,悠闲之情瞬间消弥。 她不知道正常时 候的小舅舅,会否在言谈间轻易冷酷地说出覆灭一国的话,但她本能觉得不好。 她一下子扭回头。 暮春的斜阳,从翠柳叶片的缝隙渡染在卫觎身上脸上,金澄光芒把他的瞳孔映成琥珀色,里头全是窸窣的笑意。 他人却没笑,问:“阿奴是不是以为我失智疯了?” “你逗我玩!”簪缨反应过来,他眼里那种笑,正是从前他躲在屏风后头等着她追出来的捉弄,是他藏起冰酪盏里的樱桃故意问她时的娇宠。 可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但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沉厚的踏实与信念感在簪缨心里萌发。 这种感觉是卫觎给她的,他强大到连自身讳莫如深的事都可拿来说笑,一下子让簪缨觉得,一切都没那么可怕了。 “卫十六只在阿奴身上失智。”卫觎仿佛瞧不出来女子是假生气,还认认真真哄着,用一种浮荡不羁的语调,像个十几岁少年郎,“别的人,让她玩去。” 亲卫们怨念地刷了半个时辰的马。 因为他们的大将军不务正业在马上哄了未来主母半个时辰。 虽然簪缨根本不曾吃味,更不用人哄,但身后的人一定要说,她也只好红着耳朵听完。 第126章 第 126 章 次日, 他们到达了鸢坞。 堡主林成晖正要外出办事,当头看见簪缨和人同骑而归。后面跟随十数骑护卫,沉劲干练, 锋芒不露却气势惊人, 一看就不是他们这里的人。 林成晖不由怔愣地停住, 骏马收蹄,他唤了声:“女君。” 那马上的男人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威势, 让多少算个练家子的林成晖背后寒毛倏张,被压得浑身不舒服,就像被一柄沥血的枪尖抵住了命门。他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簪缨下马, 没有介绍卫觎的身份,她问林堡主何往, 得知他要去泰山郡的桓台巡阅兵甲。 “先别去了, ”簪缨道, “我不日要走,有些事要同堡主交接。叫张、杨两位坞主,曲、毕两位家主一并来, 三个郡的租赋供军, 粮簿账目,马上汇总送来。” 林堡主连声答应,遣师爷去办。 堡中的孩子们早已看到唐姊姊回来,只是今天没有一个敢上前闹她。可是孩子的好奇心又大,都躲在草垛后头,偷偷观察唐姊姊带回来的人。 坞中一些尚未嫁人的小娘,也半藏着脸儿在道旁偷眼打量唐娘子身后的郎君。 年值豆蔻的少女与男人看人的角度不同, 她们只觉这个男人太高大了, 又如此英俊, 如此伟岸,充满了能给人遮风蔽雨的雄性阳刚之气,有几个小女娘不由自主红了脸。 不过在簪缨经过她们时,女孩子们又马上收回视线,落在她身上,熟稔殷切地唤一声“唐娘子”。 唐娘子是女子,自她一来却撑起了鸢坞的一片天,让这里不再受到敌侵匪袭,将此地治理得如世外桃花源一般。鸢坞的小娘们比起好奇这个外来的男人,更敬慕唐娘子。 唐娘子给她们看见了女子的另一种活法,纵使暂未觅见强壮的郎婿相伴,她们自己也会尽力保护自己。 簪缨在一片见礼声中习以为常地颔首,步履未停,往议事厅里去,丹绣裙摆随步飘动,像铺绽的朵朵莲花。 若有时间,她该好好向卫觎介绍一下这里的人和地方,告诉他自己与他分开后,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度过了思念他的岁月。这里的风土人情古朴而宁静,像家,她很喜欢。可是行程太急促,义兄还在函谷关打仗,她只能先可着正事。 卫觎一路跟随在簪缨身后。 大司马出行,鲜少有屈居人后的时刻,但这里是簪缨的地盘,他遂意地由她领着自己。 望着她受人爱戴,坦然稳重的背影,卫觎眼神柔软。 庄园中有坞民正在酿春酒,只在猝然闻见曲蘖的味儿时,卫觎专注在簪缨身上的视线摇晃了霎那。 他目光不受控制从酒桶上一扫而过,体内仿佛有钩子生出细密倒刺,勾挠他的肝肠。 低头瞥了眼自己在地上的影,卫觎靴底碾上去,紧扣在身后的手背绷出青筋。 一头白狼忽然不知从哪道斜刺窜出,仿佛闻到旧主的气息,连老迈的身形都轻快几分。到了二人近前,白狼却先用尾梢亲昵地扫了扫簪缨的薄麂香靴,如同接风,而后洋洋地仰颈看着卫觎,讨好他。 卫觎瞥眼,觉得这头老畜在挑衅。 簪缨看见狼,倒想起件好笑的事,回头含出一枚笑:“这里盛产红鹰隼,自来有训鹰养犬的风俗。我之前也想养一只自己的鹰来着,可你的狼霸道得很,鹰犬不让近身,喏,好几只猎犬都被它咬秃了背。” 卫觎在簪缨转过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靴尖不客气地拨开狼的大尾,淡道:“想养就养,惯着它做什么。” 簪缨听到这语气,桃花含情的眸子看他一眼,又看看狼,联想到什么,忍俊不禁。 卫觎眸底生漪,身子向前微倾,想说一句话。唇角才动,得着信儿的杜掌柜被惊动出 来,一见卫觎大惊,“大——您怎么来了?” 他有一年余未见卫觎了,但反应很快,不知大司马是否要在此透露身份,叫到半道又收住了。 簪缨简单同杜掌柜说了说,杜掌柜听着洛阳大胜、冀州敌袭、尹家堡结义,还有小娘子马上要离青赴洛这种种事,怔营好几息,垂头看着两人快挨在一起的手背,咽下一切疑问,比手先将人往堂里迎。 当下寒暄不赘,卫觎不是客,不需要簪缨如何招待他。她奔劳一路,也不及洗沐风尘,休歇片刻,几位坞主同掌事一到,簪缨便同他们谈起公事,交付青州的一应事务。 期间卫觎便坐在主案的侧首,听着,不插口。 他习惯性地一摸襟怀,想起祖将军送他的兵书竹简被他留在了洛阳皇宫明堂里,随手取了案边一本账册子翻览。 然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每个入堂回话的主事都不由自主往卫觎身上看,视线停留又不敢超过三息。皆暗中猜测,此气质拔群的男子为何人,为何独得女君青睐。 要知这屋里的账簿事关青州根本,皆为机密,有一些连林堡主也沾不得手,他拿来就看,一向公私分明的女君竟也视若无睹。 有聪明人猜出了几分端倪,更感惊愕,态度越发严谨。 簪缨御下向来如沐春风,从无严刑峻法之事,她在这里居住一年,到了临走,头一回觉着自己的议事堂也有积云催压的威势绕梁。 她心里觉得想笑,面上一本正经,将粮赋、田籍、兵伍、舰队几项大宗安排得有条不乱。 簪缨就是串连青州各个州郡势力的那条线,向东掌着盐厂,通着海贸,向西与洛阳遥相呼应,向南又有豫州这半个兄弟,而今的青州是怎么着也受不了亏待。 是以簪缨离开归离开,青州该怎样运转,丝毫不能乱。众人也心知肚明,一旦失了唐娘子这位主心骨,如今南北未定,青州又会恢复成四分五裂的三不管土匪窝。 能舒舒服服在家进账,总比从别人嘴里抢食来得舒坦,哪怕为了自身图存,这些宗主焉敢不尽心尽力。 一样一样地处理下来,便用去了一个多时辰。 卫觎中间听簪缨说得喉咙微哑,为她添了两回茶。 最后一位禀事者,是簪缨从江南带来的吕掌柜。 他认得大司马,看着卫觎和簪缨两人之间虽无昵态却自成一脉的氛围,虽不比杜掌柜详知内情,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心道除了此等独步天下的英雄,也没别人堪配东家,真真是再好不过。说完了正事,吕掌柜借着东家的光和大司马小心搭话: “大司马,咱晋人真把洛阳给打下来了!嘿,解气!大司马是特意来接东家的吧,仆还记得,您从前去西市给东家买酪……” 卫觎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方漫淡点下头,“出去时带上门。” 吕掌柜顿悟,一拍自己的碎嘴,抛给簪缨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是半为长辈半为从属的神色,赔着笑扭身出去了。 不忘给小年轻阖上堂门。 堂内阒静了,簪缨失笑地揉了揉微微僵酸的脖颈,“我的人都被你吓了个遍,哎——” 她话音未落,被卫觎托住腰臀抱上了案几。 几本账册子囫囵地掉了下去,卫觎视若不见,抵膝贴上去,视线向下,落在簪缨潋滟生色的眸子里。 他眼神水亮锋锐,呼喘着热气:“刚刚笑什么?” 簪缨眼前光线一暗,全落在他的遮挡中。她没明白话意,愣愣吃笑地推他,觉得这样姿势发羞。“什么……” “刚才,”男人一双英气丽昳的剑目勾着她,扣牢她纤窈的细腰,挺胸故意挤压她胸.脯,另一只手捏上她的后颈,像是惩罚又似给她按摩解乏,按得簪缨酸酥又松快,很快 出了层薄汗。她听见他用轻若羽挠的语调问,“阿奴笑谁呢?” 簪缨恍然明了,是方才在庭院她拿他和狼作比的心思,没藏住。 看看这不遑多让的霸道,簪缨忍笑低头在他肩头顶了一下。 过了会,她抬起鹿儿般盈盈水润的眼眸,凝视眼前这双深黑色的眼睛,兰香轻吐: “小舅舅,你当初对我说,我还不曾见过世间更多更好的俊彦儿郎,我还有许多选择的余地……那时候,我理解你待我的好,但心里有些生气,觉得你看低了我的情意。” 卫觎呼吸微沉,定定看她。 簪缨崴在他怀里,不是谈公事时的明利口吻,找回了改掉许久的软侬声腔,喁喁诉说着:“可自别后,我越往远走,见到的人、做成的事越多,越能体会到你不肯与我约定,让我身后无牵绊,是在给我多大的自由。” 她眼睑红赩赩的,冶艳而娇美,“我想告诉你,这一年多我看过了千山万水的风景,也结识了许多俊采有识的男子,看来看去,还是最喜欢你了。” 卫觎眸底的漆黑四散涣开,顺着鼓动的血液流进四肢百骸,把他一身的劲都酥散了。 他拢着她的手从指尖开始战栗,改为以腕相抵。 他曾怕他是她少年懵懂时的误判,怕自己蛊发时控制不住伤到她,可现在卫觎只想牢牢留住她不放。 他目光在簪缨甜美如蜜的唇上飞掠而过,嘴里咬出一点血,强迫自己清醒些,闭眼抵住她的额头,哑声道:“说你想我。” 簪缨半阖上眼,与他呼吸与共,霎动着长睫,“我想你。离开你的第一天,第二天,很难熬,因为我的眉心发痒。分别后的第一个月,第二个月,也是很难熬的,因为我怕北地苦寒,你的裘衣不够厚…… “春日时,我收到你寄至的亲笔,说要赶来给我过生辰,我十分欣喜,却又担心你行军的进程被我耽误。初夏时,听闻你大获全胜,那一日我整夜未眠,那是我收到最好的生辰礼物…… “观白,小舅舅,我拜每一座佛像时,心中念的都是你。你说,我有多想你。” 卫觎揽紧她,“为什么这样会说情话?” 因为是他,她的一腔心事便皆成皎月。 簪缨情到浓时,不是想忍便能忍住,自然地仰头亲了下他的下颔。 卫觎受了,簪缨又贪恋地去亲他的脸,吻他的嘴角,卫觎丹田里着了火,却始终一动不动地随她高兴。 直到簪缨迷迷吻向卫觎嘴唇,卫觎克制地仰起头,绷出轮廓分明的喉结。 溢出的笑音沙哑:“这里真亲不了,会出事的。” 簪缨水雾弥漫的眸子蓦然清晰了,才发觉卫觎的身子在抖。 那不是寒冷,也不是恐惧,他垂低的眼神散发着雄兽锁定了猎物的侵掠与兴奋,却用漫不经心的笑意掩饰得温和些。 簪缨顿时懊恼自己,退出他的怀抱,紧张道:“对不起,你怎样了?” 耳听她道歉,卫觎痛惜,松开绊着她的手,漫淡甩了两下麻入骨里的腕子。他目含赤色,却无进犯的举动,温和地看着她,答非所问说:“从没低估过你,我是怕高估自己。” · 当晚,杜掌柜殷勤地将卫觎安排在与簪缨相隔几排屋宇的房间住宿。 杜掌柜是个人精,小娘子这次赶回来身边连侍女都没带,在路上夜宿时和大司马是怎么样的,他不问,心里也有数。但只要在他眼前时,两人只要一日没成婚,就得分开睡,否则他心里那关过不去。 老掌柜是用心良苦,卫觎则顺水推舟,应下了。 簪缨被白天的事吓了一回,警醒自责,嘱咐亲卫好生照顾好他。 亲卫连声答应,结果转头到夜深人静,就听 从大将军的吩咐偷偷弄来了两坛酒。 卫觎喝得很急,喉咙不停急促滚动着,像是涸澈之鱼的挣扎。一坛饮尽,再接一坛。 过后,卫觎敞着酒水淋湿的衣襟,盘膝坐在灯下望着那两只空坛子。 本该是餍足的神色,却流露一种无声的疲懒。 “别告诉她。”明知他的人不会多嘴,卫觎还是多此一举地道了一句。 到了第二日,簪缨交接事毕,同卫觎赶赴洛阳。 任氏的身孕月份大了,受不了急赶路的颠簸,簪缨就让杜伯伯陪她徐去洛阳,留下人手护卫他们。余下能带走的属秩,她皆带上。 她的汗血宝马已经成长得很骨相神峻了,她提出要自己乘马,卫觎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沿途过峄山坞时,簪缨抽空又去拜访了沮坞主,同他达成继续合作的共识,而后顺利地赶到巨野泽,和已经在那里等候的王叡、沈阶、春堇等一行人马汇合。 这一路顺风顺水,舟车两不误,簪缨本以为便会如此一直到洛阳。 不想过了济水,卫觎安置在黄河北岸的一路斥侯突然快马来报,道从洛阳逃逸的一股魏军据住了青冀交界处的陵川城,在那里屠害百姓,掠粮为资。 卫觎听后立刻握缰望北,眉宇间渗着丝丝寒戾。 他们所在之处,离陵川一日便至。 “多少人?”卫觎沉声问。 斥侯道:“不足千人。” 勒马与卫觎并齐的簪缨一身红色斜衽骑马装,一听卫觎的话音,便解其意,听到人数先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卫觎,“我这里有五百骑,小舅舅带着去。” 当初入青州时,卫觎说要给她两千骑压阵,结果临行时一算,足足点了三千。簪缨留了一千人在泰山郡压服赫连堡主,一千人在尹家堡,还有五百铁骑守鸢坞,剩余的都带出来了。 这些精骑皆是北府旧人,跟着卫觎作战算是榫找到了卯,必定顺手。 卫觎望着簪缨如墨出岫的湛清眉眼,本来说好,要陪她一同去洛阳,一日也不分开的……很快,他收回视线,道:“三百足矣。你一行先去荥阳等我,若六日内我赶不回,你便联系当地太守,护送你径入洛阳。谢东德,点兵!” 再向南便是兖州的地盘,耳目谍探密如蛛网,不会有胡人渗入,他也可放心些。 谢榆应诺一声。丁鞭是个会来事的,对大将军笑道:“将军心里急,末将等努努力,去一日回一日,中间用三天打下来也不是不行!” 卫觎没有骂人,眼里泄出些笑意,目不瞬睛看着簪缨。 簪缨原想对卫觎道一声小心保重,但看他手下的人还有心思玩笑,便知这场仗不很艰险,故意挪开目光,不语了。 一时兵勇点齐,卫觎又深深看她一眼,话不多说,领兵即刻出发。 只是扶翼策出半里,马上高拔傲岸的身影又勒马折回,逆着光,绕簪缨的红马转半圈,“等我不等?” 簪缨怔怔地看着他回来,对上那双英锐无俦的眼睛,红着耳垂道,“等。” 卫觎去后,簪缨命王将军调整了护卫的队形,在原地歇息一刻钟,继续上路。 结果还没行出半日,后头一匹快马四蹄翻飞追赶上来,伴随一声耳熟的呼唤:“优昙华、唐娘子,等一等!” 簪缨回头一望,只见来人竟是昙清方丈。年过耳顺的老和尚腿脚没那么利索,但为了赶得及,还是让一个武僧载着他骑马追至,见着簪缨的面,昙清不及爬下马,白着一张风尘扑面的脸喘息道:“佛、佛睛黑石有下落了。” 簪缨心中蓦然一震,“当真?” “是啊。”昙清方丈把簪缨的事当作佛祖降下的考验,一刻不敢或忘, 匀着气息道,“此前娘子托老衲寻找,都是朝有大德高僧坐化的庙宇去寻觅,今朝老衲的一个弟子来禀,打听到三川郡的一个县里,有座尼姑庵,曾坐化过一名独目比丘尼,圆寂后独目化为舍利存世。” “大师辛苦了。”簪缨心绪翻涌如潮,向昙清方丈打个佛礼,而后忍不住看向小舅舅不久前离开的方向,含着颤音,向大队人马吩咐:“掉头,去三川郡!” 第127章 第 127 章 根据昙清方丈得来的消息, 那间尼姑庵就坐落在三川郡重霄县的里坊内。 乍然得到佛睛黑石的下落,簪缨的心如云翳破散,激动难言。但她并未忘记警惕, 进城之前,先遣王叡带人潜入县城中探查是否有异。 她非信不过昙清方丈, 而是这里离叛军作乱的陵川很近。 卫觎前脚才走, 这个消息便至, 难免惹人生疑, 簪缨再怎样急不可当,也须得小心行事。 王叡带人经过一番查探,未见城中有异样, 回来向主子禀报。 簪缨听了, 一颗悬紧的心微松,命手底的二百北府精兵下马卸甲,随她入城。 这样的阵仗, 自然惊动了当地县令。傅则安擅与公门打交道的优势突显出来, 由他出面应对。簪缨则雇了个当地乡人领路, 直接朝尼姑庵的所在赶去。 沈阶随行,途中转目望见簪缨唇白若雪, 呼吸轻屏的神情。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形色紧张的女郎了。 佛睛黑石。他心中默念道, 女郎这一年里下尽苦功寻找的, 便是这个。 “唐娘子,慢些。”昙清方丈才被快马颠簸了一路,跟不上趟,气喘吁吁道, “既来之, 则安之, 庵寺就在那里跑不掉,唐娘子不必情急啊。” 他越安抚,簪缨步伐反而越急,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比当初听见金鳞薜荔的下落时也不遑多让。这小县中的寺庙,不比南朝京都中刹寺如林,义筵如市的盛况,规模中下的小寺院往往坐落在里坊之中,左邻右舍皆民居,沾染了烟火气。簪缨一路脚步不停,左行右绕,到得庵前,见是一处清静平常的小庙,抬目只见黑地匾额上书有“普慈”二字。 簪缨深吸一口气,闻到淡淡的佛香味道。 但她没有马上进去,打发了乡导,先命影卫入内探察。 普慈庵平常多是信女居士往来,忽然间有这许多矫捷大汉涌进来,且还如入无人之境地内外翻查,顿时引起庵中尼姑的恐慌,响起几声低呼。 普慈庵的住持是位五十岁上下的比丘尼,身材高大,着一袭素布宽袍禅衣,闻声自禅房出,袍脚带风,见状皱眉,问所从来。 昙清在庵门外也蹙眉心,他虽奉簪缨为主,可同为沙门中人,心有戚戚,无奈地看向簪缨:“唐娘子,未尝谨慎过头了。” 簪缨不置可否。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价几何,也知道佛睛黑石是小舅舅性命所系。虽然关于佛睛黑石的用处,她连昙清方丈都未透露分毫,应当不会被人察觉,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心驶得万年船。 直至影卫出庵,向主子轻轻摇头,示意没有危险,簪缨方命姜娘卸刀,带人入庵。 进了院,簪缨向这位不怒自生威仪的高大住持拈一个标准的佛揖,歉意地说:“在下唐氏,听闻贵庵中有神迹,特意远道来拜会。” 她低下头,露出斜衽领下一段洁白后颈,恳声道:“冒犯之罪,只缘自身有些难言之隐,绝非有心亵渎神佛,敬请师父谅宥。” 她是先兵后礼,昙清是拜佛拜到西,为了帮忙打圆场,紧跟着表明身份。 住持神色镇定,她听说过济南大觉寺的昙清方丈,佛法高深,面色稍缓,望着眼前一行不速之客,“不知诸位前来,是为何事?” “阿弥陀佛,”昙清方丈看簪缨一眼,向住持道,“涅槃经有言,佛陀破四魔而涅槃,如大火灭,度有彼岸。听闻尊师圆寂之日,睛眸化为舍利,举世罕闻,此大德显圣之迹,这些年却未向信众宣扬,使之知晓世间真有无边法身。是以老衲前来,特为请见圣物,望师父行一方便。” “方丈如何晓得?”住持听到这话,怔住。 很快她便想通,这群人是有备 而来。 师父生前座下收有数位弟子,师尊在坐化前夕仿佛知晓自己将化舍利,交代不事声张,但若有心打听,总能探出一二分风声。 师父圆寂后,由她接掌了这座尼庵。师父的遗泽之物,她已小心收藏近二十年。就是因为知道此物珍贵,怕引起纷争,是以从未向外透露过。 住持沉静无波又如深井幽邃的目光,在簪缨的脸上定了定,又看看眼前的阵仗,面无表情道:“既如此,随我来吧。” 簪缨呼吸轻沉,一步不敢落后,随住持去往她的禅房。 只见这位尼庵之主进屋后,一言不发从屋内最深处的老木箱中,取出一只半尺见方的沉檀盒,转身,恭谨放于案上。 住持阖眼默念一句什么,慢慢打开盒盖。 不止簪缨,连昙清方丈的呼吸也屏住,对于这件只存在于佛经描述中的佛门宝物,他见所未见,同样好奇。 簪缨定睛看去,见那盒中盛着一颗龙眼大小的黑珠,黑圆如石,表面却散发着淡而莹润的光泽。 昙清面色微变,凝神细观片刻,忽然揖首长拜:“阿弥陀佛,这……这便是佛睛黑石!令先师必悟得高深佛法,方有此等功德!” 簪缨听见老方丈声音里的颤抖,几乎在霎那,她闭上同样发颤的睫梢,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小舅舅。 待她睁眼,眸里已蕴出一片势在必得的光芒,向住持直言来意:“实不相瞒,在下寻找此物已久,是为治病救人。恳求大师恩赐与我,我必铭感五内。” 她看出这位住持乃是位世外高人,不敢提出以金银俗物作为补偿。 但只要这位师父愿意赠药,她愿意倾尽所有满足她的要求。 面对簪缨深切的注目,住持却只淡然说:“贫尼从未听说此物有治病之效。纵使为真,以尊师百世修行所得遗物,去施救于一人,贫尼修行尚浅,不能舍让。” 她平静看着眼前女子,“贫尼不肯,施主是否要抢?” 簪缨怔营一静。 昙清正欲开口,簪缨目光很快地流转一下,未答此言,低声说道:“在下何敢造次,只是在下尝浅读佛法,知佛祖对众生心怀慈悲,不分高下。我见经书有载,昔者,佛祖涅槃之前受纯陀最后一餐供奉,乃是旃檀树耳。此菌菇原本有毒,纯陀不知,细心煮好后奉予佛陀。佛陀具无边道法,自知有毒,却因机缘已至,仍旧服下,而后涅槃。 “涅槃之前,佛陀却令众弟子不要责怪纯陀,说此最后供养,与衪在尼莲禅河边悟道的最初供养有同等功德*,大师,这不就是佛祖大慈大悲,不舍一人的见证吗? “……我又听闻,‘菩萨’在梵文中的全称为菩提萨陲,菩提,意为觉悟,萨陲,意为众生,菩萨之意,便是觉众生之苦*。众生广大,却也是由一人一人组成的,一个人,便是众生之一,焉何不能救?” 丰姿貌美的少女侃侃而谈。 她过去每一个苦读佛经的夜晚,每一次钻研梵文的痛苦,仿佛都在今日得到了回应。 她所有的努力,仿佛都是为了眼下这一刻,为的都是说服眼前这个人。 抢?佛睛黑石近在眼前,她带了这些人来,若住持最终仍不愿施舍,她必然是要强抢。 但在此之前,簪缨还是想尝试用言辞说动住持,因为她不愿小舅舅身上沾染半点因果。 若有报应,报应在我。 住持平静以对:“既如汝言,一切便当顺其机缘。涅槃经中更有言,‘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夫盛必有衰,会合有别离。壮年不久停,盛色病所袭’*,是以,何必强求?” 何必强求? 这真是个最好回答的问题,簪缨不假思索道:“因为他是对我极其重 要的人。” 温柔与坚毅同时在簪缨眼里浮现,她直视着住持道:“非但对我重要,我要救的这个人,对于当今天下,同样不可或缺。我不敢说救了他一人,便等于拯救天下万千黎民于水火,但是世上若没了这个人,世道一定会比现在更遭。求法师舍药。” 昙清方丈连连咳嗽几声,惊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一个天大秘密,压住惊异,向住持解释道:“法师,老衲可以名誉作保,这位娘子确非歹人,她是——” “不必告诉贫尼她是谁。” 住持趺坐于供奉着佛睛黑石的案前,双目微阖,“佛渡有缘人。足下等既有备而来,看来是贫尼不能强求了。” 簪缨见住持松口,当下欢欣,伸手便去取那檀盒。 谁知就在须臾间,变故陡生,住持忽从案下抽出一根敲磬的金刚法槌,奋力砸向簪缨手臂。 “女郎!”姜娘在身后低呼一声,抢身上前,已是不及。 昙清方丈亦大惊,这一槌下去,可必定骨断筋折了! 被留在禅舍门外的沈阶听闻呼声,旋身向内,正见此一幕,瞳孔倏张。 正常人这时的本能都是及时撤手,然而簪缨一惊之下,非但不躲,反而闭眼用手掌死死握住檀盒,护住底下的佛睛黑石。 这一槌子没落下去。 住持执槌,稳稳停在距离簪缨手臂只有一根发丝的地方。那双岁月磨洗得沉静的眼里,第一次露出点慈蔼的笑意。 “看来,那人真的对施主很重要。” 簪缨缓缓睁开眼睛,冷汗透背,“法师……” “既能持,便去吧。”住持放下法槌,这一回真正地阖上了双目,双掌合十,念了声谒。 既是机缘到了,师尊,当能体谅弟子所为。 “多谢法师成全。”簪缨眼含难抑的水光,展袖屈身,向住持覆首一拜。 她怀揣佛睛黑石,走出禅室时,看见了院中栽种的紫叶李花。 春风骀荡,夕暮霞光,这种江南难得一见的李子树,花叶同生一枝,遒秀的紫叶与粉柔的白花层层叠叠绽放着,透过繁花挤挨的缝隙,洒下斜阳千万缕。 暮合之色,也成了夕阳无限好。 簪缨遮眉抬目望着花树,驻足良久。 姜娘看见女郎静窕地立在花树下,片片飞花飘落下来,装点着那袭匀停有致的红衣,好似画中人。这个从泥土中爬出来的女孩有些看痴了,不自禁地留在原地,不敢上前破坏这幅美丽纯洁的画面。 三丈外的沈阶,目光落在女郎险些受伤的手臂上,又望向她绵绵侧颜,知她思在远道,也未上前。 他知道女郎的衣袖下就缚着大司马送她的臂弩,但即使在方才万分紧急的情况下,女郎也不会将弩锋对准无辜者。 他也明白了,女郎钻研那些诘屈聱牙的佛经,是为谁而读。 待傅则安镇抚住当地县衙,循路径赶来,迎面看见的便是簪缨莞尔无声的笑容,那么灿烂天真,像个得偿所愿的小孩子。 “好啦。” 昙清方丈默默看了一时,眼中含着祥和的笑意,第一个打破沉默,眨眼揽功道:“娘子得偿所愿,老衲可谓功不可设啊。当初说好的,老衲为优昙华找到此物,优昙华便考虑皈依的事,如何?” 簪缨按了按襟中之物,回眸一笑,精灵俏皮:“正在考虑呢,不过我无慧根,考虑多久便不得而知了。方丈于我大恩,不若随我去洛阳白马寺?听说那里为中土佛教之宗,我在寺中为方丈辟一方供奉,如何?” 昙清听到这存心耍赖的话,垂袖笑叹,无可奈何。 簪缨实是开心,有了这味药,只需再等今年入冬时西域的水莲花开,小舅舅便有救了。然这份开心连着秘密, 她无从与他人言说。 再次向普慈庵住持拜谢后,她招呼部曲出城继续上路,一路上唇角捺下又弯,那暖暖姝姝的神情简直藏不住,心中想的都是:若观白晚半日再走,此时便能同她一样高兴了。 如此想着,簪缨终究等不到天黑,召来一名影卫,命其快马赶至陵川,告知卫觎这个大好消息,让他早一个时辰开心起来也是好的。 “顺便看一看他们那里的战事如何,务必告诉大司马不必折回来,空耗行速,我们还是按约定在荥阳碰头。” 她吩咐完影卫,又派遣一支小队散出去打听葛先生的行踪。 佛睛黑石已经过昙清方丈的法眼认定,他既然连她是两世之人都看得出来,簪缨相信这位老师父的道行。但为了安心,她还是想请葛神医再鉴定一遍。 仿佛因为一切过于顺利,行事果敢的唐氏少东家,反而有些患得患失了。 · 陵川位于黄河之北,天亮得早。这会儿谢榆已经带人清理战场了。 两日前,卫觎带三百骑来剿魏军。 在城中作威作福的北魏散兵,皆是从洛阳逃逸过来,本来准备夺够了粮就弃城向晋阳方向撤,没想到本该远在洛阳的大晋战神会从天降。 卫觎连洛阳都打得下来,这些虾兵蟹将又如何放在眼里,北魏军的五六百人尽成散沙,几无还手之力便被包了饺子,尽数俘虏。 谢榆在战后清点人马数目,却发现了一点异样,清早晨光稀薄的青石路上,他边走边向身披战袍的卫觎汇报,“战马很少。这五百来人有一半步兵一半骑兵,却凑不出十匹马,按理不应该。” 战马在大型战争中十分重要,因是主力骑兵倚仗的战友,甚至马比人值钱。卫觎听后敏锐地一皱眉,“不急走,多留两天,查清他们的马去哪了。” “大将军!” 二人正谈着事,虎贲校尉丁鞭忽将一名影卫接引而来,说是刚在城门巡值遇上的。 卫觎一见影卫,眸光便是一沉,脱口问:“你主子可好?” “女君安好,主上放心。”那影卫见卫觎身边的谢榆、丁鞭皆是亲信,也知卫觎中蛊之事,便言道,“恭喜主子,佛睛黑石找到了!下属此来便是奉女君之命告知此事。” 而后,他便将前因后果略述一遍,只是在簪缨的特意叮嘱下,掐去了住持挥槌砸臂的一节,免得卫觎担心。 卫觎听罢,怔忪了一会。 他身边的谢榆已是激动万分,把住影卫身体,连连追问是否当真。 待得到肯定的回答,这个血性男儿不禁热泪盈于眶,“大将军,苍天,苍天还是开眼的!” 他见卫觎久久不语,以为大将军开心得怔了。簪缨虽然说了不必折返,但他这个尽忠于大司马的“背匣校尉”,却一刻也不能在此等了,请命道:“让我过去接应女君!卑职必定把将军的药护好!” 卫觎点头,谢榆精神大振,快马加鞭而去。 “大将军,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丁虎贲同样大喜过望,心道唐娘子真是大将军的福星,却不见大将军面上欢喜,不禁惑然。 却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卫觎忽然笑了。 那柔软的笑意落在他冷峻的眉眼,如风散尘,一下子融开了郁结多年的雾霾。 他轻声道:“她得有多开心。” 丁鞭讷讷地回味这句话,愣在原地。 · 簪缨一行出三川郡,在武德县歇宿休整一日,再向西走,便离荥阳很近了。 他们下榻的这座客栈,店主吴掌柜分管着唐氏在这里的牙行买卖,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分支。 得知少东家在此落脚,店主喜出望外,诚惶诚恐。他家的小闺女却是 个不怕生的淘气包,一大清早,簪缨坐在屋外阑下望着北城春色,同沈、傅二人谈事情,这小丫头便拿着她爹给她削的竹蜻蜓在几人身边跑来跑去,胳膊上下扭动,嘴里模仿蜻蜓振翅的声音。 簪缨看着小女童的天真憨态,眼睛弯成月牙,笑得停不下来。 傅则安停下口中关于豫州的建设之言,同对面的沈阶对视一眼。 他们很少有合契的时候,但这几日,都看得出来簪缨的心情实在很好。 簪缨招招手,给疯玩的小丫头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吴掌柜含笑捧上一壶香茶,亲自给少东家斟了一碗,“这是小的前几日才去山阳采购来的雨前茶,东家尝尝鲜。” 簪缨呷了几口,茶味确实鲜香,微笑道:“等冀州彻底平定下来,打通向北的商路,以后购置商货就更方便了。” 吴掌柜点头称是,正待言语,却在这时栈门外有甲兵回报,说已经找到葛神医了。 “这么快?人在何处,近前回话。”簪缨转头望去,栈馆大门中敞开着的,然那甲兵却不近前。 簪缨便看见,在兵卫身后相隔一丈远处,一位身着麻布淳衣的中年男子拢袖站在那里,看身影依稀仿佛,只是头面上蒙着纱布,看不真切面孔。 簪缨背后无来由划过一股冷气,围案的沈阶、傅则安与她三人,几乎下意识一同起身。 簪缨道:“是葛先生吗……” “女郎莫近前。”那蒙面医士开口,赫然正是葛清营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沙哑与急切,“女君如何到这里来了,速速离城!邻城山阳城起了瘟疫,已经快控制不住了!” “什么?”簪缨心头猛地一攥,问道,“这是何时的事,好端端如何会起疫,伤病情况如何,可有药方医治?” 葛清营已有几日几夜没合眼了,当北府兵找来时,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簪缨,当下只能拣最要紧的说:“是马瘟传人,源头某亦不知,好像是从更北边传过来的……某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烈性的时疫,我迭换了四五种药方,可是不济事,因为死人太快,药效太慢,除非,现有一样能迅速解瘟的药——” 而天底下能解大瘟巨毒的药材,这些年葛清营已研究遍了。 簪缨手脚一瞬冰冷。 她听着葛神医沉悯地道出那句:“西域水莲,或者佛睛黑石。” “爹!” 一声惊恐的孩童叫声划破四月暮春的好天色。 簪缨木然迟钝地转回头,看见吴掌柜鼻子底下流出血来,吴昌伸手抹了抹,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等闺女跑过来,他眼前天旋地转,直直栽倒下去。 “女郎……”沈阶霍然变色。 他目光所至,那碗吴掌柜亲手捧给簪缨的茶水,还在微风中漾荡着清澈的水波。 簪缨看着跑向父亲的小女孩,蓦然回神道:“拉开孩子!” 第128章 第 128 章 山阳城起疫, 客栈的吴掌柜日前又去山阳进过货,此时鼻窍流血,昏倒在地。这中间的联系令在场所有人不寒而栗。 被春堇拉抱住的吴丫头还在挣扎大哭, 泪眼朦胧地够向老爹倒下的方向。 葛清营不能进来,护卫们不敢耽搁,将吴掌柜合抬至栈馆门外, 由葛先生为其把脉。 面带白纱布的葛清营蹲下身, 查看吴掌柜脉象, 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是瘟疫。” 簪缨的心随着这句话沉下去, 栈中诸人闻言, 脸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茫然和怖色。 大战过后易生瘟疫, 那是针对炎热季节与死伤人数惨重的战场而言, 谁也不会料到, 在这未受兵燹战火波及的小小县城, 会生此变故。 簪缨身边的文僚想得更深,这座客栈是专门为女郎及亲随腾出来下榻的, 主人吴掌柜染疫, 那么有多少人也已经感染了?刚刚才接过吴掌柜斟茶的女郎她……还安全吗? 沈阶当机立断道:“请葛先生为女郎诊一诊脉。余者彼此四散开。” “准备大量面巾, 薰艾草, 抓药材,”傅则安同时捏紧掌心, 吩咐下去,“防疫驱邪之药, 县里药铺有多少备多少, 派人去抓, 起锅熬煮。” 但只是葛清营知道, 这些措施皆治标不治本。若此地无事, 他还可以劝唐娘子速行,眼下,也顾不得许多,迈步走进了大门。 沈阶前一刻才要请他为簪缨把脉,见葛郎中走近,忽又想起他才从疫城而来,不知身上是否沾染瘟疫,下意识往前挡了一步。 他狭目沉峻,少见地进退两难。 葛清营看出他的犹豫,道:“某自少年学习医理,曾随恩师遍尝百草,也许是在体内起了效用,我染不上瘟疫。” 这也是他能坚持在山阳城为疫民诊治的原因所在。只是他带在身边的两个药童,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感染症状,正在山阳城的棚户中隔离,一日喂药四次,却不能缓解,仍有加重的迹象。 同他的药童情况相仿的百姓还有很多,所以葛清营才焦急万分。 “万幸如此。”簪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抿了下唇角,人立在庭除,顾忌不上避讳,挽袖将自己的手腕递去。 事态变成这样,旁人可以恐慌迟疑,她身为众人的主君,不能慌神。 但若细看,仍可以发觉她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葛清营为她把脉,片刻后,松了一口气道:“如我所料,女郎服用过毒龙池中莲,瘟毒不侵身,脉象无恙,万幸,万幸。” 簪缨深澈的眼眸很轻地霎了一下。 她后知后觉,她自从服药后身体一直强健,初到蒙城过冬时,连春堇、任姊姊她们都染过风寒,自己这副往常最娇弱的身子却无病无灾。 这两年间,簪缨几乎不记得伤病的滋味,更极少想起,前世割肉刮骨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 这不是她的幸运,是因为小舅舅将自己的护身符让给了她。 簪缨又请葛清营给吴丫头号一号脉,她是与吴掌柜最亲近的人,刚刚情急之下,簪缨让春堇过去拦住孩子,此时心里尽是后怕。 吴掌柜已被蒙上面纱的护卫抬入单独辟出的房间照顾,吴丫头嗓子哭哑了,变成小声的啜泣。这个年龄的孩子,对于天灾之事还不能完全理解,她只知道自己相依为命的阿爹倒了下去,她怎么喊也不应,更加惶恐无着。 葛清营去诊过,轻咦一声,“这孩子脉象倒是平和……” 他抬头观察到小姑娘哭红的眼窝旁有一粒痘疤,恍然心道,想是这孩子小时起过牛逗,得过牛逗的幼儿极难存活,这孩子大难不死,所以对瘟疫有了免疫。 可是 像这样的幸运儿毕竟是少数,葛清营力劝簪缨道:“女郎在青州之事,某亦耳闻,此为利国利民之举,实一方之幸。女郎无论为自身计、为青州计、或为大司马计,都应速速离城才是。” 她与大司马两人的牵绊,葛神医不说全知,也曾参与其中。 他至今记得,大司马让药给这位娘子的那个夜晚,他脸上那种云淡风轻又不容质疑,也记得唐娘子背着大司马找到他询问药方的那一日,眼神里的清毅笃诚。 这样两个人呐…… 簪缨垂睫将指尖搭在衣襟上。 她想起远方还有一人,在等着她会合。 “先生。”她很冷静地抬起头,看向葛清营道,“我有一物,请先生为我一鉴。” 葛清营眼下急着赶回山阳城,哪里有闲心看别的。他此来的目的,无非是听说了唐娘子在此,前来示警,也希图在唐娘子离开前,可借她的手段运些药材进山阳,最好还能辖制山阳城的县令,使其下令封城,疫区百姓不再向外流动,外城人也不可再入内,以免造成更大的后果。 这一肚子话还没来得及吐露,葛清营便听簪缨接着道:“方才先生言,佛睛黑石可治瘟疫。” “是啊。”葛清营长长叹息,可他怎会不知这是异想天开之事,京口北府秘密寻找了这东西近十年,都无所获。“可惜——”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簪缨。 “女君!”沈阶意识到什么,神色遽变,上前隔在她与葛清营之间。 那一裘青袍高颀如竹,那一瞬居高临下的注视,几近强硬,“不可。” 簪缨眼尾收锋,她从这简短的两个字里品出了沈阶察觉到什么,四目相视,她在沈阶手臂上一按,借着安抚的力道拂开了他,声色如常道:“我有分寸。阿玉去组织驿栈中人分散待命,不要集中接触,不让要外面人靠近栈馆,你自己也小心。” 她交代毕,请葛清营入室详谈。沈阶心头直觉不祥,还要劝阻,被傅则安挡了一把。 柳木门扇在眼前无声阖上,沈阶怒而回首,眸光森然:“你懂什么,那是——” “我不懂什么,”傅则安语气平淡,已经接过裁好的面巾系在脸上,露出一双澹静无华的眼睛,“我只知道她想做什么,帮她达成就是了。” 屋内,簪缨待葛清营坐定,神色沉默地取出怀中带有她体温的檀盒,推过去。 葛清营净手接过,打开盒盖后看见第一眼,他瞳孔便有些许颤抖。 他问明来历,又望闻捻嗅半晌,几乎可以确定,这便是佛睛黑石。 只存在于古书逸闻中能够祛毒解瘴的圣物,竟然真的被她找到了。 ——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葛清营心绪沸腾难抑,作为悬壶济世的医者,他理应向唐娘子恳求这味良药,拯救民生。但同时作为深知祖将军、卫将军这两代北府将领一生如何艰辛坎坷内情的人,他又开不了这个口。 一城人的命是命,一个人的命也是命,而这一人,又是不世出的英杰战将——孰轻,孰重? 簪缨知道了葛神医的答案,点点头,指尖很轻地在案上磕了一下,问:“此物能否抹磨成药末分服?” 葛清营一愣,明白了唐娘子想要两全其美的打算,摇头,“舍利坚硬,只能熬化入药,也只能服用一回。” “我手中还有十几颗不是瞳睛所化的舍利子,不知有无药用?” “十几颗?”葛清营被这个数目吓了一跳,却还是黯然地摇摇头。 天下药石何其多,可是能速效解瘴的,眼下唯有佛睛黑石。 “那如先生所说,这小小一粒药,必然不够疫城的患者分,又如何救人?”簪缨对整件事的关键点抓 得很快,直视着葛清营问。 她的脸色呈一种冷白色,好像上等的瓷器刮去了釉,净得清清白白,以至那潭静冽如泉的眼波,漾不起一点光莹。可她的眼神又没有丝毫犹豫与矛盾,仿佛剥离了人情,直指问题肯綮。 葛清营对上这样的一双眼,已经看尽世情的一颗心,忽觉有些难过。 他想起这个姑娘仿佛才及笄没几年。 他不知道簪缨这样问,是为了得到一个不可能做到的答案,好就此袖手不管,以免自责,还是真心想为那些正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生民,求一线生机。 但危急当前,多愁善感无用,葛清营只能深纳一口气,如实答道:“据某探听,如今山阳城的住民近两万,现染疫者十之有三,还在不断扩散,重症者又十之有三,每个时辰都在死人。若有此药,可将佛睛黑石化入大药锅中,配我药方熬煮出来,至少可救七八百人。 他换了一口气,“疫者痊愈便会免疫,有了这近千人免疫者,城里便可组织他们帮忙分隔、照料、护理、喂药余下病患,而不至于像如今这样人染人,人怕人,人心惶惶,束手无策。女郎,历代发生的时疫原因都不尽相同,所以药书上留下的治疫方子不少,但配药各有出入,想要对症,只能根据病患服药后的反应一味味去改换,葛某不是不能研究出药方——我抢的是时间。” 可死人太快,他身边人手不够,药材不够,山阳城位于南北交界,在南北大战后成了归属不明的城镇,县令懦弱无为,不敢听取他一介草民的意见做主封城,怕引发民乱,向上头请令又迟迟无回音。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站在葛清营这边,凭他一己之力,挽不了天倾。 除非有一种方法,可以拖住百姓感染与死亡的速度,哪怕延缓一日,他试出对症药方的概率就多一分,就可以从阎王爷手里多抢回很多条人命。 簪缨听明白了,葛先生在和自己算账。 这种类似的权衡,她在过去一年里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每个人都在跟她算账,她把着唐氏的基业,能做的其实也不过是把缗钱一笔笔划出去,流水听不着响。 只不过这一次,算的是人命。 一味药看似只能救几百人,但附加的无形影响,后续会少死很多人。 这就是这味药的利息。 簪缨目光投向那颗曾令她短暂快乐,度昼如梦的黑石头,“不然,会死多少?” 葛清营嗓子有些哽,“上万,至少上万……还不算武德县及邻县可能已经出现的瘟疫。” 上万人。 簪缨轻轻闭上眼。 一位嬷嬷悠然和蔼的话语隔着渺渺光阴,流淌在她耳边:“……阿缨瞧那床袁安卧雪屏风,好不好看?你阿父啊,一日读书道,唯有贤者能将心比心,知人人苦饿,舍己为人,此乃仁节高士,可敬可叹。娘子听见了,故意抢白姑爷,说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连自己都没料理明白的人,还舍己为人,真是个腐儒。姑爷脾气好,笑笑地和娘子一句句辩,阿缨的娘亲啊最是个懂得哄人的,斗嘴到最后,摸摸姑爷的脸,哎哟哟,说——” 那三郎便去做卧雪高士,由我来给你雪中送炭,总不使你冻坏饿坏。 这段绘声绘影宛然在目的往事,簪缨早已经会背。 阿父同阿母的袁安卧雪之辩,今日,落在她头上了。 第129章 第 129 章 簪缨花了不到一刻钟时间, 了解山阳城的现状,再开门时,候在门外的是傅则安和姜娘。 院子里弥漫着艾草的烟气, 傅则安告诉簪缨,驿栈中的亲随皆已分隔观察,尚未出现第二个如吴掌柜症状的人。 簪缨点头,让姜娘回她房里替她取一只簪子。 她转头看了葛先生一眼, 目光清质见底,请他在栈外稍后她片刻,转而对傅则安道:“葛先生说小时得过天花牛痘者,对瘟疫免疫的概率很大, 立刻询问精甲卫中有谁如此,在栈外集合,准备随我去山阳城帮忙——此事关乎生死, 告诉他们给我老实点, 北府兵没有孬种,我知道不会有人瞒报脱逃, 但若有逞强的,未得而冒充得过, 一律以欺主论处, 革除北府兵籍。” 她语速镇定而飞快,“再令吕掌柜联系附近城镇的药铺, 全力输送药材至疫区,艾草、甘草、菊花、双黄连这几种,有多少运多少, 来往人员皆系面巾, 能不肢体接触尽量避免接触。” “除送药与传递消息者, ”簪缨声音冷定,吩咐下第三件事,“印我公章传文书至县衙,武德县,封城。” 她始终没有提及那味药。 白发如雪的傅则安目光几变。 说话间,姜娘将一只簪盒取来。 簪缨打开盒子取出那只兽首墨玉簪,利落地将一头松垂至腰间的头发绾在头顶。 姜娘肃容道:“我得过牛痘,我与女郎同去。” “你脸上光得像水煮鸡蛋。”簪缨睨她,动了一下唇角,不知是否想玩笑一句却没成功。 任谁都看得出,簪缨眼里沉沉弥漫的黑岚正压得她喘不上气。 姜娘这条命都是因女郎而活的,她不可能放任女郎自涉险地,还要争取,便见傅则安轻轻朝她摇了下头。 他看簪缨。 她的眼仁那么黑,年轻纤瘦的脸却如初雪一样白。 傅则安心里疼起来,垂眼斟酌着道:“方才职下与沈蹈玉商议,认为山阳城少马,这马瘟来得诡异,联想到几日前大司马领兵去陵川剿叛,陵川与山阳距离又接近……因此猜测,会否是盘踞在陵川的北魏余孽故意赶瘟马入境,祸害百姓?” 簪缨怔住。 假若这个假设是真,那么这场瘟疫,便不是天灾,而是**了。 她蓦地反应过来,向前一步,“陵川——” “女郎放心,我已遣兵卫快马去示警。”傅则安安抚,“但且无需过虑,女郎试想,这马瘟若真从陵川而起,陵川是魏兵自己落脚盘旋之地,他们怎会不要性命,祸害自己的老窝。故陵川之险,反不如山阳。”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尽快配出解疫的药方。 簪缨听了他的,沉息定神,又问:“沈阶呢?” 傅则安道:“刚刚他说要去查看一圈,就没回来……” 正说到这里,从跨院走来一名带着浸过药汁子面纱的兵卒,声音闷浊:“女君,沈先生请您过去一趟,道有重要之事。” 簪缨眉心微皱,在这间不容发之刻,还是依言过去。 栈馆的地方说小不小,但要做到人人分隔不相接触,也不是件轻易之事。沈阶自在一间小厦屋内,簪缨到时,那门紧闭着。 沈阶在里头没有开门,他走到窗边,推开窄室内唯一扇细菱窗。 方才还与簪缨据理力争的人,对她温淡一笑,“女君,隔着窗说吧。” 很少见过沈阶笑的簪缨,看见他颧骨下那片不正常的潮红时,心跳猛地一静。 如果说方才见吴掌柜在她面前倒下,簪缨只是震惊,方才听葛先生口述山阳疫情,簪缨只是悲恻,此刻,当她意识她最倚重的谋士很可能危在旦夕,她的心终于像被一条毒蛇 紧紧裹缠住。 如坠冰窟。 “我请葛先生过来诊脉!” “女君。”沈阶叫住她,“我身上发冷,已经烧起来了,时间紧迫,谅阶长话短说。” 他身上那件宽松发逛的青竹衫,与院墙下一杆迎风扑簌的孤竿野竹遥遥相映。 最开始跟着簪缨的一段时间,沈阶身上的肉已经养出了一些,可是在青州劳碌这一年,他一边窜个子一边又瘦了回去。 明知簪缨的体质不会染上疫病,沈阶还是微微避开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实低沉:“阶请女君速离武德,西去荥阳,与大司马尽早会合。” 簪缨默了一下,“我决意先去山阳,蹈玉莫慌,我会尽力协助葛先生配出治疫的方子。” 沈阶闻言,心里的一口气一下子像是泄了。 他蹙闭上眼,脸上的神色须臾间,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绝望。 “佛睛黑石,”他撑着打颤的身子道,“是大司马根除旧疾的药吧。女君,打算拿出来救别人?” 簪缨看着他失语片刻。 她知道沈阶聪明,历来聪明。她从未向沈阶透露过卫觎中蛊寻药之事,但沈阶还是凭自己揣测出了端倪。 如此开门见山的话,一下子摇动了她心底的那座天平。 但她很快道:“不会。我只是去尽我所能帮手。” “那女君就不该踏入山阳城半步!” 沈阶忽然转目直视于她,加重声音道,“女君素来心软莫当,从未变过,就算此时决意不会给,一旦亲眼目睹那水深火热的场面,必然拔不动脚,狠不下心。” 簪缨神色晦暗,见沈阶忽然后退几步,在灰尘飘浮的厦室内撩袍跪下去,神情楚穆:“女君,成大事者需取舍,你既笃定了不会给药,就要袖手到底,因你亲赴山阳除了自涉险境,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若你心怀侥幸,去了疫城,难料会出什么差池,变生肘腋之时,再想保住这味药,难矣!女君深思,此药若失,大司马如何?大司马若失,女郎余生当如何,这大乱初平而未定的天下又当如何?” 他深识人心,远远比簪缨更了解她自己。 她这个人就是这般,见弱小则不忍,遇不平则施援。 这一路行来,她的目光一直放在世间最低处,救助世间最低人。如此心肠,固然是一片难得的仁心善德,但是,一味心软之人,是无法登高临顶的。 “你起来。”簪缨轻呵一口气,“我不会给的。蹈玉,你不信我?” “那就离去,别进山阳城。”沈阶坚持谏此一点,目光深沉,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女君之道,一以贯之,蒙城军户之事女郎是如何做的,尹家堡假成亲女君又付出了什么,阶历历在目。一万人和一人,当女君身临其境亲眼目睹时,还能坚定不移吗?女君,切莫重蹈复辙,次次把自己添进民生疾苦的火坑里,你的宿命,是腾飞九天,不是与苦难众生共沉沦!” “重蹈复辙?”簪缨听出弦外之音,重复一遍,皎白昳丽的脸上划过一丝茫然,好像第一次认识沈阶这个人。 “原来,你一直不认同这两件事,觉得我做错了?” 沈阶腮骨棱动一下。 第一桩,当初女君看不了蒙城军户受辱,要去救人,以三百人对阵三千,侥幸得手后,他为了给女君打造一支无比忠诚的武婢,逼姜娘拔刀,惹女君不快。 时至今日,女君身边除了姜娘一个武婢外,再无自己的心腹女护卫队,用的还是大司马给她的影卫。 第二桩,便是前不久女君与尹真假成亲事。当时沈阶力劝,一个尹家堡不值得她如此费心费力,想收拢就强围,想做大事本就是义不掌兵慈不掌财。 可女君依旧不听,用的还是 怀柔手段。 怀柔不是不行,只是习惯成俗,她就会一次次被她的心软拖累,走的永远是弯路。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便算心怀广大吗?到头来山还是山,川还是川,不过一沟一壑而已。 他一直认定,也一直为之努力的,是将他的女君送上峰巅云顶,睥睨天下,振臂一呼啊。 反正今日该说的,不该说的,沈阶都说了。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他不知道。命途走到这里,沈阶睁着那双被高烧淬得熠亮的狭俊眼眸,索性开诚布公: “主忧臣辱,阶只为自己没能劝动女君而自愧。女君,这场瘟疫的源头,十有八/九来自陵川,亦即源于战乱。真正能让百姓安居,减少死人的方法,从来不是施行小惠,而是尽快统一南北,平定天下。这件事,” 他话音一顿,感觉到一股热流从鼻孔流下。 沈阶伸指一抹,垂眸看着指尖上的鲜血,寂了几许,反用手背抹掉鼻血,对窗外的簪缨继续道:“这件事,只有大司马和你做得到。大司马非女君不能完成北伐大业,女君非大司马不能服众,你二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南朝已经烂到根子里了。 北朝则迫切需要一位重整河山的君主。 她当仁不让的志向,该在这里。 簪缨逆着小院的日光,静静凝望沈阶。 她依稀记起,这个一路追随于她,看着她一步步有今日成就的郎君,第一日登门毛遂自荐时,对她的称呼便是女君。 可她即使到今日,依旧想不通,怎会有人敏慧到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就能预料到她会走上这条路,并一路赌定地跟着她出生入死。 可他既然志向高远,所图甚大,到了生死之际,“你的命呢,不重要吗?” 沈阶体内温度在灼烧,面上却笑了,“沈蹈玉从来不肯自轻,可在大司马的性命面前,我算什么,一城百姓又算什么。为了天下,莫说一人万人,一城一县,便是一郡一州也可舍弃。” “女君。你前半生吃够了苦,后半生只应尝甜。” 沈阶将自己的心都剖了出来,仿佛终于可以在今日肆无忌惮地正视簪缨的脸,终于敢在临死之际,将这女子的每一根鬓丝每一缕睫毛都看清。 他声轻如雾:“莫被路途所见的种种人世悲苦拖住步子,莫要不舍入眼的每一根被踩弯的草梗。小娘子……你往高处去,去到达那个终点。” 唯有这样的主君当政,他想让天道大白、想让寒门与世家之间,贵族与将种之间再无畦畛的理想,才能实现。 纵然不是由他来实现,岂敢欺天下寒门无骄子。 否则啊…… 她这么柔的心肠,只会被一点一点拖累下去。 这世上的妇人之仁何其多,可他希望唐子婴,只有一个。 簪缨听他把话说完,眸中风雨如晦,转过了身。“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簪缨仿佛在今日才剥下沈阶那张冲默忱忠的皮囊,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扬言“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的锐不可挡的少年郎。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 她望天长出一口气,“一条命也许不值钱,唐子婴也许气狭量小,不堪为主,我只是不信谁的命天生那么贱。我的账,和你算法不一样。” 言讫,她脚步迈出去,声音里有种超乎寻常的冷漠,“撑住了,等着药。” “西凉有女帝!” 沈阶忽然脱口道出。 他起身用青筋毕露的手掌扣着窗框,几乎想翻出去,去阻止簪缨那个自取灭亡的决定。 簪缨脚步微错,回眸,轻淡地问:“女帝?那便是我的终点吗?” 沈阶双目 烧红看着簪缨离去,身体慢慢地,无力地沿墙壁滑坐下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挥毫写策的手指,恍惚忆起,他所见到的女郎第一次心软,比在尹家堡和蒙城时都要早。 是在建康的朱雀桥边,她送了一袋救命钱给他,却为顾忌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寒士的自尊,说成买策钱。 那是她性格里磨不去的美好底色。 他自己都分辩不清楚,方才那些劝谏,有多少是怕女郎选错了路,使大道不行,又有多少,是怕她失去了一生所爱,将来后悔难过。 他靠着墙壁无比自嘲地笑两声。 沈蹈玉,你这滔天的野心啊…… 他笑过,目光坚定起来,忍受着浑身骨骼的炙烧酸痛,从怀里摸出防身的匕首。 “阿母,恕孩儿不孝。” 佛睛黑石不能有失。 · 簪缨走出跨院,在洞门外看见了傅则安。 白发郎君正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数地上蚂蚁。 也不知方才的对话,他听去了多少。 簪缨顾不上这些,她的眼神比进院前更沉暗,问统计出了多少免疫的北府兵,傅则安看了她一眼才答:“十人。” 就这么多。 “阿弥陀佛。”院落拐角突然响起昙清方丈的声音,他转进来,双掌合十道,“老衲身边还带了些武僧,些许能帮上些优昙华的忙。” “还优昙华呢?”簪缨快步迎过去,不敢让老方丈靠近沈阶所在的小院。 之前她本是玩笑一句,请昙清方丈去洛阳白马寺,没想到这位声名在外的高僧老小孩似的答应了,舍弃济南本家,不依不饶地跟定她。 今有此变,簪缨已经后悔连累了这班僧人,哪里还能使其涉险。 “都是性命,贵寺僧人难道比别人百毒不侵不成。”簪缨按了下怀中的檀盒,“要念经超渡,时候还早些。” 昙清却回了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优昙华有所不知,北地信佛的百姓,多啊。” · 谢榆骑着他日行五百里的坐骑,频频打马,撒着欢儿地往前跑。 若沿途行人有机会看到,如此一个雄壮男儿脸上露出的却是孩子般的笑意,大抵会惊愕不已。 谢榆实在不能不高兴,大司马的第六味药找到了,这比打了胜仗还令他欢欣鼓舞。他算着唐娘子的行程,影卫来报时他们尚在三川郡,算算行速,现应在武德附近。 谢榆全速赶往武德县,然而来到城关,却见城门紧闭。 那守城门的正是北府的兄弟,谢榆询问才得知这里起了瘟疫,须臾之间,眼里的笑意日沉西山。 他沉声道:“具体情况详细报来,唐娘子现今何在?” 牙门将将前因后果与谢参将禀报过,道:“唐娘子已往山阳城去了。” “佛睛黑石……”谢榆的一身热汗全冻住了,颤声问,“葛先生是说佛睛黑石能治瘟疫吗?” 牙门将听问便答:“卑职是如此听葛先生说的。” “驾!”谢榆策马直奔山阳。 · 簪缨点齐人后直接弃车骑马向山阳开拔。 除了一去一回的葛清营,她带走的人只有那十人,生平头一回,簪缨出行没有侍女,没有影卫,也没有幕僚,这些人通通被她按在了客栈里原地待命。 跟随她的倒是多了个强撑着身子骨又坐了回马的昙清方丈,以及二十来名由方丈挑选出的最为强壮的武僧。 红衣高髻的女郎一马当先,她心中还回想着沈阶的那番慷慨陈词,心里总似有些不踏实。 忽然,她猛地拉紧马缰,低喃:“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沈蹈玉! “女君,出了何事?”随行的护卫见簪缨马停,催动马镫上前轻询。 “你速回客栈去看沈阶如何。”簪缨满手冷汗地扯着缰绳,只愿自己想错了。护卫应诺一声,见女君脸色实在雪白,“女君……可要一同返回,休息一下再出发?” 簪缨摇头,时间不等人,她定住心神,随即吩咐众人全速驰入山阳。 进了城,她第一件事便是让人携她的公印去府衙,通知山阳县令青州唐子婴来了,从此刻起,山阳由她接管,勒令立即封城,一切听从她的调遣。 而后,还未等她深入到疫区,留在城门的守卫忽然来报,说谢参将来了,在紧闭的城门处叫门,定要驰马入城。 “你未告知他此地发生烈性瘟疫?”簪缨一听就皱眉。 守卫道:“卑职告知了,谢参将却不听,看他神色,有些……有些急躁。” 簪缨轻怔,略微一想,心里头便明白了几分。“城门打开了?” 守卫道:“没有。女君入城时下了死令,不让外人擅入,卑职未敢开门。” 簪缨点头,挥手令十甲卫先随葛先生去药庐,而后抽出道旁板车上堆放的一把艾草条,往前身后背扑打一遍,抬步跟着那守卫往县城阙口快步走去,道:“你做得好,紧闭城门是对的,记住除了药材车,里不出外不进是铁律。” 不一时,她来到城门口,脚步未停,抬手示意,守门兵见了女君方大开城门。 谢榆正焦虑地等在城门外。 “唐娘子!”一见簪缨,满头冷汗的谢榆目光忐忑又锐利道,“佛睛黑石呢?” 簪缨原本要问他陵川的情况,闻声一顿,无意识伸手抚了下右臂,却摸到了他送给她的铁弩臂缚。 她抬头道:“佛睛黑石不在我身上,你听我说,我……” “你将药用来救瘟疫了?” 谢榆浑身冰冷,他一生誓死忠主,来的路上有多振奋,此时就有多心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女子,“唐娘子,你知不知道,这是大司马的救——你怎么能舍出去?” 簪缨已被沈阶质问过一遍,她的脾性也没那么好,仍忍耐着道:“山阳城现危在旦夕,还极有可能向周边县城扩散的危险,谢参将你只听我一句——” “当初,”谢榆通红着眼注视簪缨,重声打断,“女公子你昏倒在榻,大将军要取药救你,谁都劝不住,卑职还记得他当时说,不能守家,何以守国,不能救一人,何以救千万人!他也有他的平生大志,他也有他的大好年华,可是在拯救千万百姓和女公子之间,大将军还是选择了救你!今日遇到同等的抉择,女公子,你如此伟大无私,宁舍大将军,也要救旁人是吗?” 城门外道野空旷,谢榆的回声一声声回荡在萧瑟的天空。 若是往常,早有人出来拦阻谢榆的放肆,但身日簪缨身边,没有别人。 两个城门守卫见状,踌躇着不知是否该上前,簪缨抬指拦了。 女子眸色如墨入深潭,背后一手,淡淡对谢榆道:“下马。” 谢榆一愣,赌气下马,魁梧的身躯近前更显压迫。 簪缨同时间后退几步,与他至少保持着一丈距离。 “女公子,”谢榆的目光像一头受了委屈的熊罴,脸上却几乎要哭了,“谢东德不敢对您无礼,也不是说这一城百姓不该救助。但是大将军……您想想他这一生何尝不是水里来火里去,他就容易吗?他对您不好吗,您,您怎么舍得?” “你此来是为何事?”簪缨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谢榆更愣了,同时也被簪缨冷漠的态度激怒,大声道:“取药!” “现下药不在了,参将的任务完不成,这是谁的失职?” 簪缨问过自答,“是你的失职,你未完成军令,就自己回去领罚。在我这里咆哮无状,念你初犯,我不计较,再有下次,我定不饶。” 她说罢转身回城,城中还有诸多事宜等着她安排。 谢榆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身影,不能理解,几日前还和大将军你侬我侬的唐娘子,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 他高声道:“好!女郎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转达给大将军。我唯有一语请问女郎:若今日急需此药的,是女郎生身父母,您也会如此大公无私吗?” 簪缨眉心蹙然一刺,没有回头。 “站着。” 这道朗润而不容质疑的声音忽然而来,一出口便定住了谢榆的脚跟。“我倒不知,我家女郎,什么时候成了专门给你家将军找药的?” 簪缨转过头,看见手持泥金小扇,一身松青缎袍风流倜傥的严兰生,向她一步步走来。 他身后停着一辆包轴轺车,上面有尹家堡的徽记。 她怔声问:“你如何来了?”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兰生不来,哪里知道女郎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女郎大度,给他脸了?”严兰生唇色红润,含着温和又安抚的笑意向簪缨执扇一礼。 他哪里会说自己是怕尹真那个真阎罗哪天月黑风高再给自己一刀,尹家越是好吃好喝供着他,他越睡不踏实,是以一等身子骨有些好转,他就立马告辞溜了。 谁知才到城隘处,他便听说山阳城起瘟疫的消息。 风致从容的严二郎往簪缨身前一挡,笑看谢榆,“方才的话,不才听见了几句,心中奇怪,我家女郎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在青州,往寺院庙宇跑断腿的是她,香火钱洒出去无数的是她,每晚在公务之余通宵研读佛经的也是她。这味药可以说是女郎用半条命换来的也不为过,药是她的,她想给谁用就给谁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怎么了?” 严兰生对佛睛黑石的得来经过,并不清楚,但谁让老天饶给他一副好口才,凭着东拼西凑的猜测,他猜也猜出了大概。 簪缨眉间的阴翳微微散,“二郎,好了。” “你要算账?好,我就与你算账。”谢榆的火气却上来了,“唐娘子之所以有今日这副健康的体魄,能够走南闯北,全是因为大司马的那味西域水莲!这份恩情,又怎么还?” “严半仙教你个乖,账啊,得这么算。”这件事儿严兰生熟,他眼神发深,啪一声收拢折扇,“算数是吧,水莲是一味药,唐氏这些年为大司马找到的白鼋甲,龙漦香,从我这得的金鳞薜荔,是三味药,就算不算佛睛黑石,能不能顶?” “二郎够了。”簪缨折眉。 她不喜欢他们拿这种事议论,更不想听别人把她和卫觎分割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勾着严兰生的衣领往回领。 严兰生顺从踉跄之余,还回头多抢了一句:“——我再说一遍,我家女郎不是为了给谁找药而活,她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主张。她与大司马之间无甚恩不恩的,那叫情,此间自有大司马懂得,何用外人质问!” 回应他的是马蹄愤然离去的声音。 扬尘落尽,簪缨无奈地看着严兰生,“你这样说,倒是骂我。” 严兰生收起那副尖酸的嘴脸,柔眉软目地看着这个明明比他小了好几岁,却无一丝软弱稚态,反而静默坚毅的小妹妹,轻道:“女郎,你辛苦了。” 怀揣这一日沉重之心的簪缨,与那双带笑的眼睛对视片刻,垂下眸子,很轻地吐了一口气。 至少,不是所有人看她都如愚善之辈。 · 谢榆一路挥鞭打马,回到陵川又是一日。 丁鞭正愤慨地向卫觎汇报:“用了刑的魏卒俘虏交代了,他 们见有战马化脓病死,就将剩下的瘟马赶往河北济水一带,又分了一队人把死马马肉割下风干,一路往南无偿发给贫弱的流民,意图将瘟疫传给南人。” 正说到这里,便见谢榆回返,下马时甚至绊了一下。 卫觎蹙目相视。 丁鞭意外地看着谢榆通红的双眼,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将军,佛睛黑石没了!”谢榆开口便是哭腔。 “什么叫……没了?”丁鞭大吃一惊,往前迈了两步,下意识看向卫觎。 卫觎立在衢口牌楼之下,身影颀长,阳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两侧打下阴影。他嘬唇一声,召来扶翼。“她出了何事,舌头捋直说话。” 谢榆一腔悲懑,将他所闻所见毫无保留,一五一十都转述给卫觎。 丁鞭越听越心惊,他方才还在侥幸,现下天气不算热,南边的城镇未必就会大起瘟疫。可没想到山阳城已经沦陷了。 再听听谢榆对唐娘子的质问,丁鞭更不可思议,“你怎么能……” “她自幼丧父失母。”卫觎上马,踞鞍回头的眼神森冷得令人胆寒,声音却平静如冰,“她做错了什么,让谢参将敢拿她已故双亲说事。” 谢榆扑通跪倒,冒死哭道:“可是那味药是大将军的救命之物啊!” “大将军!”正这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人是王叡,下马将一只紧紧包裹的四方檀盒交给卫觎,“此为女君交代属下送来之物。” 卫觎眸底含赤,呼吸烧灼着他的内心,让他疼得不知怎样是好。他接过,撕烂布条开盒扫过一眼,没有一点意外神色,随手抛给丁鞭。 “去领军棍。”他策马而出,身姿悍野,忽又改了主意,回眸点中谢榆,“等我回来,亲自打。” 谢榆头皮发麻地看着丁鞭手里那颗圆润的黑石,“怎么会……” · 严兰生再懂簪缨,簪缨也没敢放他入城帮忙。 不管严兰生如何恳求,簪缨还是命他在周边尚且安全的庄子安顿下来。 进城后,簪缨回到城南临时搭起的纵长一条街的隔离药棚。 看着列成一排严阵以待的十甲士,她对葛先生道:“七八百人我凑不出来,但北府兵以一当十,先生当有耳闻,是以这十人,先生随便使唤。” “女君,拿我们当牲口啦。”其中一个兵性格大胆,把簪缨当成他们大将军,扮着鬼脸找揍地言笑一句。 簪缨挑眉看了他一眼,艾条在手,顺手抽在此兵身上。她想起一个久远的故事,清清嗓音道:“此役过后,不论成败,尔等首功。回去我给你们说媳妇。” 十人哄然。 女君的声音可比大将军哄人玩似的语气好听多了。 他们往常都是外勤兵力,近不得女君跟前效力,但与女君相处这一日,十人便已打心眼里服帖。 他们面上轻轻松松,却何尝不知山阳城是个瘟城,像女君这般金尊玉贵之人都敢亲身赴险,他们何敢惜力。 葛清营百感交集地看着这名女子。 他本以为,唐娘子的选择只有两种,要么留药,要么走人。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簪缨虽然没有拿出佛睛黑石,她却自己来了。 “神医,别感慨了,干活吧。”许是才见过严兰生的缘故,簪缨的心没那么沉了,连语气都有丝丝玩世,对葛清营微笑一下,“我知道这几个人远远不够,但能帮你争取几时就是几时,且尽人事,再听天命吧。” 她不知别人是如何看待她的,她同沈阶说过两次,她不会给药,见到谢榆的第一句话,她也在解释。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佛睛黑石的意义。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个选项。 但他们好像都只笃定自己认定的,认为她一定会舍私为公。 为什么呢,因为她看上去慈柔无主见,天真烂好心?妇人之仁,器格不大?走到今天全凭着靠山强大,幕僚聪颖,时运无双? 那也罢了。 随便旁人怎么想,她只是想既爱她心爱之人,也救她想救之人,既做情郎眼中的小女孩,也做回她自己。 要么为男人不顾一切,要么为男人悔恨痛苦的路,她前世已经走过一遭。 倘若还这么不长进,才是真对不起小舅舅的良苦惜爱之心。 “怎么会只有这几人,容老衲来帮手。”昙清面带浸药纱布走来,在他身后,十名绛衣武僧一字排开,每人手里皆捧着一只白绸木托,每只木托上都放有一颗浑圆亮泽的黑石。 “优昙华,可以吗?”昙清眼含慈悲向簪缨请示。 簪缨含愧又感激地向这位遭逢民难义不容辞的大师,点点头。 昙清朝她狡黠地一眨眼,学她片刻前清了清喉咙,一步步走至棚街最中央。 方丈口含佛号,面对四周躺在竹席上面色枯索的疫民,高声道:“佛祖慈悲,感众生苦,降下转世菩堤萨埵,救信众于水火,带来十颗舍利子,化药治疫!”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些日子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的疫民们恐慌不已的心,听见此言,尽皆望来。 百姓里有人激动,有人麻木,有人叩拜,有人不信。 已经死太多人了。 府衙没有官吏来管他们,短短几日,城北乱葬岗的尸堆就摞成了山。他们哭过,怕过,求过,甚至想逃出城去,可高烧脱水的身体到最后让他们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捱着日子等死。 他们还能求谁信谁? 可是每个人又能清楚地看见,在所有人面蒙巾布,充斥着咳嗽和呕吐的压抑棚户间,有一个容颜绝丽,美若天女的年轻女郎,就不掩面容地站在那里。 连郎中们接近他们时都如临大敌,避之不及,这女子脸上却无一丝害怕的痕迹,平和安抚地看着他们。 “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救您救命!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随着第一个人痛哭膜拜,四周的求祷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葛清营救了大辈子人,看着眼下情景,嘴角微抽,硬是把话忍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武僧往药锅里加进舍利子。 “哎,不会真让老百姓吃这个吧?”簪缨身后,一名甲卫用极低的声音忍不住道。 方才那个打搅混的兵低声回:“怎么可能,葛神医搓的甘草丸而已。” 濒死无助之人,缺的岂是舍利子,是有人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希望啊。 “大师,”簪缨面对眼前这些百姓殷切生光的眼神,喉咙发堵,转而推给自己的同谋,“出家人可不打诳语。” “阿弥陀佛。救人的事,能叫骗么。” 第130章 第 130 章 尽管有簪缨与昙清方丈的加入, 山阳城的情况依旧不乐观。 葛清营此前给簪缨交过底,山阳城的困境有四,一是人手不够, 二是民众恐慌, 三是药材不够,四是留给他试验出解疫配方的时间紧迫。 前三条簪缨都能勉强解决, 包括认下昙清大师给她扣上的转世佛子的帽子, 给百姓们一个活下去的意志。但最后能救到何等程度,仍然要看天意。 “放弃重症者。” 无人处, 簪缨眉锋清利,和葛清营说得很直白, “将他们挪出棚区,单独收容,避免传染进一步扩大。” 葛清营欲言又止。本着医者仁心,这种人命的取舍,他做不到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但他深知唐娘子的决策是对的。 只是壮士断腕的过程,对心志无疑是一场淬烈的考验。 “唐娘子可想过, 若数日后瘟疫不能缓解, 亡者不绝, 今日城中民众的膜拜也好, 仰慕也罢……皆会反噬于你。” 簪缨听到这话,面不改色, “昙清方丈连佛祖的名誉都赌上了,谁又想得了那么远。葛神医, 眼下是看你了。” 每一个还能在这里站着的人, 心里都承担了或大或小的压力, 簪缨自己有,也不吝施压于人。 若说沈阶那番言辞起到了什么作用,便是让簪缨原本帖服于亲和外表下的锋芒,显露了出来。 她不否认沈阶的某些话有道理,平定天下,消弥战乱,的确是让百姓休养安居的根本,可此事不正是卫觎这些年立志去做的,岁岁年年,谁见过他北征的脚步有片刻停歇? 而今,洛阳终于收复,卫觎入主是他应得的,簪缨不是不知道自己只要再西去一百里,便可同他一道入驻那百代帝居之所,汉室彝鼎之都。 但要她在得知山阳的瘟疫后,能为却选择不为,她做不到。 想到武德县里生死未卜的沈阶,还有吴掌柜,以及其它可能也已经被传染上的人,簪缨眸光晦暗。 染疫者里,也有她唐氏的人。 如若她自身体质孱弱,也就无所谓心软还是心狠,她必然不会踏入山阳一步。但恰恰她是瘟毒不侵之体,那么此间责任,舍我其谁。 天下的祸乱灾荒,总不能都推到一个卫观白身上,余下的再由无辜的百姓平摊。 十日,她最多也只能留十日,不成即撤。 因为若到时葛先生还不能配出解疫药方,拽不住死人的速度,这座城便当真无力回天了…… 簪缨嘴上说让葛清营随便使唤她带来的人,她自己亦以身作则,同样不遗于力地帮忙。 大到调度人手,管理城民,小到分药喂药,安抚病患,只要哪里出缺,她便顶上去,和兵卫与武僧们一样忙得脚不沾地,真正是一个人当成十个人在用。 晚上,她便宿在临时腾出来的衙署里,睡不到两个时辰,起来继续去棚户区忙碌。 那些本以为自己必死的疫患们,每日早上睁开眼睛,只要看见那道绮年玉貌的红色身影还在,尽管他们喝下的苦汤药并没能退烧,身子甚至比前一日更虚弱,却还是无由来地觉得,自己应该能再多挺一日,多等一日。 因为他们可以看见簪缨不带面纱的脸。 他们看得见那双眼睛里的神采永远冷静而坚定,而非敷衍和厌嫌。 在满城柳絮飘飘如纸钱要给这座小城送丧的时候,这袭红衣,璀璨显眼,就像是来给这烂泥世道冲喜的。 百姓们感到自己没有被放弃。 葛清营行医多年,最知道患者的心情对病情好坏的影响有多大。 他仿佛隐约感到患者病症加重的速度在延缓,这固然有隔离见效,药材补足,人心所向等多方面的原因,但葛清营仍 旧不敢盲目乐观,只因他在唐娘子等人的协力帮助下,迭换了四五道医方,离真正的解疫配方却总是差一点。 在簪缨到山阳城的第三日,有几名武僧身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发热。 簪缨知情后,心往下沉,不敢再让昙清方丈出现在街衢,把他留在衙署里。 “唐娘子,能不能再多留几日……” 簪缨的人出了事,葛清营自觉难辞其咎,连日熬夜让这位小仙翁葛稚川的后人眼窝下陷,声音沙哑:“也许快成了,只要再多给葛某几日时间。” “先生安心,我没说要走。”簪缨一把清曼的嗓音也因连日奔忙,比葛清营好不了多少。 她每日听禀治疫进展,定要知道确切的病亡人数。她既做出了选择,便能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后果。这数日间,簪缨不止一次地意识到,钱在这里是无用武之地的,兵马再多也同样于事无补,她在青州的纵横挥斥失灵了,她仿佛被剥离掉了唐氏东家的身份,需要靠她自己完成一件事。 好在她不是单打独斗。 间不容喘的空隙里,簪缨犹能对葛清营露出一个浅笑,安抚他道:“先生千万别先倒下,你是大家的希望。” 也是这日,从武德县返回的兵卫带来了沈阶的消息。 那日簪缨在路上,感知到性格耿烈的沈阶可能做下什么事,立即遣人回去查看。护卫回到客栈时,沈阶面壁一隅,果然已用随身的匕首割开了手腕。 若非发现及时,恐怕已失血而死。 傅则安看见那滩血时都惊住了。对于读书人来说,右手何等重要,沈阶对自己真下得去手,那么深的伤口,分明是奔着必死去的。 “你疯了吗!” 沈阶被抢过手臂包扎伤口的时候,脸像死人一样灰白,身上却是滚烫的。 不知他神智还清不清醒,阖目嚅动苍白的唇道:“沈阶宁死不受药……女君若舍佛睛黑石,功亏一篑……” 空旷的府衙中,听过兵卫回报,簪缨的眼里积霜隐雪。 得知沈阶已经救下,只是在失血与高烧的双重侵袭下.身体每况愈下,不知还能坚持多久,簪缨的神情清漠似水,没再多问一个字。 她自来山阳城都未曾退缩过,可这一刻,眼里第一次露出疲惫之色。 不过城内严峻的局势刻不缓,簪缨垂睫静了片刻,又赶去棚户街。 这一忙,不觉便到了深夜,待回到衙署时,簪缨觉得肩背酸痛,已有几日顾不上沐浴的她想沐个热汤。 吩咐的话到了嘴边,她转头四顾,明堂空旷寂静。 簪缨才想起她出入于疫户,怕这里的仆婢沾染上,早在住进来的第一日便遣散了他们。 她自己的侍女一个都没带来。 堂外只有一个送她回衙的北府兵,恭谨有加地留守在门外。命他进内室给自己准备浴汤,显然不太合适。 其实后厨房有现成的水,只要烧开倒入木桶便可洗沐,簪缨不是四体不勤之人,但她今夜太累了。 青瓷凤羽烛盘上燃烧着白烛。 烛光映在簪缨靡肤腻理的侧脸,她一头青丝仍用兽头簪紧紧别在头顶,勾勒起一段白鹤般优美的后颈。原地站了一时,簪缨好像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又像懒得动作,忽然低头闻了下自己。 那动作落在暗夜无人的静室里,像一种生活在溪林间落了单的小动物,抽动鼻子辨别自己身上的气味。 “不是香香阿奴了。” 她低声呢喃一句,走进内室,和衣上榻,闭目眠了过去。 夜色深沉,山阳城陷入了一片岑寂。 旷野中有几点清冷的星子,穿过漫漫光阴,映照着亘古未变的土地。 一座已被敌军包围 的危城外,砸上堡墙的投石声大作,伴随着不断射来的火箭强光,不要钱似的袭来。 “郎主,真有可能说动高辛族族长吗?” 从犬洞里钻出的几人,不等直起腰,便被从城楼上落下的土块碎石兜头盖了一脸。 褚阿良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两腿直发抖。 被几个武卒保护在中间的男子清朗蕴藉,即使在战火之中,他的眉峰眼色依旧润若山岚。 偶有烧起来的火箭从头上射过,锐芒刺亮他神情中一闪而过的刚毅。 “刘将军一路北伐至此,黎民心之所向,暗中助粮,可见汉人盼望王师久矣。”男子的声音涓涓耐听,他看似清瘦,行进起来并不拖后腿,一面按武卒的探路避开敌军集中的战区,一面借黑暗的掩映疾步前行。 “有无可能,试过才知。阿良莫慌,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褚阿良重重吸了下鼻子,点头道:“郎主大义,必能功成,夫人还在家中等着郎主。” “是啊,此战要胜,一同回家。”德贞九年,陈留孤城外,二十二岁的傅子胥用力将胸前装有文书与旌节的包裹系死,在这仓促危急时刻,他眼中泛起的却是温柔无边的笑意,“她和孩子,都在等着我呢。” “东家。” 建康蕤园,星月烂漫,临窗的一盏明烛下,正在缝制一件男子衣袍的唐素闻声抬头。 那是一张端丽大气的面容,程云荐彩,摛华娉滟,渌渌云鬓上簪一柄龙纹玉掌梳,扫黛远山眉下,明眸璨若星子。 她看见侍女手中的信,眸光更为神隽,问道:“边关来的?” 侍女道:“是。沿途商驿知是姑爷家书,不敢耽误,加急送来的。” 唐素放下衣袍接过书信,侍女看着榻边那件针脚参差粗糙的衫袍,不由忍俊:“可难为东家了。” “我是真不擅此道,收起来吧,再不试了。”唐素的心思显然已不在衣服上,南北传信有滞后,她展开这封辗转千里而来,估摸已是半个月前写下的丈夫手书。 看到篇头“吾妻阿素,见字如晤”几字,唐素的眼神暧软下来。 傅子胥字如其人,温厚无华。他向她报平安。 灯花无声落,唐素通篇读完信,复阅二三。 她折了信,低头拍拍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英气的双眉间流露出怜爱的神色:“小家伙,你有名字了。” 处世孝悌无亏,簪缨奕世;与世吉凶同患,丹心千年。* · “东家!” 一声低唤打破山阳县衙的寂静,簪缨难得睡的实,却还是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睁眼才发觉,天光已大亮了。 她仿佛做了场大梦。 簪缨盯着帐幔回思片刻,又忆不起来。 她起了身,整理好衣冠出至堂中,见兵卫即问:“是不是葛先生的方子配出来了?” 那兵卫摇头,簪缨目光微暗,听兵卫道:“城外有位自称从建康来的和尚,言有要事面见娘子。” 簪缨听到建康便一皱眉。 眼下以淮河为界的南北局势微妙,从建康来的人,能有什么好事? 不过他们怎么会找来山阳? “有多少人?” 兵卫回道:“只有一名年轻僧人。” 簪缨心怀疑窦,草草盥洗后,领兵卫出衙。她先去棚户街打个照面,照例寻问病患服药诸事,而后穿过城区,来到城门口。 厚重的城门打开,簪缨看见城外站着一位衣有风尘,神容和澹的和尚,年在而立上下,却是张陌生面孔。 簪缨开门见山问:“师父何人,为何找我?” 那僧人双掌合十,徐曼答道:“小僧见过唐娘子 ,小僧乃是先师释无住的弟子,奉先师遗命,特有一物要亲自交予娘子。” 簪缨怔了一瞬,方想起释无住便是那断定卫伯祖命里有十六个儿子,诅咒卫觎命格艰险,又在见到她后神智疯癫的和尚。 “先师……他去世了?” 僧人颔首道:“先师圆寂前,神智转清,说娘子使他老人家开悟闻道,得见妙法莲华。叮嘱弟子定要将他遗物送予娘子手里,以了此段善缘,言罢含笑而坐化。” 说着,僧人从怀里珍重地取出一只布囊。 簪缨在他话说到一半时,便隐约产生了一种预感,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真有如此幸运。 她忘记了呼吸,屏着面孔目不转睛地盯着僧人的动作。只见僧人将布囊打开,将一物倒在掌心,双掌捧呈着奉给簪缨。 那是一颗簪缨无比眼熟的,泛动泽光的黑石。 “先师坐化后,一目化为睛石,小僧不辱师命,将此物交给娘子了。敬请娘子收下。” 簪缨走上前,指尖微抖地接过那颗佛睛黑石。 她不曾想到,奇迹会以这种峰回路转的形式出现在她眼前。她抬起头,望着那布衣芒鞋的僧人离去的背影,讷在原地很久,才想明白:山阳城有救了。 簪缨忽然红了眼眶。 那一日山阳城的守城兵都看到,唐娘子在柳絮纷飞的城道上,面南深行一礼,久久不起。 而后簪缨立刻回城,将此物交给葛清营,葛清营亦惊。 他的第一反应是唐娘子又将那颗佛睛黑石拿出来了,可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一颗比先前他见过的一颗稍大,却也是如假包换的佛睛黑石。 连这位宗仰道教的神医也不由得慨叹,难不得唐娘子真具佛缘,否则,什么人能在短短半月时间里连得两颗佛睛黑石? 震惊过后,自是喜之望外,立刻用来化药救人。 “这批药先给重症者服用,再分出一些送回武德县驿馆。”簪缨不忘吩咐。 “唐娘子,山阳之疫你为首功,是娘子救了这些百姓。”葛清营激动难抑,又有些欲言又止。 簪缨知道葛先生的想劝她的话——如果她早知道会得到第二颗佛睛黑石,那么她在一开始便拿出普慈庵的那颗来救人,这几日里便会少死很多人。 可她不会用这种两全其美的假设来自苦。 就像假若她当初没有服下小舅舅的那味西域水莲,那么到此刻,七药已齐,小舅舅就能好了。 她不会如此想问题。 她只知遇什么事,便解决什么疑难,她的人生路上不再有侥幸的如果,唯有向前而已。 葛清营带着人手热火朝天忙碌起来,簪缨连绷数日的心弦松了,回到署衙,一时间反而不知要做什么好。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簪缨下意识以为城中又出急情,蹙然转头。 她看见玄袍如风的卫觎沐着熠烁纷杳的春光,从长庭那头疾步奔来。 不等她分清是真是幻,卫觎近前用力地将她兜进怀内。 那时近乎融捏于骨的力道,他颤抖的热气呼在簪缨耳边:“我赶来晚了,我好像总是赶来得太晚……阿奴,我来接你走。” 簪缨眨着眼,这让她看起来很乖,深深吸一口他身上的气味。 那是卫觎常年穿甲留在身上的生铁味道,有着击冰碎雪的蛮悍和野性,那么霸道,又那么忠实。 簪缨好像一个憋气潜水许久的人,重新露出了水面,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呼吸。她眼里一点点生了光,轻抬指尖勾抱他的腰带。 可她忽又想起自己未换衣衫,恐有疫病,又急忙去推卫觎。 卫觎察觉到,锋利的眉弓蹙折,骨骼分明的手掌拢着她后脑,一 句句道:“阿奴,你为我找到了药,你是我恩人,你救了我的命。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你心怀仁义,锄强扶弱,三哥和素姐会为你感到骄傲,我心中更以你为傲,听见了吗,你是最好的。” “阿奴,说句话。” “我找到了第二颗佛睛黑石。”簪缨终于从激动纷乱的心情中缓解过来,挨在卫觎怀里,“是释无住大师的遗物,小舅舅,我没事,山阳也没事了。” 卫觎闻言定了一定。 他一路快马加鞭地赶来,进城后问清簪缨所在就直接过来,尚不知这件事。 他双臂扳着簪缨的肩头,将她固在自己的眼前,细致地看了好几眼,而后再次压回怀内,长出一口气,“你吓死我了!” 来的路上卫觎就在想,他今后再也不和簪缨分开须臾了!打仗也带在身边,蛊发也留在身边,出生入死也不舍身边,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娇花温养的女子,她做的事遇的险抉的择,桩桩件件,何曾比打仗容易。 他要牢牢护着她,看这高天厚地牛鬼蛇神,哪个还敢给她委屈受。 可是簪缨一双绵软的小手又在推他。 卫觎顺从地松了点力道,由着她脱出怀抱,手指却还勾在她衣袖上。 她并未脱离男人雄浑气息的范围内,卫觎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沉定的光彩,还参杂着几缕蠢蠢欲动的危险。 但他那样耐心,无声用目光询问着簪缨。 “我身上不好闻,我想沐浴。”簪缨的桃花眼凝睇卫觎,突然有点委屈起来,软低嗓子,重复了一遍,“小舅舅,我想沐浴。” 署衙里没有别人,簪缨被卫觎一路抱进净室,稳稳地放在矮凳上。 簪缨坐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看着小舅舅帮她烧水,提水,身影往返在她眼里忙来忙去,将滚着热气的沐汤注进浴桶中。 她没有侍女,他来服侍她。 那双危险又含情的剑眸有着深渊般的漆邃,凝视簪缨时,像在诱她奋不顾身跳下去,由他接住。 他挑开簪缨的腰带,帮她脱下外衫,长裙,罗袜,中衣。 簪缨在某些时候宛如纯洁又天真的精魅化身,没有羞耻与矫揉。净室潮热,仅剩的一件海棠红锦小肚兜,用细细的丝带系在簪缨脖颈上,雪柔花肤,隔红掩痒,与其说是最后一层遮羞,不若说是一种无言的引诱。 卫觎嗓子发痒,偏目抬手,抽出簪缨发顶的墨簪子。 长发如瀑散下,盖住几缕春光。 簪缨在先前一眨不眨看着卫觎剥掉自己的一件件衣,全不曾抗拒,乖乖地由他照顾。这时却突然伸手够那枚簪子,靡发素颜平添一种无辜的纯媚,“是我的。” 她纤白修长的手臂高抬,带动雪峰震颤,颠翻了某人的天地。 “人在这里,还要簪子?”卫觎深吐一口气,沉淡的嗓子是醉了,转指将玉簪尖端回拨向内,俯身抱起簪缨放入浴桶中。 滚热的手掌挨在柔腻的皮肤上,很快又被热汤漾溢的水流漫过。 卫觎说要伺候辛苦一场的东家,就不食言,细致地往她肩背上与锁骨下掬水,温柔抚拭,心无旁骛。 他甚至不带**与挑逗,那双眼睛始终沉着又温和地望着她,只为传达出一件事:我在呢。 簪缨在热水的包裹与卫觎的抚慰中,终于流下两行泪,“哗”一声水响,她伸出两条挂满水珠的胳膊勾住他脖子,艾艾低呜:“小舅舅,观白,我好怕我既救不你,也救不了他们……” “我说过,阿奴是最好的,你是我的福星。”卫觎托起她的颔尖,鼻尖暧昧地蹭她鼻尖,吻上她。 “小舅舅,你不可以……” 和阿奴在一起,就没什么不可以。卫觎闭眼压上那片一度被他视作 禁区的芳香柔软。 没有暴起的□□,没有强忍的痛苦,他专注地描摹她,安抚她,在无尽温柔的**缠绵中,交付出他的心。 簪缨颤簌长睫,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 这些日子的沉重压身,心绪低迷,辗转难眠,在这一瞬里,皆如烟散。 她一边担心卫觎的身体,一边又自私地沉溺在这片前所未有的欢喜之中。 她贪恋地闭着眼,整个人的皮肤都泛了粉。 卫觎亲得一下重似一下,最终将半个身子都探入水汽弥漫的热雾中,压得乖巧绵羊的脖颈一点点后仰。 卫觎霍然睁开矍亮的眼睛,褪下自己元黑色的外袍裹住女子雪白的玉体,把她往床榻上抱去。 第131章 第 131 章 雪色的身体裹在纯黑的袍子里, 白的晃人眼,像一块完美的羊脂玉等待着良匠的雕镌。 从净室到帐榻的短短一段路,似曾相识, 与在尹家堡不同的是, 卫觎抱着簪缨走的一路都没停下亲吻。 那种感觉是新奇的,也是上瘾的,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簪缨樱红的唇很快愈发红润, 像在玄狼獠牙下盛放的鲜花。 “观白、观白。”沙场打磨出来的强悍与卫觎自己的柔情混合成他独特的气息,铺天盖地。 簪缨这一刻觉得她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 令人心悸眩晕的满足,让她除了紧紧勾住他的脖子,仰起头承着, 别无他言, 别无他法。 但两个人无论克制力,承受力还是体力的差距,注定了簪缨已是神魂颠倒,在卫觎看来却刚刚开始。他弓身将簪缨放上榻,怕她着凉, 扯臂撂下了重重纱幔,再用自己粗布挺括的袍子,去拭净簪缨皮肤上的水珠。 但那动作显然带着几分心猿意马的不专心, 簪缨身上的海棠已经谢了,裎出下面的底色, 她是明珠玉露, 美得惊心动魄。卫觎俯下高挺的鼻子, 轻轻呵着她, 如呵一块宝玉,他用手指将最高峰上的水痕细细擦净,怕留了潮,用干燥的指腹与掌心反复检查,力保它们红得原原本本,若不够红,也不惜用上琵琶的技法,轻捻慢拢抹复挑。 世家子出身的卫觎,什么乐器都通,后来的军伍生涯,又让他学会了些别的。 他学什么都快,第一次实践,非但不藏私,恨不得倾囊相授。 几缕发丝从男人剑眉没入的鬓角垂下,他的眼眸赤如宝石,带着种不为尘世所扰的冷锐与侵掠。 “小舅舅……”簪缨口中叹出丝竹难比的美妙声调,她受不住,不自觉唤出了刻在习惯里最依赖的称呼。 女子的鬓里濡了汗,雾蒙蒙的双眼向上勾着,像两朵真正开在雨露下的桃花。 她此时知道羞了,转身要藏,卫觎不让,亲她的耳朵,亲她的唇,亲掉她眼角因痒和舒服无意识流出的泪珠。 “这是件愉悦事,阿奴,放轻松,交给我。” 他知道她此时需要的是什么。 他的阿奴不是做一件好事后等待被大人夸奖的孩童,她柔软的身体中,藏着生死自负的勇韧,那是来自她母亲的胆略决断与她父亲的蕴藉仁义。 她一路扶值着目之所触的那些行将断掉的草茎,并不是因她与他们是同类,她心怀同情,想抱团取暖,好等待着一场豪雨将他们一同淋落。这几年阿奴默默吸取着她能吸收的一切养分,早已长成一颗参天大树,她是在给她喜欢的芸芸花草挡风遮雨。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簪缨不屑做那千金子,她散尽了千金,自己长成高檐坚墙,庇护他人。 她需要的不是谁的赞美或质疑。她所需要的,只是转身之时,确定有一人的目光驻留在她身边,接她去赴下一段旅程。 那个人只能是卫观白。 卫觎怎么舍得她继承了双亲的优点,却得不到一份如三哥和素姊那样神仙眷侣的感情。 光是想一想她的生命中可能缺失一环,他都心疼。 所以他不能死,更不能疯。 与其说他在安慰她,毋庸说,卫觎只是在给出自己。 他只是尽已所能地给她而已。 他浑身绷硬如石,但那不会成为他失去控制,伤害簪缨的可能。卫觎稍离簪缨的唇,漆黑的眼睛望着粉颊靡曼,娇媚可怜的女孩,“阿奴,说你爱我,阿奴。” 他确保在她的注视下,低下身去,认真地亲吻她每一寸肌肤。 他侧脸刚毅如峰岩,神情中没有一丝亵玩,如此虔诚。 红帐颤簌着,簪缨的水睫反复 睁开又闭紧,几乎化在卫觎的手与唇间。 小舅舅,小舅舅……她几乎又想哭,她想告诉他她有多爱他,在这一刻,她才感觉到了她的真实。这些日子她被最倚重的谋士误解,她做了一个没有结果的选择,她背负着人命前行,这些压力与痛苦,都在卫觎的一呼一诺间纾解了出来,她什么都不怕,她好爱他。 但那话音出口,却是足以令人脸红心跳的娇啜:“小舅舅,你身体还好吗?” 卫觎为她这个时候还能分心想起问这个,动作一顿,闷在女子腹上低笑一声。 他抬头点她一眼,正好在簪缨枕旁看见一只粉色的锦帕,眼锋遽深,捞在手里。 身无寸缕的簪缨以为他要为自己拭泪,粉面含羞,却那么乖地躺在他笼罩之下,揪住他一片衣角等着。借着这个空隙,她得以顺畅地呼吸几回,却看见卫觎摊开帕子铺在掌心,向下方去。 簪缨不明白地霎了霎眼。 乌柔的发梢粘在她脸上,颈上,蝴蝶上,那对纯美的翦水明瞳望向卫觎,充满无意识的茫然和委屈,却恰如邀请。 卫觎定定回视她。 蓦然间,簪缨猛地一抖,大睁了眼睛,唇间发出含糊的呜声。 “我很好,我此刻的欢喜与阿奴相同。”卫觎说。 他要让她浑身上下都沾上他的力道和味道,他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对她的喜爱与渴念,对她的重妄与轻怜。 除此之外,此时此刻,他不知如何能令她更快乐。 簪缨哭起来。 未经雕琢的璞玉被激发出全部的羞耻,也感受到无伦的快乐。她不能自控地在他如有魔力的手掌中伏动,被风吹靡了的草,绽出最殷红的花。 “东家,”衣冠整齐的卫觎眯着赤红的眼眸,没有一丝欲,呼吸都未乱,在花旁轻呢,“你弄了我一手。” “卫观白,你坏人……”女子一身肤光泛粉,靡丽得不能再多看一眼。 她含着泪,第一次无师自通学会了用指甲掐卫观白的背 可是那一身铜筋铁骨,吃亏的依旧是她。 “是,我坏。”卫觎不容女孩将头埋低,将唇递去,不让她咬自己,让她咬他。 他就是不让她永远理智善良地为他人考虑,就是不让她做别人的救命菩萨,他就是要用红尘一切欢愉去染指她,勾.引她,让她永远想留在他的身边。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簪缨,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有人与她同担,她的每一次坚持都会有人看见,她的每一次回眸都有同样的目光回应。 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不会有当她登临绝顶,向下睥望时脚下尽是空空荡荡的一天。 高处何其寒冷,世道何其艰辛。趟过的人知道。 他怎么忍心推她一人顶风冒雪,独自撑起这片天地。 他能托起她,就能接住她,永远不会让她再一次坠入泥沼。 她是他永恒的太阳。 卫觎帮她泄了两次。 最终,疲累之极的簪缨在一头凶性完全勃发的野兽身边,安心无忧地睡着了。 体温灼然的兽在花儿羞闭后,眼里始露凶残贪婪的冷光。 然而除了帮她清洗干净,他小心地收起尖爪与獠牙,驯顺地躺在她身边,一动都没动她。 他们在这浮萍乱世里作为彼此的巢穴,耳鬓厮磨,也唇齿相依。 …… 所有人手此时都在棚户街为了熬制新药而忙碌,署衙里除了远在府门外把守的侍卫,是没人的。 如果方外之人不算数的话。 为了互有照应就住在簪缨隔壁的老方丈,从面色上看仿佛有些牙疼。 木鱼放在他手边没有敲,像是怕惊动窗外树枝上 的莺鹂。 佛家教义里有舍身饲虎的典故,昙清方丈摸着自己的光头痛心疾首:佛祖的优昙花,是被老虎叼走了吧? 扶翼在衙门外百无聊赖地打个响鼻,低头嗅嗅阶下的野草,然后骄贵地扬了扬蹄,没有理会。 · 第二颗佛睛黑石,如同久旱沙漠的一场及时雨。 有了此物,正如葛清营所料,第一批服药者很快恢复过来。 有了这些人的加入帮忙,便容余出更多的时间,葛清营获得喘息的机会,他的药方终于在三日后配制了出来。 配合唐氏从周边城关源源调动过来的药材,山阳城活了。 不过这些已是后话。 当下簪缨面临的考验,是她醒来后如何面对卫觎。 她没想到自己会睡到第二日晏起,饧然睁眼时,她的眼皮有些发肿,全身皮肤却透着一种被安抚过的轻省舒服,更无粘腻之感。 卫觎与她共枕,正搂她的肩膀假寐。 闻声,他立即睁眼,漆明如星的眸寻找她的视线。 “阿奴,睡得好吗?” 卫觎俯首亲她,低润的嗓音有些磁哑,“有无哪里不舒服?” 他怕她觉得受委屈。 毕竟她是这样年轻这样娇嫩的女娘,却一心信赖由着他为所欲为。 卫觎还是那身交领束腰黑袍,衬他那张脸,英姿焕发。簪缨缩在被子里的身子却是裸裎的,不知卫觎出于什么心思,裹得她倒严实。 她被子下的双腿无意识并了并,难免不好意思,觑起胭脂妩色的桃花眼,瞄他一眼,又飞速把睫垂下。 簪缨尚且记得卫觎当时的神态,他的动作,以及把她送上云颠的那个轻佻又沉稳的眼神,仿佛凌乱成泥的只是她,他却稳坐钓鱼台上,钩着操纵她喜悦的丝线。 可是她还是好喜欢这个人,忍羞回味,心中犹余痒意。 簪缨的声音捏得出水,“没有。观白有没有?” “没有。”卫觎轻叹,摸摸她的脸,勾过她一缕发,道,“这样罢,我若觉得难受难忍了,便老实告诉你,阿缨不用时时为我担惊受怕,成吗?” 簪缨轻嗯一声,说成,又抬头娇娇看他一眼,“你从前叫我阿奴的。” “阿奴。”卫觎薄唇弯起,从善如流地改过来。 簪缨眼波含春,便要起身,纤葱般的玉指揪着被子,让卫觎出去等。 卫觎看见她红若朝霞的脸,没有强行帮她穿衣,下榻时体贴地拉好帐幔,却就站在帐子外头,让她随时能看见自己。 簪缨慢吞吞地穿好衣,起身时腿尚有些发软。 她回头不敢细看又怕漏看地看了一眼床褥,似无可疑的痕迹,应是在她睡着后,卫觎整理过。 簪缨有些难以想象,卫觎那双提枪勒马的手,做这些事情是什么样子。 不过之前她想象不到他那双手能做到的事情更多…… 不用旁人羞臊,簪缨耳根又红透。她拨开帘帐走出,闷头抱住卫觎的腰,“那时仿佛忘了说,观白,我好爱你。” “我也爱阿奴,无可为比。”卫觎回应,垂眸亲吻她的发心,眉心,又捧起她的脸咬逗了下她的唇瓣。 簪缨借着灿亮的天光,看清了卫觎下嘴唇上一处被咬破了皮的伤口,已忘了是在她哪一次印上的。 她扑簌着长睫,踮脚上去舔了一下,以表歉意。 卫觎忍俊,在她耳垂上揉了揉,两人昵过一阵,卫觎帮簪缨把她垂披及腰的头发绾起来,不知从何处变出那只兽首簪,插了上去。 “先沐浴还是先用膳?”他问簪缨。 无论她选哪样,他都会带着她在身边去准备。他说过了,不想让她有 须臾离开自己。 簪缨平复情思,想了想道:“先去城中看看吧,我将佛睛黑石交给了葛神医,不知情形如何。” 这是位心怀黎民,醉心公务的东家。 卫觎无奈地笑了声,随她,只是多关心一句:“用不用抱你?” 簪缨发红的耳垂上没戴玉珰,宛若雪里开出的红梅。因为这句话,卫觎失去了牵她手的机会,簪缨一言不发,当先一步走出内室。 卫觎从后跟上。 快出大门时,簪缨忽又停住脚步。卫觎随之止步,看见他东家转回的目光中流泻出慌忙,“那个,你、你放哪了?” 卫觎瞬间听懂了,不解问道:“哪个?”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簪缨真的急起来,她醒后只顾着恍神,方才在榻上也没见着。 那是不能见人的呀! “我不是阿奴肚里的蛔虫,”高出女子一头还多的男人低下头,槛外浩大而光灿的阳光落进那双隽永深邃的黑眸里,映出无边的魅色。他很慢地磨着他带有糜色伤口的薄唇,看着她说,“我不知道,说明白些。” 第132章 第 132 章 “……帕子!”四目相对几许, 簪缨受不住对方玩味幽深的眼神,败下阵地嘟哝一声,生气不看他。 卫觎笑, 俯身抚了下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念:“不怕,我扔了。” “扔哪了?”簪缨紧张地拧动秀致的柳黛眉,那上面沾有……就算是扔, 也不能随意处理啊。 可是卫觎姿态那么游刃有余, 她仿佛又回到那方闷潮的红帐中,浅吟喑啼都由着他操纵。 卫觎在簪缨濒临羞急的前一刻, 拉着她的手探入自己怀中。 “骗你的,怎么舍得扔。”卫觎唇里溢出的热气搔着女子白玉色的耳廓,“我洗净了,自己洗的,贴身藏着呢。” 簪缨听到如此厚颜的一句话, 怔愣几瞬, 转头陌生似地打量他几眼。 她突而缩回按在卫观白胸口的手, 掩住发烫的面。 卫觎就看着她笑。 卫觎是个男人, 还是个顶天立地的枭雄, 他骨子里那点男人的坏, 沉甸得很,在与他喜爱的女子蜜里调油后, 终于不遮不藏露了出来。 · 簪缨离开山阳城这日,得赖救济而病愈的百姓们, 携老扶幼, 相送十里。 绝大多数的山阳城民, 至此终于深信这位霞冠绯衣的女娘子确实身负佛缘, 有起死回生的大神通。那派皓玉清姿,在众人眼里也变成可望不可即的仙頔天骨。 非如此,要如何解释这位女娘子只身入城而不染疫病,又如何解释她带着舍利子一来,这座死气弥漫的瘟城便起死回生了? 山阳百姓准备筹钱为这位女菩萨建生祠。 簪缨自知她在治疫一事所做的有限,不敢居功。带来的骁兵向百姓传话道:“女君说了,救治你们的功劳一在葛神医,二在建康释法师,多亏葛先生不辞危险劳苦地配制药方,以及释法师那颗舍利子,方能解除瘟疫,乡亲们要谢便谢他们。坊间禁设野祭淫祠,也莫要建何生祠,好生休息将养便是了。” 然而庶民的观念非一时一刻能纠正过来,他们只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依旧对簪缨心怀敬慕,殷殷致意。 只是众人看见在女娘子身边,还站着一位英武不凡的男子,就似那菩萨座前的金刚护法,以致谁也不敢过于靠近。 昙清方丈看着马车前那两道璧玉成双的身影,却是叹息一声。 卫觎耳力超群,当即看去,“我派人送方丈回济南。” 他的声音并不凶厉,相反,卫觎威严凌朗的面目因有芙蓉清靡的簪缨相伴在侧,被中和得柔煦了几分。 一垂眸,他便能看见簪缨洁白的耳珠和玉颈,剑眸眯憩,心情放松。 但昙清方丈还是无端冷瑟地抖了抖袈裟。 昙清心知,他这是在和百战不殆的晋朝战神抢人呐。 佛祖庇佑,佛祖庇佑……老方丈顶住压力道:“不不不,优……唐娘子答应老衲,愿在洛阳白马寺为老衲安顿一落脚之地,不敢劳动大司马。” 他可不是害怕,只是不在大司马面前称呼唐娘子为优昙华,也不失为一种、一种礼貌。 簪缨低头含笑,轻勾一下卫觎的手指,“观白,咱们先上车吧。” 他们已在途中耽误许久,还不知洛阳那里情况如何,接下来要马不停蹄地赶路了。 在城外与女君会合的严兰生见簪缨无恙,长舒一口气之余,见城中百姓如此敬慕女君,眼珠一转,不由计上心头。 不过他察觉到大司马似乎很反感女君与佛门沾边,心里掂量了一下惹恼大司马的后果,乖觉地避开眼色,暂把心里话压了下去。 于是一队骁兵护送这几辆马车离开山阳,先去往武德县,等与从陵川归队的骑兵汇合后,直趋洛阳。 为首一辆马车中,除了簪缨同卫觎,还有被簪缨请上来的葛清营。 之前事发紧急,葛清营顾着配药救人,没机会安生地给卫觎看个脉,此时,葛神医指端落在卫觎的手腕上,听其脉象,面沉如水。 簪缨不由跟着皱眉,她深知,即使现下已收集齐六味药引,然羯人蛊顽固无常,还远远不到掉以轻心的时候。 她已发现了,卫觎自从打下洛阳后回到她身边,他发作的时间已不是每月十六日那样规律。只是卫觎的忍耐力远超常人,有时他面上还像没事人一般,是簪缨无意看见他眸底游弋着暗赤的光,才惊觉观白发作了。 这其中一部分缘由,又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和她在一起的缘故。 她让他动了太多的欲想。 可聚少离多的二人好不容易重新聚首,互解情肠,正是如胶似膝之时,想要分开,也不那么容易。 簪缨垂下的手忽被卫觎另一只手握住。 卫觎向簪缨回以一个足以解忧的眼神,像极一个揆摄九天不服输的少年郎逗着心上人开心,充满朝气与恣肆。 二人十指相扣的亲昵,大大方方暴露在葛神医眼前。 葛清营余光见得,眉头直抽,深深无奈道:“上次告诫过将军的话,将军一句也没听进去吧?” 神医一开腔,簪缨便立即竖起耳朵。 早在乌衣巷时葛清营便提醒过卫觎,不可动怒,不可动欲,不可动情。 卫觎常年征战,见血光、动杀机、激气血都是无法避免的,最要命的是后两者。 葛清营曾为祖将军医治过,祖将军去世前那段急色如狼的疯狂日子,他虽未亲见,亦有耳闻。 羯人蛊发作时,和宿主本性如何没有关系,这种阴鸷之极的毒物本来就是用来无限放大人体的一切恐惧与欲|望,就像人无法抵抗天理本能,草本无法违背四季荣枯,一旦毒劲上头,宿主是控制不住自己行为的。 所以葛清营才惊讶于卫觎平和的状态。 在他的预计中,卫觎决计不能离得唐娘子太近,那样会加速他的失控。 而卫觎的脉象也分明已经紊乱无章,他曾为大司马配的控制在一月一发的药方也已经失效,但卫觎眼下非但没有失控,精气神看着反而比从前更好。 这比唐娘子的两颗佛睛黑石还令葛神医惊讶。 他望着二人牵在一起的手,心中有种猜测:他所认识的大司马向来是沉狠克制,权衡取舍,如今却豁出不要性命也要与唐娘子这么黏缠,反常得不像他,说不准已是被蛊毒刺激了心志,对唐娘子产生了一种不能放手的占有欲。 葛清营不敢掉以轻心,提醒道:“大司马,容葛某提醒一句,葛某不是泼冷水,虽则毒龙池中莲半年后便开,但这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假若,假若你在唐娘子身边发作时,控制不住自己,唐娘子是没办法抵抗的。” 他相信卫觎比他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不需多,只要有那么一回意外,对二人来说都将是致命的伤害。 从前卫觎还会将自己的身体状况瞒着簪缨,而今,他连最糟糕的自己都愿意坦露在她面前,葛清营体察此心,所以这话也是间接告诫簪缨听的。 “他不会的。”不想最先开口的却是簪缨,眉宇坚定。 “嗯,不会。”卫觎眼波漾漾,学着她说话,收回的手捏起一枚茶盏,用指腹漫淡地逆拨着光滑的盏沿,轻描淡写,“我知先生担忧,但让我和阿奴分开,要我的命么。” 在一起共同等待花开,煎熬的时间是半年。 若要他和簪缨相思不相见,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谁让他意志不坚,食髓知味了。 能劝的葛清营都劝过,这毕竟是 他二人的决定,神医见状,不再多言,轻叹一声下去马车。 他不在跟前瞧着这对不遵医嘱的小年轻腻歪。 不过他会随同大司马去洛阳,这曙光在望的半年为防万一,他便再跟前守着,不再四处游方了。大司马克复中原,唐娘子救治疫城,于公于私,他们都值得葛清营这么做。 葛清营下车后,卫觎在厢门还没完全关严时便勾过簪缨的下颔,迫不及待和她接了一个绵长湿腻的吻。 若说本能,他从很多年前开始,便对这个娇赖到他骨子里的小女娘无一丝法子,那便是他的本能。 他是卫十六,斗筲胡羯强加给他的“本能”,怎么可能敌得过他自身强大的本能。 他决不伤害阿奴。 从前,他一直担心自己毒发时六亲不认伤害簪缨,所以不肯面对簪缨的示爱,其实那时候卫觎自己都没想清楚,他真正怕的不只是那个,而是像现在这样,彻底失去伦常的约束后,不停地想要她。 “观白,轻些……”簪缨睫泛桃花色,舌被不断勾缠吮弄,娇息连连,呜声断续,却又配合他仰起如玉的纤颈,张开娇唇。 她体内似乎又有一股热潮在涌动,因为大司马无论使长槊还是短刃都很投入,又曾专司骂战,嘴皮功夫比手底不遑多让,都力图勾人性命。 卫觎的鼻尖蹭过她脸颊,含着女孩唇珠,发出一声想骂人的喟叹。 她怎么能这么乖。 “没听葛先生的话么,谁家大胆小女娘,为何要勾我?”他是深谙恶人先告状的,半睁开沉醉含光的冷媚眸子,单手轻松托抱起簪缨饱满的桃臀坐上自己的腿,在簪缨勉强清醒着分辨他眼瞳颜色时,笑着将她压向自己。 大司马仰起喉结,倒柄递出自己水迹薄润的武器,轻而缓慢地抿,露出手无缚鸡之力的惨淡作态,喑哑道:“继续。” 第133章 第 133 章 簪缨离开武德县后, 短短几日内,除了唐氏之人落脚的客栈,其他里坊中也陆续出现了感染者。 毕竟两地就近,县里去山阳城往返之人不止吴掌柜一个。 幸而葛清营的药方来得及时, 配出当日便从山阳城快马传回, 傅则安接到后, 立刻组织人手熬药分发, 这才没让武德变成第二个山阳。 簪缨回城时,客栈里最先染疫的吴掌柜硬是凭着惦记闺女的意念扛到药来, 已经痊愈, 其它人也无恙。 春堇等人一连担心了数日, 见到女娘无碍,自然欣喜万分,口呼娘子,便欲上前嘘寒问暖。 却见与娘子并肩进院的是大司马,身后又跟随着严兰生、葛神医、昙清方丈与一众武僧。 眼下已是小荷露尖角的季节, 天气渐热,簪缨此日换下了骑装, 着一身雅梨黄地广袖细纱襦裙, 柳绦至踝, 翩翩风致, 峨髻无饰, 仅有一只与发同色的兽首簪。 春堇一眼望过去, 一开始还以为娘子戴了一对浅红玛瑙耳坠。她定睛一看, 才看清娘子没戴耳饰, 而是她的耳垂上奇异地透出一片深浓的粉痕。 春堇心中奇怪, 这时节气候温暖, 又无蚊虫,女娘的耳朵何以会红肿起来? 簪缨被大袖遮住的手与卫觎相牵,两袖交叠,共受风拂。 走在他们身后的人视若无睹,见怪不怪,留守在客栈的近侍见了,自然识趣不再上前。 簪缨经过春堇身旁时,却是向她问了几句她走后客栈的情况,而后吩咐春堇,让下头人抓紧收拾行囊,他们在此留不了多久。 春堇应诺一声,立在春堇身后的阿芜余光向阶下的石子路轻扫一眼,手揪衣角,眉心纠结,仿佛想对神清肃雅的女郎说一句什么,被春堇及时拦住了。 春堇无声向她摇摇头。 台阶下冰凉的石子小径上,沈阶就跪在那里。 青松色的衫子在他身上宛如整个大了一号,他脸色苍白,瘦得不成样子,瘦削出棱角的背脊依旧挺直。 从簪缨进院,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年轻谋士目光就凝在她身上,神色充满晦涩。 他料错了这个女子的心。 那日死谏,他心存必死之志,只为让女郎想舍出佛睛黑石救那些百姓时,想一想有他沈阶一命添在里头。 他固然无足轻重,却不信在女郎心中全无份量。若女郎执意舍已为人,那么便是他白死,只要女郎想到这一点,就不会无动于衷。 沈阶想以这种方式给簪缨敲响警钟,让她学会心狠。 却是在被救醒后,他方得知,女郎人去了山阳,药却送往了陵川。 当时如有一潭冰水兜头浇在他身上,沈阶周身冷寒,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 居谋臣之位,错料主君之心,是才智不足。 一意孤行以死凌逼,是犯上。 他们曾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不可以他自家私心左右主君想法。沈阶一心想让簪缨走上高位,姻缘圆满,人生无缺,可粉饰得再好听,那也是他不可说的私心。 早在蒙城他自作主张逼迫姜娘捡起那把刀时,簪缨已明确告诉过他,下不为例。 他割腕后死了便罢了,可他活下来,就知道簪缨很可能不会再要他了。 他忽然心生茫然。 傅则安、严兰生、吕掌柜等几个人稀稀疏疏地经过沈阶跪着的必经之路,随女君走入堂中,看见沈阶,神色各异。 簪缨目不斜视迈进门内。 “女郎,沈阶知错。”沈阶眉眼低埋,张开干涩的喉咙认错。 134 第 134 章 “怕什么,传啊。”…… 那扇门在沈阶眼前阖上了。 簪缨从进院到进屋, 没给他一个字。 沈阶跪着,缠裹厚纱的右腕隐隐作痛,他抬起狭长发红的眼睛, 望着那关闭的门扉, 嘴唇紧抿。 几位佐僚走入堂中, 知晓内情的,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自古耿臣死谏,面对的多半是不听良言的昏君。沈蹈玉那么精明一人, 又是这些人中跟随女君时间最久的, 他一死轻易,却将女君置于何地? 不过正因为沈氏与女君识于微末, 交情非比寻常, 众人拿不准女君面如平湖之下真实的想法,是要弃用沈阶,还是继续任用。谋士之间关系微妙,无论求情还是排挤, 都由不得他们开这个口。 卫觎最是若无其事, 进了门便挑中一张胡床的位置,坐下时,无声地勾动手指, 让簪缨也歇一歇。 “虽说眼下治疫有方,仍旧不可掉以轻心。”簪缨在卫觎身旁的几案后坐了,嫩黄色纱袖拂过他衣料上硬朗的护腕,与卫觎交缠的手指这才松开,示意先生们都坐。 这小小厅舍,俨然成了一处议事堂。 簪缨道:“三川郡内人员来往繁杂,只怕周边城县还有溢散。山阳那边, 我留下了华之萼与董和执理后续,二郎,再从幕僚中挑几名治事严谨的先生,执我公章文书,暂替周边几县县尹之位,每人分配甲兵五十人,当地若有不服者,就地拘禁。下公告,将治疫药方公开出去,药材皆由唐氏药铺无偿供给,严令各地防疫。” 她目光明利,环视周遭,强调一遍:“若有因疏忽伤害人命者,不论是当地胥吏还是我的人,皆以渎职罪从重论处。” 华之萼和董和,是当初严兰生投效簪缨时,为她推荐的颍川才士。 除此还有崔岭,成临,王伯凰三人,加上严兰生,自号为颍川六友,在簪缨来豫州之前,六人经常相聚游山赏水,谈经道之学,论天下之势。 严兰生未离寿县时便将这些人举荐给簪缨,王伯凰志不在出仕,簪缨不强人所难,崔岭和成临寒门出身而博学洽闻,簪缨便推举他们进豫州府台,统管从豫州各郡选拔上来的寒门子。 这些野贤起家的人,在九品官人法的压制下,本来绝无入仕之机。得知成忠国公之女,唐氏娘子来此选才,受宠若惊,无比珍视这个机会。 谢止将线压在了五品以下,寒士们便如狼似虎地从谢府君手底下分夺了五品至九品的治事位置,既然向上融入不了,他们便向下,落实到治民廉政上。 谢止与簪缨有约在先,非奸狭之辈,也有利民之心,愿意放手让他们做,眼下也颇成气候了。 被点名的严兰生开口之前先看了大司马一眼。 他见大司马的目光正落在女君的侧脸,眸不转睛,并无插手他们议事之意,才以扇挲掌道: “兰生领命。如今战事方平,南北交界处的郡县吏治一团乱麻,的确是个大问题。根源还是在上行下效,风气不好,这些年玄学兴靡,不论南北,三公以降大多崇尚无为而治,踏实办事的反而被唾弃为俗吏。哎,高官享受,遭罪的可不就是老百姓。” 簪缨对此深有体会。 她到达山阳城时,得知城中的县尹因疫情扩散,已先一日携家小逃逸出城,留守在府衙内的,不过是几个浑浑噩噩的胥吏。 但凡此地县官能在事发时及早重视,积极防治,瘟疫也不至于传染得这样快。 此事不禁令簪缨想起当年发生在尹家堡的惨祸。 尹真的生父,那还是堂堂一州长官,比县官高出不知凡几,就因胡人马踏州土,战也不战掉头便逃,抛下发妻与一双年幼儿女向南奔逃。 晋朝国士自诩俊采华章,风流百年,“风流”已见,风骨何在? 严兰生敛起眸锋叹一声,“当官不为民作主。这天底下的规矩,是该换一换了。” “官场积弊,在于九品中正的选才制度。贵族不作为,寒人无出头之日。”傅则安在卫觎和簪缨面前温敛垂眸,接过严兰生的话头,“女君有心废除九品,选拔寒人,是动摇世家的根基。此事势在必行,却难急于一时,还需等到洛阳后,稳固根基,再行打算。” 簪缨明了他言下之意,她和卫觎眼下的面对,是南北两方世家的困局。 南朝建康以琅琊王氏为首的世家,对卫觎的忌惮抵触自不必多说,而在刚收复的洛阳中,亦有以太原王氏统领的北方世族。 世家眼里轻视君权,只为门户私计,他们既可以臣服于胡人称帝,只要世家还是世家,未必不能归顺卫觎。 然而簪缨同卫观白早有一致的目标,便是废除世家特权,收剿他们圈占的庄园土地,还利于民。 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世家想当然不会让步。 区别只在于,南朝的世家与洛阳还隔着一条江,眼下还可以蝇营,做些争据的小动作,洛阳城的高宗门阀们可是全暴露在北府铁骑之下,就算再如何抵牾,明面上也不敢不老实。 簪缨转过头,用眼神询问卫觎的意思。 正对上卫觎专注欣赏她的眼神,稠漆似的亮。 簪缨心口蓦地一热,无端想起那些与他缠磨在一起的潮热夜晚,耳垂又有些发痒。然她一张白皙如雪的面容变都未变,眸子清亮正经:“大司马有何高见?” “女君的卿客才多智广,血气方刚,莫忘洛阳也有老将披甲。”卫觎眼底像是有笑,知她想问什么,轻描淡写道一句。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锐利,但有徐文远和卫崔嵬坐镇洛阳,卫觎从未有过担心。 自从卫皇后逝后,他便对所谓世家失了一切耐心,不论南与北。严兰生等人之所以顾虑重重,是在意新君的名声,灭衣冠削士族,终究不算一桩能在青史上一笔带过的小事。 可卫觎不在乎名声。 最不济,不过就是动用武力,不费吹灰。 簪缨的幕僚是臣随主性,还愿意花费心力去想法子笼络北朝世家,是因为这些饱读道德文章的年轻人,还愿意将他们当作平等的对象来讲道理。 然而在卫觎眼里,那些到了此时仍试图为己身谋利,不长脑子的世族家主,与一群绵羊无异。 许他们咩咩两声,已是统领虎狼之师的兽王的仁慈了。 他的心结反而在荆州谢氏,卫觎挑起深峻的眼褶看向傅则安,“江离公子,以你看,谢二何如?” 那四字如敕,傅则安只觉有一种无形的迫力侵压而来,断过的肋骨本能发疼。 他伛身咳嗽两声,神情依旧平和逊顺,道:“谢郎君是个妙人。” 傅则安被簪缨留在豫州协理政务,在乞活兵里摸爬滚打,也同谢止打交道最多。之前在建康,他同大宗出身的谢二郎虽然也来往,却只止于泛泛之交,而到了豫州这一年,他冷眼留意谢不弥的行止,才觉世人称赞陈郡谢氏子弟为芝兰玉树,是不无道理的。 谢止明知簪缨在豫州布局,是有意建立自己的势力,但是看在她选用的官吏将地方治理得卓有成效,并未阻拦。 去年朝廷曾下令剿灭豫州境内的“乞活匪”,也是谢止从中斡旋,才未兴刀兵。 严兰生听后一笑,“若那时能打起来,乞活军早在一年前便能占住豫州,豫州便尽在女君掌握,而不归朝廷管辖了。谢二是看得通透,给南朝留下了一口喘息之机。人心恋本,毕竟是南边的人,还是向着南边。” 簪缨点头轻道:“当时兖州务在破敌,青州自顾不暇,腾不出第三只手掌控豫州。彼时未下此城,眼下便不好硬夺了。” 豫州的流民军团兵强马壮,占据一个豫州不在话下——但父子连心,要紧的是荆州谢刺史的态度。 此前卫觎攻打洛阳时,谢韬不曾落井下石,便是留有商谈的余地,此时对豫州动用蛮力,反会把谢氏逼到建康那一边。 荆州接沿长江,占尽地利之便,轻易启衅与之为敌,又将是一场连年累月的战事。 傅则安有句话说对了,到了洛阳并非到达终点,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梳拢。 簪缨轻捻指腹,心中想着南北局势,抬首瞥目。 她看的方向仿佛是西方,又像是西窗。窗外石子径上,第一个对她提出应废除九品中正,为寒士发声的人,正拖着一身病骨跪在那里。 簪缨还记得当时的她什么也不懂。 而这主动找上门来的青衫少年,眼睛那么亮,信誓旦旦说要帮她完成心中所愿。 却也是这个扎根在泥土里的寒介之士,宁可舍弃一城百姓的性命,力推她去图谋更广阔的天地。 那身病骨,也是自有主张撅也撅不弯的硬骨头啊。 一盏微漾的茶水映出她轻锁的眉心。簪缨回头,接过卫觎递来的茶水,对他淡然一笑,呷了一口。 严兰生看着两人间自然而然的动作,心里犹豫一下,还是趁此机会提出来:“女君,其实我有个令女君在洛阳迅速立名的法子……” 簪缨放下茶盏道:“你说。” 严兰生觑了卫觎一眼,难得语塞,含糊了一下方道:“是这样,女君治疫山阳,功在一城,利在一郡,其功甚远,且山阳的百姓深信女君为佛子转世,又有昙清方丈作保……” 他话说到一半,卫觎目色已冷峻下去,定睛看向他。 傅则安察觉到二郎的意思,眉心一紧,险些要开口提醒他,你回头看看沈阶还在外头跪着呢。严兰生硬是顶着快活剐了他的目光,把话说完:“据某所知,洛阳佛教大兴,宫刹百千,南朝京都的白马寺都是仿照洛阳的中原第一寺白马寺而建,那里的虔诚教徒比之山阳城不知多出凡几,尤其是达官贵人,公侯之家,十有七八醉心佛事。俗话说,众口能烁金,何况千万人,若女君首肯,便可派人将此事在洛阳传扬造势。” 严兰生看了大司马第三眼,黏在手心的汗捻不开竹扇,“多一重身份,也不失为打进洛阳门阀势力的一个锲入点。” 他说完这番话,在场除簪缨以外,所有幕僚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卫觎。 吕掌柜敬陪末座,之前那些什么吏治啊州府的话,他听得糊里糊涂,只有这话他听明白了,这小郎君是要撺掇东家扮成转世佛子,哄弄洛阳的达官贵人呢。 吕掌柜别的不知道,大司马对东家护成什么样儿他能不知?就冲方才大司马眼睛黏在东家身上那个劲儿,只怕恨不能一人霸占了东家,怎可能允许这种提议。 他明显感觉到,屋内的氛围被一种无形的冷翳压制住了。 只有簪缨没回头看卫觎,反而认真思考起此事的可行性。 “装神弄鬼……” “非也。”严兰生忙道,“昙清方丈独具慧眼,信誓旦旦服膺于女君,必有缘由,只是女君非沙门之人,不信罢了。此举也不是让女君捏造什么谎言,不过是借现成之势。” “唯一不妥的是,女君救治疫民原为一片公心,用作搏名,未免显得……真仁真义也成了假仁假义。是以要请女君裁夺。” 严兰生除了怕被大司马灭口,另一桩担忧便是怕女君的道德感太高,不屑行此邀名之事。 却不料,簪缨思忖几许,笑着弹了下案几,“怕什么,传啊。” 卫觎侧动视线,渊海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笑容上。 严兰生也惊讶地抬起头。 簪缨语气轻扬:“到了这地步,自然一不做二不休,什么管用便用什么招。人是我救的,药是我出的,怎么,我不邀名图利,反放任旁人不识好歹吗?” 135 第 135 章 “阿奴是懂得哄人的。…… 簪缨被严兰生一启发, 也是刚刚想到,她之前对佛教观感不佳,起因便是释无住对卫觎下的那句谶语。 虽则释大师已圆寂, 舍身奉出舍利, 救百姓于水火,已令她的恶感转变,但是佛寺泛滥的弊端依旧存在。 从某种层面来说, 当今的佛门团体在享受特权一事上, 与贵族世家有很大的相似性。 佛门寺院中同样存在着大量的荫客,僧祇户, 佛图户, 这些人受律条保护, 不服兵役不交课税,也不入于户部籍册, 导致钻空子的大有人在, 寄名寺中,逃避徭役。 而一些高僧名尼又深受皇室宗亲的敬重, 有机会出入宫禁, 难保他们个个都如昙清方丈一样清正无欲, 但凡暗怀机心,便可唆摆掌权者, 干扰内政。 再者便是国中寺庙林立, 占田为寺, 广纳庶民, 不事生产,长此以往于民生大计不利。 南朝是如此,簪缨听说北朝皇室对佛教的追捧更为狂热, 必然不遑多让。 她若真能占住这个身份,经营出号召力来,便能引导佛教正本清源,去芜存菁,不再妨碍民生,也可还真正信佛人一片清明净土。 壮大声势,瘅恶彰善,重修户籍,有利国民,无论哪一条,皆与她的目标相一致。 那么何乐而不为? 簪缨从前排斥别人叫她小菩萨,是怕自己重生的秘密被发现,说到底,她只是在乎卫觎一人对此事的反应。 但形势推人走,如今出现了一条崭新之路,这个机会如严兰生所说,利大于弊,甚至无弊,她又并非真的出家,只是借势而为。 就像从前她讨厌傅则安,立誓再也不愿见他,而今兜兜转转,不也收下他在帐下效力吗。 人是可以变的,生意是周转出来的,若有利可图,她当然可以见机行事。她一点心理包袱都没有。 借用一句昙清大师的名言:利民的事,能叫骗么? 思及此处,簪缨定下心,对傅则安道:“思危的《讨庾檄文》我读过,文采斐然,朗朗上口,深谙煽动人心之道。你便配合二郎,将此事落实吧。” 傅则安愣了一下,没想到女郎会坦然提及这件往事。 他回过神,忙应是,同时心中涌起一股既高兴又惶茫的感觉。 他终于得到了阿缨的一点认可与垂顾。 阿缨交代给他的事,他一定办得漂亮。 严兰生的提议被采纳,反而有些怔忪,注视女君神采盎然的面容。 他没想到女君答应得这么爽快。 从山阳回来的女君,仿佛有一种气质上?的变化。 她变得精于抚御,恩威并施,外表看去依旧平易近人,但她真实的想法与决策,不曾因沈阶一事后与底下群僚更掏心掏肺,反而敛藏更深,令他都有些始料未及。 “观白。”簪缨决定后,才想起去看半晌没言语的卫觎。 曾在同榻共枕时,她答应过他,不与佛门为伍。 而今之计,是名存实无,她对释教依旧不感兴趣,应该……不算违背约定吧。 随着她的动作,其他人也一同壮着胆子看大司马的反应。 如果说先前那一眼,是这些人担心大司马会怪罪严兰生异想天开,那么此时,在簪缨答应以后,她的谋士们视线不约而同地对上卫觎,便似对他造成一种无形的包围之感。 这屋子里没有卫觎的人。 他的文辅,包括徐寔与其父卫公,此时都在洛阳。 不是幕僚们要分得这么清,而是文人心思原本细腻,等走到最后,这两位主子麾下的文士必然要经历一番融合。 武无第二文无第一,话是这么说不假,但哪个读书人生前不愿居宰辅,死后不想谥文正? 为什么外头跪着的沈阶,屋里胆大包天的严兰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簪缨止步于后位?那是因为这名女郎得天独厚的身份、财力、人脉与心性,让他们看到了更高的可能。 簪缨与卫觎两个人手里已有的势力,合则可谋天下,分开而论,情形却大有不同。 前者散而杂,后者精而一。 卫觎最大的倚仗,便是他足以横行天下的精兵铁骑。 他是文武兼备的不世英才,打仗无敌,却也并非不懂文治,只是这些年一心伐北,无心计较微末得失。 簪缨就不同了,她手里有着敌国的财富,一路来纳入许多才士俊彦在囊中,她是青州的人心所向,牵动着豫州的私兵,还是二十万北府军的金主。龙莽也明确地表达过,他保的是他妹子。 只是世人想当然地认为,做皇帝的只能是男人。 西凉有女帝,可外邦毕竟蛮夷,中原百代以来,前所未有过。 倘若大司马当真有御极那一日,簪缨位居后宫之首,那么她今日凭自己能力获得的一切势力,便都成了尾大不掉的外戚。 二人情意甚笃时,固然不会因此产生分歧,可代代相因下去,第二代呢,第三代呢? 反之,簪缨手中的势力便是宗亲,是禁军,是从龙忠臣,是凝聚在君主手里一把所向披靡的宝剑。 自然了,卫觎并非凡夫俗子。 他有一仗一仗打下来的功勋,也有镇服天下的威名。这样的男儿,天生便有舍我其谁的豪情壮志,易地处之,又凭何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说白了,这些耍心眼的文人,其实就是看准了大司马对女君的宠爱。 若卫觎真想为未来铺路,扶植自己的文臣集团,只将簪缨当作闺阁里的掌上明珠那么养,就不会容忍野心勃勃的沈阶留在簪缨身边这么久,也不会在欣赏严兰生的情况下让他跟随簪缨。 严兰生想得很远。 他提出用佛子之名为簪缨造势,何尝不是当着卫觎的面使的阳谋。 卫觎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想将女君进一步捧向高处的小心思,端看他是否依旧能容忍了。 可卫觎的气势独,不论多少双眼睛在他身上,他单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便倾压得人不敢逼视。 他俊眉如墨刀裁,面上无什么表情。 众谋士只觉如芒刺目。 就在他们忍不住缩回目光时,卫觎忽然长身而起。 严兰生心里满打满算盘得好好的,不管大司马如何生气,他至少有女君这面免死金牌。遽然间,却被这阵风惊了,有一瞬,他恍惚闻到了血气。 他无端被压得双腿一软。 等再反应过来时,严兰生已经跪下了。 颜如润玉的严二郎头顶小扇,缩肩本能道:“女君答应了的。” 他站的位置首当其冲,卫觎这一起身,严兰生又一跪,后头几位摸不着头脑的从事,后背打个寒噤,一出溜也跟着跪下了。 傅则安没跪,按着肋骨低咳了好几声。 簪缨被这帮人没出息的样子气得忍笑,无奈掩了下额角。 卫觎睨视严兰生,“腿坐麻了,怎么了?” 严兰生自然不敢信,神情讪然。他后知后觉自己丢人丢大了,可不怪他,方才一刹他感受到的畏惧,真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就像被死亡化出的阴影一口咬住了脖子,除了束手就擒,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五体投地已经是他最后的体面了。 严兰生冷汗湿背,勉强拾回几分从容,跪揖道:“小人失仪。” 卫觎未语,玄黑的袍透着冷冽。 “行了,都起来吧。”这个时候敢开口的只有簪缨,“大司马和你们闹着玩呢。” 恰此时,春堇在门外回话说车驾已经备妥。 簪缨想想暂无其它要急于商讨的事,便令众人散了,回去各自预备起程。 先生们应诺,稀稀疏疏地告退而出,谁也没敢发出太大的响动。 他们跟随在女君身边,面见大司马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便淡忘了坊间传闻,误以为他同女君一样平易近人。 今日才记起,大司马的那份平易是给女君的,下头的人不过借光均沾了雨露。 大司马慑不慑人,只在于假寐的雄狮想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醒了。 众人从来时路再经过沈阶身边,忽然就不觉得自己比这位跪着的优越多少了——女君的幕僚,不好当啊。 * 堂门虚掩上,几缕金黄的骀荡春光争抢着挤进门缝,逐照绮貌女郎的明眸丹唇,却被一道黑压压的高影霸道地阻隔在外。 “闹着玩?” 卫觎高而宽绰的身形,足以将簪缨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他背对着门低头看她,嗓子轻茸茸的。 簪缨立刻拉住他的手,仰脸一本正经地保证:“阿奴向小舅舅保证,我不会溺进佛门太深,我也不是他们的佛子。此举完全是为借势立名,既有事半功倍之效,何必拘泥手段。” 卫觎垂下的眸色发暗,“那你是谁的?” 簪缨摇晃他的手指,踮起脚尖,幽兰般芳香的丰润红唇凑过去,却不亲上,细痒的呼吸一下下喷薄在他唇边。 她悄悄透露给他:“我是卫观白的。” 卫觎如愿以偿用大手按上她的背,鼻尖与她相抵。 他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和尚形容她是“不生不死身”的话。 这种不吉的谶谒,让他觉得可恶之极,还有一点卫觎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害怕。 “你是我的。”他的音调咬得很重,摩挲簪缨鲜活跳动的腕脉,把那块皮肤都磨红了。 簪缨多少已了解卫觎的习性,看他神气慵懒,瞳眸光色渐渐涣散,猜他是要做点什么,面颊微红地等待。 却不料卫觎只是蹭了会鼻尖,便松开了她。 簪缨茫然动眉,像个没吃到糖的孩子。 卫觎终于笑了一笑,用手指轻刮她鼻尖,是羞臊小辈的意思,“不是还有正事要处理吗。” 簪缨了然地看了眼窗外方向,抬指理鬓,眼尾的光清冷几分。 是还有一件事未曾处理。 她转换角色一向如此干脆,像热火与冰雪的极致交替,能把人的心拿捏得欲/仙/欲/死。卫觎爱煞了她。 他侧身让出路。 他不会在她从属面前反对她,同样不会不分场合地弄乱她,让她在下士面前露出一丝与娇靡沾边的脂粉气。 那是他对簪缨的尊重。 簪缨是这些幕僚之主,唐氏之主,青州之主,流民之主,将来,还可能成为禅僧的奉养之主。 而不是他卫十六的禁脔。 他愿意见证这位生机蓬勃的女子一步步成长壮大。 他唯一的担心只是,“会不会觉得很辛苦?” 簪缨微怔,不敷衍他,认真地思索片刻,忽扬眉粲笑:“不瞒你,又有地方可施拳脚了,我的心,竟很雀跃。” 那片明亮丽熠的目光看得卫觎心动。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 “那等晚上,我再好好跟大司马道歉。”簪缨走出他身前时,含着气音半真半假地说。 换作卫觎难得怔神一霎,随即,眉目佻然舒开。 “阿奴是懂得哄人的。” 今日天色好,庭中树静荫浓,没有一丝风。门再次被打开,沈阶低垂的眼帘中现出一双姚黄绣舄,飘动其上的裙裾如同涟漪。 他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 “女君若不愿对洛阳世家用重典,可使二桃杀三士,令其自乱阵脚。” 这是沈阶张开干涩的喉咙,说的第一句话。 簪缨垂下眸子,目光从男子单薄的身上掠过。 沈阶跪在这里的时候,反省了很多。 他为何会在女君治疫一事上判断失误,马失前蹄,是因为陪着女郎成长时日最久的人,不是别人,是他。是他一路陪簪缨走到今日,亲眼见证过她的良善慈柔。 簪缨在沈阶的心中,便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 所以当一个两难的抉择摆在眼前,沈阶先入为主地认为,簪缨会选择舍一人而救万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想成就自己的执念。 他想以寒人之身,澄清天下世道,位列文班之首。 外表看上去,沈阶向着这条路,从未有一日动摇退缩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害怕他的野心终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 所以他不容许自己行差踏错一点。 他知道想达成所愿,女郎和大司马缺一不可,所以那日他看似在劝女郎,实则是为了拼命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以至女郎前后对他说了两遍她不会给药,他都置若罔闻。 他像着了魔似的,只信自己认为的,只怕自己恐惧的。 所以他没在第一时间听出主君的弦外之音,这对于一个谋士来说,可谓致命。 他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女郎除了他以外,还有很多人可用。 但沈阶和严兰生和傅则安都不一样。 傅则安从不去揣摩女郎的心意,只管无条件服从,如此做,就永远不会出错。严兰生聪明,能一下料中女郎的心,那是因为他没见过女郎从前的样子,不知这两年间她天翻地覆的蜕变,也不害怕自己让谁比下去,被女郎弃之不用。 沈阶怕。 他是生来便饿着肚子,低着骨头,被人踩踏到泥泞里的人。 他凭什么比严兰生他们更搏得女君的倚重呢,只能比他们更一针见血,更堪得用。 簪缨神情不辨喜怒:“这便是先生要说的吗?” 沈阶听到女君口中的称呼,悲从中来。 他忽然捏紧指节,抬起狭清的双眼:“沈阶若磕头哀哀向女君认罪,女君便能不计前嫌吗?前番之事,是沈阶狂妄自大,错不该……” 他声音沙哑,闭了闭眼,“错不该以死谏君。人主兼听则明,再有下次,沈阶依旧会直言劝谏,但在此向女君立誓,断不会再行出死谏之举。” “没有下次了。” 簪缨平静地说,“先生教过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与你相识有年,到头来原是主不知卿,卿不知主。既如此,不必勉强,沈子大才,另谋高就吧。” 假若那日簪缨离开客栈前,能和沈阶解释得清楚些,也许后来的事便没有了。 但她是主他是卿而非相反,作为施令者,没有事事迁就同属下解释分明的道理。 簪缨回头与卫觎知会一句,迈步走了,去邻院探望吴掌柜。 “女君——”沈阶双膝蹭动,被石子磨砺,还欲开口,看见从门里踱出来的大司马,瞬间失声。 “论理,你为我护药,我该谢你。” 卫觎松泛地走下阶,低头看着那把嶙峋的瘦骨,神色洽淡道,“先起来,好不容易捡回的命,死在这冤得很。跟着我,愿不愿?” 未及弱冠的青衫郎逆着光影,喉咙滚动几下。 这句话对于沈阶来说无异于一种羞辱。 他不是任人踢来踢去的皮球。 “谢大司马好意。”沈阶握拳抵地,口齿清晰,回头道,“沈阶此生唯事一主!” 可月洞门外早已没了簪缨的身影。 * 洛阳宫的牡丹开得正好。 自卫觎去青州后,徐寔代主公整肃军纪,严守宫城,军民无扰。 如今洛阳城内处处可见巡值的精甲兵队,北魏宗亲聚居的里坊,已被兵甲重重围控起来,里外不通信,旧京畿六卫没在攻城战中死伤的,也查点名册,皆被抓起看押,谨防作乱。 徐寔做事缜密,抚民得当,也没人胆敢在铁骑面前撒野,城里还算太平。 卫崔嵬到达洛阳这日,徐寔亲自带人出城相迎。 卫觎对这个父亲心有隔阂,徐寔却不能不敬。他亲自将白衣大袖的老人家扶下马车。 卫崔嵬在北地的杨柳色里驻足,他抬头,仰望洛阳高空,耳听伽蓝梵钟,怔然良久。 二人叙过温凉,徐寔得知卫公离开建康时所遇的惊险,多亏长公主相助才能顺利离京,很是感慨一番。 眼下京中无主,徐军师即引车马进城,径入皇宫。 卫崔嵬来了,自然要先见儿子的。徐寔猝然间也不知该如何言说大将军和唐娘子之间的事,他斟酌一路,进入紫微宫后,挑出能说的实话道: “明公,大将军去青州接唐娘子了,算算时日,应也快回了。” 卫崔嵬闻言,神色古怪了一瞬。老人眺望着眼前巍峨庄丽远非南朝宫城可比的重殿高阙,几许,方笑呵呵回应道:“是吗,郗鉴之爱啊。” 徐寔听出了一身冷汗。 当年南渡之乱,贤臣郗鉴藏饭于口,哺喂给外甥,救子得活一同渡江。这是世人用来形容舅父对外甥情深爱怜的词。 听在知晓内情的徐寔耳中,可就处处不对味了。 在服膺名教的卫公眼里,二人之间还隔着辈份。 徐寔疑心卫公察觉出了什么,故意如此说,暗觇其色,只觉澹澹然如万顷平湖,深浅叵测。 他便不接此话,笑道:“卫公可知,前些日子传来军报,龙将军函谷关大捷,斩下北魏骠骑头颅,占住险关。龙将军发信回来请令,想一鼓作气带兵直捣长安,请求增兵。” “濉水龙帅的骁勇,我亦耳闻。”卫崔嵬捋动胡须,仿佛把卫觎去接人的事给忘了。“军中之事老夫不大通,只是先前大破洛阳时,北魏主力已溃,龙将军在函谷又破敌军,北朝该是剩不下几个拿得出手的猛将,眼下正是晋军士气如虹之时。” 徐寔含笑道:“明公过谦了。龙将军在军报上还说,且允他带兵先围长安,他可以围而不打,等大将军做最后定夺。某以为军情急迅,瞬息万变,是以擅作主张,允诺了龙将军增兵之请,调三万精骑西行。” 攻占长安,一直是卫觎的夙愿。 龙莽话里的意思明白人都听得出,是他不争首功,愿意替卫觎先围了长安,等卫觎来破城。 徐寔知道卫觎在战中蛊毒发作最频繁的时候,已有意地将手里的兵权放手给几位嫡系将领,其中最看重的便属龙莽。 这一年来的并肩作战,也让徐寔看到了龙大帅身先士卒的刚猛,以及他对大将军的忠心,是以才敢将三万兵马说调就调了出去。 卫崔嵬闻言,反而摇首:“攻敌夺锐,力在扼其喉而舂其心。觎儿倘有大志,当蹈万仞,纳百川,何故不肯令麾下立功。” 这番言辞立足高远,有大气魄,徐寔肃然。二人且言且行,徐寔引着卫公参观宫室,卫崔嵬想起来问:“檀老板还没到吗?” 徐寔回说尚未,“三吴不比京城局势艰难,又有檀家势力在,我们的人去接,应当已在路上了。” 当务之急,实则在洛阳。是如何取得洛阳世家的拥护,以与南朝博弈。 将卫公接过来,也正是请他出山。 徐寔虚心向卫崔嵬请教此事。 卫老一笑:“这无甚难的,洛阳虽初平,血污犹未干,民众心中尚惶惶无依。我便捡起我的老本行,在城中开坛授经,不限寒庶。盛世方有朗朗读书声嘛,以名教教化滋养人心,听得多了,自有浸渐之功。” 徐寔目光雪亮,想了一想,又沉吟道:“马上武功马下文治,卫公广收寒人,只怕世家不容。” 卫崔嵬道:“想当年衣冠南渡,还不是哭声连天,如丧考妣,过了江又怎样,还不是先渡者争官争功,后渡者争财争名。后归顺的总要吃亏。文远放心,越是大族掌家人,越会算账。” 他问徐寔:“你说,天下是世族人多,还是寒人多?” 徐寔一瞬明白了卫公之意。 寒人被世家视如脚下泥点,却也多如泥点。 一旦泥土凝聚成堆山填海之势—— 试问受庇门阀之下大梦未醒的世家,急不急,怕不怕? 正这时,一名侍卫送来一封东边来的加急信件。 徐寔接过,见信封上是卫觎亲笔。 他心里先咯噔一下,留意到卫公投来的视线,怕大将军在信里提及唐娘子,泄露了形影。 军师不禁心道一声“主公害苦我也”,然在其位谋其政,他只得拼着在长者面前失礼,权当看不见卫公殷切的眼神,先一步将信展开,大略而快速地浏览一遍。 这一扫之下,徐寔大惊。 顾不上卫公在侧,他失声道:“唐娘子怎么出家了?” “什么?” 卫崔嵬愣住,见徐寔神色不似作伪,想起缨丫头天真烂漫的模样,劈手抢过信纸,痛心疾首:“岂是吾儿无美色!” 136 第 136 章 兵人,商人,寒人,女…… 宫城北阊阖门数里外, 御道之东,便是北朝丞相公干的司徒府邸。 然而今日的司徒府内无官吏,外有守兵, 门可罗雀, 与昔日黄印紫绶出入其间的风光有天壤之别。 自卫觎夺取洛阳后,北朝中枢六部,除了户部和刑部还在维持基本运作之外, 其余省部衙门皆同摆设。 司徒王丘护送北魏太子退往长安,卫觎进驻后,对洛阳遗留的世家大族态度暧昧, 并未清算王氏, 这得以让王丘的胞弟王承——太原王氏的新一任家主,此时在永康里的家宅内,捏着从南朝建康秘密送来的一封信满脸沉思。 写信之人, 竟是南朝丞相王逍! 南朝的琅琊王氏, 与王承家族的太原王氏, 往祖上寻根溯源还是同出一枝。只不过南渡之乱后,二者就分了南北,数代以来虽同样在朝中位居宰辅, 彼此间却音信不通,可谓王不见王。 王承不知这封信是如何辗转送到他手中的, 他甚至怀疑,此信是否当真出自王逍之手。但信中所言,道卫大司马有心剪除世家,令他早做提防,还是引起了王承的留意。 卫觎收复洛阳后,便即传信回建康, 请南朝君臣迁都北上。 可北府军大张旗鼓地列阵江北,南朝至今不渡江。王承深知这场博弈中的微妙,换作是他,也不敢在此时迁都。 正因为卫觎战勋炙烈,不可一世,王承才不太相信他敢对北朝世家如何打压。 卫十六砍了北魏帝的脑袋,夺得洛阳,名躁一时是不假,可门阀世家才是北朝不变的根基。卫十六若有图谋南朝的枭逆之志,第一步便该是获得这些世家的认可与支持,如此才有几分稳固地位的可能。 就如同当年胡子打进中原,开始也杀了不少公卿,但到需要文治定邦之时,还不是照样要靠着拉拢他们这些世族耆公,去驯服底下的汉民。 铁打的世族流水的君,不管新主洛阳之人姓什么,折节下顾名士,方为正理。 王承从卫觎入驻皇宫那日便开始等,却一直没等到宫里的动静,反而含糊听到一些风声,都在传卫大司马如今不在洛阳。 难不成他真是战神转世,又领兵去转战南北了? 没几日,王承又听说南朝大儒卫崔嵬到了洛阳。 卫崔嵬在南朝开设讲坛收寒人为学生的事,也曾传到隔江的太原王氏耳中。当时王丘听后,嗤之以鼻地与王承谈笑:“士与庶岂能混淆同席,滑稽,滑稽已甚。南朝风流,原已沦为田舍翁徒了!” 北边士族的底气和傲气,来自他们从未离故土,从未改乡音,占据的本就是汉家衣冠正统。 否则逃到南边的那些人,为何狂热追捧洛阳书生咏,争相模仿浊鼻音,以此为风流高尚? 身着青雾色直裾博带常服的王承眼色深沉。 那个与卫十六关系不浅的唐氏女子,在青州的所为,他亦不乏耳闻。 可惜唐氏家业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商籍,唐氏女的格局终究不够,招揽在手下的人,无一不是名不见经传者,全都出身卑寒。 这便是卫十六攻破北朝的全部倚仗:兵人,商人,寒人,还有女人。 若使这些人凌驾于世家之上,那真是岂有此理了。 王承点燃了一只蜡烛,慢慢烧掉手中的信。净手后,他推开书房的门,吩咐手下文掾,继续留意城中动向。 西边天际漫衍着大片鱼鳞状的绮色余霞,将庭中池水渡上一层暗淡的澄波,暮色近晚,王承便去正房向母亲请安。 才走出二房院落,一只雪白的狸奴扑到他脚下。 王承抬头,看见长嫂衣装整丽,扶婢携仆,是要准备出门。 王承有些讶异,见礼后道:“即将日暮,嫂嫂何往?” 王丘的妻子连氏看见小叔子,便想起自己那护着魏太子逃去长安,生死难料的夫君。 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但夫君前途未卜,小叔子这就迫不及待接过了掌家之权,未免也太心急。 连氏心情复杂,勉强挤出一丝笑:“听妙莲庵的尼姑说,东边出了一位转世佛子,妙洁清颖,在三川郡救济万人,疫不染身,过处无伤。婆母闻之大喜,等不及明日,令我亲自去庵中打听清楚佛子到来的日子,好示虔诚。也好早做准备,到时沾沾佛缘。” 王氏老夫人一向信笃佛教,初一十五的供奉回回不落,逢佛祖菩萨诞辰,更会大行布施,供养三宝。 王承没怎么放在心上,点头让出路,便往正房去了。 * 长安前夜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压住了满城烟絮。 不过这点毛毛雨对于围在城外的龙莽部曲来说,全不算个事。 一旬以前,龙莽领兵突破地势险要的函谷关,转战千里,一路追击到了胡儿的老窝,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反观偌大长安城,却是气象萧条。 长安作为咸阳古都,北朝陪都,本来也该是座能固守几月的军镇,然而去岁此时代北六镇的大起义,导致北朝元气大伤,到如今,都城墙上还有许多被兵燹损毁的痕迹,都未及修缮。 加上在南晋军队攻进洛阳的前夜,长安城东的宣德门无故自崩,识得星谶之说的名家都道,此兆不吉。 此时勉强换了扇木柞新门的宣德门外,升起一片浓郁的白烟,却是龙莽就地扎下的军营里在做早饭。 这帮兵痞子把头盔敲得震地喧天,故意狼嚎鬼叫,打仗不像打仗,倒像来此踏青郊游的。 很快,城头上小心翼翼冒出一颗脑袋,是个嗓门粗大的传讯兵:“将军且听,王司徒再令小人传话,我等愿意投降,投降还不行吗!北朝亡臣愿开城门迎贵部入城!” 这已经不是城内第一次喊降了。 北朝遗臣一路逃亡,勉强逃进长安城时,身边能打的将领几乎死伤殆尽,城内剩下的守备军,根本不是兵临城下的晋军敌手。 而这些北魏臣子又都是文弱之臣,担惊受怕几日后,身子骨便熬不住了。 运去也!留在他们手中的小太子与传国玉玺,俨然成了被狼群围住的一块肥肉,曾向北魏帝提出向南朝议和的王司徒看得明白,被恶狼盯住的食物,早与迟,都是要入其口的。 他这个顾命大臣,原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当时若非怕被誓死一战的陛下发怒赐死,王丘说什么也不愿来长安。 他的妻儿老母都还在洛阳。 他本也着汉家冠,又不是匈奴种,到了这地步,死守长安也搏不来忠声烈名,不降何为? 前两次的降书,是从城头缠在箭上射下,龙莽的副将拆信呈与将军,龙莽视若不见。 今朝第三次投降,肩扛斩|马刀的龙莽在马上听得,一张鹰目方字脸顾盼自雄,操着粗戛嗓间笑道:“降什么,你们继续守!城内不是还有粮吗?放心,大司马不来,这城破不了。” 他要是抢了这个首功,他那个偏心眼的妹子多半要不开心,他们可都一年多没见了,哪能为这个坏了心情。 传讯兵欲哭无泪,将此言传回内城。北朝遗臣听闻,面色青白不定,皆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 相觑半晌,王丘忽跺脚太息:“村野兵贯,太凌|辱人也!” * 长安的军情传到卫觎手上时,簪缨一行人马已入荥阳。 漆如墨点的军隼在头顶的高空穿梭觇察,越向西走,陆续前来汇合接应的北府亲骑兵便越多。留在陵川的丁鞭部在处理完战俘之事后,也南下归入了大部队,兵甲过处,匹夫退避。 进了兖州地界,卫觎便如矫龙归海,再无忌惮。他捏着手中信笑了一时,转头递给与他并辔齐肩的簪缨,同时给令探哨: “让龙将军尽管去攻,下了长安,回来我为他庆功,再保媒说个嫂夫人。” 探哨领命,飞马而去。 簪缨衣红鬓花,乌长秀发系垂及腰,一双纤腿轻夹着汗血马腹,削肩嫩颈,柳韧腰肢,透出亭云风致。她单手执辔缓行,低头看着信,从卫觎的语气中听出轻松,跟着一笑。 她心中同时也一松,这是她的私心,以卫觎如今的身体,她不愿他再亲历亲为地四处征战。 “会否不甘?” 甲外披挂风袍的男人昂扬望天,“举目望日,已可见长安,这些年的仗不是我一个人打下来的,有什么不甘。”他微微一笑,“到时便带阿奴去看骊山晚照,灞柳风雪。” 长安与北地,孰大,北地比之中原大江南北,又孰大,他何必与自己的膀臂争朝夕之功。 他口中风景,皆是传说中长安的美景,唐氏祖上便是长安人,簪缨却还未曾去过。 她听了卫觎的话,知他对义兄极有信心,说:“长安且不急去,你觉得有无机会说动谢刺史归北?” 南朝不敢渡江,龟缩在长江以左,便是抱着再来一个割江分治百年的心思。不管是卫觎还是簪缨都深知分裂之苦,世家之弊,这是他们断不能容忍的。 眼下北魏帝亡,余党溃散四奔,短时间内聚集不起无卷土重来之力,陵川瘟疫之祸,是他们最后的困兽之斗。洛阳已平,长安在望,收复黄河以北的并州、冀州只是时间问题。 正如当年严兰生的预判,北府铁骑的镝锋终指向南。最好是不给建康喘息之机,一举拿下。 说他们是乱臣贼子,他们也认。 反正将权柄交还于李氏,已不可能。一来世家打压军人的传统由来已久,这一让,无疑会令拼死杀敌的兵士们寒心;二来南朝世族挟持文弱太子专政,很让人怀疑这样的班子治理天下的能力;三来他们一旦放权,立时会遭清算。 卫觎是将,一身反骨露于皮表,可不是孔融小儿之辈。 簪缨是商,家资都已散利天下,当然要拿天下来抵账。 现下问题是处在南北分界,把控着江游地势的荆州态度还不明朗。 北府军兵强马足,到什么时候也不怕开战,但若能兵不血刃,簪缨自然不愿再填涂炭。 而且水军确实不是他们的优势。 “谢世叔生性风雅,有定算,也要名声。信我的,他比我们还不愿意打起来。”卫觎轻眯了一下眼睛,“他是在观望。” 摇摆不定,就是还有得谈。 两人并骑在前头讨论局势时,护军骑队的最后方,一头病恹恹的青驴缀在队伍末尾。 骑在驴上的年轻人身穿一件半旧青衫,被太阳炙烤得脸色发白,狭长的双目中,满是沉默与执着。 137 第 137 章 “嘿,大将军与唐娘子…… 沈阶的元气显然还未完全恢复, 在武德县被簪缨弃了之后,依旧执着跟着她。骑军中都是好马,日行三百里不倦,他的坐骑只是一条寒酸的毛驴, 跟得很吃力。 然而纵使有时被落在后头, 到第二第三日, 那头哼哧哼哧的青驴总会载着主人追上队伍的尾巴。 吃一嘴灰,再继续任劳任怨地赶路。 簪缨不阻止也不理会。 侍女阿芜途中频频掀帷回望, 好几次望着那道落魄的青影失神。 少女将嘴唇咬出了一道红痕,几次忍不住想下车去向娘子求个情, 都被春堇拦下来。 春堇说,“你想惹娘子生气吗?” “可是……”阿芜这两年也长大了, 还是爱穿绿衣, 圆脸变成秀气的瓜子脸,低头搅弄着衣带, “他,他真的很可怜呀, 我看沈先生还是想跟着娘子的……” 随行之人皆知道这位沈郎君在女君面前犯了错,却也不知道他究竟犯的是多大的错,沦为这步田地。沈阶在青州时做事踏实, 不彰不隐,从不行仗势欺人之事, 所以一些与他相识者对他观感不差,反而心生同情。 只是碍于女君, 一路上无人敢与沈阶搭话。 唯一的例外,便是脑筋一刻都闲不住的严兰生。他把小泥金扇插在腰带里,放慢马速慢慢滑到队伍末, 红润的气色与沉默寡言的沈阶形成鲜明对比。 严兰生与他并辔而行,却不看他。他跨|下的骏骑被迫放慢行速与一只病驴同行,马脸拉得老长。 严兰生目视前方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今日之前,你在女君心里的位置实比我和傅思危都要靠前?某以为,女君心里是三分视你为先生,三分视你为朋友的。” 沈阶郁默。 旁观者都能看明白的事,他如何不知。 她见过自己最落魄的风骨,他也见过她最纯稚的起始。 那些在乌衣巷的日子,他用心教她章句策论,她也细心地给他母亲留一盏温着的滋补汤羹,让他带回家里。 女郎从未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看过他,她待他尊重,又不流露出过分的亲近,以免他受人嫉妒。 但若有人在背后闲话,她一定替他出头。 他们之间的所有这些情分,在女郎得知他为了一件不存在之事赴死时,就都消散在山阳城苦涩弥天的药气里了。 沈阶被救活之后才回想,女郎只身去了山阳城,当时一个人该有多难,她听到他割腕的消息,又是何等心情。 他寒了女郎的心。 谋士舌上有龙泉,都是会往伤口上撒盐的好手,严兰生的话最扎心:“我听说女君留下断论,‘卿不知我,我不知卿’,我倒觉得女君更知你,否则那日不会察觉到你的反常,令人返回,那你的命就真没人能救了。” 沈阶今日格外沉默,压着干裂苍白的唇线,晦默着不发一言。 他现在做的事,都是从前傅则安做过的。 当时他不喜那人,厌烦他狗皮膏药般贴着女郎的姿态。谁承想风水轮流转。 严兰生说够了,还是不看他,轻踢马镫向前。 算算火候差不多,该是向女君求情的时候了。 行到半途,随军的傅则安从一个斜刺里拐出来,拦住严兰生,回头向后看了眼。 严兰生看他一眼,二骑默契地向旁策出,在离人稍远处,傅则安低声道:“你别冒尖,我去说吧。” 严兰生俊采惊艳的脸上就笑了一下。 二人心里都明白,沈阶若被弃,女君身边剩下的他们这两人,同出一氏。虽然他们自己不认亲,也无结党之私,但将来保不齐被别人叫一声傅家兄弟,独占鳌头也不见得是好事情。 可假若严兰生去开口求情,又显得他钻营太甚,聪明过头。 傅则安说罢,见严兰生面上无可无不可的,没有反对,便转缰往前去了。 严兰生直到他行远,才转着扇柄轻轻一叹,“焉知女君不是故意如此,以察人心啊。” 傅则安催马来到簪缨的侧方,簪缨停下与卫觎的窃窃私语,把快要挨上扶翼脑袋的汗血小母马拉得离开些距离,示意他说。 卫觎看傅则安一眼,抬起扣着护腕的手臂招下一只鹰隼,打发无聊时间。 傅则安不敢同大司马与女君并行,微微落后半个身位,道:“思危以为,现天下多事,朝章紊乱,女君需要人手,沈子尚可用,女君不妨再给他一个机会。” 簪缨淡声问:“我记得你从前说过,此子孤冷狠硬——事实上你说得不错,他对人狠,对自己更狠,今日怎么反而帮他求情?” “晏子曾有言: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人君兼听则明,言官直言是本分,沈阶虽一时过激,正可见其忠耿,有可取之处。” “晏子春秋……”那还是沈阶从前教过她的,簪缨笑了一笑。 忆及旧事,她不再有惘惜之色,没什么犹豫便对傅则安道:“罢了,让你做回人情,去告诉沈蹈玉,别骑驴了,上马车,好生养着身子。再劳请葛先生为他看一看,别教人说我手底下的不是带伤便是带病,还以为唐子婴帐下风水不好。” 傅则安已经白头,胸肋间还有旧伤,一到阴天下雨便犯咳嗽;严兰生好端端的人在尹家堡挨了一刀,伤在心口;至于沈阶,好一个沈阶,对自己真下得去手,染疫加割腕,是生怕自己命长。 这几个的身子骨若不好生调养,不管是藏锋的还是不让锋芒的,将来都是桩隐患。 簪缨命令果决,傅则安心下微惊,恍然才明白女君心里只怕早有打算了…… 他不多言,转缰去传话。 队末的沈阶听后,怔着神情晃了一晃。原是他身下的驴子终于到了极限,鼻啴白沫,四蹄打颤。 沈阶动作有些僵迟地下驴,抚着驴背问傅则安,“女君的话,能再给我说一遍吗?” 他们二人间交情不多,不睦不少,不过傅则安听他嗓子哑透了,像几天没喝过水的样子,不知是否物伤其类,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沈阶颔首道谢。 她叫他沈蹈玉。 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用那么好听的声调,唤他一声阿玉了。 也好。 从今以后,他便只是唐子婴的幕臣。 * 簪缨在队首,隔了一会意味深长地感慨:“都是聪明人。” 卫觎听见,去看她侧颜,有些想把她拉到自己鞍上的冲动。发痒的掌心拧着缰绳,按捺住了,温声道:“天下英才皆为我的阿奴所用。” 簪缨道:“我有有贝字的才,无无贝字的才。英才愿佐我,是我之幸。” 她知道卫觎在委婉地安慰她,其实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亦师亦友有亦师亦友的相处方式,君臣也有君臣的方式。沈阶是可造之才,她在武德县时就想过,他若还愿意跟上,她该敲打的都敲打过了,没理由弃之不用。 他知道太多机密之事,把这样的人放到别处也不稳妥。 卫觎身后随行的谢榆隐约听到唐娘子的那句话,略一思索,心中不觉更愧。 才字有贝便是财,财字无贝便是才,唐娘子这话是谦虚自己有财无才。可她整治乱地,调配粮马,力防时疫的作为,众人历历在目,谁人又敢小觑于她? 谢榆回想起自己在山阳城外对唐娘子犯下的蠢事,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当时的自己。 唐娘子原谅了沈阶,大将军对他的态度至今还模棱两可,那顿一百军棍的刑罚,他当时便去领了,并不是想逃避大将军亲自执刑,而是觉得自己合该挨两顿打。 可是大将军得知此事后,反而不打他了,对他不冷不热,这让谢榆怎不害怕。 谢榆痛定思痛,当即下马,屈膝跪在簪缨马前。 “娘子,山阳城外,皆是谢榆胡言妄语以下犯上,谢榆惭愧,只求娘子重重责罚。” 卫觎漫垂眼眸看着自己的参将。簪缨勒住马。 后面长长的队伍随之一停。 红衣女郎低下头,簪在鬓间的新开朱槿随着她的动作半坠不坠,摇曳生姿。不得不说卫觎的眼光独到,这样的花点缀这样的人,是风华绝代。 然她神情无喜怒,平静道:“你是大司马的人,是赏是罚与我何干。” 谢榆悲愤欲死,当着这些标下兵士的面又转跪卫觎,“大将军,谢榆真的知错了!您就是重重抡我一百棍子,一千棍子,卑职也绝无怨言!” 他知道自己当日血冲脑门说的那些话,其他还在其次,只那一句“若娘子生身父母在世”,才是令大将马齿冷的关键。 他当时真的只是怕大将军的救命药有失,没想那么多。 谢榆悔得肠子发青,恨不得唐娘子多吹吹枕边风,让大将军宁可揍死他,也别不要他。 这么些人眼睁睁看着,丁鞭见同伴实在可怜,欲上前去求情,至少别这么跪着,却听卫觎慢声问道:“还差多少军棍?” “——一百!”谢榆眼神发亮,“几百都行,只求大将军息怒。” 丁鞭微松了一口气。 卫觎冷声冷气看着谢榆,“你顶撞女君时,不想想自己吃的是谁家粮饷,谢参将长了能耐,知道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了,真给我脸上贴金。打你?那不是我自打脸上的金纸儿吗,这要是打掉了几张,我拿什么还欠人家的账,谢东德,我把你供起来吧。” 军伍中鸦默雀静,阒无人声。 大司马的嘴,可是一张能在阵前叫骂得敌将吐血三升的利口,只是他近年懒得动嘴皮子,“文武骂”的本事也不拿出来用了。今日这还算文的,谢榆已经比刀箭加身还难受,一张脸胀如猪肝,无地自容,含泪道:“将军……” 卫觎骂过了,吐出一口气,“别在这跟我唱戏,滚起来去兖州大营点兵,即刻去往晋阳。记住,只攻城池,不可伤民。” 谢榆还在愣神,簪缨反应颇快,转头道:“严兰生,随谢将军一同出征并州,随军参谋,辅佐主将,不许懈怠。” 后头的严兰生闻言同样愣了一下。 当初这二人在山阳城外各自护主,大吵一架,针尖对麦芒。簪缨是当场唯一的见证者。 此时她却做出如此安排。 严兰生随即便明白女君的用人之意,心下欣叹一声,领命,下马大大方方走过去扶起谢榆,向他一拱手,“便请将军多多关照了。” 谢榆这才后知后觉,大司马不是要赶他走,还愿意给他立如此大功的机会! 他抹了一把眼睛,暗在心中立誓,此战不克无还,他定要对得起将军的信重! 二人得令而去。 队伍经过短暂的休整,再出发时,卫觎偏头想说一句什么,簪缨已道:“我明白的。” 谢榆情急失口的原因是他一心向主,把那味药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卫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冷也冷了,真把人调离军伍,寒的是将士们的心。 簪缨本也没把谢榆的话放在心上。 她能理解谢榆的耿直,就像她从某种层面上看得透沈阶的孤介。 世人千面千相,各有立场,不能奢望人人之心皆顺己心,若终日身边皆是阿谀取容之人,反而危险。如何不偏不倚如明镜鉴人,使智者尽虑,勇者尽威,佞小尽除,方是用人者的本领。 卫觎眼波轻流,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也不知手上沾有什么,在簪缨面前轻拭,“我的人惹了女君生气,我稍晚给女君赔不是。” 这话有些耳熟。 簪缨再看那只裹着卫觎修长手指的帕子,身上浑然一麻,理智之思瞬间破去,不可思议地望他一眼。 他定是故意的。 那桩勾当,只有山阳城的那一回……之后他们夜间同居一室,卫觎多有克制,虽然他亲吻揉摸的手段同样炉火娴熟,令簪缨难以招架,但至少未再动用过帕子。 簪缨却还清晰记得那一日。 头顶的日头太晒,烫红了她的耳朵,口干舌燥。 她在卫觎那种轻黏得发锐的眼神里,根本没法子不多想,身底下几乎坐不住,更怕他发现了自己的敏感,恐来取笑,偏鬓藏面,一夹马腹驰了出去。 卫觎定睛望着那双御马有力的双腿,攥皱了手中的帕子,却是笑意漫然地追上。 两匹骏马在荥阳的关道上疾策,兜了满袖清风,衣袂飞扬。 “你想到哪里去了?”仿佛只是为了让她的脸红得更好看一点,卫觎追上后,花哨地围着汗血宝马绕骑一圈,“我是说晚上摆酒宴给你赔罪。” 这里没了人,簪缨晕上胭色的眼媚如丝,摘下鬓边朱槿掷在好得意的卫觎怀中,信他才怪。 “嘿,大将军与唐娘子赛马去了。” 大司马一撤,军伍终于从那种不敢喘息的威压中缓过来,有人不怕死地轻声议论。 卫觎的近卫丁鞭,从谢榆身上吸取了言多必失的教训,默默闭紧嘴巴。 138 第 138 章 冲喉烈酒,美人绛唇。…… 说闹是说闹, 当晚,至驿馆休息时,簪缨心里还真有些走神。 晚膳自然不是卫觎信口诌的丰盛酒馔, 仍旧同军士的伙食一般, 只是多加了两道鱼羹肉脯。 卫觎用膳时未再调笑,看似平常。 簪缨看他那副正襟淡色的模样, 反而狐疑,目光落在他握箸的手指上, 胸臆间忽腾升一片羞痒难言的雾蔼,有如失楫小舟横泊在漫漫湖心上, 随波飘流, 没有着落。 “饭菜不合口?”卫觎忽然出声。 簪缨心蔼惊得一散,转开目光下意识道:“没有……” 随即省悟, 始作俑者是他, 她为何忐忑不安的, 便理直气壮地拿眼睛再去看他。人家倒坦然回以一笑, 箸尖不那么风雅地敲了下她碗沿,“好好吃饭。” 簪缨越发闹不准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面作平常, 用过了饭,天已不早, 撤席后,见卫觎在屋角的几案上围起沙盘, 是要推演战事的架势,簪缨扭脸唤进阿芜与阿菁,不再理他,自去沐浴。 驿馆的沐桶是新换上的,还是新木刨制的。 卫觎自从与簪缨会合后, 在住行衣食上不肯让她受委屈。 她在青州宵衣旰食是他没能照顾到,但到了他身边,哪怕行路仓促,每日餐必然是应时应季的,虽与军士所用大差不差,不开小灶,卫觎也会叫人每日给阿奴添上一两道肉佐或甜点。 每至一处馆驿,他也一定让阿奴舒服地洗上热水澡。别人用过的木桶,决计不能沾她的身,所以军伍的前哨除了开路探察,还要到各个驿点打点此事。 一开始的时候,大司马的近卫惊异于沙场上大开大阖的大将军竟会亲自过问内阃沐浴之事,后来负责后勤的兵士都知道了,行路上宁可让大司马少吃两个菜,那没什么,却断断不敢短了唐娘子的香膏。 大司马会责问的! 不过今夜,簪缨连沐浴的时间都比平时长些。 直到卫觎轻敲板壁,簪缨方出浴,换好一件芙蓉色绉缎寝衣出来。 卫觎从上往下扫视而过,目光定格在那张粉颊潮润的脸上,轻柔地抱起她。“香呢。” 他记得她说过的话,她喜欢被喜欢的人亲一亲抱一抱,那是一种被珍视的感觉。所以卫觎不知何时就多了这条嗜好,喜欢堵在簪缨沐浴的净室外,从这里到床帷短短的一段路,也不让她双足沾地。 这其中当然也有别的原因——天气渐热了,浴衣越换越薄,贴在身上,越发能清晰感受到布料下的软感与热度。 还有形状。 簪缨柔顺乖巧地搂上他的脖颈,埋在他怀里睫毛轻轻簌。 半垂半卷的素帐被卫觎用后背拨开,他把人放上软枕,看着女子含娇羞闭的眼皮,低笑一声,就势一膝抵榻弓下身子,亲她的脸颊,犹豫了一下,又克制地碰了下她的唇。 只是蜻蜓点水,没敢深入。 卫觎含歉,“阿奴,今日不行。” 簪缨倏然睁开那双妩媚水润的眼眸,对上卫觎漆黑的眼睛。他抬身与她分开些,“今日我有些不好,怕伤到你。” 他们之前约定过,卫觎不瞒病状,有什么变化都坦诚告诉簪缨,以免她不知底里胡思乱想,反倒担心受怕。 簪缨不是经不住风雨的娇气人,开诚布公,反而是对彼此的信重。 簪缨果然马上正色,眼中的丝丝香媚褪去,水眸清霜凝露,半倚起来问:“从何时开始的?能坚持吗,可要去找葛先生?” “能,别怕。”卫觎捏捏她柔软的指骨,改为支膝箕坐的姿势,瞥下长睫,散漫地自述病征,“从白天见你御马风姿,心便乱了,想看你骑在我身上……” “卫观白,可以不说得这样明白。”簪缨怔愣后,终于弄懂了这个人今日体内蛊毒作乱是真,人也不见得老实,冷着脸,实则是红着脸打断他。 她指着床下命令道:“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许说,什么都不许想,去冲一冲,回来打地铺好睡了。” 这是他们之前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卫觎对簪缨有种日渐加深的占有欲与需求感,不是限制她的行止,而是夜里定要抱她同眠,方能安寝。 蛊毒发作时,只要卫觎自信不会迷失神智,哪怕打地铺也要与阿奴同屋,知道她在身边,他捱也能好捱一点。 这种作死的行径在行医多年的葛清营眼里,简称为倒行逆施。 这就好比在一匹饿狼面前放有一块香气喷喷的肉,却用五条粗壮的铁链锁住它四肢加脖颈,能看不能吃。 这种事换作寻常男子都无法忍受,何况是中有随时激人欲|望蛊毒的血气强健的卫觎。 而且他的身上还没有锁链! 葛清营疑惑唐娘子也是深明大义的人,卫觎乱来,她为何也一味纵容,难不成年轻人都是如此色令智昏吗?直到他渐渐地发现—— 卫觎真能做得到。 不说别的,有簪缨在旁边约束,他喝酒的频次都有所降低。葛清营再给他诊脉,百思不解地发现大司马的蛊毒虽然没有减轻,但也没往狂乱恣虐的方向发展。 他好像用自己的意志生生在血肉中铸了道坚固不破的枷锁。 只为了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和心爱之人相守。 卫觎闭住唇对簪缨点点头,转去沐浴,借着簪缨洗剩的水没换,洗的时间比她还长些。 回来的时候,馆舍灯烛只熄至两盏,侍女也已经把地铺在榻子的脚踏旁边打好了。 簪缨面朝里躺在落下的帐中,薄纱内透进朦胧的一点光,卫觎不用想便知她还没睡。 他中衣宽松,隐约露出一片冷白色的健硕胸膛,还是上去躺在簪缨身后,抱了抱她,簪缨躲开,轻道:“你下去。” 她深知何事能玩笑何事不能。 “哄你睡着就下去,我好多了。”卫觎声音明显比方才调笑时冷恹,身上却还是滚热的。 “你别逞强。”簪缨背对着他,徒劳地裹住被子隔开他,满身自带的花味体香却挡不住。 “为了你,我不敢。”卫觎闭目轻叹,压低声音,“如果阿奴想……” “卫观白。”簪缨警告道。 卫觎低眉笑,额头埋在她后肩上,“我是说如果阿奴想说说话再睡,我乐意奉陪。” 簪缨知他故意,面朝里壁,呶起娇嫩的唇。 卫觎便规矩地拥着她,喁喁问了她几句今日赶路累不累的话。簪缨听着,始终没转过身,却也慢慢放松了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两人抵足而眠。 簪缨被热烘烘带有男子气息的身躯从背后抱拢,数着他匀重的呼吸有一时,浓密长睫交错合上,睡着了。 * 次日清早,簪缨请来葛清营,在卫觎无奈的眼神里确认他已恢复,方继续上路。 又一日,卫觎与簪缨的行队抵达虎牢关。 今日有些起风,风里有黄沙。簪缨眺望着眼前巍峨耸立的关门,想到昔年周穆王便是在这里牢虎,遂成此天险。眼前的关隘奇峻险峭,守着洛阳东面门户,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她的小舅舅胜过万人敌,就是在此打开了攻破北胡,收复河山的契机,功成千古。 守关的是北府轻骑,附近还驻扎着不下万人的军营。瞭望兵在阙楼上见大司马回,忙传讯打开关门。 进关后,卫觎令队伍原地休止。他拂衣下马,在簪缨疑惑的目光中牵过她的马匹,来到雄关最高一座瞭望台的塔底,向她伸出一只手。 “做什么?”簪缨交出自己的手,被卫觎轻轻一带,便安全地跌进他臂弯里。 随后卫觎却是背对她屈腿,稳当地把她背了起来。 “做什么?”簪缨脸颊挨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倒不在乎有多少人看,这次是笑着问出声的。 实则那些守关兵早已默契地背过身去,哪个有胆窥视大司马的私昵之事。不过卫觎还是在簪缨身上加了件披风,遮住他不用看也能想象出的曲致风景,颠了颠她,“上面的风景好,一直想带你来看。说过要赔礼么。” 簪缨眼神明亮。 原来是如此的赔礼法。 “这么高,背我上去呀?”簪缨前夜睡下时可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想要矜持些,却还是忍不住吹着他的耳洞玩起来,十足撒娇的语气。 这显然是她喜出望外的意思。 “老实些,跌了你不管。”卫觎侧了侧头,语气佯凶,躲着她的使坏,又眯起眼睛笑,“阿奴觉得我不行吗?” “那得上去才知道。”簪缨彻底放松了自己,双足在他身侧轻轻晃荡一下。 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背过她的缘故,此时的女君不像女君,像个小女孩。 她把这话同卫觎说了,卫觎背着她沿黄土夯垒千年的陡道步步登阶,听后沉默一会儿,声音温和低沉:“有的。我背过你。” 那是簪缨很小时候的事,簪缨听了惊讶,她记得他抱过自己,但不记得何时背过她。 她努力地回想,依旧无果,卫觎仿佛能想象到她此时皱眉的样子,说无妨,“以后我还会背你无数次,保你忘不了。” “那你累了怎么办?” “八十岁也背得动你。” “我变重了呢?” “八石也——”背上的人活学活用含住他耳垂舔咬,卫觎笑嘶一声,头微微后仰,“我没说,我错了,阿奴永远苗条轻盈。” 真的很轻,就像一朵幽兰做的云浮在他身上。越往高处,风声越大,卫觎的眼睛被风沙吹得有点红。 早知道她会这样快乐,他该更早地陪她登高山,观沧海,带她看世间一切壮丽景致。 就这样背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由着她快活地在他身上耍赖撒娇,再不分离。 “我让阿奴觉得孤单了。” 簪缨在卫觎背上一静,慢慢圈紧他的脖子,照着他露出的后颈很轻地啵了一口。 “那就拿一辈子来赔我吧。”她闭眼轻道。 “说定了。”卫觎应她。 卫觎选的这座瞭望台真的是虎牢关最高的一座,平时鲜有人至,便是兵丁瞭望观敌,也不会到这么高这么险的地方。越往上去,土阶的棱角越模糊,还有野藤杂草缠绕拦路。 但卫觎的步履很稳。 而且他绝不做有些炫武男人喜欢做的,故意颠簸吓唬背上佳人以为逗趣的举动,始终稳稳拢着簪缨膝弯,一步一个脚印。 簪缨在半山腰向后回望,只觉来时的阶梯笔直向下,自身如同空悬在风啸浮云间。 可即便在登天梯一样的悬峭视野里,她的心依旧踏实得很。 “累不累?”簪缨凑上去用唇轻碰他的额头,没见汗意。 “我到八十岁了吗?” 塔顶的落脚地,只有一丈见方,从这里俯瞰,却可以看见蜿蜒无际的黄河。 卫觎轻轻放下簪缨,为她抹平裙皱,又理了理她被风吹散的鬓发。 眼前千山壮丽,苍岚起伏,澄波如练,大涌东流,二人并肩共望着此景,一时无言。 人在这样高的地方,心境会产生一种变化,何况当世唯有这两人有望改变天下格局。今日他们来到这发生过无数战役的古战场,登高临远,滚滚无尽的黄河水就在他们脚下,怎能不心生豪情? 卫觎给簪缨指,南面是嵩山,西边是洛阳,再远便是长安。 簪缨看着这片卫觎打下的江山,说:“建康在我们背后。” 卫觎看着她,“废世家数百年风流,成败曲直,功过是非,皆由青史后代口舌评说,怕不怕?” 簪缨笑道:“我曾听杜伯伯讲,阿母当初决定压低南朝的半分商税自掏腰包时,说过一句话:若使天下人人温饱足,何必一家万贯。”她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那么,若使天下才士皆有机会簪缨,何必世家千年。” 两人十指相牵,四目对望,眼睛里都有对方。 卫觎带她上来时已经不早了,很快日落月升,溶进龙鳞般汹涛浊浪的碎金换成雪银,簪缨还舍不得离去。 她等到星星出来,感觉此情此景如梦,是抬头见天阙,手可摘星辰。 雪色的流光缎披风在她身上,经夜风吹拂,宛若一汪盛满星光的流动银河。她站累了,就崴在卫觎怀里,无限满足道:“此夜真美。” 卫觎直接把她抱起来,单用一臂,卡着她的丰臀固定在自己臂弯中。 簪缨猝不及防地低呼一声,两手下意识扳住最稳固的地方,那是卫觎的肩膀,她听他向阶下喊了声:“有酒吗?” 随行在十级阶子下闭目塞听的丁鞭没有漏过这一句,自从卫觎破酒瘾后,酒囊他是终日随身带的,很快猫步上来送酒。 到塔台上丁鞭没敢多看,递了酒囊,马上又退下去十来步。 簪缨感受到卫觎浊热的呼吸,她头顶有星月,脚下有山河,眼前这双眼睛,却比日月山河都要雪亮钧重。 “你喝一口。” 簪缨以为他要喝洒,却不想卫觎深邃盯着她,把囊口对着她,语气宛如引.诱。 “观白,你是不是?”簪缨低头,垂散下的鬓丝飞舞在她眉边,看不清他瞳孔的颜色。 “不是。”卫觎喘息深重地等着她,又说,“我不知道。” 他只知临此高台,踏此山河,伴此佳偶,他的欲心无限喧嚣膨胀,血液狂流,似要撑破五脏百骸。是因为蛊毒也好,还是男儿天生喜好征伐的野心也罢,都不重要,他只知道眼下还缺两样东西,他渴之以狂,定要得到。 冲喉烈酒,美人绛唇。 簪缨与他对视,双手捧起酒囊喝了一口,卫觎随即用另一只手钳住她的小脸向下,含住她唇,将她口中酒水尽数抢夺过来。 他喝酒历来很凶,托举着掌中不盈一握的云朵,仰头闭目陶醉地纵饮这美人酒,却又分寸温柔,没让簪缨呛咳一声。 皮囊坠落在地,汩汩流出的透明清酿泅湿了良夜。 簪缨醉在这幕天席地的纵意里。 直到两人口腔中被酒气,芷香,和一种雄性阳刚味道占满,分不清彼此,方从缠绵中睁开眼。 卫觎仰着头,那酒好像喝进了他眼睛里,水光熠亮得随时会流淌下来,“阿奴,我好想娶你。” 这才是他此刻心中最深的愿望。 簪缨用力抱着他的头贴在自己强烈的心跳上,他把她托举得这么高,好像要请天上仙宿做个媒灼,他的手臂这样有力,他的眼神这样稳,她声音发颤:“我们等到第一场雪的时候就成亲。”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卫觎在她柔软的胸脯间闷了一会,不说害怕等不到,低冽的嗓音轻笑:“只怕岁尾无吉日。” “只要能与你长相厮,日日是吉日。” * 小满这日,兖州大司马与青州唐娘子的行队抵达洛阳。 此日中京不设街禁,天街两傍士庶摩肩,争相观睹。 徐寔带领文僚与亲卫迎候在东城门阙楼之下,其后是卫觎旗下各营将官校尉,再其后,便是洛阳的几大世家家主,不得不露面恭迎洛阳新主。 王承立身其间,两眼凝望那道由远及近的丽影,神色阴晴不定。 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之前长嫂口中的转世佛子,这些日子经一篇不知出于谁手的《佛子赞》在中京广受热议,引起佛教徒狂炽追捧的人,竟然会是唐子婴! 139 第 139 章 “白马负经……是白马…… 数日之前, 一篇佚名氏的《佛子赞》在洛阳悄然流传,言沙门优昙花开,应于东方。 东方属青, 正是那位坐镇青州的唐娘子, 为菩提萨陲转世。 赞中又言唐娘子入瘟城治疫,救起万人之众,而身不染疫, 是神迹显现, 立大功德。 赞文辞采俊利,善用骈俪, 难得的是深入浅出, 使道俗皆能看懂,还朗朗上口, 连街头巷尾三岁小儿都能背诵。 中京人也不是傻子,很快想到那位唐娘子与夺取洛阳的南朝卫大司马之间关系颇密, 有人在此节骨眼传播此事,或为造势。 有门路的即遣家人去打听真伪, 谁知真有此事。 很快, 从陵川赶来的北府精骑押了一队战俘直入洛阳,将真相公诸于众:东边那场瘟疫的起因是北魏败军故意为之, 有心祸害百姓,搅乱社稷。 其后,北府将尉将这些败类在牛马市斩首示众。 久做魏民的洛人得知, 无不震惊。 而唐娘子救下的人也不止万人, 以山阳城为中心的周左城镇,受益者至少在三五万间,若非唐氏出手及时, 只怕烈瘟还要扩散,若任由发展到炎夏,还不知后果会如何。 随后,山阳城的万民谢表送到了洛阳。 又有淮南郡的高僧、重霄县的庵尼、以及各州名僧迢迢慕名而至,洛阳本已兴盛的佛教越发呈出香火鼎沸的势头。 这一切皆因一人而起,便由不得人相信几分了。 寻常百姓对于神灵之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别说热衷于拜佛求运求长寿的达官贵人们。 天街宽阔的道路两旁,仅设置了两列执戟设拦的虎贲郎尉,险些挡不住泱泱人潮。 徐寔此前配合卫觎信中的指令,将随信寄来的《佛子赞》不着痕迹散播出去,今日为大司马与唐娘子造势,本就是刻意为之。 他在东门接迎到主公,见到了暌违近两载的簪缨,看着她身量长高一些,容颜姝丽更胜当年,心中激动难喻。 “军师不认得我了?”簪缨玩笑道,“我却要谢军师助观白夺取北地,佐成功勋。这一年多来,多谢先生在观白身边费心周全了。” 卫觎此日身覆铁锁明光铠,铠外披蛟龙玄锦袍,漆发玉冠,不苟一笑。 闻言,他嘴角微提。 然在那些惴惴不安的世族家主眼里,唐娘子笑如舜华,与她并肩的那位战神司马却哪有一丝笑模样,分明是一副冷脸要吃人的煞气。 “哪里的话,”徐寔看一眼场面上威凛赫赫的大将军,“是徐某要多谢唐娘子的粮马支援。” 城门口不是说话处,他遂将二位主君引入城中。 “别挤、别挤,你看到了吗?不是说唐氏女甚爱红衣……” “不是说南朝大司马凶神恶煞,这却是何等伟丈夫……” 道旁人潮济济,都人士女,僧俗道友,翘首相望。 因为徐寔进京后善抚百姓,不伤民生的缘故,所以北朝人对这两位活在传奇逸闻中的人物,既感到敬畏,又十分好奇。 士庶们本以为《佛子赞》中对唐娘子的形容,所谓妙年洁白,骨清神隽,含风团露,宝婺璀琰,不过是文人溢美之词,天底下岂会有如此风标之人,她毕竟还不是真的仙人。 可当那道不戴幂篱的身影由远而近,天街上喧声忽阒。 簪缨今日未穿红,特地着一套轻容纱梨花白飞髾曲裾,臂挽纤帛,腰垂玉带。纱衣五重,每一层上所绣的花瓣都各有不同,由里向外依次盛开。五重轻纱之下,依稀犹可见女子肤光若雪,袖下金钏闪耀生辉。 簪缨一头纤密鸦发梳作凌云髻,戴缀珠白玉花冠,眉描花钿,耳坠东珠,妍丽多姿,却是艳而不靡,冶而不浮。 她的身后,随行武僧五百。 东来的僧人神色庄严地合掌垂眸,口诵偈号,浩浩荡荡,拥聚成势。 昙清方丈乘马颠沛一路,此时终于能挺直老腰自豪地看着自己给优昙花挑的这些供奉。洛阳香火鼎盛又如何,看看,让他们瞪大眼睛看看,什么叫不为外物动,什么叫不受风尘移。 虔诚追随簪缨的僧人皆着绛袍,袒露右肩,若从洛阳城鳞次栉比的佛刹高塔上下望,便如一面铺展开的枫红旗帜,愈发衬托得前面的梨衣女郎脱俗净丽,流澈莫方。 相比之下,只带着数十名近卫进城的卫觎,显得孤家寡人了许多。 奇的是,他只消一人立峙于前,便如黑云压城城欲催,气势丝毫不逊。 那身分明鼓动着杀伐之气的玄甲,走在柔美若不胜衣的女子身边,又分毫不会压制凌伤于她。 万人之巷有一瞬静得离奇。妇人女娘偷观大司马,士男百庶痴望唐子婴。 卫觎踏步向前,凛利目光扫过一片,后者那些由衷难控的视线便如锲钉入瞳,战战然避开视线,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缀在队末的一名青州文士,生平第一次踏足如此繁华都城,左观右望的同时,悄悄对身边的白发郎君挑起大拇哥,由衷佩服:“傅郎笔如刀。” 傅则安淡然谦逊,“皆是徐先生布局高远。” 一身洗旧青衫的沈阶最末,也最不起眼,目光观察着长街两侧楼市里坊的方位,对前头那些北朝世家之人偶一侧身交换眼色的神情,默记于心。 王承看着这场鸣驺开道,僧兵簇拥的声势浩大的驾临,人已呆滞。 他先前还在想,就算卫唐二人故弄玄虚,底下百姓好骗,名士高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顶了天的撑架子还能如何? 却不期会如此先声夺人! 不说其他,端只看那两张容貌,都不用放在一起加成,便足以惊绝一时。 王承心道一声苦也,造化何其偏颇,令一人富倾四海的同时,还名重当时,又令一人武威冠世的同时,又英俊绝伦,这两人强强联手,何事不成? 他陡然感到一种轻敌的危险蔓上心头,凝神让自己冷静下来,向身旁的贾氏家主无声使个眼色。 王家从前是北魏第一世家,而今北魏败了,王氏在新主启用之前,便是尴尬的前朝遗臣,有些场面话不宜他来主张,难免要让一让贤。 洛阳贾氏是汉朝贾谊的后代,在北朝京都也是大姓。 贾光献年逾五旬,著文袍,手执麈尾,一派洵洵然文雅气,他会意,向大司马与唐娘子颔首一礼,才欲开口,忽听人群中低呼:“白马负经……是白马负经!” 贾光献与王承循声望去,脸色微变。 原来簪缨身后的五百武僧之后,还跟着两匹通身雪白的宛种大马,之前队伍漫长,一时被人所忽。 此时扈队尽过城门,围观者便看到绛衣僧人之后的两匹白马上,不载人,载的是黄麻纸抄录的经书千卷。 昔汉帝夜梦金神,头背后放有日月光明,遂遣使向西域求佛,当时便有白马负经入洛的景象,引为中原佛教的一大典故。 这也是白马寺得名的由来。 谁想到数百年后,洛阳再现此景。 耳闻加目睹,再加上僧人本能亲佛,前来觇观的洛阳寺僧们,自发地合掌念诵,与济南武僧的念佛声交织成一片低沉庄严的梵诵,隐隐地变成了一种声援。 贾光献见状不好,忙快行几步,当前对簪缨挥麈笑道:“大司马,唐娘子,久仰盛名,二位舟马劳顿,一路辛苦了,城中几位家主特在金谷园备宴,为二位接风洗尘,万望赏光。” 他这举动是名士放旷,然在此等场合,却显得不够礼数。 前路被挡,卫觎眼皮都未抬一下。 簪缨没有计较,淡淡一笑:“我近日吃斋,恐拂好意了。” 贾光献一愣。 北人多看不起江左蛮越之地,对南边的吴侬软语有一句评价,曰“吴声妖而浮”,洛人不屑之。 谁想这位唐娘子甫一开口,便是地道的北方官话,言辞清朗如潺泉清雪,闻之沁脾。 簪缨心中却想:那金谷园是什么地方,旧主石氏富可敌国,穷极奢靡,与人挥金斗富,钱流如水,最终取祸横死。她好不容易营造出亲佛仁善的声势,进京第一日,便去前朝第一富豪的第一庄园吃一顿靡费万钱的酒筵,岂非功亏一篑。 洛阳世家,这是暗戳戳想使个下马绊啊。 簪缨话锋一转:“不过明公们一番盛意,怎好辜负,便令我旗下将士们代我赴宴吧。他们常年征战,辛苦莫当,该当犒赏。待来日我款备一席素斋素酒回请各位,聊表心意。” “这…… ”贾光献始料未及。 她让兵士们进金谷园是什么意思,兵士地位最卑,让他等世家公去宴请一帮泥腿子,脸还要不要了? 可贾光献刚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收回,对方兵强马壮,他哪里敢硬碰。 王承面色轻沉,听出了唐氏女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原本他联络各大世家出钱请宴,是要摆出他们为主,来者为客的局势,这位唐娘子一句软硬兼施,就反客为主,变成了她要设素斋宴款待他们,既不脱离她亲佛的形象,又不失地主之谊。 她想在哪里设宴,皇宫吗? 大司马为何始终不发一言,难不成他堂堂男儿真能忍受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这些人有点看不明白了。 簪缨说话之时,卫觎的目光便一直专注追逐着她。 对于眼前这些杂小的局促之色,他视而不见。 簪缨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与他对视一眼,精心描摹的桃花眼睐如珠玉。 她解决了金谷园的事,再不理会这些搞小动作的门阀家主。反正他们自诩金口玉言,想反悔是不成了,能打仗的兵勇没有饭量小的,世家不是有钱又好脸面吗,那么就先填饱这些骁军的肚子吧。 她转头低问徐先生:“卫公到洛阳可受波折,檀舅父和表兄他们也到了么,他们都好?” 之前檀氏父子的消息一直未送来,簪缨始终惦记着此事。 徐寔回答都好。 家里人听说她和卫觎今日进城,早几日便开始盼望。 因是长辈,纵使再心急,也不好到外城来迎小辈,免得中京有心人拿一个孝字做文章,说他们颠倒尊卑,此时都在宫城等呢。 徐寔想起卫公那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便是想笑,正欲给二位主君提个醒,这时一位身披绛格地红棉袈裟的老僧人越众而出。 老僧向簪缨口称檀越,合掌见礼。 护卫拦挡,昙清方丈忙道:“这位便是白马寺方丈释绪禅师。” “不可对禅师无礼。”簪缨道。 护卫戟开,释绪方丈近前,一双饱含岁月积淀的慈悲双眼细审簪缨面容。 侧旁传来毕剥一声细响,源自大司马面无表情扣紧的指节。 就在卫觎的忍耐度将临极限时,白马寺方丈终于收回视线,道:“阿弥陀佛,老衲与昙清师兄常年书信交,腆居一寺之主,佛法领悟却不及师兄。老衲无师兄慧眼,看不出娘子前身来历,却见娘子清脱妙骨,确不同凡俗。” 卫觎看见簪缨含笑拈起洁白玉指,以一个标准的佛门手势回礼。 世间僧尼都行此礼,偏是由她做来,格外赏心悦目。 她道:“大师过奖,不瞒大师,我亦不知自身有何不同,只因昙清师父极力确信,又同我布道说法,我闻梵音,颇觉亲近,这才对佛学起了兴趣之心。”她无辜一笑,端的天然无方,“想来也许的确是前生有缘吧。” 她若直接标榜自己是什么菩萨转世,反而生硬拙笨,不如半真半假,由名僧为她传扬,才好四两拨千斤。 昙清在一旁听得眼梢直抽抽。 老和尚心道:你在青州三番五次拒绝老僧,嫌弃我烦时,可不是这个嘴脸。 面上却还要保持风范,顺着簪缨的话憨笑点头:“是啊是啊。” 若问昙清方丈明知簪缨拉拢佛门是另有所图,却为何还要赌上一世清名帮她,那是因为,他真的相信她就是佛祖的优昙华呀! 只不过小娘子如今被红尘权势遮蔽双眼,还没开悟罢了。 甭管她是怎么进来的,一只脚先迈进门准保不是坏事。 就是后颈过风处有些凉飕飕的…… 昙清直觉奇准地转头,正看见大司马阴翳不豫的目光。 他立刻阿弥陀佛,掉转视线,佯作看不见地向旁躲开一步。 卫觎明知簪缨亲佛是计划的一部分,但见她被僧众亲近慕拜,目光与这些陌路人相接,唯独不看他,心便如有所失。 丹田之内隐生一种灼热烦闷。 他靴尖碾了碾被阳光炙晒得滚热的青石。 但他答允过她的事,都不反悔。 那边释绪方丈还在殷切地邀请簪缨:“不知可否请娘子降趾莅临敝寺,用些素斋,再为寺中弟子说法,随喜随喜?” 140 第 140 章 她用嫣红的唇型说:你…… 此言正中簪缨下怀。 她才进城来, 名头是打了出去,但究底如何,万众正看着她接下来的行事。 来的路上她已与卫觎商议定了, 卫觎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入京后必定直接进驻皇宫, 她若同时跟着入宫, 他们的野心实在昭然。 做戏做全套,不如她先去寺里打个报道, 让风声发酵几日, 坐实声望再说。 此举对她没什么损失,只有一条, 便是观白夜里不能抱她入眠了。 但卫觎当时听后, 也不曾反对一声。 簪缨笑应释绪方丈:“小女子正有此意, 说法不敢当,愿在贵寺斋戒三日, 以涤尘垢, 与贵寺师父交流**。”她又随和一笑, “早前听闻白马寺高僧如云,解经精妙, 更有一宝,便是寺中自种的石榴葡萄,听说果实硕大而甜, 迥异他处。所谓‘白马甜榴, 一实值牛*’,如今正值成熟之季,小女子也想尝一尝鲜。” 释绪方丈大喜过望,方才洛阳的门阀家主都没请动唐娘子, 她却愿意主动去他们寺里斋宿三日,这无疑会成为白马寺的荣光。 而唐娘子末了这几语,无形中抬高了白马寺的地位,又透露出一种小女儿的直率俏皮,一下子拉近了与人的距离。 近旁的几位僧人会意微笑,兖州军入京带来的惶恐不禁驱散几分。 昙清方丈早已知道,这位娘子心性亲和,有俘获人心的能力。 簪缨说罢,方忍不住回首看一眼卫觎。 卫觎锁在她身上的那双眸子,深稠得近乎执迷。众目睽睽之下,簪缨不能多做什么,粉颊微颔,隔着几步距,清了清嗓音道:“大司马,劳你代我向卫公与舅父致意,待我出斋,便去拜见。” 白马寺的金铃七宝车早已备好,辇车四面悬挂着宝相纹洁白帷幔,带着浓郁的佛门风气。 寺中僧众恭迎优昙华入寺。 卫觎便在这时踏出一步。簪缨低唤一声观白,卫觎吐出口气,看着她:“我送娘子登辇。” 簪缨眸光流转,既含安抚也有依恋,一切言语,皆汇在她颊边那颗小小的梨涡中。 她莲步轻挪,隋珠照日罗衣从风的身姿飘然登上七宝辇,香风渺散,观者看痴。 卫觎送她登上车,眼睛也未离她,披袍挂甲的手臂握住车前的帷纱欲要落下,顿了一顿,又未动作。 簪缨在辇中,与车辇外的卫觎目光相接,他身体是微微前倾的姿势,膂背蓄满了力,像一头随时准备捕猎的矫豹。 簪缨从他眼中看到了还未小别便汹涌而出的想念,那是流动的渊海。 这一刻她没法分出心神去观顾左右,但她心里最后一根弦还记得提醒自己,此时洛阳的黎庶必然都在看她。她叠住手背,坐得端庄,忍住扑进小舅舅怀中的冲动,冲他轻轻地一摇头。 这三日过去,她才能镀层金身,接下来安民一统的路才好走些。 她用嫣红的唇型无声说:你等我。 小小镂空蔓草纹的金铃在一人头顶随风轻响,左摇右摆,叮叮当当,卫觎不动。 就在簪缨以为卫觎要上前做些什么的时候,他松手撂下帷帘。 纤透雪纱映出外头那道傲岸身影,没挡住他轻不可闻的嗓音:“等我接你。” 其后,七宝辇向城西白马寺去,武僧随行,簪缨手下的其余人手皆跟着卫觎走,听他安排。神淡意懒的大司马目送七宝辇去远,转身径奔宫城去。 “卫大司马,”王承不甘出师未捷,一条线都没搭上,忍不住上前道:“那酒宴……” 卫觎遽然侧眸,近卫腰刀齐声出鞘,映日森寒。 王承被这猛然流泻出的杀意惊得倒退几步,没想到卫大司马会忽然翻脸。 卫觎眼里带着失去了周旋兴趣的强硬,冷冷道:“令兄生死未卜,阁下闲情饮宴,北朝孝悌,果真名不虚传。” 王承被当众下了颜面,尤其还是一句直指品性的贬低,脸色半青半白。 铠甲生风的大司马已大步去远。 唐娘子礼佛赴寺,大司马拔刀入宫,无疑会成为今日之后洛阳百姓窃窃私议的话题。 徐寔见唐娘子一走,大将军身上收敛的邪劲儿全散出来了,迫得生人勿近,回宫的途中他有好几次想插个话头提醒下大将军,卫公已经知晓他与唐娘子之事,好让主公心里有个分寸,生生被压得没法开口。 就这么到了洛阳宫省,卫崔嵬,檀棣,檀依,还有从另一条路早到的杜掌柜与任娘子几人,都等在阊阖门外。 早有哨兵将天街之事传报回来,众人未见簪缨,虽则失落,但得知她无恙,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这些人今日能相聚在看上去暂且太平的洛阳城,看起来是九九十成,皆大欢喜,其实这一路走来的路转峰回,花明柳暗,其中种种不为人知的艰屯,都是如人饮水。 卫崔嵬自卫觎的身影出现,一双矍铄双眼便紧落在他身上,仿佛想透过那副沉重铠甲,看一看他的孩儿身上是否又添新伤。 卫觎故意忽略,目光掠过檀棣比之两年前略显清减的脸以及任氏显怀的大腹,“莫在这里站着了,先上车进宫。” 檀老板人瘦了,精气神还在,踩在中原的土地上操着家乡话就是得劲,看见卫觎,不见外地开口:“俺娃儿可好?俺听说什么菩萨什么佛子的个寥闹不清,出家可不枪中啊。” “她好。”卫觎道,“不会出家。” 如今宫城内外皆是卫觎的兵,为防祸起萧墙,连北魏朝遗留的内监宫娥也一个不用,显得大内不像大内,倒像大司马的一座大军营。这也是没法子,眼下百废待兴,追胡寇,犒军士,治世家,统南朝,都重在眉睫之间,重建宫闱规制的事便远远排不上号了。 身后甲声簇簇,各大宫门口也是戟守森严,过宫阙时卫觎问檀依:“听说受伤了?” 之前在天衢上徐寔没机会与簪缨细说,怕她听后担心,檀氏父子之所以很晚才到洛阳,便是在檀依身上出了岔头。 原来檀依此前收到潜入吴地接应的北府兵卫递来的消息,知南北对峙在所难免,到了舍弃家业北上避祸的关头。檀棣是看得开的,到什么时候命最重要,檀家更不能成为簪缨在北方的软肋,急不如快,当晚便简装出城。 檀依却另有心思。 这一一年间,吴郡的水师战舟全是朝廷勒令檀家出钱建造的,他想多为簪缨做些事情,等义父上船之后,悄悄潜回,联络他之前留用的心腹舟匠,欲去破坏停泊在青矶岸口的艨艟底舵。 “从卿惭愧。” 檀依趋从于卫觎身侧,被门洞里的阴影打上侧脸,苦笑道:“江州司马参军有所防备,事泄不成,多亏大司马帐下骁勇之士赶回救援,依方能脱困。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徒令人笑,实愧对大司马。” 他带人毁了几艘船,可惜半道生变,被江州守备军砍了一刀在小臂上,不算如何严重,只庆幸来接应的骁兵没有人员损失,否则他有何颜面面对簪缨和大司马。 饶是如此,过后他还是被檀棣狠狠教训了一顿。 阿宝在北方拿命拼杀已经叫檀棣提心吊胆,谁料这个平时最省心的长子又给他来这么一出,檀棣生平头一次给了檀依一巴掌,身上掉的那点肥膘,就是跟檀依上火上的。 “有心了,阿奴得知后定承厚谊。”卫觎不疏不淡道,“还是要养好伤,不然她也会担心。” 檀依隐觉大司马的话里有古怪,对方如今身份已不同往日,檀家与阿缨再亲厚,也需应对得宜——或许正因太过亲厚,所以惹了他的眼? 可檀依又一想,卫观白堂堂三军主帅,将来更可能执掌九五,是器量万钧的人物,应不至于此。 三吴檀氏的少东家是七窍玲珑心,想了一瞬,还是解释道: “大司马万莫误会,从前檀依年轻不懂事,其实早已与阿妹说开了心结,我如今待她……只有兄妹手足之情。” “不必多心。”卫觎还是那副镇沉神情,昂藏阔步,脚底有风雷,“她心有天下,惦念的人也多,事也多。” 檀依诧然看了大司马一眼,不再接口。徐寔在后低首讪讪然,满地去找主公遗落的酸味。 一时众人去各处安顿,只剩下卫崔嵬的马车悠悠前行,最终在止车门外停下。 徐寔搀扶老令公下车,看了眼主公的冷漠之色,无声回避几步。 这父子一人一道沿着御道向前走,奇的是人子走在前方,做父亲的反而亦步亦趋跟随在后,只能望见眼前年轻人的项背。 不过今日卫崔嵬脸上也没了百般小心的赔笑讨好,背着双手板住脸孔,样子阴晴莫定。 卫崔嵬的住所暂时安置在劭晖阁,阁楼三重,黛瓦飞檐,种有松槿如盖,他与徐寔议事便是在这里。 父子俩之间不曾交流一言,却默契地走进殿阁中。 卫崔嵬将门一掩,第一句话不是商讨南北局势,而是沉声问: “你对阿缨怎么回事?” 卫觎神色中没有意外,或者说老头子知不知道此事都无关紧要,他原也没想遮掩。 卫觎转身直视卫崔嵬:“我要娶她。” 卫崔嵬喉咙一噎,心道好小子,想要上扬的嘴角竭力压住,才勉强保持住自己几分威信,蓦地道:“跪下。” 卫觎目光一硬,生冷地对上卫崔嵬的视线。 僵持片刻,他解下外袍随意向旁一甩,露出袍下铠甲,单膝面南而跪。 他跪的不是卫崔嵬,他的母亲、阿姊,阿奴的阿父、阿母,坟茔皆在南边。 “卫观白,若你母亲,胞姊,你素姊,你三哥皆在世,你敢当着他们的面说这句话吗?”卫崔嵬声沉似水。 “我巴不得他们转死还生。”卫觎撩起眼皮子挑衅地注视卫崔嵬,“那样我可以亲自在他们面前请命,请他们成全我陪伴照顾阿奴一生的心愿。谁不同意,我使出百般办法也会说服他同意,只要阿奴甘愿嫁我,我娶定了她。” 卫崔嵬鲜少听儿子说这么多话,怔忡一刹后,他蓦然弯起一双眼睛,贴着笑脸抚掌去扶年轻的儿郎,“哎呀,我是怕你心志不定,欺负了缨丫头。吾儿这样说,为父便放心了,快起快起,地上凉不凉?” 卫觎躲开他的手自己站起身。 卫崔嵬讪讪地轻搓掌心,“话说回来,你是要奔三十的人了,缨丫头正当韶年,你可不兴——” “我一十七。”卫觎皱眉打断他,声气不怎么好。 卫崔嵬一顿,也没明白这一十七和三十之间有啥大区别,点头附和着,“是,是,一十七也老大不小了,旁的事,我没资格说话,但让缨丫头没名没分跟着你,断然不行。” 卫觎嫌他啰唣,一缕不耐烦的恹懒浮出眉宇,抬眼漫淡打量殿中的格局,“是呵,跟她这么久,我没名没分。” 卫崔嵬木呆呆地张着嘴,都没在第一时间理解明白,满脸茫然。 卫觎用光了与他闲话家常的耐心,抬指捏眉,按住心中泛滥的思念与空落,问道:“建康动向如何?听闻是李蕴接应你出城的。” “哦……王氏围府,多亏了长公主殿下。”谈起正事,卫崔嵬笑色一改,将自己离城前南朝京城的情况告诉儿子。 “皇帝沉疴,太子文弱,蜀王与丞相分庭摄政。顾楚泽劝南朝君臣迁都北上,以正统名份压制你,惜满朝文武无一人敢。” 他轻叹一声,“哎,老顾,他一生贞骨凌霜,我劝不了他北上,他反让我劝你……” 然而劝什么呢,卫崔嵬看得明白,该规劝的是这座风雨飘摇的江山,腐朽自利的世家,而不是他扫荡北胡,澄清宇内的儿子。 若将来青史上,将他卫崔嵬之子书作纂晋之贼,他愿竭力将此名声担去一半。 若天下昭昭眼目有望共睹卫觎为开盛世之明主,他也不吝惜老骥筋力,愿为小儿辈叩洪钟,伐雷鼓,以助音响。 “南北辗转千里,路不好走。” 卫觎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因卫婉之死向来对儿子小心翼翼的卫崔嵬闻言,瞬间领悟,双眼发亮道:“不碍事的,我这把老骨头还折腾得动。” “我带了位医士回来。”卫觎走出劭晖阁前,看了眼老头子的鬓角,昔年被誉为美髯公的老人,漆鬓间如今也添了星疏霜华。“让他给你看个脉,不需你操心的事就别操心了。” 141 第 141 章 “陛下要禅、禅位………… 东方出了位转世佛子的事, 不仅在北朝引起轰动,也将江南的佛门教派豁动得一团乱麻。 若不是丞相下令严禁僧人渡江,这旬月之间, 想争相过江去拜候那位神秘而传奇的唐娘子的僧人, 只怕不绝如缕。 人便是如此, 越看不见摸不着什么,心里就越对那件事拿不起放不下, 笃诚佛祖的比丘们, 暗地里传播抄写那篇妙笔生花的《佛子赞》,人手一份, 反复诵咏。 随即, 建康坊间又流传出一种风声, 不知谁将旧事重提,拿檄庾氏文出来说事, 说那位唐娘子儿时所受的种种磋磨,不正应了佛陀成佛前受经百难吗? 又有一种隐晦的说法:卫大司马一打下洛阳,陛下便沉疴不起, 岂非天命有所倾倚…… 一时间朝野蜚语不断,人心如草。 “散布流言, 扰乱士气,兵中反间之术!” 奇石峭立的丞相府中,王逍没了焚香挥麈的雅心,峻色吩咐长史:“查!派府兵严查流言起源, 搜寻混入城中的外来人口, 不排除有北府军谍的可能。” 书房中,丞相的长子王瞿之脱履立在案前,见父亲动怒, 大气不敢出。 “阿父。”王五郎崴在案几旁的靠榻扶手上,神色晦暗不明,在压抑的气氛中疲惫开口,“江左气数将尽,父亲看不出来吗?” 卫十六是什么样的人,王璨之最清楚不过。 他自幼立志学武伐北,不好雅事,成日的学刀舞枪,被同龄世家子笑为天生兵贯,甘居下品。结果人家是文武兼修,身手了得的同时,清谈也妙绝当时。 王五郎看得出来卫十六打心眼里不喜清谈,他就是专门学来打别人的嘴的,偏偏还叫他学成个京华无双。 只要卫十六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如今,他夙志已逞,当世豪雄无出其右者,如何还会再俯首称臣。 近在建康家门外的京口,尚留有卫觎的三万步兵,那是他在兖州仗打得再艰难时也没有调走的看家虎。 单是此虎破笼下山,京城有力自保吗,更别说卫觎收复洛阳后,以北方兵丁补充兵力,现今手中的兵力只怕不下三十万。 眼下双方拉锯,争的是一个正字。卫觎之所以不挥师南下,一是北方诸方镇还未完全平定,二是在等着建康宫主动禅位。 双方看似旗鼓相当,各有依恃,但古往今来兵马都是最硬的道理。 建康迟迟没有对策,这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会断的。 王大郎一向看不惯幺弟的放浪形骸,当即怒起来:“你何敢口出逆言?你以为你与卫十六有几分交情,归顺了他,便对你有何好处?莫忘了大人之言,他要取缔世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逍沉眉郁色。 “父亲上回的话——”王璨之起身,敛大袖,对父亲作一揖,“孩儿回去细想了。鲜衣怒马,美婢驺从,孩儿的确贪恋,却也不是命里必须的。想当年,唐小娘子还是被废太子退婚的一介孤女,乐游宴上,孩儿还曾揶揄人家,比之这二年来此女所行义举,王五一事无为,唯自惭形秽而已。原来我才是那只井底之蛙。” “义举?” 王大郎针锋相对,哈哈两声,“是揭竿而起吧!” “她可动过一毫刀兵?”王五郎道,“唐娘子去青州之前,有道是‘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可见青州民情之恶,已到了天下人人厌弃的程度。她一个年轻女子,能用短短一年多时间的抚民安政,使青州恢复民生经济,不受外敌入侵,此是功邪,过邪?” 王大郎冷笑:“那她养兵造船又怎么说?” “原来兄长也知。”王五郎星朗洒逸的眉目无奈一动,“若青州由水路从东海发兵,陆路从兰陵南下,配合兖州与京口,大兄以为,江左何以克当?” “你五郎的骨头就这么软?” “莫要吵了。”王逍脑仁发疼,打断两个儿子的争辩,目光炯然一利,“只要谢韬守得住荆襄之地,卫觎的兵就过不了江。” * 长公主府邸,前厅中,蜀王正诘问李蕴为何放走卫崔嵬。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异母的皇兄,自李蕴开府后踏入长公主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李蕴坐在红木雕花矮榻上,气定神闲抿了口养容百花饮。 “一个卫中书令便能左右天下棋局吗,王兄别因对大司马束手无策,便拿本宫来作筏子。” 李境听她的语气事不关己,饶是知道这个妹妹从小便是这副性子,也不禁一哂:“你如此态度是何意?莫忘了,你是宗室皇亲,任何人在此时都可以左右摇摆,唯李氏之人不可。” “本宫是犯了何等了不得的大罪?”长公主媚丽的眼眸向他一瞥,声调冷下几分,“皇兄尚卧病在榻,王兄如今统领朝政,欲给本宫扣下一顶通敌的帽子吗?” 事实上她半点也不关心外头男人家怎么争怎么夺。 她自出生起便尊荣华贵,过惯了衣锦馔玉奢靡无度的日子。便是丈夫病故,她出了杖期抹抹眼泪,立刻又寻了个高大强壮的,看着是暖榻的好材料,管外界有什么议论,反正李蕴不会委屈自己夜守空床。她只知道,好日子得过且过,何必想那许多。 在此基础上,她用自己的能力保护几位旧交,也犯不着旁人说长道短。 这些营营求生的朝公们,不会真以为拿住了卫十六的父亲,就能拿捏住那个尸山堆里闯出来的阎王吧? “王兄若想坐下来喝杯降火茶呢,小妹乐得奉陪,否则慢走不送。”李蕴撂下一话。 李氏兄妹二人正僵着,长公主府的詹事忽慌张奔至厅下,“启禀王爷,殿下,御前的原公公遣人传话,请二位殿下速速进宫,陛下要禅、禅位……” 李境与李蕴闻言,脸上同时露出惊愕难言的表情。李蕴不可思议地站起身:“他要传给谁?” 待二人赶至宫闱,同样得信的太子李星烺与梁贵妃,已经在李豫内寝中了。 李豫自从因庾氏母子的事呕了回血,身体每况愈下,渐至一日昏睡**个时辰。太医丞不敢说实,诊断是痰迷上壅,那天师道进贡的丹丸虽早已停服,可是积重难返,李豫的手臂和大腿上开始不断生出褐紫斑点。 整座龙寝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味,用再多的香料也掩盖不住。 上一次李豫能清醒地召人说几句话,还是在三月中旬,当时他勉强鼓动着口齿不清的唇舌,勒令刑部追究张道长贡药之失。 李豫躺在病榻上这一年,日复一复感觉到自己日趋颓废的病躯,方明白当初焕儿劝他少服丹药,原是所言非虚,一片孝心。 可惜一切悔之晚矣,他根本不知焕儿如今在何处,而且那个张道长听闻风声后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 今天李豫难得撑着片刻精神,让原璁召来太子与宗亲,撑到众人来到,晋帝已是面色灰败,汗如雨下。 李豫面对着这些围拢在他榻前的亲眷,愈发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就在头顶笼罩着他,他眼眶发红,颤抖着伸出手,拉住神色懵懂的李星烺,喉咙混浊道:“太子仁孝纯臻,朕……自知时寿天限,今,今禅位于太子李星烺,即刻践祚。长公主与蜀王皆在,正好做为见证……” 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每个字都要用尽力气才能咬准。 满室之人面色各异。 李星烺跪侍在龙榻之前,闻之泪下如线,惶恐摇头:“父皇有天命所佑,必能遇难呈祥,儿臣何德何能,岂敢领受?” “朕说你、你行你便行,接、接旨!”李豫呼吸沉重,微微从枕上抬起头,紧攥李星烺的手不撒开,迫令他应下。 长公主和蜀亲王交换一个眼色,萧氏眼睛红肿地在旁轻轻抽泣,面上似对皇帝担忧不已,内里实则已如滚翻的油锅,熬煎着她的心肝。 在场除了尊君爱父的李星烺之外,把原公公都算上,谁不了解李豫伪饰反复的心性,谁又看不出李豫的打算?他绝口不提卫觎霸占洛阳的事,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禅位,就是怕李氏江山毁于他手,自己成为千古罪人。 所以哪怕病笃,他也要匆匆忙忙地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一旦成为太上皇,不管洛阳与建康对峙的结果如何,李氏是存是亡,便都与他无关了。 可是以李星烺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接下这个烂摊子,此时朝中已是人心浮动,在这个时候交接皇权,引来的只会是各方势力对新帝的拿捏和动荡。 李豫若还有一丝为社稷考虑的理性,或者一丝身为人父的仁慈,即便要禅位,他也该禅于有领兵之能又有宗室之望的蜀王。 毕竟当年,李境也让过他一回。 可是李豫既想逃脱责任,又私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坐江山。他含着泪轻唤李境一声阿兄,神色可怜道:“便请阿兄尽心辅佐太子,如此,朕死也可瞑目了。” 142 第 142 章 蠲裁混事者,改变侈靡…… 蜀王面对皇上期许的目光, 沉吟半晌,只道了声“陛下三思”。无人看得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萧氏无声凝噎,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滑落, 为她的孩儿即将面对的风霜刀剑, 也为大晋朝有如此的君主。 她跪在榻前,祈求李豫收回成命, 李豫不肯。 不多时, 王逍闻迅匆匆而至。 得知始末后,这位江左丞相诧然先看一眼李境, 心思百转,也力劝陛下收回成命。 李豫固执己见,直到再次昏睡过去,始终也未更改口径。 长公主冷眼旁观这荒诞的一幕,忽然就觉得心寒。 “贵主们,且去外殿歇息片刻再议吧。”原璁适时轻声提醒。 这殿里的味儿不好闻,长公主阴沉着脸色第一个迈步出去, 即命内侍通风散气。 太子以袖拭泪, 略整仪表随后而出。他目光静恻地望了母妃一眼,转身拜在蜀王身前:“皇伯父明鉴, 星烺无能,当不起一国之君的重担,星烺愿让位于皇伯父, 请皇伯父万勿推辞。” 此一语出,比方才李豫之言还要惊人。 蜀王威严的脸上先是一静, 而后目光深深波动,仿佛有点燃的焰星自他眸底迸出。 连梁贵妃都怔了神,长公主就在此时破声笑了出来。 她一双凤眸中含有无限幽怨, 又有无限感慨,仿佛预见这高天将倾,朱楼将塌。她自嘲着说:“原来我李家江山可论斤来卖,讨价转手如同儿戏。好啊,好啊。” 蜀王在她的讥讽中皱起眉头,按捺住心中浮沉的思潮,轻抚太子发顶,拉起他道:“你姑母所言不错,皇位岂可儿戏哉!此言莫再提起。” 他朝挡住内殿的帘幔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依本王看,陛下的神智尚不清醒,待陛下再醒时,再作论断吧。” * 白马寺不愧为洛阳第一寺。 佛刹内不仅庙宇恢弘,香火鼎盛,正殿后还分布着百果园,佛碑林,荷柳池塘,僧人精舍等等建筑。人行其间,眼中但见堂庑周环,曲房连接,花丰果蔚,林木扶疏。 簪缨将自己手抄的经卷供奉在宝殿佛座前,释绪方丈亲自引她四下参观。 白马寺的僧众听闻唐娘子来此斋戒,尽来瞻仰玉容,一时间僧衣踊跃,从者如风。 簪缨所带的武僧此时派上了用场,严严实实地守护在簪缨外围,不让来者离得过近。 寺中的墙壁上绘有飞天神女图,都是建寺之时中京有名的丹青妙手画就,此后随年修补,色彩如新。画中的仙女发梳高髻,身姿婀娜,纱髾飘渺,正如簪缨今日这身打扮。 她立于壁下随意欣赏一会,比较着与江南寺中的不同。这幅景象在僧众眼里,却恰如神女照镜,唐娘子又比壁画中人更为清丽窈窕,活色生香。 “优昙华一路马不停蹄地行来,颇为辛苦了,不若先让她去休息。”昙清知道护着簪缨,对释绪师兄笑道,“咱们两个自去参禅,如何?” 释绪捋须善然称是,簪缨向两位方丈致意,方得以脱身。 她身份尊贵特殊,寺里为她准备的下榻处,是在清凉台附近的一处独立精舍。外有济南武僧就地趺坐诵经,内有姜娘与影卫保护,无人叨扰。 屋子里是个宽敞疏阔的布局,内外二隔间,舍内飘袅着淡白的沉水香烟,与直棂窗外的翠竹叶影相得益彰。 簪缨一进门,却顾不上参观,先让春堇和阿芜帮她松散发髻。 这凌云髻顾名思义,就在于一个高字。不但要先用发油将发缕梳成特定的形状,还要用五支一指来长的凤羽纹金簪,竖向将梳好的髻鬟固定在头顶,再顶着走上两三个时辰……簪缨抱怨:“我的脖子快要僵了。” 二婢听那略显娇嗔的语气,相视一笑。 娘子的这身行头,是进洛阳之前她们联手打造近一个时辰才完成的,娘子从未穿过如此繁复的着装,本身又怕热,难怪不耐烦。 她们一左一右扶簪缨在铜镜前坐下 ,服侍她拆簪卸珥。 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垂落下来。 簪缨的头皮松快了,随意挽在身后,又换下那五重纱衣,换上一件家常缃云纱宽松襦裙,终于舒服地轻叹一声。 阿芜拧了只帕子给娘子擦脸,簪缨接过擦了,顺带抹了几下薄汗微沁的脖颈,转头问春堇: “方才过园子,你可看清那果园里的役人大概多少?” 之前在青州时,春堇作为簪缨的心腹女使帮着打理过账目,心思眼界与从前玉烛殿里的那个小宫女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她闻言便说: “奴婢留意了,光是看见的,至少有一二百人,洛阳不愧为天子都城,单是这一座寺院的园子,竟比咱们青州住的鸢坞里的园子还大些。” 簪缨蹙眉思忖,“那白马寺收容的役户,至少要以千计了。我记得佛寺的僧人本就不输税不征兵,这一僧之身,又有十人供应差使。” 一寺如此,洛阳城内佛寺如云,加在一起,得有多少不入黄册的佚名庶民? 一城如此,整个北朝又会有多少? “娘子莫忘了还有良田。” 春堇提醒一声,此处里里外外都是她们的人,不担心隔墙有耳,“听说北魏帝还在时,礼佛甚笃,用金粉筑佛像,还下旨将郊外上等的田地庄子分给洛阳各大佛寺,令其自产。奴婢粗略算过,这些地方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万亩。” “照这么说,这些佛老爷和官老爷也差不离了。”阿芜听得啧舌,“这么多土地分给和尚种,那百姓种什么?” 簪缨眯紧了桃花眼,没有作声。 她心里有了数,不再谈此事,让春堇领人去小院里的庖厨看一看。 她名义上是在寺中斋戒,为谨慎起见,她这一行人与外面五百武僧的食膳,还是要自己人单开一灶来做,食材向庙里借取。 左右吃的是素就行。 春堇去后,阿芜沏了壶香茶晾在案上,又洗净了寺里送来的瓜果,盛在漆木圆盘中送到娘子跟前。跟着,绿裳侍女便去里间为娘子铺床挂帐。 阿芜不如春堇姐姐灵光的脑袋里还滚着方才娘子说的话,一面忙碌着,一面扭头天真问道: “娘子打算整治佛寺,收回寺田吗?奴婢看方丈对娘子礼敬有加的,若是产生矛盾,这些僧人会不会反口诋毁娘子的身份,说您不是佛子……” 簪缨拈起一粒晶红剔透的石榴籽噙在唇间,倚案笑道:“你以为释绪方丈白念了几十年的经,任人糊弄?他也未必真信了我的说辞,只不过现今的局势摆明洛阳要易主,他不是一饮一啄独来独往的苦行僧,能管理一座皇家寺庙的人,看起来再超凡入圣,心里的账怕是算得比咱们的掌柜还清。与其不知进退,何如顺水推舟给寺里拉拢一位靠山呢。” 在阿芜恍然大悟的表情里,簪缨咬破果皮,鲜甜的石榴汁沁人心脾,那抹天然的红在女子柔嫩的菱唇上洇开,胜过一切胭脂。 她垂下纤睫,低声自语:“释绪方丈应当明白,想要佛门真正的清流永续,蠲裁混事者、改变侈靡风是势在必行。” 他若不明白,她会帮他明白。 用过午食,簪缨便没无事了。从青州到洛阳,难得有这片刻的轻闲时光,她在竹舍里歇了个午觉缓解疲乏。 醒来后,簪缨坐在榻边听了阵前殿传来的敲磬声,猜想观白此时在做何事。 午后昙清方丈来过一回,看优昙华是否往得习惯。 进门看见的却是女子趺坐在窗下蒲团上,云袖委席,点香品茶,正漫翻着一本经书解闷。 那独一份的沉静气派,分明是到哪里都能居安下览的人君之象。 昙清心中反而气馁,杵在门扉边轻咳一声,忍不住暗示:“老衲帮了优昙华如此大忙,是不是该得些……好处呢……” 老和尚挤挤眼睛,“娘子不妨听我说,佛家好,佛家妙,佛门里有——” 簪缨抬头笑眯眯道:“自然是要谢的,我请上人给大司马讲经好不好?” 昙清方丈闻风色惮,不等簪缨说第二句,袖底生风溜之大吉。 至暮,用过晚膳后,侍女们在屋内爇烛,准备服侍娘子沐浴。 春堇在点亮窗边的烛台时,忽有一道黑影从眼前翻进来,吓掉了她手里的火绒。 来人信手一抄,把火折子撂在窗台上,神情如是进自家屋室的淡定,边向里走边问,“你家娘子在做什么呢?” 春堇尚未从大司马突然翻窗驾临的震惊中回神,簪缨闻听响动,从内室出来,正与卫觎碰个正对面。 那身卸去重甲的束腰黑衣一如窗外夜,震星慑月,傲独得可以,托衬得男人格外凛毅挺拔。 簪缨看一眼关好的正门,又呆呆地望一眼他。 卫觎已经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揽进怀。 他埋头深吸了一口,有些懊丧地咬她白嫩香颈,“一股檀香味。” 在寺里,除了香火味还能有什么味?正预备去沐浴的簪缨外衣已经除下,身上的中衣细薄如纱,在男人有力的怀抱里被迫半仰起头。 她感到脖上微微一阵刺痒,心里却漫漾出丝丝的甜,也不问他为何会来,双手环住男人的腰身低哝:“你嫌弃我。” 那双嗔圆的桃花眸宛若不谙人间险恶的麋鹿,既纯真,又媚惑。 卫觎熟练地打横抱起这头撒娇的小鹿,顺手一拍她浑圆的臀,“是啊,我要检查,小娘子身上还有什么味儿?” 簪缨娇然咬住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声。屋中的春堇和阿芜早已红着脸躲出去了,簪缨被卫觎抱到榻上,新铺的云缎褥子软,还没睡过人,她跌进去,寝衣下的雪团跟着一颤。 卫觎喉结一滚,有些遭不住了,手去探雪,人则分腿跪在她纤腰两侧去寻香唇。 高风永夜,禅室檐下宝铃锵鸣,和着前殿比丘晚课敲响的木鱼声,交织飘扬在白马寺的初夏夜里。 “不可。”簪缨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清醒了几分,连忙扭开脸,两只手捉住卫觎肆意妄为的手腕,“观白,不可在此。” 她不皈依神佛,却害怕蛊毒未解的卫观白沾染上什么冥冥业报,让他命途波折。 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她也不愿他受到丝毫损伤。 卫觎言出法随,停在那儿。 他按着簪缨的下巴颏扭回来,对上一双满含关怀与忐忑的水润眸子。 不惧祸否不怕渎神的卫十六,独独怕她露出这种担忧的神情。他弓紧悍劲的后背,生生定了片刻,一个翻身,平躺在簪缨身边。 “你,你不忙吗?”簪缨自知让他空欢喜一场,低着潮红的脸颊坐起来,烛光下,搅弄着发梢,没话找话地与他搭讪,“如何此时过来了?” “我的事情多得很。”卫觎闭眼闷声说。 从回到宫里先应付老头子,再听人禀报城中各处动静,后又去城北大营巡阅,好不容易挤压出一个时辰的空闲过来,来之前,他还抓紧洗了个澡。 簪缨眼波轻漾,伸出两根手指揪着他的袖子摇,“观白辛苦了。观白这样辛苦,还过来找我,我今晚一定会做个香梦的。 “你莫急,只消后日,我便可以回去了。” 她说着,轻轻趴在卫觎的胸口上,不敢撩拨太多动作,软语温香地请求:“可是我不认得去皇宫的路,到时你来接我,好不好?” 她枕住的地方传来一点很轻的震动。 卫觎无奈地笑着坐起身,在他这里,真是永远吃她这一套。 他不很温柔地搓弄几下她的耳垂,虎着脸道:“自己说的,后日。可别乐不思蜀。” 簪缨眨眼点头,心里想,凶得很呢。 “大司马就这样走了?” 片刻后,春堇进屋时还有些意外。并非她觉得大司马过来一定会同娘子发生什么,只是算算这一来一去的时间,只够两人说上几句话的功夫吧。 洛阳宫离白马寺一东一西,来回跑一趟也是不近的。 簪缨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望向烛灯静谧的薰光,“咱们也不会在此留太久。” 三日说长不长,倏忽而过。 有释绪方丈有心配合,簪缨的声望在北地佛寺间传扬得很顺利。 空口谈说无力,主要还是用她山城治疫的事做文章,毕竟这才是实打实的救命善举。 第三日出斋,释绪邀请唐娘子在白马寺外最大的白石坛广场上,举办一场布法泽众,让僧徒百姓皆可来听。 簪缨欣然同意。 她唯一需要做的只是趺坐在准备好的法座上,微笑不语,讲经的事,自有昙清大师在座下代劳。 这一日闻讯而来的善男信女无数,相隔三重阶台,伏拜其下。 簪缨不置一词,在信徒眼中反而成为美丽神秘的化身,如菩萨微笑拈花。 微风动拂她的纱衣,阳光普照她的钗环,簪缨听着昙清讲说的经义,心里却走了神,一忽想,不知谢参军和严二郎在并州的仗打得怎么样,一忽又想,阿宝领兵夺取翼州可否顺利?忽听底下有人低呼:“佛光,是佛光!” 簪缨遽然回神。 原来她今日腕子上戴的是镂花金臂钏,不知怎么对上了角度,在浩浩骄阳的照映下,闪烁出一圈圆满的金光,正笼在她手腕上。 余散的金光洒落在她掌间,宛若金莲花开。 昙清方丈抬头看见,虽知底里,却也欣慰微笑,看起来老天都在帮她造势,还说不是天姿异禀吗? 簪缨微怔之后,转着手腕无奈何地一笑,只盼这件事千万别传到观白的耳朵里,免得那人又要赌气。 不知是心有灵犀,亦或心虚使然,她这样想着,下意识抬头观望,却正望见一辆显眼的宽厢马车停在广场之下。 簪缨隔得老远看不清驾车人的脸,心里却噗地一跳,有种预感。 果不其然,那马车的御者跳下驾座由远走近,正是卫觎身边的亲卫。 亲卫登阶,径直来到释绪面前,脸上一本正经:“大司马请唐娘子入宫讲经,还请方丈成人之美。” 释绪方丈自然没有话说,向簪缨行一佛门礼,感谢她今日布泽。簪缨起身,有模有样地还礼,侍卫分道开出一条路来,护送着女郎下阶。 簪缨加快脚步走向那辆马车。 两旁的信众却意犹未尽,山呼佛子,求福求寿求保佑。 求求别喊了,千万别喊了。人们在狂热地祈祷她,簪缨也在心里跟他们打商量,面上还要保持微笑。 当走到那辆窗门紧闭的马车前,她步子微顿,抿了抿唇,才踩着车凳上去。 车帘乍分而合,簪缨从阳光大盛的室外进入车内,视线片片昏黑,还未等眼睛适应,生出金莲的手腕已被一股力道拽着往前去。 她轻啊一声,跌坐在一条腿上。 紧接着下面的人又反客而主,翻身把她压住。 簪缨的耳垂被一片潮热包裹住了,她才恢复视觉的眸子很快又雾茫茫一片,吹进耳洞里的嗓音痒她的心:“佛子,叫我好等啊。” “恭送佛子,求佛子保佑!”外面追随未去的信众还在添油加火。 “别……”马车不肯驶动,簪缨与卫觎独处时天真坦荡,不代表她在外也百无禁忌。 她生怕薄薄一层厢壁外的人众听到,不敢发出一丝吟声。 她心想着,小舅舅只消闹完了便好了,便咬唇抖着敏感至极的身体,闭目等待。 那两扇颤簌不止的睫毛,像两只背着人采食花粉既快活又紧张的颤翅蝴蝶。 卫觎身上一瞬绷紧,不许她咬自己,把自己为非作歹的水泽薄唇凑过去给她。唇离了她的耳朵,指腹接替而上,揉一会,再流连向下,搭住她泛粉的纤颈,手指一根根漫不经心地收放,小指尖再往下滑,灵活地拨挑开她绣襦的镶边。 “小舅舅……”马车终于驶动,簪缨宣软无着地往下滑,被使坏的人钳扣满怀。她满脸潮红饧不开眼,漂亮上挑的眼尾沁出细碎的泪水,“我不是……我爱你,我这几日想的都是你……” 卫觎仿佛听不见她的解释,轻漫地往她唇里呵气,缓声缓气道:“佛子今日穿着肉蔻色小衣。” 143 第 143 章 寒士如蚁附 驷马驾驶的马车行在朱雀大道上, 行人只见这辆没有徽号的马车是往皇宫方向去的,联想近日城中变故,避之唯恐不及。 无人知晓车内的旖旎风景。 滟眸桃腮的女子酥肩半裎, 被欺负成了一滩水,软倒在强势峻色的男人怀里。 卫觎还拿她小衣小裙做文章, 簪缨毕竟浸淫三日庄严佛法, 耳听这等言语,两相一激, 只觉小腹发麻, 眼睑水红一片,昵声连连:“小舅舅饶我——” 她求三声,卫觎也受不了,闭了闭赤色隐现的眼眸, 又不舍地舔了她唇缝几下, 方堪堪起身。 两人的襟裾厮缠得一塌糊涂, 卫觎滚了滚喉, 帮她整理衣帛和蹭乱的头发。 簪缨扭了下脸, 在他碰到自己之前,揪着自己的衣襟和他约法三章:“不许再用那两个字叫我。” 卫觎血液里的嚣涌还未完全褪去,他含着意乱神迷的目光,强迫自己收敛,对面红耳赤的小可怜笑着点头,“怪我不是, 中毒的人,阿奴别和我计较。” 这话惹来簪缨更为不认同的眼神。 她嗔视卫觎一眼,卫觎摸摸她的头,两个人一起把她收拾妥当。 簪缨这才终于能坐正, 却总疑心自己的裳裙打褶了,或者脸上的脂粉花了。 卫觎认真地审视她几眼,说没有,簪缨不大相信,可惜手边没带着手把镜。 卫觎重新将她拉到自己肩上,让她枕着,摸摸她还有余热的脸颊:“这几日累不累?” 簪缨神色懒动,端着装着是不轻松,可都比不上方才那片刻的狂风骤雨让她力不能支。 她方才求哑了,回想起来自觉羞臊,不想开口,在卫觎的手背上戳了一下。 卫觎一猜便猜得准她所想,反手捉住她,垂下眸子,“旷了我三日,讨些利息也不行?”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白马寺可是如逢甘霖。”簪缨知道小舅舅偃旗息鼓了,胆子又大起来,枕着他道,“释绪方丈肯揣着明白装糊涂,第一步是成了,将来整顿佛门风气,顺理成章。” “蠲收寺田涉及土断,要等到废九品官人法之后。”卫觎一下下轻挲她的脊背,如安抚自身躁意。 簪缨颔首,“废九品在削世家之后。”她抬起粉嫩的眼皮子问,“王贾两家这两日有什么动作吗?” “里坊间有甲卫镇日巡查,那帮人被摁着,也知道夹好尾巴观风。” 簪缨道:“倒听说王家针对卫伯祖公的开坛讲学,组织了几场清谈,美其名曰洗洗耳。” “抱残守缺,强弩之末。”卫觎淡诮地挑动唇角,“还没开起头就被寒士的声势压过了。” 军中攻城,会先以士卒搭梯攀墙敢死,前赴后继,名为蚁附。世间卑寒庶士正如蚁附,只要有一个领头之人,为他们将那扇不可逾越的巍峨城门打开一隙,他们为了改变命运计,为了子孙后代计,哪怕那一线的光芒如此渺茫,也敢援引成众,以命相搏。 真正见过蚁附兵卒以肉身为盾,利刃穿躯,垒骨如山场面的人,绝不会对此不屑一顾。 至于那些足不染尘的高宗门阀,只有等着被人拉下高台,才能感同身受一二吧。 而如今,他们还仗着晋人军队进城时打着怀仁安民的旗号,以为卫觎不敢动世家,所以可着劲的折腾,等着与新主洽谈条件,做着再在新一朝扎根发展家族大计的美梦呢。 卫觎最后给了个不走心的评语,“琅琊王,太原王,一路糊涂货色。” 簪缨枕在他肩上莞尔,忽听卫觎一改漫不经心的语气,低沉的嗓音微扬,“卫伯祖公?” 簪缨心坎上忽绊了个趔趄。 她坐起身,向旁边挪开几分,低头整理纱帛若无事状。 卫觎气定神闲望着车顶,“有个小孩从小就分不清楚辈分,乱喊一气,是谁家的呢。” 簪缨想起“大哥哥”的往事,脸热又强自镇定地给自己辩解:“我在建康时就这样称他老人家了,一时忘记改口了么。” “哦,那该叫什么呢?” 两刻钟后,一路驶进宫阙的马车在大司马门处停下。簪缨没有立即下车来,却先向侍女要了一顶帷帽。 春堇闻言有些疑惑,几日前娘子初临洛阳,士庶争睹时都不曾做那等扭捏姿态,今日回到都是自己人的地界,何以反而要戴? 疑惑归疑惑,春堇很快寻了一顶流珠云纱长帷帽送来。 推开一隙的车门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进去,簪缨在车内戴好,又将衣衫整理停妥,这才下车厢。 两侧驻兵口唤女君,又唤大将军,屈身行礼。 簪缨淡然颔首,风度款款地向前行去。 卫觎错后她一步,作为始作俑者,神色有些无奈。 他可以发誓在车上后半程并未欺负于她,他不会在下秩面前让她不体面,可谁想到,只是随口玩话,就把人闹了个脸红。 这时节戴帷帽闷热,她也怯热,下马车前,卫觎对着她的脸端详又端详,信誓旦旦说红晕已退了,没人瞧得出来。 簪缨自己脸皮子上热意未散,就是不肯信。 可这个对卫觎予取予求的女子,对他心软到连闹别扭也不会,沿巍巍宫墙走出几步路,又回头问他:“你如今安置在哪座殿里?” 南朝的皇宫便是李氏南渡后怀恋故土,仿照洛阳宫的规制建成的,连各门各殿都取用同名。自然,南朝国帑有限,台城占地的规模与洛阳不可比拟,但大同小异,簪缨在宫里住了十来年,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卫觎随手指前,“东宫。” 簪缨纱帷下的眉心轻动。 她未料到他会挑在那里住下。不是帝寝,而是东宫。“有何说法?” 卫觎听到这句便笑了,哪有什么深意,“我在等阿奴啊。” 她不来,他一人居于帝所有何趣味 ,她不在,他随便住哪里不是孤枕空衾。 簪缨眼里也多了笑意,故意问道:“那我的住所安排在何处?” 卫觎指了个离东宫呈对角的方向,“集仙殿。但你不住在那。” 那不过是对外的说辞罢了。 卫觎问她可想四处参观一番,簪缨摇头。对她来说南北皇宫都一个样,有卫观白在她身边,这座恢弘宫宇才有意义。 于是二人上行辇,往东宫而去。 途经前殿的太极宫,阳光泼洒在刺眼的白玉阶墀上,簪缨令辇夫稍停,掀开帷纱看了一会。 战报上说,观白就是在这里将北魏皇帝头颅斩下,一锤定音。 太极殿的大门此时紧闭着,殿柱下的血污早已洗刷干净,但簪缨透过眼前的高殿,仿佛依稀还能看到当时的火光血色与攻下宫城首将的勇猛身姿。 卫觎顺着女子专注的目光看过去,隐蔽地捏了下指节,“想现在进去看一看?” 簪缨从那座君临天下的庙堂收回视线,摇头道:“走吧。” 她从卫觎口中听闻,卫伯父、徐军师以及她的幕僚们这几日都聚集在西阁议事,有几桩要事还等着她议定。 ——这并非是众人智识不足,缺她不可,而是经由她下达过的决策,意义不同。她不在时,卫觎足以一手揽权,但他没有如此做,簪缨深知其中的意味,更要鞭策自己担得起这份瞩望。 她打算先回殿里洗沐一番便去西阁了,不好让诸位先生久等。 二人的行辇转过云龙门,进了万春巷,在前殿总管虎贲卫的禁军统领宋锏大松一口气。 宋统领低低道:“可算没功亏一篑……” 簪缨方才注视过的那扇太极殿门内,此时,正有几十个五大三粗的军卫在大殿里,轻手轻脚地悬挂绢灯花烛,布置珠子帘幔。 好好的前朝议政肃穆之所,被他们造得一团脂粉气。 虽说是出于大将军的秘令,也有亲卫被这种精细活磋磨两眼发直,又不敢挑刺,小着声嘀咕:“这不是太监干的活儿么,咱们提刀驭马的人,何时做得了这个,倒别坏了大将军的事……” “废他妈话。”丹墀上一个临时担任监工之职的校尉是个爆脾气,压低嗓子骂了声,手里珍而重之地拈着一粒拇指肚大小的海珠,大气不敢喘地往羊角灯壁上粘。 “皇宫才破,北胡老儿的奴才能用么,这是看我们割鹿营嘴严,才选了咱们给唐娘子准备芳辰惊喜,你小子瞎叭叭什么。” 军卫被骂得没脾气,不敢再瞎叭叭,任劳任怨地铺地衣去了。 * 洛阳宫的东宫同样位于太极殿西侧,隔有一条高墙御道。 宫宇翚檐飞拱,铁马锵鸣,少了几分雅致婉约,呈现出独属于中原腹地的大气恢弘。 宫门处驻守的是北府甲卫,内苑里零星几名立候的宫人,皆是簪缨身边用惯的熟面孔。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是之前簪缨离开建康时带出来的,至豫州后恐前路波折,不利老人劳顿,就地留在那里,也不知卫觎是何时接过来的。 簪缨降辇,解下帷帽交与侍女,抚着自己的脸颊转眸询卫觎一眼,卫觎摇头,她便含笑与他一道进去。 寝阁的外间疏阔而空旷,看得出原先的东西都已清空,以黑白雕花纹为主的玉藻横梁,还遗留着胡人风气。 只有靠南墙的地上竖了一副明晃晃的铠甲,在不置摆设的空殿中格外显眼。 那是卫觎惯常所穿的甲,簪缨走过去,注视片刻,伸手摸了摸铠甲上的明光护心镜。 卫觎在后头看着她,“沐汤备好了,在里头。” 他去白马寺接她之前,就把这件事吩咐下去了。 似乎自从大司马在山阳城见过因不能沐浴而委屈的簪缨后,便对让她随时能有热汤沐浴一事存了执念。 簪缨眼珠轻转,背起手道:“什么人使过的池子,我可不用。” 卫觎听见那娇里娇气的语调,失笑,靠近了挡住背后侍女的视线,低道:“我用过的,也嫌脏么。” 144 第 144 章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簪缨心房轻跳, 仰起纯净无尘的眼睛看他。卫觎就势低头嘬她一口,呵出秘谋大事一般的气音: “假的,我也嫌不干净, 那湢池荒置着,待以后翻新重砌过再用。我帮阿奴准备了沐桶, 梨木新刨的。” 方才在马车里,的确腻了一身汗,簪缨这才矜持点头,脱履走入内殿。 卫觎随后, 脱靴时他瞥神看了一眼,弯腰把那双小巧的绣鞋摆正在自己军靴旁。 簪缨未回头, 不知卫觎的小动作。只是当她看到屏风后那张簇新的拔步双人榻后, 忽然改了主意。 她转身用那双桃花眼望去, “我想先看看药。” 卫觎一听即明, 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药,不在这件事上逗她,即刻唤来亲卫去找丁中郎将,让丁锏把那六味药带来。 白鼋甲,运日羽, 龙漦香,银环蛇胆, 金鳞薜荔,佛睛黑石。 举世难寻的六味药,都在这里了。 簪缨低头以指抚过,目光专注,一味一味去确认。 卫觎见簪缨眼底生着光,看得那样贪婪仔细, 心中陡然泛起一片无尽的疼惜。 他从后揽臂将女子香软的身子抱住,亲一亲她的发顶,道:“现已入夏了,秋去冬来,很快的。” 簪缨点头,她信的。 她的声音比卫觎还坚定,“一定很快。” “你想保管吗?” “不用。”簪缨仔细权衡后道,“军中戒备森严,你的人忠心谨慎,不会出错。” 她只消亲眼看到,便安心多了。 随后,簪缨携婢去里间沐浴。进去前,她特意顿了一步,回眸伸指戳在卫觎胸口,令他止步。 “……我没想进去。”卫觎难得噎了一下,百口莫辩。 见簪缨的眼里竟还有点疑色,他失笑,真不知自己在她那儿的信誉怎么岌岌可危成这样。 不过盯着那道倩影进去后,卫觎的笑意顷刻浅了,垂下眸子,忍耐地吐出一口炙热呼吸,甩了下如有虫噬发麻的左腕,命殿外待命的丁锏将药收妥。 “并州可有消息传回?”他恹淡地问。 丁锏道:“回大将军,谢榆已打下霍州,正向晋阳进发。北魏的余兵散勇一路向北溃逃,已聚不成势了。” 卫觎点头回了里殿,洛阳的皇宫不是简陋的军驿,隔音自然好,听不见任何水声。 他看一眼更漏,又招来一人去西阁通报,就说他和女君一个时辰后过去。 侍人奉命而去。 簪缨知道有事务在等她,在春堇的服侍下,一刻钟后便洗好了。 玉人出浴,肤如凝脂,春堇取来干爽的缎帨为娘子擦干肌润肤滑的身体。 云母嵌玉屏风外的衣桁上,有卫觎帮她准备的几套衣裳。春堇比量了下尺寸,笑着夸赞大司马细心。 簪缨螓首低含,选了件海棠红的曲裾常服。 从湢室出来,混着潮热水汽的香风跟着逸出,簪缨当头看见卫觎负手靠在外头等。 他精力旺盛得簪缨有时都吃惊,“你怎也不去歇一歇?在这里,一直等着么……” 卫觎目光落在她热浴后愈发粉泽的唇瓣上,鼻间不明意味地嗯了一声,伸手去捞。 簪缨倒对他的习惯十分熟稔,偏偏身,躲过了。 卫觎动眉,懒声问:“不让抱?” “西阁的先生们还在等。”簪缨余光看见发窘低头的春堇,端庄地挺直秀颈道,“正事要紧,咱们这便过去吧。” 她一身衣装都穿齐妥了,的确是正襟会客的模样。卫觎扫眼打量过,剩下的半枚眼色落在春堇身上,春堇立刻知趣地退到外殿。 “观白。”簪缨有些无奈地唤他。 “让他们等着。” 卫觎不与她动手动脚了,却也不分说,拉着簪缨的手往拔步床边带,“你才从寺里回来,不可如此劳碌自己,小憩一会再说。” “我不觉累,”簪缨随着他走,口中还坚持,“这时辰让我睡也睡不着,我还未去拜见过卫伯伯与舅父呢,怎好令长辈久等。” “他们都在左近的馆阁安顿好了,待你起了,再请他们来见,两不耽误。”卫觎耐心哄着,望见那双神采明亮的眼睛,他轻叹一声,“就半个时辰,到时我叫你。” 簪缨最终不忍拂他好意,听从了。 上榻时,卫觎顺手抽松她束于腰间的宫绦,说是这样卧着舒服。 簪缨看他一眼,疑心这样是方便了他。 但卫觎说到做到,他了解自己,真缠闹起来轻饶不了她,为保信誉,就只是与簪缨对面躺着。 仅有的动作是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 洛阳东宫里乔木多,炽日盛,已有早生的夏虫开始低鸣。殿宇内却一片静谧如水。 帐帘未落的榻子上,簪缨闭上眼睛。也是奇怪,她原本不困的,可在卫觎一下下的拍抚中,困意逐渐袭来。 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恍惚听见耳边人轻道:“阿奴会不会不喜欢这里?” 卫觎看着安然窝在他怀里的人,眸底流动着一汪深水。 他对皇宫的执念说不上深,他长姊便是死于宫闱,这是卫觎心里永远的痛。他更没忘记,阿奴从前在宫廷中经历过的事情。 可形势使然,他脱不开这局棋,也不可能让他人执子,摆布他的命运。 他此前一直放任簪缨高飞,让她大展抱负,为的便是今日与她在这九天阊阖携手比肩。但当他真的将她接入这深宫,又总怀疑阿奴在这里的笑容还不及在外头来得自在快意。 他怕拘束了她,怕这天底下最高的一个位置,仍不是她最好的命。 “嗯?”簪缨眼睛都未睁,哝声细语,“或许大司马更倾向于定都长安?” 她连困着玩笑时都带有一种高屋建瓴的审度。 她已经设想得很远了。 像峙守在汹湍激流中心的一方磐石给了他一个答案,卫觎的眉心一下子松驰下来。 他忍不住刮她的鼻梁,低笑提醒,“长安还没打下来。” “你信重义兄,我也信他。”簪缨闭着眼轻道。 她不是听不懂卫觎的言下之意。 她也曾以为,她此生最厌恶之地莫过于皇宫,在重生之初,她千方百计想逃离的就是那里。 但那种孤注一掷的心境,早已成为过去。 她想,一颗勇者的心应当是靡刃万物而不屈,在哪里丢掉了东西,便在哪里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让这里入主他人,她岂甘心。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观白,不必担心,我很乐意。” 天大地大,玩山乐水,固然轻松,但她更想要亲手执掌山河,植树成蹊,澄清宇内,还天下一个太平世道。 虎牢关那夜的星汉灿烂,在低处是看不到的,那是观白送她的礼物,她很喜欢。 * 西阁,案几邻列,卷宗堆积。 这间由原先的藏书馆临时改成的议阁敞着四扇雕花门,手携卷册的文掾进出不断。 靠近门边分出来的一间小阁子里,杜掌柜带领唐氏的四五个大查柜,正在手指如飞地拨弄算盘。 徐寔在杜掌柜到达中京后,如虎添翼,立刻将统计皇宫宝库的重任托付于他。 杜防风如今暂任少府之职,统管皇家财库,摇身一变成了京官。 不过他心里清楚这算的还是自家账,自然尽心尽力。 再往里,一头华发的男子背对阁门,逆着洒进门槛的阳光,那袭淡紫柿蒂纹袍上的白分外刺眼。 傅则安与沈阶两案并成一案,相对跽坐,中间隔着的是高摞成山的北朝户部黄册。 进入宫省后这二人被卫崔嵬分配主理的便是此事,傅则安翻着籍册感叹,“北朝人口多过南朝五倍不止,原不是虚言。” “人多也不见得打得赢仗,尾大不掉,弊端更甚。” 沈阶平淡低介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闻声不见人。“当务之急需先行土断,重查户籍,搜寻遗薮,安民田里。”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傅则安道,“你切急务实之心可以理解,但北边的并翼幽三州还未完全平定,还是先将能作依凭的黄册整理出来,待南北战事平定了再论。” 相隔一张案几之外,徐寔听了几句他们的议论,拿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呷茶喝。 座旁是北府军中另两位军师,陆瀚、房璇右,正对着一张军事图推演着荆襄之地的攻防。 二人见徐先生如此闲适,不禁无奈:“先生莫躲懒了,依您之见,这长江水军如何破势?” “打了好些年仗,好不容易喘口气,还不容许我偷会懒?”徐寔随口道,眺目望着窗外金璨的阳光,眯起眼睛。 “只怕夏季长江要涨潮了……” 正在这时,东宫寝殿那边的亲卫进阁来报:“禀先生,大将军的话,他与唐娘子半个时辰后至。” 徐寔愣了一下,心领神会,干干咳道:“知道了。” 三日都等过,也不差这一会功夫。 只是主公这贪欢的劲……葛神医不拦着,卫老先生不知真相,唐娘子还纵着,这真能行吗? 也是凑巧,亲卫前脚刚走,劭晖阁的轻山管家便过来,一路走入阁中,替他家老爷询问:“徐先生,唐小娘子还没回来吗?” 卫崔嵬想见簪缨的心情一览无余,他知道簪缨今日从寺里回来,却不知具体何时,卫觎不肯多给他通消息,老人只好每隔一时便遣人过来问一问。 徐寔把主公的话转达了,轻山略怔,半晌,不知作何表情地啊了声,“郎君不放人啊……” 这话也只有看着卫觎长大的卫府管家敢说,徐寔摸了摸鼻子。 “蹈玉,沈蹈玉。”沈阶失神片刻,被傅则安叫了几声才听见。 他抬头对上从簿册空隙看过来的一双眼睛,听他说墨块没了,寻了一块给傅则安。 而后沈阶垂下眼睫,看见自己的小指上不慎蹭到了一点墨渍,下意识从袖里摸出帕子。 洁白的锦缎上绣着马蹄金的图案,色彩如新,脸庞俊瘦的青衣男子怔忡几许,在案下不动声色地掖了回去。 * 半个时辰后,不用卫觎叫她,陷入浅眠的簪缨自己便醒了。 春堇进来伺候时说:“小娘子这个本事是练出来了,从前在鸢坞议事的间隙休息也是,说小憩几刻钟便是几刻钟,到时自已就醒了。” 卫觎闻言,目色蹙动,拉过簪缨在她眉心亲了亲。 簪缨的桃花眸子弯出好看的弧度,整理好衣带后,踮足向他回礼一下,二人对视一眼,携手同去西阁。 当那架行辇来到西阁之外,阁中的文僚们已分列候立。杜掌柜、吕掌柜、沈阶、傅则安、成临、崔岭等人立在右侧,徐寔、陆瀚、房璇右等人居左。 众人看到那两道并肩的身影入阁,立即揖手拜见:“见过大司马,见过女君。” 145 第 145 章 “给我争口气,天下人…… 卫觎尚未公然篡位, 官号上还延用旧称。相比之下,对簪缨称的这声女君,便耐人寻味得多了。 簪缨身姿秀丽挺拔, 坦然受拜。 眼前这些面孔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未见过的,她著着那身海棠红衣款步行至殿阁中央,目光笃沉, 声音清朗,对众人道辛苦。 “先生们久等了,且坐。我今日是来旁听诸位议事, 不必拘束。” 她转望徐寔, “军师, 城中今下情况如何?” 卫觎听她开始问政, 踱步自去案上挑拣了一卷册子, 漫然翻看起来。 徐寔听到簪缨第一个问的是自己, 心思微转,挑重要的事禀报。说完后,又笑道:“其实徐某只管军政,这些文政,沈, 傅二位郎君更清楚些。” 簪缨知道, 但徐寔是大司马帐下的首席军师, 她理当先问事于他。 她的目光这才投转到沈阶身上。 后者敛眸上前一步,对徐寔方才所言作了些补充。 簪缨听下来,洛阳如今在晋军的看管下暂且太平,北魏来不及逃逸的宗亲与贵族已集中看守,中间发生过几次余党劫人闹事, 当日便被北府军围剿严审,是死灰难复燃了。 百姓对于胡人政权的倒台,倒不如达官贵人们惶惶终日,没什么太激烈的反应。 这全赖于徐寔在军队攻破城池的次日,紧跟着施行了几项惠民之策,平头百姓有吃有喝又不受糟践,自然没二话。 每日还有心情热闹地议论着簪缨这位“佛子”的风闻逸事。 洛阳门阀还是老一套,又觉得卫观白和唐子婴名不正言不顺,上赶着投诚掉价,又一边暗暗和卫崔嵬座下收揽的寒士团体叫劲。 沈阶禀事一如既往地条陈缕析,繁简得当。 簪缨得其大略,点点头,定睛看看他的脸色,“蹈玉辛苦,到了洛阳也未休息着。”她目光下望,“腕子还是要养,誊写的事交由底下人便是,葛先生的药可在按时服用?” 她从一进阁来便问公事,气度虽谦和平易,却无喜愠之色。这让阁中熟识簪缨的人肃然起敬,不敢多作寒暄,初次面见她的人,更不敢多看那张美若仙姝的脸,只觉女君渊雅冰深,不可度量。 这还是女君首次表露出公事外的关怀之色,此语一出,众人的目光瞬间齐聚在沈阶身上。 唯有沈阶心知肚明,女郎对他的态度,与从前那种没有芥蒂的自己人间的关心,已有天堑鸿沟之距。 他神色平静地回道:“谢女君与大司马关怀,葛神医妙手,阶敢不惜身,药方皆在按时煎服。” “那就好。”簪缨点点头。 “坐下谈吧。”这时卫觎撂下手里的卷宗开腔,目光看过去,将簪缨往上首让,“你不坐,他们都不敢坐。” 大司马一说话,阁中的气氛刹那间谨肃了几分。 簪缨顾望四周,“你们坐,我等卫公……” 才说到这里,阁外传来一声高呼:“囡囡,俺的好大外外,可是回来了!” 簪缨闻声知人,一缕笑意先攀上眉梢。 她转身,只见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灿金蛇纹锦袍的檀棣大步赶来,他身后因脚力不及没能占个头筹的卫崔嵬,由檀依扶臂相搀,姗姗随后,也是满面笑意。 “阿缨见过舅父,舅父这一向可好?”簪缨笑着迎出。 透过舅父,她对上卫公若有深意的笑眼,停顿一下,连声音都轻几分,叠手福身:“阿缨见过卫伯伯。” 适时卫觎来到她身边,闻言,抬眸冷淡地看一眼老头子,仿佛对方捡着个天大的便宜。 凭空降了一辈的卫崔嵬错愕一刹后,心头大畅。 之前卫觎托葛清营给他诊脉,葛清营看过后,道老人身体康健无碍,非无病,且体内气血充壮远过于同龄辈。由此可见,卫觎这副强健的体魄除了后天淬炼,很大程度上也是遗传了父亲的先天之本。此时卫崔嵬一见簪缨,精神更佳,走上前注视一别两载的少女,满怀欣慰。 “长高了,愈发肖似尊侯。” 簪缨笑言:“蒙伯伯夸奖,我瞧伯伯才是松柏长青,老而弥坚,更胜当年。” 嘴甜可人,嘴甜可人啊,卫崔嵬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往自家孩儿脸上觑,隐含几分炫耀之意。 卫觎懒得理会他,看向檀棣,毫无包袱地叫了声:“舅舅。” 檀棣板着脸色,好小子,装得忒像下手忒快了,这是给他添辈吗,这分明是给他添堵。 早知道他藏着这个心思,当初阿缨要跟卫觎去京口的时候,他就该——他也拦不住! 檀棣越想越郁闷,簪缨忙目光忱忱道:“舅父清减了,阿缨在外时时惦记您呢。” 八面玲珑的小滑头。檀棣低哼一声,侧目而视,她能天天惦记着谁,还不是这个捷足先登的卫家小子。 可面对阿素唯一留在人世的这样个惹人疼惜的小女娘,他除了宠爱又能如何? 檀棣吐出一口气,百感交集地握住簪缨的小手,观察她神采气色,话音出口,竟有几分哽咽,“罢了,我娃儿没瘦就好。” 簪缨此时比起几个月前见到檀依时,两颊上多了些肉,在青州瘦下去的,这向西的一路都被卫觎养回来了。 她安慰舅父数语,看向檀依。 “表兄的伤,养得如何了?” 檀依带人破坏江南水军的事,簪缨已经听说了。 犹记得她闻听此事时的震惊,随即又感到一阵后怕。 簪缨隐隐地感觉到,檀依做这件事是为了她,若檀从卿当夜真出什么事,她不敢设想后果,更不知到时该怎么与舅父交代。 檀依却是坦荡一笑,道声无事了。 檀氏父子知道他们有公事商谈,见簪缨安好便放下心,叙过寒温,自觉回避。 簪缨留人,“从卿熟悉江南战舰之事,不妨留下一起听听。” 她如此说,檀棣便挥挥手让长子别见外了,自己同卫公告辞一声,乐呵呵地背手而返。 他是服老了,就让年轻人折腾去。若将来还有机会见到江东父老,檀老板也有资本与人吹嘘,咱也是住过皇宫内苑的人呐。 * 簪缨扶卫崔嵬入阁,一阁子文僚见到卫大儒,皆掸袖叶揖。 人的名树的影,卫崔嵬即使自南北上,一身渊博学识还在,依旧有大把有志之士以拜入他老人家座下为“登龙门”。 这些人中,只有近日来佐理卫公开坛授学的沈阶,有资格称他一声老师。 卫崔嵬本人没有架子,令诸人不必多礼,让簪缨于上座。 簪缨谦让长者居上,卫崔嵬慈笑摇头,簪缨又让卫觎。 卫觎没这些繁文缛节,牵着簪缨与她同坐上首,卫崔嵬便落座在侧旁特意搬来的一只小胡榻上,次下为徐寔,余者皆依次落座。 “两年不见,阿缨将青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容易啊。”卫崔嵬眼中望着这气度焕然,神采秀绝的女郎,怎么看怎么喜欢,连儿子对他的冷淡态度也不觉得伤心了,笑眯着眼问,“你是如何联合那里自立为王的堡坞主的,同伯伯说说。” 卫觎皱皱眉,簪缨却是个最有长辈缘的,含笑耐心回答。 卫崔嵬听得连连赞叹,又问些青州事务,簪缨择本舍末一一说来。 上人说话,阁中的先生们没有插口余地,便都静息听着女君琅琅潺潺如玉如泉的话语声。 也是趁此机会,青州以外的幕僚更加详细了解到女君治青的细情。 征兵护境、合堡并坞、浚渠引水、放粮开庠,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听得他们心潮为之起伏,在底下交换眼色,心里对于这位女君的观感又有一层不同。 “不易,真是不易……”卫崔嵬感慨最多,“阿缨啊——” 卫觎终于将手里的青瓷盏撂在案上,卫崔嵬声音跟着一滞。 簪缨见老人神色讪然,不赞同地悄悄碰了下卫觎手背,卫崔嵬却识趣,不再烦叨了,转而笑呵呵拈须道:“说正事、说正事。” “阿缨,你借助佛门声势入洛,是一着无理妙手。”老人看着簪缨,“北朝佛教兴盛,连络甚广,你以此争取名望是一方面好处。且佛门向来有个说法,‘沙门不敬王者’——但他们敬你,自佛教传入中土以来,又有顿悟与渐悟两宗之辨,近些年占得上风的教义是:‘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不求顿悟,学得成佛’。这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教说法,与坊间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你们手里有刀笔吏,有莲花舌,里头大有文章可做,对你和觎儿在北方立住根脚,无往不利。所以我说,这着棋看似无理,实则是无理而妙的妙手。” 原以为卫崔嵬玄学儒学双精,该是排斥渺然玄虚的佛教,没想到,他谈起佛门典故来同样信手拈来,且着眼处高远独到,鞭辟入里。 其中有些见地,是当初严兰生都没有设想到这样深的。 好在簪缨之前为了寻找佛睛黑石,在佛经上下过苦功夫,经他一点拨,立时便想到,沙门不敬王者源于夷夏之别,僧人见君王不拜,见双亲不礼,是因为皈依空门者六根清净,不再以俗世名教礼法为约束。 但这种规矩,无疑会触到为君者的底线。 所以历来统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纳佛教在国朝发展,便要力图调合佛教与名教的分歧,至少不能让中土存在一片视王权于无物的土壤。 她思索之时,卫觎转动视线瞧着她。那只小巧白润的耳垂上,坠着只金缕线玛瑙耳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轻晃。 沙门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 若佛子即王者—— 那么夷夏之别、僧俗之辨将在她身上得到统一。 这是千百年来前所未有之事。 沈阶与傅则安对视一眼,以二人为界的身后文僚,关注点却放在了卫老先生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头皮发麻。 虽说这中原未来的共主就在卫大司马与唐娘子二者之间,这是无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个不宣上,卫公如此平常就把话挑明了——真不愧是大司马的高堂啊。 “明公所言有理。”徐寔轻声开口,打破阁中的沉默。 他知道大司马这些年杀伐疆场,尸山里来回,枭敌首、筑京观的事都做过,野有凶名,是南北两朝不争的老生常谈。 唐娘子的仁名义举是场及时雨,正好能与大司马成为恩威并济的互补。 “然而……”徐寔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把双刃剑。”卫觎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 “吾儿知我!” 卫崔嵬目光矍亮,讨好一笑,换来卫觎老大不耐烦地撇下眉头。 簪缨怕他欺负卫伯伯,制止他一眼,接口道:“我明白卫伯伯与徐先生的担忧,借势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国这套理论大肆传扬,对庶民、工商、士人各个层面的冲击都难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愿求诸己,皆求诸神,不事生产,消极度日,无异一场灾难。也恐怕引来有志之士的反感与抵抗。” 年轻女郎眸光雪亮,“我不可能放纵此事,待急务解决,必清佛门。”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西阁上下之人皆听得一清二楚,“佛寺泛滥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将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洛阳梵钟香火,永不会盖过乾坤清朗书声琳琅,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 她从一开始便认得清自己的身份,所谓佛子,不过是一个过渡的踏板,她不会迷失在信徒狂热的追捧与虔诚的膜拜里。 若说对不起昙清释绪两位方丈,那也算大家愿打愿挨,纵使说她恩将仇报翻脸无情,她也认了,总之船到桥头时,容不得他们不往直里行。 她不戕害佛门教徒,愿意给真正的礼佛人一方净土,但那条平衡僧俗的界线,不可逾越。 卫崔嵬笑道:“阿缨贞骨公心,一道以贯,老头子自然没有不放心的。此事不急在一时,可慢慢来。” 簪缨点了点头,略一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向下道:“蹈玉,挑个睛朗日子在洛水边设宴,我说了要回请门阀家主,备上几席上等素斋,也让他们尝尝江南千里莼羹的滋味。” 沈阶还未言语,傅则安先凝眉迟缓起身,“女君何等身份,何必亲自露面,请女君三思。” 因为卫觎那一掌的缘故,当年玉树临风的江离公子落下了伛偻的毛病。簪缨双指向下轻压,让他坐着说话,道:“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倒擎等着大司马登门礼贤下士呢,看不上我这个小女子。” 沈阶竟点头接口:“届时大世家只怕自恃身份,不会赴宴,来的只有些投机的小门阀主。” 簪缨淡淡一弯唇,焉知她要的不是这个效果。 “来的都是客,不来的我也不会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只不过机会只此一回,错过村头无酒家了。” 左近的卫崔嵬听她说着说着冒出一句俚语来,会心微笑,心想这小女在青州两年没白待,三教九流,不论藩篱,皆为我用,更加喜爱得不知怎样是好。 隔间里一边打着算盘拢账,一边听外头议事的杜掌柜留神听着东家的声音,不知怎的,想起她第一次跟着妻子任氏学粗话的情形,那一副天真侬软的嗓音,把市井粗话说得像撒娇。 杜掌柜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陪于末座的青州文士听到沈阶之言,心头哎呀一声,方才女君自言洛阳世族看不上她是女子,你沈蹈玉主忧臣辱,身为卿客怎么不反驳一句,倒顺竿往下说了? 青州文士振袖揖手道:“女君莫理会此等有眼无珠之人,女君在青州的政绩,于山城的义举,天下有目共睹!” 座下附和一片。 簪缨红润的檀唇蓦地一展,笑得煞是好看,僚众慌忙低下头。簪缨的眸尾余光睐过卫觎,见他正漫淡剥着案上的一碟平仲果,口内不轻不重道:“你们莫急着奉承我,洛北大族看轻的不止我,只怕还认为我领的是个杂草班子。” 文士们凛然一震。 簪缨抬睫下望,满座纶巾白衣。 这些人里有寒士,有商贾,有兵贯,还有她这个女子。可正是这种种所谓“下品”身份的人,才撑起了人世间运转不息的底色。 他们同样有才学,有定算,有勇武,也有改天换日的宿志与决心。 天下英雄本无主。 她笑容一敛,凝视众人,“给我争口气!天下人都在看着洛阳,洛阳人都在看着你们。” 女子掷地有声的话音回荡在台阁。 卫觎望着她的清逸侧颜,忽便想起之前向葛清营细问簪缨在山阳城的状况,葛神医说的一句话—— 女郎穿的那身显眼红衣,像极了要给这污糟世道冲冲喜。 羽丰翼满的飞鸢,已经能够不借风势,扶摇而上九万里,可凌云,可冲霄。 卫觎弛然悠往地一笑。 那个马屁没拍准的青州文士听言,惭然之余,目光遽然静定,起身向上首郑重地一揖到地。 余人亦一同起身,向女君长揖:“下属等必不负女君期望。” 陪座旁听的檀依,静静凝望阶墀上的女子,目光有些眩迷。 距离簪缨左近的徐寔眼底亦有一瞬迸出璀亮的光彩,见眼前女子的神情语态,如见南山故人。 都道唐小娘子更肖父,可她这番言辞,却唤起他刻意淡忘了多年的情思。 但很快,徐寔克制下来,垂下头似涩似甘地微笑。 伊人已然如烟,幸有雏凤清于老凤声。 簪缨手心里多出几颗剥好的白果,她拈一枚尝了,目光微微清亮,换了随常的口吻,“很甜啊。别只容我逞威风,大司马有何示下?” “石蜜醍醐腌渍的,自然甜。”卫觎闲话家常地扫眸往殿阁里望一眼,“你要用人,阁内诸君,先高低给个官职吧。” 簪缨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她自己的名位未定,下意识便忽略了此点,实则她手底的人已出入北朝中枢,行经国之事,不能总是白衣相称。 她道是,想了片刻,第一个向卫崔嵬眨眼道:“卫伯伯并未被南朝罢职,如今还是朝廷的中书令。” 卫崔嵬心领神会,人合乎脾性了,连这种理直气壮抖机灵的赖皮也觉可爱。他笑着颔首认可,他这个老令公,便帮吾儿吾媳撑一撑场面又有何妨。 他伸手下指,“小沈在老夫座下,算是寒阶代表,不若暂任从事中郎,将来另封官阶,是妥当的。再从学中提拔几位有才干的门徒进台省,不必接触中枢机密,做个文掾,就当作给寒士入仕开个先河,让底层的学子看到希望。” 众人闻言称善。 至于徐寔,功劳卓著,任一名谘议参军绰绰有余,长史的位置簪缨留给严兰生,剩下的佐长史、咨议郎等位置,便任凭卫令公去安排吧。 若南朝廷的夫子们得知卫觎在北边名统未立,便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封官赐爵,大抵会愤懑欲绝。 谁让他们不敢过江,这算什么,令其忧郁之事还在后头。 “徐先生,”簪缨转头问道,“南廷如今对洛阳的态度模棱两可,暗中也在调集水师,军中有何举措?” 谈过了文政,自然要过问军事。军政归卫觎管辖,簪缨不会指手画脚,但她想尽可能窥其全豹,心里有个分寸。 徐寔才欲开口,一起在听的卫觎动了下睫,命道:“拿张舆图来。” 徐寔老实地闭上嘴,房璇右很快将案上的军舆图送到上座。 卫觎铺在簪缨跟前,语气柔和道:“你怎么想?” 簪缨看他一眼,又低头看图。她早已不是那个视舆图山川画线如蚯蚓的懵懂女孩,游刃有余地总揽南北江河局势,很快,拈了枚未开壳的白果落在一处。 从容沉定的两个字。 “取蜀。” 卫觎目含精熠光芒,薄唇微动。 徐寔险些抚掌而起,快色道:“不谋而合!娘子亦觉蜀地可攻。” 他还以为唐娘子慈柔,只愿文取,不愿构兵相图。 簪缨盯着地图上的那片巴蜀腹地,道:“从前蜀王坐镇在此,可保一方安稳,同时把控长江上游不出闪失。而今晋帝病危,蜀王领亲兵流连在建康不去,想是对那张曾经擦肩的皇座有了想法。人起了贪利之心,便会分心盲目,一旦分心,难免顾此失彼。蜀地今正空虚,若能趁虚而入打下来,切断建康的强援,大业可图。” 她仿佛猜得透徐寔的想法,抬头对军师一笑,“先生别把我当了圣人,能兵不血刃,自然好,但若无视南北对峙下去的隐患,再拖出个百年划江分治,分裂国土,遗患的还是后人。” 唯一的问题是,想要过蜀,先得过横栏在前的荆州这一关。 “观白?”她转头低问,洁白的侧颈在透进阳光的窗格下闪着煦光,卫觎眼波雾起,思绪一瞬便飘到不知哪里了,捻了捻指,强自扯回来。 他道:“我会亲自给谢世叔去信,邀他面谈,向他借道。他若不愿来洛阳,便折中在洛阳和襄樊两地间选个地方。他若肯赴会,便说明他心中也在摇摆,尚有得谈。” “若是谈不拢?”簪缨问。 “那么,”卫觎眺望阁门外浩大的夏日,“便看龙将军何时凯旋了。” “将军!女君!” 正在此时,城门司隶王叡怀藏一封文书进宫来,得知主君们皆在西阁,他快步穿过庭院,不及走进阁子,便激动高呼: “北雁国遣使来朝,愿归附女君,纳贡称臣!”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议阁里的人都喊愣了。 满座皆惊,连卫崔嵬都掏了掏耳,面色迟疑。簪缨与卫觎对视一眼,下意识起身,看向诸人。 “这又是谁的手笔 ?” 她虽是问话,目光却直直落在傅则安身上。 毕竟他腕下有惊雷,握翰搦管煽风造势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被怀疑的傅则安自己都愣愣半晌,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女君高看思危,不是我……” “女君,卑职已反复勘验过,当真是北雁使节无疑!”王叡语速飞快,随即将他从北雁使节那里了解到的消息悉数禀来。 原是之前山阳城瘟疫爆发,再向东北,濒临北雁国境。 这马瘟不知如何沿水脉传播了过去,连北雁的皇室中人皆染疫病,九死一生。 多亏葛清营在簪缨的帮助下,研究出了治疫药方,并不藏私,公诸天下。北雁国百般打听到药方,这才救治了国民性命。 这北雁是鲜卑族慕容氏当政,当年出兵助傅子胥夺回危城的高辛族长,便是从这支胡人宗亲中脱离出的部落,好巧不巧,慕容氏又与拓跋氏有世仇。 闻听这场瘟疫便是北魏败兵引发的,差点失去心爱王储的北雁老国王勃然大怒。 加上慕容氏知道中京洛阳已被南晋卫觎攻占,青州唐子婴的名望又靡盛在外,他这个窝缩于东北蛮边的小国之主,心怀感激加上权衡利弊,左思右想后,终于决意归顺。 王叡说道:“礼部和鸿胪寺没人,北雁使节入城时团团乱转,过城关就被扣下了,卑职闻讯赶去,特验明其正身,检查文书无异,方敢来报。 “使节此时正在四方馆等候女君召见,说北雁国无他,域中五千余匹战马,愿尽付女君驱使,换得女君年年庇佑,岁稔时丰。” 说着,将手中已仔细检查过的信件呈上。 议阁中人听到这里,对这意外之喜感奋难言,不知谁道了声:“这是善有善报……” 信被卫觎接过去了,簪缨站在那儿怔了一会。 善有善报? 她此世,此刻,父母偕亡地出现在此地,便说明这四个字于她而言,是不存在的。她当初做出去山阳的决定,也不是冲着回报去救人,若当日没有第二颗佛睛黑石,一切苦果由她担,那便又是另一重结局了。 但既然天降喜事,她也断不会接不住。 不但接得住,更要接得稳。 因为这是她应得。 那边厢,徐寔等人已经议到了重启鸿胪寺,说就着这阵风气,遣使与阴山以北的柔然、白题也致信通好,成与不成两说,先彰显出他们的实力与气象。 在一片喧喧不绝的议声中,簪缨却清晰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笑,传入耳中,“我的阿奴是慕容国之主了。” 她低头,看见卫觎坐在座上高高抛起一颗蜜渍白果,落下时抄手精准地接住,双指一捏,毕剥一声响,露出壳下白皙的果实。 他扬颔无声地挑眉一递,那眉宇神采,是说不出的风流浪荡。 簪缨眼珠一转,忽然坐下了,悠然提声道:“别忘了算上西凉国,也遣使去问一问那位女帝,可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潇洒倜傥的大司马面色一瞬变得古怪。 卫崔嵬还问簪缨呢:“阿缨,西凉国怎么了?” 簪缨目光故意不向旁扫,笑着转头问徐寔:“军师,西凉国怎么了?” 徐寔了然,狡黠地看向装聋作哑的卫觎,明知故问道:“主公,属下不知,那西凉女帝怎么了?” 卫觎按了按眉心,另一只手在案下拖住那只柔嫩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捏揉,难得无奈道: “大抵是,太岁头上动土了吧。” * “——什么,北雁国归附唐子婴?!” 南朝建康,内阁中,听闻此信的王丞相失神碰翻了手边茶盏。 他的神情却比打湿的袖头更狼狈,难以置信地颤着胡须:“洛阳不过一伪朝廷,他卫唐二人皆乱臣!大晋尚存,边狄小国,何敢叛晋!” 146 第 146 章 人生在世,何必处处艳…… 此日建康的内阁小朝廷, 以蜀王李境和丞相王逍为首,加上礼部尚书,中书侍郎, 正为太子下个月的受禅大典商量细节。 此前, 蜀王对于李星烺的让国之举模棱两可,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 最终也未点头。 在重病在床的晋帝三番五次的催促坚持下,大臣无法,接受了晋帝逊位的诏令, 就当是为风雨飘摇的大晋换一番新气象。 谁知就在此时,南朝廷接到了北狄小国归附洛阳的消息。 非止如此,且闻不久之前,北边凉州道不战归降洛阳。 只因转世佛子的风声一出,凉州敦煌郡太守府便被当地的寺僧包围请愿, 民情如水, 敦煌太守也就顺水推舟,不做无谓挣扎了。 长安也被乞活帅部曲围困, 再无反击之力。 卫觎夺下洛阳后并未停止他狩地拓疆的野心, 北地,正在一步步地蚕食周边旧属北魏的州郡, 壮大自身。 天下气运彼长则此消, 此为亘古不变之理。议堂中,王逍罕见地茫然四望, “不过是救了几个疫民, 施了些药谷……如何就成菩萨了,煽动佛门,散布虚论, 这是妖言祸众!” 他忽抬首问:“顾公何在?” 左近伺候的秉笔太监躬身轻声提醒:“丞相忘了,顾太傅今日抱恙请休,未来朝会。” “太傅府……”王丞相如梦初醒,戟指道,“派人看紧太傅府,断不可令顾公重蹈卫崔嵬覆辙,南朝,南朝经不起再失股肱,再失人心了。” 蜀王见王丞相颠倒失色,疑心至此,心中不禁纳罕,昔者琅琊王氏家主也是位高风跨俗,名士擘首人物,谁承想有朝一日会被打击成这般模样。 他神色沉稳地劝解:“丞相稍安。顾太傅一心忠于朝廷,此乃有目共睹。若使太傅存叛逃之心,当初卫夫子匿时,他便可携家同去,何必此时。” 王逍听闻,从北雁归洛的打击中稍稍回缓过来,轻叹一声:“教王爷看笑了,然我朝危在旦夕,王某岂能不多虑。” 他定神,很快针对北朝的变化做出部署: “着令扬州、江州方镇驻军火速进京勤王。 “白石磊水军加紧巡防。 “以石头城为堡垒主镇,加强台城西北线的防御兵力。 “本相这便去书荆州,请谢府君全力防守长江上游一线,协同京城行事。” 就算南朝的军力无从与卫觎带出的数十万铁骑抗衡,但幸在还有长江天堑,他来再多骑军,在水上也施展不开,双方真要进行水战,未必不能殊死一搏。 而今谢韬手里的荆州西府军,便是南朝用以对付北府军最大、也是最后的倚靠了。 王逍从前胸襟旷达,并无多疑之病,然当此草木皆兵的时刻,他难免杯弓蛇影。 他不但担忧顾沅变卦,也疑虑谢韬北投。 好在,王逍对与自己齐名的陈郡谢氏掌家人的性情还算有几分了解——谢韬看重名声,素有“俗尘不染”的风雅名号,不出意外,他不会与卫觎同流合污;再者,谢韬的族□□女皆在乌衣巷,料想他会有些顾忌。 即使如此,王逍还是准备派一位兵部侍郎去荆州节度,趁着新帝登基,下一道褒奖诏书,示以对谢刺史的荣宠,也相当于在那里放一只眼睛,方能安心几分。 “王爷还有何补阙?”王逍不忘向蜀王请询道。 卫觎带领嫡系将帅一走,南朝堪用的将领所剩无几,除谢韬之外,便是掌有亲兵的蜀王了。王逍在李境初至京城时,还有忌惮提防之心,可到了要动真章的时候,也只有捧托拉拢。 “丞相所虑甚是。只是……” 蜀王听他部署,无甚指摘,心中却隐隐担忧另一事,威重的脸色微凝。 “本王而今驻京,蜀地空虚,家慈贵太妃尚在蜀中,倘若卫觎部曲此时西征——” 蜀亲王以孝义之名闻于当世,除了当年的让储之德令李氏宗亲津津乐道,他身上的另一桩品格便是孝顺。 虽说他与生母郗太妃两地分隔多年,却年年四季都上贡蜀地土产进京奉母,又送长子进京,代他承欢阿母膝下。 两年前李境在簪缨跟随大司马离京时入京,便是为接母妃还蜀。 也是因为唐小娘子曾对他母亲有救命之恩,别看蜀王防备卫觎,对簪缨却从未中伤过一字不是。 王逍怕蜀王耽于孝字,此时回蜀,那京中守卫军无疑就失了主心骨,老丞相目动神采,极力陈说道: “王爷放心,有荆州治所襄樊在前,北军如何过江攻蜀。且蜀地距京师遥远,攻蜀何益?” 而后,王逍又故作轻松地笑道:“再说尚有世子坐镇在蜀国,王某一向闻得令郎早慧特达,机警有锋,有伯阳甘罗之才,子承父统,王爷何忧?” 他口中所谓的世子,便是李境的幼子李涵兰,是李境送李容芝至京城几年后,同蜀王妃诞育的小儿子,视若珍宝珠玉,而今不过十五六岁。 自古说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其实王侯之家,对幼子的宠溺也不见得少。 蜀王听闻丞相夸奖自家孩儿,自是舒心。 想想巴蜀还留有三万兵骑护境,在他的治理下一向太平,加之还有长史辅助王妃,他便也不再提了。 眼下,还是以拱卫京师为重中之。 何况,蜀王眸色深沉,不动声色地捏了下粗粝的指节。时值帝位更替之际,他也该当在建康守着。 * 东宫。 宫内的太子詹事正忙着与礼部接洽太子登基的吉辰、礼服、祭祖、颂祝等流程,宫娥们则卖力地往廊柱上缠红绸。 地砖如水漫泄的清凉内殿里,李星烺身着一领玉袍常服,正坐在榻边望窗发呆。 殿外种有大片芭蕉,在木芙蓉妖娆怡红的衬映下莹莹碧绿,一片生机。 太子身边还坐着一个淡妆秀丽,年龄不大的少女,正是五公主浈和。 她也学着皇兄的模样踢踏着两足发呆,望着直棂窗外的盛灿阳光,幽幽道: “谁也不曾告诉我,檀大郎是那个模样啊……他怎么说跑就跑了,北边就那样好么。” 咬定了不肯下嫁商户子的五公主,就因那日在太子书房的屏风后偷窥到檀依的相貌气度,自此便像患了相思病,恋恋不忘。 李星烺听见五妹妹这时还能为儿女情长烦恼,转头望向那张天真的小脸,悒郁稍缓,不禁一笑。 浈和的坏脾气,在皇室接连大变中已经收敛了许多,此时也未转头,咬唇轻道: “皇兄别笑话我不懂事啦,我都懂的,皇兄不想做这个皇帝,小五就是想逗皇兄笑一笑。” 李星烺张了张嘴,眉头恸然一蹙。 半晌,这书卷气满身的文秀少年低道:“小五对不起,哥哥无能,不能给你一份随心所欲的好姻缘。” 浈和呶着小嘴,无所谓地耸耸肩,“皇兄别这样说,皇家有几个公主又能像皇姑母那样恣肆无忌呢?” “——长公主殿下有她的风华高贵,也有她不为人知的难处,人生在世,何必处处艳羡他人。” 珠帘外忽而传来一道柔婉嗓音,梁贵妃簪钗挽帛而来。 兄妹二人看见母妃,连忙起身迎出见礼。 “母妃……”李星烺动了动僵硬的嘴角,有些不敢看那双永远温柔,永远包容他的眼眸,小声道,“您是否觉得,孩儿同父皇血脉相肖,是个遇事退缩,扶不起的懦夫,令人失望……” 他忘不了那日他自作主张地让位于皇伯父时,母亲那个震惊复杂的眼神。 母妃不曾责备他,可李星烺依旧自惭无颜。 因为哪怕是此刻,外面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他的登基大典,太子内心深处依旧觉得,他当不了这个皇帝。 若他能够自主,皇伯父不肯接受帝位,他都想逊位给洛阳的那位大司马了。大司马马上能战,马下能治,驱逐了匈奴,威名震慑寰宇,除了不姓李以外,在李星烺眼中,没有人比他更具君主之象。 他只求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死人了……让百姓安安稳稳地休养生息,铸刀剑为犁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皇帝姓不姓李,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他怎么想都没用,没人会把他的想法当回事。 太傅这几日也没有进宫,必是亦失望于他的软弱了。 “星烺,抬起头来。” 萧氏的声音依旧和煦柔软,李星烺依言抬头,便见母妃眼含笑意,风华清蕴。 萧氏一字字道:“我记得论语中有言,君子守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哪怕山河变色,至少这一刻,吾儿位居东宫,便依旧是国储。纵你不愿承当,这个与生俱来的身份,如汝发冠,子路尚可正冠而死,吾儿便无勇气正冠以待吗?” 李星烺怔忡地注视母亲半晌,喉咙酸胀如堵,眼中漫出热泪。 他强忍泪水未落,蓦然揖手鞠拜:“儿臣空读万卷书,竟不及母妃一言。” “儿臣懂了,我虽不肖,亦不敢委堕先贤之志,该我职责,李星烺愿尽力克当。” * 顾二郎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趋步穿过府院,脱屐入父亲书房。 檐下风铃叮叮作响,云影舒卷,时而在纱窗上酿出变幻的光影。室内,顾细婵跽在矮足黄花梨案对面,正为祖父素手烹茶。 少女身上一袭谷鞘红的蔷薇花纹纱裙铺延在地板上,人比花娇,亦如一朵鲜嫩开放的蔷薇。 “父亲,打听清楚了,”顾徊接过阿婵递来的茶,抿了一小口,“山阳城治疫确有其事,缨小娘子也确实带领几十护卫与武僧在城中逗留数日,亲自为疫患擦洗喂药,研治药方,救治上万百姓,并非虚张声势。” 他看了看低头在案几上写着隶书,闻声不语的父亲,犹豫一下,放低声道: “还有便是,今晨传来消息,北雁国也归附洛阳了。” 满头花白的顾沅笔锋微滞,没抬头,喜怒不辨地问:“十六称帝了吗?” 147 第 147 章 这真可谓双喜临门 “尚未。”顾二郎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只是据闻他与缨小娘子已住进了洛阳宫,北边的朝省,也按部就班组建起来了。” 顾细婵顾着自己负责的那炉茶, 螓首低垂, 不声不响。 顾沅沉默半晌,终于放下笔管, 看向神色间门不乏纠结的次子, “二郎,你也想效仿卫公行事吗?” 顾二郎心中有一句“有何不可”, 他这些年因小弟之死,对晋室并无好感, 只是深知父亲恪守忠恕之道,此身此世不会做晋之叛臣, 所以有些话不好出口。 他只能拐着弯道:“父亲, 其实咱们皆知, 卫观白不是暴戾恣睢之人,他也有经国治世的能力……” “世上不是暴戾恣睢又有才能者, 何其多也, 难不成个个都要篡权自立?” 顾沅平静地反问:“当今太子仁善, 有近贤远佞之德, 老夫还不服老,有信心将太子辅弼成一代明主。他卫十六真想澄清天下, 就一定要造反不成,他若肯低下一头, 一心辅佐亲帝,他想改革修法,大家亦可坐下来细细商谈, 循序渐进,修文厉武,焉知晋室不可再图百年?” 顾徊不语了。 顾沅饮了口茶润口,转头看向一直装憨的小孙女,露出一点慈蔼的笑意,“阿婵心里有话,为何不说,你不是一向与阿缨要好吗?” 顾细婵俏皮地吐吐舌,“大事自然有祖父与二伯商略,阿婵如何敢插口。阿缨姊姊么……” 容长脸面的红衣小女娘抿出一抹甜甜的笑,“这二年间门我听闻了她不少事迹,佩服她得紧,唯一的愿望,便是想哪一天能再见到她,像从前那样一起说话玩乐一回,就好了。” 对面的父子二人相视一眼,顾徊让细婵去瞧瞧厨房做的甜糕如何了。顾细婵会意,施礼而退。 顾徊目视娇娇女的身影离开,转而正襟危色对父亲道:“阿父,儿子知您心之所望,旁的我且不说,只说说阿婵。您想必也看得出,太子殿下对她……有些心意,京城无秘事,太子也非城府深沉藏得住心事的人,今下,顾氏就是建康各方盯住的一块肉,阿婵的前程,您可为她考量过?” 老太傅一瞬沉下脸色,“阿婵天性自然,我不会让她嫁入宫中。” “当年,卫世伯又何曾舍得让先皇后嫁与帝王家?” 顾徊气息微急,目色中显露一丝痛苦,“世族门阀之间门的斗争与联合,自南渡以来,何曾有片刻停歇,身不由己四个字,我顾家切肤体会得还不够多吗?父亲,顾徊冒着忤逆之罪请问一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阿婵最终不得不嫁与太子,您想看阿婵步卫皇后的后尘吗?” 这番话,牵扯到当年在诏狱绝食殉情的三郎顾凌霜,那是顾沅心底最深的隐痛。 若非关乎一国兴亡,家族兴衰,顾二郎断不会诉诸于口,去撕裂老父心头的伤疤。 他言罢,自己先泪水涟涟,起身,又扑通跪下叩首,“儿子大不孝!” 顾沅目光静默半晌,没有怪罪,摆手让他起来。 他的儿子以为,他坚持守护南朝,是他一片愚忠。 殊不知,顾沅心里一直藏着一件知者寥寥的秘事,那便是,卫觎身中羯蛊。 这么些年,那孩子体内的蛊毒早已根植深重,将来如何,实是难料。 顾沅很清楚,如果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势必会对卫觎的威望与他麾下军部士气造成巨大的影响,北朝有刀笔吏,建康太学也并非无人。但即便在南朝被逼得节节后退的情况下,顾沅依旧对此守口如瓶。 顾楚泽一生磊落,不屑欺于暗室。 于家国然,于晚辈亦然。 在私,他视卫觎如自家子侄,可在公,他却不得不做出最坏的假设:卫觎此刻是稳据北方没错,可谁能保证将来,若他毒发、失控、失智,甚至如祖将军一般……那么,顾沅脑海中浮现一张楚谡娇柔的女子脸庞——簪缨能管理一个青州,可她能独自支撑起北方的六州三十郡吗? 届时会否有人不服她这个女子,北边派系不同的军队间门会否陷入新一轮的争权分裂,到那时群龙无首,枭雄并起,对中原来说无异又是一场烽火狼烟的浩劫。 “父亲。” 老人沉默太久,顾徊以为他沉溺于丧子之痛,慌神地唤了一声。 “把我的字,送一幅去洛阳吧。” 顾沅最终只哑声道了这样一句。 顾徊移过视线看去,只见满案纸张,所书皆是“王之蹇蹇,匪躬之故”…… * “你母族当真如此打探?” 徽郡王府,室内的冰鉴供得很足。时虽未至盛夏,但因蜀王驻守京师期间门住在长子府中,是以从凌阴坊运来的消暑冰块比往年更早些。 李容芝身处凉爽的室内,非但不躁热,甚至有点后背生寒。 “是啊。”郡王妃周氏留意着夫君的脸色,缓缓说道,“从前几日开始,义兴的族中人频繁与我通信,因翁翁住在府里,这些伯叔姨舅们不上门,却左一封问安帖、又一封家书的,又是代请蜀王安好,又什么替我算了一卦,说我有凤命……” 周氏说到这里,看向李容芝的眼睛,“夫君,我自嫁你,从未向你探听过朝政之事,但今日你给我个话,翁翁心里,到底……是作何想?” 那日太子在皇帝病榻前向蜀王让位之事,本该隐蔽,却不知怎的透出了风声,不免就让有心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皇帝病沉,太子文弱,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事,蜀王正色拒绝太子之请,是应有之义,总不好让外人看着做伯父的去抢侄儿皇位。然而世事一时一变,以后如何,就不大好说了。 蜀亲王手里有兵马实权,若说他没有半分野心,任谁也不信。 如果最终真是蜀王接掌大位,李容芝便将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周氏也从郡王妃一跃成了太子妃。 再等将来李容芝入继大统,周氏可不就是妥妥的凤命么。 难为如今南朝危难当前,义兴周氏还能算计到这个地步。 王妃身为周氏女,愿意在第一时间门告知李容芝,足见此妻贤德,心是与他站在一处的。 李容芝微凛的目光中流露出几缕温暖,轻轻拉过王妃的手,带她一同坐下,沉吟半晌,摇摇头道:“子不议父,更不该揣度其心。我只能说我自己,夫人,我幽居京城二十载,胸无什么大格局,只一直记着欠缨娘子的人情,那可是救下祖母性命的大恩啊……所以,那个位置,纵使有那一天,我亦不愿争。” 周氏了然,这才是她了解并爱慕的那个李容芝。 发梳同心髻的雍美妇人轻舒一口气,“王爷是知恩图报的人。” “王爷、王妃——” 夫妻二人正在房中秘话,院子里忽传来总管一迭声的呼喊。 李容芝以为京中又出变故,当下起身,走出内室推门问何事。 总管却道:“王爷,世子来了!” 李容芝有一刹发怔,“谁?” “蜀王世子,您的嫡亲胞弟呀。” 总管话音未落,走神的李容芝便见一个目亮神锋的玄金蟒缎衣袍少年,迈步踱进月洞门来。 “兄长,你便是涵兰的大兄吧!小弟有礼。”少年手持一把玉骨折扇,笑晏晏走近。 只见少年漆色双眉上勒一条明珠额带,一条躞蹀腰带上七事俱备,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他身后更是跟随着扈师婢子数十人,有人托刀佩剑,有女焚香捧露,声势浩大又不外道地占住了徽郡王的院子。 “涵兰……”李容芝看着这个对他粲然而笑的陌生少年,有些生疏地唤了一声。 世子,是王侯嫡长之嗣才有的称谓。稀奇的是,李容芝在京城被封为徽郡王,而这个出生在蜀地,自幼长在父母身边的蜀王小儿子,反而成了蜀王世子。 更奇特的是,今日算是李容芝与他空闻其名的亲弟弟头一回见面。 只因他进京之时,这个弟弟还未出世,等李涵兰诞生长大,也未踏足过京城半步。 “涵兰,长得这么大了。你如何上京来了?” 李容芝把胞弟的那身装扮看在眼里,动了下眉心,未曾多话。只是心知此时建康正乱,他上京不会是父王的意思,问道:“母亲在家中可好,祖母身体可还康健?” 这时周氏也走来,李涵兰余光掠见那袭裙钗,收回暗暗审视兄长的视线,热络地上前给长嫂见礼,送上备好的见面礼。 周氏微笑回礼,即命管家为小世子安排住宿。李涵兰抢着道:“不敢麻烦兄嫂,我同父王住一个院子就成!” 他听李容芝还在追问祖母近况,笑道:“家里一切都好,兄长不必惦念了。我这不是担心想念阿父,又从没来过建康,所以便央求阿母来了嘛。” 少年的语气里带着随心恣情的娇赖,足见他被双亲保护得很好。 李容芝眉心微动,想的却是父王已离蜀,他这个嫡系世子再离开,蜀地不是相当于无主了?尤其在听说李涵兰这次带了五千亲兵一同上京的时候,李容芝目光深晦莫定。 可最终,他这个初次见面的兄长只淡笑道:“你远道过来,先歇一歇,等父王下朝回来吧。” “好啊。”锦服少年凝眸回视,笑意锋颖天真。 待李境从宫里出来回到府中,得知幼子到了建康,亦大吃一惊。 李容芝夫妇侍立在一旁,李境虎着脸注视李涵兰半晌,先问他路上可遇到什么风波。 见小儿子乖乖摇头,李境才佯凶道:“你这身衣裳成什么样子,家里穿穿也罢了,此地是上京,如此招摇也不怕僭越,还不换下来。” 说罢,他传来亲卫统领,劈头就是一顿训斥:“调兵上京如此大事,你不先来请示本王便敢自行主张,是视军法如无物吗!” “阿父莫气,”李涵兰卖乖地给蜀王作揖,“是儿子不让张统领声张的,若无这些人,儿子怎敢放心在外行走?” 他转了转眼,“再说,如今卫贼霸占洛北不还,南朝全靠父王支撑,是这半壁江山的中流砥柱呐,我带些亲卫进京探亲,有谁敢说三道四。” 李容芝夫妇俩对视一眼,李境无奈地拢了下少年的脑袋,“那也不该如此任性,你母亲也是纵容……说来,你好不容易和你祖母多亲近亲近,你离家了,你祖母何人照顾?” 李涵兰听言,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怪孩儿顽劣,不是从小长在祖母身边的,祖母糊涂时总叫着兄长的名儿,想来与兄长更亲。所以阿兰想着,不如让兄长回蜀吧,一来照顾祖母,二来在分别多年的母亲跟前尽尽孝心,三来,也好帮阿父看好封地嘛。” 李境一想,他父子三人如今皆在京里,西蜀无人坐镇,确实不是个长法,不由转头看了长子一眼。 还未等他决定,李涵兰又扭头对兄长亲昵一笑:“哥,你忘了吧,巴蜀如今正是杜鹃芍药开放的盛季,满城花红如火,风景好极了。” 李容芝在屋外的莺啼声中垂下眼睫,淡笑了一下,“是吗。我是忘了。” 周氏蛾眉一蹙,她可看明白了,眼前少年哪里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分明是有备而来。 这些年夫君在建康明为郡王,实则是宫里牵制蜀王的质子,他在京城谨小慎微时,他的好弟弟在家里享受着父亲母亲的关怀宠爱。如今,南北变局,眼看着蜀王在京城扎稳脚跟了,李涵兰又马不停蹄追过来,生怕他的哥哥抢了先。 她夫君如果在此时走了,便再与皇权无缘,空出来的位置给谁,不言而喻。 翁翁这样一位掌军作战,风行雷厉的人物,是当真听不出李涵兰的言下之意,看不透他的小心机,还是慈父眼里出孝子,一股脑地偏心小儿子呢? 周氏冷眼看着这些日子蜀王与夫君相处的光景,许是因为相聚不多的缘故,父子俩感情说不上亲厚,翁翁沉稳威重,夫君每日晨省昏定,也说不上几句家常话。哪像李涵兰一来,父子俩亲亲热热地凑作一堆,有说有笑,这才是天伦乐景。 她越想越心疼,丈夫不争是一回事,被一个黄毛小儿欺到头上又是另一回事。 周氏上前一步,便要替夫君开口,纤指却被李容芝一握。 他对她含笑摇了摇头。 二十多年的京城生涯,早已磨平了这个年轻贵胄身上的棱角。 李容芝平静地看向父亲:“蜀中不能无人,祖母年事已高,也不可无亲人陪伴在侧。谁人回蜀,父亲决定吧。” * 并州,晋阳。 厚重的城门紧阖着,城头上守城战卒严阵以待。 在城外五里处扎下的晋军大帐中,主将谢榆与军师严兰生,正头顶头盯着老榆树墩充当的案几上的晋阳地形图。 “晋阳城墙修得高,城中固守不战,打定主意要消耗我们的粮草。” 高照的艳阳炙烤着军营帐顶,今年并州入夏少雨,气候干燥异常,严兰生都热得挽起了大袖,小折扇扇得风生水起,鬓发高飘,谢榆犹习以为常地身披重铠。 谢榆点指敲着地图思索,“眼下麦苗未熟,无法因粮于敌。我们后勤粮草有限,供不起持久作战。” 谢榆带领一万兖州骑兵自霍州一路打到晋阳,已是深入并州腹地,北魏余孽已无强兵悍将,但因城而守,对他们这一方的消耗也着实不小。 兖州的军粮要分别供给翼州、凉州、司州等几路收复中原失地的军旅,不可能全面支援他们,大将军派他出兵也是为了速攻。 “城高有城高的弊端,高而危,危者易坠。” 严兰生脸上的皮肤微微晒黑了些,却无损他俊美风仪,就是眼下顾不上讲究,撸着袖管猛灌凉茶,看两眼舆图,随口道: “派兵从汾水支流挖引过来的沟渠差不多了,我观昨夜残月朦胧,至迟明日,必有一场豪雨,届时放水灌城。同时分五千兵力正面诈作强攻,掩护东西侧翼突袭。” 说到这里,严兰生的嘴又干了,仰头把壶里最后几滴茶水空进嘴里,润润嗓子,补上一句拍板定论,“问题不大。” 脸色严肃的谢榆眼睛不离舆图,脑中飞快思索,足过半晌,方肯定他的说法,沉沉嗯了一声,“问题是不大。” 随后他叫进副将,按商量好的对策部署下一轮攻城。 严兰生见状不禁失笑。 他跟随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的谢榆一路打过来,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位稳将。 这个稳,不是说谢东德不懂得兵者诡道,不会灵活变通,而是他领兵攻破每一座城关前,都会严格推演制定出兵的每一个步骤,主计之外,还有两到三条备策以防变化,稳扎稳打,不拿士兵的性命弄险。 难得的是他不拘泥,听得进不同意见,也并未因两个人从前的矛盾给严兰生冷板凳坐。 足见大司马调.教将领的手腕高明啊。 当然了,第一次随军征战的严兰生,从谢榆嘴里也得到了句来之不易的夸奖:“原来不是纸上谈兵之辈。” 他可真谢谢他了。 …… 此刻,晋阳城内,一户复姓东方的豪绅大宅中,一名身着粉衫披髾的妙龄女子跪在一中年男子面前。 少女花容月貌,神情楚楚,恳求道:“求姨丈莫要助粮魏兵,莫要与南晋军队为敌。” “五娘,你快快起来。”外头晋军围城,厅内晋阳有名的豪贵东方隶一头雾水地看着妻侄女,只差要跺脚,“这是何意呀!” 女子不起,抬目道:“不瞒姨丈,当初五娘被歹人拐卖到南朝,蒙好心恩人搭救,这才送回晋阳。我一直未与家里言明,其实那名救我性命的恩人,便是如今洛阳城里声名赫赫的唐娘子!” 东方隶听了万分诧异,连问当真,姬五娘点头。 说到激动处,这个本性柔弱的女孩子不禁流下泪来,“若无唐娘子,五娘如今早已与父母天人永隔,枯骨都不知葬在何处。生而为人,知恩不报,何以为人?” 姬五娘红肿着眼皮啜泣:“五娘虽不解事,却听闻,山阳城的瘟疫便是起自洛阳败军之手,此不义之兵,姨丈何必助纣为虐?” “原来你之前还有这层际遇,先时怎么一点风声都不露,好孩子,先起来。” 东方隶是个爱妻如命的人,视爱妻的外甥女如自己家侄女一般无二,见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心中不忍,扶起她。 他仔细想了一想,终于道:“也罢,那从中京北逃的将军上门要钱要粮,我本是想着破财求个安生,既如你所言,这钱粮不给也罢。我东方氏在晋阳还有些声名,谅他们也不敢用强。” 姬五娘眼神一亮,“多谢姨丈。” * “——捷报!捷报!” 手持战报的驿兵从洛阳城门快马赶至洛阳宫门,禁中侍卫接过,不敢耽搁,即刻呈往东宫。 东宫外殿值守的带刀侍卫姜娘见人,上前一步,接过信函。那侍卫才欲张口,姜娘道:“女君还未起,小声些……” 眼下日头足上三竿了,里殿寝阁中,案上的梅口瓶中新换了挂有新鲜晨露的木芙蓉,花香淡袅,却盖不过低垂帘幔内一种幽馥暧昧的混合气息。 榻笫上拥被而眠的女子乌发如云堆鬓,雪白面颊透出红润,宛如一支曼丽的春睡海棠。 簪缨香梦才觉,身酥体懒,见观白已不在床榻上,隐约听阁子外有低低人语,她慵然倚身,挑开一角帘幔,薄如蝉翼的纱衣领松,露出一片晃眼的酥白,口中低唤:“观白,何事?” 话音出来,却是喑哑,簪缨这才想起自己昨夜被弄哭了半晌。 不用她叫第二声,远在门外的卫觎像长了对顺风耳,雕花门扇吱呀一声,他走进来,身上披的还是宽松垂踝的黑绸寝衣,随步生风。 “好事,打胜仗了。”高岸的身影罩下来,未束的长长黑发随着他动作滑落肩头,勾出这男人一二分落拓的好风情。 卫觎看了眼簪缨粉面含春的模样,俯身在她眉心轻点,先给她递来一盏温水,左手里拿的是化淤的药膏。 “谢东德拿下了晋阳,大破魏兵;翼州那里,孙无忌和檀阿宝也有建树,一州之土几已纳入囊中。小檀呈报,他正在快马返回洛阳的途中,应来得及拿战功给你作生辰贺礼。” 簪缨软倚在榻边,饮水解渴,最后一口还未及咽下,闻言定了一定。 她这才记起自己是这个月的生辰,随即喜出望外,侬哑道:“当真,阿宝立功了!是几等战功,他未受伤吧?严二郎在并州也还好?” 并州翼州一平,黄河以北便再无大的动荡,这真可谓双喜临门。 卫觎看她一眼,想不回答,还是道了声“都好”,而后接过空杯,指头漫然挑开她雪色寝衣的领缘。 雪肤上点点暗昧青紫,昭示着昨晚的放纵。 卫觎拧开瓷盒,一缕薄荷的沁凉散了出来。 那双瞳色稠浓的剑眸瞬也不瞬锁着她。 簪缨看到那药膏,始后知后觉往后挪了下身子,不自在地哝道:“我自己来。” 昨日是初一,簪缨挂着寺里的身份,按例去白马寺上香拜了拜佛。此事卫觎也是知晓的,她走时,也未见他有何异样。 谁知回宫,入夜后,他便不睡,又不许吹熄蜡烛,将内外侍人全部遣退,到底废了两条帕子…… 她腰窝还酸着。 卫觎看见簪缨越烧越红的耳垂,知道她想起来了,笑着垂睫挖了块药膏,慢条斯理在指尖捻,“帮你上药,自己脱。” 148 第 148 章 他不笑时积威深重,目…… 簪缨的双颊一下子红了。 她非不知卫觎的话是半真半戏的, 可她就是喜爱他那种散漫着说一不二的语调。 仿佛前有昆仑横路也能踏平,浊浪滔天也能定海,谁也别想违逆他的心意。 从她唤他第一声小舅舅开始, 簪缨仰望着这个伟岸的年轻长辈, 听他对人发号施令,心里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只是从前他养着她时,不会把在外的那套秉性搬回来, 永远耐得住脾气,故而旁人皆言大司马待她与众不同。 才不会像如今这么……不修口业。 卫觎好似是发现了她潜在的喜好, 所以偶尔这么着与她游戏。 他不笑时积威深重,目光所钟,夺魄慑心。 本以为阿奴会羞恼,他却眼见女子媚眼凝睇, 含有千种春情的眉眼一面注视着他,一面慢慢动作剥开衣领。 她听话。 卫觎的呼吸瞬间停顿。 指尖的清凉膏一下子化了,他倾身压上她的唇, 将人吻倒枕上, 眸子居高临下, “勾引我。” 阳刚悍野的人,连倒打一耙的气度也让人心折。簪缨眸子无辜轻眨, 指尖轻轻勾住他的寝衣带,还胆大包天地“嗯”了一声。 她软乎乎地说:“等你好了,阿奴都给你。” 她知道卫觎体内昼夜所受的煎熬, 远不如他表现出的这样云淡风轻。 这几日, 卫觎夜里经常浑身汗透地从梦中惊醒,醒后便翻身抱住她,沉重的呼吸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混战厮杀。 簪缨问他梦见了什么, 卫觎只字不提,只是反复呢喃着强调:“别怕,我永远不会伤害阿奴……” 簪缨听得出来,是他在怕。 他对她所行的种种亲密之事,说句不害臊的,皆是为了让她欢愉,他自己却百忍成钢,从未对她提出过任何过分的需求。 簪缨透过晃荡在眼前的松垮玄色衣襟,看见卫观白胸膛上一处箭簇留下的圆形伤疤,他对她的身子已了如指掌,但她至今却连他全身一共有多少道伤痕还未摸清。 他的确恪守着自己,在她面前一直绷着那根底线不曾逾越。 所以簪缨才要用一个念想留住他,诱他也好、馋他也罢,他只要还对尘世有所留恋,就不舍得撒手离她而去。 簪缨涨着通红的脸,颤簌着睫梢向下去探。 卫觎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危险地眯起眼,“干什么。” “不公平。”簪缨执拗地看向头顶的人,明明自己的尾音都发颤了,还强作镇定讨价还价。 卫觎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凶冷的脸茫然瞬息,这是公平不公平的事情么,他在保护她。 可既然小东家发了话。 卫觎似笑非笑地松开手劲,也不管她要做什么,挪开视线,专心地给她上起药来。 而鼓足勇气的簪缨只是碰了一下,随即惊惑得瞳孔放大。 她烫手似的缩回来,翻身把脸埋进衾褥里。 贼胆也就这么大。卫觎目色深黑,吐息,将她遮住脸的头发往耳后拨了拨,免得憋坏,口吻真诚地请教:“这回公平了没有?” 薄被下的身子怨念一扭,簪缨不肯抬头。 卫觎笑,盯着眼中的牙梳背,化淤膏打着圈抹上去。 簪缨很快怕痒地耸起了肩膀,漂亮的肩胛骨真像欲飞难飞的蝶羽翼,也不知真有那么多淤痕,还是观白使坏,忍不住侧头提醒:“今日晌午我约了世家主在洛水畔设宴。” “哦,”卫觎漫应,“听说了,办的还是素斋宴。吃什么呢,白豆腐、樱桃果、羊羔颈、水饺子?” 他每报一样菜名,手随言到。簪缨把唇咬住,后知后觉自己还未脱逃出他的领地,不该随心招惹他。 ...... “娘子,好起身了。”便在二人闹时,殿门外传来春堇犹犹豫豫的声音,提醒着时辰。 若要在午时之前到达洛水畔边,眼下就该更衣准备了。 再这么胡闹下去确实也不成了,簪缨仰着秀颈应一声,同时卫觎停下来,闭了闭眼,坐起身,帮簪缨拢好衣襟,二人方掀帐起身。 簪缨让春堇进来伺候,走下脚踏时还嘀咕:“一身味道,薄荷成精了似的。” “再洗一洗?”卫觎挑眸。 昨晚毕后,他已经抱着她去仔细洗过一回了。簪缨听了,唇莞声娇,“再洗一回,洗后再上一回药,大司马的算筹打得真响。” 卫觎无声无奈而笑,“我说我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女君大抵不信。” “对得很。”簪缨命春堇取一个香囊,佩在身上遮一遮便是了,盥洗后,她回身寻了个手把凤钮镜,照见嘴唇未肿,颈上也无明显痕迹,方才放心。 这里春堇服侍女君换上繁复鲜亮的茜纱丽裾,不敢往大司马的方向多看。 卫觎克制得不露痕迹,自去屏架上取了袍带穿戴。 二人背对,各自整理衣物,窸窣的响动中没有说话声,却在殿内的花芬弥漫与水漏声长中,像已经共同生活了经年的夫妇。 簪缨穿着停妥,走去妆台前选钗,忽看到卫觎的兽头冠笄和她的珠钗混放在一处,想起他们现在含糊地同居一宫,卫伯父有几回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 “卫伯伯私下里问我,你待我如何,总是怕我受委屈。他老人家......怕你,不敢管束你,其实当年之事,伯父痛失亲女,亦是受害者,心中之苦未尝少于你。我知道观白心里是关心伯伯的,你就莫再与他为难了,好不好?” 她身后的人默了片刻,道:“听你的。” 簪缨松了一口气,选定一支累丝镶宝凤穿牡丹簪子,映镜比量,“听闻南边老皇帝要逊位。” 南朝听闻了北雁国投靠洛阳的消息,洛阳这边对江左的消息探听自然也灵通。 “一把摇摇欲坠的龙头椅,谁坐都一样。” 卫觎长袍加身,喀一声扣上护腕,走来顺手帮簪缨插上金簪,“不妨碍我们送份大礼过江。” 簪缨望镜,与他锋锐的目光相接,“蒗荡口水军习战,船官坊造船的速率,这两桩事须得盯得紧些。” 卫觎:“放心。” “荆州谢刺史方面有回信吗?” “还没有这么快。”卫觎瞟了眼殿门旁的欹器,低柔问道,“用些糕点垫垫再去?” 仗着如今尚未立朝,没有早朝,主君行止的规章也不严,两人赖床赖了几乎一上午,谁也没用朝食。也幸亏宴席是定在中午,否则收服世家的大事,岂非就要因色所误了。簪缨摇头说: “这便要走了,你自己召膳来用吧。” 她长长的裙尾如一池盛绽红莲,展拽在髤漆光泽的木柞地板上,云髻凤簪,映衬生华。 女子已敛着大袖转身,走出几步又转头叮咛一句:“不要糊弄啊。” 殿门开,阳光耀盛地洒下来,簪缨立在玉墀之顶,桃花眼里余留的娇媚逆光一眯而散。 瞳中碎金点点,取而代之皆是锐芒。 她自有她的席要赴。 殿阶下停着仪辇,五百武僧已在东宫外静候多时,簪缨扶婢上辇,出宫而去。 卫觎伫立在殿门槛内,向下望着那道风华无双的倩影跹然去远了。 过了半晌,他收回幽深的视线,把着发麻的腕子叫来一个亲卫,嗓音炙哑:“叫宋统领来。” 他现在一点也不饿,反而有满身撒不出的火气鼓胀在胸臆,从那一处满足不了的,只能从体力上发泄出去。 亲卫领命而去。 不一时,禁中虎贲统领宋锏疾行前来复命。 卫觎抬眼,当看到宋锏瘸拐的腿脚和乌青的嘴角,他愣了愣,忽才醒神,忆起这几日他的陪练都是宋锏。 今日再对打,宋锏这身筋骨只怕就废了。 卫觎叹息着捏了下眉心,这么一目了然的事,他本该一早就想到,可方才他全然没想起来。 在阿奴面前粉饰得再太平,卫觎也无法自欺欺人,他的神智好像开始混沌了...... “大将军,末将还能行!”宋锏却嘶着还没结痂的嘴唇自告奋勇道。 知道卫觎中毒之秘的亲卫本就是他的死忠,现如今林锐驻守京口,谢榆兵出并州,丁锏又负责着京畿巡防的事,能给大将军出力的,可不就剩下他老哥一个了?宋锏蒲扇一般的大手力拍胸膛: “就当大将军替末将锤炼筋骨了,嘿,这福气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今日大将军想练拳还是练枪?” “我想练练你进了水的脑子,还不滚蛋。”卫觎淡骂,背在身后的手劲紧了又松。 嗯对,这是大将军骂人的味儿——宋锏觑瞧大将军一眼,心弦微松,料想大将军还未到葛先生说的躁狂难以遏制的地步。 不过这位禁军统领还是有点不放心,试探着问:“不如末将把丁鞭那小子传进宫?” 卫觎直接气笑,“你们够义气的,举荐好兄弟轮班挨揍。滚蛋!” 宋锏一缩脖,知道再不消失大将军真要发怒了,不敢多言,抱拳而退。 卫觎随后自去宫里的校武场,挑了杆槊枪在手,踢袍掖进腰带,运腰转臂舞得虎虎生风,挥洒汗水,以抵抗丹田内求而不得的那股焚热。 沙地散发着滚烫而糙砺的气味,他的一双赤眸在阳光之下,宛若两颗光芒妖冶的红翡。 龙骧虎步的男人刺槊如破甲,心中默念:李豫、李境、李星烺,你们最好快些看清局势......否则,我可不忍了。 三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够不够,五十万够不够,火烧朱雀桥惧不惧,屠尽李氏人惧不惧! 杀! 149 第 149 章 唐小菩萨法力无边…… 日和景明, 洛河水波不兴。 光色明媚的水畔边花草葱茏,沿岸十里,缣锦围幛, 宫纱铺地,席间有倌人穿梭布宴,婢娥煎茶焚香, 笙簧箫笛, 一应俱备。 良辰配美景,既有一掷千金的遮奢,又不乏松风水月的风雅。 簪缨乘辇抵达洛水边时, 孙氏、原氏、何氏、姬氏等几姓家主皆早到场。 别看来者皆是些洛阳二三等的世家, 与王贾两大门阀的实力不可比拟, 却也具备投机者的乖觉。他们知道此日虽由唐娘子设宴,却断无让这位来头甚大的东道等着宾客的道理,所以不约而同,皆比开宴的时辰提早到来。 负责今日大宴的傅则安见簪缨到了, 迎过去候着女君下辇,在她耳旁介绍前来赴宴的世族有哪几家, 又低声道: “王氏、贾氏、林氏这几家有脸面的一个都未至, 反而约好一般, 都派了家里几个未出阁的女儿过来,虚应故事。” 簪缨一双嵌珠飞翎软锦舄踩在地衣上,霓裳铺展,翩袖如鹤,葱指间拈一只合和二仙纨扇,侧目望向停在水岸边的那一排精巧油壁小轺车。 风起车帘,隐约可见其间的绯袖钗影。 想是这些洛阳贵女们怕晒, 皆在车上矜然等候着。 簪缨雍容雅步地露出一道微笑,“好得很。” 这些一等门阀派女孩儿前来的意思,无非是觉得她不够分量,将她当成了同样玩水踏青的小女子,不值得出席一会。 这却不是簪缨想和卫觎抢这个东道主人的风头,只是若换作他来,怕这洛河水就要血染十里了。 那些人以为卫觎礼贤下顾的脸面才是他们的体面? 殊不知,小舅舅正忍着不将他们剥皮揎面呢。 一家子里,有人唱白脸,就总得有人出面唱红脸嘛。 傅则安请示是否要为女公子们另设一席,毕竟今日簪缨与世家主们谈正事,如此男女混席,有所不便。 簪缨从容道:“来者皆是客,怎好慢怠了。在筵席中央设一道隔屏,将我座位设在正对屏风的轴线上,如此两方皆可晤面,两方皆不冷落。” 说话间簪缨仪仗行近,中京贵女们这才下车的下车,世家府君们见礼的见礼。 众人但见这位女君花冠霞帔,皓玉凝肌,凌波微步,罗裾如莲。如果说她入洛阳那日,通身气派是芙蓉出水的清质,此日便宛然呈露出错彩镂金的艳丽。 她身后的五百僧兵,队列肃穆,神色虔诚,更为这美貌年轻女子增添了一重庄严而禁忌的神秘美感。 原本因南晋大司马的威名,才对唐娘子有些顾忌的人,此刻切实被唐娘子自身那和而不柔的气场心折,一时间不敢直视那道明艳身影,纷纷垂低眼帘。 那些盛装打扮出席的洛北女郎们,心中未尝没有南北争竞之心,早先想着,南蛮子自诩风流名胜,然那些妖腔妖调的吴楚女子,不过乐伎作派耳,岂能比拟北朝中京的雍容华贵? 家中父兄不至,派她们来此,是一重傲骨,她们虽为女身亦有自己的傲气,方才迟迟不下车,正是为此。 等到她们亲眼见到唐子婴,却发觉其人既有牡丹之华贵,又具芍药之亭妖,兼含芙蓉之清丽,玉兰之皎洁。 众人大眼瞪小眼地逡巡着彼此,到底寻不出一个能艳压住她的,只好悻悻地依礼见事。 簪缨环顾一周,将来者神思尽收眼底,露出合宜的笑容: “今日宴请诸位,本意是赏景品乐,闲谈风俗,大家舒缓畅怀便是,无须拘礼。” 她请众人入席,随即几个健奴合力搬来一座八扇云母画屏,居中隔席,簪缨自居主位。 这些二等世家的掌家人看出唐女君的用意后,心情不由大畅。 原本那些老奸巨猾的大姓宗主们不肯来,还派小女娘来羞臊人,他们便有隐隐受辱之感,若真让他们同闺中少女们混席,可成个什么体统。 女君如此体贴入微的做法,无疑是拔去了他们心头的那根刺。 而那些眼高于顶的女郎们看见隔开外男的屏风,还有特为她们女孩子准备的甜浆鲜荔等物,也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 她们心道,这名外来女郎今日原不是来给下马威的,心里对簪缨的观感不由也转变几分。 簪缨便坐在两方之间的矮足湘竹主榻上,一时起宴毕,笙乐起,她举盏道:“我昔日居于江南,闻望气师言,建康城钟山龙盘,石头虎踞,蕴含龙气,是帝王之宅。如今来到中京,见邙山洛河,大开大阖,河洛谶纬,龟书龙图,方知这才是真正的藏龙之地啊。而今匈奴已灭,山河澄清,多亏了万千勇士抛颅洒血,将军垒骨,方有你我今日在此纵情饮宴的畅快,这头一杯酒,且酹征战沙场的热血男儿,如何?” 宾客们何敢多言,纷纷举杯同饮。 簪缨身上有十年宫廷岁月养出的优容雅贵,又有青州两载磨炼出的豁达大气,她转头向左,便可与世家主谈笑风声,目光向右,则与贵女们谈诗论经。 前者庙堂后者闺阁,她应对得丝毫不乱。 若说一开始众人来赴此宴还是为了见机行事,等到听簪缨侃侃而谈一遭后,几乎无不被她的气度所折服。 而且她还对来宾家中的出众子弟如数家珍,不时点评称赞一二位,这又令底下的府君们诚惶诚恐。 不过令孙氏家主等人意外的是,簪缨始终也没有借言语敲打或拉拢他们,她气态闲雅,举重若轻,仿佛真是来赏景郊游,闲谈逸事一般。 “如何?” 待宴席散后,未出面的太原王氏家主,连忙接回堂侄女询问。 吃了一肚子岭南鲜荔的王氏女回味赞叹道:“这位女君娴和高妙,原来南朝女子中除谢既漾,也有如此雅量人物!” “谁问这个了!” 王承守在家中,内心可没有外表那样气定神闲,“我是问此女在席间可说过什么别有意味之言,或者许给那些赴宴家主何等好处?” 王氏女想想道:“这却没有,只是饮酒闲谈罢了。” 王承一头雾水地皱起眉。 这卫觎和唐氏大张旗鼓设宴一回,岂会不拉拢一二,只为闲谈? 他想不出二人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 …… 结果此后一旬之间,当日赴宴的世族家中,陆续便有子弟被擢入朝堂省台为官。 虽是六品之下,不入中枢,却无异是第一批融进新主朝廷的仕宦。 这几家在洛阳城的地位,也一下子水涨船高。 更奇异的是,所有亲赴唐氏女君斋宴者,府中常年身患顽疾的长辈亲友,短短几日内,病情奇迹般地重者转轻,轻者转好。 何氏有位患风痹卧床了十来年的老夫人,居然不过十日,便可颤巍巍地拄杖下地,在儿孙的搀扶下出现在白马寺中,观者以为神迹,口口相传。 传到最后,就成了身为转世佛子的唐娘子神力无边,顺应唐娘子者受益无穷。连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赞词,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儿。 这阵风传到王承耳中,他不禁大诧。 前者世家子弟入仕一事,他还能看得分明,不过是皇宫那头见钓不动大鱼,想拉拢些小虾米造势;可是短短几日就让这几家的病人转好……王承便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关窍了。 ——他们又非真佛真神,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若说是使诈造假,王承又亲眼得见几位已经病骨支离的小世家族长,病体渐瘳,气色转好。 他暗中遣长史去探听底里,这些好转的病人,无一例外含笑摇头地说上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气煞个人! 王承此日正在书房纳罕,却被礼佛甚笃的母亲叫去。 他到得正房,还未站稳,当头便听母亲斥道:“尔无知小儿,为何当日不去洛水赴宴,怠慢唐小菩萨?为母近日正觉膝寒背痛,必是唐小菩萨见罪于王家,施法訾咒为母了!” 王承见长嫂亦在房中,侍奉在母亲身侧,他四十来岁的人,被当面叫作小儿,脸上挂不住,听母亲之言不着边际,更觉是天方夜谭,没好意思地赔笑道: “母亲休信外头传言,您何处不适,儿子请医问诊便是。那卫唐两人,为了霸占北朝,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母亲您细想,若天下真的顺其者昌逆其者亡,那是什么慈心善佛,不成妖孽了吗?” “妖!妖!”王母气得挥起拄杖虚击王承。 老妇人疾言厉色道:“你才吃了几日米,怎可口无遮拦,亵渎神灵?我本想着与唐小菩萨示示好,请她算一算你兄长生死之事,你可好,直接给人家得罪个一溜够!” “母亲……”王承愈发无奈,“兄长他逃往长安,音讯皆无,而今只怕……”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连氏忽然坠泪,泣声幽凄:“二叔叔以为我夫君西奔必死,是以便无所顾忌了吗?听闻围剿长安的将军,正是卫大司马的部下,若能与之打好关系,说不定、说不定夫君尚有一线生机……二叔叔何以固执至此,为了手足至亲的性命,竟也不肯周旋一二。” 王承皱眉,心道男人家的谋略,与见识短浅的妇人哪里说得清,勉强支应几句,告退而出。 * “好一个活死人肉白骨啊,女君赚足了名,焉知最累的是我。” 洛阳宫,御花园,一袭布衣清凉的葛神医与簪缨半开玩笑地抱怨。 那些世家中的病患之所以能短期康复,自然不是什么神力妖力,而是葛清营暗中访治的功劳。 昔年游方各地自由洒脱的葛神医,不禁自嘲想道:自从他上了这伙贼船,先是成了大司马的私家医丞,又是替他担惊受怕又是保守秘密的,接着不管是老当益壮的卫大儒、还是年少血亏的沈从事、抑或青年白头的傅员外、还有风姿卓绝的严二郎,以及身怀六甲的任娘子……总之,稍微沾亲带故的,都得让他给把把脉。 这且不说,到了洛阳,他又配合二位主君行事,短短十日,给各个世家中的病患调理身子,说忙得脚不沾地也不为过。 还得避于帘幔之后,故弄一道玄虚,营造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 虽说在哪里都是治病救人,葛清营又岂会不清楚,这其中参杂了政治的博弈,便不纯粹,与他不事权贵的初衷根本相悖。 可是,谁让女君的嘴一等一的甜呢? “先生称我女君,不是打我脸面么,阿缨,先生叫我阿缨就好。”特意空出时间陪这位功臣游园的簪缨轻罗小扇,巧笑倩兮,一副娇丽笑脸,要多讨喜有多讨喜。 “先生医术高明,是能者多劳。” “这段时间辛苦先生了。辛苦亦有收获,先生不愧是当世活死人,肉白骨的医家第一人,如今洛阳里都要夸赞先生呢!” 葛清营赶忙露出敬谢不敏的表情,外面人夸赞的哪里他,分明是哄抬她这位小菩萨的“法力”。 从前只听说过一鱼多吃,他如今是恨不得被分成八瓣用,还挂不上名。 可也奇怪,葛清营听着簪缨满眼真诚地恭维他,明知是溜须之辞,心中竟真有些受用,没甚脾气了。 簪缨桃眼轻霎,见哄好了神医,敛了敛笑色,不由向西殿校场的方向瞥一眼,低声问道: “依先生看,观白的身子……能顺利撑到入冬吗?” 近几日,她觉察卫觎夜间做噩梦的次数越发频繁,白日里,她有时出去主事,不在跟前,影卫回报说,大司马会一个人坐在殿里长久地虚望一处,神态冷峻,久久不语。 这让簪缨愈发担心。 葛清营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无法保证更多,轻叹一声:“大司马的情况,其实已经比祖将军当年支撑得更久了,但之后如何,葛某没有其他病例经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多问了一句,“西域毒龙池那里,女郎的人手可已齐备?” 簪缨点头。 她唐氏的心腹加上卫觎的亲兵两路人马,为了最后一味药已早早出发,每月有信件通报进程,现下应当已抵达了葱岭山。 正说话间,一身汗水的卫觎从御道转角分花拂柳而来。 他才跟丁鞭在校场那边马上对槊,挥霍完满身气力才罢休,身上那件黑色军伍劲服沾着尘土,前襟后背皆被汗水湿透。 薄薄的布料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男子精壮健硕的上身。 簪缨与葛神医不由停步,卫觎亦未上前,一双漆利的剑目陌然注视二人,身上流泻出的杀伐之气还未完全消散。 雄兽在一逞血气刚勇之后,筋疲力尽之前的那一刻,是最危险的。 葛清营心里陡地一惊,他直觉卫觎在这一刻,不认人了。 簪缨清邃的目光对上那双赤光隐现的眼眸,慢慢走过去。在距他还剩两三步时,她停下来,仰头与始终未动的卫觎对视,在那双冷沉的目光注视下,一点点地拉起他的手。 柔软的触感像一汪温泉,卫觎指尖动了一下,长睫轻霎,眼里的冷意如寒潮褪,反手握住她。 “怎么逛到这里了?” 簪缨便笑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弯着眼睛问:“丁将军没受伤吧?” “不问我,关心旁的人?”卫觎恢复了慵散低靡的腔调,随手捏了下她耳垂。 经过葛清营身边时,他还颔了下首。 “我知道小舅舅不会受伤,只有你力压别人的份。”簪缨理直气壮回答。 卫觎唇角动了动,微扬下颏,矜持得一本正经。 直至二人走远了,葛清营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才尽吐出来。 他望着那对身高相差一头有余的璧人背影,不由得想,也许卫大司马同祖大将军的区别便在于,他幸运地有个红颜知己在身边,不必独自强忍那种可怕的噩魇吧…… * 没几日,贾光献火急火燎地到王家登门拜访。 说是他膝下的三郎与人发生冲突,被下了大狱,请王承帮忙想想法子。 原是孙家的五郎孙彬一向有文词俊茂、风尘表物的美誉,在洛水宴后,一朝被提拔成礼部侍郎,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连从前把他压住一头的贾氏子弟都不放在眼里了。 贾氏子弟个个眼高于顶,过惯了被人追捧的日子,自然不服,醉酒之下,贾三郎便与孙侍郎的马车别了苗头,家奴们当街大打出手。 结果贾家的豪奴出手失准,将孙侍郎的腿骨踢断了。 这放在从前,根本不算个事,就算踢的是孙家嫡系儿孙,在洛阳贾氏面前,孙氏除了自认倒霉也不敢啧声。 坏就坏在如今京畿巡卫换了人,不认世家,当场便将闹事者尽数捉捕,先下大牢,还要择日上堂审理,按律处置。 哪怕往前倒数一百年,这洛阳的律法都是世家定的,从来刑不上大夫,除了谋逆大案,何曾有门阀中人入狱过堂的先例? 贾氏家主道:“我这两日亲身奔走,想寻人情将不肖子捞出来,谁想那刑部衙门如今密不透风,卫大司马手底的禁军比他们打仗还要固若金汤,铁面无私,先前的很多门路皆不成了。” 这还不算完,有司随即出告示鼓励百姓,知道世家豪族有何欺良压善罪行的,尽可向衙门举报揭发,如今洛阳换主,主君必定替百姓伸冤昭雪,让他们不必害怕报复。 王承听后神色阴翳。 他自诩豪门大族,治家有方,出不了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可若真要刮地三尺锱铢必较地查,谁家又禁得住查? 他此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此前宫里提拔小世家子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先手。 如今这豁然变脸,才是杀招! 此时他再想撺动京城名流说卫觎名统不正,也只会被解释为心虚攻讦,会被百姓的人心所向淹没。 “有人告状吗?”他忍不住问。 “眼下尚无,都在观望真假,没几个敢做那出头鸟的。”贾光献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王承,“可人心如水,未尝不在蠢蠢欲动。我只怕,世家这艘船要被掀翻了……” 150 第 150 章 “我惹阿奴生气了。给…… 王承内心大震, 送走贾光献后,他在书房茫然半晌,终于意识到强撑无益, 即令家人递帖送入宫省。 他要去拜见主君。 卫大司马也好, 唐娘子也罢, 到眼下地步,他也挑不得了,无论是谁接见他,只要听他陈情便好。 “事贵应机,经略须早。早先白送的机会他不要,眼下再想拣起来,晚了。” 王承求见的消息禀至东宫时,簪缨正与卫觎乘凉在厦殿的花窗下,共看一卷淮南舆图。 闻言,娇慵窝在卫觎怀里的女郎动都懒得动,揪了粒葡萄,随口吩咐: “让傅思危或成慎渊,随便去一个接见此人就是了。” 洛阳名门能跻身前列的位置就那么多, 一个萝卜一个坑, 太原王氏早先仗着自家根基想囤积居奇, 讨价还价,那就别怪别人先到先得。 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利益需求, 二等世家想出头,一等世家看不过, 加上年轻人血气方刚,发生冲突是早晚之事。簪缨等的就是这个脓痈的破口。 北朝王氏终究生活在承平殷富的年景里太久了,心机觉悟还比不上固守江东的南朝王氏, 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势已去,等待王承的,只有被人杀价的份。 不日便是夏至,天气热,人挨人地腻在一起更热,但在清凉阁躲闲的两位主子仿佛不觉,前胸贴着后背,谁也不离对方。 二人皆只穿着里头的一件单衣,下着洒腿绫裤。簪缨赤足,才洗完的长发任其披垂,半干不湿地晾在卫觎臂弯上,一缕缕带着清凉潮湿的幽馥香气,弥散而出,混和着窗外槐香,几上果香,给这静谧的轩阁平添生色。 她舒舒服服崴靠在卫觎怀里,拿他结实的胸膛当引囊。 卫觎便从后拥着簪缨,手里展着一张羊皮舆图在她眼前。 闻听王承坐不住了,卫觎只是淡淡一笑,未放心上。 他没把北朝世家的小算盘放在眼里,着眼图上,指给簪缨看,“最迟中秋,若南朝不服,我们的军队可顺漯河而下,经兖州项城,过豫州蒙城,驻于寿春,震慑建康。” 簪缨耳边流淌着他家常闲话般的低沉嗓音,时光静好,安憩太过,竟有些午困。只是头发未干,卫觎不许她睡,簪缨便又摸了两粒井水湃的西域葡萄,一颗喂他,一颗噙在嘴里醒神,含糊地呢哝: “寿春是南北必争的要冲,进可攻退可守,若豫州还在南朝掌中,北军万难渡江,今我们掌住此处,便是占尽先手了。” “不错。”卫觎吃着葡萄,轻慨一声,垂下容与的目光,“当年你收拢乞活军,铺陈罗网,将豫州的军政实权攥在手里,真是再高明不过。” 簪缨一听,哪怕当年她根本没虑到这么多后手,不过是事赶事逼到了那里,不得不为,仍旧被夸得双眸弯弯。 搭在卫觎小腿上白如雪藕的脚丫,不由轻轻晃动。 卫觎余光瞥见,眸底闪过细碎的笑意,指着舆图继续道:“阿奴手中的青州水军,可做第二路水陆先锋,由琅琊国南下直捣彭城,循淮安,广陵,驻扎于长江边。届时阿奴挥师,天下侧目,你手握世之骁将,何人敢小觑,何往而不利。” 簪缨愣了愣,听他为自己安排妥善,心中浮上一种怪异的感觉,没有吭声。 卫觎摸了摸她厚密清香的头发,低头亲她发顶,道:“北朝五十万兵马,你尽可调配,到时——” 他话音未落,突然“啪”地一声,簪缨拍开他的手,霍然扭身站起。 她脚底生风地走开,口中道:“大司马不必教得我这样细,也不必托付中军,我有什么不懂随时问你便是。” 她走得飞快,又不想走出这间阁子,兜兜转转,来到一座盆栽前,见那六角青瓷花盆里的文竹长得茂盛喜人,随手拿起旁边的竹剪,嘁叱咔嚓地修理一通。 卫觎一瞬的怔忡后,了然,动作落拓地一撑身赶到她身边。 他俯下高大的身形,顿了顿,柔声道:“我说什么了,阿奴还讲不讲道理?” 簪缨咬住唇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原本都好好的,突然便委屈起来。她睨目瞟他,重重点头:“我是不讲理的。” 说罢,愈发狠心地搅戳那棵可怜的竹枝,而后撂下竹剪要走。 “看砸了脚,再闹?”卫觎托住那把没放稳的竹剪,伸手把使小性儿的小孩捞回来,自是没让她走成。 他面对面地搂住这副娇小柔软的身子,又泄了气,鼻尖轻蹭她脸颊,叹笑:“我不好,惹咱们阿奴生气了。给不给哄?” 瘪着嘴的簪缨不应声。 他也不等簪缨答应,抱起她,用的是怀抱襁褓婴孩的姿势,还在臂间轻悠了几下。 两只雪足在空中轻晃,玉一样白,簪缨扭动了两下,此时始觉不好意思。 论理,她的养气功夫也不差了,刚刚却不知怎的冲劲上头,这么大的人,还耍小孩子脾气。她难为情地闭眼把脸埋进去,却嘴硬道:“我很难哄。” “谁说的。”卫觎抱着她回到原位,盘膝而坐,打个响指,“有了,听这句——我家阿奴身上好香,卫十六一日不闻,食不知味,寝不安眠,纵使远隔十万八千里,一念此香,我必回奔。” 他越说越温情,找到女孩藏起来的鼻梁,轻刮一下。 这算是卫觎头一回见簪缨使性子,如此娇憨俏媚,爱怜得他不知怎样是好。 他低头脉脉看了她一阵,轻道: “纵使为了这口香,簪缨,我一定把这条命留住。” 簪缨睫毛颤了颤,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等你解毒后,五感恢复正常,到时便不觉得我香了。怎么办?” 卫觎又失笑,只有她,才想得出这种古灵精怪的问题。 “那得等到时候,我细细嗅个天夜,才能论断呐。” * 二人腻歪之时,递了名刺的王承在府里等得心焦如焚。 待宫里终于传来接见的消息,王承高冠具服而往,却万万没想到,接见他之人竟是年纪轻轻的傅则安。 “阁下见我,似乎有些意外?” 宫城外围的一间小小馆阁,傅则安比手请人入座,自己先行坐于对席。 竖子如此失礼,不禁令王承面色阴沉。可如今他看清局势,有求于人,不得不捏着鼻子挤笑寒暄,“想是大司马或女君……繁忙无暇?” “主君忙不忙,某区区小臣如何得知。”傅则安淡淡将试探拨了回去,“王府君不是要谈事吗,与小臣商谈足矣。” 王承忍住怒意,拂袍落座,道:“明人不说暗话,现今南北未定,洛阳人心未附,是宜静不宜动。今日王某腆颜而来,只为请二位主君高抬贵手,给世家一条生路。” “我君从未想过对世家赶尽杀绝。” 傅则安不急不徐地回应,“府君既是爽快之人,小臣亦不妨直言相告。我主的意思,不过四字——还利于民。 “世家门阀营私百年,占国土为自家园林,荫门客为自家差役,自今而后,便无这样的规矩了。收土地是其一,废除给客制度,是其二,至于世家子弟世代荫官,成人便可定品入仕的旧例,于寒门学子而言更不公平。不过,府君勿忧,吾主仁圣,不会刻意针对世家设卡,高门子弟想入仕也不难,察举征辟,一样可以选出真才实能者。” “那便是要废九品,废世袭了。”王承冷声道,不由蜷紧掌心。 收回土地庄园,是断世家财孥来源,遣散门客私兵,是使世家聚不成势,再断了世家子入仕的捷径,便相当于将士与庶、贵与贱的区分一笔抹煞。 对方说得再好听,桩桩件件,无不是在收回世家的特权。 如此一来,几十上百年后、甚至不用等到百年,世家与平民还有何区别?! “若我——” “蛙在井中不知天,太原王氏,也不必过于托大了。”傅则安不等他说完便打断,语气和善,“府君该听过一句话,君如器,人犹水,方圆在于器,不在于水。府君不愿,自有愿意配合的门阀,到大势所趋之时,府君回想今日,只怕悔不当初。正如今日府君回想洛水宴那日,也未尝不在后悔当时没有赴宴吧。” “郎君好一张利口。”王承顺风顺水过了半生,是个难以受人屈折的傲脾气,闻言心血翻腾,怒极反笑,“傅郎君,我亦听说过你。你原也出身名门世家,便该为世家争利才是,何以掉头相煎?” 傅则安淡淡垂下眼皮,“浑噩半生,旧梦浮云。而今大梦已醒,自然悔悟从新。” 王承讥笑一声,上下打量他那头白发,没忍住直言道:“从新?听闻令尊好色误战,死后冒功,你嫡亲祖母的人头就是洛阳宫中人高悬于朱雀桥头上的,你的亲叔叔,现下大抵还在岭南种荔枝吧,傅郎君家破人亡了,还能坦然侍奉新主,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王某当真佩服。郎君那响亮的绰号叫什么来着?江左第一伪君子,真是好生恰当不过!” 傅则安捏了下指节。 “府君见笑了。” 他不羞不恼,含笑承当,抬眼望着王承,嘴唇轻碰,吐露一句冰冷的话语:“我病在一身,汝病在灭门。” “你!” 王承不由起身,望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心头隐生惧意。 傅则安捋袖起身,“今日府君之言,某会字句不差转禀给主君。”他迈出阁门前,回首淡道,“毕竟伪君子,罗织告状不是家常便饭吗。” 他便这样离去,留下王承一人惊疑莫定。 王承神思不属地回到府邸,因那灭门二字,当夜辗转反侧,竟不成眠。 * 说来也巧,就在两日后,龙莽大军先于翼州檀顺与并州谢榆,自长安凯旋归来。 一套威风凛凛的猛兽肩吞铁铠,罩在龙莽悍猛魁梧的身躯上,他腰扣斩|马长刀,打马自洛阳西城门的正门而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甲兵队伍,招摇过市。 队列末尾,还跟着几匹没精打采的瘦马,马尾上捆绑着十数名领衣衫褴褛之人,面黄肌瘦,脚步踉跄,皆是龙莽攻破陪都长安后,活捉回来的北魏遗臣。 这一幕,引来无数民庶夹道围观。 前一日得知消息的卫觎簪缨二人,备华盖仪仗,已在宫门外的御道上相候。 风尘仆仆的龙莽入阙后远远看见他们,立即下马,握拳抬臂,骑后军伍齐刷刷依令止步。 只见龙莽卸了刀,快步而行,军袍猎猎生风地赶到二人面前,不说旁的,先细细凝视簪缨容颜,嗓音一如既往地粗戛: “近两年不见,阿妹一向可好,可让为兄好想!” “阿兄,我都好!”簪缨声音清脆欢喜,上前把住龙莽双臂,在女郎堆里已算高挑的个子在他面前,立变娇小,喜色溢于言表,“左等右等,终于见阿兄平安凯旋,我真是高兴。” 卫觎等他们兄妹说完话,道:“辛苦了。” “大将军揶揄我,这点儿唾手可得的战绩比起洛阳攻城战,不过是打牙祭嘛。” 话虽如此,言笑过后,龙莽还是挺身正色向卫觎行一军礼,这个曾经游荡在濉水的匪头子,经过几年的沥血杀战,也磨砺出了一身军伍肃气,把打下长安的过程同大司马简略禀报过一遍。 说罢,他指向队末:“躲在长安城里的胡儿老臣,有一个算一个,都叫我逮回来了。” 顿了一下,龙莽揉了把鼻子,“就是那北魏的小太子,在城破之前吞金自尽了。我嫌尸体晦气,没带回来。” 听他郁闷的语气,仿佛颇有几分不能活捉匈奴太子的不甘。 卫觎没在意地轻摆手,“一个小儿,无甚紧要。” 当初他父皇拓跋氏冒死将他送往长安,大抵是想留个复国之望,如今看来,此子是刚韧也好,懦弱也罢,总之一死了之,北魏的气数便也随之尽了。 龙莽打下的长安,作为继翼州、并州、凉州之后收复的第四座重镇归位,自此后,北方沃野千里之地,便再无大的动荡了。 卫觎凝着眼眸往龙莽身后看了一眼。 那帮被龙莽捉回的罪臣中,北朝丞相王丘赫然在列。 王丘等人这几百里路委实被折腾得不清,龙莽可没有什么慈悲心肠,一路上给他们喝生水、啃干饼、还拴在马屁股后面吃灰,士大夫的文弱身子骨碰上这么位枭匪,能活着回到洛阳,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一脸困顿的王丘被士兵带到大司马近前,哪里还有一丝昔日的风骨可言。 他腿脚疼得几乎站不住,跪下泣涕横流,唯愿归顺。 龙莽怕他这一身腌臜气冲撞到妹子,闪身便要拦挡,不意簪缨轻轻一笑,不温不火地垂下眼睫: “可令弟可不是这样作想,太原王氏当家人,至今对入主洛阳宫的大司马颇有微辞。想来,王丞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了。” “岂会,岂会!”王丘略微一想,便知道自家那个拗脾气的兄弟干了什么好事,欲哭无泪,连连保证回府后必清理门户,携同家族归顺主君——如果他还有机会回家见一面老母与妻儿的话。 簪缨没在这人身上多浪费功夫,留在手里无用,便叫人将他放回王府。 正如一个北魏小儿左右不了胡汉相争的定局,他王丘能不能说服王承,也已无关大局,她有得是法子吃定世家,顶多,是王家多死人还是少死人的区别。 眼下要紧的是给义兄接风庆功。 然洛阳新主不指望王丘,这位短短几个月间受够了人间疾苦的昔日王公,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和宗族前途开玩笑。 回到王府后,母子夫妻相见,诸人先抱头痛哭一通,而后,王丘顾不上沐浴,要了吃食,连吃碗索饼,等攒足了力气,他指弟骂道:“无知拗性小儿,我王氏一族险些毁于你手!” 王承先前见兄长还活在人世,已惊讶难言,忽又被骂作小儿,勉强辩驳几句,王丘不由分说道: “你真当南晋杀□□号是白来的,老虎不吃人,那是它没睡醒!先礼后兵的道理你不懂?世家若不顺风依势,何能长久?新君上任总要烧把火,纵收世家特权,也比收命来得强。再者,我济济名流,底蕴尚存,到何时也不与寻常百姓同日而语,潜心经营,怕什么出不了相侯子弟!” 北朝重孝,宗族里更讲究长兄如父那一套,王承见母亲、长兄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再联想那日傅氏子给他的恐吓,容色惨淡,灰头土脸去跪了家法。 就这样,王丘被俘回洛阳的第一日,便带领太原王氏归顺了新君。 他又令族中善文的耆老作贺表一篇,伏阙恭呈,又大开府库邸阁,出粮助军。 贾家本还等着王承寻门路,好从大狱里救出儿子,怎料形势急转直下,眼见再无他法,跟着低头认伏。 其余观望者见两大世家都服了软,望风披靡,尽皆归附。 …… 却说宫里,簪缨迎接到义兄,引着龙莽在宫殿中游览参观。 月里攻破皇城的那晚,龙莽不过看了个大概,便又去追敌,今日算是他生平首次置身天下至高的宫廷中,眼望琼楼玉宇,不免豪情顿挫。 而后,他又卸下铠甲,去拜会了卫公、檀公等人,转圈数亲戚,都算自家人。 卫觎和簪缨在乾和殿设宴,美酒佳肴为龙莽接风。 等到酒足饭饱,簪缨明眸微动,看着案后金刀大马的义兄,小心翼翼问:“阿兄,你可疲累?” “这才赶了多少路,累什么?”龙莽笑着摆手,“比行军打仗不是轻松多了。” “那,”簪缨眼珠无辜地转了半圈,甜甜道,“今日相聚,乃大乐事,莫不如你与观白切磋一下武艺吧,阿缨还没机会见识兄长在武场上的雄伟风姿呢。” 龙莽感到突然地愣了一下。 啥?吃着饭怎么说起切磋来了? 卫觎很快低头笑出一声。 他拧了下腕子,看向勇健扛造的龙莽,眸底有锋,“练练?” 龙莽转念一想,明白了妹子的良苦用心。是了,他现在所使的这套马上杀敌刀法,正是大司马手把手帮他改良而成的,北府军中,无人不以得到大司马指点几招军技为荣光,龙莽平生极少服人,但对于大司马的本事,却是心服口服。 之前他还真想过,何时有机会再向大司马讨教一番。 到底有个妹子就是贴心,还知道给她哥哥开小灶。 “练就练,姓龙的求之不得。”龙莽开怀大笑,“不过大司马可千万别藏私,别留手啊,我正愁长安的仗打得不过瘾呢。” 他沉浸在小妹对他温暖的关怀中,没有听见卫觎低不可闻地说了句,“我亦求之不得。” 一个时辰后。 当龙莽不知第几次龇牙咧嘴地被卫觎放倒在校场上,喝下腹的那几坛酒都要颠出,他终于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儿。 他娘的大司马何止是不留手,这是拿他当血海深仇的仇人在练吧! 那出手的狠劲,简直像关禁多日的猛虎开了笼,连指甲尖都淬着锋刃,令他这个驰骋沙场的老将都背后生寒。 龙莽躺在沙地上,就着失重的视野,恍惚看见站在他面前的颀长人影,喘着粗重的呼吸,汗水顺额如线淌下,没入沙地,一双瞳孔里血色倒灌。 却又餍足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向他伸出一只手。 想通自己被摆了一道的龙大将军,怨念十足地闭上眼。 唐子婴,你小丫头的心偏得没边了! 151 第 151 章 开盛世太平之新风 严兰生随着征并州的部队回到洛阳这日, 已是五月中旬。 洛阳的天街笔直而宽广,平整的青石被阳光照得滚烫,自脚下一往无前地延伸开去。严兰生目光所及, 寺刹佛院的高塔, 纵横交错的街衢,皆有一种迥于江南水乡的古朴雄浑。 他眼望这座都城,轻道:“帝京翼翼,四方之极。这便是洛阳啊。” 进城后得知洛阳世家已服膺新君, 严兰生的眸光不由大炯。 待他仔细探听前因后果,笑着低语:“温水煮青蛙,一桃杀三士, 兵不血刃,了不得。” “你神神叨叨什么呢?” 谢榆这个武将没有那么多感触,命令副将领军去就近的城防营整顿待命,只留下几名近卫, 便要进宫向大将军述职。 严兰生好风度地抖开竹扇, 这该算是不吵不相识的两人如今多了并肩作战的袍泽之谊,他知道姓谢的就是这个脾气, 不以为忤, 与他一道进宫。 一人换乘马匹,过璇玑玉衡, 经御道凤阙, 来至宫门前。 禁军统领宋锏亲自迎出来,他见谢东德得胜归来, 自是喜悦,道过苦辛,道: “大将军一早去洛河训练水师了, 不过女君在宫中,向她禀事是一样的。” 严兰生含笑揖手,风姿卓绝,“那便有劳宋统领领路了。” “严先生客气。”都是在青州打过照面的老相识,宋锏对女君身边的这位毓秀人物记忆犹新。 他比手向宫门内延请,忍不住玩笑一句,“沈郎君如今被任命为从事中郎,那位傅郎君,除散骑员外常侍郎,严先生晚了一步哟——不过,有取下并州的实打实军功,严先生后来居上也未可知。” 严兰生才入城,对这些人事擢升还真不知情。 不过他知道大司马和女君尚未自立封号,还是一个挂着南廷的官职,一个称为女君,王非王,侯非侯,却稳踞北方共主地位。 他的主上尚不急躁,他作为臣僚,又怎会急于那一官半职。 严兰生随口笑道:“统领过奖了,功劳是谢将军与将士们的,我就负责动动嘴皮子罢了。” 几人且说且行,忽闻背后御道上传来马蹄声声。严兰生不回头不打紧,这转头一看,险些唬掉手里的折扇。 来者正是尹家堡尹真,只见他一身青黑衣袍,腰佩雁翎秋水刀,在马鞍上显得身量修长,坐骑后追随着几位同样不苟言笑的扈从。 尹真阙前下马,径向宫门走来。 严兰生的目光被太阳刺得有些定不住焦,不由自主先往尹真胸前游弋一眼,目光往上,不期对上尹真冷峻的视线。 严兰生心肝一颤,一身风度霎那尽丧,下意识往谢榆身旁躲藏。 退到一半,他又觉自己堂堂严半仙太过没出息了,便硬着头皮,走过去讪笑着打招呼: “尹堡主,别,别来无恙,堡主何以至此?” 尹真看他一眼,语气平常:“大司马召我来京为子婴庆祝生辰,我便来了。” 他说着,又上下打量此子几眼,“倒是严先生在堡中休养没几日,便趁夜留书溜走,不知道的,还以为尹家堡照顾不周。” 这个溜字用很极妙,严兰生不敢反驳,干干笑了两声。 宋统领适时上前,他先已收到大将军的嘱咐,与女君的这位义兄见了礼,即接引尹真入宫。 如此一来,便是三者同行。谢榆是个没有弯弯肠子的人,感受不到严兰生与尹真之间的暗流涌动,严兰生被夹在正中,同手同脚地向前,直眼盯着地上的影子,半晌憋出一句,“尹家老爷身体还好?” 尹真开始不语,严兰生以为他不愿搭理自己。行过太极殿外的石拱桥,方听尹真低声道:“舅父上月已过身了。” 严兰生闻言,脚步猛地一滞。 他随军去并州近两个月,未听闻此事,忙凝望尹真神色,正色道:“兰生不知此事,请堡主恕罪。堡主……节哀。” 尹真垂下眼皮。 舅父的身子一直不好,他早知这一天早晚会来,反而是子婴托付唐氏商铺寻来有价无市的珍贵补品,硬是将油尽灯枯的舅父又多留了两个月。 舅舅此生最大的心愿——想亲眼看他穿一回喜服,也已达成,他老人家是含笑九泉的。 临终之时,他还念叨着子婴的好处,叮咛他断不可忘恩背义。 纵使舅父不说,尹真也分得清人心好歹,这辈子子婴但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绝无一话。 接下来的一段路,严兰生终于消停了。难为他巧舌如簧,也有这呐呐失语的时候。 宋统领带领几人来到东宫,一禀才知,簪缨正在西阁议事。 谢榆道:“文人议事,我一介武将插不上口,且莫打扰女君,我在此等候散会再进去拜见便是。” 尹真也不着急,东宫的掌事姑姑得知他身份以后,却不敢怠慢,将女君的这位义兄安排在龙大将军宿的殿宇邻旁,请他暂歇。 严兰生默默注视尹真的背影随宫人拐入御道浓荫,消失不见,方回了神,一个人畅行无阻地进了内苑。 门扉闭阖的西阁外,芭蕉成荫,有几名侍卫驻守。严兰生才登阶上去,隐隐便听见门里透出一道熟悉的嗓音: “下官以为,察举制不如策举制。” 原来,北朝世家归附以后,废除九品官人法便势在必行了。而今北地与南朝的僵持还没有个结果,却不耽误治理淮水以北的疆域,西阁今日商议的,便是以何等新政选取人才。 卫崔嵬涵泳于玄儒两道之间,往来无拘泥,骨子里却还有保守的士大夫情怀,主张恢复汉时的察举征辟。 具体的举措便是利用各州太守令尹,寻访当地的秀才孝廉,不再以家世为凭,但凡有德有学者,皆可举荐至中书省。 沈阶却不苟同,这才有了严兰生听到的那句话。 按理来说,卫崔嵬德高望重,又是提携他沈阶的半个老师,沈阶此语,实则有些失礼。 西阁内寂静了一瞬,文僚们彼此交换眼神。 座上,簪缨穿着一身缟羽色家常纱襦袍,没有绣花纹饰,白玉簪珥,配月白腰绦,在盛夏天气里看着就沁凉。她听了沈阶之言,不动声色,指尖敲了下案上凉茶盏子的杯沿。 “何为策举制?详细说一说。” 卫崔嵬也笑着等待这年轻人的看法。 沈阶即从袖里取出一道奏疏呈上,在簪缨阅看的同时,他解释道: “所谓策举,便是朝廷分科考试,以出题答卷的形式选取人才。譬如可以分为四书经义、利民国策、诗赋、算筹等科目。天下学子报名赴试,之后再请名儒耆老封名审卷,便能做到公平无假,一目了然。学子不必看出身家世、年龄容貌,但凭真才实学说话,朝中因材录取。” 有晋以来,这种取士的方法还前所未有,一时间阁内议论纷纷,簪缨不由陷入深思。 有人疑议:“也就是不论德行,唯才是举?” 沈阶道:“仁孝一字,是君子立本仁主治国的底色,以此为方略固然不差,然而这经久的说法历经数朝后,已演变成为了仁孝之名而仁孝,以致卧冰求鲤、埋儿奉母等等故事不绝于耳,广为传扬,此岂非虚伪矫饰之极?察举之官,风闻乡里贤事,怕失贤才便请为上宾,却也难以确保真伪,加上久而久之地方监察懈怠,或有裙带之事,更不可避免。” 他向上一揖,“女君,故阶以为,既然已废九品,不如改革到底,涤荡固弊,开盛世太平之新风。” 盛世太平。 簪缨眸中神采流转。 这四个字,极重,却也极其激励人心。 她捏着卷宗,单看纸上之字,从来不如听沈蹈玉的铿锵言语,她直接问道:“然试题考试,也未必就能避免裙带之风,或有泄题作弊,如何?选拔出的士子有才而私德败坏,又该如何?” 卫崔嵬听见簪缨的反问,不禁微笑颔首。 沈阶神色不变,答道:“策试的题目不出于一人之手,出题者可互为监督,若有舞弊——”他狭长的眸子锋锐隐现,“以死罪论处。” 阁内一片哗然。 沈阶的话却还没说完:“至于通过策举选拔上来的官员,可建立谏议院,与御史台并立监管百官,许谏议大夫低职而特权,七品下官可参公卿,只要从一开始立住规矩,不愁不能肃清官场。” 严兰生在门外听到这里,一如世间的名剑利刃存在共鸣,目中顷刻亦浮出几缕锋芒。 ——沈蹈玉还是沈蹈玉,一点没变。 有点酷吏那味儿了。 沈阶的意思严兰生很明白,这个寒门出身之人所求的,是一种绝对的公平。可同时沈阶也清醒地知道,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但他没想过降低自己的底线,而是想用人力尽可能去查缺补漏。 所谓取法其上,可得其中,取法其下则无所得,便是此理。 既然没有“绝对的公平”,那么就尽力做到“相对最公平”。 这个人,名字叫阶,可他立足之地从不会降阶一等,更不会用曲媚去迎合低处的世俗。 “严先生。”这时一个手持信封的亲卫从苑外行来,认得严兰生,“您回京了,怎么不进去?” 听见阁外的动静,簪缨方知严兰生回了。 一时西阁门开,薰风入室,严兰生同那送信者一同入阁。 君臣相见,这轻衫郎君笑着向上座执扇见礼。 “女君安好,兰生急于见拜,一身风尘不及洗沐,还望女君见谅。” “兰生见过卫令公。” 卫崔嵬笑望这个俊采风流的年轻人,“阿缨手下能人辈出,可谓珠玉琳琅满目啊。” 这一岔,就将方才的察举与策举之辩给岔过去了。沈阶目色沉静地回头,看向仿佛晒黑了些的严兰生,后者的眼锋恰与他一错而过。 簪缨询问严兰生并州之事,才知不止他进宫了,谢将军正在东宫外等候召见,尹一哥也正巧在此日到来。 “如何不曾禀我,反叫谢将军等着?”簪缨皱眉向侍官道。 左右垂首不敢应声,春堇忙去将谢榆请进西阁。 一时谢榆至,要在廊下卸甲刀,簪缨允他剑履入内,谢榆这才步履沉着地走入内阁。 在两旁文僚的注目下,谢榆行至簪缨座下,屈单膝向簪缨行一军礼。 簪缨道免礼,问军事。当得知打下并州的晋军伤亡庶几近无,她喜悦不已,褒奖勉力了谢榆数语,又说待大司马回来了,再召他,遂请立下军功的谢榆先去歇息。 “一郎也辛苦了。”簪缨说着,让严兰生就坐,命侍人为他端去解暑的饮子,这才接过亲卫手中之信,眉尾轻抬,“何处来的?” 送信者道:“回女君,南边寄来的,据说是顾太傅亲笔。” 此一言出,阁内的议论声又起,连卫崔嵬也不禁眼瞳微张。 簪缨凝起眉心,没急着拆信,先仔细观察信封,发现那封口的火漆有损坏后重封的痕迹。 她和观白的人自然不敢如此,那便是江南那边,在此信寄出后有人拆开看过。 而后她挑开火漆取出信纸,见上面只有八个字,是出自《易经》的“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王的臣子处于灾厄之中,不因有错,而是环境使然。即便如此,臣子亦当直谏尽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君王。 簪缨将信转递给卫崔嵬,后者看了,轻叹一声:“确为顾楚泽的笔迹。” 看起来,顾沅还是想说动卫觎他们归服南朝。或者自知力有不逮,也只有飘洋过江传来这八个字。 短短一语,饱含着那位晋室纯臣的坚持与无奈。 簪缨略一思索,吩咐人取来纸笔,濡墨在案头也写了八个字,作为回信。 墨迹晾干后,她请卫崔嵬过目,老人看见后,眼里露出赞色,点了点头。 直到信件发出去,在座者也不知女君同卫令公在打什么哑谜。簪缨无心解释,看了沈阶一眼,“策举取才的提议,不乏可行之处,不过选任官员是大事,沈从事再写一份详尽的疏折呈来,待我与大司马商量后定夺。诸君还有他事吗?” 她急着去见一兄尹真,这便是要散会的意思了。 其他人皆不再多言,沈阶却起身道:“女君,我还有一事要禀。” 准备起身的簪缨又沉了回去,耐心道:“你说。” 沈阶道:“女君与大司马坐镇中原,想使人心归附,除了削世家,抑佛门,戒豪绅,还应行一事——削减首富唐氏的产业,还利于民。” 满室遽然侧目。 沈阶竟然提议……唐氏出身的女君去废唐氏! 众人神色各异,待反应过来,连忙去看女君的反应。 却见簪缨的神色既无惊愕,也无愤怒,只是那对不失婉丽的明眸,迸出琨玉秋霜般的犀利之光,定定落在沈阶脸上。 旁听的杜掌柜已豁然站起:“沈从事说得好轻巧!若无唐氏产业,三军如何能粮马充足,补给不断,驱逐匈奴?现今——你——” 这位唐氏的大掌柜气得简直不知如何言说。 严兰生扣紧掌心,望向那置身沸议中心而不动如山的青衫男子。 他没有因为上一次在女君面前错过一回,便从此畏缩自保,胸中但有进言,依旧坦诚尽吐,哪怕是犯颜直谏。 沈蹈玉,你真想当那孤臣吗? 沈阶的神色还是很平静,撩袍跪下。不管多少人对他侧目,他的话只说给簪缨一人:“唐氏垄断天下商业,富可敌国,此为不争的事实。从前女君在商,以此为根基为倚仗为发展,自然无碍,然而时世流变,如今女君的身份已经不同,谋国与谋利亦不同。” 他抬起丰神俊长的眼眸,一字字道:“国君不可与民争利。” 152 第 152 章 卫觎豁然抬眉:“什么…… 有人倒吸冷气, 这位沈从事仗着是女君近幸,可真敢说啊。 簪缨霎下长睫,不沉不淡地默着。 严兰生神色凝重地瞥一眼地上的人影, 怕不好收场,起身执扇欲言, 忽听:“咳、咳咳咳!” 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墀上侧方的位置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嗽声。 “不成, 年岁大了,我老头子可坐不住喽……”嗽声的来源正是卫崔嵬,他捶着胸口,带起的风吹拂得胡须飘飘, 目光下望,“大家不妨先散了吧,这么热的天,别起了肝火。阿缨, 你累不累?” 簪缨如梦醒觉,收回落在沈阶身上的视线,顺着话音微笑道:“是了, 事非一日议成,今日且散了吧。” 众卿不敢多言, 窸窣而退。 沈阶静了一许, 不见女君降罪, 也默然起身。 却在他离开西阁前,簪缨给了他一句话,“沈从事之言,我会想一想。” 沈阶身影一定,眼神深黝。 适时严兰生与他错身而过, 展开折扇,用只有他二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叹一声:“要不要这么拼。” 对于废除唐氏的提议,严兰生不说完全认同,但内心深处对于唐氏继续壮大下去可能带来的隐患,亦有所察觉。他甚至有点佩服沈阶敢提出来的勇气。 然而,沈阶完全可以缓和着说、私底下说、拐着弯说……但他都没有,他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置于被人敌对的境地里。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今日他当堂直谏,可以叫做耿直,也可以说是孤勇,那些与他结交的同僚见此,便会心生警惕,担心连主上的根基也敢挖的沈阶,将来说不定也会如此攀咬他们,便会因此慢慢疏远他。 虽然君子不党,但是被满朝孤立的滋味,也不见得好受。 最让连严兰生都觉得有些可怕的是,他感觉沈阶是故意如此。 这个人仿佛不需要朋友。 剔除圆滑的皮囊之下,全是棱角。 西阁里的人陆续散去,从供有冰鉴的清凉室宇踏入温度炙热的庭院,很多人反而是大松了口气。卫崔嵬磨蹭几步,等阁中只剩下他和簪缨,老人拈须沉吟,似乎有话对簪缨说。 不等他开口,簪缨若有所觉,扬头一笑:“伯伯莫担心,我无事。待观白回来,我让他去向您请安。” 卫崔嵬知道这孩子心有定算,点点头,也离去了。 簪缨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议堂里坐了一会。 敞开的阁门吹进的热风,轻轻拂动她纯白的纱裳。阁子静了,方听见外面有黄莺娇啼,叽喳作响。 其实,方才在沈阶乍然开口那一刻,她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镇定。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觉得沈阶大胆,触逆了她的底线,而是一种如遭棒喝的茫然。 只不过她身为决事者,不曾让人揣摩出心思罢了。 说她当局者迷也好,私心作祟也好,灯下黑也好,在沈阶开口之前,簪缨一直没想过唐氏的存在有何问题。 而她之所以没有就此询问卫公或严兰生的看法,是因为在沈阶点出此事的那一刹,簪缨就已知道, 他说的是对的。 …… 杜防风心事重重地走出西苑,正行到一棵莲花池边的御柳树下,被从后赶上来的春堇唤住了。 春堇传话说女郎请掌柜的在此等一等,杜掌柜闻言,神色微动,依言等了片刻,便见簪缨步态稳重地走来。 阿芜跟在其后,举手为女郎打着一柄竹骨素缎面遮阳小伞。 “杜伯伯。”簪缨唤他一声,接过伞,屏退侍女。 她自己玉指拈着伞柄,半举半搭地斜遮在肩头。几缕低垂的翠柳枝条落在伞面,脚下几步外是开得清妖的菡萏,此情此景,仿佛一幅妙手偶得的美人图。 美人颊上有梨涡,清丽之外又平添了娇憨,簪缨道:“我知道伯伯这些年支撑着唐氏这样庞大产业的运转,劳苦功高,对唐氏的情感,也远非一般人能够比拟……” 杜掌柜不等簪缨说完,便忍不住笑了。 “小东家呀,同老仆说话就不必铺垫这么多了。” 他的笑意里有些苦涩,可是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女子,宠惜之心还是盖过了自己的那点私心,轻喟一声:“看来东家已有决断了。” 簪缨颔首道:“不瞒杜伯伯,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唐氏的发展对国朝会有何危害。沈阶却给我敲了警钟,唐氏在天下商贾中一家独大,的确会滋生问题。” 她冷静地分析着,“我抑佛门,是因佛教泛滥太甚会影响正常的民生经济,我和观白坚持要削除世家,也是因为根深蒂固的世家特权压榨了底层人庶的生存与进取空间,那么,唐氏有无这个隐患呢?” 她眸光挚忱地望着百感交集的杜掌柜,定定说:“是有的。” 唐氏从前在商言商,尚且受到皇家的忌惮,而以后,唐氏便会成为与皇权息息相关的第一皇商。 表面看来,唐氏不会再受到任何打压,可正是这个手眼通天的倚仗,很可能让唐氏迅速膨胀,继而滋生败坏。 簪缨没有把话说绝,可杜掌柜作为经商的老手,已经明白了簪缨的言下之意。 小娘子担心的是,将来,唐氏商业会不会仗着是洛阳宫主的母家,店大欺客,行那欺行霸市之事?又或者,会不会有钻营之人,为了买官声谋仕途,搭上唐氏哪一堂的主管,做那见不得光的银钱交易? 毕竟唐氏从来不是一门一户,而是脉络遍及南北九州的庞杂系统。 从前大家兢兢业业做生意,不与军政沾边是铁律,没有与权字结合谋私的土壤。 而如今形势变了,有了财权相媾的便利环境,那么不管唐氏顶头的东家再如何规诫预防,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是最难扭转的人性。 到那时,小娘子要分出多少人手、多少精力去监管遍及天下的富贾豪商? 白蚁蛀虫,可毁千里之堤。杜防风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他还是为小娘子心疼。 “姑娘,可唐氏是你的家产啊……” 簪缨笑着转了转伞柄,眼里含着微烁的明光,“我知道,唐氏商业是我外祖一辈苦心经营数代,累积壮大而来,我生来受益于此姓氏,得到了许多关照。也有赖于唐氏中人这两年间齐心协力,才能同时撑起青州、兖州这一东一西两头吞金如麻的貔貅。” 她抬头望着碧空上浮动的白云,“伯伯,唐氏永远是我的根,但我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沈阶有一句话说对了,为君之道,先存百民。不可损百姓而奉自身。 她前番镇压北地世家时,王氏贾氏等家族负隅顽抗,小动作频出,只因站在自身立场,他们要保家族基业,簪缨依旧是不留情面。 如今轮到她自己,她难道反要为了一己私利,掩耳盗铃吗? 时值帝业草创,人心翘首,所谓改革——革了别人,也得革一革自己啊。 杜掌柜见小娘子说这话时还是一副轻松模样,心中反而莫名难过,红了眼眶。 簪缨俏然眨眼,奇道:“杜伯伯,你莫不是哭了罢!任姊姊腹中的孩儿还未呱呱落地,你做阿父的倒先哭鼻子,将来我可要偷偷告诉祂,好笑你一番!” 这一句连撒娇带哄人的话,顿时让杜防风破涕为笑,连连道:“我老杜何曾那样没出息,只要小娘子不拿眼泪吓唬我,无论吩咐什么,仆和从前一样绝没二话,但遵令行。” 其实他在西阁里,听到沈阶说完那句话时,便隐有预感小娘子会采纳。 谁让他的小娘子心如水晶明镜,从来是个公心胜于私心之人。 “不过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急,大可以等与大司马商量后再定。” 簪缨目光温柔起来,软软地摇头:“我知道他对我有私心,又有与阿母的情份在,必然不会愿意,说不定还会去找沈阶的事。但我知道如何做才对家国最好,就算拖上三五日、三五月、三五年,结果也是一样的。 “既如此,何必呢,我做得主。” 杜掌柜叹息点头,同时又有一种骄傲的豪情横生胸臆。 ——朝谏夕准,这决断爽利说一不二的作风,真像从前东家! 试问如此挥斧削灰、壮士断腕的魄力,全天下能有几人? 唐氏的巾帼,何曾让了须眉。 “伯伯放心,唐氏不会消亡的。”簪缨也向杜掌柜保证,“我不会一刀切断,这些年忠心唐氏的老管家老掌柜,我不会亏待大伙。皇商也不是不可留一脉,只是不能一家独大,垄断行业。” “——不过三吴檀氏的家业定要保留。” 簪缨忽又想起什么,眯起瞳仁,“檀舅父这些年分家出去另起炉灶,实属不易,谁也不许亏待了三吴檀氏。” 就是南朝逼迫他们拿出来筑战舰养水军的钱,簪缨抬起小竹伞沿,看向南面天际,她迟早也会帮他们讨回来。 杜掌柜点头表示理解。 天气热,簪缨该说明的都已说明,便欲与杜掌柜分别,去见一见阔别的二兄。 杜掌柜顿了顿,觑望小娘子的脸面,还是不吐不快地嘀咕一句:“我觉得小沈不怎么地,以为自己是关龙逄在世吗?” 说他老杜说小话吹阴风他都认了,反正杜掌柜心里就是有个疙瘩。 簪缨不在意地笑笑,“拿他比夏之关龙逄,何如郑之子产。” 她早在三川郡的时候就看透了,若说以人为镜可明得失,这个人就是一面亲自把自己破成碎片,再重新拼起的镜子,满身是刺地折射出不同层面斑驳陆离的世情百态,锲而不舍地杵到她面前。照得难受是有点难受,却又让人难以忽视。 怎么说呢,她都习惯了。 毕竟这样的镜子举世仅此一面,物以稀为贵,也算,难得。 * 此事定论,安抚好了杜掌柜后,簪缨轻舒一口气,将伞交给阿芜,打道回宫。 谁知还未回到东宫的殿宇,主仆几人转过一处甬道时,簪缨的后脖领莫名被往上一勾,阻住了她的脚步。 簪缨下意识低呼一声回头,正对上笑得“狰狞”的龙莽。 簪缨眼波一吓,随即毫无凝滞地绽出一个甜美笑脸,配上那袭白裳,清纯乖巧之意呼之欲出,“义兄,原来你今日在宫啊,小妹正想念你呢。” “我是你义兄吗?”龙莽一手提溜着她,一边碾牙切齿地捂着自己后腰眼,冷声哼哼,“我不是姓沙名包,字冤种吗?” “义兄怎么这样说自己……”簪缨缩缩脖颈,她自知把义兄的一把子力气出卖给观白,是她理亏在先,故而绷着极乖的小脸,捏指从龙莽的大掌里一点点救出自己的衣领,又悄悄冲有些担心的二婢摇头,示意只是玩闹,脸上的关心神色却真诚极了,“义兄,你是伤到腰了吗,可要不要紧?” “胡扯,男人的腰是能伤的吗?” 龙莽愤愤松开手,察觉到小女子悄悄转动的眼珠,气笑道: “别找了,今儿你那个龙精虎猛的大司马出去了,你落在我手里,看谁救得了你!” 正说到这里,忽有一道玄青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簪缨见了忙笑唤一声:“尹二兄!” 龙莽一顿,回头看见了冷峻颀瘦的尹真。 这二人全因与簪缨结拜的缘故,才挂上结义兄弟的关系,实则此日却是头回见面。 龙莽见来了人,便也不好再逗簪缨玩,无形中将身背挺得笔直,威风凛凛,打量尹真道:“我听沮堡主提起过济南尹氏,常年固堡守御翼州胡骑,是好样的。龙某虚长几岁,若兄弟不介意,不妨叫我声义兄。此日匆忙也未及备礼……” 他说到这里,往自身摸了一摸,低头上下一扫,不拘小节地卸下一对精铁护腕,向前一递,“此腕甲,随我征战四方,染过胡人血,二弟别嫌弃。” 尹真看簪缨一眼,眸里常年积垒的霜寒之色浅了些,双手接过,唤了声大哥。 他进宫来是轻骑简从,身上除了一把佩刀别无饰物,道:“此刀为家传之物,恐无法赠与义兄……” “这当个什么事。”龙莽大手一挥,没有在意。 “二兄,”簪缨见到尹真,欢喜之余不由惭怍,“尹家舅父的丧事,恕子婴未能赶去吊唁……你节哀,尹舅父必是愿你余生喜乐顺遂。” 尹真点点头,“你遣人千里送来的赙仪我都收到了,地远事隔,岂是人力能为。” 他如此冷情之人,破天荒低下声宽慰簪缨,“你在山阳所为,我亦有耳闻,只因那时侍疾榻前,没能去探你,幸而你无事。” 这兄妹三人相聚,新识旧事,自然有许多叙话,簪缨便邀二位兄长去她宫中说话。 龙莽望着这娇小女子,说他就不过去了,反正住在宫中,只要这小滑头不故意躲着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几日他被大司马揍——切磋得够呛,本想问一问簪缨,大司马的身体到底是怎样,但尹真在跟前,他便把话头咽了回去。 不过走之前龙莽还是侧身问了句:“和江南那边,到底打不打,什么时候能开战?” 他是个武官,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有仗打就满足。 簪缨闻言,弯月般的眼眸捺下几分。 国之兵事,原该慎言,但在力挫北胡,助攻下洛阳又打下长安的义兄面前,簪缨也就如实道: “能不打就不打。还在等荆州的回信,若谢刺史肯借道征蜀,江左以东不攻自溃,会少死很多人。” 这一刻,她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龙莽啧一声,挥挥手走了,出宫去大营巡转一圈。 簪缨回过头,发现尹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二兄,怎么了?” “没什么。”尹真敛低眉宇,就是觉得……你也许真的可以。 他从前在尹家堡便见识过簪缨巧言善辩,临危不乱的风度,当初结盟时,他提出济南尹家只会认她为主,不可让渡他人,也是希望唐子婴能一直保留对青州的掌权。 但直到她说出“会少死很多人”的那一刻,尹真恍然从这年轻女子身上看到一种临镇八方的气度。 尹真想,从古至今还没有女子掌天子印的先例。 饶是簪缨聪颖,也猜不出尹真在打什么哑谜。她不纠结于此,将她的手一牵,“走吧,咱们回宫里说话,寝殿里凉快。” 尹真跟着走出两步,忽道:“你心里还是把我当女人。” 簪缨猝不及防地撒开尹真的手,强自否认:“什么呀!” 尹真听着这声与方才飒朗沉静的女郎迥然不同的娇音,心思难得地神游开去,感慨:大司马真好福气。 * 金乌西坠之时,一匹骏疾快马自洛水边驰入城门,一骑绝尘地策向宫城。 马后头一骑亲卫紧赶慢赶地追随,觉得今日大将军的马骑得格外凶,他几乎跟不上。 亲卫不由在鞍上颠颠簸簸道:“大将军,莫急促,便是此时回宫也已赶不上同唐娘子共用晚膳了!” 身披肩吞薄甲的卫觎眉鬓凌厉,闻言扬唇一笑,威凛冷俊的面容蓦地柔情,“多嘴。” 他一心返家,哪怕早一须臾见到她的面也是好的。在经过白马寺时,卫觎余光旁扫,却忽陡地拉紧缰绳。 扶翼训练有素,两只前蹄随令疾止。后头的亲卫也跟着停下来,莫名地想,大司马怎么又不急了? 原来,卫觎借着夕阳的余晖在白马寺外看到几个正套马车的嬷姆,正是簪缨身边的人。他轻点马腹,缓缓行去,在马上询问几人何以在此。 嬷姆见大司马,赶忙行礼,回道:“普慈庵的住持要回三川郡了,女君挽留不住,不好违背住持之意,便命仆等来为大师打点妥当。今晚在宵禁前套好车,明日一早便走了。” 卫觎略一想,便想起簪缨曾向他提起过,这普慈庵的住持便是让出佛睛黑石之人。 让药之恩,本该当面道谢。住持明日就要走,此时不见便无机会了,虽则薄暮拜访有些行礼,卫觎还是下了马,问清住持寄住的禅舍所在,径入寺中。 普慈住持性情静僻,听说大司马来访,虽有些意外,仍是延请进来。 待见到身高倾凌,一身威煞意气溢于言喻的卫觎,住持也无过多拘泥,只在灯下定定注视这位名动天下的骁勇将军几眼,合掌道:“阿弥陀佛,当日唐檀越苦求先师遗物,说要救一位能救天下人的人,想来,便是将军了。” 卫觎目光轻动,难得面对僧侣低头,不曾否认:“还要多谢大师慈悲成全。” 住持平静地摇头,“是唐娘子自己心诚,她为了此物,不惜受断臂之痛,贫尼如何不成全。” 卫觎豁然抬眉:“什么断臂之痛?!” 普慈住持见男子容色一瞬冷厉,险些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不解地反问,“将军不知此事?” 153 第 153 章 “阿奴御下有方啊。”…… 夜幕降临, 明月在天,东宫青瓦翚檐下的八角宫灯悬在溶溶夜色里,光线氲薰静谧, 草间蛩虫低鸣。 寝宫内同样是灯火通明,簪缨手边堆着几卷黄麻纸,她正在看有关洛阳世家封山占泽情况的呈报, 一面看一面等卫觎回来。 她晚间看疏呈时,春堇怕娘子伤了眼睛, 每每将殿中的灯烛燃得明亮如昼。簪缨披阅正专注, 眼前光影一晃, 原是鎏金连枝灯台上一只灯花爆了下来。 正此时刻,殿门口传来动静。 外值的侍人向内传禀:“女君,大司马回了。” 簪缨一听, 放下卷宗,抬起头时卫觎已经走进来了。 男人身上仿佛还带着一路快马加鞭的热气,长身颀立在殿柱与屏风交错的阴影下, 暗下去的半张侧脸, 又莫名显出几分冷峻。 大司马素来不让下人近身伺候他更衣盥沐等事, 宫内的侍者轻易也不敢接近大司马,怕的便是这位人主如此刻散出的不怒自威之气。唯有簪缨见他便弯唇一笑: “我让膳司留了饭,不过料想你应该用过了,只是今日有一道糯米做的甜汤,和江南做的味道不同, 我尝着好喝, 特意给你留了一盅。” 卫觎自从白马寺出来,一路上疾驰颠簸倒悬山颠的那颗心,在确认她好端端在这里的一瞬, 方如血液回归百骸,重新活了过来。 她在灯下,言笑晏晏,看起来那样安恬美好。 就像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不曾离开。 可是他从普慈庵住持的口中,时至今日才得知,阿奴当日在三川郡,为了给他求药,险些受过金刚杵砸臂的伤。 住持说,当时她有心验证女子诚心,只见那女子手掌扣着药盒不躲,反而闭眼承受,她便知少女口中之人的确对她万分重要。 这番话轻描淡写,却足以让卫觎心悸后怕。 这件事,簪缨从未与他说起过,仿佛不值得一提。 她手底下的人竟也一丝风声不露,瞒得他好。 卫觎在殿门处驻足未动,也不说话。 簪缨见他沉默地杵在那里,觉得有些奇怪,褰起裙裳起身上前,口中道:“今日水师训练得不顺么……” 卫觎在过去几年一门心思地打造所向披靡的铁骑军队,鲜少带领水师作战。 习惯了马上厮杀的将士,想一朝改陆为水,可想而知需要不少的磨合。 但没法子,若欲与南朝作战,淮河以南缺少广阔平原,反而水网交织,依靠舟楫之师在所难免。他们虽然更想兵不血刃,不战而屈城,但必要的准备和绝对的威慑却不能没有。 簪缨迈步近前,习惯地伸出手,不想卫觎侧身一躲,让她摸了空。 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簪缨正疑,下个瞬间卫觎反勾住她腰,将整个人兜进怀里,顶身将她按在屏风上。 男人低瞥着睫,嗓音沉淡,“阿奴御下有方啊。” 厚重的檀制屏风脚吱呀一声,险些摇动,卫觎使出的力道之大可想而知。他一只手始终垫在簪缨背上,没让她硌到分毫。 不远处春堇几人见此一幕脸上发烧,连忙垂首悄声退下。 簪缨这才看清卫觎眉蕴风雷,心莫名一跳。 她心道,莫非他已听说了沈阶白日所禀之事,所以不悦…… 她张唇,正欲解释,卫觎埋头将那张守口如瓶的小嘴堵住。 一触上去,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柔情吮弄片刻,又轻轻拉起她的右手,放到唇下,低头在那四枚秀致的指节上依次吻过。 眉间轻怜色重,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簪缨被他绵绵缠缠的举动弄得迷惑,含糊地想,难道他就是想念自己了? 手指头上痒痒,她脸颊蹭着他衣襟,娇气道:“到底怎么了,有话便说啊,一身的汗味就来亲人。” 其实卫觎身上并不难闻,虽有汗味,却无臜杂的怪味,反而无形中散发着如此体魄男子当有的阳刚气息。 若在平时,卫觎听到此言,必要逗趣几句。 然今夜他淡默着,目光深邃地落在簪缨的右臂上。 如今她的手臂上自然不戴臂缚了,但从前在外行走时,卫觎知道簪缨一直戴着他送的袖箭臂缚。那东西是玄铁制成,倘若那一锤子真落下去—— 不戴,也许还能受伤轻些,若戴着,必定骨断筋折。 她怎么不知躲。 这几日亏得有龙莽这个陪练,卫觎知道他体格的极限不输自己,对阵时比对宋锏他们放得开,身心有如淤渠疏通,难得畅快了几分。可就在得知此事后,他瞬间被打回原形,时过境迁的心疼像一股火堵在心里,无从抒发,只想在床上弄坏她。 卫觎瞥开睫,放开了簪缨,道:“我去沐浴。” 他身上的汗,有一半都是冷汗。 卫觎自去了浴殿,簪缨还是一头雾水。 她往他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出殿召来卫觎亲卫,询问几语,得知今日在洛水并无特别的事发生。 那这是怎么了,簪缨下意识往龙莽居住的外殿方向看一眼,难不成是义兄的皮肉还不够糙厚,挨的不够多? 随即她阿弥陀佛一声,暗道唐子婴啊唐子婴,那可是你拜过把子的哥哥,不兴这么厚此薄彼的。 一时卫觎洗毕出来,身上的玄缎寝衣在灯色下流光,眉眼濡黑英俊,神色似恢复如常了。 簪缨已叫人热了糯米甜汤端来,放在案上。 甜品是她爱吃的,卫觎对甜食的兴趣一般,不过仍是在簪缨的注视下把一碗都吃净。 而后,他从后揽住簪缨细腰,将她揣进怀里一同坐在案后,两臂越过她,将上头放着的奏呈一一批阅。 “别看了,这便安置吧,这些也不急,明日我处理便好。”簪缨怕他劳累,枕着他轻道,顿了顿,又问,“当真没什么事吧?” “没事,想你了。”卫觎没有提白马寺那件事,拢着她一样样处理好公文,他都做完,她便不会劳神了。口中问道:“今日宫里可有什么事?” 簪缨不疑有他,便将谢将军与严二郎凯旋回城、尹二兄到来、以及顾公来信的事简略述说一番。 末了,她佯作寻常地提了一嘴,“沈从事上议唐氏垄断天下商业,理当裁减,我允准了。” 卫觎执笔的手腕一定。 “我不同意。” 簪缨听着那秋霜切玉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缩了下肩膀。卫觎直接将蘸满朱墨的小羊毫掷在案上,溅出一道斑驳的红印,道: “之前唐氏给我兖州军提供军费,靡费无计,已是元气大伤,攻下洛阳后,皇宫内府的孥币你又不让偿还唐氏的亏损,说北方初平,国士要揽,军士要赏,用钱处多。如今的唐氏,哪怕恢复个三五年也未必向荣如初,能酿成什么祸患?此为你祖产,谁也动不得。他沈蹈玉大义凛然,叫他当面来跟我说!” 簪缨早知此事卫觎不会轻易点头,也不用回头看他此刻脸色,靠在他胸前,勾了他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心平气和道: “小舅舅说的,我都想过,可是等恢复过来以后呢? “挨过饿的人最易吃到撑,只怕到时底下的人自恃立国有功,志趣日渐骄逸,欲壑难填,哪怕唐氏大部老人忠心耿耿,只出一个,便是国之蛀虫。 “一酌之水,或为不测之渊,若不及早防患,便如离离原草,一岁一荣,到时再想管理便难了。固然可设下监管部,但眼下人手本就不足,要优先于两省六部八座,如何分心他顾?” 卫觎落下眉眼,“我说我不同意。” “唐氏是我母家姓,我若抬举褒奖,便是无形将商业的地位拔高。”簪缨扭头据理力争,“现今北虏才灭,天下还不到粮充地足的稳定时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旦经商成了风气,百姓逐利弃农,则失国本。” 关于此事她非一时冲动,只为图一个克己奉公之名,而是真切分析出了利弊,故而分辩起来也有理有据,胸有成竹。 卫觎看着那双论起国事来格外熠亮自信的桃花眼眸。 她身上所负的双刃剑何止一把。 她借佛氏起势,转头又要整治佛门;唐氏是她的起兴之根本,待她一步步走到顶峰,却又要回过头节制她母辈辛苦留下的基业;甚至她本身的女子身份,也注定让她走的路比男人更难。 但她的成长蜕变,一次又一次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以至于她看起来像是毫不费力地出现在这座宫里,好像她本就属于这里,如同一位天生的君王。 世人皆以为,女子若想超越男子成事,必然得是英姿飒爽,雌雄焉辩,可他的阿奴又从未掩饰过她的娇婉。 就如此刻,她赖在他怀中与他论政,他又安敢将人小觑了去。 卫觎从前最大的私心,便是想让簪缨被全天下人仰望。 可这一刻,他的灵魂激荡悸动,突然小气起来,不愿如此闪耀的珍宝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见到。 “原本想着,”卫觎沉默半晌后开口,“将来我们的第一个孩儿,不论男女,取姓唐氏,继承素姊衣钵……第二子承子姓,为三哥一脉的香火,再往下,才姓卫。” 簪缨第一次听他吐露如此打算,当场呆若木鸡。 卫觎转眸与她对视,“后来才反应过来我糊涂了,女子生育多风险,若阿奴愿意生,咱们有一个孩儿也便够了。” “只是还没想好要姓什么。你就勾没了一个。” 卫觎把着她柔软的香躯,“不委屈么?” “……好呀你呀。”簪缨怔定许久才反应过来,卫观白,这个人平日看上去衣冠楚楚的——虽然私底下有时也不太正人君子,但至少对她是循序渐进,止乎于礼——虽然……也不太守礼了,但总而言之,他在她心中的整个形象还是伟岸光明的,好家伙,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连未来孩儿的姓氏都打算上了。 簪缨与他再亲密无间,也忍不住羞红了脸。 她咬唇拿肩膀向后一撞,自是如卵击石。 卫觎纹丝不动挨了一下,将手探入簪缨宽大袖口,失神似的摩挲她光滑柔嫩的手臂,轻道:“我认真的。” “你莫说了!” 簪缨低嗔。 殿外虫鸣约隐,灯影脉脉。簪缨自己消化了一阵,方找回镇定的语调,“我忘了听谁说过,一个人越往高走,越要削骨剔肉去适应高处那个身不由己的樊笼,为了立稳,为了巩固,变得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但是我未觉有什么难以适应的,在豫州是,青州是,来到洛阳依旧如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许是一代有一代的使命吧,簪缨在烛光的映照下含着眉心笑了笑,唐氏的祖辈贩马起家,也许只是为了让家人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 到她外祖一代,其势渐成,发下成为天下首富的宏愿; 到她阿母,毕生致力于打通西域与海外商路,造福国民; 到了她这一代…… 为国为民,我心亦如之。 尽管重生之初,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抓紧唐氏的财产,谁也别想抢走,谁也别想败掉。但一路行来,她做下这个决定,有不舍,却不会后悔。 “小舅舅,”她不忘提醒卫觎,“若我将来有一日忘了初衷,做下什么糊涂决定,你一定要提醒我啊。” 卫觎对上她那双坚韧又勾留的眼神,听着她豪言与撒娇混同的语气,再难忍受,蓦地反剪簪缨双手,将人一把扛在肩头站起,大步走向床榻。 “今晚本来没想动你——” 簪缨好好地抒着怀,突然大头朝下掉了个个,下意识哎地一声,两只足履凌空踢动,生怕摔落下来。 然而卫觎扛得很稳,只不过这个姿势太像马匪抢占良家闺女了,簪缨被反扭的手一动都动不了,被禁锢得羞耻不已,心怦怦狂跳。 听他话中意思,他不想,难道还怪自己逼他了不成?簪缨嘴硬:“哦,这个借口寻得好,就像皇上说他本来没想不早朝,只怪后宫佳丽太……” 她的话还没完,卫觎把她掼在软褥间,尾音跌碎成令人耳热的低吟。 卫觎拄臂,不苟言笑地撑在她上方,目光深浓凌利,“那我怎样,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那是你,大公无私,总想着他人。” 她怎么无私了……簪缨被卫觎身上那种引而不发的侵.凌感迷得目眩魂饧,心想,她也会为美色所迷,就如此刻,小舅舅一笑不笑地盯着她,她却忍不住脸红心悸,膝窝发软。 “你还是生气,要罚我吗?”她不敢跟他强了,小声地问。 卫觎滚动喉结,“疼疼你。” ……她便如一叶失楫的轻舟,被他尽情戏弄于股掌。 极乐之后,竟是委屈地在卫觎肩膀咬下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娇情无限:“我要死了……” 卫觎极低地长叹一声,他的袴里冰冷湿腻。“我才是要死了。” * “府君。” 荆州治所襄樊城,这时节山上的茱萸成片成片地盛开。 山林掩映间,一处湖源水盛的野塘前,踩木屐着禅衣的谢韬正在闭目垂钓。 长史走来,在自家郎主也是荆州刺史耳边低语几句。 谢韬睁开眼:“唐娘子手下之人,向她谏议遣散唐氏?能人啊。” 他沉静半晌,直到鱼竿微动,淡淡一喟,“卫十六几次致信约我见面,现在看来,洛阳气候已成,便去会一会吧。” 长史听了不免担心,“府君一身安危牵动整座荆襄,那卫大司马,作风悍野,万一对您不利……” 适时鱼竿大动,水波生漪。谢韬没有急着提竿,摇头道:“旁的我说不准,卫十六,不会行此龌龊之事。便约在,上蔡。” 这名风流儒雅的男子挥臂猛提,一尾长逾一尺的鲤鱼贪饵咬钩,跃出水面,鳞片在曜日下粼粼生光,溅落水花无数。 154 第 154 章 生辰喜乐。余生顺遂。…… 建康, 太傅府。一纸信笺放在顾沅的案头。 老人盯着纸上的八个字,久久失语。 他当初命子向洛阳寄出一书,上面写着“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是侥一毫之幸, 想以此打动十六和那名不输于她母亲的女郎, 让他们不要冲动行事。 而这回信,同样也是八字:王臣蹇蹇, 匪躬之故。 看信上娟秀的字体, 必是出自簪缨之手无疑。那女子, 将这八个字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他的本意, 是时运偃蹇, 臣子守忠,不为自身,只为家国。 而簪缨回复的意思,她虽未明说,顾沅也一瞬了然:在时局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她与卫觎当初在南朝的压制与北胡强敌之间门夹缝生存, 始终不曾放弃光复之志, 他们所为的也并非是自己。 这句话后面, 原还有八个字:以去愆尤, 保我黎庶。 顾沅脸上浮起一缕意义不明的苦涩笑意。 他并非不曾听闻十六和阿缨在洛阳施行的举措:收没世族庄园、废除九品制、为百姓作主严惩欺良凌庶之徒…… 阿徊千方百计打听回的消息说, 他们初入洛阳城时,改换亡魏朝廷六部的旧官,唯独不废刑部与大理寺,如今洛阳的刑狱人满为患,收监的徒人大多数皆是上品之家的纨绔子弟, 无不是罪慝累累,从前受庇于家族势力,苦主求告无门,君相不闻不问,无人可奈何之。慑于卫觎的强兵,那些被收拾的世族也都老老实实,不敢作乱。 下悯庶民,刑上大夫,此百年未有之景象。 顾沅知道,南朝,如果还是今日的南朝,再过一百年也见不到如此清平公正之事。 而经此一事,南朝的世家更不可能容得下卫觎。 他此前所做的种种弥合双方的努力,便都无意义了。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 顾沅怀着无限苍茫之感,推窗见檐外青天。他让苍头唤来孙女顾细婵,看着这个年轻烂漫的小女郎,不由愧疚:“当初该让你与卫公一同北渡。” 顾细婵却洒然一笑,摇头道:“我不走,阿婵陪着祖父。” * 丞相府,王逍父子正在书房,思索应对洛阳之策。 王瞿之听闻洛阳城那边,卫贼与那唐氏女公然霸占皇宫,不知羞耻地裹缠不清,还大刀阔斧搞什么新政改革,口上痛斥,心中忌惮,眉锁目鸷,失去了往日的风度,急声道: “阿父,事到如今,何必再讲仁义,不如将那伙贼人的同党通通抓起,要挟他们卸甲还权!” 王逍沉吟不语,王家长子极力劝说道:“我已打听清楚,洛阳有个沈姓谋臣,出身寒氏,许多计策皆出他手,听闻他还有一老母在吴地,也有昔年同窗旧友在京;还有那傅则安,当年陛下降旨赐死,此人却抗旨隐匿,根本未死,如今也投了卫贼旗下,听说他那个私生妹妹也羁留在吴郡……还有卫氏、唐氏、檀氏,我不信他们的族人师友都逃去洛北了,总会有漏网之鱼,只消通通抓住,发檄洛阳,不信姓卫的置这些条性命于不顾。” 王瞿之眼色一狠,“——哪怕卫觎是虎狼之辈,狠硬心肠,女人总会心软,纵不能一击而溃,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击其痛脚也好。” 王逍闻之,似有意动,但思量再三后,终究摇头:“莫忘了京口还有数万兵马虎视耽耽。我王氏立足江东,最重家声,如此行事岂非学那霸王蛮主,令名家侧目耻笑,落入青史,亦败笔污涂。 “此计不妥,莫再提起。” 王瞿之讪然,“阿父却以为该当如何?” 王逍攫掌击案,“熬吧。” “什么?”王瞿之以为自己听错。 王逍道:“你难道不曾发现,卫觎在攻破洛阳之后,其后的收翼州、收并州,以及他自幼立誓心心念念想去收复的长安之战,都未亲出。这与他好战亲躬的性格相违背。说卫十六身中寒疾的传言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想,他是强弩之末了。” “阿父的意思是?”王瞿之眼神一亮。 “当初祖松之征战何其勇猛,死时何其泯灭无声?”王逍冷笑一声,“只要集中兵力支撑住建康不失,拖延时日,总有一日会熬死卫觎。他一死,北方不就群雄无主了吗。” 这位向来从容澹泊的王氏家主,随着笑音,声音里透出一种寒侵骨髓的阴狠。 举手欲敲书房门的王五郎,定定站在庑门外,那只手微微发颤,许久也未落下。 卫觎未打下洛阳,为南朝守国门的时候,有人盼着他死;卫觎驱逐胡虏收复了洛阳之后,还是有人盼着他死。 他那一战一战打下的功勋,都成了他谋逆不轨的罪证,他因守国落下的伤病,也成为政敌讥笑攻讦他的软肋。 而说出这种偏诐之言的,是他血脉相连的父兄。 王璨之垂下手掌,这个放浪形骸了半生的世家子突然觉得疲惫。 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究竟何用……莫非王氏三子,当真不敌卫氏一儿? 耳边传来几声莺鸟的鸣叫,王璨之抬头,见停栖堂前的几只燕子,意兴阑珊啄了啄乌羽,忽而振翅飞出乌衣巷,不见踪影了。 王璨之神色安静地立了片刻,无声回了自己屋子。 当夜,王家五郎留书离京,开始北上。 次日,蜀王李境命长子李容芝携亲兵回蜀,守卫封邑。 太子的登基大典在即,对于在这个节点终究选择了让长子离京,蜀王也觉有些过意不去。 但父母往往是不会承认自己偏心的,送长子出门时,蜀王威峻的神色一如往常,抬手时他略顿了一下,生疏地落在李容芝肩膀,干干道:“你弟弟年小,你是长兄,莫与阿兰计较。” 李容芝看一眼乖巧站在父王身后眨眼的李涵兰,垂眼应道:“父王多虑了,兄弟友恭,家事兴和,自当如此。” 他的身边是换了一身圆袍月白绫缎骑服,要与他一同赴蜀的郡王妃周氏。 原本蜀王的意思是,让李容芝自己回蜀便是了,女眷体弱,千里同行毕竟劳顿。但李容芝坚持要夫妇一起。 他受过天伦分离的苦,不可能再把妻子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日日挂心。 于是徽郡王夫妇带领人马行出城。 李容芝在驿道上掀开车帷回头,凝望一眼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都城,总觉得自己不像赴任,倒像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就把他逐走了。 他笑笑对周氏道:“阿荷,父亲唤弟弟阿兰。” 除了祖母,从无一人唤过他阿芝。 周氏冰雪心肠,顿时明白了夫君心中之痛,掩住心疼,莞尔笑道:“那以后妾身便唤夫君阿芝,可好?” 她说罢,两人同时抖动一下胳膊,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李容芝握住妻子的柔荑,“罢了,还是夫君好听。” * 赶在簪缨生辰前的最后一日,檀顺终于从翼州道振旅赶回,为簪缨贺芳辰。 自青州尹家堡匆匆一别,簪缨再见到立下大功的檀顺,自然高兴。 之前檀顺的武职已是骑军校尉,这一回他平定翼州,论功行赏,又该高升了。 檀棣父子见他有了大出息,一家子团圆说话,欢喜毋庸赘言。 最开心的还是簪缨,她今年的生辰,身边有两位义兄、两位表兄弟、叔伯舅父、还有她最爱之人陪伴,而洛阳的政务也渐渐步上正轨,观白所练的水师也初具规模,她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心来好好过一个生日。 虽然少了王三娘、顾细婵、方夫人几位旧京故友,事无十全,也可谓无憾了。 * 五月十六日一早,簪缨与卫觎在东宫的寝殿一同起身。 簪缨梳妆时,卫觎看着她那头乌泽而柔密的长发,唤进一个外殿的侍人,侍人闻召,忙躬身将大司马事先交付她的一支妆盒呈进。 簪缨倏尔弯起眼眸,“是什么好东西?” “总看你拿我当年随手赠你的男子兽头簪当宝贝,我心里过意不去。” 卫觎从盒中取出一支羊脂白玉镶成的凤字簪,是他早两个月便寻洛阳最好的玉匠,精工细料雕琢而成的。卫觎轻巧转指,将那支线条精致的玉簪掉了一方,随意往前递去。 “以后年年送你,岂能让女君如此寒酸了事。” 他的话,不由让簪缨想起他为她及笄的往事。 当年看见他的第一眼,簪缨还未记起儿时之事,只见这陌生的男子披狐裘,睫生霜,好生威武冷峻,像不知从哪本志异里走出来的天神,她心里便有些怕。 后来他毫不见外地唤她阿奴,又给她挽发,簪缨心中暖暖如温汤,便不害怕了。 那枚墨玉兽首簪么,自然对她意义非凡,千金都不换。不过有了新簪子,簪缨高高兴兴地接过,在掌心里细细打量。 这支簪玉质莹润,凤形飘逸,簪缨越看越喜欢,想一想,又反手递到卫觎跟前,央他:“你替我挽髻吧。” 就像她十五岁时那样。 卫觎眼里的笑意与无奈同时浮现,“我也乐得,只是今日是阿奴的大日子,当打扮得靓丽,我还未学会那种梳法。随意挽就,不成样子。” 他按着她肩膀将人推到妆镜前坐下,看着镜里道:“让你侍女来。我明年一定,好么。” 明年,是一个充满希望与鼓舞的约定啊。簪缨纤长上翘的眼尾流逸出一点矜持的光彩,佯作勉为其难点了头。 在旁忍俊的春堇这才上前,素手翻转,为娘子梳了个精巧大方的飞仙髻。再以大司马送的白玉凤簪点睛,恰如锦上添花。 春堇又取胭脂为今日的寿星娘子点朱描黛,眉贴花钿,一时淡淡妆成,簪缨玉颜凝脂,容华倾国。 卫觎自己裼袍靴履还没穿著齐妥,在那里目不瞬睛地望着灼目玉人,一时看住了。 簪缨从镜中悄睐他一眼,见他表情,颊边抿出只梨涡。 卫觎即刻收回视线,侧了身去,故作无事地穿袍束带。 那条元玉鞶带不松不紧地一扣,便勒出一副流畅窄劲的好腰身。簪缨望向卫觎雄姿英发的背影,想起一事,向外道:“阿芜,将我那只装玉佩的盒子拿来。” 卫觎回首见她红唇启合,眉峰微挑。 不多时,簪缨接过那只方盒忍笑道:“多谢小舅舅为我备礼,我也为小舅舅准备了一样礼物。你错过了我去岁的生辰,我也错过了小舅舅的二十六岁。这个,” 她打开盒盖,喏一声,只见里面卧有一块鱼尾青色谷纹古玉环佩,不见多余花哨纹饰,古朴内敛,荦荦大端。 却在正面玉璧之上,刻有“阙殆”两个小篆。 古书云,多见阙殆,慎行其余。阙殆,便是没有危险。卫觎接过来,拈在指腹间门摩挲,低声问:“给打仗的人刻这个?” 他非是要在阿奴十七岁的生辰这天挑剔,只怪她刚刚无意提到了年龄,她的十七岁,正是夭桃秾李的好时候,他二十七……想想,真被老头子那句不中听的话说准,是奔三的人了。 卫觎无由来地抬手,摸了下自从到簪缨身边后一日一刮的唇髭。 有一瞬,他不知为何事感到着急——可能,方方面面都有点急。 从来不将希望寄托于天命时运的大司马产生了一个荒诞念头:西域水莲为什么不是夏季开花? 簪缨不管那些,强行将阙殆佩挂在卫觎腰带上,“你就要日日带着!和我的平安符一起。” “是。”卫觎喟应,身影略向前倾,忽想起簪缨脸上带着完美无瑕的妆容,无处落嘴,她的髻发精致油亮,也无从抚摸,便改为牵起她的手,道:“生辰喜乐。” 簪缨仰起头,目光绵绵,“余生顺遂。” 而后二人一同焚香祭拜了子胥公与唐素的神牌。 簪缨作为过生辰的小辈,又去向卫崔嵬与檀棣一一福拜,两位长辈皆送了她贺礼,祝福吉辞。 今日御膳司供上的朝食是长寿索饼,珍馐大宴则要等到晚上。二人分食了那碗寓意吉祥的索饼,卫觎道:“走吧,去大营阅兵。” 寻常的锦缎器玩,馈礼贺物,生于唐氏长于深宫的簪缨从来不缺,他送她的簪子,也只是闺房添趣的玩意儿。若说真有什么能为她锦上添花,莫过于让她堂而皇之莅临三军阵前,得到浴血之士的诚服。 簪缨定睛点头,绣面清肃,与他携手同出东宫。 跸阶下的行辇已经备好。 簪缨长及曳地的团鹤纹礼服裙裾袅娜在阶上,未等走近轺辇,她在高处将那架辇车的纹饰制式看得清楚,不由微惊转头,“帝辇?” “帝辇。”卫觎看着她,平静地回应,“为你准备的,从来只有帝辇。” 而非凤辇。 簪缨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似有话说,卫觎已带领她降阶走过去,扶托起她的手臂,登辇起行。 155 第 155 章 不止文思如泉涌 洛阳最大的武备营在城东, 卫觎占城后扩大了营编规模,足能容纳五万士卒, 主要兵种是进攻防御皆宜的轻甲骑兵, 都是最早先从江南北府跟随卫觎拼杀出来的嫡系军,至今辕门上竖的,还是北府卫字旗。 数日前, 禁军统领执大司马令牌,又从城北调来五千重骑兵, 从城南割鹿营调五千, 从城西兕豹营调五千…… 再有驻守兖州的各部军旅, 凡在北伐中立过战功的千夫长以上将尉, 各领手下有过战绩的士兵,抽调三万人急召进京。 浩浩荡荡十万人马, 集聚洛阳。 这使得军营内部产生一种猜测,大司马是否要和南边开战了, 召唤他们来,是为部署军情? “诶,听说了吗, 南廷那边哄传起一个流言,狗日的居然说咱们大将军打不动仗,要那个了……” 一名兖州参将在私底下义愤填膺地议论,话音未落, 屁股上陡然挨了一脚。 参将一下子跳起,“哎哟谁踢老子——” 路过营帐听个正着的谢榆冷冷注视参将,“老子踢你。什么话都敢在帐中传播,动摇军心,脑袋不想要了!” 那参将转头见是大司马身边四勇将之一的谢将军, 立马蔫了,心道他并未传播谣言,是替大将军鸣不平啊。却不敢顶嘴,寻个空隙抱拳溜了。 谢榆盯着那老小子的背影运气,宫里的先驺骑官这时快马入营,向谢榆知会: “大司马与女君将至。” 谢榆闻言,精神一振,立即下令吹响画角,命全军在东郊的广阔平原上列队集合。 三军闻角声,动作迅疾地集合。 一时间门东营尘雾大扬,如起蜃楼,待尘土落下,便见兵刃耀日,旌旗凌空。 谢榆知道今日大司马要带女君来检阅三军,这些将士们却不知情,正等候上峰之令,忽见一副庄严华丽的羽葆华盖仪仗,转过辕门而来,仪仗后的车辇,金纹羽络,驷马并驾,透过帷帘,隐约看得见辇上并坐着裼服加身的两人。 他娘的,是大司马! 是大司马和……唐娘子吗?! 除了跟随卫觎打过仗的将官,在场的十万人里,亲眼目睹过大司马雄风的寥寥无几,更别说见到那名传说中又是资助兖军、又是佛门上客,又是财能通天又是貌若神女的唐氏娘子,众兵将刹时间门激动难言。 然而心里再激动,军容依旧整肃不乱,不闻一丝杂声。 谢榆上前迎接,辇停,侍者捧来下马凳放在辇下。 卫觎扶簪缨下车,带她登上军阵面前的擂鼓台。 簪缨在场中不闻一声,知道三军皆在屏息凝视着她与大司马,风格秀整,履姿静容,在卫觎的带领下步步登阶。 她登临下览,将一片浩大肃杀的金戈铁马尽收眼底。 卫觎此日簪獬豸簪,衣行军衣,踏兽头靴,外罩绛纱裼袍,与她并肩而立。 二人身后,正是一面直径足有成年男子展臂之长的戍鼙战鼓,因岁久弥坚,北府军代代相传,鼓上的纹路漆色,已沧桑斑驳。 鼓是旧鼓,朝是新朝,为奠定今日气象付有半数功劳的女子身姿纤窈,一袭新妆站在那面巨鼓前,形成一种动人心魄的反差美感。 “吾等见过大司马!见过女君!” 三军如梦初醒,甲声齐动,呼声震天。 卫觎的身姿凛峻超拔,对此等场面习以为常,簪缨身临其境,却不由胸臆振荡。 卫觎一双锐利的剑目俯瞰三军,道:“我知道,最近有流言四起,说我龟缩不出,是病危将死。今日我只问一言,何人愿随我打过江去,火烧朱雀桥,攻下紫微宫!” 卫觎积威深重,一贯是言出于口,人莫得违。且他今日现身于大营,风采弈弈,傲岸绝伦,何有丝毫病态,分明是世间门第一等英雄人物。 将士们瞻之仰之,再无疑虑,豪情迸发,异口同声道: “誓死追随大将军!誓死追随大将军!” 军中皆热血男儿,这声声壮威,超山拔海,气贯长虹。 喊声之后,骑军都统孙无忌激动难抑,他所率的方阵本就位于擂鼓台左侧最前方,斗胆出列,向簪缨的方向抱拳言道: “女君,孙某有一言憋在心里已久,恨不能有机会当面向女君说明。往日求而不得,今日不吐不快,还望大将军与女君不要怪罪。” 簪缨曾在京口军府与这人打过照面,不知他要说何事。见卫觎无异议,她点头道:“尔可尽言。” 孙无忌深吸一口气:“北府三营骑军主将孙无忌,去岁与北魏尉部兵马会战汝阳时,得唐氏女君济粮五万石,马八百匹,这批补给无异及时雨,直接一扫我军劣势,使我军大获全胜,战后复盘统计,至少少死二千卒。孙某在此,拜谢女君!” 簪缨听后,怔营一瞬,敛袖回礼:“将军与士兵们真刀真枪在前拼杀,喋血千里,随大司马收复失地,定鼎中原,才是居功之至。后勤之事原我本份,何值一提。” 孙无忌身旁的假节官海锋,有些失神看着高台上那道端重明丽的身影。 他想起两年前他在京口接待这位娘子时,她还是名腼腆柔怯的小女娘,她请自己带她去军户一看,又送给他的闺女一条漂亮的丝绸发带,被清晏那个丫头视若珍宝。 海锋出列抱拳,沉声道:“海锋,先登营假节督军。栾川一役,率部围敌军固守之城三月不下,吃粮十万石,补给不曾有一日中断,故军心不摇,终克城取胜,末将谢过女君!” 其后,纷纷有将领自发出列。 “周鸿,兕豹营,校尉,参与守卫石门水口,所领小队分得床弩一具,精弩五具,铠甲三十副。” “乐遒,北府车骑副将,历经登封、宜阳、伊川之战,得补给战马千余匹,谷粮万石。” “张恪,重骑军,冲锋校尉,虎牢关一战,一骑三马,亡马存人。” “凌小暑,乞活军……” “越南关,雁子营……” “恒道,鸷鹗营……” 一个接一个的营队将领出列,向簪缨汇报战果。 这不是事先排演好的,为将者,战前先知庙算,必需了解军中粮马辎重情况,方能制订战策。所以有人开了头,这些让主将们烂熟于心的账数,自然而然便吐露了出来。 这些血直勇毅的军人并不傻,他们口称簪缨一声女君,不是因为这女子生得美丽,不是因她在洛阳风头正盛,也不是她依附于大司马的手段高超,而是,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 兖州军在北方打仗的粮饷,南朝是分文不出,所费锱铢,皆来自这位唐娘子自家的口袋。 没有多少人会天真地以为,富商唐氏真是一个永远掏不空的无底洞,打仗吃钱的速度,远比普通老百姓想象的要大得多,尤其还是与胡人骁骑硬碰硬的死战,钱顶不上,就得拿人命去顶。可是有了唐氏这个后盾,他们从来也没有短过前线的军需。 听闻唐娘子在青州主事时,一日饮食不过五盏盘,此事虽未知真假,然空穴不来风,这些分营的领将们看不到全局,但是落在自家身上,每日吃进口的军粮,冬日穿在身的暖絮,却是能切实体会到的。 虽说从古至今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他们手下带的兵就像农人一年到头收在手里的粮食,可钉可铆地数算,生怕少了一个。唐娘子如此出身高贵之人,却和他们大将军一样,是想方设法让军队里少死人的好主上。 北府军和后来合并的兖州军,私下里其实不怎么习惯称簪缨为女君,而是叫她唐娘子,因为唐娘子听起来,更像大将军的夫人嘛!如此绝代佳人,除了他们大将军般配得上,还有哪个小子有此福分,倘若花落别人家,就算大将军不发话,他们这些大老粗抢也要把人给抢回来。但是今日这声女君,是他们心悦诚服叫出口的。 因为他们心里认这位主母,因为她值得。 簪缨听着这些铿锵有力的话语,心潮起伏,唯有揖袖再拜。 卫觎没有打断众将,待麾下之人胸臆尽吐,他神色沉静地望着这些列成一排的将领,道: “去岁一年之战,轻骑一营死三千六,二营死伤七千,三营一千五,伤万余人,马毙九千匹;重骑军,损失人数一个营,先路斥侯全灭,鸷鹗营几乎灭营;龙字旗下乞活军,十失其半;宋字旗旧北府军,死战三千……” 一应老将闻言,不约而同红了眼眶。 他们记得的事,大将军也记得。 兵士为将军效死,将军为兵士记功。 “我卫觎手下无孬兵,你们都是好样的。” 卫觎字字沉毅,注视眼前黑云压城的铁甲。 整座军营肃然无声。 卫觎仿佛察觉到气氛太凝重,又随意摆了摆手,他誓师时也不常说这种黏粘之语,即命三军变化兵阵,审阅军容。 女君可是第一次前来阅兵,军中人心振奋,即刻卖力地操演起来。 期间门卫觎偶尔向簪缨低语几句,指点其中奥妙。两人停留了多半个时辰,便乘车起驾回了。 直到那仪仗行出东野老远,谢榆方透露,今日是女君的生辰。 众将一听,这才恍然大将军为何大费周章地集兵于此,与女君同临此地。他们也不管阶职高低,纷纷向谢参军埋怨大呼:“你怎不早说!”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营里的军士们尚难以忘记方才目睹的绝色之姿,互看几眼,没了大将军神威压制的兵油子们,忽然喊起号子,朝西面高呼: “吾等恭贺女君芳辰!” 从洛阳东大营中冲霄而出的声浪,一次高过一次,声声不绝,是那十七声贺芳辰。 簪缨坐在辇中,听着身后追来的祝贺,手心与卫觎紧紧握在一起,眸中波澜潋滟。 半晌,她道:“与谢刺史约定的上蔡之会,我也去。” 卫觎点头,声音轻柔:“谢公点名请你去,我也不想与你分开,去便一道去。不过今天不虑事了,好好过个生日。” * 二人回到宫中,白马寺那边也为簪缨的生诞送上一件方丈开光过的百福裟衣,以及九十九卷僧人手抄莲华经。 簪缨收下,派人去寺中致谢。 直至薄暮,宫中明灯点燃,少府为簪缨准备的生辰宴在西池榭宫中起宴,簪缨看着殿中的热闹氛围,在大营中感受到的震撼之情才渐渐舒和下来。 今日来赴宴的都是自家人,左列依次是卫崔嵬、檀棣父子三人、徐军师,右列则有龙莽、尹真两兄弟,杜掌柜夫妇。 除此外,劳苦功高默默出力的葛清营,也被邀请在列。 既是家宴,簪缨换下那身团鹤礼裾,改换了一身胭脂水色大袖宽褶襦裙,看着既喜庆又不过于繁复夸张。她也不好意思坐上首了,也同大家一样摆案。 只是无论她坐哪里,卫觎都是要与她并案而食的,落在众人眼里,早已见酸不酸,见怪不怪了。 大家都疼她,席上可没人舍得灌这小寿星的酒。时而有人来敬一两杯,自己满干,让她随意,簪缨都不推拒。 檀依道:“我祝表妹诸事顺遂,喜乐无央。” 檀顺听了,冲着簪缨和卫觎两人眨眨眼,笑着说:“那阿宝便贺阿姊觅得如意郎君,早日喜结良缘吧!” 毕竟在尹家堡上演的“抢亲”戏码,他可是见证者之一呢。 檀棣从前将檀氏兄弟当作簪缨的童养夫教养,已成旧谈,几人都心性洒脱,事过便翻篇,没什么可扭捏的。 菜还未过五味,簪缨双颊便已染上酡红。 卫觎今日却有些反常,非但滴酒不沾,也不帮簪缨挡酒,只是不时为她布些菜。 席中有半数人知道卫觎中毒的底里,皆心照不宣。簪缨更是知晓,怕他闻酒气不适,频频侧首,到底趁着义兄和阿宝拼酒之际,寻了个换衣的由头先行出殿,为免被人打趣,她特意在水榭上等过一阵,才叫人去悄悄地请卫觎出来。 时十六月圆,有风徐来,白银般的月色落在粼粼水中,漾出一片片清媚的涟漪,交晖皎然。 映在簪缨面上,更若广寒宫人,璨光夺目。 卫觎踩着月晖而来,看见月下临水的簪缨,未饮的目光宛若已醉。 他站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也不开口问她叫他干什么,那沉甸甸倾下来的目光,却像要把她吃了。 簪缨脸颊被夜风吹了一阵,还是红扑扑的,这样与他相见,倒像一对在夜里偷会的男女了。 胭脂裙裳女郎轻唔一声,赧色动人,“我看你忍着未饮酒,怕你不舒服。你还好?” “喝不喝倒无妨,怕你不舒服。”卫觎说了一句簪缨不太明白的话,听她声音侬软得不像话,眯眼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簪缨眨巴眼角微红的桃花眼,镇定摇头。 卫觎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头,“那我带阿奴去个地方。” 他说完,屏退跟着她的人,不由分说牵起簪缨。 * “诶,我大外甥女呢,卫家小子呢?他俩哪去了?” 筵宫中,今日的主角消失了,自然瞒不过众人双眼。为簪缨开怀畅饮而有些喝高了的檀大富豪,不解风情地问了一句,席上蓦地一静,随即众人又各自打哈哈岔了过去。 龙莽有些同情地看一眼至今孤寡一人的檀棣,心想这老大哥没尝过年轻人的甜啊。 随即他一想,自己不也是一把岁数光棍一条吗?不成,下回再出去打仗,不管打西蜀还是打建康,必须得抢一个看得顺眼的贵女当媳妇,生他一窝小崽子,才算对得起老龙家列祖列宗! 另一厢,卫崔嵬拎着一壶酒,有些颤巍巍地来到葛清营案前。 葛神医见卫老来给自己敬酒,受宠若惊,忙要起身,却被老人按住。 卫崔嵬就着地衣跽坐于葛清营对面,为他斟满一杯酒。 老人目光平静,在丝竹清曲的遮掩下,用只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葛先生,你给老朽一句实话,我儿……十六他还有多少日子?” 葛清营怔在当场。 他医术精妙,却实在不是一个擅长说谎之人。卫崔嵬凝视他的神色几许,苦苦一笑,垂下眼皮。 “自家儿子自家知,他与阿缨昼则同出,夜则共寝,两个孩子却始终不提成亲的事。若十六无恙,不用旁人催促,他自己就不会肯委屈阿缨。” 卫崔嵬其实在很早以前,心中便有疑影了,毕竟卫觎每逢十六寒伤发作的风传,这些年一直未绝。 到洛阳之后,见过两个孩子的亲近之态,他更是疑心。 十六有一身的反骨,卫崔嵬这个当爹的不敢去问,他有心去问一问阿缨,心中又不忍逼她。思来想去,便只好求助于葛神医。 “我已经失过一个孩儿……”卫崔嵬声音低沉,那双历经世情不见沧桑的眼眸却还亮着一簇火光,不曾湮熄。他道:“我不想糊里糊涂被蒙在鼓里,我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的儿郎,生死都该惊天动地,不蒙纤尘。先生,老朽挺得住,还望据实相告。” 葛清营动容,失语良久。 尽管他自己内心都无十足的把握,却在这一刻,饮尽杯中酒,看着卫公定定道: “若老令公当真相信自己的儿子,那么,便姑且放宽心,等着喝他迎娶新妇的喜酒吧。葛某相信,会有这样一日的。” …… 卫觎带簪缨去的方向是太极殿。 此殿除了簪缨进宫首日,遥遥看过一眼,便没再来过了。今夜来到这座议政大殿之外,她却从闭阖的雕镂殿门内,发现透出隐隐光迹。 簪缨若有所感,看向卫觎。 卫觎微笑,张开身上的披风为她挡掉戏她鬓珠的夜风,沿阶而上,替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殿门。 满殿五光十色的琉璃灯火,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流溢而出,争宠自炫一般顷刻占满簪缨的眼帘。 只见太极殿中,红毯趺地,锦帘重重,各种制式的彩灯五花八门高挂在朱梁,如同构成一幅浮动的空中灯屏。 那么高的藻井,悬起那么细的丝线,簪缨都不知观白是如何做到的,又是何时准备的。 这是君王朝会之殿,天下最庄严之所啊! “小舅舅!”簪缨惊诧又惊喜得裹足不前时,风从他们背后吹入太极殿,那些精致的走马灯便自顾自旋转起来。 “迈啊。” 卫觎见她如此神色,便知自己没白准备,压着带笑的气音,教她迈进门槛,从后将阖上殿门。 “你不愿大肆铺张燃放烟花,此殿中景,便算我弥补阿奴万一吧。虽然好像玩色幼稚……”卫觎一顿,老实承认道,“我不大擅此道,想不出旁的布置,又不愿割让给旁人出主意,你且担待。” 簪缨哪里会嫌弃,被卫觎牵着手,只顾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也许,她心里永远有一个长不大的五岁女孩的一席之地吧,无考妣之丧,也无磋磨之痛,所有人都宠她爱她如公主,纵容她一直喜欢这种浮夸明媚的热闹,无论她想要什么,也都会无条件地帮她达成。 “好阿奴,一路行来,你辛苦了。”卫觎最终将簪缨领到丹墀上最高处的那张龙座前,将她按坐在其上。 他俯下那双漆黑的俊眸,眸底一层温柔的底色之上,全是璨动的锋棱。 “往后,你便稳稳高坐此殿,不需劳神,不必劳力,卫观白会帮你把一切障碍扫平。” 那张宽大的龙椅上,奇怪地铺有一张与眼下季节不符的白氍毹,簪缨坐在上面,如陷云团。 她的眼睛在千万灯火的映衬下,像宝镜琉璃一样亮,望着如此认真的卫觎,竟有些想哭,摇头道:“不,你和我一起坐。” 她去拉他。 卫觎却笑着屈下膝盖。 簪缨以为他要拜她,吓了一跳,忙去勾拽,一只脚踝却被卫觎捉在手里,向前屈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贴紧她的胸前。 “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很早之前在梦里,他就想了。 这姿态羞耻已极,簪缨被迫中心大开,心房砰砰大乱,喉如火烧。 可直到此时,她仍未懂卫觎即将要做之事,还讷讷祈求:“小舅舅,别在这,这是国朝明堂,外有、有侍卫……” 总在这种时候,她身不由己唤他小舅舅,是心底对他最深的依赖。 但卫觎在这种时候,最受不住的也是这个,五指攥得一紧,眼眸被光影映得隐赤,妖冶浮浪地谑哄:“所以啊,留神莫出声。” 什么……簪缨眼看他轻解她罗裳,埋下头去。 那相触的一瞬,她的后背被抵上冰凉的龙椅。 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唇,仰颈闭目羞于看,又余光轻睇忍不住偷看。小舅舅弓起的背脊在她眼中茫茫化作一匹烈马,可践霜雪,可御风寒,齿草饮水,奋跃勃发。 无数花灯像无数只眼睛照着簪缨,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殿宇四面紧闭的门窗外摇晃的树影,仿佛是人经过,随时会推门而入。 簪缨发松鬓散,神态百媚无极,咬指心酥欲死。 可卫觎还不肯放过她,含糊低吟:“今日始知,不止文思如泉涌。” 这日西池榭宫中的亲友们,喝得尽兴而归,提起那对中途逃席的小儿女,也抱以会意宽纵的一笑。 殊不知太极殿中,簪缨被困在一把天下至尊的椅子里,只求谁能来救救她。 这一晚,卫觎也未带啼泣疲惫的娇女回东宫,太极殿后的中斋寝宫,他早已命人扫洒干净。 簪缨被轻轻拢入一个宽实的怀抱,身上分不是汗水还是什么。 明明满脸怨念负气,却又怕他误会她不高兴,撑着低涩沙软的嗓子,闭目道:“小舅舅,我好爱你。” 就是这句,让卫觎绷到极点的自制力险些崩溃,他眼锋冷俊,重重吻她不知死的檀唇,“你是真不怕死。” *** 五月十八,南朝太子李星烺受禅登基。 洛阳卫觎送贺表,并向南晋新皇请赐九锡,朝野哗然。 所谓九锡,是皇帝赐予诸侯或有功重臣的九种礼器,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礼待。至汉末乱起,这一举动又成为了权臣有心篡位的象征。 卫觎公然挑衅,南朝置之不理。 有人北上的时候,有人在南下。 六月初一,在洛阳蒙昧昏昏的晨光里,有双骑悄无声息地出城南下,直奔上蔡悬弧城。 156 第 156 章 上蔡之会 上蔡位于洛阳与襄樊两城之间的折中线上。 既要两方会谈, 商讨南北局势,那么就谁也别占谁的便宜,定在上蔡, 便是客里无宾主, 落得个旗鼓相当。 悬瓠城外有一片木兰陂, 正值芳草萋萋,山花烂漫。梧桐高树上蝉鸣不绝, 一道环形的水泊宛如长练围绕着山陂, 岸边苇荻青青,随风轻动。 两方人马几乎同时到达。 从南来的, 为首一匹青骢马上,是一名白纶巾,直裰衫, 轻袍缓带的儒雅男子, 吟鞭北望, 气概潇洒。 他的年纪必在不惑之上了, 容颜却保养得光泽俊朗,清气夺目。 此人正是荆州府君谢韬, 在他马旁,二郎谢止为父牵马, 谢止手边,又带着一个十岁左右质气沉稳的小儿。 三人之后, 则有不过二十人的护卫与僮仆苍头。这些仆役跟随家主辗转百里路途而来,手中竟还携带着茶瓶竹炉, 香篆棋枰等风雅之物。 谢韬目望四野,心旷神怡,提鞭悠然地一指潺潺溪水旁的一座凉亭, 指示家人: “便在那里摆这局棋吧。” 说话间,谢家父子闻马蹄声自北传来,转目而望。 一见那踏马当先的两骑,谢止眸光熠熠。 只见左边汗血马上的女子渌发霓裳,飘然若仙,右侧骏马上,卫大司马雄傲悍凛的身影亦是他所熟悉的,只不过今日又有些不同——卫觎身上披了狐裘。 那领雪白的裘衣在盛夏烈日的照耀下,像一瀑化不去的冰雪,极为刺目。 谢止神色微变地看向父亲。 谢韬眼望那身白衣由远及近,指敲鞭柄,轻喟一声:“十六啊……” 谢止身边的那个男孩子见到来人,比大人们更为激动,目光如炬地凝视着那位美丽的姊姊,心中有千万句言语,却咬住自己发颤的嘴唇,安静等待。 簪缨和卫觎很快在对方面前勒住了马。 他们也非单枪匹马而来,为今日一会,龙莽亲率五千铁骑暗缀在后,檀顺、姜娘做二人的贴身侍卫随行,另有暗卫潜伏四围,以防不豫。 今日这场上蔡会谈,卫唐二人的目的往是要说服谢韬借道,撤下荆州沿江的布防,让他们带兵直取空虚无主的蜀境。 从大局看,则意味着一旦荆蜀破防,南朝再无屏障,他们便可不再枉送一兵一卒的性命,不战而匡合南北。 难得谢韬有魄力,身为南朝的重镇刺史,在如此紧张形势下,私会北境逆臣,而且心知肚明对方是要游说他归附,此事但被建康获悉,对于他的官声与前途都将不利。可他依旧愿来应约。 这给了卫觎与簪缨很大的鼓舞,同时更坚定了任何障碍都不能阻挡他们的这趟南行。 哪怕是卫觎在动身前一日夜里,蛊毒突然发作。 当时,簪缨尚在睡梦之中,黑暗的寝帐里,卫觎突然翻身压住她,纤薄衣料下的身躯滚烫,那双弥着浓雾的赤黑眼眸,被汗濡得湿沉。 被惊醒的簪缨睁眼便听见他战栗的低喘:“阿奴……我受不了了,我想看你哭。” 那不容质疑的语气底下,藏着一种兴奋的撕扯感与霸道的凶狂。 簪缨经过短暂的惊悚,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黑暗中,她感受到贴在自己身上急若鼙鼓的心跳,闭了闭眼,心想:葛先生所说的难以自控的凶险,便是今日了吗? 心中却奇怪地没有害怕,只是很轻很柔地说:“那你别弄疼我。” 卫觎听到女孩甜软的声音,腹下凶器暴怒,发出一声不类人的闷吼。 他埋头一口咬在她肩窝上,“不许这么乖!” 他凶着一双浸冰的眉眼,随即翻过她身体下榻,趁着还有最后一分理智在,知道自己不能再多留片刻,赤足奔出寝殿,去寻葛清营。 临出门前,他不忘搜刮出这副凶煞身体内仅剩的温柔,压着满心戾欲,放轻声道:“阿奴先睡,不要怕。” 簪缨在漆黑一片中睁眼望着帐灯,两行珠泪滑下眼角,没入枕芯。 她没有跟出去,也没唤人来点灯,却在帐子中一直等他。 那夜直到黎明将至,她才等回卫觎。 男人带着一身浸过冰水的冷气,萧索疲恹,暮气沉沉,在昧昧的天光下,睫上全是白霜。 簪缨挑开床帐,二人对视。 簪缨看到他睫上凝的霜色,眼眶发红,试着唤声观白,招手,“你来,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卫觎顿了一下,眼里陌生的神色方慢慢褪去,坐在她身边。冰冷的手指勾住她一片衣角,不放开。 簪缨为卫觎绞干冰冷潮湿的头发,取来牙梳,为他一下下梳头至天明。 “观白。”木兰陂溪水汩汩,风气骀荡,两骑一停,簪缨清泠的目光向对面诸人身上一扫而过,转头观察卫觎的气色。 “前日夜里的事,”卫觎盯着对面五丈开外那打头的一骑,唇边却带了点不着边际的笑,“你寝榻玉枕下铸有一条缎带,我告诉过你,有异便扯动缎带,埋线的暗道牵着殿外警铃,会有戍卫来控住我,保你安全。” 说到这里,他才转头,那双含情的眼眸不轻不重点着她,“你不听话的这笔账,莫以为过去了,回去跟你算。” 簪缨听他言语无异,心头微松,毫不心虚,回以从容漫淡的一笑,“算就算。” 二人目光同时一变,身姿轻俊地下马,并肩走向谢韬。 檀顺与姜娘腰系佩刀,紧随在后。 谢韬同时下蹬,双方相会,这位辈分年龄皆最长的谢府君,望向今日初见的故人小女,最先开口: “小娘子在青州治事,动静机宜,于洛阳善举,我亦有闻。昔者内子颇为敬重唐夫人,我两家也算有过渊源,有些事,谢某本该伸手帮一把,奈何国事在先,私谊在后。小娘子善解人意,当能理解。” 他这番先阐之言,便是表明立场,他此来是观风待时,听听他们有何话说,可不是来攀交情,投诚于你卫觎的。 卫觎瞥睫,“世叔如此说,见外了。” 卫觎与谢韬分别镇守北府与西府,曾有并肩为战的旧义,对谢韬的态度自然不似对待建康的那帮世家酒囊。只不过他发作的后遗症还未过,浑身透着一层疏离冷恹。 谢止向卫觎一揖,“二郎见过大司马。我父今日冒险来此,若如此还落得‘见外’二字,未免人心不足,寒人心肠了。” 他一言落,有风起,水边芦荻忽摇荡而动,清澈深沉的水泊上一个个细小气泡鼓出又破裂,生出一圈圈细小的涟痕。 两方间的气氛须臾之间暗流涌动。 簪缨心里清楚,双方都在争夺一个话语权上的主动,好占上风。 她莞尔笑道:“府君实对子婴过奖了。大司马之所以能顺利攻占洛阳,收复神州,赖有荆州在后为盾,协助之功。小女一早便欲随大司马拜访府尹,只恨没有机会,今日一见府君,便觉澡雪精神,心清神怡,实乃幸甚。” 谢韬听后,爽声一乐,“从前便听二郎说过,小娘子是个会夸人的,左牵右绕把你请进挖好的坑中,还能保你甘之如饴。今日一见,诚知不虚啊。” 他比手向那凉亭方向,“罢,莫站在这里说话了,亭中正烹着茶,岭山高岩二十年生的单枞,十六,移步吧?” 卫觎颔首,“知世叔爱茶,此行特意带了洛阳宫府库珍藏的龙凤茶团赠予世叔,请世叔品鉴。” 说罢,他虚揽簪缨入亭。 这座八角凉亭中有美人阑靠相对两面,经年风吹雨打,露出木柞本色,虽然朴陋了些,亦不失为古风。 阑座之间,一面紫檀棋枰已经摆好,卫觎见了,古怪地哂了下眉,“世叔好雅趣。” 谢韬不接这小子的揶揄,含笑转看簪缨,“公牍劳形,我喜欢下棋时说事,唐娘子不介意吧?” 簪缨道:“怪道人称谢府君为南朝风流第一甲。” 说着,她目光不由看向谢止身旁那小小男童。 此时众人的寒暄都道过了,男孩方敢上前,抬臂向簪缨鞠躬一揖,却是板板正正的学士之礼。 男孩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道:“唐姊姊,梁麦听您的话,每日都有用功读书,谢太守心善,肯拨冗点拨我,我如今已读完孔孟,还在学诗。” 原来此子便是当年簪缨路过梁家村时,从残害乡民的胡人铁蹄下从井里救上来的梁家孤儿。 那满村百姓,唯一活下来的,也只有这孩子了。 簪缨还记得,这孩子最初被救上时状若痴呆,不饮不食,她便烦劳任娘子好生照料他。当时任氏还未有妊,见这孩童可怜,当作亲儿一般照拂,这才使他慢慢地恢复过来。 后来一行人离开豫州时,任氏和孩子处出了感情,舍不下他,想带他一起走。还是杜掌柜提醒说,他们做的事不乏凶险,带上这孩子未必是对他好,梁麦这才被留在豫州。 只是簪缨启程那一日,这个一直木讷不言的孩子突然从屋中跑出,追上簪缨,用稚嫩沙哑的嗓音说:“恩人姊姊,我听说你们是打胡人的,我叫梁麦,也想入伍杀敌,行不行?” 这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一双眼里却已被家破人亡的痛苦与仇恨占满。当时的簪缨远不如今日成熟,还偷偷抹了泪,她蹲下身,告诉这个孩子: “听姊姊说,想打跑残暴的胡人,既需要身强体壮的兵将,也需要读书明理的人,待你长大时,也许这片土地已经战火消弥,百姓安乐,到那时,世道的清明便倚赖读书人了。所以你先好好地活着,读书学道理,等长大了再言其他,好吗?” 当年的小男孩郑重其事点了头。 他那双乌漆圆润的眼睛让簪缨印象深刻,所以她第一眼看见梁麦,便认了出来。 但不知谢家父子今日将这个孩子带来,有何用意? 她暗自思索之时,谢韬将一盒黑子推到棋盘对面,自己一拂大袖,坐于棋局前,“唐娘子,可有兴趣与本府对弈一局?” 谢韬一落座,那身飘逸的白纶绦带蓦地便增了几分气场,襟危而正厉。这是谢韬带兵多年、养气多年而来的一身浩然之气,非常人可模可仿。 簪缨不由肃色几分,侧一步给卫觎让出位置,“小女棋艺岂敢献丑,府君想要尽兴,我相信大司马必不令府君失望。” 谢韬却抬眸道:“南朝流传,卫觎将死,我与死人谈什么?” 这平淡一语,遽令在场数人色变。 “谢剌史慎言!”簪缨眉峰俄而一聚,眸光漆冷,娇声含怒,“我敬您前辈,理重阁下,诚心邀约,阁下此言何意!” 谢止虽也觉得父亲所言突然,但听到这喝声,还是有些意外。 在他印象里,簪缨涵养了得,即使被咄咄相逼也不会失态,何以因一言动怒如此。 她受激,便说明卫大司马的事十有八.九…… 卫觎在簪缨的肩膀轻按,面上看不出忧怒,淡淡问谢韬道:“我若说此疾可治,十六恐让江左那些人失望,死是死不成的,想必世叔也不信?” 谢韬神色如常地摆摆手,“确实,你不用与我解释真假,有些事,我赌不起。我承认你卫十六克复洛阳、统一北境的功绩,然如今北地安稳,那是你还活着,你若出事——” 谢韬说到这里,沉静的目光转视簪缨,“我很难相信她一个女子撑得住。” “所以今日我来赴会,与你无关,我只与唐娘子相谈。我想听一听,唐娘子要如何说服我。” 这才是谢韬点名要簪缨来的原因。 对于传言卫觎病笃危亡之言,谢韬不可置之不理。这天下有卫觎和没有卫觎,绝对是两种天地,说得极端些,就是天下安稳盛兴和乱世烽火再起的区别。 谢韬若要做最坏的打算,就需要知道这个被卫觎一力推举到高位的女子,到底能承担多少。 “听闻唐娘子也曾统率一州,谋定于中,喜怒不形于色。今听别人说卫觎一个死字,便动色轻怒。那么,请你告知谢某——” 谢韬凝视簪缨,没有挑衅与试探,只是很平静地问,如同他的话是一句事实:“若有一日天下没了卫觎,你要如何对付南朝?” 簪缨目色怔忪。 她来前以为今日的主场会是观白与谢氏交锋,没想到,谢韬盯准的是她? 她轻启檀唇正欲语,卫觎一把攥住她的手,冷笑道:“那就别谈了。” 男人那身白裘陡然透出一种凛冽的霜寒,俯视如如不动如坐莲台的谢韬,眼底赤光隐烁,凶杀而不祥。 “谢刺史,可以等着兵临城下,到时便知洛阳要如何对付南朝!” 他的这副身子本就是阿奴的一块心病,卫觎不会让任何人像活剐她的心肝一样,一刀一刀地解剖开她,逼她面对他不能活的假设。 这对她来说何其残忍? 风中陡然响起鹤唳,一川烟草瑟然偃倒,梧桐叶落纷纷。这一瞬自卫觎身上透出的杀伐,真是煞气纵横。 最小的梁麦与他身后那些僮仆忍不住在骄阳下打起了哆嗦,谢府亲兵鞘中的刀剑,如齿冷相磕,在鞘中不安分地嗡然低鸣。 簪缨在袖下安抚地按了按卫觎。卫觎看着她,“走。” 他不是欲擒故纵,而是当真失去了商谈的耐心。 谢韬微不可见地动了下眉。 谢止已有些惊愕,据他所知,卫大司马从前也非如此易怒的性情,何况今日说到底,是洛阳有求于荆州。 他顶着山陂间一种无形的压力上前道:“大司马且慢,今日晤面不易,有话好说……” 便在此时,围绕山陂三面的湖泊中,突然响起无数破水之声! 一条条硕长的黑鱼自水下跃上岸来,那是数不清多少身着黑衣劲服的杀手。水珠自杀手身上淋漓而下,这些人手中的长刀映日锋寒,甫一上岸,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八角亭中一干人等袭来。 “杀!” “天哪,有、有刺客……快来人……”亭中煮茶洗杯的仆人们反应过来后,吓得屁滚尿流。 谢止亦被这惊变攫住,下意识退守父亲身边。 檀顺和姜娘一瞬长刀出鞘,默契地后背相靠做出应敌之姿。 簪缨耳闻杀声回望,被卫觎挡眼搂在怀内。 不见他眼一眨,发一令,那些刺客在接近凉亭的半途,便被潜伏在暗中的北府暗卫冲出拦截。 接下来,便是一场刀对刀肉搏肉的血腥厮杀。 那刀尖相撞的金属声令人齿酸,很快,有一蓬蓬的鲜血染红碧草。 谢韬不愧为领兵之人,到此时依旧神色镇定,只是也不由起身道:“这并非我之所为。” 他深知卫觎的实力与戒心,他人都来此,没理由搞这种没有意义的伏击。 卫觎半侧着脸,似笑不笑:“那看起来,是府君治所风声不严了。” 簪缨便在此时捏了下卫觎的手指,卫觎垂下眼眸,二人对视一眼,簪缨脱开他的怀抱,在漫山遍野的厮杀声中,她迅速调整心态,匀平呼吸,神色平常若无事,走到谢韬的对面,敛袖坐下。 “既然府君钦点小女对弈,小女敢不承教。”簪缨拈起一颗黑子,落手下于星位。 黑白须争一着先。 现下是她坐着,谢韬站着。 “小梁,闭上眼睛不要听,别害怕。” 梁麦先时见兵出于水,挥刀袭来,的确胆寒心惊,后来发现唐姊姊他们安排了援军埋伏,在亭外围织成一张细密大网,那些黑衣杀手根本进不得身,便不那么怕了。 孩子摇摇头,目光晶亮地望着簪缨,见唐姊姊轻弯唇角,那张漂亮之极的面孔上却露出一种讥讽的狠色,直视谢韬道: “阁下以为是洛阳有求于荆州吗?若今日谈不拢,我可向府君保证,回去以后,不管卫观白如何,洛阳在中秋之前必发五十万大军,兵分六路,全力攻南!” 谢韬倏然一怔,继而笑了一声,这样一个娇柔女子,怕连枪杆刀柄都没摸过,敢与他谈用兵之道? 好啊。 谢蹈瞟一眼神色淡然甚至还有点骄傲的卫觎,不睬他,拂袖落座,拈一白子应手落下,“六路?好大的口气啊。某愿闻其详。” 漫山厮杀,佐成推演沙盘的助兴之乐。 卫觎长身立在簪缨的美人靠后,既是她想要下这一局,他便为她遮风,挡血。 谢止亦神色郑重站在父亲身后,仿若掠阵。 梁麦,这个出身微寒还不知自己将来会跻身何等高度的乡村孤子,安静地在亭子里,为对弈双方烹茗添茶。 一场足以改变天下格局,铭载青史的上蔡会谈,入局之人,五人而已。 157 第 157 章 ,她不会,吞地,…… “第一路——” 草木葱茏白云浮缓的山野间, 一片格格不入的杀戮声不绝于耳,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冲散了凉亭中清雅的茶香。 簪缨仿若充耳不闻, 利落地落下一子, 目光同玉棋子一样沁凉镇沉: “二十万主力军自洛阳发,过兖州项城, 豫州蒙城, 直抵寿春。寿春要害之地,名在谢二兄治下, 实已为乞活军占领, 尽在我手,由此经淝水,过巢湖, 过濡须口,乃破东关、将军岭, 再自长江顺流而至京城建康, 乘舟籍水七百里,不过朝发夕至之功。” 卫觎在她身旁, 嘴角轻扬。 谢韬淡淡听之,不予置评,落下一白子,“夹。” 簪缨反夹一手, “第二路, 小女留在青州的水陆两军, 由青州琅琊国直攻彭城,沿下邳-广陵-长江一线部署,与前路大军呼应, 谋图建康。” 谢安落子:“断!” 风动鬓发,簪缨长一手,口中不停: “第三路,许昌新野武备军,再兵分两路,一路,直攻谢刺史所镇的襄樊城; “第四路,攻荆州义阳,取江上游江夏重镇,扼断水路。则荆州自身难保,无法援助建康。” “多承娘子看得起本府,分两路兵来对付荆州。”谢韬双目微敛,透出精光,开始第一次反驳: “娘子空会纸上谈兵,怎不想想,你兵分数路,我合精锐而打一,你攻城费五倍之力,我守城以逸待劳。他卫十六也不是真能分身十六,他若领主力,则不得攻荆州,若攻荆州,则难控全局。况今下看来——” 谢韬瞟向卫觎那身刺目的狐白大氅,“他能不能领兵还两说。那么自身难保的是谁?吃亏的又是谁?” 他说话之际,手里下棋的速度丝毫不慢,非但不慢,且一着比一着更快,仿佛不经思索信手拈来。 这位雅号的风流刺史谢氏家主,本就有着棋道上品的称誉。 簪缨的棋是半道出家,与此等高手过招,不能输势,迫于应对,脑中又思索回应之言,又忽闻谢韬中伤卫觎,骈指捏在手中的棋子一紧。 然她神色不乱,依旧专注地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寻找应接之手。 在这片倏尔沉默的空当中,卫觎忽一掀长裘,攫下腰间的红铜槊纂,甩手力击一个突破了暗卫防线正向亭子奔来的死士。 卫觎臂力绝伦,那枚铜纂正中死士膑骨,死士神色一瞬痛苦扭曲,应声倒地,被跃步而来的檀顺抽刀搠进胸口,横死当场。 “弓来!”卫觎喝一声。 亲卫听令,立刻将挂在坐骑鞍角上的长弓与箭囊抛向大司马。 卫觎扬臂稳接在手,三箭搭弓,弓弦在那双遒壮的膂臂间拉出一道令人心骇的满圆,连珠箭齐发。 箭矢正从三死士的胸口透穿而过,将人倒钉入地。 谢止目睹这手箭术绝技,心神鼓荡,谁言大司马战力已失,这分明还是那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卫十六啊! 殊不知,卫觎找到了杀人的手感,体内血液器嚣如潮,闻到血腥之气,他更觉兴奋,提步便要加入这场野战,肆意屠戮,以逞杀心。 簪缨思索棋局,头也未回,“观白。” 卫觎步子已经迈出,被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声,立步醒神。 他抑住杀心,撑弓而立,侧转狼一样的眸子笑了一声,语气桀骜:“府君难道不知,卫十六病得越重,仗就打得越疯?” 谢韬道:“强弩亦有消力时。” 卫觎道:“荆州西府和京口北府互为掣肘,知己知彼。府君擅长的打法,十六一清二楚,不必亲临,亦可布署。而我征战北方新近整合的数十万兵马,有多少新将,降将,羌将,他们的打法配合,府君摸得清吗?” “而且我们女公子,”卫觎轻轻弯起剑目,看着围剿已临尾声的满地尸骸的木兰陂,“还有两路兵马未发呢。” 簪缨微微含笑。 梁麦茫然地睁大眼睛,他既不懂那个夏日衣裘的男人上一刻还那么凶狠骇人,为何语气突然温柔得不得了,也不懂唐姊姊明明头都未转,看都没看那人,为何听完他的话,便笑了起来。 簪缨想起了洛阳的每个雨日,他把她揽在怀里看舆图的情景。 “阿奴看,若使蓬莱岛水军环海南下,用唐氏出过海贸经验丰富的舟师掌舵,便有望从通州登岸,攻建康个措手不及……” 而在很久以前,他教她的第一课,便是遍数建康周围御敌的堡垒。 当时无知无畏的她还给过一个评价,道建康如弹丸,垒多而易动。 簪缨的目光再次从容起来,举棋不定的那枚子,终于下决心落入边线的争夺中。 霓裳娇媚的女子眼望谢韬: “第五路,青州水军环东海登入通州,迂回包围建康。” “第六路,便是从始至终未离京口的三万北府精骑,策应其余五路,直取建康!鲸鲵之首不日可悬,府君以为然否?” 最后一名死士,怀着连行刺目标周身十丈之内都未能靠近的愤懑不甘,倒了下去。 暗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尸首。 方还刀剑锵鸣的山谷,瞬间静了。 不留活口审问主使之人?没必要。今日这场刺杀,若非谢韬自导自演,便是建康那方得知了风声,特派死士来截杀卫觎与簪缨。 幕后主使究竟是皇室也好,蜀王也好,世家也好,不过都是他们即将纳入口中的盘中餐,鱼肉与菜脯,又何必费功夫分得那么清楚。 谢韬听完簪缨的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面前的棋盘恍然变作了一面旌旗林立、杀气溢腾的沙盘,随着这女子的推演,波澜壮阔地辗转腾挪。 谢韬不得不承认,簪缨改变了一点他对她的初始印象。 谢止也在望着那局棋,他亦粗通兵事,若一切真如阿缨所言,那么整个江南都将被战火舔舐殆尽,如此严峻的局势,父亲要如何应对? 风炉上的茶壶盖被沸水顶得噗噗作响,紧张得屏紧呼吸的梁麦,这才发觉茶汤已沸腾良久。 那些僮仆被方才突然冒出来的大片杀手吓破了肝胆,到此时还头重腿轻,心悸失色。梁麦提起茶壶,为在座之人斟茶,只是似不常做仆役之事,动作有些生涩。 好在无人在意,只有谢韬接茶时道了声,“只怕茶汤老了。” 簪缨道:“明公风雅之士,何必将就。嫌旧茶煮老,泼了,换杯新茶不好吗?” 谢韬摇头不接她的机锋,呷了口茶,指甲轻敲枰沿,“六路……我一路一路听下来,倒没有西蜀的事了?” 簪缨笑道:“谢府君说笑了,今日我来请府君借道伐蜀,是为了投入最少的兵力达到最大的成果,荆蜀一破,江南便再无屏障,接下来便可不再死人。可若府君不愿,那么我舍近求远打西蜀何益,集中兵力主攻沿江固堡,直捣黄龙才是正理。” 谢止听她一口一个伐蜀,破荆,还什么直捣黄龙,神情有几分啼笑皆非。 而今天下还不在她手,自家这一方还都是南臣,这小娘子什么都敢直言出口……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从旁抄起簪缨的茶杯,簪缨转头,看见卫觎就着她喝过的唇印,把剩下的那点茶底子喝了。 卫觎低头,看着她阳光下白嫩的耳垂,失了会神,“渴了。” 谢韬轻咳一声,卫觎睫梢扫过去,“我在谢刺史眼里不已是个死人吗,也会因我心境动摇?” 谢韬被后辈针锋相对,蓦地也认真作色,不再看卫觎,面向簪缨,眼光含笑,又似无情:“难为唐娘子将这些话背得滚瓜烂熟,想来出发之前,大司马没少教你。你既出题,且听本府破一破此局,如何?” 簪缨并未因谢韬话里的轻视而动怒,点头:“愿闻其详。” 这局棋,才至中盘。 谢韬前半盘布局已成,落子如飞,“娘子纸上谈兵说得慷慨激昂,一口气便要投入二十万兵力,且不说洛阳是否真有百万雄兵,首要的问题,师出何名? “卫觎收复洛阳,尚未临朝称制,还可勉强以晋之大功臣论。一旦发兵,你们要弑君?篡权?可有想过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何篡之有?”卫觎忍不住冷笑,“我定功后,请南朝君臣迁都洛阳没有?请了。替李豫老儿在皇宫中替他暖殿没有?也暖了。我是左等右等,可李豫既不渡江,也不封赏,所有战死士卒,至今未见南朝半分抚恤。他昏庸懦弱,怕担恶名,急不可耐惮位于子,如此君王,可称为君?” 谢韬一眼看出这个小子是在给簪缨争取长考的时间,还“暖宫殿”,亏他想来!他重声道: “观棋不语,我是与唐娘子说话。” 卫觎毫不在意地一哂。 “大司马之意便是我之意。” 簪缨没有凝涩地接口,落子,“昔大司马在京口,使胡人不敢南向,今在洛阳,六州不敢异谋。圣贤都说,汤流放桀,武王伐纣,是诛一残暴独夫,未闻弑君。” 谢韬道:“北方初平,娘子才得仁善佛子之名,这么快又要烽烟再起,死于途者以十万计,娘子心中可安?” 簪缨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缺一不可。至于仁善,不知府君对我有何误解,我的仁义只对亲友,而非敌雠。” 谢韬忽地想起他之前听闻的讨庾檄文,思及这女子自幼在宫中受过的非人折磨,对上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眸,顿了一顿,道: “好,就算洛阳能发兵二十万,转战千里,粮食运输,舰船调配,都是问题。” “豫州寿春。” 簪缨腕下虚画一圈,“我有此地,则府君之言皆不成问题。前番我已说过,谢二兄的治所只是暂居,豫州的乞活军早已屯兵驻守控住了此地。哦,今日商谈若无结果,世兄也不必再回去了。寿春此地,握南北之咽喉,掣东西之肘腋,建康之肩髀,淮左之要冲,北得此地,先机尽得,南失此地,先机尽丧。寿春以北尽是我的,河洛平原辽阔,有多少粮马征调不得?我大可沿行军开拔路线,在各个中转之城设立邸阁,粮行漕运,自河至石门水口,再达于汝水、颍水,无丝毫阻凝,何患之有?” 她目色若灼灼桃李,眼中所有仿佛不是一盘棋,而是一张地图,语声铿锵: “至于寿春以南,只消我军把控住涡口、颍口两个入淮口,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出淝水,驻合肥,那么便是进可攻,退可守。东西万里,水陆并进,我拿整个唐氏和洛阳国库和南朝拼,府君,何如?” 谢韬:“纵使粮运不是问题,任你再多骑兵骏马,到江南打的是水战,你有多少船?” 簪缨笑了,“还未开战,府君便要试探我方老底不成?我们有多少船,府君不知,南朝有多少船,先前淮南行省原有的加之檀家出资新建的,我们可是一清二楚。” 谢韬啪一声落子,围杀黑子在边角左冲右突的那口气,道:“你摇橹渡江,我竖栅拦船。” 簪缨道:“你以栅拦,我以火攻。” 谢韬道:“不晓天文不知风向,烧的是谁家船?” 簪缨道:“将遣敢死之士,乘小舟灌膏油,必烧敌船!” 谢韬道:“我可在寿春南筑浮山之堰,待敌军来,开闸灌城,使来犯之兵尽为鱼虾。” 簪缨道:“刺史莫欺小女不解事,淮南土地浮松,难成堤堰,不等建起,水冲自溃。若南朝出此昏招,三年也成不了事,我却保证,三月之内必然发兵。” 谢韬眯眸,“第二路,你想自广陵渡长江?须知广陵江面宽广,风涛无常,夏秋两季更是涨潮之时,北军若要强渡,兵力优势顿化乌有。昔魏欲吞吴,兵到广陵,依旧折戟,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便是先例!” 簪缨应道:“江宽与窄,潮涨与落,亘古不变却有律可循,人之谋略却可千变。我驻兵于广陵江畔,纵一时不渡,大不了屯田经营,聚兵甲、蓄谷粮,守骁将,敌尽在我耳目之前。 “反观南朝,到时候有腹饥猛虎常年流连家门不去,不知朝中寻得出几个忠臣烈主,能在重压之下守得住节?” 她说到这里,嫣然一笑,天真无邪地反问:“不妨谢府君猜一猜,到那时,是您在荆州的兵马坚守得久,还是京城里那些被五石散蚀得骨脆肤柔的王公大臣们,先挺不住?” 谢韬目光深动,显然簪缨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京城浮靡风尚,也一向是他的一块心病。 二人这番折冲樽俎,针锋相对,只有真正领过兵的人,才知其中的动人心魄之处。 双方在以唇舌短兵交接,不见血光,却与战场上真刀真枪同样凶险,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今日的结果若不理想,这一切纸上谈兵都有可能发生。 簪缨在没有卫觎声援的情况下,应对从容,在谢韬面前不落下风。 若说之前那六路大军的布置安排,还可疑心是簪缨从他人口中听得计策,事先背好来应付谢韬。可是后来谢韬的每一道诘问,无不刁钻切要,根本无法提前准备,非胸中统揽大局者,不可能应对自如。 可要知道,短短两年之前,她还只是个在乐游宴上连离骚都未听过的女子。 卫觎看向簪缨微微褪了点鲜妍的唇色。 在如此高强度的质问、应对、博弈、游说之下,她怎么可能不累? 檀顺看着阿姊的气色,蹙眉郁愤,欲上前助阵,被卫觎摇头阻止,不让他岔神。 谢韬徐吐气息:“小娘子有一言不实。” “哦?”簪缨神色若淡着的空谷幽芷,“还请府君赐教。” 谢韬:“你口口声声以京口三万精兵做威胁。京口与建康不过唇齿之距,倘真能一战而功成,凭他卫十六的脾气,早发兵攻占京城了,还等到今日在此与我徒费口舌? “你们必定也料到,京口兵出攻建康容易,攻下建康覆灭了李室皇廷后,这东南之地犄角不接,江、吴、楚、越失主,各路都军流民,揭竿而起,群雄并作,恐京口兵等不到援军,又被合剿而灭。” “到时候,”谢韬目光高弘而深远,看进簪缨的眼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为逞一时之威,开启天下大乱的战端,这便是你们的大义吗?” 簪缨对于他扣给自己的这顶帽子不以为然,“何来的群雄并起,天下大乱?长江以北,豫州生不出乱,兖州服膺大司马,青州凉州等佛教兴盛之地,诚心皈依我唐子婴一人,非但不会生乱,还忠心护主。翼并两州,魏贼尽灭,鲜卑残部避于阴山之北,不敢复出。北雁依附,柔然合盟,西凉小国,不足为惧。请府君告诉小女,乱在何处?” 她不待对面回答,应付棋盘上的收官,自问自答道:“乱的是你南朝都城,是西方蜀地,是百越山贼,是岭南乱民,南朝自乱阵脚,与我北境何干?” 谢韬饶是好道行,听到这句话,不由暗火丛生,沉声道:“唐娘子便如此置身于事外,不顾生灵涂炭?!” 簪缨寸步不让,奇道:“难道这一切后果,不正是因为府君吗?府君今日但让一步,他日便少死百万人,若不让,这百万人的性命可都要算在府君头上了。” 要道德绑架,谁又不会? 谢韬几乎气笑,“好个强辩狡辩,旁的没学到,卫十六的口才你倒学了个十足。只要洛阳愿意收兵,维持隔江而治的现状,这天下便可太平无事,再无一将功成万骨枯。” 簪缨看着棋盘,半晌,扔下还欲补救的棋子,摇了摇头。 “隔江而治,南人憎北,北人忘南,自割江山版图,遗祸后世,我岂能甘。” 谢韬问:“非打不可?不怕背万古骂名?” 簪缨背后的卫觎忽然笑了,仿佛谢韬的问题多此一举。 簪缨也笑了,“或许府君不信,我心之所愿,能不打就不打,若不能不打——” 她抬起眼,精致的脸庞露出一个恬美无辜的微笑,连声音都透出一丝甜软,“我会打得你们爹娘都不认识。” 谢韬一下子噎住。 他能推演出千种策略,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举止娴淑的女郎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大糙话。 梁麦睁大眼睛看着唐姊姊,连嘴都忘记合上,好像惊奇佩服之至。 从来不笑的姜娘听到女君的话,扬起唇角,檀顺无意看入眼中,煞是好看。 当日,沈阶以性命质疑簪缨柔善太甚,只能行小惠,而无法成大事。 若说此事给簪缨带来了什么变化,无疑便是将她蛰伏心中的锋芒逼了出来,让她明白了必要时候须将自己的利刃露出,对手才会正视她,放弃无谓的轻疑。 她比任何人都不愿生灵涂炭,干戈交氛;但若世人以为她软弱好欺,一味挑衅她的底线,她也决不退让半步。 杀人,她不会,吞地,大可以试试! “府君此刻是否在揣测,我此言真假,是否疑虑,区区一女子,有何魄力敢让天下交兵?”簪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开局之前,府君亲口说过,有些事,你赌不起。” “可这局棋,是你输了。”谢韬平静地说。 那盘业已下完的棋,白子胜。 以簪缨如今的棋力,纵使绞尽脑筋,面对谢韬全力以赴的一盘棋,依旧没有胜算。 天上云舒卷,在碧血斑驳的草地上浮漾起时聚时散的阴影。 炉具上特从襄樊带来的甘泉之水早已干了,茶亦冷了,卫觎透过簪缨发顶,凝视那盘棋,没有半分紧张担忧之色,心中默念:你当真是执白吗? 与此同时,簪缨反问:“谢府君,执的真是白子吗?” 谢韬背脊一瞬绷紧,在这句话后,他终于正视起眼前的弈手。 只听簪缨道:“我听说棋中有一种特别的玩法,便是棋子变色。再有优势的局面,只要近墨者黑,白子尽可变为黑子。 “府君说我输了,我却看盘上棋子皆可翻转,为我所用。” 此语大气魄! 谢二郎内心怦然一跳,怔视女子。 她的语气,不是威气霸气冷气杀气,唐子婴是世间绝色,认真说来,她的娇气媚气还多些。 可有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那层妍丽红妆之下,有一种砭骨的凌迫之感。 他忍不住道:“阿缨……” 簪缨起身,向谢韬叶袖而揖,“府君今日冒险来此,小女敬佩。但府君的目的,只是好奇我的应对吗?还是,想给自己一个被说服的机会?如今华夏分崩,旧京幅裂,摽末之功,正系于明公一身!您心知肚明,如何做才是对苍生最好的选择。我不敢说解万民于倒悬,但扬清激浊,举善弹违,绥宁四方,义不容辞。亦知府君重名,行事谨慎,在此愿向府君保证,待干戈止息,荆州刺史,还是荆州刺史。” 这算新朝之主向他许以重诺么?谢韬长笑一声,“我谢韬之原是为一州官而蝇营吗?” “那你以为她是为了一己虚名私利,才在此与你的刁难周旋吗?”卫觎上前去,轻轻抹了簪缨额角的汗。 “真少见你如此可着一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得……”谢韬一对上这个凶名在外的桀骜之子,就有些无奈。 这位风流刺史脸上绷着的那层疏离的面具,此时终于一笑消弥,目光重新投向与卫觎相携手的簪缨身上。 说来也奇,一站到卫觎的身边,这个一身气势的女孩子便被衬得娇巧起来。 谢韬眼中,簪缨是典型江南烟雨滋养出的姝丽容貌,柳眉桃眼,美入骨里,再怎么充势,也不像她母亲,眉眼间露不出风剑霜刃般的英气。 她身上没有雌雄莫辨的锋芒,而她也不故作飒爽英姿,她原原本本而来,不易装不扫眉,就以这一身娇姿丽色示人。 然后,以棋枰为沙场,六路强兵齐发,毋庸置疑地说服了他。 谢韬沉思几许,“我还有一个问题,来此之前,你何以自信我陈郡谢氏愿意助你,亲手毁去立身根基,灭尽南朝百年风流?” 簪缨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会被吹散的风流,不是真风流!” 谢韬神色一变,长呵一口气。好一个不是真风流! 他怡步踱出亭外,眺望已经打扫干净战场的白水绿茵。 “谢某只当今日不曾来过。今日的疏漏,是我治下不严,竟出刺杀之事。无独有偶,以后若再有纰漏,也难免了……” 簪缨与卫觎蓦然对视一眼。 谢韬的言下之意,便是默认荆州会撤防借道,接下来他们想穿过江襄去做什么,他只当不知情。 成了。 簪缨面上看不出喜出望外的兴奋,只是一下子放下心中大石,向谢韬道谢一声。 目的达成,也无须虚情客套,卫觎直接当着谢韬的面传令:“告诉龙将军,不必再随行,带着他领出来的兵马,直发巴蜀。把蜀国给我打下来,蜀王府内亲眷,严加看管。” 簪缨加上一句,“不可伤害惊扰郗老太妃。” 谢止听得一脸神思古怪,敢情对方还真是兵强马足来赴会的,若今日父亲不答应,这队人马是否就剑指襄樊了? 原本大家心照不宣,你好歹遮掩一点,出了木兰陂再发令,我们也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昭昭不掩,是真不拿我们当盘菜啊。 谢韬笑着拍拍儿子肩膀,他是卫十六,能叫皇帝吃瘪,他认真起来,谁能从他手里讨到便宜。 只不过临别之际,谢韬犹豫一许,还是忍不住道一言: “妇德倾城,迷朱夺紫。古今从未有之。” 他人情练达,如何看不出簪缨的野心在哪里,而卫十六对她的纵容又近乎无限。 “你们,当真想好了?” 自古从未有女子称帝的先例。 若这位唐娘子真有时运登临绝顶,他今日为印证自己的判断而使出的所谓“刁难”,比起将来这名娇客将要面临的非议,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簪缨回首一笑,并不讳言:“凡事总有第一次,凡位总有第一人。刺史可有想过,世间男女对半而分,古今却从无女人称帝,也许这本身,才是亘古寰宇最怪的景象。” 158 第 158 章 “这种时候,能不能不…… 离开前, 簪缨不忘指着梁麦向谢氏要人,“这孩子我要带去洛阳。” 她转头对正在出神仰望她的孩子柔声道:“从前照顾你的任娘子一直惦记着你,她近日便要生产, 若见到你, 定会高兴。” 梁麦点头应是。犹豫了一下,他轻声问唐姊姊:“谢太守对小子多有照顾,我想同府君告个别, 可以吗?” 簪缨听出他有话想单独同谢止说,含笑点头,体贴地回避。 她与卫觎走出木兰陂, 卫觎没再让她骑马,吩咐檀顺去备马车。 檀顺看着脸色略显疲惫的簪缨,忙不迭去准备。 清风拂过山岗, 人走茶冷的亭子中, 谢韬又坐回座中, 一子一子地收起那局棋, 神色澹渺, 不知所思何事。 梁麦郑重向谢止作个揖, 谢他的照拂之恩。而后转向谢韬,躬身道:“小子无知, 却有一句肺腑之言想说,还请府君容谅。” 谢韬温和地看着他,“说罢。” 梁麦道:“贞德末年,胡人的游骑突袭梁家村, 阿爹听到风声把我藏在井里,我侥幸逃过一劫,我的全家却都丧命于胡刀之下。阿母和阿婶在胡匪闯进前, 便上吊而死,满村邻里十室九空。” 男孩睁着那双漆黑水亮的大眼睛,“是唐姊姊救了我,帮我埋了家人尸骨。那座据说葬送了半村人性命的尸坑,我没亲眼看到,唐姊姊帮我看过,我无法手刃的仇敌,唐姊姊帮我报了仇。府君,我活了下来,可是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永远留在了那口井里。我不懂事,却也知道是唐姊姊和那位大司马组兵打跑了胡人,那他们便是救了千万个像梁家村一样的地方,报了千万户已经化为黄土的无名百姓之仇。 “这件事,高居在皇宫金殿里的皇帝做不到,他们做到了。那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小儿稚嫩的口角,问出振聋发聩的言语。 谢家父子听闻,一时无言。 梁麦将心里的话都吐尽,又向谢府君深揖一礼,转身朝着唐姊姊等待他的方向而去。 这小少年的步伐越行越快,两袖鼓风,眼中忽然涌出一汪泪水,又被他抬臂重重抹去,心道:阿爹,阿娘,孩儿定活出一个样子给您二老看。 幛帘严实的马车里,两个人正安静绵密地接吻。 卫觎将簪缨柔软的身子捞抱在怀,衣裘下他的肌肤寒凉,恰如这盛夏里解暑的玉簟。他低头温柔地不停地吃着她,好像如何都不能满足,簪缨的后颈肉成了他指掌间的禁脔,被不轻不重地捏揉。 女子仰头承着,在他的抚慰中,平复这场推演交锋带来的激荡余波。 她因过度思虑而略显苍白的秀颊,也慢慢染上一层娇美的绯红。 可惜她闭着眼,看不到卫觎此时峻眉轻折的神色里那片浓得发狠的占有欲,带着一种专情的蛊惑,颠倒众生。 他听得清楚,刚刚簪缨与谢韬的那番交锋,由始至终没有明说出口,却无一句不是直指此言的话是: 府君且看,若世间没有卫观白,我唐子婴守不守得住这江山。 她所有的策略与攻防都基于此。 谢韬以为她没有做过的最坏的打算,她都想过。 她一个人预想过最坏的结果,却永远做着最积极乐观的应对,她爱人至深,却不会沉溺在盲目的侥幸中欺骗自己——这才是这名女郎最坚强也最难能可贵之处,也最让卫觎怜惜不已。 “女君多劳了……”卫觎噙吮她的唇瓣,睁开的眼瞳漆光明煦,充满重量,“我以你为傲。” “阿奴,叫我阿奴。”簪缨上翘的眼角水色迷离,娇声纠正。 若他都不叫她阿奴,这世间该何等无趣。 “阿奴,好阿奴,张嘴。” 簪缨听话地照做,闭眼张口,香舌微露,纯欲横生。忽然,她咦地一声,瞬间睁开了眼,抱着卫觎的脖子道:“谢府君情达事谨,今日之会事关重大,以他之能,怎会不慎走漏风声……莫非,他是故意……” 身罩大氅的男人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垂眼看着冰雪聪明的人,她恢复清醒的眼波里,哪还有半分旖旎。 他没脾气地一叹:“这种时候,能不能不想公事了?” * 梁麦去远了,停在芳草连天的林道旁的那辆轺车,不一时也在一队精练兵马的护送下辚辚远去。 谢二郎随着他父亲的目光望向北方的天,听父亲轻喟一声:“人心若水,心之所向啊……” “早就提醒过阿父,小瞧这名女郎是要吃亏的。”谢止嘴角露出一点由衷的笑意。 这一点,之前在豫州谈判时,他便已经领教过了。 寿春,正如阿缨所言,不异于豫州乃至整个淮南的龙睛所在。他在此治政的两年间,一直在暗中与簪缨当初留下的乞活驻兵以及以傅则安为首的能吏集团博弈,就想着把此处的统治权多控制在手里一分。 可到底比不了人家的手腕硬,事到关头,说夺也就给夺了过去。 他这个空头傀儡太守,确实是当到头了。 唯一俯仰无愧的,谢止自问在治期间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对不起一方水土百姓。 “好一着颠倒黑白的翻覆手,的确小看不得。”谢韬徐徐颔首,“举清能,拔寒素,均田地,抑豪族,敦教化。有良臣辅弼,亦有改革决心,今日一试,格局勇毅也不逊色。听说,她还特给北朝州府下过令,取消闺阁女子十七不嫁便被官府强配,以及寡妇抑配的条令。换成男子,前者未必不及,这等细枝末节却未必在意……这女子,好是好的。” 谢止失笑,“这些话阿父方才当面为何不说?” 说着,他眉间又有些担心,“只恐大司马记恨父亲了。” 卫觎除了最开始称谢韬两声世叔,自谢韬说出那句“卫觎将死”来逼簪缨应对之后,他的态度便陡然一变,威煞刻戾,双方之间的那点旧交情就此荡然无存。 卫觎此人爱憎分明,谁敢触他逆鳞,他断不会再讲情面。 谢韬心思洞幽烛微,岂会不知,摇扇望山水,笑得依旧淡然,“何止他记恨,只怕那唐娘子心里也怨上我了。” 这二人都不是为了自己被针对而怀恨,一个,是怨他拿自己的生死去刺痛小女娘的心,另一个,则怨他开口闭口诅咒她心爱之人活不长久,由此愤懑。 但谢韬若不试此一着,亲眼所见,如何能下定决心? 他自然并不希望卫十六出事,卫家的这个青年人毋庸置疑是个不世出的英豪,不管于公还是于私,他盼他好。但谢府君衣冠磊磊,自有他的骄傲,不屑于向人解释什么。 谢止听后一愣,随即摇头:“不会的。一时怨恨也许有,但只要阿缨能成大事,便不会小器偏狭,做那种事后清算的勾当。” 谢韬眉心轻挑,好半晌没有言语。静了一会,忽然没头没尾道:“想你阿娘了。” 谢止不知阿父的念头是如何拐到这上头的,忍俊道:“待孩儿下次见到阿母,定然转告。” 说罢,他想起谢氏家小如今都在乌衣巷,荆州这边一旦与洛阳合作,只怕对家中不利。 “莫忧。” 谢韬如知他所想,“谢氏根基不输王氏,论护短,谢韬之也未尝逊于卫十六。再者荆州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与我们相干,京中敢刁难谢家?也得掂量掂量。” 谢止看着父亲云淡风轻的神色,点头受教,心头那个隐隐的猜测再次浮出水面,“今日这场水底潜杀……” 谢韬微笑,露出一贯从容不迫的神情,“王丞相费尽苦心往襄樊安插人手,我也只作不知啊。谁先动作,便是谁不仁在先,我本爱丘山,奈何风雨侵人,也只有顺势了。” 谢止明白了,父亲这是无为而无不为,坐观风云变幻,不主动入局取祸。 他却没有父亲这样的道行,他将这些日子左思右想的那个决定,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而后敛息定色,长揖道:“阿父,孩儿有一不情之请。” “你想去洛阳。”谢韬抬头看向二郎。 谢止怔忡一刹,坦然道:“什么都逃不过父亲的法眼。不瞒父亲,孩儿从前小看过一个人,如今此人追随明主,为天下寒士发声,已成一番气象。孩儿做不到无为,心有争竞,如若寒门的崛起与世家的衰败已成定势——” 清如润玉的年轻人眼神里迸出精芒,“谢不弥仍愿代表世家子,为世家争一争利!” 世家固然有许多弊病。 但也并非一无所取。 谢止自幼熏陶于高门华族的风尚教养,不相信除风花文章,雪月雅致外,没有任何值得袭承的美好。 如果真有改朝换代的一日,将来的明堂之上,他不甘心满朝公卿尽寒素,而昔日章台走马的世家子弟,被他们背地笑为草包,笑他们有名无实,占不了庙堂上的一席之地。 别人认,谢不弥不认! 谢韬笑了笑,眼里浮现为小辈骄傲的神气,向左右道:“你们看,你家郎君气度如何?” 他朝谢止随意地摆了下手,“自己想定了的,便去吧。京城还有你二姊,不必担心家中。” * 却说卫觎与簪缨尚在回返洛阳的路上,龙莽大军已南下征蜀。 兵贵神速,上蔡之会有刺客埋伏,便说明建康方面已有察觉,为防探哨回报示警的可能,龙莽部卷甲晨夜赴之,有荆州道的配合,不过十几日,便至巴中。 龙莽行军的作风强悍,知蜀王已带精锐入京勤王,此时蜀中无大将,便要挥师一举攻入。 却忽闻斥侯回报,道蜀中起了叛乱。 “什么?咱们的兵马还没到,蜀地如何自乱?”龙莽一听,反而谨慎起来,恐其中有诈。 军师黄符虎建议他原地扎营,待探听虚实再作应对。 龙莽同意,即令全军驻扎,蓄力待战。同时再命斥侯细探。 兜转几个来回,这才探听清楚,原是此前晋帝下令追捕一个进贡丹药的道士,叫什么张天师的,此人流亡到西蜀,惟恐性命不保,故纠集当地的天师教徒,趁蜀王不在境内,发动叛乱。 一些土人流民受到利益的鼓动,亦参与其中,这支临时组起的起义军声势浩大,眼看着都要打到蜀亲王府了。 龙莽一听,拍腿大乐:“他娘的,我妹子不会真有些灵气在身吧,这不妥妥变成仁义之师了嘛!” 他狼目精矍,回首向军部振臂一呼,“将士们可听见了,蜀地流民叛乱,咱们奉洛阳女君之命,是来保驾剿叛的,务必要营救出郗太妃娘娘!” 将士一听蜀中已乱成了一锅粥,士气大作,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掠地不在话下。 赶巧徽郡王李容芝就在不日前回蜀,才入蜀便闻匪乱,惜无领兵经验,对益州政务又生疏,遣人拿令牌去益州府调兵,迟无音讯,而对战的又是不成即死的亡命之徒,李容芝手头只有几千亲兵,被打得节节败退。 正在绝望之际,他听闻讯兵来报,道洛阳有兵前来支援平乱,已过明月山。 李容芝听后一惊,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队兵马怎么越过的荆州防线? 要知这叛乱才起三五日,从洛阳到西蜀却至少要半月时间,他们岂会未卜先知? 当下他便明了,洛阳发兵的真正目的剑指何处。 可眼下李容芝独木难支,一边担心城中家眷安危,更不能让王妃随他死在乱军手中,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马?” 探哨回道:“至少五六千骑兵,势不可挡。” “卫大司马亲自领兵?” 探哨道:“未闻大司马踪迹,仿佛是攻下长安的那个乞活帅统军。” 前有贪狼,后逐虎豹。李容芝咬牙望天笑了一声,而后狠狠一折眉心,道:“好!传本王之言,请洛阳部曲助西蜀平叛。过后……过后本王愿大开城门相迎,只要他们保证莫伤我李氏亲族。” 就这样,龙莽顺利打入西蜀腹地,分骑突阵,用了两日光景剿灭那伙天师道的乌合之众,顺理成章入驻芙蓉城。 入城后他未及松懈,第一件事便下令合围了蜀亲王府。 “徽郡王尽管放心,”待龙莽见到灰头土脸的李容芝,这大老粗浑不吝地哈哈一笑,先给他一颗定心丸,“出发前我们女君特意叮嘱了,我们只占地,不伤无谓性命,尤其是老太妃娘娘,更是一根头发丝儿都动不得。对了——” 龙莽好似忽然间想起一件极重要之事,话音一转:“芙蓉城有世家贵女没有,待字闺中的,身段丰腴的,水灵的那种?” 李容芝一脸警惕地盯着这员摸不清脾气的骁将,反手将周氏掖在自己身后。 一场倾盆而下的暴雨席卷了金粉浮华的江南。 蜀王李境在京中接到来自蜀中的噩耗,脸色煞白。 159 第 159 章 大司马,幸不辱命。 西蜀被龙莽部轻易地攻破, 除了突如其来的匪民作乱,也表明荆州那头出了岔子。 李境闻讯急怒攻心,担心母亲与妻儿安危, 便要领兵回援。 王丞相面对变故,也悚然一震, 却极力阻拦蜀王:“王爷乃京都砥柱, 岂能此时离京。西蜀距京城数百里之遥,已成危地,王爷此时赶去, 也为时已晚了。京城如今已失一面屏障, 王爷再一走, 万事休矣!” “本王岂能放任家小落入贼人之手而不顾?”李境沉喝一声。 他固然想在京城图谋霸业, 想趁此变局, 将昔日拱手让人的位置重新夺回手中。 然这一切都要与家人共享才有滋味, 如若他成了孤家寡人, 便是做到了九五之尊, 又有何趣? 李境此刻只是后悔, 一悔自己贪功侥幸, 以为有荆州防线在前拦挡,他即使暂离西蜀也无大碍,二悔自己将容芝遣回西蜀,若他回途中正遇叛军,出了什么意外…… 李境不敢再想下去, 即刻转身出宫。 王逍追出殿阁还欲挽留,李境道:“前番丞相力言荆州不会出事,洛阳的兵马何以悄无声息便过了襄樊,丞相此前当真一点都不知情?” 王逍神色微变, 这正是他有苦难言的地方。 此前他接到密报,道卫觎和谢韬约在了上蔡见面,王逍深知在战场上与卫觎交锋毫无胜算,便打算截杀他,所派去的百名武士,皆是他府中豢养的死士。 谁知过去这么多日子,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他之所以此前不露声色,就是怕李境得知后想回西蜀。同时也抱有万一之侥幸,即使截杀不成,毕竟谢韬之自负傲骨,绝非能被轻易说动收买之人。 是以一听说蜀城破了,王逍的讶异不在李境之下。他百思无解,洛阳那方究竟是如何说动的谢韬? “王爷,请再三思——” 李境侧目冷寒着脸,“不然,丞相借我京兵三万,西去平蜀?” 京城自身难保,岂能再分兵出去。王逍下意识道:“断断不能。” 李境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他回到郡王府点兵,李涵兰得知蜀地被敌军占领后,结舌瞠目,脸色一瞬煞白。 见父王要舍下在京城的经营回去险地,这个华服少年讷讷欲劝,又不敢言。 李境已迅速地穿戴好铠甲,见幼子此状,心生怜惜,便作出安排: “现下那边的情况不明朗,为父先回,你且留在京城。” 李涵兰转了转眼珠,斩钉截铁道:“不,祖母与母亲安危难料,孩儿岂能苟且偷安,孩儿愿与父王同回!” “好孩子!”蜀王出乎意料地看着这个向来娇纵的儿子,老怀甚慰。 父子二人吟鞭打马向西的同时,乌衣巷谢氏也收到了消息。 谢韬的发妻程氏得知北兵过蜀,察觉内有隐情,不禁自语:“若是有变,夫君为何没有片言寄回?” “阿母莫慌。” 屋内燃着谢既漾自己配的百合香片,气味清芳,几缕雪烟缭绕在错金博山炉间。 谢二娘将手轻轻放在母亲的手背上,神色冷静,“此时出入京畿的信函必受监管,想是父亲料到此节,所以才按兵不动。” 她帮母亲分析着,“没听说北军与荆州部发生冲突,那么可以说是北军行迹隐蔽,府台没有察觉,也可能是北军绕道袭蜀,不在荆州的管辖之内。总之,父亲并未带兵倒戈,朝廷这时候求个稳妥,便不会轻易向谢氏发难。” 其实她心知肚明,洛阳已成气候,建康面对枕戈待发的北境大军无一战之力,父亲在此时给洛北方面行个方便,不失为一条留给自家的退路。 但理是这个理,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谢既漾提防王丞相发难,安慰母亲后,传来几个做事机警的心腹吩咐: “你去悄悄地拜访长公主,将此事告知殿下,若谢氏因此受到攻讦,还请殿下周旋一二。” 她容颜澹美,说起事来更是有条不紊,“再集合府兵守院,近日看紧门户,除日常的粮蔬供应,严查外来生面孔,倘有朝中来人请府内主人出面的,需先回禀我与夫人,再作定夺。” * 李境领数千兵骑沿水路而行,不必舟车转换,直达嘉陵江。 只是中途难免遇上逆流顶风,入得蜀时,也已是七月初了。 不出李境所料,从得信到奔回这么久的时间,芙蓉城早已沦陷。 眼前城门四闭,守御森严,现如今是敌军霸占在内守城,他这个蜀国之主回到自家,反而成了攻城的一方。 可家小尽在敌手,生性重孝的李境又如何能放开手脚战这一场? 城头守兵传龙将军令,高呼道:“请蜀王放心,王府中人皆安然无恙,龙将军早已盼着蜀王归来,还请王爷卸刀入城一叙,也好与太妃娘娘共聚天伦。” “父王,千万不可上当!”李涵兰乘在马上,慌忙道,“您堂堂蜀王,身无寸铁地进去,如何还出得来?” 他话音刚落,眼前紧阖的漆铁城门竟缓缓开启。 李境神色正阴睛莫辨,定睛瞧去,见有一白服郎君单骑而出,却是长子容芝。 李涵兰的神色有一瞬阴翳,李境却目光骤亮,下意识打马近前几步,“容芝,你受伤没有?城中情形如何?” “孩儿无事。” 李容芝下马,看一眼父王身后带来的兵马,顿了顿,神色间不乏没能替父亲守好家门的愧疚,却还是道: “父王,龙将军的部属助孩儿剿灭流民,入城后不伤黎庶,也善待府内家眷。如今……是祖母得知父亲回了,有话想与父亲说,让孩儿来接应。” 李境还未言语,身后的李涵兰听大哥这话风不对,什么接应,看他那副全须全尾的样子,分明已是投敌了嘛!他可真会见风使舵,见洛阳形势正好,打不过就一股脑儿加入,不禁大气,道: “大哥如何帮外敌诱父王涉险?之前听闻流民与北军在蜀地为乱,大哥领兵带将,何不引双方鹬蚌相争,保全境域,反被敌人占了城池?父王当心,万不可信了这番话!” 李容芝不欲与他逞口舌,“此为祖母之言!” 李涵兰怪笑一声,“祖母会让父王丢刀卸甲进城去?那祖母也是老糊涂——” 他话未完,李境转头低斥一声,“住口!不可对祖母无礼。” 说罢,李境自己也觉一阵无言的悲怆袭上心头,啼笑皆非。 枉他一世英杰,自诩治政之能尚算高明,所辖境内多年不起分争,谁承想一离家就生出事端,又被卫十六的人趁机偷了家。 他从选择离京回蜀的那一刻起,其实已预料到了结果。 卫觎部曲能攻善守,他此行是图个心安,真要举兵夺回封地,实则连半数的把握都无。 即便能旷日持久地打下去,京城那边必是回护不及了,而洛阳主力还未发,趁着京城空虚一举发兵,他顾此失彼,是怎么都不成了。 大抵唯一的慰藉,便是这个龙将军无意伤害他的家眷。 李境在马上郁默良久,最终抬手将头盔摘下。 他令部队在城外原地待命,夹马向前,对着李容芝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却是苦涩惨淡到极点,“走吧,咱们爷俩进城。” 李涵兰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的背景,嘴唇颤抖。 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原本父王在京城离那个龙座只有一步之遥的大好局面,会因这一个变故而急转直下。 他的父王也是历经过战事的,千里奔回,竟是一点战意斗志皆无,便要自投虎口了。 “爹!”他脑中快速地权衡一番,他身后虽有兵骑,可父亲若真出不来,他年少资薄,也是指挥不动这些人,到时再起纷争,他这个身份就是别人眼里的一块肥肉,保不齐哪个势利之徒拿着他去投诚,还是跟在父亲身边更安全。 李涵兰略显狼狈地下马跑过去,“孩儿同您一起进城。” 李境想也不想道,“城中危险,情况不明,阿兰听话,你留在城外尚有兵甲依恃。” 李容芝为父亲牵着马,垂目不语。李涵兰挺胸毅然道:“父在何处,儿在何处,儿生为李氏子,岂是贪生忘义之辈?” 李境凝目点了点头,哪怕他穷途末路,有此二子,夫复何求? 于是父子三人一同入城,李境端坐马上,二子牵镫,纵敌军围城,蜀王还是蜀王,身上还带有虎死架不倒的威仪。 蜀王府前,里外三层围守的玄甲兵在曜日下寒光森然。 龙莽见了蜀亲王,记得出发前大司马的嘱咐,也未给什么下马威。 却是李境心怀不甘,径先冷笑一声:“卫十六,好得很。” 龙莽眉心一收,昂起那张不好惹的脸,瓮声瓮气道:“怎么着,不服?若不服,王爷也不用进府,龙某毫发无伤送王爷出城,两方拉开阵势打一场便是,看姓龙的能不能把你打服!” 李境目光冷骘,压住眉峰:“你便是那个围住长安不许魏臣投降,偏要对方继续苦守的乞活帅?” “老子是你爹。” 这句话瞬间点着了火药桶,黄符虎和李容芝连忙同时上前一步: “哎哎,将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父亲,莫动气,祖母还在里面等着。” 龙莽粗野惯了,跟着卫觎这两年,虽听卫觎劝学之言,勉强啃了几本兵书,但还是学不来文绉绉那一套。军师黄符虎却知晓大司马与女君想要文取之意,上前客气地拱拱手: “王爷,我军追随大司马平复山河,只愿天下再无争端,而无屠戮残杀之意,还请明鉴。” 李境被李容芝文秀的身板子在前踉跄阻挡着,才未与之冲突。他也自知人在屋檐下,英雄气短,重咬牙关,掉头跨步入府。 龙莽气不打一处来,“这老小子!” 让他一头,还真以为自己是王驾回銮了。 黄符虎眉梢一抽,深服自家大帅敢骂当朝亲王的脾气。 转念一想也是,大晋朝都要完了,还什么王不王的,将来龙帅封王拜将,身份和今日的蜀亲王之于大晋也是旗鼓相当。 却说李境一入府宅,被婢娥与护院拥簇着的蜀王妃便从内苑赶来,这位年近半百的妇人神色间犹可见六神无主的恐惧,夫妇相见,泪洒当场。 “阿母!”李涵兰不着痕迹地挤开欲上前安慰的李容芝,投入蜀王妃的怀抱中。 王妃一见幼子归来,且喜且惊,问李境道:“王爷可是已经退敌了?” 李境面色沉着地摇摇头,要王妃引自己去母亲房中。路上听王妃言,才知这伙贼兵入城后只围了府,未踏入府门半步,母亲幸未受到太多惊扰。 待跨入堂门,窗下竹帘遮荫,一阵宁雅的安神香扑鼻而来。 李境活了半百年纪,骨气铮铮的一个王,从刀海荆丛进入这静谧清轩,却有乳燕回林之感。 他转入寝室,见榻上慈母,更为泪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去,跪膝于脚踏,执起郗太妃皱纹遍布的双手道:“孩儿不孝,令母亲受惊了。” 郗太妃自来蜀中,受儿子儿媳悉心奉养,人添两寿,气色反比在京时更好。今日她的神思是清醒的,即命容芝将他父亲掺起,自己也在嬷嬷的搀扶下靠着引囊倚坐在床头。 老太妃声音低絮:“为娘这一把岁数了,没什么紧要,难为你惦记……外头的事我都听说了,私心里,不愿你为为娘回来涉险,你既回了,我又怕你想不明白,所以着急。” 李境拭泪道:“母亲但请吩咐,儿子无不依从。” 郗太妃向屋中望了一眼,众人会意屏退下去,只剩这对母子在房中。 郗太妃始才摇摇头,叹道:“我老了,管不得许多大事。只是有一劝:如今局势,再争下去,只怕吾子性命难保。王朝更迭,自古有之,阿境当年心怀大义,二则是担心为母在后宫卷入夺嫡的倾轧,是以自请入蜀,避免了大晋的一场内斗。既然当年能让一步,今日…… “卫家子夺回洛阳,有收复之功,至于阿缨那孩子对老妇的恩情,你亦是知晓的。 “剑悬颈上,何如四世同堂做一逍遥田舍翁,我了解阿缨的心性,她不至于对我们赶尽杀绝。” 李境听到母亲的前半段话时,苦笑连连,心道人为刀俎,如今他就是再想争斗,只怕大势已去。 只是心头依旧难服,当年他让的到底是自家兄弟,卫觎才多大年纪,将军百战死,没有打仗辛苦就要篡位的道理。 待听到最后一句,李境忽地抬目:“四世同堂?” 提起此事郗太妃便有些不悦,撇开他的一只手,“你长媳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不知吗?他两口子惦记我,跋山涉水地往回赶,遭逢流匪时阿荷差点出事!” “这……”李境惶惶站起来,本来觉得前路灰暗,突然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给他带来了一线喜出望外的曙光。 意识到自己是要做祖父的人了,李境攥了下掌心,“容芝这孩子怎么不曾说呢?” 郗太妃有些说累了,半阖眼道:“你须记得,嫡子必居堂奥中。” 母亲这是怪罪他偏心幼子了,可这两个儿子都是嫡子,李境手心手背都是肉,轻轻向母亲解释:“母亲,阿兰只是跳脱一些,心性是不错的。” 郗太妃眯上了眼,仿佛小憩着了。 李境见状,不敢再多言,轻手轻脚而出。 到了堂外,见除了王妃在此守着,两个儿子皆不在,一问得知李容芝去瞧周氏了,李境便命长史去唤人至书房说话。 过不多时,李涵兰也找父亲,打听到他和大哥在书房单独说话,少年目光一闪,带着随身的幕僚过去。 等他到了书房,偌大的室宇内却又不见人。 天气本就燥热,一想到外有强兵围困,李涵兰用洒金扇一下下敲着掌心,颇有些心慌烦闷,向空无一人的院落看一眼,关上书房大门,忍不住低声抱怨: “本以为那帮流民可以成事,在王府外装腔作势闹一闹,老人经不住吓,若能一下子惊过去,也算为我除了个障碍,免得这老妇偏心李容芝,将来坏我前程,我这才把城中防御图遣人给了他们。谁知如此巧合,来个什么天师教……韩远,蜀国大好家业,难道是因本世子葬送了……” 名叫韩远的幕僚压住声音:“世子万不可如此作想。端看洛阳军在府外围而不犯,便知那姓卫的贼子仍有忌惮。 “要知蜀地丘陵崎岖,幅员广阔,对方想把这片疆域全数纳入囊中,也非朝夕之事,他们拿住王爷,无非是想谈条件。既然如此,便还有得谈。”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眼下究竟也无好法,李涵兰满脸烦躁地一开门去了。 风入旷室,里间垂地的帘角轻轻拂动。 …… “大帅,出来了。” 龙莽叼着根草梗拄刀守在王府外,听到禀报,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心说蜀王不是孝顺吗,这也才进去不到一个时辰,怎就出来了。 他一转身,便见蜀王一脸煞冷,提着一把宝剑而出,通体金黄的剑鞘雕镌着盘龙衔宝珠,显然来历不俗。 李容芝面色微显苍白地跟随在后。 龙莽身后甲兵齐声出刀。 龙莽盯着蜀王手里那把剑,不慌不忙地拧掌心下的刀锷,冷笑道:“王爷何意,当真看不明形势,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境却再无入府时的硬傲之气,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背脊微微躬曲,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李境那双眼睛仿佛沧桑衰老了十岁。 他盯着手中这把当年父皇御赐的宝剑,神色似哭似笑,半晌,单臂横剑于龙莽面前,哑声道:“西蜀降了。” 短短四字,无异雷霆。 却又饱含着一种外人不明其故的迟暮落寞的绝望。 龙莽还未想明白这老小子前后的反差怎么如此大,后脚跟出来的李涵兰听到这一句,失声惊叫:“父王何出此言?” 他快行几步,到阶下才看到大哥的一只手掌上包裹白纱,有鲜红的血色慢慢渗出。 他迟疑地停住步子,“大哥,你怎么……” 李境霍然侧目,视线死死落在此子身上。 那凶狠的眼神是李涵兰从未见过的,他不由打了个哆嗦,目光呆呆转向父亲手中的那把宝剑上,恍惚想起—— 父王有一把皇祖父所赐的尚方宝剑,一直藏于书房密室之中,他一直想让父王将此剑传给他,怕被长兄抢了先。 书房……密室……刚刚…… 李涵兰浑身一个激灵,脸上血色刷地退去,扑通跪地,“爹!” “逆子!枉我疼你一场,本以为是偶有顽劣,不承想养出个弑亲灭祖的小畜生!” 李境血目欲眦,想起片刻前亲耳所闻的言语,肝胆如催,无地自容。 原来适才,李境与李蓉芝父子二人正在密室当中。当李境听到李涵兰在外说的那些话,一瞬仿佛天塌,气血冲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恶毒之言,竟出自平常乖巧伶俐的幼子之口。 他足足滞怔半晌,等李涵兰扬长而去方才反应过来,愤而拔剑,欲斩此畜于剑下。 却是李容芝情急下抓住剑刃,跪地相拦,道祖母年岁已高,若孙儿横死的消息传入耳中,怕她老人家受不住。李境这才强抑怒气。 他也始才明白,西蜀之祸何曾源于外贼,分明是祸起萧墙。 怪他纵子溺子,方有今日自食恶果。 他养的两个儿子,一个包藏祸心,怙恶不悛,一个因他之故,少小离家,磨尽圭角,无心皇位……这锦绣江山再壮丽,原是他命中所无,母亲所言不错,他再执着下去,又有何益。 “阿父,孩儿知错了!孩儿是一时糊涂,求阿父谅我这一次!” 李涵兰还在地上涕泗横流,砰砰磕头,额头已然血肉模糊一片。 “哥、哥你帮阿兰求求情好么,我真的知错了,我不敢了……” 李容芝低瞥着眼睫,如若罔闻。 “住口!”李境断喝一声,“自今日起,我非汝父,我也没有你这等狼心狗肺之子。”他抽剑出鞘,“我今日不取你性命,断也不能容你!” 说着手起剑落,生生斩下李涵兰的一条臂膀,血溅五步。 李涵兰惨呼一声,厥着白眼昏死过去。 这家丑外扬的一幕,看得洛北军都有些神情奇异。龙莽看了一出好戏,低头将滚落在脚底下的断臂踢开,自蜀王手中接过那把血珠淋漓的尚方宝剑。 他目视北方。 大司马,幸不辱命。 “西蜀归降!西蜀归降!” 一匹传信的快马飞驰在洛阳天街上,过往百姓闻听,或茫然或惊讶。 待这个捷报传入皇宫西阁,君臣为之振奋。 “什么?西蜀降了——”同样的消息传入建康,却引起一片愕然恐慌。 那可是李氏嫡系的宗亲啊! 荆州怠于值守,西蜀又已叛降,南朝江山折损了半面又半面,如今举目四顾,哪里还有自保之力? “丞相呢?怎么不见丞相?”有人寻不到主心骨,慌然发问。 “——听说他家五郎日前已悄然北上,去了洛阳!王家脚踏两只船,看守江南世家不许北渡,自家却首鼠两端,如何还能倚重!” * 谢止到达洛阳这一日,在城门阙楼下,遇到了一身风尘的王璨之。 建康距洛阳的路程,较之从襄樊到洛阳远出一倍,二人同日到达,便说明王五郎早于谢二郎很多日便出发了。 这两名昔日并称为建康双玉的年轻郎君对视一眼,皆未言语。 也许在新君的改革下,他们这一代,将是最后的华族。 但既然被世代打压的寒族都能逆流而上,闯出一番天地,顺遂已久的士族中没理由找不出一二绝代人物,投入焕然一新的环境中,适应并撑起自家门阀。 有人脱下一袭华袍,掩盖的是丑陋的一地鸡毛,但必定也有人一身风骨铮铮尚在。 他们一道去往宫城外呈报,不多时,禁军统领出来,直接引他们进入宫中。 不过接待谢止王璨之的,却非大司马或女君当中的任何一个。西阁之中,沈阶和严兰生二人,一左一右立于墀前,迎接他们将在未来共事的两位同僚。 王璨之与谢止一左一右自阁门入,恰与对方直面相对。 谢止望着青衣男子狭长沉锐的双眼。 王璨之对上手持竹扇含笑晏晏的玉姿郎君。 一道明媚耀眼的阳光,自敞开的菱窗投射在两方之间的地面,这道微尘浮动的倾斜光柱,隐约如同一条分庭抗礼的分界,又像一种微妙互补的平衡。 * 没有露面的两位主子,这会儿正腻在太极宫的合德殿。 自簪缨生辰之后,他们便不宿在东宫了,而是一同搬到了真正的皇帝寝宫。 白昼还长,挂在帐顶的帘纱已重重落下。 卫觎玄光色的直裰长衫中门开敞着,影绰绰露出遒健流畅的肌肉线条,他从身后把着女子,正轻声哄:“强援尽去,江左已拆之不成片瓦,最后一战,我须亲去。想我时,便这么着。” 从前说好了再不与她离分,想时恨不得如胶似漆,但临了又是另一回事,打仗毕竟凶险,洛阳也需有人坐镇。 好在今日江北水师再南下,就如镰刀割收秋麦,不会耽搁太多时日。卫觎那两根修长的手指,压在簪缨柔软的玉指上,陷入温暖的潮.润之中。 不着衣裙的簪缨羞得面红耳赤,浑身皮肤泛出粉红,咬唇摇头,“我不。” 卫觎眼含赤芒,温情地问:“怎么,阿奴不会想我吗?”指头却霸道地带着她动作,手把手教坏她。 世上怎会有这么坏的人! 簪缨挣扎不脱,泣出声来,心中还安慰自己,卫观白平常不是这个模样,必是蛊性所致才会如此。 正靠着这个念头尽力分散自己,突然指头被带着一挑,她难忍地哼嗔,耳边响起慢条斯理的低嗯:“对了,阿奴喜欢这里。” 最后什么离愁什么忧虑,都化在簪缨的身荡魂迷中。她藏起那几根皱巴巴的手指,啜泣着把自己的脸埋进被衾。 “阿奴,想我不想?” 簪缨心知他问的不是字面意思,闭唇不语。 裹在被子里背对榻外的那个小鼓包充满委屈。 一声长叹,“那我走了。” “想的。”没等脚步声起,软被底下传出一声闷闷的哝音,被欺负得委屈也很认真地叮咛,“会很想你。所以小舅舅要万事保重,早些凯旋。” 160 第 160 章 “卫观白!你去脱甲…… 中秋潮汐落后, 洛阳卫字旗,豫州乞活军,青州水军三路并发南征。 西线的荆州沿江重镇堡寨, 一律不作抵抗,洛阳军得以不费一兵顺利渡江登岸。 中线合肥、东关,东线淮阴、广陵的南朝守军, 本还欲战, 遽然却闻此战是由卫觎亲自统兵!只见水波平阔的江面上舳舻千里,不乏楼高五层的战舰与轻锋飞艋, 北境水军尽着玄色轻甲裲裆, 骁军旗鼓, 军容肃杀。 身着战袍的卫大司马,就横槊伫立在刻有九头苍兕的船头, 雄姿勃发,不可一世。 ——那可是卫觎,单骑冲阵、万人取首的马上真无敌!南朝从军者何人不曾听过卫大司马百战百胜的传说,况且耳闻不如目睹,此时隔水远远望之若天神, 顿丧一战之力, 望风披靡。 更有甚者, 过去在背后訾诅过卫觎是暴虐早亡之象的水军将领, 今见其好端端、势汹汹地打过江来,想起此人斩北帝悬朱桥的手段, 心中大惧, 无心调兵对抗,直接弃城溃逃。 主将一逃,士气大溃, 无复斗志,纷纷弃械而降。 如此一来,南下的水军未遇一合之将,栅挡烧栅,船挡破船,几战几捷。 九月,数十万大军直造建康城下。 林锐所领的京口驻兵受大将军召令,同时西出策应。 北府军如一头出闸猛虎合围京都,置楯橹钩车,矢石强攻。 一扇城门之隔的城内,但觉地面震动,杀声慑胆,红彤彤的火光直冲霄云,仿佛外头的敌军随时会破城而入。 这个血光至暗的夜晚,注定是风雅偏安百年之久的建康的一个劫难。 乌衣巷的世家大族门户紧闭,家家府院里都驻满了私兵护院,却又不敢明火执仗,生怕泄露出一点灯光,引来外敌的窥觊。 他们如此也不过是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自蜀王归顺、太傅避朝、而王丞相暗中都把自家儿子送去了洛阳,如今无论省台还是兵部,早已没有一呼百应之人。 至于那位匆匆登基的新帝,整日幽居深宫之中,更是指望不上了。 所以哪怕京城门阀各家的私兵加在一起,至少有万人之数,但各人自扫门前雪,根本组建不起有效的防御之军,都想着若那卫十六当真在离京十年后又带兵杀了回来,城破后,他们归顺便是。 “殿下,殿下……了不得!北军已临城下,在撞城门了!” 长公主府的詹事手提鹤柄宫灯,匆匆跑进庭院禀报。 身著华丽宫装的长公主命人将矮榻搬到了廊庑下,方便赏月。 她吃着盛在银纹盘中的西域葡萄,徐饮一口中秋宴剩下的桂花酿,闻言,道声慌什么,不紧不慢问: “是卫十六亲自带兵吗?” 詹事惶惧:“回殿下,正是那卫大司马啊!” 李蕴扬唇一笑,风韵犹存的妩媚身段懒懒靠回榻背,“那便不用担心了。等他进城,遣个人去知会一声,本宫府前种的梧桐是名种,莫叫他们的马蹄子践踏了。还有,驸马尚滞留在豫州,叫他仔细,可别杀红了眼伤到我夫婿。” 詹事恐慌茫然,仿佛将要在虎口上拔须,躬着身再三确认:“……就这么说?” 李蕴道:“就这么说。” 厚重的城门被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传出摇摇欲坠的响声,令人心惊。 城外,护楯在前,卫觎一马当先,借着两傍士卒举起的火光,冷戾地盯着面前的城池。 龙莽在他身边肩扛大斩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城内,京畿六卫统领紧握钢刀的手心渗出了汗,他站在阙洞之中,盯着城门上不断簌簌落下的尘土,不敢眨眼。 身后的队伍中,不乏兵器都已握不住的兵士,听着那一声声撞击,皂靴下意识蹭着往后退。 有人问:“头儿……咱们是要跟卫、那个人硬拼吗?” 六卫统领闭了闭眼,连那人的名字在这怖人的夜色下都成了一种禁忌,这仗还怎么打? 就是祖老将军复生,也没把握能跟姓卫的硬拼吧。 惜我江东无名将啊! 这也是卫觎领军势如破竹的一路,江左各路军将意识到的一点:此前南朝之所以能与北朝相安无事,全赖国有卫觎,立威戍关。 而今,他们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卫觎,来抵挡北境的进犯了。 正当京城统领准备进行那无用的殊死一搏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串尖细急促的嗓音:“陛下有旨、陛下有旨——” 从城楼上发下稀稀拉拉的箭簇突然停下了。 卫觎眼眸轻敛,便见定鼎门忽然自内大开。 沉闷缓慢的訇然声中,卫觎轻抬手背,暂止军队一冲而上的攻势。 洞开的西城正门内,两列惨白的宫灯游曳而出,照亮晋帝李星烺一身白麻素服。 李星烺缚身舆棺,徒步出城,奉出传国玉玺,向大司马卫觎逊位归降。 看到那具牛车拉出的棺材,龙莽打了一声口哨。 李星烺脸色苍白,眼神却还有几分清毅,开口道:“李氏无德,逆天地之心,乖民神之望,偏安无为,朕心甚愧。大司马驱匈奴,收洛阳,复神州,得人心仰附,安**清宁,乃为一世豪雄,寰宇不二之主。朕,愿禅让皇位,奉大司马为江山共主,吾皇陛下,只望大司马以天下黎民为重,莫作推辞。” 他本是天潢贵胄,此刻浑身被麻绳捆缚,站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受无数兵革子视线的凌迟,虽未跪,却比跪在那里更加屈辱。 但至少,这是他李星烺能自主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也是唯一一个决定。 卫觎俯望李星烺,既然人家已把戏作足,把台阶垫到他脚底下了,他便纡尊下马,抽刀断开晋帝身上绳索,又接过亲兵手里一支火把,掷于棺梓之上。 至于那方玉玺,卫觎从双臂颤抖的内侍手里取了来,随意看几眼,轻飘飘抛给龙莽,“比你带回的那枚小了些。” 龙蟒嘿然一笑,掂掂手中玉玺,如同玩具。 在焦木毕剥作响的熊熊火光里,卫觎抬靴走近李星烺,问出一句话:“老的死了吗?” 李星烺悚然一惊,这回是真跪下了。 “大司马,太上皇已……神智迷失,时日无多了,星烺恳求大司马莫要……” 卫觎目光凛冽,目不旁视地进了城。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寿终正寝,唯有那个人,他不配。 他进城后,未急着直奔宫廷,先至乌衣巷。 此时晋帝逊位的消息已经传回城中,这些随势而动的世家非常乖觉,每一户的阀阅上皆挂了一只白灯笼,表示归顺,家家正门洞开,家主亲自立于阶下,等候大司马的检阅。 世人都羡门阀士族风度卓然,可在抄家灭族面前,风度又算个什么? 这卫十六可不是个讲道理的善茬儿,凡他看不顺眼的,说砍也就给砍了,放在谁身上谁不怵? 其中唯独谢府门前,挂的是一对红灯,府门亦未开,只有两个下人着装的仆役,毕恭毕敬躬立在台阶下头。 卫觎不以为杵,令部下不可惊扰谢府。 他在马上,一路踏过青石,冷眉冷眼地一一打量低头的世家。 至琅琊王氏门前,看见守在阶下的是王家大郎,他冷笑道:“如此良夜,王丞相可是高卧未醒,是无颜见人,还是无胆见人?” 王瞿之面露激愤之色。 可望见卫觎身后的森森刀芒,为了全族性命,他又不敢回嘴。 正这时候,王大郎的身后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王逍换上了绛紫玉带的朝服,正衣冠而出。 卫觎轻诮道:“方还在猜,丞相是吞金还是自缢,原来活着。” 王逍仰望高马上风姿卓荦的儿郎,淡淡一笑,成王败寇,有甚可说。 这位执掌第一世家,半生与帝王共治天下的老人,拂动如同鸦翼的大袖,一躬到地。 “王某恭迎大司马入京。前番种种,皆出自王逍之手,大司马要清算,我一人抵命足矣,放过王氏族人性命,王某感激不尽!” 他为朝廷谋,为世家谋,为自身谋,步步紧逼卫觎。如今天命终不眷顾,他也没想过全身而退。 卫觎峻如刀刻的半张侧脸陷入阴影。 他没给出一句准话,在一众冷汗浃背的公卿面前,只令龙莽留下来看住他们,而后掉辔去往皇宫。 皇帝逊位,内宫的守卫已经形同虚设,卫觎所带兵甲明火执仗,如入无人之境。 李星烺继位后,太上皇便被挪去了寿安堂,名为颐养天年,实是苟延残喘。有好几次,眼看着都要通知太常寺了,却又奇异吊着一口气不散。 此夜,一直陷入昏迷的李豫毫无征兆地转醒,大睁着浑浊双眼,喉间喀喀:“卫……卫……” 殿中只有原璁和两个小内监守着,原公公知道京城有变,今夜一直不敢阖眼,第一时间便察觉太上皇的异样,赶忙到榻前道:“陛下,陛下想要什么?” 殿外传来靴履落地的声音,一步一步的回响,像捶鼓的余震落在人的心坎上。 李豫灰败的脸色突然泛出潮红,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极度地恐惧:“卫……卫……” 烛影煌煌的直棂门上,映出一副高大漆黑的身影,身影伸手,搭在门上。 “卫——” 原璁终于听清太上皇口中的那个字,作为李豫多年的贴身侍从,他一时却分辨不出陛下想唤的是“卫婉”,还是“卫觎”。 下一刻,李豫就着那惊恐扭曲的神色,僵在枕上,睁开的眼再未闭上。 原璁心里咯噔一下,壮胆上前轻探李豫鼻息,已是冰凉。 他大惊失色,忽感背后一阵阴厉之风刮来,转头看到一道雄立的玄黑身影,原璁一屁股软倒在地。 “大司马……” 堂室中弥漫着一股粪溺失禁的恶臭气味,不知是李豫寿数已尽,还是冥冥中感觉卫觎将至,死状就如同活生生被吓死的。 卫觎面无表情地走近龙榻。 他睨视着这具一辈子未成一件益事,死得窝囊至极的腐朽尸体。 他胸中翻滚着数不尽的戾气杀意,声音前所未有的寒凉。 “你以为你死了便能解脱?黄泉路上,你有何面目见我阿姊?” 原璁瞪大颤抖的瞳孔,眼看见,手起刀落。 数代后有野史记载,晋帝李豫,死谥谬,不葬皇陵,死因成谜。 其中一种说法是晋谬帝身首异处,茔中有身无首,头颅不知所终。 而唯一亲眼目睹真相的前大内总管原璁,此夜之后,自割舌头,侥幸保住一条残命,余生不发一声,不见一人。 卫觎从寿安堂出,那片喷溅在他蔽膝锁子甲上未干的血迹,给这个男人身上平添一道修罗煞气。 他分兵到宫殿各处清点人数财物,接掌宫城,却不烧杀凌虐,由此六宫嫔女皆安。 唯有玉烛殿被一把火化为焰海,烧了整整一夜,直到此殿里外化为灰烬,不留片瓦。 卫觎就独自站在这片废墟之前,凌厉的剑目中无端透出几缕柔光。 “荆山玉宝,不是给人做膏烛的。她只该被视若珍宝,稳坐高殿,谁敢作践。” * “火,起火了……” 洛阳宫的秋夜蛩声低喑,簪缨时隔几年莫名又梦到了前世的那场火,睡梦中不自知地紧蹙双眉。 她梦见自己又被困在金匮书楼中,她很清楚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那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 她不想自己的皮肤被烧烂,双臂紧抱着自己,想要跑出去,却发现双足如生根一般动弹不得。 灼热的火舌已燃烧到近前,簪缨心如鼙鼓,使劲捶着自己的双腿。就在此时,一道高大的人影穿过火墙,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罩着她带出火海。 这人的怀抱冰冰凉凉,令人感到既舒服又踏实。 簪缨迷蒙地仰起头,碧空晴云倒映在她眼里,好似不认得他,又好像,便该是他。 这人却毫不见外地刮着她的鼻头笑道:“小孩儿,谁欺负你了?” 簪缨一下子从梦中睁开眼。 那个怀抱的余温仿佛还在身上,她本能地转头顾望,寝殿门口的昏暗烛影中,一道与梦境重合的峻拔高挑身影,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 簪缨眼眶一湿,不管是否梦境未醒,爬下榻不管不顾地奔过去,紧紧抱住他。 这一抱,簪缨陷入了真实的铁甲触感中。 她怔怔地抬起头,深忱地凝望眼前人,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女子的一张素面如同未着色的芙蓉娇花,婀娜多娇的身体却已完全是成熟馥香的果子了。回宫未及卸甲,只想先来看她一眼才安心的卫觎收紧掌心,被撞得心神弛荡。 他垂眸看了眼她的赤足,又望着她微红的眼睑,打横抱起人。带着夜凉的薄唇轻吻她眉心:“我回来了,阿奴不怕,睡魇了么?” “小舅舅……” 这时守夜的婢子被惊动,连忙点灯爇烛,这才惊觉大司马夤夜归来了。 寝宫中亮堂起来,簪缨终于清醒过来。 如今是庆康二年。 她在洛阳。 她已不是前世的傅簪缨。 卫觎出征以后,她在洛阳继续推进新政之事,许是白天看的疏折有些多,这才夜未安眠。 簪缨揉了揉眼,仔细地看着他,问道:“君胜战凯旋?” 卫觎点头说胜了,简单与她说了说晋帝禅位,世家臣服,李豫身故几事,语气平淡无澜,仿佛只是回老宅一趟,取回囊中之物。 就有路上耽搁的有点久,久到让没他夜里相伴的阿奴做了噩梦。 簪缨听到南朝归顺,在意料之中。他二人一路行来,步步艰辛,这收服南朝是最后一步棋,比之收复北朝,却也算是最轻最易的一子收官了。 比起这个,簪缨更担心的是卫觎行军时蛊毒发作,她平稳住重逢的喜悦之情,问他。 卫觎把人放上榻,捧起她的脚心,自然地拿手抹了抹上头的灰尘,不管有无发作,自然一律都道无。 他目光深邃地注视小别一月的女子,柔声道:“我脱了甲便来陪你。” “不要走。”簪缨扑过去,飘散的长发逸出幽香,她把脸颊贴到他冰凉的铠甲上,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之感。 回想起方才那个梦,她枕在男人肩头,几乎脱口就要把自己的过去说出来。 冷不丁又想起观白蛊毒未解,怕他知晓后痛惜生怒,簪缨便又把话压了回去,心道,待他好了,她一定什么都告诉他。 深宫溶溶夜,这别后重逢的小许沉默也是甘甜的。卫觎宝山在怀,哪里能忍住不听她的曼妙娇音,问:“想我没有?” 簪缨在他怀中点点头。 这还用问吗,她自然思念,日日盼君。 “想了几次?” 簪缨迟疑地僵了一下,慢慢坐直腰背,在榻上警觉地打量起他的神色。 卫觎初时还温煦正经,在女郎执着不懈的审视下,蓦地笑倒在床,同时伸手拽倒她,抱着她在榻上滚转半圈,胸膛震动,笑音不绝。 “卫观白!你去脱甲洗沐罢!”簪缨涨红着脸推他,斩钉截铁地自证清白,“一次没有,一次都没有!” 殿外的侍女听闻主君和女君半夜里一个笑一个闹,全然不符合白日时庄重沉稳的气质,都觉颇为奇异。 ——尤其是主君,他竟也会如此爽朗发笑吗? 春堇作为过来人,不慌不忙地屏退众人,自己留守在殿外。 春堇含笑望着绢窗上的灯影,忽想起很久以前,听杜掌柜说的一句话。 大司马唯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像一个少年郎,小娘子也唯有在大司马面前,才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啊。 不过过了今夜,当不能再称呼大司马与小娘子了吧。 过了旧夜,便是新朝。 161 第 161 章 为帝?为后? 一驾四望繐窗皂轮轺车从洛阳的闹市驶过, 仿佛为了让人看清,刻意减缓行速。马车前后皆有一队玄甲兵卒护卫,引来不少百姓的围观和议论。 “这便是那位南朝逊帝……” 听说南朝都城被攻破的那夜, 便是这名年轻的皇帝备亡国之礼,捧着南朝的传国玉玺出城请降。 大司马受玺焚梓,一夜之间, 这天下就换了姓氏。 其后卫君并未伤害李氏皇帝的性命,这不, 还将人接到洛阳来, 这便是要送去行宫居住的。 百姓的想法简单浅显, 南朝皇帝虽丢了江山, 至少保住了命,下半辈子只要不作妖,还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已是幸运了。 庶民对这场改朝换代没有太大的伤感, 只知天下终于不再打仗了, 没有干戈, 大家都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南朝与北朝之间那条无形的阻隔一通,有些在江南有亲戚, 这些年来难以与之互通音信的北朝人, 皆打算等到局势再稳定些, 便南下探亲。 这样一看, 宫中那位恩威难测的枭主, 仿佛也不那么可怕了。 毕竟自卫君入主洛阳宫,从未滋扰过百姓啊。 不说他比南朝李氏如何,只说比之前朝的拓跋胡帝,已好出太多太多了。 这时又有人说, 中京之所以能这样太平,皆得益于那名唐氏佛子,有她每日在宫中为卫君诵读佛经,方能平息卫君的杀伐之气。 由此便又引出新一轮的猜测:那这新朝皇帝究竟是由卫君坐,还是由唐氏女君来坐?怎么皇宫里至今也未有诏? 有人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卫君了,这江山是他打下来的,哪有女子做皇帝的道理?” 也有耆艾老人提醒:“我怎倒听说,那北雁国和柔然国的盟约,都是指名与女君签订的……女君有什么不好,女君仁善。” 百姓暗中议论的时候,军中也因何人称帝一事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南朝归附,四宇统一,这些卫字旗下的老将终于能歇下一口气,倒不是为了大将军争抢皇帝宝座,只是人闲嘴就碎,某个参将无意间说了一句: “哪有让女子在外操劳的道理,这种事还得咱们大将军来嘛,娶了女君做一朝国母,安逸享福便是。” 结果这话传到龙莽帐下的马晁耳朵里,他如今因战功已升为安东将军,立马找到那个说闲话的参将营中,笑骂:“怎么着,听闻有人对女君不敬?” 那参将见有人上门来挑衅,也笑,“咱吃唐氏的穿唐氏的,谁他妈的敢对女君不敬,我第一个踹死他!只不过北府军有雷打不动的传统,就是疼媳妇,让自家女人依着靠着的,那才叫男人!马将军不服,练练呗?” 行伍出身的汉子,刀里来火里去,身上都颇有些大男子主义。 大家心中敬重女君那是没二话的,同时认定男主外女主内,也没觉有什么不对。 当然最终打是没打起来,驻守京师大营的谢榆和檀顺闻讯赶来。谢榆得知始末后,两边各空抽了一马鞭。 “谁敢营中私斗,军法处置!真想打的,下次演武场上见真章,哪方营队赢了,柔然来的好马可着他先挑!” 众人一听见好马,眼神发绿光,笑嘻嘻地都散去了。 这场闹剧散了,谢榆才转头看向小檀将军。 这位年纪轻轻升迁速度却一骑绝尘的小将军,在北府军里是头一份。不过此子少年勇武,有真本事,谢榆没什么不服的,只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小檀将军会替女君出头。” 方才却未听他发一言。 檀顺含糊地揉了下鼻子,“其实吧……我也觉得让大将军挑大梁挺好的。” 不是他有重男轻女之心,正相反,他觉得簪缨阿姊这两年在外奔劳,实在辛苦已甚,以后是该好生将养起来的。 那种五更升朝御折满案、一行一动天下共仰的日子,想想都累,太不清闲了。 谢榆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听后一默。 檀顺见这位表姊夫身边最忠诚的参将半晌不接话,福至心灵,睁大眼道:“谢将军难道更看好女君?” 谢榆自打因冒犯簪缨而被卫觎狠狠惩治过一回,就似落下了病根,死也不敢再对女君无礼一句,憋了半晌道:“我都听大将军的。” 武人爱憎分明,有什么想法都放在明面上,不用担心背地搞什么小动作。相比之下,文臣的心思则细密得多。 本以为天下匡合后,朝中亲卫的、与亲唐的两派臣工,会有些明里暗里的抵牾,不承想,设在皇宫中的六部省台可比军营消停多了。 南朝新附,洛阳方面要接手清点江南的疆域人口,还要提防藩镇余党,处理的政务多了一番不止。早先的西阁旧人加上新擢的能臣治吏,皆以效率为先,配合默契,谁也没有时间耍那点小九九,去多此一举地站队投机。 明眼人都看得出,卫君与女君为一体,哪个脑子不灵光的敢区分对待,都做不到今日这个位置。 中书令卫崔嵬无意间经过议事殿的门口,见阁中贤才秀异,行事有条,不禁欣慰捋须。 好一派济济之朝,穆穆新风。 * 外界猜测纷纭之时,簪缨与卫觎在内苑中情如鱼水。 不过他们也未就此放松,因为眼下还剩一件极重要之事没有尘埃落定,便是救治卫觎的最后一味药还未到手。 之前他们二人一人忙于文治,一人强撑征战,都没办法分.身去西域寻药,不得已只派了亲兵与心腹前往。 如今终于平定山河,二人松缓一口气的同时,便有动身西行的念头。 不是要一口气去西域,是去迎候带回解药的卫队。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牵动朝野,不能远出嘉峪关,那么在长安等也好,在陇西等也好,能早一日会合,卫觎身上的风险就减少一分。 天气一日日转凉,卫觎背着簪缨酗酒的频率也在一次次增加。 虽然他每次喝酒之后都用青盐漱口,但那双赤瞳日渐加深的双眼,却瞒不过人。 簪缨受不了在家中坐等下去了。 她连掩人耳目的借口都想好了,就说新朝初立,国都的设立有意在洛阳与长安之中选择,他们去实地察访。 若真决定动身,手中的六味药是定要随身携带的,如此一来,安全保障的问题就不容忽视。除此以外,葛先生也要随行。 此刻合德殿中,卫觎簪缨二人正与葛清营商量出发的细节,焉瞳忽然趋步入殿,禀道: “女君,主君,傅常侍郎在殿外求见。” 这个原本在建康宫当差的年轻内监,是卫觎返城后随手带回来的。 九月初三那夜,他攻占宫闱,这个小太监不怕死地跑出来跪在一身喋血的男人面前,声泪俱下地诉说,唐氏女君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一条贱躯愿忘死以报。 卫觎记忆超群,当即想起此奴便是在簪缨扳倒庾灵鸿一事中,为她通风报信的人。 原本,卫觎听着这奴婢对簪缨一口一声的殷切敬慕,心中莫名燥怒,槊尖已要戳穿焉瞳身体,忽想起阿奴身边确实还缺个得用的内监,方强收杀心,命人把他扔上船一同带回洛阳。留不留用,全凭簪缨。 簪缨见到焉瞳的时候还愣了一下,见他忠心,也便留在身边了。 她听闻傅则安求见,问:“有何要事?” 焉瞳摇头,“奴婢问了,常侍郎未肯说,看神情很焦急的样子。” 傅则安自从跟了她便行事谨慎,若无急事,不会找到内苑来。簪缨便要接见。就在此时,卫觎起身在她肩头不轻不重按了一下。 他不让他的阿奴动,仿佛不很情愿她被人看见,敛着那双淡赤冷恹的眸子,“我去看看。” 合德殿外,傅则安少有地维持不住气度,正在庑台下来回搓手踱步。 卫觎跨出殿门,垂眸:“何事?” 傅则安发觉出来的是大司马,对上他的眼神,心头骤然一紧。 犹记得上一回见面时,大司马眸底的赤光还只是偶有闪现,一烁而逝,这才短短几日,竟如凝成实体一般…… 不过当下傅则安已顾不上考虑别的,揖身道:“启禀主君,之前主君下令督促南朝世家尽快举族北上,女君与王氏三娘有旧,怕路上不安全,特遣了一队人去接。今日微臣却闻风声,说三娘失踪了,根本不在琅琊王氏的北渡队伍中。微臣心焦,这才斗胆叨扰女君……” “什么,三娘不见了?”簪缨这时也挽帛走出殿中,正听见这一句。 王氏的三娘王蓿与她是闺中好友,曾与傅则安有过婚约,后来傅家自作孽,这婚约便解了。 先时建康城破,世家被勒令动身北上,傅则安不知出于愧疚之心还是什么,曾向簪缨请求,让他来负责接应王蓿母女之事。 簪缨怕三娘不想再与傅则安扯上关系,便未应允。 谁知就出了这等事。 她不由担心起来。 卫觎无声地侧目,澄秋的高阳耀耀落在女郎的襟怀裙裳上,如同肆意地洒下一层美丽的金沙,为她原已昳丽之极的姿容又添神采。 一种珍藏之宝被染指的不悦心情,从卫觎心头摇曳而过。 宫廷的随墙洞门外,忽传来一声粗戛喊声:“是兄弟的你就别管闲事,给老子站着!” 随着这道嗓音,林锐急步而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脸怒容的龙莽。 簪缨看不懂义兄这是闹的哪一出,卫觎沉下脸色:“此是何地,不经通禀便敢在此追逐喧吵!” 林锐连忙抱拳请罪:“主上恕罪,女君恕罪,是属下得知一件关于龙将军有违军纪之事,此事可大可小,是以属下一时无状……” 龙莽看样子还想过去堵他的嘴,不过在卫觎面前多少知道收敛,束着两手,一个劲儿冲林锐瞪眼。 卫觎:“说。” 林锐尽量无视身侧的那道凶狠视线,低声道:“是这么回事……龙将军奉主上之命监守乌衣巷时,掳走一名世家女子,私藏了起来……” 傅则安听见此言,脸色发白,一双凌利的目光立刻投向龙莽。 簪缨心说不会这样巧吧,连忙噔噔下阶走到龙莽面前,“义兄,你怎做这等事?那女子是谁家的?” “什么谁家的,什么女子……”龙莽瓮声瓮气地耍混,“我不知道!” 傅则安忍不住上前道:“那女子可是姓王?臣记得北府军有军纪,不可欺凌妇人,不可营中狎女,还请龙将军实言相告!” “这又关你什么事?”龙莽不耐烦地道了声,余光轻瞄殿门前一言不发盯着他的卫觎,心道一声倒霉,事已漏了,只得破罐子破摔,老实交代道: “是是是,是姓王!我知大司马礼重谢氏、顾氏,还有什么长公主府,这些人家我都没动。那王逍老儿在朝堂上没少给咱们使绊子,老龙至今还打着光棍,一想,就抢他们家闺女得了。正房里那些女的,没一个叫我看得上眼的,我一眼相中那小姑子是个旁支的,还是死了爹的,料想不碍大局,也就、咳,就没禀报大司马——这终究不是什么大事嘛。” 龙莽一说完,只见众人的视线都古怪不明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仗着脸皮厚,嚷嚷一声:“怎么啦,老子打了一辈子仗,还不能娶个媳妇吗?” 他就是相中那个梨花带雨的小娇娘了,哭起来好生可人,而且胸腴臀翘,也不知摸起来是何滋味。 簪缨气得跳起来打了义兄一下,哭笑不得道:“你掳的那人是我朋友,快快放了送来!即便是无关之人,女方不愿,怎可强抢。” 龙莽杵在那里不吭声,显然是不配合。 傅则安在旁,胸肋旧伤作起痛来。他从前对不住三娘,夜深人静时心常含愧,他不敢想象,那个温顺柔怯的女郎落在龙莽手中,会遭受何等事情。 到底男人最懂男人,还是卫觎淡淡问了一句:“碰人家没有?” 龙莽眼珠子一转,理直气壮道:“碰了,生米煮成熟饭,她不跟也得跟我。” “你混账!”傅则安怒容冲冠,握拳便击来。 “你这人今天什么毛病啊?”秀才遇上兵,哪里是敌手,龙莽躲都不躲,单手擒了这小白脸粉包子似的小拳头,一拧劲把人撂倒在地。 他既不知簪缨与王蓿有交情,自然也不知傅王二人的过往。相中的娘子过往的事重要吗,一点也不啊,就算她是个寡妇,他喜欢了也要娶。 可龙莽一厢情愿,阖宫中却没有一人站在他这边。 龙莽不愿吐口,向卫觎道:“大司马一言九鼎,当初说好我打下长安就给我说个媳妇,言犹在耳啊!想我妹子,同样是答应了给当初随她治疫的十名武卫保媒,待事毕,人家立刻便兑现诺言,这是何等一诺千金,大司马岂能不如?” “这是激我的将呢?” 卫觎负手,“女君不同意的事,我这一关你就过不去。军令非虚设,老实把人交了。” 簪缨跟着瞪目施压,同时命人将傅则安扶起。 龙莽仰天悲愤,无法,转头向林锐吐露了一个地址,是城中一处偏僻里坊的宅院。 簪缨怕三娘受惊,命焉瞳同去。 小半个时辰后,一顶竹舆软轿抬着一个嫋若秋芍的女子入宫,正是王三娘。 王三娘一见簪缨,宛若见到亲人,簌簌泪落地扑入她怀中,语无伦次地哽咽:“阿缨!别来无恙,吓坏我了……” 卫觎戾气地一皱眉,碾碾发痒的手心,却不好阻拦。 簪缨背身对他,一时未察,忙着宽慰王三娘,与她咬耳轻问几句话,得知义兄并未对她用强,这才打消与龙莽断义的念头。 只是看三娘瑟瑟发抖的模样,这一路想必也遭了不少罪。 端看龙莽在他们面前,还敢虎着那张土匪脸问王蓿:“你跟不跟老子?”就知其恶劣! 王蓿眼里含着一颗半坠不坠的泪珠,怯懦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凶人,有了靠山,硬气道:“不跟。” 可她越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龙莽心越痒痒,气得抓耳挠腮。 簪缨不理他,将三娘安顿到宫中的一间殿宇歇息,先压一压惊再说。 却也不让龙莽走,待目送三娘离去,她才欲语,余光见傅则安仍怔怔望着三娘离去的方向,簪缨道:“侍郎还有事?” 傅则安目光一黯,收回视线,却行而退。 料理完这一切,簪缨回身与卫觎牵手,将龙莽叫入殿中,请他坐,这才对他道: “义兄,今日的事是你过火了,我过后再与你理论。旁的事你先莫想了,我与观白准备去长安,需你与我们同行。” 龙莽心里别扭着呢,不高兴,随口说:“什么大事,用我这个娶不上媳妇的窝囊废么,护卫不够使啊?” 卫觎和簪缨不说话,一齐看向他,眼神叫一个如出一辙的信任。 龙莽头皮“嗖”地一麻,之前在校场上当人形沙包的记忆无端复苏。 他缓缓地,警惕地,向后仰身,直至确认,蓦然长身而起,“有没有天理,你两口子合起伙来欺负人!” 162 第 162 章 “我在这里呢。”…… 在他们动身之前, 南朝大部分世家按照命令的期限先到达了洛阳。 别看大家都是旧朝士族,与新朝君主的关系却亲疏有别。有人被奉为座上宾,譬如顾细婵, 早早就被卫觎遣人接到洛阳来玩了。 至于顾公,他在南朝归附后依旧不愿出任新朝之官,隐居林野, 却并未反对儿子和孙女北上。 卫觎知老人纯直,也就不再勉强。 再譬如谢氏, 更是阖家从容不迫地收拾行囊, 还有专门的卫队护送, 沿途留宿客馆, 皆是唐氏名下最好的馆驿。谢氏族人一路悠然,先去荆州府与谢韬会合,再上洛阳。 更不用说性喜奢靡的南朝长公主——如今她已被改封为涟水郡君, 但不论封号怎么变, 李蕴只怕是唯一一个未被缴没家产的李氏宗亲。 或出于她与卫婉的交情, 或念在她曾掩护卫崔嵬离开建康有功, 卫觎和簪缨对于李蕴的骄奢作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余生不行出格之事,她的私财加上食邑, 足够她挥霍一生了。 是以李蕴由南到北这一路都是香车宝马, 华衣玉食, 生动地诠释了何为家国可灭, 尊荣不绝的好命。 跟在她马队后头吃灰的许多世家就无此待遇了。 这些被剥夺了特权, 抄没了家产的士族携家带口,风尘仆仆,路上还担心那脾气凶残的卫君会暗设埋伏,使他们死于非命。故而为了壮势, 这些人多寻其他世家同舟共济,结伴而行。 如此一来,便出现车马尘土混杂,内眷口角纷乱,食马同槽,便厕争用等等的狼狈景象。 待这些宗族终于顺利抵达洛阳,却见北朝都城的城门紧闭,戍守森严。 这些名士夫子们在城楼下慌张无措。 陆氏家主老气横秋,下令家小莫乱,仰头望着耸高的城垒,道:“卫君令我等举族迁北,我等不敢二话依令而来,今却被拒之门外,是为何意?” 他话音刚落,城墙的阙楼上出现一道高颀身影。 陆抗定睛望去,见此人神威凛凛,双瞳赤黑,一身武烈煞气,正是卫觎无疑! 卫觎身左,一名光丽艳逸,端美绝伦的女子身罩一件月白观音兜斗篷,随他并肩而立。他的身右,又有一名漆发银鬓的老者,自然是簪缨与卫公。 三人之后,恭立着几位得用的文官武将。谢止、王璨之、谢二娘、顾细婵等几位世家子女也在其列。 女墙两傍,五步分散一名弓弩手,搭在弓弦上的羽箭正自漆黑的垛口俯指世家。 陆抗见到卫氏父子一同站在高楼上,心中陡地一沉,仿佛意识到什么,后退了半步。 王氏族人也在城下的队伍中,王逍强势一世,到头来功亏一篑,终究也担心族人半途被害,便同样随大流北上。他本以为,卫觎在破城那夜不曾对世家赶尽杀绝,世家最大的危机便是过去了,看来还是他侥幸了。 他咳嗽着出列一步,鬓老繁霜,声音嘶哑:“不知大司马有何示下?” 卫觎目光冰冷,扫视望向城下之人,“当年盗走顾三郎写给卫皇后的那封信,传扬出去的是哪位高才,自己站出来,我留你一条全尸。” 卫崔嵬眼眶发红,腮骨微微咬紧。 簪缨走过去,伸手轻轻盖住老人发颤的手背。 城下这些世家听到那句冰冷的话,莫不震恐。 他们还当过去这么多年,卫觎已经将此事忘了,难不成,他今日要在此秋后算账? 十年前这个煞神把建康闹得满城风雨,也没查出来那背后黑手到底是谁,时隔经年,恐怕真相早已湮灭。 若抓不着人,难不成他要在朗朗乾坤之下,将这成百上千人通通格杀? ——可这人是卫十六,他又有什么不敢的么…… 十年前,是他们联手将卫十六驱逐出京。 十年后,他们困顿城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弘农黎氏的人最先反应过来,指着身侧一路结伴的吴兴朱氏道:“朱氏与顾氏同为江南世家,朱家子更与顾三郎交好,那密信,非密友不能得知,请卫君明察,朱氏有极大的嫌疑!” 有了当靶子的,余者回过神来纷纷附和,“对!对!记得当年朱氏也有女儿在宫为妃。” 朱家**从天降,又气又惧,生怕卫大司马不由分说下令放箭,慌忙指着黎家人的鼻子道: “怎么,平嫔黎氏不是出自你家?她还是四皇子的生母,觊觎后位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年传播卫皇后与顾三郎的事,便有她的份儿!” “尔胡说八道!” “你才是其心可诛!” “王氏怎么无人辩驳,是否心虚?” “其实最大的祸首还是庾氏,当年为争东宫之位,庾氏明暗奔走,才是罪不容赫!” “对,是庾氏,庾氏……” 顾细婵在阙楼上看着这出狗咬狗的戏码,想起自己早逝的叔父,恨恨咬牙。 这些人互相推诿,还想把罪名通通推到死人身上了事。 今日特被女君请来城头的几位洛阳世家家主,出门前原本一头雾水,不知何意,此时看见城下金紫公卿互相攀咬的荒唐一幕,同为世家,物伤其类,忽然就明白过来。 这是杀鸡儆猴啊。 卫觎皱眉,铁铸般的拳头捶击城垛。 弓弩手随即射出示威之箭,不刻意瞄准,也未有心避人,零散却疾速的几只箭,瞬间门钻入方才叫得最欢的几人身上。 受伤者痛呼倒地。 一见了血,城底下可就乱了,前面的人拼命想后退,可后头已被载着女眷的车马雍堵住,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此刻切实地体会,何为欲进无路,欲退无门。 远处的车厢中,传来阵阵女子泣哭声。 男人们惶惶抬头,望见卫觎身畔的那道丽影,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指望这位传说有菩萨心肠的女君能劝一劝卫觎。 簪缨的神色清冷若霜,目光澹沉地俯瞰城下:“回头看一看,你们的高堂与妻女都在你们身后。做下事情的那人,真忍心看着一族因你陪葬?知道内情的人,为保一家老小性命,也不肯吐露真相吗!” 王璨之看见王家人受苦,心痛莫当,忍不住想上前求情,却被谢二郎侧身挡住。 后者很轻地摇了摇头。 王璨之来京后并未得二君亲自接见,至今也未就任官职,只有簪缨差人向他传了一句话:先戒五石散,再言其他。 王蓿与女君的关系好,只关闺阁,却无法改变政局。王家年轻一辈能出头,给琅琊王氏保留一口.活气的,只有他王五郎了。 唐氏阿缨,早已不是那仁柔善感,任人揉捏的小女娘。 王璨之指甲陷进掌心,生生定住脚步,心中反复祈祷:父亲,只求那人不是你…… “我说,我说!”一声吓破了胆的颤声忽然响起,“我知道此事……” 卫觎冰棱一般的目光射过去。 开口的却竟是陆家七郎,随着他一语,他周围之人全都震惊躲避地后退三尺之远,在陆七郎周身形成了一片空地。 陆七郎如浑身抽去骨头似的跪倒在地,哭道:“求大司马放我家族其他人一条生路……” 卫觎雷霆震喝:“给我仔仔细细地说!” “是……是我家四兄,他一贯妒忌顾三郎的才学,一次宴上,四兄偶然发现顾三郎望着卫、卫娘娘的目光失神,便存了心,回头细品顾三郎往常发表的诗赋,觉其中情思绵绵,仿佛有爱而不得之苦,更为起疑。他便与父亲商量——” “逆子,住口!” 陆抗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亦是惊诧,脸色灰白地上前,揪住这冤家孽畜的衣领。 □□郎已面无人色地跌坐在地。 卫觎血灌瞳仁,抢过铁弓一箭直去,击碎陆抗头冠,箭簇入地半尺,尾翎犹颤,厉声道:“继续说!” “是,我说,我说,求大司马别杀我父亲!”陆七郎膝行挡在披头散发的陆抗身前,舞动着双臂,形神惊惧到极点。“故我四兄派遣死士,暗夜潜入顾三郎书房翻查,果然找到了一封信,而后……而后便策划了那场事变。” 陆七郎扭头向父亲痛哭道:“那日父兄谈话时,小妹恰到廊庑上扑蝶,父亲疑心她听去了什么,没几日,小妹便不明不白地病死了……其实那日,除了小妹之外我也在门外,她什么也不知道,听见这件事的是我!可我怕……我怕……” 周遭十里除了他的哭声,寂静如坟。 陆氏为了与顾氏争夺江南第一世家的名望,铲除异己,竟用此等手段揭发顾三郎,又间门接害死了卫娘娘。为免消息走漏,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放过。 门阀大族谁家都龌龊事,可任谁听到这事,细思之下都胆寒心惊。 卫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兽头肩吞震颤不休。这便是衣冠士族!这便是名门风度! 他的笑声在陆七郎惊恐的哭声衬托下,格外瘆人,有如十殿阎罗之音。 与此同时,一队气势凌人的玄甲兵卫大开城门鱼贯而出,将陆氏的罪魁祸首一一擒拿。 至于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比已逝之人痛苦百倍。 “观白。”卫娘娘之死是压在卫觎心头多年的大石,簪缨怕他激动之下心智失常,忙去握紧他冰冷掌心。 卫觎收了笑,轻轻握她柔荑,而后神色凝沉地掀袍跪在卫崔嵬身前,重重磕一个头,沙哑道:“爹,儿子给阿姊报仇了。” 他一跪,身后文武尽低头。 顾细婵松开紧握的粉拳,杏眼含泪。 卫崔嵬老泪纵横,伸手抚上儿子的发顶:“好孩子、好孩子……阿父无用,阿婉在天之灵可得安息了,三郎亦可瞑目。以后,便皆是坦途,皆是坦途……” 卫觎起身,最后望一眼脚下那些失魂落魄的旧世族,拉过簪缨的手。 “簪缨,以后没有簪缨世族了。” 簪缨含着发红的双眼,微笑回头:“没关系,还有他们。” 二人身后。 近处站着徐寔、顾元礼、沈阶、严兰生,穿布衫的成临、陆瀚、崔岭、房璇右。 武有龙莽、林锐、谢榆、檀顺、海锋、孙无忌、王叡、尹真、马晁、乌龙与手。 有望成为新朝第一任女官的谢既漾、顾细婵。 沿石梯而下处还有杜防风、吕掌柜、越掌柜、檀依…… 他们立身在高巍的阙楼上,姿态挺拔,意气迸发,压得那些洛阳士族头不敢抬。 他们景仰着比这城、这楼、这金乌耀日更巍巍瑰伟的他们的君主。 * 一间门狭窄阴暗的柴房内,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委顿在墙角。 此人的上身和双脚上皆锁有铁链,许是被关得太久了,蓬头垢面,胡子拉茬,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就算现在放他出去,只怕他也难以行走。 而且这个人没有右臂。 吱呀一声,有人将门打开。李景焕麻木地眯着眼睛抬头,看见一道高挑的身影逆光走近。 “到时辰了,好上路吧。” 当初簪缨把李景焕交给龙莽看守,是担心日后图谋南朝有不虞之隙,留下他的命,留一招后手,之后也渐渐忘在脑后,这一年间门从未问起。到如今天下大定,簪缨偶然想起世上还有这个人,龙莽回说人还在,问义妹想要如何。 簪缨只眼神平淡地道了句:“葬了吧。” 龙莽在李景焕面前扔下两样东西。 一瓶鹤顶红,一把匕首。 “是、是卫十六要杀我。”李景焕久不与人交谈,口齿含糊不清,微微向前挪动虚弱的身子,带动起细碎的铁链声。他抬起那双暗淡无双的眼睛,沙哑道,“一定不是阿缨,一定不是阿缨……我想见她……” 正是想要再看她一眼、想再听她说说话的信念,支撑着李景焕不人不鬼地活到今日。可惜,没有人答理他的话。 李景焕看着草堆上的两样东西,半晌,惨淡地笑了笑,伸出肮黑的左手捡起匕首,忽然想起,他杀死母后时,母后临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汪,汪汪,汪汪。” 儿,娘不怪你,好好活着。 李景焕哭笑着将匕首捅入自己的心口,倒下去时,心中想,阿缨必是知晓他活得生不如死,让他自己了断,是她对他最后的怜悯。 对不起。 这辈子他还是没能做好。 李景焕闭上眼,看见有一年的梨花树下,少女肌肤比梨花还白,眉眼带笑地向他跑来,甜声轻唤:景焕哥哥。 *** 从洛阳向长安的一路,开始下起淋漓湿冷的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卫觎身上的狐裘再没有脱下来过。 这一趟赶路要紧,没机会游赏风景,不过每至一处古战场遗址,他便与簪缨说些他少年行军之事,言语间门常常提及祖将军,充满敬慕与追思。 但关于祖将军在生命最后两年所经历的种种,哪怕是簪缨,卫觎也未曾吐露过细情。他不说祖将军一声不好。 无论他说什么,簪缨都伏在他膝头认真聆听。 她要给他牵绊,每每说:“这些事,我想听观白讲一辈子。等我们有了孩儿,你再给孩子继续讲。” 卫觎目光柔情地望着她。 开始时他的精神还好,到了蓝田,情况骤然加重,跟着他的亲卫身上个个带伤,只有龙莽还能硬扛着接下膂力暴涨的卫觎几个回合。 蓝田驿,临时辟出充当校场的四方庭院里,秋风萧瑟,满枝枯索黄叶。两杆去了枪头的木枪磕撞在一起,发出令人齿紧的破风声。 卫觎肌肉遒张的臂膀绷紧了衣衫,颈子上洇出一道道汗痕。他那双眼,几乎已被赤色占满,睨人的神态与鹰狼无异。 他注视龙莽:“我记得你有个亲妹妹,是被匈奴祸害没的。” 龙莽眉锋一压,此事是他的逆鳞,听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提起,不言语,沉气抬臂搪开卫觎的枪杆。 下一瞬,卫觎再次横枪封住他出招,“铿”一声压住:“所以从前你乞活军有条铁律,不准部下欺凌妇女。” 龙莽眼色变了又变,他非愚人,岂会不知大司马何意? 接近八尺的身高被一压再一压,他矮身使了个不怎么美观的就地打滚,从卫觎腋下钻过,粗着嗓子道: “大司马之意我知,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我就是气不过,一想起我妹子年纪轻轻惨遭横死,那些出身荣华的贵女却像娇花一样被供养,我气不过!我非要娶一个这样的女子,清明重阳给我的祖宗爹娘上坟时,好告诉他们,后生有了出息,娶个大姓贵女给他们做媳妇!” 他偏头吐出一口气,“不过大司马发话了,我回去给那小娘子赔礼就是。” 卫觎目凝赤芒,灼灼呼喘,踢棍随上。二人招式你来我往,枪挑如龙,激斗出凌厉的残影。 他撑着自己还剩的理智,随着出枪,换一种说法循循道:“古往今来真正的万人敌,想要老而弥坚,逃不脱儒将二字,没有不知书的。就说你敬仰的关二爷,那是以《春秋》下酒的人物。武而不文,终是莽夫。打江山不易,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草创艰难,等到天下大定,人心思乐,以至骄逸渐起,纵情忘本,载舟之水倾覆一旦,所以守成更难。” 龙莽动色道:“是!” “她想做一名好君主,想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不徇私。可她也重情,希望一路跟着她的这批人,都好好的。将来若出难决之事,左右为难的是她。 “她嘴上不说的事,心里会难受。将来,你莫以为她变了,眼里没有你这个义兄,不心向你。她不会的,无论到何时,莫与她生分。” 这几句话,让龙莽听得心酸又难堪。 他忽然想起出京前老虎提醒过他,说他打长安收西蜀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需谨守为人臣的本份,今时不同往日,他再在皇宫内苑里和两位主君大呼小嚷,不拘小节,便是僭越。 当时龙莽不以为然,心道都是一家人,他又无谋反夺权之心,何必装那假样子给人看? 可今日听君一语,大司马在如此难熬的情形下还不忘提点他,他一个比他年长十来岁的汉子,若不自新,还有脸皮吗? 龙莽重重道:“我记得了。今后龙莽行事前,先想两个妹子会不会反对反感,以此为律,终生不破。大司马可拭目以待!” 卫觎微微一笑,又听龙莽豪气干云道:“再来一下子,我还能扛!” 卫觎不与他客气,钻枪即上。 龙莽仍以之前的力气迎招,不料卫觎突然收劲,那一棍就结实地砸在他胸膛。 龙莽微惊:“大司马!” 卫觎感觉不到一丝疼,就势一个大字形仰倒在地。 他两眼望着血气雾弥的天空,“白打了你那么多下,今日还你一礼。” 他微顿,声音轻下来,“要对阿缨好。” 龙莽从来流血不流泪,此时也是,一抽鼻子道:“我妹子跟你一场,大司马莫托付我!你若怕她受委屈,便自己守在她身边一辈子,自己去疼她。” 卫觎想了想,点头轻叹:“与她相守一辈子啊……单是想一想,卒当乐而忘忧。” 屋室中,簪缨在轩窗下仔细分着葛清营给的清心丹,一小瓶一小瓶地装。 葛先生说这药其实没什么用,不过聊胜于无,但簪缨还是很用心地分出每天的用量,计划着该怎样哄人服下。 姜娘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可她看见女君在窗下静沉的侧影,忍不住上前道:“女君,主君吉人天相,一定无事的。” 她已知道他们这一次出行,是为主君取药。 簪缨点头露出一抹静静的笑,“嗯,我信的。” * 自那日后,卫觎不再召部下对练,军中就这么几个顶梁柱,不能叫他废了。 摁着自己杀戾日盛的心,他也终于不得不提出与簪缨分居而住。 蛊毒发展到这程度,他自己也开始丧失了判断。 簪缨知道轻重,这些日子观白的变化她看在眼里,不管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她都需先保全自己,便答应下来,搬到了他隔壁的房间门。 白天都说得好好的,可谁知到晚间门就寝时,簪缨的屋门忽被一阵风破开。 卫觎脚步急促地闯进来,看见簪缨,男人眼里的气怒才缓解,却依旧不高兴,一把扣住她手腕带上床,居高临下地困住她,声音低沉:“为何不同我一起睡?” 他方才找不到她,以为她丢了。 簪缨对上男人的赤瞳看了两眼,知道他不记得自己的决定了,抽出一只手臂,轻抚他后背道:“好,我们一起歇息。” “女君……”姜娘紧张地出现在门口,院里还有几名神色凝重的影卫,也在严阵以待。 方才他们拦不住卫觎,眼看着主君一脸吃人相地闯了进去,担心女君出事。 “无事。”簪缨扬声向外道了一声,卫觎立刻皱眉。 他英挺的眉宇间门蹙起了丘山,勾回她的脸,“和谁说话?”一顿后,又低低地道,“我在这里呢。” 那强势的态度里,莫名参杂了一股委屈。 簪缨被他压在下头,有些沉闷得喘不上气,抚平他眉心,软声道:“没有谁,我只和你说话。天黑了,好歇了,观白,你弄得我有些疼。” 卫觎浓雾般的眼里划过一瞬清明,立刻松开攥住簪缨的手,卧在她的外侧。 他蹙眉躺在那里,似乎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又拉过簪缨印上红痕的皓腕,珍而重之地放到唇上亲了亲,混沌不清道:“你别疼。” 163 第 163 章 字正腔圆的两个字:“…… 一人便这般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 担心女郎的春堇早早进来察看情况。 一听门声,卫觎立时醒来,睁开的两眸透出警惕凶冷的寒光, 第一时间遮挡住簪缨的身体,冷冷侧目。 没防备的春堇几乎被这一眼洞穿,手中铜盆里的热水一下子泼洒到自己鞋面上, 牙齿打颤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醒过来的簪缨很快弄清状况, 抚住卫觎的后背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 没有传唤莫要进来, 我和主君无事, 自己起身便是。” 说着,她用了点力气才把卫觎的脸扳回来,让他看着自己, 忧心忡忡地问:“观白, 你清醒么?” “阿奴说什么傻话呢。”男人低懒地应了一声, 摸摸她的头, 没有攻击性地抻个懒腰起身。 只是执意不许旁人碰她,自己帮她穿衣系带。 簪缨目光关注着他每一个神情, 任由着他。 不过卫觎手挑簪缨的腰带系到一半, 又被什么痴迷住了。他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她软绦上的织绣纹理, 像在细数附属于她的美丽经纬, 转着手指半吞吞地把玩。 “观白。”簪缨叫他, 他才回神,抬眼被喂了一颗东西在唇间。 他舌尖舔过她的指腹,吞了下去,眸中浮荡起一点暧昧的丽色, 愉悦问:“是什么?” 簪缨轻仰桃花眸,不确定他此时到底还剩几分清醒,观察着男子脸上的神情,道:“糖。” 卫觎笑了一声,低头碰碰她的唇,“那该给你吃才是。” * 虽然他与她说话时的状态看起来还好,簪缨却不敢掉以轻心,马队又行走一程,至驿休整时,她寻出个空隙去问葛先生,现下卫觎的身体究竟如何。 最近几次,葛清营为大司马把脉也要十分小心了,他沉吟着答:“他的蛊毒已沿心脉上脑,是以开始出现神思混沌的情况,接下来如何,还能撑多久,实是难料……且容葛某再说一遍,女君千万以小心保重自己为先,您安好,大司马还能撑着,若被大司马所伤,他清醒时分只怕会因自责生狂,到时便更难了。” 所以如今他体内的蛊毒,已发展到单凭意志无法控制了么? 簪缨不愧经历过风雨打磨,镇定地与葛先生讨论:“若是到了最后关头,没等来那朵莲花,只靠我们手里的六味药给他服用,能起到什么效果?” 葛清营神色变了变,“大抵可清除一部分蛊瘴,但也许余生,大司马的神思便难以恢复了……” 簪缨默了一阵,道声知道了。 便在此时,林锐突然跑过来找到簪缨,“女君,不好了,大将军不认人了!” 簪缨大惊失色,她才离开一会儿,前脚走时卫觎还好好的,怎会突然不认人了? 她和葛清营跟随林锐赶到卫觎的屋外,才踏进院子,便见一道黑影破窗被丢出来,带着撞落的窗棂碎木跌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痛吟,正是谢榆。 龙莽警惕地站在屋门口,两腿不自然地分别踩着上下阶,龇牙托着脱臼的肩膀用劲一推,自己正了回去。见簪缨赶来,他忙挡在门口摆手:“先别进去,妹夫突然发作,不识我们,无差别攻击靠近的人——葛神医,快点想个法子。” 簪缨脸色雪白,不待葛先生回答,她知道寻常的针灸和镇定方剂对卫觎无用。且如此情状下,纵使有法,他岂容人接近? 她忽看见龙莽的手掌糊着一层半干的鲜血,心头惊跳:“动刀子了?” “没有没有,屋里按大司马之前的交代早收走了所有利器。”龙莽怕她急坏自己,连忙解释,“是我方才进去想制住他时,带倒了灯台划了一下子——” 正说到这里,屋内传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那吼声浑厚苍凉,充满慑人的凶戾,就好像一头雄兽在圈画自己的地盘,警告外来者不许踏进一步。 谢榆挣扎着爬起来,“这样下去不行,当初祖将军……祖将军就是这样,亲卫们都撤走了,他就会开始伤害自己。女君且退。” 说着他又要进去试图叫醒大将军。当年大将军敢冒死靠近祖将军身边,阻止祖将军自残,他生为北府儿郎,岂可惜命! “你莫进了!”簪缨上前一步拦住谢榆,“我去试试。” 就在她声音落时,屋内又一声低吼。 龙莽一看这还了得,“不成!你进去被他拍扁吗,断断不成!” 葛清营也劝阻,“女君,可还记得我方才之言?” “他听出了我的声音,他在叫我……”簪缨声音微颤,却还保持着起码的冷静,红着眼环顾众人,“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冒险,我一会慢慢地走近门口,看他反应。你们在我身后,若有变,便立即把我抢出来,可好?阿兄,谢将军,你们得帮我,帮我们。” 龙莽与谢榆对视一眼,态度慢慢松动。 他们虽无比担心,却也不认为簪缨在自作多情,因为这一路上卫觎对于簪缨反常的依赖和占有欲,他们都看在眼里。有簪缨在,他的煞气便会收敛一些。 他们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一个女郎好使。 最终,便按簪缨所说行事。龙莽侧过堵门的身形,不敢眨眼地看着簪缨拾阶而上。 簪缨来到门边,看清屋里的狼藉光景。 卫觎就踩在倒塌的屏风上,冠落发散,衣衫凌乱,绷着浑身肌肉准备随时战斗。 那双纯赤的眼眸好似妖魔,那么邪,又那么空,像一头找不到归路的困兽。 簪缨的心瞬间疼疼一坠,唤声观白,慢慢迈过门槛,走近他。 她身后的人皆紧张地屏起呼吸。 此刻卫觎眼里的世界是一片茫茫血红,他不知自己谁,也不知自己在何处,要干什么。任何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其他颜色,都被他自动视作来敌,需要咬噬扑杀。 可她出现了,那一身红衣和谐地融入他的世界,仿佛她本就属于他。 卫觎睁着血瞳,陌生地看着这片红影走近,心腔跳动着一种本能的欢喜。他无意垂睫,看见她脚下前方有几片碎瓷,而她还在朝前走,怒然扑身过去。 他这一动,把龙莽吓了一跳,在门外伸出手:“妹子小心!” 簪缨在那石火一瞬察觉到什么,“兄长退后!” 她只来得及说出这四个字,人已被卫觎横抱了起来,紧紧藏在怀里,同时一脚踹上屋门,不让任何脏东西、也不让任何尖锐的危险碰到她。 怀里的小东西小小一只,却十分地软,十分地香,那种味道又不是实质不变的香气,需要他低下头细细地嗅才能捕捉到。 卫觎焦躁地在这间混乱的屋子里转了几圈,心底生出些类似羞耻的感觉,他的巢穴太乱了,没有能舒服安置她的地方。 他很生气,想把怀里那双还在不停眨眼看他的水亮眸子盖上。 他最终发现了床榻,觉得这里正好放她,就把她抱了上去。 这么软小的一只,比起他来差得远,当然要轻轻地放。可放下后,他又觉得不舍,自己也上去,弓着身重新拢住她,挨在她小巧的颈窝动了动鼻翼,含混着喉咙:“谁?” 他似乎丧失了思维与说话的能力,簪缨全凭着对他的熟悉,才猜出那个字音。 “观白,我是阿奴……” 簪缨看着这样的卫觎,忽然忍不住,两行清泪突然从眼角滑过,双臂环紧他的腰身,“观白,我是阿奴啊。” 卫觎感到脸颊上湿湿的,皱眉转眸,看见从她眼里滑出的泪。 他不明白,眉心越皱越紧,心里有一句话,却死活表达不出来。 别哭了,我不吃你。 龙莽透过破损的窗子,见屋中暂无异动,虽然看不清内室的情形,好歹松了口气,低声道:“守着吧。” 谢榆盯着那扇窗框子,“这样的气候过一晚上,将军阳气壮不怕,女君会生病的。” 那也是没法子,眼下卫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谁也不敢再擅动。龙莽缠着差点被门夹断的手掌道:“找个厚实的棉帘子从外面钉上,注意别惊动里头。” …… 卫觎不知自己如何过的这一夜,待他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入眼,是一张挨在他怀里的粉润脸颊,两个人身上盖着被子,相拥的体温暖烘烘的。 他怔了半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昨日发生何事,转眼见一地狼藉,冷汗浃背,蓦地掀开被角查看。 幸而她是和衣而睡的,衣衫只是有些乱,还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褥间也无什么痕迹。 只是卫觎发觉阿奴茜红色的胸口衣襟处有些洇湿的可疑水痕,陡地心沉,不敢相信地凑近细闻,便觉鼻尖下的红绸轻轻一颤,一道淡软嗓音道:“卫大司马昨个不依不饶舔了我半天,今早便忘了。” 簪缨不知何时醒了,亦或整宿没睡,睁开的眼睛清清亮亮,无一丝迷蒙之色。 卫觎僵直地抬起鼻尖,掉开视线坐起身,又忍不住上下扫量她,在确认她身上无其他伤痕后,板平着脸:“胡说,没有的事。” 随即,他又低头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对不住,吓到你了。” 簪缨摇摇头,起来扭了扭被他囚在怀里一宿僵硬的脖颈,从随身的荷包里喂给他一颗清心丹。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 可黑暗过后,也是最璀亮耀眼的朝霞。 她不怕,她信自己等得到,更信卫观白不是凡夫俗子,他一个人的命,定比十六个人更硬。 * 簪缨和卫觎从屋中出来后,一院子的乌眼青都松了一口气,无疑,大家都是在这里守了一夜的。 葛清营看见他一人相安无事,奇迹两个字已经说腻了,可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之后队伍赶路的速度便更为紧迫,卫觎也发现自己无论清醒还是不清醒,都已离不得簪缨,与她在一处时,或下棋,或说话,想方设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阿奴,我整夜做着同一个噩梦……”疾驰的马车内烘着暖炭,卫觎将人拢在自己的大氅里,与她主动说起了他之前一直不愿言说的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举着一把刀,在血红一片的浓雾里,不断砍着拓跋奭的头颅,却怎么也砍不绝。直到,眼前的那张人脸变成他自己,他己来不及收刀……然后,那张脸又变成了簪缨。 每当这时,他便会溺水般惊醒过来。 哪怕在梦中,他也绝对不会伤害她。 簪缨听着,一枚玉润的白子凝在指间。 两人眼前的这盘棋,她再落一子便能赢了。卫觎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有些无奈地捏捏她耳垂,“怎么还是舍不得赢我?” “你让了我三手,我怎能赢。”簪缨将棋子投回棋盒,酝酿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般抬头,眸光潋滟,“观白,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卫觎:“什么事?” 簪缨轻轻吸进一口气,道:“昙清大师说的不错,我,我是转生之人,我记得前世之事。” 卫觎看着她,沉静了好半晌,“阿奴急糊涂了。” “不是,你听我说。”簪缨在微颠的车厢中抓住他宽厚的大掌,语气有些发急,她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他,可是她想留住这个人,一口气道:“是真的,我记得前世的事。前世我很糊涂,没有与李景焕退婚,后来我受了伤,他们便把我软禁在冷殿里,夺去我的家财去和世家作对——” 卫觎坐正了身体,听着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些如同天方夜谭的言语,难以置信,却又莫名笃定她并非哄骗自己,严肃地问:“伤在哪里?” 簪缨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卫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后来呢?” “后来,”簪缨坚定地看着他,“是你,是小舅舅你打败了匈奴,挥师南下来救我。那时你的伤已好了,你带兵火烧朱雀桥,闯进建康宫,斩杀了那人,从宫里救出了我,就和这一世相差无几。然后你便把我带在身边,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卫觎听着她栩栩如生的描绘,想起他们在西山行宫重逢时,她看他陌生拘谨的样子,眼底慢慢涌出一种极深的悲伤,笑着问:“真的吗?” “真的!” 簪缨泪水夺眶而出,埋头抱紧他的腰,“这一世有许多待我好的人,可是再没有比你待我更好的人,再没有了……” 卫觎刮她的鼻头羞她,帮她擦不要钱的金豆子,柔声道:“原来我和阿奴的前缘这样深,前一世能做到的事,这一世没理由做不到啊。莫哭了,我会一直陪着阿奴的。” “你说的。” “卫十六的话,不食言。” * 车队进入长安这日,簪缨没有看到骊山晚照,灞柳风雪的名景。她掀开车帘,望着这座初次见到的古都王城,一片沁骨的冰凉落在手背。 她痴痴地低头,看着融化在皮肤上的雪花。 前头探路的谢榆拨转马头,盈着泪意高呼:“九月,九月落雪了!” 簪缨转回头,看着靠在车厢上陷入深睡的男子,哽咽道:“观白,你听见了吗,下雪了。” 这一年北方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长安雪花大如席。 * 一十日后,从西域葱岭返回的商队与北府亲骑一道快马赶回。 原来今年西域的第一场雪也下得极早,当地人都说,差不多一十年没有过这样的早冬了,蹲守在毒龙池的卫队不敢合眼地等待,终于在一个黎明,奇异地看见两朵水莲并蒂而开,便趁花开之时都摘了下来。 和主君女君在长安行宫会合时,一路上提心吊胆恨不得马生双翼的亲兵大松一口气,取出水莲时再三保证:“下属以性命担保,这两朵花都是在花开时摘下的。” 余下十多人一同点头称是。 此时,卫觎已有多日陷入混沌的状态,不辨人事。 但与祖将军症状不同的是,他不再暴起伤人,只是终日抓着簪缨的手腕,只要她在,他便眨着那双深红如玉髓的眸子看她,安安静静的。 葛清营反而惊心,因为他发现,卫觎正在内心深处把自己与兽性同化,不去对抗,以抵消暴怒伤人的发生。 若最终等不到药,他仿佛打定了主意,余生便这样陪着她。 葛清营行医一生,见过无数生老病死,竟是震撼难解,究竟何等的心志,何等的情感,才能令他做到这种地步? 所以这味药无疑是及时雨。葛清营立刻着手熬药,八八六十四刻钟不离药炉。 药好后,他还担心卫觎喝不进去,不过簪缨接过药碗轻声细语地一哄,卫觎眸子微动,虽然听不懂,还是一口一口地喝了进去。 上下同时松了一口气。 灯影莹莹的殿室内,簪缨守在榻边,看着男人仿佛熟睡一般成熟安静的眉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观白,观白,回家吧,我好想你。” 她一直衣带不解地守着。 殿外值守的兵士,望着天边的月亮,轻声向同伴道:“嘿,知道吗,原来所谓守莲的毒龙就是扬子鳄,老子摘莲时差点被咬掉手指!” 他笑着笑着,喉咙突然哽咽起来,仰头抹了一把眼睛,“他妈的,老天对大将军还不算瞎了眼……” 卫觎陷入一场走马观花的梦里。 俄而,他见到了自己亡故多年的母亲,阿母容颜婉丽,犹如生时。他万分喜悦地大步奔去,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阿母,父亲不曾对不起你。他没有续弦纳妾,没有十六个儿子,只有我和阿姊。” 母亲微笑地看着他,神情间充满慈爱。 卫觎一转头,又看见了身着清雅宫装的阿姊。 阿姊的性格随了母亲,人如其名,是如出一辙的温婉,可是今日,她却怒气冲冲望着自己。 卫觎正不解,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臭小子,你做的好事。” 卫觎大惑,错眼间唐素姊也来了,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右脸又来了一下子,似笑不笑地抱臂哼哼:“小兔崽子,你可以得很呐。” 他做错什么了? 卫觎不明所以,无以自辩,正在这时,胥三哥抱着一撂书籍,文质彬彬地走近。 卫觎看见解围的人,连忙迎上去,三哥一见他,却开始唉声叹气,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好像有些挑剔,又似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子胥公是打人不打脸的斯文人,他闷了半晌,温和笑说:“十六,你转过身去。” 卫觎也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听话,依言转身。 然后他的屁股上就轻轻挨了一脚。 可以说,卫觎就是被他未来岳丈踹醒过来的。 他的唇上已冒出了一层胡青,睁开漆黑的眼眸,便见在榻边守着他的簪缨。他手指微微一动,顶不住打了个盹的簪缨立时醒来,与他四目相对。 明明日日相见,却如久别而归。 案头的蜡烛燃了一夜,刚刚烧到芯底,一缕轻渺的青烟袅袅飘散在这间静谧的室宇。 卫觎想,这总不会还是梦了吧? “观白,你醒了!” 簪缨一愣之后,眼睫濡湿,要去唤葛先生进来,卫觎勾起指尖拽住了她。 簪缨见他气血充盈的红润薄唇微动,按捺住弼弼心跳,忙将耳朵凑去,听见他字正腔圆的两个字: “成亲。” 164 第 164 章 并立顶峰,共治天下。…… 卫觎醒来后, 折磨他多年的宿毒药到病除,身上戾气消散,英气轩昂。葛神医为他诊过脉,也终于心石落地, 贺他瘳愈之喜。 且难得的是, 卫觎体内气血依旧强劲充旺, 全无盛极转衰的隐患, 未伤根本, 应是那株水莲之功。 簪缨自然无不欢喜。 二人只在行宫逗留一日, 次日卫觎便发令回京。 林锐等人护卫二君回洛阳的路上, 喜跃之余还在赞叹:“主公果然威武远胜常人啊,又如此心系社稷, 这才醒过来,便急着回京了。” 簪缨在马车内听见议论, 以帕掩唇,眼波流媚的眸子瞄向身旁, 若含谑意。 卫觎翘着长腿坐在旁,若无其事将手边的一册宜忌黄历合上, 目光睇去,“成亲是岳父岳母同意了的,我自当竭力达成,笑什么呢。” 簪缨嘴角不自觉地轻扬,却总觉他所说的她父母给他托了梦,十分放心乐意地将自己托付于他,不尽不实。 她上一眼下一眼细细凝望卫觎,“我阿父阿母真是那么说的?” “自然。” 男人胡茬已刮,漆发未冠, 清爽随意地束在头顶。来时穿的厚裘早已舍弃,因元气充沛不畏严寒,他身上不过一件白地明光锦的夹衫。 洁白交领束着那片比锦色还干净的冷白肤质,衬出一枚凸出的喉结,惹得簪缨频频瞄望了好几眼。 卫觎可不觉得自己诓骗了阿奴。现在想来,三哥在梦中送他的那一脚,饱含爱护,不正是想让他改口唤他岳父吗,如此,不正是愿意将阿奴许配给他之意吗? “做什么,不认识了?” 簪缨的目光实在专注,卫觎漫淡含笑,定着那双点漆的剑眸,朝她递出掌心。 却又停在中途不动。 不动声色地诱引。 是不一样了。簪缨将自己的手搭上去,被他的力道一揽入了怀。 她挨着他,还情不自禁地抬手摸摸卫觎有若刀裁的俊眉。 她只觉卫观白蛊毒一解,在威武之外,身上又多出一种天清地宁的英俊气,语言难描,却是目之一触,心便欢喜。 卫觎笑着将女子一个劲儿看他好像看不够的视线遮住,“路还长,阿奴先睡一会儿。” 听手下人说,他昏迷之时,她一直在身边不眠不休地照料他。他初醒时,见她眼睑下还有两片青影,可想而知有多辛苦。 簪缨倒没觉得疲累,不过想到回洛阳后还有许多积攒的事务要处理,也就闭目养起精神。 左右路上有观白打点,余生有他,皆是安心。 * 二人返回洛阳之日,京中也有未化的雪层覆地。 因这场在立冬之前反常降下的大雪,中书省担心二君不在京中,坊间会有逆反之徒散播不利的舆论,便取得卫令公的同意,由傅则安捉刀,以天象之说衍出一篇祥瑞降世的说辞,道这场大雪正是王朝焕新,瑞雪丰年的吉兆。 几个西阁元老商议后,又作主张,发告示减免淮河以北州郡的三冬粮赋,以应天象。 白马寺同时配合行事,以女君之名为寒人施粥,舍棉衣,颇得百姓拥戴。 看来他们不在京时,国有肱股,政事都处理得井然有序。 不过二君往返长安一趟,不能没个名目。卫觎让省台拟令:“迁都建宫则大兴土木,今干戈初弥,不宜劳民伤财,洛阳自古王兴之都,帝居之所,国都定此正为合宜,毋须妄动。” 此令一下,九州咸服。 中书省趁势上表,国不可一日无主,请主上继天立极。 自然,言语间不乏模棱两可,因为他们委实不知该请哪位主君践祚,好几次私下请示卫中书,这位老而成精的老明公皆笑而不语。 卫觎对此不置可否。二人一道去见过了卫崔嵬,他让簪缨回后殿歇一歇,自去尚书六部巡问政事。 如今他身体大好,精力充沛,有他处理这些事,簪缨乐得清闲,便起驾先回合德殿。 朝堂政通人和,宫里也有喜事,便是任氏生产诞下了一子。 簪缨才洗去风尘,略作休歇,已有半年未上差的任娘子便抱着孩儿来拜见女君了。 换了身合欢色绣襦常服的簪缨忙让任氏免礼,见她身上浮肿尽消,体态轻盈,襁褓中的麟儿眼若葡萄,粉嫩可爱,喜爱地伸手逗了逗,口中说:“任姊姊才出月子,外面又冷,也太多礼了,在暖阁子里好生将养就是了。” 任氏连连福身,“蒙娘子垂怜,仆妇到京中这半年,哪里在娘子跟前伺候过一日,竟是舒舒服服养胎来了。娘子出京办事,走前还不忘为仆妇备下几个经验老道的稳婆。如今这小家伙顺利来到人世了,怎可不来拜见女君同主君?” 簪缨笑说,“杜伯伯得此麟儿,定然高兴了。” “他呀,倒是叨咕着怎不是个如娘子一般玉雪可爱的女儿,美得他。” 任氏的口齿还是如此伶俐,又求簪缨为孩儿赐名。 簪缨想了想,方欲语,这时卫觎从前朝回来了,她看见他,突发奇想:“不如主君给起一个吧。” 任氏忙颔首道:“这一芥小儿,若得主君赐名,当是三生有幸了!” 卫觎听见簪缨给他发下的任务,脱了履,依言走近,低头望着任氏怀中婴孩。 那婴儿原本在咿咿哼唧,一见卫觎靠近,兀然眨动眼毛,吮指噤声。 簪缨在旁看得失笑,观白已解了那种可怕的羯人蛊,怎么还有令小儿止啼的威力。 卫觎道:“便叫彦和。” “才彦人和,是个好名字。” 簪缨笑靥明灿,在任氏的指导下,伸臂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抱了一会。 她怀抱婴儿时,卫觎便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 待过了新鲜,簪缨才将小彦和归还其母。眉眼带笑的任氏随后告退。 “观白,”待任氏离开,簪缨回头问他,“你不喜欢小孩子吗?”方才都不见他笑。 “没有。”卫觎矜淡地说完,脱下外袍,换了常服,走到案几前翻看堆积的疏呈。 簪缨轻怔地看着那道处理公务的挺拔身姿。 若说卫观白解毒后身上最大的变化,大抵便是没有那股和她黏黏糊糊的劲儿了吧,端重自持,积石沉敛,就像她刚认识的那个小舅舅。 虽说她还有些不适应,不过也是好事,说明他已恢复到正常了…… 正想到这里,簪缨便听见卫觎着人传召太常寺郎。 她挑眉,想那太常寺是主管宗庙宫廷礼仪的,眼珠微转,忽有一种预感。 她走过去刻意地看他两眼,卫觎垂眸落于疏呈上,神色如常,似无察觉。 簪缨抖擞大袖,与他并居上首,卫觎还是未转头。 然待太常寺郎一至,他开口便问:“距今最近的婚嫁吉日是哪一日?” 这位太常侍郎还是最先向二君投诚的世家姬氏子弟,原以为是个闲职,不料能得到二君召见,而卫君又如传说中一样威严煊赫,魂先吓掉了一半儿。他跪在下首,脑中飞快回想,回禀道: “回主君,临近年末岁尾,小吉日虽有,却都有些禁忌、若说大吉日,便只有新年元日了……” 卫觎皱眉,那不是要等到明年了? 等到他二十八岁高龄,去娶十八岁娇娇嫩嫩的阿奴? 他道:“今年呢?” 簪缨忍不住偏头抿了下唇角。 卫觎其实并未生气,只是不怒自威,姬侍郎在下头两股惴惴,想天文历法他也算熟稔,年尾寒冬,实不是嫁娶的良时啊。 他岂敢硬挑个日子敷衍新君。 他一想,六部同气连枝,此日不同甘共苦更待何时,便壮着胆子道:“敢问主君,这婚仪的规制是按帝王娶后,抑或……” 说来也怪,卫君定鼎天下也有些日子了,却一直无登基之意,而他又十分看重女君。所以不止姬侍郎,连朝中也在暗中议论,这帝位,难不成真要落在宝婺星上? 卫觎眉峰一压,“不是娶后,是天子大婚。” 他说得不加思索,簪缨目光轻变,转头看向他。 那姬侍郎心起惊雷,好歹还有几分定力,拱手道:“既如此,微臣斗胆祈请,天序不可以一日无统,人神不可以一日旷主,我朝新帝应先登基,再行大婚,如此合于序常,应于六气,方是大吉大顺!” 卫觎神色沉淡,似在思索,方要发令,簪缨终于开腔:“卿家先下去吧。” 姬侍郎闻女君开口,如聆梵音,连忙大赫般行礼告退。出殿时他心中庆幸:若张罗起登基大典,那便是礼部同仁的差事了。 殿内,簪缨遣开内侍,转头托腮,欣赏着主君镇定自若的侧脸,慢吞吞道:“原来不是不耐烦给别人的孩儿起名,是有人着急了。” “我不急。” 卫觎说完,终于转头灼灼地望向她,一手将人提到自己的腿上坐稳。 他攀着她纤细的腰肢,微仰着头:“你来登基。” 不等簪缨睁大水润的眼眸表示惊讶,卫觎接着又道:“登基大典和成婚大典放在一起举行,可以吗?” 这是史无前例之事,他已经可以想象到那一日的盛景。 他想给阿奴一场最盛大的仪式,在大婚之日登基,为她的女子身赋予至尊无上的权力,在登基之日大婚,让天下臣民都为她送上浩瀚无极的拜贺。 最关键的是,他能给她的最年轻的卫觎,二十七岁的卫觎,只剩今年了。 若是卫父在此,大概又想不明白,这二十七岁和二十八岁能差在哪呢? 卫觎自然不是真觉得自己老,别说二十七,他有信心和阿奴房帷欢愉到七十二,还得再添十年。 他只是不想让她再受丁点的委屈。 战场上多挨两刀少挨两刀没分别的卫十六,涉及簪缨的事,连早两个月晚两个月都斤斤计较起来。 簪缨听见他这个大胆的提议,才发现某人不但真的很急,而且远比自己想的还要急。 登基和成亲一起办? 她险些想笑,未等笑话,又陡觉心酸。一霎间她爱意无限,环住卫觎的脖子,在他颊上亲了一口,却又别开脸轻哼一声:“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你解了毒,便不觉得我香了,原来还急于成亲日期吗?” 卫觎听见这声娇嗔,目光一涣,随即勾过簪缨的唇缠绵上去,“怎会……之前太孟浪了,我是想成亲之前规矩些。一腹思念,都给阿奴攒着呢……” 簪缨被亲得晕然,开始还没觉出话里的问题,直到她坐的位置好巧不巧,苏醒起来,方才觉悟他给自己攒了什么。她一瞬晕飞双颊,便要起身。 “又来!骗人的嘴……” 卫觎不放,拢掌将她重重往下一扽。 他自己先闷溢出一声,神色却毫不靡乱,禁欲逼人地看着她,“登基。成亲。” 簪缨身子软了下来,半推半就地坐着他,撑着体面道:“不可儿戏。你知道的,我想和你一起坐那把椅子。我一直是这样想。天下是卫观白一功一战打下来的,我不要你让我。” 之前被蛊毒的事压着,两人心照不宣,卫觎正是怕自己后力不继,才一力促成簪缨坐这主君之位。簪缨心里不愿与他区分彼此,但当时的情况,确实需要她自己有本事立起来,表明一个态度,便也未矫情推让。 但如今情形不同了。 “你有仁名,有能力,御下有方,见解有物,从善如顺流,去恶如探汤……”卫觎呼吸沉下去,“是你应得,不是我让的。” 簪缨感受到熨在裙下的力度,记忆飞回那些黏糊糊的日子,忍不住动了动,“不,一文一武,持衡之道,你我正是互补。” “好阿奴,别蹭,”卫觎哑着吐出一口气,敛起眸子,“我要阿奴独占鳌头。” “我……” 簪缨还欲辩驳,焉瞳这时在殿外通传:“女君,主君,檀公到了。” 随着他的话音,不等殿内应答,檀棣不见外的脚步声便大喇喇进殿了,“阿囡,十六啊,这一趟去长安可还顺利?” 殿内二人同时闻声而起。 卫觎抖动大袖遮住前身,微侧过身,簪缨忙低咳一声,整理披帛。檀棣适时入殿,便是看见这一幕。 而单身至今的他完全不觉有何不妥,兴兴头头地和簪缨说起话来。 说了两句,见卫觎一直背着身不言声,檀棣始觉气氛奇怪。 他狐疑地打量二人,“你们不是吵架了吧?十六,你可答应过我 ,不会欺负我家甥女的。” “舅父多心了,他不曾欺我。”簪缨道。 他非外人,她也未相瞒舅父。待得知二人争持之事,檀棣愣了一愣,如同不能理解。 “弄啥嘞!我当是甚事,这天下都是你二人的,推来让去作甚,一起坐一起坐,恁是帝王,想法不要太迂腐了!” 簪缨忍不住开怀一笑,对卫觎眨眼:“舅父之言正是我之意。” 此时卫觎已缓和下来,无奈地看着这舅甥二人。 说句实言,他卫十六并非无睥睨天下的野心。 但这片野心在簪缨展露的光芒面前,又没有那样重要了。他想让她独一无二,步步登极,他便在身后托着她,做个相国司马也好,辅政皇夫也好,照样可以为她分担政务,将所有劳心费神的事拦在前面。 但转念想想,若他二人的名字并列于青史,使后世之人每当说起他们,都卫不离唐,唐不离卫,相提并论,缺一不可,那么—— 生生世世拆分不开,才不失为他最大的野心。 “好。”卫觎一字落下,上前牵住簪缨的手。 你我便并立顶峰,共治天下。 165 第 165 章 登基大典 +成婚大典…… 两位君王要一齐登基的旨意传下, 朝野惊震。 大家反应过来后,又觉得除了史无前例,说不出什么不好——女君仁惠,得到北雁、柔然的亲善, 掌管商贸、茶马的互市, 又得青凉佛门的诚服;而卫君出身于玄儒大家,马上得来天下, 有收复一统神州之伟业, 驰骤威魄,镇压四座。 二人恩威并施, 璧合珠连, 这一来不管是推崇卫君的, 还是服膺女君的, 都说不出二话来了。 只不过既要抓紧时间拟制登基, 又要同时操持二帝的大婚,这可忙煞了礼部的一众官员。每日清早醒来, 枕边断落无数发须。 好在女君体谅,没让主君继续折磨司天监和太常寺。女君发话,便将吉日定在明年的元日正旦, 元肇庆,同日举行这两场大典。 礼部这边可算松缓了一口气。 同时中书省的臣工却陡然感觉,主君近来问政严苟了很多。 闻听此讯的卫崔嵬没有太大意外, 仿佛早已料到,乐呵呵地在御池塘边喂鱼,对轻山道: “告诉中书省,开国礼铭老夫亲自来写。” * 内阁,暂领吏部的沈阶闻之, 心头一瞬落定的同时,又好似怅然若失。 他提笔的那只腕子上,袖口间隐现一道暗褐的疤痕,墨珠在毫尖凝聚,久久未落。 “沈尚书看起来有些失望?” 耳边响起一道轻快嗓音,沈阶回神落笔,在纸上重捺下一个圈。 他没有抬头看严兰生,“为臣子者,视君如仰日月,鞠躬尽瘁而已。何言其他。” 二帝并临的消息传到军中,龙莽自然大乐,忙让老虎帮他备一份贺礼。 转头盯着案上空空的白纸,他又愁得笔杆搔头,“老虎,这道歉信到底他娘——到底应当怎么写,形容我悔不当初的那个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黄符虎怜惜地看着大帅,“就是悔不当初啊。” “不是,是另一个词儿。”龙莽粗声粗气地叹息,“饱读诗书的娘子嘛,估计喜欢有才学的,哪能直不愣噔的说——嘿,当初我脑子一时抽了,你也不拦我!” 黄符虎眉心一跳,知道大帅要迁怒了,忙要溜之大吉。 脚还未抬,却听龙莽又念咒似地说:“不迁怒,不二过,不迁怒,不二过……” 这位即将封王封侯的从龙重臣抓着笔,又冥思苦想起来。 * 洛阳的街道上百姓踊跃,奔走相告这桩改天换地的大新闻。 一个穿粉色衣裙面色枯瘦苍白的女子,听着耳边激动的议论声,目光怔忡,不留神被逆行的人群撞翻了胳膊上的菜篮。 她顾不上捡菜,失魂落魄地回到大通坊的宅子。 进门,看见今日休沐在家的兄长,女子喃喃:“她要做皇帝了,她是女子,她怎么能……” 年轻白头的郎君正在思索着贺表的用词,冷淡地转头看她一眼。 傅妆雪被这一眼伤到了心,眼泪一下子流出来,踉跄过去抓着阿兄的手臂,“大兄为何如此恨我?你既不喜欢我,为何又要将我从江南接来,这件事你告诉过她吗?还是不敢告诉她?” 她比从前削瘦极多,从弱不禁风到如今的形销骨立,几乎叛若两人。 傅则安淡淡地拂开她的手,“女君日理万机,这些小事不值得污她的耳。你也不必成日疑神疑鬼,她不喜欢你是真,却也不屑刻意针对你。” 他的眼神蒙上一层冷沉,“我将你从友人家接出,是不料想你如此不省心,去妨碍人家夫妻感情。我已愧对旧友,你既不自爱,我也不敢再将你托付旁人,盛典过后,就送你回江南,寻一老妪为仆与你作伴,余生你我兄妹不必见了。” 傅妆雪奇异地睁大眼睛,所以那个人一朝龙在天,她的嫡亲阿兄便调转舵头,视她如浮尘了吗? 可从前,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傅妆雪激动大哭道:“与我有什么关系,是那家主主动与我问话,我难道不答?阿兄你,变成这样子,可想过咱们二叔还在岭南流放?她既已富有天下,为何不大赦,你既跻身重臣,可有为家人求情一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脸上,傅则安盯着她:“再敢对女君不敬一句,不必旁人,我先治你的罪。” 傅妆雪不敢置信地捂脸看着他,跌坐在地。 而从前见她委屈一点都会嘘寒问暖的大兄,却再未给她一个眼神。 * 青州。 众位归服于簪缨的堡坞主听闻他们的女君要同卫君一同登基为帝,大喜过望,与有荣焉,纷纷上表敬贺。 鸢坞那些又长高了许多的男孩女娘们,听到大人讲起远在京城的时事,都直接呆掉了。 那个对他们很好很好,还容着他们闹她的唐姊姊,居然成了皇帝老爷?! 原来女子也能做皇帝吗? 那他们……他们不就是吃过女皇陛下给的糖的宠儿了吗! 唯一曾与簪缨发生过冲突的泰山郡赫连堡主,惊恐得日夜没敢合眼。 回想到自己不仅曾当面对女君不敬,还埋伏了人手想除掉她,赫连袁慌忙召来旗下所有管事。 “快、快,将我产业整理出来,全部上贡,全部上贡!” * 江南京口。 一个扎着羊角辫身穿大红袄的小女娘,踩在家门口夯实的硬雪堆上,洋洋得意指着自己头上的红绸发带,“看见了吗,这便是女皇陛下送给我的!” “吹牛皮!吹牛皮!” 不到十岁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听她说话的这些小伙伴,知道她家老爹是跟在新皇帝身边的大官,心中虽有些半信半疑的艳羡,却不情愿让玩伴这样出风头,吐舌扮鬼脸:“你怎么证明?女皇那么尊贵,怎么会给你送发带?” “就是,你还不如说女皇要亲自接你去京城观登基大典呢。” “哈哈哈,海晏清,吹牛皮!” 海晏清气死了,可惜她阿爹还在洛阳,没法给她作证。她捏着馒头大的拳头,准备武力制服,“就是女皇送我的,就是!” 正说闹间,一队步履干练的兵伍走进这片军户区。 几个孩子都有些发愣,互相看看。 便听为首的领队之人道:“哪一位是海小娘子,吾等奉女皇之命,特来接海小娘子去洛阳观礼。” 海晏清自己也是呆呆的,等她在队伍间发现了几个阿爹帐下的熟面孔,正冲着她眨眼,一瞬挺直后背,神气毕现地睥睨四周。 “还真说对了,女皇陛下便是要接我去京城了。咳咳,容我收拾一番,这便去啦。” 她身后的小伙伴目瞪口呆。 * 至于反应最平静的,却当属居住在行宫中的逊帝。 李星烺在这座远离闹市的宫观住了些日子,渐渐便习惯下来。 被卫觎派来照管他的侍卫终日冷眼观察,也不禁暗中点头,世人都道此人文弱无能,他看倒有几分随遇而安的洒意。 李星烺自己并没觉得有何憋闷,他的心愿本就是一世读书,闲时种种竹,酿酿酒。 新君宽仁,还容许他的母亲和小妹随时出入行宫来看望他,他有何不足? 况且那人是卫觎,李星烺半点不担心每日入口的饭食有何不妥,每日吃得下睡得着的。 只在听说卫觎要与那位女子一同登基时,李星烺也不免失神片刻,低喃:“天下有几个男人,愿将国玺与宝座分出半边给枕边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他的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道红丽如莲的身影。 * 宫城内外喧阗一片,最忙的到头来还是礼部。 因女子为帝没有先例,定名、定制、仪仗都要翻阅典籍拟出个章程,包括二帝父母的封号,二帝龙袍冠冕的纹样设计等等。 卫觎特意吩咐了,女君的帝服不能完全袭承男子制式,没有美观,但也不能从凤制,不许与皇后仪服相近。 这两头堵的话一出,礼部臣工剩下的那一半稀疏头发,也快浑欲不胜簪了。 ——呵呦,不对,簪字为讳,尽管二帝和历代君主不同的是至今不设讳,但下头人轻易也不敢说了。 这一日礼部侍郎便拿着草拟的龙袍图纸,去御前请示。 从省台出来往前殿去,半路恰巧遇见了沈尚书。 礼部侍郎知他是女皇近臣,心中正没底,赶忙上前见礼,请求沈尚书雅正。 沈阶没有推辞,看了看几张图纸,没说别的,只指着其中女皇的头冠道:“金山博颜,白珠为缨,这是凤冠改制。” 礼部侍郎何尝不知这一点,枯着眉为难道:“已改作了通天冠为底的样子,也换凤翎为龙纹了,不是礼部懈怠,实在没有前例参考啊。” 沈阶神色沉静,只道:“用冕旒。” 礼部侍郎心中微震,下意识道:“可、可主君陛下戴的便是冕旒。” 沈阶道:“天子冕藻十二旒,每章长十二寸,象日月星辰,龙虎火山,麟凤元龟,云水。二君皆是天子,按制,皆当戴冕。不过新君戒奢宁俭,可适当减半作六寸长的珠串。” 礼部侍郎听沈阶有理有据地说罢,颇为汗颜,心道还是他们拘泥了。 便忙按这个说法回去修改,之后火速呈给御前过目。卫觎看过,果然满意。 这些事被卫觎包揽了去,全都不用簪缨操心。她每日清闲到只用回一回外邦小国送来的贺表礼书,便无事了。 不过随着年尾将近,她也有一桩小小的烦恼。 原来她出嫁的一应仪仗妆奁种种,都有少府操办,但任娘子做为半个娘家人,不满足娘子成亲时只有这些华丽的绮罗金翠,便贴心地为她另备了一副妆奁。 什么亲绣锦被,喜幛喜饼,皆在其中,最要紧的是闺女出阁时长辈都要准备的避火图,也被压在箱底。 任氏想,虽然娘子已用不上了,但这个流程不能减。 谁知簪缨见到此物,神色古怪。 她定一定神,心想自己是将做女皇的人,不可过于轻佻,便看着任娘子在殿中忙前忙后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低道:“任娘子,听说女子的第一回……都疼,是么。” 任氏听到这句话的震惊,比当初得知自己有孕还要惊讶:“娘子与主君难道不曾……” 听老杜说,两位主子打在青州时便已出则同车,入则同寝了。 ——所以怎么会? 可看着女君的神情,任氏这个过来人一看就是做不得假。这下子,她在佩服主君之余,可有点犯愁了。 女子的第一次,自然多半是疼的,新嫁妇都要经这一遭。可关键,主君魁健的身形和女君差那么多啊,万一伤到女君,如何是好? 此事不止关乎闺阁,亦关乎国体。 任氏还未想清该如何说,簪缨的神情已恢复如常,镇定笑道:“我只随口一问,怪臊的,罢了,我这里无事,任娘子快去看彦和吧。” 任氏被女君放了假,出殿后依旧有些担心。 毕竟是自己看着成长的孩子,纵使而今身份不同,她也不忍女郎遭罪。 任氏锁眉想了想,忽想起一人,找来阿芜悄悄吩咐:“你去请涟水郡君入宫一趟,就这么说……” 李蕴府邸,她正在二院里监督园人按照从前长公主宅的样式,为她移栽梧桐树,听闻宫里来人传话。 李蕴听后笑了笑,“难为想起我来了。” 江洪真已从豫州回到她身边,如今卸下旧职,因是前朝驸马,赋闲在家。闻言,忙叮咛李蕴道:“今日不同往日,殿下入宫,可千万和软些。” “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的骨头又不硬,干嘛和人硬碰。”李蕴应答。 * “女君,涟水郡君前来求见。” 簪缨才送走了来给她送鸳鸯绣品,说笑了一阵的阿婵和娘,听闻焉瞳的禀报,心道这是位稀客,不知她有何事,便请人进来。 李蕴身罩纯白软狐大氅,袅袅婷婷地走进合德殿,近了前,能屈能伸地笑着给簪缨福礼。 簪缨也不知她遇到什么好事,如此春光满面,请她入座,唤人上茶,笑容得宜道:“郡君吃惯了江南水米,居在洛阳,可还习惯?” 这看似寻常的一问,先叫李蕴心里打了个突。 簪缨的神色看起来再寻常和气不过,可李蕴这个生于深宫,深谙人心伪饰的前朝公主,竟有些分辨不清对方是随口客套,还是在敲打自己。 眼前这年轻少女,风鬟雾鬓,美若神女,却又心有锋芒,卓卓硎砺。 记得她初见簪缨时,她还只是个跟在卫十六身后的娇娇女,是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到如今,这棵凌霜挺秀的青松已不知入霄几许,令人仰视着都猜不透她的端底。 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啊,若还有不世的英雄男儿能攀折此女入怀,岂会不豪情纵横,恣意占有。 李蕴此时有些懂得那位请她入宫来的傅姆的担心了。 男人都一个德行,她还不知道么,越是留得久的肉,吃起来就越尽兴,啃起来只怕连骨头都不剩的。 虽然李蕴心里也狐疑,十六血气方刚的,他当真能这么长时间守之以礼?不过今日她来,不是和谁作对来了,正相反,她也不傻,也想给自己讨个后半生安安稳稳的前程,便道: “洛阳是中原正统,我游赏城中景致还来不及,岂有不惯之理——十六不在?” 簪缨道他去御史台了,李蕴拈了一枚青瓷盘中的金桔,感叹道:“所以有个体贴人的郎子,是何等福气啊。不过呢也分时候,男子白日再温存,到了晚上,一个个都是狼虎。” 这话实则有些直白突兀了,却正切中簪缨近日心中的忐忑。 她何等聪敏,联想前因后果,便猜出必是任姊姊担心她脸嫩,做出的手脚。 她有些哭笑不得,当下也不言语,李蕴说什么,她便佯若若无事地听着。 李蕴见少女此状,心照不宣,便屏退侍从,遮唇在簪缨耳边低语了几句。 想当初她二嫁江洪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看中的便是军伍出身的小江那副力能扛鼎的身板子。不过饶是她深谙风月滋味,也是足足适应了好几日,才能得趣。 簪缨睁圆眼眸,不觉滚了滚喉咙。 但她自觉蒙卫觎言传身教,也不是懵懂孩童了,即使未至那一步,半个花丛老手总是当得的,故面上一脸平常,仿佛李蕴所言没什么大不了。 李蕴说完一看,入眼的便是年经女君绷着一张脸,故作老成的模样。 她心下好笑,却不敢表露,临告退前,留下两瓶子用得好的宫廷秘药,说是上好的止疼化淤膏。 簪缨耳根一红,坦然笑纳,回送了李蕴一斛西域进贡的珠玉。 待侍女将人送走,簪缨的镇定自若便维持不住了,热着脸将暖阁里炭鼎中的炭熄灭几块。 那阵偶然而起的焦虑她本来都要忘了,经李蕴煞有介事这么一提,她又怀疑起来:当真有那么难熬吗…… 她在地心漫无边际地踱步,后背突然撞在一片坚硬上,没防备地唬了一下,人已被从后揽住了。 “想什么出神,殿里也不放人,我进来都不察觉?” 簪缨闻到独属于卫觎的气息,转头看见眉眼清峻的人,那一瞬,她的心,忽然便定了。 她真是糊涂了,她在庸人自扰些什么呢,她要嫁的人是卫观白,是对她最好最好的小舅舅,是她期望已久的心之所愿啊。 所以,又有何事值得担心。 簪缨自笑一声,道是无事。 目光却不由自主往下扫了一眼。 就是这惊鸿一瞥,卫觎见微知著,知道李蕴刚离宫不久,又了解那人向来作风无忌,口无遮拦,他的眼波流连过耳垂通红不自知的女皇陛下,漫然道: “本就是不文之物,再看,就要武起来了。” 簪缨脑筋一白,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卫十六嘴里的文武荦,的确与他在战场上的文武骂一脉相承,从前听徐军师说时她总不信,如今一次次地领受,一次次地突破她的想象底线,簪缨才相信当年他能单凭一张嘴说得敌将吐血,应也并非讹传吧。 她踩了下他的脚背,要走,被卫觎展开双臂重新捞回去,如拢翼下。 男人低着头用气音:“怪我不好,忽略了阿奴的心情。不然,咱们提前熟悉一下。” 簪缨身子一轻,下一刻便被提抱了起来。 卫觎手背上青筋微现,充满力量之感,重量皆压在单臂。 单手擎她,也是轻而易举。 簪缨啊地一声,习惯性搂住他的脖子,梗着柔嫩的雪颈,义正辞严道:“不可,你我为天下表,宫闱之中,怎可白日宣淫。” 而她绣舄内的脚趾却已向下紧抠,心中想:是今日么,便要在今日么,那药膏子还在小茶几上……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她的手便被捉了过去。 翌日,春堇为女君梳妆时,奇怪地“咦”了一声,“这妆台上的桂花油怎么少了多半瓶?” 铜镜中的簪缨咬唇忿忿。 她之前也不知,那东西还可以抹在腿上。昨日行到中途,她实在手酸,便耍赖反悔不干了,卫觎却取了这物件。 抹上去时,她还道:“你拿错了。”却见卫觎望着她笑,慢条斯理地教她并拢双腿。 待她满头细汗,懊悔不及,想再用手时,双手已被他钉在头顶囚了起来。 现在她的腿里子还有两片磨破了皮的红痧。 她实是无解,怎么能那么久? “什么少了半瓶?”内寝传出一道声,卫觎穿戴得衣冠楚楚地出来。 簪缨雪腮轻鼓,冲镜里道: “主君快去前朝罢!” 春堇见女君面若桃李,光泽动人,心道果然是将出嫁的娘子了,一颦一嗔都蕴藉着娇妩赩艳的风韵。 她垂下头,看破不说破。 卫觎与铜镜中那双含娇带媚的桃花眸对视着走近,俯身亲了亲她的发顶,低声轻询:“晌午一道去金市那家炙肉店用午食好么,你上次说喜欢的。” 簪缨一想那家梅菜炙肉的滋味,轻易便被哄好了,转身帮他将衣带理好,矜持道:“那要看我到时空不空。” …… 这种种闺房之乐,亦都是玩话。簪缨不能有了管事的,便当真骄逸起来,登基之前,她没忘正事,欲将新颁的政令梳理出个章程。 只是卫觎太能干了,许多事不等她沾手,便已经办利索了。 唯独关于唐氏的去留,卫觎始终不插手。 簪缨思索了一些时日,召杜掌柜等几位唐氏元老审慎地商议后,终于决定裁减唐氏的一半根基,余下的重心全部投入到与西域以及海贸的开拓互通中。 一晃便到了数九寒梅的时节,洛阳宫内银装素裹,殿内地板上也铺了厚厚的氍毹。 天下户籍初步统计完成,内外无事,转眼便到了除夕之夜。 这一夜簪缨与卫檀两家人一同在合德殿团炉守岁,喝淑柏酒,食交子。过了子时,几簇炫丽的烟花在太极殿前点燃辞旧迎新的序章,大家互相庆贺新年。 这是簪缨这几年过得最热闹的一个春节了。 而一想到明日——不,是今日,她握着卫觎的手心便微微发热。 水仙花香与屠苏酒气混杂的殿宇中,卫崔嵬轻伸疲乏的身子,从席间起身,对两个孩子笑道:“好了,十六快带着阿缨去歇歇吧,天亮后,便是你们的大日子了。” 檀棣也附和。 簪缨与卫觎对视一眼,是啊,他们一同登基称帝,再合卺为夫妇的日子,的确是他们会铭记一生的大日子。 于是宴散,大家各自回宫。 二人回到寝殿,躺下时还都无困意,枕在一个枕头上喁喁低语。 簪缨心细,又与卫觎大致对了一遍大典的流程,后来还是卫觎见时辰当真不早了,怕她明日疲惫,强哄着她睡下了。 不过两人也只抵足拥眠了两个时辰,五更天,鸡鸣而起。 新年的正月初一,京城天街戒严,百官早早候临。 庄严巍峨的重楼宫阙还未迎来第一缕朝阳,宫人们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合德殿中,香燃沉水,外殿开,左右各自十二名仪礼官,手捧鎏金托盘鱼贯入殿,呈上的是全套帝王服制。 二帝焚香,沐浴,更衣。 卫觎内着皂缘深衣,外罩玄上绛下大料朝服,最外则是一件玄色盘金龙纹礼服,冠通天冠,加武弁,戴十二旒帝冕,垂墨玉珠,以金组为缨,革带剑佩,黑舄。 簪缨则着白绫纱深衣,绛缘为其领袖,外着玄上绛下元锦翟服,衣画裳繍,绣有日月星辰云海黼黻之象,绾齐髻发,亦冠十二旒帝冕,垂白玉珠,以朱组为缨,朱里玉带,赤舄。 仪官敬小慎微地伺候二帝更衣,殿中除了水漏声响,宁静如水,不闻一声杂响。 待穿戴好礼服,卫觎墨眉剑目,朗朗威重,簪缨明眸玉面,清肃泠凛。 虽尚未正式称号,满殿御侧却皆噤声肃然,不敢抬头正视这片赫赫帝威。 卯时正,天大亮,今日却是个难得的耀华晴天。二人携手出殿,临出门前,卫觎命人取来一件毳毛大氅,亲自给簪缨裹在身上。 仪官正欲开口提醒,卫觎侧目,唬得前者顿时不敢言声了。 簪缨微微一笑,未说不合规矩的扫兴之语,二人同乘帝辇,祀明堂,祭太庙。 辰时,再回皇宫,两个人携手登上那仿若绵延无极的白玉台阶,登顶于太极殿的跸墀之上。日出在天,眼帘之下,济济一堂班班恭立的便是他二人的文臣武官。 太常寺卿唱词:“今开元肇新,正日之始,吾朝圣皇陛下,女皇陛下承基天命,握图御宇,仁济宇宙,功格上下……定国号为宁,年号为明羲。” 明羲,日月同辉之意。 卫觎的帝号为大宁圣皇,执乾符;簪缨则为女皇,掌玉印。 其下,卫父崔嵬封为太公,卫母为凤君,子胥公为宁文昭太皇,唐素为宁文昭太后。 其下,觐封百官。 文职,任谢韬之为左相,沈蹈玉为尚书左仆射,严兰生为尚书右仆射,余者依序。 又新立女翰林院,谢既漾为掌印女翰林,有代女皇批红之权。 武职,封赐龙莽为新安王,加相国大司马,开府仪同司,林锐为车骑大将军,谢榆为安西大将军,檀顺为镇北将军,余者依序。 其下,颁布新令。 一者农桑,国朝重新量地分田,还利于民,重农务本; 二者国学,开贡生之路,纳不讳之言; 者刑狱,有司明察秋毫,大夫犯律与庶民同罪,得无冤滥; 四者郡兵…… 五者邦交…… 六者水利…… 其下,朝臣具祥瑞,上贺表,铭礼碑。 礼毕,政殿前的群臣公卿便齐齐叩拜,山呼万岁。 “圣皇陛下圣明,女皇陛下懿媺,臣等参见圣皇陛下,参见女皇陛下!” 法象天地,隆敬恩德。 天下元元,仰瞻新君。 簪缨身被帝服,在旒珠的晃动中望着脚下臣民,耳听山呼海啸的叩拜声,唇角扬起微笑。 她在重生之初,只是一个被群狼环伺的无知女娘,只希望夺回母氏的财库,为自己的前世讨要一个公道。 后来,她行走四方,目睹民生多艰,又希望世道能天真一点,希望每个人生下来,不是兵家世代为兵,奴者世代为奴,农人不是每日睁开眼便欠着佃主的口粮钱。希望战争消弥,野无闲田,人人食饱衣足。 她一步步地走到今日这个前所未有的位置上,亦彷徨过,怀疑过,失望过,痛苦过,唯独从未回头退缩过。 至于此刻,她完全接受自己受到这些俊才勇士的如此朝拜,她觉得自己完全配得,她当仁不让。 而更重要的是,此生对她最重要之人,她的引路者,呵护者,爱重者,她一身转战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英雄,一直就在她身边。 她的情郎。 簪缨含着盈盈的目光转过头,两串墨白相间的玉旒轻轻碰撞在一起,卫觎也正在凝望她。 二人对视,目光交融,不约而同地轻唤对方:“陛下。” 登基大典之后,便是两位新帝的成婚大典。 拜堂之后,便是洞房。 166 第 166 章 【正文完】 登基大典过后, 百官入太极殿听宣,而后便在西池筵宫起宴。 庆新朝, 庆新帝, 庆新春。 至于卫觎与簪缨移驾太和宫举办的成亲典礼,二人都不愿被太多的公卿佐僚闹哄哄地旁观,便只有亲近的亲友方来观礼。 簪缨终于换下了那身重实威严的龙袍, 换上一件青上缥下,以龙凤呈祥纹为点缀的喜服,去冠,戴珠松步摇,八爵九华, 明丽端庄, 冶艳夺目。 她的神情也不再是那副皓雪清霜的严肃,而是丹唇莞尔, 颊带梨窝。 望向卫觎的目光, 矜淡中含着脉脉情思, 就如寻常小儿女要嫁与最心爱的郎子那般。 “我觉得你戴冕旒更好看。”行礼之前,卫觎执着她的手,趁隙俯身,低声闲话,“和我的冠撞在一起,叮叮当当。” 簪缨险些露齿,忙抿住笑唇, 低道:“你别逗我。” 成亲日期未定以前急成那副样子的宁元帝, 到了梦想成真时,反而好整以暇起来,冲着女皇陛下儇佻地眨了眨眼。 “咳。” 礼堂前方的主婚人提醒一声。 值得一说的便是这位从江乘远道而来, 为二人证婚主持的顾沅了。他肯前来,实是令一对新人欣喜,这便说明这位至今不肯出仕的老明公,心里是认可他们称帝的。 有顾公见证他们的大喜之日,实为锦上添花,再好不过了。 而顾沅呢,他见卫觎蛊毒全消,君威赫赫,他身边的女郎亦不负她父母之名,举世无双。一对璧人,极为般配,私心里如何能不宽慰,能不高兴? 煌煌殿宇中红绸高挂,兰膏明烛,华灯错彩。 帝王昏礼不同于坊间嫁娶,无那些繁琐习俗,卫觎同簪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卫觎为岳丈岳母的神牌上香,簪缨则向卫崔嵬敬茶,婉声唤道:“翁翁。” 卫崔嵬忙不迭应声,笑得合不拢嘴,觉得这杯茶沁人心脾的甜。 其后新人在红漆礼案前对席而坐,在亲友的见证下,行同牢合卺之礼。 顾公振声道:“礼成!” “恭喜皇帝陛下!恭喜女皇陛下!” 殿外爆竹齐鸣,笙簧鼓乐大作,众宾喜庆地笑作一团。他们忽发觉这两位新帝一嫁一娶的妙处,他们道两声祝贺,却只需送一份礼。 卫觎也难得在人前开怀爽笑。 阿奴,自此便是他的妻子了。 百官们在西池是大宴,这里是小宴,却也是更为轻松热闹的喜宴。自然了,没人胆大包天敢灌新君的酒,卫觎请宾友在殿中饮宴,不醉无归,自己在袖底下捏捏簪缨的手指,在宫娥与亲卫的扈送下,与她转入新房。 今夜,是他们的洞房夜。 布置得宜的寝殿中,一片红缨缨的颜色看着就让人欣喜。 殿内点着合欢的香,放着助兴的酒,卫觎和簪缨却不需要这些。 卫觎屏退了侍人,第一件事先给簪缨卸下 沉甸甸的头冠和发饰。 这件事他如今已做得和骑马射箭一样熟练,边拆边问,“沉不沉?累不累?” “有点渴。”簪缨到了这会才能和观白随心所欲地说体己话,老夫老妻的样子,“刚刚同牢的那块肉,腻住嗓子了。” 卫觎无声一笑,给她倒来温水喂到唇边。 而后见她坐在榻沿惫懒得不乐意动,又动手帮她卸下重重礼服。 弯腰给她脱罗袜时,一身松快的簪缨终于记起今夜的任务,缩了缩脚踝,神色自若道:“先沐浴。” 卫觎向上一抬深峻的眼褶,笑色逼人,“这便要去洗的,阿奴以为,我做什么?” 簪缨无言以对。 他抱着身上只剩中衣的簪缨去了里间浴殿。 幸而殿内通着地龙,三丈见方的浴池内,沐汤也是新烧的热水。卫觎目不转睛地剥开簪缨的衣衫,将她放入浴池,自己在她面前脱衣,也迈进了池子里。 两人做过那么多亲密事,如此的坦诚相见还是头一次。 从前,都是卫觎主导,今夜也无例外。他在池中未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亲昵嬉戏是少不了的。不知多久,呼啦一声水响,卫觎抱着新妇出浴。 簪缨昵唤:“小舅舅。” 卫觎低眸,还抱着她,还有余力扯来桁上的巾袍擦她,“叫什么?” 簪缨仰面甜蜜道:“十六郎,夫君……” “好阿奴。”卫觎低头与她交换一个甘甜的吻,进到喜帐,重帘落下,便尽是他们自己的天地。 天知道,这一天卫觎肖想了有多久。 女子乌黑的长发铺陈在火红的锦缎上,呼吸间散发出的兰香麝馥,袭人心肝。 其实男人比女人更知道男人的可恶,卫觎也远比簪缨更怕伤到她。所以他尽可能地拉长序曲,让她先适应。 他低声道:“阿奴不怕,这是一件愉悦事,放轻松,交给我。” 这句话,簪缨似曾耳闻。 她恍惚想起来,是在山阳县那间小小的府衙里,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安慰她,说的便是这句。 她和他之间,原已有这么多的回忆,簪缨迷荡在喜红的香帐里,想起西山行宫的夜雨、乌衣巷的樱酪、乐游苑的跑马、京口小馆的浊酒、蒙城的星火相逢、寿县的白梅漫山、青州的洞房花烛、还有,虎牢关的星河醉梦…… 如果所有这些,尚不能弥补他们前世的未能相见。 那么今夜,它会圆满。 簪缨那双清澄纯净的眸子忽然被卫觎忍耐地盖住。 眼前一瞬漆黑,簪缨还未及准备,卫觎挺身。 那一下子,几乎疼出簪缨的泪来。 眼前的手掌随即撤下,卫觎柔声唤她,比她更紧张,观察着她的脸色,准备见她不适随时停下来。 簪缨实在是痛,却展臂抱住她的夫君,求一个吉利圆满。 但她能忍苦耐疼,卫觎如何察觉不出她颦眉的神情,他只入一半,已觉勉强,不再贪欢,草草即了。回过精壮的上身秉了烛台,帮她查看上药。 簪缨却还仰卧在衾上愣着。 足足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委屈地拉住他,“还没完呢。” 卫觎眼下忍耐不发,正是辛苦,耳听娇音,险些就要反悔了,哭笑不得地一刮她鼻尖,“不急,我们还有明晚,后晚,每一晚。” 簪缨也知自己未必还受得住,但大婚之夜半途而废,心中就是莫名的失落。 上过了药,仍呶着唇。 这幅软玉温香,娇柔无力的光景落在卫觎眼中,他吃也吃不得,还得哄着,见她赌气,只好拉过她的手,轻叹:“这样吧。” 簪缨粉晕溶溶的眼尾睨去。 卫觎将她的手搭在身上,自己两臂后撑,懒懒用口型:帮我。 簪缨神色慢慢回转,心道这也是一法,二人成了夫妻,如今再不必扭捏了,这才矜矜点头,按他所教之法,为他效劳。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这一日下来,先是登基大典,又是成婚大礼,方才又刚经过一场**,早已是强弩之末。 果然没撑多久,她便惫懒地靠在卫觎身上,随意捣弄,又过了没一会,打个哈欠,眼皮子也要合上了。 她的手慢下来,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好没好呀?” 卫觎还未到振奋之时,苦于她不得其法,正抿唇忍着,等待苦尽甘来的一刹,却先等来这声娇气的问话,当下简直又回从前的噩梦。 可低头见女子实在累惨的模样,卫觎道:“好了。” 他一说完,簪缨立时撒开手,困得睁不开眼了,呓呓道:“我困了,夫君,擦手……” 好得很,人都睡过去了,磨红的手心还张着,爱洁得等着他伺候呢。 可是能怎么办?卫觎自力更生后,轻手轻脚下床拧了帕子来,给这小魔星擦净手。 再给她仔细地掖好被角,随后钻入龙凤锦被中,拥她共眠。 水红色的宫灯悬在宫廷的每一条回廊上,映着绢面上的大红喜字。 檐下铁马叮当,不再有冰河入梦。 大殿中的笙乐渐次消退了,群臣嘉宾尽欢而散。 大宁朝的彤史上不会记载,宁元帝的新婚夜,为了哄女帝高兴,给自己撩拨出一身火,也无一丝怨言。 * 可卫觎也不是圣人。 天子大婚三日不朝,这三日的假期,次日卫觎念着簪缨身上必还不适,没有动她。 倒是簪缨醒来后,回想昨夜的事,自己不好意思,主动送上香吻,二人亲昵温存了好一阵才起床。 等到初三,卫觎心想,明朝便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临朝,若想龙谐凤洽,补足洞房的亏空,便在今日了。 只是若闹到太晚,明日卯时便要起来上朝,于她辛苦。 莫如早些,更能机宜行事。 他计划得有理有条,殊不想这日一早,省台忽呈上两份折子。 一是江南突发一起李氏余孽聚众叛乱之事,已被当地驻军控制住了,只是事态严重,是以急速呈报;二是御史台顾元礼递上来的一封有关督察百官的章程,要在明日大朝会上议定,也赶在这节骨眼上送来。 按理说,天子大婚不用理政,但真的有事递到跟前,做为一国之君,也不可贪于逸乐,置之不理。 二帝便一人领了一件事,各自去处理。虽都不至棘手,到底用去了半日时光。 卫觎去了趟军营,加强部署关于旧晋疆域的防控手段。待从大营回来,簪缨还未回合德殿。 卫觎召来一个长秋问:“女皇还未与御史中丞商议妥当吗?” 长秋回言:“回禀陛下,女皇陛下在半个时辰前已议完事,见陛下未归,用过午膳后无事,便召了顾娘子、王娘子、谢翰林等几位娘子,在暖香苑那里设宴赏梅呢。” 卫觎立在原地。 长秋见皇帝不发一言,神色威郁,惴惴道:“陛下……可要过去寻女皇?” 卫觎摇头,不扰女郎们的兴致,挥退了宫人。 他一个人回到合德殿中,翻出一卷熟得倒背如流的兵书,胡乱打发时间。 簪缨这一宴,一乐便乐到了黄昏之时。 她可并未忘记卫觎,中途得知他回宫了,还特意命焉瞳送了一枝她亲手折的红梅回殿中。 待她与朋友分别后,乘辇返回宫殿,正是华灯初上时。 她送的那瓶梅,端端正正放在御案正中,灯火中的卫觎,也端端正正坐在案旁看着她。 簪缨解下狐毳外氅,卫觎闻到了一点混着她幽甜体香的酒味。 “喝醉了?”卫觎平心静气地问。 簪缨迟缓地摇摇头:“朕没醉。” 今日她与谢二娘论事,听她提出了关于翰林职事的许多建议,颇有见地,心想正可以在开科后大刀阔斧地试验起来,越想越是心绪奋发,一时兴奋,贤才佐酒,也记不得饮了几杯。 不过醉是肯定没有醉的,否则簪缨就不会看出她的夫君有些不高兴了。 她身形微晃地走去,口中道:“怎么了,夫君还未用膳吗?” “是还未用。” 卫觎起身,轻抖袍袖,抬手碰了碰她酒热的脸颊,注视那双迷蒙的桃花眼,带她向里殿走,“陪我用些。” 簪缨乖顺地跟着他走,极力证明自己未醉,因为她还看得出他的小心思,“朕……我先去洗一洗。” “不急。” 这一夜,许是微醺助兴,二人和洽得多。 红绡暖帐,流光溢景,那只成熟美味的酒酿小羊羔,在头狼耐心的品尝下,动摇多容,俯仰生姿。 卫觎还顾念着明朝早起,女帝眼不能肿,声不能哑,便服侍了她一回,自己虽勉勉强强,亦已极为满足了。 便鸣金收兵,养精蓄锐,留待下次征讨。 至于何日才能真正尽兴?来日方长。 都道人生苦短,他这个重获新生的人,方知良宵甘长。 次晨卯初。 正月里的清晨天亮得还很晚,簪缨被唤醒时,尚有些娇懒,唔哝着不愿睁眼。 卫觎早已醒来,见状,便先帮她擦面,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闭眼多赖一阵,他帮她画眉。 然而当冰凉的旒珠落在额头上时,簪缨一下睁开眼睛。 她眸色由困转醒,坐直了身姿,正衣冠,拂展双臂衣袖,火红的喜衣宛如凤凰于飞。 女帝对她的夫郎一笑:“我好了,一同更衣吧,莫因我误时。” 卫觎看见她眼里的锋芒寸寸苏醒。 他峻朗一笑。 明羲元年,正月初四,著龙袍冠冕旒的二帝首日临朝。 太极殿中,文武分列,具服执笏向上行叩拜大礼。 “臣等拜见圣皇陛下,拜见女皇陛下,二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改换一新的龙座上,二帝金声玉振:“众卿平身。” 执子之手,君临天下。 【完】 还有超甜番外别走开 167 第 167 章 番外一·眼儿媚 二帝临朝月余, 勤政爱民,兼施新政,朝野上下一片清明。 随着新朝日渐安定, 三月,大宁的开国第一科春闱也如期到来。 卫觎与簪缨对选拔贤才一事分外看重,着令尚书省与御史台对科举的一应事宜严格监督, 严防舞弊。 早前提出封名阅卷的沈阶建议被采纳,并被授权挈领太学,总管科举事宜。 据说这个任命是由女皇提出来的, 簪缨之所以做出如此决定, 一是因为开科策试本就是由沈阶最早提出, 二是这位左相年纪虽轻, 品性却刚正不阿,三则他才学博洽,四便是沈阶作为白衣卿相的代表, 有他监考,可为天下学子做个表率。 沈阶过硬的治事能力摆在那里, 自然无人不服。 朝堂上君臣融洽且不说,圣皇与女帝的敦伦之礼, 也探索磨合得渐入佳境。 这日下朝, 明日又逢休沐。随着御前总管一声“退朝”, 二帝携手自葆羽下退入太极燕殿。 群臣已对二帝联袂牵手来上下朝的习惯见怪不怪了,山呼恭送。 卫觎和簪缨到了燕殿后,卫觎先熟练地为妻子卸下沉沉的冕冠, 二人换了常服,而后在殿内那张特意打造的芭蕉流水形御书案上,同用朝食。 用过饭后, 又如往常那般,并席摩肩而坐,各自阅疏批复,偶有交谈,皆关公事。 如此多半日过去,到了午后申牌时分,卫觎耳听蟾蜍水漏的水滴声,单侧眉峰微动,撂下笔,回身抽走簪缨正专注阅览的书卷,道声:“好了。” 在簪缨的神思还未从书中的君民利义论中抽离时,他欺下身,捏玩着她敏感的耳垂,将自己薄薄的唇递去,先尝了一口甜的。 簪缨的身子就是轻轻一抖。 跟着,那双雍容而清冽的眉眼软乎下来,从鲜红的菱唇中发出一声含糊唔音。 两侧的侍从连忙垂首而退。 申时,是他们约定好的“下值”时辰。 其后便不谈国事,皆是私人空间门了。 最初的时候,这两位皇帝陛下的相处日常尚不是这样公私分明的。是簪缨自己,一见卫觎便忍不住与他说话,卫觎又是个对她有求必应的主儿,言辞从不乏味,一儇二挑的,往往就离题万里了。 那留待批红的折子搁在案上,他们俩能说到建康斗鸭的水性上去。 这也怪不得簪缨,之前她与卫觎聚少离多,历尽风雨,如今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正值新婚燕尔,青春年少的小娘子又正是活泼爱甜蜜的时候,如何能忍住不与情郎你侬我侬? 可责任心强的簪缨反省这么着不成,她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尽日儿女情长。 于是她便立下规矩,除了休沐与节日,平时白天不可狎昵,要以公事为先。 这规矩是给她自己定的,却也间门接断绝了卫觎随时亲她的可能。 卫十六这辈子被谁降服过,让他忍一点委屈那是做梦,偏偏女皇的圣意,他笑一笑便从了。 反正她时刻在他身边,他一抬眼就能看见的。 那缕嗅得吃不得的幽香,只当是攒到晚上的利息了。 此时,这矜骄的男人嘴上却慵声抱怨:“阿奴一片公心,舍得半个时辰不看我一眼,书比我好看。” 他说一句,指尖就恶劣地掐一下簪缨耳垂。 另一只有力的手掌控着她细软的腰肢,把人困在方寸之间门,低眸看着她的桃花眼里渐渐漫出求饶的水气。 “想熬干我么。” 她想当个好皇帝,他纵着。 可申时一过,可就谁也管不了他了。 簪缨发上那顶威严的錾金龙冠松动了,清朗的妆容也透出妩媚的红晕,“晚上都是你的……” 幸而内侍都退得远。 她随口一句话,直接让卫觎眼神变了。 卫觎手指收紧,眼中的玩笑之色褪去,露出狂硬掠夺的本色,深深的黑,凿人心魂。 “明儿是休沐。”他抵着她香软的颈子暗示。 簪缨眼波一睐,才撩完人的人又不认账了,“还没吃饭呢,观白,我饿了。” 卫觎贴着她,耸动肩膀笑了两声,一点法子都没有。 簪缨就势把头靠在卫觎身上,习惯地伸出右手给他。 写了那么多字,酸得很。 卫觎低头瞥她一眼,不知想起什么,水泽的唇角微弯,任劳任怨地给这小魔星揉手腕。 之后二人同去殿后的小花园中散了散筋骨,再回殿中用暮食。 消食一毕,卫觎再不给这小滑头耍赖的机会,直接将人抱进浴殿。 二人同浴,从不用宫人,伺候簪缨,有卫觎一个便够了。不一时,偌大的湢殿便传出水声漫漫。 二人从暮色将合逗留到华灯初上,再出来时,簪缨浑身粉若剥荔,轻轻颤栗。 然单单如此,岂会餍足,卫觎把她按于榻间门。 一日的循规蹈矩,为的便是这千金不换的一刻犒赏了。 红帐半狼藉。 簪缨的乌发黏在唇颊间门,如醉的酡颜陷进软枕。 这一幕,看得冷白面颊同样浮现淡淡红晕的卫觎眯眼。 他不动声色将簪缨半翻身,单手钳住她皓白的手腕反推在后腰。 明日是休沐,多一回也无妨。他心里说。 “夫君。”簪缨被摆弄得莫名,眸光迷离柔媚,转头疲惫又依恋地唤他一声。 这样的神态,在其它任何时候都不会出现在女帝的脸上,只有卫觎看得到。 卫觎顿了顿,若无其事松开手,俯身拢住她的玉肩,在她耳边道:“嗯,阿奴真甜。” 簪缨余韵未消的脸更红了,轻轻踢了他一下。 惹来卫觎会意的低笑,眸光如盛了星子的海,“刚刚叫得也好。” 簪缨彻底将脸埋了起来,卫觎笑笑地整理她四散的长发,不说了,叫水,给她清理,一切妥当后,低头亲了亲她:“歇息罢。” 折腾这么一大通,簪缨的腰身早已不像是自己的了,她躺在换过衾褥的榻上,疲累满足地闭着眼,舒舒服服地搂住夫君,咕哝着:“明日可以不那么早起了……” 卫觎闻言彻底熄了心,轻轻拍她道:“是啊,放心多睡一阵。” ...... 簪缨睡了一宿好觉,次日清晨醒来,除了腰窝微微发酸,这位女君气色却是丰韵璨然,粉若桃李。 只是榻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否则如此甜美诱人的蜜果,逃不过一顿采撷。 春堇听见女皇起身,抚掌三声,宫娥们随即鱼贯入内伺候。 春堇禀告说皇上是在半个时辰前起来的,眼下正在后御花园练枪,走时下令不许吵醒女皇。 簪缨听了习以为常地点点头,没什么意外神色。 如今四海升平,卫觎的一身军技却未落下,朝中事多,他没什么时间门出宫操练,便挤出时间门在宫里习练。 她曾亲眼看见,男人提着百来斤的红缨银枪在御园中大开大阖,那一点锋寒的枪尖,映着他额角汗水在朝阳的光照下闪闪发光。 使枪的人神色峻冷,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威压与凌厉,一如从前那个战神。 那双肌肉隆实的臂膀,在入夜的烛火下,是稳稳撑在她身体上方的意乱神迷,到了白日的阳光下,便是擎起这片河山最踏实的英姿雄伟。 春堇看出女皇的走神,笑问:“陛下可要去瞧一瞧?” 簪缨转眸收神,淡定地点了她一下,一本正经地叹息:“我不如咱们陛下的宝贝枪槊啊,这么一大早,香衾软帐都留不住人,有什么好瞧的,稀罕。” 内殿中伺候的都是簪缨亲近的心腹,闻言,知道女皇陛下是在说笑呢,都悄悄掩唇笑起来。 这一笑正撞上卫觎舒展完筋骨回殿,那身修拔的黑色束袖武服一出现,宫娥们忙敛笑意,跪下行礼。 先还和谐一片的合德殿倏尔不闻一声,沉谧如水。 不是宫人们见风使舵,毕竟在圣皇陛下面前当差和女皇可不同,女皇陛下说笑无忌,仁慈和善,可皇上那一个淡淡的眼锋扫过来,是真的天威刻骨,令人不得不怕啊。 卫觎一无所觉,走近了看看簪缨,还问:“笑什么呢?” 簪缨随手给他抹抹汗,道:“哦,正赞陛下砥砺始终,不忘初心,不为外物所动昵。” 卫觎眉头半挑,看得出她今日心情不错了,伸手挠了下阿奴柔软的下巴。 早膳后,簪缨听说涟水郡君来访,正好今日休朝闲暇,便接见了。 她问卫觎要不要一起去,卫觎想也不想地谢绝,“那不是个正经人,别被她欺负了。” 簪缨知道他们上一辈的关系,也未当真,失笑道:“人家怎么了,陛下金口玉言,说话要负责任的。” 至少李蕴为他们的新婚蜜月是出过力的,没有她那两瓶好药,就两人那个体型的差距,一个月能不能让卫觎顺利吃口香的,还很难说。 李蕴也是个人精,仿佛找到了笼络新帝的诀窍,这一回来,也没别的事,正是给补货来了。 自然,那两瓶装在描金点彩青瓷瓶中的南廷秘药,是掺在一众胭脂水粉中送来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簪缨见到这些东西时,微微一愣。不过她已非昔日阿蒙,心中羞赧也不会使人看出,大方接下,又命人将岭南新贡的荔枝端出来,给郡君尝鲜。 “私帷小事,劳郡君费心了。”簪缨笑意得体,心中却想,若是能将秘方奉上便更好了。 李蕴谦虚说哪里的话,“能为陛下出力绵薄,臣妇之幸。” 这位风韵犹存的前朝公主犹豫一下,还是多说了一句,“陛下每日五更坐朝,本就辛苦,也不必太迁就那混世魔王了,若夜夜到天明,身子早晚受不了的。” 她自己的私寝里花样繁多,夜夜尽兴,但对簪缨说这番话却不含下作揶揄,而是掏心窝子的话。 说到底,她还是对当初在建康对簪缨恶语相向一事,心中含愧,若唐素还在,这些闺阁事自然不用旁人操心,可……她便只当为当年那个死对头尽一点心意了。 谁知簪缨听后却茫然又诧异地重复:“夜夜到天明?” 看着年轻女帝不曾经历过的神情,李蕴这个风月老手一激灵,仿佛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比她还诧异,脱口道:“怎么,十六竟不成?” 这是什么话? 簪缨不悦地蹙起妙丽的蛾眉,心中却也泛起嘀咕:她与观白成亲以来**和睦,每晚一次雷打不动,每次到三更子时、至多丑时初刻便了,虽每每疲惫,却也不妨次日的早朝。一切都美好得恰到好处,她初为人妇,便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难道,这竟不是正常的上限吗? 想到李蕴所嫁也是武将,听她说夜夜到天明的语气是习以为常,难不成,那样才是正常的? 簪缨咬住唇瓣,不动声色地计算,可若到天明,那得是几次,那她的腰还要不要了? 她什么事都可以勤学好问,唯独此事,所有的经验全部来自卫觎。 簪缨从未像此刻这般迷惑。 继而,她又想起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一个月中,除了她来小日子的时候,卫觎还会特别算着在她月信后的半个月,前后五日不与她同房。 还记得她问他缘故时,卫觎并不瞒她,抱着她道:“我问过傅姆,说女子在那几个日子同房最易有孕,阿奴还小,再等两年吧,不然我不放心。” 她已十八岁,并不小了,寻常的同龄夫妇只怕盼儿女还不够,观白身为帝王,却细心计算着避开她的生育之险。 当时簪缨心中除了甜丝丝的感动,也只是佩服他真能忍得住。 今日被李蕴这么一点,簪缨才忽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他是不是从未尽兴过? 李蕴在耳旁再说什么,簪缨都听不进去了,她自不会轻易向人透露自家的私事,随意笑谈几句,将郡君送走。 而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两瓶新得的清淤散上。 是不是的,试一试便知晓了。 这一日女帝会完客,回到内殿中,将仪表堂堂的卫觎从上到下看得直发毛,差点以为自己未着衣缕。 而李蕴从皇宫乘辇回到府中,才一进门,便见侍女青鸦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主子,错了,那、那个青瓷瓶……” 李蕴一时没听明白,慢悠悠地扭腰走近:“有何事慢慢说。” 青鸦白着脸道:“前几日主上说那个描金青瓷瓶精致,里头的东西用完不要扔了,奴婢记着,昨儿‘眼儿媚’调制出来后,顺手便装在里头了。今日主上要入宫,吩咐白鸳带两瓶清淤散,白鸳认瓶子,便将那个拿了去——” 李蕴罕见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气。 那“眼儿媚”是她自己调着玩的助兴之物,用后酸痒莫当,与小江嬉闹别有一番滋味,她很喜欢。 这么说,她给女皇的就是这个了…… “你们怎么办的事,成事不足!” 李蕴返身就要回宫,走了两步,又停住,不知在想什么,神色莫名变幻了一会儿,又轻舒一口气,似笑非笑地轻扶鬓边,透出一股看好戏的妩媚来:“无妨,不是还有咱们皇帝陛下在么,区区玩意儿,还能没法子了?咱们只当不知道吧。” 碍于明日要早起坐朝,簪缨虽心有疑云,亦按捺着等了几日。 五日之后,又逢休沐。 合德殿中,簪缨不想显得自己太露痕迹,寻了个理由让卫觎先去沐浴,自己遣退侍婢,于昏昏帐中先将那药膏涂好,有备无患。 不过年轻女郎到底是娇气的,想了想,她又挖出一块,抿唇忍羞多抹了厚厚的一层。 幽馥的香气在指尖融化开来,与她从前用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同,但簪缨心头打鼓,一时未曾在意。 她只知道过去观白中蛊时,不能与她成亲是没法子,到如今,她不想让这个男人再受一丁点委屈了。 她轻轻躺好,欲盖弥彰地掩上被子,只待夫君出来。 没有簪缨作陪,卫觎洗得很快。 天渐热了,他身上换了件玄色轻绸寝衣,宽松柔软的绸缎一垂到底,修衬出年轻帝王荦荦风流的好身姿。 今日正是他们同房的“禁日”,卫觎本无什么想法,心中思量着眼看又是簪缨的生辰,她登基后第一年的圣寿节,需得热热闹闹地操办,走出来才发觉今夜殿内似乎分外安静。 龙榻上帘幔低垂,红绡纱内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卫觎的脚步一顿。 “阿奴今日这么早歇?” 他嗓音里带着浴后的清凉,说着话,漫漫走至帐前,抬指挑起一隙纱幔。 垂眸,看见衾被下的女子那张红得出奇的脸。 卫觎眼里闪过一片深晦的黑潮,余光扫过榻旁小几上的那只描金瓷瓶,视线再重新落回那张桃李欲燃的小脸,喉结微滚,神色莫辨。 168 第 168 章 番外二·醉花阴…… 簪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此刻有多红, 只是隐隐的,从体内生出一种细碎莫名的感觉,让她全身都有些发热。 她只当自己过于紧张了, 在被子下小小地并蹭一下双腿,明言是不可能的,故作镇定地眨眨曲翘的浓睫, 鼻腔发出轻轻的嗯声,“我今日好像有些乏了,观白也安置吧。” 有些事, 本就是心照不宣的。 可卫觎今夜偏偏反常, 幽黑的眸色如一片深海, 盯着缩在锦被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的人, 半晌没说话,用指尖碰了碰她滚烫的脸。 那冰冰凉凉的触感舒服得让簪缨险些失声,本能地歪头蹭上去, 眼里全是春波,“十六郎。” 声音甜昵得掐的出水。 下一刻, 卫觎却抽回手,笑了一声。 簪缨茫然看过去。 “阿奴先睡。”男人含笑体贴地帮她掖好被角, 混和着藻豆与自身体味的气息直往簪缨面上扑, “我想起还有几份奏章要看, 看过就来。” 说罢,他当真毫不留恋地转身,从容地去外殿取了折子, 又进来,就在榻外不远不近的地方,背对着簪缨好整以暇地阅起来。 簪缨咬住唇, 这时候她身子的异样愈发明显,终于后知后觉有些不对,眨着眼扫过那只精致漂亮的瓷瓶,联想到李蕴妩媚多姿的情调,忽然福至心灵,脸腾地红了。 她暗道一声失策。 有一瞬她也顾不上验证什么,捏着被角稍欠起身,掀开纱幔一角,对着那道不动如山的背影,羞惶唤道:“观白……” “嗯。”卫觎漫应,却不转头,甚至在胡床上悠然自得地翘起一条腿,仿佛一点也闻不着殿室内越发浓郁的媚香。 “夫君,好夫君。”簪缨又气又急,呼吸也咻咻地急促起来,使得那张娇颜欲语还休,春情赩赩。她自不肯明说,手指抠着自己寝衣的衣带,吞咽着干涩的唾沫,勉强找出话来:“谢翰林昨日进言,道朝廷既然选拔女翰林,开女子为官之先河,便可在地方推广女子太学,促成将来开女子恩科的契机,我以为不无道理……” “阿奴忘了,”从容沉缓的声音自外传来,指甲轻弹纸页,“天黑后我们不谈公事了。” 日暮不谈公事,那他又是在干什么? 倘若到此刻簪缨再看不出这坏人是故意的,她也是白活了一遭。一想到他蔫声不响地瞧了这半天笑话,簪缨银下一咬,脸更红了,可此事是她草率在先,待会、待会儿说不准还有求他的地方,心中一虚,女帝的唇齿又软下去,透出绵绵的水红胭色。 她顾不得矜持,也实在坚持不住了,赤足下榻去,脚步虚软地往他的方向去。 卫觎听见身后窸窣的声响,本就深晦的眸底暗芒一荡。 他不会告诉阿奴,从他坐下开始,手上的东西就没一个字看得进去。 很快,一片香风迷住他的嗅觉,簪缨扭身坐上他的腿,随即两条藕臂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将自己努力挤进他怀里,甚至带了点娇气的哭腔,“小舅舅,帮帮我。” 卫觎这才发现,她今日穿得还是件薄纱半透的茜色寝衣。 有一瞬他几乎气笑,盯着那张熟透的红脸,单手托了她一下,免得她坐不住,却也没有更多的举动,慢吞吞地疑问:“这是怎么了?” 簪缨此时蚂蚁噬心,备受熬煎,见卫觎脸色不明,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明知他是故意的,不得已老实交代:“是,是那日涟水郡君送来的药……” 往常每日一次份额都要紧着用的人,今日化身成了柳下惠,声音都哑了,还是不碰她,垂睫注视这个什么东西都敢往身上乱用的小磨人精,“然后呢?” 这人坏死了。 簪缨低声哼唧,磕磕绊绊地将什么夜夜到天明、试探体力、委屈不委屈的话都吐露出来。未及说完,她耐不住了,卫觎干干爽爽的衣料上洇出一片水痕。 “小舅舅,求你了,阿奴难受。”簪缨不怕在他面前丢脸,但也是知羞的,眼尾沁出委屈兮兮的泪花,仰头主动去亲他的嘴角。 卫觎的目光就变了。 他不舍得让她主动求欢,听她求两声已是极限,绝活在身,岂会让爱妻活受罪。当下一个翻身,前序也无,有力的手掌将阿奴快要扭断的身子一扣,一身力气都舍在她身上。 只这药效太烈,也不知簪缨胡抹了多少,行了几回,夜尽将明,卫觎抱她去净室。簪缨软肌无骨,满面泪痕,犹拿胳膊勾她。 “你不累?”卫觎沙哑地看着怀中的软泥,目含无限满足与爱怜。 簪缨已是累得哭也哭不出,她也想罢,可是她说了不算啊。 “不可以了。”卫觎亲着她的脸颊安抚,也不知是**还是认真警告,声音入耳低靡,“你会坏的,我帮你洗了。” 簪缨眼如肿桃,不依不饶地勾住他,看样子十分可怜,又分外地惹人垂怜,“我,我还难受。” 卫觎深吸一口气,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蓦地把她翻过去,啪地一声脆响,“下次再敢什么东西都胡用!” 话只说半句,挺身而入,那悍野的纵深便是没说完的惩罚。簪缨仰颈长啼一声,似痛似通,下次再不敢了,这次却要求着他,狼藉水声中,无限逍遥娇媚光景。 只能说幸亏次日是休沐,不用上朝。 簪缨在陷入昏睡之前,蒙蒙天光中,逆着光线眯眼望着她的夫君,只见他上半身的肌肉精悍分明,几道显眼可怖的伤疤嵌在那副冷白色的胸膛上,别有一种桀骜不驯的阳刚气,而上面好几道子乱糟糟的指甲划痕,又给这个侧脸冷峻的男人平添几分色气。 他闲懒地支着一条腿,踞在外侧榻子上,也正餍足无声地瞧着她,就如雄兽圈出自己的领地守着自己的猎物。 迷迷糊糊间,她觉得他神采勃发,目光璀亮,似比往常更为奕奕精神。 “……你还不累吗?”已被榨干最后一分力气的簪缨哑着声音,问出这句怎么也想不通的疑问。 而后不等卫觎回答,撑不住闭上眼沉沉睡去。 男人看着她的睡颜笑了一声。 他曾千里奔袭十几个日夜未合眼,也曾穿过刀枪箭雨不眨眼,但没有哪一个无眠的夜晚,比得上她给他的鼓噪和激荡。 她是他的神女,如此天真大胆地闯入他的世界,从那句“我想你既做我的小舅舅,也做我的情郎”开始,他余生所有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便都是她给的。 他有无数种在她身上排兵布阵的想法。 累?远远不及呢。 “傻阿奴,好阿奴。” …… 托李蕴的福,卫觎的甜头是尝着了,簪缨前所未有的苦头也吃了,此事后续却还没完。 先是那瓶莫名其妙的药膏,次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而后江洪真被召进皇宫,名目上,说是皇帝邀请他切磋把式,这位昔日的长公主驸马听诏后莫名其妙入了宫,等再出宫时,是瘸着腿捂着腰出来的。 李蕴得知前因后果,可把她给气坏了,心疼地给丈夫上药时气得大骂:“十六有什么气冲我来,欺负人算怎么回事!” 江洪真俯卧在榻上,扶着腰苦笑:“所以阿蕴你又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李蕴语塞,心里明知十六这是借机告诉她,不许再给女皇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好承认,含糊道:“陛下小心眼罢了,哼,得了便宜还卖乖。” 卫觎真不是卖乖。 那荒纵一夜后,隔天簪缨一日没能下得床。 卫觎知她面皮薄,清醒过来后又一副讪讪的躲他视线的模样,心中好笑,也不打趣她,差御膳房熬了上好的燕窝羹给她补养。 而他心中还压着另一桩隐忧,从第二日起,便叫太医署来每日给女皇请平安脉。 簪缨鲜少见他如此紧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天晚上……按《内经》上的说法正是易于受孕之时,若在平常,他们是不会行事的。便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应当不会这么巧。” 卫觎听她这么说,眼角轻睇,“那晚一共几次,阿奴数了没有?” 簪缨的脸便红了,小声抗议又理直气壮:“那还不是怪你?若真有了,便是缘分,生养便是了。你这样紧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愿意我有喜。” 簪缨服用过西域水莲,好几年不染风寒小病,自诩身体强壮,对于子嗣一事向来是随缘的心态,哪像卫觎这么如临大敌。 卫觎轻轻一叹。 “说胡话呢。” 他当然盼望着他们自己的孩儿。但在此之前,阿奴的安全永远是第一位。无论在旁人眼里,女皇巾帼年少,不让须眉,有多么令人崇敬,卫觎总觉得这是个娇气得不得了的小娘子,自己还不大,怎么能忍受生育之苦。 她在他面前也确实娇气,一撒娇,就说些不讲道理的话。 皇帝在这里为没影的事挂心,太医署的人却不知皇帝宸心,只当陛下急于子嗣,恐二帝因此不和,每每劝谏道:“陛下勿急,如今还不到一月,脉象上诊不出是正常的……” 结果太医每日往合德殿进进出出,惊动了住在宫里的卫太公。 卫崔嵬一听,立刻找到儿子,当着簪缨的面厉声数落他:“儿女皆是缘法,要看缘分,岂能强求!你不可学那等凡俗男子,心心念念地娶了妻,又不珍惜,一心以子嗣为念,如此岂配为人夫,听见没有!” 老人家难得在儿子面前挺一回腰杆子,卫觎被数落得没脾气,无奈地看着操心不嫌老的父亲,应一声:“是。” 簪缨以帕掩唇,帕子上一双乌黑眼珠轻轻地转,也不替人分辨,亲自斟茶哄卫崔嵬消气。 等到送走了太公,簪缨一回身,就被神色不明的高大人影堵住,低头问:“笑话够了?” “哪里的话,翁翁疼我,我高兴嘛。”簪缨眨眨眼,绽出一个粲丽的笑容,“夫君更疼我,我也高兴的。” 卫觎低哼一声,唇角忍不住轻弯,心头轻易便被安抚得熨帖开了。 一个月后,太医署终于确定,女皇脉象一切正常,并无有孕之兆。 卫觎这才放下心来,当晚早早便将簪缨拖入帐中。 尚未洗沐的簪缨被吓了一跳,啊哟一声,双手已被牢牢钉在头顶。她对上那双精矍动人的剑眸,声音软了,明知故问:“做什么?” “补偿。” 卫觎埋头咬住女子软嫩的香唇。 169 第 169 章 番外三·声声慢(配角…… 不知是否真的新朝新气象, 桃花盛放的季节,宫里宫外的桃花也好像一下子都跟着开了。 先是檀顺入宫来求见簪缨。 在军中历练了几年的少年郎,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 结果这身高七尺的英俊小将军扭扭捏捏半晌,蚊子似地同簪缨说了一句: “阿宝想和阿姊求个人。” 这日簪缨不忙,一身青翟绣带团鹤常服, 髻上的莲花冠玉莹剔透,手中端着茶盏,闻言, 她目光向殿外尽职守卫的姜娘身上飘忽一下。 故作不解道:“什么人?” 檀顺又嗫嚅了, 下意识转头看向殿外那道削瘦清韧的身影。 从他的位置, 恰能看清姜娘系刀的那一截瘦腰, 以及按在刀柄上的几根淡白手指。 什么时候把这女郎放在心上的呢? 檀顺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第一次与这女子相遇,还是在尹家堡,当时皇上闻听阿姊要与别人成亲, 一个人弄出了抢亲的架势赶过来,这名个子小小的带刀娘子什么情况都没弄清, 只知护着她的主子,面对威名在外的大司马也敢迎前, 被他眼疾手快地拉住。 后来, 他们在上蔡又有一场并肩作战。 那是檀顺第一次见姜娘真正动刀, 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就变成了,这姑娘是真不怕死啊,骨子里透出的疯劲让他见了都惊骇。 而她的刀法看得出没少下苦功, 女人使刀,有一种男人不具备的美感,檀顺当时只道寻常, 后来越回味,反而越是放不下了。 他年少时喜欢簪缨,是奉父之命,那种被安排的感情没有来由也没有去路,檀顺曾经以为自己只当如此。 是簪缨告诉他,他有资格选择自己的未来,当时檀顺还不甚解,直到这道纤丽的身影在他心中日复一日地镌刻深沉,瞎活了十八年的檀顺才恍然,他喜欢的是这样的人。 “姜娘。” 面对簪缨的询问,檀顺神色虽有些腼腆,却不假思索,红着耳根子一鼓作气道,“我心中有她,还望阿姊成全。” 簪缨没有意外,却也没有马上说话,垂下眸子,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放下茶盏,慢慢道:“她出身苦,这一路跟着我,忠心尽瘁,劳苦功高,在我这里和旁人不同些。你若是心血来潮,断然不成。” “不是心血来潮的。”檀顺有些急了,又怕殿外头的人听见,不上不下地压着嗓子,“她的过去,我也打听过,我恨不能将那些混账王八大卸八块!只会疼惜,岂敢轻视……她家中还有个胞兄叫邱芥,我也托人问过,原是蒙城收编后入了王叡将军麾下,如今也小立几桩战功,做成千夫长了。若阿姊首肯,我自是要请父亲去求娶的。” 檀家两个儿子,檀依回三吴继承家业去了,对娶妻生子之事仿佛分外不上心,被老父催了又催,也未松口。檀顺也不和他哥客气,讲究什么先来后到呢,这种人生大事,当然是能者居先了。 簪缨听他如此保证,这才松一口气,露出笑意来:“好啊,那你自去与人家说,人家若愿意,我亲为你们主婚。” “嗳!”檀顺眼睛都亮了,转身就跑了出去。 “檀将军说笑了。” 谁想姜娘听完少年将军故作坦然实则忐忑的告白后,连片刻怔愣都没有,只平静地道出这样一句。 这名少女已不是当年那个被人玩弄于股掌,却无能为力的小白兔了。她身穿和宫中侍卫同等制式的官服,不施粉黛,一身冷肃。 从她当年亲手杀死自己的兔子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这辈子要换个活法。 她的命是女皇救下的,忠君报恩,是她一生的使命。至于姻缘—— 她是个不洁之人,这辈子不指望了。 檀顺听了她的话,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抿了抿唇,倔强地撑着自己的脊梁骨:“咱们也算老熟人了……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只管说,别这样一口回绝了……” 姜娘抬头看着眼前的英武小将军。 他是女皇的内戚,出入宫闱无忌,姜娘作为女皇的贴身武侍,自然与此人打过很多次交道。 此刻,她的眼前不是大宁朝前途最不可限量的驻京将军,不是皇亲,不是国戚,她没提一句门第,仅是望着这个根本不是自己世界的人,莫名地说了一件事。 “有一回,我看见皇帝陛下跟在女皇身后走进内殿,弯身将女皇脱下的绣鞋摆正在自己的军靴旁边。 “那一刻,我忽然很羡慕。” 姜娘淡淡地抬起头,眼神还是那样沉静无澜。 “我知道我此生不会有这样的运气。所以檀将军,拿谁开玩笑都好,不要耍弄卑职。” 檀顺沉默了良久。 他忽然扬脸一笑,“你的刀使得极好,我说别的男人配不上你。” 姜娘眼底坚冰一样的冷漠一晃,好似料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檀顺还在说,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和野痞:“我还给你留了好些精钢玄铁的宝贝材料,打算按你喜好给你铸口好刀,要不要啊?” 姜娘愣愣地看着他。 檀顺紧张地搓了下满是湿汗的掌心,颇有男子气概地一昂头,生怕她拒绝似的,眼珠子左转右溜不敢与她视线对上,“不要,怎么知道自己没有。” 耍弄人什么的,他敢生这个心思,老爹、阿兄、阿姊甚至是皇帝姐夫,会排队打断他的腿。檀氏的家训就是爱妻如命,他长了几个胆子敢违背? 姜娘描绘的场景,他虽未亲眼见过,但是谁说她只配被他人的感情羡煞?就算他比不得皇帝姐夫,只要她愿意,他也会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这是个极度缺爱的女子啊,那么就用他的心去暖好了。 可是檀顺半天没听到姜娘的回音,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抬头去看她。 然后,檀顺就看到了一枚曾令他惊鸿一瞥,便魂牵良久的好看的笑容,慢慢出现在他喜欢的女子脸上。 * 也是在这个明媚怡人的春日,尹宅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说是稀客也不尽然,毕竟当初尹真应簪缨的殷切挽留,决定不回青州留在洛阳,担任司隶参军一职,在京城的府邸便是严兰生帮忙找的。 后来这位严右丞又是帮着沽买实惠合用的家俱,又是介绍园人厨人,大包小揽为尹家新宅出了不少力。 朝中同僚一向觉得严兰生其人随和则已,实际眼高于顶,不通下秩,所以见他如此殷勤笼络女皇的义兄,背地失笑,都道他善于钻营。 严兰生听到风声,不以为意。 只有尹真的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黄鼠狼轻易不会给鸡拜年,这小子这么上赶子讨巧,无非是因为当年的那一眼恩怨。 说来也怪,当年是尹真捅了他心窝一刀,他本该记恨才是,却每次见到他,都像见了猫的耗子,堆脸赔笑,好像生怕他在哪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再给他一刀。 是以严兰生倒像于心有愧似的,紧着来补偿。 若一切到此为止,尹真也不会多想。 直到今日严兰生不请自来,身着一裘明光白玉地翩翩春衫,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坐到他的堂前。 今日他倒出息了,敢直视尹真的眼睛,开门见山道:“兰生想对尹堡主负责。” 尹真闻言默了半晌,问:“你有病?” 严兰生舔了下嘴唇,他在世人面前的好风度,在尹真面前向来失灵,可今日他神色前所未有地认真,仿佛是自己也察觉到那份挥之不去的心意,觉得再这样拖拉下去不像话,对尹真正色道: “堡主见谅,严某本不该冒失前来,只是此事关乎你的、你的……托人传话实属不便。我知当年尹家堡生变,堡主与令胞兄陷入危境,最终活下来的是堡主,从此便替代令兄,活成了世人眼中的尹家堡堡主。这些年,堡主伪色易服,活得不易,如今天下大定,宇内太平,堡主也可为自己、咳、考量一番了。” 尹真听他说完,笑了一声。 严兰生如临大敌,立刻坐直身,“……堡主笑什么?” 他至今仍改不了唤尹真为堡主的习惯,就像他以为往事如烟,实则午夜梦回,总记起他曾掀开一个凶神恶煞之人的衣衫,那人一身的血迹伤痕,被血洇污的肌肤却那么细弱。 然后那个人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刀。 然后,也不知他有什么毛病,心疼,渐渐就变成了心疼。 他问尹真笑什么,尹真嘲弄地勾起嘴角,“不知严右丞自己发现没有,你和我说话时口齿都是磕巴的。” 严兰生一见对方这副冷淡嘲弄的样子,肩头本能一耸。 随即又想,他是怕她,怎么了?他怕她,和他想和她在一起,又不冲突。 在他嚅唇开口之前,尹真一敛笑色,眼睛直直地定在他脸上,问出一个堪比致命的问题,“你心里当我是男人,是女人?” 严兰生在尹真的注视下无所遁形,抖着唇角道:“我今日没穿护心镜。” 莫名其妙的答非所问。 尹真无语,皱眉盯着这个细论起来比他还小几岁的男人。 谁正常出门带那玩意儿? 严兰生老实道:“我怕堡主觉得受冒犯,一个不忿再给我来一刀。出门前,想穿来着,又怕你觉得我无诚意。” 敢情这还是一出舍命陪君子。 尹真原本当真觉得严兰生好好的宰辅苗子不当,满城的公卿贵女不挑,脑子坏掉了。这会儿望着那张丽如好女的俊颜,八分杀心荡然无存,只剩两分似笑不笑的谑意,笑不入眼,身子前倾,低冷道: “严二,你知不知道我对那档子事恶心,很恶心。看在子婴的份上,我让你今天怎么来的怎么出去,我数三声,滚出我的视线——” “那不重要。”严兰生不等她数第一声,立即表态,“兰生所求不是那个。” 他若是凡夫俗子,不会舍得富贵尽抛,少小离家; 他若是耽于逸乐,不会耐得住在乡野荒村一窝就是数年,只为等待辅佐一位天命所归之人; 他若无异人之处,也难以弱冠之龄,走到今日这个位极人臣的位置。 洛阳待嫁好女子固然多,他心中所求,却是一名能令他灵魂震荡,真心被折服吸引的伴侣。 除了尹真,他没遇到过第二个。 至于肉.体之欲,重要么也重要,却不比他的精神追求更令他兴奋。 尹真却嗤笑,“我比你更了解男人。” 男人嘴上对一个女子忠贞不二,吃不着腥,血气方刚上头转眼就会去寻其他女子,说不定还美其名曰身在曹营心在汉,恶心谁呢? 严兰生脸色肃了肃,没说旁的,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事先准备好的匕首,咣啷扔在案上。 他识人入骨,智谋无双,对方都能想到的说辞,他怎么会想不到。 尹真眉头轻跳。 “你不愿之事,严二绝不勉强,我一心人,也断不会去招惹别人,只是想余生陪你。” “口说无凭,宫了也行。” 严兰生白着一张脸,身体却一躲未躲,看着尹真的眼睛道,“诚意。” 窗外的黄鹂在杨柳枝头上欢快闹着,堂下的茶炉扑了,顶着壶盖发出噗嗤噗嗤的水声。 尹真神色不明的盯着那把小刀,看了半晌,得出结论:“你是真的有病。” * “沈大人!” 尚书省外落英纷飞的御道,传来一声清脆的少女呼声。 正要下值的沈阶闻声回头,定住了脚。 气质使然,那身绛色的朝袍穿在他身上,分外内敛蕴藉。 像水墨工笔勾勒的修竹,无翠色却有风骨,看似不动声色,然而想要生动振发,只须等一阵风的到来。 他是西斜的日光在朱红宫墙打下的一道玄妙剪影,阿芜有些不敢呼吸了,提着手中的食盒,轻着步子走近。 便听见沈大人语气平常地问她:“可是陛下有何懿旨?” 女皇的侍女出现在前朝地方,有些不寻常,他有此问,亦在情理之中。 身着碧罗裙的侍女却有些不满意,艾艾摇头道,“陛下无事,是奴婢……新做了些桃花糕饼,想着带给沈大人尝尝鲜。哦,听说大人尊慈有了春秋,奴婢特意做得和软些,老人家也可以吃。” 见沈阶垂下眉眼,阿芜咬唇加上一句:“奴婢来此,先已禀过陛下,是陛下允准的。” 沈阶的睫梢霎了霎。 “某替家母多谢娘子好意。” 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掌接过食盒,目光得体地垂敛着,平心静气道:“阿芜娘子,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阿芜所有将说未说的话,就那样僵在了嘴角。 连同她唇边的笑,都在一瞬间随着少女的眸光黯淡下去,好像一个冻硬的面人脸上裂开的口子。 她未料到他会这样直白。 可她早该知道的,从她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开始,这就是一个疏冷又骄傲得令人望而却步的郎君。 即便那个时候他是落魄到尘埃里的,她将那袋银钱放在他手上时,也未见少年卑躬屈膝。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配……”阿芜红着眼,羞羞惶惶地低下头。 她跟随在女皇身边,也听闻了不少事,他们都说沈蹈玉和严兰生之间将来免不了一场国士之争,未来的大宁第一辅臣就在这二者之间。 还有人说沈阶前途不可限量,尤其在他主管科举后,很快就会门生遍地。 沈阶,已不是为人阶梯的阶,是位阶宰辅的阶了。 她又算个什么呢。 “非是如此。” 沈阶平和低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阿芜含泪抬起头,沈阶冲着这纯真的少女笑了一下,薄淡的唇色,没有半分情愫,轻道:“我是个没心的人,不值得的。” 他说罢,将食盒放下,正对阿芜深躬一礼。 在少女惊讶的神色中,男子起身,又妥善地提起食盒,转身出宫了。 阿芜痴痴望着那道融进黄昏的萧落背景,自言自语:“难道你一辈子不娶妻生子吗……” 沈阶出宫后,乘车回到新帝为他与寡母赐下的府宅,面色平静地将手中的食盒交予母亲。 而后他换下官服,洗了手,去书案上挑选几本自己注疏的儒家经义。 拄着手杖的沈母悠悠踱过来,慈爱地看着他做事的身影,半是抱怨:“才下值回来,不歇一歇,又忙着看书了。” “不是我看的。”沈阶回身扶着母亲坐下,“之前同母亲说过,女皇陛下救过一个孤子,名叫梁麦,他有志参加下一届的科举,是个有抱负的孩子,这些书是送给他的。” 沈母点点头。 薪火相传,大抵如是。 她道声好,又说起了白天有人来托媒说亲的事。 而今沈阶是当朝显贵,又无家室,在洛阳冰人间的行情可不就水涨船高了。 沈阶听后,沉淡地默了片刻,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住。 他下定决定般面对母亲跪倒,狭长的眼锋透出坚定与愧怍:“母亲,孩儿不孝,此生唯愿奉公为朝,不谈私情。” 沈母能一人含辛茹苦地将独子培养成材,并非一介无知妇人。 见孩儿神色坚笃,老妇人沉吟几许,并未大呼小叫地追问见怪,只是试探道:“阿玉你还这么年轻,哪怕眼下无心,阿母也不会逼你,也许将来……” 沈阶摇头,“不会了。” “对别的女子也不公平。” 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如一道惊雷落在沈母的心头。 知儿莫若母,她便明白了。 “你是个好儿郎,既已决定了,此有用之身,但行你当行之事便是。” 很多年以后,在这一批庙堂新贵陆续娶亲生子,子又生孙的家学绵延中,江南檀氏东家檀依,与洛北左相沈阶的终身不娶,一并为人津津乐道。 170 第 170 章 番外四·相…… 【if线番外】 要说在秦淮河畔红莲盛绽的季节, 京中有什么盛大的席宴,那必然便是傅家女儿的及笄礼了。 因为首富唐夫人的盛名,这一日到蕤园道贺的人极多, 上到王公贵臣下至建康世家,今日皆殷切而来,济济一堂。 即便如此,这些身份贵重的来宾想见今日的小寿星一面,也是不能。何也?人家精心养在闺中十几年的小娘子娇贵嘛,岂是随意露面给人品头论足的。 这不, 内院中, 少女娇慵晏起,明知是自己的大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在被窝里赖了一阵才梳妆, 完全没有急于打扮的慌乱和仓促。 也无人教导催促她, 檐下玉风铃清灵的声音和着薰风荡进闺房,屋里还余留着前一日胡麻糖的香气。侍女们无声行走在清水洗过的木柞长廊上, 素裙曲裾,清新淡雅, 入室, 训练有素地执香瓶,换花插,屋里很快弥漫起偏甜的百合香气。 少女乖巧地坐在铜镜前, 打个小哈欠,由着梳头嬷嬷鼓捣她那头乌黑柔软的长发。 她有着一双圆而形若桃花的漂亮眼眸, 瞳中乌亮的水泽清澈见底,像世间最纯洁的水晶,又俏皮地透出一股调皮的机灵。 当换上那身阿母给她准备的糯黄色飞花曲裾后, 簪缨才像终于醒了过来,目光水亮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忍不住起身,在镜前抬着手臂转了两圈。 花丛中最翩跹亮丽的小蝴蝶,也莫过于此了。 “好看呢。”簪缨哝声自语,尚带些婴儿肥的脸上神神气气,显然很喜欢这件新裙。 屋中的使女闻声掩唇轻笑,宠溺地看着今日长大成人的小娘子,皆附和地说道好看。 这时,唐夫人和傅子胥从外庭进来了。 簪缨见到父母,快走两步,笑着福身见礼,“阿父阿母!” 唐素望着衫裳娇丽的女儿,眯弯眼睛点点头,赞同自己的好眼光。她身旁男子约略而立年纪,身上还保留着清爽儒雅的年轻气息,一张冠玉般的白净脸面温和含笑,看着眼前娇憨的小女,目光轻柔,“离行笄的吉时还有些时候,饿的话先垫些糕饼,莫饿着自己。” 傅三郎的声名虽不及上头两个兄长显赫,却也是个守矩之人。只是这点日常的规矩,在女儿的快乐面前,自然不足为道了。 “只是不许偷吃糖。” 知女还是莫若父的,簪缨低头吐吐舌尖,乖觉地答应一声。 耳听院外人声喧阗,她眨着圆润的桃花眼好奇:“今日外头的来客很多。” “不碍。”唐素笑着抚弄闺女额角的碎发,“外面的人都在外头,一会用了席,客客气气送走就是了。今日咱们一家给我宝贝女儿过生日,不应酬别人。” 傅子胥露出一抹会意的微笑,簪缨听见也笑弯了眼。 “咱们唐夫人好大的口气呀。”就在这时,庭院中传来一道清婉的嗓音。 “敢把宫里的御前总管晾在外头,你唐夫人也算大晋头一份了。” 簪缨向外一看,只见一位身着纤髾杂裾,梳作妇人发髻的年轻美妇雍容而来。她眼神一亮,不等父母招呼,先唤一声“卫姨”,迈着碎步迎将出去,袅袅福身: “阿缨给姨母见礼,小小生辰劳动长辈,甥女心中不安。” 而后她又转向卫氏身边,再次福了福,“阿缨见过顾姨父。” 来者正是与唐素结成金兰之好的卫婉、顾三郎夫妇二人。 卫婉见簪缨如此嘴甜乖巧,不由笑道:“听你甜甜地喊一声卫姨,这一趟怎么都值了。” 两家互道寒暄,卫婉送上她给小寿星千挑万选的及笄礼。 那是一套十分精致难得的粉色翡翠头面。 唐素搭眼就知道这套东西不菲,听着女儿甜声道谢,负手笑道:“这小机灵包就是一张嘴甜,背地主意多着呢,就你好哄骗。喜欢女儿,还不和三郎努努力?” 卫婉夫妇膝下有一个小郎,比簪缨小几岁,而近来卫婉又诊出有喜,只是时日还短,从身子上看不出来,只告诉了亲近的亲友。 卫婉闻言,羞赧地抚着小腹,嗔道:“就你话多。” 唐素向来是言行无忌的性格,两家郎子却都是含蓄性子,相视一笑,又将为人父的顾三郎低头摸摸鼻子,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说笑够了,卫婉看一眼乖乖站在那里陪同长辈的簪缨,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稚气渐褪,渐渐显露同她母亲一样的倾城绝色来了。 她亦喜亦忧,不由低声提醒唐素:“方才我进来时,看到宫里几位娘娘皆送了仪礼来。” 唐素不以为意,随意摆摆手:“那些荤油蒙了心的,想打阿缨的主意,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斤两。这孩子叫我和三郎养娇了,等闲受不得委屈,离不得我们,我要再多留几年。” 有亲娘这句表态,卫婉放心一笑,“我看你们两口子呀,是恨不能找一个上门女婿才遂愿呢。” 簪缨呢,在一旁低头揉弄裙带上的兰草尖尖,不言语。 母亲说的这些,说羞涩也谈不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她有什么不懂的。她可不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前两年,她还跟着娘亲乘船去过吴兴呢,听过的见过的可多了,还知道哪里的酒酿丸子最好吃,只可惜那回只偷尝了一颗半,就被娘亲发现了,叉着腰把她数落了一顿。 明明阿父都帮忙求情了,掺在肉丸里的黄酒不醉人嘛。 思绪这一飘,就晃晃荡荡地飘远了,初长成人的小女娘惦记着什么时候再尝一尝吴兴的美食,不见半分春情愁绪。 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地走礼行笄。 参礼的都是自家人,也没人给簪缨摆繁文缛节的规矩,只不过是是焚香供案,傅姆致辞,唐素亲手将一枚玉簪绾入女儿的发髻。 簪缨开心地向父母行礼:“女儿今日成人了,铭感阿父阿母的养育之恩——” 她想了想,又奉上一个甜滋滋的笑脸,“日后阿父阿母还要继续如此疼爱阿缨啊。” “这孩子!” 唐素绷不住,笑着戳了下明媚少女的额头,座中的傅子胥亦隔空点点她,眼神充满宠溺。 簪缨心安理得地站在众人围拢的中心,向爹娘撒娇,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反正她觉得自己是世间最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山高水长的日子,没什么需要她自己操心的,她只需考虑什么东西好吃、什么布料裁裙子好看、哪里好玩,哦,以及怎么才能应付阿父布置的课业,就行了。 想到这里,簪缨趁人不备,褰着嫩黄裙裾来到父亲席边。 她扭捏地暗示:“阿父,你看阿缨都十五岁了……” 傅子胥看她一眼,从善如流地点头,“十五岁,是个大人了,再每日‘苦练’两张大字是有些不像样。” 簪缨深以为然:“正是此理!” “那便改作五张吧。” 簪缨惊吓地睁大眼睛。 傅子胥油然失笑,板住的脸只坚持两瞬不到,一点法子都没有地摇头轻叹:“不过今日你做寿,许你光明正大偷懒一回。” “人家从来也没偷过懒呀……” 喜提五张大字作生辰礼的少女嘟嘟囔囔,还欲讨价还价,正在这时,二院外传来管事的声音。 “夫人,姑爷,京口大司马给小娘子送生辰礼来了!” 一听此言,旁人还未反应,卫婉先惊喜道:“十六回来了吗?” 那个一身反骨的臭小子,多年前执意离京从军,走前还和父亲大闹了一场,这么多年就镇守在家门口,都不愿回家来看一眼。 今日突然听得他的消息,卫婉怎能不喜。 然而跟随管事进来的,却是一名参将打扮的军官。 军官见了众人,团团抱拳道:“末将林锐见过傅郎君、见过唐夫人、顾郎君与夫人有礼,大将军在京口练兵无暇,知傅小娘子及笄芳诞,特命末将来送贺礼。” 唐素知道卫家的那档子事,安抚地拍了拍卫婉,回身对还在呆呆发愣的小女娘笑说:“小丫头面子不小,还能得着他的信儿,也算他还有点良心,不枉过去跟着姐姐我蹭吃蹭喝——礼物呢?” 林锐却有些迟疑起来。 在众目注视下,他硬着头皮呼哨一声,随即一名驯兽兵领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狼走进院中。 “呀!”卫婉开始见白茸茸的一团,还以为是獒犬,待认出那是个什么,唬得藏在顾凌霜身后。 傅子胥一瞬起身挡在女儿身前。 却有半个脑袋从男人身后悄然探出,目光闪闪地盯着那头庞然大物。 哇,雪白雪白的,三娘家养的狸猫都没有这样不掺一丝杂色的白。 它的尾巴也好长! 对上那双冷峻泛碧的竖瞳,簪缨一顿,打个寒战,身子又往阿父身后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它看起来好凶。 卫婉已是气骂:“十六是不是打仗打傻了,送狼给女儿家!” 林锐尴尬道:“夫人恕罪……大将军说,旁的傅家与唐夫人都不缺,就这头跟着他上过沙场,啮断过匈奴颈的头狼,还算是个宝贝,送给小娘子、那个啥,解解闷……” 这话除了不可一世的卫十六,但凡换一个人说都是挑衅。 在场所有人中数唐素镇定,对夫君摇头表示无妨,向簪缨招招手,“阿缨,还记得小时候你总缠着带你飞的大哥哥吗,人家送来贺礼,还不道谢。” 那么久远的事……簪缨还真不怎么记得了,她知道卫姨有个在京口做大司马的兄弟,但因近十年未见,连他的样子也模糊了。 但她是个知礼的女子,当下走出,向那名军士道谢,请他带话感谢大司马。 林锐见这小娘子美丽灵动,雪润玉琢,忙道不敢,又取出一副臂缚,教她道:“小娘子莫怕,此狼十分灵性,不会攻击亲者。这副臂缚是大将军所用,上有气味,小娘子戴着这个和狼玩耍,狼嗅其气,自然便会亲昵小娘子了。” 簪缨含笑应下,目光瞟到那副看不出本色的黢黑臂缚上,却不是很想接。 在外头胡打海摔的糙男子么,哪会打理自己,自然比不上闺阁中香喷喷的小娘子。簪缨暗中嫌弃,也不知有没有汗味。 她才不要那个呢。 可嫌弃归嫌弃,她又舍不得那么威风的一头宠兽,连阿娘都说,江南难得见到这种体型的北疆狼。 偷偷再看一眼,那只雪白的大家伙好像也在看她? 那其实试一试,也不是不行? 就这样,簪缨在长大成人的这一日意外地得到了一头狼,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勉为其难——实则兴致勃勃地开始了驯狼之旅。 那双臂缚其实不难闻,也没有簪缨想象中的臭男人味道。 汗味好像是有一点,参杂着一抹淡淡的生铁气息,闯入簪缨过去只由糖香、薰香、胭脂水粉香构成的世界,陌生而突兀,但习惯了也不让人讨厌。 那头狼果然如林参军所说,颇有灵性,很快也适应了她这个新的小主人。 簪缨不记得她那个送礼别出心裁小舅父,却不耽误她享乐。等能够羁縻白狼后,簪缨第一时间带着它去大市逛了一圈,在一排不绝于耳的“小东家”的呼声中,有识货的掌柜“呵哟”一声:“好威风的头狼啊!” 簪缨的心情便分外满足,眯眼笑着拍一拍白狼的头毛。 * “阿嚏。” 卫觎在京口大营打了个喷嚏,莫名地用指节顶下鼻翼。 “主公怎么了?” 正在旁边看舆图的徐军师关切道,“近来雨水多,冷热不定,主公别是风寒了。” 卫觎还未开腔,一旁的副将嘿嘿笑道:“军师可别埋汰人,咱们大营里谁头疼脑热,也轮不到大将军呀,大将军这体格壮的。” 卫觎瞥眼,“什么时候你孙无忌布阵的本事跟嘴皮子一样油滑,再来跟我拍马屁。” 光说嫌不解气,踞在胡床上的男人伸腿踹他一脚,“滚去练兵!” “遵令!”被踹的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屁颠屁颠地跑了。 卫觎踹走了人,随口呼哨一声。 等了一息没动静,他才想起,自己的狼已经送人了。 送给傅家那小丫头也不算心血来潮,毕竟那老畜上了岁数,还断过齿,已不适合再和他上阵拼杀。 根据他少时带过那丫头的为数不多的经验来看,那也不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娇花,养头狼练练心性没什么不好,省得以后吃亏。 十五岁了……卫觎在与建康对面相隔的军镇短暂地失了失神。 也不知那个打小分不清辈分,总爱叫他大哥哥的小豆丁,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是像素姊多些,还是像三哥多些? 京中那些眼热唐氏财富的人,该动起心思了吧。 要是她被惹烦了,可以来京口玩玩,有他给她撑腰。 此时二十五年未亲近过女色的卫大司马,还完全不觉得送一头体型凶残的猛兽给一个小女娘,有何不妥,更不知自家胞姐在背地是怎么骂他的。 他只是接二连三又打了几个喷嚏。 “将军真没事吧?”徐寔放下笔管看他,“是不是对什么飞絮有敏症?” “胡扯。”年年都这么过来的,屁事没有,难道今年还娇气起来不成?卫觎摆手,“没事。” 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就好像,有人胡噜他鼻子似的…… 卫觎也未多想,同往常一样巡视军营后,又处理军务,一晃到得晚上,随意吃过暮食后,便回军府歇息。 一夜无事,等到卫觎再度转醒,便真的有些不对了。 他还未睁开眼,先闻到一阵幽淡的甜香。 卫觎五感灵敏,知此香绝不属于自己的房间,瞬间警惕,佯闭着眼在暗中伸手摸刀。 然而往日伶俐的身手今日也失灵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臂力和手指——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就如同他的四肢皆退化了力量,被禁锢在什么之中。 事态到此,他心如擂鼓,霍然睁眼—— 第一眼所见的,是一顶水粉色的缭绫纱帐。 他僵硬地,不可置信地转头,便见不属于自己身体的多出来的一部分,被一只柔嫩的掌心轻轻圈扣着。 那是他的——尾巴? ? ??? 在卫觎尚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的震惊中,少女唔地翻了个身,悠悠地睁开睡眼。 大眼对小眼。 簪缨卧在百花蕊制成的云绸软枕上,对上白狼那对豆粒大的闪烁碧眸,苏醒了一会,凑过去“啵”地在狼耳边香了一口。 习以为常地咕哝:“早呀,小雪团。” 卫觎整个人——整个狼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谁他妈叫小雪团?! 那是跟随他冲锋陷阵,齿断雁翎箭,渴饮匈奴血的战友,谁允许它叫小雪团?更重要的是,英勇神武了二十余年的卫觎颤着舌尖舔了舔嘴里的断齿,再低头看看自己雪白的肚皮,彻底陷入沉默。 难道此处便是傅府,此女便是长大的小豆丁? 可他怎么莫名来到这里? “咦,小娘子,小雪团是不是病了,今日怎么扭头闭眼的?” 簪缨正脱下小衣,换上一件五重纱的轻容纤髾襦裙,雪白如酥乳的肌肤在彩纱间一闪而过。 她听了,系上衣带来到白狼面前,口中念叨,“不会吧,怎么了……”强行掰过狼头,瞅了瞅,实则也不会给动物看相,便顺手往它脑袋上呼噜一把,又鼓励地拍拍它硬韧的背脊,“一会儿叫兽医过来瞧瞧。” 白狼被这番搓揉弄得自闭,转过身子不理她。 簪缨今日却也没太多精力分给她的大型玩伴,她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忙,转头问使女,“还有十张对吧?” 得到使女肯定的答复,簪缨立即将屋中写字最好的云雁按在书案前,又亲自动手磨了一砚池的墨,为捉刀手铺好纸张,“写!今天一定得写完,不然阿父又要念叨了。切记不要写得太好看,过得去就行,写完我给姐姐冰酪盏吃。” 那语气也说不准是威逼还是利诱,反正一屋子年纪不大的使女都是小娘子的帮凶,偷偷掩唇笑几声,见怪不怪地帮着遮掩。 有婢女提醒:“那小娘子今日便莫出门去了,免得露出形影。” “是的。”簪缨深以为然,“便去告诉父亲母亲,我今日先不去给他们请安了,要静心写字,莫教人来打扰。”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白狼就在旁冷眼瞧着。 簪缨不疑有他,就这么在屋里安闲了一上午,近午时,常年不怎么开的北窗外传来几声狸奴的叫声。 簪缨听见,目光雪亮地跑过去,窗子偷开一隙,做贼似的接进三盏冰酪盏。 外头接应的是一把成熟女子的声音,做了帮凶还不忘交代:“这是给小娘子同姑娘们分的,切不可一人独食了,当心肚肠疼。” “知道啦知道啦。” 借着芭叶掩映,簪缨美滋滋地将三盏甜品接进来,心中盘算:一盏是云雁姐姐的、一盏给大家一块分,另一盏她自己独享——唔,不好不好,还是半盏给云雁姐姐,一盏给大家分食,她吃个一盏半吧。不错,她出生在夏日,就说明命中注定与冰盏子啊、凉饮子什么的相配,家大人平时管得严,不入六月不许她吃冰,她年年馋得辛苦,便是提前几日吃一盏,也没什么关系呀。 如此决定,簪缨欣喜转头,唇边的笑意还未消,就与白狼冷诮的视线对个正着。 白狼那眼神,就和把她逮了个现形的风纪御史似的。 簪缨每日与之玩闹,早已亲密无间,可今日在那双碧眸的注视下,竟有些心虚。 这可真奇怪,簪缨觉得小雪团的竖瞳落在她身上,好像能看穿她。 她这才想起,这毕竟是一头曾赴疆场杀敌的狼将啊,凛凛的威风,很有压迫感。 可那又怎样呢,它是她的狼,当然要帮着她,再说它看就看呗,又说不出去。 于是少女毫无负罪感地朝白狼眨眨眼,快乐地享用美味去了。 * “呵。” 卫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置身京口军府。 回想那酷似黄粱一梦的记忆,男人神色变幻半晌,除了一声叹调,也不知该做何表示。 抬手探探自己额头,不烧啊。 他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灵魂被拘禁到一头狼的体内,如今他又好端端地回来了,难道之前种种皆是臆想? 可他已有多年未见过小豆丁,怎么将她的眉眼身姿看得那样清楚,连她脸上细小透明的绒毛——不,那是那女孩子突然凑过来扳着他头的缘故,却不是他想看! 卫觎想起女孩早起的那个亲吻,威冷的脸上出现三瞬空白,喉咙发紧。 再想起那女娘瞒天过海胆大包天的作为,卫觎嘴角又露出一抹薄谑的凉笑。 好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娘。 * 簪缨偷吃冷饮的恶果很快找上门来。 她吃冰的第二日,便赶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肚脐以下疼得死去活来。 这可吓住了满屋子的使女,便要去禀报主君主母,簪缨白着一张沁出汗水的小脸,可怜兮兮地抱着白狼倒在床上,再不复前一日的春风得意,还不许她们告诉出去,蚊子似地哼唧:“阿娘知道了,逃得过一顿好打?阿父都救不了我,你们都得跟着吃瓜落……” 可她实在是疼,咬着白生生的嘴唇,软软的呼气都落在白狼髭边。 使得这只平常最通灵性的狼今日却浑身僵硬,窝在她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簪缨还闭眼念叨着:“我好难受啊,要不然还是叫阿娘来吧,拼着一顿数落……那以后肯定就吃不着冰盏子了……” 最终这事也没瞒过唐素夫妇。 唐素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见女儿那副小可怜样,气得冷笑三声。 好在没当场发作,立即延医熬药,不在话下。 簪缨老实了,磨着父母留下陪着她,半睡半醒难受了一宿,睡着时手中却还不忘握着一截狼尾,仿佛那触感能让她舒服一些。 * “主公要回京城?” 在京口听闻这个消息的徐寔分外惊讶。 他盯着面无表情的卫觎,试图分析出这个决定的缘由。 要知道,大将军年纪虽轻,却是个犟脾气,当初在家里同卫父闹掰,快十年也没回过家了。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个晚上没睡好的卫觎一面卸甲一面冷笑,“再不回去,有人就要上房揭瓦了。” 他本以为那日只是个莫名意外,谁知就在昨晚,刚想就寝,他又与小雪团……呸、又与那头老畜共感了,然后他便被迫听一个闯祸的小鬼哼唧了一晚上。 他能不认得傅簪缨,还能不认得素姊三哥吗?他该怎么给二人解释,他不但身不由己地出现在他们女儿的怀里,还被夹在…… 卫觎闭了闭眼。 再不回去弄清究竟,他怕有一日在战场杀敌时突然移魂香闺,他还不想英年早逝。 也怕那个不听话的小女娘,再把自己作出个什么好歹。 京口到建康不过唇齿之间,何况有人马不停蹄。 蕤园这厢。 簪缨小恙初愈,被大人数落得老实了,还处在夹着尾巴在父母面前装可怜的时期。 这日却听阿娘身边的使女姑姑来传,说有远客至,让她去前头见一见。 簪缨知道阿娘脾气虽大,却最是疼她,一般闲人是不会召她露面的。 一时也想不通是哪位远客,便换了件半新柳色绕裾长裙,转去前厅。 还未等走近,便见廊庑外艳艳的高阳下,一道英武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一身帝释青大袖袍子,冷劲利落,随风生势。 她愣愣地停在原地,看着这个没见过的高颀男子。 卫觎听到声音,转过脸。 露出一双锋利深邃的剑目。 这个眼神……簪缨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看了会让人心虚的那种。 而叫她过来的阿父阿母此时都不知去哪了,居然放心叫她一个人面对这么个不怒自威的陌生人…… 卫觎目光平稳地打量着这个在阳光下白生生,怯兮兮的女娘,薄唇不动声色地一翘。 看着倒是乖。 自己就白成个雪团子似的,好意思叫别人雪团子。 “小孩儿,”他开口,“过来。” 叫谁呀!簪缨睁圆眼睛看着他,觉得这人不怀好意的,可是听着那懒散耐心的语气,像在静气沉沉的湖面撒下一把细沙,给她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一点意外的波澜,便又不讨厌了。 好像,好像很早以前她便与他很熟悉了似的。 簪缨挪着步子走近,大胆地打量来人。 她见这人低下头,用那把低沉好听的嗓子说:“小孩长大了。” …… “然后呢然后呢?” 坐在软榻中央的小女娘亮着眼睛追问。 她有着和故事中的小娘子如出一辙的圆眼睛,高挺小巧的鼻梁和薄如樱桃的小口,又肖属于给她讲故事的男人。 这个看上去四五岁的女童身穿一件漂亮的花蝶红窠小襦裙,跽坐之处,被一圈雪白粗长的尾巴圈得严丝合缝,如同一位女王据守在独属她的国界。 “然后,”身着玄青帝王常服的卫觎低头看她,“你该午睡了。” “我不!”小女娘不依,“原来父皇和阿娘是这么认识的?是吗是吗?” 卫觎一语不发看着她。 小女娘知道这是父皇打定主意要管她的意思了,缩缩肩膀,抱着男人的手臂软乎乎地摇了摇,“那阿娘不在,我不想睡嘛……” “阿娘去了白马寺追福,等你睡醒,睁眼就能看见阿娘了。”卫觎哄道。 尽管计划中,要等阿奴二十岁之后再生子,但意外总是比计划更早到来。这个阿奴十九岁生日时怀上的小家伙,就像上苍悄无声息送给他们的惊喜。 卫觎第一次做父亲,翻来覆去地想过许久,应该如何养女儿。 左思右想到最后,他觉得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和阿奴一起将她的童年再养一遍。 关于阿奴口中的前世,当初在他神思最混沌的时候,她向他和盘托出,意图用这根线拽住他对尘世的留恋。 他知道她说了谎,如果她上辈子真的被他照顾得那样好,就不会在西山行宫遇见他时,是那样拘谨陌生的神色。 以簪缨的机敏,在事情过后,必然也会察觉到她编织出的这个故事的漏洞,但是他们之后默契再没有提起过这桩事。 弃我去者已是昨日,那些让卫觎不忍的她所受的所有伤痛、不平、孤寒,他压在心里疼着,不愿去揭她的伤疤,却尚可以在现有的美好上,与阿奴一同创造一个不会再令她失去什么的未来。 无论在哪一重寰宇,无论在哪一个世界, 他愿养着她,一遍又一遍。 然后这些语短情长的小心事,会变成哄女儿午睡的小手段。 宫里自然有乳母嬷嬷,但是簪缨和卫觎在不忙的情况下,一向愿意亲历亲为地与孩子相处。 这也导致小娘子的胆量越发肥壮,睁着没有困意的圆眼睛讨价还价:“醒来可以吃冰盏子?” 在阁间儿外的案几上,放着三盏晶莹诱人的冰酥酪,沿着盏缘向下淌着冰凉的水滴。 卫觎:“嗯。” “那怎么有三盏呀?” “一人一盏。” “大人还吃这个么?” “有的大人比小孩儿还馋。” 小娘子噎了一下,她人小,也听得出父皇在背后拆女皇大人的台啦,她转转眼珠,“那上头的樱桃都给我吃,行么?” “一人一颗。” “这样呀,只能吃到一颗呀……” 这便是开始没有营养地磨人了,卫觎眼睛眯了眯,决定收回方才的想法,他的耐性也没有这么好,低沉缓慢地唤道:“唐阿幸。” 大名唐玖的宁朝大公主被父皇连姓带小字这么一唤,就知道风雨欲来了,连忙换上乖觉笑脸,冲着阁子外间喊:“卫阿泽,父皇喊你睡觉啦!” 三岁的卫衍蹲在外头,在几名内监的陪伴下舞动父皇给他刻的木剑玩得正欢,假装没听见。 “听见没有?”唐玖得意地拉上一个垫背的,“阿母可说了,我们都有继承皇位资格,我是老大,你快给我过来!” 虎头虎脑的卫衍听见,咧咧嘴角,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奶声奶气: “姐姐,千字文第三句是什么来着?” 唐玖气坏了,她就是不爱读书练字怎么啦,谁像他似的,看什么书都记得,背诗经的小嘴叭叭的。 “我揍你哦!”小女娘举起小小的粉拳,恫吓自己亲弟弟。 卫衍兔子似的转头看他爹。 卫觎挑眉回视他,没有声援的意思。 小男娃随即咚一声歪在卫觎身上,一动不动了,好像在说,姐姐欺负我。 卫觎勾勾唇,这两个崽子,不知哪一个像他,一个比一个皮,又一个比一个娇。 他拎起这个小团子放到床上,顺便拍下他的小屁股,“都噤声,睡觉,闭眼。” 威严的父皇大人发下最后通牒,没有母亲大人在身边卖痴撒娇的姐弟俩只得遵命。 唐玖到底不老实,躺下去的时候咕咚一声,几乎用砸的倒在白狼身上,顺手摸了把白狼失去了弹性的松软肚皮。 那老狼正眯着眼睛在那儿打盹呢,生生被砸醒,激灵一下子竖起耳朵。 发现是小小主人与它玩耍,又放松下来,懒散地眯了回去。 说来也奇,一般狼的寿命顶多是十几二十年。这头一把年岁的白狼在前两年看着原本要老死了,还让簪缨暗自难受了一阵,结果却一直懒洋洋活到了今日,吃食如常,还有力气逗一逗小公主小皇子玩儿。 卫觎无奈地轻戳阿幸的脸蛋,“不许欺负狼。” * 簪缨回宫时,燕殿中静悄悄,她的阿幸和阿泽都已被卫觎哄睡了。 做母亲的时刻关心孩子是天性,簪缨净了手,便欲掀帘去看一看亲一亲她的一对小宝贝。 忽听旁侧响起一道低淡声音:“好不容易哄着,弄醒了,我可不管了。” 簪缨回头,对上那人似笑不笑的眼眸。 邀功意味明显:“我却是还没睡。” 簪缨含笑转身,素手轻搭男人腰侧,照着他的侧脸亲了一下,抬头悄声道:“夫君辛苦了。原说能回来和你们一同用午膳的,后来遇上禅师讲经,方丈相邀,我便留下听了一程。” 卫觎慢慢握紧她的腰,拧身调换个方向,将人挤在自己与菱窗之间,低头问:“什么和尚的经这么好听,让阿奴乐不思蜀?” 簪缨怕吵醒孩子,余光走神地轻侧了一下。 感觉腰上的力道一重,她连忙笑靥如花:“自然不比夫君的声音好听。” 他哄孩子,她哄他,也算公平合理。 “那以后别听他们的,无聊了,找我玩。”卫觎低喃着,找到她的唇瓣俯首咬上。 三十几岁的男人,还是这么会说情话。簪缨觉得在这里不好,身体却遵从本能地热起来,闭上颤簌的长睫:“找你、找你做什么?” 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任何不好的痕迹,女皇年轻依旧,美丽依旧,纤窈依旧,只是因生了儿女,多了责任,眉宇间便添上几分成熟容雅的底蕴,使得她的妩媚褪去青涩痕迹,变成从枝头坠下的红彤彤的熟果,咬上一口汁水沁脾,比从前更加醇甜。 她的每一岁每一年,都给卫觎带来全然新鲜的悸动。 她是在他身边一年年成长的阿奴。 所以他们的年年岁岁,永不乏味。 卫觎忘我地亲吻着簪缨的面颊,忽然睁眸,将人托坐在自己跨上,在下面,仰起那张英峻凛丽的脸,臣服地命令:“做我。” 一帘之隔,一对粉雕玉琢的小儿女脸对脸熟睡着。 被明暗晃动的影遮住光的青琐窗下,三盏冰酥酪融化得失去了最初的形状,一颗一颗滴下水珠。 大殿外广袤绵延的白玉长阶,一片阳光正盛。 位于皇宫中轴线上的前朝中书省,臣工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公务。 洛阳都城,一百零八坊的街衢划分整齐,行人往来,商贾坐市,僧侣布施,百姓安居,又是一个太平无事的日子。 万物生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