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时晴》 第1章 梦与幻 霜飔蹁跹,卷起裙摆,破败的木门在漫天黄沙中摇摇欲坠。 小院里已经打包好几件行李,狼狈地塞在独脚车上,一看便知这家人要逃命了。 年近六十,却满头黑发的妇人捏着笤帚随意挥舞了几圈,带起了地上的沙砾,逃跑前也不忘将住了几十年的地方稍作规整。 本就是傍晚时分,屋内更是暗沉得看不清摆设。 苑希撩起隔档的布帘端着一盏行灯走近矮几做的梳妆台,台上铜镜中投映着年轻女子模糊的脸。 这面铜镜因为太久没有打磨,以至于已经没了唯一的功用。 她捉着半截焦柳涂着自己的峨眉,镜面只能看出浅淡人影,也不知自己这样是否赏心悦目。 本就不懂打扮的小娘子,嫁来后很快便用光了陪嫁中的铜黛,所以现在只能学着婆母的样子将柳条烤焦,用来画眉。 因为丈夫的穷凶极恶,挥霍光了她的嫁妆,她再掏不出钱来,如今只能粗布裹头,终日与历下的娘子一般。 房间里还堆满了茅草,快要求神雩祭,家里接了编刍狗的活计,现在也是不需要了。 除此外这屋子最多的便是书,可惜只有苑希看过,她那个十岁时得中秀才的丈夫买来不过是为了叫人时时记得他曾中过举。 历下城偏远穷苦,如今又战乱纷飞,那走街串巷的惊闺货郎也似在这里绝了迹。 相比没有惊闺郎的出现,更可怕的是,历下作为中转站,已经半月没有转运来的粮草。 从饶城来还要几日,再过不了多久,前线的郁西勇士与马匹们就要断粮了。 正在画眉的苑希抬着的手微微抖动,没有不怕死的人,更何况她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孤立无援。 那形同虚设的丈夫突然推开门却见苑希并没有收拾行李,他站在一贫如洗的家中恶狠狠对她唾道:“你要是想死立时便吊了脖子,别拖累我一家!” 自己那个当了多年秀才依然一无建树的丈夫在这样动荡的时刻日日不着家,苑希也是许久没见他了。 她起身丢开焦柳望着他:“历下城是我们的家,我们应该留下来抵抗,前线郁西战士也不会放弃的。 我们绝不能叫孤竹人看我炎篪子民如看丧家犬一般,那时候我们便真的只能沦为敌国的笑柄了。” 可惜面前人面带嗤笑,还如往日那般,除了抢些值钱的物什便是无端责骂:“没钱最屈辱,懂么?你若是拿不出钱来,就给我闭嘴!” 早就见惯他蛮横模样的苑希并不惧怕,反而上前一步,“表哥,这样下去,我们一家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被后世唾骂的。 那些有钱人或许希望在历下城破时孤竹人能留他们一命,却没想过他们要如何屈辱地活着。” 这场战争在此前一直是所向披靡的,就在近两月,粮草不济军情漫天飞。 前两日更是因为城中这些居民向孤竹出卖城中无兵无粮,敌国孤竹已经绕过前线的郁西勇士,准备朝主城来了。 苑希不想逃,她虽只嫁来这里两年,但任何一寸都是篪国的土地。 “实在不行你可以带着舅父舅母回于郢,或是去投奔我二姐姐,不要再做买卖情报的勾当了!” 再是叛国求荣之人也觉得被人点出来是一件及其难堪之事,他双眼暴突伸着手要来抓住手无寸铁的女子,“回于郢?你是想见你那老相好吧!” “我没有!”苑希心中委屈,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历下两年的生活给了她太多教训,叫她知道天真是愚不可及之人才会拥有的。 男人骂骂咧咧:“你个破鞋在我家养了这么些年还嫌不够,老子的脸被你丢尽了你还敢对我喊!” 苑希摇着头解释:“我是不会走的,听闻郁西勇士也有女子,我要去投军,哪怕只是浆洗衣物我也不能叫人看轻我炎篪百姓!” 男人一脚将起身要反抗的苑希踹倒在梳妆台上,这一脚不轻,常年病着的苑希更是受不住,她捂着肚子“嘶嘶”半晌。 矮几上的行灯受到撞击掉在地上,一屋子的茅草瞬间在萧瑟的西风中燃烧起来,炙热的火焰冲向天际,火舌在历下的秋风中肆意凌虐。 “晦气!”发狠的男人往后退去,并没有要救火的意思,“你个破烂货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又是一个巴掌落在苑希的左脸,嗡嗡作响的世界变得模糊,“你就和这破烂房子一起烧成灰烬吧!” 男人往外跑去还想顺势将房门关上,在此前还不忘回头啐了一口。 能忍到此刻已经是苑希的极限,她抓起掉落在地的双飞燕剪子紧紧捏住,这是她所剩不多的陪嫁之一。 在他来前她就想好了,若他执迷不悟也定不能再叫他走出这间屋子。 她使出全力追上前人,这双飞燕的剪子是自己最喜欢的,时常打磨,今日便是一把利器,直直朝那卖国之人喉头而去。 被长剪戳中脖颈癫狂异常的男子狠狠将她推倒在旁,她的额头撞在桌角,一声轰鸣就像是世界坍塌在面前。 “姑娘——” 一声尖啸将眼前的一切化为一道袅袅青烟坠落在地,继而在周遭散尽,一股紫述香的气息萦绕身边。 剪子划开了青衣女子来抢剪子的左手,苑希只觉气血翻涌不停,吐出一小口血来。 为何她看到了那个两千多里外的地方,可那座承载着她喜怒哀乐的于郢城,她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被人抱着上了马车,她心中只觉得好笑,黑白无常应当不会这般怜香惜玉吧? 片刻后,她的耳朵动了动,外间廊下有人讲话,而且,还都是熟悉的声音,只是自己已经被抽走所有力气,只能这样躺着。 一个清肃的声音冷静道:“现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快些退了烧。” 隔了半晌,另一个声音才略有些不平,道:“本来是要好的,这般过了水,指不定落下个痨瘵病。” 毫无生机的人听着“痨瘵”二字十分刺耳,内心不满之下勉强睁开双眼。 眼前的一切太过模糊,她像是住在玻璃罩中,周围所有都是朦胧飘渺的。 两个说话的中年女人被萃帛引了进来,表情淡漠的是嫡母朱大娘子玉。 一旁横眉冷对的是苑希的生母殷小娘慧,她二人虽是同胞姐妹,却一向不睦。 朦胧中,苑希也能看出殷小娘不屑一顾的模样,刚才那句“痨瘵病”便是小娘说的。 苑希不爱听这个词,虽然这话说得没错,她整日咳喘,但她讨厌自己那个秀才老爷的丈夫叫她尸注鬼。 朱大娘子语气也带着些不快,“慧娘,有些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今日有贵客,不可如此放肆。” “朱大娘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自是说一不二的,我还是去佛堂祈福,少碍人眼!” 小娘又去佛堂了。 不,不要走,她心中呐喊:不要丢下我—— 苑希方寸之间又多出一丝感伤,在梦中小娘都不肯多陪陪自己。 此刻她只想要追回刚才那段幻境,哪怕是说话不好听的小娘,哪怕是住在狭小的暖阁。 终于睁开双眼,看见的却是朦胧屋顶。 粉衣的丫头扶起喘个不停的苑希靠在自己肩头,慌张解释:“姑娘,这是十三科的祝由师,是特地来给你看病的。” 只见老态龙钟的祝由师驼着背从低矮的木门外徐徐走来,她头上的通天凤翎竟不晃动,与它的主人一般稳重。 她走的每一步都那么缓慢,眼神一直落在苑希的眉眼之间,看得这将死之人像是被勾了魂魄,只知望着她。 等粉衣小丫头随意擦了擦苑希刚才吐出的鲜血遗留在嘴边的血渍,祝由师才缓缓跪在床榻边,来握住苑希嫩滑的指尖。 她粗糙却干燥的手掌反比苑希那青葱的十指更显得舒展。低眉沉思半晌,才道:“极热伤络,好在已经缓下来。” 向一旁一直认真听着的粉衣小姑娘伸了伸手,那双飞燕的剪子就被祝由师拿了去。 她刚吩咐青衣女子来却叫这小娘子伤了手,这会儿便亲自从苑希的耳后摘出一束发丝剪下。 祝由师每一个动作都十分从容,连心中慌乱的苑希也不自觉安静了下来。 收起发丝,祝由师接过青衣女子送上的锦盒,只闻了闻便又合上,内里浓重的辛辣酸腐味道飘到苑希的面前,她又好一阵恶心。 顺势按着苑希的脉搏,祝由师上下打量了起来,这才看到苑希靠着的那小丫头所穿哪里是粉色衣裙,原是赤红的衣裙洗得泛了白。 篪国尚火,人民喜爱着红衣,人人都有许多赤红的衣裙。现在这丫头穿的便是苑希以前的旧衣,苑希穿不下了,就改了改拿给侍女穿。 这样的人家一年的开销都买不起这镶金边的锦盒,更别说这其中的药丸。 时间过去许久,祝由师才开了口:“此女将来,贵不可言。” 她又将锦盒放到青衣女子手中,提醒道:“我见锦盒中的药丸已服用许多。 但其中的紫荆皮不适宜脾胃虚弱者,此后每两日服用一粒便可。” 说着,祝由师将那双飞燕的剪子放入了苑希的手心,“苑四娘子此番归来想必心性坚定。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望娘子命自我立,福自己求。” 苑希双眼微张,看着祝由师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她伸手想去抓她,却抬不起手。 粉衣的小丫头与苑希一起长大,不消苑希开口也明白她想知道什么。 “姑娘,祝由师拿你的头发去做血余炭了,等你服用了血余炭,就会痊愈的。” 刚才就被这剪子伤了的青衣侍女再不敢让苑希碰它,轻轻来握住她的手便抽走了剪子,“希娘累了,你陪着她休息。” 说完她就往外走,追着朱大娘子与祝由师的步伐越走越远。 粉衣的小丫头是苑希一起长大的侍女,二人日日相对,感情甚笃。 她只得十三岁,说话总还是稚气的,这会儿跪在床边紧握住苑希的手喃喃自语。 “姑娘,你快好起来吧,郁西世子送来无数好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从她手中抽走被紧握的手,苑希的气息又微弱了一分,她努力要将这郁西世子从梦中剔除。 第2章 碧纱橱 “萃帛姐姐,快下雪了。”还穿着那身粉衣裙的小丫头开心地探头来打着报告。 只见黑压压的天空彤云密布。 萃帛正在屋里把柜子擦了又擦,最近空气中漂浮的黑色粉末,让一切看起来都灰扑扑的。 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是叫外面擦地的小丫头进来帮她换了一帕水,又继续擦起凳子来。 小丫头把几块帕子都搓了搓放在一旁,免得萃帛受伤的手碰到水,问:“你说姑娘什么时候能醒?” “你声音再大些,一会儿就吵醒她了。”叫萃帛的青衣女子认真擦着凳子,很不想说话。这些讨厌的黑灰,她一天要擦三遍。 小丫头不敢再惹萃帛,轻轻退了出去。 “咳咳……”说下雪时,苑希就已经醒了。 她轻轻睁开眼,四周笼着纱,什么都看不真切,透过围绕她的薄纱,外间的一切就如那镜花水月一般。 苑希稍一挪动,萃帛立刻就发现了,靠近她的身边轻轻问:“希娘,你醒了?” “点雩……”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只是从嘴唇的尖上发出来。 “希娘,我是萃帛。” 苑希当然知道她是萃帛,是小娘的侍女芸娘的侄女,她与她没什么交集。 “点雩……” “希娘是在叫小豨吗?”萃帛试图将苑希扶起,苑希却不肯。 小豨……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粉衣的丫头探头进来,问:“萃帛姐姐,你叫我?” “希娘醒了,你去舀一碗白粥来。” 粉衣的丫头噌地站了起来,眼中含着泪珠,嘴角却是笑的,她立刻点点头去了小厨房,从她身旁的缝隙中能窥见外间一切都被覆盖在雪重天寒的青苍之下。 等她舀来白粥却又只是隔着纱帘不敢往前来看,只知道站在外面抹眼泪。 苑希不肯吃萃帛喂的白粥,只是一直伸着手要拉那哭泣的小丫头。 小丫头比她还小两岁,从来就是什么都不懂的。 她只知道自己远嫁后,小丫头也被卖去了父亲的家乡广陵,苑希已经没有在广陵生活的记忆,听说是在广陵的一个乡下。 小丫头抽泣着来握住苑希的手,那温润的感觉告诉她,这一切可能不是梦。 “这是哪里?”苑希一丝力气也无,只能用气音问。 小丫头连忙靠近她,小声回答:“姑娘,这是小娘的房间,是临时搭的碧纱橱。” 她回到了于郢城!她回家了! 难怪她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原来是小娘的房间。这房间本就不大,又睡在碧纱橱中,所以才会看不真切。 回家了,苑希感觉心口有一团热气往上涌,变成泪水在眼眶中氤氲。 她挣扎着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碰到了额头包的纱布,看来那场大火捡回一条命,却破了相。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很想知道自己回来了多久。近乡情怯,她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儿了,她做梦都不敢想她还能回到于郢。 “天庆三年的正月十九呀。”小丫头伏在苑希的床榻旁,眼睛湿漉漉的望着她,“姑娘,你已经烧了好些天,这个年都没过好,你放心,你吃了那么多补药,会好的。” 天庆三年…… 苑希心中诧异不已,她以为自己是在大火中得救,这已经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萃帛见她二人说个不停,害怕苑希身子受不住,快快抢白道:“小娘一早就去给希娘祈福,想来得知希娘醒了,一定很快就回来了,希娘先吃些东西,休息片刻才好见小娘。” 等萃帛将苑希扶起,又垫了一个软枕在她背后,她还一直拉着小丫头的手不放。 她想了许多在历下时想要说的话,开口却是这一句:“以后你就叫点雩。” 点雩以前的名字已经无人知晓,总之她卖进苑府以后,殷小娘说:“既然照顾希娘,就叫小豨好了。” 起初也没人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直到她表哥来后,嘲笑点雩是小母猪。 篪国人古来称猪为豨,称虎为於菟,每次见表哥以此取笑,苑希对他的厌恶就一日加重过一日。 旁的什么都来不及多说,苑希对萃帛招招手,萃帛比苑希还年长些,脑子比点雩更清楚,所以自己才向她询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每年上元节,官宦人家都要去正灯,顺便上香磕头,旁的什么殷小娘都可以不去,只这给佛祖上香,她是一定要参加的。 朱大娘子与殷小娘总是不睦,却又总是容忍她,就连这样的时刻也任由殷小娘跟着。 苑希过完年就要十四了,平日小娘总是由她素面朝天,这日上元,大娘子让奶嬷嬷也稍微替她打扮了一下。 大娘子是不知道苑希已经烧了两日,只是小娘总想着能熬过去,还觉得去拜了佛更能好得快些。 谁知她头上不过戴了几朵银簪花,便在爬山时受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见她一个跟头竟磕出了血,小娘害怕血光冲撞佛祖,只是叫芸娘按住,让几个侍女带着苑希回府找郎中去。 “我们到了马车那里,仆妇和马夫都休息去了,根本也没人,只能遣人去找。 那时黑云翻墨,眼看便是要落雪,这个时候,郁西世子策马而来,他的衣袂翻飞,我当时觉得他就是天神下凡,来救娘子的!” 苑希一听郁西世子,立刻打断了萃帛的话,“哪里有天神下凡。” 重来一次,就没有彼此纠缠的必要了,今生就算他救了自己一命,也抵不过前世对她的伤害,一切都断在这个上元节便是二人最好的造化。 她不想再听郁西世子的事情,只招手让点雩过来问她:“我这烧是怎么回事?这碧纱橱又是怎么回事?” “碧纱橱是大娘子让人送来的。”说着点雩靠得更近些,悄悄在苑希耳边私语:“小娘那天和大娘子吵得可厉害了,说哪有让发烧之人住碧纱橱这样的四处透风之所。” 苑希抬起眼神去看她,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丝小娘对自己的关怀。至少小娘也在考虑自己的身体,不是么。 但是很快点雩又说:“小娘还说,你这是年节里积食,饿几顿清清肠就好了。” 好吧,小娘一如既往。 平日里她都跟着小娘吃素,身体长得还不如普通人家十二三岁的孩子,大娘子多次表达了关心。 这会子过年,好几顿都是大家一起吃的,苑希还是个孩子,哪里经得起诱惑,可着那鸡鸭鱼肉胡吃海喝。 虽是有些前因,她依然很怀疑小娘说要饿她几顿是在和大娘子置气。 刚才被苑希错开了话题,点雩内心其实也很想听萃帛讲上元那日的事情,那日她光顾着哭,都没多看那郁西世子几眼。 现在萃帛提起那日的事情,她倒是记起了一些,当时天色晦暗,郁西世子就像是从乌云中劈开了一道光。 他眼眸深邃,又是在高头大马上,说他是天神下凡,那是一点没错。 点雩这会儿又凑到萃帛面前去撒娇道:“萃帛姐姐,你再多说些。” 萃帛也不是性子和顺的,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就说是我当时觉得像是天神下凡嘛,那时郁西世子就是打马朝着寺庙来的。 他见点雩在哭,一勒缰绳停了下来,问她为何哭,我就说我家娘子受了伤。 当时他好像很忙,从怀里拿了些银子让我去请大夫就准备走,那时候山脚哪有什么帮忙的人,我就拉着他的马缰不让他走。 我和点雩对他痛哭了半天,他也不恼,然后不知听到哪里,突然从马上下来,一个箭步就站在了马车门口。 就站着!”她学着郁西世子当时的样子,伸手想推开马车的门,却又收回手。 试探几次,他拿出一块玉佩交给萃帛,“我的马车在后面,很快就到,你用这玉佩令凯风立刻带她前去不远处的玉虚观,不得有任何拖延。” 此刻点雩扮演着当时的萃帛,双手握住虚空的玉佩重重点了点头。 苑希这才知道她为什么会闻到一股他的味道,是他的马车。 凯风是他的随从,让自己最亲近的人留下帮助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若她不识得他,定也觉得他是好人。 萃帛捧着脸,还在想着那天的一点一滴,“郁西世子人真好,他已经去了很远,却又调转马头来,最后是他将你抱上了马车。” 是他…… 看着点雩与萃帛的满脸欣喜,苑希却道:“去将小娘请回来吧。”她现在虽然虚弱,却决不能叫自己再一次被任何一个男子骗了。 殷小娘刚回来,朱大娘子那边也来了人。大娘子的侍女归娘带着人送来了几样肉糜做成的餐食,说是要给苑希补身体。 殷小娘却横眉冷对,质问归娘:“你家大娘子是不知我信佛么?拿这样东西给四娘吃,是想她对菩萨不敬?” “大娘子的意思是,四娘子身体瘦弱,一味吃粥茹素是长不结实的,所以给四娘子补一补。” 归娘的年纪比殷小娘还长些,说话态度自然没有那么客气。 殷小娘也不是好欺负的,冷哼一声,就要把归娘和送吃食的仆妇赶出去。 归娘只叫人将东西放下,“小娘若是愿意,便将这些食物倒掉,也不消担心佛祖责怪。” 好好的东西若是倒掉,自然是不妥的,这个难题倒也丢给了殷小娘一人。殷小娘没得地方出气,便剐了萃帛一眼,问:“大郎还没回来过?” 萃帛立刻上前回话:“大郎早间来看过希娘,说面色好了许多,而后略坐坐便又走了。” 一听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走了,殷小娘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她瘦小的身体仿佛盛不下她的怒火,只能一手撑住圆木桌,却闻见肉糜的味道。 常年不吃肉食的人闻见这味道只觉作呕,立刻吩咐萃帛将肉糜拿出去丢掉,然后自己匆忙更衣去了。 见殷小娘一走,端着肉糜已经走到门口的萃帛却回了头。她把肉糜一勺一勺喂给躺在碧纱橱里不说话的苑希吃下,才快快拿着东西走了出去。 一旁的点雩说大哥哥苑翎来看过她好几次,她却一点印象也无,看来自己昏睡的时间还是多过清醒时。 看着不大的房间,被碧纱橱又占去不少位置,再沉不住气,苑希拉开薄纱,想起身来等着小娘。 刚回来的萃帛正见着苑希没盖好被子,几步便到了她面前,将她拦下又把被子拉好说道:“历下来了信。” “历下来信又做什么?要钱?” 第3章 紫述香 历下,真是一个噩梦一般的地方,在她嫁去历下前,舅舅就总写信来向小娘要钱,小娘心软便一直给。 父亲好歹也是监察御史,苑希和小娘原是不用过这么拮据的日子,奈何有个无底洞的舅舅,筛月阁就没一日不是紧巴巴。 “说是表哥想念殷小娘与兄长、妹妹。”萃帛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也是轻视,“说要来于郢看你们。” “什么?” 说起这个表哥殷骏捷,就是苑希未来那个当了数年秀才大老爷的丈夫,真是让苑希恨透了! 萃帛也没见过他,并不了解其为人,只听小娘总是提起,所以也抱着一丝侥幸,“也说不定殷表哥确实聪慧。” 苑希可是见识过的,聪慧就别提了,他确是不过十岁便考上秀才,但这秀才一当七八年,便没了后劲儿。 关键,苑希对他人品的失望更甚这些。当时,她呛了水又冻了两日,没调理身子就连日赶路去了历下。 一路颠簸,最后落下了个痨病,还未到历下她就咳得吐了殷骏捷一身苦水,便被殷骏捷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不过是因为她弄脏了他花高价定的那套织锦缎氅衣。 还没来得及反驳萃帛的话,芸娘推开门,是殷小娘更衣回来了。 殷小娘站在桌前也不靠近苑希,“今日我念了几册经文皆都回向于你,想来再过不多日定能下地了。” 小娘的冷漠苑希是知道的,她总愿意亲近菩萨而不是自己,叫年幼的自己生活在期盼中。 跟前的芸娘便要和顺不少,她从殷小娘身后走过来假装整理了凌乱的碧纱,对苑希劝慰道:“希娘这两日看来人也清醒了,小娘总算可以放下心来。” 碧纱橱中的人双眼低垂微微颔首领了芸娘的好意,然后轻声问:“听说历下来信了。” 一听历下,小娘腰板儿都直了,“是啊,你表哥来信问年节好,还捎了不少好东西来,比大郎妥帖多了。” 猜也知道送来了什么,风干菜、鳜鱼干,还都是殷家吃不完剩下的才会送来于郢。 “年都过完了,信才送到。”苑希语气中满满都是鄙夷,她知道殷家都是等着殷小娘送去过年钱之后才会准备回信,一来二去就晚了。 听出她话中不善,殷小娘眉头微皱坐在凳子上别了一眼碧纱橱,昏暗之中只能见着里面瘦小的身影无力地靠在圆枕上。 “这些都是心意,世间最难的偏就是这个。”殷小娘没什么文化不识得文章,想说几句殷骏捷的好,想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形容,“你大哥哥见得多,也没说想办法将舅舅家接来享福。” “想在于郢站稳脚跟,我哥哥可帮不了他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娘总想将他们接来,不如让舅舅和表哥找门好生计,维持生活。” 本是好意的话语,殷小娘却是跳起来跺脚,“我侄儿可是见县官不跪的秀才!你难道要叫他去做工不成?你们一家子就过了些卖儿卖女得来的好日子,便觉得能腌臜别人了?” 小娘总是蛮横,说不到几句就要吵嚷,苑希在病中没有力气,实在不想与她掰扯,“今年我便十四了,过几日我身子好了想去求母亲说一门亲事。” 这怎么把殷小娘心中所想给说出来了!她正是等着苑希十四、五岁好配给自己那侄子呢! 苑希虽是庶女,但婚姻嫁娶都是当家说了算,所以在殷骏捷来于郢前小娘从没提过苑希的婚事,便是想拖一拖。 “你,你如今最重要是养好身子,成亲一事并不着急。”小娘磕磕巴巴说着,“朱大娘子事忙,别拿这些事去烦她。” 一直没有动过的苑希这才伸手轻轻撩开碧纱橱,“毕竟子女的婚事只能父母做主,否则我今日求了小娘便省了事儿了。”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殷小娘脊背软了下去,从前唯唯诺诺的小丫头今日竟说出句抵心口的话。 “你是我生养的,几时用得着她朱玉说了算?”殷小娘见没能糊弄过去,立刻又摆出了胡搅蛮缠的劲儿。 在篪国,哪怕是庶子女也都是养在当家主母身边,像苑希这样由小娘养大的娘子若被人知道了,恐怕连脊梁骨都要戳穿。 每年上元正灯,苑希也会因此事被熟知的一些人家嘲笑,她从没在意,只是没想到今日小娘能这般大言不惭说出口。 她坐在床边,缓缓将碧纱挂在木勾上才露出了自己的脸,“大娘子便是说了不算,也轮不到我们来说。 于郢是京城,就是隔壁邻舍也并不了解我家底细。可历下不同,家家户户大门敞着,村头丢根针村尾半日便能知道。 小娘不在乎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舅舅一家在历下生活,要想不被人背地里诋毁,可不是将自家女儿打发去那么简单。” 从来没考虑过这些的殷小娘担忧地看向芸娘,二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却也是并不知如何是好。 见小娘已经没了主心骨,苑希才开始忽悠道:“其实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表哥的亲事,反而应该先叫父亲给表哥在于郢谋个差事。 察院里大大小小的官,若是被看中了,今年秋闱就靠着这点子人脉也准能中了进士。” 这话听起来荒唐,但苑希知道小娘一定会信的,因为父亲的监察御史便是外祖沅江伯托了关系从广陵调上来的。 就是前世的自己也是如此单纯,别人说什么都会信。 明显殷小娘已经在考虑此事,苑希便再加了一把火,“若是表哥能当上十三道监察御史其一,以后再回历下接舅父舅母,那是何等风光!” 说到这里时殷小娘已经站了起来,殷骏捷若是来了于郢,升官发财,还能娶了苑希生个大胖小子,那她对自己父母就有交代了。 殷小娘招呼芸娘现在就去嘉禾院,先将苑希的父亲想办法叫回来。 要想叫殷骏捷来于郢简单,要给他安排差事便是如比登天,父亲为人胆小懦弱,就是自己的官都还没当明白。 更何况父亲是个木讷少语之人,小娘便是去与父亲胡搅蛮缠,没个两三月他二人都掰扯不清。 这便是苑希想要的,至少给她些时间恢复这身躯。 与殷小娘争辩时耗空苑希所有的精力,她渐渐瘫软在圆枕上又一点点滑入被褥之中,又闻到了熟悉的紫述香味道。 紫述香的气味并非人皆能用,它代表着高贵、神秘,是郁西四大家族共有的族徽。 而这紫述香只有西域的巴尔喀什湖边才有生长,如今只有一人用得起。 那人便是夏国公的长子,皇帝无限宠爱的郁西世子——和呈辞。 皇上命人将巴尔喀什湖边生长的所有紫述香尽皆送到了篪国国都于郢城中,制成了这独特的香氛,专供他一人使用。 人尽皆知,皇帝宠爱这个郁西世子比篪国太子更甚。 但如此耗费财力的举动,也让篪国百姓对郁西国颇有微词。 醒来时,她发现那萦绕周围的根本不是紫述香的味道,空气中全是香蜡味。 苑希只觉窒息,这时候点雩拿了猩红的药丸来,药丸散发着酸味,味道辛辣酸腐,实在难以下咽。 最后点雩兑了水又加了血余炭一起,一点一点喂到她嘴里。 “烧好像退了,萃帛姐姐,你快来看看。” 萃帛正站在外廊看着筛月阁的月洞门出神,一听苑希烧退了,便立刻往回走。 她没有第一时间靠近,而是等身上的寒风散去才上前摸了摸苑希的脸,这才放下心来,“确实好些了,不知道是药水浴起了作用,还是世子派人送来那酸涩的药有效。” 点雩面带喜色地站起来,一边翻着柜子里的东西一边问:“那要不要多给姑娘吃一些?” 萃帛拍了她的手背,让她将东西放下,“那是药,你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点雩很是听话,立刻便松了手,眼睛却没离开这箱子,“凯风可说了,这灵丹比送来的那支百年人参都好。 那碗大的紫灵芝都是放在最下面的,可想这奇怪的药多金贵了,这些药若是换了钱,够我们整个苑府开支多少年呢!” 萃帛年纪大些,说起话来很有姐姐模样,“是药三分毒,再贵也是伤身子的,更何况那日祝由师特地嘱咐了不能多吃。 十三科的祝由师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看得起的,多亏了世子亲自去请,可不能浪费了世子的好意。” “咳咳……”躺着的苑希止不住地咳嗽,明明已是午间,天空却异常压抑,本以为是天气不好,却接连两日都是如此。 依然柔弱的身子勉强支撑着往走廊外看去,“是周围邻居在烧纸么?” 苑府坐落在民居当中,周围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就是烧纸也没有这么费的。 点雩连忙给她披上外衣,也探头看去不散的乌云,“没有呀,我没有闻到味道,大抵是春雨要来了吧。” 萃帛反倒来了兴趣,“希娘这鼻子倒是灵的,这也能闻到,看来过几日又要不停擦凳子了。” 苑希好奇她为何如此说,问她:“萃帛姐姐是知道些什么?” 萃帛也不藏着,往汤婆子里装上些滚水塞到被褥中才慢慢解释起来。 “听说孤竹国的公主病了,前些时日也是烧了不少东西,那黑烟弥漫,一路从孤竹吹来了于郢。” 孤竹是北方草原上最大的部族,这风一路千百里到了这里,可谓是盛大。 苑希便是从紧邻孤竹的地方被吹了回来。 “据说,孤竹的国王子植羽淳举办了一场空前的大法事,天都熏黑了。” 等她们话说完,苑希已经吃了一盅蛋羹,质日天明,苑希醒来时,下了天庆三年最后一场雪。 孤竹国十四岁的公主子植羽追病逝。 一个是孤竹国王捧在手心的公主,一个是篪国的普通小娘子,同是上元发烧,子植羽追却没能救活。 这场盛大的葬礼久久不散,远扬千里的味道让苑希越来越清醒,好像那个躺下再也不起来的冰冷的人是她一般。 苑希想着从未见过却与自己这么相同的子植羽追,有一刹那的恍惚。 第4章 开片声 子植羽淳,苑希再熟悉不过了,她住在历下时,总听人提起这个名字。 孤竹国人自称是原住在篪国孤竹城的殷商后人,殷商热爱迁都,一来二去竟迁到了草原上。 苑希每次听他们这样讲都觉得不太可信,篪国也喜爱迁都,短短一百多年就换了三个地方。 但是篪国人对都城于郢爱得深沉,所以迁了三次,国都依然叫于郢,只是现在的于郢古称执鄀,所以于郢也称为鄀京。 萃帛只知道,二十年前孤竹铁蹄南下孤竹城,说是夺回失地,而后就一直盘踞在孤竹城附近,一到冬季就会进城抢掠。 苑希却较她更清楚,只是那些事是苑希去了历下才了解到的。 草原上再是打得厉害,她一个生活在鄀京城小暖房中的丫头也是一概不知。 又躺了两日,浑身发酸,但她心中隐隐地呼出一口气来,因为归娘来看她时说:“大娘子还说希娘身体康裕了正好去给郁西世子道谢呢。” 这次郁西世子送了不少好东西来,去叩头谢礼是应当的,她低下头愧疚地浅浅一笑,“是我身子太差了,不能亲自前去道谢。” 才怪!她巴不得这辈子都千万别见那和呈辞才好呢! 归娘替坐在床上的苑希掖了掖被子,嘱咐了几句,告诉她会让大姐姐婆家前去道谢。 苑希知道,宰相家人都七品官,自己的父亲一个从七品,根本不够看。大姐姐苑楚楚的婆家是安定侯家二房,公公是正四品的正奉大夫。 正奉大夫虽只是一个散官,但当初也是靠苑正储的丈人沅江伯的面子才定下的亲事。 大姐夫宋乔林虽考了两次没上榜,直到祥熹五年天外飞石开了恩科,皇上十分喜欢他,钦点为枢密院计议官。 这是苑府能攀到的最厉害的关系,请他们去向郁西世子道谢,也算是体面。 反正只要苑希不用去,她就都不在意。 在归娘还没离开时,她还故意捧着点雩煮好的药一口饮下,“都是我不好。” 话还是要说的,毕竟去谢礼不知道要磕多少头,这本是她应该做的,现在劳烦了大姐姐一家,虽然他们不一定不乐意攀上郁西世子。 归娘走后,苑希看着空空的药碗想起了那撒了一地的药。 想起了他二人上一世的第一次见面—— 刚起了头,她就将自己的记忆打断,山有顶峰,海有彼岸,如今能回旋过往,就不要再愁肠百结。 她坐在床边,透过隙开一条缝的门看着狂风卷落树上的积雪。花雪随风不厌看,一片飞来一片寒。 这大冷的天气住在碧纱橱里,北风也是会透过纱窗进来的,而后这纱又缓去不少劲道,反让她感觉舒爽。 点雩端了些白粥进来,阖紧了门,阻挡了外面的冬日残景。 她要将白粥喂给苑希吃,身体已然大好的苑希却摇了摇头,“我想吃千金碎香饼子。” 嫁去历下后,实在也吃不惯当地的东西,这些时日又总是白粥,她只觉得难以下咽。 点雩很愿意照顾苑希的生活,听她要吃千金碎香饼子,立刻就挽了袖子去小厨房。 等终于吃上这满口钻香的饼子,苑希又有了一个提议,“我们搬回暖阁住吧?” 这个筛月阁本就不大的厢房里放置着一个碧纱橱显得拥挤。更不说住在小娘的碧纱橱,等天一黑便不敢再说话。 她与小娘也从来不亲近,就算是女儿病了,殷小娘也只是每日清晨看看,便又念佛去了。近来小娘更是热衷于让芸娘谴人去察院寻父亲回来说事,没时间搭理苑希。 眼看着病就要痊愈,苑希自然是想搬走的,任哪个金钗年岁的小姑娘也不想在佛龛前跪坐整日。 点雩早就想回暖阁,她和苑希从小住在暖阁里,那里才是她们的家。 这么一想苑希就忍不住了,她吩咐点雩去传话:“你告诉小娘,‘玉枕纱橱,半夜凉透’,我们回了暖阁,她还能省些银炭。” 因着这碧纱橱是夏天才有的物件,四面透风,夏季倒是清风徐来,这冬日里从不见谁家搭这物什的。 所以大娘子让人送来碧纱橱时,殷小娘也是恶狠狠说朱大娘子要冻死她,大娘子说不是这个意思,又叫人送来了好些银炭。 这碧纱橱是大娘子让搭的,苑希可不敢拆,只是吩咐萃帛帮她收拾东西,一会儿点雩回来就搬去隔壁。 谁知点雩回来却带回一句话:“小娘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几时学会拽文了’。” “那我们到底是搬还是不搬?”萃帛站在她们三人里是最高的,问起话来也不像个侍女。 苑希当然是要搬的,只是没想到萃帛竟打算与她们一起回暖阁去。 暖阁在殷小娘厢房外间,说是暖阁,不过是一处杂物间改成,是因着苑希小时候睡觉不老实,吵得殷小娘睡不着,才给她单独收拾出来。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先斩后奏,三个人带着并不多的东西,回了暖阁。 这间小屋子干干净净,最大的只得一张木床,床边有一小矮几,上面原本是放着一面铜镜。 两年后这铜镜便再照不出人样来,好在现在却是崭新模样。 暖阁很小,却装着她所有的秘密。 开门处有一方小桌,并两个小马扎,这些低矮的物品看在阔别两年的苑希眼里,一切都像是孩童办家家酒时的玩具。 矮几面前有整个暖阁唯一的一扇方格眼窗,上面挂着两个小风铃,是苑希自己用陶片做的。 上一世呈辞问她生辰时想收到什么礼物,她说:“风铃吧,风吹的时候好听。” 他却问她:“那没风的时候不就听不见了?” 他说要送她汝窑,开片时的声音比风铃还好听。 她眼珠子一转故意要刁难他:“那它不开片的时候不也没声音?” 这还不简单,呈辞想都没想,便回答:“我多送一些不就好了,总有一个在开片。” 苑希很开心,但她并不需要那么昂贵的礼物,“汝窑那么贵,就没必要为了这个花费大代价了。” 他给她买过不少东西,她一样都不要,因为她要是收了,一回家肯定就会被小娘发现她撒谎了。 相比那些金银珠宝,苑希更在乎面前的人。 而今生上元节那日她摔破了头,处在昏迷状态下与他见面,总算避免了尴尬。她一直觉得自己若是再见他一定会哭,或许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的委屈。 左右一想,她又开始动摇,开始怀疑与他心意相通的人不是和世子。那日哥哥去赤乌坊寻他,或许是寻错了人,他没有丢下她。 安慰了自己几句,她又很快开始劝自己,不要沉迷于往事。 她的目光从方格眼窗看出去,这扇窗能在夏日时看到漫过墙头的紫薇花,像是一幅装裱画。 紫薇花又名百日红,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在开花,花瓣纷繁,这是苑希从小最喜欢的景色。 她喜欢温暖,喜欢绚烂。 殷小娘听说苑希搬回了暖阁也没阻止,只是这一晚,三个人因为没有架炉子,把苑希又冻病了。 听闻苑希又略发起烧来,殷小娘也没来看过,苑希便一整天就这样坐在窗边胡思乱想,这最后一场雪也终于在这个夜晚停下。 “一直这样看,眼睛受不住的。”点雩正在往浴桶里加热水,进来见了也探头望向外间,虽然劝苑希,却也好奇,“姑娘在看什么呀?” 苑希看着已然晴朗的夜星点缀天空,念道:“眴兮杳杳,孔静幽默,杳杳即长暮,千载永不寤。” 天空中闪烁的星是她曾经无数的牵挂,重活一世,这些牵挂只盼着再也没有才好。 以前小娘不让苑希读书,她便只在大娘子幼子苑翼启蒙时跟着学了些识字。 后来在历下无事,自己学着看书,倒也将殷骏捷买来充面子的书都看了个遍。别的她说不出,只能附庸着念两句词罢了。 萃帛抱着刚收好的被子往床上一放,也走到窗边来,“无病呻吟!” 她探头去看外间的晴空中映着无数颗星子,“这黑夜如何就昏暗渺茫了?星屑一样能发光!” 苑希与萃帛相处不久,竟不知她读过书,“萃帛姐姐,你读过书?” 萃帛也帮着点雩去拎水,轻飘飘丢下了一句:“学过几日,后来家里没钱也就没学了。” 苑希略崇拜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自己也是在历下实在无事才开始看书。她发现书中是有些自己没听过的道理与世界,后来便喜欢上看书,没想到萃帛也看过书。 她二人忙了半晌,苑希却直到水温已经有些凉意才坐在了浴桶中。点雩靠在桶边,将手放在水里试着温度,嘟囔着水这样凉,人怎么会舒服。 苑希玩着水,想着今年秋风去时她便会遇见呈辞,至多还有半年。而明年,天庆四年春天时,她掉入河中便从此离开了于郢。 曾经那些懵懂时光,现在看来都叫她感到好奇与迷惑。 第5章 救我来 三人闲聊着,主要是苑希想从她们口中获得一些有用的消息。可萃帛只是知道这两年边境与挹在打仗罢了,站在旁边说来说去也只得这些。 边境征战苑希也是嫁去历下后在院子里听得最多的事,毕竟她生活的历下就在这些战场中间,一旦失守,历下就会第一批遭殃。 苑希从水中站起来,“你知道郁西的美人疆吗?”她一边擦着湿水的发尖一边问萃帛。 “不清楚,只知道,太丨祖还只是于郢王时,得了郁西的援助,所以我们两国才多年来交好。” 百多年前,太丨祖妘朝暇不过掌管当年的于郢城附近,因为孤竹的攻击,国家碎为散沙,群雄割据。 太丨祖联合郁西第七代禾氏霸主沁平乱,后自称于郢氏,乃祝融氏后代,一统篪国。 苑希已经从刚重生时的怨恨中平静下来,这两日又都在说要去给郁西世子道谢的事,她的心就乱了。 前世时她就一直在想,会不会只是赤乌坊中人冒名与她结识,所以哥哥去求救时,真正的郁西世子才说不认识她? 如果真是这样,至少说明她心里那个人对她的真心是不假的,可唤醒她的紫述香味道怎么可能有错,天下还有谁能用得起这香薰呢? “郁西人好像全住在赤乌坊,坊门第一家就是夏国公的府邸,看起来可气派了。” 赤乌坊是单独的坊间,因为生活习惯和篪国人不同,所以各自互不来往。 苑希还没去过赤乌坊附近,也想不出来萃帛说的有多气派,于郢城里三层的庭院比比皆是,也不是什么稀奇。 她又看向萃帛,“我听说郁西人是不受皇上管控的?可从来也没听说过他们闹事,他们可真给面子。” 萃帛已经在给苑希铺床,好叫她一点风也不受,直接就裹起来。 她手脚麻利,一边说话一边手里不停:“郁西人多是女子,女子本就不爱闹事,更何况她们在我们地盘,总归要给些面子的。” 苑希确实听说,郁西是母系氏族,她们的勇士也多是女子。 萃帛又说:“最初的夏国公便是女子,听说叫芘,是到了这一代夏国公才是男子袭了爵。” 苑希点点头,她这话应当是没有说错的,“他们已经被同化了,所以也就与我们相似了吧。” 她想到呈辞,除了比一般中原男子眉骨高一些,其他的言谈举止与中原人无异。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夏国公府和世子的话—— “不过我听说,现在的夏国公夫人,当初是要在郁西当霸主的,就是因为要来于郢嫁给夏国公,所以没有当上霸主。” 萃帛又说话又做事动作都比点雩伺候苑希穿衣快,她这会儿过来说着话就帮苑希把头发拢了起来。 刚洗过澡,暖阁里雾气不散,点雩去把窗户开了一丝缝隙,北风吹过,风透过窗吹得挂着的风铃叮咚作响。 换了一套舒适的睡裙,又裹了厚厚的被子在身上,苑希走向了那风铃。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从矮几上拿起那把双飞燕的剪子。 就是这把剪子,直直戳进了殷骏捷的脖子,猩红的鲜血喷了她一脸。用力掌掴她的男人倒在地上不断抽搐,血就像是山洪倾泻一样不断涌出。 那日撞倒灯盏,当时的自己只能无力地坐在门边,在大火中她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页废纸,慢慢燃烧,把过往一切烧尽。 “姑娘,想什么呢,表情这么吓人。”萃帛走过来轻轻推了一下苑希的手臂。 ——那年春天也是被人这样推进水里,落下了肺病—— 她望向萃帛,心中疑惑,前世她一直以为是不小心被撞入河中的。 她摇摇头,像是在抛却心中的疑惑,又像是在回答萃帛,而后,她剪下一串风铃收了起来。 点雩上来拦她,又问她为何。点雩知道,暖阁里没什么玩乐的,她二人无事时就坐在床边看着风铃迎风飞舞。 苑希却只答:“太吵了,扰乱心性。” 点雩心里着急,还不想放手,抓着第二个被她取下的风铃问:“姑娘以前不是最喜欢听这风铃了嘛?” 从前是喜欢,可这个从前已经过去两年,她不再是曾经那个她,也不会再如从前。 不明白为何自家姑娘生了一场病就变得如此不一样的点雩还皱着眉望着她。她多希望苑希能留下这些风铃,这样闲来无事才能有一个寄托。 苑希知道她的意思,她们二人被关在后院多年,就是飞过一只鸟儿都是稀奇的。 “从明日起,我们一起好好学习。”苑希已经从哥哥的柜子里拿了好几本书过来,她们以后不会再无所事事。 眼睛瞪得大大的点雩看了看萃帛,“学习?”萃帛还识得字,她是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 苑希离世时战乱已经四起,谁都难以保证未来是什么样的。没有了这个小院儿的庇护,她们几个甚至连去浆洗衣服恐怕都抢不过别人。 更何况,基本上家室普通的姑娘十三、四岁都在议亲,苑希今年就整整的十四岁。 很多人家早早就定下了婚约,不过是想留姑娘在家及笄,算是热闹一下,全家团聚一番。毕竟嫁了人便不是想什么时候回就能什么时候回的。 而苑希自己不过是看起来太小了,小娘又一直在等着想将她嫁去历下殷家,所以一直也不提这些事。等她满了十四,小娘便会开始念叨让她嫁去殷家,她可不想。 殷骏捷是殷家独子,上面一个殷青云自以为自己生了个不得了的宝贝儿子,好意思整天写信来找殷小娘要钱,说什么殷家就这一个独苗了。 “呸!” 点雩连忙问她:“怎么了姑娘?” 苑希往床上一躺,“睡觉!” 虽嘴上说着睡觉,躺在床上她却辗转反侧起来,她不知道她所了解的那些危险能否躲过。 恍惚中,苑希又回到了历下,回到了那个梦中,回到了矮几前,望着铜镜的女子还在用焦柳描着眉—— 她已经梳起长发,不会再垂着两只发髻,只是铜镜中的她看起来没有血色,面容虚弱。 战争持续一年有余,郁西的勇士勇猛无匹,将挹戎与孤竹打得节节败退,直逃至九阳郡以北三十里。 就在人们以为战争就要结束的时候,战事却突然转向,连历下也变得不安稳,时常有孤竹细作出入。 近来城中孩童唱起了童谣,“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穿巷追逐的孩童都知,苑希这个深闺女子也知,只前线郁西勇士不知。 此刻历下生活的几百个日夜都在苑希脑海中不断翻滚。 殷家的活很多,但殷骏捷的母亲妘三娘是甚少叫她做的。 有苑希是来自鄀京的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什么活都干得不成样子。 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苑希远嫁到此,妘三娘虽说不上多心疼,却也不想为难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大约再一个时辰,那挨千刀的丈夫就要到家,苑希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苑希在想,当妘三娘发现自己戳穿了她宝贝儿子的喉咙,当时肯定很后悔没有早一步饿死这个惹人厌的小丫头。 相比妘三娘,丈夫在后来的相处中更像个陌生人。 去历下的路上殷骏捷还一脸悻悻然,“也不知急什么,非要让我现在就带你回去成亲,要不是见你还有几分姿色,我才舍不得离开鄀京!” 苑希自然是不信殷骏捷的鬼话。他不是看中了苑希的姿色,是看中了她的陪嫁罢了。 那时候殷骏捷也并不知苑希为何被突然嫁给他,他拿了钱又能得美娇娘,这笔账还是十分划算。 可是一路走他便听了那些脚夫的舌根,才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早在苑希吐他一身时就动过手的人,甩巴掌已经变成了常态。 从他给她第一个巴掌到两年后,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烘托到了极点。 丈夫以她不守妇道为由抢了她的嫁妆,每日美滋滋出去花天酒地,干脆住在了外面。 公公竟也责怪她害得一家人不能日日团聚,学着儿子的模样去过潇洒日子。 家中剩下两婆媳日日相对,倒叫苑希轻松不少。只是妘三娘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哪日也会将这一切怪在她头上。 她所住的房子倒是大,不过黄沙袭来,时常将屋内一切都铺成泥沙样,那时候她没了侍女只能自己收拾。 殷骏捷不来还好,来了对她也是打骂,她便暗暗希望他就这样整日在外喝酒,喝得一头倒进暗井才好。 她环顾四周,茅草堆满她的房间,因为再几日就是秋社日的雩雨祭祀,婆母接了个活——扎刍狗。她也学着扎了一只奶猫儿,十分可爱。 刍狗从编织到燃烧只有短短几日,但它被人尊崇的一生似乎十分绚烂。 这间小屋她住了两年,最后只是一把大火将它化为了灰烬,也算落了个清静。 第6章 苑羽栀 “姑娘,大娘子来了!” 觉得自己刚睡着的苑希梦还没做完,就被点雩叫了起来,昨夜的梦太过沉重,叫她多了一丝愁容。 归娘扶着大娘子来了,看着这简陋的暖阁、苑希低眉垂眼的样子,心中还是不忍的。 而苑希看着大娘子已经有白发爬上鬓角,感受到了岁月的侵袭,也多说了几句。 大娘子用手帕抚了抚她的手背,欣慰道:“这一病你倒开朗不少,以前问你话,只会摇头。” 苑希心中吐槽:“以前我要说多了,晚上小娘又要骂人。” 大娘子来也是要来告诉苑希,她病这段时间,赤乌坊送来不少补品,加上苑希本就是被郁西世子所救,应当要去道谢。 但是苑希如今还这般孱弱,便让大姐、大姐夫和大哥苑翎前去。 大娘子走后,萃帛要她休息,她却不舍,又在哥哥以前放书的架子上翻找,找到了一本《元和姓纂》。 苑希在查找子植氏与孤竹国时发现,子是商人国姓,子植确是古殷商人。 她一直是知道的,自己的苑姓也是子姓的一支,苑侯是封地在苑,后人才姓了苑,最著名的当属第一代苑侯的母亲,妇好将军。 小娘姓殷,也是商人后裔,说来说去,竟是一家子的故事。 她突然觉得几千年的变迁,竟找到了祖先的源头,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便片刻不停,一下午将这本《元和姓纂》看了个遍。 被点雩发现时,她差点要将那书烧了,只为了任何东西不能影响她家姑娘休息。 好说歹说才总算将这书留下,但今日是不能再看了,苑希便让点雩拿来了一样东西,她的铜镜。 还记得那日她在这面铜镜前捉着半条焦柳的样子,竟已相隔一生。 她捧着铜镜,抚摸起铜镜背后刻的字:苑羽栀。 这才是她的大名。 她的身子向来不好,从小到大生了数次恶疾,加之小娘总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导致她更是没有机会接触外人。 所以,名字于她而言,是没有区别的,更没有人在乎“希”这个乳名,竟是来自于一个别字。 而苑羽栀就是大娘子取的。 “羽”是这一辈男子的辈分,天下女子都是不入族谱的,她这名字明显不太对,这么想着,苑希有些明白小娘时常说的——姓朱的要害我! 对啊,苑希这才反应过来,小娘与大娘子是同胞姐妹,怎的她二人不同姓呢? 天底下稀奇事那么多,没成想自己身边就有不少。 上辈子懵懂,什么都不知道,重来一次,好像人生与自己知道的是迥然不同。 日至隅中,哥哥苑翎也来了,今日的筛月阁真是热闹。 苑希醒来后还没见过哥哥,翠帛说大哥哥在她不清醒时来过几次,也是十分着急的。两年不见,她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 父亲平日总也不回家,苑希和他本就不熟悉,所以这么些天没见着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只是自己这个大哥哥,整日就知道出去喝酒,每次叫他来了筛月阁他永远都在和小娘争吵,每每总把小娘气哭,现在年纪大了,又考不上功名,连亲事也没说上一门。 加上苑希本就一直养在小娘身边,兄妹二人更是没话说,是以,她也不喜欢哥哥。 但真要说起苑翎,好像对她并不差,他时常也给她带一些小食回来,只是他后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记得哥哥有次带回一碗雪花糖粥,甜蜜的糖粥融在嘴里,当真是香甜。 等她到了主屋,苑翎已经坐在小娘房中等着苑希。二人前世关系就很浅,苑希一时局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坐在小娘的妆奁前,她也不想去桌边离他太近。 苑翎远远看了苑希半晌,才问:“妹妹好些了吧?” 她只“嗯”了一声,又觉得显得太生疏,便问:“哥哥科考得如何了?” 苑翎也是直言不讳:“前次考试未上榜让母亲和妹妹失望了,今年一定不负众望。” 她这才想起,现在是天庆三年,今年秋闱还没开始,“哥哥努力,今年一定可以的。” 这还是苑希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不熟悉的人,她手足稍显无措,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发丝。 低头时她的眼神便落在妆奁旁的一个小瓦盆上,里面栽了一棵小娘精心呵护的黄花菜。 从苑希懂事起她就见到这棵黄花菜了,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依然长得奄不拉几,但小娘可是宝贝得很。 她的动作被哥哥看在眼里,突然望着她额头的伤笑了,“你真应该感谢自己这一个磕头,不然郁西世子这关系也不是那么好攀的。” 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今日一早他跟着长姐和姐夫去向郁西世子道谢,所以一回来就来看她了。 苑希心中吐槽:我磕头可给你攀上关系了。 不是对哥哥有什么意见,而是对和呈辞有意见,所以与他有关的事,她听着都觉得不舒服。 “做什么要去攀高枝,我们父亲好歹也是监察御史。”她心中吐槽不够,嘴上也嘟囔着。 苑翎却并不生气,而是哈哈大笑起来,“妹妹,你的世界太小了,区区从七品,有什么资格和郁西的世子相提并论? 更何况,我哪里是去攀高枝,人世子送了那么多补品来,难道我们不回礼?” 苑希这才回头看了哥哥一眼,那些药材她看过,光是各种装药的金丝楠木他们就还不起这个礼。 家里本来就没多少钱,又如何能还得起这个人情呢。还好哥哥没有愁容,否则,她定要找个洞钻进去。 苑翎不仅没有愁容,还开心地说起郁西世子是怎么接待他们的,说着他的客气和有礼。 苑希在心中不断吐槽:那是你不知道前世他是怎么把你打一顿后给轰出来的。 看着哥哥一脸兴奋,她心中很是不满:不就是别人给你点好脸色,看把你兴奋得。 苑希总要加餐,一家人倒也没那么多讲究,点雩端着一份红枣枸杞蜜汁就送了来。 可是她已经吃了几日红枣枸杞,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是上火是真的,所以见着又是这东西,连忙推开说:“我都长一脸的痘了,不想再吃这个。” 哥哥是个直白人,听说苑希不爱吃这些,立刻扯下自己的银钱袋子让点雩拿去,“小妹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心情好了身体才能好。” 看着哥哥这么大方,苑希也好奇起来,以前哥哥回来可都是空着手,听闻大娘子每日都要贴补他些,现在怎的这么富裕了。 她也没想到,不仅是这一袋子钱,哥哥还说:“我带了些东西,也不知道你是否需要,一会儿叫人都送到筛月阁来,你自己选选。” 无论嫡庶,子女都是跟着大娘子长大,只是苑翎年纪大了,便从嘉禾馆搬去了父亲的书房,今日也是为了送这些东西才过来筛月阁的。 嘉禾馆就是朱大娘子的院子,比她们的筛月阁大得多,但是筛月阁在后院,相对会安静些。 两人刚热络些,殷小娘听说大郎回来了,也从佛堂匆匆赶来。 她一回来就骂骂咧咧说天天找不见人,就知道他又出去鬼混了,让他去佛前跪着。 苑翎一脸不耐烦,想来也是和苑希一样不想礼佛的。 “小娘,我还有事,看会儿书就要出门,今日郁西世子叫我夜里去饮酒呢。我以后肯定很忙,世子让我有空就去找他。” 殷小娘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她也不在乎今年还有秋闱,说什么都不准他看书,但是去见郁西世子,她是管不了的。 苑希一听又要吵架,只觉头疼,立刻就退出这里,往暖阁去。 园池偷换春光,筛月阁也是一派争春景象。 哥哥的侍从流皓正在把东西往暖阁搬,东西有不少,吃的喝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在里面挑挑拣拣竟然也把暖阁装扮成了一个舒适的房间。 再不是用那些小屁孩才用的小凳子小桌子了。 这里面,苑希最喜欢的是一个精致的凭几,毕竟她的暖阁容不下床榻,有了凭几就能靠在床上看书。 后面的日子也是如此,哥哥时常叫流皓送来些好东西,一回来就往她暖阁里拿,才没几日,暖阁就已经是满当当的了。 有了凭几,苑希就靠在床边看着外间的薄雪化为水,流向那些石阶之间。 一夜春风来,雪水化尽,空气中也开始暖洋洋的。 这天一早,苑希是被外间走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声吵醒的,正觉得肚子里空空,点雩就端着给她做的山药芙蓉粥进来了。 以前的苑希是吃不起好东西的,不过今生不同了,哥哥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好东西,时不时就往她暖阁里拿。 苑希看着这碗山药芙蓉粥,却更想尝一尝后巷时而路过的糖粥。那是她小时候最稀罕的东西,每次听见那驮着两间半在外吆喝的小贩叫卖声,她就觉得馋。 前世她与呈辞每次见面,总也能吃到不少好东西,但她还是心中惦记着那碗糖粥。 只是,自己都跟着吃喝玩乐了,难道还伸手要钱么,这样想着,她前一世竟只吃过一次哥哥带回来的雪花糖粥。 刚吃完山药芙蓉粥,苑希就坐到了自己的妆奁前,她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生活用品,每日也总要臭美一番。 额头的伤眼看是要留疤了,萃帛每日替她涂抹再多蜂蜜也无用,她干脆一剪刀给自己剪了个新发型。 点雩正在整理吃食,这可把她吓坏了,“一会儿小娘见了姑娘这个样子,肯定要责骂的!小娘说了,别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苑希才不管,“萃帛,我问你,苑家四娘子在苑府,你觉得是什么样的?” 一旁掸灰的萃帛想了想,“娘子在苑府就是……看起来不像苑府的四娘子,倒像是别的什么小门小户人家的。” 正是这样,苑希转头对点雩说:“你看看,这才是问题,我父亲可是监察御史,好歹也是京官。” 萃帛本来没加入讨论,听她这样说可忍不住了,“换了别处还行,只这于郢,走一路都能撞见七八个正五品的官。” “监察御史的等级虽低,但管辖范围之广,大家都是要给面子的,我外祖以前还是沅江伯呢。”苑希还是嘴硬。 萃帛立刻笑她:“好汉不提当年勇,娘子还是少想以前吧,娘家舅舅丢了爵这事儿到你嘴里倒成了本事。” 这话没说错,朱大娘子的哥哥本来是能得些荫封的,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一个子儿也没落下,最后还把自己给气死了。 苑希这才想起这中间的不对,“萃帛,我小娘不是大娘子的庶出妹妹吗?怎么我小娘姓殷?” 这问得把点雩的好奇心都勾起来了,也跑到萃帛面前去听。作为侍女的萃帛也不敢嚼主人舌根,遮遮掩掩不肯说。 只是左不过苑希和点雩一人一边摇着她的手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她才说:“那今日出了这个门儿,我们就再也不提这件事。” 两个人当即点头,她们是知道分寸的。 第7章 上巳节 扭捏半天,最后萃帛说:“当年小娘的生母殷大妹生了个儿子,就带着儿子跑回家去了。 儿子随了殷姓,把朱老太爷气得不行,就把小娘也给赶了出去。小娘没处去只好去找了殷家,由朱慧改名殷慧。” 苑希以前一直身体不太好,小娘也不照顾她,整天就是吃斋饭,越吃身体越差,十三四岁了像个肺痨病人整日病歪歪的,哪里有心情了解这些。 现在乍一听这,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原来这殷家就是个魔窟,从苑希的外祖殷远就想生个儿子,却多年只得一个殷大妹。 最后殷远的妻子四十几岁高龄时才又难产了一个殷又弟。 萃帛皱着眉头很不耐烦,“殷大妹不仅没有因为母亲的离世难过,反而是一心照顾起殷又弟来。 甚至殷大妹的儿子后来夭折了,她还是一心照顾殷又弟,给他娶妻生子,生了个独苗殷青天。” “所以,我小娘和殷青天不是亲姐弟,都三服了!”苑希心里一下来了气,白叫了多少年的舅舅。 殷青天是个老来子,殷骏捷也是,一家子什么都不会,就会舔着脸说自己是个带把儿的。 “那我小娘是恨外祖把她赶出去,所以也怀恨大娘子?”苑希一直恨好奇小娘和大娘子究竟有什么恩怨。 萃帛假装要用手来捂住她的嘴,眼睛溜圆阻止道:“可不能说这件事,每次芸娘提起小娘都要发好大的脾气,所以我也不可得知。 总之每次小娘提起大娘子都咬牙切齿,头几年大娘子生下二郎,小娘就更是见不得大娘子了。” 二郎就是大娘子的嫡出儿子,苑翼,苑希也不太常和他见面,只记得他长得白白胖胖。 苑希坐下来盘算着以后,不管和殷骏捷是多远的表亲,她都不想再嫁给他。 当初她刚认识呈辞时还说过自己的这个表哥,说他对自己好,说他家庭简单,说小娘希望自己嫁给殷骏捷。 那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实在没有好夫婿,嫁去历下也不错,虽然地势荒芜,但是不用像在自己家这样被小娘管着,亦步亦趋,每日担心。 “那殷表哥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说不定真能中个状元,光宗耀祖呢。” 萃帛是芸娘的侄女,与殷小娘的关系亲近,若殷家人能高中,她这个二等丫鬟的身价都能翻番。 苑希却不这样肖想:“你以为他在家是努力学习的么?若真如此我还高看他呢。舅母虽是勤快人,偶尔卖卖小菜、搓搓麻绳,却根本不够一家人开销。 殷骏捷和舅舅又根本不会理账,将小娘寄去的钱财总能很快花天酒地耗光。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境地比你想象还要糟糕,我可不认为他能光宗耀祖。” 这些事萃帛当然是不知道的,她一脸狐疑地看向苑希,“小娘说舅舅来信都说表哥学业优异。” “优异?”苑希更是没了好气,“他当初也考的是童子试,现如今,不第秀才,今年也别想能跳龙门。” 她嫁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家徒四壁,殷骏捷时常辱骂她,然后抢走她一些嫁妆。 现在想想,那个草包秀才都敢在她面前作威作福,确实是因为自己学识太低。有时候那殷骏捷随口胡诌些话,苑希都没法有理有据地反驳。 多说了些话,苑希此刻只觉得头晕目眩,点雩赶紧拿了几颗糖给苑希吃下才好些。 只听萃帛在旁独自喃喃:“难怪今年表哥一直着急来京,想必是在躲避今年的秋闱?” 苑希也没搭话,晕眩刚过,她便捧起了书本,可是心里却一直在想着这几年篪国会遭遇的变化。 如今是天庆三年,而天庆四年她嫁去历下后便会知道,挹戎打来了,孤竹也打来了,南边的镇南王子孙反了,炎篪岌岌可危。 天庆四年,孤竹便会加入征战,是郁西国派出精兵强将,平南叛,定东北,却眼见着没了粮草度日。 直到自己在大火中重生…… 这些都是她在家没听过的,殷家人就是小门小户,结交的也都是些街上做商贩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爱在她面前说。 她是鄀京嫁来的姑娘,大家都觉得想在她面前说上几句,有时候贬低一下鄀京的大家族,就觉得很开心。 还无法从烦恼中抽身,萃帛来叫她,哥哥回来了。 自从上次见面后,哥哥常常叫流皓给她送东西,一来二去苑希心中和哥哥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今日哥哥回家,她只觉得开心。 谁知苑翎回来,人却还是醉醺醺的,苑希是听说哥哥最近经常出去喝酒,不过他前世也差不多是如此。 他一进来就放了一个大匣子在桌上,那匣子上雕了缠枝,一看就价值不菲。苑希父亲虽大小是个京官,她的日子过得却是十分节俭,甚至略显得寒酸。 苑府本就没多少钱,许多田产变卖得七七八八,这两年都靠苑希父亲的俸禄过日子。她一月不过半贯的例钱,饶是这样,也有一半被小娘克扣走了。 有时候她也羡慕三个姐姐,大姐每次回门来都穿戴着自己用不起的好东西。 更不消提隔壁二叔家的三姐姐苑萌,一家人宠着,光是金项圈她就见着苑萌带过三个不重样的。 苑希闻着他一身酒气,责备道:“哥哥怎么又喝得烂醉回来?” 苑翎抬手挥了挥,一脸荣光,“那酒,醇!真的不一样!” 他这话一说,苑希就有不好的预感,她问他:“你今天去见他了,是吗?”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只想离他远远的。 前世哥哥肯定是没见过的,但今生这样不同的开局,哥哥肯定私底下联络上呈辞了。 哥哥也不含糊,头一昂,回道:“见了,他还问你的情况呢。我的好妹妹呀,你这个头磕得真是绝了!” 一边说话一边挥手叫点雩给他送点热水进来,他又继续说:“能和郁西世子攀上关系,还要多亏你这个磕头呢,这是我们一家人的福分!” 苑希气得眼眶都红了,“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福分!你以后也别再见他!” 前世的她确实很想问他为什么,可如今一切归零,那边抛却吧,那些走街串巷、玩笑打闹,以及那一晚的暧昧。 苑翎将放在桌上的匣子递给苑希,她一打开,里面香气扑鼻,都是一朵一朵的紫色花朵。 刚才还气鼓鼓的苑希将已经风干的小花捧在面前闻着,明显情绪缓和下来,“哥哥怎么还买花哄我了?” “这是世子听说你头晕,吃了红枣又一脸痘,他见我爱妹心切,才将自己这从郁西送来的紫苏花赐我,听闻紫苏花泡水喝能缓解头晕。” 用力合上匣子,苑希声线提高了不少问:“你干嘛说我一脸痘!” 上次她就指责过哥哥,苑翎怎么会不知道她为何那么大反应,“你以为你这暖阁中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苑希这才有些懵了,父亲是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哥哥更是闲散子弟,要说用好东西嘛…… “这不是有些其他地方可以来钱嘛!” 上辈子,妘三娘天天都这样说,说她父亲一个京官,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殷小娘还天天哭穷,就是没良心。 苑翎哭笑不得,“父亲要能有这变通,我们何至于此!就说他那个位置,一年挣个万贯也是信手拈来才对。” 苑希却依然不放弃,“你别去见那郁西世子,与你以前那几个父亲刚加了奉直大夫的朋友来往不好吗?” 这可给苑翎听乐了,“小妹以前可从不过问这些,更别说让我去与谁结交了。” “以前是小娘害怕你受伤,又怕你认识坏朋友。”她以前很听小娘话,所以她也很少出门。 “哥哥,你外出时不要相信别人说的好话,你多去见识见识是好的,也要学会辨人。不要因为别人偶尔对你的善意就真的以为他是真心的。” 她在历下听了很多外间的故事,觉得自己还是见识太少才会被骗,所以她也不拦着苑翎,只是希望他能更多分辨。 苑翎觉得她挺好笑的,“放心吧,你还是操心你自己,一天不知道替自己打算的傻妹妹。” 平日多说一句就会被小娘责罚,对外面什么都不了解,真真是养成了傻丫头。 但这回她可不会再任人摆布,“你不要去见郁西世子,还有那几个员外郎的儿子,他们最爱饮酒。 你也是,怎么最近愈发是喝得醉醺醺的了,找些像样的朋友,好过这些人。” 两个人是第一次有了兄妹的感觉,就算嘴上抱怨着,她的心中依然是觉得舒心的。一切重新来过,甚至连以前没有的也一并拥有了。 苑翎也不再藏着,“我近来确实都一直和郁西世子在一起呢,不是为了骗小娘。” 苑希惊讶得瞪大了双眼,“你……一直都?” 以为哥哥不过是拿郁西世子做挡箭牌,出去都是会他那些朋友,没成想,竟日日与呈辞在一起。 她把那紫苏花往前一推,心下十分排斥,“你干嘛非要和他一起!” 苑翎已经累了半晌,早已经支撑不住,他上前来抓住苑希的肩膀站定,才说了话:“再过几日就是上巳节,到时候哥哥带你出去玩。” 这就是赤丨裸丨裸的诱惑,出去玩,苑希嘴上不说,心里是早就盼着的。 谁知后面几日又下起雨来,叫苑希这个等着出门的人每日祈祷,只盼上巳那日千万放晴才好。 第8章 再相见 泡了几日的紫苏花饮,头晕真的变少了,这紫色的小花又可爱,使她经常看着杯子发呆。 这几日苑希身体大好,小娘已经有了叫她去跪经的打算,所以她只能装作病歪歪的模样。 一眨眼就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 云销雨霁,天忽作晴,叫人不会错过这一日。哥哥说要带她去玩的,所以她一早就起来装扮好。 如今的上巳节,朝廷不提倡百姓再如前人一般男女相聚,乱了纲常。 是以,普通人家若有心的顶多去郊外踏青,风流人家自会举办曲水流觞。 有些大家族会在这日为族女春浴,然后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 而这座属于普通百姓的城市,除了道观,就像是遗忘了这一天,大街上毫无氛围。 她是觉得,左不过哥哥是用自己做幌子,其实是出去赴朋友之约,出去走走也不会如何。 哥哥倒是实诚,趁着小娘还在早起洗漱就来抓了苑希,“快走,别等小娘知道了追过来骂我们!” 她穿了一套红装,也没什么饰品,只是拿粉色丝线绕了发髻,取出了几颗近来她最爱的紫苏花簪在了头上。 篪国火德,尚赤,红色便是全国上下最爱的颜色,这套红衣苑希也已经穿了两年,袖口稍微洗得有些泛白,毕竟大小节日都穿它。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出门游玩,而她所有出门的机会都是快乐的,因为每一次都有呈辞。 他们会去城北瓦舍听书,吃盘飧市的路边小摊,套完圈后用剩余的散钱看猴戏。 她乘坐的马车穿梭在于郢城里,让苑希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往事。而他们一路往西直直出了城。 看着马车驶出城门,她心中便惴惴起来,听说郁西人还保留着过上巳节的习俗,也只有他们才会这样大肆庆祝这个节日了。 她知道,她要见到他了。放下车帘靠在马车壁上,她只觉得嗓子收紧,呼吸也不得平顺。 没事的,他们十五那日就见过,与前世不一样的相识,一切早就变了。不会变的只有这个郁西世子的薄情寡义。 马车中很暗,阳光从马车的各个角落射进来,像那晚看见一切的星星。 让她记起那个他们私定终身的夜晚,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夜晚。 漫天繁星闪烁,是这漆黑的夜给了她胆量,叫她吻了上去。 细缝中透进来的那些光斑在她身上来回穿梭,像是无数眼睛在偷窥着她的回忆,她瞬间脸红心跳起来。 “哥哥!”苑希还是掀起车帘,“我想回家。” 哥哥正在前面骑马,滑稽的模样努力控制着那匹并不怎么听话的马儿,他艰难回头说:“快到了,你别着急。” 确实是快到了,在苑希犹豫的一刻钟时间,马车停驻。 她推开门,天地间全是满簇的鲜花与春色。 “只有春花秋月不负人。”她喃喃自语道。 可是哥哥已经不见,她由流皓拉着下了马车,身旁的点雩像是被马车摇晕,还不肯下来。 这时她才见到哥哥远远地骑马过来。 哥哥的马技实在欠缺,但为了迎合世子,他也是在努力学习,苑希看着他滑稽地策马飞奔,心中略有酸楚。 能有现在的机会,哥哥一定是用尽全力把握,自己难道要将他拉回地狱吗? 苑翎已经下马,“小妹,世子大老远就看到我们了,说让你过去看看伤口可好了。” 听说呈辞要见她,她险些把自己舌头都咬下来,苑希平复了半天心情才故作镇定地说:“皆已尽好。” 苑翎也不与她废话,直接拉她往前走,“快走吧!世子等着呢,一会儿别这个脸色!” 少日春怀似酒浓,如今却是踟蹰半晌,恨不得将地上嫩草踏平,也不愿多走一步。 进一步退三步,苑翎都快被这个妹妹气死了。 不是苑希不肯给哥哥面子,实在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身体。她的双腿只想带着自己飞奔,要逃离这里。 她刚抬起头来要求哥哥让她回马车等,却见一人骑着马朝这里而来。 实在太远又逆着光,她看不清人长相,却看到那深深的眉骨,和笼罩着他的一片金光。 苑希只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与心跳都停在了当下,双手紧紧握着,只为了不让自己失了力道平地摔倒。 “呈宰!” 低着头看着脚尖的苑希听见哥哥的呼声一下抬起头,呈宰? 那个面目相似的人干净利落地跳下马,说:“世子马上要去赛马了。”他在提醒他们,但话很简短,没有催促。 经过这一吓,苑希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不过是见一个陌生人罢了,终归是要见的。 这回他们就比刚才走得快多了。直到走到营地,她远远就看到了前面那个身着紫诰骑装之人。 “文冠。”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子却在这时候拦住了他们。 文冠是苑翎的字,苑翎已然二十二岁,早已是弱冠。 “凝之。”苑翎回礼道。 “小妹也来了。”那人很明显就是故意来看苑希的,他与苑希打完招呼,眼神就在她脸上没有挪开。 他假装有话要说,理了半天袖子,却道:“世子可等你们好一会儿了。” 苑希多少也听哥哥提过,这是尉昌伯、吏部侍郎萧腾金的二子肖昶,字凝之,他还有一个哥哥,已经是吏部司主事。 苑希能记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哥哥名字很有趣,萧晚,字更早。 她是第一次听这么倔强的名字,前后颠倒。而苑翎说,他兄弟三个性格都很颠倒。 萧晚沉默、肖昶话多,最小的弟弟萧显是个大家都知道的胆小鬼,十岁了还因为夜里听到风过窗棱的声音吓得尿了裤子。 不过这也是肖昶说出来的,把他弟弟的脸丢在地上摩擦实属鄀京第一人。 这会儿,世子的几个同族兄弟呈宰、呈梓、呈辜,骑着马围着他们转着圈,看起来十分肆意。 他们摇着手中缰绳,口中吹着口哨,她却满心只有上头坐的那个人。 他穿一身用金线绣满了蟠螭纹的骑装,一看就是用最金贵的云锦织成。底色是紫诰色,在阳光下显得略有些刺眼。 盛诏书的锦囊,便是用紫泥封口又盖了金印,整个篪国敢穿这样服饰的,恐怕只有这个集万千尊崇于一身的郁西世子。 到现在,苑希也只敢偷偷看一眼他穿的衣服,并没有再多抬起一眼望向他的脸。因为这一眼,她就会知道,前世那个人是骗了她,还是真的丢开了她。 “走啊,小妹。”萧凝之催促着他们走上这草地上搭建的木质营地,上面摆了很多刚狩猎到的胜利品。 一直注视着自己脚下的人余光不断扫过那些胜利品,最后面是一头野猪。 “你看这野猪,一会儿我们就烤来吃,怎么样?小妹。”那萧凝之话十分之多,一直在喋喋不休,“这野猪可是世子今晨猎到的!” 苑希真的很希望他尽快闭嘴,早就没有多余精力去想别的事情。 她已经紧张得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她现在只后悔刚才没将手帕拿在手中好擦去手心的汗水。 萧凝之这人最会看人脸色,他的眼神在苑希和上座之人之间来回,补充道:“小妹看来是被我们吓着了。”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呈辞,竟有些难以猜测他是什么意思,这人怎的,入了定了? 周围的口哨声也渐渐弱了,空气中的沉默越发浓重,连风亦不再吹。 一切就这样戛然而止,苑希反而好奇地抬起了头,修长的身形,挑高的眉骨,那个说自己叫呈辞的男子。 她脑海中一下跳出二人最后一次见面,那些脸红心跳的事情。心尖一悸,她怔怔地低下头,是他,他就是郁西世子。 面前的人又那么陌生,她爱上的明明是一个潇洒美少年,面前这人姿容既好,却失了那股萧素凝定的翩翩洒脱。 像是翻越了千山万水,丢失了那些意气风流,是十足成熟持重的模样。 只有他此刻正大马金刀地斜坐在主位上的姿态,看起来霸道又无情,还是那个血气方刚的。 此刻苑希的脸也如那夜般通红,却不是因为羞涩,她突然在心中笑了。 她第一次遇见他,他就是从酒肆出来,微蒙的清晨,他一身酒气,这样的人,她怎么会觉得他会不同? 她笑自己,被美色所惑罢了,原本又有多了解他呢? 今日的阳光也如那日一般好,但她不敢看他,只用余光偷看着他腰间的玉佩。 那日二人萌动过后,呈辞便是拿出腰间挂的那枚玉佩,他腰间挂着的玉佩,苑希抚摸过多次。她太熟悉了。 这些年她一直想,他或许不是什么世子,不过是一个托大的世家公子,甚至可能是一个江洋大盗。 哥哥那日去了乌金坊,是去错了地方,或许他没有收到苑希的求救,他不是不想救她。 在这一刻,她突然就释怀了,因为一切皆已了然。 如此复杂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涌入苑希的脑海。 最后还是萧凝之打破了僵局:“文冠,你妹妹多大呀?怎么这么瘦弱,你不给她吃的吗?” 苑翎立刻拜了下去,“舍妹自幼体弱多病,年节时才会烧得撞了头,多亏了世子,所以今日小人特地带她来给世子道谢。” 周围骑马的男子们又开始围着他们看个不停歇。 苑希终于缓了过来,想着自己现在也不过是个孩子,大不了就是道谢一句而已。 却听呈辞道:“这已经不是第二次见面。” 第9章 珍珠梅 不是第二次…… 苑希被吓了一跳,难道他也与自己有一样的际遇,带着一些并不需要留存的记忆? “祥熹五年,皇上邀群臣百官带家眷参加全宫夜宴,那时,我们就见过。”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苑希看不见他的脸却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略显低沉的嗓音搭配他一直以来的冷静与笃定,只是如今更多了一分不容质疑。 就是那一年,皇帝得了个奇怪的石头,所以改了年号,便是现在的天庆年。 那天的人实在太多,苑希的父亲虽是个从七品小官,但苑正储的丈人朱家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也是开国将领后人,自然受到礼遇。 她当时的个头比自身年纪还小上一两岁,一直跟在大姐姐后面,又好奇心重到处看,被一个比她高出半个身子的娘子一顿数落。 那时候她心情低落,跟着跟着竟然就走丢了,是呈辞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去的。她那时候太小,肯定是记不得他的,甚至都矮得看不见他的脸。 苑希心中也只是隐约记得这事儿,是三姐姐苑萌唯一嫉妒苑希的事情,所以苑萌总爱提起,她才有些印象。 苑萌在家很得宠爱,可惜她毕竟是商贾的女儿,与天子同庆这样的场合这辈子都参加不到。 苑翎并不知道这事,但马屁不能不拍,“原来如此,这两次都多亏世子。也真是有缘,平日里世子好像从不参加我们篪国的活动。” 有些事或许便是冥冥之中的。 那日的正灯快要开始,他匆忙赶来参加燃灯表佛。打马飞奔,却在山脚碰见两个小丫头在马车旁哭泣。 他只以为是那家人有难,才会给她们些银子,却听说是苑府四娘子,小小年纪撞破了头,肯定是活不下去了。 心中斗争半晌,他还是忍不住上前去看了一眼,她小时候挑食又总病着,长得不好,矮矮小小的,像个孩子。 她衣襟上一圈染了些血,突然他心下一沉,便亲自送她去了玉虚观。 “那日我……在外吃酒忘了时间,醉酒醒来时听闻有热闹,便来了。”呈辞没有继续回忆下去,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多加解释,甚至应该对此事表现得更冷漠一些。 可是两个月过去,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单薄,额头用发丝覆住,应当是留下了些痕迹,这么瘦弱,不知有没有多吃些补品…… 不过她头上簪着的紫苏花他看见了,说明她是喜欢的。 苑希虽然没抬头,但她能感觉到,呈辞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这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哥哥,我可以去看看别处吗?”她不假思索地问。只要能让她离开他身边,她也不在乎别人说她不懂礼节。 她没有在这个时候道谢,反而提出离开,上座之人放下踩在长软凳上的脚,表情变得让人琢磨不定。 见苑翎不回答,苑希又问了一遍:“哥哥,可以吗?” 她的急色明显,一直盯着她的人也露出了不满,径直从上座走了来下。人要走,他绝不留。 呈辞只是一个眼神,萧凝之立刻就接住了他的意思,“我弟弟在那边树下,我正要去找他,不如带小妹过去走走,那边都是你这么大年纪的孩子。” 苑翎见有人照顾妹妹,巴不得自己不要离开,笑着说:“那凝之兄去了,我便留下陪世子吧。” 苑希脚下迟疑,却看见哥哥对她使使眼色,她不得不独自前行。 呈辞刚才还多说了两句,这会儿又板着脸快步从离开的苑希身边走过,她只觉得他真是阴晴不定。 他的肩膀带着呼呼风声,让她的发丝跟着飘动,而后踏上了等在一旁的马。 那匹紫骝马轻轻“嘶”了一声,喷出的气息吓了苑希一大跳,她心中暗暗咒那马上的人,脚下又加快了步伐。 马上的人也不落后,一扬马鞭,坐骑玉蹄上下翻飞,不过须臾间就消失在了营地。 反而是先说要离开的苑希心中愤懑:凭什么叫他先了一步! 等她气鼓鼓到了这边大树下,这里靠近大家停放马车的地方不远,看得出来萧凝之的弟弟萧显也是不知道要去哪儿。 萧凝之郑重提示萧显,让他照看好苑希。 萧显打量着面前的小丫头,她的袖口有些泛白,看得出这衣服穿了许久,“她自己别乱跑不就行了。” 这人年纪不大,没到弱冠年纪,连个表字也无,正好与苑希这样的小丫头还能做两日朋友。 萧凝之上去就想要给他一脚,还好萧显躲开了。不过萧凝之还是大声吩咐:“这可是苑府的那个小娘子,你费心些。” 本来没人在意的,这一句“苑府小娘子”就像是一道惊雷,周边的仆役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萧显也提上了兴趣,他肆无忌惮地打量苑希,“就是个小屁孩嘛,传得神乎其神的。” 他只觉面前人寒酸,可不像是传了许久的天仙下凡模样。 这边刚安排好,不远处就来了一个满头珠钗的娘子。 她被一群人前仆后继地拥着走过来,到了跟前才装模作样地福了福身子,“凝之哥哥,呈辞哥哥是不是也来了?” 她的仆人推开苑希,让那娘子霸道地站在萧凝之面前,萧凝之见了这姑娘,面上一愣,“崔娘子怎么来了?” 姓崔的娘子得意地哼哼:“我也要来看看,这上巳有什么乐趣,呈辞哥哥为了来这里不肯来我府上参加曲水流觞。” 四下打量一番,她又问:“他今日可喝了酒?他一会儿要去做什么?” 一直问个不停,萧凝之也并不生气,一一作答。 崔娘子打量了几眼苑希,并没有将这个穿着普通的小娘子放在眼里,便独自走到一旁唤来了侍女。 侍女为她在旁又重新整理了半天,她才转过来问:“凝之哥哥,我这样好看吗?” 萧凝之点点头,拱手说要回去见世子了,便快步往来的地方跑去。见他走了也没人拦,刚才还一口一个凝之哥哥的崔娘子更是撇起了嘴。 “以前也没见你们多好,现在与呈辞哥哥形影不离,我看就是想攀高枝!” 这哪里是苑希这样的普通人家女子能听的,她立刻将脸转向一旁,像是没听见什么一般。 那崔娘子瞪了在场每个人一眼,又把眼神落在了苑希身上。 不过苑希穿着泛白的红衣,她的表情立刻变得嗤之以鼻,“你们来巴结世子,还带着穷亲戚呐?” 萧显连忙否认,话音未落眼睛便转了个圈,点破道:“这是苑家四娘子,世子特意要看她伤口可好了。” 这声“苑家四娘子”立刻便将崔娘子的眼光吸引住了,“就是她?” 她的眼睛又转向苑希,一脸鄙夷地问:“就是你?” 她可不觉得如此寒酸的苑希会入得郁西世子的眼,嘴角一撇又唤人拉了一辆轻便的马车,追着萧凝之去了。 萧显很满意刚才这情形,对苑希笑着问:“你不认识她吧?那是崔芊芊,你认识她了就不会是这个表情了,她一直就这样。” 所以他刚才就是故意提起苑希的身份,他就是想看崔芊芊的丑态。 崔芊芊,贤贵妃王相宜的远房表哥崔时的女儿。 关系虽然远,但贤贵妃在京中没有别的亲戚,很看重这个远房表哥。 这个名字苑希是知道的,大名鼎鼎的崔芊芊这两年在京中很有些名头,却都不怎么好听。 崔芊芊刚走不远,苑希恍惚中便见到一个深邃眉眼之人骑着马又朝着她而来。他手里捧着花,目的地就是苑希,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任何东西。 她慌乱往后走,那人快马上了前来,却并不是呈辞。 这个眉眼十分相似之人就是刚才骑马来迎她和哥哥的人,也是呈辞的族弟呈宰。“苑娘子,他们都要去参加马赛,让我来照顾你。” 苑希不知如何作答,她没地方去,呈宰又骑着马来,他一个男子怎么照顾自己? 下得马,呈宰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支梨花,早春的梨花很少,只那枝桠顶上有几朵。他手一抬,“世子说他随手摘的。” 说着他就将花递给了苑希,她不好不接,心中却十分不情愿,便转手又递给了点雩。 点雩环看四周,只在远处看见一棵梨树,她大声问呈宰:“那梨生得那样高,还有这样随手的事情?” 苑希根本就不想听,春三月争奇斗艳的花天上地下都塞满了,他偏摘了支最高最难摘却要春过半才怒放的梨花。 莫名其妙。 她放眼望去,一旁有几棵开得正好的杏花,她便偏要越过无数茂盛的春草,给自己摘了一支粉杏。 全因那梨花雪色,让她想起前世的一支珍珠梅。 前世,他二人出门玩耍他总拿了无数好东西给她,她以为那叫人穷志不穷,决不要做拿人手短的那一个人,叫人看不起。 更何况她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交换,她更不能收他的东西。除了那枝他随手摘下的珍珠梅枝条。 珍珠梅的花朵通体雪白,开花时与梨花确有些相似,但还是花骨朵时却像是一颗颗珍珠挂在枝头。 一直想要一串珍珠的苑希很喜欢那串珍珠梅,因为珍珠是官宦家女子最常见的饰品,小娘子们用珍珠做头花,做花钿,只她没有。 有时候人想要的不是最喜欢的,而是得不到的东西。 第10章 千层浪 萧显没处去,就带着她一路走,他不停讲着天上的纸鸢,远处的飞鸟。 她想起小时候她还缠着苑翎带她放纸鸢,苑翎不愿意,他总要去结交那些达官贵人的子弟。 苑希直到现在脑子都还是一片混乱,她只能被动地接受着周围人的一切,脑子里全是回忆。 那些不知道应该属于谁的过去和将来。她应该逃离开的世界,却不断在脑子里回响,她知道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只自己的心不是。 刚才再见呈辞,太多太多过去涌上来,以至于她现在还是觉得手脚发麻。 呈宰在后面牵着马跟着,他话很少,甚至有些羞涩,与呈辞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她还是那么紧张,那么拘束。 再往前就走远了,苑希提醒道:“别的地方你熟悉么?我们还是别走远了,回营地吧。” 一脸好奇的萧显并不想回营地,他暗暗思量了半晌,对苑希正色说:“你别怕,若是真有人打劫,我就跑去找人来救你。” 此话似乎很在理,但苑希转念又觉不对,问他:“那你留我一个人,我不就有危险?” 萧显脸上不像是玩笑,“一个人挨打好过两个人一起吧,而且我肯定比你跑得快,我能搬救兵来啊。” 苑希此刻的内心只觉好笑,还有人把懦弱说得这般有理有据。 萧显再说“苑娘子,那边赛马开始了,我们去看吧。”她也不想理他了。 半天没等到苑希回应,萧显靠近几步来想提醒她,他不能丢下她,不是因为别的,是他害怕一会儿挨哥哥揍。 已经懒得与他多说的苑希又离他远了两步,“我想去河边看看有没有祓禊。”便独自匆匆离开。 甩开了萧显,呈宰依然牵着马远远地跟着。刚才说了要去河边,苑希如今是没得选了,只好向着那些热闹而去。 篪国是没有祓禊的,士大夫可不能容忍男女一同在河水中欢畅,但郁西可就不一定了。 到了地方,这里都是青年男女,特别是郁西人热情奔放,大家十分亲近,反倒是苑希不好意思起来。 她现在还未满十四,个子又矮小,好像是来偷看大人情丨事的小坏蛋,她本想往回走,却见有人朝河里丢东西,一看是临水浮卵。 便是将煮熟的鸡蛋放在河水中,任其浮移,谁拾到谁食之。 河水边的人拿着棍子去捡拾那些鸡蛋,谁得了便像是得了蜜糕一般,苑希看着这些人开心的样子,心中甚是羡慕,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在无数鸡蛋、花瓣、水果之间,流水总能反射出无数光斑,像是被遮住的一池繁星。 眼前光景虽好,可苑希却无心去欣赏,因为她仿佛能从那池春水中看到自己汲汲顾影的模样。 她忧愁地回头,却见着呈宰已经上了马。 他不过是一直在她周围骑着,苑希心中却觉得害怕极了,真像是惹上了个大麻烦。 呈宰就像是呈辞的眼线,她觉得呈辞能将她看透。这种感觉就如同将她剥光,告诉所有人,她是一个回魂的幽灵。 再不想继续下去,她只能拉着点雩往回走,路上却看见战牌上“辞”那一栏已经有两个“勇”字。 旁边还有一个名字,“旋”,后面也有两个“勇”字。 郁西人有四大支系“禾、束、叶、梅”,呈辞就是来自四大家族之首“禾”的后裔,以族名“禾”为氏。 他们自己是不会带姓氏称呼自己的,加之在篪国多年,皇帝认为他们不应该没有姓,便赐改“禾氏”为“和”姓,郁西人更是不再提此姓氏。 他们是篪国唯一的异姓王。其实篪国一代又一代地同化他们,他们已经快和中原人无异。 这会儿她也不敢再在外面乱走,只好回了呈辞的营地,他去赛马了,这里只剩下一些苑希不认识的侍从一直在忙碌。 总算也能轻松一会儿。 实在无事,她才站在高台上眺望,竟发现很远的地方有一处比这里更大的营地。可惜今天出来只带了点雩,若是带着萃帛来,她定能去问出些什么来。 直等到侍从将那些猎来的野味烤好,这些人才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萧凝之最先迎上来找苑希,却见点雩拿着那支梨花,苑希捧着杏花。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小妹,你说世子这是为何啊?” 这诗是元稹《离思》中的一句,元稹那支梨花是送给亡妻韦丛的,苑希若是回答便有些自作多情,所以她并不回他的问题。 见苑希没理他,他又转到她面前来,指着她怀中的杏花打趣。 “小妹抱这‘及第花’做甚,不如把世子这棵大树抱稳了,以后配个高榜良人那是轻轻松松。” 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指的便是这粉杏。 苑希一听就不乐意,怎么自己就要抱着大树才能配个良人? 她把这“及第花”往怀中抱紧,也不看他,像是在问旁边的点雩:“那我自己抱这功名利禄,岂不更好?” 萧凝之忍俊不禁,问她:“小妹刚才是去那边见过和旋郡主了么?说出这么不似我篪国娘子的话来。” 苑希立刻明白他说的那边是哪边,就是她刚才望见的更大的营地。那里才是郁西人的地盘。 她眺望远处,刚才牌子上写的“旋”,应当就是和旋郡主。 她看着已经陆陆续续返回的不少郁西子弟,却觉得奇怪。 这与和呈辞前世说的不太一样啊,照他所说,他在赤乌坊的关系不太好,可现如今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糟糕,至少呈梓等都是围绕着他的。 不过从两个营地相隔来看,呈辞依然没有打入郁西内部,所以是什么让他在做着改变和努力呢? 四下观察了半天,苑希没见到呈辞和崔芊芊,虽不关她事,她依然多寻了两眼。 萧凝之一看就知道她在寻什么,玩笑说:“小妹可是在找崔娘子?崔娘子的马车陷入泥中,这会儿可过不来。” 说完,他还看了一眼苑希的脚,她赶忙扯着裙子想遮挡一二,但为时已晚。 “崔娘子是小脚,下不得地,不能像小妹一样来去自如。”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羞辱苑希还是怎么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一脸坏笑。 苑希从小多病,怕缠足伤了筋骨,所以也就放任着她。一来二去,大家也就没提过这件事。 大户人家的娘子哪个不缠足,就苑希这样的定要被称为野丫头。 萧凝之的表情实在讨厌,她忍不住反问他:“小儿未有四五岁,无罪无辜,而使之受无限之苦,缠的小来不知何用?” 对面这人一点不恼,只是说话总是那么不使人喜欢:“没想到小妹也是学问人,只是看那《脚气集》作何,不若绣绣花来还招人爱些。” 再多说无益,苑希也不再想理他,他却还是喋喋不休。 “小妹不必多想,世子没回来不是去帮崔娘子,而是去见和旋郡主。”他抬手邀请苑希落座,“在世子心中,小妹当是头一份。” 越说越奇怪,苑希偏不坐他指的位置,而是自己寻了个靠边的空位坐下。 刚才那萧凝之言下之意不就是苑希在吃味和呈辞与崔芊芊?还讽刺她是天足。特别是他说苑希在和呈辞心中是头一份,她听在耳中只觉得恶心。 她看着放在桌上的杏花竟越想越来气,抓下头上的紫苏花丢到草地上,一口也不吃送上来的野味。 气还没怄完,便听远处一阵马蹄声,苑希以为和呈辞回来了,手忙脚乱想躲去一旁。 回头看见的这场景她却是没见过的,不少郁西女子骑着马从远处奔来,只见着这个瘦小女孩。 “要一起去荡秋千吗?”她们没有下马,像是不想停留。 苑希不识得人,哪里敢随便跟着去,便站起来行了礼,回道:“我在等我哥哥。” 那些骑马的女子没有回礼,而是用马鞭扬了扬,又一起打着马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苑希又静下心来等着哥哥的,却等来萧凝之叫了马车送她回府。 呈辞带着人又去山里了,这么好的机会苑翎怎么能不跟上呢,苑希也没得选,上了那辆溢满紫述香的马车。 “实在是要事缠身世子无暇前来。”萧凝之拍拍和呈辞的马车,“世子这马车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这个人精还能不明白世子对苑希的关照么,面上自然要卖乖的,只可惜苑希不领情。 她放下车帘,挡住了外面人的视线,而后重重呼出一口气,今日总算完结。 对于二人只匆匆见了一面,她觉得算是最完美的结局。什么马车都不及她只想狂奔回家的心。 她知道了他是他,也知道自己再不必纠结,这新的人生仿佛渐渐对她张开怀抱。 只是一路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她看着点雩手中的梨花依然觉得压抑,自己不应该把这不合时宜的东西带走。 坐在这香气环绕的车厢中,苑希被这气味迷惑,昏沉沉想要睡去。脑海里开始不断浮现二人最后一次相见。 那天,二人去九寿斋买蝴蝶酥,过回龙桥时一时兴起她偏要去看河水倒流。就是那时候被桥上的人推下了河,不会水的人扑腾几下就晕了过去。 是呈辞义无反顾跳下湍急的河水来救她,他二人在湍急的河水中被冲了很远,是他紧紧抱着她,将不会凫水的她拉到水面。 上岸后,两个人在林子里烘衣,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白烟让一切看起来那么梦幻。在漆黑夜里,他升了火,又用两人的湿衣服搭出了一个小空间,让她在里面烤火。 两人隔着衣服聊天,苑希看不见他,伸手将衣服往下拉了拉,才发现他坐在黑暗中,不像自己有热火烤着。 初春的河水很冻,夜晚更是寒凉,她鼓起勇气拉开了衣帘让他进来。他救了她的命,有什么道理让他在寒风中吹着? 融融的火光照在他明亮的眼中,他的侧脸此时比白日还清晰,她忍不住向他脸颊凑了过去,见到他眼中有火光在跳动。 她不应该率先亲他,她的这个吻激起了千层浪,呈辞托住她舍不得放手,二人的缠绵比那火焰还要滚烫。 自己更不应该那样大胆,刚才主动还不够,现在竟还翻身将他按住,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胸前也落下无数痕迹。 呈辞被她激得喘着气哄她,他又占了上风,迎上了她极私密的地方,苑希没有受过这样的刺激,一时间浑身都被卸了力。 黑夜中繁星闪烁,像是一个个眼睛都在看着她做这样的事情。 她心中越发羞臊身体便觉得更是难忍,闭上眼不去看那些细小的光斑,只是低低地哼着。 星空下是一整晚说不尽的软玉温香,和缱绻旖旎。 第11章 掉馅饼 天亮后他们才发现,二人已经顺水流出数里。 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牵着手一路往回走,一路诉说着这些年的成长,互吐着心事。 特别是向来不与呈辞谈论身份家世的苑希,总算愿意交换两个人的来处。 早前时她甚至不知道呈辞是郁西世子,他那绣着金线的衣袍上满是非富即贵,也绣满了“不对等身份。” 若二人将身份亮明,便是天差地别,就是她内心再觉得二人是朋友,也总要依着世间法度,长幼尊卑。 所以她想都没想就告诉呈辞,两个人只是普通朋友,绝不提及对方的身份地位。 苑希以前就能看出呈辞定是来自显赫大户,只是没想到他竟是于郢城里最尊贵的郁西世子。 皇上十分喜欢呈辞,也正因为皇上的喜欢,宫中人表面对他尊敬,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喜爱他,对他更多是望他能得几日好的讥讽。 好在他小的时候受过不少太子的照拂,所以经常去东宫听太子与幕僚讲经。 呈辞受了世子册封后,在赤乌坊的日子也开始艰难起来,所以他总是流连在太子的猎苑——冠园,或是与太子的幕僚饮酒作乐。 甚至他说:“太子待我如亲手足,我们的婚事他一定会想办法帮我的。” 原来,当初第七代郁西霸主就说过,虽郁西人留在篪国,可风俗习惯皆如在郁西一般。 郁西人不成亲,就算相爱结合生子,那都是个人自由,不会被任何礼法束缚。能束缚郁西人的,永远只有心中的“责任”二字。 呈辞的母亲是被篪国皇帝以成亲的前提逼来到篪国,本就触怒了郁西国人。如今呈辞要娶篪国人,郁西人更不可能答应。 “希娘,”他解下腰间玉佩,玉佩是两份相合,他只递来其一,“我回去会立刻与府里商量我们的亲事,不久后,这玉佩便会再次和鸣。 这其间你有任何需要,尽管拿这玉佩去赤乌坊寻我。” 用什么做信物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信用,她信他,这就够了。 一路昏睡的苑希,刚到筛月阁门口,小娘便已经等在她的暖阁,质问她:“大郎呢?” 疲累了一天,她眼中已经没有神采,“哥哥被郁西世子留下了。” 殷小娘却并没有准备放过她,立刻就将她拉去了佛堂,今晚不知要跪经到几时,但她第一次真心实意跪在佛祖面前,只想静静自己的心。 晚上苑翎回家,第一时间就来了暖阁,他拿着两只锦盒,却没见到妹妹,便立刻转头去了佛堂。 一进佛堂,便被殷小娘披头盖脸一阵数落:“你自己出去不够,还要带着你妹妹是吧?” 苑翎老神在在地回道:“是郁西世子今日特地让小妹去的。” 苑希在一旁听着,心虚万分,兄妹两个人就这样一直拿别人做借口,不知道能到几时。 她已经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膝盖的疼痛是真真叫她被静了心,现在恨不得哥哥说一句“世子说不让她再跪神了。” 殷小娘的嘴唇抿着,娇小的鼻子呈紧缩状,怒问:“怎的,你兄妹二人都用世子来堵我嘴?别以为我就怕那个郁西世子,他多不得了和我们也没相干。” 以往苑翎总是与那些工部侍郎的子弟出去吃酒,殷小娘还能骂几句,现在总不能骂这位于郢中的大贵人,只好忍了下来。 苑翎打开他手中拿着的那只锦盒,是他带回的珍珠粉和燕窝,这是郁西特有的黄燕,看起来晶莹剔透还泛着微光。 他还说这是郁西世子特意送给他的,他要将这燕窝送给小娘。 一脸嫌弃的殷小娘像是见了什么恶臭的物什,快速躲开斥责他:“我才不要这些,我们出家人的日子怎么能是这般奢侈的!” 她又走到苑希面前,“我是管不住你们两兄妹了,你俩上头有人,我说一句你俩还有好几句等我。” 苑希可是什么都没说,但她不想否认,她确实心中觉得小娘不太讲理。 虽然嘴上没法说,但这惩罚是免不了的,殷小娘要苑希跪到子时才准回暖阁。 跪到子时实在太久,但她这会儿心中只盼小娘快些离开,并没有与她争吵。 小娘走后,苑希才问哥哥:“他送你珍珠粉做什么?” 这一问可让苑翎得意了起来,“世子说了,我虽然骑马差一些,但是觉得我喝酒时那口令喊得非常地道,十分喜欢我,这些珍珠粉便是赏我的。” 竟然还让哥哥经常去找他喝酒,苑希听了更加不耐烦,略带讥讽问:“赏你珍珠粉?他是想你涂了做仕人吗?” 苑翎并不生气,只说:“那谁能知道贵人想什么,可能就是手边有什么就赏什么呗。正好,你额头不是疤痕不消,内用外敷珍珠粉,很快就好了。” 一转头哥哥就把东西送给了自己,苑希也不好再多责怪哥哥,可她还是觉得心里过不去。 “他是郁西世子,我们何必要去他脚下捡食,我们也要自尊自强,君子谋道不谋食,哥哥努力科考才是。” 苑翎是在家里与小娘吵架吵惯了的,并不觉得苑希说话咄咄逼人,不过他也是伶牙俐齿,“傻妹妹,收起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吧。 有人帮你就赶紧往上爬,人一生可以遇见几个贵人?好运容得你在这里犹豫? 我又没有向他卑躬屈膝,世子能用到我的时候就证明我是有用的,我们可以互惠互利。” 这些话说得并没有错,没有理的苑希只能又从其他地方发难,“哥哥,你不担心我走丢吗?今天那么多人,以后这种场合,我们还是少去。” 苑翎却笑了,“怎么可能,小妹,你又不是傻子,你不要总是被小娘那一套骗了,你要相信自己,就像哥哥相信你一样。” 想到今日那么多人来围观自己,还有呈辞身边的人骑马围住她,苑希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与她一直的生活实在相差太多,她感到无数危机。 “哥哥,你还是不要那么相信我,多替我考虑考虑吧。” 苑翎扶住她弱小的肩膀,语气柔和道:“哥哥会替你考虑的,你也要自己强大起来,我们兄妹二人都要做对方的依靠。” 这样的态度苑希最是没法拒绝,更何况哥哥说要和她做彼此的依靠。 这是她最想要的。 “小妹,上次祝由师来,她说过,你未来富贵不可言,后来我还去问过祝由师,祝由师说,这富贵不可强求,只消等。” 抓住苑希肩膀的手紧了紧,“虽是等待,却不能坐以待毙,只有你的能力配得上这富贵的时候,你才能不使它悄悄溜走。” 这番话说出来,苑希就更慌了,只消等的富贵,会是什么富贵? “特别是我们还有那么多大好未来。”哥哥越说越激动,“只是要小心那崔府的娘子。” 哥哥都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好再打击他,只问:“那崔娘子的父亲官位很高吗?不过就是个门下侍郎。” “你别眼高手低!右仆射兼门下侍郎那可是右相,现在皇后薨逝,就一个贤贵妃最得宠,贤贵妃在京中就这一个亲戚中用的,他现在可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连太子都忌惮他这样的身份,你还敢说‘不过是一个门下侍郎’!”苑翎看着苑希,要让她自己给出结论。 她反而觉得不明白了,“皇上明知道任用贤贵妃的人会遭到太子忌惮,还将他放在身边,这是故意刺激太子还是将这人放在眼前,要亲自看管呢?” 苑翎看着她用力点头,“小妹,我发现你醒了以后,变了,这是好事。” 她当然也是这么认为,“从我醒了我发现,一切和原本看起来都不一样了。可能以前就是这样,不一样的是我自己。” “你能这样想,是好的,以后的路我兄妹二人携手,会轻松很多的。” 见哥哥随性模样,苑希问他:“你不怕我给你搞砸了?” “没有什么比以前整日与小娘吵架更糟糕的。”苑翎十分感慨,“现在我只要说是世子让我去的,小娘便不敢阻挠了,你还能搞砸什么? 好事情我兄妹能一起分享,坏事情就能一起分担。不过,我听凝之那意思,崔府有意要将崔娘子嫁给世子,夏国公也很满意这门亲事。”苑翎却加上了一句。 苑希也觉得少了争吵,每日心里也舒坦得多。“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但她还是心虚得很,“和我有什么关系。” 苑翎已经准备要离开,“就是让你自己小心,别得罪了人不知道。” 明明和呈辞前世说过,郁西人与篪国人习俗不同,无法通婚,这会儿若是有哥哥解答当然最好。 “哥哥,郁西世子能娶篪国人?”她不太了解郁西到底是什么情况,又问:“还有,世子的母亲是怎么回事啊?” 哥哥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佛龛中的神像,慢慢跪了下去,很久才缓缓说:“郁西人在篪国太久,与郁西的关系就会越来越模糊。 先皇为了一直拉着郁西,所以提出夏国公之位要从郁西选人来,当时,世子的母亲还是新任霸主的候选人。 世子母亲来后,却得知夏国公爵位已传给前任夏国公的儿子,而她必须嫁给夏国公。 夏国公爵位是当今圣上亲授,所以也由他派人出面调停,谁知当年赤乌坊的郁西人和郁西来的郁西人起了争斗。 近些年我们国家的许多人本就不满于郁西人的特权,更是提出今后便都要郁西如此和亲。和亲对象虽也是赤乌坊的郁西人后代,却实在让郁西人感到不尊重。” “那郁西国内没有为这件事发声?”苑希着急问。 她心中还有许多想问,但不敢妄论国事,圣上又给人授爵,又派人安抚,最后把郁西自己人给挑唆得打了起来。这事儿怎么听都觉得奇怪。 “没有。”哥哥还是双手合十,看着神像,“当年的郁西四大家族之间关系也并非和谐。 世子母亲出身四大家族之首的‘禾氏’,来了篪国后就被剥夺了继承权,对另外三大家族来说,这是好事。” 这中间阴谋的味道太浓,连苑希都闻到了。 苑翎拜完神,做出一个“嘘”的手势,让苑希跟着他走,两个人悄悄回了筛月阁。 原来哥哥已经放了另一只盒子在苑希的暖房中,是呈辞赏给苑翎的一些首饰珠宝。 “哇!” 苑希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特别是里面有一支蛾钗,花样繁复,若明年元宵戴了它闹蛾,定是最抓人眼球的。 “这些珠宝你且收着,外出时也好装点门面,只消切记,不可让小娘知晓。”苑翎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 “为何?”哥哥在外开销也不少,这盒子里的珠宝首饰,足够他填补的,苑希并没考虑要留给自己。 苑翎看了一眼已经熄灯的主屋,悄悄说:“今日知道,明日小娘就拿去贴补殷家人。 不是我舍不得帮助他们,实在是他们扶不起,小娘一生省吃俭用,省的钱倒都叫他们挥霍了。” 她哪里是要问他为何不告诉小娘,是他为何要将这些东西送给她。 这些东西她也不想收,看着这些在黑夜里发光的东西,她的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 反而是送东西的人劝起她来:“总之天上没有落馅儿饼的时候,一定是哥哥身上有世子需要的东西。你就当做是替我花的,哥哥才有心力获得更多。 最近小娘一直在等父亲回来,听说是闹着要给殷家那个独苗苗推官。 若父亲有这本事,我还等着年底秋闱作何?也不知小娘是怎么想的,害得父亲这段时间都住在察院不敢回家。 你自己也尽量小心着些,没事儿别忤逆小娘的意思,有什么问题尽可以去寻母亲,母亲会为你做主的。” 让小娘去和父亲闹的就是苑希本人,她听了这话只装作懵懂不知,将此事含混了过去。 第12章 老嬷嬷 因为是偷偷回来,苑希也不敢点灯,在一片漆黑中,她抱着这些珠宝,想着还是放进自己的首饰盒中。 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首饰盒里都是些小弹珠子、布包,值钱的只有一支珠花,一串璎珞,和一个岫玉的镯子。 虽然这个岫玉镯子并不怎么值钱,但却是苑希最喜欢的,因为这是小娘唯一一件送她的东西。可惜的是她一直比较瘦弱,挂不住玉镯,也就没有戴过。 索性随便拿了个袋子,把刚得的珠宝盒单独包好放在床头,摸了摸包好的这些珠宝,却心有戚戚。 呈辞就是一个心血来潮的人,现在赏识哥哥,便有什么就给什么,等你以为他是真心的时候,他又会狠狠让你清醒。 如今的苑希已经足够清醒,在三月初三,这个对她和他非比寻常的日子。这个日子特殊,是因为前世她二人就是在这一天萌生爱意,而今生竟在这一天再相逢。 再见面,她没有哭,甚至连那丝恨意都随着这一眼烟消云散。她再不必束在那段虚伪的感情中,她终于可以往前走,去过不需要他的人生。 她又抱起那包裹,里面有金银器碰撞的声音,他的爱来去太快,不知道再多几日他是不是又会忘记这一切。 就像哥哥说的,这就是一次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世间可没有一次又一次的好运气。 翌日,苑希从盒里拿出那支自己的珠花,便让点雩拿了去换铜钱。点雩向来只在院子里生活,哪里做过典当的活计,一个劲儿地摇头。 苑希拉着她手走到墙边去低语:“你只管咬死了价格,不听他忽悠就行,大不了当不出去我们也没损失。” 点雩还一脸无辜,她又继续道:“我的好妹妹,这院子里我就信你,你若是不去,我还能叫谁呀!” 二人是从小长大的情谊,这一句便叫点雩立刻点了头,“若是他不收,我就拿回来!” 还没出门,苑希又觉得紫苏花很漂亮,要她去寻这个颜色的布给自己裁新衣服。 就像哥哥说的,总要妆点一番门面,就是哥哥现在穿的也是比以前上了好几个档次的长衫呢,她也要装扮自己,人靠衣装嘛。 “有钱了,还要给萃帛和你都做一身新的。”她走到门边悄悄说,“若是小娘问起,就说是哥哥做好送来的就行。” 她一脸得意模样,拉大旗作虎皮,这是跟哥哥学的。 这边刚吩咐完,殷小娘就叫芸娘来找苑希了,从今天开始,要她跟着一起,每天跪经。 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只在闺中生活,绣花倒还耐得住,这念经是真真办不到。 吃午饭时她就叫萃帛拿了两颗生蒜,心一横便咬碎在嘴里。 殷小娘闻见她中午吃了五辛中的大蒜,立刻将她从佛堂里赶了出去。 下午有了时间,她就去了书房,哥哥住在那里,不过父亲回府也时常住在书房的院子,她还是需要十分小心的。 房间还空着,哥哥这会儿没回来,她来的目的就是一边看书一边等他。哥哥的书架来自他们的父亲,里面的书可就比殷骏捷的书更多,也更深奥难懂。 她看到天色已经暗了还悠然不觉,正抠着脑袋翻下一页时,醉醺醺的苑翎总算回来了。 “哥哥,你怎么又喝那么多!”苑希看了一眼早就回来的点雩,让她去将哥哥扶住。 苑翎喝了好大一口茶水,但茶水已凉,苑希又赶紧叫点雩去换。 “太子的人太能喝了,整日就知道拉着世子吃酒,我也不能在这样重要的时候缺席,那些人恨不得给我们个个灌趴下。” 她就知道,哥哥又是去见和呈辞了,她更知道,呈辞身边那些人整日只撺掇着他一起饮酒作乐。 “那你就真让人这样灌你?他们比以前你结交的那些工部员外郎的儿子们还狠!” 热茶上来,苑翎又灌下一大口,才对关心的妹妹解释道:“只要太子的人不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他们跑马、习剑。这种逍遥快活的日子,几个人能有啊,哥哥没什么的,你放心。” 这就是苑希害怕的事情,这样的生活只会磨灭一个人的斗志。 她愣了一下,看来哥哥也是个不听劝的人,苑希看着哥哥就看到了他们这一家人。 小娘也好,哥哥也好,个个都倔得很。 “哥哥以前不都是和那几个工部员外郎的儿子一起玩嘛,若是突然厚此薄彼,不怕别人说哥哥攀了富贵,便摈弃旧友?” 苑翎坐在苑希下午看的一堆书里,笑着说:“也不是那么说,我也叫他们去见了世子的,但是世子不喜欢他们不务正业。” 说完他拍拍自己,意思是“世子还是赏识我。” “他还瞧不上别人?”这可真逗笑了苑希,“这世子年纪轻轻整日只知喝酒狩猎,我看他才是不务正业!” 苑翎摇摇头,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世子看人还是很准的,奉直大夫之子军器少监——夏侯攸介,世子就十分喜爱,好几次都见了。 你记得他吗?我去年在诗文大会上认识的知己,为人坦荡、聪慧,是个不可多得的可信任之人。 而且,世子与攸介对坐,二人谈话内容十分有深度,你别瞧不起世子整日悠哉,背地里肯定是下了功夫的。” 苑希哪里知道旁的人,只是摇头,“所以你那么喜欢郁西世子,就是被他骗了吧?” 他那人就是一副很喜欢你的样子,其实就是逢场作戏,演得跟真的一样。 她知道劝不动哥哥,不然小娘和哥哥吵那么多架,怎么会还是管不住他呢。 看着哥哥醉酒的模样,苑希又心疼又不满,她只觉得这个呈辞不学无术,还要带坏自己的哥哥。可是哥哥第二日又会雷打不动跑去找他,自己也是没有办法。 哥哥虽然整日醉醺醺,但办事情很是利索,这日就告诉了苑希一件大事。 “我前两日向母亲借了大姐姐的的老嬷嬷叶桂华来。叶嬷嬷教出了这么厉害的大姐姐,所以我也想请嬷嬷教教你。” 苑希十分震惊,恨不得抓着哥哥问:“你说了什么,能把这样资历的老人都请来?” 叶嬷嬷住在广陵,本是颐养天年的时候,还能被哥哥请到于郢来,属实是需要些面子。 苑翎本来是想把苑希看过的书收拾出来,结果刚拿了一本在手里,他就像是拿了扇子一样在手里扇起来。 “我就说你之前在世子面前失礼,是世子让我□□你的。”他用书扇出来的风呼在脸上,感觉很舒适。 面前人却已然崩溃,“我什么时候失礼了!”她那日最多就是不说话,失礼是绝对没有的。 请是一方面,只是但凡沾上朱大娘子,小娘就肯定不同意,所以她问:“你确定小娘能让我去嘉禾馆?” “这不重要,我的好妹妹,那日上巳你本可以表现得更好些,是我准备不充分。 你常年不出门,一天只知道跟着念经,哪里能懂那么多应对之法,所以,这段时间你在家要好好学习礼仪。” 苑希依然不想去,“我害怕大娘子。” 大娘子个子高挑,从她记事起一直也不怎么笑过,如今老眼昏花了,更叫人看不清她的眼底。 而且她又爱挑食,若遇到什么时候一同用餐了,大娘子一个眼神就能把年幼的她吓哭,导致她至今有心理阴影。 “什么害怕不害怕的,都是自家人,她都能让自己的老嬷嬷来教你,你为何要在这里矫情?” 他一通说,反而把苑希骂了一顿,苑希委屈巴巴的继续找理由:“可是,我若是去了嘉禾馆,小娘还不扒了我的皮?” 这会儿才又开始整理书的苑翎对她说:“你记住了,是世子让你学礼仪,若小娘不肯让你去嘉禾馆,便叫叶嬷嬷来筛月阁教。” 苑希想笑又不敢,叶嬷嬷是沅江伯府的老人,小娘就是平日再混不吝,也不敢对老人不敬。 收拾完毕,哥哥也准备送客了,“大姐是沅江伯府里宠着长大的,从小又有叶嬷嬷教导,就是这样在宋府过得也举步维艰。 你我这样无依无靠,更是要靠自己。” 不答应也不行,叶嬷嬷一路马车,小半月便到了于郢。 其中还发生了一起小插曲,殷小娘听说叶嬷嬷要来教苑希规矩,竟然闹到了嘉禾馆去。 苑希结合上一世小娘的态度便知道,苑希在家虽不得父亲宠爱,以后嫁个本地人家却是肯定没问题。 但这在殷小娘心中就是最大的问题,越是不出挑的女儿,嫁去历下越没人反对。 叶嬷嬷来了后,苑希经过□□肯定与普通人家娘子有了不同,怎么可能远嫁边疆。 听当时悄悄跟在后面的萃帛描述,殷小娘气势汹汹地去,差点将归娘打倒,这才来了几个婆子把殷小娘架出了嘉禾馆。 听完萃帛绘声绘色的描述,苑希真是一个头十个大。大娘子当真是欠了小娘什么,才能这般容忍她。 换了别人家,恐怕小娘和苑希都要被发卖出去了。 第13章 省事吟 在嘉禾馆没能占着好,殷小娘回来后便将气都撒在了苑希身上:“你这个白眼狼,和你那哥哥一模一样!要不是我生下你们,你们哪儿来的命过这好日子? 你们有了好日子都不想着帮帮你表哥,自己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想想你们的舅舅、哥哥还在历下受苦,我怎么会生下你们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说着殷小娘便啜泣了起来,这反而叫苑希一头雾水,自己一句话没说呢,怎么一切又都怪在她身上了。 更何况,真要说受苦,殷家人只妘三娘一个最苦,家里家外只她一个人操持,殷青天和殷骏捷比个废物都嫌不够,至少废物不会败家。 芸娘劝了殷小娘好一会儿,“孩子们的事小娘也别操心了,大郎以后做了官不就有钱能将舅舅一家都接来了。” 殷小娘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怎么会不明白,苑翎不是读书的料子,从小就不喜欢看书,比他父亲苑正储是差远了。 所以她才不抱希望让苑翎读书出人头地,“指望他这个逆子?还是我家骏捷懂事,一心读书,以后大郎等着去求自己这个表弟吧!” 说到这里,殷小娘的眼神又回到了一直不搭腔怕引火上身的苑希身上,“骏捷未来不可限量,你在这儿挑三拣四,以后给他做妾我侄子都不一定能愿意。 你以为嫁给舅舅家做个正头娘子是那么简单的?若不是我现在还有点老脸,你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下场!” 苑希一肚子话在嘴里咕噜咕噜个不停,只是一句都没说出来,直到殷小娘的下一句。 “最好是赶紧嫁给骏捷,生几个白胖小子,否则那正头娘子也没得你当,到时候给你扫下堂去,一个破烂货这辈子也别再做什么安稳度日的春秋大梦。” 忍无可忍,苑希双眉一皱便问:“生不出小子就要被休弃,还要被称破烂货,小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芸娘本是想来劝,刚说:“小娘是好意,绝不是……” “芸娘!”殷小娘却打断了她,“这些白眼狼一个个觉得自己是大户人家公子、娘子,便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了。 现在还去求那姓朱的要学什么官家礼仪,谁不懂礼仪?谁不知廉耻?我看学什么都没用!” 继续呆下去只会激化矛盾,苑希决定回房间,“大娘子也是好心才会答应哥哥的请求,怎么到了小娘嘴里就这么难听。 我就是不想嫁给殷表哥有什么错?我想要更好的日子又有什么错?是殷骏捷自己不争气,小娘总护着他,他们一家不领情,他们才是白眼狼!” 殷小娘个子不高,人又精瘦,苑希刚一说完便两步冲了过来。屋子里的人全都涌上来拉,否则这巴掌是肯定要落在苑希脸上的。 “在小娘眼里我便比那栏里的菜猪一样,小娘那么不喜欢我,觉得我什么都不好,早知如此干什么要生我?” 苑希是苑正储的女儿,殷小娘是妾室,照纲常,殷小娘是下人,苑希是主子,所以苑希知道小娘不敢真的打她,她才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过按照殷小娘的脾气,也不是做不出出格事的,苑希的眼睫微微颤抖,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肯定。 可小娘是她的亲娘,她为什么就那么不喜欢自己,那么看不上自己。 “我不仅要去和叶嬷嬷上课,我还要做到最好,绝不会嫁去历下给人做下崽的菜猪!” 叶嬷嬷上课那日,苑希的新衣服刚做好,她正在试穿,一会儿当然是要体体面面地去学规矩的。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很是苦恼,“我太矮了,又太瘦了,能怎么样补一补吗?” 前世她认识呈辞以后总往外跑,身子好了许多,在那一年中倒是长高了些。 因为他二人并不能时常见面,只是娘娘庙有法事他们便会去门口等对方,呈辞每次见面都会说起她的变化。 点雩在柜子里翻找半天,拿出了不少东西,“那些燕窝,我煮给姑娘吃了吧?还有之前送来的灵芝什么的,干脆每日煮一些统统拿来做了药膳?” 苑希只是想身体好些,可不是想吃成大胖子,“会不会补过头了啊?只要身体好些,能支撑每日将手头事做完便好了。” 毕竟市面上娘子都是以纤细为美,自己虽然并不是什么美人,也并不想太“出众”。 萃帛却觉得可行,“这次点雩还真是个好想法,希娘那小身板,想胖都胖不起来,多吃些快些长大吧。” 苑希正月里一直在收各种补品,殷小娘见了真是怪自己以前没见过好东西。 苑翎一再强调提醒这是世子送的东西,若是流到市面上,恐怕殷家一个也跑不掉,就是怕殷小娘动这些补品的主意。 但苑希整日与小娘在一处,她能感觉到,小娘并不在乎这些世子送的。 自从前几日与小娘吵过架后,殷小娘堵着一口气也不理苑希,每日早出晚归去佛堂烧香,若是遇上了也只是狠狠剜上一眼罢了。 还没探究完,嘉禾馆就差了归娘来叫苑希,苑希也没用上哥哥那套说辞,小娘现在话都不与她说,更不可能来拦她。 去嘉禾馆,第一步是要给朱大娘子请安,这件事苑希做得很不顺手,出了年节,小娘轻易是不准苑希到这里来的。 老叶嬷嬷的第一课便是说规矩,第一句就说:“我看四娘子不是每日来嘉禾馆请安?” 没等苑希回答,她又继续说:“朱大娘子是嫡母,四娘子没有养在嫡母膝下是大大违例,但既已如此只能是礼数上做到万无一失。 四娘子应当每日早晚请安,主母病了应主动请求侍疾。将来娘子出嫁,在婆家也是如此,才不叫人笑话。” 就这样,从这天开始,苑希的一举一动,坐姿站姿,说哪一句话时应当用手或扇遮住嘴唇以下,每一样都事无巨细。 她已经很努力在学,老嬷嬷依然不满意,“四娘子已经十四,到了说亲的年纪,却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无,将来出去定要叫我沅江伯府丢人。” 挨骂也不能还嘴,苑希只能听着叶嬷嬷教导,很快就开始心猿意马起来。 苑希十岁才启蒙,那时候是因为五岁的苑翼启蒙,大娘子私下将苑希叫去,亲手教她写下了“苑羽栀”这个名字。 叶嬷嬷还在讲着,苑希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和大娘子聊一聊自己名字的来历。 这几天早晚请安,她与大娘子确实没那么生疏了,只是大娘子话少,请完安就叫她自己去玩。她打算厚着脸皮与大娘子多说两句。 磨磨蹭蹭几日,终是在这日早早来了嘉禾馆。房间很空,和小娘的一样简朴,难怪是亲姐妹呢。 归娘站在旁边正与大娘子说着话,另一个侍女一梦正在给大娘子捶腿。 苑希请完安没走,大娘子和归娘便都看向她,她干脆走到一梦旁边,轻唤了一声“梦姨”,然后接下了捶腿的工作。 朱大娘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面上冷峻,也不说话,只等苑希捶了半晌。 “母亲,我想问,为何你要给我取名‘羽栀’?” 大娘子打量了她的眉眼,而后才按住她的手,又拉她到自己塌前的踏脚处坐下,“那你知道,你为何叫‘希娘’吗?” “希”是她的乳名,以为是顺口呢,原来也是有含义的么? “你的乳名‘希’是来自邵雍的《省事吟》。”大娘子一看苑希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明白。 “‘虑少梦自少,言稀过亦稀。帘垂知日永,柳静觉风微。’你小娘听庙里僧众念的,却不识“稀”字如何写。 后来你要入籍,我便替你取了名字,‘栀’也是来自邵雍的诗《插花吟》,‘头上花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 原来一个简单的“栀”字,竟含了一整句诗。苑希望着大娘子的眼神也变得明亮了起来。 朱大娘子的声音很缓,平日里她就是一个冷静的人,这会儿聊起天来,也是不疾不徐。 “小时候的你从来不哭,总是睁着大眼睛水灵灵地望着人,所以我希望你这辈子,赏春风知美酒,潇洒度日。” 苑羽栀。 突然发现自己名字竟然这么美,苑希觉得敬佩不已。 因为她在研究名字时,发现大娘子三个孩子的名字都很有趣。 苑楚楚、苑如雪、苑翼,三个人名字来自《诗经·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苑希正要问中间“羽”字时,就被捕捉到了情绪,归娘轻轻上前扶起了苑希,将她送出了嘉禾馆。 她始终觉得,大娘子在逃避些什么,而殷小娘抓着这件事一直在胁迫着朱大娘子。 但大娘子可比小娘讲理太多,她觉得哪怕她二人有些龃龉,也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 第14章 萱草花 绿阴春尽,转眼就来到了四月。 除了立夏那日父亲留在家中陪所有人一起吃了一枚鸡蛋,平日是甚少相处的。 苑希每次去书房都是等父亲不在的时候,而父亲总也躲着家里人,时常称忙不回来。 对于父亲的做法,苑希多少有些瞧不上,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呢,需要这般躲躲藏藏,反而是大娘子与小娘,几十年来从不见退缩。 天气开始炎热,特别是在嘉禾馆上了一天课,苑希和老嬷嬷都觉得累。 不是苑希不努力,而是叶嬷嬷要求实在太高,她哪里能和从小学习礼仪的大姐姐相比。 从叶嬷嬷话里话外她也总算听懂了意思,老嬷嬷能来于郢,可不仅仅是为着苑府的需要。年纪大了的人,都想守在家乡,等着落叶归根的那一天。 是因为哥哥许了老嬷嬷儿子好处,那小子才带着叶嬷嬷紧赶慢赶地来了京城。 刚吃了晚餐,苑希只觉得浑身干燥,手心都像在燃烧,便叫萃帛准备了水,还要冷一点的。 她泡在水里,想起了那一晚,初春的河水还是很冷的,河水湍急,两个人被冲了很远,湿漉漉的又不好往前,就在树林中晾衣服…… 她沉入水中让自己冷静,前世的记忆应当做过眼云烟,甚至是从没发生过的一个梦境。 等憋不住气时,她突然想要学会游泳,只是没处学,那就在这里试试。 推门而入的点雩吓了一跳,一把就将沉在浴桶底的苑希揪了出来。 紧随其后进来的萃帛也小声责备她:“这大晚上的把头发弄湿了,晚上怎么睡觉啊?” 她没见着苑希沉在水底,只以为是她将头埋在水中,便气哄哄地让点雩熬了姜汤。 等她把苑希整个人擦干,三个人坐着等头发干时,又一起聊起了天。 “你们说,如果有人要推你们下水,怎么才能躲开?”若那人是故意为之,她觉得自己一定要避开这件事。 她想象着那人推她时,她如何顺势把那人推下河,这样想着都觉得爽,“唉!”可惜当时发挥得不好! 心中想了半天,手扶凭几,腰肢柔软地靠着,自己慵懒得仿佛从没上过叶嬷嬷的课一般。 很快就迎来了萃帛的吐槽:“你在叶嬷嬷那儿学的东西也不能左耳进右耳出,以后真嫁人了,你也这样半瘫着?” 其实苑希也发现了,大娘子仪态端庄,举手投足也是极尽优美,和叶嬷嬷的要求很有关系。 想来叶嬷嬷都是按照沅江伯府曾经的要求吧,这般更显唏嘘,沅江伯府已经没落,只有这样的老人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大姐姐从小训练的,我都快满十四了,现在来学,本来就晚了,就是到能用的时候不至于太丢脸吧。” 相比学礼仪,苑希更愿意看哥哥书房中的书。只是没想到,哥哥竟还是有些文化,半个月的研究,她真心觉得看的这些书太深奥。 她自己是没有什么文章底子的,堪堪只能看得懂字面意思,很难明白一些深层的寓意。 她又换了一边靠着,对萃帛说:“我就想每天都歪在这儿,看看书,发发呆。” 点雩一直捧着姜汤,只等稍凉一些就要给她灌下,这会儿她将手中已经没那么烫的姜汤塞到苑希手中,问:“读书有什么用?能吃吗?” 她不知道苑希曾经在历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那时候没人陪她,只有书中的世界让她感受到活着。 “能将你托起的才是奠定你的东西,在我走出这个阁楼前,除了读书,我不知道还能从何处获取这样的眼界。 你们整日说嫁人,可现在的我却根本看不到嫁人后有什么好处!‘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赶在日头灼伤人前,历下的殷家托人送来了鱼干和干腌菜。空气中是初夏淡淡槐花的香气与鱼干的咸味重合,这鱼干越发叫人喜欢不起来。 饭桌上,苑希是一筷也不吃,她知道,这鱼干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上一世她就是说鱼干好吃,小娘便拿了钱去历下,紧接着殷骏捷就来了! 不过今生还是要感谢这条鱼干,否则与小娘僵持了半月,两人根本找不到方式破冰。 殷小娘因为念佛,是不吃鱼的,但总也不能浪费,所以每次历下来了东西都给了苑希。 今日芸娘却见苑希只吃着素菜,便劝她:“希娘以前不是最喜欢吃这鱼干了吗?怎么今日一筷也不下?” 以前难得吃这样的东西,才会觉得很有趣,但她是嫁去过历下的,天天桌上都是这些,别说稀奇,是看也不想再看一眼。 殷小娘见她又夹了一筷青菜,已经对苑希瞪了又瞪,她觉得苑希在嫌弃鱼干就是嫌弃殷家,更是与自己作对。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责怪:“现在你那暖阁一屋子好东西,自然是瞧不上这些老百姓的。 你也别得意,你那些东西再多再贵,也比不得你舅舅、哥哥的心意。 这都是他们省吃俭用出来的,他们哪里舍得吃,都送来给我们了,还被你这样的白眼狼瞧不上!” “我没有……”苑希心中嘀咕个不停,她以前没去过历下倒也罢了,她去了后才知道,他们整日就是吃这个,哪里来的心意。 就面前这些鱼干她也是知道的,是殷骏捷的母亲提起,给殷小娘托人送来一些。 殷青天还每次都说,自己把这么好的鱼干送来了鄀京,算是与殷小娘送去的钱财抵消,没欠过她什么。 在历下吃尽苦头的苑希可忍不下这口气,她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决定与鱼干斗争到底。 见苑希这样都还是不肯夹鱼,殷小娘也放下了碗筷,“整日学那些假模假式的东西,连颗感恩的心都没有。 真是随了苑家人,自私自利,哪里管别人死活,一个个花天酒地胡吃海喝也没见着要帮帮自己那不容易的亲戚。” 这话说得实在没道理,苑府如今的情况根本就帮衬不起殷家,也就是这几个苑翎得了些郁西世子手指中落下的好处罢了。 依旧不说话也不吃鱼的苑希专挑菜吃着,她自己心头的委屈还没处说呢,以为今日能与小娘放下成见,哪怕只是彼此不提前事,装作母慈子孝也好。 谁知最后还是落得这样,苑希虽大口吃着,却觉得每一口都堵在咽喉,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咽下。 还好这时候哥哥来了,苑希立刻丢开手中的碗筷,恨不得插翅飞离这里。 苑翎已经如同换了一个人,黝黑的面色,更加粗糙的皮肤,早已不是当初的文弱书生。 她一个箭步跑上去去问他:“哥哥,上次问你像我这样学问不好的,应当看些什么书,你想好了吗?” 前几天她就问过哥哥这个问题,今日哥哥回来,她当然想知道答案,特别是苑翎前几日还夸了她书读得不错,就是字写得不好。 当时哥哥说:“我明日再去问问凝之,他有个弟弟和你年岁相当,问问看他们都看些什么书。” 她知道哥哥所说萧凝之的弟弟,就是那个话多且略有些心思不正的萧显。 “我确实给你带回一些书。”苑翎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桌上的鱼干,很快他就与殷小娘告退,要带苑希去看他说的书。 殷小娘刚要开口,苑翎立刻补上一句:“书是世子叫我带回来的,我也不能违抗。” 他这话没错,书是和呈辞叫他带回来的,可没说要让他用此书做挡箭牌。 他们从筛月阁一路往书房去,园圃中的花草都越发茂密,几条很小的锦鲤在池子里游荡。 路上苑希情绪低落,看什么都不顺眼,还小声抱怨:“吃鱼干不如吃小娘种的黄花菜,就是种得不太好,一直就那一棵。” 走在身边的苑翎忍住笑意说:“什么黄花菜,那是萱草!” 萱草与黄花菜确实相似,苑希没见过长得好的萱草,认错了也是能理解的。 只是,养这样一盆萱草在身旁实属奇怪,哥哥也没远行,谁会送小娘萱草呢? 她不好意思地紧跟着苑翎到了书房,翻开一看才知道,竟是一套《幼学琼林》,这书逐句都有注释,其中的典故还编成了小故事。 一扫连日怨气,她一边开心地翻看一边问:“哥哥怎么今日不是一身酒气,还这般早就回来了?” “世子让我今天就带着书回来,这意思我一路上一直都在想,他为何要赠我全套儿童读物?” 苑翎确实很想不通,“你看啊,他是不是在提醒我,让我不要忘了初心?” “这……可能是吧,提醒哥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谁能知道那人在想什么,苑希捧着书爱不释手,“那这书就留给我吧。” 白捡这么好的一套书,苑希心中窃喜,也就不多想其他,只管拐着塞进自己包里就行。 见着她这满意的模样,苑翎忽而感觉到世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15章 国子监 这部书苑希一看就是大半个月,书与其中手写的详解都十分有趣,却更显出自己缺失太多。 经过这几个月天翻地覆的改变,苑希的胆子也越发大了。“哥哥,你什么时候去国子监?你去上学的时候可以带着我吗?” 七品以上官员弟子都可以去国子监读书,苑翎最早也在里面上学,“我早就不去国子监了!” 哥哥一句话就抵了回来,“那里面剩下的都是外地来的学子,之前大家闹过矛盾,后来渐渐人就少了,官宦人家的弟子何愁找不到老师傅?” 这可是苑希花了整晚才想出来的办法,怎么就没了呢!“你不去国子监,你哪儿来的师傅?” “我就算没师傅也不能再去国子监啊!”苑翎点了一下她的头。 “人人都不去,就我去,我这面子还要不要了?更何况,我现在认识了郁西世子,不比什么都强?” 苑希不同意他的做法,“你光去攀附他人,自己没有本事有什么用?还不如努力科举,今年考个进士及第!” 读书自有读书的好,但苑翎有其他的考量,“努力科考是应该,可光是读书,这条路太难走了。 你看我们的父亲,因为没有人脉,已经在七品官当了十年。 你再看看萧凝之的哥哥萧更早,二十出头,已经是吏部司主事。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有个正三品的父亲!不出两年,萧更早就能越过我们的父亲去。” 苑希没想到是这样的,这萧家三个男丁,看来也要在官场称王称霸一番。 “我有个想法,你看看是否可行?”听着哥哥说话,苑希脑子里也一直在转,最后,她还是把自己的大胆想法说了出来。 “我想去国子监上学,就用你的名号,反正你又不去,那些外来的弟子,没人认识你我的。” “你不怕被小娘打断腿?”哥哥饶有兴致地看向苑希。 苑希装作一脸无畏,却说:“怕啊,但是更怕以后日子不好过!” 她真的害怕,她不想被像卖猪仔一样送去历下,但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没将上次和小娘吵架的事情告诉哥哥。 怕是真的怕,但咬牙豁出去,她也是敢的,因为没有什么比历下的生活更叫她害怕,特别是距离殷骏捷前来于郢的日子越来越近。 “不愧是我妹妹!” 苑翎这一句,惊呆了苑希。 她不知所措地“哈?”了一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苑翎上来捏住苑希的肩膀,开心道:“妹妹,若你早一些有这样的胆量,我也不消操心那般多,以前,你是一心只听小娘的,话都不肯与我多说!” 苑希不敢说话,只听哥哥一个人继续:“想混进国子监不是那么简单的,国子监的学生太少了,就那么几个,你一进去就会被拆穿的。” 并不了解外间情况的苑希听了觉得难过,她早就想过很多,现在也一并说出来。 “主要是二郎每天都是去宋府的私塾读书,我也是实在没办法。若是我跟着去宋府,定要叫宋府笑话的,大娘子哪里能愿意?” 二郎苑翼今年就要满九岁,是大娘子亲自送去宋府私塾读书的。 “倒不是大娘子不愿意,而是……”苑翎摇摇头,“宋府家规严格,想进他们府,不是那么简单的。” 见苑希认真点头,他竟又安慰起她来:“去宋府和国子监读书的事,等哥哥想想办法。” 她心中烫贴却也有些顾虑,“哥哥,你是要去找郁西世子帮忙吗?如果是这样,就算了。” 苑希可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他那样的贵人不是我们能高攀的,我们要将眼光放长远,未来的日子可不能信了坏人。” 今年已经听了苑希无数劝告,叫苑翎也觉得有趣了,“若我能结交些贵人,还怕以后日子不好过吗?” 这个妹妹,以前的时候像是行尸走肉,今年磕破头,像是换了个人。 说了半天话的苑希心中也觉得烦躁,不过是想读书,竟也那么难。 “这世间不就是恨人好笑人差,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人能摆脱困境,并不需要过上人人艳羡的日子。” 她对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满意,只是有一个想读书的愿望,所以别的能远离是最好。 “那夏国公府多少人眼巴巴看着,多少人巴不得他们倒了,哥哥就不要偏往这暴风中心去了。” 没想到妹妹能看得如此通透,还能知道现如今夏国公府的处境,苑翎更加惊喜。 而苑希不想哥哥继续下去,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希望他一直与和呈辞在一起。 “哥哥,你离那郁西世子能有多远就多远,不要总是去找他。‘无恻隐之心,非人;无羞恶之心,非人;无辞让之心,非人;无是非之心,非人。’ 而他这个人,就非人!他名字虽从《孟子》此篇而来,却正是非人的写照!” “你怎么知道世子的名字是来自《孟子》?”苑翎对这个妹妹真是越发喜爱。 以前是作为哥哥的责任,现如今只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齐头并进的伙伴。 对这个问题苑希不作答,也不知道如何作答,但她脑子转得快,又想了一个别的法子。 “这个月有贡监考职,到时候哥哥可以用监生身份拖人走动走动,就说考职时发挥不错,所以回去上几日课,秋闱奋发一把。 快要秋闱了,想来那些监生更多精力都在读书上,我带着流皓去也不会太显眼。” 见妹妹这伶俐又想事稳妥的模样,苑翎很是喜欢,不过他依然是向着和呈辞说话的。 “他是世子,可能会有些纨绔,但是我可以保证,他人真的很好,很聪明,什么就非人了,你不了解他而已。” 想到苑希这般通透,他还如倒豆子一般说着自己心中的想法:“妹妹,在这鄀京,什么最重要?人脉! 你不是想去国子监旁听嘛,你能顶我的名字进去,但是没人帮助,你一天都待不下去,这就只能是靠人才能完成的了。 就连救醒你的祝由师,不也是靠世子的关系才能请来!父亲一个从七品根本请不动十三科,没个认识的人,连小命都难保。” 他一脸开心地看着自己妹妹,“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生辰一过,你就是大人了,明年春闱后,哥哥也替你择个好夫婿。” “我才不要嫁人呢!” 苑希自重生便十分用功,到五月时已经教得萃帛和点雩能熟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最近她又得了《幼学琼林》,看起书来越发能理解,到半夜里都点着灯舍不得睡。 为此还被小娘遣芸娘来骂了她好几次,说她浪费东西,不知道节俭。 她便只能点一盏小小的灯藏在角落里看书,导致接连几天上叶嬷嬷的课都迷迷糊糊,又被大娘子叫去训了几句。 这几日叶嬷嬷便在苑希做事时背《女诫》给她听,还要叫她也背下来。 每天叶嬷嬷教的要怎么样做一个有规矩的女子,回到暖阁她就开始学习怎么样更像一个书生。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已经幻化出了两个自己,在完成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事。 刚泡了澡正在看书,点雩端着今日的燕窝走了进来。 她将碗放在苑希面前,悄悄说:“姑娘,过几日端五了,我们还从没去看过赛龙舟呢。” 点雩的意思当然是想去了,端五是苑希的生日,这一日小娘会早早地陪她吃一碗面,然后再去念佛。 以前她们自然是不敢,现在和苑翎关系好了,点雩就想叫苑翎带她出去。 苑希又何尝不想呢? 见她同意,点雩还有一个好提议:“我听说回龙桥那边有一个九寿斋,做的糕点是全于郢最好吃的。” 揣着双手蹲在她旁边,点雩眼神真诚问:“要不,我们到时候也去买一些?” 苑楚楚和苑如雪比她大很多,早些年就出嫁了。苑如雪跟着外出当官的丈夫一直生活在离历下稍近的城濮。 苑希嫁去历下后,二姐姐偶尔会给她送一些生活要用的东西,每次都会在里面送上一盒九寿斋的蝴蝶酥或是米花糖。 九寿斋是于郢近几年最有名气的糕点铺,但是这些东西在殷家人眼中是完全不值钱的,所以她每次都能留下独自一人享用。 苑希以为,二姐姐和她一样想念于郢,并且喜爱吃香酥可口的蝴蝶酥和米花糖。 可惜,她已经不记得这个二姐姐长什么样子。今生若是有机会,真想去城濮见一见二姐姐。 苑希狠狠点头,“到时候我们看完龙舟竞渡就去……去九寿斋。” 她险些说去回龙桥,这个地方就是光提起也叫她觉得后怕。 夜里,苑希照例又要泡凉水澡。 点雩和萃帛都劝不住她,只能在她泡完澡后给她服下一碗热辣的姜茶。 这会儿,这二人从园中摘了草来,以叶柄相勾,捏住相拽,此为斗草。断者为输,二人又再换了一叶相斗,玩得不亦乐乎。 水中的人还在一直想着事情,后来郁西前去饶城参战,呈辞参与了多少? 他有没有在后来想起过他认识的那个小娘子,会不会知道她惶惶不可终日,又总算等来郁西勇士守驻边疆,而安定的心。 她不知道那时候呈辞是在做什么呢?他知不知道郁西的勇士们在饶城将会面临什么呢? 经过缠绵悱恻的那晚后,他告诉过她,太子几次三番要求呈辞前往郁西求援,但呈辞的母亲不同意。 所以他后来去郁西了吗?勇士是他求来的吗? 从水中出来,她接过点雩手中的毛巾自己擦起了头,这个问题她前世想过无数次,答案都是一样的。 第16章 美人疆 她猜测呈辞去了郁西,求了援兵。因为郁西勇士去了饶城后,她听说,从郁西到鄀京的美人疆怀孕了。 她从来不敢问起和世子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与他有关的人。 听说美人疆去于郢就是为了嫁给和世子。 呈辞的母亲就是嫁到于郢来的,所以呈辞和美人疆联姻,巩固夏国公之位,在苑希这个篪国人看来,这是成立的。 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一切只当一个活死人的苑希,在知道美人疆怀孕的那晚还是翻来覆去。 她有一瞬间为疆感到可悲,呈辞那么会骗人,他哪里有真心。不知今生的美人疆会不会也如前世一般,为他人作嫁衣裳。 灯影绰绰,她伸手去抚摸火焰的顶点,那灼烧的感觉唤回她的理智,叫她不能有一丝沉沦。 点雩见状赶忙夺过那油灯,带得火心拉了很长。 苑希不再看那灯,而是望向萃帛刚打开的窗户。 墙头垂下来的紫薇树开始发芽,一片漆黑中,苑希仿佛已经能看到满园的花瓣铺满的样子。 “姑娘又在看什么?”点雩不解问。 萃帛也从窗户看出去,见着她的眼神落在紫薇上,便没好气说:“我早就说哪日去将那花枝剪了。” 苑希和点雩异口同声:“为什么?” “二老爷一家子喜欢在后院游玩,我们又不喜欢,他们养的花干嘛要长到我们的院子来?” 这紫薇花正是从隔壁二叔苑正铎家的院子中垂过来的。 整个苑府不大,当初是苑老爷苑正储到于郢上任时,他的老丈人沅江伯出钱替他购置的。 后来苑正储的弟弟苑正铎经商挣了大钱,拖牙人高价将苑希家后面的房子买下来又重新修缮打造。 他们还挪出一部分在两府之间造了一座小园子,说是让两家人时常相聚。 二叔父苑正铎只娶了一个王美娴,生了三姐姐苑萌后也一直没纳妾,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 萃帛要去将窗户关上,嘴上说着:“三娘子唱歌一点儿也不好听,还总喜欢在后院哼哼唱唱的。” 苑正铎是商户,日子却比当官的苑正储一家好得多,萃帛心中有些怨气也是难免。 “筛月阁”与那园子一墙之隔,苑正铎一家时常在院子里弹唱。 苑希不喜欢听三姐姐苑萌唱歌,但是墙边那棵紫薇花长得极好,多出的枝条垂到了筛月阁来。 风一吹,紫薇花落得满地,有时候能铺满院子中那个小池子,像是一汪花海。 她并不想转移自己心中的失落,花只是花,不需要背负它主人的恩怨。 终于在端午假期,哥哥也来了。 还帮她安排好了读书一事,“到时候你就带了我的腰牌去国子监,那人会在门口等你的。” 苑希不解,问:“谁啊?” “你见过的,凝之兄的弟弟,萧显,他哥哥安排他去国子监读书,就可以带着你了,有他在,国子监的博士们轻易不敢为难你们。” 没想到是这个人,其实苑希心中老大不愿意,“可以吗?他们的父亲不是吏部侍郎吗?他不在家里请先生,跑去国子监读书?” 哥哥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笑着说:“那个萧显你也见过,唯唯诺诺,脑子也不灵光。 我与凝之说了,他弟弟学业不上进也没人鼓励,所以我找个人帮他激励他弟弟。你自己考虑好,你要是够胆,这腰牌你就拿去。” 苑翎还要逗苑希呢,就被她一把夺过了腰牌。 近来,苑希时常让萃帛帮她打听外间消息,萃帛每次能打听到的却都是哪家又迎了新姨娘,哪家公子又快弱冠。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她想要走出去。 前几日萃帛打听到,崔芊芊近来总将郁西世子挂在嘴边,听说是想要嫁给他。苑希那日见过崔芊芊那样子,说她喜欢和呈辞,这一点也不像假话。 “哥哥,郁西世子会娶崔府的娘子吗?”她假装不经意地问着。 苑翎若有所思地将手扶在桌边,说:“夏国公与崔大人走得很近,所以应当是在撮合这件事。 但世子的母亲泌一直以来并不希望他娶中原人,看世子的意思也不太愿意,反正是说些现在不想成亲的话来搪塞。 郁西人不结婚,夏国公这个位置现在在赤乌坊也是十分棘手,听世子意思是,他不会继承国公之位。” 难怪和呈辞与郁西人关系缓和了,原来他竟然说过不继承国公之位,所以郁西人对他也就没那么反感了吧? 苑希心中盘算着,便又问了哥哥:“世子是不是在等郁西的美人疆?” 美人疆背后有整个郁西的支持,娶了美人疆就算什么都不做,至少夏国公的位置是坐稳了。 到时候他夫妻二人谁掌这个国公位,不都是自己说了算? 夏国公可是整个篪国唯一的异姓王,在苑希看来这份荣耀就不得了了,他又怎么会不想要呢?他现在的一切都是障眼法,骗过所有人。 苑翎也说:“若是能有美人疆的支持,世子在我炎篪的地位,永不会落,更不消说疆已经是郁西唯一的继承人。 世子那几个同辈的族兄我见过几次,就是上次三月三在周围骑马的那几个,也不是好惹的。 世子若要收服他们没点本事不行,所以现如今唯一需要的就是蛰伏。” 苑希虽然心里也是这么想,但哥哥这样说她依然是不满的,“娶妻是一种本事吗?娶了美人疆就是他的大本事了?” “不得不说,谁若是能排除万难娶了美人疆这个郁西唯一的继承人,恐怕这真是能合并两国的大本事。” 哥哥一脸羡慕,“你别小看这个美人疆,她可是唯一的继承人,只待她诞下第一个孩子,郁西便会掌握在她的手里。” 苑希对郁西十分不了解,不知道为何要她生下孩子,“是因为她生的孩子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哥哥却是摇头,“郁西是母系氏族,她们认为能做母亲这是一种神力,所以继承人作为大地之母必须要有这个能力,也必须要怀有一颗爱人的心。” “那也是美人疆的本事。”她嘟囔着又从哥哥书架上拿走了《增广昔时贤文》,准备回去看。 苑翎自然也是知道的,“世间是如何的不是由哥哥我说了算,总之没本事的人不可能得疆垂青。 不一样的人,会带给你不一样的人生体验,你身边的人决定了你看到什么样的世界。” 说到美人疆,苑希就想到了和旋郡主,“那那个和旋郡主呢?” 和旋的郡主是篪国皇帝所封,但和旋拒不受封,连旨都没接,因为,按照郁西的风俗,和旋才应该继承夏国公爵位。 皇帝也是为了弥补和旋,所以封她为郡主。哥哥只觉好笑,人家还争什么国公郡主的,自己就是想有些傍身都难。 他小声说:“如今的夏国公并不住在夏国公府,而是被世子的母亲赶出了赤乌坊,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夏国公与崔大人走得近的原因。” 原来是崔时一直收留着被赶出赤乌坊的夏国公,看来夏国公与和呈辞这对父子在赤乌坊确实是举步维艰。 第二日端阳节,是苑希的生辰,苑翎一早就来陪苑希和小娘一起吃了碗长寿面。 小娘是从来不帮苑希过生辰的,这一日是母难日,听闻当初生苑希又是难产,小娘十分讨厌这个日子。 等小娘去念经,苑翎才说:“世子特地提醒了,五月五是地腊,一定让我带你去打醮爇香。” 苑希还在想着一会儿去买糕点,喜滋滋说:“你们要去你们去啊,端午节是我生辰,我今天就想什么都不干。” 只要与那郁西世子有关,她是能有多远躲多远。 这事儿哥哥可就不会依她,“世子说了,你上元那日在庙里磕头磕出血,正好地腊谢罪解厄,应该去谢罪。” “你都说我是在和尚庙磕出血了,我为什么去道观谢罪啊。”话已经出口了苑希才反应过来不对。 “我谢什么罪啊我!都是我遭罪好不好!五斋祭的地腊是求谢罪解厄、请移易官爵,我又不是鬼、又不当官,我去干嘛!” 她一会儿还要去看龙舟竞渡,昨日答应点雩的。当然,她也想去。 苑翎可就不管了,“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你不去也得去,你放心,世子并未说要同行,你不必紧张。” 哥哥是铁了心要去道观,苑希事事求着哥哥,也无法拒绝,反正和呈辞不在,她也没那么抗拒。 坐在马车上,苑希又好奇地往外看去,上次出门已经是两个月前。 有较大阁楼上张贴了现下有些名气的诗人所写的五日帖子庆贺端午。 酒楼正门欢楼上更是换下花球挂满了丝绸彩带,飘飘扬扬中像是能牵动人的灵魂。 周遭许多百姓都在朝着外走,想来都是去看赛龙舟的。 可是路上马车一边往前,苑希越发觉得着急,拉开帘子问:“哥哥,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去西马道街。” 一听这名字,苑希眼睛瞪得老大,“娘娘庙那么远,干嘛要特地去那里,去隔壁坊的三清殿不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西马道街有座娘娘庙?”苑翎也很好奇,他这个妹妹从来被小娘管着不让出门的。 第17章 端阳节 发现自己说漏嘴,她就更不想去娘娘庙了,前世与呈辞每次见面都在那里,这条熟悉的路只叫她心中打颤。 好在哥哥说今日呈辞不会过来,她才放下些心来。 前世她在娘娘庙告诉过呈辞,小娘说她生在五月初五是克父母的,呈辞却道:“哪儿有这些没用的说法。” 结果今生她第一次过生辰,他就要她去道观赎罪,真真是被气了个半死! 而这娘娘庙也是二人的定情之处。 前世三月三上巳节,她骗家里人说跟着殷骏捷和苑萌去近郊踏青,其实她那日是去娘娘庙见了呈辞。 那日,热闹的娘娘庙里是两颗紧挨着的心。 若不是《杀家告庙》的唱段太催泪,他又不曾替她拭去那滴泪,或许二人并不会那样快就确定下心意。 十月初一日民岁寒衣济度、十月十五日下元解厄法会、十月十八日地母圣诞华辰、冬月十一日救苦天尊圣诞,每一次道观设醮苑希都清楚记得。 因为,这些日子都是他俩相见的约定,只要娘娘庙设醮,他二人就在这里等。 这次谁若有事没来也不担心,因为很快会有下一场,定不负云期雨信。 那时候她天天盼着娘娘庙修斋设醮,恨不得亲自跑去见道长,问他们满天神仙那么多,为何不挨个替他们办一场。 今生她定当是认真把握,不再出一丝差错。 如今在她眼里,神佛不会渡世人,它们只是供桌上的摆件,看着世人赴汤蹈火,悟不透生死。 再次踏入这里,竟然没有了激动的心情,只觉得一阵悲凉,而后浑身燥热灼人。 从入夏开始苑希便时常如此,浑身每一处都活在那场大火中,时时刺激着她的皮肤。 平日在家里她白天扇风,夜里泡澡,总归能缓解,这会儿在外只能忍着。 她知道那场大火还没走远,也知道自己其实还没能真正放低这一切,但她心中总觉得一切都是转机,只要她肯改变,去努力。 跟在哥哥后面进了娘娘庙,一进去就有数名坤道接待,仿佛他们是什么贵人一般。 哥哥已经熟悉这样的情况,苑希却还觉得束着手脚,只面上装作镇定自若,一同进了娘娘庙。 今日端午,每一座宫观都要举行驱鬼祈福仪式,道长画符镇鬼,再为国家和百姓祈福。 坤道引着他们往深处去,找到一处阴凉让他们坐下。 五月五日是恶日,所以端午节举行祭祀的原因是恶鬼作祟,目的也是驱鬼除病,防恶鬼索命。 整个上午熏香不断,香客们站在宝幡下心中虔诚,只有苑希心中依然惴惴,唯恐那霸道的郁西世子会出现在今日的娘娘庙。 直到眼睛都要被三宝香熏得睁不开了,才总算到中午,苑希想让人去打些水来擦脸,又怕人问她怎么对这里如此熟悉。 她明知是自己做贼心虚,却又无法驱赶这样的紧张情绪,手绢都被她拧成了一坨。 好在此刻一位坤道向他们耳语:“今日是介子推抱柱而亡的日子,我们道观并不开火,中午请二位贵人一同用些冷食吧。” 竟还给他们准备了吃食,能得照顾苑希已经感激,是并不在乎冷的热的。 这位坤道也十分客气,一整天都会缓缓向他们解释着进程,这会儿引他们去用餐,她还将最上面的符纸取下给了苑希。 “娘子可时常来我观爇香,《日书》甲种《玄戈》有云,五月,东井、七星大凶,胃、参致死。娘子可时常来道观焚香静心,方可解刹。” 苑希当然知道,《风俗通》中有记载:“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 她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所以从小就拿她的生辰说事。 苑翎以前多不在家,并不知道母亲这样说她,听她讲了这件事后只觉心疼,“以后哥哥会保护你的。” 早已经习惯的苑希听了这句话,反而有些泪目,今生能得哥哥这般照顾,她已经很满足。 午饭只是随便用了两个菰叶包的角黍,下午的修斋设醮又开始了。 这一天的道观很是热闹,平日虽信佛的多,但这些时刻,总归有些道教信众也要来三拜九叩地顶礼。 下午,是今日的重头戏,五方大帝会于南方三炁丹天,查生人祖考及见世子孙所行善恶,以定罪福,校定生人官爵。 《天皇至道太清玉册》称掌管鬼魂的酆都大帝,也会在在这日考校鬼魂,以该鬼魂现在人间的亲戚所做的善恶,作为确定鬼魂罪、福的依据。 这一切看来与苑希都没什么关系,不知道郁西世子为什么偏要让她来这里。 磕破了头又不是她故意的,也不是她求他救她的,她有什么罪? 她是一丝一毫也不愿意与那郁西世子扯上干系,他非要送那些名贵的药材来,就说她有罪? 看着这场醮礼,苑希心里发怵,那郁西世子为何要这般缠上她,让她心里不痛快。 看着哥哥满面荣光,她又明白,是哥哥一直在巴结那郁西世子。 或许对世子来说,确实是他们上赶着,是她故意向他求救,所以她在他眼里应该不过是一个攀附富贵之人。 她才不在乎她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他若是喜欢哥哥便用他,横竖与自己无关。 直到太阳偏西,苑希已经看得累了,一整天的三宝香烤着,日头晒着,脸已经彤红。 她与哥哥提议:“我们回去了吧?” 道人却留他们,“傍晚时有续命斋,娘子可留下观览。” 端午节又称“续命节”,就是因为在这五毒日有恶鬼索命。人们以丝系臂为防恶鬼夺命,故可以达到“续命”目的。 相传,介之推、伍子胥等死于五月五日就是因恶鬼索命。端午时恶鬼猖獗,若想平安活命,就要驱除恶鬼。 苑希已经假笑了一日,现在脸都是僵的,只能堪堪维持住虚伪的笑容。 哪里有什么恶鬼,最恶的鬼不就是那郁西世子和呈辞! 心里虽然恶狠狠,但表面却不能表露,苑希还是一脸温和地看着法事。 被熏烤了一整日,只觉得眼中都是油腻,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场上无数大鼎冒着三宝香,四周如同天宫一般迷蒙。 这时,她想起前世她最后一次到庙观,那一次她被三宝香烫了一下,便想问问有什么说法。 那日后她便背井离乡,过起了无人在意的日子,想来也知道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道长听闻后解答:“被火星烫伤为离,在庙宇为艮,火山旅卦,象曰:山下有火,旅。 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旅者,客也。防先笑后悲。主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这说的不正与自己前世相通么,看来人生在冥冥中早就写好了未来的每一步。 从前苑希不大信这些,可如今重生一场,世间的微妙再没人比她更清楚。 终于等到这边道场结束,又要前往续命斋,将会得到一副灵符,与一条续命缕。 道人念念有词地给苑希栓了续命缕,这一刻她竟然觉得好像心静了,这实在有些可笑。 像是她在对自己催眠一般,以为有了长命缕,今生便与前世不同。 如此今日才算礼成,早已经睁不开眼的苑希是第一次这么想回家。 终于坐上回家的马车,一路摇晃更加使人昏昏欲睡,浅浅入梦—— 梦中仙子捧入南薰殿,玉腕斜封彩缕长,好半晌才缓缓传来声音: “今日着了续命缕,续宝命天长,往后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烟花!姑娘!烟花!” 还在迷离中的苑希被马车外的人敲醒,她打开车窗,只见天空开出一朵朵带着雾气的花。 “一定是这附近有大贵人在夜游,我们运气好好呀!”点雩还在开心。 萃帛却不觉得是运气好,“周边又没庭院无法驻足,面前这样一条小河过不了大船,怎么夜游?” 哥哥苑翎骑着马,也在夜空中抬头,“你们啊就是想得太多,这样美的东西就尽情饱览,管他是谁放的。” 苑希完全听不见他们说话,满心满眼都是那些绽放的烟花,美得那样让人着迷。 只是她的心好空。 前世她就与呈辞说过,每年上元节燃灯后自己便只能跟着小娘回去院子,不像别的人家都要去街上看花灯猜谜语。 上元节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到了午夜宫里会安排烟火表演,整个于郢都能看见,可她只在屋角零星见过一些。 元夕那日呈辞说来接她的,可是胆小的她拒绝了。 那时候二人还并未袒露心意,一个只知道对方姓苑,家中行四。一个只知道对方穿着昂贵的衣服,叫呈辞。 她嫁去历下后,整个历下的人都没见过烟花,她也不再奢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场烟花时隔太多年,叫心如死灰的人竟然也心口发暖。 重生一场,究竟要获得些什么才算不枉费了这一遭? 是要如这烟花般绚烂,还是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前世她没能绚烂也没得了安稳,今生要如何才能把握住呢? 枕着双手趴在窗户上看烟花的人并没有看见河对岸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 第18章 东风恶,欢情薄 五月初五地官赦罪,她有罪,罪无可恕。 她的罪他记得清清楚楚,终日无法忘怀。 可苑希生辰,呈辞也记得清楚,五月初五。 在这片绚烂的烟云中,他终于明白,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他恨她,恨她薄情,恨她山盟由在怀,却在他用尽全力后,扭头便过上了她自己的日子。 风吹过,让他想起与苑希分别那晚,风也是如今晚这般吹,却让他感觉不到一丝舒爽。 当得知苑希已经出嫁,他只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泡在冰冷的药水中,脑海中有万千个片段,却没有一处能抓住。 他硬抗了父亲的卫士十几日,为何得到的却是苑希已经远嫁的结果,在他以为能看到曙光的时候。 初时他明明不过是无聊,带着这个看着自己会眼冒精光的小丫头四处游玩,他也觉得很新奇,许多地方也是他没去过的。 这于郢城有那么多奇怪又可爱的地方,他整日被太子那些门客、族弟拉着吃酒,竟从来没有机会见识到。 她就像这座城一样,从初识时的小丫头模样,在一点点相处中长成了那些街巷在清晨撒上甘露带着浓厚香气与古朴气息的样子。 只是可惜,那一年的时光始终还是被偷走了,她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今生,他想,便叫他带着恨吧,这样他才能肆无忌惮,只将她留在身边。 他知道自己可以办到的事情,恨她,毁她,让她忏悔,让她跪在自己脚边苦苦哀求…… 这还不够,他要她爱上自己,交出一切,然后再如她一般潇洒转身,让她尝尝无数个夜晚只能独对大漠星空的孤寂。 可那日他看见的却是满头鲜血的她,殷红的血染在她的衣襟,他就知道自己对她永远也狠不下心。 偏生自己还是那么爱她,让恨变得那样难。 就如同前世,哪怕他的恨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他每日也总是盼着暗影送来她的生活点滴。 他恨每封信上都写满了她的快乐,却又害怕哪一封信上写她对着天发呆。 此情难寄何由达,芳草长亭,水远山长。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离历下不远的边境替她抵挡住孤竹一次次的进犯。 前世相遇时便是一个错误,那个清晨吃酒吃得头重脚轻的他,错误地撞倒了她。 他也不应该亲自去给菜阿婆送药,那天她的眼中在发光,他知道那是太阳,但他错误地觉得那不同,很多东西便是如此,是自己赋予了含义。 如水般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下,照在他的玉佩上。 她前世退回玉佩时究竟又是如何做想?真是一如既往,因为他的身份便认为他们不是同路人? 他应当恨她,她一句话不留只是还回玉佩,难道他的心便是可以随意践踏的物什,任人处置的吗? 那年夏天,他在军营中戍边,听闻美人疆在京中生产,对此事他不知该喜该悲。 身旁篪国将军调笑:“妇人有喜自然是乐事,不过这郁西女子并未出阁便怀孕了,这却是不妥,世子从小长在鄀京,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疆是郁西人,只需由她心定便是,我只是不知这事对于疆而言,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将军大笑:“无论如何,都是喜事一件,只不过不知肚中孩儿是何人之子呢?”眉眼间皆是嘲弄。 郁西人根本不在乎孩子的父亲是谁,不是什么秘密,却也没有人会问起,只篪国人喜爱打探他人私隐,热衷知晓闺房中事。 呈辞想到苑希,虽一直暗影的信上都说她过得很开心,可妇人成亲二年未孕,她肯定有些难言之隐,他便写信去了郁西,想姨母帮他找一些女子催孕的药。 姨母写信来问他可是在外遇见喜欢的女子,“这么替她着想,希望她有孕,看来是十分真心的。” 那时的他只觉得自己可笑,是她背弃了自己,到头来自己却还担心她会因不能有孕遭受婆家冷眼。 他当时认定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路都不是假象,她只是为了自己的人生将他抛弃了,所以,他将苑希剥离,固执地只承认爱他的那个她。 他觉得那个离开他的苑希也不过是与他一样的行尸走肉,她只想为了继续用她以前的方式活下去罢了。 这样他就可以在无人时想起那些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幻想苑希也在远方和他一起回忆,这样会叫他心中好上许多。 他不知道自己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只能在军营中横冲直撞,在与孤竹一次次的交锋时不顾安危,只有这样他才能什么都不想。 直到他在荒漠孤立无援五日,直到他收到来信,说她已经葬身于那场秋天的大火中。 原来,天涯地角有穷,唯独相思无尽。早知如此,他不会白白浪费那两年。 如果可以,重生那日他便想将她搂在怀中,人生重来,他完全可以让她不再逃脱,她想要的简单的生活,他给不了便不给,原本他的恨就比爱更多。 若生命只得这一夕,他又为何要委屈自己。 他知道,他对她的爱,在痛苦中一遍一遍回旋,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不断触碰自己心里最鲜血淋漓的部分,只为了能不断感受到它还一直都是鲜活的。只是如今的他不知道如何爱,也不知道如何恨。 云外月,风前絮,情与恨,长如许。为何要叫他在爱恨之间煎熬? 今生的上巳节,他见到她从远处朝他走来,这恐怕是第一次。 从前,她总是在逃离他。 她说过,自己以前很瘦弱,像是尘埃中最低矮的那一个。 可为什么上巳那日她朝自己走来,他却被这样一个小小的身影勾住。面不敷脂,头不配饰,她却并不比任何人卑微。 上巳那日明明是她朝他走来,却又率先提出离开,她总是那么无情! 再见面,她看他时眼中没有了光,她不需要拥有无数权利与金钱的自己,当初是,现在更是。 原来她从头到尾都在躲避他,原来那些爱意重活一次便都消散了。 还好他不会再陷入她的眼睛。 第19章 吸血鬼 端午那日苑希到家已经很晚,苑府门口竟然还等着不少人,听说是来看她的。 因为她磕头磕出血的事在于郢城贵族与周围邻居中有了不小名气,苑希自己却并不知情。 她出门少,又没朋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于郢城中早已经是一个传奇人物。 一早听说苑府的四娘子出了门,邻居们就来等着,想见一见这个著名的糊涂鬼。 现在还不是纠结这些看热闹人的时候,回家第一件事,苑希就是去找到了殷小娘,将续命缕拿给她看。 而后又说今日哥哥带我去娘娘庙拜了神仙,“神仙说我的命格太淡,需要时常上香,女儿觉得确实如此。” 小娘看了看那续命缕,只抬眼不屑地白了她一眼,道:“你若有心便每日来陪我念经,菩萨会保佑你,你自己……” 可不能等小娘一直说下去,苑希必须要打断她的思路,她放下前几日的模样,讨好说:“小娘,我今日去了道观,觉得与那里气场相合。 上元那一日我也是在玉虚观用了符箓水才捡了一条命,我想,可能我与道有缘,所以想去道观修行。” “修行?”殷小娘确实没想到。 苑希赶紧解释:“就是去上早晚课,修身养性,其实和念经差不多。” 以为小娘会立刻反对,却听她问:“那里的菩萨能显灵吗?” 准备好的说辞都没用上,苑希只随口答:“漫天神佛,都会显灵的。” 小娘表现得忧心忡忡,半晌却道:“不知信道可能入轮回啊?我茹素六载,为你与大郎积下不少功德,可不能浪费。” 第一次听说,小娘念佛是为了自己和哥哥。虽然苑希觉得所谓的积功德很可笑,但始终是自己小娘的心意,心中一暖便更软了下来。 见着此事有机会,她整理好情绪一脸严肃说:“信道还能升天做神仙呢。” 做不做神仙殷小娘倒是不在乎,不过今日苑希就满十四上十五了。 果不其然,刚缓和情绪小娘又开始说起殷骏捷:“你表哥一直就说想来于郢看看,很想念我们,我考虑着也让他来走走,认个门。” 不明白小娘怎么又突然与她说这个,态度还甚是和蔼,苑希只好奇地看着她。 “我想着把前年你生日时重病,大娘子送给你压惊的那只金簪珠花拿去卖了,好将钱寄去历下,你明日让小豨将珠花拿给芸娘。” 难怪今日小娘并不是剑拔弩张模样,原来是有求于人,小娘本来就没什么月利,以前稍微存着点就寄给殷骏捷一家了。 肯定是这几个月也没与父亲闹出个有用的来,现在要想自己寄路费过去,手里很是吃紧,苑希故意顾左右而言他,装傻道:“不是小豨,是点雩……” 苑希前世第一次和小娘争吵就是要给自己的丫头换名字。 那天,正在收集露水的殷小娘实在被闹得烦了,就说:“那就叫仙露,我收集这露水是要去供奉佛祖的。” 苑希依然不满意,“甘露虽好,却一见阳便消散了。” 她看着小娘用手去触碰叶尾,想让叶尖的露水滴入瓮中,便提议:“那叫点雩。” 小娘转头来瞪她,她连忙解释:“螮蝀谓之雩。螮蝀,虹也,小娘收集的露水幻化为彩虹,供奉佛祖,岂不是更好。” 小娘皱皱眉斥责“什么乱七八糟的。”却也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这名字也就这么定下了。 那时候苑希刚认识那个打破清晨的人不久,二人初见时天边有半扇彩虹。 后来相熟了他告诉她那虹桥叫螮蝀。 再后来,苑希在历下了解到,雩祭是求雨的祭祀,雨后总有彩虹。 这时候谁管那殷骏捷,苑希坚持问:“从端午假期后我便去道观学习,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这些都不是殷小娘心中之事,她用头朝暖阁方向点了点,意思是让苑希回去拿珠花。 苑希不置可否,起身行了礼出去。只要没有钱,就靠殷骏捷一家人,这辈子都来不了于郢。 暖阁中已经烧好了水,黑乎乎的兰水浴还在冒烟。 见苑希进来,萃帛就上来替她更衣:“今日芸娘一早就出门去采草,说是今年的艾草长得好,她又摘了些来晒,若是病了就叫她熬陈艾水喝。” “我不是小孩子了。”苑希一边更衣一边抱怨,“稚童才喝陈艾水呢。” 这话没说错,不过苑希归根结底是怕苦,陈艾水实在难以下咽。 等她泡在兰草水中才放松下来,这一天累也累了,烟花也看了,浑身精疲力竭像是去挨了打。 与往常不同的是,也不知是续命缕的原因,还是这兰草水,她竟然真不再如以往一般浑身燥热。 回顾自己新生的这一年,苑希觉得很开心,前世她什么都不懂,也算是被小娘保护得很好,但是面对事情的时候就会束手无措。 经过历下的那两年,她觉得一切简单了起来,现如今她已经是有些资历的人。 你一直以来的经历越少,挫折越小,才会觉得一切都是天大的事。 从当初硬要被小娘嫁去历下时崩溃,第一次被殷骏捷扇耳光的懵然,战争越来越近的忐忑,到最后发现殷骏捷卖国时的气愤。 这一切经历都叫她越来越淡定。 “希娘。”萃帛见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轻轻叫着她的名字。 前一世苑希就很傻,第二天就把珠花给了芸娘,但是那钱殷骏捷没有用作路费,而是殷青天拿去赌了。 后来小娘又卖了一套苑希满月时大娘子用嫁妆改的璎珞给卖了。 今生她已经先小娘一步典当了珠花,反正是留不住的东西,她也并不惋惜。 她睁开眼,接过点雩手中的帕子,对她二人提醒道:“明日若是芸娘来,就说我的东西都被哥哥拿去换钱去了。” 她不想见到殷骏捷,至少她是不会给他机会。 前世小娘卖她的璎珞时她就很伤心,用小娘能听见的声音嘀咕:“这里是于郢,是鄀京!他以为是个人就能随随便便在这里扎根么!” 殷小娘说起殷骏捷勤学好问,是个好孩子,“你可别小看他!他小时候为了读书恨不得学那书上名人,悬梁刺股。 有一次你舅舅来信,说你表哥要学汉室名臣,要凿壁借光呢。” 当时她就是被小娘这些话唬住了,所以也不知道如何阻止,但现在她是很了解殷骏捷究竟是什么人的。 历下那房子隔壁又没外人,怎么借光?更何况历下条件艰苦,大家天黑就睡了,哪里有人舍得点灯! 苑希心中有气,愤愤换上睡裙,对着黑夜说:“儿时偷光,老了窃地,我看那殷骏捷真是学对了人!” 点雩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却不知这凿壁偷光的汉室名臣是谁,直问她:“姑娘是不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她只是摇摇头,情绪低落地躺在床上满头乱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殷骏捷就来抓着她不肯放。 她梦见鲜血,梦见大火,梦见她怎么都逃不出去…… “希娘!” 还好萃帛叫醒了她,“我听着你一直在念‘陈词!陈词!’你是不是背《九章》背糊涂了?原句是‘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 萃帛身上披着外衣,站在一旁举着一支小行灯,烛光照在她和近旁边的点雩脸上,满满都是关切。 此刻依然惊魂的苑希眼神茫然地看着她,问:“你看一遍就记住了?你记性这么好,以前怎么不好好读书?”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就装傻。 萃帛给她整理了蓬乱的头发,嘴上却不饶人:“你以前很好学吗?还不是突然就喜欢学习了。” “谁喜欢了。”她也不喜欢,只是必须学,她要改变,要聪明,不能再稀里糊涂,“我们不能再傻乎乎地过日子,一切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点雩不明白,“姑娘,读书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吗?还不如多学学怎么哄人开心。” 她这个姑娘从这次病好以后越发做事莽撞,真怕她以后去了婆家吃亏。 萃帛用十指戳了戳点雩的脑门心,“多读书,脑子清醒了,才能挑到好夫婿,‘腹有诗书气自华,眼乱行看择婿车’,懂不懂?” 苑希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别的,现在只觉得满心都是自己被烧坏的容貌,那场大火总是萦绕着她。 她叫点雩拿来铜镜,痴痴望着镜中的自己。 想将烛火放近些的萃帛刚起身,她就连忙阻止了:“不要了,就放在那里。” 她不想火焰靠近自己,哪怕只是微小一朵。 星稀河影转,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拖着疲惫了一整日的身体,第二日的苑希头还是晕沉沉,哥哥就来了。 他是知道小娘要叫殷骏捷来,所以特地回来反对的,“舅舅家个个都是吸血鬼,他们应该学会自己赚钱。” 小娘却不管,“要是希娘嫁给骏捷,我这个老婆子心里也好过些,不然殷家总说我不帮他们。” “小娘如此岂不是慷他人之慨?怎么能用小妹去做这样的人情?” 苑翎近来练骑射、学摔跤,比起以往与小娘吵架时只是嘴上说说,现在光是站着一瞪眼就叫人感到压力。 “小妹的婚事自然有父亲、母亲做主,这件事我们都不需多过问。” 这个家里的人哪一个也轮不到小娘做主,她生了两个子女,却并不能真让人尊重她。 如此一想,苑希便察觉出不对。 前世她因落水失踪两日,回家那日有人拿着一封信送到苑府。 信被小娘撕碎拼凑不全,小娘偏说她看了信,一口咬定她与外男独处过夜失了贞洁。 破碎的信笺在大娘子手中,大娘子老眼昏花,却明明白白说出一句:“你能认得几个字?” 第20章 卿博士 哥哥还在与小娘争执,她已经听不进去。 前世定有人故意拿那事做文章,但信已经不全,只有凭小娘一张嘴信口雌黄。 小娘本就想将她嫁去历下,会不会是她将计就计?那写写封信的会是谁呢? 信是大娘子从嘉禾院带来的,没人见过送信之人,若是造假根本无从考证。 坏就坏在前世苑希因心虚,只知哭泣,哥哥没找来呈辞她便只能认命。 可此事对大娘子并无好处,事情若是闹了出去,对大姐姐、二姐姐也不好,她没有断自己女儿后路的必要。 “总之,我自有安排!”哥哥的话将苑希的思绪拉了回来,“小妹,我带了东西过来,我们去看看。” 苑希以为是哥哥不想呆在小娘房里才这么说,结果他真的带了东西来。 而且他带的是一株花苗,一株结满了如珍珠颗粒花苞的珍珠梅。 苑希前世也有一株珍珠梅,可惜她精心载种一个冬天,却没能等到它们开花的季节。 那一棵珍珠梅,是呈辞送的,记忆总是突如其来地侵袭。 那时候他们经常见面,她时常诉说每日精心照顾枝条发芽,甚至害怕朔风无情,她都是放在床头呢。 “呈宰说是今日在后院挖的,后院好几棵,他担心这东西爬墙太厉害,把院子里种的郁西名贵药材挤坏了。” 看着已经节满花苞的枝条苑希十分开心,“呈宰说的没错,这东西长起来又高又大,怎能和药材种在一起。” 哥哥并不在乎这花,“这我就没问,他只说特地挖了送我一棵。”他一边说一边一脸得意。 能和他们相处这么好,哥哥得意也是应该的。 这个时节还有许多白花,都是极漂亮的,繁华的木绣球、香泛的青木香,被暖阳一晒,这些花都有金色的光泽,这一支珍珠梅又算什么? 她才不在乎。 只是这珍珠梅已经发了根,连伺候都省了,只消直接种在窗边的花园一隅,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满墙的鲜花开放。 看着苑希迫不及待地和点雩种着花,哥哥也没有忘记今日来的目的。 “明日就要去国子监,你可准备好了?” 摆弄着花枝,她怯生生地看向哥哥,“准备好了。”那模样反而像是被人逼迫一般。 “不用担心,国子监人不多,只管听课便是。” 哥哥轻轻地安慰,苑希便摆出微笑应对,“怕是正常的,但我会克服嘛!” 她可不想叫哥哥小瞧了,更不能摆出任何一丝退缩的模样。 哥哥点头看她,“从现在开始到八月秋闱,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而这三个月因为还有叶嬷嬷的礼仪要学,你也不能落下。” “哥哥,你就这么没有信心吗?”苑希听出哥哥的意思,秋闱后他入不了明年的春试,再去国子监也不太像真的。 一晴方觉夏深,翌日起床时,暖金色的阳光就已经将整个筛月阁装满。 她先去了佛堂,看着小娘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难过。随后上了哥哥的马车,带着哥哥的侍从流皓,去了国子监。 前几日苑希就与流皓说好:“你从小和我哥一起长大,扮他肯定是手到擒来,我就扮作你的小厮。” 这会儿苑翎拍拍她肩膀表扬她聪明,她反而笑他:“哥哥不用去为了表扬我而表扬我。” 苑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继续嘱咐:“实际上真正在国子监学习的只有各地送来的优秀学子。 那些学子们只会想着如何努力学习留在京师,所以他们没时间看你是谁。” 虽是一路玩笑,但苑希心中其实是紧张的,如一口气在喉,叫人难受。加之转念一想只得三月的时间,心中更是焦虑。 马车缓缓停住,他们遇见了萧显。 “我就知道是你。”他弯着腰伸手指着苑希,“你这个小娘子胆子不小。” 虽看见个人也令苑希安心,但这人总是略显得猥琐,不像个正经人的模样。 第一天上课,可以说是风平浪静。 苑希在历下时是没有侍女的,虽然她不必伺候殷骏捷一家人,却也不得不跟在妘三娘身后学会了很多照顾自己的事情。 是以,她在国子监中扮演着侍从,也并不突兀。 苑希个子瘦弱,头上的刘海有些细小的梳不上去,似有似无地搭在额头前,细嫩的模样倒像是要送去祭神的童子。 流皓近来跟着苑翎东奔西跑,晒得有些黑了,“主仆”二人显出巨大反差。 上课时,萧显和流皓坐在前面,苑希跟着萧显的侍从青杉坐在廊下,能远远听见里面的读书声。 只是这样苑希已经很满足,况且,她也不想去和那些男子并排而坐。 第一日进国子监,她最好奇的自然是这亭台楼阁与朗朗读书声,便四处观察着。 监舍人好,午休时又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一间房,苑希还以为是给萧显的,谁知监舍竟说是给“苑翎”的房间。 给谁的不重要,只要能用苑希也已经很开心,只是她不想和萧显处在一个房间,也就只是偶尔更衣过去。 这里不仅是她,更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之处,今日一切更像是梦境,跟在流皓身后,苑希可是傻乐了一天。 她没有马车,晚上要等哥哥来接,终于上了马车她才兴奋地说着今天的事情。 一天课下来,她就发现萧显上课根本没听,他上课就一直在搓吊坠上的穗子,还满到处打望。 “我觉得自己扮演得很好,没人看出我,可这也恰好说明我很失败,没人看出我有一点点女生的样子,我都十四了!” 没人看出她来并不是她演得好,而是所有监生都绕着他们走,更没人来看他一个束手站在一旁,个头低矮的小厮。 哥哥只是笑了笑,苑希赶紧解释:“我只是抱怨,绝对没有不想去的意思,我会很努力,不叫这三个月白费的。”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你无法控制自己的出生,也无法控制天赋,努力是你唯一能控制的东西。 一路手舞足蹈地讲着今日的一切,甚至忍不住问哥哥:“你知道吗?国子监的走廊擦得可干净了,我偷偷跪在窗户下听课发现的。” 苑翎也曾经在国子监读书,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他看着开心的苑希没有打击她。 第一日是最完美的,因为所有人都不熟悉。 第二日开始,国子监的学生们便不再是昨日那般和谐。 监生们在背后嘲笑“苑翎”:“不过是靠妹妹卖身抱上了郁西世子的大腿。” 又说萧显:“我就说这国子监应当不允许官员的子弟来读,我们可都是凭真本事来的。不像有些三品家眷,不过是靠着家里供养罢了。” 苑希在流皓身边咬牙切齿,“我们又没怎么他们,他们怎么就要这样针对我们?恶意太大了吧!” 流皓说不起话,只能讪讪地陪着笑脸。 萧显悄悄说:“我哥说了,世家子弟吃穿不愁,又得最有民望的师傅教授课程,考取功名比这些人,轻松太多。所以他们不喜欢于郢的世家子弟。” 苑希觉得萧凝之所说确有些道理,就比如斯文有礼的袁围信,以及画技高超的李牧溪。 这二人在国子监也算是拔尖,只可惜放在于郢城中,也不过是茫茫众生中的一员。 刚说话时还头头是道的萧显,一说完立刻冷哼了一声,苑希瞥了他一眼才想到他说的是他哥哥的言论。 虽然她也不喜欢萧凝之,但对比起来萧显还是更叫人讨厌一些。 下午的课来了位年轻的博士,姓卿。 卿博士温文尔雅,上课时认真细心,看到苑希在走廊听得入神,还走到后面来让他们也都听见。 过了两日,那姓卿的博士在课后又来了,是来找“苑翎”的。 他亲自找到流皓,对他说:“我见苑公子很少来听课,恐怕学业跟不上,留了些作业在我的房间。 每日午间苑公子便带着随从去房间用餐,将作业写完。” 苑希在流皓背后听着还以为他真是留了作业。 虽然监舍给“苑翎”安排了房间,但已经完全被萧显霸占,她也是能忍则忍,轻易不会进去用厕所。 现在有了卿博士的房间,苑希便可以不用和流皓在最炎热的正午坐在廊下乘凉了。 萧显躲在一旁听见卿博士的话,便抓着苑希是女子的身份做文章,要她帮他做课后的作业。 “你假扮男子跑来国子监捣乱,若是我说给卿博士,你和你哥哥都跑不掉。” 苑希可不是愿意被人威胁的人,只是想到总共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自己不能浪费在与他口舌上,只好答应。 这萧显没了别的束缚,是上课也不听了,抓着流皓聊天,终于在这一日激怒了课上的监生们。 “你们这种纨绔子弟不在家中逍遥,跑来国子监卖弄什么!” 斥责萧显的是国子监年纪最大的恩贡学子,赵体传。 他是祥熹五年开恩科考中的优秀学子,可惜在国子监已经读了三年书,连续两年没能过了岁考。 之前国子监已经安排他回原址的府学授课,他又不愿意,不知道找了什么关系,又留了下来。现在是在国子监补习,更是国子监监生中的地头蛇。 那赵体传个子不比萧显高多少,只是他在家可是做惯农活的,横向比萧显宽了不是一点点。 那些监生对萧显还客气些,对苑希和流皓这种七品官家眷竟然不放在眼中,开始出言不逊。 一个身材微胖皮肤白皙的监生走出来,摇头摆尾地指责“苑翎”:“我们可不像你们这样的人,做什么事竟都没有底线。” 他的手指点来点去,颐指气使的模样就像宫中的太监,“我们都是各地选拔来的优秀学子,靠的是真本事。 不像你们,有点钱、权便将国子监当自己后花园,一点没有读书人的风气!” 到生气愤怒的时候这人嗓音都嘶哑尖哨了起来,最后他还要显示自己有文化不和他们计较。 “我们都是读书人,原是不应当在此处喧哗,但我们早就看不惯你二人的做派,如此有辱斯文!” 周围都是不敢出头,但依然忍不住附和的监生们。 苑希却搞不懂,他们拢共来这里也不过几日,怎么就能说他们有辱斯文了! 本来已经下课,苑希作为侍从跟进了课堂,这会儿站在流皓旁边,忍不住问那小胖子:“我们什么做派了,你们现在难道不是人多欺负人少?” 流皓这个假苑翎一句也不说,自然只有苑希说,但萧显也不说话,她就变成了整场的焦点。 第21章 李牧溪 “既然能来国子监,大家便都是同窗,大家就别为难他们了。” 说话的是画技高超的李牧溪。 他身边的袁围信也来替苑希几人解围:“他们难得在国子监学习,课上有些自由散漫,我们应该是提醒,而不是咄咄逼人。” 他二人是同乡,李牧溪比他早一届,读书很好但总是月考不过。 见有人出来打挡,赵体传才从人群中又走了出来,他对呆头呆脑的萧显说:“既然都在国子监学习,萧公子便应大方些,与我们结成朋友,才能互帮互助嘛。” 一旁的萧显一直像是要躲的模样,没想到这赵体传竟上来拉着他说话。 萧显磕磕巴巴道:“我,我和大家都是朋友啊,同窗情谊,以后互帮互助,互帮互助。” 他低了头,国子监的监生们也都得了些面子,也就不再为难,只是苑希心里气不过。 等人群都散去,李牧溪才替大家解释了几句:“萧三公子和苑大公子千万不要介怀此事,我们在国子监的生活实在苦闷,难免会把这一切怪在别人的身上。” 萧显除了看着一脸不正经,内心里也是个猥琐之人,“生活苦闷就对我们大小声?知道我是谁么!” 刚才挨骂时他可没这么硬气,这会儿见着李牧溪态度好便又能了。 李牧溪与袁围信也并不反驳,他俩又没得罪他们,皆是一脸坦然,苑希本来刚才确实生气,这会儿也心软下来。 不过她并不理解他们所说,便问:“在国子监生活为何会苦闷?这里是读圣贤书的地方,你们能有这样的机会难道不开心?” 若是苑希能名正言顺来这里读书,定每日开心,努力学习。 只是这句话确实十足伤人。能得读书的好机会,竟这般不知好歹?这句话背后不就是充满了这样的指责吗? 李牧溪眼眸低垂,虽是笑着,却又并不叫人觉得欣喜,苑希以为自己便是国子监顶可怜的人了,没想到眼前的书生竟也露出无可奈何的感觉。 “初来时自是开心,可一年年过去,这日子也不知道如何是头,有时候觉得手中如有一根救命的长绳,自己却使不上力。” 苑希没想到李牧溪竟这般掏心掏肺,便看了一眼流皓,让他安慰一二。流皓不敢擅自做主,只能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我自是比不得围信兄。”李牧溪听了安慰似乎对自己更是瞧不上了,“比起围信兄,我可以算是无甚忧愁了,只是看着这繁华的鄀京,便总觉心中隐隐难受。” 从国子监看出去,只能看到远处的一座飞廊,大抵是皇宫,能望见皇宫不应更能激励学子们读书么,苑希站在一旁悄悄看着他的侧脸,却见袁围信轻轻摇了摇头。 袁围信看着不远处的地面,没有抬头,半晌才说:“今年若是考不好,便回家种地去。” 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苑希正抿着嘴看他,却见李牧溪转身拉住他,“围信兄,不可这样想啊! 家里都指望着你出人头地,若是放弃了,哪里对得起大嫂这些年的辛劳?” “我就是不想对不起她这些年的操持,家里家外都靠她一人,我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比个废人都不如。” 李牧溪立刻制止袁围信继续往下说:“围信兄怎可说这些话,大哥和嫂子绝对不认为你是废人,他们都在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袁围信的眼神还落在不远处那块地砖,他一直望着这块每日被人践踏的地砖,脑海中有无数翻涌。 “若不是哥哥受了伤,来这里读书的明明该是他,他比我有出息,能读书。 眼看着又到秋闱,今年考不上又要等明年,家里已经负债累累,若是我一直这样耗下去,只怕更是增加他们的压力。 若是能求个恩典,在我们那里当个外府教授,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一直这么拖着,只会把家都拖垮的!” 说完,袁围信看了一眼“苑翎”,苦笑着说:“一时激愤,叫子冠兄见笑了,这就是国子监,一群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的人。” 苑希听完好奇:“外府教授也不是小官了,说明袁公子是有些底气的嘛。” 袁围信却笑了起来,这笑中带着许多嘲讽,却是对他自己的,“我这不是说嘛,求得恩典才能做个外府教授,已经是最好的了。” 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去当教书先生,这么想起来,确实又觉得低了,苑希便问:“那你们怎么不参加考职?” 五月时苑翎就是参加了贡监考职,考得最好的能入仕州同、州判,苑希顺嘴便问了,并无恶意。 李牧溪偷看了一眼“苑翎”,打着哈哈说:“我们就不想考职一事了,州同我们反正是干不了的,就想想今年的岁考能不能过吧。” 每到年末国子监都有岁考,若读了九年还考不过或是放不出去当官、做先生,就要被打回去了。 可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怎么他们一个也落不上?苑希还想继续问,萧显站在不远处“啫”了一声。 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着这些人说个不停更是觉得厌烦,大声道:“你们知道自己考职也上不去就行,好事儿都叫你们占了,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你们技不如人,就想想回家种田才更实在,你们有地,种了粮食自己吃,难道不好? 非要削尖了脑袋地留在于郢,最后混成现在这样只知道哀叹,有什么用?”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苑希立刻阻止他,“谁不想过好日子,怎么能叫他们占了去!” “你!”萧显指着苑希又扬了扬下巴,以此威胁她。 苑希知道他是用她的身份在叫她别说话,但李牧溪以为是“流皓”作为一个随从,不应与萧显顶嘴,立刻出来道歉。 “是我们不好,一时感叹多说了几句,萧三公子见谅。” 萧显又对苑希挑了挑眉,觉得这样很有趣,谁叫她一直和他们聊个不停,又大声问:“走不走?” 苑希与李牧溪、袁围信道别后又暗自瞪了萧显一眼,然后说:“我家公子要去卿博士处学习,萧公子就别跟来了。” 说不跟来萧显就能罢休么,他依然是吊儿郎当地跟在一旁走着,好在苑希眼疾手快,赶在他进房间前关上了门。 反正有房间能去,萧显也不在外面停留,抬脚就往舍监给“苑翎”准备的房间里去了。 卿博士的房间东西不多总是很整洁,能看出他平日的朴素,桌上还有一本书,苑希走过去便坐下看了起来。 流皓这才开始表达着自己的关心:“四娘,我们在国子监是来读书的,少与他们起过节。” “我没有……”苑希想辩解,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她确实是多搭了几句,但她又不是要和他们吵架。 放下书,苑希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们只是想要当个外府教授都那样难,不知道哥哥能不能考上,我们也不想什么州同、州判了,能当上县丞也不错。” 午休后,下午的课上得极其安静,到最后苑希才知道,萧显晚上要请所有监生去吃饭,苑希自然是不去的。 今日哥哥没来接她,派了马车来,所以她们又在门口等了会儿车。上了马车流皓才说:“听说不是萧三郎自己要请的,是那赵体传威逼利诱的。” 想到萧显那欺软怕硬、赵体传魁梧蛮横的模样,她觉得这话应当是没错的,那萧显是个软蛋,只敢在李牧溪这样态度友好的人面前耀武扬威。 这么想着苑希就撩开帘角回望国子监,国子监里的人也不都是为了读书而读书的。 却见墙角有个人在埋着头赶路,定睛一看,是李牧溪。 他看起来脚下仓促,手里抱着不少东西,一心就是往前,苑希便叫住了马车,让偷偷跟着他。 可马车一路走,眼见着天都要黑了,竟还没到地方,不得已,苑希叫住了他,“李公子,这么匆忙往哪里去?” 李牧溪看着车上的人讪讪笑着回:“我去看看我妹妹,她在城外做工。” “城外?”苑希看了一眼流皓,天已渐黑还往城外走,到达都几时了?更不消说还要回来。 流皓立刻便懂了,叫了李牧溪上车,要送他去见妹妹。 苑希打量李牧溪手中抱着的东西,刚才她一直以为是什么值钱的,所以才偷偷跟着,这会儿见着,竟是几幅画。 “这是李公子的画作?” 他特别擅长画山水,在国子监也是出名的,苑希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这是他的画。 李牧溪脸上有些尴尬,解释道:“说来惭愧,小生偶尔确实作画拿出去售卖,有时候能卖个好价钱,对我们老百姓来说,也是救命的。” 文人最是在乎气节、脸面,若叫人知道他拿自己的画去卖,定叫国子监的监生耻笑。 苑希也就不好点评什么,换了别的话题问:“那你妹妹在城外做什么的?” 以为总归是些轻松活,却没想,李牧溪的表妹周樱是在替一个大户人家浆洗衣服。 “那好累的。”苑希冲口而出,“每日一直碰水不说,腰都直不起来!你卖画的钱好歹也能帮帮她了。” 李牧溪紧了紧手中画作,露出了极为难堪的脸色,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画画卖的钱是帮围信兄还账的。 他家里供出一个大哥已经耗费了所有,结果大哥因为失火毁了脸,现在开了私塾教书也没什么钱,围信兄多年考不上,家里是给他捐的监生名额,欠了不少钱。 他是有些本事的,就是一考试就不中用了,欠的钱根本还不上,家里就一个老母亲,我不帮衬怎么办啊。” 话说得也没错,但苑希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最后他们在天黑尽时将他送到了目的地,再返回了城东的家中。 苑希路上一直在感慨每一个人的不幸,也感慨还好于郢没有宵禁。 第22章 晒书日 阴云密布,眼看要下天东雨了。 自从在国子监吵架后,苑希又有几日没去,这倒和吵架无关,而是哥哥跟着和呈辞去了冠园,苑希没了马车,不太方便。 听说是和呈辞在酒楼喝醉了酒,与人打赌定射只黑熊来,第二人他便真带着人去了。 好不容易等哥哥从冠园回来,苑希才知道自己没去国子监这几日,那萧显被赵体传骗了不少钱。 说是骗,不如说是萧显自己要给的,只因那赵体传口若悬河,骗得本就呆傻的萧显更是没了脑子。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苑希还偷偷笑他,中午就被萧显给找着了。 忽而天空风云大作,碎云飞奔,只一刻便是喷雨泛长河。 萧显抓住苑希的手喊道:“快走!” 被苑希一把甩开。 她解下腕上的续命缕丢入水中,便往房间中去,却没注意那萧显刚抓了她一把手腕,又见她白皙的手指灵巧解开绳结,这会儿还站在廊下回味,面上猥琐模样一览无余。 被风雨打湿了半边衣衫他才追了过去,一进卿博士房间便像是回了家,这里翻翻那里弄弄,“你这几日不来,我都没法单独午休。” 苑希对他横眉冷对,“你自己有房间,干嘛跟来我这里!” “你不来,监舍不给我开门!谁要和那些穷书生睡一个屋啊,你都不知道,他们住的通铺,臭死了!” 苑希用脚踢他,“你别翻人家东西!”然后把他翻乱的地方一一整理。 萧显才不在乎,他让青衫替他拍了拍衣上水珠便往外间的床榻一歪,又喋喋不休起来:“昨日我跟着哥哥去吃酒,还碰见你家大郎呢。 你是不知道,那日他们跟着世子那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样子。”萧显不仅说,还带着比划。 他坐起来继续道:“只有我,为人正直,对那些莺莺燕燕是一点儿不近身,我就说啊‘你们去把那几位爷伺候开心就行了’。” 他这会儿的模样仿佛自己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一般。 根本懒得理他的苑希收拾好东西就看起作业来,她相信自己哥哥不是这样的,才懒得听他多说。 只是刚一回来呈辞就迫不及待又是花天酒地……她瞪了肖显一眼,嗔怪:“要你多嘴!”而后便不再留意他的举动。 这间虽是卿博士的房间,但“苑翎”每次来写作业吃午饭,他便都不在这里逗留。 前几日“苑翎”没来,有一篇文章没有写,卿博士这会儿带着文章来房间找“苑翎”。 进来时正见着翘着腿躺在榻上的萧显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卿博士也并未阻止,只是问了“苑翎”是否爱吃鱼,第二日会叫人送来。 “苑翎”看了看苑希,正准备拒绝时,萧显却上来抓住了卿博士的衣角。 “卿博士,他爱吃鱼,你给准备上呗。” 苑希倒也没有爱吃不爱吃,但是不喜欢自己被别人做枪使,“我家公子才不爱吃鱼呢!” 话虽这样说了,卿博士第二天依然还是准备了一道凉拌鲫鱼,鱼肉清香爽口,在夏日食用正是时候。 硬脾气的苑希可不想让萧显诡计得逞,她眼睛一横,对“苑翎”道:“我家公子从不吃鱼,对吧?” 流皓能不明白苑希的意思么,自然是乖乖一筷也不夹。 卿博士见这小厮嘴硬模样想到一个人,心中想笑,却并未多言,只觉得看来小丫头都是嘴硬的。 前几天苑希不在时课堂上讨论了“存天理,灭人欲”,苑希没有听见,卿博士便又在他们吃饭时候讲了一遍。 走时他特意叮嘱“苑翎”,让他写一篇文章,阐述自己的理论。 第二日卿博士便在课堂上让“苑翎”念了自己写的文章。 “‘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所指人欲为私心之欲,而非攀登之欲。” “苑翎”念完苑希写的文章,忐忑地坐了下来。 还没坐稳,便遭到了赵体传的攻击,他指责“苑翎”攻击朱夫子,“最是满口道义的,偏就是那仪形磊落却道貌岸然者!” 苑希在廊下“噌”地站起来,一脸不满,却也不好啃声,而里面的“苑翎”更是不敢多说,唯恐惹事。 还是卿博士结束了这节课,“学问思辨,不用太多顾及,你们探讨学术,不可攻击同门。” 下课后,苑希骂骂咧咧地跟着流皓和萧显后面,她知道国子监的监生都笑苑翎是靠着郁西世子。 她自己本来也是排斥的,这会儿她却偏不想如人家的意,她一拳打在流皓背上,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仙人指路’!既然我苑府得遇贵人,那就是我家的本事!” 她的行为都被卿博士看在了眼里,只笑这小娘子还是沉不住气,人还在国子监中就敢暴露自己。 刚走出国子监,熏风扑朔,落了苑希一头淡蓝泛紫的苦楝花,清淡的香气四溢,好像是她的味道一般。 她这才注意到国子监的大门口有几株苦楝树,那香味让她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卿博士。 等哥哥来接她,她便将哥哥拉进马车,打听起这位年少有为的卿博士。 卿博士,名心莆,字是营,名字来自《楚辞·天问》“莆雚是营”,营,耕也。 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卿博士,苑希坐在一摇一晃的马车上肯定地点头。 在学堂时,苑希只觉得卿博士温其如玉,现在看不见人竟越想越觉得他长得好看。 “哥哥,你觉得卿博士长得好看吗?”她有些怀疑是自己的幻想。 苑翎靠在马车壁上,一副松散模样,“当然好看了。我炎篪两大美人,女是出自琅琊王氏的郗十七娘,男的便是卿是营的堂兄,卿赐。 这俩人都是从大家族中脱颖而出的长相,你说与卿赐有八分相似的卿是营,长得好看吗?” 苑希听得直点头,刚才落在头上的苦楝花竟还有藏在发丝间的,这会儿掉在她身上。 “那他堂兄现在在做什么呢?”卿博士都那样好看,这个卿赐想来定是国色,日子总不能差吧。 苑翎想了想,回道:“卿侍郎自有好去处,只是人若只有皮囊,便不是好事。没有驾驭美貌的智慧,这美貌就会变成灾难。” 本来还慵懒的哥哥竟然说出这般严肃的话来,叫苑希心中惊了一跳。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像是拥有着无数智慧。 “只可惜卿是营二十一岁时便与老太师的高徒妘太傅的小女儿妘娘子订婚,岂料妘太傅却突发急症过世。 女方守孝,如今已是第二年,想来守孝期过,便会成婚了。” 苑希睁着大眼睛问哥哥:“妘太傅的小女儿才配一个五经博士,这应当算是低嫁了吧?” 苑翎操起手,笑答:“卿是营是老太师的外孙,怎么能是妘娘子低嫁呢?” 就像萃帛说的一样,这于郢城里,走一路都能撞见七八个正五品的官。原来身边人个个都有好出生,只她和苑翎二人是上不得台面的。 每次都会叫哥哥少与郁西世子来往的苑希说不出话来,若要叫人选,谁不想有好出生。 哥哥之前说,“人一生可以遇见几个贵人?好运容得你在这里犹豫?”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不想同那和呈辞扯上关系。就像她近来出门频繁,苑府的大门口便总有路过的人在这里打望。 她不喜欢,她记得在历下的时候也总有人往殷家院子里看,害她每日都坐在房内不敢踏出门。 她讨厌自己的生活充斥在别人的嘴中。 蝉发声时,槐花带两枝,只觉夏日悠悠。 断断续续上课,转眼到了六月,炎热的每一日叫苑希犯了懒,特别是上叶嬷嬷的焚香课。 如今入了伏,蝉鸣堪听畏吟休,她手中还在打着香篆,眼前却已经出现重影,脑袋一点,险些撞进香炉中。 叶嬷嬷坐在上位,早就察觉一切,冷声问:“四娘子上元时便这般不注意,今日是还想烫个大花脸?” 就因为这个疏忽,苑希接下来几日都没能去国子监,每天都要到嘉禾馆打香篆。 直到初六这日,苑翎又带着一只大箱子来了筛月阁。是世子送了一整箱的书来给苑翎,让他帮忙晒书。 每年六月初六,此日若阳光充足,文人书生便将家中藏书取出,铺晒于阳光之下,驱赶藏匿其间的书虫。 慢慢地这日就形成了“晒书日”,只是苑翎回来就将这件事交给了自己的妹妹。 苑希本来是不想帮呈辞做事的,听闻他从冠园回来往酒楼的桌上丢了一只人脸那么大的熊掌,满鄀京都在传这郁西世子神力。 其实她知道人们也就是嘴上说说,篪国人可不喜欢莽夫,要那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才叫人尊敬呢,对这郁西世子,大家更多不过是捧着玩儿。 若不是皇帝向来宠爱,日日赏赐好物,恐怕那些平日陪伴的好友不两日就要翻脸的。 只是偏生晒书日一大早的日头就绝好,想到那些书若是真被沤烂了确实可惜,她便忍下这口气,决心晒书。 院子后面的紫薇,每到夏天就开满了花,直到秋天都是满满一树,花瓣杂乱,但好处就是多。 落雨时,紫薇花落满一地,起风时,紫薇花飘得满堂红艳,怎么看都叫人觉得欢喜。 这棵树比苑希年纪都大些了,枝条很长,四仰八叉地摊着,到处都能看见它,在苑希不曾出门的日子,这便是她唯一的风景。 这会儿紫薇花正是花期,晒着晒着就会有花瓣飘下落在书上。 照顾了没多久的珍珠梅虽然还很小一束,却也开了一串串花苞,阳光洒在金色花蕊上,香气飘了很远。 花下晒书,真乃人间乐事。 她带着点雩、萃帛开心翻到箱子最下面时,却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苑希就是再世为人,她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她抱着从下面翻出来的东西问点雩:“你说和呈辞知道这箱子底下有些什么吗?” 点雩用力摇头,“肯定不记得了,多半是世子小时候淘气,所以藏在箱子底下。” 为了能占为己有,记得也要说不记得。 苑希又将怀中的东西紧了紧,低下头耳语:“我们这几日抓紧,若是他要提前收回这箱子,我们就先不还这些。 等他问了就说晒好后忘记放进去了,最好是抓紧些,在这之前就全看了。” 见着她们那偷摸样儿,萃帛笑着大声说:“希娘整日说要好好学习,这会儿了,一大箱子的书,眼里又只有那连环画儿了。” 原来,是一整套的《水浒传》和《西游记》的连环画,苑希两世为人都只看过一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呢。 两个人上来捂萃帛的嘴,今日是应了哥哥说世子让晒书才不用去嘉禾馆的,可不能被人发现。 为了赶在书被收走前看完,苑希和点雩没日没夜地点着灯熬着,萃帛夜里喊也喊不听。 特别是苑希看到老和尚要赶走美猴王,抱着书大哭了一场,第二日回味时才发现书上全是泪痕,这样真是说不清楚了。 而后苑希看了水浒传,发现男人的世界全是杀戮和臭汗,觉得好奇又害怕。 她反复看了一百单八将中独有的三位女英雄,顾大嫂、孙二娘、扈三娘的片段。 虽将她们形容得略有些残忍,却都是些她并不熟悉的形象。 在她知道的女子中,这样的都是从未听过的狠人,她没想到女子也有如此一面,反而叫她好奇。 萃帛整理着被摊得满床的连环画问:“这母夜叉做的是人肉叉烧包,真真是神憎鬼厌,娘子还来回看,不觉得瘆人么?” 苑希其实也是害怕的,她合上《水浒传》,想起了前世最后的画面,也不知是在说孙二娘,还是在说自己。 “她身世可怜,在乱世生存,也不能要求过多,更何况这本就是故事,没有发生过的。” 第23章 器用 晒完书,苑希又得了时间去国子监读书,距离八月秋闱,时间又紧了些。 国子监也刚晒了书,是卿心莆带着监生们做的。 见“苑翎”才来,他也对“苑翎”道:“学子,便当爱护书籍,爱惜知识,还要爱惜羽毛,不能做有违伦常之事。” 卿心莆每日给“苑翎”开小灶,这个举动早就引起各监生不满,认为卿博士照顾七品官员弟子,对他们并非公平对待。 甚至有人说卿博士假模假式,以前的样子都是装的。 国子监中带侍从的监生较少,其中就有上次吵架的小胖子有一个从家乡带来的书童是长期跟在身边的。 这天正在上课,苑希坐在廊下认真听讲,便听那书童在萧显的仆从青杉耳边一直说着这些话。 又不是说青杉的主子,他当然也不在意,还一脸憋笑地看了一眼苑希。 原本是在认真听讲,但这些话飘进苑希耳中后,她的注意力便再也无法集中。 “萧公子家还是正三品呢,卿博士也没有偏袒,证明他确实觉得我家公子有些地方没学懂,出于对学生的爱护,多提点一下又怎么了?” 小胖子的书童满眼不屑,探头过来低声说:“那么多监生,那么多课,多的是人没听懂,怎么就光教你家公子一个?” 书童当然不能说是自己主子听不懂课了,只能是拉上所有人一起。 “我家公子刚来,两个月后又要秋闱了,学业更吃紧,这有什么?” “哼。”书童白了苑希一眼,“就你们家事儿多,会攀龙附凤,别人就活该被挤下来呗?” “苑翎”来国子监读书,受到优待,若是真上了榜,国子监的人就会被挤下去一个。 说到底,大家为的都不过是利益,若是没有利益相争,人家也懒得管你有没有受到偏袒。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从来没想过这些的苑希一时哑口,无法回复,每年等着鲤鱼跳龙门的人那么多,若真是苑翎来开后门,他们不满也是正常。 特别是她来了这些时日,也见着袁围信和李牧溪的努力,但努力是一回事,并不代表努力后就能成功。 这时候下课了,监生们都在收拾课本,书童撞开苑希就进去帮忙。 这件事看在赵体传眼中,怎么能放过呢,“这小子,竟然敢撞我们苑大公子的侍从,这是不想活命了? 知不知道苑大公子有个妹妹长得那是天仙下凡,很得郁西世子喜爱,若是叫世子知道了,你小子不得被活剐了!” 本来是个小事,被赵体传一宣扬,立刻变成了大事。 苑希被撞都没说什么,反而是周围的监生都回头看她,窃窃私语起苑府来。 流皓并未见到苑希被撞,只听赵体传这样说,自然是关切地走到苑希身边。 那赵体传嘴上出刀还不够,两步走到苑希身边,伸手要勾住苑希脖子,“小兄弟,别多心,我们都是普通人,哪里比得过你们呢。” 见他的手已经要碰到苑希,流皓出手就将他拦开。 惊讶的赵体传打量“苑翎”,冷笑着问:“苑公子这是做何?真是宰相门童四品官,太看得起自己家下人了吧?” 见着这边两方态度越发僵持,萧显带着青杉往人群后面躲去。 而一向人缘好的袁围信和李牧溪赶紧过来劝架,三三两两的,四周逐渐围满了人。 这根本不是能劝得住的架,流皓不敢出声,苑希也只是简单解释,但一切看在这些监生眼中,就是“苑翎”仗势欺人。 一来二去大家竟拉扯了起来。 大家不敢对“苑翎”动手,但他那个身材单薄的“侍从”可就麻烦了。 苑希在历下时没少和殷骏捷打架,手脚还是有的,只是这才恢复几个月,细胳膊细腿很是招架不住。 她打别人几下,反又被推来搡去,也吃了几拳。 最后时刻,赵体传一把将苑希推倒,然后大声对走过来查看的卿心莆喊:“卿博士,苑府的打人!” 这完全是恶人先告状,“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这些贵族子弟这样欺负我们,不合适吧!” 赵体传对着卿博士喊完又小声冷笑:“大家伙都看着了啊,我可没打他,他自己弱不禁风可怪不得我。” 他又对着人群后的萧显拜了拜,一脸得意,“萧三公子也看见了,我没打他,对吧?” 萧显哪里是个敢说话的,看看地上的苑希又往后退了两步,终究是没吭声。 赵体传又大声说:“萧府这么大个门户,难道要欺负我们这些没名没分的小人物? 萧老爷那可是皇上面前的吏部侍郎,萧三公子要是在国子监用身份欺压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儿子,恐怕传出去也不好听。” 萧显束着手躲在人群后面,小声反驳他:“我可没动手,是你们几个自己打架的。” 苑希甩开流皓来拉她的手,从地上窜起来,“你不要恶人先告状!谁欺压你们了?” 赵体传一转了个身,又轻松就把苑希撞开。 流皓想来扶,毕竟身份也不合适。 只有袁围信和李牧溪两人正直直言:“大家都动了手,不算谁欺负谁。” 卿心莆看着苑希也无大碍,便喝散了众人,叫“苑翎”到他房间受罚。 他并没有立刻责骂他们,而是烧起了水。 苑希本要帮忙,却被阻止,卿心莆动作很缓,像是忘记了刚才国子监中监生斗殴一事。 水烧好,他才一边点茶一边说:“你是官眷,他们是无依靠的百姓。你若是被送回了大不了衣食无忧,而他们呢,这一辈子都会毁在这次争端上。” 苑希垂手站在一旁,看了一眼流皓,流皓也是低着头。 这件事对于她而言是不公平的,其他监生是弱者不错,可她没招惹他们,反而是自己吃了亏,摔了个屁股蹲。 “回去好好想想,对百姓应该抱有什么样的态度,未来若是当官,应如何处理官与民的矛盾。我相信你会明白。” 苑希对流皓使使眼色叫他应下,又去开门,跟在流皓身后走了出去。 如何处理官与民的矛盾?她才不想呢。 从卿博士房中出去,还有几个来围观热闹的躲在转角处,见着“苑翎”出来并无愠色,以为是卿心莆没有责骂。 没一会儿这国子监中又将这事传开了。眼见着下午去上课,人人都好似斗鸡一般。 苑希不得不拉了流皓的衣袂悄悄说:“一会儿你给赵体传道个歉,免得他们一直说卿博士偏袒我们。” 流皓颔首表示知道了,却被迎面来的萧显拉住,“我哥说了,不让出事情,你俩见好就收吧。” 苑希本就是要道歉的,怎么还说让他们见好就收呢? 不远处的赵体传带着几个监生操着手看着他们,见“苑翎”过来了,趾高气扬地走上前来。 他看出苑希满脸写着不服,便嫌弃地用手指推她,仿佛她只是一只初生的小动物,“怎么?要试试?” 都要吃亏道歉的人也是有火气的,她站到流皓前面,说:“各位都是文化人,干什么在这里动手动脚的?” “呵。”那赵体传十分不屑,“打不过就跟我说文化?行,要讲文化我们就纸笔上见!”说着他看了一眼流皓,“不就是七品官家眷嘛。” 苑希也对流皓使眼色,流皓才假扮苑翎讲话的语气说:“各位都是各路才子选送京师,有真本事我们就在文章上见,何必在这里吵嚷。” 赵体传歪着嘴笑起来,他别的本事不行,写文章歌功颂德是最会的,只可惜考试只看策论不看这个,这次算是给他找到机会了。 两边人最后约好,五日内以《器用》为题,写一篇文章贴于国子监门口,由国子监所有博士来判定输赢。 夜里,苑希泡在水中,被萃帛发现了一身淤青,“希娘,你这是去道观学捉鬼了么!” 她抓着苑希的手臂不放,生气说:“我就说总要带一个人在身边吧,这怎么满身是伤地回来啊!” 去国子监一事只有哥哥和流皓知道,是怕点雩和萃帛说漏嘴。 反正只去三个月,没必要让所有人跟着担心的,今天也是有些许激动没顾着后果,才会如此。 “没什么。”她玩着浴桶中的水,问萃帛:“你觉得一个东西怎么用才算得上是‘器’?” 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这个,萃帛哪里回答得上来,“要礼器才算‘器’吧?不过,生活中也有些东西算是器啊。 比如叶嬷嬷教点茶时的茶盏,或是焚香时的铜炉,这些都当是‘器’。” 一晚上就听见萃帛在责怪苑希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反而是苑希并不在乎。她现在就想写出一篇好文章,一定要压一压赵体传的气焰! 翌日一早,苑希就缠着哥哥送她去国子监,太阳初升,空气还是淡蓝色。 国子监中空无一人,她坐在平日流皓坐的位置想象着自己坐在这里读书会是什么样子。 只觉得自己的愿望又像是完成了,又像是没有。 晨光中,一位手握两三本书,步伐轻盈、文质彬彬的男子走了过来。 “卿博士。”苑希从书屋出去,站在廊下叫他。 卿心莆也与她打招呼,“早。” 他笑容祥和,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更像是看见自家小孩的家长。 苑希也是个脸皮厚的,几步就绕到卿心莆身边,问他:“卿博士,我公子他们五日为限,要写一篇《器用》为题的文章。 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或是点子,可以告诉我家公子的?” 昨日就听说了此事,却并没想要帮忙的卿心莆微笑回答:“既然是比赛,那你们就好好比,我怎么能纵容你们作弊呢?” 刚才还满脸堆笑的苑希这会儿拉过流皓来站在自己面前,狡辩说:“你以为他们不会说我们作弊吗?” 卿心莆却道:“如何认为是别人的事,如何做是自己的事,并不需要为这些事情烦恼。” 第24章 泥娃娃 卿心莆义正严词,苑希哪里好意思继续问,只能自己抠了几日脑壳。 她将初稿写了交给哥哥,希望他给出意见。 苑翎却眉头紧皱,问她:“你没有参加过科考不明白文章内核应当如何书写。这个体裁太过简单,至少要用赋。” “用什么赋啊!”苑希可不觉得应该这样,“我这文章重点就在内核!” 她的文章内核表明:“器以用为先,用形、声、闻、味、触去制作器皿,如同做人。” 最最重要的是,用赋,自然是会显露出她的巨大不足,所以要学会藏拙嘛。 两个人还在商量呢,小娘回来了,“正好你也在,我们就商量一下你妹妹的婚事。” 哪里是什么正好,明明是殷小娘听说大郎回来了,特地来找他。 苑希用眼神向哥哥求助,她才不要嫁人,更不要嫁给殷骏捷! 这点子想法苑翎当然知道,脸色都没变一下就回道:“小妹的婚事还是再等等吧。” 他话还没说完呢,小娘就抢白道:“没什么好等的,先把你表哥接来,他都二十一、二了,在乡下,这个年纪不成亲不像话。” 在于郢,无论是富庶人家亦或是皇亲国戚,都在等每三年一次的科举,等着科举完了才开始挑选婚嫁之人,很多男女便这样拖到年岁大了。 但在历下那样的小地方,殷骏捷二十二的年纪没娶亲,是要被人嘲笑的。 就是这样一个事业、家庭什么都没有的人竟也对她挑三拣四,现在想来苑希都恨不得再叫他尝尝自己的厉害。 “他这个年纪娶不到妻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问题?”按下要说话的苑希,这一切当然交给苑翎来解决。 “小娘你给了他们多少钱?够请多少夫子?他连个贡士都考不上,连靠自己来京的资格都没有,还妄想我妹妹。” 小娘最是听不得说殷家人不好,双眼一瞪就责问他:“怎么就是妄想你妹妹了?你瞧不起他考不上贡士,你自己又考上了? 你若不是生活在于郢,而是活在历下,你有今天?我殷家就算没人,我外甥那也是见县官不跪的秀才!” 已经被殷小娘的情绪带偏的苑翎也着急了,“他一个秀才,出去当先生做管家哪样不行?怎的他一天在家躺着就知道伸手向我们要钱?” 见着他们又吵起来了,苑希真是头疼,她拉拉哥哥的衣袖,希望他能平复心情。 哥哥却突然说:“小妹的婚事世子会安排,此事既然世子都说了,我们便无权过问,小娘也不必考虑这些。” 用世子做挡箭牌确实好用,小娘不再提苑希的婚事,但依然四处搜刮,想先让殷骏捷来于郢。 苑希说自己的首饰都典当了拿给哥哥花天酒地,自己是没有了,反正自己平日又不打扮,根本没有人能知道她现在有多少金器。 虽然是用呈辞糊弄过去,不过她心里舒一大口气,也算是好的。 这郁西世子对苑希来说别的用处没有,单就能让自己在筛月阁狐假虎威了。 五日之期很快就到眼前。 赵体传的文章辞藻华丽,歌功颂德了当今皇上与天下文人志士,文章贴在国子监门上后,所有人都说赵体传写得好。 这让苑希心中更生气了,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写得就不如赵体传,回来便质问哥哥:“为什么说我写得没他好?” 苑翎笑了笑,“不是大家都说了吗,赵体传的文章秀美,用词高雅,而且我早就告诉你了,要用赋!” 并不是这样认为的苑希气得牙痒痒,“可他的文章通篇都是些月露风云、不切实际拍马奉承之语,用不用赋在这里我看也不重要了!” 哥哥却依然是刚才的态度,“是你太天真了。” 苑希认为是因为监生的态度影响了各五经博士,所以才会这般倒向性地都选了赵体传。 苑翎却说:“输了就是输了,哪里有那么多别人的原因,除非做到无人指摘,否则都不能怨天尤人。 不过,虽然没比过别人,但哥哥看了你的文章,你的观点很好。” 他告诉苑希:“这次的事情闹得也挺大,许多人都知道了,你暂时在家休息,等过了秋狝再说上课的事情。” “可是……” “秋狝前我还要跟着世子去冠园,这段时间没法照顾你,你在家我也放心些。” 原来哥哥这段时间也会忙起来,哪里能有苑希说不要的。 近来萃帛也时常打听到,那郁西世子整日胡闹,不是包船出游就是封了各类酒楼宴请好友。 甚至连城北几处瓦舍唱戏的名角儿都被他包下,整日只给他们演戏。 这些都不是苑希要考虑的事情,她只怕哥哥学得懒散无志。 并且,她知道秋狝已经是七月中旬,而后不久就是秋闱,《器用》的比试恐怕是她国子监学习生涯的最终报告了吧。 在家时间多了,难免又要被小娘叫去念经,如此对比,苑希更情愿去叶嬷嬷那里听课。 点茶与焚香这样需要静心的事她一个也干不好,倒是插花手到擒来,老嬷嬷也夸赞她审美高雅得当。 能得夸奖,苑希自然是心花怒放的,下课了哼着小曲儿就去了哥哥的书房。 这一切都被朱大娘子看在眼里,她好奇苑希的改变,也好奇她为何总喜欢去看书,便将她叫去了房间,问她为何喜欢上了读书。 苑希读书有千万个理由,只是在大娘子面前,她不能突然说出太多深奥道理来。 便只是回道:“儿时不曾念书,心中千言万语也诉说不出,直到有一日我看了一首诗‘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我才豁然开朗。 是我知道得少了,脑子里空空,所以才觉得心中的一切都只能到嘴边,原来诗人一句感叹便能将我心中思乡情表露得如此之明。” 朱大娘子略有感慨却疑惑不解:“我知道你念的是摩诘居士的诗,‘常有江南船,寄书家中否?’ 你来于郢时很小,不会记得广陵的日子,又何来的思乡之情?” 苑希说的便是她在历下的事情,却不敢将这一切说给朱大娘子听,这事儿说得好是失而复得,说得不好就是借尸还魂了。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不禁打个寒颤。 朱大娘子见她不答,便又说:“你不曾去过他乡,是读不到书中真意的,纸上得来终觉浅,书要读,事也要做,读书只是第一步。 它能告诉你这世间有多大,却不能代替你去这世间走任何路,切记,嘴上说说是最没用的。” 朱大娘子因常年在房中绣花,眼睛不太好了,她看不清面前的苑希,便伸手来摸了摸她头上的发髻。 “过几日七夕了,我叫你大姐姐回来,带你出去看看,买些喜欢的玩意儿。” 苑希却不想,没多久大姐姐就要回门,她记得清楚,所以不想大姐姐来回跑,“七夕时外面更热闹,到时候若是能出门就很好了。” 前世,七夕时殷骏捷已经来了于郢,但是才几日罢了,他就不怎么理苑希了,他总是要去隔壁等苑萌。 她一开始等不到殷骏捷,就只能不出门,后来认识了呈辞,便几次三番借口与殷骏捷一起。 那殷骏捷日日都出门,殷小娘虽然劝,却还是会拿钱,贴补了不少,苑希才得了这样的机会。 朱大娘子知道苑希与苑楚楚不熟悉,也不强求,对身旁的归娘道:“后几日车路不通,这几日便套了车带希娘出去走走。” 得了大娘子首肯,苑希面上不显但心中已是大喜,这么久的时间里,她还没出去玩过呢,整日泡在书海虽也快乐,但逛街也想要。 初二一早归娘就来叫她,还带了几贯钱来,她连忙叫萃帛去喊住归娘,可千万不能叫小娘知道她要出去。 苑希病也好了,萃帛还是留在暖阁,这本就惹了小娘不痛快,这会儿又见她热情地去迎了门外的归娘,便更是没了好脸色。 刚开心回到筛月阁里的萃帛就被芸娘叫了过去,说今天要将佛堂大扫除一番。 萃帛没了与苑希一起出门的机会,心中难过,好在她也知道自己本就不是来伺候苑希的,心中也没有不平。 带着点雩出了门,难怪大娘子说车马不通,这几日外间出来购物的人群密密麻麻,人都是接踵而行,更何况一辆马车。 二人索性戴了一块薄纱罗下了马车走在人群中,可惜两个人都是身板瘦弱的,哪里挤得过别人,走了一日也是在同一条街打转。 不过这一日苑希也很开心,她买了一对泥塑的摩诃罗孩儿,他们手执荷叶,毛发、五官栩栩如生,穿着一身大红袍子,喜庆极了。 这摩诃罗孩儿在于郢很是流行,连宫里的娘娘、公主都喜爱,所以卖得不便宜。 今日大娘子贴补了些零用,所以她咬咬牙买了一对儿泥塑的。 相比她从未拥有过泥娃娃玩具,如今已经开心得嘴角咧到了耳根处,好在有薄纱罗遮着才不叫外人看见。 街心的彩幕帐一家挨着一家,家家不重样,两个人像是第一次入中原的孙悟空,看什么都稀奇。 不一会儿她们又辗转到了一个卖水上浮的摊子,她说要送点雩和萃帛七夕礼物,点雩选了一只龟鱼,而没来的那个人就最是难办了。 她二人翻来覆去考虑半天,最后决定给萃帛带一只凫雁回去。 等到太阳斜了,她俩才依依不舍地买了些绣线往家回。 一回去苑希就叫点雩把买到的东西铺在床上,两个人举着摩诃罗孩儿扮演着各种角色,像是在演傀儡戏。 终于等到萃帛从佛堂回来,望着这一床的小玩意儿,眼睛也放了光,“你俩今天这是搬了家回来么?” 嘴上虽然打趣,但萃帛捧着给她买的凫雁也是开心得不行。 她从怀里拿出个盒子递到苑希面前,说:“我今儿在佛堂正好捉住了一只蛛儿,要送给娘子过七夕呢。” 苑希接过那小盒子开心极了,凑到萃帛面前像是撒娇一般道:“那我今年能否乞到巧,就要看萃帛姐姐的蛛儿了。” 第25章 苑楚楚 买回来的玩意又能玩不少时日,直到七月初七,七夕节。 一早起床苑希就要换新衣服,这半年里她可不止长了一截,新衣服都换了两轮,可惜的是光顾着长高,那肉啊是一点儿没跟上。 这一日是女子们的节日,哥哥自然是记得妹妹的,他捧着一只大箱子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对木雕的摩诃罗孩儿。 这对木雕娃娃身穿纱衣,站在销金桌上,一按他们的头顶,手脚竟还会动。小女娃娃头上的金步摇晃个不停,看得苑希都愣了。 萃帛在旁提醒:“听闻吴中名匠袁遇昌制作的泥娃娃就会动,随便一对儿就要几十贯呢!” 朝廷规定一贯是七百七十钱,而苑希一月最多能拿到半贯钱,还是小娘不克扣的情况下。 几十贯,这可是个贵重礼物。 “今日七夕乞巧,我妹妹也不能少了。”苑翎一边指挥流皓去院子里布置,一边看着苑希把玩这摩诃罗孩儿。 看着哥哥再没有说别的,苑希才总算放下心来,七月初七道德腊,看来今天呈辞没有要让她去赎罪。 苑希和点雩抱着玩了半天,萃帛便笑了起来:“还以为娘子这半年长成大人了,没成想还是喜欢玩娃娃。” 那娃娃还在动呢,苑希脸上的笑容依旧,她半晌才抬头回:“难道你不喜欢?” 她一脸坏笑地慢条斯理道:“我有了哥哥送的泥娃娃,前几日买的那对儿就送你俩了。” “真的?”点雩惊呼,萃帛虽然也开心,却并不表现在面上,而是拉了拉已经跳起来的点雩。 两个得了娃娃的人相视一笑,像是已经分配好两个娃娃的归属,便心满意足地出去帮流皓收拾起东西来。 暖阁中只剩下苑希和哥哥,刚才还一心玩泥娃娃的人这会儿却又玩不下去了。 “哥哥,你这几日是都在京中么?”苑希睁着一双杏眼望着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去国子监?” 本来说好是三个月,谁知一来二去拢共不过就去了二十来天,她眨巴着眼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我不是也没捅娄子么?” 苑翎还望着屋外,脸上却是笑眼盈盈,“不仅没捅娄子,还干得很好呢!” 哥哥向来对自己评价很好,苑希知道是哥哥不想打击自己,也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这一句就提起了她的注意,“你写的《器用》一文,被很多人传阅,我考职时所作的文章便又被拿出来阅览。 两厢对照之下,大家对我的评价很高呢,说我又有词笔文章,又有器用内涵。” 哥哥说到这里才转过头来看她,“大家对我的赏识可能会直接影响我今后的道路。” 听到这里苑希才插了话:“可是《器用》是我写的。”刚才的大眼中已经满是疑惑。 “这文章是‘苑文冠’所作,自然是算在哥哥名下。”苑翎还是满脸笑容。 苑希却胸口起伏,觉得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她的眼神越发散去,没了刚才逗弄泥娃娃时的神采。 哥哥见她的模样便知是何意,安慰道:“世事便是如此,不能样样都如意。 你也不敢到处去告诉别人,你顶了我的名字去国子监,对吧?总之你放心,有哥哥一日,便有你一日。” 苑希知道哥哥会对自己好,但她心中依然失落,失落的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终究像是镜花水月。 她只是一个玩泥娃娃的小娘子,好的是明年春闱后能相中个有潜力的郎君,若是运气不好,就要继续过和殷骏捷打架的日子。 一晚上心不在焉,特地给她办的乞巧也匆匆结束。 第二日一早,苑希打开装蛛儿的盒子,见盒子里的网织得稀稀拉拉,就像她点茶、焚香一般马虎。 她也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就算手巧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用来装点别人的人生。” 点雩将那蛛儿放了出去,提醒她:“女子不就是整日做这些,姑娘还想出人头地不成?” “我也不是要做什么不得了的,只是觉得不喜欢别人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并不明白苑希想说什么的点雩看了看堆放了一桌子的书问:“姑娘就是书看多了,整天都想一些没有的。” “不好了!不好了!”萃帛从外面匆忙碎步跑回来。 苑希拉住她叫她慢慢说。 她还在喘气,就急急忙忙说:“大姐姐回来了。” “大姐姐回来了是什么稀奇事么。”苑希一早就知道苑楚楚这几日要回来。 萃帛已经缓和下来,小声回:“听说昨晚就回来了,哭了半宿。” 三个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一向生活条件最好的大姐姐竟然回娘家哭,苑希确实很震惊。 一会儿要去给大娘子请安,更何况前世她虽不去请安也被大娘子叫去陪坐,所以她也没打算置身事外。 刚走到筛月阁门口,要去佛堂的小娘也从房里出来,“做什么去?” “回小娘,去给大娘子请安,这几日都没去叶嬷嬷那儿上课,所以……” 话还没说完,殷小娘却打断了她:“她那是报应到子孙身上,才会苦了孩子,轮不到你去关心!” 苑希第一次见小娘这般的恶毒,心中又惊又怕,更不知小娘虽说究竟是何意。 前世苑楚楚回来大娘子也叫她去跟前了,但她那时候只知道对着满桌食物下功夫,根本没听苑楚楚在说什么。 若小娘不说,自己还不那么迫切想去嘉禾馆,反而是这句话叫她更好奇了些,“我今日要在叶嬷嬷处学习……” 她也不是第一次用叶嬷嬷做挡箭牌,但殷小娘今日情绪激动,还不等她说完话就已经瞪着苑希了。 半天后她才说出一句:“你这身新衣服又是那郁西世子送的?” 殷小娘带着芸娘剐了一眼萃帛,便再不停留,往佛堂去了,萃帛不得不跟上,留下了傻眼的主仆二人。 二人踟蹰半晌才偷偷往嘉禾馆去,进去时果然见着苑楚楚眼眶通红略带浮肿,是昨晚哭的原因。 苑楚楚也半年未见这个妹妹,叫她上前又是细细打量,才感叹道:“比年节时见真是不一样了。” 今天苑希只是穿了一身新做的品月色窄袖对襟长衫,因为一直买不到紫苏花的样式,所以上面绣的是琼花。 头上只是双髻缠了丝带垂在脑后,显得清丽可人。 这边苑希正在努力回忆她们上一次见是什么时候,如果她记得没错,应当是大年初二。 每年只有初二与中秋时大姐夫才陪着大姐姐回门,偶有一两次带了大姐夫的弟弟宋五郎同往,看起来一家人关系很和谐的样子。 “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想来这半年有好好吃东西了。”苑楚楚拉着苑希的手说着,又摸了摸她衣裙上的琼花刺绣。 苑希低着头微笑,感觉苑楚楚很像大娘子,总喜欢拉着人手说话,语气也是不疾不徐。 大姐姐已经年近三十,依然是肤白貌美,虽然眼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细纹,却显得更有风韵。 年近三十……这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小娘早间说那话是什么意思,苑楚楚三十了膝下却无子。 远在城濮的二姐姐只得一个小丫头,现在也才四五岁大,便被婆家催着买了两个妾回去。 一直以为大姐姐能嫁到安定侯府,虽没有爵位承袭,但日子定不会差的,可看着大姐姐的眼眶,她才有些担心。 朱大娘子眼睛不好,昨晚又跟着哭到半夜,这会儿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劝苑楚楚:“你两姊妹见面少,难得回来,便与小妹多聊聊天,你们年轻人说话,总归会开心些。” 两个小辈见大娘子起身,赶紧也站起来送她。等大娘子去休息,她二人便真是无话可说,一起对坐点起了茶。 最后,还是苑楚楚先挑起了话头:“我听母亲说,你今年长大了,聪慧了,很欣慰。” 没想到大娘子会这样评价自己,苑希听了心中闪过一丝暖意。 “我……”苑楚楚明显是有话要说,出口却又迟疑了,“小妹如今也能为自己打算了,明年春天也好相一户人家,稳稳当当过自己的日子。” 恰恰这就是苑希不爱听的,好似她满了十四,能做的便就是嫁人而已。 苑楚楚看出她的点头敷衍,又解释道:“别的不求,只求是个知冷知热的,等你进了新家你就知道,丈夫若是替你多说几句,你也舒坦些。” “大姐姐过得舒坦么?”这绝对是苑希的心里话,“大姐夫彬彬有礼,每年来还送不少好东西,看来是真的对大姐姐很好。” 宋乔林每次送礼连筛月阁也都记着的,是个特别周到之人,苑希这样问是出于真心。 提到宋乔林,苑楚楚脸上才露出难得的笑容,“你大姐夫对我确实好,只是我愧对他……” 只这一句,苑楚楚又哽咽起来。 说呀!怎么又不说了,苑希心里都着急死了,“过几日大姐夫肯定想你,亲自回来接你了。” 苑楚楚提起一口气,而后又是欲言又止,她看着苑希明亮的眼睛,轻轻将那口气吐了出去。 看姐姐这副有口难言的模样,苑希真是难耐,“阿姊若是有什么话想说,大可不必为难,我们是一家人,什么事都好商量。” 叫苑楚楚阿姊是苑希想叫得亲近些,拉拢二人感情。 她以为自己唯一的用处不过是认识一个郁西世子,虽然她从不与之联络,但想必别人是不会将他们分开来看的。 若是大姐姐想要有人帮忙,她愿意放低姿态去求那郁西世子。 苑楚楚面带苦笑地摇摇头,“容我再想想罢。” 第26章 体己话 前一日,苑希与大姐姐对坐半晌也并未再多说什么话,她点茶一向不好,是勉强在姐姐面前保持着自己最好的状态。 这日她刚去给大娘子请安,便听说苑萌来了。 她知道苑萌会来,下午苑萌还会提议出去逛街,而后她见那卖菜的婆婆病了,明日便会去送药。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苑萌性格活泼,穿一套藕荷色长裙,头上的珍珠装饰看起来格外可爱。 她一直就漂亮,口舌也厉害,加上苑希从前不谙世事,偶尔被她奚落都听不出来。 上次变卖的珠花早就花光了,眼下是要当璎珞才行,苑希心中实在不舍,可她一个后院女子,本就没有来钱方式。 今日她竟羡慕起苑萌来,不是羡慕她好吃好喝,而是羡慕她知道商贾是如何做生意,将别人荷包中的钱哄骗出来,还叫人欢欢喜喜的。 多年不见,苑希又仔细打量了她,她的嘴像极了她的母亲王美娴,眉眼更像苑家人,带着一些上翘。 而苑希和大姐姐、大娘子都是杏眼,只是大娘子眼睛不好,时常半眯着,眼角更是因为岁月侵袭垂了下去。 一上午就听见苑萌说个不停,“去岁,我父亲就在江陵替我看中一座凤架鼓,他说今年便给我买回来。” 苑希听着就头疼,别到时候又在后院敲锣打鼓,那不得吵死人。 细算算日子,苑正铎应该快要从江陵回来了,看来离凤架鼓的到来一日少过一日,真是噩耗。 朱大娘子与大姐姐都是性情平稳的,对活泼的苑萌并不打挡,任由她一直聊天,正好也让这冷清的嘉禾馆得些热闹。 只是苑希听得心烦,中午吃饭时她心里又一直在想着一会儿苑萌要提议出去逛街,她要怎么拒绝。 前世她是根本没拒绝,茫然地便跟着出去了,看着外间的新天地心中还激动万分。 “听到了吗小妹?”苑萌将面前的碗一推,“一会儿陪我和大姐姐做新衣服去。” 苑希这才回过神来,前世苑萌可说的是“一会儿我和大姐姐带你做身新衣服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新做的长裙,知道苑萌再说不出那话。正要拒绝,她又被话多的苑萌打断了。 “我知道,你肯定要你小娘首肯你才敢出门,我母亲说了,你小娘在苑府就是个不讲理的。” 还好这时候大娘子发话了:“希娘确实应该去佛堂知会一声,三娘子也回去告诉你母亲,正好一会儿过来,马车也套好了。” 不像苑萌高高兴兴出了嘉禾馆的门,苑希本想正好借着小娘的口说不准自己出门,可她下了台阶又不想为这件事撒谎。 在她眼里,大娘子与大姐姐温柔娴静,不是不讲理的人,她若说明白自己不想出门,想来她们不会为难。 这样想着,她便回头往屋里去,却听见苑楚楚与朱大娘子说起了体己话。 “初六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自作主张给泽云乞巧,婆母要说我也无话,只是她非要提起那些事情,我才会当场下了脸子。” 大娘子安慰道:“建绣楼乞巧本是好意,是你那婆母看你不顺眼,故意刁难,在母亲面前大可不必再如婆家时一般委屈。” “母亲……”苑楚楚再出声时,已经带着哭腔,“我是不是不应该负气回来?若是乔林这回真纳了妾,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是我顶撞了婆母。” 一阵安静,朱大娘子清了清嗓子,听得出她刚才定然也是哽咽了,“若真要是这样,便按照母亲所说,总归……” “算了母亲。”话还没说完,苑楚楚便打断了,“我自己受罪就够了,更不想最后连姊妹亲情也都没了。” 大姐姐说完还叹了口气,就如与苑希欲言又止时一样。 只听朱大娘子跟着叹了口气,却道:“我也不想,当初迎你小娘进门时我也是鬼迷了心窍,但今日这事放到为娘身上,我也只得这一个法子。” 听到这里苑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偏偏最重要的地方还没听见,便被归娘发现了。 “四娘子。” 这一声立刻打断了嘉禾馆中的对话,一梦和归娘都出来笑脸迎她。 苑希只好沉住气,闷着头往里走,一去便见着苑楚楚在擦眼泪。她此刻心跳得厉害,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就要揭开谜底。 几个人相对无言,很明显大家都明白刚才的话已经摊开了。 大娘子看了看已经站在身边的归娘,朝苑希点了点头,示意归娘来说。 “四娘子,今日便由我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吧。”归娘低着头,声音虽小,却所有人都能听见。 “大娘子生下楚楚与如雪后情绪时常失控,避而不见老爷,沅江伯便想,接回还在殷家做姑娘的殷小娘,帮大娘子拉拢夫妻感情。 可殷大妹要求高价将小娘卖给苑府,好拿钱贴补殷又弟一家。殷小娘觉得是我们大娘子故意这样使她难堪,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满这个家。 我们大娘子知道是当时的自己才让殷小娘变得如此心有不甘,多年来也一直心中难受。但没有我家大娘子,殷小娘定过不了如今这般日子,是吧?” 这个消息如晴空霹雳,苑希一直以为小娘是贵妾,所以她每年正灯都要跟去,也没人嚼舌根。 “殷小娘卖进来后,生了大郎,后来我们大娘子又怀上了二郎,这日子总之就是这样过着。一家人在一起互相照应,好过去看别人的脸色不是?” 大哥哥和苑翼可差了十几岁,这中间的漫长岁月,哪里是说得那样轻巧的。 本来是好奇,然后是愤怒,听完后却觉得心里难受的苑希站在一旁不说话。 就像小娘对她,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女子,小娘便觉得她唯一的作用就是嫁去历下给殷家生孩子。 可是小娘说,姓朱的要害她,这样听来,这哪一个字都没说错。就像她一直怨恨小娘一般。 她迫不及待要问自己好奇的问题:“大娘子给我取的名字,‘栀’我知道了,那羽呢?” 她一直觉得大娘子不是那样的人,要让后辈倒霉挨骂这不像是这样沉静之人的做事风格。 可是今日呢?是想让自己去给大姐夫做妾? 大娘子的手摩挲半晌,又探过身子,企图来握她的手,可惜扑了空。 “是我月子里闹脾气害了你小娘。可我当时就是想不通,我们天下女子究竟应该处在什么位置? 难道生了女孩就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么?我就是觉得女子也与儿子一样。”她突然提高音量,让苑希心脏被吓得噎了一下。 说到这里时,大娘子的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她用手帕擦了擦还未落下的眼泪,已经不想说话。 苑希突然看向大姐姐,苑楚楚出嫁多年,还一个孩子都没有,对大娘子来说,更加想不通天下女子究竟应该处在什么位置吧。 她忍不住问:“母亲认为,女子应该处在什么位置?” “我……”这个问题问得朱大娘子哑口无言。她没有资格谈论女子应该是什么样,应该如何做,因为她将殷小娘置于这样的境地。 这十几年来,苑希一直不明白小娘,她的自私、冷漠、不近人情。 如今总算窥探到一些,是人性,是世间的不公平,是她无声的反抗与早已陷入其中的无法自拔。 苑希心中情绪起伏,好在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吵架、打架,甚至是更狠。 她只是假装淡定地问:“小娘定不是只为了这件事便一直怄气。母亲与小娘究竟有何仇怨,到如今也化解不开?” 归娘虽是解释,却任然不说缘由:“我家大娘子绝不是想要伤害殷小娘,可许多事由不得我们选择,如今也是最好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好呢?” 看似所有人吃穿不愁,可这就是最好的日子吗?苑希看了一眼归娘,心里可不是那样想。 更何况原来苑希就是她们上一辈的矛盾体,殷小娘怀着怨恨生了苑希,朱大娘子又是赌气般用了族辈给她取名字,她反而像个蹴鞠,被人踢来踢去。 朱大娘子眼睛浑浊,加上泪珠看起来迷蒙一片,她又伸手来拉苑希的手。 无法接受这一切的苑希默默躲开,并不想让她碰到自己,朱大娘子握不到苑希的手,便又拉住了身边苑楚楚的手。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总是心中有气,与家中老人个个都是剑拔弩张,可到了我这个年纪,我才知道老人也是为我们考虑。” 说老人为子女考虑,这确实不错,朱大娘子现在一心为苑楚楚考虑,苑希也不能指责她偏心。 只是她不能如小娘一般继续投生火海,她已经有过一次了。 “既然已经说开,母亲与大姐姐就直说吧。” 她明白,当初沅江伯还健在都害怕女婿宠妾自己女儿受委屈。 如今苑府这模样,大姐姐替小姑子乞巧都要被婆婆责怪,若是宋乔林的小妾生个儿子,苑楚楚怕是无处立身。 朱大娘子与殷小娘虽一直不睦,但毕竟是亲姐妹,也算是有个人互相撑着。 只是她二人一个讲话刻薄一个沉默却又倔强,苑正储受不了家中气氛,总借口住在察院里。 想到这里苑希竟然想笑,自己的父亲在这中间似乎是隐了形,一副受害者模样。 第27章 一须臾 “四妹妹动作倒挺快的。”苑萌已经回了嘉禾馆。 苑希没心情再听她叽叽喳喳,只说自己头疼便回了暖阁。在嘉禾馆她还能强装镇定,回来便觉怒火已经从后脑上溢了出来。 她哀叹自己身为女子的命运,却又为所有人都想摆布她人生而感到愤怒。若未来注定不能如愿,那她宁愿是自己选择的路。 只是陷在这个暖阁中,如何才能走自己选择的路,这个想法竟十分可笑。 “我真是有罪。”她自言自语地对自己充满了失望。 这个世界没有人期盼她的出生,小娘更是恨死她了。 “希娘怎么了?”才从佛堂回来的萃帛见着苑希和点雩都在房中闷闷不乐,还笑着问她们,“我听说今日三娘子来了,是不是又说难听话了?” 从前的苑希被人无端择说了也从不往心里去,没人能比小娘说的话更伤她的心,但今日这事可非是一般事情。 点雩上去拉住萃帛,“萃帛姐姐少说两句。” 萃帛虽是平日嘴上不留情,也不是个憨的,见这场景,自然知道要小心行事。 暖阁从未有如此清冷的时刻,就算是苑希看书时,暖阁中萃帛忙碌的身影,点雩仔细的伺候,向来也是绝不尴尬的。 今日的暖阁是从未有过的压抑。 临睡前,苑希坐在窗前出神,夜露含花气,明月逐人来,她任凭新月的微光洒在指尖,形成了一个光晕。 她仿佛能从那光中看见秋天时,她去城西送药,清晨露水微凉,他从酒肆出来,撞倒了她怀里的药罐。 药撒了一半在他身上,她立刻拿了手绢给他擦,他身边的几个朋友跑过来,一把就将她推倒在地。 本来还有一半的药全倒在了地上,她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着头不说话。谁知道他第二天竟然带了人去那菜阿婆处给捡了好几副药。 她到的时候他就站在菜阿婆门口,一身装扮英俊潇洒,背后快要倒塌的木门都被他衬得好像还能再坚持几年。 那日他在阳光中问她的名字,她说:“我姓苑。” 呈辞点点头,“妇好将军后人封地在‘苑’,便以‘苑’为姓,你是妇好将军的后人?” 那天她耸了耸肩算是默认了,她的祖先确实是来自苑,后来以爵位为氏,便姓了苑。 从来没有人会将女性作为家族血脉传承人,苑希也从来没想过,第一次这样听说,甚至觉得有些怪异。 但也是因为这样,她以为他与别人不同些。 她记得那天的一切,偏偏记不起他那日的表情。 会不会他当时从酒肆出来,遇见了一个莽撞小娘子,他或许一脸坏笑,觉得有趣,所以故意接近她。 终是于心不忍,她才抚了抚头发,对萃帛道:“明日一早你去城西抓些药。” 她自己不去,可也不想让菜阿婆一直病着,想到这里她不禁责怪自己,这几日只想着逃避呈辞,却没想过提前叫人送去药,缓解菜阿婆的病。 第二日萃帛天一亮就去了苑希给的地址,却气鼓鼓地回来。 “白跑那么远,那几条街巷近来来了一个游医,不仅免费看病,还送药,真是三清真人显灵!” 苑希觉得好奇,前一世没听说过那边有游医送药,否则怎么会自己亲自跑去呢。 若是一切都变了,那苑希真认为是三清真人显灵,至少自己的命运也有极大的改变可能。 她吩咐萃帛多买些各类药材送去,也能如那游医一般帮助更多人。 回想起来,自己确实有了无数改变,国子监的日子虽才两月,但每日只消挂念学习,心中无比舒坦。 如今再次身陷牢笼,不仅小娘盯着,连大娘子竟也有这样的心思。 只是自己后知后觉,已记不起前世时大娘子都做过些什么。甚至连她当初手中的那封信或许…… 可自己只能记得那笺纸上有一层淡淡珠光,像是勾勒着花卉,到底写了什么自己都不得知。 这两姐妹难道为了自己做妾,竟都想这般铤而走险? 重生的苑希是不可能认命的,若是能再回国子监学习……恐怕是不行了,哥哥说了,秋狝前他很忙的。 这样想着,苑希心中反而盼着秋狝的到来,秋狝后还有半个月呢,这半个月若能回国子监,当真是极好。 虽不能与小娘感同身受,但已经开始理解她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苑希便早早陪小娘去了佛堂。 都是无法得到母爱之人,不能互相取暖,但她已经想不到别的方式,只能这样跪在一旁,她心是空的,唯有人在小娘身边。 可惜的是,秋狝没等到,等到了叶嬷嬷的催促。 苑萌那日来听闻叶嬷嬷来了于郢,回家便告诉了王美娴。王美娴第二天带着厚礼就来了。 苑萌行三,比苑希还大两岁,只是苑正铎与王美娴舍不得这个女儿配了一般人家,所以一直没相中合适的。 与苑翎给苑希抬身价一般,王美娴也想为苑萌抬一抬身价,指不定明年春闱也能叫他们捉到个寒门贵子。 朱大娘子先是推诿了几句,却又哪里是王美娴这样的商贾人家的对手,你就是赶人家都不走呢,更别说如此委婉的拒绝。 这几日便成了苑希和苑萌一同上叶嬷嬷的课,这对苑希来说绝对是煎熬。 大娘子与大姐姐说的事叫她不乐意,可苑萌总在一旁,她更不想叫她看了笑话。 大姐夫派了马车来接,苑楚楚总算有个台阶,自己回了宋府。 朱大娘子每日只叫人送些好吃的来给苑希,大家避而不谈前几日的事情。 这边叶嬷嬷心里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她是伯爵府出来的老人,哪里看得上商女,自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这种态度苑希是知道的,因为她偶尔接触沅江伯府以前的老人,每一个都是这样。他们没有恶意,却自觉身份高贵掩盖不住傲气。 苑萌也不是好欺负的,叶嬷嬷刚转身,她便说了句:“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她表情、语气皆是做作,一看就是故意要气老嬷嬷。 本来天气就闷热,老嬷嬷可经不得这暗讽,险些跌坐在桌边,屋子里的人一拥而上地去将她扶起来。 苑萌知道自己闯了祸,立刻跪在旁边给叶嬷嬷道歉。 叶嬷嬷虽看不上她,却没有过分责怪,只是问她:“那三娘子不去倚市门,来我嘉禾馆做甚?” 再不敢像刚才那般随意,苑萌依旧跪在一旁,低着头。 “如今我们沅江伯府是没落了,但苑大老爷是靠苦读出来的,知礼义廉耻。 商贾人家最叫人看不起的是什么?是不事农业、满嘴荒唐,靠的也是投机取巧。 若你坚持认为‘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老奴也无话可说,你若想得一世好,老奴劝三娘子三思!” 此刻的苑萌什么都听不进去,更别说三思,但苑希听出些门道。 叶嬷嬷所说商贾,因为不事农业靠投机取巧获利,更有甚者为了卖货能巧舌如簧以次充好。 这样的做法便是不知仁义。 老嬷嬷不是在责怪三姐姐,是在提醒她,不要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人。 几日的上课最终不欢而散,以为终于不用再见到苑萌的苑希没想到,三姐姐第二日竟然又来了。 并且她带了许多补品来给叶嬷嬷道歉,她说的话也不知有几分真心,但想留下来继续上课的心是很诚恳的。 只是叶嬷嬷前日跌了一跤,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年纪那般大了,谁也不敢叫她带着病上课。 这才算是给了苑希一个喘息的时间。 下过几场濯枝雨,夏天就快要过去,雨送黄昏花易落,于郢逐渐从青色变为金黄。 好不容易得了空休息,苑希是连书也不想看,抱着摩诃罗孩儿玩了半晌。 一按头顶,泥娃娃动个不停,她却莫名感伤起来,“一摩诃罗得一须臾,想来就如孩童时代一般,眨眼间就结束了。” 摩诃罗是梵语,意思是极短的时间,这样想着她便有些责怪自己,半年下来,她好像没什么进步,反而是走入了与前世相同的人生。 好在以为要许久才能见到哥哥的苑希,竟在月中便又与他坐在了一起。 苑翎是来告诉她一件喜事的。 苑希与赵体传的文章传到了国子监祭酒季长林那里,他将两份文章摘抄,几经辗转,这份文章传到了尚书台。 尚书台整日无事,总喜欢看些闲书打发时间,正好有了这文章,让他们品鉴。 他们觉得赵体传写得非常好,便极力推荐给皇上和六部尚书。 一时间赵体传名声大噪,皇上看后据说是表扬了他的文章,各家开始抢夺赵体传,请他去当先生,或是门客。 赵体传得了名利自然也开始不回国子监读书了,只有六部尚书看完后,说“苑翎”的文章可用,竟来请他。 他们直接将苑翎调进了户部度支司,说就用这文章加上他贡监考职的文章便可评为恩榜贡生。 苑希一时脑子里都在响,哥哥是因为父亲的关系当了几年监生,所以有资格参加贡监考职。 而如今是自己写的文章受到了赏识,怎么没人表扬自己,反而一切都是哥哥的功劳了? “文章我写的,你去当官,这是什么说法?” 哥哥满脸笑容,“文章写得好不好我也当不上这从五品上的度支郎中,还是靠了哥哥自己考试的本领和凝之私底下的走动。” 没想到他们在背后做手脚,苑希问:“是帮你传播,还是直接靠关系进了户部?若不是靠自己真本事,我会瞧不起哥哥的。” 苑翎掩饰不住自己的开心,环顾了一圈书房,这个小房间他是不会再住了。 “和你开玩笑的,没有你这篇文章,光是走动哪里有用?人家也是首先看上了我的实力。” “是我的实力!”她脱口而出,只觉热气环绕眼周,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凭什么自己什么好都落不着。 “是你的实力,也是世子的实力。”苑翎肯定道:“贡监考职,不是人人都能考上的,哪有那么多的鲤鱼跳龙门。 小妹放心,我一定努力做好这份工,但是小妹,秋狝后我就要上任,你不能再去国子监。 我去户部了,国子监里怎么会还有一个苑文冠,这不奇怪吗?” 苑希当然知道,只是她心中依然觉得好难过,一是为不敢设想考职觅出路的李牧溪和袁围信,二是:“我又不能出门了是不是?” 看着身板瘦弱的苑希,哥哥满是斗志,“从上元那日到现在,半年时间,我觉得一切都很顺,我们真的可以去好好把握。 很快要秋狝了,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外面的世界走走,快一些将身体养好。” 秋狝时人们早出晚归地狩猎,苑希去了也是在附近逛逛罢了,不过能出去放放风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开心事。 刚才还心中不快,这会儿缓和了也为哥哥找到正经事开心,而且,哥哥谋了差事,她的手头也会宽裕些,便又询问起来。 “哥哥,那个尚书台是做什么的?还有你去的那个户部度支司又是去干什么呢?” 苑翎走到桌边坐下,“尚书台原是统领六部二十四司,如今已是手无实权,也不办事,里面就是些占了名额拿俸禄的。” 苑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地方,不出力只拿钱,“那不就是白养那么多人?” “对呀。” 她不解地问:“那为什么不裁了?” “你去裁吗?”苑翎将面前的碗盏暖了暖准备做茶,“那么多人,都是有地位的,谁来出这个头?” 见妹妹不搭腔了,他又继续回答她前一个问题:“户部度支司便是统管我炎篪财赋的统计和支调,原就是在尚书台之下。” 苑希装出开心的模样,问:“那哥哥以后管账咯?是我炎篪的账房先生。” 哥哥点茶比妹妹好太多,动作轻快,他还在舀茶就开始嘲笑苑希:“我听说你舀茶时常云脚散。” 见苑希嘟起了嘴,他拿起茶筅,叫她给他倒水。 兄妹二人也算找到一个一起玩乐的东西,可惜是苑希心急,倒水急缓不均匀,哥哥第一杯打出来的茶汤并不如意。 好在哥哥有耐心,一边说话一边继续下一杯,“我初去,自然是熟悉为主,更何况哪里轮到我上场。” 他本想说话也慢些,带着苑希一起别那么着急,谁知这个妹妹这样难教,第二杯依然如是。 第28章 和月饮 翌日中元节,苑希正把前一日晚间做的荷花灯摆在桌上,哥哥就来了。 她开心地向哥哥展示:“我夜里准备去放河灯,驱祟!” 今生的苑希早已不同,想出门玩乐小娘也是管不住,索性不管,她只需要躲过门口那些长眼便好。 她是真想要好好去道观驱驱身上的邪祟,让自己别这么倒霉。 这晚点荷灯为亡魂照回家之路,她更觉得像是在为自己指路。 谁知哥哥一句话仿若石破天惊:“世子说了,中元日让你去道观赎罪。” 又赎罪! “他是不是有病啊?他才有罪!” 苑希真心实意觉得和呈辞有病,自己与他不过见了一次,他便一直说她有罪。 她有罪,她当时不应该一头磕在地上,而是应该一头将他磕死!真乃罪大恶极! 哥哥知道她生气,好言劝她:“今日地官赦罪,定人间善恶,去去又何妨嘛。” 他还耍赖说:“等哥哥上任,明年此时就要跟着皇上秋尝献祭,哪里还有机会我兄妹二人出游的?” 七月半是农作收获之际,皇帝也免不了要带着臣子祭奠农事丰收,更祈愿来年的好收成。 苑希只能应下,穿过熟悉的城市,走过无数遍的西马道街,不消问也知道是去娘娘庙。 道观举行盛大法会祈福吉祥道场,道士建醮祈祷,内容是为亡魂的灵魂超度。 被抓来这里听法会,苑希已经认命,谁知早课结束后竟然得知,呈辞今日在这里行弱冠礼。 “他排场还挺大。”苑希喃喃不满。 苑翎解释道:“世子是郁西人,本就没有弱冠之说,如今愿意融入我炎篪,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被哥哥这样讲,没了道理的苑希只好换了别的话题:“这个娘娘庙虽建制不算小,却也比不得别的道观,世子倒真是喜欢这里。” “世子说,这娘娘庙是他母亲认为我们于郢最像样的地方。” 她前世只盼着每月来这里爇香好见他,完全没疑惑他为何会选在这里见面。 他只说,每次到了这里法会时间便在这里相约,若是有事没来,也不必懊恼。 毕竟每个月都有几场法会,只需等几日便好,“总不能月月这一天都有事来不了。” 那时候他二人并不知对方底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约定了未来每一次相见。 那时候的日子现在想来每一次都是绝好的天气,照着他的眼睛闪亮亮的。 苑翎还没等苑希伤感完,便拉着她要去找承星,“我们去观礼吧。” 他总感觉世子对自己这个妹妹过分关注,好像他只要随口提起妹妹需要什么,世子就会无意赏他什么。 从紫苏花到珍珠粉,再到《幼学琼林》,不经意间便满足了妹妹一切的需求。 若真如他所想,今日世子在这里行礼,又叫了苑希来打醮,指不定就是想见她。 一旁苑希内心却十万个不想去,自从萧显上次与她说过呈辞喝酒时原来有女子作陪,她心中便萌生了无数新的恨意。 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推说不相识,她那时候只怪自己错付了真心,却没想到,他本就只是当做玩闹一场。 一切从开始就是欺骗,她的结局他是能看到的,这比他突然反悔更叫她觉得恶心。 虽然她知道在如今还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刻,自己这样的心思十分可笑,但虚伪至极的他更甚。 扭捏半晌,苑翎也催不动苑希,只得自己先去。世子是他的大贵人,他自然要伺候周到。 点雩不明白苑希为何不前往,心中着急,却也只能跟着在远处观礼,她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自己再长高几寸。 谁知苑希越站越远,这可急坏了点雩,好不容易见里面人出来,她拉着苑希低低地喊:“你看,戴长冠的便是郁西世子。” 那人一举一动威武刚正,英姿飒爽,苑希早就看见了,心更是跳得慌乱,经点雩的宣扬她也忍不住踮着脚想看个仔细。 只瞟了一眼,她又在心中暗骂自己:多看他一眼都要折寿! 推开点雩的手,她独自悄悄从人群离开,别过那些喧闹,只见一口大铁钟,钟上铭文刻着“一切有情,同登道岸”,她的心口忽而发酸。 闹哄哄的人群,湛蓝的天空,这是苑希第一次感受到,丁香枝上,豆蔻梢头,三万丈红尘,九万里长空,都在诉说人世间的美。 她与这世间万物有情,终有一日能达彼岸。 “你怎么在这里!”哥哥匆忙来寻她,“世子的大礼已成,正等我过去呢。” 苑希知道哥哥肯定是来叫她同往,便立刻拒绝他:“哥哥自己去就行了,叫上我做甚?我自己下午会去听课,会好好赎罪!” 她一字一顿地将好好赎罪四个字大声说出来,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苑翎拿自己这个妹妹没办法,又害怕她一会儿见了世子还这副模样,便只能作罢。 岂料他独自回去,刚见着呈辞,便听这人道:“今日游湖人甚多,最是热闹时刻,我叫人订了包厢,既然你带了你小妹,那便也同去吧。” 苑翎早就在猜测呈辞的内心,如今更是笃定,脱口而出:“我家小妹正是等着一见世子,能一同泛舟湖上,真乃她的福气。” 这话说得有些早了,苑希不愿见他,呈辞也并未要见她。 呈辞已经换回平日装束,戴上新的玉冠,吩咐道:“男女有别,船上二楼包厢准备了些小玩意,叫她带着侍女自己玩吧。” 又说顺便,又单独准备了包厢,苑翎还能不明白么,他只管传话,见不见妹妹有什么,只要自己陪着世子,都是一样的。 结果到了苑希这儿,她还在犯浑,“我才不稀罕游湖呢!” “姑娘……”点雩低声喊她,“这可是游湖啊!” 点雩最通苑希心事,两个人都爱吃好玩儿,她怎么可能不想去游湖,不过是不想见呈辞罢了,就算只是同乘一船她也是不愿意。 不想哥哥一直惦记,她索性进了大殿,在角落处找了只蒲团开始冥想打坐起来,任凭哥哥在旁跺脚。 外间钟声袅袅,殿中香薰扑鼻,最能平复她一颗不断噗通乱砸的心,根本不知身后有人出现在殿外注视她消瘦的背影而后失望地离开。 一整个下午苑希都带着点雩在大殿中蒲团上打坐,直坐到太阳西坠,只剩下淡蓝的空气。 冥想时,她一直在考虑自己的未来,虽然她也知道自己做不得太多主,但她就是不愿意。她只觉得自己心里有无数个“凭什么”在反复责问。 直到她起身,点雩扶着她往外走,今日晴空万里,早早便见着西边树梢悬着一颗若隐若现的红星。 她止住脚步感叹道:“七月流火,夏去秋来了。” “苑娘子,世子叫我等你出来,带你去河边。” 被说话的人吓了一跳,点雩惊得站到苑希面前去,险些把苑希给撞到了台阶下去。 待二人站定点雩才开心喊他:“凯风,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在苑希昏迷的那段时间凯风便已经与点雩、萃帛熟悉,只苑希那时什么都不知。 呈辞下午在殿外并没有站太久,既然殿中人决绝,他也没有强求,她不愿意,便随她去吧,只是离开前他还是留下了凯风与承星。 她这会儿也十分不满,竖着眉问凯风:“去河边做什么?他有何吩咐,直接说不行么?” 见她误会,凯风立刻解释:“苑娘子下午没去游船,世子便忙去了,去河边只是为了放河灯。” “好好好。”听到放河灯点雩立刻点头,却见苑希依然是蹙着眉心,只好收敛了情绪。 已经侧开身要带她们离开的凯风见苑希不动,只好又站定,“河边人多,刚才世子已经叫承星选了好位置。” 承星是专管呈辞生活琐事的侍者,这两个贴身的都在这儿,却不知那和呈辞在哪里。 “那你们世子呢?”她主要就是不想见他。 “世子让我们带娘子放河灯,随后送娘子回府。”凯风只答到这里,后面的故事便不打算再告诉她。 苑希冷冷哼了一声,在她看来,和呈辞除了花天酒地还会做什么,指不定是带着哥哥在船上风花雪月去了。 这会儿哥哥也没了影儿,不得不跟着凯风,却也叫她想不明白呈辞的意思。难道哥哥真这么受他喜爱,都能爱屋及乌到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点雩对凯风与呈辞可就没那么多意见,一心只觉得他们对她们好。她笑嘻嘻问在前带路的人:“你们世子取了什么字?” “月饮。” “月饮?”点雩识得的字都是今年学的,对这些文绉绉不能直抒的东西是一窍不通,她转过头去看一脸不关心的苑希,也没敢问出是什么意思。 等走到河边时,早已经是人头攒动,他们在人群中走着,欣赏着这一晚的灯火。 好在承星已经带着人将一处洗衣台占住,旁边还摆了数只荷花灯,每一只都精美繁复,但苑希一眼也不看,只捧着自己的荷花灯下了台阶。 上游无数荷花灯飘下,带着长长的涟漪,满月升空,倒映在飘荡的波光中,和月饮…… 她连忙摇摇头将这个名字赶出脑海。 今夜的于郢注定不眠,一会儿人们放了河灯还要去尽享夜宵,只有苑希,匆匆放过河灯,便催着凯风、承星送她回家。 路上行人还在往河边去,他们几个人却在逆流向前。 到家后她也是魂不守舍,趴在窗台看着外间的紫薇花,花边有一片竹林,从筛月阁只能隐约从月光中看到它们在摆动。 面前的小院儿景象像是风吹了竹打了花,才会落了一地的姹紫嫣红。 月饮……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属于自己的表字,自从知道‘希’是个错别字,她也会觉得不平。 现在竟觉得《省事吟》十分有趣,“‘虑少梦自少,言稀过亦稀。帘垂知昼永,柳静觉风微。’” 苑希觉得自己已经能感觉到那微风,她朝外看过去,外面漆黑一片,但她感觉自己能看到园中的那些紫薇花扑扑簌簌落下的模样。 萃帛与点雩两个人头聚在一起认真地翻书,并没有在乎苑希说的什么。 直到她二人举起手中的书,开心道:“找到了!月饮这一句来自‘江风索我吟,山月唤我饮,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 “姑娘,世子的风吹到筛月阁来了,吹到你梦里了。” 第29章 宋无叙 筛月阁内前前后后都是忙碌的身影,今日便要启程前去远郊秋狝。 和呈辞什么都没做,她的心就摇摆了,秋狝时必定会再相见,她又如何能控制住自己的心? “哥哥,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这几次出门,街上总有人往府里偷看,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他们在看我,看我曲意迎合郁西世子。” 这倒不是胡说,前世在历下时她就见过好几次外面有人往院内望,她不喜欢被人当做耍猴的一样看。 甚至是厌恶这种感觉。 苑翎看着仆人已经将收拾妥当的行李往外搬运便很生气:“这世间穷苦可怜,倾尽全力也无能为力的人才是大多数。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你如今拥有的优越条件。人都有欲望,就算我们逢迎世子又如何?换了别人,哪一个不是哈巴狗一样?这个世界现实得很!” 他这次会这么生气,主要还是上次中元节苑希那般不给面子,拂了世子的好意。 那天下午世子也没去船上,当时的他很害怕,小妹这般不懂事,很可能殃及池鱼,好在世子什么都没说。 越是这样越叫他担忧,小妹这样任性,要世子真有什么意思,恐怕不能叫他们好过。 哥哥所说十分有道理,人总不能因噎废食。不过就是一个和呈辞,他能骗自己一次,就再没有第二次! 说起和呈辞……她也有些好奇,便问苑翎:“他为什么字月饮?” 哥哥见着收拾得差不多,催促苑希出门,又说:“世子说,想让别人知道他醉心逍遥。” 苑希险些失笑,“让别人知道?为什么不是自己想要的未来?让别人知道的东西都是假的。” 她嘴角牵动,忍不住露出讥讽之色,“他哪里还需如此,世人皆知,郁西世子整日风流,是个浪荡之人。” “小妹。”苑翎能容忍苑希任何事,但他不喜欢总听她说和呈辞的不是,“世子绝对不是外间传闻那样纨绔。 以后我与世子就是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我相信他,你也相信我。” 这却惹恼了苑希,“哥哥,你被他迷惑了,他绝对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 她以前也以为他不是纨绔子弟,她以为他穿着金丝累成的长袍但心是清明的。 他们一起给菜婆婆治病,去西城了解人生百态,去勾栏游棚听戏。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他在最后关头说不认识自己。 他不过是想演时便衣冠楚楚,不想演时也可以是要人命的鬼刹。 二人走在府中,早蝉孤抱芳槐叶,依然显得吵闹。 一旁的苑希更是不愿停下劝阻哥哥的嘴:“中元节那日我回府,路上几只小狗在游荡,我见最小的那只被排挤在外很可怜,便摸了摸它。 本来这狗儿只是在咬尾巴转圈,被我碰过后便追在我脚边跟了一路。那时候我就想,我不该摸那小狗,它这样追着我,若是其他大狗追上来咬我怎么办? 现在想来,我们与那小狗有何区别?不过是被郁西世子一时的关心迷了眼,便以为他也有真心。” 被念得烦了,苑翎停下脚步,说到中元节,他更是没有好气,“人生都有起落,最后会落在你自己这个人的层次上。 你在起的时候不拼命向上,是想以后再落回这个逼仄的小院子?” 苑翎的手指着身后远去的筛月阁,地上有几片被早秋的风吹落的枯叶,叶尖黄了,但还带着许多绿色。 “等你走出这个院子你就会知道,我们如今的境况,连贵人家中的狗都不如!”哥哥又开始催促,“别想那么多,今日还有很久的路要赶呢。” 两个人略有些鸡同鸭讲,苑希只好上了马车,却又怕今日会遇见呈辞,便问:“是要去世子的地方吗?” 哥哥安慰道:“放心,今日世子约了崔大人的儿子,你是想见都难。” 左仆射崔时这几年在于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萃帛都能探听到不少对他不利的消息,苑希可不太喜欢。 她的表情显露了她的内心,哥哥立刻提醒她:“妹妹,世子虽有国公身份世袭,他们一家却没有实权。 整个郁西一族在中原也没个正经官位,若一直仗着自己当年打天下那点情分根本不够,特别是我炎篪重文轻武多年,郁西人是无法在这里获得尊重的。” 苑翎神神秘秘的,“只有世子越好,我们才能越好,所以他必须强大,我们也不能落了后。” 苑希从来没想过这么多,“他只知道吃喝玩乐,现在光是去巴结一个门下侍郎就够了?” 哥哥对此表示了不同的观点,他着急反驳:“谁说他只知道吃喝玩乐?世子功课很好的,只是以前反正终日无事,所以喜爱狩猎、骑马。 你也别管别人,首要是自己一定要有拿得出手的本事,我需要做得更好,世子才会把更多更重要的责任交给我,我才能替他分担。” 苑希一直觉得哥哥是为了攀附贵人所以才会想方设法,但现在看来,也并非那么简单。 她上了马车,又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来问:“哥哥是真心想帮他,还是因为他是世子?” 若只是因为想要一个贵人,大可以再寻觅一个,若是被和呈辞迷惑了,便很难抽身的。 苑翎按着她的头要把她塞进马车,“若不是真心要帮他,这份工是做不好的,只有自己沉浸下去才能做得比别人都好。 我相信很快世子就能看出我的用处,这么好的机会,别人几辈子都碰不上。” 在进入马车前,苑希还在嘴硬,“若见了他,我定然告诉他,我们没权没势,不敢和他那样的人玩。” 苑翎正要反驳,斟酌片刻却道:“随你,你要是想说,你就当着世子的面这样讲。” 苑希坐在马车里,隔着帘子大声说:“你别以为我不敢!” 云山摛锦,朝露漙漙,迎着朝霞前往草原,还是两辈子第一次。 点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萃帛便显得沉稳许多。 今日出门时小娘是横竖瞪了她三人好多眼,她们都当做不知。 到时人多事杂,苑希一直在马车上不敢下去,不断向萃帛确定自己今日打扮绝无问题。 今日她穿了其色如晴空般的天缥色长裙,上面再点缀了一小片色泽如松花落金粉的松黄色琼花,显得清丽简单。 头上只是用绳子绑成环髻,坠在脑后,她不想招摇,做拔尖的那一个。 哥哥在外面不耐烦喊道:“我还有事,可就先走了,你自己下了马车去找大姐姐就行。” 苑希翻起车帘,却见着哥哥只剩下一个背影,好狠心的哥哥啊! 三个人摸索着去寻找苑楚楚的帐篷,在一片女眷帐篷之中,围过来的人群越来越多。大抵都是听说了苑府那个糊涂鬼来了,过来看稀奇。 在此前,篪国因为重文轻武,已经多年没有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过了。 贵族妇女更是很少参加这些骑马射箭的活动,只是近些年皇上身体越发不好,看待这些庆典也就越发浓重。 那些侍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把看到的又加了一番言论,一会儿好回去禀告自家主人。 一路走得心虚,好在萃帛心气儿不俗,叫苑希也没落下阵来,勉强一直保持着昂首挺胸。 好不容易进了苑楚楚的帐子,谁知苑萌竟也在。看来大姐姐也是个心软的,禁不起苑萌哄骗。 苑楚楚穿一身月白色长裙,根本看不出年纪,反而是穿得富丽堂皇的苑萌显得成熟一些。 大姐姐和三姐姐都是裹了脚的,走不了太远,只能在帐篷里休息,这让苑希迷惑,大姐姐是不得已,那三姐姐又为何要来这里坐着。 经过七夕之事,苑希还不知道怎么与大姐姐面对,只能是相顾无言,苑萌又只对苑楚楚百般讨好,到了苑希这里就是一脸嘲讽,苑希便又后悔了。 早知道不如就在外面走走,大不了就是被不相识的人议论罢了,反正她也听不见。 “营区外有人找四娘子。”苑楚楚的侍女岚雪掀起帘子说。 顾不得是谁找自己,苑希立刻站了起来,“那我先去看看有什么事。” 她能有什么事,更不知是谁在营区外找自己,现下不过是找个机会离开这个环境罢了。 等走到营门时,她便见到了安定侯府二房家中的宋五郎——宋兹,“四妹妹。”他见着苑希很是开心。 宋兹是他的字,宋无叙才是本名,他虽是穿着最简单的学子服,也能看出他一身孑然无尘,是十足的清冷贵公子。 苑希的长姐苑楚楚嫁给宋兹的大哥宋乔林,大姐姐几次回门都带了宋兹,家宴一起吃过几回,还算比较熟悉。她赶紧从营地的高台上走过去对他行了礼。 每次见苑楚楚回门都很幸福的样子,苑希觉得她在宋家一定过得很好。所以她觉得,或许宋府有自己独特的处事原则吧。 宋兹一身简单襕衫也掩盖不住他轩如朝霞、爽朗清举的俊朗模样,手中提着个食盒,像是刚下学一般。 “四妹妹好久不见,你上次受了伤养得如何,现在可大好了?” 他眼神清澈,真心实意关心着苑希的身体,叫她不自觉便笑着望着他,“身体早就好了,宋五哥怎么穿着学子服就出来了?” 安定侯家这辈儿还有两个儿子,加上他前面的两位兄长,所以宋兹是行五。 宋兹的笑容也像是春风般和煦,“不过是出来走走,放松一下,我又不爱骑马,穿日常服饰便可。” 截止到此刻为止,这已经是苑希与宋兹说过的最多的话了。 第30章 苑闺臣 宋兹手中的食盒是特地送来给苑楚楚的,他正在思考如何能找到人替他送进女眷营地便遇见了苑希,自然心情大好。 将食盒收下,两个人都是笑眼盈盈,金风送爽,吹去一身闲愁。 直到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出现,“苑娘子。” 是呈宰。 宋兹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逗留,便拱手与苑希、呈宰告辞。 苑希走上前去,问:“是你找我?” 呈宰从马上下来,整理了衣服,回道:“世子叫我等在这里,若是娘子想出去,便跟着。你现在是否想去骑马?” 早间与哥哥到时,一群人就骑马出去了,这一日定是都要猎到好东西才肯罢休。 呈宰手中牵着的马儿在苑希身边转悠,她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的小小女子,哪里用得着专人陪伴,更别说骑马。她只坐过马车,马儿甩动尾巴都要躲一躲呢。 苑希看着与呈辞相似的眉眼,悻悻然说:“你也去吧,我哪儿都不去,一会儿就回帐子了。” 呈宰是一个十分害羞之人,他对着苑希咧着嘴笑了笑,还是没走。 “我现在就回帐子!” 她举起手中食盒给他看,呈宰才开心地点点头,而后策马扬鞭。 看着他离开,最后变成一个小点儿,马蹄践踏出的尘土飘扬在秋风中,让她觉得喉头干涩。 回去时她心中恍惚,几次带着点雩、萃帛走错路,萃帛干脆要自己带路。 点雩却不同意:“走错就走错嘛,反正又走不出去,这么早回帐篷做什么!” 其实苑希心中也是这样想,这会儿已经没有来时那么多人,能在外多走几步,实乃幸事。 还在漫无目地逛着,只听一声烈马嘶吼,远处树林边,一个人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苑希不自觉地要走过去想帮忙,就看见那人一直不放弃地样子很是坚毅。 萃帛这才提醒:“别往那边走了,是个男子!” 定睛去看,何止是男子,这不是卿心莆嘛!她眨眨眼,自己怎么会把一个这样野性之人看成卿博士? 或许自己是太久没去国子监,想他们了才会眼花,她坚信是自己看错。但既是男子,她们便不方便过去。 可这时候那人却摆正了马,一踢马肚子朝着苑希走过来,大喊:“喂,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分明就是国子监的卿博士,她连忙捂着脸想跑。 卿博士还不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呢! 她最终没跑过骑马过来的人,那人跳下马,立在她面前,“你跑什么?” 虽是男子打扮,这人却是女子神态,苑希便好奇地望着她。 半晌,那人惊奇问道:“你就是女扮男装躲进国子监读书的苑闺臣吧?” 苑希定定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的?还知道我是女的。”说完她看看自己的装束,又说,“不对,是知道有人假扮男子去了国子监。” 连点雩与萃帛都不知此事,二人怔怔看着她。 那女孩哈哈大笑:“我是每日与你见面的卿博士的妹妹,我叫卿心荟。一见你面生,我当然猜你是第一次参加秋狝的苑娘子了。 我哥哥早就给我说有个小娘子躲进国子监上课,没想到还能叫我在这里遇上。” 苑希惊讶万分,“卿博士知道我是女子?” 卿心荟身材修长,只是刚训了烈马,发梢有些垂落,“这很难吗?我经常假扮男子,我哥哥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来!” 苑希打量她,她穿着一身男子装束,不施粉黛,长相美丽,她一点明便立刻能看出她的女儿身。只是自己心虚,以为是卿心莆,所以没认出来罢了。 卿心荟更是活泼,三两步便靠近苑希身旁,“我对你很熟,我外祖拿过你的文章给我们看。” “你外祖?”话问出口她才反应过来,卿心荟的外祖就是国子监祭酒,季长林。 卿心荟用力点头,“不过我外祖以为是你哥哥写的,只有我哥哥知道这个假托‘苑文冠’名字的人是谁,就是你代苑文冠捉刀的吧?” 苑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原来被卿博士一眼就看出来了。 卿心荟也好奇苑希,偏说要送她回帐篷,二人结伴走着,卿心荟便发现苑希竟是天足,“你也没有缠足?”她十分高兴,“那你下午愿意来陪我骑马吗?” 苑希下意识要将脚藏起来,才发现卿心荟也没有缠足,她大步走着,甚至比自己还潇洒。不会骑马的苑希心下稍动,轻轻点头,吐出一个“好”字。 一直想着下午要去骑马,苑希便不再觉得苑萌厌烦,中午时和她们一起开心地简单吃了午饭便匆匆离开。 她满心只想着今日骑马的乐事,没发现后面一直跟着个人。 下午时从挑马、上马,卿心荟都认真讲解,虽然她自己骑得也并不好,但理论过关。 二人研究半晌,还没真的开始骑,便又听到嘈杂声传来。 崔芊芊来了。 崔芊芊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卿心荟撒娇:“卿姐姐,你有空多来我们府上玩嘛,我阿爹说了,让我多和你们这样的世家走动。” 卿心荟样子很美,这会儿又甜甜笑着,对她说:“改天一定。” 苑希不觉得卿心荟是真心答应了,至少她觉得这是推辞。 刚才还糯声糯气的崔芊芊却突然转过身甩了甩鞭子,大声问:“谁是苑四娘?” 崔芊芊的马车是在午后才到的,本来她就并不喜欢骑马晒太阳,是她哥哥说让她来了便叫郁西世子教她射兔子。 可这会儿哪儿还去找那郁西世子,她哥哥便派了几个人来教她骑马,她是小脚,骑得不稳,只一会儿就没了耐心。 她实在无聊便打听这还有谁在附近,这一问,竟听闻那个苑府的小丫头也在,便来了兴趣。 所以苑希才是她的目标。 还在想着卿心荟刚才模样的苑希只得出来福了福身。 崔芊芊骑着马围着苑希转了两圈,偏就停在了她的身后,苑希立刻转身面向她。 那崔芊芊本就在马上,这会儿却还偏要昂着脑袋用眼睛最下面看着她,“真的是你?上次那个穿着衣服都洗成白色的小丫头。” 周围仆从听了皆捂着嘴笑起来,那些笑声很小,却偏是刚好传进所有人耳朵,像是故意的一般。 知道自己低微,苑希又朝她行了礼,没有回答她这句话。 只见崔芊芊打量完苑希,又说:“那些人就爱吹牛,说你是可比西施的美貌,真是可笑。” 苑希虽然长高不少,毕竟没有谁能一日长大成人的。 此刻她还是孩子模样,未施粉黛,又晒了一会儿太阳,脸颊红扑扑的,和那些宫中贵妇是完全不能比拟。 崔芊芊时常出入宫中,自然也是浓妆艳抹,她便觉得定要化成这样才算是绝色。 她将马鞭砸在自己的左手手心,口气是十足的命令:“那你就跟着我一起,你哥哥给世子当狗腿,你就给我当马前卒,算是抬举你了。” 苑希听了很不开心,她脚下没动,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 卿心荟也觉得这话难听,立刻出来打挡:“苑娘子刚开始骑马,很容易紧张,可能会带着马乱跑,万一撞了崔娘子,这马可赔不起。” 人群中突然一个声音传出:“我这个妹妹脑子可笨了,不要怠慢了小郡主,还是让婢子陪小郡主吧。” 午后跟着苑希到马场的便是苑萌,她刚才见崔芊芊奚落了苑希,心中觉得好笑。 加上崔芊芊穿得贵气十足,所有人对她毕恭毕敬,这苑萌也是个眼睛尖的,她立刻上前来推开苑希跑到崔芊芊面前自荐。 崔芊芊也不耽误时间,“你说你是她姐姐?好吧,我们骑一会儿就回来,我哥哥答应我的,会带我去见和世子。” 她对苑萌“嗟”了一声,又看看自己的缰绳,苑萌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牵马的事是人力的活,苑萌还是迟疑了片刻。 崔芊芊便催促:“快些来个人给我牵马,没有眼力见儿的东西!” 苑萌狠狠心,上去拉住了缰绳。 苑希本要阻止她,却被苑萌一个眼神给定住,三姐姐是商女,若是一会儿翻扯出来,大家都面上难看。她只得站在原地,看着苑萌的小脚在草地中深一脚浅一脚。 崔芊芊走了不太远,又转头对卿心荟道:“卿姐姐陪我骑会儿吧?” 哪里是要叫卿心荟陪她,是看见苑希远远站着不跟来才想整整她罢了。 她一挥手叫人拉来了两匹马,苑希本就不会,上马时颤颤巍巍的,苑萌看得着急,恨不得骂她一句“蠢货”。 崔芊芊却笑着说:“这么担心你妹妹,便去扶着她呗。” 苑萌这才不再回头,只管当起了马前卒。 可崔芊芊见苑希上了马,便一把拉过缰绳,这举动惊了马,苑萌险些被嘶吼的马儿踹倒在地。 本就是想看苑希出糗,谁知这次玩大了,苑希和卿心荟两个人都是控制不住马的人,马儿一路就狂奔向前。 马上的两个人都在一直大喊:“抱着马!抱着马脖子!”也不知是说给对方听还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马儿受了惊,只管朝着前面跑去,三两步就出了女眷营地,冲进了一片树林,情况凶险万分。 又是一群马蹄响起,只见雾障中几匹快马超过她们,停在了前方。 第31章 直心肠 苑希的马脚下放缓,她才抬头,却看到远处的和呈辞一直盯住她,眼睛里有无限愤怒。 那马蹄声就是呈辞带着人追了过来,他们形成了一排人马墙拦住发狂的马儿,又拉了绳索套住马脖子,才拦住了苑希和卿心荟的马。 呈辞骑在紫遛马上,比苑希还高出不少,林中雾气重叠,她瞬间明白了萃帛说他是天神下凡的形容。 此时,呈辞打马过来,生气得一手便把她揽过来放在自己马上,动作一气呵成,像是在提溜一只狸猫。 苑希本不想靠他太近,可这马背只这么大,她甚至连脸都错不开,只能紧紧贴住他胸口。 她能感觉到他的喘息,他在生气,在愤怒,她只能努力平复着自己。 紫骝马跑得很快,却并不颠簸,一路往回去,遇见了营地上等待的宋兹。 “宋五哥!”苑希着急喊。 宋兹刚才就是听说苑希被烈马掳走,害怕苑楚楚担心,所以过来查看。 他急忙走过来准备将苑希抱下去,苑希也巴不得快些离开,一个纵身便从马背上扑到他怀中。 呈辞怕她摔了,伸手想拉她,却见她这样飞也似地往别人怀里钻,也只能悻悻收回手作罢。 只是宋兹没成想,这半年苑希已经长大了不少,抱在怀中便知她已经不是一个小丫头了,一下心中惊讶自己的举动不妥,连忙将她放下。 苑希连道谢都没有,拉着宋兹便跑,宋兹只能回身点头示意。 萧凝之也刚下马,见苑希跑了,“诶”了一声,又回头打量呈辞的表情,“这丫头,跑得挺快,不过好像长高不少。” 他一直玩味呈辞的反应和表情,他心里也有些好奇,越是得不到解答,越是想知道。 便指着远处走远的背影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不是宋无叙嘛,今年秋闱的大热人选,这人长得是真好看”。 呈辞的眼神还在跑远那人身上,却因这一句立马回头瞪了他一眼。 回到帐篷,刚才惊险的一幕已经传遍,苑楚楚上下打量自己这个妹妹,发现没有受伤,才轻轻责备了几句。 苑萌一直没有回帐篷,苑楚楚神思不定,一直在担心。 这边还踌躇着,那边就有人来说:“郁西世子说,苑四娘子照顾不好自己,所以将帐篷挪到世子营地里去了。” “什么?”苑希眼睛都瞪大了,要叫自己搬去他的营地!她不同意! 可是这一切已经容不得她说不,因为来搬行李的人是一切办妥才来传的话。 苑希十分恼怒于这种不经过自己同意的决定,她顾不得是在大姐姐面前,依然抱怨了好几句。 她不敢说郁西世子,只能把气都撒到哥哥身上,“我真的不懂哥哥,为什么非要与那郁西世子走得那般相近!” 苑楚楚却好言相劝:“大郎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他只要出人头地,他们削尖脑袋也要功成名就。 你所知道的世间法则,这些枷锁,说到底都只锁住后院女子。” 没想到大姐姐心中竟是这般做想,苑希有些茫然,她以为大姐姐也会觉得哥哥过分的。 看来二人心中所念不同,苑希便不再提这件事,只是央求大姐姐派人去看看卿心荟。 苑楚楚听闻是卿心荟和苑希一起惊了马,立刻吩咐人带着东西要亲自去看望。苑希便不能去了,她的行李已经收拾好,外面还等着她呢。 来的都是男子,在这边营地逗留不像话,她也只好匆忙跟着往外走。 路上,点雩偷偷说:“姑娘,我看到和世子在马上躲你远远的,脸都红了,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 点雩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笑意,却被苑希讥讽:“他是变态吗,我是个小孩子!” “我的好姑娘,你还打算在家当一辈子的小孩吗?”点雩可是觉得自己娘子长大了,“你已经十四了,好多人家十四已经定了亲了呢。” 苑希当然知道自己不小了,她只是想骂呈辞而已,“我看起来有像十四吗,最多十二。” “不是呀,今年长了好高一头,比年初见到那崔娘子,感觉没差了。”点雩说完又站得远一些看苑希,而后点点头,确定了自己的说法。 刚出了营地,苑希遇见了一直等在这里的宋兹。他是担心一会儿还会有事,所以没有离开。 他关切又温柔地问她是不是吓到了,继而又好奇怎么不是苑翎亲自来接她。 苑希虽然心中也这样想,却不想让哥哥难做,“我没事,哥哥肯定也知道,所以就不用来看了。” 宋兹虽然点了点头,却说:“四妹妹,你哥哥他……我觉得目的性强是好事,可有时候会不会太……” 他还是没说下去,“哎,我不应该这样说,但还是希望你提醒他。” 苑希当然知道他的好意,“我知道五哥的意思,也知道五哥是好意,我哥哥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大家不过是做自己喜欢的事罢了。” 她这样说,多少有些赌气,自己现在与哥哥的考量根本不在同一边儿。 宋兹看着苑希认真的表情,报以微笑,“四妹妹也长大了。” 苑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真的吗?五哥也觉得我长大了是不是?我还没发现。” 她笑起来时眼睛很像苑楚楚,宋兹望着她的笑颜也止不住笑容,“这次见真的变化很大,以往从来没见你说过话。” 尴尬之情爬上来,笑容自然从她眼角消失,她以前总被小娘拽在身后,容不得她说话罢了。 宋兹一路送她到了郁西世子的营地,又环顾半天,对这里实在不满意,“这郁西世子怎么营地在郁西人之外呢。” 郁西人的营地多是女子,苑希住过来是没关系,但呈辞的营地看来是没有女子的。 苑希这才发现,和呈辞的营地依然没与郁西人合并,这说明他在赤乌坊的阻力比想象中大。 二人站了没多会儿,迎面就来了个人,萧显。萧显不会骑马,在营地呆得无聊,才到处闲逛。 见着来人了,立刻上前找着话说:“现在是栾树的季节了,看着绿叶黄花红果的栾树,就觉得一年四季都没白活。” 苑希随着他的眼神也往那一片树林看去,上面结满了小灯笼一样的果子。 “确实蛮可爱的。”说着她看向宋兹,“五哥的嘴好像那栾树的果子。” 他的嘴唇分外红,称得人气色绝好,苑希这时候才发现,宋兹长得十分俊美,是标准美男。 他家世好,学业好,不知明年要被哪家娘子看中呢? 宋兹反被苑希的说法与眼神弄得害羞起来,提醒道:“我送四妹妹进去吧。” “走,我都见着他们给你搭好帐篷了。”这一边萧显手脚不太干净,上来就要抓苑希的手。 好险被苑希躲过,不过没躲过宋兹的眼神,他担心苑希跟着这萧显吃亏,便提议:“四妹妹靠后些,仔细这秋风伤人。” 被宋兹打断,萧显满是不乐意,他可不会想着什么《女则》《女戒》,更不会考虑若被人看见苑希与男子这般亲密接触将会被钉上耻辱柱。 苑希年初时还是个孩童模样,甚至去国子监时都十分瘦弱,如今一个夏天过去,她高了不少,长相也晕开了些。 在这天缥色长裙的衬托下,显得如绣幕芙蓉般清纯可人。 想到这里,萧显又对着苑希坏笑了一下,苑希十分不喜欢他这猥琐表情,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越是这样,宋兹越是不放心苑希单独与这萧显相处,送到帐篷外还不走。等了半晌,才终于把苑翎给盼来了。 宋兹与苑翎年岁相仿,二人也见过多次,如亲人般打了招呼。 苑翎一来也并不着急,只问她怎么样,苑希说没事,他便轻松回道:“确定你没事就好,那我去忙了。” “这……”宋兹欲言又止,也不好当面说萧显的不是,左右为难之际苑翎也想了起来。 他是听过苑希对萧显一些抱怨的,若不是因为去国子监需要用到他,苑希一刻也不要与他相处。 “你二哥正四处找你,你同我过去吧。”苑翎指了指萧显,“今日事多,你也帮你二哥分担些。”说完便拉着萧显离开。 站在帐篷帘子处的苑希尴尬地看向宋兹,她想解释,却不知道如何下嘴。她知道哥哥不是不关心自己,只是他相信她……这可怎么解释得清楚? 看着苑翎拱手离去,宋兹轻声对她说:“四妹妹勿要难过,想来大郎确有要事。” “是,是。”苑希还找不到借口呢,正好宋兹安慰,她也就顺坡下驴。 与宋兹相处虽还因不熟而显得客套,但他清风和煦的态度却叫人感觉舒适。 在等待点雩与萃帛收拾帐篷的时间她便站在外间与宋兹聊天,他身上有悠悠柏枝香气,像是长在这草原上的一颗大树。 一切妥当,今日来的贵人们该叙旧该闲聊的都差不多了,这时候想起了苑希这么一号人物来。 这个在鄀京传了半年的小丫头,今日又使计让和世子为其舍命相救,大家都想要览阅一番。 最先上来的是长公主的儿子甄风渊。 营地门口的呈宰再不敢离开,而且他虽然为人腼腆却是个直心肠,也不管是谁的人,统统说苑希中午骑马受了惊给打发了。 连甄风渊都没能请到的人,那些聚在附近的很多人慢慢也就散了。 经此情形,鄀京这几个月本就传她生得美丽异常,这会子还这般阻拦,更是将她蒙上一层纱。 现在大家除了她的样貌气质外,还传出世子十分喜爱自己救下的娘子,是要占为己有的。 后来越传越神,竟有人说是世子舍不得她走在草地,怕她踩着被杂草覆盖的石子儿。 第32章 触霉头 营地中的苑希是不知道外间事的,她心中还在责怪呈辞的做法,让她过于显眼。 这边打点好,宋兹才打算往回走,却见苑萌从一顶顶帐篷后摸索着过来。 她身上有几处泥点,刚才肯定摔了,这会儿也是跟着崔芊芊来的,没有衣裳换。苑希见她落魄样子,便唤了萃帛和点雩过去扶她。 宋兹为避免见到苑萌不整洁的模样,侧过身去,“二位妹妹作伴,我便先行离去。” 苑萌是不识得宋兹的,便用眼神问苑希他是谁。 “这是宋五哥,他带我过来的。”苑希又告诉宋兹,“多谢五哥,我有三姐姐陪伴便好。” 苑萌打量了宋兹的背影,立刻猜到了这个宋五哥的身份,她阻止道:“五哥哥别走,我们还有事儿找你呢。” 她说完便拉着苑希进了帐篷,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崔芊芊这会儿刚进来营地找和世子,听说晚上有晚宴。 你虽得世子喜爱,身份却上不得台面,这宋五哥可是安乐侯府的,一会儿叫他留下,我们就跟着他赴宴去。” 还在张罗着给她找干净新衣服的苑希回头看了苑萌一眼,要说身份上不得台面,她二人也就是个半斤八两。 心中思忖着这三姐姐怎好意思一会儿要跟着赴宴,反正自己是没想去掺和这些。 苑希虽没说话,心思却被苑萌看了出来,“别跟我说你是出淤泥不染的莲花。 刚才我跟着崔芊芊进来的时候听闻长公主府的小公爷派人来接你呢,那甄府的可不是好惹的,你自己掂量吧。” 长公主的儿子甄风渊年纪不大,在于郢名声却不太好,整日仗着自己的身份欺压百姓,更是出名的爱折磨人,苑希只觉得冤枉。 头不是她故意磕的,也不是她缠着呈辞的,为什么个个好像都要见见她,然后贬低她几句叫她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招谁惹谁啊了!” 苑萌眼见苑希上套,劝道:“你若不想去见那甄风渊,便想办法去世子帐里。” 苑希不想去,这里都是男子,他们吃饭,她俩去做什么。 苑萌倒是个会劝人的:“你放心,崔七娘在场,不会叫你出了风头的。” 此话确实不假,崔芊芊在,最多是奚落她,不会叫人将目光都放在她身上的。 对于苑希来说,被人贬低早就是常事,她不觉得这样的场合能比被甄风渊请去在一众男子面前出丑更叫人难堪。 等换好衣服出去,宋兹还站在外间等着苑萌说有事找他。苑萌狡黠一笑,学问人真好骗,“五哥哥,一会儿我们要去参加晚宴,你陪我们一起吧。” 苑希只觉惊讶,她们还没想到怎样去参加晚宴,她怎么就前后颠倒了呢。 “哎……”苑萌带着哀怨看着他,“我与四娘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只怕宴席上遭人调笑。五哥哥是学问人,郁西人总归知好赖,不敢侮辱斯文的。” 郁西人哪里像她说的那样不堪,他们只是不爱礼数约束罢了,但苑希不想当场与苑萌争执。 就算骗到了宋兹,一会儿又如何能混进晚宴,苑希巴不得干脆今晚就在这里绕圈子,哪里都不去。 却没想,还没多说几句,呈宰来了,“世子请苑四娘子与姊妹弟兄一同参加晚宴。” 苑萌诧异地望向苑希,还以为要想办法让宋兹留下才能去参加,结果苑希便率先获得了机会。 刚才还瞧不上苑希的人刹那间便转换了位置,站在了她背后挽上了她的手,“那走吧。” 其实这时候宋兹的用处已经没有了,只是刚才苑萌的邀请确实让他觉得这两个妹妹需要保护,所以决定与她们一同前往。 穿梭在各顶帐篷之间,能从缝隙处看见寒翠入岚岫,冷声萦野泉,竟无比畅快。 苑希喜欢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这一切不属于她,所以也沉不下心来享受。 若有一日她能堂堂正正走在任何想去的路上,她必定比今日开心。 到时大帐内坐了二三十个人,皆是呈辞心腹,不过都是男子,宋兹心道好险陪着她们前来。 几人站在门口,苑希只管行礼,也不管帐内之人的反应,再不将眼神移向任何地方,只等着侍从安排靠边的座位。 而一旁苑萌却没见到崔芊芊,顿感大失所望。很快她调整好情绪,始终是精神焕发的样子。 苑萌不愧是商女出生,十分会来事,她见没人识得宋兹,便自己先介绍起来。 “这是安定侯家的五郎,我姐姐就是嫁给他哥哥的,五哥哥今年要参加秋闱,明年定能得个状元!” 苑楚楚嫁给宋乔林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安定侯是宋兹的大伯,也是人尽皆知的,被苑萌这样抬出来涨身价,在场的人听着都不大乐意。 宋兹也只是鞠了一躬,“不敢当。”便默不作声。 苑翎咳嗽两声引起了苑萌注意,又对着她使了使眼色,叫她少说话。 她向来认为自己不比苑希差,更别说自己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最好,只是有个商女的身份罢了,此刻便噘着嘴十分不屑。 这大帐中最活跃的当属萧凝之,他老远就指着一旁的座位要让他们入座,到了苑希面前却迎上来,问:“小妹,今日世子又救了你的命,你知道吧?” 呈辞就坐在上座,苑希知道自己应该去道谢,但心中不愿,脚下便也跟着不挪动。 见场面冷了,苑翎也过来调节:“我这个妹妹性格内向,请凝之包含。” 苑翎又过来苑希面前,狠狠看了她一眼。 苑希知道哥哥意思,只好对着上头福了福身,冷言说:“多谢世子。” 呈辞在上座吃酒,没抬头也没回她话,两个人都并不想与对方交流。呈辞更是与远处一个大胡子聊起了天。 苑希的耳朵动了动,这个反应立刻被呈辞捕捉到,他知道苑希若是认真听远处人说话,耳朵会不自觉动一下。这举动叫他觉得心情舒畅。 一度尴尬,萧凝之又出来废话了,“你怎么不穿‘我’特地给你准备的骑装?是不是长高了,尺寸不合适了?” 他特地强调了这个“我”字,反而证明衣服不是他准备的。帐篷里有一套崭新的骑装,苑希看见了,“我不会骑马,怕弄坏了那么好的烟霞锦。” 看着苑希的冷漠态度,萧凝之心中疑惑,他总觉得呈辞的态度很奇怪,他看也不看这丫头一眼,这不更奇怪了? 他眼神斜斜观察着呈辞,说:“弄坏了再做就是,不可惜,我们世子……” “咳咳。”呈辞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喝酒,说那么多做什么?” 萧凝之看着苑希这小身板,又想到世子拐弯抹角地送她东西,这会儿了连看都不敢看人家一眼,便觉得一阵恶寒传来。 特别是苑希病了许久,个头虽高了,却身形瘦弱,“小妹,你多大了?” “十四。” 萧凝之得到答案,便回了自己的位置,对呈辞举杯很认真地说了句话:“小!太小!” 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呈辞却瞪了他一眼,“喝酒怎么这么多废话?” 终于结束对话,侍者将苑希几人迎到座位,萧显想让苑希坐他旁边,跑过来拉她,宋兹便当仁不让坐了过去,也弗开了他的手。 萧显若是留心便会发现,若不是宋兹动作快,他恐怕已经被呈辞的眼刀戳了六个洞。 什么都不知道的苑希也假装没见着萧显打招呼,坐在了宋兹与苑萌之间,这才偷偷看向和呈辞。 他今日似有心事,一只手握成拳按在桌案上,成熟持重感浓郁,不比上巳那日看起来轻松。 而她此刻心中也惴惴不安,她没有换上那精美的烟霞锦骑装又如何?她如今拥有的哪一样不是出于别人的施舍? 侍者来给每个人满上酒杯,苑希看那清澈酒水,仿若甘泉。人们交杯换盏,聊天的声音震得她耳聋,终于人们酒酣耳热,她才找到了一个时机。 举了杯,“世子。”她走出来跪到了正中,“感谢世子多次救我之命,我哥哥整日与我念叨此事。” 所有人的眼波都随着苑希流动,好奇着这小娘子接下来的举动。苑翎听提到自己,更是开心地也举起杯,往苑希身边去。 苑希的话却叫人大吃一惊,“但是,我们地位低下,不敢高攀世子,世子这样的贵人何愁不能逍遥一世。 可我哥哥整日这样招猫逗狗,只怕是要荒了一辈子,还请今日后,便不再来往。” 来这草原前苑希就说过,她会告诉和呈辞她心中所想。她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在心中酝酿许久。 若不是他,门外怎么会有那些看稀奇的人,若不是他,哪里会被崔芊芊这样针对? 她是想改变,但不想与他的牵扯越来越深,只怕到有一天自己都会忘记他的危险之处。 上座之人一幅嚣张模样,脚踩在长椅上,举着酒杯的手就垂在膝上认真听着堂下女子说话,心中大为好奇却面色不显,谁知听来的却是这样一句。 “不再往来?”呈辞坐起身来,手中酒杯被他狠狠钉在桌上,琼浆洒了一半。 他向来都是桀骜不羁的,这会儿也并未少了霸道,“你这样说我是不是应该觉得你好特别?敢与我叫板!” 说这话时,他面色如常,但眼神变化,脖子上甚至显露出青筋。 萧凝之知道和呈辞是真的动怒,只怕这小丫头要触霉头了。 堂下之人没有抬头,并不知这一切,“世子是至高无上的贵人,与我们实在太远,有如天上神明。 小女自知此话自不量力,但还是觉得,往后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比较好……” 说完,苑希仰头便将一杯酒都倒入嘴里,她第一次喝酒,没想到竟是这般辛辣,这一口便呛到了嗓子,咳了起来。 上座的和呈辞虽为苑希的话不满,第一反应却是对承星一挥手,继而又责问道:“谁准你饮酒?” 承星两步便端了清水过来给她,不像是对待刚与世子顶嘴的罪人。 反而是一直在看热闹的苑萌跳出来指责道:“你以为你是谁,世子抬举你,你还在这里不高兴。” 这边苑翎上前拍着苑希后背,又低声呵斥苑萌:“一家人拆什么台!” 苑萌嘀嘀咕咕不乐意,“她也不过是当年殷小娘难产,你家大娘子见她快养不活了才抱去而已,真以为自己是嫡女? 真要抬举她,大娘子怎么不亲自养大,任由她小娘带着,还不就是没给她脸。” 苑希却并不知道朱大娘子照看过自己一事,大娘子多年来也从未提过。 苑萌在旁耻笑她,只觉心头舒爽,自己是商女又如何,苑希不过一个小娘生养的庶女,未来日子还不定谁好谁赖。 她是想教训自己这个满口胡言的妹妹,好与之割席,却不知自己得罪了人。 “四娘子憨态可爱,不代表你们可以轻待她,如今她哥哥是我挚友,这个妹妹自然是我护着。” 呈辞从座上站起来,“她几次与我说你们姊妹都待她很好,今日见了也不尽然。” 第33章 知冷热 苑希此生与呈辞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怎么可能提到苑萌,她心中明白,他是替她和哥哥占场子,好先堵了苑萌的嘴。 她并不需要呈辞的任何好意,甚至她希望二人今生如同陌生人那般,多一眼都是多余,“多谢世子几次搭救,但小女生活原就平静,并不需要任何人相护。” 呈辞已经走到她面前来,她这话什么意思?怪他打破她平静的生活?他嗓音本就不高,这会儿又压着怒气,听起来更是威严。 “你哥哥与我投缘,还不需要你来决定他的朋友是谁,我喜欢与他一同谈天,他也乐意交我这个朋友,这难道还与地位出身有关?” 呈辞因为苑希的话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世子这个位置难道是自己选的?为何因为自己是世子便要一次次遭到嫌弃? 两个人态度哪里像是普通小娘子与世子,反而像是情人间因误会而斗嘴,引得帐篷中的人都是大气不敢出。 唯独苑翎见目的达成,立刻跪拜了下去,“舍妹这半年一直在家与小人说,世子是大恩人,又是大贵人,怕小人鲁莽冲撞了世子。 今日想来也是因为午间马蹄失守一事让她担忧才会说出那些话来,可正是因为世子一再救我妹妹于危难,小人更是要为世子赴汤蹈火!” 苑希被他这一席话惊得一愣,复而又咳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中计了。 呈辞也满意道:“文冠此话深感我心,我也是因为在乎你这个知交好友所以今日出手相助,这本就是朋友应该做的事,文冠请起。” 说着他亲自扶起苑翎,这一出戏演得苑希完全是无法直视。 此时仿若是个外人的苑希看着他二人,她不是就此罢休的人,绝不可能容忍自己被哥哥利用。 大帐之中人人屏息聆听,唯恐漏了什么,更害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 “世子……”既然已经如此,苑希便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撕破脸皮。 这时,外面却有人在喊:“抓山狸!抓山狸!” 声音不断靠近他们的大帐,眼看那山狸应是往这里来了。 今日秋狝,来就是狩猎,四处都有笼子关着山中野物,并不稀奇,只是山狸狡猾,很难捉到,这里更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因为,呈辞对狸猫过敏。 苑希下意识站起来转身望向帐篷帘子,护在了他身前。 苑翎反而过来将她拦在自己身后,“小心那猫儿抓你!” “我……我是怕它抓人,赔不起……”苑希也发现自己这举动不合时宜,顺势躲到了哥哥身后。 前世时,二人就在街上遇见过一只黑猫,苑希觉得可爱,呈辞却不准她碰,“靠近了猫会难受的。” “怎么难受了?” “会一直打喷嚏。” “猫还会打喷嚏?” “我说我!” 苑希那日笑得开心,“我会保护你的!” “怎么保护?” “我识路,我们走旁边的巷子。” 呈辞向来不认识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巷,她也难得出门,哪里能识得路,这一听明显是在打趣他。 二人的对话还在脑海盘旋,那山狸便从帘子下面窜了进来。 苑希虽在哥哥身后,却依然不由自主伸手挡在呈辞面前,却没仔细看看那山狸体型不小,若真上前,她根本拦不住。 大帐之上坐着数人,根本不消她的保护,她却早已经忘记自己。 狸猫似乎很想进来盘旋,却被几人三下五除二地捉住了四肢。 而呈辞的眼睛仿佛利剑,笔直地钉在苑希肩上。 面前的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没有办法把她和他心中那个人分开来。 难道两辈子,她都要这样一直逃离自己么? 发现身后之人似在观察自己,苑希连忙躲回哥哥身后,补上一句:“真是的,这山狸倒是体现出了我哥哥的忠义。” 一句话便将她刚才的举动拉到了别处。 心虚的苑希再不顶嘴,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祈祷刚才自己的举动没有被人发现。 越过刚才的慌乱,萧凝之又端了酒杯,“你看,我说世子身边缺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吧。还是我们小妹知道心疼人,知道这若是被猫儿抓了,可疼呢。” 他对苑翎举起酒杯,“是吧?文冠兄。” 明显刚才的事萧凝之看在眼里,他还要奚落一番,叫苑希不得安生。 萧凝之家族显赫,父亲虽已贵为尉昌伯,却还能做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当了吏部侍郎,若不是有萧凝之这个多嘴怪,苑希肯定是要敬佩一番的。 本就是一场闹剧,最后以混乱结尾,也算是相得益彰。 苑希为掩饰尴尬,对一旁的宋兹道:“原来五哥今年也要秋闱。这个时候五哥还有心情出来秋狝,看来是胸有成竹了,小妹就祝五哥吉星高照,金榜题名。” 不畏强权要与郁西世子分庭抗礼,这在宋兹看来可是一件大事。 他温柔地看着苑希的眼睛,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放松心情才能发挥所长,就借小妹吉言了。” 宋兹的大嫂苑楚楚是一个话不多,却十分有生活情趣之人。在他眼中,大嫂在家受了些许委屈,却从不抱怨,甚至仍然每日将生活过得诗情画意。 他一直佩服大嫂的隐忍与坚持,认为每个人便都应当如此,不卑不亢。 刚才见苑希据理力争,心中就想,会不会大嫂在苑府时也是这般伶牙俐齿的。 “四妹妹,以前没发现你竟如此能说会道。” 两个人悄悄说着话,“啊呜!”一个软糯的小丫头一掀帘子跑了进来。 还以为是小丫头在扮刚才的狸猫,却没想是在叫座上的呈辞:“啊呜!抱抱!” 小丫头长得白白胖胖,躲在呈辞怀里就不肯出来,一时间帐子里变得温馨了起来。 烤羊上来,大帐中的郁西男子切下最肥美的部分首先分给了帐中的几个女孩。 除了苑希、苑萌、小丫头以外,点雩、萃帛和跟着小丫头过来的两个小娘子也都有份。 点雩和萃帛最是开心,刚才见苑希和郁西世子闹别扭,只怕是要被轰出去了,现在还能得烤羊吃,只觉得满足。 已经清冷的大帐中幸得那小丫头的出现,重又开始了喝酒聊天之声。 只是不多时,帐子外面又闹了起来,凯风去探了探,说是那边甄风渊喝多了酒,带着人到处闹事。 这会儿已经往这边过来,要与他们一起喝酒。“还说山狸都能与世子、苑娘子对饮,自己怎么就不能?” 凯风一说完,萧凝之就站了起来。 刚才那山狸怎么会那么巧跑来世子的营地?这会儿狸猫捉住了,甄风渊就知道了,很难说这狸猫与甄风渊没关系。 他们的宴会草草结束,呈辞让呈宰送苑希回去,派了凯风守着,便亲自去会那甄风渊。 回去路上萃帛便一直介绍自己刚了解到的情形:“刚才那个小丫头就是和旋郡主的女儿——弋,已经五岁。 郁西人是母系氏族,他们认为女性是太阳的化身,所以每一个郁西女孩都十分热情。 他们还崇拜太阳,所以对每一个女孩都很周到,甚至有些宠溺。” 郁西人确实与篪国不同,但这些苑希还听不进去,只因为苑希这会儿回了自己的帐子,帐子就够四五个人回转的,而这帐子外面站了七八个大汉,反而让她害怕。 “不知道那些人又要怎么传我,肯定说我好大的排场。”苑希和萃帛悄悄议论了起来,却并不了解大公主和驸马。 她让萃帛出去和凯风打听,萃帛不敢,“他们都拿着刀呢。” 苑希眉心拧着,说:“又不是砍你的刀,是保护你的刀。” 萃帛却拆穿了她:“那姑娘你害怕什么?” 两个人磨蹭半天,只剩下大眼瞪小眼。 苑萌今日也不打算离开,只是自己的侍女没带着,现下有些不方便。 她便哄了点雩帮她收拾,看着点雩将床上又垫了一床被褥,苑萌才笑苑希,“给你梯子都不知道往上爬。” 苑希自然知道三姐姐这话的意思,反驳道:“无功不受禄,他纵使能护哥哥一世,也总不如自己能护自己周全。” 苑萌双手一张,又要点雩替她更衣,“有人帮你,你才能走出泥沼,当你出去了才能说保护任何人。 而你现在在做什么?自艾自怜罢了,和你那个小娘一模一样!” 苑希想继续回却没了嘴,因为她知道,这话说得难听,但难得说到自己心坎上,她就是在自怨自艾。只因为他是和呈辞。 “啊不。”苑萌这会儿只穿了中衣,仿佛这是她的帐篷一般随意,“你和那些酸文人更像。 自以为高贵,自以为不会事权色,以为自己不染风尘,只可惜,别人都不是这样看你。 所以你恼怒,你不平,你要与郁西世子划清界限,才能落一个两袖清风的美誉。” 苑萌一边说一边在帐篷中张着手,像是在俯瞰天下,“你瞧不起我是商女,我还瞧不起你是伪君子呢。”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叫苑希都蒙了,点雩和萃帛不好与三娘子斗嘴,只萃帛喃喃帮衬两句:“河有两岸,事有两面,我家娘子是为了保全气节。” 苑萌已经收回手,坐到了床边,声音也低了下去,“谁不想有气节?好像接受别人的帮助就没气节了一样。” 萃帛还要说话,被苑希按下,她绝不是假清高,她只是不想见到呈辞,但她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心里的话。 眼前的苑萌所说虽十分偏颇,但苑希认为三姐姐至少不是一个眼浅之人。 帐中再无声响,大家都各自收拾着。 夜里,苑希周围仿佛能闻见那些男子身上的汗臭味,她又嫌弃又害怕地拉紧自己的被子。 直到实在熬不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听见外面有许多响动。 有人走进他们的营地,还在大声说话,像是喝多了酒一直磕磕巴巴的。 她本能地惊了一跳,却听见呈宰的声音:“世子让你们小声点!没见着都熄灯睡下了!” 很快外面的声音就变成了窸窸窣窣挪动的声音,苑希将被子拉上来盖住耳朵,转身在心中不耐烦:“讨嫌死了!” 第34章 江迎月 翌日一早,苑希已经梳洗好,在回帐篷时听见有几个大汉在抱怨:“以往我们喝了酒回来,哪次不是继续夜饮,现在倒连话都不准讲了。” 旁边有个高个子的不知道指了指哪儿,就听刚才那人问:“那顶?” 高个子才回:“不然呢?” 抱怨那人语气为难:“那也不能为了个篪国人让我们没了乐趣吧,世子也真是,被个篪国小丫头就拿捏了,我们郁西娘子就没这矫情劲儿。” 不再听他们多说,苑希带着点雩快快回了帐篷,这一晚她睡得极好,丝毫没有因为睡前的担心而影响,反而心中轻松,所以对他们的反感少了许多。 早间的帐篷里还是一片死寂,苑萌在这里没有人伺候,只有点雩帮着收拾妥帖,便准备离开。 “三姐姐。”苑希见她掀开帘子似乎不准备回头了,所以提醒道:“那崔娘子性情乖张,你不要再去找她了。” 掀开的帘角露出一丝光线,很快又被遮住,苑萌已经放下帘子回过身来问:“我求了大姐姐好几次,她才答应我来,你觉得我会轻易放弃?” “攀附错了人最后若是落得离散的结果,不是得不偿失吗?崔七娘绝不是好人。” 苑萌深深呼出一口气,“也就是现在所有的一切并非你自己求来,所以你才会张张嘴轻易就说丢开。 你什么努力都没有做,当然觉得自己会落不到好。你看你家大郎会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吗? 崔七娘是否是好人我不知,但我知道她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就要去看看,去争取,若是不行我再退回来便是。” 没有继续留下多说,苑萌这次毫无犹豫地推开帘子,走入了阳光中。 站在一旁的萃帛满脸不高兴,“发达了,莫名其妙就多出了许多亲戚来,这些亲戚吸血不够,还有那么多话说。” 苑希却觉得苑萌骂得好! 点雩和萃帛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将那烟霞锦的骑装取出,“三姐姐说得对,是我做得太少,所以觉得一定会扑空。要想完成我的坚持,不应该是用逃避的方式。” 每个人都应该去努力,她也不能停下,若她觉得崔芊芊与和呈辞都不是值得结交的朋友,那她自己也要拿出点东西来叫值得结交的朋友看见。 萃帛昨日才知苑希这几个月出门的真相,不高兴地问:“你还做太少?国子监你都敢去,你做的事怕是太多了,你现在又要去干嘛啊?” “练马!” 昨日说好与卿心荟一起骑马,最后却弄成了一团糟,虽不知卿心荟还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玩,她依然决定走出这第一步。 出了帐篷,外间还有好几个保护她安全之人,以及站在朝阳中的呈宰。 听闻她要去外面骑马,呈宰立刻叫人替自己和她牵来了马。今日他定是要形影不离的。 路上呈宰也提到现在他们所居住的营地中全是赤乌坊最混不吝的男子,因为很多赤乌坊的男子并不服呈辞。 苑希心中明白,呈辞十岁就被赶出了赤乌坊,如今回去也不过半年,很难被人接受。 虽她怨恨此人,却佩服他激流勇进的不服输,新的人生,二人不能齐头并进,便各自精彩吧。 营地外是一片草地,远远能看见篪国女眷的营地,那边修建得如同行宫,一看就不是来狩猎的。 而草地上一人正拉着一匹马,艰难行进。 “卿姐姐!”苑希远远就认了出来,她跑过去看见卿心荟已是满头大汗。 “苑闺臣!”卿心荟看见她也是满心欢喜,“我就是来找你呢!说好一起骑马的。” 那马儿不肯走,她已经在这里僵持了小半个时辰。 见那马儿倔强,苑希心下好笑,却想到前一天就抱着马脖子过来的,便又像前一天一样,弯腰靠近它。 她摸了摸它,然后轻柔地随便聊了几句,马竟然低下头眨巴了眼睛。 卿心荟大呼:“它听懂了!” 苑希知道,马儿不是听懂了,而是明白了人并不想伤害它的心。真心换真心,动物也是懂的。 这片草地宽阔,虽不是专用的马场,却正好适合这两个新手。呈宰在旁指导,也将骑马变得简单许多。 顶着骄阳一学就是一个时辰,等他们停下来,汗水已经顺着鬓角滴了下去,浸湿了后背。 几个人躲在树荫下,等着点雩带来清茶,便也就闲聊了起来。 苑希问她怎么还是一个人,不和别人玩吗? “不喜欢和别人玩。”卿心荟说得直白,又很快解释,“我不是说你,只有如清姐姐对我好,人又温柔,我就喜欢跟着她,其他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 苑希用手扇着风,问:“那我在这里,会打扰你吗?” 她的问话很真诚,绝不是在阴阳怪气。 卿心荟也听得出她没有恶意,却更加好奇了,“你为什么不劝我?” “我为什么要劝你?”苑希不知道自己要劝她什么。 “别人听我这么说,都劝我多和那些娘子走动,劝我女孩子不要读那么多书,不要被我娘教成了书呆子,你听过这些说法吗?” 苑希点点头,“我小娘也让我不要读书。” 卿心荟打量了苑希,问:“那你喜欢读书吗?” 在此之前,苑希觉得自己是喜欢的,她每日都想多看几本书,但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不喜欢,但是不能不读。” 这倒引起了卿心荟的注意,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望着苑希满眼的欣赏,“为什么?” 苑希直言不讳:“读书很累,却是获得内心安稳最轻松的方式。 而且我想,我如果是满腹经纶的女子,想来那些一般的男子也会害怕我,从而离我远远的。” 卿心荟举着手赞同:“很有道理!学堂有些男子,一开始都来找我切磋,觉得自己肯定天赋比我高。 后来成了我的手下败将,就到处说我是个怪人,说我高冷不好接触,说我孤僻不懂与人为善。 说实话,他们这样散布我的谣言我很满意,我本来就懒得和他们说话。真正有学识懂礼貌的人,才不是他们那样的嘴脸。” “你还去学堂读书啊?”苑希双手捧着脸,羡慕地望着她,“学堂能收女生?” 卿心荟轻轻用胳膊撞了一下苑希的肩膀,“我母亲现在在学堂帮忙上课,我有时候就会去。” 苑希听得眼睛都直了,自己去个国子监像是做贼,卿心荟竟然母女俩大大方方地去学堂。 茂树余阴下的人间也是好过的,喝了数杯茶,二人终于摆脱了汗渍。 还在讨论下午什么时候继续来骑马,从女眷营地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苑希收到了巫僖王妃江迎月的邀请。 呈宰是试图阻拦的,却被苑希抢了先。 就像她昨天说的那样,郁西世子完全可以只当做一个跳板,通过这个跳板,未来的世界再不会与他发生牵扯。 理了理鬓角,昨日险些惹出乱子,其实自己见见又何妨,“我可以的。”她相信。 他们见了自己,那些谣言便会不攻自破,她也就不用自己操心解释了,而且王妃是女子,定比昨日的处境好多了。 不过苑希见过的贵人就一个和呈辞,还每次都没有好脸色给人看,第一次要伏低做小,她心中还是敲鼓。 呈宰却在旁说,传闻中的江迎月是个女魔头,这可真叫她发憷。 “这位巫僖王妃据传是个刁钻刻薄之人,身边人都留不长久,许多都是被她轰出来的。” 见苑希面露难色,呈宰又开始找补:“不过传言总是真真假假,还有说僖王府女子太多,阴气过重,不适合居住的。 此话实乃颠倒黑白!地势坤,以厚德载物,坤至柔,含万物而化光,女子最是温润。” 这些话虽能安慰一番,说到底苑希没见过大阵仗,今日又恐是一场硬仗。 苑希让点雩替自己整理了妆容与衣着,担心地问:“卿姐姐,你说我就这样去见僖王妃会不会失礼?” 练了那么久马,发髻也乱了,身上汗味浓郁,只怕那僖王妃要为此治她罪的! 卿心荟是个随性之人,左右打量苑希却看不出什么不好,“我觉得你就穿这样挺好的。” 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衣裙,“我陪你去,你看我今天为了骑马穿得格外简单,可以帮你衬托一下。” 今日她穿着一套海蓝色骑装,没有任何配饰,看起来干练又英姿勃发。 苑希赶忙要拒绝,卿心荟却道:“别那么客气,只要一会儿你还来陪我骑马,就算还人情了。” 这等小事当然愿意,更别说苑希自己对骑马也有些意思。 有人结伴,心中底气就加深不少。 到时,僖王妃江迎月的帐中飘着丹桂香气,将外间的秋风瞬间便驱逐得一干二净。 有卿心荟在一旁苑希虽是安心了不少,却依然不知手脚该如何是好。 此刻心中才觉得感谢上清真人,若不是叶嬷嬷在家严苛管教,她今日定要死在这里。 只是僖王妃在上座,苑希看见她的第一眼觉得很冷,就像没有任何东西能暖得了她的心一般,就算这帐子里的熏香如何纷繁。 她此刻慵懒地靠坐在低矮的案几旁,就算是来了秋狝,依然是一丝不苟地穿着常礼服,可见她平日里应当过得比今日奢华更多。 礼服上的红霞帔长长地垂到案几之下,只露出了玉坠的一角。 帐篷四周的蝉声传入这帐子中,竟都少了一层热气。 第35章 相思病 卿心荟在苑希后面进了帐篷,刚才还慵懒至极的僖王妃由身旁娘子扶着端坐了起来,“卿娘子怎么来了。” 这不是问句,甚至语气中带着欣喜,原本站着的人都开始在帐中忙碌着,要给卿心荟准备座位。 僖王妃浅浅笑着看着卿心荟,勾了勾唇话语温柔极了,“不知老太师近来可好?” 她的头低着,眼神便从眉间传来,衬得她如同那烛灯,玲珑的骨架上蒙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真切。 等打点妥当,僖王妃便遣走了众人,只留了她的外甥女竹芯在身边。 看起来这人的气势要低不少,并不如想的那般骇人。 卿心荟虽在外时与苑希说话十分随性,在僖王妃面前却仿若换了一个人。 她起身微笑着说:“回王妃,家中一切都好,昨日一早出发时,外祖还叮嘱我,要小心骑马。” 卿心荟的母亲是季老太师晚年得的女儿,宝贝得不得了,而卿心荟的母亲季微子对自己这个女儿更是纵容。 苑希却是不知道这些的,只觉得这会儿卿心荟的语气,仿佛那个定要驯服野马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谨遵教诲远离马匹之人。 原是主角的苑希成了陪衬,倒也乐得自在,只是一直这般跪在正中,难免叫人难堪。 她二人聊了几句,在卿心荟的提醒下僖王妃的目光才转向了苑希。 要知道,只是磕一个头便让自己哥哥得了五品官,成为郁西世子的心腹,江迎月可是不信的。而传闻中苑希美得惊为天人,她也是不信的。 女人光靠皮囊是无法让一家人都跟着这般受宠,她首先一定是美得顷人眼眸,兼且甜嘴蜜舌,总要有些换斗移星的本事,才能得了如此恩宠。 今日一见,面前的苑希也不过如此,与传闻中相差甚远。 虽能看出五官底子出众却还没完全长开,要凭这样就将世子迷住,那她的手段恐怕不仅仅是机灵聪明可以形容。 “苑娘子,还未知可有名姓?” 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多以排行为名,顶多能有个乳名那也是少之又少,但鄀京中的达官贵人女子多是有名有姓的。 “小女乳名希,家中行四,便……” “不想听废话。”僖王妃讲话气息不稳,所以也不爱听别人说太多。 对于名字,苑希是十分满意的,“苑羽栀,取自‘头上花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 僖王妃的眼神仿佛寒光,照在苑希脸上,她缓缓唱出一曲:“红鸳衾尽卷,翠菱花放扁,锁寒烟,好花枝不照丽人眠。” 她的嗓音带着急促的呼吸,唱罢便咳了好半天。 这曲《桃花扇》所讲是妓子李香君与文人侯朝宗的烽火爱情,放在苑希身上是十足的嘲弄。 苑希一时脸面挂不住,刚才还侃侃而谈,此刻已经低着头,眼神闪烁起来。 “苑羽栀。”僖王妃还未罢休,“你哥哥叫苑翎,所以你家男子是羽字辈,你取这样名字,胆子倒是不小。” 苑希定了心神,又迎上了僖王妃的目光,“平日里家里只用‘希’字乳名,不敢胡乱使这名字。” 才被嘲弄又敢直视她眼睛,江迎月对这女子多了一份好奇,“可是‘昔我初迁,朱华未希’的希?” 苑希娓娓道:“确是同一希,只不过,是小娘不识字,误以为是‘虑少梦自少,言稀过亦稀’的稀。” 她的乳名是一个误会,就像所有人对她一样。 僖王妃只淡淡念起了这首《朔风诗》:“凯风永至,思彼蛮方。愿随越鸟,翻飞南翔,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 苑希听着僖王妃那无力的气息,已经感觉到素云环绕的寒冷。 她定是一个才女,只是被这孱弱的身体拖累了。 僖王妃旁的竹芯一开始还是端着的,这会儿饮了几杯松子酒,人也松散些了,“苑娘子额上的疤痕可还在?” 苑希还保持着一些些的头帘遮挡住了额头,伤口在用过珍珠粉后早就消失不见了。 “伤口已经好了……”伤口虽然好了,但是苑希心中始终膈应,她不想世人提起她都是这个磕头。 竹芯却略有些不依不饶,“若是我伤了脸,真是不想活了,可又能得世子垂青,这般想着又觉得难以割舍。” 毕竟不知她们底细也不敢胡乱搭话,只能听着竹芯奚落于她。 僖王妃江迎月靠在矮几的扶手上,“那卿娘子与这苑娘子,是因为都爱驯服烈马所以同行吗?” 僖王妃这话说得十分尖锐,她口中所说的烈马恐怕是指的郁西世子。 卿心荟却拿了颗金丝蜜糖枣放入口中,笑容艳艳地说:“苑娘子倒不是个能驯服烈马的,我们刚才也是讨论到学堂一事。” 苑希后背霎时蒙上一层薄汗,不知道卿心荟为何提起学堂之事。 僖王妃似笑非笑也不看她们,问:“难道这位苑娘子也是个喜爱扮成小公子去学堂听课的?” 卿心荟脱口而出:“国子监门口的文章,是她帮哥哥捉刀代写,我觉得她挺有才。” 僖王妃缓缓抬起眼眸,端详了苑希许久才问:“你也喜欢读书?” 苑希不知王妃口中这个“也”是指谁,只轻轻点头,“小女自知志大而才短,却不想了了于此。” 僖王妃的眉蹙着,抬起手轻抚在耳后,她的肤色白得就如同月色的微亮,真真是应了她的名字,江迎月。 “若是你读了书,了解了世间万物,却也发现这世间的问题,你会解决还是逃避?”僖王妃江迎月一动未动,眼神却十分犀利地看着苑希。 苑希也毫不含糊,答道:“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想尽办法找到症结,再按症下药,确保能解决毒瘤,我是一定会解决问题的。” 所有人都说她只会逃避,她真的不是那样的,她也要为自己解释,想要留给僖王妃不一样的印象。 这个回答上座之人很是满意,却依然有疑问:“可若是这问题很难解决,亦或是那些出现的问题都掌握在位高权重之人手中,你又如何?” “位高权重不正应该去解决这些吗?”苑希细细考量,不知僖王妃想听她说什么。 僖王妃却并不着急苑希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挥了挥另一只手,叫人送来两盏她自己调的八宝茶,她的手放下时顺势轻轻靠在案几上,像是一片羽毛落下。 赏了茶,僖王妃便开始自斟自饮,她并不想知道苑希头上的伤,也不想知道世子如何待她。 她看起来每一个举手投足都那么优雅,动作很慢,慢到让苑希觉得她只是在消耗时间,这样她的一天才不会那么漫长。 没一会儿一个侍女抱着一大团的雪走了进来,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一只异瞳白猫。 那猫儿也像僖王妃一般慵懒,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似乎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云烟。 竹芯本来很想找苑希说话,但见着僖王妃越发消沉,看来今日王妃是不想叫这人难堪了。 她便一直调弄着手中熏香,轻轻点燃,僖王妃挥挥手叫那香气靠她更近些。 “王妃,左仆射之女崔芊芊求见。” 又是她。 僖王妃的眼神冷冷落在苑希头上,知道是她引来了崔芊芊,便端坐起来,竟散发出严肃的气息,才使人带了崔芊芊。 崔芊芊穿着拖地华服,高傲得像只斗鸡,她的眼神也落在了苑希的脸上,“王妃好雅兴,还宣了这样人来陪坐,害我一顿好找。” 僖王妃没有搭她的腔,只是命人给她准备了座位。 崔芊芊一坐下就开始数落苑希:“昨日你可真是害惨了我。本来我哥哥说晚上有晚宴,还以为能参加,结果连哥哥都被请了出来。 我就知道,肯定是因为你!骑个马都骑不好,我看你怕不是故意扮柔弱的吧!” “我可没有!”卿心荟一脸无辜看向崔芊芊,“崔娘子误会我了,我是真不会骑马。我与苑娘子二人就是为着不会骑马在马圈中好一顿研究呢。” 谁都知道崔芊芊在说谁,卿心荟偏要扮作不知,“今日我二人便好好练习了一番,定不再让昨日重现。” 上座的江迎月看着几个小娘子斗嘴很是没耐心,也知道崔芊芊是何意,便故意留下崔芊芊,要苑希和卿心荟先离开。 二人出了帐子,苑希才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吓死我了,刚才我一句也不敢多说。没想到僖王妃看起来那般无情,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为难我们。” 卿心荟拉着她赶紧往外走,“王妃以前经常见我母亲,我是知道的,她喜欢有学识的娘子。 崔七娘今日是自讨没趣来的,曹王与僖王虽表面和谐,实则私底下拳脚不断。僖王妃为着他们的事情本就不痛快,她还敢来僖王妃处撒野。” 这样一听,苑希知道崔芊芊此人恐怕是对朝廷之事知之甚少,自以为现在贤贵妃得了宠她父亲又掌着权便没将别人放在眼中。 还好自己有卿心荟的陪伴,她便行了礼感谢她。 卿心荟却漫不经心,“我去王妃帐子蹭茶吃,原也用不着你谢我。” 苑希心中更加感激她了,问道:“僖王妃看起来感觉整个人好美,每一个动作都好舒缓,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那我可能要说你见得少了。”卿心荟绝没有讥讽之意,“只是,美又如何,若是自己不快乐,便是无用的。” 二人走出营地,看着呈宰在马上望着山的另一边。 苑希也看向那雾气笼罩之处,感叹:“王妃也有不快乐吗?是不是因为想念僖王?” 卿心荟见她眼神落在远处,也眺望起来,归云过鸟,确是一番美景。 只是她所说的并非喜事:“僖王妃与僖王成亲之初,听说也是恩爱过的,后来便越发形同陌路了。 巫是封地,僖王为了能时常回京,便谎称王妃病了,不好挪动玉体,一年也总有次以想念王妃为由回来。” 苑希却觉得,“这不是很恩爱吗?” 卿心荟摇摇头,“僖王每次回来都是去看太子的,与王妃有何干,空担了个名声。 后来王妃就真病了,太医都说是相思成疾,三皇子还是不接她去封地。 相传,王妃常年一人留在鄀京,便是因为这样所以内心扭曲。这是传闻,我是没见过僖王妃有哪里不与常人相同的。” “为什么啊?”苑希只觉悲伤迎上来,为何要用相思折磨一个人呢? 卿心荟踢了踢脚边的杂草,脸上却是无所谓,“僖王想回来见太子呗。 太子和僖王是我外祖的学生,每次僖王回来,他二人都要去看我外祖。这么算下来,哪有几个时候留给僖王妃?” 这么说着,苑希觉得王妃可能是很盼着和僖王相聚的。 第36章 尽其乐 二人牵着马慢慢地在草地里走着,苑希拉着缰绳,一直往前,“我知道很多人都好奇我,都想看看年节里是谁磕头把自己撞出了血,所以我刚才其实很害怕。” “害怕?”卿心荟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也会害怕?” 她拉了拉缰绳停下来,对苑希说:“你眼睛里没有害怕,我看得出来,所以才让你陪我骑马。” 苑希自嘲地笑笑,卿心荟说得没错,她的害怕并不是骨子里的,她只是没见过,所以有所保留。 “本来以为就王妃一个人,去了看到两个人坐在一起,我还以为要审判我呢,当时还是害怕的。” 卿心荟一脸了然,“竹芯来于郢也是为了散心,王妃常年是一个人在鄀京,说她想竹芯陪着自己,也没人能说什么。” 这无疑是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外衣,“竹娘子是怎么回事?” 卿心荟拍了拍马脖子,“她是……死了丈夫成了寡妇,婆家嫌她克夫,待她有些苛责。” 苑希心中愤愤,“明明是他们的儿子无福,怎么能怪在她身上!这样的人家还不如一个人过一辈子。” 卿心荟看着苑希,装作很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有道理,那我俩约定,一定不要让自己不开心,要以自己为先。” 两个人站在斜阳中,她们与马儿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然后各自延伸出去。 卿心荟突然开心跳过来拉起苑希的手,“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 将马儿交给呈宰,二人跑到了远处一处小河,水面上是密密麻麻拖着长长尾巴在水面飞的小飞虫。 见到它们从水里飞到树上,苑希开玩笑说:“这是蚍蜉撼树吧?” “这满满一池便是蜉蝣。”卿心荟又兴奋又要压低音量,很是不容易。 对蜉蝣苑希不陌生,见却还是第一次。 它身体柔弱,有着一对薄如蝉翼的翅膀,在夕阳的曛黄中衬得白衣胜雪。 小小的身姿拖着长长的尾须飘逸轻盈。 昨日时卿心荟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可惜没找到一起来看的人,今日她终于找到了,“诗经有云,‘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跟着念出“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苑希脑海忽而想到的是大姐姐和大娘子。 她转头喃喃自语:“浮生一日,蜉蝣一世,想来觉得好伤悲啊。” 究竟大娘子给自己几个子女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其中到底带着多少对世间残酷的诘问? 卿心荟见她神情幽暗,假装伸手去够飞舞的蜉蝣,“蜉蝣在出水面以前,已经在水中蛰伏多年,不过是我们见它们朝生暮死罢了。 它们有的是美丽的一生,它将自己最美的东西又留给了它的后人。 浮生一日,蜉蝣一世,经此一世也不过是蜉蝣一日罢了。既是如此,那我们这一生便要做我们想做的,将最美的瞬间展现。” 虽没明说,苑希却听懂了她的话,蜉蝣此生最美的便是它短暂的生命,“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 相视一笑,二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蜉蝣在日落时分成群飞舞,不消片刻便纷纷坠落地面,似落英,似黄花。 它们的生与死是惊心动魄的,也是光华绚烂的。 晚上苑希坐在帐篷里,高蝉多远韵,搅得她的思念也跳脱,竟然有点想念苑萌。 有时想起以前羡慕苑萌的自己,有时想起苑萌骂自己的话。 直到哥哥来看她:“你今天见了僖王妃?她可与你说了什么?” “请我吃了八宝茶。”苑希想尽量说得轻松些,这两日与哥哥之间确实有些僵持。 下午时哥哥就来过,那时苑希与卿心荟去河边看蜉蝣,所以没能等到,他自然是担心她的。 他怎么会不心疼妹妹,只是气她不上进,“刚才崔七娘又来闹过,这四周比你想象的更危险,你尽量不要走远了。” 这话说得仿佛是有些危险在其中,苑希立刻问:“你跟着世子做事情,他们干嘛牵扯我啊? 那个崔七娘今天追到僖王妃那里想给我难堪,好在僖王妃人好。” 哥哥看着不听话的妹妹无能为力,“现在京城大把好奇你的人,不光那崔七娘,若不是这两日住在这里,早不知这会儿又被谁叫去了呢。” 苑希听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她知道为何大家好奇她。她更能猜到大家是如何形容她的迷糊,又形容和呈辞的英勇,然后夸他舍身救了自己。 然而事实是他什么力都没出,偏生整个鄀京的人都觉得她是运气好到顶峰,亦或是说她心机了得,故意制造了见郁西世子的机会。 苑希不喜欢别人将她与和呈辞牵扯在一起,迟早有一天她要让人们提起她的时候不再提起和呈辞。 “你晚上就别到处走了,和旋郡主还在帐子里,世子担心你今日劳累,说你休息了。别一会儿走出去遇见了和旋郡主,不好说。”哥哥耐心提醒她。 可苑希才第一天振作,“我今日见了僖王妃,世子又说我累了,和旋郡主一定以为我被吓破了胆儿。” 她不想给这些没见过的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的苑翎叹气道:“以为就以为吧,郡主对世子的敌意很大,你尽量少碰见她,她本就想要找茬而已。” 说和旋找茬,苑希不认为,怎么不说他的问题呢?“他还真是到处得罪人,还拉着我一起。” 苑翎招手让点雩给他煮茶,看来是准备了许多话想讲:“世子可能要议亲了,和旋郡主对他意见更大了。” 难怪说和旋是来找茬的,原来是因为这事,所以和旋是打算给苑希来个下马威,好杀鸡儆猴让呈辞知道。她问:“郁西人不是不结婚?” 他又坐在一旁闷闷不乐,“这就是问题。夏国公希望世子娶崔时那个小女儿,太子希望世子娶妘嗣云。” 所以和旋不是没有理由而来,恐怕今晚也不会太平静。 茶上来,他才将当时的场景慢慢复述给苑希听—— 秋狝第一日宴会后呈辞又陪甄风渊直至深夜,星澜时分才回到营地,回来第一件事,竟是率先生气质问苑翎:“你家小妹与宋府的宋无叙很熟?” 苑翎心中明白世子对苑希有心,所以不敢胡说:“之前一起吃过几次家宴,舍妹又是个内向人,倒是不怎么熟。” “那你是对你这个妹妹不了解!”呈辞站在屋内,怒气使他看起来更高大些,“宴上她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这可就吓坏了苑翎,“回世子,我妹妹确实在家多次提起我们位卑不敢逾越,其实……” “知道了。”呈辞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苑希在家定没说什么好话,既然她这样想,他也不会勉强她。 一旁候着的萧凝之见他二人不说了,才问呈辞:“今日,那崔时的女儿缠着你半天,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合你心意的?” 崔芊芊性情乖戾,呈辞只觉得她吵闹。 萧凝之站在苑翎旁边细数着几个姑娘,“其实,不管是单纯的崔娘子还是温柔的妘娘子,你都可以先接触。 然后喜欢哪个娶哪个,反正都是得罪人的事儿,你说是不是啊文冠兄?” 苑翎赶紧点头,萧凝之使坏地笑了笑,“所以嘛,就像小妹说的一样,桥归桥路归路,啊不对,是要门当户对,这才登对呢!” 苑翎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扯到自己小妹身上,世子娶妻的大事他可不敢参合。 却见萧凝之已经转过去对世子说:“这成亲呐,要不就认定了选喜欢的,要不选家室最好的。 其实感情这种东西,婚后可以培养嘛,不一定非要守着个吃不着的,对吧?” 苑希看起来十分瘦弱,加上她之前一直病着,这样身体的姑娘,一般家里都会多留几年,而呈辞已经二十了,各方的催促,是等不起的。 这话却激怒了呈辞,他打量面前人,“你这么懂,你成过亲?” “我可是替你考虑。”萧凝之确是好意,“你不成亲,这就是一个老大难,夏国公和太子,你总要答应一边的。” 他调笑道:“要不你就娶老太师那个外孙女,下午你救下这两个小娘子时,这丫头看你那眼神,亮晶晶的!” 呈辞根本不记得卿心荟,“是么,我怎么没见到,连句道谢都没有。” 萧凝之冷吸一口,“我听那卿娘子道谢了呀。”说完他还陷入了回忆中。 然后才说:“倒是文冠那个妹妹,不仅没道谢,反而回头瞪了你一眼,这么多人,都挺好,就是文冠那么妹妹,太小!” 绕了一圈,终于又绕到这里了。 呈辞却突然大发雷霆,吓得苑翎赶紧跪下认罪,虽他不知自己与妹妹犯了什么错。 指了指跪着的苑翎,半晌呈辞才说:“起来吧!” 颤颤巍巍站起来,苑翎依然是不敢发一言,这场面对他太过不利。 萧凝之又说道:“而且,卿娘子的父亲可是签书枢密院事。” 看了他一眼,呈辞心中只觉悲痛,“我母亲,希望我娶妘嗣云。”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小,“这些女子本不应该拿来当做阶梯,但是我现在身陷囹圄,有些事不是我说了能算的。” 这可惊掉了萧凝之的下巴,“夫人不是不想你成亲,想让你遵照郁西生活么?” 呈辞这才往座上走去,“太子让我娶妘嗣云的目的是想让郁西与篪国通婚,这样他就会求娶疆。” 疆是这一代唯一的霸主继承人,若她真的来了篪国,郁西恐怕就要落入太子之手。 这反而叫人看不懂,“那夫人还让你娶妘嗣云?” 第37章 道旁儿 面无表情的呈辞坐在上座,心灰意冷,“母亲意思是,如果一定要与篪国通婚,她希望是我,不是疆。” 母亲说得没错,妘嗣云能安心当一个深宫妇人,自己对她好,她便会开心,可疆不同,她的快乐是在天地间的。 而且,郁西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本来嬉闹的萧凝之这才严肃起来,“妘嗣云可是太子妃的堂妹。若世子娶妘嗣云,那就是明面上的支持太子了,只怕皇上觉得世子太过于功利。” 呈辞自然想过这中间关系,“太子能拉上我郁西这层关系,圣上要担心的恐怕不是我,应该是担心太子。” 萧凝之也忧心忡忡起来,“关键是右相那边怎么办,他那个女儿可喜欢你喜欢得紧啊。你若是这样伤了她的心,她哥哥可是不依的。” 上座之人也是不依的,“你们一个个到底当我是什么?你们不能人人都来要我娶这个娶那个,我又不是任人玩弄的兔相公!” 一直不敢吭声的苑翎可不敢听他们说这些,连忙伏在地上跪拜着。 正在气头上的呈辞见他手上还挂着端阳时系的续命缕,呵问:“已下过多次雨水,文冠为何不去了这续命缕?” 苑翎期期艾艾不敢大声回答:“小……小人忘了。” 这话仿佛火上浇油,上座之人将不满的矛头对准他:“你与你妹妹一同系的,她也不替你操心着。 这世间事难道真与她无关?她生得十几载岁月,真就这般无心?” 萧凝之与呈辞虽是交心不久,但他二人已是知己,深知呈辞为人。这半年能得郁西多人对他改观,很大部分就是因为他赏罚分明。 实在难以明白呈辞为何会为这些事迁怒于苑翎,甚至还提到了他妹妹,这话中意味反而是惦念他妹妹更多。 萧凝之扶起苑翎:“文冠不需这般,世子是在与我置气,我不应提起他的婚事。” 苑希听完呈辞责备苑翎不去续命缕的故事,生气地嘟囔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根本就是欺负哥哥,还连带着骂我!” 苑翎却不在乎这个,“我们做臣下的就要知道自己的位置,这不应怪罪世子,更何况我与世子相识并不多时。 早前只听说世子喜欢游玩,一年中又有大半时间在山里游猎,这半年的相处我发现他与我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提玩乐之事。 我在想,世子以前确实被皇上和太子宠坏了,所以是贪玩些,现在长大了,自然是知道为今后打算的。” 这话苑希可不愿意听,“声妓晚景从良,半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一生清苦俱非。 凭什么他现在说不贪玩了,就应该原谅他,甚至觉得是值得表扬的?那一直克己复礼的人多寒心? 而且我也没见着他哪次享乐落下过,谁不知整日出入烟花场所的郁西世子是个酒酣喝月之人。” 越说心中越是不快,“更何况,他的打算难道是看娶谁这么简单吗?娶妘嗣云就和太子好些,娶崔芊芊就和右相好些?” 世事自然没有简单的,苑翎这两日难得对苑希笑笑,“浪子回头金不换,更莫说世子这样的身价,不回头都一世无忧。 世子的婚事关系到方方面面,他若是娶我篪国的女子,这是一件大事。他背后是整个郁西的支持,若他娶了崔芊芊,太子的位置恐怕就不稳了。” “我就不要那回头的浪子!不知道崔七娘看上他什么了!”越听越复杂,苑希心中更是疑惑:“既然这样,崔七娘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喜欢他?不是故意激怒太子?” “这就是一个信号。”苑翎很肯定地说,“曹王要和太子掰手腕的信号。” 苑希这才明白,崔芊芊是不是真的喜欢呈辞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得到他,“那他说准备怎么办了吗?” 苑翎倒满脸轻松,“暂时还不知道,我猜大概率是娶妘嗣云,毕竟太子是皇储,世子没必要和他过不去,而且妘嗣云肯定比崔芊芊人好一些。” 谁人好一些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苑希只担心哥哥卷入这么复杂的事情。 苑翎开怀大笑:“傻妹妹,你不用担心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我们反正也是什么都没有。 现在能有一条通往美好的路,就甩开包袱,勇往直前!我们兄妹二人谁也别怕拖累对方,只管前进。” 这几日哥哥就是太相信自己,她才会被他丢在这里任由发展,虽然整体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 “哥哥是认定了是吗?昨日夜宴哥哥也是故意让我说那些话的,是吗?”她看得出,哥哥对呈辞略带着崇拜。或许不是对他,而是对他手中的权利与财富。 “小妹。”哥哥站起来捏住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会害怕,会担心,但是这样的机会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 苑希知道,她也不想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可她害怕,怕自己会沦陷,就像她刚才的豪言壮语,说她不要什么回头浪子。 “哥哥,他是世子,他对我们不过是像对待一只漂亮的鸟儿,这只会将我们困在其中罢了。我们还有很多路,郁西世子可以只做一个跳板,不是吗?” 平日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苑翎此时却义正严词:“当然不可以,我们怎能首鼠两端!认定了,就一条道儿走到黑! 更何况,我们现在也没得选了,你看你每次出现,周围总有人好奇,连长公主的儿子都想看看你。 没有世子的照应,我们现在便已经沦为别人的笼中鸟了,都是鸟,为何不找一个客气些的主人?” “我才不要做不见天日的金丝雀!”苑希也知道哥哥说的有道理,他们没得选,只能在夹缝中生存。 假装理了理桌布,心中还在不断盘算着其他,才想起一事:“原来卿博士早就知道我是女子。” 见他大惊失色,苑希连忙担心地问他怎么了。 “卿是营和太子走得很近,像老太师的这些子孙、妘太傅的家人,都是受到太子照顾的,难免他已经将你偷入国子监一事告知太子了。” 从卿心荟的言辞中也能听得出,太子与她家人相处很好,若卿心莆无意说了,自己可就完蛋了。 “不会吧,那怎么办?太子会治我们的罪吗?” 苑翎只叫她不要慌张,“我要找个机会和他聊聊,希望他没说。这等大事,只要不是有心,绝不会故意挑起的。” 此刻苑希和苑翎同时想起一件事,都开口要说时,苑希礼让了三分,“哥哥先说吧。” 哥哥也不推辞,道:“今日说到崔芊芊和卿是营我倒还想起一事,那年揭榜时,卿是营的族兄得中探花。 这卿氏一族个个出落得男子风流倜傥,女子貌美如花,这个卿赐便是其中之一。” 苑希记得她第一次问起卿心莆时哥哥就说过这个卿心苏。 “右相那个双生胎的女儿崔芊芊那时候刚到年纪,右相派人去捉那卿赐。 谁知看中这位探花郎的也不止他崔府一家,几府的家丁就在那大街上打了起来。 这反倒弄得卿大官人至今也未说亲,好似娶了谁家都是他的错一般。” 三年前的崔时还不比如今,但已是皇上近臣,敢与他抢婿的,想来都是有些来头。 苑希想到卿心荟与卿心莆的模样,恨不得现在就去见见那卿心苏,“这得美成什么样才能使人这般?” 哥哥却笑了,“不光是长相,卿氏是季老太师的婿家,这卿赐自儿时便养在叔父家中。 季老太师是太子的师傅,卿赐年幼时还做过太子书童,右相这当街打人,不过是故意给太子难堪。 皇上听闻了不过是闹剧,也并未责怪谁,倒叫卿赐做了个恶人,作为钦点的探花郎,现在的官阶一直不上不下,连婚姻大事也未谈。” 苑希听完唏嘘,太子和右相较劲,倒霉的是别人,那呈辞现在算是什么呢? 哥哥说完她也就问起自己刚才想说的,“和旋郡主今日前来,哥哥觉得是所为何事?”她很好奇是不是如同自己所想。 说起倒霉,这于郢倒霉的人多得是,大多都是像苑希这样,得了别人觉得好,自己却万般无奈的好处的。 苑翎与郁西人呆得久了,也学会站在和旋的角度考虑事情。 “夏国公之位被男子承袭,世子也将是下一代国公,对这个叫旋的娘子不公平,皇上便封了郡主,这郡主与国公怎可同日而语?” 苑希冷笑一声,要真那么在乎郁西人的想法,又为何要更改别人的法则? 苑翎压低音量,“皇上和太子对世子的恩宠,反而是害他的砒丨霜,让世子在赤乌坊处于尴尬境地。 今日郡主能来,实乃不易。我猜,郡主此次前来,也是来了解世子为人,毕竟平日世子在外的名声都是不大好的。所以想知道他究竟如何看待和亲一事吧。” 听到他名声不好,苑希觉得舒坦不少,被人指指点点的怎么能只有自己! “世子说了,‘杀君马者道旁儿’,要警惕身边人呐!”苑翎故作深沉地背着手望着苑希,倒把她看糊涂了。 哥哥走前,简单介绍了这个妘嗣云,妘嗣云的堂姐就是太子妃妘姮儿。父亲妘翘虽然没有袭得端国公的爵位,但也娶了庆国公穆府的嫡女。 妘翘自己虽只是个散官,但穆府也是老牌勋贵,当年的开国元勋,很有些人脉。只可惜,穆大娘子除了老大妘联儿外,几个孩子都没养活,一家人对这老来得的妘嗣云宝贝得不得了。 哥哥说这些,是希望苑希对崔芊芊和妘嗣云都能有些了解。 苑希却不怎么爱听。 人人皆知和呈辞与太子的人夜夜笙歌,哥哥却偏说没有,也不知道到底谁在说谎。 那日二人在树林烤火,呈辞说过,他以前觉得整日无事便与这些称兄道弟之人饮酒骑马,只觉人生好不快活。 直到认识苑希,他们穿林走巷才知道那么多穷人,听了那些兄弟阋墙的故事。 “杀君马者道旁儿。” 今生呈辞自己发现了什么?这个道旁儿又究竟是谁? 第38章 镜花缘 秋狝后不多日,发生了件外人看来是小事,苑正铎一家却闹得鸡犬不宁的大事。 一个自称苑翓的十四岁儿郎突然找上门来,说是苑正铎的私生子。 苑萌一气之下跑来了嘉禾馆,住在了朱大娘子处,哭哭啼啼了多日。 从她的哭泣中能听出事情大概,苑翓的母亲刘韵奴是江夏的歌伎,许多年前因孕被苑正铎买下。 这么多年他跟着母亲住在江夏,苑正铎到江夏时就与他们住在一起。 现在刘韵奴病了一两年,总归想要儿子入族谱的,所以就有些龃龉。那苑翓受人教授私自跑来了于郢。 苑萌哭得是梨花带雨,说了一整天才说出个这么简短的故事。 朱大娘子却十分为难,“他母亲是歌伎,如何证明他是我苑家的孩子?” 苑萌从她父亲的心头肉一下就变得不再那么珍贵,哪里管那苑翓到底是否真是自己的弟弟。 “你父亲又还没到京,三娘子这样一个人跑来,你母亲一人面对着那孩子,岂不是比你更伤心?” 大娘子抚摸着苑萌埋在臂弯的头,想到王美娴要独自面对这个十四年的谎言,一定比苑萌更悲伤。 “大娘。”苑萌抬起头,满脸泪痕,话还没出口却又低下了头,她也不知道回去如何面对母亲。 朱大娘子对后面的苑希挥挥手,“你们姊妹二人互相做个伴儿,我去看看你二婶。” 二婶王美娴嘴巴不饶人,朱大娘子没少被她拿在嘴里嚼巴,这会儿一脸严肃,不像是要去看热闹的。 苑希低下头往前走,她现在无法面对大娘子,甚至不明白大娘子怎么做到像是无事人一般的。 眼前的苑萌,也没了以前的趾高气扬,想到前几日见,她还在世子面前贬损自己,没几日就这样了,真是可怜。 苑希听着这些事,内心还是失落,她以前十分羡慕一墙之隔的苑萌,他们一家人总在她能听见的地方弹奏。 对于他们,或许就是苑希对家的全部幻想,可惜,这个幻想破灭了,这世间哪里有幸福和信任可言。 苑希只知道前世她离开后,苑正铎时常南下,说是去收些款项,府里只剩苑萌和她母亲王美娴在家,那年过年还遭了窃。 想来苑正铎一直是将此事掩埋很好,也不知几时被母女俩发现的,总归要比今生晚上许多。 这姊妹二人也无甚话说,苑希自己拿了茶筅开始点茶,只听那苑萌又哭了半晌。 直到她哭累了又开始指责起来:“都怪你!那日我去找崔七娘,就是你害我被人嘲笑是弼马温!” 只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苑希已经厌烦她们的逻辑。 崔芊芊被和呈辞赶了出来,怪她。苑萌被崔芊芊的下人嘲笑,怪她。 “我说了叫你别去找那崔七娘你不听,现在来怪我?” 苑希推过自己面前的茶盏,里面是她打得不如意的茶沫,“你吃些茶冷静一下吧,以后再别和她来往。” 这杯茶苑希是好意,一个女子被人用弼马温来嘲笑确实难堪,若不是二人是姊妹,这话都是羞于启齿的。 苑萌却并不领情,“你这茶几人能吃得下去?”茶汤略有些浑浊,反而让她更是生气了,“你是不是故意奚落我?” 这会儿的苑萌是心中巴不得找个人撒气呢,看见什么都能大做文章。 在点茶时苑希确实也不知道她被嘲笑弼马温一事,弼马温便是将母猴子的尿与马尿混合在一起喂马,相传可以避免马生病。 这会儿看这盏乳面相聚露出底下茶色的茶,自己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她便埋着头只管吃那桌面的糕点,任凭苑萌在屋内指桑骂槐。 至用夕食时,大娘子又陪着王美娴来了嘉禾馆,一桌子人一起又是一阵哭啼。 只有苑希是个置身事外的,她便只能不停箸地吃着桌上美食,等回到暖阁的时候,肚皮都快撑破了。 夜里哥哥也来了筛月阁,不过是为完全不相干的事,“后几日我约了卿心莆,说是你想见他妹妹。 到时候你就与我同去,我见那卿家娘子也很喜欢你,你也出去走走玩玩。” 听说又能见卿心荟了,心中虽开心,但眼前事更加要紧,“二叔叔家那事若是处理不好,父亲和哥哥在官场也会受到牵连的,哥哥也要想想办法。” 见哥哥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苑希心中着急,“哥哥应当快些将二叔叔接回,还有那江夏的刘娘子也要请来,不可叫她在外面胡说。” 苑翎却不以为意,“我已经派人往江夏去了,现在只是一个陌生人的说辞,我们暂时不必太多操心。” 见哥哥早就有了安排,苑希也就放心些,只是不知今晚苑萌与王美娴能否安睡。 以前苑希最不喜欢与筛月阁一墙之隔的院子发出弹唱吵闹,谁知从今日起便再也没了那些闹人的歌声。 后来她偶尔回到筛月阁,竟十分怀念做孩童时的时光。 说好要去见卿心荟,苑希心中开心,还准备了不少礼物。 早间,在铜镜前打扮她都舍不得离开,只觉得一切的美好都想要永远抓住。 她又在呈辞送的那些珠花里翻找,每一支她都很喜欢,而她都不想用的原因,就是呈辞太能俘获她的心。 他不过随意挑选的东西却件件都叫她倾心,她认为是自己还没有彻底走出这个漩涡。 终于收拾出门,与哥哥坐在马车中,她问苑翎:“那卿娘子一见我便叫我苑闺臣,哥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苑翎答道:“《镜花缘》中唐小山改名唐闺臣,在才女科考取功名,我想,她不过是拿这女子打趣你。” 苑希没看过《镜花缘》,竟不知还有这样一层含义,“哪里是打趣我,若真有女科,我定能高中,我可是当选户部郎了呢!” 她也不含蓄,立刻要哥哥送一本《镜花缘》给她,“我怎么没看过这本书,哥哥这两日便也拿来我看看。” “这是禁书。”苑翎并不打算替她去找。 苑希竖着眉问:“禁书你不也看过,怎么不帮我找!” 哥哥倒是一脸正常的模样,“我是男子嘛。” “那就是说这样的书反而是不让我们女子看的咯?我就偏要看!”苑希满脸的莫名其妙,怎么就男子看得女子看不得? 两个人在车内争论不休,西风凋百翠,外间的树叶不断簌簌掉落。直到见到卿心荟兄妹,苑希才收起了自己一脸的斗志。 迎上来,卿心荟便夸她:“你这样打扮一下真好看,感觉比前几日见都长大了好多,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今日出门苑希可是精心打扮过的,自然会成熟一分。她也发现卿心荟不似前几日挽着头那般简单,而是已经及笄。 卿心荟笑着回道:“是呀,前几日为了简便,所以没有做发髻。”她偷偷告诉苑希,“我母亲给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是芷’。” 普通人家的娘子连名都不一定会有,更别说表字了。 二人结伴往酒楼二楼走去,苑希一边踏上楼梯一边摇摇头,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卿心荟给她解释:“我哥哥字‘是营’,取自《楚辞·天问》“莆雚是营”一句。 我这句是同篇的‘南岳是止’,我母亲和父亲特别喜欢《天问》,这一篇是他二人的定情文章呢。” 这可叫苑希更加好奇了,“伯母婚前便与伯父相识了吗?” “当然呀,我母亲幼年便在学堂中听课,是有名的才女呢。”卿心荟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到学堂了。 “母亲说,那时候学堂里好多男子论起学问来,都不及她,她唯独就喜欢我父亲,虽说不过她却从不放弃的样子。” 两个人拉着手一通笑,苑希这才想起来,卿心荟是老太师的外孙女,便问:“令堂不会就是鄀京著名才女季微子吧?” 卿心荟满心欢喜地看着她,“你竟然不知道我母亲是谁?我上次不是给你说过嘛,我外祖将你的文章给我们看过,我舅舅就是国子监祭酒呀,文章就是他给的。” 苑希不好意思地对着她笑,卿心荟开心地拉着她,“你真应该多出来走走,这鄀京里好玩的怪事情那么多,你困在家里做什么。” 并非是苑希不想出门,实在是有太多掣肘,“我小娘不想让我出门,她说正经人家娘子不能抛头露面。” 卿心荟看起来弱柳扶风,但讲话时却是另一番姿态,“这世间诸多要求,其实根本就不值一提。 普通农商为了生计如何能做到不抛头露面?普通人谁又敢多嘴官宦人家的娘子? 这些拘于后堂的事情不过是那些不上不下的人想搏个清流人家的名号自抬身价罢了。” 二人渐渐走到连廊,于郢的繁华就在脚下。 高楼林立中,那些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背上、肩上扛着他们的未来,也有炎篪的未来。 “那些努力生活的人真值得我们钦佩。”苑希心中十分感叹。 因为她在历下时见过许多为了生存双手结痂的老百姓,更见过以为出卖尊严就能苟活的人。 卿心荟却笑着说:“是呀,所以当神仙真好,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不需那么多儿女情长。” 那边两个哥哥早就进了包间,茶都吃了一盅她们才走了过去。 苑希今生还是第一次出来吃饭,但前世早就与呈辞见识过不少好东西,唯一没去过的就是于郢最大的酒楼——丰乐楼。 因丰乐楼里都是和呈辞的那些酒肉朋友,看着满桌糕点,苑希便想着若哪日能去了丰乐楼才好,反正没有和呈辞在旁,不会有人出来扫了雅兴。 第39章 宋泽云 回去路上苑希便和哥哥讨论起了的《天问》、《九章》,“要是我们身边有文章做得非常好的人就好了。” 哥哥觉得好笑,“怎么没有,宋五郎不就做得好,今年他的势头最大,都赌他秋闱定能考上解元。” “宋五哥这么厉害?难怪了,几次见他他都穿着学士服,想来他的精力都用在读书做文章上了。” 苑翎撇了撇嘴,“不止,有胆大的买了他殿试第一,可谓是一匹黑马。” 苑希这才反应过来,“他那么累,秋狝时定是去散心的,竟然被我拉着到处跑。” 哥哥根本不在乎,只道:“他很有可能是新科状元,本来就是亲戚,应当多走动的。” 现在哥哥才有底气说这样话,以前是不敢说要和宋府走动这样话的。苑希也不在乎哥哥与谁走动,只要不是和呈辞,她便觉得很好。 哥哥走后,她又坐在桌前,打开妆奁,里面装着铜镜,小抽屉里是一些日常使用的小饰品。 今日见到的卿心荟长得明媚皓齿、削肩细腰,还是个才女,她也好想拥有那样的美貌。 拿着镜子不停看,真希望自己的眉毛再细长些,鼻头再坚丨挺些,嘴型再小巧些…… “什么时候能长得像卿姐姐那样好看呀。” 正在整理睡床的点雩漫不经心搭话:“姑娘怎么不问问世子喜欢什么样的。” “我为什么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啊?”苑希转过身看着点雩的背影。 确定床幔中没有蚊虫点雩才慢慢出来,“世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且他是男子,男子才知道男子喜欢什么长相的娘子。” 苑希一把将妆奁关上,震得铜镜发出“噌”的声音,“我管他喜欢什么样的娘子,我要按照我自己喜欢的长!” 别人喜欢什么样的那是别人的事,只有自己喜欢的才好呢。她从点雩一侧钻进被窝,桂魄初生秋露微,裹着被子浑身舒爽。 夜里,苑希梦见与卿心荟骑马,她们在草原是飞奔……醒来时她揉着眼睛想:梦果真是反的,我俩骑马怎么可能飞奔。 夜里做梦,天亮了苑希都起不来,坐在床上眼睛还闭着,点雩已经将调好的朱雀汤舀到她嘴里让她过早了。 这时候,筛月阁的门口有些响动,追出去看的萃帛回来说:“看起来像是隔壁院的那位。” 从前,苑萌对苑希很不客气,所以萃帛和点雩也都不喜欢她。 想到她被打击成这样,苑希也不想与她计较,“可能是想进来说话,但是想到大家关系本就不好,所以不来了吧。” 点雩当然是无所谓的,“不来挺好,否则定又要嘲笑我们院子寒酸。” 苑希环顾了这个的小暖阁,世子送的珠宝她都藏起来了,除了购置了新的家具并看不出什么来。 不过她从不觉得暖阁寒酸,这个暖阁她住着也是格外舒服的。 推开锦被,随意用点雩准备的温水敷了敷脸,又抓着萃帛给她画远山眉。萃帛会画眉,但远山便多少有些考验,等了半晌都还没下手。 睁着眼睛,正好能从窗户看到外间那树紫薇花,金风拂过,又落了满园的红,而萃帛依旧没有画出第一笔。 萃帛画不好,苑希便想自己上手学,却忘了自己连最简单的眉形也不会,前世胡乱用光一整盒铜黛,真真是可惜了。 还好流皓送来了《镜花缘》,阻止了她继续摧残这盒铜黛,只是不见哥哥,据流皓说是在嘉禾馆。 近来苑府事多,父亲也是个不管事的,有哥哥与大娘子商量倒也很好。 用了早饭,她便翻开了《镜花缘》,前面写的都是唐小山的父亲等几人周游列国的故事。 故事中那些国度都在海外,可惜她没见过海,并不了解海浪是多么凶猛。 到了晚饭时,嘉禾馆便来了人,叫苑希过去一同用餐。 哥哥站在嘉禾馆门口,见她过去立刻说:“哥哥帮你求了一个好去处,过几日你就去宋府和宋家三娘一同上课。 你有叶嬷嬷教导,又是安定侯府调丨教的,明年若是能相中个好夫婿,也能配得上。” 哥哥站在门口等她,自然是还有更重要的,“我可是求了母亲好半天,你一会儿只管谢礼,千万不要又说不。” 所有人都以为苑希是因为不想上进所以总是拒绝,其实她并非这样,她只是想远离和呈辞罢了。 但这件事苑希是真不情愿,她觉得大娘子能答应去宋府帮她说这件事,多少都与大姐姐有关。 她只是被送去宋府给他们挑选的,若是能入得眼两家一拍即合,她就跑不掉了。 吃饭时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去宋府就能走出这个家,这是第一步,但这一步极有可能变成最后一步。 一直埋着头吃饭,不知自己应不应该冲动。她甚至怀疑,究竟拒绝是冲动,亦或是同意才是冲动。 见苑希最终也没有反驳,苑翎心满意足,送她回筛月阁时也多聊了几句:“宋府是鄀京都出了名的清流人家。 名利总是傍身最好的利器,你在宋府学规矩的事传出去,对你只有好处,知道吗?” 苑希却很着急,“哥哥,我要读书做文章的,规矩家里嬷嬷都教过了,已经够用!” “学文章那不更好,现成的状元苗子就在宋府,不比谁都能读书?”哥哥带头往前走着,“你能多读几本书,到时候找个清流人家,也是不错。” 说来说去,每个人都是围绕着嫁人生子在为她考虑,她只觉得头疼,心中却又很明白他们的好意。 气鼓鼓地回到暖阁,心中烦闷的苑希连夜将唐小山的故事看完,多识得了不少有趣的女孩子,她们是仙界的花仙,来人间一趟,竟也能改变这人间。 没了苑萌的吵闹,嘉禾馆又回到了往日的宁静。 这日朱大娘子特地叫人套了车,亲自送苑希与苑翼去宋府上课。 苑希与苑翼从小不在一处,他虽不调皮,却并不喜爱这个姐姐,所以从来没什么话说。 只见苑翼穿着一身圆领襕衫,纯白的下摆也不张扬,腰间的襞积整理得当,确有几分学子模样,与那日宋兹倒有几分相似。 能看出大娘子对苑翼的付出与教导,只是也与苑希没有太大关系。 “宋府之人皆是温文尔雅,希娘无须担心。”朱大娘子见车厢中沉闷,便慢慢说:“宋府的三娘比你大两岁,明年是定要嫁人的。 她以前一直在安乐侯府跟着几个姊妹学习,现在是为了学妇功,单独请了嬷嬷在家教。你去了要眼快体勤,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朱大娘子话说一半便知道苑希不爱听,所以继续道:“上次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明年你也正是年纪,叫大郎多留心就行。” 她明确点出如今并非是想让她去给大姐夫做妾,是因为她前几日就想说清楚,只是苑翎在,她才闭口不谈。 能大事化了,大娘子也没想到,她以为这个小丫头怎么的也要哭闹几日,也定要小娘、哥哥撑撑腰,却没想她竟这般没有声响。 倒不是苑希不想将事情一次解决,确实是苑萌来了,叫她不想被看笑话,特别是苑萌说小娘不讲理。 小娘确实时常不太讲理,可那是自己小娘,心中偶尔不满那也是生她养她之人,让别人这样说,她哪里能乐意。 后面一件事赶着一件事,好像从前的事情也不那么重要了,至少就现在而言,她觉得人生中能认识卿心荟这样的朋友,她便多了不少斗志。 而去宋府也不过是去旁听一二,好涨涨身价,苑希明白哥哥的意思,虽然她心中觉得可笑,但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她现在反而是无比希望抓住每一个出门的机会,终有一日她要告诉他们,他们一直以来认为的东西并不代表就是正确。 朱大娘子眼睛不好,坐在马车中只觉漆黑,但她并不担心眼前的丫头,反而说:“四娘如今长大了,虽不缺府中的那点银两,但总归不是自己的。 从今后,你的月例我会让归娘给你送来,如今的你恐怕瞧不上这几贯钱,但这都是家里的心意。” 苑希嘴上轻轻致谢,心中确是窃喜,她哪里瞧不上啊! 所有人都是以为苑希花着呈辞的钱,所以日子过得轻松了,并不知道是她卖了珠花和璎珞,才苦苦支撑到现在。 每月有几贯的月例,终于日子又要过下去了!等哥哥发了俸禄,她想自己凑些钱,也找苑萌学学怎么能做些生意。 马车到了宋府,苑希率先下了车,马车还要继续送苑翼前往私塾,没想到朱大娘子也跟了下来。 大娘子今日稍作打扮,却遮不住鬓角的白发,苑希抿了抿嘴看向了别处,心中很是敲鼓。 她不是想恶意揣度大娘子,可心中总也抛不开七夕时大娘子与大姐姐说的话。今日与她一同走到宋府,总有一种羊入虎口之感。 她不再是懵懂无知的人,已经有了危机感,便再也回不到曾经那天真糊涂的模样。 大娘子送了苑希后便去了宋母妘远媛处,苑希不了解宋母,但七夕一事可是在心中烙下铁印,她不想过去自讨没趣。 更何况,她与朱大娘子前来,宋母只是派了几个仆妇来接,这地位差距只要不是前世的苑希便都能看得清楚。 宋泽云也不喜欢朱大娘子,老眼昏花不说,总在她母亲面前一副恭顺的样子,反而叫人觉得厌烦。 在宋府这样的清流人家看来,很是看不上卑躬屈膝乐于俯首之人。 第40章 列女传 这里的上课可就与苑希想要的相差太远,宋泽云已经及笈,今年又有科举,明年她或许就能相中夫家,所以学的皆是妇功。 苑希刚来,教习便又从最早的地方讲起,宋泽云乐得不听,一直在下面画小像。 宋泽云有好些姊妹,不过在自家府上只她一个,上面三个哥哥,家里对她更是宠得不得了。 初次见面她也只是随意扫了苑希几眼,这个小丫头在于郢现在可是有些风头,宋泽云在没探明她本人性格前也不想显出亲昵或是疏远。 上午课后她还问苑希:“你画画怎么样?你帮我画一幅春日戏鲤图吧,我想送给我一个远房姐姐,怕她忘记我的相貌。” 只学过识字的苑希连写字也是马马虎虎,更别说作画,赶紧要拒绝。 宋泽云却说无所谓,“今日你初次来,我二人不熟悉,就当做是玩乐,画得不好也无妨。” 她吩咐人送来画具,又道:“除非你想去陪你家大娘子与我母亲用午餐,反正我不想去。” 苑希没再拒绝,却心中惴惴,陪着看画可以,真叫她上手只怕要显拙了。 还好宋泽云一直在画那锦鲤,并没有强求苑希来帮忙,直到仆人送来两份糕点,是刚买到的脂油糕和萝卜糕。 “这可是九寿斋最新出的,你没吃过吧?”宋泽云放下画笔,又用丝绢擦了擦手。 苑希活了两世,怎么可能没吃过,她还知道,明年春天的九寿斋就会出最新款的米花糖和蝴蝶酥,那是她最喜欢的,给了她在历下许多支撑。 看着宋泽云并不是故意显摆的模样,苑希心中略有些心疼大姐姐。 宋泽云就与所有贵族一样自诩尊贵不俗,无意中总会带着这样淡淡的自信。 光是这样就叫人觉得浑身不舒服,更别说大姐姐的婆母定是为难大姐姐的。 今日她才了解苑萌那日上嘉禾馆学规矩,心中的委屈。平日在家都是哄着宠着,想来叶嬷嬷的一举一动都会刺痛苑萌。 下午休息时宋泽云又叫苑希陪她作画,这会儿便是要叫她也下笔画只锦鲤。 苑希深深呼吸一口,笑回:“不怕姐姐笑话,我是真没画过画,只怕弄污了这绢纸。待我回去仔细研究一番,定有一日陪姐姐画完这锦鲤。” 宋泽云撇撇嘴不置可否,又捡起笔来自己勾勒,眼神一直在偷偷打量苑希,散发着极不友好的目光。 苑希也打量着她,她长得清冷,确如城中相传宋府之人高雅,但这清高之感,苑希并不怎么喜欢。 后几日都是苑希独自一人厚着脸皮上门,虽每日都有事做了,她却觉得这样是在浪费时间。 她可不好意思真像哥哥说的那样去找宋兹,虽说是亲戚,毕竟男女有别,更何况在别人家中动太多心思,定叫人反感。 而苑希整日忙碌,也让殷小娘很不满,她不想苑希做飞上枝头的凤凰,她要苑希给殷家生儿子的! 所以每日苑希晚上和苑翼的马车刚一到家,筛月阁就来催她去佛堂跪经。 佛堂中总是香烟缭绕,累了一天就这样跪着反而只叫她满脑袋空白,几日下来还真觉得是个不错的休息方式。 在宋府的累倒不是学习,而是陪宋泽云叫苑希觉得心累,什么东西到她嘴里都会变成“你没见过吧?我来教你。” 虽知道她没恶意,但每日都要配合她扮演着感激也叫人厌倦。 这日又去宋府,想到又是一天无聊,马车中苑希便打了个哈欠。 很少说话的苑翼竟提醒道:“为人淑女怎可如此张着嘴哈欠连天,姐姐应当谨慎些。” 哑然失笑,险些让马车陷入尴尬的沉默,苑希才捏了捏苑翼的脸,说:“你这个小孩子一天故作深沉,现在还学会教训你姐姐了。” “幼弟自不是教训姐姐,只是提醒姐姐需注意之事,‘修道德,习仁义,敦孝悌,立忠贞,渐礼乐之腴润,蹈先王之盛则,此君子之所急’,亦是幼弟之责。” 本来觉得好玩,这会儿苑希是真笑不出来了,“是了,你能做到这样最好,但是你毕竟还是孩子,孩子嘛,还是多些快乐吧。” 并不喜欢一个十岁小孩这样满口仁义道德,苑希更希望他能在岁月中寻到这些,而不仅仅只是流于这些佶屈聱牙的文章中。 苑翼依然正襟危坐,“我可不是孩子了,再过几年也能参加科举了呢。” 话是这么说,但苑希是不喜欢这样的。 到了宋府后,宋泽云又是上课时偷懒,教习也并没有多上心,这些世家子女自有她们的好去处,今后说不定做了王宫贵人的妻子,想起这些教习来可不能留下的是坏印象。 但苑希与宋泽云不同,她总想要将事情做好,因为她没有那么多倚靠,也就养成了认真做事的性格。 两相对比下教习自然心中更喜欢苑希,偶尔对苑希做得不好的地方也就提点得多些。 苑希喜欢对自己严厉的人,这会鞭策她前进,而宋泽云就喜欢教习不管她,这反而让她们的课堂互补平衡起来。 早间苑希因苑翼的善意提醒,心中多有意见,今日教习说到班昭所写《女诫》七篇,也就多了许多话说。 苑希早前就通读过,所以立刻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班慧班自己就辅助邓太后在后宫揽政,怎么偏偏要写《女诫》让天下女子臣服? 若她能做到,又为何要写《为兄超求代疏》与《上邓太后疏》此等‘牝鸡司晨’之事?为何事情到她身上便是不同了呢?” 教习将面前的《女诫》合上,忧心忡忡道:“慧班便是担心女子都如邓太后一般,将自己身处漩涡,才会想要劝邓太后。 女子娇弱,如何比得过男子?哪怕如慧班一样治世、治史最后也不过是落得《列女传·曹世叔妻传》罢了。” “那是班慧班老了,她老了后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结果只是冠上了她丈夫的名头,连自己的功劳也不过是给她的儿子博了个侯爵之位,她依然只是曹大姑。 可史书不也留下了她的名字?若后人复后人,终有一日她能脱去夫姓,而不是教导大家都躲在一个自己幻想的盛世中。 卑弱绝不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弱肉强食才是,若人人都只是回避不去面对,这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教习被她说得无法反驳,又摊开《女诫》准备从中寻找答案。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你想想,你若是如个夜叉一般,哪还嫁得出去?” 这么说苑希更是觉得不对,“‘万物负阴而抱阳’,怎么能将阴阳分开来说? 更何况,‘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无,就是阴,是用,是一切之始,更不能仅仅一句‘阴以柔为用、女以弱为美’去理解。” 宋泽云在旁看热闹看得开心,乐得半日这么混了过去。 一去半月,哥哥每日都会来看看苑希,但她每晚总在跪经,哥哥也觉得无奈。 他也在蒲团上跪下,“你倒真有耐心每日在这里,秋狝时若能有这样的好性格,也不必害我提心吊胆。” “中元节时我不也是如此耐心在娘娘庙跪了半日,哥哥便不需提心吊胆呀。”苑希故意玩笑。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呛得苑翎一时无话,好半天才说起别的。“不是哥哥非要你和我一样对世子点头哈腰,实在是世事艰难。 等你要承担一个家的责任时你便会明白哥哥,我也有迫不得已。能得贵人扶持,这比天上掉馅儿饼还让人羡慕,知道么?” 苑希自然是知道的,否则那些对她的侧目是怎么来的,谁不想等着看她的下场? “哥哥,我真的不是不想和你携手,我只是不想和郁西世子扯上关系。” 苑翎点点头,“我知道,你一个小娘子,自然是不想陷入这样的舆论之中,所以哥哥没有强迫你什么,只是希望你多给世子一个笑脸。” 说到这儿,苑翎自己都笑了,“人家是世子,次次都要看你脸色,你觉得你能有几次这样的好命。”说完他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这不就是苑希最怕的事么,他迟早一日腻了,陷在风月舆论中的自己根本就爬不出去这个魔窟。 “哥哥。”她安慰道,“贵人也不止他一个,上次我还见了僖王妃呢,我们不还认识了卿博士,总有一天不需要提心吊胆过日子的。” 回想起那日与僖王妃吃茶,如今想来也没那日那般紧张了,反而对印象中的僖王妃生出好奇来。 她只想显得与贵人们间的游刃有余,不知不觉形容起那异瞳白猫,白猫的慵懒、冷清、高贵,到最后却不像是在形容猫,更多是在形容她眼中的僖王妃。 不过是随便说起,谁知没两日哥哥还带回一份聘猫儿契,“世子已经着人使《象吉备要通书》看过了,十五那日正是吉日。 不过,晚间要祭祖,我们便要一早就到,将狸奴接回,你早起便好生打扮,不要落了世子面子。” 第41章 聘猫儿 “那是我的面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啊?”苑希满脸不乐意,但想到哥哥因为她提到僖王府的狸奴而想着她,便又觉得开心,“那我明日就等你套好了车来接我。” 苑希开心极了,她就要拥有一只自己的狸奴了,是属于她的。 十五那日她早早就起床打扮,嘉禾馆便来了人,“大娘子吩咐,十五这日事情多,殷小娘与四娘便在房中休息,祭祖时过来便是。” 以往皆是如此,但苑希从没想过,每次她去,院子里已经准备妥当,原来都是有许多人在做事。 这会儿她才觉得自己和小娘就像是寄生虫,只是躲在无人处偷食着一点点的鲜血。 传话的人刚走,小娘又拔腿去了佛堂,根本就没将大娘子的话放心上,苑希也乐得一个人准备出门。 一切妥当,承星却来了,“世子说晚一些他会亲自过来,聘猫一事暂缓,要等今日忙完才行。” 苑希不解地看向哥哥,她聘猫,为何要等他忙完? 苑翎没理会她,光顾着对承星点头,“知道了,世子今日事多,你回他,我们不着急。” 怎么回事啊,苑希一脸茫然,问:“我们夜里还要祭祖呢,不要耽误时间,一会儿小娘又要说我瞎跑了!” 承星已经离开,苑翎才拉着她回了筛月阁,“承星不都说了嘛,世子要来亲自聘猫,我们当然要等他。” 到这会儿了,她自然也察觉到不对,“到底是你替我聘的,还是替他聘的?” “自然是世子!”苑翎一脸自豪,“世子说见那狸奴可爱,只是他对这样的动物过敏,所以让我代养。 你不是喜欢僖王府的那白猫吗?世子这只正是白色,只是嘴上有块黑斑。” 苑希白高兴几天,原来又是因为那郁西世子,她嘟囔说:“那叫衔蝶,不叫黑斑!整天就是世子、世子,什么时候想想你自己的亲妹妹啊!” 苑翎每次一说到呈辞,苑希就不高兴,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的,反而是流皓说了话。 “四娘子在国子监不也说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仙人指路’,可怎么每次都这般不愿接受别人的好意?” “我……”苑希只觉得自己哪里是不知好歹的人,她就只是不想搭理和呈辞,偏偏他就莫名其妙地阴魂不散。 若是换个人,她也能像哥哥一样,每日去赔笑脸! 情绪低落下去,便是一整日都觉得心烦,直等到日头偏西那人也没来,苑希已经忍不住想骂骂咧咧,终于还是理智战胜了自己。 用晚餐时,嘉禾馆真是热闹非凡,这一日大姐姐是要归宁团圆的,隔壁的苑正铎也回了于郢,今日带着一家子来了。 他这一家子可就新鲜了,从未见过的苑翓和刘韵奴也都从江陵赶到,家里大人拉着谈了好几日才终于是谈妥。 只可惜人虽多,大家却都各有各心思,团圆夜也并不怎么合着一条心。 终于来到傍晚时分,今日主祭是朱大娘子,她念了很多祭词,年年如一。今日不同在于大娘子拉着王美娴站在身边,多少叫她宽慰些。 后面的苑希完全是心不在焉,等了一整日,心中早就没了力气,站在这儿都只觉得恍惚。 事后,一家的男子都去了书房,留下了刘韵奴,她现在虽也是家人却无比生疏,只能站在最外沿看着她们。 以往都只会为哥哥一人准备,替他拜魁星、晒书品鉴。 如今家里有苑希和苑萌两个待嫁娘子,大娘子又替她们安排了拜月娘,苑希看着一桌子的供果,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 朱大娘子摸索着站在案台前,对着太阴星君许愿念道:“愿小女苑萌、苑羽栀貌似嫦娥,颜如皓月……” 案前高挂着月光纸,上面是月神太阴星君像。画像中,太阴星君背后有无数姮娥仙子,还有传说在月亮上的於菟。 篪国人向来称呼老虎为於菟,小时候她夜里不睡,奶嬷嬷总这样吓唬她,说她不睡,於菟就要来把她叼去月宫里给太阴星君做姮娥。 一整日神思不宁,她竟觉得那画中的於菟就是要来咬她的。大娘子念完祝祷,婆子将月光纸摘下拿去焚烧,苑希还看着刚才神像的位置。 她的眼神正好直直望着天边初生的满月,完全没发现大姐姐也坐在一旁,反而是苑萌更关心,“大姐在这里坐着做何?” 苑楚楚只淡淡回答:“照月。” 在她们的家乡广陵,向来就有“照月求子”的习俗,认为久婚不孕的妇女,在中秋圆月当头时独坐院中,清沐月光,此后便可怀孕。 苑希知道,苑楚楚因无身孕,心里很着急,虽然姐夫对她很体贴,可她自己心中哪里能放得下此事。 只不过……就是亲姐妹也不愿意为此事代劳的,苑希没有搭话,独自去了廊下,却碰见了刘韵奴,这会儿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不知道苑正铎回来后是怎么解决的这件事,但见苑萌站在园中陪大姐姐照月也不给刘韵奴一个眼神,想来内心是无法接受的。 苑希与她不熟,更是只想要离开,她招手呼来点雩,给自己补妆,以此躲避刘韵奴的眼神。 今日一早她是画了檀晕妆,点雩这会儿也是用檀粉替她补,月光下,粉扑扑的脸看起来更是娇俏。 点雩又整理了她头上的发饰,虽是中秋,也只是在简单的发髻上绑了她以前的那些丝带罢了,近来花销变大,她已经是入不敷出。 二人补着妆便悄悄往外面去,直到哥哥找到她时月亮已经快升至顶空。 出门时又碰到苑楚楚和大姐夫也出门来,大姐姐拉着苑希手嘱咐道:“小妹放心,我已经劝妥母亲,定不会叫你为难的。” 他二人要赶在月夜前返回宋府,苑希不敢看大姐夫,只是感激看大姐姐一眼,福了福身便往马车去。 这双驾马车停在苑府门口,好事者早就来等着看热闹了,这样的马车可不是普通人使唤的。 苑希急匆匆上去,哥哥也没跟上来,倒成了苑希的专座。只是走了并没有很远,车停了下来。 这辆马车很大,点雩也没上来,车里的人想出去观望发生什么事,只好起身往外走,正掀开帘子,上来了一个人,和呈辞。 这日风清月皎,帘子掀开时那风扑在她的面上,带起发丝飘动,一切仿若被仙人施法,放慢了动作。 二人对上了眼神,苑希才连忙收回手,下坠的帘子又被人接住,并且走了进来。 呈辞刚坐下,马车又再次启动,她不得不在门边屏息端坐。马车中十分安静,呈辞闭目养神,没有要与她多说的意思。 他的打扮比前世更加富贵,毕竟那时候二人一直没有捅破窗户纸,而今生呈辞的穿着华丽到让每一丝从窗口随风而来的光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马车中充斥着周边商贩的吆喝与路人谈天,她二人就这样互不搭理竟没有丝毫尴尬,叫她心中的回忆不断上涌。 前世他二人时常去看戏、品尝美食,这些时刻都是极为安静的,但谁也不会觉得不适。 最是三月三那日,他轻轻抹去她的泪后便一路在宽大的袖子中牵着她的手,那日他二人久久没有说话,如今也只记得那天她的心一直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马车摇摇晃晃,一直到上了主路便再动不了,等了一会儿凯风在马车前回报:“世子,前面人太多了,恐怕很难往前。” “步行过去。” 上座之人话音刚落,苑希已经站了起来,她只想逃离!记忆和面前的人都是。 迫不及待跳下了马车她才知道这日的热闹,四处挂满了灯与幡,五颜六色的彩幕帐连在一起,还有许多戏台在大街上支着架子唱戏、杂耍。 她躲到一旁不想与呈辞站在一起,谁知他偏叫凯风拿了盏灯递到她手中。 这一日,人间是要用灯火助月的。 灯型是无肠公子,苑希看着半晌都不肯接,这什么意思?无肠公子、横行将军都是螃蟹的别称,反正苑希是觉得他好像在用灯骂自己。 点雩偷偷在她耳边抱怨:“姑娘有没有听说过月中姮娥不是蟾蜍精所化,而是一个美丽仙子。 听说今晚就有一出吴刚伐桂,还以为我们可以去看呢,等聘了猫儿都不知什么时辰了。” 苑希默默点头,“《淮南子》中确实提到过,说姮娥是窃食了西王母的仙丹,奔而入月,只是这吴刚伐桂……” 她去听过许多戏,倒是真没听过这一出,不过今晚别说一出吴刚伐桂,这满大街都是扮嫦娥卖玉兔的,已经够稀奇了。 也不知是哪个唱戏的说月中普通的姮娥不是一群侍女,而是一位美人,美人手中抱着一只玉兔,并非儿时人人害怕的於菟。 苑希可不喜欢於菟,她只怕晚上要做噩梦呢。好在近几年流传起嫦娥奔月的故事,缓解着儿时的恐惧。 跟在后面的呈辞见着苑希今晚小巧清丽却不怎么开心,与点雩二人更是嘀咕不停,他本就心烦意乱的情绪此刻便是到了顶点。 前方不远处正有一出戏台在唱吴刚斫桂的故事,他便带着众人前去驻足观看。 苑希和点雩正说这出戏便见了,心情比刚才又好了不少,却没想到呈辞直视她双眼问她:“希娘看了这个故事,可有什么想法?” 认真看戏的苑希望了提问的呈辞一眼,答道:“‘月中有桂树,日中有伴侣’,想来得道升仙总归是极好的。” 呈辞也学苑希念了句诗:“我知道你不满意你哥哥跟着我,但‘自是嫦娥爱才子,桂花折与最高枝’,我是他最好的选择。” 苑希不是不喜欢哥哥折最高枝,她单纯是不想与面前人有瓜葛罢了,“世子也听刚才那伶人唱了,吴刚是‘学仙有过’而这桂树‘树创随合’。 桂树必定撑破月轮,今日的快乐也未必是未来的支撑,世子怎么就能说自己是最佳的选择? 若有一日世子腻了厌了,我哥哥还不定能有吴刚的下场。” 第42章 可知罪 呈辞往前一步立刻辩驳:“你如何认定我有一日会腻了厌了?又如何肯定此刻的快乐不会持续到未来?希娘,你没有努力过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岂料那扮演吴刚之人抡起手中大斧砍了下去,那“桂树”抖了抖,洒出漫天金黄的木樨花。 芬芳的木樨飘落在苑希与呈辞周身,两个人因为刚才的几句话说的不开心,这会儿被这天女散花打断,苑希转过头去置起气来。 她不喜欢他叫她“希娘”,女子闺名不应让外人知晓,前世她就不该说的,今生定是哥哥口无遮拦,连这都告诉他了! 更何况他怎么敢指责她从不努力?她读书、识人,一样付出了许多,怎么在所有人眼中她就是一个从不努力只知逃避之人,她逃避的从来都只有他而已! 这么想着,苑希心中情绪更是不平,反而转过身去赌气。 这般美景被他二人辜负,呈辞本意绝不是如此,便看了一眼凯风,凯风心领神会往那台子上抛了几粒金稞子。 戏台上,这吴刚也不演了,桂树也不扮了,只顾着捡了金锞子一个劲儿地磕头,周围人群起哄,热闹至极。 台上的戏停了,台下的却没有,二人在无数闪烁烛光中显得十分扭捏,他们微妙的情绪让周围人都一头雾水。 一个小小庶女如此态度怕不是觉得自己命硬?而向来举止稳重的世子竟也有耍小孩脾气的时刻,真叫人开了眼。 点雩与承星、凯风都最是了解自家之人,两个甚少见面的人,怎么会气氛如此融洽,就算是有些龃龉也只叫人觉得如一会儿便和好的情人在拌嘴。 二人心中却不是如此作想,呈辞只觉后悔,早知道不要见她,今晚还能舒坦一晚。 而苑希更是觉得自己就不该趟这浑水,当时就应该反悔说自己没答应来迎娶狸奴! 这会儿埋着头只等着接狸奴,苑希再不多说一句只管跟在他身后走过热闹的大街,又过了一整个坊间,终于抵达。 这一路几人都十分安静,月光洒在埋头赶路的人肩膀,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诡异,只苑希手中这盏螃蟹灯张牙舞爪,却带着温暖的光。 那狸奴家也不普通,苑希只见高高的牌匾在月色中显得十分严肃。门口虽候满了人,却也依然只叫他们等着,毕竟他们是来下聘的。 天色太晚,呈辞便对主家道:“我们就不进去了,一切仪式从简吧。”从简的意思就是要主家把狸奴送出来,他们要走了。 谁敢说个不字呢? 四周只有人们低头搬东西的窸窣声音,天阶夜色凉如水,一切都那般沉静。 “为何不簪我送的头花?”呈辞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切。 “卖了!”苑希反应也是够快,他话音刚落,她的声音便响起。 身后众人屏息凝视,看着面前古怪的二人。 呈辞又问:“可是因为花销不够?” 原以为他会生气,结果不仅没有,甚至还关心她,她便也软了下来,“哪里敢卖世子赠予哥哥的东西,倒也是不敢用而已。” 终于见她不似斗鸡,他才心中叹口气道:“既然送了,就是你的,钱财你也不消费心。” 苑希又不说话了,多说一句她都觉得晦气,她只希望他不要你呀我的,把大家绑在了一起。 呈辞却穷追不舍,“《吴刚伐桂》一折,希娘难道就看不出,哪怕是几千年、几万年吴刚都坚持去改变。 我们不需那么大那么长的勇气与时间,我们有更大的可能性走出这个画地为牢的月亮,不是吗?” 神话总归是神话,又被后世人加入了无数自己的幻想,人们还偏偏喜欢从这些故事里看出些爱情来。 并不想与神话人物并提,苑希只觉得自己不过是茫茫人海中一蜉蝣,“若要走出地牢,单是我自己,我如何也做不到。 除非我本就不平凡,除非我能有振聋发聩的声音高喊‘欲斫月中桂,持为寒者薪’,可世子认为我能吗? 你们这些不平凡的人又都做什么呢?吃喝玩乐?你认为简单的事情对别人来说并不那么容易。” 眼看着这二人就吵了起来,点雩悄悄拉着苑希的衣角晃了晃,自己家娘子平日里绝不是这样的。 只有呈辞知道,她向来强势,在家装闷葫芦罢了。 “你就是不愿意。” 没人知道呈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连苑希也不懂。 正好猫儿出来,还只是一只一两个月的奶猫,接猫儿时要用帐子盖住猫儿的头,这帐子却将它瘦弱的身影完全罩住了。 呈辞已经冷面在旁道:“本当我亲自接,不过怕我手重吓坏了猫儿,就请苑娘子代本世子操持。” 明明是过敏却说怕吓坏了猫儿,苑希心中翻了个白眼,反正她来就是来干这个的,随意鞠了一礼便去接过了狸奴。 却被承星引上了世子的车,“世子是特地亲自来接的,就委屈娘子了。” 又要与他同乘一车,她心里十万个不乐意,便只坐在门口不想靠近他,偏那狸奴一直扭来扭去想要下地,最后她不得不坐在脚边捧着那猫儿。 马车慢慢地晃着,累了一天的苑希抱着这软乎乎的小肉球渐渐失去了神采。 醒来时,呈辞竟也席地坐着让她靠在他怀中,他的手紧紧环住她的肩,却丝毫没有叫她觉察,看来力气都用在他自己身上,没有要用力扣住她。 从他胸口蹭上的胭脂水粉来看,她应该不仅仅是靠着他,可能为了睡得踏实,在他怀中找了好几个姿势呢。 但他这会儿又丢开她回到了坐上,身子板正,口中说:“险些压着我的狸奴,你可知罪?” 苑希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这黑面刹似是与她有仇,“小女知罪,以后定会小心伺候的。” 她向一旁挪了挪,又假装乖巧端正地跪坐在马车地板上,呈辞才说:“已经到了,你回去吧。” 她这才发现马车早就停稳,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她乐得被他赶走,连忙下了马车。 车队留下了苑希一行人又缓慢往赤乌坊去,呈辞坐在位上看着刚才二人靠坐在一起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他伸手摸到沾染的脂粉,正是在他的心口。 协助母亲主持了一整日的拜月活动,他也累了。 或许便是因为今日的热闹情绪让他失了理智,以为郁西能接受他,她也能,所以才会让她等着自己一同前去聘猫。 从他打碎幽都使者重生到现在,已经太久,久得他每一次遇见苑希都只能看到她满脸的疏离。 他轻轻靠在车框上,秋狝那日她的话又翻涌上来,“世子是至高无上的贵人,与我们实在太远,有如天上神明,往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比较好……” 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是世子所以前世今生她都要这样待他? 那晚宴席结束他便觉得心中失了一大块,那个爱他的苑希,又模糊了一分,唯有恨能将其填满。 今年的七月,他们原本应该相识的日子,那天她没有出现在那条清晨小巷,没有拎着药壶撒了他一身。 他也没有因为旁人推倒了苑希而感到抱歉,第二日她没有去看菜婆婆的病,他也没有遇见那个盯着他两眼冒光的姑娘。 他们再也不会扮成平民百姓,穿梭在城北的个个瓦舍中听戏、吃糕点。她现在也只是对他恭敬应答,不再嫌弃他总在那些胡乱开门的小巷中迷路。 她不会蹦蹦跳跳走在他的前面,而是迈着小步跟在他身后。他们不再是亲密的关系,他只能看到她伪装的模样。 他发誓,他真的能分清前世今生,他肯定,前世的苑希是爱他的,可为何现在他愈发觉得模糊。 那时他见识了人生中最不一样的一段快乐时光。可想到她那些快乐的样子只会让别人看见,他心中的爱和恨都碎开了。 他以为他可以恨她,结果他办不到,他以为他可以爱她,偏被她一句话又堵住了去路。 她的心永远都那么小,装不下琼楼玉宇,装不下富贵繁华,也装不下他。 她就是不愿意走出她的那方小世界! 秋风来万里,冷透人衣袂,为何会有这般无心之人。 这让他想起前世,他特地请了父亲一同回了许久没回的赤乌坊,因为篪国人成亲,一定要父母之命。 可父亲却不同意他娶苑希的提议,更是发疯一般地指责他与母亲不能替他考虑更多。 父亲希望呈辞娶崔时的女儿,崔时现任右相,很得皇上喜欢,但当时的呈辞看不明白。 他不懂自己的婚事为何要被他拿来当做筹码,郁西人什么时候需要去参合到篪国人的乱局中去? 他并没有同意,谎称已经与苑希私定了终生,他要娶他,他不能做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但父亲却说:“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呈辞第一次明白,为何母亲不喜欢这里,她为何总想回到郁西,不仅仅那里是她生长的地方,更多的是在这里她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而在郁西,她是人人讴赞的勇士,是最美丽的天鹅,族人会为她骄傲为她喝彩,可是在这里,她只能当一个没有姓名、没有喜好、没有光彩的一个女人。 父亲说的替他考虑是什么,是两家结为儿女亲家,互相关照。父亲在篪国太久,忘了在郁西最不屑的便是只有利用,没有真心。 只可惜,篪国人从来就无心。 第43章 惜字宫 翌日,承星送来了不少钱,苑希现在月例涨了,花销也相应地大了,在宋府偶尔打点她都害怕别人嫌她寒酸,但她不想收他的钱。 承星却说:“世子说,托苑娘子照顾狸奴,这些是狸奴的花销。” 苑希还要赶着去宋府,来不及多说,但想来呈辞要她照顾狸奴,给些钱也是怕她这么穷,不能好好照顾罢了。 狸奴可爱,苑希怎么可能亏待了它,她可是亲自拿出针线,用自己蹩脚的手艺给它缝制了小窝。 可那狸奴就爱睡到她的床上,夜里还喜欢爬到她的脸上来,这几日引得她都不想出门去宋府了,只是马车和苑翼等着,自己才依依不舍离开。 与宋泽云相处得久了,苑希多少也习惯了她的口没遮拦,至少宋泽云心思单纯,嘴上说说,但对人是很好的。 但这一切都不是苑希要的,她思来想去,写了一封信,是给僖王妃江迎月的,感谢她秋狝时的茶。 等到月底时,僖王府来了马车,截胡了要去宋府的苑希。她只能与苑翼先说了此事,便下了马车。 苑翼虽才九岁,却生得老成,总是目视前方的正经模样,苑希有时候怀疑他在学五哥哥宋兹。 周围围观的邻居早就把巷口都挤满了,苑希可是这一代的名人,只要出门就有不少人来围观。 最近她出门频繁,已经叫这些人了解到她的作息,更别说今日又来了一辆崭新的豪华马车。 水泄不通的小巷中有几个识字的,想来看马车上挂着谁家的牌子,却只看见马车两边各一条缎带,坠着一个香囊,香车宝马,这来头可就大了。 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苑希也不知自己在宋府学习是福是祸,更不知今日是福是祸,只是她心中跃跃欲试。 僖王妃那么美却那么疏离,就像月宫仙子一样让人觉得遥远,可僖王妃也是唯一一个因她才学而赏识她的人。 匆忙回暖阁换衣,又将脸上檀粉擦掉改了妆容,她可不想惹喜怒无常的僖王妃江迎月不高兴。 马车一路往内城去,高楼越来越多,街边挑担卖菜的农人便越少,直到马车停在僖王府的角门。 侍从匆匆带着她往里走,她与萃帛只是低着头一路碎步跟着。 今日为了保险,特地带了萃帛同行。萃帛比点雩成熟不是一星半点,甚至比苑希态度还强硬些,带在身边苑希都觉得受到不少鼓舞。 一路往里走,这僖王府之大之空,更显得诡异,连院子中竟都飘着一层白烟,如林间瘴气。 那些亭台楼阁擦得锃亮,一步一景,却无丝毫人气,像一个假戏台子。 来到江迎月的寝宫惜字宫,感觉这里比外间还冷清,甚至让这金秋八月显出不少冬日才有的寒意。 相比自己住的筛月阁中那小暖阁,这里就像是月宫一般,苑希看着四处都是月光白的绢布,想象自己便是天宫中的姮娥。 这样想着,一会儿要见的僖王妃瞬间便高大起来,她幻化成了太阴真人,神色端庄直视前方,但眼神似乎总是落在自己身上。 而进了大殿她真见到僖王妃时却与幻想中十分不同,她靠在椅背上,未施粉黛却比三白妆看起来更哀怨。 她依然穿着礼服,不过今日霞帔下坠着的是一水滴形金坠子。 不像第一次相见那般,这次已经事先替苑希准备好座位,她行完礼便能坐下。 在来的路上她心中惴惴,到了此刻却丝毫不觉紧张了。难以想象僖王妃会说什么,会不会觉得她写信就是为了恭维自己,想攀高枝来的。 今日竹芯不在,殿内人也不多,空荡荡的宫殿稍有一些声音便不断传出回音。 “苑娘子真有些意思,秋狝过去多日还记得给我写信。既然苑娘子这般空闲,不知这几日你都看了什么书?” 江迎月一动不动,眼神却似乎一直在苑希身上打转。 刚坐下的苑希连忙站起来,“回娘娘,这几日小女……”她本想撒谎随便说一本书,最后还是实话实说:“这几日在宋府学妇功,不曾看书。” 她上完课回去就跪经,甚至连答应宋泽云学画画也没有办到。 上座的江迎月半眯着双眼看向她,问道:“不曾看书?”这句话惹恼了她,“那你是假意去见卿娘子,不过是想讨个好吧?” 季老太师是清流人家的典范,卿心荟是他家的掌上明珠,苑希若真是故意巴结,那与外间相传她勾引郁西世子倒像是真的了。 “这就是你求学的决心?”江迎月说话一急就很喘,却依然想要继续。 “你的志向难道就这么点儿?那苑娘子给我写信的目的可真是叫人困惑了。” 本就无法一句连贯说完的僖王妃最后这句话带着气音,听起来格外寒冷。 苑希跪在堂下,也想辩驳几句:“小女白日要在宋府学妇功,实在是……” 江迎月却没给她解释完的机会:“没做好就是没做好,不要找任何外因!人人都有借口,便都这般拿借口来堵人嘴?” 没能为自己辩解的苑希只能伏在地上任僖王妃责备,心中又不平又委屈。 还是在旁的荔语替她求了情:“娘娘莫要与她怄气,伤了身子,苑娘子才金钗之年,心思单纯。” 僖王妃抬起放在扶手上的几根手指对一旁的人挥了挥,“将这些东西撤下去。”而后冷笑着看向苑希,“给苑娘子送一副禁步来。” 她身边有人捧着两支锦盒,很快退了下去,换成了一个长匣子。 僖王妃歪在上座,语气实在不好,“原以为苑娘子是真心喜欢看书,才会在收到信时想见见你,没想到也不过是个庸人。” 匣子送到苑希面前,打开是一副用十八块古玉穿成的禁步,这样贵重的禁步对苑希来说纵然是收下,也没有可用时。 照理说,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当高兴才对,苑希却明显觉察出江迎月的讥讽来。 她捧着匣子跪在一旁,担忧地说:“娘娘,小女不敢使这样的好东西。” 僖王妃脸上不屑的表情明显,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对一旁的丫鬟荔语道:“替她戴上。” 荔语与另一个丫鬟枝香脚下似没动却已飘然而至她身旁,然后将她扶好就解下了她腰间的宫绦。 苑希哪里敢反抗,只等她二人摆布,她今日虽穿了一套苏州八达韵纹的长裙,但在这惜字宫,却显得格外普通。 古玉禁步配上这新鲜纹饰的长裙,让她看起来十分别扭。 此事就是僖王妃故意叫她难堪,此刻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哂笑:“听说那篇《器用》是你写的,你且背给我听听罢。” 这篇文章江迎月早就找人拿来看过,这会儿只是想看苑希笑话罢了。好在这文章真是苑希所写,只消按照思路重新整合便好。 苑希全然不顾人们嘲弄的眼神,只一心想将此事做好。讲到一半,荔语已经率先好奇地望了她一眼,眼中皆是欣喜。 哪知她真能背出这文章,僖王妃才稍稍摆正身姿,“看来是下了功夫的。” 她又问了数个问题,皆是难不倒苑希,僖王妃的脸上才印出淡淡笑容,“上次卿娘子说,你对学堂感兴趣,可是想去读书?” 僖王妃说话时,那只白团团的狸奴走了进来,分了苑希的心,家中也有一只小肉团子在等着她呢,反叫她心中软了下来。 僖王妃讲话本就声细,她没听清楚最后一句,只是喃喃回“是”。 狸奴雪白,在苑希身边转了半圈便不紧不慢走到僖王妃的脚边伏下,一人一猫都是慵懒至极。 “好。”僖王妃着人将狸奴抱进她怀中,才说:“既然苑娘子有心要读书,那不能有丝毫怠慢。” 僖王妃独自一人上座,少了刚才以为苑希说谎时的盛气凌人,看起来异常孤独。 白猫不断理着自己的毛,一举一动带着轻蔑,像是对这世间万物都不感兴趣,只关心自己的毛发。 “有心要读,就要去七言书院,就要做济世文章,要让世人刮目!” “我……”苑希可没说自己要考七言书院,读书在哪里都可以,不是非要去出这个头。 僖王妃却满意地挠了挠白猫的耳朵,对苑希赞赏道:“器以用为先,你说得很好。” 看着僖王妃表扬自己,她一时找不到插话的地方,无法反驳。僖王妃又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她有气无力地自说自话,叫苑希愈发不敢多言。 “七言书院可不是随便糊弄就能进去的,里面的学子都是有些真本事。 我看你读过些书,但六艺不通,又毫无条理,也不知是天资如此还是你那小门小户请不上好师傅。 但,就冲着你上回所说,‘才短却志大’,我也想看看,你能做得如何。”上座的江迎月这才挥手命人将她领到准备好的位置坐下。 她又继续道:“明日起你便到王府来读书,一日读不出,便一日别想轻松!” 若是让她日日读书那简直是幸事,可苑希如今也不是闲散之人,立刻离席求饶:“宋家与苑家是姻亲,小女不敢得罪。” 这确实是原因,但她一开始没想到僖王妃要留她读书,所以她这般讲,其实也是希望僖王府能去帮她在宋府说情。 “你若整日只学妇功,还想考七言书院那就是白日做梦!”僖王妃情绪实在激动,说完便咳嗽起来。 心中为难,但苑希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辩解,她心想,还不如早一些叫自己来王府学习,就不用在宋府学妇功了,她本来就不喜欢。 僖王妃咳了许久,又吃了一盏茶,佐了半块酥饼,才对已经坐得后背僵硬的苑希说:“你与宋府的事便你自己想办法,别以为你这样说我便要去做那恶人。 我身子不爽时,会让人送你去宋府学那些劳什子,一天也别想偷懒。” 僖王府不派人去宋府解释,苑希自己又怎么说得出要到僖王府学习呢?这不是不给宋府面子么,这可实在为难。 第44章 探花郎 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僖王妃早就累得咳喘不停,苑希前世便有痨病,她知道那样的难受,江迎月还能坚持一下午,定对她是抱有希望的。 考七言书院的事就被僖王妃定了下来,而苑希从不好意思拒绝到离开时已是浑身斗志。 她知道僖王妃看中的是什么,是一个两手空空,除了拼尽全力靠一腔热血才能出人头地而别无其他的人。 在僖王妃这些贵人的世界,很多东西勾勾手指头都能得到,而苑希却要撞得头破血流。 她只当作这是僖王妃的乐趣所在,就想看她做困兽斗。这对苑希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僖王妃斜瞟了一眼打扮普通的苑希,伸手叫身边的枝香将自己扶了起来,缓缓丢下一句:“我可不想每次见她都是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 一边正要引路的荔语微微侧身留了下来,她二人从小跟着江迎月,对她的要求了如指掌,立刻便唤了人来,打算给苑希打扮一番。 进了僖王妃用作换衣的房间,这里比整个筛月阁都大,装满了华丽的服装。直看得眼花缭乱,才在一排与前面不太相同的衣柜前停了下来。 简单古朴的衣柜绣着连理枝,与这房间相比少了许多奢华,却也少了惜字宫的清冷。 里面的衣裙一看便是年轻娘子的样式,沉沉放了许久,却没有一丝灰尘,苑希怀疑这是僖王妃从前的衣服。 僖王妃因为孱弱,惨白的脸庞看来不过二十七八,实则她已经三十好几,距离她的青春年少就在不远不近的过去,统统被她尘封在这里。 荔语选了一套绣并蒂莲的龙膏烛长裙外罩白玉兰纱衣,带她去重新梳头时,僖王妃又命人送来一套红宝石头面。 这些弄完已经晌午,简单吃过午餐下午竟又是教苑希贴花钿。 荔语正在选一会儿要用的东西,一边解释:“娘娘最不喜欢别人蓬头垢面,你以后每次来便要按照今日的规矩,一切妥当才行,否则下次定要治你的罪。” 治罪?苑希真想问问这些大人物,怎么一天到晚觉得别人有罪的。 荔语拿了檀粉一层层扫在她脸上继续介绍:“娘娘喜欢年轻娘子作檀晕妆,你且记住。”而后打开手中匣子里装的贝母片与珍珠给她挑选。 终于知道为什么呈宰那样说僖王妃,她竟是什么都要符合她的心意,连妆容不喜欢都要治罪,可不就是刁钻刻薄之人么。 今早又是等在府门口将人带走,并没有下帖子,十分豪横无礼,也就是苑府小门小户,换了于郢别的人家,女儿被无故带走了,定要闹到僖王府来。 苑希选了珍珠花钿,荔语便用珍珠在她额间贴了一朵梨花。 翠帛忆起春天时苑希带回的那枝梨花,问道:“娘子那日怎么想着带回那枝梨花的?春日游,便当带些香草才对。” 并不知梨花的来历,还以为是她与那杏花一同摘的,萃帛便也打趣起来,上巳送香草,是上古时情人间的礼物,偏生就真让她抓住了痛脚。 “有人送你家小娘子梨花么?” 这边还没搭话,身后就传来了声音,僖王妃已经带着人来了。 说话的是她身旁的竹芯,竹芯拥有一双细长的凤眼,原应是很美的,却因为双眼隔得稍远而少了一丝风韵。 苑希谁也得罪不起,立刻回道:“小女不记得了。” 经人扶着的僖王妃江迎月才冷笑说:“不记得那就是有,否则怎么可能不否认的。” 苑希福了福身,不再说话,说多错多,在僖王妃面前还是安静听话活得更久些吧。 “明日卯正,我要在惜字宫大殿见到你,便今日这番打扮,不得有丝毫疏忽。” 僖王妃自己打扮便是一丝不苟的,哪怕过了一天,依然如同清晨刚起做了妆。换作旁人应是不俗的,偏这僖王妃叫人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梦幻一般。 说完这句,她又扶着竹芯的手离开了这里,看来这一日终于结束,但苑希还不能放松。 她求了送她回府的马车去了宋府,今日没个说法人就没到,极其不礼貌,自己应当亲自道歉。 摘了僖王妃叫人给她戴上的红宝石头面,素静着一张脸进去,一路打点,花费不小,看着这些如过眼云烟一般的钱财离自己远去,苑希很有些心疼。 在这样的心情下,她也顾不得为难,去了便坐在宋泽云旁边,她还不能说自己要去僖王府一事。 越是受了僖王府的青睐越不敢大张旗鼓四处告知,僖王妃是出名的刻薄,若去了两日被赶出来,只会被人嘲笑得更厉害。 只是她也不想撒谎说什么病了、累了的,便先帮还在画长桥的宋泽云研磨。 宋泽云不识好意以为是在巴结她,鄙夷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知道这几日我们府上事多,不好意思来了呢。” 不知是什么事要叫苑希不好意思,她便想借用此事,顺着问:“不知府上要忙几日?” “哎。”宋泽云装作很是为难的模样,“这可不好说,总要宴个六七日,若是不尽兴,小半月也是有的。” 又能拖六七日,苑希心下盘算着这几日总能找到个好说法,便笑着看向宋泽云,“那我先告假七日,等府上忙过了再来。” 以为苑希知道是何事,宋泽云一脸得意,“正好,你不来我才好去找我五哥玩呢。” 从惜字宫离开,僖王妃还是将最初她准备的两支锦盒送给了苑希,里面是一些读书笔记。 字迹柔韧,不像是僖王妃这样的身体能写出的字,而且话语朝气,更不似那惜字宫的阴森。 夜里苑希捧着笔记看,心中隐隐觉得满足,她仿佛能感受到哥哥与呈辞在一处时的快乐。 虽那抛饵之人有无数目的,但这恰恰证明自己有用处,甚至她能有机会获得更多,不比在这一处筛月阁更能游弋天地么。 她开心地吩咐人去给哥哥报信,希望这几日哥哥帮自己想想办法,回了宋府的事,谁知哥哥赶了来,说不同意她去僖王府。 凭什么哥哥可以依附郁西世子,自己便不可以,僖王妃是真心欣赏自己的。 闹了半宿,哥哥也是没办法,只能答应她暂时如此。 翌日苑希卯时刚至便恭敬等候在惜字宫中,哥哥还吩咐了马厩,马车紧着她先用。 谁知僖王妃辰时才出来,装扮精致,唯独欠缺些活力。 见大殿中的人跪了下去,僖王妃才轻飘飘开始说话:“昨儿会试名单出来了,你那个姻亲哥哥不负众望,夺得头筹,一会儿就要去参加了鹿鸣宴了。” 还跪着的苑希哪里知道这些,想来昨日宋泽云便是为此事得意吧。 如此好事,她心中也快慰,面上便露出了笑容。 江迎月已经走上台阶,她坐下冷哼一声,问:“你倒是乐了,别人苦读数十载才得来这些,你又拿得出什么来?” “我……” “嘴上说着才疏志大,结果一个月了,丝毫长进都没有,如今听了亲戚家哥哥中了个会元就跟着高兴,真以为自己能沾光?” 苑希还要解释,被荔语的眼神止住,原是僖王妃话还没说完,只是又咳了起来,一会儿还要接着讽刺她呢。 僖王妃慢条斯理吃了一盏雪梨饮,又继续刚才的话:“呵,我若是你,想着自己这般没出息,我可笑不出来。” “娘娘,我只是为宋五哥高兴,绝不是因为想要攀龙附凤……” 僖王妃很是满意她替自己辩解的模样,嘴角不经意勾了勾,“就算你有这想法,也等着来年春闱再考虑吧。 我听说那宋无叙一表人才,若是被皇上点了探花,那也是不中用了。做人,就要沉得住气,别高兴得太早。” 苑希可是听说宋五哥是状元候选呢,怎么会屈居探花,她还不明白探花郎意味着什么。 但她发现僖王妃确实伶牙俐齿,讲话尖酸刻薄,总叫自己吃瘪。 这么想来,她最能叫呈辞说不上话,换个人,就是隔壁的苑萌每次说话她也并没有那么能反驳,甚至觉得想从她的话中听出些道理来。 所以是自己打内心里觉得自己吃得定呈辞罢了。原来分不清一切的始终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等竹芯伺候僖王妃漱口、净手后,这一天才刚开始。 荔语引着苑希来到霜蕴殿,空荡荡的殿堂几丝阳光射入,空气的跳动衬得一切更加安静。 继续带着她来到书架旁,琳琅满目的书籍,便如前一日打开衣柜时一样,叫她眼前一亮。 随意选了两本书,缓缓来到桌案面前,这桌案有苑希的床那般大,上面桌景布置精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周围丛丛精细石菖蒲与青苔围绕。 当中最奇的便是上立一形态优美的窟窿石下用白玉做的水丞,就是苑希不懂石头也能看出价格昂贵。 她捧着书绕着桌案走了一圈,这样的日子真是惬意,连看书都变得这般神圣。 正坐下要看书,荔语先拿着两本书来了,苑希以为是给她看的,谁知荔语却道:“娘娘见你腰背无力,要你顶着书看。” 这才是折磨,苑希还不敢多说一句,只能点点头让荔语招呼。 才坐下看了几页苑希脖子就顶不住了,还好江迎月带着不少人跟着走了进来。 原是空荡的大殿,只觉安静,这会儿来了许多人,倒将这一切衬得略有些诡异,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堆满了书,像是藏着会吃人的怪物。 第45章 叶子格 僖王妃进来,苑希便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原以为很快就能落座看书,偏这僖王妃不按常理出牌,她坐下后开始温盏,自顾自点起了茶。 苑希最是没心情点茶、焚香,站在一旁看都觉得急躁,但眼见僖王妃手中的茶,茶沫色白如雪,久久不散。 仲秋时节,茶盏上氤氲了袅袅青烟,茶瓯香篆小帘栊,赏心悦目的时刻才叫人忘了僖王妃总是不好看的脸色。 站得无聊,苑希才开始关注桌景上的蒲草,蒲草坚韧,且丝丝分明地向上生长,看来茂盛繁荣,可惜这华丽的宫殿,平日那般冷清。 点了盏茶,僖王妃独自细细品味,等她觉得舒心了才回头用余光瞟了苑希一眼,枝香瞬间便明白了意思,领着苑希往前站了两步。 她抬手露出一双玉指,“看来确实心中念着读书一事,否则只这桌景也能看上半晌。”说完,苑希刚拿的书就已经被荔语送到了僖王妃的手中。 随意翻了翻,她才又道:“看书时,便是要心无旁骛,别是静不下心坐着就神游太虚。就这两本,明日晡时我便会抽问。” 两本书要看完,还要能通过问答,这要求绝是不低,可是僖王妃冷若冰霜的脸庞无法叫苑希与她拉扯商量。 这样紧张的情绪,等一干人离开,苑希便坐下看书,真可谓是废寝忘食,天黑了也没发现,夜里回去跪在佛像前也一直捧着书。 直到第二日下午。 日跌之后日入之前称为晡时,这个时辰十分重要,该是进行晚饭的大事了。 殿门打开,夕阳蹉跎而下,蒲草发着光,透亮着身姿。 率先走进来的是竹芯,她手里拎着只食盒,将里面的餐碟挨个摆好僖王妃才姗姗来迟。 苑希束手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只好捧着书随时等着,僖王妃却坐下等枝香煮茶。 茶汤香气四溢,僖王妃用小银钗吃了一小口萝卜糕,酝酿半天终于歪着头,指尖戳着耳旁的发丝开始提问。 完全不需要翻书,僖王妃便能问出书中所写,正说明这些书她都看过,本来信心十足的苑希反而泄了气。 僖王妃看起来这般漫不经心,却一切尽在掌握,实在弄不懂她是如何的人,苑希心中愈发紧张,全然没有面对呈辞时的一身煞气。 “咕——” 在僖王妃吃下一口宽焦薄脆后,苑希的肚子发出了抗议。这又薄又脆的宽焦是胡饼,咬上一口满口钻香,苑希最是喜欢这样的食物。 但僖王妃并不多食这样的食物,只因这干燥口感对她这个不生津液的病人来说实在难以下咽。她招手叫苑希到跟前伺候自己饮下一杯冰饮。 那玉杯盏中的浓酒加了冰屑,触手寒凉属实不应叫僖王妃这样身体之人饮用,但苑希还没资格多说。 待僖王妃细嚼慢咽后,荔语才带着苑希去更衣室取明日的衣裙。这些都是崭新未穿过的,一来二去,僖王府都要变成她的衣柜了。 如此多日,苑希从未遭到过为难,心中反而好奇起来,许多时候都是荔语带着她在殿中看书,而荔语会在旁精心呵护桌景中的蒲草。 “荔语,王妃每日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书?”她放下书轻轻问,唯恐说话的气息伤了桌面的石菖蒲。 荔语正在擦拭刚用过的杯盏,听到苑希问她,便立刻束手站在一旁,回道:“王妃说了,苑娘子愿意读书,便叫娘子读书。” 这样说越发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苑希双手趴在桌上,又问:“那僖王府以前也是这般冷清?可是因为王妃不喜欢人陪伴?” 特地叫她来,却又关在这殿中读书,看来僖王妃是真不喜欢人陪伴,否则怎么要相隔这般遥远呢。 见她还没问完,荔语便站在一旁等着,确定苑希无话了才回道:“僖王府自不是从来便这般冷清,王妃也并非不喜欢人陪伴。 你看这一殿的书便应当知,娘娘年轻时也是爱读书的,能得娘娘的提携,你便不应这么多话,而是埋头苦读。” 本来还有些松散靠在桌上的苑希立刻坐起身来,头上顶着的书险些掉落,好险被她抓住,才不叫荔语责备。 别看荔语、枝香做事细心周到,对苑希态度也和善,但在这僖王府呆久了也是一身寒色待人。 唯恐再说话惹了荔语不快,苑希只能埋头读书,直至暮色渐起,竹芯来送苑希出府。 苑希只知道她是来于郢散心的,僖王府这般冷清,能得熟悉之人陪伴也是好的。 “娘娘明日要去玩叶子格,你这两日且先不必前来。”竹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头上的步摇却仿若只是被微风拂过,体态尤其端庄。 能在这僖王府住下去,没些本事自当是不行,苑希看着那步摇,想到月宫中的姮娥腾云驾雾也不会扰乱发丝,心中暗自羡慕。 回去后她便拿出僖王妃给的古玉禁步挂在腰间,她相信自己也能像她们一样。 直练习到半夜,霜重月华孤,暗沉笼罩了筛月阁,她才肯坐下吃口茶。 苑希才去了僖王府没几日,想来宋府还在为宋兹办宴会,也不知自己前往是否唐突,质日天方明,苑希便到了嘉禾院。 她是想与大娘子商量能不能回了宋府,说过后,大娘子一方面不敢用僖王府压宋府,一方面觉得苑翎既然不同意,她便也不好私自做决定。 但哥哥总有话说,他说僖王府与京中关系也并不密切,僖王妃更是古怪性子,在宋府那里告几日假在僖王府玩耍几日可以,但扯上太多关系是不允许的。 苑希不想只是玩耍几日,她倔犟地不肯同意,如今几日过去,总要有个说法,肯定要亲自去一趟宋府解释一番。 朱大娘子见她神情也知道此事不解决这丫头不会罢休,细细打扮后便带着苑希前往,一路上二人又都不说话了。 这日朱大娘子再一次亲自送苑希登门,门口的小厮却对视一眼,说要去禀报,苑希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前几日她没来,自然是收回了她每日上门的权利。 她又偷偷看向朱大娘子,连累她跟着自己这样被拒之门外,心中总归过意不去。 等了很久小厮才出来,道歉说:“小的有罪,这几日接待亲朋好友忙晕了,竟将苑夫人拒之门外。” 想来那日宋泽云说府上事多,应当是说宋兹考上解元一事,但再是事多也不可能将亲家母这样晾着,看来宋夫人对苑府的不满又加深了一层。 朱大娘子面不改色,前几日来恭贺宋兹时便已经看了脸色,她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宋夫人本就瞧不起苑府,教出来个女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叫她耻笑,在家笑了几日苑希上不得台面也并没在意此事。 这般想着苑希便遇见了出门的宋兹,“伯母、四妹妹。” 宋兹如今已不是一介白衣,却依然穿着简单襕衫,笑容灿烂和煦,让苑希一见着便也笑了起来。 朱大娘子虚着双眼看了半天才认出他来,也微笑点头,“五郎这是要往何处去?” “回伯母,无叙前去学堂收拾些东西,今冬打算在府中学习。”宋兹看出二人在门外站了许久,提议道:“不如我送四妹妹进去,大娘子便不必多跑一趟了。” 他是不想朱大娘子去陪自己母亲,又平白遭受了委屈,朱大娘子却不得不去,“今日我送四娘来,便应去与你母亲叙叙旧。” 朱大娘子拍了拍苑希的手,又对宋兹笑道:“那四娘就麻烦五郎送一送,免得她磨蹭耽误了三娘的课。” 宋兹立刻行礼应下,便带着苑希在府中慢慢走着,苑希反而觉得他陪着走得更慢些了。 宋兹总是带着微笑,“前几日大郎来府上与我说你喜爱看书,让我得空能提点一二,我还惊讶四妹妹竟有如此心思,实乃益事。” 她知道这两日哥哥一定来贺过宋兹,肯定问起她了,也就如实回答道:“其实我这几日都在僖王府,僖王妃为人良善,她愿意教我读书,我也觉得是好事。” 听到僖王妃乃是良善之人,宋兹微微歪了头,用略带惊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多说。 毕竟说人长短并不是君子所为,他只能提醒她:“读书是好,也要小心外人之口。” 僖王妃的名声在整个于郢贵族中都不大好,苑希现在多少也了解些,可她从第一次见过僖王妃后,总觉得传言有误。 知道宋兹是担心自己若是与传说中尖酸的僖王妃扯上关系,只怕以后也会为人诟病,但她如今已经体会到苑萌在秋狝当日的想法。 眼前就这一根救命稻草,抓住可能坠入深渊,可不抓,也只是被深渊吞没罢了。 “小妹知道。”她应承下来,“若有不适,一定不会再去,只是如今不过是去看书,倒也不好驳了王妃的面子。” 看着她小小个人儿故作成熟,宋兹心中觉得有趣,也赞成道:“四妹妹喜爱读书没有坏处,那我便与母亲说,叫她也别为难你。” 听他此言苑希大为诧异,“五哥可千万别这样说,宋夫人没有为难我,是我来了几日又辍了学,门童不认识罢了。” 见她一脸认真,反而觉得自己唐突了,宋兹才道:“是我失言,应该嘱咐他们下次不能怠慢四妹妹,四妹妹诚恳有礼,反而是我宋府不够周到。” 也不知宋兹为何总像要找机会维护自己,苑希还以为宋府之人都是这般讲理谦虚,是自己误会了宋夫人与宋泽云。 等告别宋兹见到宋泽云,便又听她问:“我母亲说,谁家娶了苑家娘子,谁家就要倒大霉!” 刚与春风和煦的宋兹分别,宋泽云的态度便是当头棒喝,这话在说苑希,更多的是在说苑楚楚,这指桑骂槐,叫苑希心中情绪翻涌起来。 可想到宋兹刚才的态度,她又觉得是自己多心,宋府之人定都是嘴上大大咧咧,其实心中善良的实在人。 第46章 三皇子 僖王妃连着打了两日叶子格,又头疼了两日,苑希在宋府一连呆了四天。这次因为感受到宋府的善意,日子便也没有那么难捱。 宋兹特地为苑希去见过宋夫人,只说是每日都来怕打扰了宋泽云,毕竟苑希来年才及笄,当下重要的还是宋泽云年后之事。 宋夫人本就看不上苑府之人,这样一想便觉得有道理,亲自与朱大娘子说:“四娘身体不好,不能每日来府上,就不必为难。 不过四娘性情温顺,若是精神不错之时,想来府上上课,我们随时都是欢迎的。” 夜里,朱大娘子在苑希面前赞赏了宋兹,说宋府不论别的,三个儿子实在养得好。 苑希却是听出了宋夫人的意思,虽是说着欢迎,实则是在赶客,自此苑希便真的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偶尔去宋府。 只是再见到僖王妃,见她又消瘦了些,她那么优美,脑海中又存着那么多的知识,可惜被困在这如月宫一般的惜字宫,受着诸多折磨。 这日,僖王妃难得要亲自教苑希画画,正让她搅拌印泥,可她的思绪一直在僖王妃身上飞旋,都快要飞出几里去了。 看着苑希手上不熟练的样子,没了耐心的僖王妃将手中绣帕一扔,就像是玩叶子格时丢下一张索子牌一般。 “你玩过叶子格么?”僖王妃横眉冷目看着她。 苑希听萃帛说过,自己没真的上过手,“没玩过,我也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完全无法得知自己会摸到什么牌。” 僖王妃漫不经心翻了个白眼,“正因为你不知道你会摸到什么牌,才让这一局变得有趣,但若是玩牌时都如你这磨蹭劲儿,谁都会失了兴趣的。” 她的眼神让苑希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张她极为想要的牌,只是自己恐怕并不能完全如她的意,不想叫人嫌弃,苑希手上用力,狠狠搅拌着印泥。 终于见她开窍,僖王妃才招呼荔语拿来一方锦盒,打开是一块奇石,“万岁纲又有新鲜玩意了。” 那石头小巧玲珑,荔语特地选了一块黄花梨的底座安好。 本来要画画,僖王妃却又焚起了香,她手指轻快比苑希强了百倍,不多时那氤氲香气便缠绕起来。 青烟绕着奇石转了一圈,飘飘然消散,复又从石头底部钻入,很快那石头便从各个地方透出紫烟来,原来这才是这石头的精妙之处。 若说博山炉是巧夺天工,那这窟窿石便是浑然天成的物什,非是人间所有。苑希悄悄看了一眼桌上的水丞,难怪被放在这桌景最显眼处。 这会儿总算是笔墨纸砚香齐备,僖王妃才从座位上站起握住了笔,只是笔尖抵着那云舫纸迟迟没有动笔。 周围人都是屏息凝视生怕自己的呼吸引得墨汁滴在纸上,叫苑希也跟着紧张起来。 等僖王妃终于抬手在纸上挥舞几笔,所有人又都如大悟一般厮觑着,只苑希探头去看,是几段枯枝。 “哐——”僖王妃又如掷牌一般丢下手中狼毫,“罢了。”明显,僖王妃也并不满意自己的画作。 这么大张云舫纸,就随意这样涂了两笔,实在浪费,苑希抢先去捡起笔来,“娘娘这纸不要了便赏我吧。” 僖王妃正生气,枝香递过来的茶水都被她推开,根本不想理会苑希,等她抬眼看时,只见苑希在枯枝上点了一些小点儿。 她眉头紧皱,呵斥道:“什么花枝是这般长的?” 苑希画的蜡梅,她只见过一次,所以全凭自己的想象,加之她本就不会画画,画出来确实少了精髓。 只是这样一幅图竟叫僖王妃看了出来,她又从椅子上起来,一把夺下苑希手中的狼毫笔,“蜡梅隆冬绽蕾,斗寒傲霜,你就几个小点儿代替?” 她腰肢柔软,手指碰到苑希的指腹只传来冰凉之感,因为耗费了不少体力,也只堪堪画了四五朵蜡梅便有些支撑不住,最后带着枝香回惜字宫休息。 下午时苑希便照着这四五朵蜡梅学习,直画得整篇纸再没地方落笔为止。 僖王妃这两日不管她,她便躲在霜蕴殿中画蜡梅、画锦鲤,还一边感叹。 “难怪文人墨客整日做这些,若没有生活压力整日只想着画好眼前这画,确实惬意。” 舒坦日子过得多了,苑希对僖王府甚至是对僖王妃都生出难舍之感。 当晚回家,苑翎来找她,没头没脑就问了句:“过几日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啊?”苑希每日去僖王府只觉舒爽,就算僖王妃待人稍不顺心便都摆在脸上,但对苑希来说,这可不比她在家受的委屈大。 哥哥看她这一脸无知,也觉得来气,“你忘了后几日是什么日子了?” 苑希想了半天,小声问:“是不是‘斗姥并北九皇圣诞祈福良辰’?” 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倒是把各类道教庆典记得挺清楚,“初九是重阳,到时候你想不想去登高望远,世子可能要去冠园。” 苑希正抱着衔蝶给它梳毛,连忙摇头,“不不不,哥哥你不必操心我。” 苑翎踢了踢暖阁中的圆凳不愿意坐,语气也不太好,“这冠园是国舅在冠山脚下特地修的能饲养各类猛兽的园子。 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么?听闻太子会在冠园举办宴会,你也去见见世面。” 苑希就最不喜欢这样的说法,“我说了不去,哥哥不要把我当做物品,企图将我送给别人。” “你又来了!”苑翎走至门口,不想挤在这个小暖阁中。 “我不是要将你送给别人,是希望你多认识几个公子哥,到时候有世子撑腰,这不都任凭你挑选嘛!” 苑希却只听了个世子,“我的婚事与他有何相关,我才不要他管!” 苑翎看着自己这个倔强的妹妹,只觉得操碎了心:“我已经够纵容你了,这僖王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你玩闹几日便收手回家!” “不是简单人物你还叫我去冠园。”苑希丢开衔蝶也是气鼓鼓的,“哥哥可以等我受了僖王妃的喜爱,以后便不必再看和呈辞脸色。” 衔蝶就爱在人脚下转悠,苑翎见它走来走去害怕踢着它,想去捉,那狸奴反而恼了,对着他龇牙。 这是郁西世子的猫儿,苑翎才不敢对它厉害,只好讪讪收回手。 “世子意思是不要与太子和僖王牵扯,唯恐他二人身边有变故,你要知道现在曹王可是虎视眈眈。 我是想着,去冠园的人那么多,我们可以认识一些清流人家的子弟。” “所以不让我去僖王府看书是和呈辞的意思?那去冠园也是他的意思吗?” 她还没讲完,苑翎又瞪了她一眼,“你嘴里不要没大没小,虽是在家,也要注意这个习惯,若是出去一时没得把门,你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知道哥哥是说自己喊了和呈辞的大名这事,这是大不敬,但苑希就是唯独对这个郁西世子尊敬不起来。 她岔开话题:“我以前听说,汪皇后与吴美人关系可差了,吴美人有一次见汪皇后,还被打了一巴掌。” 吴美人就是三皇子巫僖王的生母。 苑翎冷笑道:“从小道儿消息那儿听得跟真的一样。” “不然呢?难道不是真的?”这可是让萃帛去探来的,苑希觉得很是可靠。 “汪皇后确实打了吴美人,但她二人在此前关系是宫中无人能敌的,所以太子和僖王是从小一起长大,他二人根本不离心。 外间虽然传闻吴美人再也没见过汪皇后,但僖王妃是国舅汪世宣族妹汪芮宣之女,僖王妃的父亲是驻守巫地几十年的大将。 自吴美人去世后,三皇子便封了僖王,属地巫,可想而知,在巫地,僖王是一家独大。” 这时候苑希突然觉得心中拔凉,僖王属地在巫,却独留僖王妃一人在于郢,僖王妃盼不来夫君也回不了家乡,她在这里生活,心中又是何等凄凉。 “无论是人与人之间或是事与事之间不能单看表面关系。太子向来礼贤下士,对待兄弟亦是关爱有加,但他与僖王绝对比其他几兄弟更紧密。 ‘小心恭慎曰僖;乐闻善言曰僖;恭慎无过曰僖’,听闻年轻时的僖王便是如此,给无数人留下了许多好的印象。 这些年僖王又多次以想念王妃为由回到鄀京,人们都并不置喙。 但我认为,僖王若是无欲无求的王爷,又何必苦心孤诣与巫地众多羁縻府这般来往,羁縻府原就是交由当地首领世袭,根本不需听朝廷指派。 曹王若是想叫板太子,绝不会明晃晃动手,第一个出事的定是僖王,你相信哥哥。” 这么听来,僖王确实不简单,而且是极度危险,苑希望着哥哥问他:“哥哥,你会害怕吗?” “怕什么?”苑翎现如今就是一身是胆,没在怕的。 “怕卷入是非,怕……”怕她与苑萌说时那句,攀附错了人最后落得离散的结果。 苑希最多就见识过城北的瓦市,和历下的荒凉,这些勾心斗角离她太远,就是家中这点事儿她也能避则避,更别说朝中的复杂关系。 能理解她的心情,可苑翎是绝不准妹妹退缩的,“去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怎么不怕?骑马的时候怎么不怕?小妹,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不要怕。” 当然不是因为怕那些,“我怕什么都得不到。”苑希眼中皆是着急,“我们的生活已经得到改善,哥哥如今又有了俸禄,只要不招惹是非,总能落个善终。” 苑翎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认真道:“在此之前,我们才是什么都没有,现在拥有的每一样都是崭新的。” 跟着他望向窗外,紫薇花快要落尽,只剩枝条毫无章法地垂进来。 苑翎继续道:“小妹,除了这颗紫薇,世间还有许多花,你今年见过的还太少,我们还要看更多更美丽的东西,一刻也别停。” 苑希劝不了苑翎,就像若有人劝她别去僖王府,她也一定觉得这其中的危险在自己的可控范围内,是坚决不肯同意放弃的。 第47章 重阳节 九月初九,在篪国是祭祀星宿“大火”的重要节日,大火星随苍龙群星隐退潜入地面,大火退隐,火神休眠,意味着漫漫长冬的到来。 乾坤转变之中,乾德刚健,坤德柔和,二者兼备,乃吉象。 国君妘氏相传是祝融氏重蔾的后代,他们十分看重这个节日,所以篪国尚火,人民骄傲地称呼为炎篪。 农家在九月农作物秋收之时祭天帝、祭祖,皇家也会在这一天举行宴会,夜里宫中有表演,但这日下午,江迎月却将苑希叫去了惜字宫。 苑希家乡在广陵,是典型江南水乡,重阳时只会祭灶,而于郢的百姓更多还是喜欢去登高望远,感受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苑希到僖王府时,王妃已经独自饮了几壶菊花酒,竹芯坐在一旁看似在吃着东西,其实眼神也都在僖王妃的身上。 “娘娘怎么不参加晚宴?”苑希来的路上便好奇,今日宫中大祀,所以她才没来僖王府,没成想僖王妃竟又孤独地回到了这个寒冷牢笼。 僖王妃冷冷看了苑希一眼,“坐了半日,骨头都散了,还不如回来自己个儿过个舒坦日子呢。” 虽是这样说,僖王妃今日打扮却没有换过,金冠霞披,面靥浓重,一直保持着宫中的模样。 她点了点自己面前的高脚白玉盘,荔语很快便送到了苑希的面前,“这米锦在汉时叫蓬饵,比那水晶底子的菊花糕更有古韵。 小时候我母亲都是亲手制作米锦的,重阳这日要祈寿,我可不想在宫里陪人假乐呵。” 苑希只管听着,僖王妃醉了,她知道。 吃得醉醺醺的人又挑了挑蛾眉,荔语很快就给苑希送上了一盏酒。 举起手中的金杯,僖王妃对着大殿外说:“日月逢九,在这一天祈福却不能真的使人长命,人会苍老,谁也改变不了。” 僖王妃总是这样,对着空空的地方讲话,或是眼神落在一些别的地方,她的眼神迷离,就像是在哪里都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一般。 “小女只知,九月九是飞升之日。”苑希也替自己斟上一杯,站了起来,“日月其除,还望娘娘珍重身体,以保长久康健。” 只是抿了几口,是她不大习惯的辛辣,但有过秋狝时的经验,苑希不会再稀里糊涂往里灌了。 而僖王妃是个十分喜爱饮酒之人,每餐她都总要独酌几杯,所以苑希觉得她整日懒洋洋的也是吃醉了酒的缘故。 僖王妃左手捂嘴,右手支撑自己柔软的身体扶着桌角笑她:“你那脑子里,就装着那些牛鼻子老道的事儿了,难怪和卿娘子能聊到一起去。” 她的笑声很响,引得自己又是一阵咳嗽,最后却面露悲色,“你还太年轻,不懂得一个‘老’字,更不懂月寒日暖,煎人寿。” 苑希这才回过味,知道僖王妃的笑并不带着丝毫快乐,她定然是在想家,却只能在这里默默喝着酒吃着儿时的米锦。 僖王妃说得累了,芊芊葱指扶着额头眼中失了焦,“到近跟前来。”她的声音太小,最后还是荔语叫来了苑希。 苑希站在一旁,僖王妃伸出手来,苑希上前接住冰凉的指尖,僖王妃便借着她的力收了腿,斜倒在长椅上。 “我也曾如你一般年轻。”说完这一句僖王妃便闭上了眼。 众人见僖王妃小憩,都在无声做着自己的事情,最先便是枝香去吩咐人来将大殿的帘子放下,整个大殿落入黑暗,只有四角的香气在这时候叫人看得清楚。 谁不曾青春少艾?谁不曾满怀心事?只是一切都抓不住罢了。 朦胧中,苑希观察着休息的僖王妃,她的霞披下坠着的金球随着她的呼吸偶尔转动,害怕这金球打扰,苑希便想去摘下。 竹芯轻轻阻止,将她带了出去才说:“这不是普通霞披坠,是娘娘最喜爱的累丝金香囊,香囊里放了冷香丸,香气清淡,偶尔滚动味道更好散发。” 苑希见过的好东西本就没几样,讪讪笑笑也就不再作答,却被竹芯看在了眼里。 “你来王府也有好几日,我们一直也没如何相处,是因为娘娘说让大家不要打扰你读书。 说实话,我是跟在娘娘身边最久的人,娘娘在于郢本来就没几个朋友,成亲后更是大多都断了往来。 这些年看过不少来了又去的,娘娘对你却是独一无二。我也从来没想过为何娘娘如此执着地让你读书。” 说着竹芯也笑了起来,“娘娘年轻的时候据说也爱看书,后来自己也不看了,谁知现在竟然会让你整日看书,你说这是为何?” 跟在僖王妃身边多年都猜不到,苑希哪里能得知,她又不想得罪人,只好摇摇头。 竹芯与苑希并不相熟,只是这些时日见得多了也生出些亲近,便拉着她在往转角处多聊了几句。 转过尽头这个廊亭,便是殿后的小池塘,池中竖着一块大石头,夜夜桂露湿,璧月满瑶池,略有些缥缈之感,只因那石头的样式稀奇。 石头上生了些野草,看似是路过的鸟儿所作,那石头造型优美,与僖王妃的窟窿石十分相似。 竹芯察觉到苑希的目光,便兀自解释道:“这块太湖石,是僖王当年的最爱,所以立在这里,是当年上贡品质最好的一批。”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太湖石,这么大的太湖石,苑希可不敢想这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送到于郢。 在僖王府不过十日,一直摸不清僖王妃的性子与这充满诡异的殿宇,苑希见竹芯如此健谈,才敢多问几句。 “那为何僖王府处处整洁,偏这太湖石上生了杂草?” “还好你是问我。”竹芯略带责备与玩笑的眼神看着她,“与僖王有关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能在娘娘面前提起,这是忌讳。” 明显,王妃与僖王确实不睦,苑希自然不会撞上去自讨没趣,她点点头问:“僖王近来不回于郢吗?若是他回来了,我们怎么办?” 见远处有人驱步过来,竹芯便带着苑希往回走,“王爷回于郢也不一定回府,你我自然不需要管那么许多。” 跟着竹芯往回赶,原来是僖王妃醒了,进殿时僖王妃歪在长椅上,接过枝香递上的锦帕擦了擦鬓边。 苑希心下嘀咕,已是秋季,僖王妃怎么打个盹儿会出了汗?就僖王妃这身子,除了虚,她是再想不到别的。 艳阳就要落下,大殿中也开始金灿灿的,驱散了不少殿中的寒冷,僖王妃难得今日兴致高,问苑希琴弹得如何。 可惜的就是苑希对弹琴丝毫不会,流皓也从未上手过,所以不敢去上课,只好辩解:“之前在国子监不敢露拙,没有学过弹琴。” 座上的僖王妃非但没有不满,反而笑着,只是话语中并不和蔼,“你比我年轻时差远了。” 哪里敢与她比,苑希连忙要退出来道罪,僖王妃却率先对竹芯道:“不会就学,正好拿琴来助助兴。” 等琴时,僖王妃又坐起来闲聊了几句,刚小憩了一会儿,此刻精神也好些,她的声音很细,要十分注意才能听得清,但苑希越是仔细听,越觉得她说的话有意思。 从她所说许多能看出,僖王妃不仅看过许多书,甚至还提到了冬季将至,百姓生活又是雪上加霜,是对世间有过观察的。 看着僖王妃,苑希觉得她话里行间是可怜百姓也可怜自己,她锦衣玉食却并不比食不果腹的百姓内心富足。 所以她怨恨这一切,所以她看到的世界那么黑暗,透过白茫茫的惜字宫,那黑更显得浑浊不堪。 前两日与哥哥的对话在她脑海回旋,为了保命确实应该与僖王府划清界限。 若是曹王打击太子,定用僖王下手,而在于郢孤立无援的僖王妃便首当其冲成了羔羊。 可苑希并不想后退,这个机会难得,不是人人可得,面前的僖王妃更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叫自己无法割舍。 或许是她拥有的权利与财富,或许是她带给自己的新奇世界,都叫苑希愿意铤而走险。 终于有人抱来了一张琴,竹芯向来弹琴就好,便自告奋勇要教苑希,二人坐在大殿正中,她弹一个调,苑希弹一个调。 在等人送琴来时,竹芯又哄着苑希吃了两杯酒,菊花酒清甜,但对从不饮酒之人来说始终是辛辣,两杯下肚她脑子就比先前顿了不少。 说是助兴,不如说是一场毫无美感的表演,苑希扮演的不过是一个被人拿捏的小人物。 她一直埋着头认真记着每一个音符,完全顾不上在意一直观察她的僖王妃。 “你觉得自己窘迫吗?” 苑希抬头,茫然地望着发问的僖王妃,窘迫?为何会觉得自己窘迫? “在这样金碧辉煌的殿堂中,所有人都这般如鱼得水,只有你被人牵着鼻子走,人人都会的弹琴作画,你却一样也做不好,你好意思么?” 僖王妃半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她要将苑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印在脑海。 从来没这样想过的苑希才意识到自己与这里是云泥之别,但她从没觉得这有什么,“让这一切发光的是太阳,又不是这大殿。 小女自知与僖王府的天差地别,但那不是小女的错,在僖王府的日子也从未想过其他,一心就是要看更多书,做更多学问。 能得王妃赏识不吝教导,小女一直心怀感激,并不觉得窘迫。” 只觉得僖王妃所说是无稽之谈,自己努力发奋都不够,哪里有时间哀叹。 “哦?”僖王妃的眉梢抖了抖,看着这个不卑不亢的小丫头很是有趣,“第一次见你时,我问你遇到问题怎么办,你说,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应当去解决这些问题。 那时候你不过是夸夸其谈,如今你见了不一样的人生,再不要如那日一般不假思索便给我答案,今日,我要你细细思量,告诉我你的真心话。” 一直慵懒的僖王妃说完最后一个字,脸上突然显出认真的神情,她在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 “小女……” “我要你想清楚,再回答。”僖王妃一字一顿,她不着急,她从来都不着急。 苑希看着面前的琴,脑海里回荡的还是适才竹芯教的那几个音符,每一声都那般古朴、大气。 “回王妃。”苑希站起身行了一个礼,郑重道,“横渠四句所言便是天下学子毕生之理想,当一个人呱呱坠地直至金榜题名,这每一步都是朝着理想而去。 祈娘娘容小女硁硁之愚,但小女所言便是心中感慨,士者不事农商,本就无所出,若再不为天下人做事,要他们有何用?” “大胆!”僖王妃厉声呵斥,引得连连咳喘。 第48章 初花礼 重阳日,苑希陪着僖王妃吃酒,总算是拉近了些关系,只是最后苑希说的几句话遭到了僖王妃的责备。 坐在一旁的竹芯很是冷漠,像是并不喜欢苑希的样子,提醒她出门在外少攀扯关系,别给僖王府惹来祸事。 自然是知道她什么意思,叫苑希不要在外面拉虎皮做大旗,摆僖王府的谱。 苑希是从没有的,一来是担心宋府觉得苑府用僖王府欺压,到时候给大姐姐难堪,二来也不想外间人总是指指点点。 这些日子她因为郁西世子,已经没少烦恼了。 醉醺醺的苑希靠在车壁上想着今日之事,只觉无比幸运,不论是宋府还是僖王府,这都是绝佳的人生选择。 哪怕只是宋府,也是老派贵族中较有名望的存在。听闻老安定侯宋本修是一个仙风道骨之人,可惜她出生的时候老安定侯已经去世。 老安定侯生两子三女,其一就是宋兹的父亲宋显道,据闻他们家风很正,这也是哥哥一直说的,苑希进不去宋府学习的原因。 这日晚间,苑希回到筛月阁小娘已经睡下,她也有好几日没与小娘同桌吃饭,近来小娘都不想见她似的躲着,让苑希心中也有些感伤。 今日学着僖王妃吃了两杯酒,这会儿她都觉得心里烧得慌,叫点雩去准备些凉水来,自己坐在窗边抱着衔蝶吹风。 看着小娘房间一片漆黑,苑希才觉得最近确实也有累的感觉,可她就是在不停追赶,想要逃离过去。 她知道她在逃往小娘不想看到的未来,可她没得选,她觉得自己能向小娘证明,自己的用处比她想象中更大。 “希娘。”萃帛见她一直望着小娘的房间才说,“之前你让我打听的事情……” “你说。”苑希一瞬间便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事,之前七夕时大娘子提到买小娘做妾一事,苑希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便叫萃帛去打听。 萃帛早就探到了内情,只是近来苑希读书忙,所以一直假装无事,今日见她这般模样才会忍不住说了出来。 “当年,小娘生了大郎后,大娘子说放她归家,小娘回了殷家,却被自己的母亲责打,怪她跑回来了沅江伯就不会再拿钱来。 谁知殷大妹责打小娘,自己却没几日就起不来了,殷家人都说是殷小娘气死了自己的母亲。 小娘后来是自己逃回了苑府,却怨恨大娘子生不出儿子就要买她做妾这事是始作俑者,还……还故意放她回去害她气死了母亲……” 错愕的苑希看着萃帛说不出话来,风吹得小院中的树枝不断颤抖。 无论朱大娘子究竟是何意,结局确实就是如此,小娘怨天怨地也找不到自己有什么错,她只是被人买卖的货品,与她何干? 所以小娘恨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也恨苑希。 点雩端了一盏漉梨浆送来,又顺手接过了衔蝶,苑希离开窗边捧着杯盏慢慢啜着。 今生到现在九个月时间,才算没白活一世,前世稀里糊涂,不知饥寒,看似无虑,实则只是憨蠢罢了。 可惜的是如今知道得多了,却又生出不少悲凉来,为自己不值,也为小娘不值。 看着点雩用梳子给衔蝉顺毛,心中想到前世她与呈辞在小巷中遇见的那只小猫儿。 他那日说:“你若喜欢,我去穿一串小鱼干来,将这猫儿给你聘回家去。” 苑希知道呈辞对猫儿过敏,小娘也不会让她养猫的,自然是拒绝,只是今生误打误撞他竟然真的办到了,她心中又难过却有一丝丝的甜。 小猫儿可怜,是她前世投射了太多自己在它身上,如今想来,那野猫自由自在有何不可。 八月十五那晚二人在街上,中秋夜的美好差点让她迷失,她险些以为自己便是特地出门与呈辞游玩这精美的鄀京。 “你在干什么!” 萃帛这时候走过来,她一把从点雩手中抱过那衔蝉,“你一直这样梳它是为何?” 苑希以为是给它顺毛呢,但看萃帛这反应明显不是,点雩也解释道:“不是说用梳子给狸奴这样梳,它就会下小崽子吗?” 萃帛推开点雩手中还握着的银梳,“没有公猫儿,怎么下崽子啊!”她就知道点雩是听了传闻。 旁边这两个人皆是用懵懂的眼睛看着萃帛,点雩也是不明所以,“我听说狸奴便是这样的,否则它整日在家,怎么就突然产子了?” 苑希更是问了一个问题:“是要公猫儿给母猫儿梳的吗?我见着路边的狸奴也会互相梳毛。” 萃帛年岁比她们大些,又时常跟在芸娘身边,也懂一些男女之事,但要她说出口,她是办不到的,“总之,光就一个猫儿是不可能下崽子的,要有些亲近才行。” “怎么亲近啊?”点雩还是不依不饶,“我听说只要男子亲了女子便是将娃娃传到她肚子里了,猫儿也会吗?” 萃帛满脸通红要让点雩快些闭嘴,点雩故意逗弄要去亲她,两个人闹做一团,苑希的脑海却不由自主想到前世之事。 她浑身鸡皮疙瘩,眼前都是那日的情景仿若重现,只觉得紧张得气都喘不顺了…… 突然,一股暖流涌出—— “萃帛,我来癸水了。” 苑希前世直到去世前不久才来的癸水,当时她以为自己得绝症要死了,是殷骏捷的母亲妘三娘算是好心安慰了她几句。 以前她一直身体不太好,今年吃了一大堆补品,将这身子总算养好了些,竟提早两年成长了起来。 今生苑希是第一次癸水,第二日便向僖王府告了假,虽不是什么大事,她却还是想在家感受一下今生的悠哉。 哥哥得知她的事情,很快也回了家,还带了几份礼物。 苑希打开盒子便是惊喜,“哥哥怎么准备了这么多礼物,有一份就够了,你现在那么多应酬,肯定很花银两的。” 苑翎也很开心,“银钱都是小事,更何况哥哥现在自己有岁奉了。不过呢,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礼物。” 苑希正拿出盒子里最喜欢的一方粉琉璃镶葡萄花的耳盒,烛光透过粉色琉璃,映着盒内的妆面都是诱人的桃色。 琉璃不是一般物品,这样一小尊的琉璃耳盒可抵穷苦人家十年的收入了。 “不是你一个人?”话一说完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哥哥现在是十分不满意这小小暖阁,也不肯坐下,只走到门口道:“对啊,里面还有世子和凝之兄的。” “你干嘛告诉别人啊!”苑希蹙着眉捧着琉璃耳盒,丢也不是,捧着也不是。 苑翎却面不改色,“我妹妹初潮,随份初花礼有什么?你长大了,再不是一个小姑娘。 今后你还有很多人生体验,以及,哥哥真的要替你好好考虑你的婚姻大事了。”他说得开心,对着苑希一字一句地点着头。 苑希却很着急,“我没有要嫁人!” 根本懒得与苑希掰扯,苑翎兀自说着:“这个事情我们暂且不谈,哥哥有一些对你今后的规划。 我们未来还长着呢,哥哥不想那么早就定下这些事,一定要选到能真心对你好的男子才可以。” 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苑翎脸上带着笑,近来也算是好事不断,苑希在僖王府眼看着得了不少赏赐,又长了不少眼光,暂时也还看不出什么坏事。 苑希虽不知哥哥的规划,但这句话她爱听,“真心”。像殷骏捷那样的人绝对是不在这里面的,苑希是见都不想见他一面。 她推开礼物不再多看一眼,又随手拿了一串珠花,“衔蝶,过来。”衔蝶也十分给面子,上来扑那珠花。 哥哥却随口道:“世子说了,这是只衔蝉。” “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苑希用珠花在衔蝶身上胡乱捋着,她就是不要他做主! 苑翎却道:“明日我还是问问世子,可有给这狸奴取名字。” 他走后,苑希继续摆弄着衔蝶,衔蝶也舒服得发出咕噜咕噜响声,苑希今生最不愿接触的就是呈辞,偏偏就与他脱不开干系。 衔蝶挠了挠她手中的珠花,意思让她继续,苑希看着这只精美的珠花,在衔蝶面前挥了挥,“想要?” 衔蝶只管“喵喵”叫。 “这是你欠我的,本就该还我,等我哥哥功成名就,等我未来……” 说到这里苑希又觉得很委屈,过去、未来,这些里面都没有呈辞,她究竟应不应该恨他? 她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心中是爱恨交加,这才是她一直逃避的真正原因。 后来呈辞也再没提过这狸奴的名字,苑希整日“衔蝶、衔蝶”地喊,这猫儿也只认这名字了。 第49章 女弟子 休息了两日,苑希真觉得浑身舒爽,再至僖王府都觉得一身轻松。 僖王妃听说她来癸水,也并未为难,还送了不少小女孩喜欢的,受宠若惊之余苑希也好奇僖王妃为何身边没有一子半女。 毕竟她年纪不小,又是王妃,家里不可能不着急,更何况她虽表面刻薄,实则细心,如今一人留守于郢,这般冷清,不像是不想要家人陪伴的人。 她只好偷偷问了竹芯,竹芯讷讷半晌,又说自己不知道来王府前的事情,苑希便猜到些内情。 竹芯来后僖王妃是没有孩子的,但不代表她曾经没有过。 自从得知苑希来了癸水,僖王府每日给她准备的午餐便愈发丰盛起来。 竹芯来教她弹琴时说她以前像个木头小人儿,原来是身体不好的原因,所以必须要补补身子。 平日在家点雩也想尽办法给她补身子,不过是肯定没有王府中的厨子婆有经验,几顿饭下去苑希脸上便见了肉。 这日,苑希上午正在读一本手抄的《水经注》,看着那些山川河流也想亲眼去看看。 僖王妃今日心情不错,下午却叫了荔语、枝香带了两盆翠嫩菖蒲来,坐在一旁守着苑希拨琴音。 赏玩的石菖蒲只得巴掌那般大,案头雅玩,菖蒲之逸,叫苑希品尝到一丝瘾足心闲的轻松。 僖王妃用小镊子移栽了一盆石菖蒲,让荔语替自己擦了擦手,才道:“古人云‘忍苦寒,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这小小一盆菖蒲,所言甚多。” 刚抬手在宫弦落下一个音,苑希才抬头看那移栽的菖蒲,“心有脊,状如剑,除了端午时辟邪,这更像是插入人心的利剑。” 听了苑希一番话,僖王妃斜着头挥了挥手,荔语立刻将剩下的一盆石菖蒲送到苑希面前。 苑希也了解些僖王妃的性格,知道她的意思,索性便拿起工具给面前的花草换盆。 从第一次来僖王府到现在,苑希一直在想僖王妃对自己究竟是有什么目的,她想不到,甚至连竹芯也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唯一能解答的便是苑希几次与僖王妃的对答。索性她便多说几句,要叫僖王妃看到自己的用处。 “《群芳谱》中有言,菖蒲‘不假日色,不资寸土,不计春秋,愈久则愈密、愈瘠则愈细’,小女认为,这便是一个君子成器的过程。” “呵。”僖王妃左右打量着苑希,“没想到你真挺能高估自己的,你有什么本事自认为‘君子’?又如何能证明自己能成器?” 苑希从案前步出,跪在僖王妃脚边,郑重行了一礼才道:“小女与此菖蒲类同,生在茅屋瓦窗之间,无珍玩充栋,有的便是一颗心。” “我不要你的心。”僖王妃声线冰冷,她探过身子靠近苑希,用唯她一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知道我为何要你来读书?我永远记得那天你说‘器以用为先’时的表情,我要你做一把利剑!” 苑希的心怦怦跳,她知道自己得到了僖王妃的认可,抓着裙摆的手沁出汗珠。 她偷偷咬了咬下唇,而后伏在地上,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轻轻说:“幸得娘娘赏识。” 绝不是一时激动,而是在认识的这些天,苑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僖王妃了,原来女子一样能作鞭辟入里的八股文,原来女子也可以有无数想去做的事情。 僖王妃让人送了苑希一本《汉志》,作为新的篇章,得了苑希这样的承诺,也不再是让苑希一人在屋中看书,此后,她总是拖着自己的身体从惜字宫步行过来。 苑希私下问过竹芯,要不要提议去僖王妃殿中,这样能给僖王妃节省不少时间与体力,竹芯却立刻打断她:“惜字宫的内殿可是不准外人进入的。” 听她此言,苑希只觉得唐突,竹芯却又解释:“我不是说你是外人,而是那惜字宫内殿我也是进不去的,你便不要考虑此事了。” 这日僖王妃兴致大发,又要画画,提笔时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害怕又如上次一般,好在她很快落笔,画出的却是一方奇石,众人又都哑了言。 落下名字,僖王妃让苑希送上印泥,苑希前去寻找,又听僖王妃道:“拿那方新来的藕丝印泥。” 竹芯赶忙上前帮忙,只暗暗思量刹那便找到了那赤红的藕丝印泥。 “这新来的贡品冬不凝固,夏不走油,可是个好东西。”竹芯一边说一边送到苑希手中。 赤红的印泥苑希还是第一次见,就算是昂贵的纯朱磦印泥也是红中带黄,如熟透的橘子,可想手中的藕丝印泥是十足珍贵。 僖王妃印上自己的印章,说了一句:“一到年底,进贡便多了,今年的万寿节又要是重头戏。” 还没见识过宫中过万寿节,但想来恐是天宫也比不了,毕竟毫无人烟的僖王府都这般华丽,那万寿节四方来贺,不知道又是多少好东西。 与僖王妃愈发熟稔后,苑希开始改造霜蕴殿,殿中不似之前那里摆满了一排排的书,显得黝黑。 她将书架后移,前排放了两个博古架,上面纸墨笔砚,甚至连茶盏酒具都是成套摆放在博古架上。 一进来竹芯就教苑希在茶上作画,这可是苑希的死角,连茶汤都打不好,在茶沫上作画,对她来说难如登天。 竹芯笑她嘴皮子利索,竟是个废人,苑希脸上笑着,心中却想:我可不是废人,近来半月天天顶着书看书,现在脖子比以前还硬呢! 霜蕴殿换了一张巨大的黑漆长桌,之前布置的桌景又换了新的,竹芯拉着她设计如何叫这张黑漆桌更有韵味。 她首先叫人捧来了一盆簕竹,“这簕竹最是风雅,有一次娘娘用簕竹搭配还魂草,真是意想不到的美!” 苑希也拿了一尊蟹爪纹的圆花瓶,釉面油润,细腻中又十分有层次。窗外尽是枯枝,随便剪了两支斜斜放在瓶中,已是尽显不俗。 二人斗花算是打个平手,略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在僖王府苑希与竹芯说的话最多,二人又是抚琴的师徒,总要多些时间相处。 就是总陪着她的荔语也是不苟言笑,只一味要她挺直背读书。 其实竹芯散心真不应该来于郢,不应该到僖王府,这里压抑的环境,只会叫她更加难受。 翌日僖王妃要去玩叶子格,吩咐苑希不必前来。 最初僖王妃要她不到僖王府便要去宋府的,实际上僖王妃根本就瞧不上宋府学的那些东西,从没真的强制过。 王府的日子逐渐让苑希感到得心应手,每日她都满怀期待地来,再称心意满地离开,哪怕是夜里想起白日发生的事也让她觉得开心。 第二日苑希便偷了懒,约了卿心荟出门来。 她二人还好投缘,没有一丝生分,卿心荟见到她也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说:“好久没见,闺臣又长高些了。” 不仅长高了,苑希还长胖了些,如今快要入冬,穿着稍厚的衣裙显得十分可爱。 “我是来求卿姐姐帮忙的,这么久没来找你,一见面就是有事相求,你不会生气吧?” 卿心荟笑眯眯地看着她,“那要看你找我帮什么忙了,若是我帮不上的,我也没什么好气的,若是……我帮得上,就更没什么好气了。” 她这大喘气,让苑希好一阵紧张,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推了推她的手,嗔笑道:“上次见过僖王妃后,王妃一直记着让我考七言书院。” 一听是为了七言书院,卿心荟拍着胸脯保证:“你去考,你的学问一定能考上,学堂看的主要是人,学问进去继续学就行。” “我是敢去考的,可学堂哪有收女弟子的?我就想能不能跟你母亲说说这件事,我怕她们不肯为我开了这个先例。” 苑希在此之前也做过调查,卿心荟的母亲季微子现在虽是在学堂帮忙,但实际她也并未在学堂读过书,是当年老太师在家教导的。 如今学堂要为她这个陌生人开了先例,只怕要承担的压力只会比自己更大。 卿心荟也不明所以问她:“你是说,你要用女子身份去读书?我还以为你又要扮成苑文冠呢。 这我确实要问问我母亲,毕竟学堂不是她说了算,她也只是去帮忙的。” 能替自己想办法去问,苑希已经很满足,连连道谢后说要请卿心荟去吃小食点心,卿心荟却是兴致缺缺。 “若能吃上一口‘乳糖真雪’还行,只是这天气又吃不上冰品了。” 如今已不是吃寒凉食品的日子,但苑希知道一个好去处,“我倒知晓一处,这个天气也有冰雪冷元子卖,还能佐了麻腐鸡皮和槐叶冷淘呢。” “这个时候还有冷淘卖?”一听有这些好吃的,卿心荟即刻便要前往,“家里总让吃煮热的面食,不让我吃那些,你都不知道我多喜欢。” 二人上了马车便往苑希所说的地方赶去。 路上听见吆喝,卿心荟又下去买了两份酥签,酥签便是用奶与茶同煮,这个季节喝上一盏很是暖身。 与卿心荟一起苑希也没带薄纱罗,二人等在青布伞下,眼神勾勾看着那摊贩手中的茶盏。 茶香、奶香四溢而出,等得着急苑希才四下环看,这于郢城总是这么多人,街上商贩也是一家连着一家。 却在这个时候,她见到不远处走过来的李牧溪,他旁边跟着个肌肤雪白的小娘子,想来应该是他的表妹周樱。 她立刻心虚回过头,不想叫人看见,虽然明白应该没人能认出她来。 而远处的李牧溪也觉得不可思议,“流皓”个头很小,这娘子明显是高了一截。 女子装扮精美举止从容,他摇头嘲笑自己,想着这鄀京中高门贵女众多,自己竟生出这样奇思妙想,怕不是也想攀高枝了。 第50章 十月朔 九月十八,霜降,天气渐寒,要将院中兰花都移入暖房。 苑希如今也算是僖王府的得力干将,做起事来,有模有样。顶了一个多月的书也是有用,她现在就算是捡起地上掉落的树叶,头也绝不会低下半分。 而后又学了些画画弹琴,举手投足更是华贵起来,加上一脸的好气色,在僖王府中不仅受到优待,还格外惹人喜爱。 这会儿她捧着一尊种着幽兰的青釉海棠式花盆走入殿中,霜蕴殿中已经被她和竹芯打扮得像模像样。 僖王妃半躺在一旁榻上正在算自己的筹码子,床榻两头各放了一个青釉香毬,今日里面用的是近来十分流行的乳香。 平日僖王妃可是半点不准苑希偷懒,只她打叶子格时,也就不管苑希在旁做着什么。 今日她已经玩儿了四五圈叶子格,苑希也是玩得没得玩儿了,才走到她面前去。 她捡起竹芯丢在圆凳上的筹码子仔细研究,却怎么也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数字,竹芯一边教她一边出牌,节奏全被打乱了。 僖王妃挥了挥宽袖,虽没说话苑希也立刻到了一边去,僖王妃又打量了她半晌才对荔语道:“将我的琴谱拿来。” 荔语拿来的是一本减字谱,苑希还只是弹琴初级阶段,哪里识得减字谱,僖王妃却丢下一张索子,说:“有那心力你便自己研究这减字谱如何运用。” 萃帛替苑希捧来一张琴,她试着拨弄了半天,却发现那琴尾略有些粗糙,定睛一看,竟是被灼伤的痕迹。 “娘娘赎罪!”苑希抱着琴跪到了僖王妃的榻旁。 王妃手中拿着一张万贯还没打出去,只用眼尾扫了她一眼,“有罪还跑我面前现眼,害我连输了两把。” 苑希颤巍巍将琴捧到面前,“小女不知何时将此琴弄坏了,请娘娘赎罪。” 王妃一只手半靠在榻上认真看着手中的牌,好半天丢出一张枝花,枝花只值半文钱,简直是整幅牌中最不值钱的。 “你倒学得快。”捏住荔语替她新摸的牌,僖王妃才说,“这琴是我当年自己烧坏的,不干你事。” 僖王妃说她学得快,是因为苑希曾说自己在宋府学妇功,所以没时间看书,那次王妃斥责她找借口。 苑希是真以为上面的痕迹是自己所为,也好在她并没有遮掩,心中暗暗叹出一口气。 “这方琴从那之后我便叫它焦尾,算是抬举它了,既然它与你有缘,便送与你罢。” 说完,僖王妃一丢手中的牌,让荔语扶了起来,她没了兴致独自往外走着。 霜降后,明显感觉气温低了许多,僖王妃有几日咳嗽,叫苑希去宋府上课,苑希悄悄没去,又找了卿心荟逛街。 卿心荟说问过母亲:“你若是扮做男子,去上几日也无不可。 可你要用女子身份,那必定要有些真本事的,不是说说而已,若不是女子中拔尖儿的那一个,实在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手中已经拿了枣箍荷叶饼,苑希还领着卿心荟一路往前走匆忙往胡饼店去,“我自然是知道的,近来也是十足用功。 我就怕这事会为难令堂,毕竟这可是大逆不道之事,世间还没有哪个娘子抛头露面去读书的。” 卿心荟看着手中的枣箍荷叶饼都快忍不住想吃了,“若什么都听别人的,那岂不是什么都干不了?女子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她手指向四周路过的卖菜大娘、采购婆子,“她们不是人?她们怎么在大街上?” “她们……”苑希差点被她问住了,“她们是为了生计,也不是……也不是她们想……” 卿心荟已经忍不住咬了一口,口中含混道:“难道她们就想被关在家中? 就算现在让她们选,她们会选择做大家闺秀,可那也不过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又有甚区别呢。” 苑希见识过历下妇人围在园中一边搓麻绳一边聊天的快乐,也见识过内宅中一片死寂的落寞,实在也不知应该要如何选。 卿心荟拉着苑希先回了马车,二人坐在车上先搞定这枣箍荷叶饼,她又提议:“我们要不去酒市逛逛?” 苑希这才想起,马上就到十月朔了,“不若还是去买些席帽、衣段,准备过几日烧寒衣,反正一年里十二月市呢。 下月有药市,十一月还有梅市,‘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先去酒市!”听她念完诗,卿心荟更想去凑热闹,“不瞒闺臣,我还没去过十二月市呢,我平日里一个人,没好意思……” 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原也有难言之隐,“原来卿姐姐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苑希笑她。 卿心荟轻轻打了她一下,“你这个小娘子,看起来像是在家关傻了的模样,怎么哪儿有热闹你都知道?” 苑希前世与呈辞也算游遍鄀京,自然这些都去逛过,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稀奇。 “我就想尝尝青城山的道士乳酒。”卿心荟却是实在想去酒市。 既然她如是说,苑希自然不会再坚持,“也好,十月朔日乃秦汉岁首,我们多买些椒叶酒,算是置办年货了。” 卿心荟吃下最后一口饼子,调笑着说:“你又不是秦人,还想蹭人家一个年过不成。” 这日萃帛买了不少橘子,点雩买了不少药膳,直到她们回府时,苑希在一纸衣摊子旁不肯走,最终还是选了几套寒衣。 点雩问她烧给谁,苑希道:“烧给小娘的父母。” 萃帛回家就开始做糖霜橘红,一边用小刀刺橘一边很开心。 “从来不敢想,我们能做这么多橘红,比我从小到大用的糖都多,现在这日子实在好,我都要想不起以前节衣缩食的日子了。” 点雩又说入冬了,要给苑希补身体,她拿着一本书翻看,“书上说,进补前应先补脾。 我觉得应该是脾胃虚弱就会虚不受补,所以我今日在炉上坐一盅党参汤,明日过早时就吃这个。” 听着她们一直唠唠叨叨,苑希心中感慨万千。 十月朔,是寒衣节,苑希一直不喜欢这一天,殷小娘总在这一天抓着她念经,念上一整天后,晚上昏沉沉了还要去烧纸衣,又对着火堆说上许久。 今生这一天殷小娘倒没逼着苑希一直念经,她中午便偷偷回了筛月阁,看着萃帛晒了一院子的糖霜橘红,苑希心中暖暖的。 夜里她第一次认真听小娘对着火堆在说什么,她说这些年从来都是帮衬表哥一家人的,自己攒了些钱很快能接殷骏捷前来。 苑希听到殷骏捷实在讨嫌,但看着小娘憔悴的模样,心中也不忍再苛责她。 孟冬朔日,朝廷赐宰执以下锦,名曰授衣,其赐锦花色,依品从效扫松,祭祀坟茔。 有司又进了暧炉炭,新装暖阁,低垂绣幕,老稚团圆,浅斟低唱,以应开炉之序。 僖王妃再是不喜欢宫里,也不得不陪着,只是叫人赏了苑希许多香炭。 如今入冬了,苑希的手炉都是普通银炭,并不能入僖王妃的眼,定要加了沉香粉的香炭时时发出香味来才行。 只是,十月初一是民岁腊,今日呈辞怎么又没叫她去娘娘庙赎罪?是不再在乎她的事情了吧? 十月初三立冬,朝野贺冬。一夜过去,鄀京已是银装素裹,乱舞梨花。 不过初雪难成气候,一见艳阳便又将雪花皆尽消没了,晚间时天空中便又是繁星闪闪。 萃帛见苑希在廊下发呆,带着笑意问:“又要无病呻吟了?” 苑希也玩笑道:“哪敢在萃帛姐姐面前无病呻吟呀,星屑也能发光,一样能指路,对吧?” 她笑着走到桌边拿出一张不大的宣纸,全因她的暖阁太小,纸大了都没地方放。 只是她提起笔却又不知要写什么了,这才明白僖王妃几次提笔却迟迟难以动笔的原因,其实就是心中无甚念想,一时间找不到寄托罢了。 想了半天,笔尖的浓墨滴下,在纸上散成了花,萃帛又正巧拿了东西过来。要说巧,这屋子就那么大,不想让人看见也不行。 “姑娘这是……发光的星子?”萃帛将东西堆在床上,斜过头来笑她。 知道她是打趣自己,苑希依旧硬着头皮写下几个字:“快雪时夝,星屑杳杳,佳。” 最后她又落上:“苑晴臣顿首。” “苑晴臣是谁啊?”萃帛问道,点雩也凑过来看。 苑希放下笔,拍了拍双手,“我啊,我不要做闺臣,我要做晴空之下人人得知之人。等我考取了七言书院,这个梦想便会达成。” 点雩第一个笑了,“姑娘学人家王羲之的字还要说这样的豪言壮语。” 是豪言壮语,亦是对自己的期许,她不觉得丢人,也不觉得好笑。 只是转头哄萃帛:“萃帛姐姐前些日子做的糖霜橘红可以吃了吧,拿出来给我泡一壶橘红茶好不好?” 三个人就着橘红茶,一点一点撕着这橘饼,满嘴的清香甜蜜。 第51章 设粥棚 这几日气温骤降,僖王妃偏是这样寒冷的日子出了门,这两日让苑希不用跟着,自去宋府。 苑希的冬衣、新首饰都做好了,还买了些香回来在筛月阁用,味道虽是比不得僖王府,但再不喜欢的香料都好过小娘整日烧的香。 新衣中她最喜欢的是带宫绦的曳地长裙,宫绦两头打了藻井结,长长的流苏刚到脚背,让她看起来十分修长,她便打算穿了新衣去宋府。 等着马车来接时,外间吵闹之声不断涌入,她便带着人出去看。 在东南里巷口那棵老柿树下有一粥棚,苑希问是哪儿来的,那些粥棚伙计却也说不清楚。 记得嫁去历下后听说家门口这棵老树旁便是一到雪天就有人来施粥,有时候她会想,是呈辞吗? 但很快她便转念,他没有必要欣欣作态,他拒绝得很干脆。所以她一直觉得是老树引来了贵人。 不过,今生这贵人来早了。 望着漫天的雪花,竟已是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美景了。历下时,下雪就意味着寒冷也意味着狄人的来袭,她才真正明白曾经呈辞所唱的那一折: “此雪有富,有贵,有贫,有贱。富贵者红炉添寿炭,暖阁饮羊羔;贫贱者厨中无米,灶下无柴。非是老天传敕旨,分明降下杀人刀。” 那会儿她看呈辞唱时自己也是半懵半懂,无意间便询问他为什么有钱人不开粥棚,让穷人能有一碗热粥。 呈辞却说:“那你我交换身份,若你身份贵重些便你来设粥棚,若我身份贵重些,便我来设粥棚。” 苑希看看自己洗得泛白的长裙和呈辞总是崭新的服饰,谁贵重一眼便知。 “不要。”她已经拒绝了数次与他交换身份,她是有自知的。 但是设粥棚一事,呈辞没有食言,在下一次相见时,他带苑希去看了他设的粥棚。 “你是因为我那句话吗?” 呈辞笑着否认:“当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俩,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苑希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止住了回忆。 设粥棚,她也有此打算。 在马车上一路盘算,晃晃悠悠到了宋府,宋府的门童见是苑府马车,立刻便来接她,苑希知道上次宋兹提醒过他们,所以再不敢怠慢。 宋五哥为人坦荡,苑希对宋府的好感也不断上升,只可惜今日刚拉回的好感,又被宋泽云给抹掉了。 她见苑希多日未来,穿着便好了不少,一点不留情面地问:“你是不是攀了高枝才不来的?” 便是前几次接触时苑希总也不出声,所以让她觉得这是个可欺负的,说话越发没了设限。 苑希也不藏着掖着,反正也躲不开,便告诉她自己读书一事:“因为大部分时间都要留出来看书,所以来得就少了。” “你为了卖个好价钱,真是费了不少功夫。”这话说得极难听,但宋泽云讲话难听的时候很多,若要计较,苑希是计较不过来的。 “女子读书就只是为了提高身价吗?难道我就不可以是为了穷理而学?” 没想到苑希竟也会辩驳,宋泽云没好气地问:“那你在我宋府来就是假模假式,否则怎么说得出‘穷理’一词?哪个正经娘子的人生是要做锦绣文章的?” 苑希有无数句要反驳,却又不想让大姐姐难做,正在纠结时,教习来了。 好久不去宋府,宋泽云已经跳了几日相舞,苑希没学,跟着走了几步。 却被嘲笑:“你这手脚丝毫不协调,好在你小门小户,今后也嫁不了什么体面人,否则宴席上若真有人请舞,你恐是要给夫家丢人了。” 苑希虽没说话,心里还是多少不太高兴,怎么就能判定她不是体面人?真要说起来,这世界有几个得体面的。 如今没人再以舞相和难道不是因为多数女子都缠了足,走路都随风摇曳,怎么跳舞? 心中想着,苑希也不觉得恼了,却是宋泽云看见了她的脚,“苑四娘莫不是没有缠足吧?” 苑希是广陵人,广陵女子是出了名的小脚,所以一时半会儿并看不出什么,是那宋泽云一直盯着观察,看出了端倪。 “如今哪有娘子不缠足的?你这脚若是缠上几年不比多少人都漂亮?你看看你大姐。” 心中庆幸自己是天足,可苑希确实也品出些味道来,怎么大姐姐就是按大家闺秀养出来的女儿,到了自己这里,便是名字和脚都胡来了。 虽说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也丝毫不想缠足,但唯独自己被不同对待,心里难免觉得不公平。 宋泽云翘了翘自己的小脚,让她看个清楚:“你看我这双丝履,上面绣了鸳鸯还饰了珍珠,你若是能将脚缠成我这样,我就送你一双。” 苑希低头一看,竟是一双弓鞵,专给小脚穿的,她不再看宋泽云的脚,拒绝道:“没有削足适履的道理,这鞋你留着自己穿吧。” “不识好歹!”宋泽云一甩裙摆,“我这是在帮你,可是好心,你若没有一双纤细小脚,怎么攀高枝啊?” 故意对苑希眨巴了眼睛说出“攀高枝”三字,苑希才明白,宋泽云没有嘲笑自己,因为她根本就没把自己放眼里。 教习见二人嘀咕半天,没有继续相舞便过来提醒,宋泽云高傲地扬着头反被教习责备了。 “三娘子在我手上也有半年,这脾性未改姿态也不如苑家四娘子,看来是我管教不严。” 话锋一转教习又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宋泽云吃了个哑巴亏,为了驳回些颜面便努力跳着舞,想要获得教习的表扬。 教习对苑希点点头,示意让她跟着宋泽云一起练练脚步,“你二人连走个步都这么费劲,当然应当学学舞蹈身段。 否则若嫁了人,出入别家府邸,也如同在家时一般懒散?” 宋泽云努力跳了一圈又一圈,苑希低着头记着她的脚步,两个人跳得头晕,一转身撞在了一起。 嘴巴不饶人却心眼不坏的宋泽云笑着揉额头,责怪她:“给我撞疼了。” 虽是这么说,午休时她依然叫来人送了两份糕点,与苑希坐在窗口煨了醴酒吃着。 窗外飘起了小雪,点雩协助宋泽云的侍女卫莲儿去将窗子放下,卫莲儿一松手开心提醒:“有客到了。” 飞花入户,青竹变琼枝,掩盖了其下的月洞门,一长身磊落之人拎着只食盒从仅剩的那半洞口走来,引得积雪朴朴簌簌地落下。 那人远远就见着半敞的窗户边坐着两个人,“四妹妹也在。” “哥哥怎么也不先与我打打招呼。”宋泽云起身去门口接他。 松石从外拉起盖在门上防寒的锦被,是宋兹来了。 他这几日看书看得累了,时常出来踏雪,没成想今日来还见到了苑希,“毕竟四妹妹是客人,哪有不招呼客人的道理。” 苑希站在一旁笑着,宋兹也对她微微一笑行了礼,宋泽云与族里的几个姊妹相处也时常有些龃龉,但见着苑希与她相处甚好,便自然地以为是苑希让着宋泽云。 其实对于苑希而言,宋泽云不过是嘴上讨几句便宜,根本伤不到她,才会不在意,加之宋兹的好态度,她对宋府的印象始终是不错的。 见她二人煨了醴酒,宋兹笑着将食盒放在桌上,“还好今早特地着人去丰乐楼前那段家买了爊豆腐,否则定是吃不上这一盏了。” 宋泽云开心得直拍手,“竟然有段家的爊物佐这甜酒,今日可有口福了!” 苑希眼明手勤亲自端出那份爊豆腐放在茶桌上,引得宋兹也赶紧去接:“别烫着了。” 乘豆腐的盘子下加了滚水才会一直保持着温度,苑希确实被烫了指尖,赶紧捏着耳垂笑笑。 中午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苑希只管那醴酒香甜,吃了几盏,到最后头都有些昏沉沉了。 到宋兹离开时,她便已经是酒气上头,跟了出去,将人送到了廊亭下,“五哥,若是有空,可以来与我们一起看书吗?” 仔细考量后,宋兹才说:“还好你们现在年纪也小,一起看书倒也没什么。” “那你可以经常过来咯?”得了首肯,苑希一脸期待,如实相告了与僖王府夸口要考七言书院一事。 宋兹并没有惊讶,反而觉得有趣,“那你可要努力了,到时候替我引荐引荐。” “五哥也想去七言书院?”已经吃得有些醉的苑希根本没多想。 “自然,京中子弟谁不想进七言书院呢?喜爱读书是好事,不过你现在就可以给自己想一个名字,到时用。” 苑希望着宋兹的双眼,很是真诚地问:“为何?” 宋兹也低着头看她,“你怎么能让别人知道你是女子呢?”他以为苑希是吃醉了酒才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 可这不是苑希想要的,“我本来就是女子。”他不说她反而没有想到,“就像我写的文章用了哥哥名字,别人都只说哥哥好,不知道原来妹妹也不错,我……” 这次她可不想再这样。 宋兹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所说是为何事,知道了她恐怕不是随口一说。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小雪偶尔飘到廊下来,在她的额头做着点缀,宋兹看着那六棱雪花问:“那你如何面对那些在背后指摘你的人呢?” “那是他们的问题吧,跟我有什么关系。”说话时雪花便化在了发间,很快又不见了。 宋兹笑了笑,移开看着那水珠的眼神侃侃而谈:“你还太小,不懂人言可畏。 就如郁西世子救你一事,在京中也是多有流言。甚至有人传得神乎其神,说你是绝顶美人,世子是见色起意,这样的词汇,你愿意听吗?” 好事者的话比这更露骨,亏得宋兹知道苑希并非这样的姑娘,他也是当做笑话在听。 苑希一听呈辞就心头不快,“那也不能说成是他救了我哥哥,对吧?到时候大家见了我,一看我这样普通,自然就打消了那些可笑的念头和无端恶意的揣测。” “四妹妹,你不普通,至少,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宋兹眼神清澈,看着苑希着急模样露出了温柔的神情。 苑希以为他安慰自己,道谢道:“多谢五哥,我反正当你是夸奖我了。”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今日只是小雪,未能压松扑石,晚间回家时前几日的积雪面上有些融化,打着灯笼,一路走一路跟着都是星光。 小雪轻盈穿帘而入,她便下了马车,自己提着灯笼,积雪吱呀,像是她带起了风。 老树上仅剩的几颗柿子被前几日的雪压着,细微的风便将它们打了下来,砸在了苑希的脚边。 惊了一跳,忽而又觉得有趣,她便往路旁去,在一处担子旁坐了下来,“有热茶吗?” 那弯着腰忙碌的老板擦了擦手,转过来一脸和气道:“有的,有的,客官要不要加些馓子?” 苑希拉着点雩坐下,“来两碗馓子,再来些杂嚼。” 老板拿碟子装了不少冬日才有的杂嚼,有奶香四溢翘着一个尖角的滴酥鲍螺,半透明的鱼冻水晶鲙,还有用莲藕塞了素馅酿的煎夹子。 两个人吃得肚儿滚圆回去,又抱过衔蝶来逗弄,冬天东西多又笨重,衔蝶跑来跑去,不小心就撞了那个粉色琉璃盒子,开心一整天的苑希这才忽而像是淋了一盆冷水。 琉璃盒子的一个角变得凹凸不平,她捧在怀中心里有些乱,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惜这琉璃,还是因为这是呈辞送的东西。 第52章 西天竹 十月过半,崔时以皇上身体抱恙为由提议将只是祭祀的冬狩改成秋狝一般狩猎,让年轻人们来争相夺彩,以此热闹一番。 苑翎告诉苑希这件事的时候情绪稍显激昂,“挹戎蠢蠢欲动,孤竹更是已经在我炎篪边境抢夺过两次,这个时候还搞什么狩猎!” 苑希身边没有人能提供这些消息,没想到孤竹已经下手,想到一、两年后大战一触即发,她心中难免觉得难受。 冬狩是在野地,比鄀京更冷,苑希已经习惯于哥哥要她参加这些活动,但前几次都有呈宰保驾护航,这次不知道呈宰还有没有时间。 近来哥哥忙得团团转,她也不好意思叫他们分心照顾自己,只希望哥哥的一切努力能换回百姓的安稳日子。 冬狩这日她套了新做的兔毛比甲仍是不够,外面又裹了镶毛边的银丝斗篷,斗篷里面夹了袄子。 若是风来了便裹紧些,总能抵御不少,斗篷及膝,也不影响行动,倒是不错。 大家刚到,外面还在扎营,苑希没处去,发现世子不在,才跑来大帐找哥哥玩。 呈辞的营地已经与郁西营地能够守望,他的大帐看起来像是大殿一般,里面席位无数,上座更是加了一张长软椅,不知他是要请什么重要的人来? 大帐中萧凝之和他弟弟萧显也在,帐子里还有好些苑希不认识的,她只好站在一旁看着侍者忙碌。 时间过去,进来帐子的大多数都是男子,她站了会儿觉得无趣便想离开,哥哥才对她说:“世子刚一到就被崔大郎请了去,我们一会儿也没什么事,忙完了我带你去走走。” 本就只是来看看,被哥哥这一说好像苑希是来等和呈辞的,周围有人的眼神在苑希身上转了转,又悄悄说了几句,继而点点头。 萧凝之拍拍他们,不准他们再笑,却自己转身开玩笑说:“世子带了一个娘子来,叫青葙子,是郁西人。 听说她醋意可大了,谁再来与世子说有漂亮的娘子要送给他,那青葙子轻则赶出去,厉害时候直接要拔刀的。” 苑希是知道的,那些个臭男人总爱将自己的姬妾送人,好像是什么有趣物什一般,只叫人觉得恶臭。 那萧凝之总喜欢说些苑希觉得不好笑的笑话,她又不好一副在听的样子,便转过身去。 完全不搭理他他也有那么多话说,“世子这会儿去见右相,听说贤贵妃带着崔七娘也在,这个崔七娘啊,整日就想粘着我们世子,你说,青葙子敢不敢为难崔七娘啊?” 这人反而故意对她调笑:“苑小妹,等会儿若是见了青葙子你可要离世子远一点,小心她无名火发到你身上了。 不过大家也说,世子现在是一时新鲜,过不了多久就腻了,是不是啊?” 苑希竖着眉已然将愤怒写在了脸上,萧显在一旁看戏,一脸坏笑,得到了她的一个大白眼。 萧凝之却一边打量苑希一边说:“我看那青葙子确实不错,柳腰花态娇无力,世子喜欢这样儿的我倒不觉得稀奇。” 还在忙碌的苑翎远远也看出萧凝之的态度诡异,出来打挡。 而苑希也已经到了自己的忍受边缘,“人青葙子长得美是她的母亲给的,轮得着你在这里说三道四?嘴那么碎!” 她红着脸就往外走,萧凝之还在后面喊:“别跑远了,一会儿被那些多事的人捉住,有你好看的!” 苑希知道他在说什么,转头瞪他,那人不罢休,又说之前秋狝甄风渊没能见到她,她的名气反而更大了,好些个贵族弟子都说要来看看她究竟多好看! 已经掀起帘子的苑希胡乱在旁抓了一把雪砸向萧凝之,也不知砸中没有便甩开了门帘。 她将手藏进斗篷,大步往外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去找僖王府的帐篷! 但这里走过去太远了,这一路若是遇见什么人,自己确实很难自保。 “闺臣,走,骑马去!”远处卿心荟在一片白茫茫中牵着马来了。 卿心荟外罩花卉古香缎袄子,笑得一脸灿烂,拽着马却是歪歪扭扭。 满地铺满厚雪,正适合这两个骑不了快马又喜爱颠簸的年轻人。 苑希飞奔而去,用了最快的速度跳上马,马儿艰难行进,她也是气愤极了,还没坐稳就开始倒苦水。 “这些人与我謦欬未闻,却如此臆断悬度,真是可笑。还有那个萧凝之,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不是你得罪了他,有些人就是嘴特别讨厌,好像不贬损别人几句就显不出他来了。” 苑希狠狠点头,“是呀,他一脸得意,肯定觉得自己幽默极了,其实我看他就是一个跳梁小丑!不知道和呈辞看中他什么了。” 卿心荟的注意力全在马上,她死死抓住缰绳,勉强抬头说:“肯定是看重他的办事能力呀,他难道敢在世子面前犯浑?” 上午骑了会儿马,两个人累了想下来走走,谁知走走变成了打雪仗,玩得后背汗涔涔的,一失神苑希便落入了一丛雪堆中。 卿心荟和萃帛赶忙将她拉出来,苑希却顶着一头雪笑起来,她刚落入雪堆中,里面竟是一洞天,结满了红色果子,极好看。 她转身钻进去摘下一束称快道:“定是一早就被大雪覆住,所以到现在还结着果子。” 见她满脸笑意,卿心荟像是大人一样抓着她身上拍个干净,还不忘嘱咐道:“快些回去熬碗姜汤!” 一边说卿心荟还一边摇头,她不是在笑苑希,而是在笑从来只有人说她是个捣蛋鬼,没想到还有比她更调皮的小娘子。 卿心荟拉着她往营地里去,晕头转向也不知苑希的帐篷安在何处,二人只得先去大帐。 见苑希又回来了,嘴碎的萧凝之上来又要说话,却见着后面跟着的卿心荟,立刻整理了身上袄子,对她行了礼。 “卿娘子也来了,可是过来一同午餐?”从没见过萧凝之这么正经的表情,苑希恍惚觉得他仿佛从来就是翩翩公子,不是那个嘴贱欠揍的讨厌鬼。 这么一看萧凝之长得不错,只要正正经经的。 卿心荟回了礼没理会他的问话,而是问他:“请问萧公子,苑四娘的帐篷在哪里,我们要过去休息。” 萧凝之一看她二人身上湿了不少便知道她二人玩了雪,完全无视她的问话,自己张罗着叫人去熬姜汤。 “两位娘子快去炉边坐着,这一来一回寒气就入体了。” 他不说帐篷所在,周围人也都跟着紧闭了嘴,苑希对萃帛使眼色叫她出去打听自己的帐篷,也就拉着卿心荟坐到了正中的炉子旁。 萧凝之再没了之前的样子,一直鞍前马后替她们操持座位、吃食。 萧显见两个天仙一样的娘子来了,又屁颠颠跟过来坐在炉旁,满脸谄媚叫人看得恶心。 苑希不想理他,拉着卿心荟转向另一边。她玩着手中的枝丫,上面的果子在炉火旁晶晶亮,她开心地捧到面前来一颗又一颗地数着…… “这南天竹有毒,误食会上西天的,还不拿开些。”呈辞从外走进来第一眼便看到了苑希,及她手中的小树枝。 正高兴呢,居然被他阻止了,苑希立刻反驳:“人家叫南天竹,又不叫西天竹!” 怕她误食危险,结果被她一句话顶回来,呈辞只是板正了脸没有多话,她在大帐中,他已经很是满意。 本没打算见呈辞,谁知就这样遇上了,苑希悄悄往他身后看,也没见到那个绝世美人青葙子,心里痒痒的,一时舍不得要离开了。 萧凝之来请她二人落座,她也没有反对,只想等着青葙子的到来。 席前苑翎才回来,又特地来嘱托:“一会儿若是提到什么事儿,你就自己乖乖出去,知道吗?” 自然知道分寸,她只是想问哥哥刚才去了哪里,苑翎却是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莫名被哥哥撒气,苑希心中千万个不满。她环顾一周,今日的帐篷已经与前一次不同,里外坐了三层,人头济济,粗略算了下,这里面应当坐了有四五十人。 就算是哥哥确实是事多烦多,她才勉强咽下这口气。 上座的呈辞已经举起了酒杯,“冬天,是围猎禽兽的好日子,今日我们便齐聚一堂,庆贺一番,从今日起,要做的事便多了。” 要做的事?他们不就每天都有很多事么,怎么还有什么特殊的么? 她想不明白,而且闹哄哄的帐篷中人们高声交谈,苑希只觉得头晕,男子多了聚在一起,可真吵! 呈辞的眼神也是不自觉地满场跑,没人知道他想看什么,只能都坐得端端的,怕他不喜,谁也不知道,他只是在掩饰自己偷看苑希的眼神。 这小丫头较之前成长了不少,不过她今日梳着垂挂髻,只在发髻两边簪了红珊瑚狸奴戏蝶珠花。 额前还落了些碎发,刚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再配上毛茸茸的比甲领,前世的她没有这些精致的物什陪衬。 那时候的她是羞涩中带着一丝韧劲儿的,到二人相识的第二年,更带着一些清冷成熟,原来饰物会迷惑人,会让人忽略戴珠钗之人的本性。 他从没想过她也可以让人生出这样的怜爱之心。 第53章 蝶恋花 萧显偷偷过来坐在苑希前面,“你真的不回国子监了吗?我陪你去的国子监,现在你不去了我哥又不准我回家,把我一个人丢那儿,我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你的。”苑希才不想和他多说,活该他在国子监被人继续欺负。 那萧显还在嘟嘟囔囔怪她,要她去帮自己求情,苑希是一句也不听。 见她不搭腔,他又偷偷问苑希:“你见到青葙子了吗?我听说可漂亮了,比你漂亮,世子以后就不会这么重用你哥哥了,我看你怎么办。” 有病,苑希翻了一个大白眼,完全无视面前的人,对身旁确实是认真吃饭的卿心荟道:“男人真肤浅。” 说完她也低头只顾着吃桌上东西,其实她耳朵是依然在听呈辞会不会提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吃得差不多时苑希往自己的水杯中放了些东西,天气寒冷,她担心自己气血不足,才带来泡水的。 呈辞见她拿出一个小瓶子,又取出几朵紫苏花泡进自己的茶中,内心觉得满意,还隐隐得意。 此刻已是酒过三巡,大家本来已经闲聊,萧凝之却是如梦初醒一般大声问:“青葙子呢,怎么不一起来?” 苑希的耳朵不自觉地便竖了起来,呈辞是知道她的,耳朵动了证明刚才的话她听见了,他与青葙子的事他可不想叫苑希乱想,便立刻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 身旁苑翎也是学得人精一般,这边只一个眼神便立刻交代:“小妹,你们吃完了就出去吧。” 苑希自然知趣,立刻就乖乖抓了几个枣和卿心荟走了出去。 走出去不远萧显也跟了出来,一脸憨相地看着苑希,她不得不给了他一个枣好叫他别傻看着自己,他立刻笑着接过。 不去想他们那些乌七八糟,苑希提议干脆再去骑马,卿心荟一拍即合,两人就要离开。 萧显却没脸没皮非要同去,还拉着苑希就跑,呈辞坐在正中眼睛一直就盯着外面的苑希,却见萧显接她的果子还拉了她的手。 他自是知道苑希去过国子监与萧显是同窗,本是想让萧显这个傻憨替苑希在国子监吸引些风头,却没想到二人关系竟如此之好,叫他吃起醋来。 虽然自己也告诉自己不会再和苑希有瓜葛,但心里的烦闷依然难以驱散,便派凯风:“你去看着那三个孩子!” 这边苑希已经甩开了萧显的手,“你若是再手脚不干净,当心你的小命!” 萧显还一脸坏笑,“你还敢打我不成?” 苑希看着凯风追上来的脚步,心想:迟早套了麻布给你一顿打! 懒得与萧显多说,苑希挽着卿心荟的手就要去牵马,凯风却认为午间太阳晒过,雪松散了马儿容易踏空,叫他们换个玩乐。 这话说得没错,安全定是第一的,可天寒地冻哪里还有什么能玩的,加上萧显像个阴魂一样跟在身后不散,她悄悄提议先把萧显甩回大帐去。 两个人使使眼色,准备将萧显丢到他哥哥眼皮子下面,再偷摸回自己的帐篷。 她俩便假装与萧显有说有笑样子十分默契地进来,又找了同一处坐下,两个人把萧显往中间一架又塞上不少好吃的给他。 正在准备开溜时,呈辞却生气地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从她进来他就看见她的举动了!怎么与别的男子相处就这般和谐? 已经一只脚迈出去的苑希见他看着自己,回道:“我哥哥带我来的,我还不想来呢。”说得好像她稀罕与这么多男子一起吃饭似的。 “你不想来?”仿佛苑希是指着他鼻子骂了很难听的话,呈辞站起来问她,“怎么,让苑娘子屈尊了?” 可不敢受这句话,苑希立刻出来跪在案席边,“小女有罪,请世子责罚。”只想叫他熄了火。 “怎么你就不想来了?”呈辞还是不依不饶,却已经用眼神叫凯风前去将她扶了起来。 明明她喜欢出来玩,若不是她喜欢,他哪里需要每次都替她多方安排,好心当作驴肝肺,此刻他的心都在滴血。 苑希还要顶嘴,苑翎也正在气头上,赶紧呵斥叫住苑希:“你少说两句!” “让她说!”呈辞就是要听她说,她怎么就不想来,她为什么总是横眉冷对,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 “我自问对你兄妹二人没有任何怠慢,苑娘子对我这般敌意恐怕不合适吧?” 跪在地上的苑翎一直呼喊着恕罪,可呈辞根本不听他所言。 苑希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对,她总是得了好处,又怕卷入是非,她也腻烦自己首鼠两端的模样,可她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她不敢与呈辞同心一德,他不过是用自己万分之一对待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可自己要付出的是一切。 “小女没有敌意,只是,秋狝时我就说了,我们与世子不同,我哥哥他说要忠心世子,可小女没有说,我本就不想要任何区别于他人的照顾。” 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惹这个小姑娘不开心,呈辞走下来问:“我只是想对你好而已,这有什么错?” 苑希抬头盯着呈辞,她很想看穿他的眼睛,想知道他对自己是为何,她觉得他是有利可图,问题就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利? 呈辞被看得很不自在,又道:“若是你不喜欢我对你好的方式,你可以说出来,我会考虑的。” 他的表情与眼神都那么真诚,苑希本来是想与他说得清清楚楚,可他的模样却叫她生气。 “那方琉璃盒子被衔蝶撞碎了,彩云易散琉璃脆,我是不稀罕那些物什的,就想简简单单过自己的日子。” 又来了!她要的简单的日子,他给不了!他偏偏给不起她认为最寻常简单的东西,呈辞被她气得没接话。 “小女也不需要世子对我好,我有手有脚,能自己争取我想要的东西,如今也识得几个字,将来读了书,一样配得我应得的。” “读书,然后呢?”呈辞已经走到她面前,“便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苑希就是觉得自己可以,“说不定我也能做官,郁西人不是女子和男子一样的嘛!我要做了官,定做个大清官,比你们都厉害!” 她要做官?呈辞立刻抢白道:“当然可以,若你想,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什么都可以帮你争取到……” “我说了不要你帮忙,你是不是听不懂?”她不要她帮忙,她要他离得远远的,让她不会因为他的好而沦陷。 实在拿她没办法,呈辞无奈叹出一口气,无法探究到苑希究竟想要什么,但她只要想要的,他便能给她。 他低头看着苑希的额间,像是祈求她向他索取一般:“你真以为读书入仕便是做锦绣文章看大好山河?你可知这河山之中藏着多少泥垢污秽?你一个人如何只身去闯?” 你一个人不行,可以带上我,这是他的潜台词。她只需要勾勾手指头…… 确实没有想过那么远,她心虚地低了一下头,又抬起双眸对他说:“总之,只要与世子划清界限便好。” 看着她的眼眸,他才觉得更加生气,什么读书,什么做官,都是借口! 这一帐篷的人便都是面面相觑的模样,大家尴尬地看着这一上一下两个人斗嘴,世子的样子可与平日相差太多。 只有萧凝之一脸看戏模样,这两个人的反应比那情人拌嘴还要露骨些,他瘪瘪嘴装作一阵恶寒的模样,嘴里学着呈辞的话。 卿心荟定睛观察他的唇语,萧凝之学的正是呈辞的那句:“我只是想对你好而已,这有什么错?” 第二日外间就传出绯闻:“苑家四娘子因为青葙子而吃醋,还当众与世子吵架争宠,妒妇!” 当晚晚间时,呈辞叫承星送来礼物为今日的莽撞赔罪。 “世子为何要给我道歉?”苑希心虚地看着承星,是她态度不好,这些贵人哪里受得这个气。谁想到他竟做出这般举动,究竟是何意? 承星却坦然相告:“世子说了,是他一开始态度不好,惹了娘子,所以才会这样,世子说他不是要与娘子拌嘴,他是真心想让娘子开心的。” 听到真心这个词,苑希便怀疑起他的真心来,怕不是又给她整了个什么网,等着她往下陷吧。 反正他最会装真心人,人人都说她喜爱青葙子,但又总能听到不少议论说青葙子因着他吃酒多看了哪个娘子而吵闹起来。 想来他身边的青葙子最是了解他,知道他难敌美色,才会这般没有安全感。 她接住了那只蝶恋花的簪子,蝴蝶翩跹,花朵柔美,竟是用柚子果肉那层薄皮制成。 连接处是大自然的染色,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珠光,比别的任何金簪银簪都美,是呈辞的手作。 承星走前有些踟蹰,他知道世子的心,更知道他的两难。 若是苑四娘子能承了世子的心意,这便再不是难题,就是刀山剑树世子也要去拼的,更何况只是违逆太子。 可惜的是他不敢这样告知苑希,这娘子这脾气,指不定听完登时就要去世子大帐吵上一架。 等承星走后,苑希将花簪放在浅盘上,轻轻淋上些水,也心中嘀咕,“当众不给他面子,还让他给我道歉,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捧着脸在浅盘旁眼睛都舍不得离开,嘴里还一直嘟囔:“他可能是真的喜欢哥哥这个得力助手,我还次次不给面子,我是不是很过分啊?” 整晚翻来覆去,一大早苑希就叫点雩、萃帛收拾行李准备去寻僖王府的大帐,打算一去不返。不相见自然就少了闹矛盾的机会。 山里的积雪比于郢城里厚许多,苑希打算用马儿驮了行李,走得快些,岂料刚和点雩出去牵马就见到远处的马队过来,马队也见到了她,很快便朝着她而来。 她转了一个小弯,那马队也偏离了原本的方向,依然朝她冲了过来。 离得近了,苑希才看清,马上的人当是郁西人,他们狂野的骑马姿势,眼中的精光不与炎篪人相同。 守在门口的凯风也已经架了马,横在了苑希与那人之间:“郡主。” 鄀京现在只有一位郡主,便是赤乌坊内那位真正应袭夏国公的郡主,和旋。 和旋跳下马来,直冲苑希而来,“苑娘子?” 第54章 玉露霜 苑希知道,自己又要被打量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觉得呈辞就是故意的。 他明明与自己没什么瓜葛,却偏要让世人觉得他像是对她多有真心。除非是拿她做饵,否则,她是想不通的。 “和郡主。”她深深行了一礼,在僖王府可不是白学的,一举一动都是绝对端方。 和旋没有回礼,反而是摔了一声马鞭,问:“难道我没有自己的姓?你们篪国人什么时候能学会尊重别人?” 苑希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凯风,他上前解释道:“‘禾’是我们的氏族,我们郁西四大家族分别是禾、束、叶、梅,但我们都是华胥氏。” 苑希见点雩懵然地看着自己,才小声说了这其中奥妙:“华胥姓风,生了女娲与伏羲,有了华胥氏,亦是炎、黄的远祖。” 一边说一边琢磨,她轻轻点头,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定都姓风。” 英姿飒爽的和旋并没有上下打量,只是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原来我们郁西世子,也不过是个喜欢美人儿的浅陋粗鄙之人。” 苑希偷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和旋梳了一头的小辫子,她微微福身,“小女就当是郡主夸奖我美貌了。” 和旋哈哈大笑:“你倒是想得通,也对,你这样靠脸巴结世子的人,有人夸你长相,是你的荣幸。” 听得出她话中意思,但想到哥哥说过,呈辞因为占了和旋爵位,其实他们关系并不好,便知这话是故意讽刺。 “不论是相貌亦或是头脑,只要有人夸,我都觉得很开心,我不论是长得好看与否,都不是我需要自卑的理由。” 和旋咧了咧嘴并没有冷笑出声,“我听说了,你嘴巴挺硬,昨日还因为吃青葙子的醋与辞在帐内拌嘴,胆子倒不小。” 苑希没想到事情传出来就变了味,脱口解释道:“我没有吃醋!” 并不在乎她是如何看法,和旋只管走到她面前提醒她:“你最好是别耍花样,若是想使绊子欺负青葙子,我就要你们好看!” 和旋将马鞭插在自己的腰间,“你们中原人那一套我可不吃,青葙子无奈只能服从,我可不会听,你最好别来争风吃醋那一套。” 原是在帐内等待的呈辞得知苑希出门时遇上了和旋,赶紧出来迎,见和旋剑拔弩张,立刻上来解释。 “苑娘子是同她哥哥前来,不过是小娘子爱热闹罢了,旋切勿动怒。” 和旋冷哼一声,一甩斗篷便往里走去,苑希心下明白,昨日见的软椅应是替和旋准备的。 今日和旋能来,呈辞十分欣喜,谁知却遇见了苑希,险些又被这嘴硬的丫头杠上。 呈辞又对一旁凯风吩咐道:“这两日有暴风雪,苑娘子不要四处走动。” 明显意思是让凯风看住苑希,这两日不能叫她去骑马,苑希以为这是借口,咬着牙生气。 而哥哥苑翎见呈辞与和旋走远立刻上来对点雩吩咐:“你们今日哪儿都不准去,就在帐内思过!” “哼!”苑希甩斗篷比那和旋还夸张,故意要做出生气模样转身离开。 下午被禁足时听说贤贵妃派人来请世子,扑了空,崔芊芊又亲自来请,险些吃了和旋一鞭子。 苑希拍着胸脯道好险,今日不出门是对的,反正烤鸡烤鸭一直没断过。 谁料这么听话的一天,到傍晚时却被哥哥一顿责骂,说她昨日态度不好惹急了世子。 她还从哥哥的话语中听出,苑萌这次也跟着崔芊芊来了,所以昨日他出去是见了苑萌,才会心情不好。 今日崔芊芊又带着苑萌来讨了顿骂,哥哥更是气急败坏。 被说得狠了苑希也忍不住回嘴:“我就是觉得世子不是什么好人,他面面俱到不正显得他心思不纯?” “没有人出生就是为了做坏事而来,也没有生来就是要做圣人的。 你若不身处其中,又怎么分辨到底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亦或是这世间就没有好坏之分呢? 更何况,你以为世子对谁都这么忍让?你以为是为什么?纵使他是有些其他心思,这也再正常不过了! 世子救过你,本就与你有缘,你又生得俊俏,如今在僖王府这一打扮,像个小仙女儿似的,能得了世子的喜欢,那是你的福气!” 偏偏这就是苑希最害怕的地方,“我才不稀罕他的喜欢!他若是看中我的能力,哪怕只是看中我的决心,我也不会如此反感! 我不需要别人用简简单单的‘喜欢’二字来施舍我,好似他的喜欢就是对我的恩赐!” 苑翎被她噎得用手指了她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这是和谁学的?是不是三娘?你们一个个以为这高枝是那么好攀的?” 话说一半,外间传来“嗷嗷”的呼声,暴风雪来了。原来呈辞并不是为了故意禁足她。 只是不论什么原因,这一晚都是难眠的。 冬狩草草结束,好不容易前往草原的人们又浩浩荡荡回程。 骑马的苑翎被安排来护卫苑希的马车,因为听说前方塌方了,车队走得很慢很慢。 苑希伸出头去问哥哥:“昨日贤贵妃找世子做什么?” “还能有什么,她那个外甥女喜欢世子,谁不知道啊。” “做媒啊?” 苑翎根本不想谈论这个事情,敷衍道:“算是吧,世子近来时常去崔府,凝之总笑他去见崔七娘。” 苑希听了心中忽然些许失落,“青葙子没生气吗?不是说她脾气可臭了吗?”她已经是鼓足勇气问了。 “你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听凝之说了几次,那青葙子把崔七娘气得半死,世子这般纵容青葙子,也是在拿捏贤贵妃与右相。 但这还不是什么重要,重要是贤贵妃公然拉拢世子,就是逼世子站队,恐怕是早起了独自架网的打算。” 近来好几次都听闻呈辞去了崔府,这次冬狩也去见了他们,他的意愿难道还不明显吗? 她便说:“世子不是一直和崔府有走动,我看他也并不怕太子担心,恐怕也是对崔七娘有点意思。” “这岂能一样,崔七娘真要嫁给世子,孰近孰远谁不知道呢?到时候太子肯定会从中为难,世子岂不是夹在中间了?更何况,那个崔家的人能是好相与的嘛!” 听哥哥说到这里,苑希只觉得好笑,“又不是嫁给你,你管她好不好相与。哥哥实在是对世子也太在乎了些,竟连这也要替他考虑。” 苑翎挥挥手,“我那是……哎,再说吧……”然后将她赶进了马车中。 这天马车太慢了,坐了一整天这冰天雪地早就受不了了,苑希昏昏欲睡,这时候承星送来了一件皮大氅说是担心苑翎出来冬狩少,感到寒冷。 苑翎拜谢后赶紧塞给苑希,“快穿上,别冻坏了。” 苑希虽然心中不乐意,但今日实在冷,风吹得马车都不稳,只是皮大氅上还有呈辞身上的味道,叫她烦恼。 渐渐睡过去,梦里开了无数的紫述香。这时候一个香艳女子走了过来,她裹着一身火红长纱,在道路正中摘花,一颦一笑都让苑希觉得心动…… 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好在大家已经回了城里,苑希探头出来第一个却是先看到了萧凝之。 他冻得整个人抱住自己骑在马上,见她醒了催促道:“我的姑奶奶,你可算醒了,快把皮大氅还给我。” 苑希闻了闻上面的紫述香气,“这不是世子的大氅,给我哥哥穿的吗?” 萧凝之接过大氅嘟囔了一句:“两兄妹都爱玩儿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把戏。” 他抱着大氅又不敢穿,只能是快快骑了马去寻世子,将自己的皮大氅换回来。 天黑前苑希到了东南里,巷口的柿子树已经没有了颜色,只剩下那些空枝与积雪。 冻了一日,夕食也没用就要回屋睡觉,但她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一直是梦里那个姑娘。 她美得自己都不敢嫉妒她,怕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不知道真正的青葙子是什么样的,能将呈辞迷成那样,一定就像她梦里的女子一样摄人心魄吧。 起来将衔蝶抱在怀中一直揉,衔蝶就随她,还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声。 窗外风雪交加,有这样一个栖身之所也是不错的。 冬狩后,苑希感染了些风寒,嗓子里总也不舒服,夜里睡不好。僖王妃也病了,为了不叫人打扰,让苑希不用去惜字宫。 她在家休养,吃了不少年初呈辞让送来的药,虽然止住了病,但咳嗽不断,后日承星送来了玉露霜和秋梨糖膏。 苑希知道呈辞有些喉疾,所以他知道吃治嗓子的药很苦吧,所以送来了这两样清凉化痰的药,玉露霜更是如糕点一般香甜。 傍晚时点雩打开盛秋梨糖膏的棕色罐子,焦黄的糖膏亮晶晶的,舀上一勺子光看着就觉得滋润。 在旁忧心忡忡的苑翎却幽幽叹出口气:“边境战事升级,恐怕这个冬天,百姓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第55章 寒人心 “对了,世子说要将衔蝶收回去,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我就带走。”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苑希抱着衔蝶不想还,衔蝶却扭来扭去想要逃脱出她的怀抱。 “贤贵妃心急要把崔七娘塞给世子,多少引起太子的不满,又重提让世子娶妘嗣云一事。” 哥哥看了一眼躲在桌下像是在狩猎的衔蝶,“你最近就要听话些,别惹事。” 苑希嘴角抽了抽,她什么时候惹事了,“所以,他还是决定和妘府的娘子议亲吗?” 苑翎背着手站在暖阁门口,“这个也不一定,夏国公极力推崇与右相结亲,世子答应会慎重考虑,最后选择我们自然也就不得而知。” “世子倒挺想成亲的了。”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什么感觉,是有些嫉妒、有些伤心,又知道自己不能代入前世的故事,必须朝着更好的未来前进。 像是自己有什么为难事一般,哥哥摇头叹气的,“夏国公糊涂啊,曹王风头再劲,那也是庶子,那右相还能比得过东宫人脉去?” 说完哥哥转回头劝苑希:“世子夹在中间很难,崔七娘他不喜欢,那妘嗣云更是连见都没见过,这亲也不是他想成的。 只是话说回来,太子再是储君,皇后薨逝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打击,国舅一脉本就是清流出身,手里没多少底牌。 说白了,世子是一颗好棋,太子与曹王打的这算盘谁又不知道呢?” “谁非要他娶的吗?他还不是可以找一个自己喜欢的!”说着苑希情绪也不好了,收了收桌子上的东西不想和哥哥聊天了。 苑翎还在想太子与曹王,一想就连连摇头,然后才回:“哪儿那么好找到一个自己喜欢各方面又合适的? 小妹,若你能找到一个你喜欢的男子,我去求了世子帮你主婚倒也罢了。 否则也只能如这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利益最大化,所以哥哥整日都在考虑你的终身大事。” 连太子与曹王都在到处攀亲戚,这时候苑希才问起了宋兹的事情,这可是他们以后的大亲戚:“你觉得宋五哥能考上状元吗?” 哪里还在乎旁的人,苑翎敷衍道:“这谁知道了。” “你不喜欢他吗?怎么这般冷冰冰,好歹我们是亲戚,总也希望他好的。” 苑翎皱着眉还在刚才的思绪中,看着不争气的苑希说:“因为我没看上那宋无叙,他们一家人啊,都玄玄乎乎的,说实话,实在不踏实。” “谁要你看得上,只要他未来夫人看得上便是,你这样直呼人家名讳,若是被人听见,要说我们没规矩的。”可算让苑希找到机会教训哥哥没规矩了。 苑翎这才发现苑希对宋兹没有意思,自己刚才是会错了意,“那当然,一家人,他好我自然是乐意的,最好是一举夺魁,多个这样的亲戚,也好叫我们风光风光。” 会这样担心自然不是没来由的,在此前大姐姐曾找到他,让苑希不要与宋府走得太近,所以他才会心中惴惴。 两人争执半天,那衔蝶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匍匐在门口,见苑翎要走,才假模假式跳起来似是要打他一般模样。 之前苑希让萃帛去打听过妘嗣云,却是什么都打听不到,据说妘家的家教严,这也是为什么皇上给太子选了这门亲事的原因。 苑希突然觉得,卿心荟和妘嗣云这样的姑娘,又漂亮家室也好人又聪明,还会做学问,自己有什么?连衔蝶都保不住。 这日刚下雪,江迎月还病着,苑希便去了宋府。 上午听了《女则》下午便让她们休息,宋泽云提议插花,还从一大累花枝中捡了一支红果金丝桃,特地命人巴巴送到她眼前。 “这红果金丝桃代表了‘娇媚、诱惑’,既是一种赞美,也是一种警示,是提醒人不要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 四妹妹这一年见识了那么多达官贵人,我觉得还是需要些警示的,不要觉得自己真就能攀了高枝。” 红果金丝桃枝干笔直,果子鲜艳,苑希是很喜欢的,却没想她竟是这个意思。看着宋泽云说完便转过去自顾自插花,苑希知道她定是误会了。 她不常来宋府,日子却是一日比一日好,眼见着新衣服、新首饰不断,宋泽云定以为这些都是郁西世子的手笔。 可她并未明说,自己也不得辩解,像是卡了一块鱼刺在喉,咽不下吐不出。 终于,江迎月病了几日见好,苑希迫不及待去见她,一方面想念,一方面也想逃避宋泽云。 见僖王妃时,她正在松香灰,一举一动都是轻缓的。 在灰上打上一个印花,开了炭孔,温度从孔里出来,熏上云母片上的香粉,让人心里也舒了一口气。 两个人坐着品香,僖王妃话语嘲笑地对她说:“我生病这段时间都听说了你与那青葙子的事情,你可真是惹人瞩目。” 那日的重点明明是苑希与呈辞吵架,但在好事人眼中,总是风月事值得传播。 苑希辩解道:“娘娘,那是绝没有的事情,是别人将此事与别的事糅合,胡说八道的。” “别搞那些拈酸吃醋的事情,你自己切记。”僖王妃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她,似乎所有注意力都在那香上。 又回到僖王府,苑希却觉得心安,好像不止在这里一个月,而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许久。 只是这王府中的秘密也在不断暴露。 自从僖王妃将“焦尾”送给苑希,苑希便每日都会弹奏,练得熟了竹芯也慢慢开始教她曲子。 这一日竹芯教的是郭沔的《潇湘水云》,她手指灵活,率先给苑希弹奏了起来。 苑希听着琴声有感而发:“九嶷山为潇湘云水所蔽,郭沔游航时看不见家、国,不知他可看见了郢都被秦军攻破后,顺汨罗而下的屈夫子?” 郭沔游历时家国已破,她仿佛能从这曲中听到他的忧思,“孤竹南下,不知如今边境又是何番景象……” “啪——”竹芯手中琴弦断裂,打在焦尾上。 “手指没事吧?”苑希回过神来拉住竹芯的手想帮她检查。 竹芯猛地收回手,却还是叫苑希看见了她手上的伤。她一把抓过,撩开衣袖,只见清晰鞭痕,“怎么回事?” 竹芯不说,苑希又问:“你告诉娘娘了吗?怎么有人敢这样欺负你!” 她依旧不说话,苑希一下便明白了,这鞭痕是僖王妃的手笔。 人在僖王府,僖王妃要打要骂自是凭她心意,可竹芯一心照顾僖王妃,若动辄打骂,岂不是寒了人心? “是为什么?”苑希问竹芯,僖王妃虽然嘴上刻薄,可她绝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是你哪里做得不好娘娘责怪吗?” “羽栀,你不要再问了。”竹芯满脸泪痕,“是我不好,是娘娘提醒了我多次,我仍做不到,她也是为我着想。” 虽说是为她好,可这一道道鞭痕却那么深,苑希哪里能接受。既然怎么问都不能叫竹芯开口,苑希决定直接去见僖王妃。 冬季,苑希最想就是吃上一碗雪花糖粥,但近来僖王妃整日都要吃瓜蒌薤白半夏汤,有时还加了紫苑、款冬花治咳喘。 苑希从厨房亲自舀起这半夏汤,心烦意乱,“娘娘怎么年纪轻轻便吃上这样的药补了。” 萃帛在旁也是担忧:“僖王妃缠绵病榻,定是内里都坏了,希娘真要在这个时候还让王妃生气么?” 已经到了惜字宫门口,苑希已经是退无可退,她要进僖王妃房间,“我要替竹芯讨公道。” 她进去时,荔语睁着大眼要将她赶出去,“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刚才厨房炖好了汤,我想亲自伺候娘娘服下。”苑希是坚决不退,拎着食盒走了进去。 床上休息的僖王妃看着她一步步走到面前,眼神变得越来越冷:“苑羽栀,你好大的胆子。” 停在桌边,苑希行了礼后手中便一直不停,她舀出半夏汤跪在江迎月面前才问出了口。 “娘娘,后院女子生存举步维艰,僖王府虽冷清,却叫我觉得自在,只是王府只得几人相依为命,为何还要为难彼此?” 琴房里的竹芯以为苑希只是离开,却听说她到了惜字宫,知道僖王妃又要大发雷霆,这才赶忙追了过来。 她跪下不断辩解道:“娘娘,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不敢说,娘娘。” 僖王妃的眼神慢慢移到竹芯身上,竹芯一直哭着对苑希说真的不管娘娘事,她一步步跪到苑希面前,脸上的妆早就哭没了。 “羽栀,求你了,此事娘娘都是为我好,是我做错了,你就当不知此事,求你了!”竹芯声泪俱下,只希望苑希不要再问这事。 “我管理王府之人,还轮不到你苑羽栀插手。”僖王妃躺在软枕上,胸口起伏,“若你想叫竹芯今日死在这里,便可以继续多管闲事。” 竹芯踉跄几步,险些一头磕在地上,“娘娘!”她还没跪至僖王妃面前又转而往苑希前来,“求你了羽栀,是我的不是,不与娘娘相关……” 她泪如雨下不断求着苑希,见苑希只是瞪大着双眼看着她,她又以头抢地磕得“咚咚”响。 苑希这才反应过来,放下手中半夏汤来扶住竹芯,实在不明白她的做法,“你这是为何?” 在苑希眼里,僖王妃博学多才,对周遭人虽纵是言语偏执些,却绝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今日定是有所误会,她是想帮她二人解开误会。 “娘娘,与竹娘子无关,是我发现她手上伤痕猜出来的。 平日里娘娘对我们十足上心,就是发髻也要一丝不苟,我知道那是娘娘希望我们无论从各种方面都要做到最好。 可正因为娘娘一直对我们珍视,小女才会要来讨公道,想问问娘娘为何要伤害她,我知道娘娘绝不是胡来之人。” 竹芯身上伤痕,今后若是出嫁,定会叫人看出来,这不是断她后路么! “啪!” 僖王妃随手将床上的玉爪杖摔下了地,呵斥道:“别以为我会纵容你!” 第56章 帐中香 僖王妃刚说出一句,便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声音从肺里传来,看来她是气急了,地上的几人连忙去扶,皆被荔语推开。 等她好不容易止住咳声,众人才发现僖王妃的手帕上血迹斑斑。 荔语双眼微瞪,唤了几个侍女进来,“请苑娘子退至殿外,否则今日竹娘子的命就要落在你手里!” 被人围住,苑希再是不愿离开也不行,更何况僖王妃如今身体受不得刺激,她只得先行离开。 从房间内退出,门重重合上,一股异香这才被苑希察觉,但她已经被人裹挟着一刻不得停留地往惜字宫外去。 她求了几人,也没人告诉她里面会有什么事发生,却听见砸碎瓷片的声音,之后远远见着竹芯哭着跑出来。 苑希追上去,竹芯却根本不想搭理她,“我说了不用你管,你怎么就听不懂!是我做了错事无法启齿,你还想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么?” 绝对是好意,苑希才会勇闯惜字宫,只可惜换来的并没有善意,反而看出竹芯眼中的恨。 几个侍女带着苑希往霜蕴殿去,路上遇见了从走廊追上来的竹芯。 “僖王府的事比你以为的要复杂,我劝你知道越少越好,千万不要蹚这浑水。” 没想到平日交好的竹芯会为这事来警告自己,苑希才算知道事态严重,可已经为时晚矣,自己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她二人究竟有什么不能告知的。 入冬以来僖王妃身体日渐消沉,经过这一气又是好几日起不来床,苑希每日忧心忡忡,夜里不自觉会在佛前跪着念上许久,眨眼便到了仲冬十一月。 上次竹芯一事虽是闹了一阵,但很快僖王府又像是石子落入池中带起涟漪,又恢复了平静。 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无论什么都会被它淹没。 苑希这几日都是硬着头皮在霜蕴殿读书写字,荔语派人来修好了焦尾的弦,没留下话,这叫她心中忐忑。 不是怕僖王妃不喜欢自己,只是怕僖王妃气坏了身子,她稍微激动就一直咳嗽,这个冬天只怕是难过。 经过这件事苑希为自己的莽撞实在感到抱歉,明知她身体有恙自己还如此冲动,着实不该。 好在这几日缓过来,僖王妃来到霜蕴殿,也不提前事,而是坐下摆弄蒲草。 苑希在旁站了许久,做着荔语与枝香一直以来做的事情,如今的自己也能这样看懂僖王妃的眼色,手上动作轻缓能顾及到旁人。 精心将蒲草修剪,僖王妃又命荔语去取榅桲来,说要调香。 殿内温暖,对比外间白茫茫的世界仿若是身处异世,就如她醒来那日,霜寒雪重,换了人间。 苑希新手炉里面用的就是僖王妃送的香炭,只要走动便能叫人发觉,这会儿她走到门外送荔语,香气便也带到了这里。 僖王府的香都是精致的,闻多了她觉得累,如今她的暖阁便只放着香橼等芬芳的果子,只觉清爽,但僖王府的香依旧如是。 僖王妃喜爱香,就如同她喜爱蒲草一般,总有耐心细细品味,苑希不爱调香,唯插花靠着鉴赏力能与之多说几句。 此刻看着僖王妃,虽是不提前事,可心中难免有芥蒂,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为先前的事道歉,“是羽栀莽撞行事,惹娘娘生气了。” 僖王妃由枝香服侍着净了手,正要准备一会儿调香所用的东西。 连忙上去帮忙将檀香拿起舀出,苑希才解释:“因着世道艰难,总有无数掣肘,所以不想竹娘子今后之路崎岖坎坷。” 僖王妃只取了很少一些沉香细锉成末,“我不需要不听话的人,你也一样。” 沉香纳气平喘,苑希真想劝她多加些,可僖王妃放在金称上自己核对了半晌,不打算加量。 看出她是要制作特定的香料,苑希便上前将多出的沉香拿走。 等苑希将沉香取下,僖王妃才轻飘飘说出一句:“那日你肯为她出头,我是没想到的,希望你谨记当日为何要这样做。” “那日羽栀只凭着一颗本心,并没有什么深思熟虑,只想着竹娘子今后之路,也害怕我们彼此离心,才会冲动行事。” 刚说完,正好等来了去取榅桲的荔语,僖王妃用眼角扫了一眼苑希,并不对她做何点评。 这榅桲形态似梨非梨,僖王妃接过便拿小刀切掉了榅桲的顶,苑希眼尖手快接过了小刀,而后将榅桲的心剜出。 “娘娘是要做江南后主帐中香么?”苑希见她刚才没理会自己,这会儿只敢试探着问话。 这做法与用料,十足便是那传闻的帐中香,苑希虽不喜欢这些,却也开始好奇这香甜的香气该是什么样子。 僖王妃眼神一直在苑希手上,看着她将沉香、麝香等装入榅桲,冷冷道:“江南何有榅桲,不过是取那鹅梨罢了。” 江南李后主帐中香便是用的鹅梨,苑希还以为是僖王妃故意换成榅桲,原来这又是一种别的香味。 苑希还是一脸担忧的模样,僖王妃却早已经不去想前几日的事,她唤来枝香,原来早已准备好了一件物什。 接过枝香递上来的一只黄花梨木盒子,木盒不小,黄花梨的质地又硬,不得不让萃帛来与她一起捧着。 黄花梨本身应有香气,只是她们刚制作了香薰,这会儿殿中香气氤氲,再是别的也闻不出来了。她打开木盒,里面是一长串的珍珠。 捧出才看清楚这是一副春字珍珠串,与春胜一般是立春时节戴在发上的,与平常春胜不同的是,珍珠串很长,会拖在脑后,将人显得更端庄些。 能得这样的礼物,苑希开心又忧心,无缘无故怎的送她这样的礼物,明明春天就在眼前。 这珍珠春胜若是衔蝶在,一定很喜欢,苑希赶紧收进木盒中,却想起衔蝶其实不在身边,浓郁的忧愁似乎是围绕不断。 没做什么事,一整天便这样过去,在暖房中一整日才发现,外间风雪交加,一直未停过。 僖王妃今日像是来了兴致,要苑希留宿,也不管她的意见便叫枝香安排人去苑府通知。 看得出她是真的心情极好,这边留下了苑希,那边又叫人将有几日没有见过僖王妃的竹芯也叫了来。 前两日虽被僖王妃责罚,又与苑希有些拌嘴,但今日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一直带着微笑,还带了自己煮的酒蟹来。 难得叫荔语坐下四人玩着叶子格,只苑希一个不会的,她如今还不会写码子算筹,又废了侍女好多功夫。 平日里,僖王妃只觉得不会玩的苑希耽误时间,今日却是难得等着她一张张牌考量,还不断提醒。 “每一步都切记谨慎,一定要知道自己手中剩什么牌,也别忽略了别人手中的牌。” 苑希自是知道的,可真要一步不差,是很需要些冷静,她一边整理手中叶子一边不住地吃着茶。 这会儿枝香煮的是一壶栀子白牡丹,味道清甜,苑希更是一连饮下数杯,直到最后头晕手软。 竹芯见了笑道:“这小娘子,竟吃醉了茶。” 苑希只觉得脑中朦朦的,整个人都想如僖王妃一般懒散靠在椅子上。 “快给你家娘子吃些果子,怎么能坐一下午,光饮茶的。” 苑希这才第一次知道,吃茶也会醉。 或许不仅仅是茶,还有今日的一切,美好得不像真实,她想起太阴星君像,想起画像上围绕的姮娥,还有太阴星君座下的於菟。 若叫她选,她愿意当那於菟,远看似是温顺,走近却是要吃人的。 她偷偷看着僖王妃,想不通赌有什么意思,叫她这个病秧子都不能消停。但今日难得四人围坐,便不再扫兴,自己也努力要赢过她们。 直至天黑,四人分出胜负,竟是最不会玩叶子格的苑希夺了第一,作为筹码,僖王妃将自己最喜欢的一盆石菖蒲送给了她。 石苔是用的葫芦藓,要靠得很近看才能看清楚,像是一只只仙鹤的头昂扬着。 苑希喜欢这样充满生命力的东西,喜欢得连连道谢。 僖王妃却一脸哀怨,“月亮始终是要沉的。” 毫无关联的一句话,叫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接得不好可不是几句指责那么简单。 竹芯又热情提议三人围炉:“这冬夜最是寒冷,不若我们四人就吃那咕咚羹,暖暖胃。” 苑希从未听过这样的饮食,心中自然是想尝尝的,却听僖王妃很是嫌弃,“看来你家那短命鬼没少教你他的家乡菜。” 竹芯不经意地看向桌上已经剥开的蟹壳,苑希立刻明白,她那早丧的丈夫定是沿海人士。 说话刻薄便是世人对僖王妃的印象,这根本不叫人惊讶,只是今日氛围实在太好,反而是苑希忘记了僖王妃原本的模样。 竹芯也不生气,依然陪着笑脸张罗着做那咕咚羹。实则这咕咚羹简单,只需要准备好鱼生、虾生等,吃时放进炉上的甂锅中片刻便好。 三人偶尔说起一些趣事,或是旁人的糗事,竟是其乐融融。若不是甂锅发出的热气几次灼了苑希指尖,她都快分不清今日是梦是真。 几人都保持着一贯的做派,打趣起别人来却丝毫没有口下留情,可听了不少别人家的稀奇故事。 这一日苑希是没少吃东西,僖王妃却是没少吃酒,她默默独酌,本就绵软的身子更像是脱了力。 直至最后,她摇摇欲坠地由枝香扶着往惜字宫去,一句话都没与她们说。 僖王妃走后竹芯也放下了筷箸,刚才欢乐的景象瞬间便消散,只苑希傻傻看着还在咕咚冒泡的甂锅。 “我听说僖王不回来了?”竹芯眼神空洞,只管问话。 荔语依然是冷冷的,“说是兴修水利拖延了,恐怕还要些时日。” 冬季与春季正是兴修水利的大好时节。 二人冷冷说完便都离席,好似今日的快乐从未有过,这一桌竟只剩下苑希一人。 在去为自己准备的房间前,苑希独自打着伞来到了惜字宫内殿门外,僖王妃不准她们进去,她只敢这样远远地望着。 漏夜时分,惜字宫中灯火通明,在雪夜之中格外温暖,夜深雪重,偶尔有积雪从竹枝落下也不显得惊扰。 却见一个身影透过窗影翩跹起舞,美而孤寂。 月初的天空风掠过时能模糊见着一柄玉弓,明明是围炉夜话,怎么最后只剩下风雪? 苑希带着无数疑惑回到房中,房间中用的便是帐中香,甜蜜的味道沁人心脾,却叫她睡不着。 第57章 愁与醉 翌日苑希本要回霜蕴殿看书,僖王妃却说近来养病都不想见到她们,要苑希回家去。 既然无事,苑希又怎么舍得回家去,便临时改道去找卿心荟。 卿心荟正收拾妥当要出门,见苑希来了,开心拉着她邀约:“今日湘子韩祖圣诞,正好你来,我带你去见见我的新朋友。” 苑希这两日过得糊涂,没成想已是冬月初九,有朋友一起玩,她自然是乐意的,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二人来到道观,却见到她所说的是一容貌姣好的男子,男子如今是京师道录院从六品右演法,想来年纪也不会太小,却一脸白净,很是清瘦。 “梅幸,字香仆。”卿心荟率先替他介绍。 “见过二位娘子,今日事忙,若卿娘子还想论道,可否多等我些时辰?” 他在这里也属于人生地不熟,人是格外客气,“我在后巷的茶寮中存了不少茶叶,二位可去那里饮茶。” 苑希从僖王府出来,穿着打扮皆是精致华丽,那梅香仆连正眼都不敢看她,只是一直结印作揖。 卿心荟也是个不客气的,听说他存了茶,立刻便答应要去茶寮等,这天寒地冻的她可不想受罪。 茶寮中都快坐满了,就苑希最是惹人注目,她叫萃帛摘下头上珠花,才显得普通些。 刚坐暖和,卿心荟又命人去潘楼街买旋炙猪皮肉和滴酥。 苑希叫那人回来,“去那么远,一来一回猪皮肉都僵了,随便找个路边担架子卖茶的问问,也有滴酥的。” 卿心荟倒是不倔强,“听你的,你比我知道。”说完她又眨巴着眼睛问,“那苑娘子什么时候带我去夜市逛逛?”她满脸堆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们就去州桥夜市如何?” “州桥夜市在御路,那么远,我昨日就没回家,今日不敢再在外逗留了,下次请你去,可好?” “一言为定!”卿心荟并不是非要今日去,不过是想约了苑希罢了,得她的承诺她便满意了。 “我母亲说了,考试就定在年后,让你好好准备。”一想到后面苑希也要经常去学堂卿心荟就十分开心。 “你这两个月不要松散,一定要好好考,到时候带你认识如清姐姐,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她真的好温柔的。” 说起学堂,苑希便想起宋兹上次所说,便问:“我有个哥哥也想来书堂读书,可以和我一起吗?” 卿心荟刚塞了一口酥点,“这……”她话也说不清楚了。 看她为难模样,苑希连忙倒了杯茶给卿心荟,见她喝下才用手绢替她擦擦嘴角,“我随口说说,不是要卿姐姐费力去问。” 本就是帮苑希罢了,卿心荟自然不想多事,否则家里肯定又要抓着她不让出门了。 下午晚些时候梅香仆才得空过来,卿心荟一见梅香仆便开心得眉眼弯弯,“香仆可是姑苏很有名气的道人,所以才从地方道正司提拔来京师的。” 能看出卿心荟实在欢喜,苑希便坐在一旁听他二人谈论道法。 茶酣白日暮,三人只得依依惜别。 冬狩后苑希就没见过哥哥,这日他才终于回来。毕竟今生醒来后到现在,还没这么长时间不见他,她心里很是想念。 他看起来皮肤有些干裂,是长期骑马被风霜侵袭所致,他以前甚少骑马,忽然在这冬日这般颠簸,确实很难适应。 “哥哥在户部,做的是账房先生,怎么一脸的沧桑。”虽是关心,苑希却也在潜移默化中学得僖王妃的“婉转”。 苑翎开朗一笑,“多的是人整日在晃荡,轮不到我去卖乖,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剩下的便是做些有意义的事。” 有意义的事,在苑希看来便是去找那和呈辞了,她也是想见狸奴,但她不想去求呈辞,只是委屈地问:“哥哥,你见到衔蝶了吗?世子待它好吗?” “应该是好吧,我整日也是在外,未曾见过那养在院儿中的东西。” 呈辞对狸猫过敏,肯定不会养在自己院中,这样一听苑希便觉得伤心,害怕他不照顾衔蝶,一时兴起要将衔蝶丢了。 哥哥回来第二日,苑萌来了。 苑希不去僖王府也要去宋府,等她回家是天都黑了,苑萌还不忘损她几句:“现在真是攀了贵人了,怎么都等不到你。” 没必要口舌之争,苑希只是坐下来将就苑萌手边煮好的茶吃了起来,只片刻功夫,便听苑萌问了无数次郁西世子。 还以为是苑萌有什么想法,苑萌却道:“我可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连最爱我的爹爹都那样……我是再不会看上世间任何一个男子的!” 不是她那肯定是别人,苑希好奇,是谁和她一样好奇呈辞的事,呸呸呸,她敲了敲木头,心想:谁好奇他了! 苑希解释自己与那郁西世子不熟,外间皆是传闻,苑萌看着苑希不像是撒谎,但她并不准备离开,她要等苑翎。 哥哥早就从嘉禾馆住到父亲的书房里去了,苑希知道三姐姐是等不到哥哥的,索性也不送人,还邀请她一起用晚餐。 苑萌却爽利拒绝:“我就在你这个小房间坐着就行,你自去与你小娘用餐。” 换作以往苑希肯定是扭头就走,但现在不行。 窗边摆着一口大箱子,里面除了衔蝶的一些生活用品,还装着承星送来给衔蝶的生活费用和玩闹嬉戏的珠花。 不得不说,这样一只小猫儿比得过普通百姓几十年的花销。这些东西她是不敢叫苑萌见着的。 见苑希不走,苑萌才说起近日的事情:“近来世子去过几次崔府,每次那崔芊芊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想靠近世子,都被那个恶婆娘青葙子给吓回去了。 世子也真是的,他去崔府见崔芊芊,干什么又带着那个青葙子,几次青葙子讲话把崔芊芊气得都哭了,害我总是触霉头! 大郎与世子走那样近,你让他去说说,让他别每次带那个母夜叉去崔府,让他带崔芊芊出去逛逛街,多好啊!” 苑萌只希望崔芊芊心情好些,她少挨骂。 本来不想理会苑萌,但听她说那么多,苑希也好奇:“那你说,郁西世子到底喜不喜欢崔府那个?” 苑萌想到都火大,“鬼知道,你说他不喜欢吧,巴巴儿往崔府跑,你说他喜欢吧,偏偏次次都带着青葙子。 而且,那个青葙子每次说了难听话,世子也不教训她,就说什么,青葙子就是这样的性子,他自己也惹不起的,不然一会儿回去又要给他脸色看。 奇怪了,被个宠姬就给拿捏了,不知道崔芊芊喜欢他什么!” 越说越生气,她还瞪了苑希一眼,像是苑希惹她生气了一样,“这个世子啊,把那个崔芊芊迷得五迷三道的。 我看他不就是长相俊美些,真要说好看,还是比不得我们篪国第一美人卿赐,那才是让人垂涎的长相。” 她打量苑希,也看出苑希如今是今非昔比,再不敢用眼角看她了,“你让你哥哥劝劝世子,对崔芊芊温柔些。 崔芊芊这个人,仗着自己家里的关系凶恶得很,真要是娶她,到时候青葙子有得难看呢,现在就别把关系处得差了。” 苑希和苑萌虽然关系很浅,但毕竟是姐妹,苑萌说起近来的烦心事也是停不下来。 “三姐姐也知道崔七娘凶恶,还总去找她做什么?”苑希一早就不同意苑萌与崔芊芊来往,只是并不知晓原来她二人接触已经这般深了。 上次秋狝时二人就谈过这个话题,苑萌依然是不想听的,“我也想要求一条生路,否则就凭我这身份如何能叫人看得起?” 经过上次,苑希也有些自己的考量,但崔芊芊实在是个危险,“三姐姐,崔七娘不是傻子,她不可能不知你的身份,还能叫你去,定是看上你的好处了。” “我自是知道,好歹她愿意用我。”苑萌饮尽了最后一盏茶,情绪也低落了些,“也好在有她愿意用我,哪怕她性格愚顽些,我也不想此生了了。” 这句话说到了苑希心坎上,当初僖王妃要她去僖王府,她便也是如此做想,僖王妃哪怕刻薄些,自己也要走此一遭,闯出条路来。 苑萌早已经看出苑希打扮并非凡俗,心中更是嫉妒,“我可没有四妹妹这么好的命,有哥哥护着,又有世子做靠山,我也只能靠自己而已。” 懒得解释自己与和呈辞之间没有什么关系,苑希只管坐在桌边望着点雩将屋中的灯一盏一盏点亮。 心中已经打好算盘,苑萌才靠得近些,与苑希商量道:“不管是郁西世子还是那崔府娘子,总归都是外人。 四妹妹,就是大郎今后娶了妻,他也要为自己的小家打算,只有你我同样身是浮萍,才能彼此依靠,你若是富贵了,也别忘了帮衬姐姐。” 说完她还看了眼茶盏,已经饮尽的空杯也显得孤零零。 只苑希的杯盏里还剩半盏茶,她举杯道:“愁与醉无醒,同是一浮萍。” 她一早也有这样的感受,只是今日被三姐姐说出来罢了。 第58章 男人味 苑萌等不到苑翎,好歹与苑希聊了几句心情好些,也就没再多留,谁知前脚刚走,后脚苑翎就回来了,怀里还抱着衔蝶。 “哥哥,你找世子要的吗?”苑希开心地一把抱回衔蝶揉着它的脑袋。 “我这不是告诉世子,平日我忙的时候就是你帮忙照顾,所以对衔蝶有了感情,这分离啊就觉得特别苦,昨天哭了一晚上,世子就答应让我带衔蝶回来看看你。” 谁知哥哥竟是这样得来的衔蝶,苑希才真是要哭了,“你干嘛要告诉他我哭了!” 衔蝶这次回来,不仅承星又派人送来了百钱,衔蝶的脖子上还挂着个金铃铛,苑希这会儿才摸到铃铛。 苑翎根本不在意,“哭了就哭了,这有什么,世子近来正烦心呢,听见你哭了反而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你这样的小屁孩才会为了一只猫儿哭感到可笑。” “哥哥,首先,我不是小屁孩。其次,你竟然为了逗他开心,把我当成糗事拿出来说,我还是你的亲妹妹吗?” 苑翎还在笑着,“能为世子排忧解难就是我能做的最大的事情,你哥哥我别的本事倒也没有了。 哥哥我又不是傻子,我是发现我提起你他从不反感,所以我才经常提,懂不懂?” 原来这还不是一件,是经常将自己的事情说出去,“你干嘛要把我的事说给他听啊!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事情,用不着他知道!” 谁管他反不反感的,苑希用得着他不反感吗! 不知她心中所想,苑翎还安慰道:“小妹,你也长大了,我近来一直在打听妘嗣云,大概率世子是会娶她的,那以后就要看你和这个妘嗣云的相处了。 你不能永远都像个孩子,对世子大呼小叫。男人的耐心也是有用完的时候,现在他喜欢便能多些照顾,若一直使性子,再是好脾气也不能忍让的。” 苑希这下直接愣住了,苑萌说和呈辞要娶崔芊芊,哥哥说和呈辞要娶妘嗣云,偏偏个个都说自己要给他做小,有谁问过她的意见? 哥哥坦白道:“若明年能相中个有后劲儿的也好,给世子做侧妃也好,那都是抬举我们。 但话说回来,小妹,等你以后你就懂了,世子是个好男人,比你嫁给别人强。” 他一直希望苑希给呈辞做妾,苑希也多少知道,但别人不能替她决定,“哥哥就是想用我往上爬吗?” “小妹,你迟早要嫁人,给谁家不是给?能得世子垂青那就是我们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若能做侧妃,大娘子都要高看你的! 我看得出来,世子对你挺好的,这么多女子里,唯独对你有些耐心,说明他很器重我。 只要我不做错,他会一直待你好的。你放心,哥哥一定努力,定不让你受欺负。” 这根本不是苑希心中的考虑,“你让我读书就为了让我给和呈辞做妾么?他对我如何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哥哥可问过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 苑希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可苑翎却并不接受她的言辞,“这难道还为难了你不成?他是世子,未来的夏国公!” “我管他是未来的什么,我都不会给人做妾的,若别的娘子有得选,我相信她们也不会愿意,我就是嫁给农夫辛苦度日,也不想终日看他人脸色!” 本来就对暖阁很不满意的苑翎这会儿因为二人闹矛盾,只得再往里走,害怕小娘听见二人争吵。 他压低音量道:“能给世子当侧妃你就要偷着笑了,随便换个国公,你是当小妾都不够资格的,你还挑!” 向来不肯输人的苑希也被他惹毛,“我为什么不能挑?因为我是女子,还是因为我穷?我偏要挑,大不了一辈子自己过,能有多差!” 因苑希的声音并不小,衔蝶也像是对苑翎起了恶意一般伏在他脚边随时准备攻击。 苑翎不敢对狸奴发狠,只能对苑希生气,“你以为你一个人过就能活得下去? 若是没有我,你以后靠什么吃饭?若不嫁人,后半辈子怎么办?不要想得太天真。” 这话出口,苑希突然想起刚才苑萌说的话,她说二人携手自然是假的,但她二人同是浮萍,这却是真。 她也不甘示弱:“我还有僖王妃的赏识,我还有更好的路呢。” 苑翎对她十分认真地说:“这段时间哥哥太忙,一直没提醒你,这次要回狸奴也是有原因的。 有了这狸奴,你便别再往僖王府去了,正好我听说僖王妃病了,你也就假借此事,她若是让你再去,你就说你也身子不爽,怕过了病气。” 苑希怎么可能同意,“为什么啊,哥哥去见和呈辞就可以,我去见僖王妃怎么就不行? 外人传说她性子不好,我总之没觉得,等娘娘身体好了,我就回去读书。” “叫你别去你就别去,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哥哥还能害你不成?”苑翎面对苑希的态度近来一直不太好,实属是他自己压力也很大。 他话说完还觉得不行,自己这个妹妹可不是嘴上说说她就能听的,他又补充道:“一会儿我就让流皓去告知马厩,你若是要用马车去僖王府,就不行。” 一年过去哪里还是这筛月阁能关住的小娘子,听说哥哥要这般插手自己的事,苑希恨不得跳起来。 地上的衔蝶也察觉到苑希的态度,“喵喵”直叫。 “凭什么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我说了娘娘对我很好,我能照顾自己!” “与这些都无关,让你不去就为了保护你,你只管听话便是了!” 苑希还懵着,苑翎已经生气地走了。 嫁给世子?她不! 不见僖王妃?她不! 天冷了,她依然每日泡澡,然后被点雩灌下一碗姜汤,这种感觉可真奇怪。 苑希把自己浸入水中,她满脑子都是哥哥说的“世子是个好男人”。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是心动了,甚至很想他,否则她也不会这么生气。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想他,但是今晚的感觉不一样。 还来不及过多想法,苑希被萃帛一把拎了起来,“大晚上的把头发弄湿了,今晚又不睡了是不是!” 突然被拎出来,还在擦着自己脸上的水,就听见萃帛问了句:“姑娘一天想什么呢!” 她脱口而出:“想‘男人’。” 呈辞的眉眼很深邃,他有力的手掌和他说话时略带沉重的嗓音,每一处都透着男人味。只是没想到就这样被自己说了出来,这澡是泡不下去了。 苑希随便擦擦便钻进了被子,点雩来帮她擦头发,偷偷问她:“姑娘,你是不是在想世子?” “谁想他了。”苑希第一反应就是反驳,实则她已经想了他三年,在每一个没有提起他的日子里,她都没有忘记过他。 可是这样的她真叫自己唾弃,所以她不敢承认。 她如何承认自己心中还在想着一个将自己置身火海之人?如今他再次化身恶魔,在她身边不断设下陷阱,目的是要她再一次灰飞湮灭。 她不会了。 点雩一脸神秘,凑过来在她耳边问:“大哥哥不说了嘛,世子是个好男人,除了世子还能有谁啊?” 心中暗暗下着决心,却被点雩三两句打破,苑希松去一口气,整个人都颓废了下来。 一边的衔蝶跳上床,伏在她脚边喵喵地叫着,苑希轻轻踢了它一脚,衔蝶反而起身钻到了被子里。 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起来,索性抬手把衔蝶轰了出去。 上一次见面是冬狩,他在那样的大雪天还只是穿了夹袄,对比着别人的臃肿,他看起来确实是充满了男人的味道,是紫述香的味道。 还有上上次,他们一起去聘猫儿,她在他怀中睡着了,那晚回来她却失了眠。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当时她太惊讶,恨不得跳起来,其实回来后她有些后悔,应该装睡在他怀中躲一会儿。 他们每一次的见面都并不愉快,可苑希知道那中间夹杂的是自己的怨怼。 其实她不知道,呈辞从不努力主动去了解苑希的事情,但总会希望苑翎能偶尔提起她的一切。 有时候苑翎会说起苑希是怎么给狸奴洗澡,却和它打了起来,最后狸奴跑了,苑希却一身水。 初雪时她带着狸奴在雪地里踩脚印,或是她抱着狸奴在暖炉旁看书,结果睡着了直抱得狸奴嫌热,还咬坏了一本书。 她偷偷收拾了狸奴又不准侍女们将这事告诉苑翎,应该是怕苑翎会告诉自己,怕自己责怪她哥哥吧。 所以他才会在那天对掌管内堂的曹管事说,“把狸奴接回来吧,在厢房给狸奴准备好生活用品。” 曹管事还好奇,“哪里来的狸奴?” “养在文冠家的。” 曹管事笑着回说:“那狸奴小的以为是特地为苑娘子聘的呢。” 人人都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他自己不承认。 后来狸猫回来了,呈辞又不敢靠近,叫人远远抱着看了一眼,心想: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看这小家伙。 “这狸奴务必养好,只能胖不能瘦,若是苑娘子来说这狸奴有一点变化,你们就自求多福。” 院里的侍者都知道呈辞嘴硬心软,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反而背后偷笑他。 可惜,等了那么久,她竟这么狠心,一眼也不来看。 第59章 郢水醪 几日都在宋府,宋泽云与苑希也更相熟了些,便玩心大发想叫宋兹带她们出去玩。 她想去的还不是平常酒家,城北的瓦舍唱戏的、说书的,都是十分热闹。 可是官家小姐出没在这样的环境,重则责罚,轻也定叫人说上好些日子,连亲事也不好谈,所以才会有所犹豫。 苑希不是怕这个,而是城北有很多回忆,她暂时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所以总说是天冷不想去。 直到这天宋泽云见苑希又敷衍她,便推了苑希的桌子,没想到力气大了些,香炉掉在了地上。 宋泽云匆忙责怪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苑希在宋府也不好多说,也知道宋泽云只是怕受到责备,只能是让点雩快些收拾。 教习过来责备了两句,宋泽云倒装起了懂事:“肯定是苑娘子累了,今日且休息了罢。” 二人已经学了些时日,教习也深知她二人性情,索性今日便给她二人放了学,叫她们明日日出就来打扫书房。 苑希起身送了教习也想回家,多的时间正好能回去看看书练练琴。 宋泽云却拉着她不准走,“刚才你也没出声,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一会儿叫了我哥哥带我们去听戏,算是赔罪。 你就千万别往心里去了,不然以后我俩可没得朋友做了。” 在此之前苑希从未将宋泽云当做过朋友,毕竟宋泽云是贵女,对苑希呼来喝去尽显排场,苑希虽能忍得住气,却也不是软骨头。 这会儿本是宋泽云做错事,反而被她推脱到苑希身上,像是她的不是了,但就凭宋泽云这句话,苑希也心头舒坦。 就与在僖王府一般,僖王妃再是讲话尖酸,苑希也能忍受,因着她并不为别人说的话在意,只在意这人心中真实的想法。 很快宋泽云找来了在家看书的宋兹,他步行过来也有些距离,肩头落了些树枝上的积雪。 苑希每次来宋府都穿着清淡,毕竟在别人府上求学,还是不要太出挑比较好,这日她穿着一袭天水碧的浅蓝长褙子,头上挂的是一小串梨花珍珠。 宋兹一见这一身素色衬得她温婉柔弱模样,心下便升起一丝怜爱。 他经不起妹妹的哄骗,积雪都还未来得及拍落就问:“既是赔罪,那我请二位妹妹上丰乐楼如何?” 这丰乐楼是鄀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据说比天宫更美,在里面一日就要花费百两。那里面王公大臣络绎不绝,是真正的天上人间。 “你们去吧,我……”苑希实在犯难,她现在时常出门,周围邻居倒是已经熟悉,只是在背后嘀咕几句也没多大影响。 那丰乐楼里可是不同,这些高门子弟是真会叫人来请的。若是多几个僖王妃她也不怕,只是这丰乐楼中总归是男子更多,哪个女子也不想身上流传着尽都是风月故事。 若是男子不过被人笑笑风流往事,而女子总要背负更多。 哪怕是宋府也不是日日能去丰乐楼的,今日宋兹能说请客,宋泽云自然要去,“我哥哥说请我们去,便不必担心其他,定不叫你被打出来。” 明显她是以为苑希怕出钱,“我哥哥来年便要官袍加身,那丰乐楼还不是让我想去便去呀!” 今秋宋兹中了解元,本就是好事,但在宋泽云眼中,全国秋闱有一百好几十的解元,所以这不值得说嘴,只待明年一举夺魁,当了状元。 被这般劝,苑希自是不好再推辞,跟着一路马车行驶去了御街。 下马车时,丰乐楼的小厮已经殷勤上前要替他们带着马夫去后面吃酒。苑希第一次来丰乐楼心中当然好奇,回头不露声色地观看起来。 周围彩楼林立,却都比不过丰乐楼的,正中还竖着一块巨大的牌子写着“正店”,瞬间便叫周围店家失了颜色。 沽酒都是有要求的,只有正店能酿酒,普通脚店都要来这里买酒再去卖,要被赚去好大一部分。 不远处的路旁有一位老大爷在卖橘子,这天寒地冻的也不剩几个了,苑希遥遥指着那边说:“我们把橘子买了吧。” 老大爷躲在那些彩楼下面,能躲些寒风,但从飘扬的彩带中能看出,恐怕也是没什么大用处的。 “我们拿着也不方便。”宋兹好意相劝,“一会儿进去也来不及吃这橘子,丰乐楼里什么都有。” 苑希前世与呈辞也在路边买过一些剩下的水果,果子丑些,味道是一样的,只是呈辞会一路帮她捧着。 宋泽云刚下了马车,不解地皱了皱眉头,“马上就吃好东西了,吃什么橘子。” 她以为苑希是因为不敢进丰乐楼故意拖延,又好意说,“你只管跟着我,一会儿定叫你喜欢。” 对她笑笑也不反驳,苑希只是说:“你们先进去吧,我马上就来。” 说完便去往大爷身边,大爷一见来客了,立刻开心地捧了橘子给她。 她开心地去接,宋兹却缓缓走来拦了下来,他亲自用自己的手帕包了橘子又递给了松石。 大爷满脸堆笑,用满是结痂的手对着宋兹作了好几个揖,又夸道:“郎官与娘子都是大善人,娘子定觅得好姻缘,郎官官途顺畅!” 苑希回了一礼,也是喜笑颜开,“多谢老爷子金口。” 她是最不爱听别人提起她婚事的,但今日不同,老大爷能想到最诚挚的祝福便是这个,那这其中所包含的便与别人不同。 本来还沉浸在这样的喜乐中,才往回走了几步,便听宋兹小声说:“下次再喜欢吃什么都叫他们去买,别弄脏了自己的手。” 宋兹顾及大爷的面子没有当面说,照理应该感到烫贴,但苑希总觉得他彬彬有礼后面藏着的是冷漠。 她假装对这丰乐楼感兴趣没有搭话,快步走到前面去打望起来。这丰乐楼由五座三层楼阁组成,檐角交错,富丽堂皇。 进去后,那台上的舞姬身姿优美,苑希却想起她前世与呈辞一起在瓦舍里看过的胡姬纱球舞,香球中燃了香,在纱巾中显得如同仙境,比今日还让她吃惊。 他们几人没有预约,只能进西楼大厅,这里已经极尽奢华,没想到还没坐下又来了人,说是宁乡侯的次子在楼上见宋兹来了,特地腾出了位置请他们上楼。 楼梯是黄花梨木,木质坚硬、纹路清晰还带着淡香,这样昂贵的木料用来做楼梯,苑希简直不敢想。 走在楼梯上能俯瞰西楼大厅的各个角落,人们推杯换盏,堂中几处舞姬不断旋转,正中的巨大光束打下来,这里真是奢靡之地。 还没走至最高处,又来了人,说是东楼给他们安排了座位。东楼是包间,普通人想去都是不行的。 宋兹要先去谢过宁乡侯次子,叫她们先往东楼去,宋泽云一转身便是一脸得意,“我哥哥可是炙手可热,明年中了殿试便是皇上跟前红人。” 苑希陪着笑脸,却在穿过庭院时遇见了承星,她只怕自己又要羊入虎口了。 廊腰缦回,丰乐楼的一路景色再是华丽她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在想这事。 偏就是想什么来什么,东楼的包间就是和呈辞安排的,刚才他们上楼梯时被承星见到,立刻便叫人通知了过去。 而且,这坐席就在呈辞的不远处。 小厮们忙碌地将房间之间的隔断打开,好叫苑希与宋泽云能看到一楼和二楼的歌、舞伎。 虽是珠帘绣额,但毕竟相隔不远,她们与和呈辞便也是互能看见的。他们那桌好几人,每个人身边都紧挨着位俊俏娘子。 苑希觉得自己猜得没错,呈辞身边的人便是青葙子,因为按照别人的说法,那青葙子长得十分美艳,面前这不就是嘛。 但看起来两个人的身份十分奇怪,其他公子身边的娘子都像是贴着他们不愿离开,只有青葙子是真的认认真真在给呈辞布菜倒酒。 两个人好像吵架了,有个坐在世子身边的娘子一直低着头不敢多动。 苑希也埋着头唯恐别人过来,宋泽云还在认真看着楼下舞蹈,时不时与她说上几句听不清的话。 能来丰乐楼的皆是非富则贵,能进东楼那更是需要些门脉,两个小丫头坐在这里,很快就被人打量,派人去寻了她们的身份。 直到宋兹回来时,她们的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处送来的菜肴,苑希愈发束手束脚,宋泽云以为是因着哥哥的关系,已经是满面春风。 宋兹来时也了解到实情,所以匆忙过来,好在没见着周围有人,才放下心来。 得亏宋兹来了,那些好奇的人又将眼神放回了宋兹身上,一时多出不少过来敬酒闲聊之人,苑希才放松下来。 丰乐楼最出名的是它正店的名声,里面的酒都是自酿,所以有许多不同于别处的味道。 等着宋兹应酬,苑希便偷偷望向别处,她看到青葙子倒了一杯酒,素手芊芊地递到呈辞面前,呈辞去接,她却不许,然后伏在他胸口,非要他饮下这杯酒。 呈辞的身子往后斜着想要躲开,一脸尴尬嘴上似在说“别这样”,而后转过头来—— 他转过来时苑希慌张低头将自己手边的杯盏饮下,“咳咳……咳咳……” 这是她第二次饮烈酒,真的很难喝很苦涩,她放下酒杯时见到的是呈辞的一个眼刀。 今生与呈辞相遇的机会很少很少,比不得他们前世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机会,出去玩上大半天,两个人的相处早就是一个眼神也知道对方要什么的地步。 “小娘子可不准饮酒。”原来那杯酒是宋兹的,却被紧张的苑希吃了去,“这郢水醪十足珍贵,不可如此糟蹋。” 苑希望着空空的酒杯,问刚才说话的宋兹:“这是郢水醪?” 郢州之富水,剑南之烧春,都是名贵之酒,郢水醪更是国酒,源于郢州是龙兴之地。 苑希懊恼万分,“这样的酒怎么也会出现在丰乐楼?” 私饮国酒,可是重罪。 第60章 橘子皮 皇家御酒,在外间酒楼就能喝到,这足够奇怪,更奇的是,这郢水醪的味道她曾闻过。 宋兹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的和呈辞,宋泽云也跟着看过去,她道:“原来是郁西世子命人送来的,他是烧桂煮玉的世子,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也不稀奇。” 如此这般说,苑希了然地点点头,许是哪次在呈辞帐中便闻过这样味道吧。 宋兹见苑希不接话,以为是宋泽云的话她不爱听,便解释道:“四妹妹,三娘只是就事论事,你别多心。” 苑希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立刻正襟危坐地解释:“郁西世子身份贵重,皇上赏了国酒也是可能,今日他也是看在五哥面子。 我和郁西世子根本不熟,外间确实有些传言,其实他都是看在我哥哥面子上,就像你们对我的照顾是一样的。” 宋兹微笑着点点头,“四妹妹不用着急,大嫂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很清楚,大嫂的家人定然也不是狗彘鼠虫之辈。” 无奈在这里坐着,总有人来与宋兹闲聊,宋泽云倒是心安理得吃着,苑希心里便都是不远处的和呈辞与青葙子。 “你想去外面走走吗?”毕竟东楼一面临着大街,他们这会儿这般高,彷如在云端,当然想去俯瞰人间的,宋泽云才会提议。 苑希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真的没有心情在这里待着,只想赶紧离开。宋泽云见她不起身,也就独自往外走去。 这时候苑希偷偷去看和呈辞,却见他一直盯着她,然后使了一个眼神,她立刻心领神会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在廊下,呈辞背着手,看起来比之前又成熟了不少,“你每日就是这样读书的?” 她每日在做什么他怎会不知,只是今日她打扮清丽从宋府出来吃酒,叫他觉得心里不舒坦。 “我今天第一次。” “是第一次被逮到吧?”还与别的男子一同饮酒,呈辞心里有无数不满,不知如何说出口,便只能是无理取闹。 苑希觉得委屈,自己用不着他管,“都说是第一次了,我以后不出来就是了!” 她才不想来丰乐楼遇见他,是推脱不了才会这样的,她恨不得立刻抬脚就走。 呈辞却突然心软了,他低下刚才高昂着的头,解释道:“我不是说不准你出来玩……” 苑希穿着素静,与他知道的她是大相径庭,这样的苑希他前世是没见过的,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红裙。 但是当她的手拂过那些他准备的烟霞锦时,他知道她也喜欢这些艳丽的颜色,虽然她都拒绝了。 “希娘,如果我定亲,你会伤心吗?” 不知他怎么没头没脑来着这样一句,苑希抬头瞪他,她不喜欢他叫自己这么亲近,“世子定亲,我定当亲自来贺!” 说完,她撇过头去,其实眼神落在了远处一片迷蒙中的青葙子身上,她才不伤心,轮不到她! 呈辞张嘴几次要开口,最后他看了远处的宋兹一眼,转开身变得态度强硬起来,“我没资格管你,就是替你哥哥提醒你,自己把握分寸吧。” 虽知宋无叙是苑希的哥哥,虽知苑希现在在宋府上课,虽然知道那么多,可他想见她那样难,而她却已经与人四处游玩,将他撇在一旁。 原来她不是不能改变,她只是不愿意为他改变而已,终究是自己没能入她的眼,一次又一次。 一整年,他只见过她几面,每一面她都会越变越让他难以相识,是他曾经没有见过的模样。 他的手不由自主便抬了起来,很想抚摸她的鬓角,而后却被他自己狠狠压了回去,“回去吧。” 每日听着苑文冠提起自己妹妹,就觉得她好像在身边,只有见面才知道二人离得有多远。 最远的就是她的无心。终究他能做的只有放开手。 苑希快速回到了座位,又假装在看一旁的秋海棠,实则是偷偷望向呈辞,他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却正在训斥周围几个刚才与青葙子碰杯之人。 都说青葙子醋意大,她怎么只见到呈辞因为别人与青葙子多说两句就不高兴了?分明是他更在乎,一杯接着一杯将酒灌入喉中。 她低下头不再去看别人,这样也好,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便当他是普通的贵人,心安理得地吃他用他,有什么不好? “我可以要一支花吗?”苑希害怕被人看出自己在想什么,只能假意喜欢那海棠。 丰乐楼哪怕是在冬季也依然温暖,不应出现在这个季节的秋海棠也开得这般灿烂,点缀着这个富丽堂皇之地。 宋兹起身去摘,“我看小妹今日心情不太好,希望这支花能让你开心些。” 话音刚落,一朵粉色海棠便出现面前,她刚伸手,承星便走了过来,“苑娘子,世子说天色快暗了,让小人送你回府。” 苑希瞪了一眼呈辞,以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却发觉他周围的人很是眼熟。 前世呈辞说过,被赶出赤乌坊后住在太子东宫,太子有许多幕僚、手下会专来陪他饮酒作乐。 她的脑海突然冒出他秋狝后所说那句“杀君马者道旁儿”,那个道旁儿,难道便是他们? 他们同桌的那几个人苑希越想越眼熟,她遇见呈辞那天其实也遇见了他同路的不少人,还被那其中的人推翻在地,想来是因为这个眼熟。 此地实在不宜久留,苑希才与宋兹道别,跟着承星回府。 路上苑希脑子里一直是青葙子的样子,她的浓眉,还有倒好酒时放在呈辞面前时的风情,呈辞任由她使性子时的宠爱。 她把手中握着的暖炉抱紧,可是暖炉的温度已经消散,根本暖不了她冰冷的手。 天黑尽了苑翎也风尘仆仆回了家,他表情凝重,苑希抱着猫儿,以为他是特地回来批评自己,会说自己假装好学。 结果哥哥进来又放下一支绣了飞燕的锦囊对苑希道:“那宋三娘竟这般不好学,还拉着你跑出去玩,宋五郎也是,不拦着不说,还陪着你们胡闹。” 察觉到自己的口误,苑翎又改口说:“不过他可能也是担心你们两个小娘子在外危险,我改日也要谢谢他去,今日这事世子是站在哥哥的角度关心你,你不要不高兴。” “为什么这样说啊?”她说完看着锦囊,心里好奇里面是什么,她心里隐约觉得,这里面又是呈辞给的东西。 “刚才凯风说了,世子说,小孩子爱出去玩是正常的,让我不要责备你,他不是在怪你出去玩。”他手一摊,“你看看,世子对我兄妹二人,是打心眼里照顾的。” 苑希就不喜欢他讲呈辞的好话,抢白问:“哥哥,今日世子是和谁在一起?” “那些都是太子舅家的那些族中子弟,这几年一直和世子一起玩,世子以前大半时间都在山中狩猎,也都是他们陪着。” 这便是了,前世的呈辞便是这样,说不上顽劣,但确实受到这些人的影响,终日只知骑马射箭。 她那时并不了解他的世界,只知道他说他因为经常偷偷和她出去玩,影响了和朋友一起去远郊的牧场,朋友们有些意见。 苑希那时候以为是他觉得不想出来见面,还很失望地说:“那下月的集会就别出来了。” 呈辞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我俩可以知道对方的家室身份。 我想到时候你可以带上你的兄弟姐妹,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牧场,好吗?” 苑希收回自己的思绪,那时候他俩已经认识大半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呈辞绝不是普通人家,在遍地都是五品官眷的鄀京,苑希的身份实在不够看。 后来春天时,苑希好奇问他:“为何你那些朋友,整日只叫你玩? 我哥哥的朋友也总是叫他出去喝酒听戏,我觉得他们不是真心的,真为你好的人,应该只是在督促你上进之余约你放松心情。” 苑翎见苑希神色迷离,以为她累了,便推推面前的锦囊,“这是世子让承星准备的。 这么冷的天,你出门也不戴罩帽,若是病了,你这身子多少灵药都救不回来,千万要当心。” 苑希早就好奇这锦囊了,这会儿哥哥说话她才打开,里面是三只不同色的覆额卧兔儿,比一般的昭君套要略小些,毛绒绒的模样戴着遮住额前更加可爱。 平日苑希总缠着苑翎问个没完,今日却是兴致缺缺的样子,实在是苑希心中一直在想青葙子。 可她不想为这事问苑翎,她不想提起关于呈辞生活中的任何事。 在历下生活的那两年她就想得很清楚,她不应该听信如呈辞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口中的话。他是玩腻了图新鲜,自己从开头便不应当信他。 今生他所做的事也能看出他对所有事的把控,以及他的不为所动,以前会被人牵着走完全是因为他没往心里去。 苑希能明白他为何敢这般大胆地游走在曹王与太子之间,因为他知道,两边人都在极力争取他,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甚至可以说是故意激怒两边人。 他在寻找他们出错的机会,他就会一口咬死他的猎物。 现在的问题就是,他的猎物是谁? “他们今天在丰乐楼做什么啊?”苑希心里已经给他们做了总结,定是去吃吃喝喝花天酒地的,但她就是好奇。 “不关你的事,你就少些问,世子自有他要办的事情。”苑翎留下了卧兔儿便匆忙离开。 看来真不是来责怪她的,她心头才好过些,虽知道自己一直是努力的,可真叫人发觉自己在玩,心里都是忐忑,害怕被人指责不用功。 只是对哥哥的态度也还是咧了咧嘴表示了不满,这段时间哥哥最爱说“不关你事”,叫她一点都不喜欢。 若是宋府的五郎做自己的哥哥,定不会对她这么凶,不会整日说“不关你事”。 她拿雩刚洗净的橘子闻了闻,问点雩:“你觉得宋五哥人怎么样?” “很好啊,学问好、出生好、长得好,身边这么厉害的就只有郁西世子了。” 苑希放下橘子,“又与和呈辞有什么关系?你要这样说,不如说卿姐姐的堂兄,那才是三好呢。” 她又提起今日宋兹买橘子时的事,“我也知道,这不能作为宋五哥的缺点,他是一个温柔的人,为何与他在一起会让人如沐春风呢?就是因为他的温柔。 温柔的人都是理性的,他在心里早就对比好一切,我能理解他的行为,只是,这不是我与相同的认知。” “那你愿意和冷漠的人做朋友?”点雩坐下开始削橘子。 苑希看着橘子皮落下,露出里面的果肉,道:“求同存异,这世间本来就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人,重要的是良知,希望我们终有一日能够殊途同归。” 点雩全身心都在橘子上,笑着说:“话都被姑娘你说完了。那宋五哥自然是好的,你都没见着今日多少人来与他谈天。” 她想想又说:“但是话说回来,今天好些公子的眼光都在你身上,定是知道姑娘就是郁西世子救下的娘子,才来看你的。” 苑希今日的注意力都在呈辞身上,没想到原来别人都将她看在眼里,不知自己可否有失态的样子。 第61章 借药钱 不用去惜字宫,苑希去宋府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自从宋泽云碰倒了香灰,日日都受罚,两个人还以为是教习纵容她们才给放了半日假,没想到竟是在准备收拾她们呢。 上次去丰乐楼,苑希匆忙离开,也没与出去散步的宋泽云道别。这几日她又才想起自己那日还没告诉宋兹七言书院的事。 怎的一见呈辞好像一切就都乱套了,她心中抑郁不明,也不想拖拖拉拉索性等他说个清楚。 这日下学她也没走,叫人去请了宋兹却听说他今日出去了,她便自己在门口等他。 外间风雪有些大了,手炉很快就没了温度,她冻得在雪地里直哈手。 宋兹回来的时候见到她这模样,赶紧过来送上自己的手炉。 “你这个丫头,怎的这么痴心,这么大点的事情,你随便遣个人告诉我就行了,何必在雪地里等。” “这是你拜托我的事情,我也没办好,当然要当面和你解释的。”苑希捧着手炉感受到温暖一点点回来。 一片白茫茫中只有苑希的笑容最热烈,引得宋兹也笑了起来,“难为四妹妹了,我不应该与你开玩笑的,我当时是随口一提,原来你不知我底细。” 风雪刮过,苑希额上带着的雪白卧兔儿跟着摇曳,他本想长话短说好叫她快些回家避寒,却又忍不住想要再多说几句。 “今后四妹妹有什么学业上的困难都可以立刻找到我,是为我的唐突做一些补偿,只待你考入七言书院,做我的师妹。” 一说师妹,她立刻便明白了,“原来五哥在七言书院读书?” 宋兹笑着点头,“我那日与你开了玩笑,四妹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答应陪你们看书,我还没兑现呢。这几日风雪重,我便留在家中,随时等候四妹妹。” 苑希眨巴着眼睛点头,能一同看书自然是她最想的,只见她头上珠花颤,看得宋兹的心也在跟着颤。 这几日本来心情不错,马车却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请问是苑大郎的马车么?”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外面问。 “不是!这几日我家大郎不在,还请娘子让路。” 车夫也算是客气,停了半刻才又开始赶马,但马车没有往前行,依然停在原处。 明显是那人不让路,苑希才探头出去看,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娘子拦在前方,这样寒冷的天气她竟只穿了一层棉袄,头上带着顶不太合适的罩帽。 点雩前去将她叫上前来,苑希又递出手中的炉子,那人却噗通跪在雪地里不肯接。 “这几日我大哥不在,你找他有何事?也可以直接告诉我。”苑希站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那人。 那娘子抬头看了一眼,却被天上飘落的雪花刺了眼,复而低下头,小声道:“小女是苑公子同窗的妹妹,实在是……是我兄长病了……” 能看出这娘子心中窘迫,难以开口,但苑希已经听明白她的意思,她如此寒酸打扮,定是来借钱的。 “你先起来,不要跪在雪地里。”苑希已经从马车里整个站了出来,萃帛从马车里跟出来给她披上一件斗篷,瞬间将她显得壮硕起来。 跪着的娘子颤巍巍站起来,也只得站在马车上的苑希腿那么高,本就是来求人,心中更是没了底。 苑希伸手让点雩扶她下了马车,站在那娘子面前,问:“你兄长是我哥哥哪位同窗?” 苑翎以前整日与那些不着调的朋友饮酒作乐,哪儿来的同窗,苑希倒真感了兴趣。 “我兄长是苑大公子在国子监的同窗,前几日我兄长在御街遇见一位娘子,说是与苑府家丁相似,我兄长跟过去想探明真假,结果被酒楼小厮误以为是贼人……” 在旁听墙根的车夫笑出了声,“同窗”、“娘子”、“家丁”、“贼人”,这故事连起来像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笑话。 才说了一半,没到重点就被打断,那娘子便不好意思说了,苑希示意她继续往下说:“既然来了,就不要再遮遮掩掩,你兄长姓甚名谁?” 娘子定定心,道:“兄长李牧溪,我是他的表妹,昨日也来过,门房说苑公子不在,可我明明见着一辆马车,周围人都说是苑府公子的。” 苑希心中已经明白,“你是周樱?” 周樱点点头,这会儿才鼓足了勇气,“娘子知道我?娘子能不能求苑大公子救救我兄长。 那日我兄长被误认贼人,在他们威逼利诱下受了些伤,已经好几日了。” 刚才她一说苑希就大致明白了,昨日她见到的是苑翼的马车,来这里也是因为觉得李牧溪是为着苑府的事挨了打。 萃帛也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在旁提议道:“拿些钱打发了了事,千万不要让此事蔓延。” 二人相视一眼,苑希对她道:“你重新去套一辆马车,送周娘子回去,再找人去看看牧溪兄的病。” 大雪寒冷,这周樱穿得又单薄,再这样走回去又要多一个病人,苑希不好亲自出现,只能让做事妥当的萃帛去跑这一趟。 周樱只是想来求些药钱,没想到苑府还有这么好心的娘子,她立刻要跪下去,被眼疾手快的苑希一把抓住。 “这雪粘在裤腿上,小心化成雪水,以后这膝盖就不能要了。” 见她裤脚处打了补丁,苑希又吩咐萃帛,“我看周娘子身形与点雩相似,便将点雩新做那套淡紫的带给周娘子吧。” 要说身形相似,萃帛与周樱更像,但萃帛这人吃不得亏,苑希不想叫她觉得自己在苛待她。 点雩听说要拿那套淡紫的,还凑上来说:“那套衣服我都穿过了,怎么好拿来送人,萃帛姐姐去拿我枕头下那套,那套我还没穿呢。” “不用,不用。”周樱赶忙出来拒绝,“我只是想能给我兄长治病,别的什么一概不需要的。” 时辰已经晚了,苑希还要赶路,两步上了马车,对她说道:“还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来找我,我是苑府的四娘。” 李牧溪不知病得如何,苑希此刻是后悔没有正大光明去国子监,她不喜欢躲躲藏藏的感觉。 当初就是因为觉得去僖王府恐怕也是难堪之事,所以是尽可能不让别人知道,谁知现在这般被动。 明明是僖王妃病了,但传话人总说是怕苑希带了病进去让王妃染上,所以不再见她她也无计可施。 僖王妃还是那样口轻舌薄,苑希只想进去惜字宫亲眼看着她挑着眉说出这句话。 冬天日落早,苑希想了一整天这些事情,还不到酉时便发现天边黑漆漆的,像是有暴风雪。 夜里到家,苑翎已经等在暖阁,大娘子与殷小娘都是腊月的生辰,但是要忌讳皇帝的寿圣节,腊月生辰之人都是提前便过好了。 苑翎是带了礼物回来的,给大娘子的是一副“叆叇”。 苑希拿着那圆圈一样的琉璃片想了想,笑问:“浓云蔽日曰叆叇,是指老眼昏花了,是吗?” 她放到自己的眼睛旁,并不觉得这能改善老眼昏花,反而让她眼花头晕。 大娘子因为常年不出门,在家绣花,眼睛早就不好了,但家里女使都说是因为她生两个都是女儿,月子里一直哭,所以坏了眼睛。 此话苑希也不知是真是假,在没有大姐姐一事前苑希可以干脆地说不信,因为她觉得大娘子很宝贝大姐姐和二姐姐,怎么可能会嫌弃她们是女孩子。 可是朱大娘子至今还活在生不出儿子的漩涡中,想要重复当年的事,她便又觉得不敢相信她的话了。 给小娘的是一尊金莲玉佛,玉石质地通透暖润,不是一般货色。 苑希抱怨自己没有心,连礼物也没准备,苑翎随口回道:“就说我俩送的就行。” “我可不贪这一点儿好处,过几日亚岁,我也要去备年货,到时候也给小娘准备礼物。” 苑翎敷衍地点点头,登时便被苑希察觉出来了,“哥哥想什么呢?” 最近哥哥回来的次数很少,每次回来都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苑希想问他都总说不关她事,让她别瞎打听。 “世子可能要准备定亲了,你如今却还是这般顽劣模样,只怕侧妃之位迟早被人捷足先登。” “定亲?”一直以为只是说说,没想到已经提上日程,“是那崔七娘还是太子妃的堂妹?” 是了,上次丰乐楼一见他便说他要定亲了,他定他的,与自己有什么相关。 这么重要的事情,苑翎竟然只是摇头,“具体是谁,不可得知,但世子已经在准备聘礼,前两日听呈宰说,这回他回来拖了不少人采购呢。” “定亲就定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他都左右摇摆这小半年了,谁是求着要嫁他么!” 听到这话不免心头不乐意,苑翎“啫”了一声才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这个妹妹。 “所以说你生性顽劣,世子的婚事能是他随意决定的吗?你平日里千般好,就这件事让人操心!” 本来苑希就不乐意听呈辞的婚事,哥哥还总是说要她做小,她哪里能说得出好听的来。“你刚才说呈宰去哪里才回来?” 苑翎还在唉声叹气也不回她的问题:“现在只能祈祷世子娶妘府的娘子,这娘子若是如太子妃那般温婉大度,也就能容得下你了。” 说完自己又摇摇头,无奈道:“这都不是要紧的,等尘埃落定再说吧。 如今最重要便是月底的宴会了。” 第62章 迷了路 十八冬至乃是亚岁,与岁首并重,苑希还从未自己置办过年货,所以很是新奇。 鄀京之中最是看中此节,提前好几日她就约了卿心荟出门。 朝天门外有卖年货的集市,二人相约这里,从早上挑到了晌午。 苑希买了一堆春帖子和幡胜打算装扮筛月阁,还第一次准备了馈岁盘合,以前别说买这些,就是馈岁盘合也没收过一个。 来年是寅年,苑希觉得虎头帽太可爱,便买了一个,还有各样辟邪用品,门神、桃符、狻猊,都是新奇。 苑希正在翻看一本新年的历书,上面仔细写着每一天的吉与忌。卿心荟则站在一旁仔细研究一只石狻猊。 萃帛和点雩二人欢欢喜喜从一旁的成衣铺子出来,“姑娘,我们刚给周娘子买了一身衣服。” 那日萃帛带周樱去请了大夫,又去看了李牧溪。 最后送周樱回去才发现她一手的冻疮还要继续浆洗衣服,心中也软下来,今日便用自己的钱给她买了新衣。 点雩抱着衣服走近些又对苑希说:“刚才萃帛姐姐见那成衣铺子的娘子手巧,干脆找她定制了紫苏花的绣样,来年春天就能穿了。” 冬至节庆满城欢愉,苑希也终于休息几日,抱着衔蝶不出门,暖阁中温软柔香,是她从前都不敢想的快乐生活。 在僖王府时僖王妃要求多,荔语也管得严,整日顶着书确实体态更端庄,只可惜这才过去半月,自己又懒散下来。 她从呈辞送的那些珠花金器里找到一支步摇,随手插在头上,腰带系上僖王妃给的禁步,对自己说走路时步摇和禁步一个都不能摇晃。 从前学会的教训与道理,她只望自己千万别忘记。 宋兹后些日子便时常过来,每次来却都听见苑希打香篆的声音。 冬月里,人总是懒懒的,宋泽云后几次又把教习气得不说话,一开始治不住她,后来便要罚,罚的就是苑希最不会的制香。 苑希虽然没受罚,但也不好独自离开,只能陪在一旁打香篆,这日夕阳西下,一束光正打在宋泽云染的烟上,一道彩色的光出现了。 两个小娘子围着那烟看个不停,烟雾缭绕,那光正像一片羽毛,宋泽云玩笑道:“这恐怕就是吉光片羽了吧。” “可是吉光片羽是指……”苑希不好拆台,却又忍不住要说。 “我还能不知吉光片羽的意思?但你看,这难道就不是吉光的尾羽了吗?” 吉光就是神兽,说这如同羽毛一样的烟尘是吉光的尾羽,好似确实没有问题,两个人见着这美景,相视一笑,心中悒悒之气少了大半。 后几日宋泽云再被罚,也总是心情很好,像是一定能等到那日的彩色羽毛一般。 而宋兹则时常拿了书坐在旁边给受罚的两人讲经,苑希听得认真,宋兹便当起了说书先生,几日的时间大家关系突飞猛进。 炉香袅孤碧,云缕霏数千,陪着读书声便是神仙日子了。 一直到月底,苑翎说各皇子都为腊月的寿圣节回到了于郢,正至年下,皇上也想同乐一番。 皇子们更是安排了汤泉宴,明日定是热闹至极。 “这么说,僖王也回来了,也要去汤泉?”苑希满眼的兴奋,她算是找到一个机会见僖王妃了。 苑翎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苑希,不耐烦地说:“僖王前几日就回来了,你别操心这些与你无关的事情!” 近来哥哥总是这样忧心忡忡的,苑希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哥哥这是怎么了,整日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以为天塌下来了呢。” “哎。”苑翎又重重叹气,“可不是天要塌了,否则我愁什么?”见苑希要开口说话,他又连忙补上一句,“与你无关,你就不需再问了。 苑希只能不多问,却依然是喃喃说:“你替和呈辞办事,你一天愁得没边,我却见他歌舞升平,日子过得潇洒极了。” 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苑翎已经没有兴趣,他再怎么说世子的好苑希也听不进去,他索性也随她。 “他是否潇洒,要看他自己是否乐意。你不是不愿意嫁给世子么,别人说你不知好歹,你怎的不听?” 这个“别人”也根本没别人,不就正是苑翎本人,苑希被他几句怼了回来,也生气不说话,且等汤泉时去见僖王妃吧。 她是本着哪次和呈辞都不能将她落下,这次便也就有了去的机会,谁知到前一晚哥哥都没回来,她准备了几套衣服首饰都还打包放在一旁呢。 看来呈辞成亲这件事是近在眼前了,他这是在与自己划清界限。 若换了别的时候她都要鼓掌喝彩,偏这次她需要同行,呈辞却不再需要她。她心中失落,一整晚辗转反侧。 奇怪的是第二日一早门外有马车在等候,是僖王府的车,颠簸一路,竟是送她去汤泉。 谁知到了地方苑希又被安排在了远处的房间,像是被人遗忘了。 房间中倒是有人来送了不少衣服首饰,一看便是僖王妃柜中的样式,确实是她接她来的没错,怎的又不出现呢? 苑希直等得心慌,叫萃帛去探听了几次也是什么消息都没有,现在都还是各宫中人在安置,外面乱糟糟的。 越是这个时候苑希越觉得自己需要镇定,便坐下来装扮,自己亲手在脸颊抹上数层檀粉,又穿了一套浅粉色的长裙,外面是白色的棉褙子,再外罩一嫩绿色的毛绒比甲。 今日为了显得端庄,她还特地用一对珍珠掩鬓将额前发丝挽在鬓边,那珍珠流苏会依着头的摆动在眉尾轻微摇晃,很是可爱。 天上还剩下不多的夕阳时,苑希住的这边还是乱糟糟许多人在走廊奔跑着,却来了位娘子说领她去晚宴。 她从狭窄的小屋内走出,这条走廊瞬间便显得暗了,所有光都照在了她身上,她一步步往前,光便一丝丝向前。 走了许久才到了大殿,高门打开殿中坐满了人,宴席还未开始,一切还是吵吵嚷嚷,大家都在叙着旧,偏在这时候她露了头。 “这位是?” 上座一位美丽女子面带微笑,看向身边人。 大殿之中刹那停止了所有笑闹声,只剩丝竹金音不能断。大殿有一丈多高,猛地消散了嘈杂,便显得这问话像是天外传音。 “咚”一声,坐在不远处的和呈辞快速起身,坐下的软凳都倒了下去。 “太子妃。”呈辞整理了衣衫走到席外端正跪下道,“这便是苑府四娘子,年初时四娘子受伤,是月饮让马车送四娘子去拿的药。” 那美丽女子原来就是太子妃妘姮儿,听闻太子妃三十有四,膝下还有一儿一女,没想到这样年轻貌美。 苑希知道自己唐突,按住心中紧张,驱步上前跪在大殿当中,“是小女迷了路,惊扰了各位。” 太子妃依然保持着微笑,也不为苑希恼怒,“既然来了汤泉宫,怎么没一起来用晚宴?” 偷偷抬眼四处寻找僖王妃的身影,苑希的心中一直在敲鼓,若真有心,僖王妃刚才便叫她一同入席了,只怕这会儿不会相认。 呈辞将此事揽了下来,“四娘子年幼,如同月饮的妹妹,想着汤泉对身体有益,才会私自带她进来,只是四娘子迷路惊了晚宴,是月饮考量不周。” 当她说完时苑希才看到坐在太子妃下手位的僖王妃,僖王妃只看着自己对面的一位绝色娘子,仿佛对她不感兴趣一般。 今日人不算多,都是太子宫中之人罢了,此刻席上除了僖王妃,所有的目光都在呈辞与苑希身上。 有些人带着坏笑又看向了太子妃身边一位穿赤红长裙的娘子。 那赤红长裙的娘子嘴角两边是一对鸳鸯面靥,今日定是精心打扮的,苑希知道,那就是妘嗣云。 妘嗣云低着头,时不时偷偷看向呈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定是对今日之事十分不满。 一旁戴着一顶玉冠的太子,相比太子妃,更是显露出不愉快来,“月饮今日做事莽撞。 既然带了苑娘子来,一早便叫人安排了,不至于此时此刻叫人闯上大殿。” 他的话说得略重,台下人纷纷议论了起来,有些人附和,也有人说不过是世子贪玩。 “今日本就是家宴,月饮说当苑娘子是妹妹,也就是一家人。”太子妃对着太子点了点头,满脸笑容,“我们既是一家人,岂有在这时候摆架子的。” 太子妃并未责怪,反而叫苑希上前,“走得再近些。” 一直走到了高台之上,太子妃才没有继续让她上前,而是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僖王妃,苑希随着这一眼也看了过去,僖王妃脸上是得逞的快感。 太子妃对身旁人道:“替苑四娘子安排座位。”又将自己手边的糕点叫人送到了妘嗣云面前。 僖王妃一直看着的那绝色女子提议:“我后面正有一个空位,就坐这里,苑四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也好提醒她。” 台下的莺歌燕舞苑希是一样也无法欣赏,眼里只能看见对面坐着的僖王夫妇。 以及僖王妃身后的竹芯? 刚刚苑希进来的时候她绝对不在这里,这会儿竟然站在那儿,所以她是在苑希进来后乘乱进了大殿。 第63章 贤内助 “若是不习惯便告诉我。” 苑希前面这位娘子温言细语,为了和她讲话还微微调整了位置,好叫自己身姿不变,却能让苑希看见。 那娘子姿态优美,刚才正面时没看清楚,这会儿只露着半张脸,却是绝色清丽,苑希怀疑这应当是炎篪女子中的第一美人,郗十七娘,郗星奈。 她每个动作都十分得体,一颦一笑都十足耐人寻味,看得苑希都不好意思了。 从她坐在郗星奈身后,僖王妃便一直望着她们,苑希感觉她在看自己,明明刚才她还装作不相识。 旁边的僖王祁年只顾着与太子祁进吃酒谈天,与僖王妃就如同陌路。 参宴的只这两位皇子与一些他们亲近之人,苑希猜测主要可能是为了让呈辞与妘嗣云见一面。 自己的出现恐怕是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难道僖王妃就是想看他们为难? 虽是无意之事,只不过此时此刻苑希有些不愿多想其他。 在这个殿堂最高的位置,虚荣心大大得到满足,人人看不上的苑府四娘子,不一样能走到高处来。 绮陌红楼,暮宴朝欢,也有她一份。 晚宴结束,郗星奈又提议让苑希住到自己的房间,免得又迷了路。苑希知道她言下之意是让自己与她住在一处,好掌控。 整晚没有说话的妘嗣云才开了口:“僖王妃这次没带什么人,住处倒是有些,离我们也近,不如问问王妃可否愿意接纳?” 妘嗣云与郗星奈同住在太子妃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怎么也过意不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僖王自然要替太子这边分忧,“我们院子有许多空置,就让苑四娘子搬过来,不会有什么影响。” 僖王知道僖王妃性子不好,但为了太子僖王是根本不会顾忌僖王妃的。只是他不知道,苑希就是僖王妃带来的。 苑希立刻跪下谢过僖王,呈辞却并不愿意,他不想苑希搅入进来,但今日之事明显是僖王妃做局,所以他打算拒绝。 “苑娘子在这里四处都不熟悉,还是……” “月饮。”太子发话了,“苑娘子的事就交给祁年便是,王妃身体不好,多几个陪伴说说话也不错。” 太子不想让呈辞说话,是因为不想让妘嗣云伤心,毕竟这婚事是他提出的,僖王妃刻薄寡恩住在她那里讨不着好,也总算是个交代。 太子妃也连忙搭腔:“月饮也有些时日未来东宫,今晚便过来与我夫妇二人说说话。” 呈辞听太子教诲也有多年,太子与太子妃对他向来如自己的孩子,太子妃与呈辞也没有那么多避讳。 太子妃拉了妘嗣云的手便往回走,呈辞只能跟上,却不断回头忧心地看向苑希,苑希本不想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呈辞望见她的眼神便知道她的意思,叫他不需要担心,自己会照顾自己。 这样的话虽然没有意义,但至少知道她心中没有害怕,呈辞也宽心不少。 太子离开,僖王也就跟上,只随口吩咐了几句僖王妃,僖王妃嘴角斜斜嗤笑了一下,也没回答,只刮了苑希一眼便向外走。 苑希跟着僖王妃与太子等人背道而驰,回到住处,僖王妃第一句竟是:“好玩儿吗?” “回娘娘……”苑希仔细又斟酌了半晌继续说,“不好玩。” “我觉得挺好玩的,你没见着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么?”僖王妃正在退下身上的礼服,累了整日,她实在熬不住了。 苑希服侍她躺下,接过荔语送上的湿毛巾,替僖王妃擦了擦脸,心中委屈忍了又忍。 僖王妃叹了数口气仿佛才缓过来,“后院有几个池子,你与竹芯去玩会儿吧,今日累了。” 若不是她身子撑不住了,苑希绝对要问问她为何,但见着她这模样苑希也只能是恭敬地束着手出了房间。 竹芯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汤泉池,见苑希出来也不管她有没有话说,便带着她往前走,反正苑希来是什么都没带的,竹芯早就替她准备好一切。 “为什么?”苑希静静跟在身后,“你们不是为了看我出丑。” 竹芯倒吸了一口气,有一瞬间的停滞,又似有一丝不忍,而后她又继续往前走,“你不需要知道。” 夜里的汤泉点了无数的灯,像是漫天繁星,却找不见月轮,晚宴时苑希饮了几杯桂花酿,不胜酒力的她被这暖水一泡,脸颊便红了起来。 竹芯玩着水珠表情淡漠,“晚上你看不见,妘嗣云与郁西世子两个人都黑着脸,实在可笑。” 苑希知道今日二人相见被自己打乱了,心中又百转回肠,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感觉,但想到若自己是妘嗣云,定觉得是故意去给她难堪的。 外间向来就把自己与和呈辞传得不好听,这样一来,岂不是坐实了! “娘娘真的不在乎我么?”苑希心中本就难过,被和呈辞这事一激委屈便都上来了,“娘娘将我推到风口浪尖,可有想过我今后的处境?” 竹芯还在玩那手心的水珠,很久之后才回了一句:“你又何必硬要将心思寄托在男子身上?这些上位者,不会对你付出真心的。” 所以故意让她捣乱,毁了妘嗣云与呈辞的联姻,呈辞便会舍弃自己了? 是啊,这么想确实合理,一个微不足道之人是比不过手中权利的,为了和自己划清界限,和呈辞也会极力澄清。 “羽栀,你想知道娘娘对你的评价么?”竹芯只是泡了一会儿便没了耐心,她敷上一些汤泉水在自己面上拍打,想要给肌肤一些滋润。 苑希一直挂靠在池边不敢松手,池子比浴桶略大,她害怕脚下滑了会摔进去,所以一直谨慎。听竹芯这样问她才挪过去想听她说。 “娘娘说你爱较真儿,又倔犟,像极了年轻时的她,总是不服输,所以她害怕你若是伤了心,便也会如她一般消沉下去。” “娘娘怎知道我会如何?至少我向来在娘娘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的。”苑希不觉得较真、倔犟是什么好评价,大致与莽撞相同。 竹芯已经从水中出来,侍女替她裹上了厚厚的棉衣与裘袍,“第一次见你时你与卿娘子骑马,娘娘从你骑马的样子便看出来了。” 原来在见她前,僖王妃已经对苑希有过了解了。 翌日早间,苑希伺候僖王妃起床梳洗,又陪着吃了早点,汤泉宫的早点自然比不得各府厨房,僖王妃只是几口便没了兴趣。 今日晚间皇上便会抵达汤泉宫,一早外面扫洒布置就没停过,陆陆续续来的达官贵人们在雪地里就开始寒暄。 昨日已经勇闯宴会了,今日又可能会见到皇上,苑希本来压抑的心情稍稍明朗,就是父亲也来不了的地方,自己也总归是来过。 僖王妃实在难以下咽这些早点,竟然提议要去太子妃殿中,“毕竟是太子住处,那吃的怎能与我们相同?” “娘娘……”苑希可不想一大早去惹人厌烦。 僖王妃推了推头上的金钗,稳了稳头上的金冠子,冷笑道:“脸皮这样薄,还怎么与这些千年的狐狸玩儿?” 苑希接过她的动作替她整理着金冠,“可是我去了始终有些不妥,妘娘子与郁西世子正在谈婚论嫁,我这身份去了难免叫人尴尬。” “你与那世子不管有没有什么,这辈子就不见了?”僖王妃表情淡漠,语气却是轻佻,“要想在这里生存,就抛开那些所谓的不妥。” 说到这里,僖王妃回过头来,略带考量地看着苑希问:“你对那郁西世子不会有心吧?” “我……我没有……”没想到僖王妃会问这个,苑希一下便结巴了,“我就是不喜欢别人将我与他并提而已。” 僖王妃冷哼一声,刚才苑希的第一表现明显就是慌了,“男子都是无情的,他们手中一旦有了权力,有了对更高权力的向往,你、我便都只是垫脚石。 与其为他人作嫁衣裳,不如现在便捷足先登,叫他们为你铺路。”说完僖王妃又去外间的床榻上休息,嘱咐道:“你去再装扮装扮,准备去见太子妃。” 等苑希重新打扮一番,僖王妃才由她扶着往太子妃处去。 太子妃的大殿里已经围满人,人们都是一副欣喜万分的模样聊着天,直到见到僖王妃进来。 刚才还热闹的人群都对僖王妃投来微笑,但那疏远又不失礼貌的样子看起来真叫人觉得诡异。 更何况,她身边跟着的苑希,正是个传奇女子。 从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官女儿,不过一年时间就来到了汤泉宫,这殊荣谁听了都要捂着嘴说道半天。 等到了太子妃面前,僖王妃率先说了话,“昨日太子妃让我帮忙照顾这个小丫头,今日我便一早将她送回给太子妃,看她还戴着这么精致的红宝石,真是青春洋溢。” 所有人都跟着她的话看向苑希头上那副红宝石头面,是苑希第一次在僖王府打扮时用的那一套。 这副红宝石好看,人人赞赏,只太子妃脸色不太好,饶是这样太子妃依然表现得温柔端庄,她走过来面向殿中之人介绍起苑希。 “这是苑家四娘子,年初得月饮相救,我看她是个可心的,便带来与大家见见,也好消了诸多人的好奇之心。” 早间已经有不少命妇前来,这会儿太子妃便是向她们介绍苑希。 前句介绍完,她便轻轻抬手道:“今日大家不必拘束,要尽情开心。” 身后的僖王妃一步三摇地往前走,“太子妃总是这么替人着想,不愧是太子的贤内助。” 第64章 男人心 太子妃身边前呼后拥,僖王妃身边却只有苑希和竹芯及几个丫鬟婆子,这会儿苑希还被僖王妃推到了太子妃身边,更显得孤零零的。 太子妃对苑希的兴趣本就只是浅浅,谁又会真的在乎一只豢养的金丝雀呢,只是堂下之人都在偷偷说着话。 内容也多是放在苑希身上,有人提起秋狝时苑希惊马一事,偷偷地说又偷偷地笑,如同每个人都亲眼看见苑希是故意惊马,想叫呈辞去救一般。 那些话语经过无数人传播,很快就传到了上面来,闲言碎语不断,妘嗣云越发坐不住了,她偷偷与太子妃耳语,太子妃摇了摇头,又对身边人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禀报,郁西世子在后山发现一处野泉很是稀奇,邀请太子妃前去观赏。 太子妃笑着对大家说:“月饮这孩子就是爱玩儿,那山里野泉也要叫我去看看。” 然后她回头对妘嗣云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觉得有趣,你代我去看看吧。” 叫了身边两个嬷嬷跟上,妘嗣云很快便离了席,大家的目光又都落回到苑希身上。 那个郁西世子都喜爱的娘子,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一定是美丽的,是倾国倾城的。 苑希倒也不赖,修长的身段,让她从各个角度看起来都优美极了,大家便是这样远远一眼也就心满意足,反正一会儿回去闲聊时都会加上自己的猜测。 戏台上少一个人,这戏也唱不起来了,台下观众又回到了刚才的闹哄哄,那些话都传到苑希这里来,叫她心头哽着一口气。 直到呈辞着人送来撞酥、雪枣、姜汁糯米糕、雪绒流星。 来人说是苑娘子向来爱吃,世子不知大家喜欢什么,便选了这些。 这些果子都是不常见的,这汤泉宫更是没有,能这么远叫人送来,说得好听是郁西世子有心,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替苑希打点的好处。 吃了这些甜果子,谁还好说苑希的不是? 本是嘴上说说的事,这会儿全变成了人们眼底眉梢上的来往,大家不再提却是你一个挑眉我一个瘪嘴,把这默剧都给演活了。 快晌午时,四皇子申王祁计、十一岁的六皇子也到了。 下午时,大公主、二公主、四公主莲奴儿,带着一众十岁下的小王子,小公主都抵达了汤泉宫。 苑希早已经回到房间休息,她的故事只是开胃菜,这些皇子、公主相聚的大戏才是重点。 她实在无事,让萃帛去与侍女搭话,问问看都哪些王公大臣来了,这时候才知道,曹王祁牧亚岁后就来了。 “曹王月底前就来了?他知道皇上要赐浴汤泉?”苑希只觉得奇怪。 “娘子。”萃帛悄悄凑上来说打听到的其他事情,“我听说世子刚回来了,娘子要过去吗?” 苑希一听立刻炸毛一般,“我去干什么?问他与妘娘子去山里野游有趣么?” 而另一边,萧凝之也正在劝说呈辞,叫苑希过来坐坐,呈辞也拒绝了。 “世子,那丫头你不能这样惯着,她现在已经恃宠而骄了,这以后还能得了啊?这后院总不能整日都是争风吃醋的事情吧。” 呈辞在山里走了大半日,妘嗣云又想在山中吃些茶点,耽误了一天,一脚泥泞,这会儿才总算换了身舒服的衣服。 他整理着靴子道:“恃宠而骄也好,至少所有人都知道,苑家的四娘子有郁西做后盾,没人真敢把她怎么样。” 萧凝之已经准备好的说辞突然就按了下去,世子这意思,怎么的,没打算收了这丫头? 若说郁西没这习俗,郁西人还不成亲呢,世子不也要破例了么。 他打量了呈辞,心中又摇摇头,不可能啊,一个正常男人,对一个小娘子照顾到方方面面,如此上心,没点目的,他是不信的。 甚至于,他二人总共就见了几次,私下里却已经为人处处打算,他试探道:“世子经常因为她一句话就思来想去,再这样纵容下去,你拿不住她的。” 呈辞低头整理着自己早就整齐的靴子,掩饰着自己。 萧凝之才大着胆子问:“世子真不打算收了她?” 呈辞一脸失落,只轻轻吐出一个“嗯”字。 他已经无数次示好,她偏偏就是不喜欢。上次丰乐楼相遇后他便想清楚了,那日自己吃醋将她送回家,只会让她更反感他的身份。 他不会勉强她,所以才决定与妘嗣云订婚,没有什么支撑他与太子对着干,那便放弃吧。 谁知这边拒绝了,苑希竟然亲自登门,她是特地过来感谢呈辞的雪绒流星的。 “多谢世子今早叫人送来的糕点,但小女不得不再一次提醒世子,我不想和世子牵扯在一起,特别是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 “什么样的情形?”见到苑希呈辞心里有一瞬的开心,但他知道她来绝没有好事,“今日在座的都是命妇,我是怕她们欺负你。” 苑希只觉得他颠倒了事情的始末,“她们为何要欺负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们才不会多看我一眼,是你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她们才会这样关注我。” “你本就不应该来,离太子妃和僖王妃也远一些,这几日的危险比你想象中严重许多!你怎么可以背着你哥哥……” “我来不来与世子有什么关系?”苑希抢白道,“世子要定亲与我更是不相干,带着青葙子还与崔七娘来往,任谁看了也不过是赞世子情圣罢了!” 以为他说她不该来是因为妘嗣云,其实她是想见僖王妃,否则她才不稀罕。 但他订婚的事情始终是在心里留下了痕迹,苑希自己也没发现竟开始抖落出心中之事,讽刺着呈辞花心。 “这么多娘子在身边转,也无法让世子的心安定,只是不知道,若有一日世子落难,你身边留着的会是崔娘子还是妘娘子。 不过依我看,除了青葙子是真心的,其他娘子未必会愿意一起受苦,世子也不过是一枚棋子,不比我高贵多少。” 呈辞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我若有一日落难,自不需任何人陪我,我也从不惧怕失了现在的一切,我自有我自己的心安。” 苑希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却听见呈辞继续道:“我知道有一人,若是我落难了,她一定会陪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她好奇,他这般自信说出的那个人会是谁呢?视线上移,却见他也望着她,她收回眼神,一颗心狂跳不止,自己才不会呢! 呈辞又说:“她聪明、勇敢,视金钱如粪土,若我失去一切,便能拥有她。” 她没想到,他心中原来有这样一号人物。 呈辞的话没说完,他拥有了一切,所以失去了她。但是他一直坚信,前世的苑希心中有他,她只是选择了她想要的生活,他知道,他若不是世子,她不会离开他。 虽然她只活在前世。 萧凝之却知道,呈辞身边,哪还有别的什么女子,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呈辞在自己心中剥离了一个深爱他的苑希,陪在他每一个日夜。 “苑小妹啊,我跟你说,不管你以后嫁给谁,都一定不能嫁给我们世子这样的。”萧凝之又开始多话了。 苑希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这个,只能愣愣看着他。 他又指着瞪着他的呈辞说:“这个男人,青葙子那样的美人在怀,是一点反应没有,我告诉你,他就是有问题。” 呈辞登时就冒起火来,“我有什么问题!” 萧凝之笑嘻嘻问:“你没问题,你给小妹妹解释一下,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对这些女子一点兴趣没有,你告诉小妹,为什么!顺便也说说你心里那人是谁,我们怎么都没见过?” 呈辞几欲开口,但是他没法解释。 苑希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不太开心,“你们确定在女生面前说这些合适吗?”说完她转头就离开了这里。 她怎么可能信萧凝之的话,别说坐怀不乱,她心里,呈辞这样的人,恐怕有过的女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苑希负气离开后呈辞也质问萧凝之:“你觉得在女子面前说这个合适吗?” 萧凝之一副吊儿郎当模样问道:“好过你什么都不说! 你喜欢那个小丫头,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你一个大男人,你就告诉她,你是为她守身如玉,怎么了?” 他还越说越来劲:“你这样身份,就是收了她又如何?反正外面传你二人传得跟在床上抓住了似的。” 呈辞咽了几口气才调整好情绪,否则定要一拳捶在他脸上,“我给你说了多少次,让你送东西时候别那么招摇,你弄得这满城风雨的,你考虑过她一个姑娘家的处境吗?” “不是我啊。”萧凝之也很委屈,“我和承星、凯风都是悄悄送的,那苑文冠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毕竟他们需要抬抬自己身价嘛。” 从年初开始,他们送去的药材、桌椅、书箱每一样苑翎都是开着大门,让周围邻居看个够的。 呈辞看起来情绪很低落,“这事儿确实是我想得不够周到。” “你怕她不喜欢你?郁西的和世子,竟然对自己这么不自信?”萧凝之越说越觉得有趣。 “而且,你不主动,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上你呢,万一她就对你动心了呢?” 他拉着呈辞到门口,提议:“那小娘子这次过来表面是在怪你,其实就是吃醋你与妘娘子定亲。 你现在追出去,向她表白心迹,保证让她以后最受宠,她立刻就能喜笑颜开。” 他捏着嗓子怪声怪气笑话他:“《镜花缘》中唐敖有言‘此时吉期已到,恐难挽回。为今之计,惟有且写几张‘哀怜呈词’,到各衙门递去’。” 他故意将“哀怜呈词”说得很重,以此笑话他。 呈辞一怔,她吃醋?这一瞬间他突然就觉得呼吸不畅,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怎么可能,她要的,从来不是郁西世子。 她要为自己打算,我能理解她,我也知道她有多绝情,我怕她有一天离开,那时候我才明白,她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他叹了口气,像是心也空了,“我知道我不应该对她有感情……” 萧凝之一脸鄙夷,“这有什么啊,因为她是文冠的妹妹?你觉得有罪恶感? 你想想当初她还是一个那么点小的小孩子你就喜欢她,你那会儿都没罪恶感,现在她长大了,你这罪恶感来得也太晚了。” “我不是喜欢小孩子,我又不是变态!” 还说自己不是变态,萧凝之心想:男人心,海底针。 第65章 美人面 一直到傍晚时分,皇上与贤贵妃王相宜带着一众嫔妃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下午都去迎接皇帝,呈辞想趁乱先送苑希回家,却被荔语留下的婆子拦了下来,“王妃替太子妃照顾的人,若是不见了,王妃只能去找太子妃要人了。” 凯风知道呈辞是想大事化小,但僖王妃如此威胁,反而会将此事闹大,他们也只能作罢。 到下午又是宴会,太子妃不可能这个时候允许她出现在大殿之上,苑希也就主动要求留在房内。 重头戏还没开始,不过是午间休息,僖王妃没有多言,也就放任了她。 傍晚时,外面已经没什么人,除了她,来汤泉的人都要去大殿上陪着皇帝。 反正四下无人,苑希打算干脆去汤泉泡会儿,一会儿僖王妃回来自己也能精神百倍地伺候她。 她带着点雩、萃帛三个人往后院去,这汤泉池子是自上而下。从最大的池子出来首先是皇上殿中,再分到太子、僖王等几个亲王处。 点雩还笑呢:“还好这些池子一个又一个,若是连在一起,岂不是游到上面去,和……” 话说一半她也闭了嘴,萃帛拿了准备一会儿抵御寒气的裘袍作势要塞到她嘴里,“叫你胡说八道!”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用脚去试探池子里的水温,又都觉得这个池子有些烫了,收拾着东西往里面的走去。 选定后点雩最先下去,苑希坐在池边泡着脚,想到昨天夜里时漆黑一片,心想着先将灯都点亮,这样一会儿便不需要出水来受冻了。 她和萃帛两个人赶紧点着灯,碰过水的脚已经逐渐感到寒冷,她一边跺脚一边加速却听到外面有了吵嚷。 这会儿侍卫及院子里的仆妇侍女大部分都跟着前往了大殿。 防守虽薄弱,但这汤泉外本就是里外巡防,就算没人也并不过分危险,这声音就更显得诡异了。 “小公爷,不能这样闯进去啊。” 听声音已经很近了。 “不就是个小丫头,我就不信了,她有多大架子,敢多次拂我面子!” 三人面面相觑,听这声音,明显是来找苑希的,而小公爷……鄀京出名的小公爷只那一位,甄风渊。 甄风渊的爷爷是宿国公,父亲是当年进士第一,被十五岁的大公主亲眼相中。 二人婚后十年才生下甄风渊,所以十分娇宠,所谓的小公爷也不过是人们抬举他。 若是平日里,苑希也不是不敢见他,只是现在裙子也湿了,三人的鞋袜还脱在外面,出不去也不能叫人进来,可是三个人手无缚鸡之力,这如何是好? “滚开……” 接着是有人摔在地上的声音,苑希这才有些慌了。看来甄风渊是知道今日所有人都在大殿,苑希一个人在这里是叫天天不灵的。 她抓起放在一旁的裘袍裹住刚从暖池里慌张出来的点雩,又四下观察,决定从后院的连廊往别的地方去。 汤泉宫苑希也是第一次来,并不熟悉,后院更是没来过,三个人从连廊想走出去却绕来绕去,三个人的脚在青石地面冻得通红。 苑希怕一会儿这头走不出去,那头也不识得路了,刚停下来另做打算,就看到甄风渊带着人几步便追了上来。 是她们三个人逃脱慌乱,加上脚底冰冷才觉得时间漫长,对于甄风渊而言,不过都是眨眼的事情。 这边三人慌不择路只能又转了个弯。 “站住!”三人却被一处侍卫当场抓住,五个侍卫皆穿着墨色束腰,眼中满是杀气,“来者何人!” 侍卫站在两块巨大石头之间,从缝隙中能看到远处站满了侍卫,有几个正往这边来,其中一人玉面红唇,穿着一身青峰入水般的长衫袄子。 卿赐! 苑希脑海里立刻就能叫出他的名字,因他那长相与卿姐姐、卿博士六分相似却更加精致,如此美丽的脸庞,绝对是他。 她往后躲了躲,用裘袍将自己的脚藏起来,心中忐忑,卿赐带着这么多人在这里难道是在抓谁?结果自己撞上来,会不会引起误会? 还在担心时,听到后面甄风渊带着人又在吵嚷:“敢往皇上住处去,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卿赐自是识得这声音,叫手足无措的苑希三人躲在石头的另一面,才往前走去。 “看我抓住你……权侍郎……”甄风渊话到一半就软了下去,他一见卿赐就知道自己惹了祸,卿赐所在之处,太子都不会太远,“我舅舅他……” 说着甄风渊往石头那边看去,只看到戒备森严的场景,以及,申王、曹王。 “小公爷还是赶快回到大殿,切勿在这里耽误时间。” “你怎么与申王、曹王在一起?”甄风渊问道,“我舅舅知道你们在这里吗?” 卿赐见他还不死心,干脆叫人去请太子过来,甄风渊才知道自己真的闯祸了。 躲在石头后面的苑希脚实在太冻,她们这里正好在石头凹处,两面都不会看见,前面有一池暖泉,她点点萃帛与点雩,三人的脚不断、不断往前挪,放进了水中。 一阵脚步后,有人出声:“舅舅。”看来是太子来了。 “你不去大殿在这里做什么?”是太子沉稳的声音。 “我就是想看看和月饮几次三番这么宠着这丫头,到底有多好看,结果就追到这里来了,你们没抓着她么?” 太子没有立刻回答,苑希猜他是在与卿赐求证,而后才道:“所以便连礼节都忘了?” “舅舅,是那和月饮忘了礼节,他不记得这些年你对他多好了,现在一心就和那曹王来往。” 说到曹王的时候甄风渊愣了一愣,又压低了声音,因那曹王就在前方不远处。 太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此事你就不必过问,右相与夏国公是旧友,月饮与崔府之人走动并无不妥,月饮有分寸。” 苑希知道太子所说分寸是指呈辞要娶妘嗣云一事,呈辞再怎么走动也是与太子更亲近。 “没事不要出来走动,别总叫人说你没规矩,你也这么大了,还总叫舅舅操心。”太子说完又叫卿赐派人送甄风渊前往大殿。 太子明知苑希在石头后面却没拆穿,而是将此处留给卿赐来解决,想来是十分信任他。 卿赐也与太子相同,说话沉稳,态度温和,“苑娘子不小心才颠簸至此,想来是惊恐万分,又见着这样阵仗定是吓坏了吧?” 苑希当然是有些吓着了,但要说吓坏了倒不至于,毕竟她没有真的看见太子、申王、曹王、及那么多侍卫在一处,而是听甄风渊的话拼凑出来的。 申王与曹王都是贤贵妃的儿子,申王体弱多病,虽有封地却从未离开过于郢。 而曹王虽只得二十六岁,却很有些手腕,这几年与崔时里应外合已经积攒到不少人脉。 从皇后薨逝后,太子也颇有些忌惮曹王,皇长子早逝二皇子才得以立为国本,这太子之位总觉坐得没那么稳,加之贤贵妃得宠,这心里只觉没底。 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定是有些原因的,苑希不能叫卿赐知道她了解到了什么,所以回说:“确实吓着了,没想到小公爷竟然这样追进来,还好遇见卿侍郎。” 卿赐现任权六曹侍郎、龙图阁学士,又是炎篪著名的美人儿,苑希还挺想出去再多看两眼的。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小命,“卿侍郎,这里是哪里啊?我这样擅闯是不是犯事了?”她装作焦急地问。 卿赐见她像是吓坏了什么都没见着,便也没有多说其他,“苑娘子这是不识路,一会儿在下将此事告知太子,太子了解实情,自不会责怪的。” 没想到他们这么好说话,太子连这事都不会降罪,苑希心中便多了无数好感。 卿赐让人送她回去,苑希想到自己脚还露在外面,便说:“我顺着来路回去就行,只要没有人追,想来是很简单的。” 刚才就见着苑希三人裹着裘袍,他便知三人刚泡过水不方便有人相送,卿赐也没有坚持,只嘱咐她三人:“这汤泉的连廊连着这几个宫殿,千万要小心些。” 路上苑希想起那日见过太子一面,当时自己要关注的地方太多,所以没有仔细观察过太子。 今日听了太子说话,只觉得他声音温和,有条不紊,并且并不纵容自己的外甥,教他明理,现在再回想那日的太子,虽年近四十,却依然容光焕发。 这么想着,便觉得太子虽有些忌惮呈辞,但目的也都是为了炎篪,总比呈辞这个纨绔整日只知玩乐好。 谁知心里还在嘀咕呈辞的不好,他便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他几步上前却见到苑希三人冻得通红的脚。 “你们就这样跑过来的?” 苑希把脚收到裘袍下藏起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慌不择路,没想到这院子连廊接着连廊,便一路走到那边去了。” “我意思是,你就这样赤着脚在冬日里跑了一路?”他心里觉得很难受,篪国人总爱在乎这些表面的东西,宁愿伤害自己的身体。 苑希还要往后缩脚,却见呈辞脱下身上皮袄,蹲在她身前将她脚裹了起来。 “你这样我怎么走路啊?” 说话的人一边埋怨一边要推开他,却被呈辞打横抱了起来,“我送你们回去。” 他一发话,身边两个跟着的也想来帮忙,却又与点雩、萃帛不熟,便只好脱下自己的冬靴叫她们穿上。 走过一整条连廊苑希才从傻愣中反应过来,推搡着面前这人,“放我下来!被人看见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叫别人总是对我指指点点!” 第66章 画不古 苑希被送回去后,三人狠狠洗了个热水澡,脚底都冻得快没知觉了,今日真是受了大罪。 点雩与萃帛二人还是好奇太子与申王、曹王在后院做什么,苑希心里却都是刚才和呈辞的模样。 “咚咚咚——” “苑娘子,王妃让你换好衣服,去大殿外候着。” 萃帛开门,是枝香身边的小丫头,那传话应当是没错的,只是这冬夜叫人去大殿外候着,又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啊? 等她们到时,大殿外已经站了不少人,听哄闹的人群里人们的议论,似乎是一会儿将有灯火秀。 小丫头带着苑希一路往上走,太子与太子妃也正从大殿出来,所有人留出了中间位置,那里的两个座位肯定是给皇上与贤贵妃的。 带路的小丫头还不停,直走到太子妃身后,惹得周围人都侧目来看。 太子妃坐在太子后一排,身边站着苑希认识的郗星奈与妘嗣云,还有无数贴了黄花的美丽脸庞,每个人的眼神都有许多深意。 “太子妃,僖王妃身体不适,便不陪着太子妃观赏灯火了,特命苑四娘子前来陪伴。” 小丫头说完也从人群中退去,只留下了尴尬的苑希。 还好太子妃向来温和,打量了一番苑希便又灿烂地笑了起来,“还是王妃体贴我,知道我可心这苑娘子。” 她一抬手,“苑娘子便站在十七娘手旁,这个位置最好。” 郗星奈与妘嗣云一左一右,站到郗星奈身边也就与妘嗣云隔绝了,太子妃这意思苑希怎么会不明白,立刻点头往旁边去。 初时,台阶下只是一些走马灯,上面画了些简单故事,配上歌伎吟唱便如一出戏文。 而后是怜幽与重晚两姐妹献舞,她两姐妹是教坊司最出色的伶人,轻易很难见到,人们看得都是聚精会神。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苑希看着台上歌舞心中有淡淡忧愁,但想着久雨转晴,晚来霁隙微阳淡,暖暮晴帘春,又仿佛焕发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姑娘。”点雩悄悄叫苑希,“世子在叫你。” 苑希回头,见到呈辞在不远处眼中只看着她,她害怕被人发现,连忙偷偷过去,好在这会儿人们都在看着舞台上的人。 过去时,灯火照在她满头的珍珠上,那些珍珠竟像是有了无数颜色,呈辞低头看着她,她娇嫩的模样还有满脸的不高兴,都是最青春的。 他叫苑希来,其一个目的是,萧凝之说苑希是吃醋了,他本来已经放弃的心霎时就被点燃,只要苑希答应他,他就不会与妘嗣云定亲了。 她都愿意跟着僖王妃来汤泉,愿意站在这个大殿之上,那她也可以站在自己身旁,她不是已经走出了无数步了么。 “希娘,若你喜欢,我一定万事谨慎,今后你可以名正言顺参加所有的宴会,你站在我身边,再没有人敢对你指指点点。” 好在这会儿人们的目光都在怜幽与重晚身上,否则苑希定要被周围人的眼刀捅穿,便是因为这样,苑希觉得十分不耐烦。 “他们不敢朝着你指点也只是面上,回去了一样要开茶话会,又有什么不同?” “我能给的就是这些,希娘,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向太子负荆请罪,我的婚事……” 他想像萧凝之说的那样表白,可是心中敲鼓,害怕苑希在众人面前不给他留面子,更怕连最后一丝念想都没了。 “世子为何要将我放在架上反复煎烤?”苑希却是不明白他的想法,也没打算了解。 “人人都看着我们关系暧昧,你却还让我变成众矢之的,我不明白世子究竟想要什么。 孔雀爱羽,虎豹爱爪,我做不了高飞的鸟儿,也不想让人看笑话,我心里对我与世子的关系最完美的想象便是如陌生人一般。” “嘭——” 台上一曲舞罢,突然有准备好的烟火迸发,苑希不自觉转头去看。 星火之间,呈辞觉得她完全看不清面前的人。 “希娘。” 苑希听到他叫自己,便回头看他,只见他的眼神很远,她以为他在看远处的灯火,也转过头去看向远方。 是呈辞叫的她,却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又不敢直视她了,她还是那个带刺的小娘子,自己惹不起。 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继续奢望,这段只属于自己的感情反反复复给他希望,如今就到此为止。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这意境,好!”正中的皇上发出感叹,原来台上已经换了一支表演,是民间的艺伎献曲。 与教坊司同台表演,自然是要拿些绝活,舞队的伶人头上都簪着一支灯球,大如枣栗,上面缀了珠翠,荧荧灯火洒在珠花上,将这些伶人瞬间变成天上仙子。 苑希却全然没有心情欣赏,正趁着人们专注于歌舞,偷偷回到原来的位置,却被呈辞抓住了手腕。 本就担心的苑希登时便生起气来,面前人不仅听不懂人话还要故意整她么?她甩开手,恶狠狠问:“你什么意思?” 此便是呈辞叫她过来的原因:“这几日你能躲便躲,无论是太子妃还是僖王妃,皆不可过多来往。” “不用你管我的事!”苑希实在受不了这人,怎么这么霸道的! 呈辞没有解释,只等许多人都将注意力从舞台离开,转头看他二人说话。 流言蜚语就像一阵风,很快就传遍,连皇上也从人们的目光中注意到了些什么。 在众人不怀好意的眼神中,苑希忙不迭要离他远远的。 第二日便到了腊月,僖王妃给了苑希一方青釉荷花粉盒,让她打扮漂亮一些。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总想扮作大人的模样,后来才知道,做大人的时间长得很,反而是做孩子的时候只那么几年,这新绿配藕粉,最是青春少艾。” 僖王妃喜欢给苑希画檀晕妆,又喜欢用珍珠妆点,苑希也喜欢颜色鲜艳的,但惜字宫一直那般清冷。 苑希端正坐着,却觉得今日的僖王妃十足奇怪,她眉眼中透着的哀愁比往日更多。 “娘娘,昨晚为何让我去大殿外?” 僖王妃每晚都早早睡下,对她来说,陪着坐一天也确实太累。 “祁年总说,我不过是女子,做不成事,可女子生来便只得这一隅之地,他们何曾给过我机会?” 僖王妃轻轻为苑希簪上一对金扇型掩鬓挽起她额前的碎发,继续道:“你去吧,太子妃那里比我这里好。” 她将苑希一点点打扮成如今的模样,就为了送给太子妃?苑希觉得这说法是真的,又不够真。 荔语送上蜡梅熟水,僖王妃率先端起一杯,“这蜡梅是我今年亲自摘了晾晒的,你们都尝尝。” 苑希好奇,王妃看起来懒懒的,是什么让她如此好心情,自己收集蜡梅了。而这蜡梅配上白牡丹茶,茶香四溢,让她更加被僖王妃迷惑。 经过昨晚,这一日苑希便真一直留在太子妃身边,许多命妇都去陪着贤贵妃,这里比前日倒要安静不少,都是太子妃亲近之人。 只是妘嗣云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精神也十分恍惚,太子妃便将今日的脂花餤第一个送到了妘嗣云的面前。 “好东西自然是先给我的宝贝妹妹,我这个妹妹啊,总是多愁善感,昨儿夜里一个人不肯睡,说是看了那民间伶人唱的戏,心里难过。” 僖王妃立刻打趣道:“少女情怀我们都是懂的,这二八年纪最是寻愁觅恨,等真过上了日子,便知道从前的过往都不过是浮云罢了。” 太子妃没有回她这句话,只是低头笑了笑。 苑希却没有那么多其他心情,只要和呈辞不在,她便不觉得旁的什么能影响的,特别是今日能一尝脂花餤。 在家中时,腊日顶多能吃上油渣,已经是好日子了。 太子妃不搭话,僖王妃便拿金叉子随手选了面前的点心来吃,她表情虽淡,苑希却看得出那背后的不屑。 这次接触,苑希觉得太子与太子妃人都很好,僖王妃不喜欢太子妃或许与僖王太过于在意与太子的兄弟情忽略了夫妻感情有关。 只见僖王妃浅浅咬过一口糖冬瓜,看得出来,她也不喜欢甜腻的东西,苑希觉得,王妃应该会喜欢蝴蝶酥,等开年晚些时候,九寿斋就会出品了。 而呈辞很快就要提亲,等蝴蝶酥出来的时候正是春季,那时候他应该就要成亲了。 “那些民间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的?”坐在太子妃下手位的一位穿蝴蝶兰襦裙的娘子放下手中茶盏突然说话。 “那些‘树矮墙新画不古’的东西,拿到我们面前现眼,本就是自不量力。” 这话也不知道她是在说昨日的伶人还是在指桑骂槐,苑希脸上挂不住,称得檀粉更加艳丽。 太子妃怎么能让自己宫里人胡说,便阻止道:“兰茵,不可这样说,太子向来就告诫我们,我们吃的是老百姓的供养,心里要怀着感恩。” 苑希听到这话,心中燃起无数对太子、太子妃的敬佩,不由露出了崇敬的眼神看向太子妃。 陈兰茵是太子良娣,太子妃如此御下,着实不是个眼界浅的。 谁知僖王妃却“哈哈”大笑起来,僖王妃每次大笑后定会咳嗽许久,苑希第一时间要上去奉茶,荔语见状快一步捧起了面前的杯盏。 知道这意思是叫自己别乱动,苑希才又坐端,干脆吃起了面前的东西,糖水中有一道一叶浮萍,漂浮在糖水上的荷叶入口即化,香甜可口。 但这样的东西一看就工艺复杂,为了吃上这一口,不知后厨要多少人忙碌一上午。 刚才那叫陈兰茵的良娣奉承了一阵,这会儿又故意转头问起妘嗣云的婚事:“若我猜的没错,太子的意思是希望这个月便定下来?” 说着她剐了苑希一眼,“这世子妃快些迎进赤乌坊,才不叫有些人眼巴巴地望着,这一路追都能追到汤泉宫来。” 妘嗣云这几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突然被人提到婚事也有些紧张,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根本无法应对。 太子妃极喜欢这个小堂妹,见她害羞便立刻帮她打挡下来:“暂时就不说了,等一切妥当自有你们的喜糖。” 苑希知道是在说与呈辞的亲事,想到昨晚他将自己叫到一旁心中便觉得生气,今日都在看她笑话,她们肯定觉得都是苑希又使了什么诡计。 一边与别人谈婚论嫁一边又与自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还将自己置于舆论中,真是可恨。 第67章 好妹妹 夜里又是宴会,苑希本是要精心打扮一番,这时候凯风来了。 “世子说了,今夜娘子哪里都不能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叫我先带娘子回府。” 这绝不是一句闹着玩的话,苑希立刻察觉到危险,只是僖王妃已经去了殿上,她不能就这么一个人呆着。 凯风却是一步不让,“世子已经吩咐人去与王妃说情,今日晚宴重要,不仅是太子妃不想节外生枝。” 安静坐在房中等着夜宴结束,苑希心中更加敲鼓,凯风那话带着威胁,是什么胆子叫他们敢与王妃这样说话? 没想到夜宴匆匆,一时间整个汤泉行宫的风声都紧了起来。不想坐以待毙,苑希发觉不对便就叫萃帛小心打听究竟是为何事。 原是曹王特地举办了一场祈祷皇上健康的晚宴,宴会上,太子送上一条神奇的鱼。 据说这鱼会说人语,却没想那鱼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皇帝当场让人将那人鱼斩杀,又罚太子思过二月。 萃帛只得了这些消息就被包围的侍卫赶了回来,很快就有人来挨个盘查。 所有殿宇门里门外都是侍卫,巡逻之人无数,北风萧萧,刹那便吹散了前两日的欢乐。 僖王妃的住处大多都空着,很快就有人敲开了苑希的门,那人上下打量苑希,眼中充满疑惑,问道:“这位娘子好面生?” 今晚这情况,若是说错了话定要被治个共犯之罪,问题现在也不知究竟是何情况,所以必须要将自己摘干净。 这样略思索,苑希立刻答道:“小女是监察御史苑美之之女苑四娘,郁西世子年节时救我一命,这次便好心带我来温泉养病。 郎官见我面生也是因为世子说皇上、娘娘们有宴会,叫我哪里也别去,所以没见过我。” 见那问话的人眉头紧锁,苑希又大开门洞,道:“太子妃见我不知好歹竟跟着世子来了汤泉,特意将我安置在此处。 请问郎官,外间这般吵闹,可是在抓贼人?不如请几位也替我们检查一番,不然我们几个小娘子今夜也睡不安稳。” 那盘查之人随意瞄了一眼房内,并没有兴趣要搜查的意思,“既然是跟郁西世子来的,便与你无关。” 人人都听过糊涂鬼苑四娘的名头,今日一见不过如是,哪里有相传的那般神奇,几个盘查之人交换了眼神,又往别处去了。 等他们一走,点雩才脚软地去关上门,“姑娘,你应该说太子妃喜欢你,这样他们才好对我们有所顾忌。” 苑希却是直摇头,“今夜之事太子恐怕自身难保,我们最好是别让人将我们与太子联系起来。 这两日不论谁问起,我们只说是世子带来的。”说到这里,她的心突然慢了一拍。 难怪呈辞昨夜非要她站在他身边,是为让人觉得自己与他确实有千丝万缕说不清的关系,加上晚宴她没参加,调查之人最多闲言几句罢了。 所以他是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她认真想着这件事,只觉得蹊跷,曹王办的这宴会太子却突兀送上人鱼,明显是故意抢风头。 而且曹王亚岁后便来了汤泉,若是他特意为送上人鱼而举办的汤泉宴,反而更说得过去。 漏夜时,僖王妃才带着人回来,她无力地靠在荔语肩头,几人手忙脚乱地伺候着,生怕她喘不过气去。 从没见过荔语与枝香这般慌乱,苑希也担心起来,仔细用清水替王妃擦着手心的冷汗。 “羽栀。”僖王妃用尽力气想来握苑希的手,却是办不到,只得勉强用气音说着话,“今晚容娘的脸色你没见着,真可惜……” 苑希并不识得这个容娘,心中只跟着着急,僖王妃才勉强抓住她的手,“昨日你见到了什么?” 她所指的是苑希昨日下午慌不择路时所见,苑希摇摇头,回她:“没见着什么,就见着太子与申王、曹王在一处。” 僖王妃吸了好大一口气,却什么都吸不到似的,又咳嗽半晌把肺里的气都吐了出去,说出来的话已经叫苑希听不清楚了。 “告诉他……不必谢我……” 他是谁?苑希想问,僖王妃却已经躺在床上,发丝微乱,说不出话来。 第二日侍卫押送着所有人回城,太子一脉看守格外严格,苑希不得不跟着被监视,若是这样回去,定逃脱不开人鱼事件的影响。 她决定要率先脱身,便与点雩、萃帛将身上能凑出的钱都装进了同一个锦囊中,再由萃帛找到了昨夜那个问话之人。 那人白日里看来也不过三十来岁,比昨日夜里看着要正经不少,不过他也丝毫没有手软,将锦囊颠了颠便满意地收到了怀中。 到午间停下修整时,苑希这辆马车的看守便不再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了。 点雩急不可耐地要往树林中去,却被苑希拦了下来,“这几个看守没拿到好处,不会在意我们死活的,我们不能私自逃脱。” 若是被别的人抓住,她就是逃犯,所以她要等,赌一把和呈辞会派人来。 终于,等到了凯风。 凯风也带了不少银钱来,那几人拿着钱袋心满意足,嘴上还说着:“这娘子的马车不知怎的混在了这里面,一会儿你们自己好好看路。” 回去的路上苑希便是由凯风单独护送,半路上悄悄驶离主队,安全地回到了暖阁。 此事后,人们都谣传,要变天了。 人们为了自保肯定都是推脱自己什么都不知,能不多攀扯便闭嘴,苑希这样的小人物人们不过是些风月花边,他们更是才懒得多说。 凯风提醒她:“昨晚夜宴四娘子没去,此事只当做不知便好,其他事世子有计划,有消息也会告知娘子的。” 太子思过,这是大事,呈辞也不能将他救出来,说什么有计划,苑希只觉得是些无用的话。 她虽对太子、太子妃不熟悉,却充满了好感,这次人鱼事件还不知是不是有心人做的,苑希等凯风一走便去了哥哥的书房。 朝中发生大事,哥哥与父亲肯定几日不能回来,她也不着急,翻出一堆古书来挨个翻找这人鱼的下落。 “又东北二百里,曰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型似鱼。” “点雩,鱼长什么样子?”她捧着《山海经·北山经》问道。 点雩无聊地将半温的茶盏抱在怀中,只思考片刻就答道:“就有些像鲶鱼那样的,大大的嘴,长长的胡须。” 萃帛在旁补充道:“听闻夜宴上那鱼,全身泛金,有半人高,手脚上生着五指,与人无异。听说是好大一张嘴,哭起来都没完!” 苑希让萃帛磨墨,自己在纸上作画,一张扁而大的嘴,四足五指。画完她又在书房内走来走去,让自己的头脑更清晰些。 “无草木,多金玉,说明这种鱼生活在溪河深潭内的岩洞附近,长着四足又生活在多水之地,两厢结合,当类似叚鱼。 《尔雅·释鱼》中有云,‘鲵大者谓之鰕,鋭鱼似鲇,四脚,前似称猴,后似狗,声如小儿啼,大者八、九尺’。 《水经注伊水》引《广志》中更是写过,‘鲵鱼声如小儿啼,有四足,形如鲮鳢,可以治牛,出伊水也。’ 所以,宴会上的人鱼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鲵,此鱼能治牛,可想它得多大? 而这鱼长到了半人高,寿命一定不低,普通河流早就被人发现了,至少也是山中才能有机会生长。于郢没有这样的条件,定是从别的地方送来的。 太子送给皇上,很有可能是在僖王的封地巫发现,再由太子送给皇上,巫地也是多山多水,倒是说得过去。” 苑希几天下来只简单拼凑出这人鱼的基本信息,早就在书房待得两眼昏花了。现在好不容易理出头绪,脑子虽转得快,人却是支撑不住。 “‘鲵鱼声如小儿啼’,说明这种鱼它就是爱哭!” “咚!” 说得激动,苑希两眼一黑坐在了铺满书籍的地上,“好痛啊……” 萃帛和点雩都跑来拉她,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她架到凳子上,萃帛责怪点雩平日里给苑希吃得太多太好,“吃这么多,都快变成大胖子了,拉都拉不动。” “才没有呢!”点雩可不同意,“姑娘那么瘦弱,再多吃些都不会变成胖子,你看她站在别人面前都显得很弱小。” 这恐怕真是点雩幻想出来的,苑希现在这身形,早就与别人都差不多高了。 苑希可没心情听那些,她捡起地上掉落的兔毛笔,自言自语道:“这鱼它就是爱哭,那太子思过就是被冤枉了,太子定是好意为皇上祝寿。” 还在不断思考,门口出现了父亲和哥哥的身影,点雩和萃帛都来不及收拾这满屋子的书。 “这就是你的好妹妹!” 苑希平日与父亲苑正储接触很少,只有过节时会一同用餐,所以说话向来比较生疏,今日父亲这么严厉的话语还是少见的。 见着这满屋的狼藉,苑翎也觉得过分,进来指责道:“你怎么把这里弄得这样乱!” 每晚苑希离开前都会收拾整齐,但今日因为找到了头绪,所以更肆无忌惮些,“我是找到了很多证据,所以还没来得及收呢。” 哥哥一脸不解:“什么证据?” “父亲,哥哥,太子是被冤枉的,那鲵鱼它就是爱哭,我在古籍上都找到证据了。”她不停辩解。 苑正储看她一脸兴奋,却露出满脸的不满,教育道:“你一个女儿家,要学会害臊。 那汤泉宫你也敢偷摸去,今日还大言不惭说你搜集了证据,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个女孩子!” “这和我是个女孩子有什么关系?”苑希也是奇怪了,“你们难道不寻求真相么?” 苑正储走到萃帛收拾好的圆桌旁坐下,摆出一家之主的模样,问她:“你哥哥说你有叶嬷嬷教导,又去宋府读书,结果你整天就想这些? 哪个女儿家不是一门心思多学学刺绣女红,你怎么……”他摊着手,指着已经收拾妥当的地上说,“这般顽劣啊!” 苑希嘟着嘴不回答,反正说来说去也说不到大家的点子上,她也懒得多说了。 而且不管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父亲从来没在乎过她,她也不是很想与父亲解释自己想要的东西。 苑正储一脸严肃,还要继续教育她:“父亲叫你收敛也是为你好,郁西世子不能永远纵容你。 以后若再来个厉害的主母当家,你这性子要吃亏的。” 本来想等父亲说完好离开,谁知他竟这样说,她怎么能接受!“我就非得给他做妾呗?你们是卖女儿刻在骨子里了吗?” 苑正储一拍桌角站起来,想骂她又很是为难,苑希知道他在为难什么,他害怕郁西世子。 难怪这一年父亲都不管她,原来也是因为要纵容她与呈辞的关系。 越是这样苑希越是不在乎也不怕,她迎面与父亲面对面站着,故意口气轻松。 “那郁西世子我是不打算嫁的,你们也快绝了美梦才好。” 被她气得不行,苑正储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着苑希,一边往后退,眼神像是在找能顺手打她的东西,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旁的不学,学你小娘那倔脾气,你是想害死我们一家么!” 不嫁给和呈辞就是害了这个家么?苑希险些都要笑出声来。 自己在病床上起不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父亲在身旁,现在竟然好意思跳出来教育自己。 苑翎见两个人这模样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又要犯倔,赶紧抓着她往外走,“父亲,小妹这是不好意思提自己的婚事,你别生气。 我带她回筛月阁,让她好好反省,怎么能这般与父亲顶嘴!” 把她连拖带拽地拉回暖阁,哥哥也没了刚才的样子,“我还没问责你怎么自己跑去汤泉了,你还敢管这等闲事?” “我可不是自己去的,是王妃接我去的,否则就凭我一个人,我怎么可能进得去那里啊。” 苑希解释完立刻接着说太子的事,“哥哥,太子是好人! 更何况太子也不可能当着皇帝的面咒他,是那鱼有问题,至少这中间也是误会!” “闭嘴!”苑翎压低音量吼了她,“谁是好人不是你说的算,真相也不是你口中说的便是真相。 鱼是太子截下的,现在太子都认罚,你激动什么!” 苑希本是被哥哥的“闭嘴”吓了一跳,结果却听见哥哥说,鱼是太子截下的? 第68章 被陷害 十一日是皇帝旦辰,因身体不好,大赦天下,想要以此祈福。谁知甄风渊因太子一事,竟在宴会上大闹。 他觉得太子无错,是那人鱼之过,气得皇上问他“鱼有什么错?” 眼见事情便被闹得更厉害了。 僖王也跪下剖白,说那人鱼是自己与曹王发现送给太子的,请皇上放出太子,自己愿意受罚。 如此一闹,不仅没有救出太子,反而被皇上责罚,关在了掖庭。大公主也因为没有管好甄风渊而受到责罚。 “据说甄家的几个小辈都脑子不清楚,时常觉得自己是皇亲国戚,整日花天酒地。” 萃帛说得认真:“上次凯风就说,太子多次管教甄风渊,不准他出去吃酒,他也不听,没想到他这个时候也还是向着太子的。” 苑希心头略有不爽,太子对自己外甥倒知道不能出去吃酒了,以前让人拉着呈辞去喝酒的时候是忘了么。 她心中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这甄风渊这么喜欢太子,就是总被太子训斥竟还为他得罪皇上,真是情深。” 看了一眼萃帛,看来秋狝的时候她和凯风接触得挺好,当时竟就与她说了那么多,“那凯风还说什么了?” 今日午间凯风特地来,便是因为送她们回来时答应过,有消息会再来告知的。 萃帛摇摇头,“就是这些吧,总之也没救出太子,还把僖王折进去了。” 苑希却不觉得:“你看太子只是思过,怎么僖王就下了掖庭?僖王的目的只是想让皇上将气发在自己身上了,太子出来依然牢坐储君之位。 而且此事也让皇上心中疑虑,那人鱼几经人手,是否是有人陷害还不可得知呢,现在鱼也没了,太子出来后若是找到什么证据,不就平反了么?” 点雩和萃帛都一脸不明,问:“什么证据啊?” 苑希故弄玄虚不告诉她们,“等哥哥回来,我问问哥哥,是否如我想的那样,才好与你们吹嘘呢。” 她这样说可就挑起了她二人的兴趣,好在当晚苑翎就来了筛月阁,这两人都在旁假装做事,实际都是在听着呢。 上次哥哥死活什么都不说,苑希自己在家猜了小半月,今日就要看看自己的能力了。 “哥哥你上次说那鱼是太子截下的,所以不是他找到的,曹王在亚岁后便在汤泉,便是去照看鱼的吧? 那大鲵又生在深山中,所以是曹王在申王的封地南郑发现的,南郑背靠秦岭多山多水,正适合人鱼栖息。 只是申王的人从南郑回于郢必定要经过巫地,所以被僖王知晓了此事,便告知了太子截下了鱼,是这样吗?” 申王从未去过的封地就在巫的西面,与巫地同饮一江之水的南郑,偏那地方比巫的山岭更高,一部分连着郁西,而那里的环境十分适合人鱼的生存。 上次在后院听闻太子、曹王、申王都在一处,想必他们就是在说那鱼的事,再通过万州堪舆图、《水经注》等查看地形,苑希觉得不会错。 哥哥确实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竟然这么聪明,在家便能洞察这么多事情。虽然一部分是包括那日她在汤泉宫得知的。 既然纸包不住火,只得告诉她:“与你所猜相差无几,但当时是过巫地时僖王夺走了鱼,太子出来只是做和事佬,最后却坐收渔翁之利。 这人鱼出事,太子还怎么逃脱干系?总不能说这鱼是曹王要送,自己抢来的吧?” 猜得八九不离十,苑希得意完又着急问哥哥:“那僖王没事吧?” “就是皇上气急了而已,一个亲王在掖庭那也是人人哈着捧着的。皇上将气撒在了僖王身上,也就不会过多责怪太子了,顶多也就是思过两个月而已。” 苑希才放心,否则怕僖王妃受不了,“可是此事哥哥不觉得稀奇吗?会不会是申王与曹王故意陷害太子的,毕竟他们率先知道那鱼异常。” 苑翎苦笑笑:“那人鱼会如婴儿啼倒也是正常,只是听闻那日在宴会上,不知为何这鱼放声大哭,不像是正常模样,皇上才会这般生气的。 这百年金色人鱼嚎啕不止,可不是什么好征兆,皇上这两年身体抱恙,战事也扩大了,上月孤竹连破两城,抢了许多人与物回去,险些冲破屏障。” 担心现在太子出事会动摇民心,苑希十分着急,“那现在怎么办?太子毕竟是储君,孤竹又一直在北面挑事,这可不行啊,哥哥,太子一定是被陷害了!这是阴谋!” 苑翎表情冷淡,半天才说:“此事不与你有关,你就别管这些,整天在家想这些做什么? 让你少与僖王妃来往你不听,还偷偷跟着去汤泉宫,知道这多危险吗?此事你就别再多话了。” 哥哥总说不关她事,苑希已经听烦了,脑子中却突然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话“告诉他,不必谢我。” 谢谁?僖王妃与人鱼事件有什么关系? 此事涉及到了江迎月,苑希便也不想再往下说,害怕到时候越扯越多。 哥哥本就不想说这些,便走到她旁边拍拍她的肩,“明日我便要跟世子去西山近郊的禁军队,每次去半月至一月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切不可胡闹,知道吗?” 没想到哥哥要去随军,苑希感到疑惑:“怎么突然要去禁军,哥哥要去学骑马打仗吗?” “是啊,现在太子思过,僖王被拘,正是没人管束世子的时候。” 没想到和呈辞在这时候想的竟是这些,“所以从人鱼事件后哥哥一直在忙于此事?” 她预感到不对,“南郑西南角一部分连于郁西,这人鱼你们不会是一早就知道吧?” 她甚至觉得这其中阴谋非比寻常,“现在太子一定觉得是申王与曹王的动机不纯,根本没空看着和呈辞。 所以这事……和呈辞在搅混水?甚至于这就是他的阴谋! 对!就是他!”苑希突然想起一事,“之前你说呈宰从外地回来,是不是就是为了人鱼一事,人鱼不会是和呈辞的饵吧!” “妹妹,太子若是能腾出手,是永远不会同意世子去军营的,他害怕世子手中掌握过多的权利。”这才说到重点,苑希突然觉得后背一僵。 呈辞的绝情她已经领略过了,他竟然如此口蜜腹剑,她是真没想到,或许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做得出那样的事,是她低估了他。 “这个世子如此反复,根本就是小人,他才是始作俑者,却将他们所有人都骗了。”她激动地劝哥哥,“太子出事和呈辞难脱其罪,他是大逆不道! 他这样做会害了我炎篪的,现在内忧外患,哥哥不能和他一起做国之蛀虫!” 哥哥可不能承担这么严重的指责,解释道:“绝不是如此,世子当时只是想让太子手忙脚乱罢了。 此事我们早就计划了很久,太子只要分身乏术我们便能成,我们也不知道那人鱼怎么发起疯来。” 冷哼一声,苑希又走到门口呼吸了两口寒冷空气,叫自己更加清醒,她现在怎么可能相信这些话。 唯独让她没想到的是,僖王妃竟也在这其中推波助澜,实在难以捉摸。 苑翎却是满不在乎,“世子说了,太子是储君,若是储君出了问题,篪国会内乱。 而一直虎视眈眈的挹戎定会乘虚而入,为了老百姓,所以我们并没有对那人鱼做什么过激之事。” 苑希可不相信呈辞的嘴,她冷笑一声:“他可真是个好人,只不过他当好人,别人可都惨了。” 衔蝶在苑希怀中,却一直伸手来扒拉苑翎的衣袖,像是要找他玩一般。 他也故意伸出袖子去,说道:“现在谁敢有动作啊,皇上这次太生气,满潮文武百官都没有一个敢求情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逗弄了几下狸奴,“世子前几日已经想办法见到了太子,若说真心谁能在此时此刻还能做到如此。” 衔蝶突然就从苑希手中跳了出去,她也没去追,“山中人鱼一事定是和呈辞在其中传话,叫太子与曹王都心动于此。 如今鹬蚌相争,全然都是因为他的挑拨离间!” 苑翎的态度也十分激动,自己这个妹妹对世子就是有偏见,他知道难以说服她,“太子一直只让他当一个逍遥公子,你觉得这样做对世子公平吗? 太子从入冬后便催了多次让世子去郁西求兵,可未来迷茫,这对郁西公平吗? 现在内忧外患的是我们的朝堂之上有细作潜伏,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开口闭口指责世子。” 衔蝶不断来蹭她的裤腿,她将衔蝶放到一旁,心里激动,没功夫理它,“哥哥不觉得太牵强? 至少在细作被揪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应当受到没来由的伤害。” 她避而不谈郁西增援一事,是因为她也心虚郁西的未来。 她知道孤竹两年内便会长驱直入,挹戎紧随其后,是郁西派出无数勇士驻守在边境,经过无数交锋才总算安定下来。 再后来,运到边境的粮食越来越少,苑希那时候住在历下,是粮草必经之路,大家都在说,是皇帝嫌那些郁西勇士吃穿用度太多,所以不想发粮草了。 她当时就觉得不靠谱,世间没有又要牛耕地又不给牛吃草的事,皇帝难道还会把保卫炎篪的郁西人赶尽杀绝吗? 只是苑希在历下时也都是听他们说,甚至还听说了于郢有细作这件事。 殷青天在家游手好闲,但他的妻子妘三娘还是每日要去卖卖小菜,有时候请几个人在家搓麻线。 那些做工的人天天都要说很多事情,小到哪家掉了针,大到国家怎么样打仗。 还说到许多年前一些参加殿试的学子,在殿试时被刷了下去,家乡连他衣锦还乡的准备都做好了,祠堂都请了他家去烧香,最后落得这个没脸面的下场,那人一气之下就投靠了挹。 后来几经辗转去了孤竹,给孤竹出了不少点子,还纠结了些如今已经是京官的同窗,获得了些朝堂的消息。 以此,这人得了不少赏赐,据说还回了家乡,带回来的金银珠宝由人扛着,排了几里路呢,他回去后竟还出钱翻修了祠堂。 乡亲都知道他的事,不敢去见,族长更是一把火烧了祠堂,最后闹得人仰马翻,那人就更是不回来了。 这画面描绘得夸张极了,仿若亲眼所见,那人最后补上一句:“我那时候小,骑在我爹爹肩头看见的嘞!” 第69章 被雷劈 苑翎看着一直在苑希脚步绕个不停的衔蝶,也觉得说累了,“很多事情你不懂,什么事都仰仗别人是难长久的。” 当年自己总也不懂,如今再重新整合那些信息,苑希便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记得天庆四年年末,她人在历下,离孤竹很近,时常有难民逃过来。 天庆四年是十分艰难的一年,内忧外患,挹戎也加入到篪国与孤竹的混战,孤竹以此为由要求篪国归还孤竹城,两国便可携手抵抗挹戎。 南宁王见有机可乘,干脆举兵北上于郢,孤竹乘乱占领了孤竹及周边无终、高柳、蓟城等地。 是郁西的勇士北上饶城抵御孤竹。 谁知她们行军路上抵抗了南宁王的部队,国都内便指责郁西干扰篪国内政,伤害镇南王子孙。 天庆五年时给郁西前线士兵断粮,定不是一个人的决定,这背后有的是无数个过河拆桥的士大夫们。 若是这么说,呈辞确实需要提前掌控动向未雨绸缪,可他又怎么会知道两年后的事呢。 她觉得不现实,却也动摇了。“那太子现在有多少人?郁西世子又有多少能支配的? 他想要自保是可以,但不能损害我炎篪,哥哥你在他身边要时时提醒,若发现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应该立刻上报!” 看着一本正经的妹妹苑翎忍俊不禁道:“僖王的舅舅乃是右金吾卫上将军,都城的安全都掌握在太子与僖王手里,你还怕世子会对我炎篪做什么?” 金吾卫掌管宫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并随从皇帝出入,“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京城防守看来都是在太子手中的。 一去一月,苑希算下日子,哥哥怕是不能回来过年,“那和呈辞不是要提亲么?他怎么办?” “提亲又不需要世子亲自去,只管让人问名、纳吉就行,若不是世子要娶妘嗣云,太子不会对世子这么掉以轻心的,也是有付出才能有收获。” 听到付出,苑希立刻反驳:“这算是什么付出,妘娘子才是赔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呢。” 苑翎恨不得一个大白眼送给自己妹妹,“也就是你整天嚷嚷着不嫁不嫁,哪个娘子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你要特殊些? 我听世子意思,年前就会向妘府提亲,正月里可能就要将此事办下来了。这段时间我不在家,你一定不要乱跑。” “这么快?”她是明白呈辞这个月一切都会定下来,只是自己心里有东西在掉落,一时还无法接受。 苑翎打断了她的出神,“太子出事,郁西更不能落入别人之手,太子催得更紧,若不是这个月太敏感了些,恨不得这几日便把婚事办了。” 早就不想说下去了,苑翎抬脚就往外走,“早点休息吧,今日太晚了,我一早还要出门。” 苑翎离去匆忙,苑希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她是知道一些未来之事,看来觉得呈辞在反击,但呈辞知道吗?他是为何做出如此多改变的? 哥哥走后苑希还一直在想这件事,呈辞看得很远,因为细作,在与孤竹的对抗中我们肯定会有更多无辜的伤亡,可他使诈欺骗太子,苑希实在觉得他可怕。 思绪纷乱,她将衔蝶抓过来捋了捋,呈辞是郁西人,他应当为郁西做些什么,他注定当不了逍遥王爷吧。 再想一想又觉得不对,前世时呈辞说过,太子多次让他前去郁西求援,他没去,因为他母亲不同意让郁西人参与篪国之事。 那么前世为何郁西派兵了,今生他为何进了军营? 历下有细作,于郢也有,甚至可能就在身边。 这么想着苑希觉得很害怕,毕竟在别人看来是未知,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会来的,战争、离别,都会来的。 汤泉后,僖王妃就病了,整日起不来床,苑希已经许久不被允许去僖王府,就是下再多帖子,得到的也都是怕苑希过了病气进去。 苑翎也只是偶尔写了信。信中内容简单,只说军营生活苦累,对比下才发现以前在于郢是多美好。 后来哥哥也在信里提起和呈辞,苑希瘪瘪嘴,并没有那么想知道,但还是一字一句看完。 和呈辞去了后很多人并不服他,他们一开始还打了好几架,和呈辞受了些伤,好在不致命。 “所以说天上哪儿有掉馅儿饼的事!现在就将你陷入了危险。” 她一边看信一边抱怨,呈辞都受了伤,哥哥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一群人巴巴去军营挨打,真是自找没趣。 萃帛正在穿线,眼睛盯住针鼻子,嘴上轻轻说:“做什么事不危险?坐在家中还指不定被雷追着劈呢。” 点雩和萃帛这几日追问太子出来后能找到什么证据替自己平反,苑希却怎么都不做声了,最好是什么证据都别找到,因为她感觉这件事与僖王妃也脱不开干系。 就算太子能找到证据也只能证明僖王府曾对人鱼做过什么,她预感,太子不会因为僖王妃而与僖王兄弟反目的,皇上也不会就这样相信这兄弟二人内讧。 而这个几经人手的人鱼和那些所谓的证据加在一起,反而会更像个烫手山芋,对曹王、申王来说亦然。 苑希见萃帛这会儿又是在准备衣服,便问她:“怎么又做了新衣服,上月不是才买了?” 萃帛解释道:“我这是春天的新衣服,本来就做得大,周樱平日干活正需要这样宽松的,我想着给她改短一点,这样明年若是还穿,放开些就行了。” 苑希一幅了然的神情,萃帛又主动提起:“我知道周樱与我身形更相似,希娘定是顾及我的想法,这事儿我也想过。 我当初跟着娘子确实也是为了多些好处。娘子能得世子垂青,可不就飞上枝头了,但一路到现在,我也知道娘子是没有存着歪心思的人。 既然娘子坦诚,我也要坦诚,娘子都能看见众生的苦,我又怎么能独想我自己?” “其实我做事情从来都不喜欢藏着掖着,只是害怕小娘知道了引来了贼人。”苑希叫殷家人为贼人,可见心中厌恶。 萃帛点点头,“我知道的,小娘顾着亲人其实没有错,我能理解,只是我与希娘一样,办不到对白眼狼次次掏心掏肺。” 衔蝶在脚边不断撒娇,苑希将它抱进怀中又举着去逗萃帛,只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好。 既然萃帛也有心,下午她便干脆约了卿心荟一起去给周樱送衣服。 马车上卿心荟还问她有没有去过瓦市,她自己是非常想去的,“官家禁止官宦入瓦市,我们如果真去了会不会不好?” 瓦市中的伶人做得好的都想进宫入教坊司,这才能发挥她们最大的能力,但官宦人家却更爱去神楼、戏台听曲儿。 这两年教坊司的姐妹怜幽、重晚很是出风头,不少民间伶人都等着宫宴时能被选上切磋技艺。 苑希并不为难,“这个简单,我们去成衣铺子买一套布衣就行了。” 前世她就是和呈辞这样做的,她倒是不需要,只呈辞那衣服实在太显眼了。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周樱现在租住的街巷,李牧溪还在病中,住在国子监没人照顾,才不得不花钱住在外面,这对他们来说就是雪上加霜。 苑希怕自己进去会叫李牧溪知道,所以才会请了卿心荟,好在卿心荟这人本就心善,见了他们那环境,还留下与周樱聊了几句。 等她出来,苑希才了解到了许多周樱与李牧溪之事。 李牧溪的条件不好,吃喝都靠表妹供养,没想到他未婚妻一家竟比他还差。 他未婚妻父母都是盲人,她是大女儿,但因为父亲坚持要生儿子,后来又生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小儿子。 现在小儿子才两岁,那娘子为此推迟了婚事,也只能留在家里照顾父母和弟弟,不然周樱是坚决要她出来一起生活的。 苑希只觉得悲伤,说出句没头没脑的:“她父母都是盲人,为何还要加重一家人的负担?” 她问这话就可笑了,殷家人什么本事都没有,还觉得生了儿子就不得了呢,她自己也是生活在这样环境的。 卿心荟一挑眉,说:“我也问了这个问题,周樱说‘卿娘子从小活在这繁华的鄀京,看的都是高门大户长袖善舞,我那嫂嫂的生活,比你能想象到的都惨’。” 原来最开始是那娘子带周樱来的鄀京,最后却不得不回了家乡,人人都说李牧溪能有这样孝顺伟大的未婚妻,是他的福气,可周樱不这么认为。 “她不想母亲受罪,孝顺是真,可伟大在哪里?我只看到父母的自私。” 原本计划送了冬衣要去瓦舍,瓦市是下雨下雪都不停的,只要有钱挣,哪怕是下刀子,那也绝不歇业,但这会儿两个人便都没了兴致。 在一切歌舞升平之下,原来想要过一些像样的生活都这般艰难。苑希还在历下生活过知道些,卿心荟却是第一次接触。 卿心荟闷闷不乐只想回家,“等过几日我能忘了此事再约吧,我今日要回去焚香沐浴,好好净化心灵。” 这冬日漫长,总想找些事做,熬过半日,苑希也觉得不错。 第70章 说书人 回家时才得知,僖王府来人了,要接苑希去王府,她来不及换衣服就要离开,心中着实着急。 多日未到过僖王府,苑希仿佛已经不认得这里,因着僖王的事,僖王府的用度也被裁减,许多人力、女使被打发出去,更让这无人烟的宫殿看起来像是一处坟茔。 这次不比平日,一直引着进了惜字宫,但人到了也不准入内,只能在门外候着。 每次开门,苑希都能闻到里面的香气实在过于浓郁,这就是没病都能熏晕的程度。 一同在外等候的还有竹芯,她转头问:“你可闻见了?” 苑希对香向来不敏感,只捕捉到里面甜腻的味道,“是李后主鹅梨帐中香?” 竹芯有话没说,又回了头。 外间总有风吹过,积雪从树枝上掉落砸在瓦砾上,像是有无数精灵在她们头顶跳舞。 平日难得一见的白团在惜字宫中一步又一步,它不停盘旋,脚下却毫无声响,双瞳泛出的光像在审视苑希。 苑希是养惯了衔蝶的,对狸奴很是熟悉,但自己的衔蝶从不会有这样的神情。 天黑尽时,门开了,冬狩那样冷僖王妃都没有这般,反而是暖如春日的汤泉行宫让她病得面色苍白,口齿不清。 僖王妃远远地看着苑希,她的眼神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苑希没有独自遇见过事情,她还看不懂僖王妃眼神中的幽怨。 直到僖王妃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着苑希,荔语便将她那本琴谱送出来,递到了苑希的手上,而后房门紧闭,再也没开过。 在此前苑希十分担忧王妃,毕竟她在于郢唯一的念想只有僖王,僖王进了掖庭自然会使人忧心。 好在荔语告诉她,王妃对僖王下狱一事并不惊讶,她知道僖王定会为太子求情,王妃早就不盼着僖王能在乎她的身体了。 去过惜字宫后,苑希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毕竟僖王妃已经见她了,她以为前几日王妃定是连面也没法见上,现在是正在康复。 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又正值年下,她得了许多空,便都用来办年货,整日在房中剪纸、编花,精心准备着自己的馈岁盘合。 她还想等过几日便亲自带着礼物去给僖王妃拜年,一切还是会如同往常的。 要过年了,遇见任何事都想着“过完年再说吧”,仿佛只要过了年,不好的也会变好。 一切都在十九这日急转直下。 十八日大寒,炎篪以大寒前后的戌日是为腊祭,也就是十九甲戍日。 腊祭,也是道教的王侯腊,苑希早早起来,眼睛一直在往月洞门看,今日是今年第五腊,呈辞看来是真不会安排她去赎罪了。 “我就说,他这人就是这样,喜新厌旧!” 萃帛在旁边一眼就洞悉了一切,一脸不屑道:“人世子现在在军中锻炼,哪儿有时间给娘子安排游玩。 更不说以前替你安排那么多,也没见给个好脸色。” 话是说得没错,但就是拂了苑希的脸,害她一上午都在闷闷不乐。 到午间,萃帛一路小跑回来,口中一直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苑希看着她,她却就是不说,故意勾起苑希的好奇心,直等得苑希最后不得不放下脸皮去求她:“好姐姐,出什么大事了,你快说啊。” 见她这么撒娇,萃帛才清清嗓子对她们说起今日发生的大事。 这一两年皇帝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很多大日子都不参加了,但岁终大祭皇帝是肯定要去的。 这日的朱雀大街像以往一样由护卫开路,却在行至一半时几只箭雨射向了皇帝的宝马。 “刺杀?” 苑希和点雩都目瞪口呆,还能有比这刺激的事情么,在朱雀大街,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要刺杀皇上? “座驾刚出来,一支箭竟从路旁射到马车窗棱上!”萃帛是一个好说书人,很会调动情绪。 点雩惊呼:“好险!” 苑希却有不同看法:“好准才是真的。” “就是不准没射中呢。”点雩一脸坏笑,觉得苑希平日里那么聪明,今日怎么糊涂了。 “朱雀大街那样宽,便是为了防止有人射暗箭。”看着那两人捂着嘴,苑希才继续说。 “他的目的就不是要射中皇上,有他那样臂力的人,不可能做不到百步穿杨。那么这个人,就是去送死的。” 她一字一顿说完最后这句话,自己心里也燃起了疑虑。 会是谁故意演这一出戏? 而岁末谢神未果,为春许愿亦不成,来年只怕不得风调雨顺。 原本天庆四年的到来苑希多少有些烦闷,战争、细作、缺粮,每一件她知道却无能为力的事情都叫她的心无法安宁。 但一整年来都没比这更劲爆的故事了,偏又是年末,人人都得闲的时候,到晚上消息便经过街头巷尾传得到处都是了。 点雩也跟着萃帛抓了把红枣去后门的街巷里听人们闲聊着四处得来的消息。 各类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人们绘声绘色描述着早间发生的一切,那箭棱上的羽毛有几股大家都像是亲自去数过。 还有人凑热闹跟着抓刺客的队伍走了一路,后来抓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皇城出来,直奔那巨大的王府。 得到消息的苑希目瞪口呆坐在一旁,好似所有的快乐都戛然而止一般。 射出暗箭之人竟是僖王府的护卫。 僖王妃薨了,苑希知道的时候天光渐凋,暮色正沉,天边被染成了温柔而沉默的烟紫色。 听闻僖王妃被抓时一身赤衣长裙立在大殿正中,是年节里最喜庆的装扮。 苑希独自回了房间,拿出僖王妃赏给她的禁步,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看这条禁步,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 中间的白玉上是透雕孔雀衔花,下面坠了一条条玉雕,碰撞在一起,是对自己的尊尊教诲。 年节时,整个篪国除了红色的世界便是不断飘落的大雪,一切无论好的坏的,都掩盖在这白雪之下。 僖王府外站着些手中握刀的侍卫,不是在保护这里,而是在告诫所有想靠近的人。 王府大门上贴着的封条不断让苑希明白,江迎月回不来了,她再也不会用自己不多的精力照顾那些石菖蒲。 再也不会靠在榻上斜着眼睛看苑希弹琴,笑她装模作样不像是琴师。 泪水在眼中几次险些涌出,苑希却倔犟地偏要与眼泪作对。她知道僖王妃看似柔弱却绝对不会喜欢眼泪的,她甚至连死都不曾惧怕半分。 直到听说王妃不会发丧,已经随便找了乱葬岗丢弃,苑希转身朝后面跑去时眼泪才被朔风带走,每一滴都在空中凝成冰霜。 凯风永至,思彼蛮方。愿随越鸟,翻飞南翔,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 不知思乡的江迎月有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 苑希眼前模糊,很快便迷失在一片红梅中,白雪压枝,那红梅却依旧傲然争艳。 萃帛在旁着急万分,拍着她的后背道:“娘子,别这样,我们快回去吧。” “你找人打听,是哪里的乱葬岗。” 萃帛瞠目结舌:“娘子,使不得,这可是忤逆!” 苑希抓住一束梅枝,“天地间,只你知我知,红梅白雪知,怕什么忤逆!” 她很想轻轻对待这支梅,却在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它折了下来。 听她这样说,萃帛更是害怕,但她知道苑希是一定说到做到的。 夜里,萃帛就带着苑希找到了那乱葬岗。路上都是红色的灯笼,年节时下,这是喜庆的样子。 “娘子,这灯笼好吓人啊。” 苑希却是面无表情,“自然是吓人的,红色,本就是辟邪的颜色,何时何地需要辟邪?自然是邪气高涨之地。” “娘子哪儿来的话,这大过年的,被你说得这般不吉利了。” 苑希却并不以为意,“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性,辟邪后,不就只剩下喜庆了?因果罢了。” 下过雪的地方白茫茫一片,比想象中好得多,但要找起来,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她二人一开始只用两根手指去翻看,到后面就抡着胳膊上,雪花拂开,味道就跟着散了出来,两个人在旁好一顿吐。 这还算好的,最可怕是上面的找过后,下面的那些不成人样,看起来、闻起来都是这世间最不能接受之物。 二人浑身的鸡皮疙瘩是起了一层掉一层,直到浑身发冷。 这日后,苑希接连病了几日,醒来时,风雪已然止住,院外那株紫薇树枝条上布满白色绒衣。 见萃帛坐在她身边,她便无力地问:“你病了没有?怎么还在照顾我?” 萃帛摇摇头,“我病了一日,吃了药就好些了,我平日做惯了粗活,这点事儿,不算什么。” “是我身体太差了些。”苑希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就像年初时醒来那样,一脸呆滞。 那晚找到江迎月后,是萃帛将她背出来,二人用带去的架子拖着她走,直到天都亮了。 迷蒙中,苑希见到哥哥驾着呈辞的马车来接走了江迎月。 那日的江迎月穿着火红的长裙,白霜覆盖,月魄无影。 淡淡香气袭来,床头一奁灰白色香球让苑希心头好过,“这雪中香泛是谁送的?好在有这香甜的气息,不然我现在都要觉得恶心。” 萃帛挥手将香气又送得过来些,“这样昂贵的香料,你说是谁送的?” 檀香为骨,龙脑点睛,寒水石为衣,此香乍闻是寒冷的,但后调香甜,仿佛已经能看见几日后的春天。 苑希突然看到那晚在漆黑的乱葬岗,呈辞从车上跳下来一把将她抱入怀中,而后捧起路旁的雪不断揉搓她已经冻僵的手指。 她摇摇头又沉沉睡去,一切都是梦罢了。 岁聿云暮,却是这般一个年。 第71章 除夕夜 除夕这日,挨家挨户都在门口以五色纸钱酒果迎送六神。 苑希又让萃帛买了些撒佛花、胶牙糖送给周围邻居的小孩子们,孩子们得了甜头就满街巷追逐打闹。 她站在雪堆旁看人们将迎春牌贴在大门口,有些人家条件稍好,会买桃符挂在门上。 偶有僧道路过,人们都会捧出些瓜果相送,道人收了东西,嘴上不断邀请人们去道观饮上一杯仙术酒。 那僧道走了许远,人们还在谈天,便又将身上装着的好东西互相送赠,用以馈岁。 苑希歪着头一直看着街道上的景色,闷闷不做声。直到几个人互相依偎着走过来。 “请问可是苑府?” 苑希勉强微笑着点点头,她穿着斗篷,手抱着暖炉藏在银丝斗篷之下,与整条街都格格不入。 那几人上下打量苑希,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不少东西来。 “秋时,苑府派人送来许多药,这里年节下我们街坊凑了些钱,做了些四金鱼、同心结子,希望苑府贵人不嫌弃。” 是那次苑希叫萃帛去看菜婆婆,听说那里来了游医,所以苑希便让萃帛买了药去。 她伸手去拿那四金鱼,那人赶忙送上同心结子,四金鱼代表仕途,那人也是好意,才会递上同心结。 苑希也就不含糊,将两样东西都收下,微笑着说:“心意我收下了,若是街坊还有需要的,来苑府找四娘子便可。” 那几人本就猜苑希像是花大手笔送药之人,听这意思立刻作揖问:“敢问娘子可否就是这苑四娘子。” 见她刚点了头,那几个立刻又拿出一包屠苏袋来,“这是游医特地为好心人制作的屠苏袋,娘子收下,健康无虞。” 叫人送来不少甜枣给他们,还送了些自己买的钟馗、春牌,那几人才拱拱手离去。 看来今年办的年货是真真不够,才半下午,她已经把自己买的东西都送出去了。 街上扛着馈岁盘合与羊肉四处送礼的人来来往往,这会儿大家又都开始扫撒门庭。 点雩拿着笤帚站在大门外也不含糊,将人们踩实的积雪都扫到路旁。 她拿着笤帚装作要击球一般,问苑希:“姑娘,你说大哥哥这会儿是不是和世子在军营里打锤丸呢?” 苑希没搭理她,她又自言自语道:“说不定他们在打马球,大哥哥现在骑马可好了。” “馈岁盘合你送到了吗?名刺送到了吗?你可别落下了哪一个,有这闲工夫,还是将年节的事情理顺。”苑希只管堵住点雩的嘴。 她将彩带飘飘的挂千挂在门上,看着它随着北风飘动,年节本就应该是快乐的,只是苑希这几日身体不好,在门口站了半日也累了,回暖阁一躺便是傍晚。 醒来时哥哥竟然回来了,“明日一早还要和父亲去大朝会,怎么能不赶回来呢。” 还以为没什么意思的除夕瞬间便又有趣起来,苑希等着萃帛、点雩在她床下点上一盏灯照虚耗,便跟着哥哥去了大堂。 他们家吃得晚,周围邻居有些已经用过晚餐,这会儿都在街上烧籸盆,吵闹之声不绝于耳,很快,爆竹鼓吹,更是热闹。 一家人才坐下,小娘刚吃完第一道祈福馎飥就直奔佛堂,近来小娘是越发奇怪,总像是在一个人生闷气。 这日除夕本是要团圆把酒,笑歌相与,竟夕不眠,只是小娘不给面子,大家都有些尴尬。 年初时苑希还很喜欢大娘子,自从七夕后再也不与大娘子多说话,每日请安后自己便离开,今晚坐在一起,人们都找不到话说。 “外间聒厅甚是热闹,大郎要不要带着四娘与二郎出去看看,你们也好多往我们家的籸盆里加些苍术。”大娘子轻轻说。 烧籸盆、放炮竹便是聒厅,为的也就是个热闹,得了这个好主意,苑希眼巴巴地望着苑翎。 她当然是很想出去看看的,只苑翼还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坐在那里。 最后还是大娘子与苑正储将苑翼给劝着和他俩一起出了门。 街巷里小孩子们都跟在放鞭炮的大人身后,偶尔有一两个没有爆开的小孩们便都跑上去抢。 苑府里更是伸出了长长的旗杆,挂满了红灯笼,上面的流苏飘动,要挂到上元节去了。 苑希带着点雩走到巷口的老树旁转了几圈,树上挂了许多剪纸、彩旗,新年真是什么都喜庆。 等他们三人回到屋内时却是一副冷清模样,苑正储已经喝得有些醉了,朱大娘子让人去煮些醒酒汤来,又吩咐归娘准备了双陆,让苑希和苑翎陪她玩。 苑正储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口中还在抱怨:“我知道你们都怪我。” 他一杯接一杯,“是我这个做爹爹的没用,我自己心里是知道的,但是如今年这般是没有过的。 人人都说我苑美之卖女求荣,我也冤枉啊!我知道,这一大家子,个个都有主意,是只我一个窝囊。” 苑希虽然手中拿着筹子,但心都在酒桌上,她以前只知道家里是广陵乡下种田的,只有高祖考了举,在乡里当了官。 后来高祖给祖父捐了个官,最顶峰的时候也才做到知县,也就是靠着为人踏实,当年的沅江伯朱永美才将自己的女儿朱玉嫁给了苑正储。 靠着沅江伯的关系苑正储才一路调动,到了鄀京,做了个从七品的监察御史,不过,沅江伯去世十年,苑正储这十年就再也没有升迁过。 苑正储絮絮叨叨地哭诉,监察御史说得好听监察百官,其实就是个从七品的小官,谁也得罪不起,在中间受着夹板气。 家里一个大娘子对他爱答不理,殷小娘更是仿若隐形,家中冷清,官场受气,以前自己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觉得自己一辈子就是靠着岳父,自己没用。 在这样的气氛中苑希这双陆玩儿得也并不舒坦,更是让她想起那个被大雪掩埋的女子,心中实在五味杂陈。 夜里守岁,苑希吃了一肚子的消夜果子,吃饱些心情好些,但睡意就格外浓,真是怎么都不舒服。 好不容易熬到子时过后,她终于能劝他们离开:“明日一早父亲和哥哥还要去参加大朝会,已经过了子时,还是早些休息吧。” 可是等她自己回了暖阁,抱着衔蝶却又觉得睡不着了,她幻想着外面的样子,今晚宫中就要燃灯,她也好想看,还没看过那样的夜景。 天将亮前,外面已经闹哄哄的了,小孩儿都跑到街上卖痴呆,歌声一直不断:“卖痴呆,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见卖尽多送,要赊随我来。——” 苑希睡眼惺忪还在想着昨晚的事,觉得长大好难呀,要面对那么多事,不禁感叹道:“一年又过完了。” “是呀,姑娘多吃些,长高些。”点雩正在做刨花水,一边说话一边手中不停。 “开年姑娘就十五了,到时候我每天给姑娘做漂亮的发式,不能什么都比别人差。” 说着她伸起手来,刨花水晶莹透亮,像是香甜的蜂蜜一般。 苑希这会儿正在伤春悲秋,加上病了多日显得恹恹的,“哪里就比别人差了,只是这日子难过罢了。十五也不是什么大日子,用不着太在意。” 点雩却道:“谁家姑娘十五还没许人家的,姑娘以前是身子骨长得不好,从遇见世子这一年,长了好大一头呢。” 苑希前世也是如此,总看来像个孩子,认识呈辞以后,两个人总偷偷出去玩,跑得多吃得多了,她也就长了些个子。 那年正月里两个人见面时,呈辞还笑她:“这个年你是吃成了胖丫头了,等褪去冬衣,说不定才会发现这哪里是苑家四娘,原是个桃子成的精。” 但前世和今生还是不能比的,苑希个头可长了不少,她却忍不住唉声叹气。 萃帛平日里嘴就能说,如今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难当,寒则如刀热如炙。 春三秋九号温和,天气温和风雨多,一年细算良辰少,况又难逢美景何?’在娘子嘴里,就没一天好的。” 苑希被她这一通怼,也不乐意了,“以前你这嘴就不饶人,现在学了些文章更是不得了,早知道我就只带着点雩学,不让你学识字了。” 点雩也帮苑希解释:“之前学习姑娘倒也从来不抱怨,是这几日病了,所以爱叹气,我多做些好吃的补补身体,很快会好的。” 苑希这才起身收拾,昨日收到了卿心荟送的“馈岁盘合”还没打开,这会儿才拆开看是一套银灰色的圆领衫男装。 点雩好奇得很,苑希却是懂的,她给卿心荟写了一封拜帖,邀请她参加一月初九的玉皇上帝华诞。 说白了就是一起去参加庙会,晚些时候两个人可以偷偷去瓦市看戏。 天微蒙时,外间有人在喊:“如愿!如愿!” 点雩提议:“姑娘,我们去看令如愿吧。” 此时正是有不少人在外间昨日烧的灰堆旁,用竹竿绑了铜钱,打在身旁人身上,被打的人要不停喊“如愿”才会停下。 这个热闹苑希一点也不想去凑,又躺回床上翻了个身说自己还要再睡会儿,让点雩自己去。 初一家里冷清清,苑希也得了些休息,等初二时便一早就被抓了起来。 宋府来拜年了。 以往初二只有大姐姐回门,大姐夫会陪着,偶尔宋兹也会跟着一起来,这全家人都来拜年还是第一次。 大家心里都明白,要不是当初宋乐道应下了沅江伯与老安定侯的约定,苑楚楚是没可能嫁给宋乔林的,毕竟沅江伯已逝。 去年苑翎攀上了和世子,年底又进了户部,苑希更是去了汤泉宫,连宋夫人都没能去过。 眼看着苑家的大运要来了,宋老爷和夫人才有了走动的打算。 否则,就宋夫人不喜欢苑楚楚这劲儿,是再不愿登苑府大门的。 第72章 柳毅传 早起,点雩给苑希抹头油,给她披了一块鹅黄的领巾,出门时忘了取,险些让人看了笑话。 席间宋泽云还说起苑希在宋府一起上课的事情,宋泽云说了好几次苑希的花插得好,苑希笑了笑也恭维她。 宋泽云倒是不害羞,“有一说一,你确是花插得好,我的香制得好呀。” 而宋夫人更是说着前一日宫廷大朝会,宋兹第一次以解元身份参加,一家四个男子,有三人参加宫廷大朝会,宋夫人脸上的骄傲不必言语。 宋老爷没有妾室,只两个通房一直跟到现在,宋夫人厉害,自己便生了三子一女,觉得宋老爷应当知足所以对旁的女子总是严防死守。 苑希因为前日夜里听了父亲的不如意,今日也提不起兴趣,并不觉得他们都当了官有什么不得了的。 她暗暗在心中想着:“若武曌在世,我必定要如唐闺臣一般去考女科,指不定也得了解元。” 人们面前都摆着个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着柿饼、栗子、枣儿、橘子等等,苑希还在想着考女科,手里便下意识拿了柿子饼,与宋兹竟选了相同。 二人对坐拜了拜,口称“柿柿如意”,宋老爷和苑正端二人也是一笑,“都是儿女亲家,多走动挺好的。” 本意只是拉近关系,却被宋夫人会错了意,正襟道:“我家五郎是家中最出息的孩子,现在就等着开年春闱,别的事一概不想的。” 宋兹看向捧着柿子的苑希,她这几日都没精神,虽然穿了红色的礼服看起来也似弱柳扶风。 苑希又一直听话乖巧,兼且会做些学问,想来苑希与苑楚楚应当是天底下最相似的女子。 他向来十分羡慕大哥与大嫂琴瑟和鸣,心中念想若有一日也能有这般的幸福生活,便是最满意的了。 苑希却没想别的,而是又从百事大吉盒中拿出柏枝,还选了一个最大的橘子,将刚才自己选的柿子饼插在一起,做了个“百事大吉”。 这百事大吉都是家人分食,既然宋府一家都来了,自然也不能少了,朱大娘子命人将这些东西细细分开,阖家共赏。 那宋老爷却开起了玩笑,“郁西世子与太子关系大家都知道,听说汤泉是太子妃带四娘子去的,我这大娘子这不是赶紧叫我来了,还分得个大吉……” 他说着将一瓣橘子放进了嘴中,却被宋夫人用眼神制止了下来。 在此前,太子的口碑向来是谦虚廉洁、操守坚正,人鱼事件后紧接着是僖王府行刺案。 如今贤贵妃与右相风头正盛,太子又损失了皇上对两兄弟的信任,此事件后便也让不少墙头草闻风动了起来。 所以宋老爷提起太子与太子妃时很会观察风向的宋夫人便不准他再多提此事了。 苑希没有在意,而是正在偷偷观察大姐姐,今日大姐姐穿着新做的赤红衣裳,下摆用金线绣了大片的琼花,富贵中显得清丽。 但她的眼神并未再往上,只因她害怕与大姐姐对视,特别是宋府之人都在堂上。 大姐夫也不知有没有听过朱大娘子与大姐姐的想法,她此刻只觉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思来想去,她便扯谎说昨日忘了投麻豆,这会要去补上,宋兹正坐得无聊,说带她去井边,“四妹妹年纪小,还是要人看着好。” 宋泽云也正想找机会出了这沉闷的厅房,赶紧附和苑希与宋兹,也要一同去。 元旦那一天,人们会取各七颗麻子和赤豆,共十四粒,丢进井里,祈求平安,苑希一颗一颗往里投,却根本不记得许愿。 她找到江迎月的尸骨后,病了几日,今日又化了三白妆,贴了珍珠面靥,显得我见犹怜。 宋兹心头像那日的珠花一般又颤了起来。他担心苑希害怕他母亲,主动说起苑楚楚的事情。 “大嫂多年未有所出,母亲时常送去补品,大哥更是未有纳妾,我母亲虽有意见,但我们都很回护大嫂。 大哥成亲多年没有孩子,三哥又不肯成亲,所以……如果,如果我成亲了,可能大嫂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苑希听他说话,手中动作都忘了,宋家还有一个三郎,刚才席上见了也是闷闷不说话,苑希听说他是不考上功名不成亲,可惜今年又落了榜。 她瞟了一眼宋兹,问道:“那谁嫁给你谁倒霉,大姐姐这么多年没有生儿育女,以后的可能性也小了,你母亲岂不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你妻子头上了?” 说那些话不是为了吓苑希,宋兹赶紧解释:“我绝对会保护我妻子的,四妹妹,你相信我。” “哦。” “‘哦’,是什么意思?” 苑希一边往井里丢麻豆一边解释说:“就是,知道了,这样的意思吧。” 宋兹也是情窦初开,并不知道如何表达,此番试探感觉苑希并没有什么感觉,他这时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苑希。 精致的眉眼融在柔情绰态之下,因为担心苑楚楚,更是捧心蹙眉,看了让人心生怜爱。 原来她早就已经从当年的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是自己迟钝地一直认为她还是小女孩儿的模样。 苑希丢完麻豆又对井口拜了拜,宋兹忙说:“相传井神是守护橘井的柳毅。” “一个小小井神你们男子也要抢的吗?我是在拜水母娘娘。”说完她拍拍手心,表情多有不满。 以为她没听过这出戏,宋兹才说:“柳毅救了洞庭三公主,有情有义,勇气可嘉才被封为井神。” 苑希听过数次《柳毅传》,每次看完都气鼓鼓,“洞庭的龙三公主怎么会被泾川蛟龙欺负,一听就是酸秀才胡乱攀摘。” 凭什么龙三公主会被蛟龙欺负,还要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相救,得救后不想着自己快活,竟又嫁给这书生,龙女的生活难道就只剩下结婚生子? 宋兹却笑着说:“你说柳毅是酸秀才胡写的,可我看到的却是那酸秀才笔下勇敢的柳毅为了救龙女历经艰险。 龙女对柳毅心誓难移亦是付出良多,这般真挚情感难道不值得倾佩?” 这个故事并不适合他二人讨论,他也不再继续下去。 宋兹所说确有道理,苑希便点头称是:“或许这故事是在告诉我们,放弃门第观念,想心中所想吧。” 两情相悦自然比从古至今的盲婚哑嫁更叫人开心,只是二人站在井边说了许久,现在又说到了这件事上,已经是大大的违礼。 苑希说完还望着他,他瞬间便红了脸,她这时候才想起了男女大防,“是我胡说八道了,五哥就当作是我孩提之语。” 宋兹红着脸看着那井口,背挺得直直的,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再没将她当作孩子。 虽嘴上这样解释,其实苑希心中很是不屑。 男女之间只要谈到一丝情爱便是大大的违例,但人们却可以大喇喇讨论别人生不生得出孩子,甚至生几个,要不要再找个人回来生便都是不需害臊的。 好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一连串炮竹的声音,新年里整日都会有的声音,打破了这样的尴尬。 宋泽云被吓了一跳,从不远处走过来,嘟囔说:“你家可真小。 我刚转了一圈,什么都没见着就逛完了,这会儿竟连街上的声响都能听见,这还是人住的么!” 苑希听惯了她的抱怨,权当做是耳旁风,而她的思绪早已被拉了很远,以前过年她总被关在家中,后来…… 准确说,今年的初九是玉皇上帝华诞,她本应该是偷偷跑出去和呈辞一起过的,他早上带她去安福寺塔下看禳兵灾,燃香挂幡,祈求不要有战争兵祸。 宋兹却看着苑希牙尖嘴利,又气息孱弱的娇态,反而觉得她机灵可爱,不自觉地带着心不在焉的她又往一旁的小池塘走过去。 他拿出一枚元宝钱丢进池子,这个小池子中只几条小鱼,听到动静就在周围绕了绕,吉庆有余,这样也够了。 但苑希的思绪却再次回到了前世。 初九那日她和呈辞也做了击磬有鱼,那道观中的池子里全是肥大锦鲤,一见元宝钱落水,这些锦鲤便一群群跃了上来。 想来什么柏柿大橘、击磬有鱼都是假的。 想要拉长二人相处的宋兹见她愣住了,便问她在想何事。 苑希这才忽悠道:“记当年,一丘一壑,天鸢阔,渊鱼静,莫击磬,但酌酒,尽从容。” 宋兹笑了起来,“今日能与四妹妹对池赏鱼念诗,真是有趣。” 那边一群人却因为适才的话,谈起他二人的婚事。“今日亲家说到这个,我也就多些想法,若能亲上加亲也是美谈。” 苑正储心中本觉得苑希脾气太像殷慧,不适合给世子做妾,万一惹恼了世子一家人都要完蛋。 若是能给宋兹做个贵妾,替他家开枝散叶也能弥补楚楚的不足。 “要说啊,我觉得五郎与四娘年龄相合,开年了四娘及笄,年底就能将人送到府上,只要能给宋家生儿育女,我们是没有别的意见的。” 这话说得委婉,虽说心中是打算给人做妾,也并未说到面上来。 身旁的朱大娘子偷偷递了个眼神想要制止,却来不及了。 而那宋兹的母亲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人了,她立刻打断了苑正储的话,提起了苑楚楚嫁到宋府多年未有所出的事情。 “我就直说了,当初我就并不是特别赞同这门亲事,你们也明白,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光看一个沅江伯的面子,恐怕也是不够。” 虽是在说苑楚楚,其实她是在说苑希,苑楚楚还好歹是沅江伯最喜爱的外孙女,这苑希毕竟是差了许多。 更何况,宋兹可是今年春闱大热人选,到时候别说沅江伯,就是娶个国公女儿都是可以的,这正头娘子还没定下,不可能就选好了侍妾,平白叫人笑话。 宋夫人不想来回拉扯,直击要害:“特别是这四娘子与郁西那世子不清不白的关系,我们都是清流人家,也不想就这么陷入舆论。” 苑翎还不同意呢,“小妹还小,成亲的事情不着急。”他不是不着急,只是定要找到好的,宋兹若是真得了状元,再来谈论此事也不晚。 更别说做妾这等事,除非是给世子做妾,嫁给别人,苑翎可舍不得这么委屈了妹妹。 苑正储好不容易提出的事情苑翎还来打挡,心中也不痛快,“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小什么啊,四娘只要能替宋府开枝散叶,我的心事也了了。” 他是觉得苑楚楚没能生出孩子,很对不起宋家。 朱大娘子早先便是这么想,此刻心虚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大女儿,心中知道无法勉强,却又心有不甘。 便推说:“倒也不是这么说,也还是要看两个孩子互相是否合适。 若是合适自然是好的,我家楚楚身子担不住,是她和乔林的事,我们做父母总不能用儿女去填。” 说完,朱大娘子又望了一眼苑楚楚,是楚楚坚持不能委屈了苑希她才不好多说。 可若是真给宋五郎做贵妾,也是苑希的福气。 她一开始能愿意花心思将苑希送去宋府上学,也是希望苑希自己争气,让宋府人能对她有些好印象。 她的想法很简单,若是苑希真被宋府看上了,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什么不可的。 宋夫人一听却是不高兴了,嘟囔道:“自己女儿生不出来,还好意思说是她一个人的事,要我说早就该纳两个妾,否则也不是如今模样。” 大姐夫宋乔林立刻打断了母亲的话:“是我公务繁忙,总无闲暇陪伴,不能怪她。” 夜里宋府的人走了,一家人更是沉闷,苑正储又是不断灌酒,看得苑希心烦。 她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这年节的椒叶酒,记忆还在前世的初九那日回不来。 那日呈辞独自饮酒,陪她看戏,酒那么难喝,他当时怎么还喝了那么多,喝得那样开心。 “你妹妹给到宋五郎是最好的,宋五郎前途无量,家里又有背景,四娘烧了高香才能进这样的人家!那个郁西世子不过是个公子哥,靠不上的!” 苑正储正与苑翎说话,一时情绪激动起来。 苑翎大声反驳:“宋府就是同意,也是看上郁西世子的关系,还不是为了好处?真要说好,我见着也只有世子有些真心。 我妹妹如今金贵,不可能给寻常人家做妾,世子又是真心待她,总比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好。” 苑正储没觉得宋府狗眼看人低,只觉得是自己女儿不争气,多年都生不出个孩子来,叫人笑话,“那也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姻亲,否则也轮不到你妹妹。” 其实在苑希听来,两个人说的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两个人看好的那个人不一样,可结局都是让自己去伏低做小,保全一家人的荣华富贵罢了。 一场晚宴不欢而散,苑希回到房间后拿出虎头帽试了试,自己带实在幼稚,最后还是叫点雩送给了苑翼,家里就他最小,还能戴两日。 她还不了解苑翼,他也是倔脾气,怎么肯戴这样幼稚的孩童玩具? 虽是年节,苑希却提不起精神,只一心读书,地笼烧得暖,夜里很快眼睛就酸了。 她走到院子里去想清醒一下,却看到满园的白雪,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有人在雪中飞舞,她连忙走过去,原来只是朔风吹起的紫薇花枝条。 第73章 五斗米 初九这日,苑希一早就打扮成了小公子去等着卿心荟,等她来时自己险些不敢认了,“你真的是心荟姐姐?” 卿心荟拉住她,“嘘!现在你要叫我赐兄!” 苑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赐兄?” “那年榜下捉婿,为了谁先看上我堂兄的,都打起来了呢。” 苑希记得这事儿,“探花郎都这样,那状元郎岂不是抢疯了?” 卿心荟笑着说:“非也,非也,这探花郎可是有美貌的,比状元郎长得好看不是一星半点。” “苑郎。” “赐兄。” 两个人在大街上互相拜了拜,捉弄着彼此。 苑希才知道,卿心苏虽进了殿试,但论资质是不够三鼎甲的,是因为实在貌美,皇帝钦点探花郎。 这个故事实在让人觉得好生不公平,但她又不敢在卿心荟面前说。 只是再想到因为这事儿官也当不好,又不能娶妻生子,对卿心苏而言,也不是什么快乐的事,人的生活总要这般事与愿违。 年节时下,外间可热闹了,苑希就出来参加过一次玉皇上帝诞,那次也是呈辞带着她,她还没玩够,但是为了不让小娘发现她没和殷骏捷在一起,只能早早回去。 所以今日她可是要开开心心玩一天的,昨日她便计划好,今日上午在道观祈福,下午就要去神楼听戏。 谁知上午不仅有祈福,周围竟也有不少卖东西的跑来凑热闹,两个人连吃带逛到了半下午才离开。 官家禁止官宦入瓦市,她二人遮遮掩掩地去城北神楼听戏,等戏真开始了她二人又忘了身份,不断鼓掌吆喝,险些把嗓子都喊哑了。 等到该回家时,苑希才拉着卿心荟的手感谢她:“前些时日一直心中抑郁,幸得今日赐兄相伴,才重拾些快乐。” 卿心荟拉了拉她的手,“难过时便痛哭也行,可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只为当下的开心而开心,不要再去想去岁之事,而要想一想,今岁如何将故事继续下去。” 两个人拉着手在大街上,引来了周围几人的侧目,苑希错过了发育期,这一年虽长了个头,却没长别的,是个十足的干瘪身材,比不得卿心荟这样珠圆玉润。 周围人只觉得是哪家的漂亮小子拐了别人家的小娘子出来谈情。两个人被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往前面跑去。 跑得累了停下来,回头也望不见那些人,卿心荟才从怀里拿出自己昨天在药铺门口收到的一个红色纸包的腊药。 苑希闻着这锦囊中屠苏的味道,问:“你昨天还出来了?” 卿心荟挑挑眉毛问:“以后我出来都约你,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苑希看着前面的糖葫芦要去追,“吃了糖葫芦回去,下次我们还来这里。” 卿心荟连忙拉住她:“还是别了,也不知道男子在外面会不会吃糖葫芦,我们回去问清楚再说,别被拆穿了!” 今日二人穿了男装,是偷偷出来的,可没有马车给她们躲。 只能作罢的苑希略有失望,“可是我觉得扮男子好累,我们本就是女子,学也学不像的。” “我也不想啊,可是我想在大街上,撒开手跑,想大笑,想手舞足蹈,若是女子扮相,这样就不行,会引来侧目,回去肯定挨骂。” 越说越伤心,卿心荟心一横,“干脆就不回去了,在外面逍遥一辈子!” 苑希笑她:“不回去,你在路上吃什么啊?” 娇嗔看了她一眼,卿心荟才道:“以后你挣钱,然后我定时来找你要钱,你养我吧。” “好呀,我现在就回去认真读书,等我以后当个女学究,我好教书养你。” 二人虽是玩笑,却也带着无尽的期望。 笑闹完时,苑希恍惚见到了凯风,只是一瞬间的人影又叫她不敢确定,若真是凯风,是他派人照顾她么?或者,根本是自己眼花。 回去时候点雩都快吓死了,“姑娘,你终于回来了,万一小娘叫人来找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苑希并没觉得有多大事,上一世,自己无法拿殷骏捷做借口时都是点雩帮忙掩护,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屋子里绣花,二人到后面已经是炉火纯青。 只有最后那一次因为落水晚上没能回到家被发现了。 想到这里,苑希又想起下午时看到的人影,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初九之后再出门便是正月十五元夕节了。 上元节要燃灯,这一天官宦人家都要去山上的庙中祈福,晚上还有正灯活动,去年因为苑希,小娘连礼佛都没做完,今年特地交代了她少惹事。 自从腊月时人鱼一事与僖王府行刺一事,人们都是小心翼翼,唯恐哪天倒霉到自己头上。 僖王毕竟是皇子,皇上处理此事也是手下多有留情,但也是将于郢与巫地的不少官员下放,甚至有许多人流放,只是没有大肆宣扬。 重生一年,人生翻天覆地,苑希也并不打算惹事的,今日暂且找到卿心荟,两个人下午要偷摸出去玩儿。 她从首饰盒里找着饰品,看到了去年时呈辞送的那支蛾钗,做工精美,今日若带了定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怎么总是想起他?”苑希也忍不住怪自己,“可能是近来总是风雪靡靡,心中难过吧。” 她给自己找了借口,只多看了两眼那蛾钗,最后梳了双螺髻坠了珍珠串。 到了山下,各官眷都下了马车,后面还有不断上山的马车,这座不高的山,便是篪国此刻最昂贵的地方。 几个识得苑希的富贵老妪围上来拉着她打量:“天呐,这还是那个四丫头吗?怎的世子是给你吃了珍珠粉蒸金箔么,这一年时间出落得比仙女儿还美! 之前那些谣言我还不信,我说那苑家病歪歪的小丫头,我也是看着长大的,说她能美若天仙迷住世子,我家的那几个老嬷嬷也能老蚌生珠了,结果你看看,人家何止生珠啊!” 这人的话说来是恭维,其实句句都夹枪带棒,这些人能识得苑希全靠朱大娘子沅江伯女儿这一个名头,这些年大家渐行渐远,更是没什么好交情。 她们的话只一点没骗人,就是苑希早不是一年前的小丫头,芙蓉面柳叶眉,不是精心雕刻的瓷娃娃,却处处透着精致。 自然知道她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这些醋溜溜的夸赞后面有对苑希交了好运的羡慕,又有老牌勋贵家庭的自负,恐怕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艳羡还是嫉妒。 除此之外,便没什么贵妇人再在意苑希了,她去岁确实传奇,只是一整年过去人们没了兴趣。 加之郁西世子正在与妘嗣云谈婚论嫁,人们得知了谁是苑四娘子后也只是笑着撇撇嘴。 不多时,卿心荟也找到了她,“闺臣,你要不要见见你真正的赐兄?他们在茶寮喝茶。” 以往时,像苑希家里这样的普通娘子也进不去休息处,一般都会来得很晚,只小娘要来拜佛所以总叫她等着,这会儿有卿心荟领着,她们倒是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上次在汤泉遇见他,都快吓死了,还叫我去做什么。”苑希连连摇头。 卿心荟笑着打趣:“我听我堂兄说了,你慌不择路险些去了太子面前,还好躲起来了。” 她又故意说,“刚才我还见到郁西世子了,他旁边那个尉昌伯的二儿子做事情确实细心。” 苑希听说呈辞回来了,心下竟是紧张,从去年的上元到今天,正好一年,他不会再叫自己去谢罪,虽然这种说法她很讨厌。 她打着哈哈说:“那萧凝之每次只在你面前献殷勤,与我说话都是刻薄至极,我最讨厌他了。” 又提议道:“不如,我们去旁边的元虚宫?听萃帛说,去岁她们陪我去那里拿药,很是热闹。” 这一日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道观自是热闹,等她二人找了机会跑去,险些就被堵在了门口。 道观中的道人穿着羽衣,比苑希和卿心荟还华丽,倒显得她二人并不出众了,能这样融入其中苑希最是喜欢,她大声说:“这不比穿男装好么!” “我要加入五斗米道!”一旁的卿心荟早就激动得不行,“我也要做神仙!” 没成想她竟是在想这些,苑希只觉得好奇,“卿姐姐,你这样的怎么学道啊?” 她家世好,父母健在,就算是成亲晚了都要被人说嘴。 “道长说长得漂亮的人不能学道?”卿心荟一脸不屑,“道长只要同意就可以。” 向来觉得卿心荟是美的,只是她这样说出来,还是引得苑希一阵好笑。 和卿心荟一起的日子总是格外快就流逝,两个人玩了一下午,被催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往回走。 点雩和卿心荟的侍女望露两个买了一堆雪花糕,她二人路上便吃得饱饱的,晚上放斋饭了便又吃不下了。 吃饭时两个人实在没胃口,便凑到一旁聊天去,卿心荟告诉她:“你学问做得怎么样了? 我母亲安排你二十六那日来考试,不要说辞藻华丽的,一定要务实,我母亲喜欢。” 苑希一面紧张,一面觉得烦躁,让她去考七言书院的人都不在了,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我觉得我这一年过得很没有意义,什么也没做。”僖王妃自戕,对苑希的打击不小,她甚至觉得自己其实也不应该这样活着。 “首先,你去读书,还写了文章,受到了赏识,这不叫你什么都没做。 其次,若是事事都要求有意义,那不就累死了,每一天都是想要的自己,就很有意义了。” 第74章 绛纱灯 准备上山时,小娘才看见她,立刻严厉问责:“你去哪儿了?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惹事吗?” 苑希解释去了元虚宫,小娘还是不依不饶:“怎么这时候了还去道观,你这样菩萨会怪罪的,一点不诚心,你至少今日要在庙里侍奉吧?” “菩萨怎么会那么小气呢,反正都是拜的神佛,他们不会怪我的。”苑希根本不信神佛,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 小娘立刻制止她:“别胡说,也不要乱跑!” 等到那些命妇娘子们往山上去了,留下的都是些年轻人,年轻人手脚快,而且也不敢抢在那些人前面去。 卿心荟还在说等那边茶寮的都上了山,这边也可以往山上走了,苑希点点头,本来还想躲呈辞,这下不用躲了,还挺省事。 这时候宋兹却来了。 廊下站着许多小官的女儿,见着宋兹皆是红了脸,人们互相给着眼色,最后便都看了过来。 “五哥,你来找宋夫人和大姐吗?她们已经上去了。” “不是,我来看看你。”宋兹站在走廊外,示意有话要与苑希说。 他走到外间,苑希又快几步跟上站在了廊亭旁,确保别人能看见他们不至于说闲话,又不会太远听不清他说什么。 这才听到宋兹问:“四妹妹,你初九那日是不是去市集了?” “怎么了?”苑希第一反应并不太开心,没去怎么,去了又怎么?自己难道还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听出苑希语气中的不善,宋兹解释道:“我府上人看见你了。四妹妹,你以后若是出去,就叫我与三娘陪你。” 确实反应过头,苑希也解释说:“这样啊,所以穿男装还是会被认出来嘛,下次不穿了。我刚才下午也去市集了,那边可好玩儿了。” 前几日得知这事时,宋夫人特地与他说了此事,“这丫头可太野了,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还有之前她来上课的事情,我已经吩咐好人力别让她来了,偏是你要让她来。 现在她家又生出些别的意思,得亏我拒绝得快,这样的儿媳我可要不起,别又娶了个像你大嫂那样的,回来就是气我!” 宋兹当时听了心里觉得难过,“母亲,四妹妹年纪小,自然是贪玩的,这与她的婚嫁无干的。” 所以今日他也没生气,只是提出:“以后你想出去玩就告诉我,我与三娘陪你,不然别人说你一个人在外与人厮混,不好听,这样我母亲自然没话说了。” 就知道是宋夫人有意见,她对大姐姐不好,苑希本来就不喜欢她,所以敷衍道: “我要去大堂了,一会儿叫我们上山我听不见就惨了。五哥也快去茶寮,你们肯定也要上去了。” 等他走了,她才自言自语:“奇怪了,他母亲是不是嫌管我大姐管不够,怎么我们一家子的姑娘都要被她压着么!” 卿心荟见宋兹走了,便从后面走上来,正好听见苑希的话,问:“你大姐是怎么回事嘛,宋府不是挺好的嘛,他们还欺负你大姐啊?” “我也是才听说,好像是因为我大姐怀不来孩子。”说着两个人往大堂里去,这里简陋,但好在能容纳不少人。 佛门清净之地,自是不会太富丽堂皇,所以那些贵女们也没有意见,只是聚在一起闲聊。 卿心荟悄悄在苑希耳边道:“怀孩子可吓人啦,还好你大姐没有,我听说硬生生把个孩子从肚脐塞进去,等他吸你的血,然后长大了再生出来,你想想这多危险啊。” 前世时苑希除了与呈辞有过亲密的关系外,对这些是一概不懂的,听卿心荟这样讲,便觉得生孩子竟是这般残忍。 “我大姐一定受了不少罪。”她心中仿佛被揪住了一样。 二人说着话进了大堂,以前的苑希也没这个本事能进这里,只能与别的小娘子一般在外廊下等着,如今却是今非昔比。 却见崔芊芊叫人送上来个巨大的匣子命人打开:“月底是我的生辰,世子特地给我选了礼物,说是怕那时候没时间回来先叫人送来了。” 大堂中站满了人,霎时间便开始窃窃私语,很快人们便找准了此事的主要人物:崔芊芊、妘嗣云,以及,苑希。 苑希已经是弃履,更何况这小门小户的丫头谁也没放在心上,笑了多日也没人真放心上。 而妘嗣云那边已经纳了亲,问了名,如今是正在合二人的八字,很快这门亲事就能定下来了。 妘嗣云本是被一群人围着叽叽喳喳了一整日,这会儿又有事情遇到了头上,也起身来到了崔芊芊的身边。 那匣子打开,是一尊比寻常汝窑大些的玉壶春瓶,颜色清淡正中,很是好看。 “‘玉壶□□,赏雨茆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说话的是妘嗣云身边的郗星奈,她走上来准备替妘嗣云接了这些目光,“世子倒真有些品味。” 崔芊芊得意地走到郗星奈身边,问不远处的妘嗣云:“妘妹妹什么时候生辰?不知道世子可记得?这一尊玉壶春瓶可是世子去岁便找人烧制的,就等今日呢。” 只见妘嗣云并没有生气,反而是昂起头回道:“昨日世子亲自来府上送年节礼,并未提起姐姐的生辰,早知如此,应将我准备的那份生辰礼让世子一同代劳送来便是。” 崔芊芊此人性格并不和善,听见妘嗣云这话立刻变了脸色,她还没说话时,郗星奈又抢了话头。 “司徒空这二十四则典雅最是有趣,其中还有一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想必便是说的七娘,世子送此物给崔七娘,真是有心了。” 郗星奈此话,是个人也听出了讽刺,要大发脾气的崔芊芊只能是吃了个哑巴亏,否则这人淡如菊的说法是要笑掉人大牙了。 郗星奈是高平郗氏出身,母亲更是琅琊王氏族女,又在太子妃身边好些年,周围人对她也多有避讳,不敢当着她的面嘀咕。 这边是争得热闹,而苑希却是觉得心碎,她的睫毛不断煽动,这汝窑像是压在她的心口,让她难受。 看着妘嗣云自信地站在一旁,一脸舒色,自己便突然满心酸楚,不知一会儿烟火时呈辞会不会叫自己一起看,顺便解释一番。 她的目光又看向妘嗣云,他们都快定亲了,哪儿还有自己的位置,萃帛说得没错,早先她自己不领情,现在又来想这些做什么。 他答应送汝窑给自己本就是前世的事情,自己总这般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才叫人好笑。 没了热闹看,人们渐渐便散了,收拾着东西准备要往山上去,崔芊芊才注意到这边的苑希。 她从未真将这丫头放眼里,更别说如今妘嗣云快要与世子定亲了,她心里只顾着要妘嗣云难堪,这会儿没地儿出气,便想着在上山途中给苑希好看。 万峰寒翠,一点夕阳,本是极美的晚景。 苑希磨磨蹭蹭地半天都没有准备好,她还在担心,一会儿上去了若是见着了应当怎么办。 没想到凯风便找来了。 苑希还在想着要不要问他初九那日是否去了集市,凯风倒是先过来与她说起了话。 “世子说手边有盏灯,他今日不能出游,让娘子替他带去山下看灯会。” 说完便有人来接苑希去坐车,要回最热闹的朱雀大街还需些时候呢。 原来他也没打算让她出现。她知道这就是自己要的结果,心中满意之余也赶紧藏起了那一丝失望。 只是当她离开时回头却见凯风正碰见妘嗣云,两人说了几句便一同上了山。 苑希明白,呈辞一会儿定是要与妘嗣云一同看烟火,今后余生他们也会携手。 卿心荟可是个少不了热闹的,山顶对她来说才没有趣味,所以闹着要和苑希去灯会。 等坐上车,苑希捧着缀满珍珠、长尾曵地的绛纱灯,手边还多得了一个盒子。 “这叫手边有盏灯?”卿心荟开心地喊,“这么漂亮的灯,不是定制,哪里能有!早知道我就抢在你前面说我有空,来帮世子闹灯会了!” 苑希拿着灯却怎么也听不清卿心荟一直在开心地说什么,只是愣愣看着她头上带的一对蛾钗,上面镶了绿松石,颤动时很可爱。 见她眼神一直落在蛾钗上,卿心荟便摘下头上一边的蛾钗簪在了她头上。 “今日元宵,怎么能不带闹蛾下山去闹嚷嚷呢,让大家看看我们苑娘子是最美最灵动的仙子。” 好在苑希很快恢复过来,手中绛纱灯制作精美,今日去灯市定能出了风头,苑希举起灯对卿心荟笑了笑,任何时候她都不应该让自己看起来颓丧。 到了后卿心荟率先买了一盏半人大的鱼烛,这灯会随着走动在头顶摆动,就是稍有些难控制。 这么难控制的灯卿心荟还觉不够,她竟然领着苑希走入了鱼舞阵。 嬉戏的人见她二人生得美,苑希手中又抬着绛纱灯,便让苑希当引路人,卿心荟做鱼头,与伶人一同漫衍鱼龙。 呈辞在山顶才得知承星替他准备的礼物是一尊汝窑,甚至被崔芊芊带来了上元节,他的心一下紧张起来,怎么会是这个?她肯定伤心了。 转念一想:她没有那些记忆,怎么可能伤心,她今日一定开心,能离我这般远,能自由自在地在人群中去。 他安慰着自己,却也根本安慰不了自己。 这日的于郢城美轮美奂,一座座仙灯、宫灯编织着各种模样。 城里的几个人这会儿正坐在路边摊,苑希用手中筷子狠狠分着一只烤猪蹄给点雩,“嘭——” “烟花!——” 卿心荟也“哇”地一声大喊:“在人群中看烟花原来这么美啊!” 苑希抬头心中却只有几个空洞的声音“放烟花了——” 是啊,放烟花了。 漫天的绚烂闪耀,高台上的伶人也并不停歇,有的转着圈,有的和着歌。 天被照亮了,她却看向了山顶的方向,此刻自然有郎情妾意的人在山顶携手看这满城烟火,一同俯瞰这座城与街上的游人。 一年了,结束了。 第75章 魁星楼 晚上看过鳌山两个人还不尽兴,苑希又带卿心荟去了州桥夜市,这里临着河边,饮食店铺、风味小吃,应有尽有。 不论冬夏,总是游人如织的夜市,壮观的州桥,巍峨的明月楼,风景如画。加上这里好吃的实在太多了。 月皎如昼,疏星弄寒芒,灯火煌煌,是谓江湖乡。 只是这晚苑希吃多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难受。大半夜起来抱着衔蝶就是一顿□□。 天微亮时,她才想起昨日收到的那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小葫芦,记忆瞬间被拉到了前世天庆四年的二月初一,那天是勾陈天皇大帝诞辰。 她与呈辞正在吃饭,店小难免有些油污,突然钻出一只蜚蠊,呈辞便是吓了一跳,苑希一脚就踢开了蜚蠊。 而后呈辞给她说了一件事:“壬寅年、壬寅月、壬寅日、壬寅时,这叫同元一炁。 四壬天得水,四寅木成林,四逢天德,四逢文昌,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 那日我在这个时辰对一支白玉葫芦许了一个愿,想见一见战神,这才半月不到我便见到了。” 这个好日子,也就是大后天,正月十八。 到这日时,苑希寅时便起来许愿,她捧着小葫芦许下了一个相同的愿望:“我想见一见战神。” 点雩睡眼惺忪竟一眼认出这葫芦来,“这是大雨过后,云彩裂开,缝隙里的那种天青色。” 苑希还在许愿,没有理她,她能认不出这是雨过天青的汝窑么? 等萃帛起床,见到苑希已经在桌边看书,她一边责怪又一边到她耳边指着她桌上的汝窑葫芦悄悄说:“听点雩说这是世子送你的? 这只葫芦虽小,却毫无纹路,那日崔七娘的玉壶春瓶上都布满了蟹爪呢!你这只葫芦即小又薄,这工艺可不是寻常物件。 ‘雨过天青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君子之心事,天青白日,不可使人不知,君子坦荡光明……” 苑希当即打断她:“我在看书呢!什么心事、蟹爪的,我一概不想听。” 点雩却是捧着一盅朱雀汤走了进来,“雨水前后要养肝脏的,就像春耕、春种,是一点儿都不能马虎,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囤积肥。” 连衔蝶也有话说:“喵——喵喵——” “真是怕了你们几个了。”苑希低下头继续看书。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一心就是要考试,至少先冲破面前的第一个关卡,她答应僖王妃的,一定考进七言书院。 整日看书,直到考试前一天,卿心荟才约她出来放松,拜帖还写了让她穿漂亮点。 苑希穿了一套带比甲的皦玉色长裙,是哥哥新给她找人做的样式,上面是苑希这一年来最喜欢的蝶舞丛花。 想到卿心荟也会穿着漂亮来赴约,她就觉得心里快乐。 出门前衔蝶也来扑她身上的蝶,她逗着衔蝶玩儿了许久,才整齐了衣服出门。 “明天不用太紧张。”卿心荟轻松得很,仿佛苑希已经考上了,“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虽没说去哪儿,但越走苑希越发记得这个地方,是前世她和呈辞落水之处,她便不肯往前去了。 卿心荟见她不动,只好告诉她:“这里有一处魁星楼,我带你求符去。 正好路上有一座很有趣的桥,那桥下据说有条龙,龙一吸气,就会出现一个漩涡。” 苑希前世也是听呈辞这样说,两个人特地来看的,她还问:“听说往桥下丢铜板能许愿?” 她当时就是信了这个,所以支开呈辞让他去买东西,自己投下了一枚铜板。 谁知愿还没许完,就被人推了下去,好在呈辞还没走远,立刻下水救她。 想到这里,苑希犯难了,他都愿意跳下水救他,为什么又不承认二人相识? 卿心荟拽着她走到桥上拿出一串钱,让苑希许愿,她却不想在桥上停留,两个人反而是在桥上别扭起来。 只能是卿心荟最后依了倔犟的苑希,直直去了道观中的魁星楼,这日二人还在道观遇见了梅香仆。 梅香仆一见她二人便赶来招呼,“二位娘子好久不见。” 卿心荟挽着苑希的手一本正经道,“香仆兄从来不下拜帖,我们自然不好意思找你了,你是大忙人嘛。” 看来她是约过梅香仆,但梅香仆没时间,他怯怯地结印回说:“哪里是什么大忙人,就是个打杂办事的,这年节里,各地道观都事忙。” 见他当真,卿心荟才笑了起来,解释自己是在玩笑,“还真把你这个呆子给吓着了。” 虽告诉他是在玩笑,但梅香仆依然表现得十分羞涩,带着她二人过了将道观一分为二的河水,特地登上魁星楼,给苑希请了一副“魁星点斗”的符纸。 这一日苑希都心神不宁,卿心荟才开始笑她,拉着她说要去算命,“看看你能不能考上女科。” 苑希笑了笑,如今也没有女科,自己去哪里考去,若真有,她是定要去试试的。 有了梅香仆这个“东道主”,要找能掐会算的就简单了,很快他们在那道人面前坐了一会儿,道人便说:“前半生有牢狱之灾。” 卿心荟眼睛都瞪大了,“从小被关在家里,也算是牢狱之灾了!” 还能这么解答么?苑希看着她的眼睛,有些不太相信这东西呢,好像一切都不过是心中的投影。 “后半生贵不可言。”道人又说到,“只是,娘子这命,不像是五月初五的生辰。” 道人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怎么都觉得解不开这卦。 魁星楼在河水中的倒影被拉得很长,有种真假之间的错乱感,却是极美。 晚上时,苑希焚香沐浴,将季微子最喜欢的《天问》拿出来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三遍才睡。 第二天一早她便去了七言书院,卿心荟在门口等她,见她头上梳着单螺髻,看起来清爽利落,又是好一通赞叹,让苑希信心十足。 第一次见季微子,她要比卿心荟瘦小些,又戴的山口冠更是显得清瘦。但脸上神情更加舒缓,对苑希也是秉公办理的样子,轻轻让她做些自我介绍。 既是来考学堂,对自己的介绍自然是要围绕看过什么书来说,她背了一大堆,最先的便是楚辞系列,但是季微子却并没有问,而是问她可看过《论贵粟疏》? 《论贵粟疏》一文存在于《汉书·食货志》中,这本书是僖王妃给她的,她当然看过。 见季微子正襟危坐,苑希便明白她的意思,开始说起自己的理解。 “文中晁错所说确有道理,谷贱伤农,‘民贫,则奸邪生’,可商人亦是百姓,不能一味抑商。 商贾不得做官,所以他们不读书,可如今卖官鬻爵并不罕见,那些不读圣贤书的人买了官,难道能想到百姓吗? 小女认为,晁错所说‘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百姓亦当如此,不应仅仅让他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能只是简单一句‘民者,在上所以牧之’。 上位者受奉于人民,应想办法使人们读书,学会变通。农者能通过商人流动的性质将手中的田地、粮食等更快贩卖。 商人也能明白投机取巧、囤积居奇会影响一个国家的未来,这样他们便不会一味蝇营狗苟。” 一直坐在旁听着的季微子听完淡淡笑了起来,她点点头并未评论什么,而是又问:“国子监门口的文章《器用》,你是如何理解?” 这不是问到苑希最在行的了么,“‘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守护之物定当是要用之器,所以,‘器以用为先’,当困知勉行,积厚成器。” 季微子最后才问了她最关心的事:“读圣贤书很难,你觉得你能坚持吗?” 苑希回道:“我小娘以前不怎么识字,后来她为了念经,慢慢也识得一些了。 我想,日拱一卒,久久为功,只要我不放弃,便能越学越好,以后有能力了,还能帮助别的人。” 到这个时候季微子才完全展露笑颜,“福不唐捐,你能有这般决心,便是最好,只不过我家那小娘子一心修道,没成想遇到了念佛的朋友。” 她问苑希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器用”一篇的观点,苑希也说不明白。 是在历下那两年,每日一人独对星空的想法,还是重生的那一刻,她明白了,没有尊严的人生根本谈不上其他的任何事。 第二日,七言书院山长妘简桥的夫人卞时儿亲自来恭喜苑希,通知她初一便能入学。 妘简桥是妘太傅最小的弟弟,是卿心荟口中那如清姐姐的小叔叔。 也就是妘简桥从小与季微子一同长大,所以才在这个档口请了季微子前去书院帮忙,给了苑希这个机会。 “叫我嫂嫂就行了。”卞时儿说话时干净利落,头不簪花,只左手上戴着支白玉,“学堂中的弟子都是如此,你来后有什么生活上的不适都可以告诉我。” 没成想一个书院有这么多女子的,苑希好奇问:“是因为我是女子所以劳动嫂嫂前来吗?” 卞时儿不似普通女子总是纤细模样,甚至是带着许多丰腴,她笑着回答: “是因为你是弟子,照顾你们的生活是我要做的,初一那日一早行拜师礼,切记早一些到。” 这两个月苑希一直在备考,过得充实又紧张,送走了卞时儿,忽然放松下来才想起旁的事。 她眼神空旷地往筛月阁走,一边走,眼泪便一路洒,她好像终于完成了江迎月交给她的任务,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绝不叫人喘气,还没舒坦两日,苑希收到了一个名叫“楼心月”的人送来的信,约她一见。 楼心月?苑希不记得自己识得这样一个人。 苑希看着这张不熟悉的字帖发愣,她不知道字帖上的这个名字是谁,谁叫“楼心月”?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应当是一个化名,这个人她一定很熟悉。 她心里有个名字跳出来,但她很害怕,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鄀京,至少现在不能。 第76章 月西沉 僖王府人力高品级的,皆徙二千里,不少女子因形态优美没入教坊学艺,她身边最近的荔语、枝香等侍女被发现吊了脖子。 而江迎月那些远在巫地的家族亲戚们虽隔得远也没有实际证明,却也都被贬的被贬,被下狱的下狱。 自称楼心月的女子找到她,第一句便是问:“你也忘了娘娘对你的好?” 苑希看着面前化名“楼心月”的人神色落寞回她:“我没有,可是我又能为娘娘做些什么呢?” 僖王府谋刺当今圣上,僖王妃又畏罪自戕,苑希如何为她做什么?她一直就想好好读书,要完成王妃对自己的栽培。 “娘娘说月总归是要西沉的,竹娘子,你觉得呢?” 化名“楼心月”的竹芯一脸不屑,“今日西沉,明日也一样要闪耀夜空,娘娘不能这样白死,至少,妘家人不能这样舒服活着!” 妘是篪国国姓,上至贵族下到百姓最多的也是这个姓,连皇家也不例外。 楼心月闷闷地回忆起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娘娘非要送我回家乡,我却不愿意,怎么赶我都不走,便被我发现了端倪。” 苑希对后期僖王府之事一概不知,当时还一直在想着过年、读书,“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的婢女发现娘娘已过身,便假扮我的装束,也自尽了。”原来楼心月如今是没有姓名的人。 “我为了保住家人,在王妃自戕后学着她的手记写了一封认罪书,书中写是太子与僖王一早密谋造反,王妃劝阻无力,所以自尽。 此后僖王府众人流放,江家也受到连累,我更不敢回巫地,更何况,我死了比活着好。 死了一切便了了,若是活着,只怕别人要用此事攻击我的父母与亡夫一家。 当时我想,皇上更多的还是惧怕王子野心,会将重点放在整顿朝纲上。” 在外界看来,僖王府行刺,僖王定是有了不臣之心,僖王一脉定要被全盘拖出。 可谁会想到便是如此只是在老皇帝的心中埋下了一棵怀疑的种子,并没有严惩禁足的太子与掖庭中的僖王,最后只是清算了江迎月罢了。 这一切之后唯独江家不得好过,本是巫地手握兵权的一方将军,现在也只是留着条命而已。 如此得不偿失,苑希心中着急,“竹娘子,你糊涂啊!僖王与娘娘虽常年分居,可谁看来他们不是一体?你推在僖王身上,娘娘是难逃的!” 等楼心月反应过来早就为时已晚,“羽栀,你怪我,你应该怪我,可我当时确实以为这样能将娘娘摘出来。 谁知皇上将气全撒在江家人身上,汪府更是唯恐此事惹上关系,是一点也没为江府求情!” 汪府是太子的舅家,国舅汪世宣也是僖王妃的舅舅,当初来往十分紧密,这也是后来将江迎月嫁给僖王的原因。 二人说到当下环境后一时无语,苑希便叫点雩温了壶酒来。 她是第一次吃这么多酒,原来吃醉了酒是这样的感觉,天旋地转之余,并不会像江迎月那样软绵地伏在榻上。 是江迎月拥有柔软的身姿,不是酒。 喝得多了,楼心月的话又多了起来,说起了汤泉宫之事。 曹王此前听闻一只金色人鱼生活在南郑与巫地之间,便派人去探查,索性是郁西世子之人寻到。 人鱼便是大鲵,大鲵在巫地山中多见,江迎月是巫地人,对大鲵十分了解。 当时,僖王以修水利为由一直等在半路上,曹王的人带着人鱼刚进巫的范围僖王就动手将鱼抢了过去。 但人鱼金贵,大家都唯恐伤了人鱼,太子先是劝架,让僖王的人护送曹王的大鲵进京,而后再议。 曹王也没多想,鱼到了后命人精心安排了类似南郑的环境,养在汤泉想等圣寿节。 谁知到了后僖王竟说鱼是从巫地去了南郑,又是他二人一同护送人鱼,要与曹王一同敬献。 太子为缓和兄弟情绪,提议就说是兄弟几人一同发现的鱼。 楼心月将其中关系说得十分清晰,直到最后才有了些许情绪。 “鱼本就是曹王与申王二位皇子捉到的,现在太子与僖王还想来分一杯羹。 曹王自是不愿意,便率先央了贤贵妃向皇上吹耳旁风要开汤泉宴为圣寿节助兴,借此机会要进献人鱼。 此事泄露,被太子知晓了去,太子又以为郁西世子做媒为由,将皇上提前请了去。 并率先禀报皇上人鱼一事,言辞之间更是将鱼揽在自己身上,仅仅只是感谢了曹王与僖王护送人鱼入京。 那日夜宴,便是兄弟几人一同献上人鱼。” 这与苑希猜测的相差无几甚至丰富了许多细节,她频频点头,肯定了自己也肯定了楼心月的说法。 说到这里,楼心月饮下一杯酒,举杯时偷偷望了一眼蹙着眉的苑希,叹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仔细想想便知道这其中猫腻,大鲵生活在深山老林曹王是如何得知的?这大鲵与那郁西世子脱不开干系。 我肯定,是太子授意郁西世子将鲵鱼行踪告知曹王、申王,才好从南郑抓获这样一条神鱼。” 不明白楼心月为何说是太子授意,苑希问道:“可太子又将鱼揽在自己身上,这不是矛盾?还被禁足两个月,何止是得不偿失。” 楼心月坐得近些,认真看着满眼狐疑的苑希眼睛说:“那些得不偿失都是后话,当时的太子只想着截下人鱼,替皇上贺寿。 他们或许只知百年的金色人鱼罕有,却不知这人鱼会啼哭,太子动了抢夺的念头才会在宴席上吃了亏。” 她“呵呵”一笑,看着门口轻飘飘说:“鲵鱼最是胆小,若是他们事先了解过这人鱼,便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那蒙着的布。 鱼被击杀,太子怎么可能让自己一人吃亏,他定要拖人下水,更要将此局扳回来,所以让僖王点出人鱼的来历不简单。 后来事情一步步演变,也是不受控的。你也要知道,这可是皇家,太子被禁两个月,谁也别想讨着好! 当时宴会上,若不是太子授意,甄小公爷再是犯浑也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怎么会敢大闹宴席? 你看如今,金吾卫上将军依旧保护皇城,可曹王与申王过完年却一件差事也没领。” 楼心月已经把这一切说得十分清楚,可苑希有自己的想法,“不论如何,那刺客是僖王府的亲卫,此事能如今这般已是万幸。” 苑希一直觉得这些事与江迎月脱不开干系,如今也保了江府众人性命,若翻出其他来,她担心江迎月父母不得安享晚年。 “你傻啊!”楼心月故意提高音量,又假装四下看看压低音量道。 “皇上得知大鲵几经人手,肯定会派人去查,一探便知这鱼究竟是何人送上,大鲵啼哭曹王脱不开干系,这还不够么? 僖王久不在京中,哪里来的侍从行刺你想过吗?究竟是什么人栽赃僖王府行刺害死了僖王妃,你难道就一点不动脑子?” “你是说曹王……”苑希不敢肯定。 “我是说太子!”楼心月肯定道,“此事本就是曹王吃了亏丢了鱼,现在被皇上怀疑,他何苦要再出手让皇上不满? 其实太子这一次便如苦肉计一般,已经让皇上对几位皇子的关系更加上了心。” 圣寿宴会之上究竟如何苑希是一概不知,她双眼圆睁,若真如楼心月所说,是太子想要让皇上怀疑这几年风头正劲的曹王? “这一切终究不能一击毙命,太子损失个僖王扳倒了曹王,那些不成年的皇子们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僖王连自己都不在乎,更不在乎什么都不知道的娘娘,太子为此一搏,断送的只是江家上千口人。”楼心月说得激动,眉头拧成一团。 但苑希还不相信,问道:“是太子故意陷害僖王,火上浇油栽赃曹王?” 楼心月不置可否,见苑希依然半信半疑,决定不再一直说此事的细节,而是转为打感情牌。 “这事儿闹成什么样皇上都会掂量废掉太子的后果,可饶是如此,太子与僖王都没有考虑过最无辜的娘娘。 羽栀,你还要想什么?你难道不替娘娘申冤,你不让这些恶人尝到代价吗?” 看着着急的楼心月,苑希心中动摇,江迎月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于郢盼着爱人,盼着家人,可人生最后竟也只是落入一个陷阱。 她缓了缓,不想被楼心月的情绪带着走,才想起一个人,问:“容娘是谁?” 在汤泉时江迎月便提起这个人,但她并不认识,在那日惊险的晚宴上江迎月心中还这般在乎此人的脸色,想来心中是在乎的。 “容娘便是太子妃的闺名。”楼心月缓缓道,“娘娘从小便经常来于郢,有时候来了直接住在妘府,即便是如今,娘娘都是这样唤太子妃的。” 江迎月竟这般不喜欢太子妃吗?太子与僖王兄弟情深,唯独江迎月什么都没有。若如楼心月所说,他们更是牺牲了整个江家。 “那你与娘娘又是怎么知道汤泉、大鲵一事?”楼心月对大鲵发现又辗转的经过太清楚,甚至就像从头到尾她们都是亲自参与一般。 苑希总觉得这中间虽听起来似是复杂的宫廷争斗,但太子被禁,僖王被拘,曹王受到怀疑,没有哪一个得了渔翁之利的。 太子不会傻到自断双臂就为了让皇帝怀疑曹王,他是东宫太子,曹王再是因为贤贵妃得宠,皇帝也不会为此动摇国本。 见苑希犹豫,楼心月便倒上最后一杯酒,一口饮尽,重重放下酒杯,又将苑希的手紧紧拽住。 “羽栀,我相信娘娘没有看错你,娘娘蒙冤你不能袖手旁观!你不能背弃我们。” 看楼心月越说越生气,苑希抽出手握在她的手上,安慰道:“你放心,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楼心月点点头,“我打听到王府许多小娘子没入教坊司后都被收在怜幽与重晚二人手下了。 娘娘小时曾去过她父亲的驻地,就是这二人的家乡,那时候闹旱灾,后来瘟疫,死了不少人,怜幽与重晚这两位娘子便跟着娘娘入了京。 她二人腰肢柔软,是娘娘送她二人去的教坊,这些年虽没有来往过,但她二人怎么可以忘了娘娘的救命之恩。 我想着她二人能收了那么多王府老人应是感恩的,我们可以先试试看找她们帮忙,那日汤泉你也见着她二人歌舞了,她们可是很有些人脉。” 见苑希低着眼眸盘算,楼心月愈发觉得可以立刻行动起来,“明日你就想办法联系她二人,我们定要让太子与僖王付出代价!” 苑希却摇摇头,她坚持自己首先是要准备去七言书院的事情,报仇一事要从长计议,楼心月瞪着她眼睛中仿佛有火。 苑希却不疾不徐道:“娘娘的事情我一定不会忘记,但这不是改变我眼下事的时候。” 每一件事都要有条不紊,就像玩叶子格,手里有什么牌,摸什么牌,出什么牌,每一步都不能乱。 第77章 相思果 虽是刚开春,不过也只是不用再裹着厚厚的冬装,一个冬天过去,她已经褪去稚气。 开学这日苑希穿了一套溶溶月色镶银边流云的学子服,梳了简单的单螺髻,上面用红丝线绑了,只坠着几颗米珠,起风时丝带微微地动,却又被珍珠沉着,动静相宜。 如今她甚至有了自己的马车,只是一早点雩便起来拿了熏香想去打扫马车,好让她一路都有好心情,却发现那马车竟就是每次接送她们去僖王府的那辆。 马车除了在上面挂了苑府的牌子外,没有丝毫区别,苑希便明白,这马车是和呈辞安排的,之前车上没有挂牌,只有早晚接送,应该是连行驶路径也都隐去了。 呈辞早就有计划要与太子、僖王暗地较劲,所以并不想她与僖王妃扯上关系,要不是这样,凭自己哥哥那性格,定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得了僖王妃的青睐。 这样想着便觉得好笑,呈辞一边害怕她怪他管太多,一边又怕她卷入这个漩涡,确实为难他了。 但他这样做,对苑希而言难道就不扎心吗?她与僖王妃朝夕相处几月难道会没有感情?无心之人永远也不会明白别人的真心! 她收回思绪,提醒自己不要上他的当。 这日正是中和节,苑希出门时带上了哥哥替她准备好的数只装满五谷瓜果种子的青囊,和特意带给山长的腊肉。 她们抵达七言学堂时只见门口有一牌匾,点雩一字一顿念道:“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唐虞之际,于斯为盛。’”苑希点点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脸,“哪里的材不重要,重要的便是‘用之’。” 苑希要做有用的人。 七言书院的人比国子监更多,这日又恰逢中和节,人来人往倒也人有没时间观察这个新来的女弟子。 初时祭祀,苑希一直想见的妘如清带着她了解学堂布局,如清姐姐一身素衣,没有丝毫装扮,只在头后发髻上簪了一朵小白花。 等祭祀结束,她才回到队伍最后,每人一份的宜春酒,险些让她受不了。 书院送了每人一把尺子,苑希是知道的,父亲每年也会收到皇上送的刀尺子,赐给他们刀、尺,表示裁度。 季微子按照她的能力,安排她跟着小班读书,小班中大部分是妘府和季府的族人子弟,年纪小也单纯,苑希上课自在些。 今日初来乍到,苑希一整天都在课堂认真听讲,没有擅离过一步。 快傍晚时,学堂有些吵闹,学子们都探头去看,竟是宋兹来了,宋兹可是学堂弟子中学问、外形第一人,自然人人都喜欢他。 赶上苑希下课,她抱着两册书站在人群后面一身素色,宋兹本有悒色的脸上忽而燃起止不住的笑容,“四妹妹,你真的来读书了。” 二人寒暄几句,她才提醒他快去见师长,宋兹倒是乖巧,立刻点头离去,谁知苑希还在等着套马的时候,他就又回来了。 他提议:“刚才与老师们打过招呼,便不打扰他们了,以后反正我也会常回来。不如今后都我来接四妹妹上下学吧。” “不用了,我哥哥给我安排了马车。”她说的是真心话,“五哥,马上就春闱了,你还是多花心思在书上,不用管我。” 这时宋兹的神色才回到了初时模样,“四妹妹,这里是学堂,都是男子,你偶尔来我陪你在后院写写画画便好。” 苑希抬眸看了他一眼,忽而有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原来女子要想考学,竟这般容易,难的反而是这些外间诱惑。 才几日罢了,冬雪化去,春日暖阳携带着微风,将枯枝吹得坠满了嫩绿。 自从见过楼心月后,她却一去不返,苑希寻不见人影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毕竟楼心月复仇心切,定不是离开了。 惊蛰那日,天边只一弯银勾挂着,苑希第一次从小门去了后院,荒凉之感不能让苑希想象出曾经这里有一家三口每日的欢声笑语。 这个院子虽不大,但有许多花果树,曾经应该也是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惜如今隔壁的苑正铎一家也不再似从前。 园中有一株玉兰花,她抬头只见到手中烛火照亮玉兰的底部,一弯清浅的银钩在旁,孤月照花影,春水沉暗星。一切都那么孤寂。 翌日一早便是苑希并不熟悉的琴课,她会弹一两首但基本功不好,妘如清怕她不好意思,悄悄带去了小花园的歇山亭中练习。 二人已经熟悉,这会儿便也就没有了生分,妘如清歪着头打量了苑希的眉眼道:“苑娘子真如传闻中一般,顾盼生辉。” 苑希并没想到这竟是在形容自己,反而觉得好玩,玩笑问:“如清姐姐这是觉得我长得还不错咯?” “纤腰舞天纱,回眸胜星华,自然是美。”这就是妘如清见到苑希的第一印象,“但外在的美,难胜你内在的美。” 这真是把苑希说得不好意思了,妘如清讲话温柔,做事细心,苑希是十分喜欢羡慕她的,自己和卿心荟两个人的性格被衬得像野孩子。 直到卿心荟来找她们,结果弹出一曲高山流水,苑希才知道,野孩子只有自己。 “原来卿姐姐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你天天在外面玩,什么都不会。” 一曲罢,卿心荟才说:“从小就被掬着学这些,还不会,那岂不是傻子了。你放心,你很快也能学会的。 如清姐姐看着温柔,其实要求很严格的,你要做不好,她会一直陪着你练,俗称绕指柔,绕到把你绑起来为止。” 正巧妘如清端着一碟小食走进来,笑着说:“是不是又说我坏话,好叫人怕我。” “怕你才好,免得都欺负你温柔。”卿心荟抢过小食碟吃起来,妘如清也依然只是温柔地笑着。 苑希低头不断练习,务必要练得行云流水,等卿心荟与妘如清已经吃了半盏茶她才抬头道:“如清姐姐,你就是要对我严厉才好,否则我太多跟不上的,这样可不行。” 妘如清走上前收拾着凉亭的东西,“放心,少不了你。”她将收在一旁留给苑希的小事拿出来让她休息,三个人才一起聊起天来。 “真没想到,学堂里竟有那么多女子,如清姐姐、卞嫂嫂、还有季教习,这倒叫我少了许多压力。” 卿心荟忧心地看了一眼妘如清,解释道:“妘太傅突然重病,留下这个七言学堂,山长没有经验,平日里看着井井有条的生活,原来他一个初上手根本就转不开。 也是因为这样才想着让我母亲前来帮忙教授学生,他好将学堂一应事务理顺,卞婶婶是见着我母亲一个辛苦,所以特地来分担学生们生活琐事的。” 她一本正经解释,妘如清也只是笑笑,“多谢你们一家人体谅,否则学堂肯定是要乱套的,当时我父亲病倒还以为只是小事情,谁知他最后去得那么急。” 卿心荟安慰道:“我才要谢你们把我母亲叫来帮忙,家里就没人管我了呢。” “难怪你天天跑出来玩。”苑希一直以为卿心荟从小就是这样想去哪儿都没人管的。 学堂生活简单规律,才几日苑希便很是熟悉。 这月初九是第一场会试,初八这日贡士便要入场,苑希特地选了初七这日去了宋府学织机,到傍晚了她才让人套马车,自己却在门前等着。 宋兹回来时正见她无聊在地上蹦根本没有的房子,头上的银蝶翅滚珠攒珍珠小簪一摇一晃,煞是可爱,他怕她累着了,便大老远就喊她:“四妹妹。” 没想到一回来能见到苑希,他立刻便开心邀请她和宋泽云看樱桃花,“等我春闱后,带你与三娘去看樱桃花可好?” 苑希笑脸盈盈看着他,却道:“直接等下月吃崖蜜果不好吗,这个时候我可不想出去。” 点雩一听立刻附和:“就是,蜜煎的最好吃。”崖蜜便是樱桃,甜中带酸,佐了蜜煎确实爽口。 但调皮的苑希眼珠一转,非要和点雩作对:“甘酪的最好吃。”初春甘酪带着一丝丝凉意,很是通透。 “‘美忻崖蜜尝新果,香识山樊称意花’。”宋兹脸上的笑容不断,依然邀请道,“花要赏,果亦可尝啊。” 称意花是传闻中形色俱媚,令见者心悦的番邦花卉须曼那,据说那花有一双生树,结出来的是相思果,宋兹此话是有歧义的。 这话不敢随意接,苑希便只是笑了笑,说起了自己等在这里的本意,“五哥,这‘魁星点斗’是我上次特地去求的。” 她拿出囊中装着的符纸送到宋兹面前,“我去考七言学堂时也带着的,我感觉考得不错,所以你带着,一定要中状元!” 她是自己用过后觉得很好所以转送给宋兹,宋兹却理解错了意思,以为是她特地求的,满心欢喜便收了下来。 说到状元,她又想到卿心荟所说,便问:“五哥,是不是中状元就会被榜下捉婿,像卿侍郎一般?” “这……”他以为人人都会在意名次,却没想苑希却是问的这个,他怕苑希是有所担心,只好劝慰,“并非是人人都喜爱凑热闹的,我……到时候看了榜,也不会久留。 卿侍郎长相俊美,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自然受到追捧,那日也是因为右相的家人在,说是要抢了给自家小娘子做夫婿,这些也就是调笑罢了。” 宋兹这样的人家是不敢相信真会有人将人绑了去的。 她看着一脸天真的苑希,于郢的流言蜚语不是一两日,而且越传越厉害,他自是不信,却也多少听了去,“四妹妹平日与与郁西世子往来多吗?我时常听到……” 话还没说完,苑希连忙摇头否认:“我和他总共就见了两三次,五哥你都在的。” 她极力希望宋兹知道自己与呈辞每一次见都是在众人面前,宋兹微笑着点点头,他们上一次一起遇见的郁西世子,苑希在他面前的样子确实更像是个犯错的孩子。 现在想来,世子也不过是对好友的妹妹多些照顾,算不得什么。 “去岁时四妹妹还仿若垂髫,我记得你们那时候来拜年,你还梳的双平髻,只用丝带扎着,人看起来也没什么神采。” 苑希已经不记得了,对她来说,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但后面的事她还是清楚的,“那时候我病了,在发烧,所以十五那日才会摔倒磕了头,运气不好,遇见了郁西世子。” 宋兹反而是笑了起来,“遍鄀京都说你是运气好,怎的你却觉得不好?” 苑希最不想提起的人偏就是这个和呈辞,便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哎呀,我就是来送魁星的,怎的说了那么久。” 一个冬天的相处,在苑希看来二人早已相熟,虽不比苑翎,也不遑多让,毕竟本就是一家人,“五哥,我先回去了,后日好好考,以后我就是状元郎的师妹。” 宋兹看着苑希的马车远去,久久不舍得回头,他第一次明白心被他人牵动的感觉。 第78章 激将法 回到家天已黑尽,“春天都到了这么久,怎么天还是亮不开呢。”苑希难免感伤。 楼心月消失多日,她打算不等她一起行动,而是一边派人寻她,一边自己想办法见怜幽、重晚二姐妹。 她又推开了后院的门,只自己拎着一盏灯走了进去,漆黑的院落走了很久才有灯影,旁边还有一个人独坐枯树旁,是刘韵奴。 “刘小娘。” 刘韵奴突然站起来,看着黑夜中突然走出个人影来,却又见着是一身云锦的苑希,赶忙过来招呼,“四娘子怎么从这边过来,可有被我吓着?” 明明是苑希将她吓了一跳,她却先关心起苑希来。 苑希摇摇头,问:“不知三姐姐的房间怎么去?” 刘韵奴回头看了看,她身后是一处水榭,只是水也干了,树也枯了,水榭看来是仔细重建了墙,但要在这里过冬,是有些难为人的。 低吟半晌,刘韵奴才抬头说:“我带四娘子过去吧。” 走到苑萌小院儿时,她又不往前了,“我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四娘子回去我好引路。” 并不想勉强她与自己一起去见苑萌,苑希便留下了手中的灯叫她不至于站在黑暗中。 她进去时苑萌已经洗漱完毕,听闻苑希这个稀客来了,又重起装饰,叫苑希等了好一会儿,出来时却见苑希并未打扮,倒显得像是自己多重视似的。 苑萌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这个妹妹身上,缓缓坐下后才问:“你来做什么?又要劝我?” “自然不是,我是来找三姐姐帮忙的。” “我凭什么要帮你啊?”苑萌眼神流转,不经意地刮了苑希一眼,她才不上这个妹妹的当,“少来,你不是有世子,去求他呀。” 苑希故意端了茶饮了一口,道:“为了三姐姐我肯定要和他保持距离的,崔七娘和世子关系匪浅,我不能让三姐姐在中间不好做人。” 说到这个苑萌就来气,“你还好意思说呢,我没少因为这事儿挨骂,上元时她本想整你,谁知你没上山,她又错过了看烟火,第二日叫我去发了好大的火!” 那日苑希在山下除了没看烟花外,其他也是痛快的,没想到是苑萌替她承受了,便问:“那她最后怎么肯饶过三姐姐的?” 苑萌瞪了她一眼,心中委屈却一句也没说,只道是:“我还以为你能迷住那郁西世子,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今后你自己好自为之。” 挨骂都是小的,苑萌一介商人之女,其实在崔芊芊身边就是个小丑,正是因为苑希与世子的关系,崔芊芊才要苑萌去当陪客,目的就是奚落她。 苑萌一心要往上流社会挤,暂时顾不得这些,只盼着能遇见个贵人提携,以后也能跻身上流,但这个中心酸又有谁能明白? “那个郁西世子真不是好人。”苑萌将气都撒在苑希身上,对她横眉冷对,“招惹了崔芊芊又偏去与那妘府的娘子定亲。” 她说得激动,转过身来坐着,直直看着苑希,“定亲就定亲吧,怎么又冒出个旁的女子来,本来崔芊芊闹了那么久,都是要死心的了,这会儿好了,又开始要作妖了!” 苑希心惊,怎么又多出个女子来,“我只知道和呈辞要娶太子妃堂妹一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苑萌眼光凶狠,呼了一口气,“你没有听说,这两日世子时常流连丰乐楼,听说是喜欢上了一个我炎篪的戏子,真是个风流鬼! 崔芊芊惹不起太子妃,自然是饶了那妘嗣云,但这普通的戏子伶人,还能让崔芊芊怕了不成?现在世子对那娘子保护得周全,但也难保哪日就露出了缝隙来。 我告诉你,那崔府明面是读书人家,实际上可不简单,那郁西世子以为自己娶了妘府的娘子便是投靠了太子?崔府自有自己的办法,郁西可不是他一个世子说了算的。” 没想到自己这个姐姐对崔府的了解如此深,但也更好奇她所说崔府不简单,“这崔府如何不简单?他们又要如何针对那不认识的娘子?” 就苑希对崔芊芊的了解,并不认为她有多心狠手辣,至少她对自己,对妘嗣云,最多就是嘴上不饶人。那日在山里,还被郗星奈给顶了回来。 苑萌明白苑希说的是什么,“你是觉得崔芊芊也没把你怎么样,是吧?那是你命好,崔芊芊想给你好看的时候偏出来了个妘嗣云。” “那一整年多得是时间呢。”苑希含糊地对自己说。 时至今日,苑希已经不像一开始时因为崔芊芊给了她难堪便觉得崔芊芊讨厌,觉得她是坏人,现在她想到的只有崔府是一个巨大隐患这一点。 对面前人恨了又恨,咬牙再咬牙,苑萌才只吐出一句:“那是你不知道这一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苑希的眼神突然迎上苑萌,“三姐姐……” “你不必觉得感动,我从来就不想帮你,一切都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苑萌说着却也红了眼眶。 “你说了什么?替我说好话?”苑希轻言细语地问她,“三姐姐是不是为了我……” 深深吸了一口气,苑萌又露出不屑的表情,“你能有什么好话可以说?我不过实话实说,说你是个丑姑娘,和世子才看不上。 说你哥哥整日像个哈巴狗一样围着世子转,世子都从没叫你作陪出游过,说你要……要卖给大姐夫做小妾!” 这话确实叫苑希闭了嘴,刚刚升起对苑萌的喜爱又刹那便没了,她不想再与之闲聊,只道:“三姐姐既然与那崔七娘这般好,怎么也没见姐姐得了好处。 上次我去参加汤泉宴,还看了教坊司中最厉害的伶人怜幽、重晚的表演,姐姐连教坊司的舞都没见过,以后如何与人说自己也是什么场面都去过的? 前段时间公主莲奴儿请了教坊去唱歌,还有许多王公公子家的娘子都去了,崔七娘可被宴请了? 这两日便是春闱,春闱后鹿鸣宴、曲江会,神龙烧尾,上青云,届时教坊司与戏台的伶人们可忙得很,再没人能愿意去崔府弹唱的。” 故意这般刺激苑萌,到时候只要她将这些话说给崔芊芊听,她不信崔芊芊那性格不会去请怜幽、重晚。 再不停留,苑希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就是装也要装出厉害模样来。 谁知刚出去便见刘韵奴竟还站在原地等着,还以为她等了这般久会先离去,或是找个地方坐会儿。 苑希过去想接过刚才那盏灯,刘韵奴却是不肯,“我给四娘子引路就好。” 两个人本也不熟,倒不需要多话,只是看着这个在江陵藏了十几年的女子,她的一生与殷小娘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回到暖阁后,苑希已经没了刚才的盛气凌人。 呈辞到底喜欢妘嗣云还是青葙子,还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炎篪女子,或者他不过是享受这样的左拥右抱,女人争抢他的快感。 原来就算是前世他对自己可能也就是如此,是篪国万千女子中的一个,前世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笑话,如今更是连他没去军营自己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把衔蝶抓在手中狠狠揉搓,“花心!花心!花心!” 冬天过去,撇开一身的懒散,二月只闷头读书竟很快过去。 三月初一那日便是殿试,初二一早,七言学堂的人早早都聚在了一起,学子们都在翘首等待着宋兹金榜题名。 这日到了午间,学堂还特地派了人去龙门等着,等来等去也没有消息。 大家都等得着急,苑希也不耐烦,“再等下去,我们就要错过游街了。” 这才听人在门外喊:“金花帖子都送到府上去了!” 原来,宋兹因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皇帝钦点探花郎,报信的几人觉得气不过,所以一直在龙棚金榜下不肯走。 苑希得知的时候整个七言书堂都阴沉沉的,大家都很不开心。 据说宋兹的文章被八位读卷官评为第一,但皇帝一见宋兹,觉得他是这群人中相貌最好的,所以由他探花,最为合适。 有几个学子一开始气鼓鼓,见人人都如此又开始安慰道:“好在如今没有适婚的公主,否则宋五郎定要尚了公主去。” 苑希这才知道江迎月所说“若是被皇上点了探花,那也是不中用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苦学多年,若最后只是落得个驸马名头不能做官,确实过于凄凉。 就如她自己,若是苦读一场,最后却还要卖给大姐夫做妾,那她的努力又有何意义? 回去路上她不自觉地一直抱怨此事,萃帛却冷冷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有什么?” “这真的是五哥想要的吗?” 萃帛立刻抢白:“什么想不想要的,挹戎还想和亲呢,公主指不定要去和亲,难道这是她想要的吗?” 真是气死苑希了。 后一日上巳,正是假期,不用去学堂,苑希便一大早溜出来见卿心荟。 前世,苑希这日偷偷出来见了呈辞,他见面便送了她一支杨柳。去岁呈辞送了一支梨花,柳枝柔软代表情意绵绵,那梨花是什么? 卿心荟见苑希不开心,便找着别的话与她闲聊,“真羡慕道人那样,阴阳相合,并不在意男女。” 苑希像是懂了一些,卿心荟便对她调笑,“今日回去便叫人去做道服。” 第79章 真般配 三月三娘娘庙要唱戏,苑希想带卿心荟去看这出戏,谁知去了后得知娘娘庙出了告示,从明日起闭观,要重新修葺。 卿心荟今日没去成道观,便让苑希讲娘娘庙的成因,娘娘庙原名广生宫,在城北门城城墙根西马道街的七星台下,庙内曾有七星井一眼,本是汉昭烈帝之孙北地王的府第。 当年,蜀后主刘禅听信谗言,不战请降。其五子北地王坚守气节,不肯投降,他回家和妻子崔夫人抱头痛苦,决定全家以身殉国。 最后,崔夫人在柱子上撞死,刘谌杀死了三个年幼的儿子,提着妻子的头颅来到汉室宗庙中,伏地痛哭,眼中流血,自刎而死。。 唱曰:“一出南门云送风,不觉扰了昭烈宫。我不能保住你的江山,只将血肉还祖宗!” 后来人们在崔夫人生辰时供奉纪念王妃,后来形成了三月三“送娘娘出嫁”的习俗,娘娘庙由此而得名。 卿心荟是第一次听崔娘娘的故事,听完和苑希第一次一般哭了起来,“人为什么就有这么多故事,听了让人难过,嫁人有什么好,我们不要送娘娘出嫁!” 送娘娘出嫁这日原是会演剧酬神,还要大肆饕餮,今日却十分冷清,他们问过路人才知,今日探花宴,人人都去城西看新科状元了。 听说探花宴,苑希便是愣了一下,她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你不高兴了?” 苑希摇头,卿心荟又道:“不高兴就不高兴,你放心,我不会不高兴。” 知道卿心荟在说什么,她才低喃:“确实是有点不公平。” “你也太可爱了,居然想要公平,我哥哥凭借美貌挤进三鼎甲得了探花,宋五郎因为美貌落了状元,只能屈居探花,想来是都不公平之事,可这世间又何谈公平呀?” 卿心荟拉着苑希的手,完全不往心里去,“走,我们去城门口迎接探花郎去。” 一年来皇帝都没遇见什么开心事,匆忙宣旨定在三月初三上巳佳节由宋兹骑马先行,遍游名园,沿途采摘鲜花。 然后在琼林苑赋诗,并用鲜花迎接新科状元,在杏花园举行探花宴。这原本应当是他的探花宴。 她却很为难,“别去了吧,五哥没得中状元,我觉得他肯定很伤心,现在还要为状元做马前卒去探花,想来他心中也有许多不情愿。” 卿心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可挺有趣的,人家中了探花难道是坏事么,你在这里替他矫情什么? 探花就是学问好长相好的,谁不知状元都不一定能及得上探花呢!走吧,一会儿满大街都是男女相迎,一样是大出风头的。” 二人在前往的马车中,聊起了成亲一事,卿心荟家里还没有安排,但是已经有些学子的父母有意无意暗示过,反而是人太多,所以卿常知还不知道究竟要把女儿嫁给谁。 “所以我要快一点,我要加入五斗米道!”卿心荟的眼神是绝对认真的。 一直以为只是这样的说辞,没成想她竟然一直记得,苑希惊得掉了下巴,她觉得这个想法太神奇。 卿心荟耸耸肩,“要嫁就要嫁我父亲那样的,尊重我母亲,欣赏我母亲,但是世间可能就这一个吧,所以我没得选了。” 说着二人下车,她就随手在路边摘下一支浅粉色的杏花来塞到苑希手上,“迎探花,怎能无花呢?” 苑希拿着这及第花突然更是失落,宋兹怎么说都是探花郎,自己却是还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资格走入考场。 二人刚出了阊阖门,这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传说阊阖是天门,人人都猜测探花必要走这里过的。 而此刻这里早就没了位置给她二人,她们只好站在远处的高台上看着人们殷殷期盼的表情。 苑希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大家都好开心。” “你这个人怎么得失心这样重?”卿心荟故意凑到苑希面前笑她。 苑希抓着她的手臂摇了摇,撒娇道:“学堂的师兄弟都为他抱不平呢,我是他家人又是师妹,难道不该为他生气么?” 卿心荟头一扬,“你别学那些酸人,而且他们是怕宋五郎中了探花,恐怕要尚公主,断了未来之路!”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人群便都吵嚷起来,探花郎正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捧一束鲜花从城门楼子下出来。 他身后的锦旗猎猎,就如他的身形一般齐展,大家终于见到了皇帝钦点的探花,呼声一遍比一遍更响亮。 许多想要沾喜气的将自己手中搜集的鲜花丢向马上的宋兹,期望着宋兹能将自己选中的鲜花送到琼林苑中。 苑希远远见着马上之人,他本就是芝兰玉树,今日这样的场合竟也若卧松云英般沉着,反衬出她的急色。 探花队伍越来越近,周围的男女都在感叹他的样貌,卿心荟也道:“有一说一,比你赐兄,只差一些些了。” 苑希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不过定睛打量了宋兹,倒也觉得卿心荟说的没有错,卿心苏长得就像是画中的美人面,世间难有几人能敌。 “宋五哥也不差,虽少了赐兄那若有似无的一丝精美,不过气质更胜一筹。” 卿心荟听了这形容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刚才一直在马上沉着稳重的人忽而伸出捧着花的手对高台上挥了挥,几片花瓣落在他绣银丝牡丹的粉色长袍上,这一片的人都倒吸一口气。 然后才发现宋兹的眼神一直落在高台上那个削肩细腰,面若银盘的娘子身上,这小娘子身穿湘妃色长裙,外罩苍筤竹绣茶花长挂子,面料普通却做工精细,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春闱后的鄀京向来都是争相举办喜事,二人还正巧穿了同色衣裙,人们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起哄要探花郎往这边来。 苑希这才发现人们像是在看她,赶忙拉着还在弯腰大笑的卿心荟离开,却听见人群里有人在喊:“苑府的马车,是那个磕出贵人的苑家娘子!” 本来是来看探花郎的,这会儿变成都来寻苑希,这个于郢城中有名的糊涂鬼。 躲上车后也听到周围人都在大声故意议论:“哪个苑娘子啊?莫不是那个故意倒在郁西世子怀里的那个吧?怎么又勾搭上探花郎了?” 话语伴着嘲笑的声音,苑希像是逃也一般离开了此处。 卿心荟看出苑希的窘迫,安慰道:“你想想,我们生活的鄀京有一百五十万人,听过你的人其实在这个数字中是很少的。 大部分听过你故事的都是生活在我们周围的人,而这中间又有几个真正了解你呢?” 苑希看着她,她继续说:“如果你为了那些根本不了解你不在乎你的人担心,这有意义吗?” “卿姐姐。”自己向来没什么朋友,从遇见卿心荟到现在才感受到朋友的温暖,“你能有父母那样支持你,才能这般自由。” “你也一样,你家里没阻止你就是默认,他们是支持你的。” 苑希想到父亲应该是不敢忤逆哥哥口中那个用来做挡箭牌的世子,可是大娘子和小娘的性格可不是这样随意糊弄。 苑希已经很久没去嘉禾馆上课,老嬷嬷能教的东西,早已经都教给了她。 她玩着卿心荟腰带上的香囊,无奈却又庆幸,庆幸这一年来的一切,又无奈这一切带给她的改变。 “哎呀!”卿心荟最喜欢就是苑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今日这是怎么了,就没中状元嘛,看把你难过得。 这还是我眼中的苑闺臣吗?还是那个会带我去夜市吃宵夜,去戏台看故事的闺臣吗?” 苑希这段时间一直就是这样,情绪十分反复,实在是这段时间她像是失去了目标,被这样一说,她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她拍拍自己的脸,决心振作起来,快一些找到楼心月,快一些见到怜幽两姐妹。 既然卿心荟这般看重她,她也不能让人失望了,下午就带她又去了瓦市,看了几场戏,酣畅淋漓地鼓掌,也为剧中人哭泣。 刚看完一曲《双渐苏卿》,卿心荟还不过瘾,拉着苑希去别的神楼又看了一曲《苏小卿月夜泛茶船》方才满意。 她感叹这双渐的母亲怎么能在他儿子中状元后便将苏小卿卖了呢,越说越气恨不得要化身故事中的人。 这会儿反倒是苑希又反过来劝她了。 好半天才缓过来的卿心荟看着苑希被这桃粉色衬出来的窈窕模样,又想起上午时的宋兹,笑道:“‘谷雨花枝号鼠姑,戏拈彤管画成图。’今日你二人真当是般配。” 下句是“平康脂粉知多少,可有相同颜色无。”苑希虽觉得伎子可怜,却也实在不想有任何牵扯,旋即正色道,“卿姐姐是在埋汰我还是探花郎?” 卿心荟哪里想到那个意思,解释道:“好妹妹,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见那宋五郎今日身上绣的鼠姑花,又与你一般着了红彤色,才浑说了,妹妹饶我。” 她笑着求饶,苑希怎么会真的与她怄气,假意责备了她两眼也就揭了过去。 等到傍晚回到苑府,才知今日人群中有两个熟人,李牧溪和周樱。 二人合计了苑希的身份,才小心翼翼地猜测她便是“流皓”假扮。 李牧溪是苑希在国子监说过话最多的朋友,又帮助他渡过难关,现在知道她的身份,自是要前来见面的。 李牧溪是读书人,不可能上赶着来见苑希,所以是下了帖子请她前去一聚,住处就是这个冬季周樱租住之地。 早先只是不想表露身份,既然已经被知晓了,苑希也就不再遮掩,稍作打算便带着自己的想法去见了他们。 一进门便看到一盏豆大的油灯照着家徒四壁的破旧房屋,墙上挂着几幅新作的画,画技了得,普通人买来装点自是不错之选。 苑希上来便直截了当问道:“牧溪兄大病初愈便又开始作画,是打算将周娘子欠下的债尽快偿还么?” 周樱是走投无路来到了苑府,在此之前已经欠下不少债钱,若是这些画能将那些钱还上,他们其实也就没什么压力。 偏偏这李牧溪摇摇头,“这个冬季我在生病,围信兄那里更是捉襟见肘,我答应过会帮助他,所以我想……”看到面前人已经怒目相对,他才不敢继续说下去。 “围信兄可知你的病情与现在你与周娘子的生活条件?你帮他固然是好,可是谁来帮帮你们?” 苑希一脸不可置信,想不通李牧溪怎么是个不变通之人。 第80章 木绣球 寒冬退去,春季里又出了许多新样式的漂亮衣裙,特别是近来有人改造了戏子所穿的云肩。 将宽大的地方裁去,只留下了两片如翅膀一样坠在肩头,苑希也觉得好看,做了几副,送了卿心荟和妘如清,可惜如清姐姐暂时还不能穿戴这些。 第二日苑翎回家后找到正在背书的苑希,将手中的盒子往桌上一放,问:“你昨日跑哪里去了?等了你许久也不见人。” 他往前推着刚放下的盒子,“早间甄小公爷派人来找你,听说是驸马那个雅集请了许多人,你若是一个人,被他们遇到了,怎么能脱身啊?” 大驸马那个雅集不是谁人都能去的,苑希若是受邀,那是莫大的荣幸,但苑希是什么身份,能得这样的垂青,只怕是是祸不是福。 她也不回答自去翻那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大份蝴蝶酥,苑希瞬间将旁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九寿斋的蝴蝶酥!” “昨日新品你怎的就叫得出名字的?” 苑希回答不上来,只好又将话题引到了别处,“你怎么突然去九寿斋呀?”说着说着她便咬了一口自己最心爱的蝴蝶酥,突然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第一次吃蝴蝶酥,那日便是前世的三月三,苑希和呈辞早上在娘娘庙听了《杀家告庙》。 那时候的苑希只听出故事中杀家殉国的激昂与崔娘娘的忠义,呈辞抬手帮她拭去泪痕,二人就此确定彼此心意,偷偷牵着手在街上走。 见到远处的九寿斋排了长队才知道出了新品,两个人在队伍里遮遮掩掩,但每一次对上眼神都觉得快乐溢满心头。 蝴蝶酥就是苑希对爱情的幻想,酥脆、香甜,后来她去了历下,每月苑如雪都会送来蝴蝶酥和米花糖,是她对家的想念。 那时候她总是舍不得吃,只有实在思念的时候才舍得品尝一块,这大概是在历下生活的两年中唯一的甜。 现在,还有永远尝不到这香脆糕点的僖王妃江迎月,她觉得她一定会喜欢的。 “呈宰走那儿过,说是新品就买了来,你知道的,呈宰的意思就是世子的意思。” 一听呈辞,苑希连忙丢开那蝴蝶酥,假装是噎着一般,捧着茶碗吃了好大一口茶。 已是初春,想来呈辞一直没离开,应是因为与妘嗣云的婚礼便要在这几日了,蝴蝶酥终究也只是一个寻常吃食。 前世上巳定情后,苑希和呈辞还拌了几句嘴,因为苑希虽与他确定了心意,却并没有决定要嫁给他,她不肯告知身份,只想得了几日的快乐,再回到从前的生活。 在筛月阁的生活并不开心,但她早就习惯了,要让她去面对呈辞的家庭,她是不敢的。 那时候的她目不识丁不说,家里只是七品官,父亲一年的俸禄都买不起呈辞腰间时时更换的金香囊。 我盖上蝴蝶酥的盒子,含混道:“我昨日去看了一位旧友,聊得多了便回来晚了。” 其实她昨日见李牧溪时对他明确告知,自己不同意他一味帮助别人却这样压榨周樱, 李牧溪觉得袁围信人好,若不帮他自己内心过意不去,苑希问:“你看看你的妹妹、未婚妻都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有什么能力帮助别的人?” 李牧溪只是摇头,觉得苑希不懂人情。 她也不理这人,一转头看着周樱的眼睛,问:“你若愿意跟着我,我不会让你一直给人浆洗衣服的。” 周樱当然愿意出来做事,但她思忖半晌又问苑希可不可以将李牧溪的未婚妻带来。 “若她要来,我自然欢迎,但若是她携家带口,那恕我办不到,优柔寡断可不是做事的好性格。” 她是要周樱来做事的,可不再是洗洗衣服茫然地一天又一天。她看中的是周樱胆大,人生地不熟也敢一个人到苑府借钱。 周樱咬咬牙,用力地点点头,“苑娘子放心,娘子交给我的事,我每一件都会完成到最好。” 这日卿心荟刚到学堂,见苑希又穿了件粉色短比甲,便笑她:“穿短比甲就会很像小孩子,虽然可爱,但总会显得幼稚。” 去岁时江迎月总想将苑希打扮成奶娃娃样,但冬天过去,她的童年便已经结束了,她点头笑笑,自此也不再穿短比甲。 只穿长褙子的苑希本就高挑的身材被衬得盈弱随风,谁会知道她心中全是不安分的想法。 也不知道怎么的,苑希去七言书院读书的事不胫而走,整个于郢都在传,去年那个磕头磕出贵人的丫头去了七言书院。 据说三岁会背千家诗,六岁能写文,去年国子监门口的文章就是她替他哥哥起草的,皇帝看了都说好! 加上一直以来她美得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的传闻就没断过,这回仿佛是坐实了她瑶台佚女的仙女身份。 这硕大的鄀京,什么奇人没有,就是有名的才女也不下十好几位,只是苑希是来头最小势头却最猛的,连这几年京城第一才女郗星奈也少有人提了。 没几日,苑正储又升了御史台侍御史,虽只是从六品,但看在百姓眼中,那就是升官,是卖女儿得的好处。 初春的于郢看起来似乎很是热闹,人们都是喜气洋洋的。 宋兹得中三鼎甲,皇上钦点授翰林院学士,由科举至翰林,由翰林而朝臣是士大夫的人生理想,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相府。 忙碌了多日,又有无数宴会要参加,到这一天才终于有时间来学堂看望。 师兄弟都围着他,到了午后才有空来看作画的苑希。 他微笑着看着她,苑希立刻拿出画轴要他指点:“五哥,我听说学堂中工笔画最厉害的就是你,你看看我的画,妘姐姐说不太行,可是我自己看不出问题来。” 宋兹乐得与她谈画,看着苑希时而点头时而迷惑,便觉得可爱,他从小见着大哥与大嫂便是这样在家弹琴作画,想来他们的乐趣应当就是如今日这般。 他沾了墨随手画就一支花道:“那日多谢四妹妹。” 苑希还没明白,他又道:“谢你那支‘及第花’,我后来在金明池旁寻到一支与你手中相似的,皇上说正配这探花宴。” 苑希才想起来,那日是卿心荟摘了那支粉色杏花塞到自己手里的。 这日宋兹难得能来,便说带她俩出去玩,“我很快就能拿第一月的月奉,请你俩去丰乐楼吃酒去。” 她打趣问:“那你这月奉不就都没了,还要倒欠不少呢。” 并不是真要客气,苑希下一句就催他叫人回宋府去接宋泽云,她与卿心荟并不合适独自与宋兹出游。 路上,宋兹告诉她:“好多富家子弟想见你,你现在是鄀京的红人了。” “见我干什么?”苑希家门口的邻居们都不再来看她的稀奇呢,怎的这些富家子弟是没见过世面么。 宋兹没说原因,只道:“大抵也是好奇你。”毕竟在女子面前公然谈论她的相貌,并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情。 只是她自己不知道,那些子弟是想看看传闻中美得不可方物的她。 他们到时,宋泽云已经站在欢门旁,“等你们半天了,来这么晚。” 他们出门时许多师兄弟又都来与宋兹告别,所以耽误了时间,他便对宋泽云道:“今日我们不着急离去,定叫你们连宵夜的果子也吃了才回。” 苑希站在门口有些踟蹰,欢门上的彩带迎风飞舞着,她上次在这里遇见呈辞,害自己紧张了好久,只盼今日是不会遇见他的。 宋兹一回头便见苑希正站在一株木绣球旁,木绣球是大团大团的白色,看起来洁净又青春,衬得苑希如初生稚子。 只觉这一幕赏心悦目,他不自觉吟出:“‘疑是环瑶初琢就,一团香雪滚春风。’原来便是如此。” 随着他的目光,她也看向一旁的木绣球,绣球比她还高,阳光洒下来像是一树的金色绣球。 “‘东南风起,天地洁净,万物清明’,清明时节的万物都如这花朵一般总是笼罩着清新的气息。” 苑希是喜欢春天的,因为连空气都是香甜的,所以春天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可爱。 四人不再多说,随着人群往里走去,丰乐楼是何等地界,店家怎可能不是人精,早就知道宋兹这样的人物来了,快快安排了东楼,让人带着他们走了好大一圈,叫食客们都见着他们。 一切倒是挺顺利的,只是到点菜时苑希也被店家认了出来,这是郁西世子上次特地关照的娘子,上次她来,郁西世子便叫人为她准备了一桌相同的菜式。 就说这郁西世子一年就要在这丰乐楼挥金如土多少回,更不说每次与他同来的都是太子亲信了。 店家殷勤地拿了一份少有人用的菜单送到苑希面前,其中竟有郢水醪,苑希看着菜单好奇:所以上次的酒不是呈辞单独带来的? 她将菜单合上,自己并没有点菜,心中隐隐盘算着此事,席间一直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日昳后刮了一阵风,天色很快就会下沉,她拉着卿心荟去外面看景色,宋兹与宋泽云也跟了出来。 夜幕即将降临,站在飞廊看着于郢城,最后一丝阳光从无数云朵后露出,云移光随,像是在为那些走街串巷的百姓们点亮一盏盏烛光。 晚上的丰乐楼,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比白日更加璀璨,她上次来,心思完全不在游玩上,今次才有了些意趣。 一旁的卿心荟低下头咬了咬唇,今日一起看歌舞,看街景,看夜灯,她发现宋兹每次说话都对着苑希,许多情愫呼之欲出。 前几日原是打趣苑希与宋兹般配,这会儿她便不好再这样说了,否则被宋兹听去定是要当真的。 第81章 大如天 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苑希今日不过简单装扮,微风透过身上这香云纱,一整日都是舒爽。 刚放学,苑希一边往马厩去,一边吩咐萃帛去打听呈辞的婚礼定在什么时候,已经一个月了,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 近来楼心月也没消息,她都怀疑是自己太过于专心学习而忽略了其他,所以这两日打算什么都不管,定把一切事情找出源头才是。 刚到马厩便率先看到了哥哥的马车,她开心跑过去与哥哥笑着打招呼,正对上旁边人的眼神。 “文冠兄,你确定这是你妹妹?都说苑家娘子乃是鄀京才女,我以为,都学成才女了,肯定与我们一样,是书呆子呢。” 说话的是苑翎的知己,夏侯晏,字攸介。 也是听闻苑翎今日要去七言学堂接苑希放学,他好奇这个才女才跟了来,夏侯攸介站在一旁也笑得开心。 虽是开苑希玩笑,但却是用嘲笑自己的方式,苑希第一眼便觉得夏侯攸介此人十分友好,“要说京城中的才女,想来只得一人有资格,便是郗府的十七娘。” 苑希见过郗星奈几次,她的容貌与谈吐绝对能奠定她鄀京第一才女的称号。 夏侯攸介笑道:“这第一才女我们是没机会见识的,若有一日能成了太子座上宾,也能有机会遥遥望上一眼罢了。” 这么说着,苑希竟见过不少厉害人物,更与她们同桌用餐,想到那日郗星奈温柔与她说话,她便觉得隐隐开怀。 说了几句,苑希突然提议今晚一同用晚餐,“第一次见哥哥的朋友,只是匆匆一瞥也太仓促了,难得这般好的机会,我们不若便一同用餐。” “好啊!”夏侯攸介一拍手,“春日里日日是好日,早就想与四娘子多聊几句,今日怎么能浪费呢!” 苑翎本想阻拦,却见苑希十分热情,率先登上了自己的马车。他只能等夜里再提醒自己这个妹妹了。 席上苑希很是健谈,还一直让点雩帮夏侯攸介斟酒,看得苑翎是吹胡子瞪眼。 等酒酣耳热,苑希的狐狸尾巴才露了出来,开始对夏侯攸介打听起许多奇奇怪怪又没有关键之事。 夏侯攸介现任军器少监,部门早年所属东西作坊,后来才置了御前军器,监于工部,但毕竟里面一直以来龙蛇混杂,再是被归了工部也改变不了其中这些人的江湖意气。 他虽是一介书生,倒与这些人相处不错,苑希知道这些人得来的消息更多更广,所以才会要与夏侯攸介一同吃酒。 可惜哥哥说过夏侯攸介有些才华,连呈辞也与他坐谈过,对他赞不绝口,不知他与呈辞关系究竟如何,她也不敢问太直白。 好在了解到了许多想知道的,比如篪国的酿酒作坊有很多,但郢水醪只有官酿,郢水醪的酒曲是不可能卖给这些酒楼的。 而且,丰乐楼出了重金,将都曲院一整年大部分的酒曲都包揽了下来,这样于郢大小三千家售酒脚店都只能从丰乐楼买酒。 苑希玩笑着说:“那丰乐楼干脆将郢水醪一并买下,好叫天下人都尝一尝。” 夏侯攸介举杯闻了闻杯中酒,感慨道:“若有这等好事自然是好,就是这郢水酪的酒曲乃是富水每年的贡品,就是他不要命了敢卖,也没几个人敢喝的。” 苑希浅笑安然,心中却明白,丰乐楼哪里不敢卖这酒,敢喝的人也是多了去了。 夜里吃得高兴,回家路上苑翎可就不开心了,“我叫你多结交些公子哥,不是让你结识他!” “你不是之前还说他好嘛,怎么就又不让我认识了?”苑希一脸的生气,难道就只能和那个和呈辞结识么! 苑翎表情为难,好半晌才说:“夏侯兄家有病妻,你与他多说这些也是无甚益处。” 苑希是要套话,又不是对他有兴趣,他家里有没有娶妻她才不需要知道,一听哥哥这么说就生气,“我又不是要嫁给他,他家里情况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首要便是嫁人,反正你若是相不中满意的,便给世子做妾,不可能有别的路。” 看着如今一心只管她婚事的哥哥,像是再不认识一般,明明说好携手并进的,怎么才走了半路,哥哥便就一心要她嫁人了。 她本就不想嫁人,所以从没考虑过这些,但现在想来,哥哥走的就是一步险棋,现在人们畏惧郁西世子身份,迟早一日世子不再看好他们,周围人便会如鬼魅一般要将苑家人啃噬。 “就我如今的名声,哥哥若再一直将我与那郁西世子绑在一处,想叫我嫁出去恐怕是真有些难的。” 只怕越传越真,好事者从一些奇怪地方牵扯出二人关系,到时候苑希只能去投江,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也都要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马车停下,苑希抱起一小撮裙角快步往府里跑去,这再不是那个一直鼓励她走出筛月阁的大哥哥了! 回到暖阁还是气喘吁吁,萃帛便说起早先苑希让她打听的事情,据说呈辞与妘嗣云已经退了婚,此事妘家不想张扬,所以也只是冷处理罢了。 听到这件事时,苑希十分错愕,衔蝶跳进她怀中她都懒得搭理。 萃帛附上她耳朵像是说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般道:“据说是世子近来吃酒忘了提亲一事。 听人家猜测,是世子对那个寻常篪国女子太过喜欢,整日沉迷才会吃酒耽误了事儿。妘府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还能被人拿捏不成,自然就不愿意了。” “浪荡公子,活该没人要!”苑希将怀中的衔蝶往桌上一放,闷闷不乐起来。 她生气他玩弄青葙子的感情,生气他都提亲了还辜负妘娘子,生气他就一小会儿便迷上了那个篪国的寻常女子,生气他竟是个这般水性杨花之人! 墨云拖雨,路上不知谁家养出一大丛青木香,洁白的花瓣在细雨中噗噗速速。 想着等夏季时自己的珍珠梅恐怕也能长成这样,苑希便摘了一支带去学堂。 这日宋兹来正见到苑希在给青木香洒水,他喜欢这白,衬得眼中的苑希超凡脱尘。 他提议苑希可以用这些花做簪子当做发饰,就像花冠一般,苑希却是个爱与人作对的性格,玩笑道:“我偏不用这青木香,我要摘了百花簪在头上呢。” 玩笑总是带着三分真的,她若是做花冠,定要五颜六色才好,宋兹却没放在心上,“四妹妹总是爱说笑。” 上次点雩说崖蜜要蜜煎,她便说要淋甘酪,这丫头着实爱玩闹。 到下午时,松石撑着伞在雨中等他,他还好半天舍不得走,一直陪着苑希将一副花鸟图画完才离开。 回家后,苑希却是看着雨发呆,她想起了前世呈辞说要送她的汝窑,玛瑙末为釉,又只能在阴雨天或梅雨时节烧制天青釉。 大自然的雨往往是不可控的,钱财不是最难的,难的是耐心的等待。 上元节崔芊芊得的那一尊汝窑花瓶虽昂贵,却正说明了和呈辞的心意最廉价,就像他前世给自己的许诺一般,不过是人人都能得了的。 不过一年,他身边女子已经换了数个,若是换作女子,都要被抓去浸猪笼,偏他还过得这般潇洒,气得苑希几日都睡不好。 这晚也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嘀嗒,她便起来坐在廊下看雨点打在小池子上。 去年时几经辗转,今年只盼能安定下来,她幽幽道:“国子监去了两个月,僖王府去了四个月,下一段,希望……” 点雩抢白:“定要超过半年!” 还在想着下一段是什么的苑希瞪了她一眼,“我要议亲了!就半年?” 她是不愿意议亲成婚,但今年便要及笄,眼看着亲事便是首要,她自知逃不掉,虽然每次与哥哥说此事都不开心,但她也知道逃不开。 点雩吐了吐舌头,磕磕巴巴说出一句:“长长久久……”也再不知要说什么了。 下雨总是生出无数哀愁,好在崔芊芊被苑萌激得去请教坊来唱歌,到了这日两姐妹才终于得空出宫了,苑希得了这个消息,才又振作起来。 二三月的春日宴之多,又赶上春闱,一场接着一场,怜幽、重晚两姐妹连跳舞心肠都快没了。 苑希在路上去等,却因为不知是哪辆车而没行动,等到她们回的时候,苑希才上了那辆找了一天的车,见到了两姊妹。 两姊妹淡扫一眼面前人,第一句就说:“春过半你才来找我姊妹二人,不觉得你办事能力有些弱么?” 苑希一头雾水,“你们识得我?” 姐姐怜幽眼神不善,道:“汤泉宫见过你,那日我二人的舞你恐怕是没心情看,脑子和眼睛里就只有面前的郁西世子。” 没成想,她二人对自己竟这般熟悉,连那日晚宴竟都观察过她。 既然她二人与江迎月有旧,苑希也就不躲藏,问道:“汤泉宴上二位娘子可在,你们可知道那人鱼究竟是怎么回事?” 怜幽点点头,“那晚本是觥筹交错,圣上亦是开怀,太子突然带着人鱼上宴席,人们都很好奇,谁知那布帘拉开,人鱼的双手不断在眼前抓拿,很快便哭叫了起来。” 这与别人说的都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苑希总觉得楼心月说的带了太多她自己的情绪,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怜幽答应只要苑希需要,随时可以来见她,晚间时还派人给苑希送来了一本书。 苑希捧着书认真地看,整册书没有任何不同,除了卷首上几句手写的字:“此《大学》赠与吾女迎月,心懔懔以怀霜,其与琨玉,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旁边略偏还有一行小字,“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如天”。 字迹很新,不像那一行字经年累月已经褪了不少颜色。如天,看字迹是江迎月的,却自称如天,许是她的表字。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苑希不自觉念出这句诗。 她捧着这册《大学》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江迎月,她是傲然的僖王妃,但见到比她小十多岁却是长辈的卿心荟,却那般恭敬。 突然很想念她们,想念被王妃冷眼打量的日子。 她只是捧着书哭泣,又怕泪水染湿了书页,所以胡乱地用衣袂擦着脸上的痕迹。 第82章 回家去! 周樱毕竟在市井长大,又在这城市中生活,很快打探到楼心月找到宜南桥附近道观住下后就消失了。 这个道观外观与其他道观无异,奇怪的就是不准人进去爇香,苑希派人去查看也被挡在了门外,这着实诡异。 道馆门口挂着一块牌匾歪歪扭扭写着碧霞祠,周围邻里却都对这个碧霞祠讳莫如深。 不得已,她只能找到京师道录院右演法梅香仆,谁知梅香仆查验登记在册的道观后却说这是个假道观。 既然不是真的道观,梅香仆能做的便少了,他将此事上报又不知道要多久,这天卿心荟上午就来找苑希说了这件事。 苑希穿了新衣服,是萃帛给她定的绣紫苏花的长裙,外罩着一件薄衫,正是这个季节的模样。 想着梅香仆是办不了这事儿的,她便决定自己解决此事,干脆先带卿心荟去瓦市听戏缓解情绪,前两次二人来直接便去了神楼,今日天气好,二人也多逛了会儿。 只见勾栏里唱戏的女子个个生得美丽,却只能叫人用异样的眼光不断地打量着全身。 那伎子唱得好,下面人不停投钱,可伎子已经许久没休息,说想下去吃口茶,竟被老板那些鞭子在下面挥舞恐吓。 这一下卿心荟便没了心肠,直说不想看了,她觉得如此太过残酷,并没有把一个娇娘子当作人一般。 二人又走过胸口碎大石的戏台,又看了旁边的猴戏,卿心荟往里投了不少钱,却依然是满面愁容。 回去时她说:“上午时觉得开心,可是这会儿觉得很伤心,那些唱戏的倡优与那猴子有什么区别?这世间丑恶与快乐竟在同一处地方,实在叫人开心不起来。” 苑希走在她身旁,无奈道:“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卖笑以求生存罢了,就算是猴子也并不能逃脱开那铁链。” 生存从来不是卿心荟的人生,这几次才叫她见识了真实的世界,所以心里实在难受,她干脆提议离开,去买吃的,“九寿斋的桃花饼、蝴蝶酥可是现在最时新的。” 苑希一听是去九寿斋,刚还很想去吃些点心,现在就提不起劲儿了,她们这里去九寿斋是一定要过回龙桥的。 回忆总是莫名其妙涌来,今日又穿的那身紫苏花长裙,在马车上一路摇晃她便开始后悔,紫苏花像一个个吻落在锦缎上的绣纹,总会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事情。 今天的路况一直不好,总有人在前面拦路不肯让道,一路晃过去,苑希都快要晕车了,别说吃点心,就是冰醴酪放她面前她也吃不下。 到回龙桥,她们不得不下了车,这里要步行,从桥上,这就是苑希最不想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卿心荟就快步往桥上走要过桥,刚到桥头却还是忍不住往那儿看去。 “青葙子?” 青葙子一脸傲气,低头看着上桥的苑希时明显蹙了蹙眉,苑希便也不想和她多说怕惹她厌烦,轻轻福身见了个礼。 “苑娘子这是要去何处?”青葙子开口拦下了苑希。 没想到这青葙子说话竟带着斥责之音,苑希便也没有了好耐心,拉着卿心荟要从青葙子身边走过。 青葙子想出手来拦,却被苑希躲过,刚走出一步她又实在好奇这个青葙子,呈辞退婚后不知道他二人是不是又如从前那般如胶似漆? 她回头看去,不过一眼还没看仔细,却看到有人靠近桥上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娘子。 苑希大喊一声,桥上人便都回头来看她,她也不顾别的,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她是要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却没想到因为自己在心中盘算过太多次,今日竟真的顺着这人用力的方向就把他推下了河。 “你做什么推他?”青葙子反而先着急了。 还想解释是那人想动手害人,自己只是失手,可所有人都只见到是她把人推了下去,苑希一时语塞。 眉头紧锁的青葙子突然抓起她身边那个布衣娘子的手,对苑希恶狠狠低语:“回家去!” 旁边的布衣娘子清瘦的模样叫苑希心下一惊,这怕不就与前世的自己相类似,呈辞在今生也遇见了一个这样的娘子。 那个人不是自己,他只是在特定时间喜欢上一个特定模样的人,与她无关。 心头升起一阵没来由的委屈,不过苑希还没有时间发酵这种情绪,突然桥下冒出几个人,本是要上桥的,又全都跳下了河去。 她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晃眼间见着远处是一个极为眼熟的人,前世她见过,今生也见过,在……丰乐楼! “你怎么在这里?” 一转头,是和呈辞,看着他们的样子,她才发现自己好像闯祸了,“你们在抓人是吗?我是不是搞砸了?” 呈辞的眉头与青葙子类同,不过语气好上许多,“倒也不是,只要抓住就好,不用怕。” 他这句不用怕,苑希真的觉得他是在担心她,这算不算替她报仇了?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推她的那个人? 只是她明白的,故事早就不同,面前也不是那个骗她的人。 微微颔首,她丢下一句“我们买了东西便走。”就拉着一旁的卿心荟离开,这个地方,她一刻都不想呆。 两个人往外走着,没有留意到呈辞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对身边人说:“怎么不引她去别处?” 凯风抱拳回道:“世子,是卿娘子执意带苑娘子去前面的九寿斋,我们总不能现身劝阻,路上已经设置了无数关卡,都被她们绕过了。” 呈辞知道苑希喜欢九寿斋的米花糖和蝴蝶酥,她来这里肯定是去买米花糖了,她前世喜欢的东西今生也喜欢,那她今生怎么不喜欢自己了? 晚上时苑翎回来,问她今天有没有吓到,她问哥哥人抓住了没有,哥哥也只是支支吾吾:“你就别管了,不是什么好事情,你现在就好好睡觉,明天清清爽爽去学堂。” 苑希又把衔蝶抓过来在手中揉来揉去,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苑翎又道:“世子也是为你好才不叫告诉你,你也别再想这件事了。” 手中衔蝶最是无辜,想叫苑希摸,她偏不,嘴上还一直说着赌气的话。 “和呈辞带着两个娘子到处玩,这样的男子你还说他好,反正我可是不要嫁给这样的人,我宁愿去学五斗米道!” “你相信我,世子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见苑希半信半疑,他又说,“你放心,世子是洁身自好之人,青葙子你今天也见到了……” 苑希翻了个白眼狠狠打断他的话:“没见到!” 她心里好奇这个人许久,特别是那日瞥见了那么一眼便自惭形秽到现在,今日的青葙子对她态度不甚友好她又觉得心里不舒服。 “别跟我赌气。”苑翎解释说,“世子带着青葙子最主要的原因是太子老想往他身边塞人,所以特地从他母亲那里要来了青葙子。 青葙子长得美,还性格火爆,就像那日凝之兄说的一样,生气要拔刀的,这不是为了少几个安插在身边的眼线,日子也要舒坦些。” 苑希抓着衣角转啊转,又将衔蝶搂进怀里,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但那是多少女子的眼泪换来的,或许像大娘子与小娘一般并不对父亲付出真心,还能舒坦好过些。 可人心肉长,谁是真能一辈子活在一个不关心自己的人身边的呢,迟早也是会生出嫉妒占有的。 反正她才不要给和呈辞做妾,任凭哥哥将他说得千般万般好,她也是接受不了。 再不听哥哥说那人好话,她起身率先把他赶了出去。 漏夜时,苑萌却来了。 苑希一身睡裙只是拢了头发,素着一张脸便让点雩将苑萌迎了进来。 苑萌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开口:“我问你,你去回龙桥了吗?” “怎么了?”苑希知道苑萌不可能派人跟踪自己,但她竟能知道自己的行踪,确实奇怪。 苑萌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桥上坠下去一人,是不是你推的?”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苑希便思索着问:“回龙桥下的水那样急,掉下去也太危险了吧?” 苑萌手上有些凉,人也跟着抖了起来,“我前几日听崔芊芊说,世子对青葙子太过纵容,想给青葙子一些教训。 她有个哥哥,姓黄,听闻世子近来总带着个布衣女子出门,就说青葙子毕竟是郁西人,出了事不好交代,那布衣女子一看就没后台,先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苑希又招呼点雩煮些粉子茶点来,不紧不慢地坐在一旁听着她继续说。 苑萌才没心情吃东西,双手不自觉地抓着椅子扶手,没有停下:“说今日他们跟着一路到了回龙桥。 可巧,那娘子支开世子在桥上许愿,姓黄的人便打算将她推下去,那下面有漩涡,不死也够她受的。 谁知这时候冲出来一个小丫头,把动手的人推了下去,把姓黄的手下都惊呆了!据姓黄的回来的手下说,有人在桥下远远见着那丫头穿紫苏花的绣样长裙。” 说到这儿,苑萌眯着眼睛看着苑希,眼神考究,问道:“紫苏花可不是常见的东西,我就见过你泡紫苏花喝,去年萃帛还到处打听紫苏花的绣样,我问你,是不是你?” 苑希心中敲鼓,无法否认,只好反问她:“你怎么就能认定是我?” “随便是不是你,反正我告诉你,那人淹死了,若是你,你就是杀人犯!” 没想到那人竟淹死了!哥哥今日来竟没提起此事。 “没凭没据的,怎么能说是我推他?他们自己想淹别人,反被淹死了,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此事苑希可不敢承认,她也不是要杀那人,是那人起心动念要害人,她不过是顺手。 “你别和我说这些。”苑萌牙咬得紧紧地,“当时我正在陪着崔芊芊,她可是火冒三丈!若是被她知道是我妹妹捣乱,她定要收拾我的。 你知道没证据最好,你那紫苏花的长裙,最好是烧了剪了,反正让它消失!”苑萌态度坚定,已经紧张得指甲扣入了手心。 苑希见她这样,过来伸手用长袖裹着她:“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连累你?” 苑萌推开了她的好意,“你那紫苏花的长裙,再不准穿,这崔家人心狠手辣着呢!” 自然知道那紫苏花的长裙不能再穿,苑希又劝道:“三姐,那崔七娘是玩弄你的,你别去找她了。” 苑萌反而剐了她一眼,恶狠狠道:“管好你自己吧!” 第83章 像仇人 苑萌走后,苑希是真的睡不着,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觉得后怕,那人淹死了,都怪她。 今天的一切都在脑海不断重复,青葙子、布衣娘子、丰乐楼…… 若按照前世她与呈辞是都落了水的,但因为自己,是再没有这个故事了,只是这样便找不到那个画画的人。 会是谁呢?这个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整夜无眠,天刚亮她就去了嘉禾馆,她每日都会去请安,但都会很快离开,今日的苑希便没这样打算,她想看看朱大娘子的书桌。 因为她想起,当初朱大娘子手中拿着的信上是有花纹的,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笺。 只是可惜,朱大娘子眼睛不好,所以根本不写字,房中连书也不多见几本,那封信不是大娘子捏造,是别人送来的。 回房间后,她用云母碾碎,制作了闪闪发光的笺纸,粗粗过滤的纸像极了历下的风沙,但上面的云母却显示着它的金贵。 做好后这纸实在太漂亮,她又舍不得用了,便只拿了一张,写上了江迎月书上那句:“心懔懔以怀霜,其与琨玉。” 写完,苑希撑着额头坐在桌旁觉得心烦,点雩率先说出了她的烦心事:“姑娘,你说隔壁那位说的是真的吗?” 回龙桥下有漩涡,掉下去人第一时间会晕眩,苑希是知道的,那人掉下去晕倒呛水了很有可能,这也是她正烦的事情。 不过她并不想承认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是他想害人,我不过是出手相助,世子的人已经下去救了,救不上来那就是他的命。” 她不想自己背上心理负担,只能是这样说着,而点雩听完立刻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虽嘴上这么说,但心头还是敲鼓,苑希决定去问问这件事,很明显哥哥是不想说的,所以她要换一个人。 很快她便通过萃帛找到了凯风,约好第二天与呈宰见上一面。 苑希与呈宰比较相熟,但呈宰很明显不是,他实在内向,多说几句都要脸红。 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呈梓、呈辜都被呈辞委以重任,而他每次的任务只有保护苑希的原因。 “呈宰,我最信你的话,所以今日才叫你来的。”她也不与他废话,上来便和盘托出。 “我知道你们世子肯定知道你来了,所以,就算你什么都不说,他也会觉得你说了,你不如干脆什么都告诉我,免得两头得罪人。” 呈宰带着尴尬的微笑,脸上已经开始泛红,“出门时,世子就说苑娘子肯定会这样逼迫我的。” “谁逼迫你了?”没想到和呈辞居然这样败坏自己,她气鼓鼓皱眉道,“那你还不快说,是不是他逼迫你不准你讲?” 呈宰脸上刚才的尴尬没消,又挠了挠后颈窝,求饶道:“苑娘子,你俩不能让我夹在中间呀,有话你俩自己说吧。” 反而是苑希笑了起来,“其实我今天请你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让你帮忙。” 她没有细说楼心月的身份,只是讲了她失踪一事。 “我这位朋友在于郢没有亲人,本只是想找个落脚点,却没想到遇见了假道观。 那道观里的人横得很,所以我想借了郁西的势力,她们便不敢说什么了。” 相较之下帮忙寻个人自然比让他说世子不让说的事好办了,呈宰便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此事说好办也好办,但难在里面的假坤道个个膀肥腰圆,苑希派去的都是萃帛、周樱这样的小娘子,声音都不够她们大。 呈宰只需要在赤乌坊找几个平日里爱骑马的有力娘子上门,那些假坤道便没有办法的。 谁知这呈宰看起来羞涩,实际竟也是个狂野之人,他回了赤乌坊不仅叫上了几个娘子骑着马来,撞开了假道观的门。 里面人阻拦不及,被郁西的娘子骑着马闯了进去。 这假道观里气氛诡异,与平日里逛过的道观完全不同,每一个坤道都是表情凶恶的,见着外人进来恨不得找了人来打出去。 好在郁西的娘子个个身手矫健,根本不惧这些假坤道,她们进去就四处寻找楼心月的下落,竟找出了无数失踪的少女。 甚至从后院土里翻出骸骨来。 这哪里是道观,完全是吃人的地狱! 往里走去,苑希看着那几个被绑起来的假坤道眼神中的凶狠,便觉得心头一惊,一转头却又看见了眼神犀利的青葙子。 她一愣神才与青葙子打了招呼,青葙子却是态度不变,依然冷傲,微微颔首回礼又去了另一边。 难怪都说她厉害,苑希只是两次遇见她便能感觉到她脾性中的硬,并不是篪国娘子模样。 既然青葙子不想与她多说,她也不停留,只管进去找楼心月。 原来这假道观多年前原名碧霞祠,供奉碧霞元君,后来荒废了,便演变成了一座魔窟,这魔窟背后有高人顶着,根本无人敢动它。 这情形自当立刻报官,可那只手遮天的人难道就压不下一个小小府尹?苑希思来想去,便觉得此事不能草率。 她叫那几个郁西娘子关上大门,又掩盖了骸骨,此事必须从长计议,她又派人请了楼心月来,询问起这段时间她的所见。 碧霞祠□□计三十多位坤道,其中十几人皆是那牛高马大的婆子,剩下的这些多是落难的富家女子,也都是从各个地方逃出来,误入此地的。 楼心月最是难过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这个叫沐仙的女冠总在后院疯疯癫癫,她时而衣不蔽体在三楼的仙人阁跳舞,人人都能见着。 那些来上香的客人都说老观主真是最善良之人,将这疯癫的女冠养得这样好。 人人都像是热心肠一样拿不要的食物哄她吃下,却没人记得是谁将她逼疯了。 这些人摇身一变成了圣人,还要举着酒杯赞扬自己,在我眼里,他们还不如沐仙姐姐!” 这个叫沐仙的女子是罪臣之女,从小就没入教坊司学艺,后来摔伤了腿,几经辗转到了这里。 她原是这冠里最漂亮的娘子,老观主才不管她是否愿意只管叫她作陪饮酒。 后来她遇见了一位自命不凡的公子,说是能救她出去,她便巴望着这事儿。 结果那公子没多久却又看上了别的女冠,老观主自然要沐仙与别的香客作乐。 “后面的故事我便不清楚了,我来时,沐仙姐姐就是这样的,她总是见谁都笑,可我知道她不快乐。” 楼心月才来不多日,吃了些拳脚苦头,现在看来还很虚弱,却比在僖王府时更有斗志,“羽栀,为娘娘复仇的事你计划得如何了?” “暂时还没什么计划,不过我见到了怜幽姐妹,她们说了会帮我们的。” “啫。”楼心月很是不满,站起来慢慢转了两圈又“啫啫”了好几声,才道:“你做事若都是这样慢,几时能报仇?” 知道她着急,苑希好生好气解释:“你告诉我此事时太子已经解禁,而后你又消失了,这段时间听闻僖王也出了掖庭,只是还扣留在宫中。 皇上已经气消了,我们又怎么将此事重新翻案呢?这绝对不是写封信去敲闻登鼓就有用的!” 楼心月怒气冲冲,“再过不了几日就是槐序时节,你真认为我会像你一样等?” 一个着急之人只想速战速决,而苑希确实没能力立刻找太子与僖王讨要说法。 两个人两次商量都谈得不高兴,楼心月操之过急,苑希不能接受,特别是自己本就对一切不了解。 “娘娘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还有今日道观之事,也不会就此罢休。”从她进了这道观时她便是这样想的,“但不是今日,也不是一朝一夕。” 听她说要等,楼心月立刻站了起来,斥责道:“又是这些说辞,你若是害怕耽误了你的富贵你大可以不同意,何必总是要装出一幅好人模样?” 苑希绝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激动,我不是不帮,而是要想一举拿下这幕后主使,我们需要证据,也需要有走到皇上面前的能力。 就如今日之事,绝不是这一个假道观,一个可怜的沐仙就能办到的!‘可怜’在那些手握大权的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楼心月只是狠狠看着她,半晌才缓和了情绪,“嗯,道观如今既然已经被控制住,便暂时不去做他想,如今最重要的应当是替娘娘报仇。 只要替娘娘报仇,就是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羽栀,你不要一直左顾右盼。” 一切得来不易,苑希怎么会愿意粉身碎骨,二人很快不欢而散,她独自去了院中找到呈宰。 她是要感谢他,也拜托他替自己找青葙子,感谢她的帮忙,“我刚才见到青葙子,她好像不想理我,所以才想请你代替我感谢她。” 呈宰却满脸笑容答应帮她,“青葙子脾气就是这样的,她不是在和你横,你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只能是讪讪一笑,苑希眼角向下道:“你们都这样到处说她性格不好,这也不合适吧?” 她不想看他与呈辞相似的眉眼,她也没有一次又一次接触青葙子的勇气。 呈宰却是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可她一直就是这样,生来便是如此,我们郁西又不像你们篪国,总爱用条条框框把人关起来。” 吃了一瘪苑希险些接不住话,她又摆出严肃表情来,问:“你家世子为什么不准你告诉我那人的事,是因为那人落水死了,怕事情闹大?” “那人自己不肯上岸,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呈宰今日早就忘记此事,听苑希这样问,便立刻解释,没想到上了苑希的当。 “你这么说,他就是死了是吗?”苑希追问。 呈宰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现在便再不多说此事,“苑娘子,你和我们世子有什么话可以见面说,为什么总要像仇人一样。” 第84章 鹿炼师 苑希之前与夏侯攸介打听郢水醪一事,是因为她曾在僖王府闻过这味道,便是江迎月用的酒。 后来在丰乐楼那酒是呈辞去时用的,也就是说太子也知晓此事。 若有人私自买卖国酒,太子作为储君应当第一个不能容忍,如此只能说明,这酒流出的经手人太子也舍不得打杀。 于郢是京城,实行榷曲制,由都曲院每年将酒曲卖给酒户,丰乐楼一家独大包下了都曲院的大部分酒曲。 而制作郢水醪的春酒麹是在龙兴之地附近的富水,每年是作为贡品进贡皇家。 郢水醪的美味程度之高,就是唐时,皇家酒坊也为其改名为“郢酒坊”,可见其一斑。 “荷静蓬池脍,冰寒郢水醪。”就是在于郢的皇宫贵族中也是美谈。 按夏侯攸介所说,光是于郢一年沽酒就不可计量,篪国更是不禁群饮,且常赐酺,前几年酒税最高时曾达到千万贯一年。 正所谓“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私酒私曲虽不再如前朝死刑弃市,那也是重罪。 更何况私自沽酒,偷逃税金,这郢水醪作为国酒又没有明账的来源,中间大笔灰色收益,只怕是进了僖王的袋中,竟敢与国家夺利,此绝不是小事。 她让周樱找人四处散播此事,只道是丰乐楼已经在对外沽郢水醪,此酒价值千金万金,做上一笔这辈子便都够了。 一时间于郢城做沽酒生意的人风声鹊起,个个都说有关系能从丰乐楼沽到此酒,定金是成倍增长。 郢水醪乃是国酒,被这闹剧这番流传,皇上自然是要派人前来查看,却根本找不到这流言的源头,只能整顿丰乐楼。 丰乐楼被关了两日,又重新开张,一切不过是自罚三杯的笑话,很快便被一笔带过。 但这只是苑希的开胃菜,老百姓整日劳作,最喜欢的就是传这些街头巷尾的故事,干脆自己写几个故事出来,让大家来看个热闹。 去年年末时僖王府刺杀就已经陆续下了许多官员,有关系的也都伤得七七八八。 皇上作为一国之君,要做的是制衡,不是赶尽杀绝,所以就算知道郢水醪背后的异样也只是提点了丰乐楼。 两父子现在就是唱双簧,她必须要一击致命才能叫太子弃卒保车。 苑希的目的与楼心月的目的根本不同,楼心月认为江迎月是被太子陷害,太子是罪魁祸首。 但苑希并不这样认为。 无论是谁来看,僖王府行刺,此事没有被禁足的江迎月嫌疑最大。若说是江迎月为了泄皇上囚禁僖王的愤便也说得过去。 归根结底,是僖王让江迎月深陷危险境地,更何况若真是太子行此险招,正说明僖王心中没有江迎月,任人将她置于危险当中。 所以苑希的目的向来只有僖王,更何况即将动乱的内忧外患,太子是万不能有事的。 郢水醪一事闹了多日,到现在竟已到了荼蘼。 “花事了了。”苑希在学堂的歇山亭中写着字,点雩正在一旁用荼靡做露,香气袭人,好几日都不消散。 这日放学前宋兹也来了,他见她以为她喜欢荼靡,又说起后院有白茶,等开花了送她。 苑希淡淡笑着说:“我也不是多喜欢白花。” 她喜欢红色的,热烈的,但她也很喜欢窗边的珍珠梅,每日都在等着它长大开花,因为她以前得不到。 正好宋兹说起了那株珍珠梅:“前些日子听点雩说起你的珍珠梅,还笑你珍爱它,怎么才几日就说不喜欢白花了?” 宋兹心中以为苑希如孩童一般不定性,所以觉得可爱,还以此笑闹。 他总觉得苑希配这素霜,因为春天总是洁净的,玉兰、青木香、梨花,以及她自己种的珍珠梅,都与她像极了。 春天总是有很多白花,娇嫩欲滴,这是绝美的山色,却不是苑希最爱,她喜爱热烈的红,耀眼的金,甚至她更喜欢铺满大地的各类紫色、蓝色的报春花。 宋兹总爱约苑希去玩,可她满脑子都是江迎月,哪里有心情呢,所以他每次提议她都会推脱。 他也只能问她为何不愿意出去玩,“再过不几日就是夏季,能去的地方可就少了。” 她又要想事情又要学习,早就没心肠多说,只道是:“坤卦六二有言,不习无不利,不习便气不足,神、气不足,又如何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宋兹笑着问:“你又不考状元,不必要求这么高,从七言学堂学会的知识便够你一生了。” 苑希才不呢,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你们怎么要求自己,我也怎么要求我,我也要像你们一样优秀!” 学堂后面的月亮门后垂着一片白花夹竹桃,正圆的月亮门刚好露出不多的花枝,显得很神秘,但白花本就清淡,只露出那么一缺来,倒叫苑希觉得过分清冷。 只是二人刚好走到这里,宋兹又驻足看了许久,这凄凄戚戚的模样才更打中他内心,回身看一旁的苑希,更称出几分消瘦单薄来。 但宋兹竟以此比喻苑希,“夹竹桃常青不改,历经春、夏、秋三季,花开花落,此起彼伏。”更说她如那夹竹桃娇羞。 被这般形容,苑希应当做羞涩状的,但她心中却是吐槽:“只一点像,全株剧毒。” 她往外走是想叫别的学子缠上他,这样自己才好静下来读书写字,好在很快就有几个眼尖的拦下了宋兹。 回到歇山亭,她动笔写起了两个早就酝酿好的故事。 要想让皇上在意道观一事,就必须要捆绑一件他在意的事,这样他才会将道观之事一并彻查。 郢水醪一事也在于郢闹了半月,皇帝当做不知也好,私下责怪也好,苑希都不能叫他们舒坦了。 两个故事写好后她便交到了怜幽与重晚的手上,她二人编排成戏曲,再交会神楼、戏台的民间伎艺人,人们争先学这舞,很快便风靡了于郢。 第一个故事名叫《药酒》。 话说有个国家的人很爱狩猎,因为他们要泡药酒,这一日来了一个仙人给他们酿造了一种酒。 这酒喝完全身舒畅,人们越发爱喝这种酒了,后来皇上发现自己宫中的酒越来越少,才发现自己泡的药酒竟变到了百姓那里。 皇帝的药酒可不是普通酒,乃是仙酿,泡的是山中一头受伤的黄龙,皇上喝了这酒能长生不老,如今被京城百姓一同饮尽,皇帝大为震怒。 皇上请仙人前去寻是谁将酒变走,却发现原是那黄龙的灵魂变作一高官模样前去蛊惑百姓,百姓与黄龙一同饮酒作乐,很快便将酒喝见了底。 等酒全喝干,黄龙就要飞身而出,这个国家的国王请人不断往这巨大酒甕中倒酒,却怎么都倒不满,反而是天上下起瓢泼大雨,仿佛倒入酒甕中的酒化成了雨。 最后这座城竟被水淹住,从此消失了。 而另一个故事《鹿炼师》,讲述一只鹿精在道观中扮作道人修行,却来了个女弟子,女弟子整日修行却只想成精。 因她见惯了人间坎坷,鹿炼师巴不得为人便与这弟子同修一体,最后鹿炼师占得人身,那弟子成了精魄游荡人间。 鹿炼师有些法力,成人后越发美丽婀娜,肌肤都带着光,却不想没几日被人发现这道观竟有个绝美女冠。 可进了这道观的人都没能再出来,人们偷偷潜入道观将炼师的法器偷走,又将炼师绑起来,最后鹿炼师竟沦为达官贵人的玩物。 一日来了个仙人,见这女子眼中带着惊惧,如同一头受伤小鹿,便要救她,被人们发现竟砸了仙人庙,毁了仙人金刚身。 最后鹿炼师为了护住仙人散去了精力又变回了普通妇人模样,人们兴致全无,却在道观发现那鹿炼师埋在土下的尸首。 惊恐的百姓又筑了仙人庙求仙人保佑自己不被妖精所缠。 宫中最是喜欢看民间的热门戏剧,这两出戏没两日便被所有达官贵人所熟知。 见时机成熟,苑希找呈宰要来了一匹梅花鹿,梅花鹿性情温顺胆小,走街串巷人人都很是喜爱。 它在城里大半日,后面跟着的人成群结队,只见这鹿慢慢悠悠走进了碧霞祠。 好事者跟着进去,却遇见一位心月炼师求救,那心月炼师说道观残破好些年,是有邪物作祟。 这不就与近来风靡于郢的故事连上了,人们四处搜寻又发现了美丽却疯癫的沐仙,这可更不能袖手旁观。 后面有人提议掘开这道观的花园,定要寻到鹿炼师的法器,却没想挖出来森森白骨。 这一下可不得了,《鹿炼师》竟是真事,瓦市更是接连歌舞,赚了个盆满钵满。 很快,前段时间说丰乐楼有郢水醪卖也被人们熟知,本就确有此事,加之《药酒》的故事在城里流传,郢水醪便变成了《药酒》中能长命百岁的黄龙泡酒。 人们害怕自己慢了买不上,争先恐后去那些沽酒的正店要郢水醪。 有些着急的直接将酒瓮推着去店门口拦着,不卖给自己也别想卖给别人,一时间此事就闹得沸沸扬扬。 郢水醪是国酒,这样大肆在鄀京流传关于《药酒》的演绎,惜命的皇帝心头不痛快完全无法容忍,下旨彻查故事起源。 经过上次的闹剧,丰乐楼哪里还敢光明正大地将郢水醪放在店中,自是早就消去。 而瓦舍游棚本就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易聚易散,更是何处去寻第一个唱这故事的人? 第85章 不吃醋? 在此事前,梅香仆曾通过卿心荟告诉苑希,那一代的假道观都与一个姓黄的人有关。 此人权势遮天,非一般人,但据说年纪不大,也就三十上下,却能打通一切关系。 苑希调查过这个姓黄的,能找到的关系只有中书舍人崔时有个小舅子姓黄,但年龄却对不上。 这黄彬奇早年家里穷,为了不出彩礼钱入赘了吕家,妻子吕天真与他生了四个子女,最大的也只得二十二岁,更是没有姓黄的。 这个姓黄的明显与苑萌说的那个姓黄的十分相似,却查不到一点背景,这才奇怪。 她翻开江迎月给她的减字谱练琴,想以此静心,却没想这本曲谱根本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弹出来的音乐十分诡异。 无奈翻起了江迎月那本《大学》,“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她喃喃念着。 上次宋兹说她像历经春、夏、秋的夹竹桃,却唯独少了冬日。反而是他身上总有淡淡柏枝味道。 拿起手边一丛小盆蒲草,苑希觉得不服,男子总爱以坚韧的植物自比,怎么到她身上就只是些花花草草了。 这个月事多繁杂,一眨眼便是月底,再过几日是她生辰,很快要及笄了,她不想只做花圃中的观赏植物。 快至夏五月,妘如清难得心情放松些,提议几个人寻了花草来斗草,卿心荟想武斗,她想文斗,正巧这日宋兹又来了。 听闻她三人比赛,说自己可以做裁判,邀请她们第二日去宋府与宋泽云一同玩乐。 这日四个娘子一起斗草,输了的要作诗,是难得的午后时光,宋泽云少与卿心荟、妘如清一起玩,还稍显拘谨。 下午时几个小姐妹一起插花,那宋夫人可着劲儿地送来吃的喝的。 苑希往次来从没见过这样阵仗,这也就是季老太师的外孙女、外孙媳妇登门才有的周到。 宋泽云与苑希一起也大半年了,知道苑希的审美,插花她更多喜欢淡蓝烟紫一类,便问她:“你今日怎的用了这么多粉色小花?” 苑希试了几支花都不喜欢,摇摇头又换一支,“这花我一会儿送去给我三姐。” 宋泽云竟然吃味起来,“你倒想着你那个堂姐,我总记着你爱吃什么,却连束花也没有。” 今日她们来,宋泽云确实准备了苑希爱吃的宽焦,她便笑着看向宋泽云,“天热了,改天我俩一同去做一身衣裳,做一样的,不比这花好?” “你的衣服我才不喜欢呢。”宋泽云还嘟着嘴,加上一句:“太素了。” 穿得素的不止苑希一人,同来的卿心荟与妘如清都是如此,“我平日要去学堂嘛,里面人多,也不好穿得华丽,不过既然做常服,当然要自己喜欢的。” 这说着,几个人便开始商量起样式来,只妘如清还在戴孝,不适合那些新衣服。 要说春夏,宋泽云便有一些想要的新颜色,“我们几人都不过及笄之年,最适合明艳。 ‘色挟石榴红,裙带美人姿’就用石榴红吧,是人人喜爱的颜色,到时候再做顶花冠子,我们四人一同出门。” 赤红便是炎篪的颜色,但苑希不想,“人人都爱的我就偏不用,我就要用胭脂水。” 比粉色更娇俏的胭脂水实在适合她们这个年纪,三人不觉都很喜欢,“可是那颜色艳丽又娇嫩,穿了出去,人家会不会笑我们啊?” 她们都到了许嫁的年纪,穿得这样水嫩,难免遭人诟病,但卿心荟从来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凭什么笑我们?笑我们好看?” 苑希也不以为意,“越是笑我们的人,越说明了他内心的龌龊,我们大可不必理会。” 自己竟说出与卿心荟一样的话语,不免心中觉得开心,挽着手轻轻将头在她肩头稍作停留,仿佛这个肩膀能给她力量。 等离开时,宋兹来相送,他想约苑希端午节出游,却被她拒绝了,苑希拉过卿心荟做挡箭牌,“我和卿姐姐都约好了,端午我俩要在一起。” “你是说去骑马的事?”卿心荟转头故意笑着看向苑希,“你找好地方了吗?若是没找好,那这约定可就不算数的。” 见卿心荟故意调笑,苑希狠狠点头,“自然找好了,不然我与你岂不是失约了。” 宋兹听闻苑希这般忙碌,也不恼,笑着说:“看来以后约四妹妹,都要提前才好。” 其实苑希一开始并没有约卿心荟,她只是不想总见宋兹,上次连苑萌都说家里要把她卖到宋府来做小妾,她可不想让宋夫人觉得自己也这么不值钱。 既然卿心荟想去骑马,她晚上便叫人去问了苑翎,能不能在冠园玩两日,反正和呈辞这个月也不在于郢。 在此前,呈辞已经去军营多日,每次太子焦头烂额,他就会以消遣为由离开于郢,太子见他整日喝得烂醉,没有多心,只以为呈辞是喜爱在军营的拳脚日子。 但苑希知道他擅长伪装,整日饮酒、猎兽都是假象,江风、山月都不在他眼中,他才不会将一切和月饮下。 是夜,苑希捧着花去隔壁找苑萌,“上次三姐姐提醒我,我还没好好道谢呢。 但是今日来我也想提醒姐姐,如此看来,崔府之人心性逞凶斗恶,不是长久可靠的。” 苑萌看着那些花,眼神疏离,“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我若失了这个靠山,我更是什么都不是了。” “在此之前姐姐不也没有别的靠山?”苑希在此前更是一个关在后院无人问津之人呢。 将手中的花放下,苑萌苦笑笑,“我可没你那么好运气,一头磕出个世子,我现在连父亲的爱也没有了。” 以前的苑萌虽不是官家小姐,但也是吃穿都比照着苑楚楚和苑如雪来的,大姐楚楚小的时候沅江伯还在,日子过得是十分滋润。 自从刘韵奴与苑翓来了于郢,以前的一切似乎都被否定了,山珍海味不是她一人所有,父亲的爱意也并非只在这个家中。 要说崔芊芊有多好,苑萌与苑希一样都明白这是铤而走险罢了,但就像苑希跟随江迎月一样,知道她说话不好听,却就是死抓着这根稻草,不想放手。 “过两日我与卿姐姐要去冠园骑马,你去吗?”苑希真心邀请。 苑萌却嗤笑一声:“我这个四妹妹竟也这么会贬谪人了,那冠园是我说想去就能去的?那清流人家的女儿能与我一同骑马? 四妹妹,你也别太托大,那卿娘子是什么身份,你一个小娘养的庶女在她面前不照样是卑躬屈膝?不必以此嘲笑我在崔芊芊面前伏低做小,你我永远都是半斤八两。” 她以为苑希与自己一样平日里是在巴结卿心荟与宋泽云,说出来的话自然也不好听,不过苑希并不想与之争吵。 “三姐姐若是愿意来,多一个卑躬屈膝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苑希保持着微笑,不等回答,她又问,“三姐姐可知道郁西世子为何与妘府退了亲事?” 可算等到苑希问这些,苑萌一脸看热闹的笑意,道:“怎么,你那世子连这都没告诉你? 当时我还想着你命真大,那妘府的娘子若是坐上大娘子的位置,你这怎么都能混上贵妾。 你可不知道,听说了妘娘子与世子已经谈好聘礼时,那崔芊芊发了好大的火。 还说‘她妘嗣云是国舅的女儿,我也是国舅的女儿,凭什么不能与她争?’她家算什么国舅啊,真能给自己贴金! 王相宜劝她做妾,她却对她大哥崔如哭,‘哥哥你能受得了这气我可受不了,那贤贵妃就想自己富贵,一点也不帮衬我们! 好歹她要与外界联系全靠我们的父亲,她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我就偏要挤走那个妘嗣云!’” 苑萌学着崔芊芊说话的模样,自己又实在开心,捂着嘴笑了半晌才说:“这崔芊芊若是做妾你都不一定有好果子吃,现在妘府退了亲,你就自求多福吧。” 苑希知道她这话的意思,也就是妘嗣云能压过崔芊芊,太子妃不可能又换一个妹妹来顶这位置,只会叫人看了笑话。 这回崔芊芊肯定是不能让的,看着面前的姐姐,苑希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看自己的下场。 见苑希蹙着眉,苑萌好奇问:“世子与妘府议亲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却突然冒出个不知姓名的小娘子,你就不吃醋? 到时候你若是连个夏国公府的妾都混不上,真要如我母亲所说,卖到大姐姐院儿里去了,你能甘心?” “我……”苑希不喜欢别人议论自己与和呈辞的关系,明明就什么都没有。 苑萌却还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你恐怕是不知道,之前好多人赌你会嫁给世子。” 苑希十分惊诧,“赌?为何赌我和他?还有赌人婚嫁的?” “崔芊芊那个姓黄的哥哥开了很多赌庄,赌庄里什么都赌,里面不乏皇家子弟,自然是要赌一赌这些八卦的。 之前外间又一直有传,苑家的丫头长得美,把个郁西世子迷得失了心魂。” 还不等苑希反驳,苑萌赶紧加上一句,“现在也没你什么事儿了,人家喜欢别的新鲜小娘子了。” 才没功夫听她说这些,苑希顺着就往下问那姓黄的究竟是什么人,情况为何,能探知一二好过现在。 回去时苑希路过那修葺的水榭,见着里面有一盏微弱的光,苑翓定不住在这里,只有刘韵奴一个人被全家人不能接受罢了。 到了暖阁,苑希便吩咐萃帛找人来将后院重新整理,既然是两家人共用的花园,那如今便她们来打理吧。 第86章 犯浑草 去冠园时,苑希一早就去接了苑萌,虽然自己并不怎么喜欢这个说话刻薄的姐姐,但同是浮萍,互相依靠片刻也是好的。 她也从苑萌处了解到,这个姓黄的哥哥确实与崔芊芊有些血缘关系,那人为了捞好处时常怂恿崔芊芊。 但据苑希得到的消息,崔芊芊的舅舅黄彬奇除了自己那个嫁给崔时的姐姐再没什么亲戚了。 当初若不是太穷,他也不会入赘吕家,那吕天真见着姑姐鸡犬升天,害怕黄家来分一杯羹,早就软磨硬泡把黄家的关系断了。 这个姓黄的三十岁左右男性,究竟是什么来头,能在于郢从蔡河上水门一直过了宜男桥、武学再到御街附近掌控不少赌庄与假道观。 御街的另一边便是国子监,紧挨着蔡河下水门,同一条河流竟孕育着差别如此巨大的人生,不得不叫人唏嘘。 马车一直出城直到呈宰接上她们才一同去往冠园。 已经是夏季,苑希也换了轻薄的衣裙,已到及笄之年出落得玲珑有致,到时她站在一旁用胡萝卜喂马,卿心荟过来便问她见过胡人吗。 苑希说见过,她前世和呈辞去过胡人的酒肆听曲看舞蹈,里面的环境既神秘又暧昧,那时候二人已经确定心意,那样的环境便更加让人想入非非。 要说那些瓦市游棚中鱼龙混杂,却比不得城北这个姓黄的更叫人觉得神秘又阴暗。 一件件事连成串,反而叫苑希觉得她只看到了冰山一角。 她问卿心荟会不会孤独,卿心荟却道:“每个人与任何一个人在一起,都只是暂借星火,一时间互相取暖,终归我们是要回归孤独的。” 苑希忧心忡忡说:“可是我觉得不是,僖王妃对我而言并不是暂借星火,就像月亮,虽然离我很遥远,可是它实实在在地照耀过我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如今就像是以卵击石,但江迎月是真的给她带来了许多许多,她不会让她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 跟在一旁的苑萌虽并不局促,却是第一次这样接触卿心荟,想表现得得体又怕落了下风被瞧不起,只能是高高地端着站在一旁看她二人说悄悄话。 冠园中许多笼子空着,是呈辞许久不来的证据,她对他的事不想了解,只听说他这一年来喝了许多酒,整日流连各大酒楼花了不少钱。 这两次去军营又听说打了好几次架,想必太子是真觉得这人是个没用的纨绔子弟了吧。 下午苑希与卿心荟骑马,苑萌并不会,之前她最多只帮崔芊芊牵马,又是小脚,不几步就会陷入泥泞。 今日她只是远远看着苑希,没想到她与这些高官子弟也能相处这般融洽,心中觉得不平。 但想到若不是她的关系也来不了冠园,想来这些所谓的清流人家也不过如是。 一个与郁西世子不清不楚的小娘子就能让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露出真面目,也是够苑萌笑上一回的。 上午时青葙子与呈宰一起去了山里,捉到一只赤尾的狐狸,那狐狸被关在笼子里看起来眼神可怜。 几个小娘子初时还觉得不忍,下午玩得野了,竟也敢提议要去狩猎。她二人是不会,但很想试试,至少也要捕只兔子。 苑萌见着这几个人没一个是端着的摆谱模样,也小声说:“我也可以去的。” 她们怂恿苑希去找呈宰,叫呈宰安排好,谁知呈宰竟说夜里已经约了青葙子,说好要一起烤肉吃的。 苑萌便用手肘一推苑希,“你去找那恶婆娘,她最多算是个侍婢,知道你以后是要当姨娘的,肯定要给你三分薄面。” “怎么能这样说青葙子。”苑希不想去也不想苑萌这样说别人,“上午你也见她了,她哪里就恶了。 而且郁西人是只与相爱之人在一起,她哪里是侍婢,明明是跟了心爱人而已。” 苑萌“呵”地一声,“那你去找郁西世子的爱人说情去,不要找错了妘家的、崔家的、苑家的,也别在我们面前醋溜溜的不敢见她。” 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苑希拉着卿心荟就往回去,她就偏要找青葙子晚上一起去猎兔子。 青葙子也是爽快人,听闻她们都是第一次要去狩猎,害怕她们自己摸黑,便叫上呈宰不要烤肉了,找个兔子窝蹲点去。 她指挥这三人一人找个出口,守“洞”待兔,可惜兔子也不傻,三个初次狩猎的猎人一会儿走动一会儿说话,等到漏夜也没等着一个兔子影儿来。 直等得下起了细雨。 第二日便是入了五月,山中空气宜人,早间更是沁人心脾,一大早大家都吃了早餐来院子里看远处的几匹梅花鹿。 却见远处有几人骑着马飞奔过来,他们越来越近,能看出连夜赶路,昨夜的雨还有几滴挂在他们穿的油衣上。 苑希看到呈辞最先到达,清晨的微露浸湿了他的额发,看来像是晨霜中的新发枝丫。 “好久没来,没想到这里如此热闹。”呈辞骑在马上,说话时眼神往下,他们几个人往上看去也不知他的眼神落在何处。 苑希再过两日便是十五岁了,就像是一阵熏风吹来,她眼见着就褪去了青涩,长成了少女,只是眉宇间总透着一股与他的疏离。 昨夜下过些雨,苑希不想看他便看向别处,旁边的树枝上晶莹的水珠挂在蛛网上,像是一串串珍珠,她便沉下心数起“珍珠”来。 后面跟上的萧凝之一见苑希旁边站着卿心荟,还皱着的眉立刻舒缓下来,还在马上就开始问东问西。 他下来后接过呈辞丢给他的油衣,又立刻抖平直挂在手上,没话找话说。 呈辞更是一拉缰绳缓缓往马厩去,比来时判若两人,真是油衣乍脱,轻轩载道,像是斗鸡一样进了笼子。 萧凝之找着机会与卿心荟说了半天话,卿心荟都不怎么搭理他,可把他愁得不行,转而来找苑希想要求救。 他看着站得不远的苑萌,低声问:“你家那个三娘子现在还那么嚣张吗,是不是自从苑翓来了,才拎清楚自己的位置?” 苑希不知他何意,只觉得奇怪,眼神打量地问他怎么知道,他便自豪说是自己派人去提点的苑翓,不然以他和他小娘那胆子,怎么敢跑来于郢闹。 竟是此人所为! 苑希知道这件事也不可能瞒一辈子,但突然将苑萌拉下云端,她怎么受得了,恶狠狠瞪着他便是没好气问:“谁要你多事!你这人心思怎么这么阴鸷啊!” “我阴鸷?”萧凝之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鼻子问,“我帮你出气,你这个小丫头怎么的不领情啊!上次秋狝你三姐姐怎么骂你的你忘了?” 秋狝时苑萌在大帐中说苑希是小娘养的,这在篪国无异于被指着鼻子大骂生儿子没□□。 但这本就是事实,“我本来就是小娘带大的,我有什么好遮掩的。 三姐姐从来不知道我二叔在外之事,突然冒出来一个弟弟,这是何等悸骇之事,你还说自己没问题?” “我可是好心,怎么换不来你二人一句好听话?”萧凝之说起此事就生气,当时他绝对是好意,结果也是被呈辞骂了一顿。 他还想反驳,苑希转身便跑向卿心荟与苑萌,拉着二人往更远的地方去,誓要与他们割席。 还满心欢喜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的呈辞只见到空荡的门口站着气急败坏的萧凝之,便问了她们的去处。 苑希知道是因为自己害苑萌无端伤心难过那么久,心中实在不忍,这会儿还挽着她手不愿意放。 她远远地和苑萌站着,呈辞就这样一直看着她。 呈宰问他看什么这么认真,萧凝之抢白道:“当然是苑娘子。” 呈宰这个楞头的竟还问:“那边又不止一位苑娘子。” 萧凝之冷哼一声,“紫苑咯!” 今日苑希穿着淡紫色骑装,在层层叠叠的红中,也是很出挑的。 萧凝之往下走了几步,弯腰摘了一朵遍地开满的兰色小花,他朝呈辞挥了挥手中的花,阴阳怪气说:“紫苑顽强,却带着微苦,小心服用!” 他口中所说的紫苑长得低矮,却是一味药材,治风寒咳嗽气喘,虚劳咳吐。 而他此刻手中举着的淡蓝小花却是楚辞中所写“弃捐药芷与杜衡,马兰踸踔而日加”,随处可见,被篪国人视为恶草,与紫苑长得十分相似的马兰花。 说着这人嘴角一扯,将花丢入乱草中,怪声气道:“那紫苑花据说还叫‘犯浑草’,可不是个好惹的主。” 呈宰哈哈笑起来,“凝之兄,紫苑花又名返魂草,不是‘犯浑’草!” 萧凝之怎么不知道是返魂不是犯浑,不过是借此机会骂上两句罢了。 他看见卿心荟独自上了马骑了两圈又去了远处,便转回头问呈辞。 “不知道那小丫头有什么地方这么吸引你,长得好看?不可能啊,比她好看的卿家娘子,你看都不看!” “卿娘子哪儿有苑四娘好看!”呈辞一本正经反驳。 萧凝之满头的不知所措,“她比卿娘子好看?” 呈辞一脸坚持,“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苑四娘现在长大了,从身段到脸庞,确实是没几人能比的,你就别硬要辩了。” 初见苑希时是在上巳节,萧凝之可算是盼着见了一次苑希,就一个又矮又瘦的小丫头。 “你是因为她现在长开了所以喜欢?不可能,她一开始那么矮你不也喜欢得紧。” 没想到呈辞竟然露出一丝害臊,“这个世界上,永远会有人更优秀,会有人比她美,有人比她会说话,可合在一起,那些人都不是她。” “你承认喜欢她了?” “我……”他不敢想,不敢喜欢。 第87章 烤鹿排 萧凝之很不明白呈辞为什么就对苑希这般。长得普通,讲话还这么叫人生气的丫头,有什么值得这样小心翼翼的。 实在难以理解平日里做事果敢思虑周全的世子怎么就在这个小娘子身上这么难。 “那你也是一个人在坚持,若是她回应了,你说不定就不喜欢了,现在又何必这么痛苦呢。” “是你没有留意到她身上迷人的地方。” 看着身边的一切,呈辞也有些恍惚,他爱的是那个和他一起在城北穿梭的苑希,现在站在草原上的那个女子,还会像前世一般吗? 他突然害怕,他害怕自己的心,认错人。 他更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说好要远离的,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不爱她。 但他又是怎么听闻苑希要来冠园便连着两日奔袭回来,他那时说自己是为了找她谈话,其实归根结底,他就是想见她。 平日里不敢靠近怕她生气,这次可是她自己跑来的。 呈辞却是笑笑,“一个触手可及的梦,让我沉醉,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梦里,我的那些付出,带给我的快乐,可能才是我迷恋的地方。” 萧凝之还在不依不饶,呈辞不想告诉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苑希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最初是觉得终日无事,所以才带着苑希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四处闲逛,才会发现不一样的天地。 可要说对她动心,或许是每次相见时她总是远远就望着他笑,带着期盼与羞涩的眼神。 也或许是在冬日,他们说好设粥棚,苑希却取笑他的粥棚里竟是精米。 “普通人家能吃一餐饱饭就很开心了,你这么多精米能换更多的粮食,帮助更多需要的人才对。” 直到那日,地上突然跑出来一只蜚蠊,她见他害怕,便挺身而出将蜚蠊踢出了视线,他那时候眼中的苑希,就是战神九天玄女。 虽然因为这件事被苑希嘲笑,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有意无意地崇拜她,为她痴狂。 他曾经许愿要一见战神,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梦想成真了。 上午时阳光正好又不会太热,昨日骑了马,今日苑希与卿心荟便有了别的想法,她二人要驯马。 首先是苑希在马厩中找到一匹十分俊美的枣骝马,阳光下火红的马背叫她觉得十分想驯服它。 谁知她竟是选了匹人人都摇头的马,还不准她靠近,“这马野着呢,所以你看也没套马鞍,等它在冠园自由奔跑吧。” 可是刚才选来选去苑希只看中了这一匹,她可不想就这样罢手,便叫来了呈宰去把马头套住。 她自己又拿了长鞭过去,站在那枣骝马面前。她早就叫人拉着绳子在马后腿处,她一扬鞭就拉马腿,先吓唬它,然后用陷阱绊马。 等几次之后苑希便叫呈宰将套住马头的绳子给了自己,一步步拉着那枣骝往外躲开陷阱,马发现只有苑希指挥才会走对,很快就信任了她。 苑希每次挥鞭都没有打在马儿身上,那高昂的鞭子在暖阳中挥舞,呈辞只觉得她像是发光的仙子,站在一旁久久离不开眼。 下午时,青葙子不乐意了,她见苑希竟驯服了那匹枣骝马,便说:“苑娘子有些能力,不若下午一同去狩猎,否则一会儿又叫着呈宰带着你们转个不停。” 因为几个小娘子不识路又想玩儿,所以总是央求好脾气的呈宰。 听青葙子提起才发现呈宰一直在帮忙,也没自己玩过,苑希才和卿心荟说:“我们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 青葙子突然开心笑着招呼去得远些,呈辞点点头,呈宰才和青葙子率先拍马离开。 人们都走了,只剩下三个小娘子,她们也轻松些,拉了一匹很小的马儿来教苑萌骑马。 苑萌是小脚踩不稳,上去后又咋咋呼呼,马儿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了,只能低下头吃草。 太阳正大的时候,苑翎和萧显从于郢赶了过来,苑翎是事情才忙完,萧显完全是来凑热闹的。 那萧显从马车上一下来便对苑希说:“苑娘子是能干人,文能提笔、武能驯马,叫人刮目。做人也是不错,哄得世子又回心转意了。” 总觉得他阴阳怪气的,苑希也不给他留情面,问:“哥哥,他对你也是这样胡说八道吗?” 苑翎只好陪着笑脸,想叫萧显和他一起去找狩猎的人们,苑希却生出个鬼主意。 “他骑马不行,怎么去追啊,还是留下来,感受一下这暮春的绿阴。”说完她看向萧显,“是吧?” 二人曾是同窗,苑希怎么会不了解萧显,他立刻点头答应,整个人都是唯唯诺诺的模样。 等哥哥一走,苑希就立刻提议让萧显骑马,“你骑马,我帮你拉着,我现在是驯马高手了。” 萧显憨笑着点头,一上马就问:“苑四娘,去年还没见你长这么好看呢,你这一年是吃什么了,长这么快?” “吃的什么啊?——”苑希拖长了尾音,“吃了仙人给的金箔,天上的仙鹤,还有童男女呢!”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马走一步停一下,颠得马背上的人浑身难受,只想叫她停下。 拉马的人却并不想停,“刚才你说我做人也不错,是意指什么啊?” 马上人实在难受,只想下来,“我指的什么你难道不懂?去岁你怎么装可怜叫世子来救你,汤泉宫又是怎么……” 话还没说完,马颠得更厉害了,萧显想下马,苑希故意拉着马缰绳与马鞍摇晃,还责备道:“你别乱动啊!” 越是这样,萧显越是害怕,挣扎着要往下跳,苑希喊着:“别!别乱动,马儿都被你吓着了。”说时就往马屁上一拍。 “啊——” 萧显随着这匹马狂奔到了前面,后面三个小娘子都在嘶声力竭:“抱着马脖子!等会儿世子会来救你的!” 他只是疏于骑马,会还是会一些的,只是一开始那马儿乱跑进了草丛,把那萧显的衣服都刮成了条状。 等他回来,狩猎的几人也都回来了。 呈辞猎了一头不大的鹿来,夜里便有了烤鹿排晚宴。 今日天气甚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但莫名其妙要与和呈辞接触,苑希还是觉得不太适应。呈宰与青葙子负责监工,苑希便站在他二人后面守着。 本来是想和卿心荟、苑萌独自游玩的,谁知一来二去竟这么多人,反而让她手脚无处安放。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呈宰说话,想多拉近关系,青葙子却多次打断,后来青葙子干脆带着苑希自己支了一个小炉子教她烤这鹿肉。 青葙子是直爽性子,做事情大大咧咧,性情却全然不是人们传言那般,她认真说着什么时候放上胡人那里购买的香料,根本不是要提刀杀人的模样。 刚想完,青葙子手中的刀就探向了苑希,苑希怔了一瞬才发现刀尖的鹿肉,原来是叫她尝的。 “真好吃!”她嘴里都是肉香,含混不清地说着,又切了几块放在盘子里,与青葙子分食起来。 青葙子觉得味道不错,又用手中小刀戳了一块送到呈宰口中,呈宰红着脸来衔下肉块,又提醒她:“别累着了,一会儿吃我烤的鹿排。” 看着他们说话聊天这般放松,苑希恍惚觉得他二人就像是一对情人,真叫人羡慕。 郁西人也没什么男女大防,也不会因为男女多说两句就被人像是抓住了错处一般,这样的随性真叫人羡慕。 一边想她就一边不停吃,等呈宰那边的鹿排烤好,苑希已经吃了许多,她拿了两块鹿排坐在一旁大快朵颐,很快就发现自己有些吃不下了。 看着大家还在聊天、吃鹿排她又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怎么一点没有给胃留个小洞呢,只能说青葙子烤的鹿肉太好吃了。 她端着盘子混迹在人群里,听着萧凝之与呈辞轻轻碰了手中的酒杯,又说了几句无关要紧的话。 终于让她发现哥哥的盘子这会儿是空的了,她慢慢坐在他旁边的软席上,将手上咬了一半的鹿排想放进哥哥的盘子。 “做什么啊?” 被哥哥发现了,“我……我吃不下了……”她本是想悄悄做不叫人知道的,谁知哥哥这么嫌弃,竟然当众问。 而且还拒绝了,“你吃过了我还怎么吃啊。” 苑希还想说小时候不也不介意嘛,现在怎么偏要计较了,叫自己下不来台。 “实在不想吃就不吃便是。”后面的呈辞早就注意到她的举动,一直鬼鬼祟祟的就知道她在找机会呢。 不是故意不吃,苑希立刻解释道:“我是不想浪费,这明明还能吃的,丢了可惜。” 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呈辞就率先起身将那一半的鹿排放入了自己的盘中,“这样就不浪费了。” “我自己能吃。”苑希还要去拿回来。 “我也是为了不浪费。”呈辞看着她说完,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看众人,“一个鹿排,谁吃不是一样。” 第88章 及笄礼 晚上酒足饭饱,就该讲正事了,大家回房整理后,萧凝之来找到了苑希,“世子要见你。” 到时呈辞正在与凯风交代事情,他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稍等,她也看懂他的意思,没多想就坐在旁边等着。 萧凝之一脸茫然,这小娘子竟敢就这样在世子面前坐下,所有人都还站着呢! 等呈辞交代完便将身边人都支了出去,“我这次会来,主要也是有些话想说。”呈辞还是嘴硬挣扎,“听闻你知道了回龙桥一事,此事你作何想?” “我没作何想,就是这事儿听起来十分危险,那姓黄的在城北以南很有些关系,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要去招惹他?” 说到这件事,苑希也是满肚子疑惑,若是能从呈辞这里得些消息自然最好,“那姓黄的与右相是什么关系?” 呈辞却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为何关注这些,难道不怕卷入纷争?” 这纷争哪里是自己要踏入,她早就已经身在其中,“我哥哥不就一直在你权力的漩涡里?” 见苑希一脸坚毅,呈辞又问:“你都知道些什么?这些事那么危险你能接受?” 他真希望她点头,她能接受,她可以走出那个小世界,以前的担心再也不会是阻碍她的理由,那他就有机会。 她不再觉得是自己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他们就能携手去做一切想做的事,那他就有靠近她的机会。 “没有什么,我哥从来不会讲,你放心,但是我了解他,也……”她差点说自己也了解他。 “我们本身就生活在名利场之中,不可能全身而退,但是,既然我哥哥这么久以来都选择相信你,那就算失败我们也都认了。 我知道世子也有自己的抱负,也有自己的考量,只要不是危害我炎篪,小女都绝无怨言。 只希望若能得世子成功那日,不会狡兔死走狗烹。” 在这个名利场中,人人争的不过是更有钱、更有权,郁西人在篪国多年,除了皇帝的偏爱其实没有任何自主权力。 再往后因为粮草一事,郁西人出力不讨好,这也绝不是苑希希望看到的。 她只盼呈辞能培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至少在粮草这件事上有一些话语权。 “你哥哥是这样想的?”呈辞想问她的意思,却没有直接问她。 苑希明白他在问什么,“他当然为了自己的事业从未考虑过是否需要团圆。 可我们后院这么多女子,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要一同承担可能会有的危险?” “有好处的时候你们会与之割席吗?自然不会。”呈辞看着她低垂的脸庞,“怎么还没开始就要想着退路?” 并非是想着后路,而是惧怕面前这个口是心非的人。 “所以!我说了,成败得失我们没有怨言,届时,希望世子有心,只不是过河拆桥便好,我没有更多的要求。” 朱大娘子与小娘她们不懂外间斗争,好坏都来自自己的丈夫。 二叔家是商人,稍但苑希家中有事,第一个受到牵连的便是他们,好在她知道苑萌与自己一样不肯丢掉任何一个机会。 呈辞看着面前的苑希,他知道她胆子大得很,所以他曾经以为她也做好准备与自己一起对抗可能会有的坎坷,但她最后放弃了。 “你认为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这些?你说你‘没有怨言’、‘失败也认’,这些话你觉得是说说就行了?你真的不考虑若你反悔,我当如何?” 苑希抬头恨他,当如何?她很清楚,他反悔后自己便入了地狱,人世间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可选? 两个人都并不相信面前人,一场交易不过只是空口无凭,但又都想要一个结果,都想从对方身上看到哪怕一丝的坚定。 “汤泉宴一事世子所作所为我也略有耳闻,世子做事定有自己的原因,我也没有因此有所怨怼。 僖王府行刺一事,你跟着太子多年应当知道内里实情,此事明显只是起兴,你明知我在僖王府读书与王妃有情,你为何不阻止它发生?” 苑希自从楼心月说起这件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此刻不过借机说出来罢了。 王府行刺一事呈辞确实是不知的,他也是在军营接到的消息,整个太子、僖王以及他们身边的关系,他都是不希望苑希牵连的。 汤泉时苑希的出现就够他担心的了,好在人们都以为是他带了她去,否则清算时哪里能那么简单逃脱。 正要解释,苑希又道:“我说这些不是责怪世子。” 她明明就是向他抱怨,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才开始找补,“只是想让世子知道,我有作为棋子的觉悟,不会拖世子后腿。” 呈辞欲言又止,就算对自己有误会也罢,她如今在乎的东西多了便不会总想着退回那小暖阁中。 所以他不能叫她又退缩回去,“昭真观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两个故事也是你找人编排的吧?”他问。 昭真观就是原来的碧霞祠,这几日将道观整理过后改了名字,楼心月便自称是一直在观中修道的炼师,从此定居了下来。 这件事是呈宰与青葙子帮忙,没有呈辞的首肯,这二人是不敢做那么多的,苑希自然知道他对这一切的了解,她从没想要隐藏。 成败得失都总会有的,她就算栽了也不过是些身外物,“昭真观中曾经发生之事不堪想象,既然我知道了那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今日我确实没想到世子会来,既然世子来了,此刻还询问我关于这一切的看法,那我也有些话想说。” 苑希来冠园是为了玩的,但和呈辞这个大靠山送上门来,她也并不想就此放手,今后太多事情需要有靠山相助。 “郢水醪一事在世子看来并不是什么厉害,但这是我炎篪的国酒,关乎的是国家的体面,而且这背后的隐形链条肯定会损害百姓的生活。 他们用这样的方式赚走了本该交由国库的税金,那老百姓的赋税就会加重,我做这些为的都是炎篪的未来!” 四月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个故事都还没有结尾,这个姓黄的没有揪出来,郢水醪也还没有定论。 苑希最希望看到的便是找到姓黄的,能将他身后的这些黑色产业销毁。 而郢水醪,与僖王脱不开干系,此事闹得严重了轻易不可能罢休。 僖王为了摘开太子,应该会死咬着不让此事扩大,只要他过得不安生,苑希多少便能得了一些安慰。 此事她也不会善罢甘休,不能叫任何人与民夺利之外,结局她定是要太子将僖王推出来顶罪,平息皇上的怒火,以慰江迎月在天之灵。 呈辞不知道她想了那么多,只道:“黄代宽我自会收拾,他背后的人一个也别想跑,而关于郢水醪一事其背后的牵扯实在太过复杂。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知又是怎么看待此事,但你要明白,我绝对不会让篪国陷入窘境,这也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很明显呈辞什么都知道,他既然想得清楚,应当也有自己的计划,苑希才问:“刚才你说那人叫黄代宽,他与右相的小舅子是什么关系? 上次在回龙桥这姓黄的派人推青葙子身边的小娘子,我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她知道那小娘子不是自己,但真正落水的只有她而已,前世的仇今生来报,也不晚! 没想到今晚二人聊了这么多,呈辞心早就融化了,轻声问她:“你只说自己没有怨言,又凭什么相信我?” 苑希没说自己一直在观察他,虽感情上他是一个负心人,但做事却不含糊,“赌一把,若不得善终,只能说,我确实看不准男人。” “未来之事,我们可以商量着一起携手,你不要再独自行动。”说着呈辞竟显现出淡淡笑容,“避免因为不了解而陷入险境,而且……” 他想着便觉得开心,“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做事才会顺利,对吧?” 呈辞说这话时语气也缓了下来,脸上带着微笑,反让苑希觉得不好意思了,她眼神向下避开他,答应道:“一言为定。 今后有事我会与世子商量,世子就当我是我哥哥一样的人物,不要觉得我是女子便什么都不交给我。 我想……”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我会让世子看到我身上有用的地方,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她说话时,呈辞低头看着她,她的话说完了,呈辞依然看着她的眼睛,两个人便这样相望着,直等到时光流逝,滴漏中的浮箭又换了时辰。 翌日一早萧凝之最先找到苑希,他打量苑希,眉头紧锁,说道:“苑娘子一家都是广陵人士,生在五月初五还能活下来,属实不易。” 几个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才又说:“听闻那里的人都有一个忌讳,说五月初五生儿妨父,生女妨母,所以,都是生而不举的。” 这一说可惊呆了众人,五月五日五毒,这一天做什么都不对,大家都知道。 但不举就是不养不报,生下来就直接溺死,苑希能活到现在,恐怕不光是命大,定有人护着的。 苑翎原也不清楚,去岁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但在户部这么久,他便知道了其中缘由。 “并非是我妹妹这生辰奇怪,实在是乡下人没地没钱,交不出那丁捐,才会有生子不举之事。 想一个百姓,一年到头交不完的丁赋钱、月桩钱、版帐钱,这不是要命嘛!所以也不能一味怪罪那些人。” 苑希听得烦了,反问:“生在哪一日又如何?宋时徽宗与辽国的萧观音不都是生在五月五。 他们改了生辰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也没见哪个五月子真把父母克死了的!” 谁敢将自己与前朝皇帝、太后自比的,更何况这两人一个断送江山一个没了性命,苑翎恨不得要捂住自己妹妹的嘴。 他呵道:“他俩有什么好结果么,你也敢在这个胡说八道!” 第89章 苑晴臣 本来只是苑希几人的聚会,因为呈辞几人的到来不适合多待,这日便准备往回去了。 路上萧凝之却是问起:“我看苑小妹今年是要十五了吧?” 过几日苑希就及笄了,但她知道家里是不会办的,苑翎也说道:“是,妹妹即将十五,到时候我打算还是带她去娘娘庙,听听法会。” 真怕他下一句说是要她去赎罪,苑希立刻说:“娘娘庙在修葺呢!” “巧了,端阳那日正好娘娘庙修葺后第一日开观,有大法会呢。”萧凝之做出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卿心荟听闻有大法会,苑希又及笄,提议道:“那日要不就在娘娘庙给你及笄?我叫上我母亲。” 从没在意过此事的苑希想也没想便回绝了,“实在也没有什么必要事,不过就是十分普通的一日罢了。” “这有什么呀,我母亲也算是你师娘吧,她替你及笄不是正好。”二人坐在马车上拉着手,卿心荟还轻轻摇了摇。 本来一脸不情愿的萧凝之看着卿心荟总算有些笑容,“文冠的妹妹及笄,这是大事儿啊! 世子,看在小人的面子上,不然就……”他大声说着还深呼吸一口,“套几辆马车,送文冠一家人去庙观,如何?” 呈辞骑在马上,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像是不了解一般,道:“此事就交给你办了。” 前一晚二人说完话又对视半晌,空气中全是暧昧与尴尬,叫二人今日也不敢直视对方。 萧凝之的表情却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热情,“好嘞,所有需要用到的一切都交给小的,你们只需要来人就行。” 他现在可是枢密院红人,苑希是知道的,卿心荟的父亲卿常知就是签书枢密院事,是萧凝之的上司。 这枢密使辅佐宰相,分掌军政,枢密院与“中书”分掌军政大权,苑希知道萧凝之所在的位置很重要,是呈辞渗透军权很关键的人物,她怎么敢让萧凝之替她准备及笄之事。 萧凝之却是一扬马鞭,“小妹不必客气,萧某作为哥哥,应该的。” 苑希却并没有从他的话中听出任何情愿的意思。只有话音落时他的眼神不经意掠过卿心荟,倒看出些乐意来。 而萧凝之心中,要不是呈辞要他替苑希准备及笄礼,他也不会知道苑希生辰是在五月初五。 当晚,萧凝之的请帖便发了出去,邀请了苑希的叔叔一家苑正铎、王德美,带着苑萌、苑翓。 给宋府下了帖子,苑楚楚一家连带着老爷夫人也都来了。 最重要是萧凝之请了卿常知、季微子夫妇,这日卿心荟穿着新制的织金花湖蓝道袍,飘逸得像是仙人下凡。 他还请了国子监祭酒季长林夫妇,妘如清的母亲,以及现任七言书院妘简桥、卞时儿夫妇,可惜妘如清是重孝,不适合这样场合。 一早到达时,萧凝之竟然还邀请了自己的父亲吏部侍郎萧腾金、母亲,大哥吏部司主事萧更早和他的妻子,这面子,看起来是十分之大了。 萧府就比旁的几家人丁兴旺了,庶子庶女一堆,今日都跟着来了,看起来也有十几个。 苑希坐在道观中听着这么多人到来,最后也就释然了,这些人中真来给她贺礼的少之又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开展不同的社交罢了。 今日唯一不同的只有和旋派来送礼的人,“旋说之前听青葙子解释与苑娘子冬狩时是误会,旋在此之前一直想与你道歉,但没见着你,今日略备薄礼,恭贺你及笄。” 苑希根本受不住这么大的礼,要亲自去迎,却得知那人送了礼便离开了,她又坐回里间去换装,心中一直在想着郁西人的性子都是如此,难怪在篪国总不怎么受欢迎。 说是苑希的及笄礼,实际可就是她最不轻松,当下流行的春日宴各家都是及笄的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迎客。 只苑希在道观办及笄,这日打醮设斋一上午都在听经,毕竟普通人怎么也不能越过五方大帝去。她算是明白了,这不又是变相叫她来赎罪么。 等午间时,宋兹叫人送了一份九寿斋的脂油糕来,说是怕苑希今日事忙,来不及吃东西,可以随时拿来垫垫肚子。 脂油糕糯软润湿,油而不腻,但苑希只喜欢九寿斋的米花糖和蝴蝶酥,她尝了一口脂油糕便没了兴致,倒是宋泽云很是爱吃。 苑希偷偷去窗边看向道观广场,外面那么热闹,怎么就她一个如此忙碌,真累人,还不若做个局外人,只消跟着乐呵。 等一众仪式做完,竟才真轮到苑希及笄,这时候她已经后悔得不得了,早知就拒绝好了,这样在家吃碗长寿面即可,岂不舒坦。 正累得不行时,朱大娘子走了进来,她是今日尊者,负责给苑希上头的。 但在一切开始前,朱大娘子却有些话想说:“这些年你背负了太多我们上一代的恩怨,今日母亲也想与你解释一番。” “其实你是五月初三的生辰。”她用迷蒙的双眼寻找着苑希的眼神,“那时候你生下来不哭,竟睁着眼睛看着每一个人,这只叫我们害怕是生了个妖怪,所以一直不敢声张。 你小娘生你时是难产,生下你后昏迷了两日,她醒来时正是端午,便以为你就是这日所生,我们家乡五月子是被视为不详的,所以你小娘不顾劝阻……” 朱大娘子眉头紧皱,叹出一口气,“你在水中溺了些时辰突然哭出声来,她看着水中飘出无数气泡才醒悟过来,又觉得不忍。 那时候你呛了些水,我又担心你小娘犯浑便将你带回了嘉禾馆,你小娘没有陪伴过你,时日久了她虽不再憎你是五月子却又不肯承认你是她所出。 是我私心以为她若养着你便能少恨我些也能与你这个婴孩和解,才造就了后来这一切。 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可我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对。”她轻轻握了一下苑希的肩,“四娘子今日及笄,从此便也是能有自己主见之人。 在此前我们有许多亏欠现在来说也是为时已晚,在你们眼里我们都不是好父母,但我希望你们能理解。 我们也是第一次为人,第一次为父母,有私心、有迷茫,才造就了今时今日的一切,我不敢说叫你们感恩,只是也期盼你们不要怨恨我们才好。” 朱大娘子在这时候来说这个确实是真心话,也确实强人所难了。 “今日母亲所言皆是肺腑所发,但并不是女儿过了今日便一夜长大,我一直理解家中没有由来的伤害,但不代表我能不在乎。 我想,可能等我做了父母才能释怀,才能像你们一样去考量这个世界,但现如今我是做不到的。” 苑希并不是在生气,相反,她觉得一身轻松,她不需要在意小娘为何不爱她,也不需担心大娘子要把她卖了做妾,她要的世界比这更广阔。 时辰到了,季微子带着卿心荟走进了内间,她们手中端着一方几,上面有几个小牌子,苑希知道那是几个名字,其实这名字是选好的,由不得她挑选。 但今日的她不同,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名字,卿心荟看着苑希自己在纸笺上写下这两个字,“晴臣?” 苑希点点头,“我不想做闺房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我要做晴空之下人人得知的人,一个自由的人,让人知道,我们能做的事,能做一切事。” 卿心荟拍手叫好,被季微子的眼神制止下来,“四娘子能有如此抱负自然是好,只盼娘子得偿所愿。” 季微子眼神犀利,今日戴的山口冠虽搭配简单却正衬得她沉稳贵气,“从今日起四娘子便长大成人了,今后的路很长,希望你能踏实地去走出每一步。” 她领着苑希往礼堂去,沉重得像是早间道人们的拜神仪式,让苑希不敢踏错一步。 这天娘娘庙因为刚修葺,准备了巨大的法会,整条街挂满了宝幡,仙人们穿着羽衣,四处都燃着三宝香。 周围的居民有些听说了这边热闹的戏台都搬了过来,外面唱傀儡子的戏人都是四五家,都想着要来见见这场面。 人们哪里知道其他,只道是侍御史苑正储的女儿今日及笄,办了好大一场法事。 这日这般盛大,外间百姓也都涌入来祈福,特别是下午还有续命斋,谁不想像苑希一般,磕个头续了命还全家鸡犬升天呢。 一时间娘娘庙人声鼎沸,惊动了刚修葺后的娘娘庙在后院饲养了些山上捡来的动物,其中便有一只是丹顶鹤。 原是养在后院的丹顶鹤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飞来了法会正中,所有人看着那仙鹤降临又翩然起舞,在一片三宝香氤氲中实在美轮美奂。 宾客都连忙躲开,只卿心荟上去叫大家别吓着它,那丹顶鹤仿若能听懂人语,对卿心荟躬身点头,随后张开翅膀,优美仿若盛景。 这可不是谁都得见的机会,人们越传越神,说苑家娘子驾鹤前来,又有仙女与仙鹤共舞。 苑希累了一日,能见仙鹤起舞心中竟生出些激动,今日对她而言有如释重负也有感激、成长,眼前的一切都与以前完全不同。 而且今日她还收到了最喜欢的礼物,是季微子送的一副梁楷的《雪景山水图》,图中,白雪覆山,画中旅人骑驴踏雪。 整幅图有大片留白,让雪山的寒气扑面而来,近处遒劲枝干却被朔风折断,让她有些心惊。 外间人却都好奇,苑希的大贵人,郁西世子会送什么礼物? 续命斋后,经萧凝之的人拿出来,又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说这东西送给苑希这个上天眷顾之人,也确实符合她这一年所受到的优待。 甚至呈辞送得越贵重,看客们越发觉得这个攀龙附凤的故事津津有味,只是这物件实在让人不解。 礼物竟是一块虎型古玉觿,能治烦决乱者佩觽,是意指成年,但佩觿的都是男子,在苑希的成人礼上送这个,反倒是使这个故事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季微子解释:“苑娘子乃妇好将军后人,这哕厥又是武官礼器,想来是愿娘子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如战神一般,顺利解决。” 她称这东西为较普通的哕厥,确实让周围看热闹的稍稍没了那么高兴致。 苑希从季微子手中接过玉觿,广袖在风中飘扬。只不过她腰间的玉环绶压着她的裙摆,没有地方给她挂这物件。 这本就不是女子的东西,除非她也做一幅官员的蹀躞带,挂上弓、剑、哕厥等物。 看客今日也是累了,这一天的故事又能说上半月,也就心满意足地散去。 热热闹闹过完一天,就在离别前,宋兹单独找到了苑希,“苑娘子。” 苑希转头对他笑,“五哥,被你这样一叫真感觉自己长大了。” 这一日苑希太过忙碌太过耀眼,宋兹一直在旁看着她,心中实在着急,所以此刻便有些忍不住心中的话。 他问:“以后你也不要叫我五哥了,叫我宋郎,好吗?” 她以前就知道宋兹待自己很好,但一直他们就是兄妹相处她也就没多想,今日这话,她若是再不明白,就属实有些过分了。 “嘭——” 突然天空放起了染亮半边天的烟花。 苑希看到满天的绚烂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整日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 今日实在太像是做梦来到了天宫,惆怅与昂扬都在这刹那占据了她的心。 她看着烟花出神,宋兹便又靠近她,“今日烟花好美,卿亦如是。” 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她只好假装心思都在烟花上,说道:“五哥,我想去崂山当道士。” 宋兹听出她的拒绝,笑了笑又轻轻替她整理头上满是层叠流苏的步摇,“我可以等你,等你长大也好,等你不当道士也好。” 远处跟着苑希一起站在烟花之中的人看见她二人的举动,心便空了。 今日及笄后苑希便簪了一头的花簪,她不动声色地躲过宋兹的手,羞赧一笑上了马车。 到暖阁时她便开始浑身酸疼,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今日各种礼物眼花缭乱,只呈辞的礼物她看不太懂,“他给我这个,是觉得我解不开衣结吗?” 萃帛一边清点一边念诗:“诗经有云,‘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点雩沉吟半晌,问:“世子怪我家娘子不理他?” 苑希一瞪眼,“那我觉得他恐怕是讽刺我,‘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说我假正经!” 萃帛就偏要与她抬杠,“这觿能解开死结,或许是世子希望娘子解开他的心结呢?‘虽则佩觿,能不我知?’” 第二日赤乌坊送来了两大口箱子,苑希看见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她甚至是深吸了一口气。 前世呈辞说她及笄时要送她两大箱汝窑,让她每日都能听到清脆的开片声,正月时他送了崔芊芊一尊大型汝窑。 那时候苑希心中是有波动的,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生气,前世的人和今生的人根本不相同,她又凭什么要求他。 更何况,就算他也有相同记忆又如何,他本来就只是将她当做可以随意抛弃之人。 但他看见这箱子时还是忍不住害怕,她害怕呈辞也记得,她害怕自己没办法开始新的生活。 打开时,一屋子晶莹剔透,并非是汝窑,而是形态各异的琉璃,寻常人家想见一见都难,就是随便一支也够寻常人家十年的开销了。 而且琉璃制品难得,短时间内是无法搜集这么多的,去年年底哥哥说呈辞在准备礼品,那时候她和哥哥还以为呈辞是在准备聘礼,难道是其实是这些么?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与呈辞有私下的交情,匆匆看过两眼便叫萃帛去乌金坊找承星,让他把这些琉璃拿走。 还写了封信要给呈辞,指责他将自己推在风口浪尖现在还送了这么昂贵的礼物,明日不知道又要传出多少故事去。 萃帛却只带回来一句:“世子说,没让你带出去招摇,让娘子摔着玩儿,听个响!” 苑希心里更气了,谁舍得把这样玲珑的琉璃拿来摔的?但结合之前他送给崔芊芊的礼物,苑希怎么觉得这是给她赔罪呢? 见终于不用送走这些琉璃,点雩悄悄对苑希说:“《西游记》中,沙僧不就是因为打破了琉璃盏,被贬下凡,姑娘现在有了一屋子的琉璃,岂不是比神仙还不得了?” “我一个小小七品官的女儿,拥有了这样名贵的东西,德不配位的。”苑希却心中很害怕。 “道上儿能杀君马”呈辞这样对自己,不就和太子对他一样,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若是换个角度想,会不会是呈辞用这种方式让她不得不留在他身边,因为没了他的照顾,她肯定是要被那些好奇的人撕咬裂开的,她为了保命,只能抓住他不放。 她摇摇头,怎么可能呢,他有什么必要对自己花这么大心思?是不是自己把他想得太坏了? 明面上他送了尊贵的礼物,背地里又送了小姑娘的礼物哄她开心,越是这样,她越想逃。 点雩也是不解,“姑娘,世子对你好,你干嘛要往坏的地方想他?” 苑希将衔蝶往床下赶,“这个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什么都没有,根本无法报答他,他何必要这般抬举我?” “他就是喜欢不可以吗,想对一个人好还不行吗?”点雩说这话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苑希却是愁肠百结,“不是不行,而是,若他今日对我好,明日就不好了,那置我于何地? 若他做不到长久,想起来像是对阿猫阿狗那样施舍一些怜爱,那我不稀罕。” 已经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的萃帛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好似人家非要与你好似的。 抓着他对你的好,然后不断攀登,不要因为他对你好你就懈怠,那就不会上了‘夸之者就是害之者’这个当。” 苑希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是想要他的爱,而且她若是要,便要全部,她的心,大得很。 第90章 闯祸了 端阳节一连放了多日的假,这会子点雩正用刨花水给苑希编新样式,今日还要去宋府上课。 前世的苑希被小娘带着更显得木讷,身边的点雩自然也是唯唯诺诺的,苑希又未及笈,别说做发髻了,就是普通的打扮也是不会的。 这一世带着她们读书识字,就连这两个丫头看起来也是聪明伶俐的样子。 点雩一边挑着簪子一边问:“姑娘,你说我把你打扮得这样漂亮,会有人喜欢吗?” “那你看着我漂亮,你喜欢吗?”现在苑希也能盘起长发,戴上冠子,她便阻止了点雩一直往她头上加簪子的手,只选了一枚金冠。 点雩放下手中数支花簪,道:“喜欢呀,看着姑娘的发式一个比一个好看,我特别开心,就喜欢姑娘美美的样子。” 金冠上有几颗绿松石,并不显眼,苑希很是喜欢,她开心道:“那不就得了,自己喜欢就好了,你管别人喜不喜欢。” 点雩喜欢满头的环钗,所以还在努力选着别的发饰来搭配这金冠,“可是做这么好看还不是希望能遇到个好夫婿。” 苑希透过铜镜看着她,“好夫婿他能看得懂发式吗?真要是好夫婿,我就是梳个最简单的辫子他也会觉得好看,剩下的,都是一个样。” 虽是这么说,苑希也知道世间难找真心真意的夫君,本就是利益交换,要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一个互通心意的,无异于痴人说梦,能相敬如宾的都要烧高香了。 心里想着,面上也就委屈巴巴起来,点雩吓了一跳,劝道:“姑娘,你怎么了,你别伤心,我们肯定能遇到好姑爷的,你放心吧。” 苑希摇摇头,“点雩,我不想嫁人。” 嫁人后要与一家子不熟悉的人一同生活,对比起现在的日子真是相差太多。 “就像那天哥哥说的,婚事只能等父母之命,你能接受吗?嫁给一个你不认识的不喜欢的人。” 点雩想了想,认真回道:“成亲不就是这样,嫁给一个人,然后过日子,嫁给谁就喜欢谁,一切老爷、夫人都会计划好的。” “跟你说不清楚。”苑希看着点雩还很懵懂的样子,知道她还不明白,“哎,等你嫁了人你就知道,不是嫁给谁就能喜欢谁的。” 点雩年纪太小了,对这些事都是不明白的。没认识呈辞以前的苑希也是这样觉得,长大然后嫁给殷骏捷,然后过日子。 只不过此话一出,点雩和站在门外的萃帛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娘子这是嫁过人了?怎么像个过来人一样?” 被萃帛打趣,苑希一脸尴尬,她用手边的书敲了点雩一下,“叫你们笑我!” 换上珍珠段香云纱的长裙,在点雩的软磨硬泡下又戴上两支玉搔头,三支单流苏宝石步摇,让宋泽云见了羡慕得不得了。 这样精美的材质就是宋泽云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她又无心说了句:“我要是有世子对我这么好,我也能像你一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苑希现在荷包总是鼓鼓的原因是在此前江迎月赏了不少好东西与银钱,可惜现在谁也不能说出口,反叫呈辞又捡了这名声。 去宋府上了两日课,苑希还不知外间变化,翌日去七言学堂时她才发现街上人多了起来。 萃帛也不等招呼,得了空自己就前去打探,得知都是来看苑希的,“那些人问门房,娘子是不是美若天仙,还问娘子今日怎么不驾鹤前来。” 这简直是好笑,可又耐不住总有路过或特意前来的人从大门外注意着学堂里的动向。 偏生这两日苑希有许多话想与卿心荟交谈,却怎么都等不到,妘如清见她这样便知有心事,“四娘真是大了,有了许多少女心事了。” 见她还是不好意思的模样,妘如清才道:“是不是在等心荟?若是实在烦闷,可以与我倾谈。” 有些话实在难以启齿,苑希也是按照琢磨半晌才终于问出口:“如清姐姐,你和卿博士是因为婚约才在一起的,还是两情相悦?” 明白苑希在想什么了,妘如清便坐下认真回答:“小时候我经常陪我母亲来学堂,也就认识了他,那时候我们还都不懂这些,只知道争辩一些书上的东西。 若那时分开或许并无更多感觉,只是一纸婚约,便好像将两个人拴在了一起。 感情不可能突然便有,总也要有些相处,有些了解,若只是见色起意,定然是不长久的。” 苑希没法和盘托出,但总得到些答案,终于等到卿心荟来她猜悄悄说了心事:“我觉得宋五哥好像有些……” “喜欢你呗。”卿心荟竟抢先答道。 双眼圆瞪苑希霎时就要去捂住她的嘴,“他只是关心得多了,我一直当他做哥哥一样的!” 从及笄那日她便知道不是这样的,但这般说出来,若是被好事人听去了,可是不得了。 卿心荟拉下她的手,一脸了然于心的模样,道:“男子总不能是莫名其妙就对你好吧?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鄀京之中一直在传你国色生香,只一眼便迷倒了尊贵的郁西世子。” “你别提他。” “那你喜欢谁?” 苑希不敢回答,卿心荟却继续说:“我觉得,爱情应该是奢侈的东西,并不是人人都能遇见,更多的是两个人合适,不过,你运气那么好,说不定能遇见的。” “宋五哥可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我这么普通,我……” 苑希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但她前世与呈辞私定终身便没想过自己配不配得上,只一心沉浸在爱情之中。 “苑晴臣!”卿心荟的表情十分夸张,“不说你这名气,但就是你现在这样貌走出去,也是要引来些侧目的,你怎么敢说自己普通?” 苑希摇摇头,她自从磕出个世子以后,走哪儿都有大批眼光紧随。 星霜荏苒,一年了,她已经习惯了那些目光,她只觉得他们是透过她在看那个郁西世子罢了。 卿心荟笑着拉起她的手,“不说秀色掩今古,多少女子若长成你这样,恐怕立刻要架起绣楼,让人们好好看看这姿色,然后将绣球丢入状元郎怀中呢。” 不理她的打趣,苑希又看起书来,卿心荟自苑希及笄后简直是为成仙疯狂,苑希看书,她就在旁边念《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总共就五百来个字,你怎么反复念啊。”苑希从一堆书中抬起头。 卿心荟不以为意,“我在通天呢!” 两个人还在掰扯,萧凝之来了,“我来看看小妹书读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和自己这么好了,竟找到学堂来了,她收了面前的书本装作认真思考的模样。 但萧凝之的注意力都在卿心荟身上,“哦,卿娘子是在学《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这个吧,在下也稍有涉猎……” 卿心荟见他这般油嘴滑舌,根本不想理他,“我去后院看看婶婶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完就径直离开去帮卞时儿照料后厨了。 萧凝之碰了一鼻子的灰,却也不灰心,“诶,小妹,你看在我把你及笄办这么好的份上,你帮我说说好话呀,怎么你朋友看到我这表情啊?” “我怎么知道,我俩从没提起过你,我干嘛突然帮你说好话。”苑希将书收起来也想离开。 萧凝之一脸不可思议,“你们从没提起过我?你说那卿娘子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还是很英俊的呀。” 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苑希嫌弃地问:“你想干嘛?” “我不想干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是正常的好吧?。”说到这里萧凝之才不再打趣,“是世子叫我来与你说说最近的事情的。 四月底,丰乐楼又停业整顿五日,瓦市的两出新戏却越唱越红火,险些被左右千牛卫驱逐。 千牛卫可是皇上身边侍卫,可想而知皇上对此事多么动怒,不过经过此事,皇上见了不少和尚、道士,竟迷上了炼丹。 在此期间,全城彻查假道观,封锁假道人,谁知牵扯出了些难堪的,那一代……”萧凝之想了想没继续这件事。 “这月初,已经平息的事情突然又红火起来,黄门侍郎潘许愿收到有人告发,在一处近郊找到了一些制作郢水醪的酒曲春酒麹。 近郊正是僖王的别院,僖王甚少使用,反而是太子偶尔在此处宴请,昨日巫僖王被收回九旒冠冕,控制在了僖王府中,太子也被斥责。 此事已经无法控制,世子意思现在不是出头时候,他这两日又要去军营,娘子暂且安心读书学习便是。” “这种事,不需要特地跑来告知吧?”苑希心中不满,但如今僖王受到惩罚,太子也会收敛些,她对此事已经十分满意。 唯一不满的便是与呈辞的关系,“最好我们大家表面都不要有任何来往,免得外间之人闲话。” 萧凝之早就不想和她多说了,正色提醒道:“最近你都安安分分的,这个潘许愿曾担任御史中丞,屈打成招无数案件。 皇上现在派了自己的姑父殿前左卫将军郭望前去巫地查探,绝不仅仅只是郢水醪一事,这潘许愿颠倒黑白的能力一流,别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郭望是当年与郁西一同击败过孤竹所以曾担任殿前都点检,掌行从宿卫,关防门禁,督摄队仗,是有过实权的。 如今老了才改任殿前左卫将军,他还有一个特别的职位,就是驸马都尉,尚香章公主。 驸马的工作是比较清闲的,每年最重要的任务是在各大节日前往祭祀历代先帝陵寝。 除了祭祀陵寝,驸马还有一个肥差,就是到全国各地去册封宗室。 在篪国这么多驸马都尉中,唯一办过几件大事,便是篪国的几起谋逆,都是皇帝派驸马都尉前去探查,所以人们是很敏感的。 苑希只是希望太子保车弃卒让僖王受些惩罚就是,但事情到现在,恐怕是难以收手了。 她通过此事了解了此前她一直想了解的人。这个三十多岁黄姓男子名叫黄代宽,与崔时的小舅子来自同一个地方,多少有些关系。 此人手里多是些黑赌、暗娼一类勾当,因为与崔时关系过于紧密,再往下查恐怕会扯出崔府的烂账。 上次曹王在人鱼宴吃了亏,这回手里的黄代宽也折了进去,若是顺藤摸瓜定要找上右相,曹王便是危在旦夕。 曹王定以为是太子故意发酵此事,所以抓着郢水醪一事不放好做文章。 太子就是偶有鱼肉百姓之事皇上也不会太过责怪,可如今若是牵扯太子与僖王有谋反之心…… 苑希为难地看了一眼萧凝之,看来是自己闯祸了。 第91章 配不上 皇帝身体越来越糟糕,又开始沉迷炼丹,在全国上下搜寻方士,把有些个道观搞得是乌烟瘴气。 近来假道观改真道观,本就是焦头烂额,还要应付皇上的要求,梅香仆直吐槽自己不像是道人。 “一开始道录院还没当回事,毕竟假道观、假寺庙很多。 谁知这于郢竟有那么恶劣之事发生,带动着下面地方道正司也开始盘查,后面肯定事儿更忙。” 下了学,苑希抓着卿心荟去找梅香仆,三人在昭真观与楼心月见面,便一直听他说着这些事。 终于找到机会,苑希才私下告诉楼心月僖王之事,楼心月只是吐出口气,并没有全然解脱的模样,苑希知道,她的目的是太子。 楼心月看着在旁说话的卿心荟与梅香仆许多话不好说出口,否则她定要催促苑希一番。 本来三个人就已经很热闹了,谁知呈宰还带青葙子来道观走动,说要看看整改得如何。 青葙子本就活泼,总是逗弄呈宰,呈宰满脸通红,反而躲到了苑希身后。 端午时三人一起烤鹿肉是相熟许多,但冠园毕竟是人烟罕至之处,如同伴一般相处倒也是自然舒坦。 这会儿楼心月一脸狐疑看着她,反叫她不好意思起来。 苑希一直秉持着自己与呈辞绝无可能的心态对待青葙子,加之青葙子为人可爱,她本也喜欢她,不过在外人看来定会觉得自己是个没脸没皮的。 就如同去岁她见着太子妃身边的良娣陈兰茵、良媛李吉悠等几个娘子,同为太子内官不仅没有拈酸吃醋,大家还整日坐在一起聊着家常。 实乃是大家都明白,给太子做姬妾,要的不是情爱,不过是个名分与家族荣耀。 偏偏苑希实在不稀罕这些,她只觉得是因为这些女子没有见过旁的人,心只扑在太子这身份上,才会不在乎与谁共度余生。 唯独自己见识过了心动,便再不能接受如此的日子。 呈宰与青葙子是郁西人,不像篪国人一坐一整日摆弄些花花草草也快乐,他们还要回赤乌坊吃酒去呢。 送别了他二人苑希才拉着楼心月在一旁多说了几句,无非也是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太子与曹王恐怕已经动上手脚了。 楼心月不屑地一笑,问苑希:“那你觉得现在这样便够了?娘娘的仇你不报了?” 望着她的眼睛,苑希的眼神来回扫着,略有些诧异,“僖王已经受到惩罚,我认为此事可以到此为止。 若是执意下去,只会将此事翻扯出来,太子与僖王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你就是为了明哲保身,不愿为了娘娘冒险是吗?”楼心月斜着双眼看着苑希,“太子是郁西世子的靠山,你怕失了这靠山,所以今日才来劝我?” 知道楼心月一直想针对的是太子,苑希今日也就将话说清楚,“太子是储君,若是为了私人恩怨揪着不放,到头来只会叫宵小之徒获利。 这段时间我了解到的太子为国为民口碑很好,这是我炎篪之幸,竹芯,不要被仇恨蒙蔽,舍了道义。” “你满嘴仁义道德不觉得可笑?是谁害死了娘娘?”楼心月情绪激动起来。 苑希不是要做那只知谄媚的人,但她也有考量,“郢水醪一事葬送了僖王,已经是给他们的提醒,但这天下还要倚仗太子稳定局势。 太子与僖王毕竟生来鼎食之家,并不了解百姓之艰,好在太子有一颗利国利民之心,这次与民争利应不是他本意,只盼经过此次他能有所思虑。” 很快要打仗了,她只盼着太子英明果决、爱民如子,届时举国上下一起渡过难关。 楼心月笑了两声又止住,冷冷看着苑希笑道:“苑娘子真是忧国忧民,倒是我实在眼浅。” 话不投机半句多,楼心月转身离去,没一会儿就叫了人来逐客:“心月炼师说天色不早了,请几位早些回府休息。” 太子用黄代宽一事拖着崔时,崔时让潘许愿拖着太子,若朝堂上一直如此,最后吃下这些苦难的只有百姓。 三人从道观出来,路边有一两间半,苑希立刻叫停,“我想吃糖粥。” 梅香仆也由得她们,卿心荟对外间的一切饮食都不拒绝,也要吃,谁知老板放下抗在肩头的两间半道:“小娘子,糖粥卖完了。” 苑希有些失望,“那就三碗馄饨。” 两间半是一座像小房子一样的厨房,一头装着各种食物,一头带这个热锅,随时停下便能煮食。 虽心心念念的糖粥还是没吃到,但一碗馄饨下肚,情绪立刻便好转了。 放下手中调羹苑希总结道:“以前总觉得往日的自己很愚蠢,现在更是发现,比愚蠢更可悲的是,我无法永远年轻,却可能会永远蠢下去。” 此话逗得两个人咬着调羹笑了起来,生怕嘴里的馄饨掉出来,卿心荟好半天才说:“可能这就是成长呀,能发现自己的蠢就挺好的。” 道观与郢水醪一事明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办得如此顺利,照理来说应当开心的,可到现在自己依然觉得心烦。 这件事并非是自己办成,而是起了坏头,后来太子与曹王互相打起来罢了。 以为是一个一石二鸟的主意,谁知是丢入池塘的石子儿,带起层层涟漪。 她现在只一个考虑,不能叫国内自己乱了。 呈辞这两日要去军营,也叫她近来少参与这些事,她决定此事暂且到这里结束,一切都看驸马都尉对巫僖王的调查再计划之后的事情。 好巧苑希这几日正在考虑自己的婚事,晚上小娘念完经回来也提起了这事:“你表哥那么大年纪了,你要叫他等到什么时候?” “他年纪大和我有什么关系啊?”苑希早就把殷骏捷抛在脑后了,他现在算什么东西啊。 殷小娘坐在圆凳上,“你们一个个主意大,我是说不起什么话。”她手上不停拨弄佛珠,但速度太快,叫苑希觉得她根本静不下心。 “但是我殷家的儿子,比那个世子强到哪里去了,他不过是时运不济,投生到历下,你别看不起他!” 这些论调苑希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也就不再搭腔,只管等小娘说,她只当耳旁风,但有一句她不能忍,“小娘说什么?寄了钱给殷骏捷?” 殷小娘鼻翼本就长得紧缩,生气时候看着更是促狭,“你个丫头真是皮子紧了,这样叫你表哥!” 苑希气得呼吸不畅,大声质问:“谁让小娘给他钱!他若是来了,鄀京可不是那么好呆的!” 鄀京不好呆的原因就是有她苑羽栀,今生再见她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前世若不是卖了苑希的金簪和璎珞,哪里有钱给殷骏捷寄去,今生苑希明明没给钱的呀! 对了!难怪小娘这么久一直没吭声,像个透明人一样在筛月阁中连与苑希见面的时间都少了。 想到这里苑希瞪了一眼点雩,这个丫头这大半年都没有来小娘这里领月利了,应该是殷小娘抠抠搜搜这半年攒下些银子来。 按照前世发展,苑希此刻都已经到历下了,今生若不是苑希和苑翎极力反对,是断等不到今日的。 见苑希这要跳起来吃人的模样,殷小娘也更来了气,“等你表哥来了,就叫你嫁了他。” 苑希才不会嫁给这个小人,“我宁愿一辈子做姑子,也绝不会嫁给殷骏捷!” “你就和你那个哥哥一样,一心想给那个郁西世子做妾。”殷小娘用指尖狠狠戳了一下她。 苑希可不是要嫁给和呈辞,“我什么时候提郁西了?小娘要实在舍不得自己那个外甥,便叫哥哥给他们钱,一次将关系买断了,他娶几个我都没意见!” 殷小娘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斜着脑袋虚着眼睛,问:“你有这么多好东西,你就以后拿去送给别人家?” 还以为小娘从不管自己,看来没少去暖阁里转悠,“小娘原来是看上我暖阁里的好东西了?” 苑希这一年来攒了不少身家,别的还好私下处置,但和呈辞又送了两箱琉璃来,这东西过于扎眼,就是想卖都很难卖得掉,只能就先这么放着。 殷小娘可不是自己看上了这些好东西,“反正你表哥要娶,你又有那么多好东西,何必拿出去便宜别人?到时候你再生几个儿子,这不都还是你的?你这账都算不会?” “那可不一定,殷骏捷若是有了钱,他能都给我?”不仅没苑希的份,还要动辄打骂呢。 刚才暴跳如雷的殷小娘这会儿又装作劝苑希一般大度道:“鱼烂了在锅里,你怕什么?” 小娘走后,苑希又安慰自己,小娘寄过去的钱,第一笔应当是被殷青天拿去赌了,自己也不消太紧张。 这晚因为殷骏捷的事没睡好,她一直把玩玉觿至后半夜,第二日头晕脑胀地去了学堂。 早课结束后,她发现园中有一株玫瑰,便过去欣赏,这玫瑰色泽艳丽,香味浓郁,苑希是最喜欢这些的了,便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可惜玫瑰若是摘下,不消时辰便会焉了,她又与点雩研究了半晌,点雩想了个好主意,要把这玫瑰摘下来窨茶。 她满心欢喜,不免喜爱之情爬上眉梢,宋兹来了也没发现,反应过来时脸便红透了,宋兹见她低着头,脸颊绯红,心中不觉大喜,自然地便朝她过去。 苑希不想叫他太靠近,便轻轻喊了一声“宋师兄”,宋兹立刻停下脚步,很是受用这声师兄。 诚如卿心荟所说,爱情是十分奢侈的,那自己又为何要去奢望这样的东西,世间之人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了自己也不会有例外。 哥哥只不过是想要靠着世子的关系替自己找一个好人家,若要说好,宋府就是顶不错的人家,更何况如今宋兹示好,可以说自己是捡了大便宜。 若不是因为他英俊的外表,今年的状元非他莫属,自己还有什么好挑的? 想到这里苑希偷偷抬眸看了宋兹一眼,只这一眼正巧遇上他的眼神,她便快快垂下眼睫去。 这羞赧的模样看在宋兹眼中实在欣喜,他自己也心神不定地慌乱起来。 他轻轻挼了挼身边艳丽的玫瑰,道:“这玫瑰花瓣繁复,果实浓艳,不适合四妹妹。” 苑希还是没有抬头,小声羞问他:“我配不上这玫瑰么?” 第92章 话挺多 这日回到筛月阁,苑希还来不及考虑旁的,就见到了苑萌,苑萌脸上有泪痕,明显是在家哭过才来的。 “怎么了?”苑希以为是崔芊芊又给了她难堪,所以她又过来撒泼来了。 苑萌坐在暖阁中一开始还愤愤不平,到最后气也顺了只是淡淡。 “你不是叫我离开崔芊芊吗,我现在可以离开她,但是我要钱,你叫你那个世子多给我些钱!” 已经等得不耐烦,在旁坐着看了好一会儿书的苑希放下手中的书,问:“给你钱就行了?那你若是钱花光了呢?” “我不管!这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待了!”苑萌说着眼中有了泪水,“这个家不是我的,我在这里只会惹人嫌!” 听到这里苑希便明白了,从前家中父母恩爱只她一个女儿,从来都是宠着哄着,如今来了苑翓,再发脾气便成了不懂事。 曾经最普通的生活也会变成你不知好歹的索求,父亲眼中有作为一家之长的平衡,却再不会有一个最简单的爱女之心。 这两日更是听说苑正铎带着苑翓往江陵去了,以前那些生意,最后都会交到苑翓手中,苑萌变成了一个外人。 虽能明白她受不得这些气,但苑希也并不觉得苑萌离开这里一切就能解决。 “三姐姐只是想逃离这里,可天大地大,只是找一个落脚点便能心安吗?” 刚用手帕擦了擦眼泪,苑萌用倔强的眼神瞪着苑希,问:“又想教训我?” 若只是指责苑萌曾经的嚣张与对未来的莽撞那确实都是风凉话,但这便不是苑希了。 “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姐姐愿不愿意离开于郢,做货殖?” 苑萌本就是商女,做货殖她自然不惧,可她是来发脾气的,真要叫她离开这里,她也不是没有犹豫。 “你想我去哪里?”她本是想要苑希帮忙,让郁西世子派人送她和母亲离开。 这一年苑希一直有一个想法,那便是要筹到粮草,再不想帮助篪国的郁西勇士落得无粮果腹的境地。 “我想姐姐下江南,做一个商人,你能赚到体己钱,而我得到我要的东西。” 知道走货辛苦的苑萌苦笑笑,“你倒是会说,能不能赚钱,能不能得到你要的东西,可不是你随便几句话出口就有的。多少人操劳一辈子也难以挣得那几贯钱。” 苑希当然知道白日回头看又晚,画饼尚书不救饥,但苑萌若是无目的地逃离于郢,也只会落得金银散去一个下场。 她有些私心想让苑萌出力,也是不想姐姐将来再来哭诉,又劝道:“此事你只管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胆儿。 届时你能不能赚到钱我能不能得到我要的东西,都与现在无关,总要真去做了才知道。” 苑萌眼中的泪水已经干了,被微风一带更觉得干涩,但她却牢牢盯住面前的苑希像是怕她飞走了一般。 “好,我答应你。” 第二天凌晨点雩就把苑希叫了起来,她要在卯时前去摘下那些带露水的花朵,做成酱。 到了下午时宋兹又来了,他知道苑希喜欢画画,便带了纸来学堂教她。 他擅长院画,每一幅都是十分细腻工整的,苑希学得不错,但是她更喜欢写意画,总要将画面画得如泼墨山水。 苑希还特别喜欢金陵徐熙的落墨画法,“梦溪丈人曾形容徐熙。 ‘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我就是喜欢这种拿捏得恰到好处之感。” 宋兹却道:“这样的画,略显凌乱,你一个女孩子最好是不要学这些粗犷笔法。” 她知道人不可能皆尽相同,至少宋兹能百忙中来陪她作画,她能感觉到他的情感很真挚,所以没有反驳,但这不代表她认同他的说法。 宋兹纠正她下笔时,卿心荟来学堂找苑希,她不好意思打扰他们,便独自找了地方打坐,苑希画得累了抬头才看见她。 画画是开心的事情,只是宋兹却是个事事要求完美之人,特别是院画要求严苛让苑希也是一直情绪高度紧绷。 好不容易能和卿心荟到一旁去休息片刻,卿心荟却告诉她:“我打算去访道。” “怎么这么突然?”去访道可是要离开于郢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卿心荟伸手想来点点她的额头,又怕弄花她的妆,毕竟一会儿还要见外人的,她才收回手理了理长袖。 “哪里突然了?你不觉得我就是为了访道而生的吗?还有你及笄礼上那仙鹤,它对我鞠躬,你看见了吗? 我有仙缘,这几日我就一直在想若我浪费了此生,我真的不会后悔吗?” 一个小娘子要想离开于郢去别的地方,并非易事,第一关就是父母,“你父母能任由你发展?季教习也就是最近忙碌没时间管你罢了。” 今年学堂已经基本平稳,想来季微子很快就要离开,苑希不觉得她能轻易离开。 卿心荟摇摇头小声说:“我父亲升为枢密使了,这位置似乎并不起眼,但毕竟在战时权侔于相。 看如今这样子,战事也是一触即发,父亲身处这个位置其实也是双刃剑。 我哥哥是五经博士,以后他的孩子能在国子监任教也不错,如清姐姐会将这个家照顾好的。 晴臣,这一年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我才发现原来生活安适竟是这般奢侈之事,这还是鄀京,别的地方该是何等模样? 我想出去看看,我想知道这天地有多宽,也想知道我在这天地间究竟是何等模样。” 苑希听出她竟考虑了那么远,是打了不回来的打算,“‘了然云霞气,照见天地心’。 听起来不错,可我更觉得我们既然看到了那些,为什么不去做些改变? 等冬日了我们一起去城北施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不想卿心荟离开,希望她留下二人一同做些什么也好,“城中还有许多百姓需要帮助。” 卿心荟靠得近些挽住了苑希的手,“仅仅只是施粥,能改变百姓终日窘迫吗? 我想你明白,真要做到这些要付出的不仅仅只是这一点,可‘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你又能完成刚才的豪言壮语吗?” 苑希反过来抱住卿心荟的手臂,“卿姐姐,我不想你走。 我们还能做很多事,绝不仅仅只是一时的慷慨激昂,等我从学堂出去,我也要为百姓谋福祉的。” 被她的话逗笑了,卿心荟一直摇晃胳膊,道:“你是‘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的晴‘臣’,可我没有那些抱负。 绮纨之年能得几日啊,我不想浪费了如今一身的胆,等今后牵绊多了我更走不出去了。”她歪着头伸出左手小指说,“我俩来打赌。 将来看是你能完成你的心愿,还是我能当上隐士高人。”她的小手指一直翘着,见苑希没有动,又对她勾了几下。 等了许久,苑希才伸出右手勾住了她,“望卿姐姐记得我们今日所言。 五年后我们再来评判今日胜负。‘有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卿姐姐不要到时候哭鼻子。” 听着苑希略带讽刺的话语,卿心荟却笑了,“这魏玄成话还挺多的!” 这话一说逗得本有些伤心的苑希也笑了起来。 刚才卿心荟所说“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与苑希所说“有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都来自魏徵对唐太宗的疏奏。 两个人说开了,卿心荟才道:“我听父亲说,萧凝之领了经略安抚使的差遣很快也要出京。世子也去军营了,听我哥哥说,太子有些不满呢。 他们这么多年在我篪国好吃好喝供养着已经引得许多不满,郁西人还是不要太过于插手我篪国内政。” 要说好吃好喝确实没错,但和呈辞在篪国看似荣华富贵,实则顶多算是质子,真想插手内政是不可能的。 能眼见着呈辞去军营,很大原因是苑希不想看到未来郁西勇士身陷囹圄。 郁西勇士帮助篪国击退孤竹与挹戎,反而落得断粮下场,势必会助长孤竹士气。 若是再突发战争,周边哪里还有能相帮的友国? 这些话苑希还不能告诉卿心荟,只问:“那……你不想他走吗?” 卿心荟探头看了一眼宋兹,见他认真埋头作画,她才在苑希耳边笑她:“你是不是傻了,人人都要和你俩一般吗?” 苑希坐回身,“眼下,我再不嫁人,我小娘真要纠缠让我嫁给我那个表哥了,我实在烦他。” 卿心荟看着远处的宋兹点头,“你与宋学士也算是青梅竹马,你若是愿意嫁给他,当然是好。 他长得好看性格又好,是最好的人选,而且他还支持你来学堂,比多少男子都好。” 苑希却觉得惴惴不安,“现在他觉得来学堂与我作画是有趣,可真要成亲之后我还来学堂,我觉得他肯定也不会开心的。 不过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她悄悄靠近在卿心荟耳边细语,“去岁我母亲还想叫我给大姐夫做妾呢,年节时我父亲还给宋老爷、宋夫人说了这件事。 我父母是觉得大姐姐生不出孩子,我要是去了宋府,大姐姐的压力就没了。 而我小娘一心就要我嫁给我表哥,若是父母准了的婚事,小娘可能也就接受了呢。” 听说此事卿心荟完全是目瞪口呆,“那你可不能嫁给宋学士,你去了他家不就是掉入虎狼窝了嘛。 还是嫁给郁西世子吧,我看他娇纵你得很,只要你想要,他恨不得天上星星都给你摘下来。” “你被他骗了而已!”没想到她会绕到和呈辞身上,“你看就此一年,多少娘子被他祸害了!” 卿心荟却是不以为意,“骗了又如何,若他真能给你摘星,至少那一刻是快乐的,你怕什么?” “你不要老说这些事情。”为了叫她不要提和呈辞,苑希提到了云游一事,“那你还不如跟着萧凝之一起上路,还能有人照顾一下。” 还想揶揄苑希的卿心荟立刻板着脸拒绝:“不必了,他那个人话那么多,烦都被他烦死了,而且,他往北我往南,不同路,我一路住道观,倒也方便。” 看着她如此洒脱,苑希也是艳羡,毫不停留就跑去找到宋兹说自己与卿心荟有些女子闺房话还没说完,一会儿便不与他作画了。 宋兹自是不能阻止女儿家谈天,依旧保持着微笑答应。 结果苑希和卿心荟两个人坐上马车便往酒肆里去,两个人吃酒吃得都有些胡言乱语才离开。 回家后吹了些风,苑希觉得头晕,便睡了一会儿,等醒来时天已尽黑,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苑希看着花问道:“花是不是也在看我?” 萃帛在旁剪烛心,不耐烦道:“它当然在看你,一身酒气蓬头垢面,还有心情赏花之人,当然多看两眼。” 第93章 我要你 自从去学堂读书,苑希便总不爱睡觉,夜里也点着灯看书写字,点雩再不给她煮鸡汤了,每日过早就是一盅朱雀汤,晚上一盅老鸭汤。 苑希问她,她说:“近来一直都很累,还吃这种打鸣的东西,只会更燥热的,还是吃些鸭子温补一下。” 这日要送卿心荟远行,苑希一早坐在床上,根本咽不下这朱雀汤。 最近替苑萌准备出门的一切,本就平添感伤,现在自己最好的朋友离开,她心中就像是少了一块儿一般。 实在不能再拖延,她才起床洗漱,在一片漆黑中来到约定的送别地,只有风在摇晃林中的树枝。 等卿心荟到来,苑希迫不及待地问:“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呢?” 已经是简便装扮的卿心荟头上用一根木簪简单盘起,“第一先去龙虎山拜天师庙。 我一路拜访,到时可能已经冬天了,我准备冬天就在山上修习,开春以后往青城山的天师洞。 你不知道,天师洞洞在山腰混元顶下峭壁间,我现在去,恐怕自己没那本事爬,所以明年去,那时候我应该有些腿脚功夫了。” 苑希带着苦笑责备她:“听你这意思,是不回来了。” 卿心荟紧紧抓住肩上包裹笑她:“你若是成亲,我就回来送亲。” 帮她整理了被包裹压住的衣服,苑希嗔她:“谁要你回来送亲,我若是嫁人便选个最快的时间,叫你到时候赶也赶不回来。” “那你嫁给世子,让他专门派人把我接回来。” 苑希突然抬头看她,“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因为他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存在。”卿心荟说这话时十分笃定,“你嫁给他挺好的。” 从不承认此事的苑希挪开眼神,嘴上倔犟问道:“哪里特别了?” 秋狝、冬狩、端午,卿心荟分别见了三次苑希与和呈辞,她怎么会不了解,“特别的人才会有特别的对待。 不说你总是故意与他闹别扭,你就是看那郁西世子眼神都不一样,你说是否特别?” “什么眼神啊?”她哪里有什么不一样,要说不一样,她唯一对呈辞就是凶狠,她忍不住自己想对他横眉冷眼。 “你的眼神……”卿心荟努力想着形容,“娇嗔!对,这是这种感觉。我不是笑你,而是你自己虽然看似嗔怪他,可那娇俏模样,换了谁也是喜欢的。” 再不许她继续说下去,苑希红着脸说起了别的。 送行这日,天一直亮不开,直到卿心荟已经消失在清晨的迷雾中,苑希都还站在原地。 她的马儿不停摇头,像是知道苑希一直在心中希望卿心荟回来一般,而后她闻到了一阵紫述香的味道。 这味道是专属于呈辞的,苑希觉得自己疯了,她为什么会想他,为什么要想他? 她最应该逃离的,就是这个人,他身边再是危险也好,他每日活在深渊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事,她不过是要利用他罢了。 但她的这些事不关己在一声轻唤中又全都消散了。 “希娘。” 是和呈辞出现在了她的身后,骑在马上的呈辞穿着一身软甲,看起来更显气势,看得出他近来在军营中确实努力训练了。 苑希深深呼吸调整了心情,原本送别卿心荟的眼泪险些要落下,此刻也硬生生被她咽了下去,她是不会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怯懦的。 呈辞的紫遛马很小心地靠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后站定让呈辞跳了下来。 “上次我们说的话,我很认真地想过,只要你愿意,我一定尽最大能力保全你阖府上下,你不需有任何后顾之忧。” 根本不敢看他的苑希侧过脸去,“不用世子单独保全我们,若世子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得住别人,既然我们做了选择,就能承担后果。” “你放心,我会让你看到,你选人的眼光没有错。”他说这话时已经与苑希十分地靠近,他的气息仿佛都能叫苑希感觉到。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自己,她急忙撇开眼神,但一颗心已经跳得不停,嘴上却还是强硬,“你不觉得你讲这种话很恶心?” 呈辞的眼神还是没有离开过,“我不觉得。” 他的身份不能时常见她,凭什么世间这么不公平?这日他得知卿心荟要远行,知道苑希一定心情不好,他便有了由头来看她。 他眼中苑希的模样实在娇俏可爱,就算是说他恶心,也是带着一些撒娇的羞涩,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不久的将来,她也会对他心动。 苑希却不想与他过多交际,“世子有事找我?” 从呈辞看到宋兹整理苑希的发饰后,他便每日都觉得难受,甚至感觉自己快要变成捧心的西施,因为他的心真的在疼,所以他害怕。 “找你就一定是要有事?”他低下头安慰她,“如果难过,可以告诉我。” 苑希却依然嘴硬,“世子可以将我当做我哥哥一般,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会做,但,没事就别找我。” 呈辞好言解释:“我是想今日你朋友离去,你一定会伤心,所以特地赶来陪你。” 若他不说,苑希反而没有那么伤心,她刚才已经整理好情绪,“我有什么好伤心的,不过是一个人离去了,对我的未来和人生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她赌气地说着,曾经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她失去了一切。 而现在,她知道卿心荟也会想念她,只要时间到了她会回来看她,只要有回应她便不觉得伤心。 呈辞听到的却不是这样,“你不难过?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刚才你还站在这里别情依依,下一刻你就告诉我你不难过?我很想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想过无数次,前世苑希离开他,也是难过的,只是她选择了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至少她爱他,她心里有他,可她此时此刻的样子,却像极了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苑希现在的心情很难受,她怎么会不难过,只是呈辞的出现让她太过慌乱,她不能表现自己的情绪,她需要逃。 夏深年将半,时间流逝太快,离别的悲伤也太浓,在这个时候她不应该见到呈辞,这只会加重她的伤心。 她转身想要回到马车,一只脚已经踩上了木凳,却被呈辞拉到了他身边,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不放,眼睛盯得她完全不愿与他直视。 “能如此潇洒说出不会因为离去而伤心,看来苑娘子的心确实坚硬。” 苑希并不挣扎,她歪着头看着呈辞的马站在不远处,正低着头在吃草,一旁凯风的马却一直去蹭它的头。 她手腕用力,想要挣脱,“和月饮,你不要太过分。”她心中早就有声音在咆哮,再无法装作冷漠的样子。 看着她固执的表情,呈辞心中的怒气更加昂扬。“刚才你说,只要你能办到的,你都会做?” “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这会儿迎上他的目光,呈辞却犯了难,他以为苑希会有所退缩,至少不是现在模样,“你能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杀人放火、诬陷栽赃,世子都可以放心交给我去办。” 这些话说得难听,但他才不会相信一个深闺女儿所说的混话,明知是故意,自己却还是忍不住为此生气。 他弯腰靠近,“我要你。” 她怔在原地,看着这会儿才亮开的天,她埋藏在心里的一些东西,霎时便涌了出来。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是这样站在清晨光晕中,她那一眼便将他记在了心里。 此刻,她实在紧张,浑身脱了力,只能由他伸手来将自己搂在怀中。 短暂的愣神,很快苑希便反应了过来,面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有再造之恩,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个玩物,现在他提起兴趣赏玩罢了。 她没力气推开他,便不去做无畏的挣扎,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可是面前这人却停了下来。 发现他在向后退,苑希在他奔波整晚已经布上青色的下巴上蜻蜓点水地蹭了两下,“喜欢吗?” 面对她的热情,呈辞却浑身僵硬,不敢再动,苑希故意将自己的重量全数靠在他身上,略带娇嗔问:“世子准备什么时候享用呢?” 诱惑不仅仅是她说的话,还有她殷红的唇,她的眉梢和她整夜出现在呈辞梦中的模样。 呈辞想拉开她的手,她却不管不顾,拼命皱着眉挂在他身上,呈辞又怕自己突然撤开她会摔倒,两个人便这样抱着。 他生气地说:“真是看不出来,苑娘子原来乃是各中高手!” 他实在过于生气,他知道苑希向来胆子就大,前一世若不是她大胆地落入他怀中,若不是她吻他,他是一眼也不看她的。 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她,反而是因为他太喜欢她了,那日的火焰闪烁,衬得她像是绿林间的精灵。 而她现在绝不是从前虽主动却带着娇羞模样,而是……那日宋兹伸手替她整理头上步摇,会不会他二人平日里便是这般? 他那句话确实带着质问,苑希刹那便明白他意思,一推他问:“世子豢养的鸟儿,害怕别人吃了去?” 她生气地踩上木凳,丢下一句,“总之是被人吃,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说完她便甩手进了马车,车门自动合上,“咔哒”一声,就像苑希心中的弦一样,总算是松了下来。 这时候她才拍着额头懊恼,别他以为自己上赶着要与他有些什么,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姑娘,你和世子是不是要成亲了?”路上点雩从窗户好奇地问。 “胡说什么!今日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萃帛!” 第94章 花草间 夏季已到,去岁的珍珠梅竟已经爬满了窗户,长出了一串串的珍珠,在紫薇花还未开的季节便拥有了一院子的鲜花,苑希觉得很喜欢。 夏季的植被总是长得很好,筛月阁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空荡荡的,苑希的暖阁都快被堆满了,这小院子看起来更加显得凌乱。 一大早起萃帛正和芸娘就带着几个婆子整理院落,将许多杂草清除,苑希因为卿心荟的离开只觉得烦闷。 六月的日头本来就大,虽然才早晨,但热气已经上来,她看着满窗的珍珠梅就想起卿心荟离开那日的事情,她不耐烦地说了几句:“你们能不能不要弄了。” 说着就见萃帛抓起几棵小草丢在了一旁,她连忙走出去指着地上说:“这几株申时花怎么就不要了?” 还在用小锄头挖那申时花的萃帛擦了一把汗,“这草长得到处都是,年年如此,尽早拔去,免得明年长到屋檐下去了。” 苑希指着地上成片的绵长小草道:“你们要去,便快些将那些繁缕去了,这才是杂草。” 帮忙整理的点雩将带出的泥土扫到一旁,帮腔说:“这繁缕还会开白色的小花呢,怎么它就是杂草?” 理了理那申时花被折断的花枝,苑希看着这些紫红色的小果子,就像一颗颗的红珍珠,它们还没到申时,是不会开放的。 “天地生意,花草一般。我喜欢的就是花,不喜欢的自然就是杂草,这是我的院子,当然是我说了算。”苑希起身看着院子。 “我喜欢这些申时花,它们就像我一样,长在成片的绿林中,那么不起眼,偶尔开了也没人看见。” 萃帛一边打理手边的东西一边回了句:“姑娘要说自己以前确是不起眼的小花,现在嘛。”她看看头顶伸出的紫薇枝条,“你比这紫薇花还招摇!” 紫薇树上已经有一些粉色花苞,很快便会缀满花朵,苑希最喜欢的景色,“我就是喜欢紫薇花的招摇,点雩。” 听到呼喊的点雩从屋子里跑出来问:“怎么了?” 苑希指着那垂下的花枝道:“你去叫萃帛见识见识,什么叫花枝乱颤。” 得了令,点雩立刻跑去后花园,对着这紫薇树杆就是一顿挠。 紫薇树又叫痒痒树,一挠那横七竖八的枝条便会跟着抖动,是以“花枝乱颤”。 夜里,她带着好心情去与苑萌说起已经派了周樱找了些人打点好远行需要的钱财与东西,以及今后的规划,两个人也絮絮叨叨到半夜。 不能对别人说是去江南做生意,连王美娴也只以为苑萌要回广陵去寻根。 寻根一事本就说得可笑,王美娴只以为是自己这女儿为了气自己父亲才会这样做,并没有放心上。 但她无法陪着苑萌同去,若她走了,这个家就落给了刘韵奴一人,这是万不可能的。 这次出门,周樱也会同去,她要去接李牧溪的未婚妻来于郢,会与苑萌同行很长一段路,这对第一次出门的苑萌来说也是好事。 苑萌这次的目的地是姑苏,比她父亲苑正铎做生意的江陵还要远上许多,那里是鱼米之乡,有苑希想要的东西。 但关键不是怎么送她不远千里去往那里,而是怎么在姑苏站稳脚跟,她要先帮苑萌打通关系。 否则,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不可能仅凭自己能拿捏得住,所以苑希伪造了一个身份,广陵如意娘。 广陵与姑苏一衣带水,会有不少亲近之感,但又有些距离,并非人人都能知道广陵的情况,自然也就不会知道这个人物是苑希虚构的。 苑萌去了以后可以先在远处置一些房产,再慢慢往城内开店,苑希在于郢,是篪国最大的城市,有什么新奇的都可以给姑苏送过去,只要苑希花费代价。 “别以为这样我会感激你。”临走时苑萌眉眼低垂,不如往日高傲。 苑希也冷冷笑着回道:“不用感激我,这些又不是白给你花的,拿了我的钱就要见收成的。” 本来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苑萌这会儿便又支棱了起来,“你放心,我一定十倍奉还。” 苑希给的可不是小数目,这样多的钱,就是去放利也够普通人家吃一辈子了,十倍奉还,听着便是玩笑话。 “我不需要你十倍奉还,我只要我要的东西,你别以为有钱了一切都简单,现在只是刚开始,后面有得是吃苦的时候。” 苑萌心里其实也一直觉得不是滋味,“我以前总觉得我长相比你好,你随随便便都能得世子青睐,那我岂不是更有机会,谁知不过一年而已,一切都像是天翻地覆。 你放心,姐姐我不会叫你的钱打水漂。”虽语气十分傲慢,但苑萌却没有继续往外走。 等了半晌,苑萌回头来轻轻环住了苑希的肩,苑希也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给我写信。” 苑萌没有回答,而是放开怀中的人,强装潇洒地从筛月阁走了出去。 上个月因为苑希觉得自己挑起的事端闯了祸,所以一直没有敢再去参与太子与曹王之事,一个月过去,这件事已经发酵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卿心荟离开了于郢,苑希与梅香仆的联系便少了,她有心了解这些事,只好又约了他到昭真观闲话。 可惜的是楼心月对苑希是十分不待见,“这又是哪阵风吹来的贵人,竟有时间来这破观宇。” 来前便知道她定会这样,苑希也不恼,笑着说:“竹娘子当真是入了道,连老朋友也不相识了。” 楼心月一扫拂尘,静静地闭上了双眼,像是打坐入了定,苑希也不拆穿她,只管等着梅香仆到来。 “苑娘子久等。” 梅香仆终于是风尘仆仆赶到。 苑希也不与他客套,上来便问黄代宽胁迫道观之事后续会将如何。 这才得知,也许是《鹿炼师》的故事过于真实,也可能是黄代宽平日里害人无数,这次便被人狠狠抓着不放。 特别是各地道观得知此事后,皆是通过道正司上书,京师道录院中副印——霞耳坤道在详细了解此事后更是气愤。 皇上近来本就沉迷炼丹,对道人多有推崇,得罪了神仙,此事就像一根刺,不能叫人安寝。 道观一事从黄代宽牵连出右相的小舅子黄彬奇,只道是裙带关系,但皇上为此事大为愤怒,要求右相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现在右相说自己与黄代宽从未接触推了个干净,下面人也不敢查那黄代宽,此事就一直搁置着,互相推诿。 “现在只有霞耳副印四处取证,但我们做道官的平日并不接触旁的事物,哪里知道应该怎么办?现在便很是为难,难以给各地道正司一个交代。” 如此一来,黄代宽之事便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苑希猜测右相现下很是惧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定要脱层皮,所以从中肯定是多有阻挠。 “香仆兄,这位霞耳副印可需要些什么人或物?若是需要我可以帮忙。”苑希一脸好意地问他。 梅香仆却是拒绝:“苑娘子千万不要将自己置身烦忧中。 副印乃是我道教中人,为我道教出力是应该的,娘子不过一介凡人,便当红尘策马,潇洒度日。” 听他这意思,是觉得苑希一天过得清闲安适,所以好心不叫她牵连。 偏苑希不是这样的人,她这个月安静学习不管其他不是因为怕事,而是不想推波助澜将太子拉下水。 但眼见那边也并不会叫太子好过,她便也不愿意了。 今日她这样死等梅香仆,很大一个原因便是驸马都尉从巫地传回消息,僖王并无谋反之心,在巫地兢兢业业,深受当地羁縻府喜爱。 羁縻州府乃是偏远地区情况特殊﹐因其俗以为治﹐他们有别于一般州县,各自推出的首领担任刺史,相当于自治。 江迎月的父亲当年在巫地降匪,后来僖王也封地在此,两代人几十年的耕耘才叫那些当地土司信服。 《药酒》一事皇上本也是想当做闹剧处理,却被那潘许愿抓住了把柄,僖王被夺了冠冕一直囚禁在僖王府上。 缥缈的王府终于困住了最想困的人,苑希多次在夜里朝着夜空想着不知江迎月的魂魄能否看见。 可这竟只是开始,潘许愿手里多的是没头没尾的案子,现在都翻出来推在僖王与太子身上。 若只是僖王倒也罢了,但在苑希看来,国家的稳定尤为重要,所以太子作为国家未来的重心,绝对不能出现太大的问题。 僖王已经得到教训,她便满足了,谁知滚轮一旦开始便不会停下,导致现在无数无头绪的案子都往太子身上引,只怕现在止不住,后期便会如雪崩。 在这件事上,苑希认为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毕竟朝堂之上波橘云诡,差了一招便是永劫不复。 太子与僖王现在被人抓着这么大的把柄,完全不敢动弹,崔时也怕自己身上落了黄泥,两边人互相挑着事儿,又都怕兜不住自己的底,显得猥琐极了。 这对于苑希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要顾忌的太多,就算互相看不顺眼也不过是桌下拳脚,而她不过是穿草鞋的人,哪里需要在乎那些。 她只需在潘许愿找到对太子更不利的证据前,将黄代宽一干人拍倒,到时候太子的事皇上肯定也会轻轻放过的。 第95章 着火了 这日,宋兹又来了学堂,从及笄后苑希便总想躲着他,这乍一相见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在呈辞发须上印下的吻,她满脸通红,倒叫宋兹看得出神。 他特地来约了苑希明日出门散心的,苑希却拒绝了:“明日六月六,我要在家晒书,还要给衔蝶洗澡呢。” 六月六,猫儿狗儿同洗浴,宋兹笑她:“不过是一只猫儿,让点雩洗吧。 我带你与三娘去罨画池赏鱼,上次你说锦鲤不好画,我们去看看它们灵动的样子,你便会了。” 这个季节正是栀子花繁茂之时,宋兹便带了一束来,还说栀子纯□□糯,与温顺的苑希相同。 苑希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并不觉得自己哪一点看起来温顺。 她讪讪笑着心中盘算要快些送走这人,宋兹却是不忙,还提议二人一同弹琴。 其实她也并不是不喜欢宋兹,只是他总来学堂实在有些打扰她读书,对于苑希来说,在学堂中的每时每刻都十足珍贵。 等弹琴后苑希却又学到不少东西,叫她两难起来,宋兹是这几年于郢城风头最劲的学子,多少人家都请不到他去讲书呢。 等他一走,苑希立刻叫点雩把栀子花拿走,“香得我头疼。”栀子花香甜腻,闻多了只觉得酿牙。 点雩就笑苑希:“所以之前宋五哥说姑娘像白色夹竹桃,原来是觉得姑娘像夹竹桃科中与栀子花最像的一种花。” 苑希问是什么花,点雩和萃帛会心一笑,两个人异口同声道:“狗牙花!” 狗牙花与栀子花长相相似,却没有那香甜味道,花瓣如被狗啃过,二人这是在笑苑希不懂欣赏呢。 笑闹过后,点雩在苑希耳边悄悄提醒:“姑娘,你和宋学士走这样近,世子会不高兴的。” 被这话一激,苑希反而逆反起来,决定第二日赴约,与宋兹前往罨画池同游。 翌日前往罨画池池亭赏鱼,池边竹林飒飒作响。 一到,宋泽云便在苑希耳旁嘟囔:“虽说我们是三人成行,但你二人时常相见,合适吗?” 她是知道自己哥哥总爱去学堂,虽没明说,但做妹妹的自然明白,只是自己这哥哥怎么可能配了一般娘子去。 她故意说:“若是你真有意,还不如早早叫家里定了亲才好呢,不然年轻男女私下见面,被人拿出去说,总是不好的,四妹妹,你应当爱惜自己的名声。” 苑希本是不想出来的,现在又被宋泽云这样说,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 还不肯停的宋泽云又道:“那个郁西世子,我觉得你也是能不见就别见了。 我能信你,但是外间传闻凶猛,你明白你若是想进我宋府,我哥哥要顶了多大的压力吗?” 最不信苑希的便是宋泽云,说这些好听话不过就是为了故意叫她难堪识趣,“我母亲也说,虽是姻亲,走得太勤也不见得是好事。” 蓝天白云下,池中游来一群肥硕锦鲤,苑希哪里有心情赏鱼,自然也不想给它们喂食。 宋泽云的话已经很明显,她母亲也是在提醒他们,哪怕是亲戚见也少些私下来往。 从远处过来的宋兹拂开面前垂柳,伸出手心已经碾碎的鱼食递到苑希面前,“大嫂特别喜欢喂鱼,你应该会喜欢的。” “是因为她无聊才喜欢喂鱼吧。” 苑希听说大姐小时候因为沅江伯的喜爱,性格也不算是特别温婉。 反而是每次听到宋兹提起她嫁人后的行为,似乎不像是她在家中听来的模样。 宋泽云却是毫不客气,抓起一小撮就丢进了罨画池中。 锦鲤抢食,泛起白浪,苑希看着白云倒影在水中,也有了些好心情,问身旁二人:“你们觉不觉得鱼儿像在天上游?”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宋兹笑着看她这跳脱的想法,笑她:“真是孩子气。” 虽是十分宠溺,但苑希却也不好意思再多说,毕竟宋兹如今已经是翰林院学士,是于郢最被追崇的男儿。 自己在他嘴里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或许他只觉得自己幼稚好玩罢了。 下午时虽风和日丽,但苑希总觉得被鞠着施展不开,特别是远处有人在踩水,叫她驻足看了半天。 她还和点雩悄悄说:“这么清凉的水,真想脱了鞋袜下去玩水。” 话音才落,宋兹也过来看见了前面之事,他摇摇头,“‘清泉濯足,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真可谓是大煞风景。” 刚才还在艳羡,这会儿就被宋兹说是煞风景,苑希便觉得不满,“对花啜茶也还好吧,总有人爱茶多过酒。” 宋兹转身来双手背后,语气清浅地解释:“花与茶的香气相互掩盖不能尽其各自优势,反破坏了其各自的美妙之处。 品茶讲究心静神宁,以苦为乐,花香甜蜜、花色妍媚,对品茶心境却是一种破坏,所以我认为对花啜茶是破坏美好事物。” 当然知道这些士大夫是怎么想,只不过苑希觉得,做任何事都无不可。 宋兹见她情绪低落了不少,才想着哄她,“听三娘说,四妹妹的名字来自‘酒卮中有好花枝’,便知,酒与花更相配。” 他只知苑希名字由来,并不知是什么字,便也没有再多说,但苑希心中早就凉了。 回府后,夕阳正好,苑希站在门边抬手,墙上便多出了自己的身影,衔蝶跟着影子到处跑,十分淘气。 玩得正开心,她却想起宋兹那句“孩子气”来。 自从宋泽云说过那些话后,宋兹也不再私下见苑希了,反而是安排七言学堂的学子一起去罨画池作画,苑希自然也能一同前往。 罨画池中波光涟漪,上午时作画,下午时在柳荫中对花念诗,好不快活。 这种时候人多,苑希戴着薄纱罗覆住面前,偶有微风过时才能叫人看见她的唇角。 宋兹不仅学问做得好,作诗也是极具情怀,总能引得众口齐赞。 他每次都会在人群为他喝彩时看向苑希,这些若有似无的情丝,很快便被大家发现了。 萃帛也劝她:“娘子也该考虑自己的婚事,若真有这好运气嫁给宋学士,那娘子都该偷着乐了。” 每次她说这话点雩都要不高兴,明明她二人都最喜欢郁西世子,怎么萃帛总要劝苑希嫁给宋兹呢! 苑希明白萃帛的意思,“我知他对我有好感,但他都能安排学子一起来作画,也能安排媒人来提亲才对。 偏生他从未解决过任何现实问题,而是一再来学堂找我,也就是学堂众人并未当真什么,否则我这名声再是不能听了。” “你别以为世间男子在等着你挑选。”萃帛略有些怒其不争,“我可是听说了,今年宋学士能平安度过揭榜那日,是因为公主莲奴儿。” 四公主莲奴儿只得十三岁,要成亲还早了些,皇上要留公主几年,让宋兹等着,听来确有些道理。 “既然宋学士有这个意思,就叫他快些来提亲才是,何必你自己在家怄气,到时候等来皇上赐婚你就满意了?” 萃帛说话做事向来干脆利落,对待婚事也是毫不犹豫。 可苑希没打算嫁宋兹呀,“我知道宋五哥是人中龙凤,可是他就像是我的哥哥一样,而且……我不想嫁去宋府。” 这才是最根本之处,宋府就像个牢笼,加上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大姐夫…… 不,最根本之处应该是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嫁给宋兹,宋夫人不会同意的。 宋府这样的人家,最是看中孝悌,谁能为自己的婚事做主呢,所以宋兹不提,宋夫人也不会干预他们相处,只有宋泽云虽话难听,却是真在替她考虑。 夏日炎炎,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夜里苑希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事情。 前些日子她送信给路上的苑萌,让周樱转道去了黄彬奇的家乡。 黄彬奇是崔时的小舅子,崔时的家乡与他家不远,姐姐黄文琴从来性格软弱,唯一一点就是很护着自己的弟弟。 崔时父亲崔集有些胆子,当初一个人从那山坳里出来打拼,只是性格强悍凶狠,因犯罪而受过鞭背之刑,又往北方去做过杂役,当过募兵。 好在崔时有些能耐,从小爱读书,后来靠着表妹王相宜在宫中的一步步受宠,自己也捞了不少好处。 黄彬奇现在的夫人吕天真也是崔时当初在做朔方节度使时给他找的亲事,吕天真一家是西北人,对黄彬奇家乡事并不了解。 而周樱一路跋山涉水而去,在当地便听见了不少关于崔家与黄家的辛辣秘事。 “着火了!” 苑希从床上跳下来,那灼人肺管的感觉袭来,她可以肯定,“快去通知家里人!” 三人刚从暖阁出去,便见着隔壁小院儿冒起了浓浓黑烟,她们离隔壁最近,是最先发现的。 她吩咐萃帛去找人,自己带着点雩先去后院儿救火,救火是最大的事,一个不小心便会连着整条街都烧个干净,所以家里一听说起火了,人人都带着桶儿盆子来了。 好在火势不大,只在水榭这里,只七八个小厮就将火扑灭。 但也怪,上次来水榭周围无水,这次竟蓄满了水,这火不会蔓延,却必要烧死刘韵奴。 等火灭了,王美娴才带着人姗姗来迟,她一早就在房中听见这边的动静,这会儿过来也是板着一张脸。 刘韵奴命大,那水榭皆是木质,东西烧得严重却没要她的命,这会儿被人送去了嘉禾馆,恐怕要修整不少日子。 第96章 回广陵 本想连夜去看看刘韵奴,最后苑希还是放弃了,自己作为晚辈,实在没必要参合长辈间的事。 看着小娘房间点着一盏小灯,她明白小娘今晚也是睡不着的,或许是在咒骂,只有很少可能性是在感叹每个女子都是不易的吧。 第二日到嘉禾馆时,见到刘韵奴裹着纱布,想来脸是毁了,更糟的是,嗓子也说不出话来,她不识字,今后要与人交流变成了一种奢侈。 见到苑希时她眼中含泪,一直呜呜地叫,那声音像是努力求生的雏鸟在鸟窝中奋力挣扎。 人伤了,一副好嗓子毁了,就是苑希也不忍看,何况是她自己。 可这一切没有用,昨夜那场火,很快便会被人认为是天干物燥,一不小心将废弃院子烧了起来。 回到暖阁时苑希望着铜镜出神,若她没有重生,也被烧成那样,自己又能如何,不过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终日哭泣罢了。 苑希拿不定主意,但真的就叫一个无辜女子的后半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中吗? 现在苑正铎也不在于郢,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但她看得出来,朱大娘子可没有要责备王美娴的意思。 她在暖阁中踱着步,没有证据证明王美娴纵火杀人,闹出来让人们都知道苑府二爷养外室,脸皮薄的父亲在官场上定是羞个没脸。 一切都只会是得不偿失,所以她不能去报官。 念及此,她坐了下来,自己慢慢磨了墨,认认真真写了一份状书,状告王美娴纵火杀人,然后带着这状纸,去了嘉禾馆。 “母亲,女儿思来想去仍认为此事不妥,昨晚在后院见着水榭的门似乎是从外被上了锁,所以特写了状书,要替刘小娘讨个公道。” 朱大娘子赶紧叫归娘将状纸接了过去,她戴着苑翎送的那副叆叇能看清这些字了,便自己念了起来。 看完后她没有做声,沉沉思考了半晌对归娘说:“你去谴人叫老爷今晚务必要回来。” 朱大娘子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让一梦将苑希引到一旁吃茶,才说:“你这状书写得很有道理,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也就不必要将此事报官了。” 她又挥手叫一梦给苑希多上了几样果子,道:“一会儿叫你父亲回来,此事交由他定夺,毕竟你二叔不在,我们也不好多插手。” 苑希连忙站起来行礼,“母亲说得是,女儿也只是不想看到一家人受到伤害。 刘小娘如今既然住在了苑府,便不再是以前的身份,若叫人知道她受伤如此严重,我们一家人都脸上无光。” 朱大娘子摘下叆叇,不停地眨眼,喝了好几口茶才说话:“四娘子长大了,知道一家人的重要性,此事我会与你父亲商量的。” 知道他们肯定要夫妻二人商讨过才会有答复,苑希也不着急,总之今日会给出一个答案。 她起身离去,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回到暖阁她又看起了周樱来的信,周樱毕竟是李牧溪的妹妹,字迹工整娟秀,除了信中语言过于直白,没有任何问题。 但这样的信苑希最是喜欢,看着舒服,回着也方便。 从周樱的信上可以得知,黄彬奇在家乡有个老相好,是个寡妇,寡妇自称给黄彬奇生过一个孩子。 村民们并不相信这个寡妇的话,因为她以前是没有提过此事的。 也就是前几年,那寡妇后来嫁的那屠夫一次喝醉了酒把她打了,没多久就来了一群人,把那屠夫丢进了刨猪汤里。 也有人相信那寡妇的话,因为听说后来寡妇真就进了城住进了大宅子,还回家乡说,她儿子要接她到鄀京享清福。 苑希没听过那么恶心的事,想到脂油的味道,只觉得胃中翻滚。 但想到若黄代宽是黄彬奇的私生子,或许此事就说通了。 此前吕天真又一直不知道此事,她只管在家做富太太,若黄彬齐早就将自己一切交给了这个私生子,那吕天真能忍得下这口气么? 上次呈辞说“可以商量着一起携手”,她要不要找他商量此事? 但上次他二人那样……早知道不要那么激动,何必因为一时的情绪叫自己上了头,现在这样根本无法开展后期之事,得不偿失! 天已黑尽,她起身往嘉禾馆去,这个时候父亲肯定已经回来了。 果不其然,嘉禾馆中不是平日那般沉闷,归娘一见她来就在门口将她拦了下来,“四娘子,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苑希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对归娘微笑着说:“我来听听父亲的决定。” 在这里等她的目的就是要让她别插手这些事,归娘不会就这样让她进去。 “四娘子,如今刘小娘受了伤,我们一家人都着急,你也不能因着着急将自己家事到处说了去。 这可是人命关天之事,若真是隔壁哪个人力不小心引起的火情,便惩罚了人力就好,现在最主要是让刘小娘康复。” 看来朱大娘子与父亲都打算帮王美娴推脱此事,苑希却摇摇头,执意要归娘让开。 最后是在苑希硬闯的情况下才入了嘉禾馆,父亲和朱大娘子都很是诧异,这丫头愈发难管了。 父亲本是坐在一旁,见着女儿来了,才去了主位上坐下,“昨日火事多亏你与你小娘发现得早,避免了一场灾难。 你二婶那边你母亲也问过了,是女使不小心打翻了足灯,不是什么谋财害命的大事。 那女使是签约时一并给了十年钱的,不能轻易赶出去,你二婶责罚她降去了做扫撒,也叫她长记性了。” 知道他要拿无用的话堵自己的嘴,苑希便不再往下听,“我们虽避免了一场灾难,但刘小娘没有。 若是下人引起的火灾,那也是二婶的疏忽,若这火势不灭,我们这街坊之间都要遭殃,此事不是小事。”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你的父亲了?”苑正储看着自己这个女儿亭亭立于房中,身上多了许多刺,“我不管你平日里多放肆,但在这个家里,我说了算!” 话虽说得强硬,但苑正储的手已经在抖,一方面是气的,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在这个家说不起话,内心紧张。 知道他会是这样,所以苑希才会这样强硬,她更是不能让步。 “若真是下人引起,我们大可以公堂上断定,这样平白无故把人打发了,会叫人说我们心虚的。” 苑正储吃了个瘪,险些火冒三丈,他站起来伸出手指对苑希指了指,半晌道:“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苑希知道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但这件事不能没有人提,所以她才会来。 她抬着头看着父亲说:“世子去军营也有月余,想来也快回来了,过两日便叫哥哥问问此事。” “都说是家事,你敢告诉世子!”苑正储气得嘴都歪了。 苑希却一脸的不明白,“我没说要将此事告诉世子啊,我只是说叫哥哥问问,是不是世子快回来了。” 她说完走到桌边,捡起了自己写的状书,看着皱皱巴巴的状纸她又说:“到时候叫世子看看我这状书写得如何。” 被女儿这样威胁,苑正储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模样甚至有些可怜。 见父亲已经不能更生气了,苑希才提议:“不管这火究竟是如何起的,二婶都脱不开监管不严的责任,既然是她的责任,便应该受到教训。 不过二叔不在家,我们不能过分苛责她,女儿认为,干脆送二婶回家乡思过,正好三姐姐也回了广陵,她们能互相照应。” 苑希说完这些话,朱大娘子才出来说情:“你还是个孩子,家里的事便轮不到你来说嘴,不过老爷。” 她话锋一转,对苑正储说:“四娘说的也有道理,广陵无人,美娴回去一个人静静心也是好事,让她去个两年,什么气也都消了。” 苑正储看了一眼朱玉,又挥了挥手叫苑希离开,他是一家之主,要他说了算,怎么可能让两个女子替他定夺。 见现在这情况,苑希也知趣地退了出去,她知道苑萌不在广陵,让王美娴去广陵是真要让她思过的。 不论如何不能用害命这样的手段做事。 但两年后,苑萌有了能力,若能带着她母亲在自己生活的地方养老,总好过回于郢来整日生气。 从嘉禾馆退出去,苑希又开始烦恼别的事情,等到了暖阁,她又提笔开始写信,这次是写给萧凝之的。 萧凝之被派遣为经略安抚使,平日里安抚司都是有朝臣担任的,这次特意派个没名没姓的去,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在等他。 她是想询问黄代宽一事,和呈辞不是说了,互相携手,她这回是不好意思与之携手了,那萧凝之自己可就没得罪。 想到哥哥总会说不关她事她便来气,特别今天看到父亲那模样,苑希更是又好笑又好气,自己的家人也不过是更多在意能不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罢了。 信寄出去没几日,呈辞竟然去了皇宫,对皇帝坦诚了一件大事,黄代宽的地下赌庄,都有他的父亲夏国公一份。 此事对苑希来说很是诧异,她不知此事,但能明显感觉到,是因为自己参与,呈辞才会上报此事。 第97章 与游龙 呈辞亲自面圣,告发了自己父亲与黄代宽、黄彬奇勾结,在于郢开了数座黑市赌坊,请求撤销自己郁西世子的册封,归还和旋。 皇帝自然不能撤销册封,又不想得罪夏国公这个位置,便让会审黄彬奇。 黄彬奇顶住压力全道是自己借了姐夫名头四处收受贿赂,又与夏国公勾结开的赌坊。 而苑希收到了萧凝之的回信,让她别到处掺和,她现在这样属于玩火。 玩火罢了,苑希又哪里在乎,现在黄代宽和黄彬奇的关系已经被人们所熟知,只需要继续煽风点火,此事就能一举端掉崔时在皇上心中的好感。 她立刻写信给周樱,如法炮制了萧凝之对苑翓做的事情,将人直接接来于郢,让她大闹右相府。 这寡妇就黄代宽这么一个点石成金的宝贝儿子,现在被抓了起来,右相崔时还打算撇清关系,她哪里能接受? 在乡下,可不看你位高权重,也不管什么顾全大局,首要便是声音大,不然好东西都被别的人抢了去。 这寡妇的生存之道便是蛮横,在于郢这座比天上还豪华的城市,她更是要多为自己与儿子争得多些。 寡妇第一天便坐在右相门口哭,她也不懂什么敲登闻鼓,只知道见人就说自己与右相的小舅子一夜风流,为他生下黄代宽这个有出息的儿子。 最不能忍此事的便是崔时与吕天真,但事情在右相府门口发生,反叫崔府不好派人出门来捉。 吕天真坐在远处马车里看了半天,气得牙痒,直到午后围的人少些,她才实在忍不过才叫人去把她拿下。 那寡妇见有人来捉自己,以为是崔时的手下,竟破口大骂崔时不是人,说他女儿挑唆自己儿子黄代宽杀人,现在竟敢对她这般不礼貌。 杀人可是重罪,哪怕是右相府,传出这样的事情一样逃脱不了法律法规的裁度,反叫几个去捉人的人力犯了难。 吕天真气得自己推开马车门,对着身边人喊:“还不把那个疯婆娘抓住!把她的嘴堵上!堵上!” 那寡妇所说崔七娘教唆黄代宽将人从回龙桥推下去这件事很快就传到 萃帛回来说这件事时,苑希正在临汉碑,上面写着“长乐未央”。 黄代宽教唆崔七娘杀人一事,是苑希让周樱转的信件给那寡妇,寡妇不识字,但也知道自己儿子心性,听人念了信立刻便从家乡赶了过来。 但这寡妇怎么会把罪名按在自己儿子身上,当然是颠倒来说,这些官老爷都不管她儿子,她不能不管。 此事闹得难堪,本就有火无处发的皇上立刻斥责了崔时,崔时的几个儿子皆被斥责,降了官阶。 经过调查走访,最终判定黄代宽手下是自己掉进河里,当时有好些孔武有力的男子跳下河去救,他却不肯上岸,致使毙命。 虽不是故意,但这半年持续不断地出事,皇上将火全发在了崔时一家人身上,只想快刀斩乱麻。 黄代宽作为主犯,因设计道观骸骨一事,判贷命,决脊杖二十,送千里外州军编管。黄彬奇从犯,没收私产,送千里外州军编管。 贤贵妃也因一些伺候时的小事降了罪,被勒令在寝宫内脱簪待罪。 眼看着右相一党能消停些,苑希也放下心来,在这种节骨眼,崔时不会再冒险针对太子的。 但呈辞会如何呢,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他这样举报自己的父亲,是重罪,要处刑的。 她转了转有些累的手腕走到窗边,见衔蝶在紫薇花下睡觉,它已经被吹落的花瓣盖住,那花就像是锦被一般。 桌上的汉碑是宋兹送她的,这段时间她虽一直心在右相身上,但好几日都会在学堂见到宋兹。 宋兹在翰林院每日草拟内制之职,看似轻松,实际位置重要,是一个提拔宰相苗子的地方。 但他坚持来与苑希作画,若是有几日不能来,他便会告诉苑希他去见了谁,做了什么,甚至这几日夜里都看了什么书,写了哪些字。 苑希听着他温柔的嗓音,娓娓道着他的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又浪漫,他的生活和他的脾性一般稳定,让人很安心,对人生有了很大的确定之感。 就算苑希有时候一个问题很急弄不明白,他也会温柔讲解,不会因为她的胡搅蛮缠而着急,会耐心询问她心中的想法,让她变得情绪更稳定。 二人熟络后,她也从中隐约察觉出些许安全感来,只是她知道,飘在空中的风花雪月,落在地上就会摔得粉碎。 他的大好将来,宋夫人是不会允许她去破坏的。 六月好几次在罨画池吟诗作画,赏湖光水色,七月时便当是菏塘采莲,泛舟湖上了。 这日休息,宋兹带了宋泽云一同前来,三人成行总不叫人落了话柄。 苑希穿了粉裙绿裳,因这配色是江迎月最喜爱的。 可口吐利剑的宋泽云一见便说:“艳俗。” 被她这样说,苑希也不恼,“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哪里艳俗了?” 刚从池边摘了一朵菡萏过来的宋兹见她二人说得正热闹,便也没有顾忌,直接将那花苞递给了苑希。 未开的荷花粉嫩娇小,苑希自然是很喜欢,她放眼望去,面前是一片清新荷田,这环境实在容易叫人沉醉。 池边是一丛丛红蓼花,她便伸手去摘,又与宋兹举起菡萏与红蓼,“隰有荷华与游龙,今日也算是齐备了。” 她晃了晃手中被称之为游龙的红蓼与未放之荷花,笑容突然凝固了,“我胡说的……”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如此淫诗艳词、靡靡之音,听在宋兹这样的学士身上定然是不能接受的,苑希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低下了手中的红蓼。 宋兹面色不算太难看,很快又换上了一开始的笑容。 虽然他没有不开心,但苑希依然觉得很难为情,如此与一个男子调笑,并非读圣贤书的学子所为。 但他的包容,苑希的心乱了,她这样耐心又温和的男子,确实是第一次遇见,她能在国子监与人打架,却从未与人这样和煦如春风一般。 她望向荷田中探出头的石幢,想掩饰自己的尴尬,好在宋泽云叫人去租了两顶乌篷船要游湖,让两个人免去了沉默。 苑希和宋泽云一顶,画船撑入花深处,外间虽是艳阳,但船内倒是舒畅,二人各斟了一杯茶吃着,如有香泛金卮之感。 二人稍稍躺着,能看见船顶,乌篷船的顶在经久岁月中早就露出缝隙,星星点点十分好看。 苑希拉着宋泽云一起微微斜靠着,“你看我俩若是醉倒这船坞,会不会以为这便是‘满船清梦压星河’?” 微风阵阵,宋泽云也半躺下,笑着说:“是啊,连风都吹进梦里了。” ——世子的风吹进姑娘梦里了—— 萃帛与点雩的打趣霎时回荡在她脑海。 苑希一个激灵坐端起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熏风带着淡淡荷香,却吹不进她心中。 适才与宋兹那些淡淡的暧昧与清波,像是失了灵魂一样,让她觉得想尽快逃离。 “小妹,我哥哥可是探花郎,他与你一起定会被人诟病,你要为他着想,为他将来仕途着想。” 宋泽云依然懒懒靠着,伸手去触摸那“星光”,“我会求我父母帮衬你,也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但我哥哥,你就别想了。” 觉得这些话可笑的苑希愣愣看着船坞外被艳阳照耀的荷花问:“可是我什么都没做,你为何要来与我说这些?” 以为她所说是指她自己没有做过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宋泽云解释道。 “你去学堂就够出格了,还有你与郁西世子说不清的关系,总之你自己一定要多加爱惜自己的名声。” 其实苑希是觉得自己没有与宋兹有任何携手的打算,怎么就被被宋泽云说成好似是自己倒贴一般,心中隐隐觉得不服气。 回去路上,她早早与他们分道扬镳后从车上下来一个人走着,一直走到了傍晚。 走得累了她就靠坐在一处道观门口的柱础上,那础上雕着莲花瓣,虽然硌屁股,但她也已经顾不得了。 休息到一半,想到宋兹肯定会说她这样不够大家闺秀,她又“噌”地站起来,只觉得这兄妹二人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今日离开时,点雩还摘了些荷花,一到家她便拿出一支琉璃瓶来,说是这琉璃反衬之光就如午后的艳阳一般闪闪的。 全然没有心情再理会这些荷花的苑希走到窗边,看着衔蝶在今日落下的花瓣中扑腾翻滚,下午宋泽云的话便不断进入脑海。 她知宋泽云好意,但自己凭什么要如过街老鼠,又为何只能生活在黑暗中叫人耻笑。 宋兹是天之骄子,自己也没差到哪里去。 向来有些反骨的苑希这会儿反而觉得,宋兹上赶着对她好,那是他的心意,她也要看看这心意她能不能情愿受下。 第98章 哈巴狗 七夕前,一个噩耗传来,殷骏捷到于郢了。 苑希在暖阁发了好大脾气,前世时小娘寄去的第一笔路费被殷青天赌了个精光,所以她才会这样大意。 谁知今生这殷家人知道苑希发达了,也不赌了,拿着钱便往这儿赶。 更可恨的是,他们一家人还跟周围邻居借了钱,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搬着家就住进了苑府。 隔壁苑萌家如今空着,竟给了他们机会,叫朱大娘子收拾了几间空屋子给他们。 苑翎得知此事,也是第一时间赶了回来,“他们怎么来了?” 殷小娘手中捻着佛珠,这次不再如之前那般急躁了,“我娘家人怎么来不得啦?这于郢城里锦衣玉食,就只能你兄妹二人得?” “这满堂富贵,就是他的催命符。”苑希毫不客气。 瞪了她一眼,殷小娘鼻翼微微缩紧,嘴上很不好听,“你也别以为仗着个世子就要对自己表哥不尊重,他可是你的表哥,只会比那个世子对你更好。” 苑希心里只想着,他落在自己手上就别想好。 见她面上那服的劲儿,殷小娘又开始放狠话:“你现在是厉害了,但你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除非你头上长角,总之你要嫁人,就必须嫁给你表哥!” 说话间殷青天一家人收拾妥帖,去了嘉禾馆见朱大娘子,没一会儿就回了筛月阁。 刚才还一脸戾气的殷小娘又笑着叫苑希去给殷骏捷擂七宝茶。 苑希愣了一下,至少她这两年在外面可都是人人敬着哄着的,只殷小娘,对自己从没变过。 她突然觉得好笑又有趣,殷小娘才是那个无论她贫穷或富有都始终如一的人,这真让她不知道应该暖心还是可笑。 走进小厨房,点雩正在炒茶,苑希走过去又拿了两颗姜,她平日并不下厨,不知道怎么切,便举着刀乱砍,又将切成沫的姜丢进锅中。 “我放过姜了。”还想阻止的点雩始终是慢了一步。 才不管那些,苑希继续往里面乱丢着别的东西,“给他们除湿,多吃些。” 一脸错愕的点雩问:“他们自北方来,哪里有湿气要除。” 前世被殷青天阴阳怪气讽刺了数次,现在苑希可是强势,一家人都不敢对她说重话,今天她总要看看他吃了瘪还能说什么。 在历下时,妘三娘对苑希很是照顾,所以她去时拿了一盏荔枝饮子给妘三娘,“舅母尝尝我新买的饮子,清甜口,舅母定会喜欢的。” 殷青天和殷骏捷吃上苑希奉上的七宝茶,面色瞬间就绿了,见殷青天想放下茶盏,苑希立刻问他:“舅舅、表哥可还喜欢?” 他只好又端起喝下一口,“好,好。” 在心中笑了笑,忽又觉得无趣,她也不打招呼,转身回了暖阁。 殷骏捷来时是七月初,正赶上七夕乞巧,夜里小娘亲自替他准备了魁星像,像是他能中桂榜似的。 见殷骏捷那人模狗样的装腔样子,苑希也不管不顾地跪在面前不走,并说:“我如今也在学堂读书,指不定哪日开了女科,我就上了榜,中了状元。” 这般没给脸,殷骏捷也不生气,竟问苑希:“妹妹何时能引荐哥哥与那郁西世子见见,别看哥哥初至鄀京,本事还是不少的。 到时候哥哥能当上世子的左膀右臂,妹妹不也不怕失了宠,我们一家人荣华富贵,才不叫旁的人夺了去。” 跪在魁星面前,这人还想着这些,苑希冷笑一声没回答。 不过他的话却提醒了她,呈辞举报自己的父亲夏国公犯了亲亲相隐之罪,被皇上责令思过,好在没有别的惩罚。 没想到自己一路参合拉了这么多人下水,她心中也隐隐抱歉。 七夕后便是呈辞的生辰,苑希其实记得,正巧又到了秋狝,她想离开家中出去走走,便随手拿出一副前两日画好的扇面交给哥哥。 “这是我临摹的《枇杷山鸟图》,想秋狝时赠与世子做生辰贺礼。” 《枇杷山鸟图》是绘的江南五月,成熟的金丸下一只绣眼翘尾正在犹豫是啄食果实还是地上的蚂蚁。 想着这画俏皮,哥哥也没打开看,见自己妹妹第一次这般温顺,也就应了秋狝时带她同往。 为了一扫上半年的颓气,今年的秋狝十分阔气,所有人用上了统一的大帐篷,命妇们住的行宫更是从上个月就开始修葺,焕然一新。 郁西的帐篷倒没有改变,不过是男男女女混在了一起,苑希也不在乎这样的环境,她已经没有僖王妃这座靠山,去哪里都没有她的落脚点。 下午时,呈辞听说是她亲自画的扇面送与他做贺礼,正偷着乐呢,一打开,一旁的苑翎倒吸一口凉气,悔恨自己干嘛要给他带来。 这扇面上画的确是金丸下的一幕,只是绣眼翘尾换成了一群鸡崽正在吃石子儿,其中一只仰着头,像是被石子噎着了。 “可能是小人拿错了画,我立刻送回,免得污了世子的眼。” 呈辞却笑了,苑希的这份礼物看似漫不经心,却最是合他心意的。 “最重要便是亲自手作,而且,这写意手法画出毛茸茸的小鸡崽多可爱,你看你家小妹还知这鸡崽爱吃石子,大有可为。” 听着呈辞一通胡乱表扬,苑翎才松了一口气。 戴冠为文、趾突为武、好斗为勇、呼食为仁、守时为信,所以鸡被称为德禽,更因雉身被五彩,被称为华虫。 “如此德禽作为贺礼很是有心,更何况‘扇’,借以生风,江风索我吟,山月唤我饮,正合于我。” 呈辞说完这些话,竟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他用尽全力,想要对苑希好,却又怕自己给她太大压力,她又会觉得自己用身份压着她,让她身败名裂。 哪怕只是一副小鸡咽石的扇面也能让他欣喜若狂,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爱得这样卑微,原来他只是祈盼她回头望他一眼,却这么难。 近来宋无叙总是出现在苑希周围,让自己无法靠近她,更加让他无措。 此次借着秋狝,他希望自己能把握住这样难得的机会,让苑希知道自己对她的真心。 他想将扇子拴上玉佩,可是玉佩过大,反而显得不配,前世苑希还回这玉佩,导致自己对这玉佩也多有抵触。 环顾一周,竟没发现相配的,看着眼前的苑翎,若前世便识得他,说不定以他这缠人劲头,苑希是不会另嫁他人的。 心中无限感叹,自己竟也像是那春闺诗中之人。 他仔细收好扇面,等回去时要准备做一柄相配的扇子,此时重要的是他想见苑希一面。 可惜早就抵达的苑希一直躲着他们,在这营地中四处交着朋友。 第一日是夜宴,皇上赐全国上下酣酺,举国上下同宴饮。在郊外饮酒,苑希还是第一次这么肆意。 可惜少了卿心荟陪伴略显不够开怀,她便在外间篝火处与下午结交的郁西朋友们一起。 她是篪国人,郁西人也好奇:“听说你们的皇帝赏赐鲜花,那个新科探花戴在头上,你们篪国人是人人艳羡的。” 皇上赐花,谁不羡慕,苑希好像自己脸上有光一般回道:“那是我五哥,他学问好受皇上赏识,就和你们骑射好会受人尊敬一般。” 那人笑着举杯要苑希饮下一大杯后才道:“你以为我们郁西人都是不读书的是不是?” 见她这样问,苑希便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不是的,只是我们篪国更看重学问,我私以为郁西更看重骑射。” 那人摇摇头,“我们从小也要上神庙读书的,只是在你们篪国的神庙太小,我郁西的夫子不爱来。” 一直以为郁西是蛮夷之地,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们的事情,苑希突然对那里有了一丝向往,她以为的郁西是住在雪山顶的浩渺中,是一个与世隔绝之处。 聊了不多句,有人来找苑希,说世子要见她,她本是不想去的,那人却说:“你表哥也在,听说是来求官的,你不去帮着说两句好话?” 苑希没想到哥哥怎么把这人带来了,而且还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去年时自己跟小娘说,应该叫殷骏捷来于郢求官。 她来不及顾及其他,拔腿就往呈辞的大帐跑,这殷骏捷若是沾了她一点光她都要觉得恶心。 一进帐篷,她便见到一脸落寞的和呈辞,她不知道,上一世他总能得到消息说她过得很快乐,殷骏捷待她很好。 没想到这个他一直羡慕的男人也不是长着三头六臂,甚至是弯着腰有些像哈巴狗。 见苑希进来,呈辞从座上下来,他下午时怎么派人催促她都不肯来,终还是为自己这个表哥才肯见上一面。 上次相见的情景总在二人脑海挥之不去,此刻他们也不敢直视彼此,只是望着别处。 “不知苑娘子想为自己这个表哥求些什么?”他故意这样说着。 苑希却冷冷回:“我表哥不过是来于郢看望我小娘,不几日便要回历下,不用世子费心。” 此话一出,殷骏捷可是着急,“小妹说什么呢!这次哥哥来就不打算走了,定要为世子与大郎分担忧愁的。” 殷骏捷毕竟是刚来,对呈辞的威胁还不大,他此刻在意的是别的事。 他将苑希叫去一旁,“你不是去读书?怎的每日吟诗作画?” 苑希不快,压低音量问:“世子找人监视我?” 呈辞不屑,“倒不用我监视你,全鄀京的人都知道你每日在做什么。”见苑希尴尬,他还加上一句,“春闱新贵、天才少女好生般配!” 苑希涨红了脸,气鼓鼓说:“那都是别人乱传的,之前还传我和……”她话没说完正好迎上呈辞的目光,那个“你”字立刻被她咽了下去。 见她着急解释,呈辞嘴角有些得意,才敢看着苑希略有红晕的脸颊,“那你与他走那么近做什么。” “他是我五哥,又是我师兄,他教我作画怎么了?”虽说得一副大义凛然,但苑希心中是敲鼓的。 却见对面人听了这话眉梢带笑,“没怎么,就是近来听了好些八卦,好奇而已。”不仅好奇,还担心呢。 苑希当宋无叙是哥哥,他又从苑翎处得知宋无叙的母亲不同意这二人的婚事,他的一颗心也就安定了。 几个人还在帐篷内,门帘陡然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冲进来:“啊呜!” 是和旋的女儿,弋。 第99章 妖风大 前一晚弋来找呈辞玩儿,苑希并不会与小孩接触,好在这小丫头招人爱,和呈辞玩腻了又来找苑希做游戏。 本就吃了酒头晕乎乎的苑希反而是输了她一晚上,叫大家都笑她真是个糊涂鬼。 翌日一早宋兹就来了,他神秘地对苑希说:“送你一个礼物,我觉得于你正相配,昨夜我未曾合眼,困兔于猎洞而返,特邀四妹妹前去。” 苑希正好奇是什么,也没听清宋兹所说,恍惚听他说“於菟”心下一惊,宋兹要送自己一只老虎?她怔怔望着他,“我和它很配?” 宋兹见她表情惊讶,笑着说:“四妹妹温柔可人,自然是相配的。” 仔细一回想苑希才明白是自己理解错了,“我还以为宋五哥说送我於菟,吓我一跳,若是普通兔子,我还能带回去给衔蝶做伴。” 听闻宋无叙来了郁西营帐,呈辞哪里能叫他轻易把苑希拐跑了,他非要宋兹同大家一道前去狩猎。 毕竟这里个个都是骑马好手,宋兹长于工笔,骑马射箭又怎么比得过他们,苑希拦着不想。 呈辞身旁的呈梓笑说:“这些个读书人,别说挽弓,骑马都能吓得一身汗。” 宋兹也不愿在苑希面前露怯,自然要跟去,呈辞立刻叫呈梓带着他去选马。 却看见苑希抱着只兔子,“哪儿来的兔子?” “我五哥送的!”苑希着重说了“送”字,不像衔蝶,是呈辞寄养的,随时都可能被收走。 呈辞听她那得意声音,生气说:“你都有兔子了,还要狸奴做什么!到时候你厚此薄彼,不知道狸奴会伤心吗!你难道从来就不在乎狸奴的想法吗!” 苑希不想和呈辞吵架,便去了一旁,听闻今日有雪花粥,立刻叫点雩去舀了一碗来。 这雪花粥比外面的两间半小摊自然精致更多,仔细端详了半晌,可雪花粥滚烫,她才勉强吃了一口宋兹就来了,大家都在起哄出发去打猎。 想吃完雪花粥,可是还太烫了,宋兹站在不远处说:“改日我再带你出去吃。” 苑希倒不是多爱这东西,就是现在舍不得放下,但大家都在等她,她也只好惜别。 等出了门,她却见点雩手里拿着个食盒,便问:“这是什么?” 点雩掂着手中食盒说:“世子说你想吃雪花粥,现在带着,一会儿正好凉了可以吃。” “世子叫你装来的?” 点雩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世子装好给我的。” 苑希以为是承星装好的,想到大家这么熟,使唤一下承星也无所谓,点雩却又说:“没想到世子做事情还挺利索,一点也没洒出来。” 让世子亲自做事,真有你的啊点雩! 这边大家都上了马,殷骏捷竟也来了,苑希骑在自己的枣骝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眼都是厌恶。 谁知这人这样大胆,上来就伸手摸苑希的马,她嫌弃地一拉缰绳,本就是才驯服的野马抬脚就给了殷骏捷一蹄子。 被踹进草堆的殷骏捷骂骂咧咧这该死的马,丝毫不敢对苑希发脾气。 但苑希可不是能容忍他之人,“你敢骂我的马!” 见着这情形,苑翎飞身过抓住她的缰绳不准她走,“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仗着世子对我的喜爱就自视甚大。 你今天踢伤自己的表哥,明日传出去别人说你仗着世子的关系不把家里人放在眼里,你这样是毁了我也毁了我们一家人!” 苑希知道自己冲动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苑翎还要骂她,呈辞却骑着马带着人来了。 “你为何踢伤他?” 她不回答,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捏成拳。 宋兹是唯一还没上马之人,快步过去将殷骏捷扶了起来,又替苑希解释道:“四妹妹体弱,不会控制马匹,才会伤了殷兄。” “他不过才来两日,有什么特别冒犯到你的地方让你下了这样的手?”呈辞才不理会宋兹的话。 宋兹的解释与苑希的本意截然不同,但她不好现在发作,便一味忍着。 直到宋兹带着殷骏捷去了一旁休息,她才大声说:“我就是讨厌他不可以吗?” 苑翎见她态度嚣张,呵斥道:“跟世子什么态度!” 呈辞却是不在意,“让她说。” “我说完了。” 就苑希这态度,急得苑翎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一把将马上的苑希抓下来。 饶有意味的呈辞故意问:“我听闻你小娘要你嫁给你表哥,怎么你这个表哥来了,你又不愿意了?” “我愿不愿意是我的事,老天规定了我一定要嫁给谁的么?” 呈辞此刻心里竟然觉得很舒坦。 “我自己的事就不劳各位了,世子还是赶紧挑下一位世子妃吧。” 那时候他以为苑希打定主意绝不会插手世间任何事的,他想尊重她的决定,才会草率决定与妘嗣云的婚事。 上次汤泉,呈辞又两次丢下苑希陪妘嗣云,心里自知理亏,“我……我和妘娘子不是你想的那样,希娘,我心里……” “我懂,逢场作戏嘛。”昨晚呈辞问她与宋兹时她便不高兴,你能议亲我难道就不能么,“我也是啊,那你能懂我咯?所以,你们以后少管我。” 她以为呈辞是自我带去了苑翎的角色,想要用哥哥的身份管东管西,她是任谁的话都不想听的。 碍于周围都是人多,呈辞不好明言,骑马走到她身边悄悄问:“希娘,你感受不到我想对你好?” 二人在马上过于显眼,苑希只觉得浑身烦躁难耐,像是被别人盯着看热闹一样,便下了马。 呈辞也追着下了马,只想苑希给他一个回答。 甩不掉这牛皮糖,她只好停下来,语气不善说:“世子这样的关心,小女承受不起,也不想回应,世子便去逗弄愿与之斡旋之人不好么。” “啪!——” 苑翎的巴掌落下,苑希惊得往后跳去,所有人都转过来看他,他摊开手心:“马蜂。” 原来刚才这二人争吵,没发现苑翎过来,更没发现马蜂的存在,这会儿马蜂都快飞到苑希脸前了。 若是被蛰了要起好大一个鼓包,苑希还是心疼哥哥的,“哥哥干什么打死它,万一刺伤手怎么办。” 苑翎却道:“我怕它刺伤你脸,你那么臭美,若起了包你不得回去哭鼻子啊?” 苑希红着脸看了看呈辞,娇嗔哥哥:“说这个干什么。” 渐渐围过来的人多了,三个人才没有继续说,苑希经过这事也不与他们同路,而是找到呈宰和青葙子一起去骑马。 青葙子和呈宰两个人一路打闹,玩着就往远处去了,苑希今日因为殷骏捷心情十分不畅快,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竟将宋兹丢下了。 她想回去找他,却遇见了一个熟人,和旋。 上次与她行礼招呼反而被她责备,这次她便只是让枣骝马弯腰权当是行礼了。 和旋上来也没与她说话,而是带着十分深意的笑容看着她,然后说:“得罪了。” 她一甩马鞭就将苑希的手与腰卷了起来,再用力一拉苑希就上了她的马。 被绑架的一瞬苑希是有些茫然,但电光火石间她便反应过来,趁着和旋放开马鞭要驾马时,她没有丝毫惧意,而是转身过去将绑架她的人死死掐住,定要将那人也拉下马去。 苑希不是和旋的对手,但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她一直不停,和旋又要避免伤了她,反而控制不住她了。 如此扭打,和旋也不占上风,很快苑希就从马上掉了下去,她的头撞了一下,又磨花了眼角。 和旋翻身下马来将她抱了起来,着急问:“你没事吧?” 受伤的苑希也愣住了,刚才摔这一下实在有点疼,还没等她说话,和旋却又一把将她拽了起来,二人上了马。 和旋用马鞭绑了苑希的手不叫她在乱动,又扣住她的脖子,好让呈辞一眼就看见。 原来呈辞从远处骑马来了,他们已经猎到不少好东西,这是回来炫耀的,却见和旋用手扣着苑希。 “什么时候与我比试?” 原来和旋只想要一个与呈辞比拼的机会。 呈辞骑在马上,伸着手一直挥舞着不要,“旋,就算你赢了,我暂时也不能将世子之位给你。” “谁稀罕你的世子之位,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旋的本事,就算不袭夏国公位,我也一样是勇士!” 他们隔得很远,大家都不停吼着,引得后来者都朝这个方向过来。 “旋,暂时不行,你不要为难你面前这个小娘子,她与郁西没有关系。” 和旋又紧了紧手,问:“她与郁西没关系,与你有关系,你就不可惜她这张小脸?”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她。”呈辞语气笃定,却不知苑希的脸已经花了。 和旋将苑希受伤的脸隐去,只用一侧对着他,大声问:“这么可人的一张脸,若是从马上摔下去,磨花了,你说,你还能宠爱她到几时?” “旋!”呈辞越发生气了,“与她无关!” 苑希是很爱惜自己的这张脸了,除了自己的身体,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会永远陪着自己,所以她向来养身又爱美。 今日莫名受了伤,她心里不是不难过,只是她好奇和旋要做什么,现在也好奇呈辞怎么说,加上自己刚摔了马,现在头还有些晕沉沉的。 两人对峙之下,呈辞靠得近了些,才能将心中话说出口:“一,郁西世子的位置太扎眼,现在我不能还给你。 二,我不是不屑和你比,是不想我二人因为输赢变得更陌生。 “三!”他压低嗓音,能听出他的不快,“她是无辜的,你这样绑住她的手,她会难受。” 和旋哈哈大笑,“你最在乎的,竟是她难受,没想到,我郁西世子竟是个大情圣。” 见她的手上竟在用力,呈辞也慌了,“我答应你,一定与你比试一场。” “好!” 苑希都没想到她这样就答应了,反而哑着嗓子问:“你不怕他反悔啊?” “辞不是不信守承诺之人。”和旋又大声对呈辞说,“尽快安排,我可等不了太久。” 说完她便松开马鞭,将怀中的苑希往外推去。 呈辞骑马飞奔来将苑希一把抱走。这时他又不急了,任由马儿来去,苑希却着急,“快些回去吧。” 呈辞没回答,反而问:“希娘,不要养那兔子,可好?”他不想提到宋无叙,他害怕把苑希越推越远。 可苑希才不理会,“我爱养什么养什么,那兔子可爱我就喜欢。” 呈辞抓着缰绳,很想鼓起勇气对她表白,前日他是因为着急她误会所以匆忙出口。 他有多少恨就有多少爱,可爱总是无时无刻环绕,让他的恨永远也无法靠近她,明明他才是应该恨的那个人,可面前的人却比他看起来更决绝。 “希娘……我……” “四妹妹!” 远处宋兹骑着快马奔来,又停在他们面上,苑希就像一年前一样,扑进了他的怀中。 “听闻你哥哥打你了?你没事吧?” 怔怔望着宋兹苑希半天没说出话,想来这事儿又要传得遍京都了,但自己好像比以前能接受得多,已经不再在乎别人怎么说自己。 说是被哥哥打伤也行,正好她不想别人传她是与和旋打架,至少单方面挨打,在世人眼中还是属于弱势的。 但宋兹来关心她,她还是很受用,六月时二人的接触很多,宋兹总是这样清风和徐的态度让她放下心来。 特别是对比总叫她心烦的呈辞,她只觉得与宋兹的相处才是最舒服的。 下午时呈辞才知苑希的脸受了伤,他叫人送来了珍珠粉,并带了口信。 “不过是一道伤口,难掩你的面容清丽,不会有人因为一道伤口就看轻你。” 秋狝后和旋更是亲自来了好几次。 世人都说这苑府真是“庙小妖风大”。 秋狝后于郢的人们都以为苑希被哥哥打是因为和呈辞闹翻了,宋泽云也表扬她:“你这样与郁西世子割席是对的。 今后人人都会说你是贞洁烈妇,以后说亲就简单多了,我哥哥以后若是娶了哪个国公女儿,看在我俩这么好的份上,也能给你撑腰的。” 苑希很反感这样的话语,但她却很喜欢人们将她与呈辞割裂开来的感觉,从此便一直与呈辞以这样的方式不再相见。 只是一切没她想的那么简单,没两日,送了无数燕窝、珍珠粉的呈辞命人去要回了狸奴。 此事可将苑希气得半死,“他是什么幼稚鬼啊,就怕我亏待他的狸奴,突然又接走了!他又不养,凭什么这样武断!” 第100章 鸣不平 作为曾经的话题中心,苑希再一次被人们津津乐道。 传闻苑希顶撞郁西世子,被自己哥哥打伤了脸,现在已经没面目见人了。 殷骏捷当时没在现场,也是以为苑希挨了打,忍着身体疼痛连着几天都来关心,整天好妹妹、好妹妹地喊。 苑希终于知道为什么上辈子殷骏捷整日追着苑萌了,不是因为觉得她好看,是因为她比自己有地位,现在自己有地位了,他也就抓着不肯放。 根本懒得搭理殷骏捷的苑希现在最想的是要回衔蝶,若让她腾开手,她第一件事就要殷骏捷好看。 这日早间她正要去学堂,却发现宋兹送的兔子把她准备戴的鲜花每一朵都咬了一口,气得她直跺脚,“是不要我出门么!” 秋季的鲜花本就越来越少,好几日不能戴花,真是叫人烦躁。她眼旁的伤痕虽被檀粉遮去,始终还是影响她情绪的,就这样闷闷不乐几日。 生着闷气的苑希在学堂中吃着早上在家门口买的蟹黄馅儿毕罗,吃一半时宋兹来了。 他每次都带着家中制作的精美糕点,对比起苑希就在外买的毕罗,实在不够精细。 但要说食欲,苑希还是觉得简单的东西看起来美味,虽然宋兹带的糕点连花心都是一丝丝的,但实在不够实用。 他认真为她布点心,她却一心吃着自己的蟹黄馅儿毕罗,眼看着他忙碌。 等布置完早点,宋兹又从袖中拿出几片楸叶,“今日立秋了,怎么也不见你头上簪花?” 立秋时,篪国不论男女都会簪戴楸叶,是苑希这几日情绪略有失控,根本忘记了此事。 梧楸落叶象征秋意,她抬头看向宋兹,发现外间已经飘起了细雨,“下雨了,寂寥秋日来了。” “所以才要节物之欢娱来消弭逢秋寂寥。”说着宋兹便将那刻成花样子的楸叶簪在了她的头上。 苑希往回缩了半寸,还在感慨:“万里悲风楸梧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今年怎么过得那样快。” 见她低着眉,宋兹心下动容,就如同见着一只受伤的小兔,不忍卒看却又挪不开眼。 宋兹摊开画纸,又叫点雩拿了炉子,细雨微蒙时节,煮秋梨,静待水沸,甚是惬意。 已经不反感他示好的苑希没有拒绝,现在她没有选择,在宋兹与殷骏捷之间,宋兹自然是好上千万倍。 加之二人熟悉,宋兹给人的安定之感是别人无法比拟的。 这几日天总亮不开,就像卿心荟离开那一日,苑希提着笔心中想了万千却又不知要留下什么样的一笔。 朦胧间她看到冬夜里的月魄,白雪覆盖之下,一切都在从这里消失。 她落下笔,画的不是月,而是云,云中没有着墨的地方便是整幅图最重要的一点。 “计白当黑,四妹妹这烘云托月法运用竟如此熟练。”宋兹看着她淡淡落下的那几笔,不住地夸赞道。 这幅图没有技巧,全凭苑希心中所想,是那些过往太过深刻才叫她下笔这般有神。 萧萧雨,湿尽檐花,天气瞬间便低了,八月时,露凝而白,阴气渐重,大雁南飞。 宋兹又为她煮了一盏茶,早间寒生露凝,十分幽静,苑希看着吊壶上冒起烟来,在这乍冷的日子里反而显得温暖。 她忍不住转过头对宋兹笑了起来,见宋兹依然是往常的表情,她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够矜持不够稳重的表现,立刻收敛了情绪。 一如往常的宋兹察觉到她的变化,微笑着对她说:“没关系,你总会长大的。” 苑希难为情地笑了笑,心里嘟囔:“难道长大就要变成另一个人?就不能放肆地笑了?” 很多时候她总不喜欢这样的束缚,但她明白,篪国的法度便是如此,不论是谁都不应过分表露内心。 所以她能明白宋兹,也能理解他,他如今这般大方举止便是篪国几百年来凝练出的。 她应该也如此一般,不断告诫自己成长成像他们一样的人。 有这样风月时便也有苑希与朋友独处时,卿心荟走后,她多次无人交谈之时都约梅香仆一同略坐坐,也不多说话,就是思考若是卿心荟在,她会怎么说。 从送回的信上卿心荟提到,她一路住宿道观,很是方便,如今也是长于在外生活,如逍遥半仙。 要回信时,苑希也如卿心荟一般拜托了道观帮忙传递,各道观总有道人往来,书信联络竟十分方便。 秋狝后夏侯攸介约过几次苑希,她因为哥哥的原因一直都是回绝,这日又来道观,便干脆约他来一同坐会儿。 道观人来人往,苑希很是扎眼,不过出现在道观总好过私下结交,叫人误会。 “苑娘子信命吗?”梅香仆见苑希每次来道观并不打坐便很好奇她。 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今日倒是引得苑希沉吟了半晌,而后回道:“这世间可能只两种人不信命。 一是出家人,出家人明白世间因果,二是科举,科举之人只相信努力,便是文曲星下凡,也一样要头悬梁锥刺股。 所以,我大致还是信命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就像我这一年来所获得的一切,就像是上天塞进了我手中一般。” 夏侯攸介点点头,复又摇头,“我这样的人也是信命的,科举虽靠努力,可人世间不只科举一事,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无法选择。” 之前听哥哥说过,夏侯攸介有一个病重的妻子,想来他定是为此事感伤。 其实苑希也有感伤之事,从惜字宫中出来,只剩她与竹芯,而如今竹芯每次见她便带着刺,是再不能同桌饮酒吃饭的模样了。 她每次来找梅香仆,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想从他口中得知楼心月近况。 “前几次约苑娘子去丰乐楼吃时鲜苑娘子都没有赴约,今日不如二位便赏了这个脸,只是可惜我那两个妹妹,今日是没能同来了。” 夏侯攸介一边邀请梅香仆,一边看向苑希。 原来前几次夏侯攸介约苑希是因着他两个妹妹,“是你妹妹想约我?” 此话一出夏侯攸介便知问题出在哪里了,“我两个妹妹缠着我让我带她们去丰乐楼吃时鲜,所以才想约你一起与她们做伴,都怪我没说清楚,让苑娘子误会了。” 自知理亏的苑希讪笑说:“我只是觉得单独出游确实不妥才会拒绝,是我没了解清楚,害两位妹妹失望了。” “是我没说清楚,我这样冒失邀约,苑娘子一定很为难,去是男女独处,不去又弗了我面子,今日我定要为我的唐突道歉。” 夏侯攸介笑着这样说,其实就是变相要苑希同意去丰乐楼。 本就是误会一场,苑希也不藏着,“我俩这样说开了,倒也不必各自心中有愧。” 梅香仆在旁看他二人说得热闹,也想一同说笑,提议道:“丰乐楼确实不适合我出入,我倒有一个好地方可以去。” 二人本是迁就他,跟着往那处去,却到了昭真观。 一见是苑希,楼心月本来并无任何表情的脸很快就难看了起来,“几位贵人今日有何贵干?” 梅香仆本就是道官,每日就游走在各大道观之间,与楼心月已然相熟,上前便道:“前些日来昭真观,见你私藏酒水,便带着官人来查验。” 楼心月自是知道他胡诌,一甩拂尘就独自往里去,一副不愿接待的样子。 很快,苑希叫人去打包来的吃食也到了,她也不客气,径直往里走。 楼心月嘴硬心硬,但她毕竟不是真道士,整日在这道观中也绝烦闷,偶尔梅香仆来才算有人作陪。 今日苑希来了,她一面是排斥,一面却又依恋,毕竟同是僖王府旧人,那些情谊是如何也剪不断的。 “心月炼师,这位是……”夏侯攸介是第一次来昭真观,见着楼心月旁站这个绝美女冠,却眼神呆滞只知傻笑,他心中有些戚戚。 所有人都看向了正笑着的沐仙,片刻苑希便打断了此景,“这位坤道是魂游之人,这躯壳便留在了此处。 倒也不必在乎其他,今后心月炼师定会护她周全便是。” 夏侯攸介并不是刨根问底之人,见苑希这般说,也就不再在意,而是招呼着楼心月与沐仙一同落座。 楼心月住在道观也爱小酌一杯,苑希知道她也是在想念僖王妃,二人近来有些细微矛盾,只此一事是绝无他想的。 席间,苑希与楼心月几次险些拌嘴,加上《鹿炼师》的故事十分出名,夏侯攸介一见沐仙便猜出了一些。 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园中虽然人多,却依然有微霜凄凄之感,很快他们便喝得多了,到最后脑子也都慢了一拍。 夏侯攸介眼底略红,话也有些说不清楚地提议:“我与苑娘子、梅道兄倒是性格相合,今后不知可否与之表字相称?” 梅香仆自是没什么,唯独苑希多些烦恼,她是女子,名字不方便向外告知。 见她没有反应,夏侯攸介举起酒杯,“世间理法有时候十分不可理喻,为何女子便不能让人知道表字?” 苑希怔怔看着他,他又解释:“我不是替女子鸣不平,是替世间鸣不平,这天地大道,为何要由某一个人来书写? 我与苑娘子相识多日,觉得苑娘子也是敢于斗争之人,所以想问苑娘子敢不敢与我一起替世间鸣不平?” 她与夏侯攸介没见过几次,却叫他说中心事,她也不顾其他告知了他自己的表字,并向他深深作了一揖,“攸介兄。” 半天却没听到夏侯攸介的回应,她抬头来看,见他会心一笑,也深深回礼:“晴臣女弟。” 两个人说完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101章 骗回来 呈辞带走了衔蝶,目的是想见苑希,可惜他一直没把她盼来,她就是这样狠心,不要他也不要衔蝶。 她说他的出现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那宋无叙呢?他的身份就不招摇? 每想到此事他便觉得生气。 特别是人们传说秋狝时因为二人吵架苑翎动手打了她,所以郁西的世子现在是彻底不喜欢这个糊涂娘子了。 为了打破这个传言,呈辞决定要让苑希陪他与和旋去丰乐楼略坐坐,和旋平日很少离开赤乌坊。 “巧了,我病了。” 苑希可就不想与他扯上关系,她正乐意现在人们将他二人分割开来呢。 “是不是小娘又说你病了不让你见人?那日我们偷偷出门,不让她得知就是。” 苑希还是那句话,“我不去,我病了。” 秋狝后的传闻对于苑翎来说也是一件飞来横祸,他也希望苑希出现消除这些传言,“你怎么这么倔?与世子关系恶劣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奈何自己这个妹妹有自己的坚持,“我本来就不想与他扯上关系,如今好不容易断了,也可以清净了。” “衔蝶你不想要了?”苑翎知道她心中想念衔蝶,但这次自己没有再替她提起此事。 这确实是苑希的软肋,可有软肋就会被人胁迫,所以她不打算低头,“那狸奴本就是他的,他也别妄想用这样的东西来控制我。” 既然狸奴不行,呈辞又想了别的法子要见苑希一面,是关于太子、僖王的。 苑希能熟悉的朝中人只一个夏侯攸介,他不过是军器少监,并不熟知朝堂一事,更何况她也不能去问他这些。 这便真的将她又引了过去。 苑希第一次到赤乌坊,对这里有这莫名的熟悉感,或许是因为这里街旁身边都是女孩,大家的笑容灿烂,就像是一个女子的世界。 不过夏国公府就在赤乌坊进去不远,她只能先去了府中。 她见着这里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人,有男有女,大堂内四处摊着兵书,还有一张巨大的沙盘。 看来呈辞确实每日苦读,并且在认真学习带兵打仗,但他却只顾着问她与宋无叙之事,“你与他到底什么关系?” 秋狝时苑希一头钻进宋无叙的怀中,呈辞慌得不得了,哪怕她一次次撇清二人关系。 虽说苑希已经在考虑宋兹了,不过此事八字没一撇,她当然第一时间便是否认,“没什么特别关系。” 这句话让呈辞认为自己还有机会,故意说:“我们满堂这么多男子,你若是考虑未来之事可以先考虑我们,不是吗?” 他挺直了自己的腰背,只差点名道姓,“毕竟那么相熟,总比盲婚哑嫁更靠谱些。” “熟的怎么下手?”苑希就没考虑过别的人,她对宋兹虽还没有什么情愫,但他是现在她唯一考虑过的人选。 “你这什么话!”没想到这样就把自己排除开外了,呈辞十分激动。 反正这辈子是不想与他牵扯的,苑希说话从来都是很直白的,“我愿意说什么说什么,这满堂的男子再多我看不上有什么用?” “我,我们!我们哪里不如他?”任凭苑希否认,呈辞总觉得那宋无叙的威胁很大。 不想聊这个话题,苑希开始往后退去,“不是谁好的问题,是适合。” 成亲不过就是找一个适合的人,在未来的日子里哪怕有些风雨,也总有一个心安的去处。 对于爱情的幻想,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今生的苑希并不想让这枷锁困住自己,当能选择的时候,她更需要选择一条对自己有利的路。 准备结束这个话题,她主动说:“十五那日宋五哥约我游湖,到时候你们在哪里,告诉我一声。” “你还想带着他来气我吗?”呈辞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表露自己的心迹,他知道就像对狸奴,越是抓紧它越是想逃,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毫不在意的苑希摆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道:“当然不是,我还要躲着你们,免得你们欺负他呢。” 呈辞被她气得实在不知要说什么才能叫她高兴些。 而苑希心里还记着自己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事叫我来,太子与僖王怎么了?” 她是真不想与呈辞总拉扯这些奇怪的事情,一方面怕被看出自己心中之事,一方面也不想总听他的花言巧语。 见她态度坚决,呈辞只有默默叹出一口气,讲起了太子之事。 僖王与郢水醪一事只要皇上不下令继续追查,其实也并不能伤筋动骨。 只是前有行刺一事,皇上对僖王本就不满,宣了驸马都尉去巫地没有查到僖王谋反的证据,却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都以为僖王在巫地与羁縻府交好,那些当地土司会来说情,谁知首当其冲的竟会是南宁王。 秋狝时,南宁王上书说与僖王向来喜爱奇闻异志,觉得僖王并非是谋乱之人,定是有宵小挑拨。 南宁王世代镇守篪国以南,郁西以东的艾地,与僖王如此亲密,这上书反而像是一把利剑,插到了皇上的心口。 这段时间虽是收拾了崔时一党,叫曹王消沉了下去,但南宁王此举却又将太子推上了风口浪尖,真是没个消停。 苑希又得知萧凝之前往东北,实际是与孤竹商谈和亲一事,现在谈崩了,孤竹定要篪国和亲公主,还要送上万金嫁妆。 这两个都不是好消息,南宁王有造反的心。而和亲,苦的是那个不会留下姓名的女子。 获得了消息苑希并不停留就准备回家,呈辞有心想追,却犯了难。 女孩子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一点也不明白,前世他们在一起,总是很开心,哪怕她几次与他争执,二人也能很快和好。 他们从来便是两情相悦,只今生怎么她见着自己便态度恶劣,甚至不愿与之相处。 最后是呈宰追出来问苑希:“世子做了什么让姑娘不喜欢的事情吗?我替他向姑娘道歉。” 和呈宰早就相熟,她也没有多想,脱口而出:“你干嘛要替他道歉,又不关你的事。” “那我叫他亲自来道歉!” 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苑希赶紧解释:“不是,我没有要他道歉,他没做错什么。” 呈宰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实在想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复杂,“那姑娘为何总对世子这么大敌意?” 想到若是那日看见全程的凯风,应当就不会问那么多了,那次虽是她主动,却也是被逼得昏了头才会如此。 走至赤乌坊门坊时,一阵风拂过,似是月中而来的桂花落了满地,苑希伸手去接飘落的花。 筛月阁中的紫薇花也如此般,只可惜少了衔蝶,院子里的花草好像也不那么美了。 她突然想起,八月十五是衔蝶第一次到筛月阁的日子,可还没一年,它就不能回来了。 回头望去,倔犟的苑希狠狠心,还是往家中去,她不能低头。 可惜回到家,宋兹送那兔子在院子里到处打洞生小兔子,说那兔子不好它还听得懂会生气,更是气得直跺脚,让苑希几个很是为难。 点雩满院子去抓它把整个院子的人折腾得不行,一时不高兴,苑希便提出要把兔子送走,“这兔子脾气也太不好了。” 萃帛反正也不管那兔子,只冷嘲热讽:“要说脾气不好,还是衔蝶的脾气不好,不知挠坏了多少东西。” 说完气话萃帛还是提出解决办法,“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能先把衔蝶骗回来就行。” 苑希虽自己不想去求呈辞,但现下没有别的办法。夜里她泡完澡喝完姜汤躺在床上,想着他说满堂男子时,是不是也包括了他? 她嘲笑地摇摇头,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两世了难道还不知吗? 他本就是浪荡公子,如今认真的模样也不过是追逐权利罢了,真以为他会珍惜你?最后他只会一句不相识便轻松将你抛开的。”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可她还见不到衔蝶,心里烦闷,这一年似乎见了呈辞太多次,但算一算,竟不过几次罢了。 她与宋兹一月便要见上五六次,她翻了个身,抱着枕头,想着自己是不是确实对呈辞太凶了。 若他肯归还衔蝶,她便不与之计较,今后与他保持距离之外,会更周到些。 想到这里,她从床上轱辘爬起来,在信上与呈辞讨价还价,便是这次呈辞只要将衔蝶赠与,她今后都不再与他吵架。 谁知第二日去送信的人回来说,世子说他十五要祭月,让苑希也到赤乌坊参加,十六那日他正好包了船,要追月,便许她一同前去。 她明明告诉呈辞自己十五那日约了宋兹,便自动忽略了十五去祭月这一事,只等十六追月便是。 但有此前情,八月十五时苑希便一直是心不在焉。 夜里人多,她与宋兹时不时便会触碰到彼此的手背,当她沿着身旁的手臂看上去,高挺的鼻梁,白净的脖颈,多少姑娘要羡慕她的,她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可苑希她曾牵着心爱之人的手穿梭在热闹的北城百姓当中而小鹿乱撞,她知道爱是什么滋味。 二人站在街中央看完了一出《嫦娥奔月》,嫦娥那样的美人独自住在清冷的广寒宫,苑希不敢想,这就如同她儿时被关在家有什么区别。 用卿心荟所说,“你小时候就是坐监。” 想到这里,苑希再没有心情想别的,拉着宋兹就要往别处去。 似乎在宋兹面前的自己也是十分冷静的,就像他给她的感觉,安稳、踏实,所以她能判断出周边的一切。 “明日我无事,近来得了一方好砚,我二人便同坐写字,不辜负这金秋。”宋兹正在帮苑希选助月的灯,已经计划起后一日的事情。 苑希随手拿起一盏螃蟹灯就要付钱,他却替她换成了仙鹤,“四妹妹及笄时那仙鹤极美,这才配你。” “五哥,我明日有事,要去接衔蝶,不在学堂。”她一边说着话,眼神还落在那“无肠公子”身上。 一听便知道苑希是要去找呈辞,宋兹微笑着提出:“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我与你一同前去吧。” 苑希第一感觉是觉得他说去见世子一事重要,正想要拒绝,但转念一想,他应当是说要回衔蝶一事重要。 他心中究竟是为何前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若是拒绝,很难解释自己与呈辞的关系,便只得答应了。 第102章 浮游瓶 八月十六这一日的天气极好,出门时便能见着天边的艳阳迫不及待要探出头来。 等到约定地点,只见朝阳中呈辞手中握着一盒子,身旁承星抱着衔蝶,一切都如梦似幻。 苑希小跑去承星手里接过衔蝶,并没有接他手中递出来的东西,萃帛见她不接,走上几步将那精致的小盒子收了下来。 “去岁时那木樨落了我们一身的桂花,想起来那时我二人也是在吵架,几次见面总没好好说上话,这个礼物就算是赔礼。 希娘,我不是想以世子身份欺负你,我心中真的有很多想说的,所以每次总有些急躁,我希望你给我时间,我想让你看到,我不仅仅只是嘴上说说。” “它变化好大。”苑希不想回应呈辞所说,只是兀自观察起许久不见的衔蝶。 此时周围无人,只承星是平日参与到饲养衔蝶之事的,她这样说,自然让他紧张起来。 “竟然比在家时候胖了。”她说出第二句才叫承星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呈辞靠近一步,虽没低头却是偷偷观察着她面上的微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四妹妹。” 谁知这时候宋兹也到了。 惊讶的呈辞脸上笑容凝固,此刻瞪着面前的苑希,满眼都写着“他为什么来了?” 他为什么来了?他满脑子都是这句话,自己为了今日准备了那么多,可为什么宋无叙还是来了? 呈辞只觉得心中的委屈不知如何诉说,他准备了那么多,放下了一切,可他为什么总得不到她对他的肯定? 见着这边突发情况,船上人也跟着下来了,便是呈宰、苑翎等人。 得了衔蝶,苑希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她装出笑语晏晏的样子对呈辞说:“今后小女定对世子感恩戴德,无有不尊重。 “不过嘛……”她看向他身后的船道,“我晕船,你们今日便去追月,连着我那一份了。” 说着她就要叫上宋兹离开。 “不行!” 呈辞从未在苑希面前如此强硬过,反将她惊了一跳,一直以为他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原来他竟有这样一面。 赶过来的苑翎一听立刻反应过来,“小妹,你现在大了,不能单独与男子出游。” 已经气得不说话的呈辞站在一旁胸口起伏,他眼睛虽是看向远处,却让苑希觉得有利剑要穿在自己身上。 他今日是要对苑希表白心迹的,所以只带了一个苑翎来做掩护,他已经不想再等,不想再遮掩,不想见她都要像做贼,谁知宋无叙来了。 呈辞从看见他那一刻就有不好的预感,乃至于他此刻的心已经在漏着丝丝寒风。 更无解的是,宋兹竟说:“今日追月,既然大家难得齐聚,不如便一同登船?” “好。” 呈辞回答得干净利落,两个人看向对方,都能读出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可这不是苑希想要的呀,她想要阻止却被哥哥拽着往船上去,一边走一边责备她:“你怎么把他叫来了。” “他说今日有空要在学堂写字的,听闻我要来接衔蝶,便一同来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苑翎是真不想苑希嫁给宋无叙,但见苑希语气中已经护着他,也不再想多管她感情之事。 她若确实不想嫁给世子,他也不会勉强,只一点,“你今日与他别过从甚密,惹世子伤心。” 苑翎能感觉到,世子对苑希是真心的,而宋兹虽是名门出身兼且自身优秀,可很多时候这些好与成为他的妻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呈辞与宋兹二人无话,走得也就更快,几步就进了船上的宴席上。 这里一看就是特意布置过,秋季的鲜花少了,但多了各种时令果子装点。 呈辞一坐下便开始剥荔枝,这荔枝是叫人镇了一整夜特地带来的,这果子香甜可口,他觉得苑希肯定会喜欢,旁若无人地认真剥着,剥完立刻让人送到苑希的座位上。 后到的苑希与苑翎说完话回来,坐下见有新鲜荔枝,拿了银叉就吃,一边吃一边说味道好甜。 已经过了荔枝的季节,要在这时候吃到这个,是需要很远的路从外地送来才行。 一旁的呈宰与苑希很是熟悉了,一点不客气,“世子亲自剥的,当然甜。” 原本占着上风气势的呈辞突然从苑希脸上读到了悒色,本就想要让宋兹知难而退的他竟开始解释:“就是没剥过想试试。” 他说完这句话,用力捏着手中的酒杯,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凭什么他想对她好都不可以! 而看见呈辞给苑希剥荔枝的宋兹心里也不是滋味,去岁他还能说和呈辞对苑希是对妹妹的爱屋及乌,但今年的及笄礼他便知道呈辞打的主意。 一上午苑希只尴尬地逗弄着衔蝶,一方面许久不见很是想念,一方面怕衔蝶四处乱走,让呈辞难受。 反而是宋兹一上午都与呈辞聊天,二人你来我往,不停显摆着书中学来的那些道理。 平日苑希与呈辞从不交流,见面便是拌嘴,原来他真如哥哥所说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 只是她越是这样想,便越觉得对不住宋兹,午间用餐时苑希有意无意向他靠拢,“五哥,这些吃食合你心意吗?” 这些食物都是呈辞特地着人为苑希准备的,都是她曾经说过她爱吃的东西,可她一口不吃光顾着问宋无叙合不合心意,他心里吃味。 本来呈辞还有许多游湖安排,但宋兹在,他也没了兴致提起,一下午便是四个人大眼瞪小眼。 宋兹能察觉到呈辞的敌意,虽然他克制了,但不消他说话做事,光是这空气中便有浓厚的危险气味。 他便故意说:“四妹妹,不如就如往日一般,你我合奏一曲?” 苑希欣然答应,最好弹一下午,她也不想这般面对面地尴尬着,立刻将衔蝶交给点雩带下去。 想到刚才的荔枝,香甜可口,她手下便弹出了一曲《荔枝香》。 《荔枝香》的来源在唐《礼乐志》云:“帝幸骊山,杨贵妃生日,命小部张乐长生殿,奏新曲,未有名。会南方进荔枝,因名《荔枝香》。” 原来如此,苑希这会儿才突然明白荔语与枝香的名字,她一边弹奏,一边回忆起了过去。 去岁在僖王府的日子像是一束光照亮了她,不知不觉笑容便爬满了她的脸颊,弹得开心时更是抬眼与宋兹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那时候她不去僖王府便去宋府上课,雪中小酌、青烟相伴,是一段美好的过去。 而上座的呈辞就这样看着苑希抚琴,她眼神中的蜜意是他今生不曾拥有的。 原来她喜欢弹琴? 明明前世她说她喜欢和他一起听说书,否则他也不会翻箱倒柜将自己最爱的小人儿书全找出来送给她。 原来她弹错一个音便要被罚斟酒,明明前世她每次游戏输了都只是耍赖糊弄他。 明明他认识她那么久了,谁知她竟离他好远。 傍晚的云被秋日金风裹挟,在天边泛起层层涟漪,池中的被吹散成万顷金光,在屋里坐久了的苑希独自上了甲板。 她站在船头去看,只觉满眼都是金色,萃帛偏偏往她怀里塞了个东西,“世子早间送的。” 她低头一看,是一支桂花浮游瓶,数朵丹桂在其中沉浮,她抬头又见如盖的金边碎云,此刻若是有爱人在旁,实在是太美太幸福。 “四妹妹。”宋兹不知何时站在甲板上,“我也出来透气,没想今日夕阳如此迷人。” 她点头赞许:“我还没见过这般奢侈的天空呢。” “喜欢就时常出来游船,一月总能见个次。”竟是呈辞跟在身后。 虽这样说,但一下午已经耗费掉所有精力,呈辞准备的一切都只能是藏在船后,像他的心一样,只能当做从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很快夕阳逝去,天光不再,原是追月的夜晚,呈辞却在天尽黑前让人将他们送下了船。 而苑希还是没能得到衔蝶,呈辞今日这心情,怎么可能将衔蝶还给她。 “衔蝶是我心爱之物,不能送与他人,苑娘子若是实在念得紧,便让文冠到赤乌坊来看它。” 他看着站在宋无叙身旁的苑希,有很多话想说,最后也只是淡淡丢下这一句。 没得到衔蝶,苑希气得牙痒痒的,本来是她想骗呈辞的狸奴,最后被他骗着在这里玩了一天。 而呈辞也独自一人留在了船上,今日他看得明白,说什么兄妹情意,不过是她又骗了他而已! 苑翎一整天保持着不满的情绪,此刻也是用冰冷的语气与宋兹道别,照理几人一同回城是可以同路的,但他是没这打算了。 经过今日,苑翎也不想苑希再招惹呈辞,对她说:“今天你带着衔蝶玩,世子一直在看,世子应该是很喜欢那只猫儿的,你也就不用担心了。” 虽然听到呈辞很喜欢那只猫,可她也喜欢,苑希点着头越发伤心了。 苑翎也提出了自己的办法安慰她:“这狸奴本就是世子的,我们是代养嘛,你若是真这么喜欢,哥哥给你另外聘一只去。” 今后能少见面少有来往也好,他也不想总见着他们这样。 苑希点点头又摇头,“另一只就和这一只不一样了。” 这时,天边放起了烟花,火光投在她的侧脸,她从马车窗户看出去,是船停的方向,才刚升起的圆月旁是朵朵绽开的绚烂。 她不确定今日的船上是否准备了烟花,但她今生竟然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烟花了。 路边一丛丛的月见草还在等着月亮升起后要绽放给月亮看,但苑希已经不想等了,她要快快离开这里。 今日没有得到衔蝶,晚上苑希才坐在在灯下看那桂花浮游瓶,翻转着浮游瓶,里面是金色的浪花,也是呈辞澎湃的心。 “今年的秋天好美呀,好想把这个秋天留下来。” 第103章 柚子山 苑希说想留住这个秋天,萃帛便找了栀子来给她染衣,栀子染出来的衣服,正是秋日的金黄。 这日她站在那树玫瑰旁,与翠帛说:“只有这平阴的玫瑰一年常开,看来这便是有人从平阴移栽而来。” 却见宋兹从旁走出来,他并不喜欢她的衣服,也不喜欢这花:“这衣服颜色太鲜亮,玫瑰也太过浓郁,我觉得不适合你的性子。 还是蓼蓝色更适合你,娴静优雅。我记得去岁秋狝,你穿天缥色长裙上缀琼花,实在好看。 年初时你总爱穿一套溶溶月色的学子服,也是清丽可人。‘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最是适合四妹妹温婉的性子。” 点雩在后面噗嗤笑了一下,换来了苑希一个白眼,她年初时爱穿溶溶月色的学子服一方面是因为刚来学堂,想低调些。 一方面是江迎月去世,因为赶上年节一直穿着赤红,所以正月一过她便换了素色,是为江迎月致哀。 “我觉得黄色好看,玫色也好看,师兄穿纯白学子服好看,穿官绯色更好看,我上次还叫点雩摘了玫瑰花熏了茶,又做了酱呢。” 她抓过那玫瑰的一支枝条唱着反调,她喜欢什么颜色不需要别人来替她选择。 宋兹高中那日便穿的浅绯色,这是做官的象征,“若是四妹妹确实喜欢,也可以用蜜合色,温婉清雅,这花…… 我府上有株白茶,再等些日子,我便摘了来。” 跟在一旁的点雩却插嘴:“我做那玫瑰酱也快百日,到时候拿给你们佐茶吃。” 苑希知道自己性子就是这般浓烈的,不过是平日她不会处处表现,宋兹是误会了她,不过她并不准备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样的。 毕竟很多时候,神秘的不熟悉感才会叫人的关系维持在正合适的位置,过于熟悉反而会叫双方过多插手。 上次宋兹就说得了一方好砚,今日便带来了,不过苑希今日想作画,用不上这方砚。 她并不是从小学画,自然是不能与宋兹比,但她也有自己的作画方式,就是挥毫泼墨。 她十分喜欢按照性情画出自己喜爱的东西,季微子最是喜欢苑希的画,觉得苑希的画更具有山水之情。 上午时她画画,季微子便一直陪在一旁,两师徒倒是有说有笑。 下午时宋兹也没走,叫苑希停了画与他弹琴,他是玉石的琴轸钥,苑希给自己选了一款金色的,却被嫌弃了。 他是嫌金石庸俗,可苑希只觉得好看。 她知道,她与宋兹有许多不同点,他有自己没有的温柔体贴,与他一起总是风花雪月,这都是十分文雅之事。 自从她考虑婚事开始,便能从宋兹身上看到无数好处,现在她也开始正视自己与宋兹的关系。 他对自己的真心可鉴明月,她知道的,她是弄不清自己的心,也弄不清自己能不能与他有结果。 看着宋兹上午作的画,就能知他的为人,理智、沉稳,就像他的画,是有非常缜密构思的,严谨的安排会让你看到他的这幅画老早就呈现在他的脑海。 她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完美妻子,更靠近大姐一些,她温柔懂事,孝敬长辈,任劳任怨,她现在反而觉得大姐与父亲很像。 而自己和哥哥却更像殷小娘,他们都更自私,更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疯狂。 殷小娘她想要的是下一世的福报,是殷家兴旺,所以她可以为了这些舍弃别的,包括子女的幸福。 她知道自己选择宋兹是最好的选择,知根知底,还有无限前途,可是她心中不停摇摆,她能不能做那个娴熟懂事的妻子? 若是与他在一起,她可能需要学得温柔懂事,甚至今后要像大姐姐一样过日子。 想到这里时,她便将胡思乱想丢开,只认真手中的琴弦。 追月后总是有时令鲜果送来,却不见哥哥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与自己怄气。 今日又送来了木瓜与红心柚,都是正当季的,木瓜很硬,闻起来却十分香甜,有一股栀子花的味道,却没有栀子那么浓烈,反而让她喜欢。 她追出去问流皓:“哥哥人呢?怎么多日都不见了。” “刚从佛堂去嘉禾馆,一会儿陪大娘子用晚饭。” 原来他不是不回来,而是回来了不见自己,苑希便怒气冲冲地往嘉禾馆去。 近来那殷骏捷一家人时常出入筛月阁,偶尔也会去嘉禾馆,嘉禾馆怕了他们,所以两边现在消息也不怎么互通了。 “怎么只拿了东西来,哥哥也不与我说几句话。” 看到苑希的时候苑翎还有些诧异,毕竟自己妹妹很不爱到嘉禾馆,“世子没说什么,你每日在学堂也辛苦,我也就不过来打扰你休息了。” 苑希这才明白,木瓜是呈辞让送来的,“他怎么阴魂不散的,送这些做什么,还不如把衔蝶还给我。” “世子就是不想我告诉你,特地嘱咐叫我别说是他带的,我又不愿意撒谎,便不来了。” 哥哥说话冷冷的,又偷偷瞄向一旁的大娘子,大娘子哪里管得住这一家子厉害人物,权当做没听见。 但接下来的话他也不好当着大娘子说,便拉着苑希走去院儿里。 “你要愿意过其他的日子,哥哥不会为难你,不过,宋五郎总去学堂找你,这事儿不可,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惹眼?他要有心就提亲,别坏了你名声。” 说到这个,苑希也不高兴,“我有什么名声,还不都怪你那个好世子!” “以前传得再神,没人见过你和世子单独相处,偏这宋无叙喜爱来学堂找你,整天吟诗作画,弹琴饮茶。” 苑希突然羞了个大红脸,“哥哥怎么知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多少眼睛盯着你呢,那宋无叙要能说动他父母,就赶紧提亲,你别被人耽误了不自知。 就说世子吧,崔娘子和妘娘子的事情整得像是两个娘子抢个香饽饽一样,结果弄得大家名声都不好。” 呈辞和妘嗣云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再没有后续,后来崔家自身难保,崔芊芊也就没再作妖。 现在想起来,苑希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那他和妘娘子的事情也就这样结束了?” 汤泉时她与妘娘子见过几次,虽没过多的交情,可大家都深陷舆论漩涡,也是叫人多了一丝感同身受。 哥哥依旧要替呈辞辩解,“要说这事本就与世子无关,太子一头热要世子娶妘娘子,世子是从来就不同意。 崔七娘的事情更是无稽之谈,他去右相府是见右相,偏生那贤贵妃要到处说世子看上崔芊芊了,最后搞得两个娘子门面扫地,世子也担个坏名声。” 苑希很不喜欢这话,“呵,两个娘子还没哭呢,倒委屈你家世子了,我问你,当初汤泉时去与妘娘子相看的是不是他和呈辞?” “我又不是单说世子委屈,我是说,他们三人都委屈。”苑翎也知道自己刚才说话有些激动。 说到这里,苑希便无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气冲冲跑来见哥哥,想念是有一点,但她就像是心里有气却找不到人发一般。 回到房间,点雩剥好了柚子,她随手拿了一瓣,正好阳光洒下来,本来只是手中的红柚,变成了一座座重叠的赤焰高山。 想到哥哥那样说,苑希觉得呈辞和妘嗣云、崔芊芊确实没什么,转念又想“难道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一口把那赤焰柚山吃进肚子,就像是要把呈辞抽筋扒皮,最后煮成咕咚羹全吃光一般。 第二日宋兹来学堂找苑希作画,苑希用红颜料将前一天的柚子峰画了下来,泼墨挥毫间,她发现自己怎么也画不到昨日夕阳下的美景。 “难怪卿姐姐要去游历山水,原来,自然、光影,才是最美的。” 宋兹却不以为然,“卿娘子这样整日地不回家,以后还有哪家敢娶她?” 卿心荟是要学道的,本就没有要嫁人,苑希当然不会和他争论这个,“我倒觉得这世间没人配得上卿姐姐,她的日子不在阁楼。” “那她这样一辈子在外?”宋兹有些失笑,在他看来,没有人不成家生子。 苑希看着自己画的柚峰,觉得人间的美根本无法形容,“卿姐姐看起来淡雅,但内心是热烈的,她的爱不在人世间,我觉得那样的爱是最纯真的。” 就像昨天的红柚,只是天地间最普通的一块,却在人们摸不见的阳光下散发着那样的光芒。 他却道:“爱不只有浓烈,还有细水长流的,我一直羡慕我大哥大嫂,羡慕他们琴瑟相调,羡慕他们比翼连枝。 我从没想过,有一日我也能拥有如此生活,我们每日在这里作画弹琴,比中了探花那日还开心。” 苑希心中吐槽:“那是因为你是冲着状元去的,却只得了个探花。”嘴上却说,“昨日我哥哥说,外间都传我二人在学堂之事。 虽我们并没有任何越界之处,而且这歇山亭本就是人人都能来的,一切都在师兄弟眼中。 可我觉得哥哥说得对,若是五哥真有心,便不应该将这一切停留在这歇山亭之中。” 这句话说中了宋兹内心,他应当知道这样做对苑希来说风险太大,“我明白的,四妹妹。” 苑希低下头,不想深究他到底明白什么,宋夫人不喜欢自己,她知道的,对于此事她从没有过多做想,这不过是每次茶余饭后见到殷骏捷时才会想起的后路。 第104章 捉月亮 寒露过后点雩就不准苑希再碰冷水了,早晚寒冷,怕她身体受不住。 一个月很快过去,九月时宋兹也不像前些时日那样总来学堂,苑希有了不少时间,学业也是突飞猛涨。 直到廿八霜降这日。 繁霜降,秋色浓,苑希家门外的柿子树上接满了一个个的柿子。 火红的柿子裹着寒霜,晶莹剔透,霜降时吃柿子,事事如意。 “霜降柿子红,时至秋日终。”点雩和萃帛一边拿了长杆去打柿子一边说,“娘子要加衣了,不能再坐在歇山亭里画画了。” 歇山亭在花园旁,夏季清凉,冬日确实会冷些,可那里清净人少,很适合她一个人练习。 所以听到这样说还是觉得不情愿,“那你们给我加些帘子,再多加银碳不就好了。” 三人与周围居民一起站在柿子树下捧着打下来的柿子,都是没个够的,直到呈宰出现。 “苑娘子,世子叫我给你送来的。”他说话时已经能看见一些哈气,气息呼在了他胸前环抱着的衔蝶身上。 三个人连忙跑过去,又听呈宰说:“世子让衔蝶送信来的。” 他从怀里先拿出一封信笺,然后才将衔蝶一并给到苑希怀中。 苑希回到家,看着呈辞的帖子心里烦躁,她把帖子往一旁的箱笼中丢了去。 呈辞约她见面,但这次没说去哪儿,或许就是为了避免像上个月那样的事发生吧。 得了衔蝶,苑希才不想再去和他吵架呢,萃帛却在旁边提醒:“今日能送来,明日就能接走,这衔蝶本就捏在世子手中,娘子还是不要那么自以为是。 呈宰还在外等着呢,我建议娘子快些去见了世子,信上不是说了吗,只要娘子今日赴约,从今后这衔蝶便归娘子所有。” 没想到自己就这件事被拿捏了,但她也是个死心眼,就像上次与哥哥说的一样,换了别的狸奴,就不是同一只了。 她只得一条路,赴约。 秋风萧瑟,呈辞站在洗墨池的枯荷旁,只能让人看见残破的荷叶,原是肃穆的环境,苑希却觉得有独特的美。 或许是呈辞像一道金光一般照射在这一池秋水上,自寂寥中生出温暖。 苑希不愿意自己眼中有他,便转过头去望着一片只剩一半的枯萎荷叶。 荷叶上站着一只鸳,她靠过去想看清楚些,那鸳猛地扑入水中,将倒映的白云都打碎了。 她的心像是那白云,可究竟是因为金秋的风还是因为风中的呈辞,苑希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 上次她来看猫,他只顾看她,可到了夜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她穿了什么,戴了什么,只记得她的手轻轻挠在衔蝶的背上。 已是深秋,他手中却还握着一柄折扇,这是她画的扇面,他找人做成的。 在那小鸡啄石子儿旁的木质扇柄上刻着几个小字:“美人之贻,踟蹰我心。” 她霎时满脸通红,什么时候她也如那些酸儒一般见着几个字便神思游弋了,“我是来要回衔蝶的!” “我说了,今日只要你赴约,衔蝶便是你的。”呈辞低着头看着她,“只要我说过的话,我一定办到。” 他不能再等,再等,苑希都要不见了,他站到她面前,“希娘,给我一个机会,不要总是排斥我。” 苑希退后一步,“此等私奔期会之诗世子刻在扇柄,不觉得实在可笑么?” “这扇我平日里都是收着的,不曾叫人看了去,今日带来也是想教你知道我的在意。” 他知道苑希大胆热情,绝不是古板之人,“我只是不想错过,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你能平心静气与我相处的机会。” “相处又如何,在意又如何,我与哥哥绝无二心便是,但不至于要将一切拱手,世子不要过于执着,我也不会一错再错。” 苑希一心只希望得了呈辞的帮助,自己与哥哥算是有个靠山,在未来的日子总要轻松不少,为此的付出也不过是应有的。 可一见了他,心中的委屈总控制不住地奔涌,所以险些又说起自己的心事。 “这些都是我对你的真心,真心如何会有错?希娘只要首肯,我可以什么都依你,荣华富贵也好,偏安一隅也好。 你若不想太过显眼,我可以推了这世子不做,与你远离是非……”他没听出她说的错是什么。 “世子说得轻巧。”苑希是知道郁西未来的,损失那么多勇士,郁西一样会处于飘零之中,“世子如今所为让我看到郁西的坚韧,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前世都是因为他的固执郁西才会陷入险境,郁西若置身事外便能相安无事,“郁西最不需要的就是我。” 他一直都很自责,所以今生总想要弥补,若她不在这危险之处,其实他也可以放手,郁西霸主就能控制局面。 自从夏国公卷入黄代宽案,呈辞便发现自己在炎篪长大,做不到割舍,可他又是郁西血脉,两头都是他的家乡。 他不想任何一方的利益受到侵害,所以最好的方式,其实是放手。 苑希却不了解,刚才她说错了话,这会儿更觉得心中慌乱,开始说些违心的话:“难道世子看不出来吗,我与宋学士情投意合,世子不必强人所难吧?” 上次追月呈辞还能看不明白么,“我不是要强迫你,但宋无叙的母亲不同意你们的婚事,我不想你嫁去受委屈。 你是不了解我,我们太少有机会相处,至少让你看见我的真心再做决定。” 在他心里,苑希一直都是以利益为上的人,宋兹家容纳不下她,她不会选这条路的。 所以她如今最好的选择反而是愿意放弃世子身份的自己。而他,哪怕她是为了好处留在他身边他也在所不惜。 可偏偏苑希并不是看重利益之人,“机会?世子还想要什么机会? 在我心里,世子从来就不是我择婿的人选,我觉得要说机会,恐怕要世子捉下天上的月亮才能勉强给到一次。” 捉下天上的月亮便给他机会,这么荒唐的赌气话,苑希自己都要在心中嗤笑一回。 可呈辞竟听进了心中。 “此话当真!”他脸上满是惊喜,“那你在此处等我,一会儿我来接你。” 还来不及解释自己这是赌气,呈辞已经奔去牵马,要捉月亮去了。 月亮如何能捉下,她不明白他怎么能为这样一件荒唐事而开心,今日二十八,明日晦,天上都没月亮,他怎么捉? 反而是这样,她心中好奇了起来,更不明白自己为何站在这里挪不开脚,她难道真要等他回来? 满袖秋风,荷叶与枝叶掉落,只剩下一树看不清的果子,苑希却觉得看起来那么苍劲,仿佛已经能看见它的活力。 如此暮景竟激起苑希的兴致,她走向池塘旁摘了几叶残荷,想回去插花。 看着这萧瑟场景的点雩问:“夏日时荷花正艳姑娘都不摘,这枯败了的东西倒又来了兴趣。” 苑希却觉得今日的景色更能入眼,“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过几日就要落雨了,到时正应景。” 还在这里踟蹰,承星已经带着人在洗墨池旁设了小帐桌案,燃了火炉,“世子安排娘子在这里用餐,一会儿好与他去捉月亮。” 苑希心中好笑,问他:“你家世子这会儿是去为月亮指路么?” 还在布置着这一切的承星只是笑着回:“世子离去时还没想到办法,但能有机会,他又怎么会任由它流走呢。” 已经有些寒意的苑希走进小帐在暖炉上烤了会儿手,却愈发觉得紧张起来,他会不会想到办法,一会儿真要与他去捉月亮么? 当天色渐暗时,呈辞竟坐着马车来接她了,看他那一脸昂扬模样,看来马车里装着月亮。 “世子怎么回来了。” “希娘不也没走。” “咳咳……”苑希被他呛了一句,嗓子便似被堵住了,“今日这洗墨池风景甚佳,我们正好在这里欣赏。” 呈辞脸上笑容已经按耐不住,斜斜低下头看着苑希的眼睛问:“那希娘看够了么,我们要启程了。” 他的举动总给她一丝说不清的情愫,就像前世的他们,总是如小儿女打闹那般相处。 不想叫他这样看着自己,苑希自己就踏上了马车,坐了进去,好在呈辞也知招摇,并没有跟进来。 马车一路狂奔,来到了金明池。 苑希望着一池秋水好奇,若是要让月亮倒影在水中,那也要天上有月才行,今日明显是办不到的。 呈辞也不着急,只是带着她沿着金明池一直走,周围树上挂满了彩灯,倒像是游走在银河。 秋风瑟瑟,吹得她鼻尖凉飕飕的,“世子所说的月亮,究竟在哪里?” “希娘莫急,月总要升至最高处才最美。” 苑希抬眸望了他一眼,今日已经纵容他至此,再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只是她越发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二人一路走,呈辞才算找到机会闲谈起来,他说起许多自己的事情,都是久远的年少期。 他记得那时苑希最爱听他小时候调皮之事,所以当做笑话讲给她听。 已经是听第二遍的苑希却装作不感兴趣,只是又从那些话语中得到了不少细节,感受着身边人孩童时的纯真。 直走到一座拱桥的不远处,呈辞才停了下来,口中也不再喋喋不休,而是转头看向苑希。 “希娘,说话算数的,今夜我们捉到月亮,你就给我一个平等相处的机会,不要那么早就将我排除在外。” 那桥下像是点了灯,二人又站在一侧,正好只能见着那边桥底和映照在池水中的另一半,一弯新月便有了。 “要去月亮上走一走吗?” 在这银河中,一弯新月十分亮眼。 苑希还没反应过来,呈辞已经拖起她的手,奔向了弯月之上。 “喜欢吗?你说了,给我机会的。” 这不是苑希想要的,她要的是离他越远越好,却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奋起直追。 她甩开他的手,幽幽吐出一句:“无聊。” 池中的河灯随着水流飘了出来,碎了一池的月光。 呈辞却是不依不饶,“既然给了承诺就不要再反悔,这个机会是你自己答应的,便让我试试。” 下午在洗墨池时苑希就已经动心了,今生的一切都变了,呈辞会不会也不一样,她脱口而出: “你我地位悬殊,可我也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我不会给你做妾,也不会如郁西人一般一辈子没有名分。”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心跳得很厉害,如果他说他要娶她,她怎么回答?若他说为她脱离郁西,她又会不会又心软一分? 呈辞却是开心得不得了,然后他收起兴奋的表情,认真道:“不就是不做世子嘛,这有什么。” 他想伸手捧苑希的手,却又紧张地收回去,他偏要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才说下一句:“希娘,我会倾尽所有,只要得到你的心。” 苑希却已经从这情迷之中清醒过来,“你的所有?我要你的东西做什么?我只想要我喜欢的东西。” “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呈辞喜欢苑希和他讨价还价,至少他能用自己拥有的换来她的点头。 一时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苑希也只是含糊其辞,“你不懂人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我想要的快乐,想要的自由,不是你用金钱能买到的。 就像我哥哥,他不喜欢骑马,不喜欢军营,他付出那么多获得的快乐不是从马上飞奔而来,也不是你给他的那些金银器具使他快乐。” 这就是呈辞最害怕的一点,当你想要的东西并不是某一件物什,而是心里认定的东西,那就难办了。 “只有你拥有的够多,才有选择的自由,我就是想让你有更多的选择。” 他努力想解释好这个话题,“我那么努力,就是想给你你想要的快乐,你感受不到吗?” 他越是将姿态摆得低,她越是觉得呼吸困难,心尖也是抽搐,“很多东西可以靠努力获得,可爱情不是。 不是你想要就能有,甚至可能此刻的真心都无法延续到下一刻。” 她已经看出呈辞对自己的情谊,可这情谊能持续到何时,她不知道,对于他这样的公子来说,情感是最廉价的。 “若是叫我选,感情反而不会是第一位,我更想考虑这段关系能否维持,能否长久。 今日我不过是赌气说要天上的月亮,世子带我来此地竟叫一个荒唐故事成真,小女很是感动,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今晚是苑希对他的剖析,是她前世的教训和今生的感慨,是因为她看到他的真心,哪怕这真心只在今晚停留,她也想告诉他。 说完这些话她就必须要离开了,她怕自己后悔,怕刚才的头脑清晰一瞬便被自己的情感击碎。 两岸西风拂蓼花,一直没有说话的呈辞却在寒霜风露中对着她的背影叹出了两个字:“骗子。” 回到家,点雩就嘟嘟囔囔地不高兴:“世子人那么好,姑娘为何总不愿意。” “他那么好,你们都去嫁给他。”点雩不是第一次在苑希耳边嘀咕这些事了,她早就听烦了。 点雩还是一脸烦闷,“若我是你我就嫁给他,可惜他喜欢的是你呀。” 苑希也嘟着嘴不理她,好像自己不喜欢他是多大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