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1. 第 1 章 永贞三年,秋。 七月流火,洛阳城总算减了几分暑气。正平坊顾氏家宅内,晴空轻烟袅袅,堂下杨柳依依,一排排檐灯穗子在金风中悠悠摇荡,一切都是美好的初秋图景。 檐灯之下,顾识茵姿态娴静,倚在美人靠上刺绣。 飞针走线间,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于青灰色的丝帕上渐渐显现。 她衣饰简朴,不施脂粉,亦无钗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只在斜挽的乌云上簪了几朵玉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一张清婉的美人面,映着悄悄探入檐下来的白玉山茶,花面交映,光耀玉润,叫人几乎睁不开眼。 对面,一个小丫鬟捧着篾箩,仰着头巴巴地看了她半天。 女郎生得可真好。 小丫鬟在心间暗叹。 怪不得呢,即使生在顾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也能被陈留侯府的二公子一眼相中,自灯会上惊鸿一面后,巴巴地求了母亲武威郡主上门提亲。 她至今都记得,侯府来府中下聘的那天府中是何等高兴,郎主女君惊讶得不能置信,阖府上下喜出望外,连那一向与小娘子有隙的四娘子都转了性,“阿姐”、“阿姐”叫得亲热。 是啊,谁能不高兴呢,那可是陈留侯府。京中谁不知道陈留侯府三百年清贵望族,既是外戚又有军功,一对双生子皆是人中龙凤。 她们那位准姑爷,更是十七岁时就点了鹰扬将军,十九岁升任正三品的龙骧将军,跟随凉州公出战沙场,战功赫赫,京中想嫁他的贵女可以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 反观家中,郎主生前只是个太学的六品小官,夫人也是画工之女,与“清贵”二字毫不沾边。 小娘子失恃又失怙,长在伯父家。但即使是郎主,也仅仅只是个从五品的主事。 这门亲事,真真切切是她们顾家高攀了。 但郡主却说是老爷生前和已去世的陈留侯定的,并非高攀,下定时又送了许多的彩礼,里里外外给足小娘子面子,洛阳城中无不艳羡…… 忆起下聘那日侯府丰厚的赏钱,小丫鬟对这桩婚事的祝福都真心起来:“女郎绣得可真好,活灵活现的,就跟真的一样。历来麒麟最是难绣,您又绣了这么久,丝丝线线都是相思,咱们姑爷一定会喜欢的!” “又贫嘴。”识茵无奈地收起花绷,轻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还没成婚呢,乱叫什么。” “反正是姑爷嘛,早晚也得叫啊。”小丫鬟道。 又满脸堆笑地祝福:“女郎对姑爷那样好,姑爷一定会喜欢您的。你们一定能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她本是说的吉利话,自己脸色却一变,忍不住朝女郎看去。 识茵面无异色,正摊开花绷看着那未绣完的麒麟,横波双目中透出一丝浅笑:“若真能如此,也就好了。” 主仆二人又说着话,讨论起该用何种丝线绣作配的祥云,堂下忽传来一道声音:“哟,阿姐在忙呢。” 识茵回眸,一个身着淡粉衫子、石榴红裙的少女眉目倨傲地走进院子,身后还跟着数个抬着箱笼的侍女。是她的堂妹,顾四娘。 “阿姐可真有闲心。”她笑盈盈地走进来,“马上就要出嫁了,你不做正事,倒有闲心在这里绣帕子。” “是给姐夫绣的么。” 顾识茵将帕子往篾箩里一收,并不起身。她淡淡问道:“四妹妹怎么来了。” “妹妹来给三姐姐添妆啊。”顾四娘道,“听闻三日后陈留侯府就要迎娶三姐姐过门,姐姐大婚在即,妹妹真是好生羡慕。” 虽是恭贺的话,她眉梢眼角实藏挑衅。识茵道:“是吗?婚期已经定了吗?” “是啊。”顾四娘笑吟吟道,“昨天就派了人来,说婚礼一切照旧,只是姐夫不良于行,恐怕不能来迎亲。到时候他们派人来接,姐姐自己过去就行了。想来阿父阿母很快就会告诉姐姐这件事。” “三姐姐,你这一嫁可就成了将军夫人了,将来富贵,可不要忘了姊妹们。” 女孩子的笑意里有种残忍的天真,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识茵淡淡莞尔:“那么,四妹妹打算给我添些什么呢?” 顾四娘唇角抿过一丝讥讽,指示侍女将那口抬起来的红木箱子打开:“安平居的鞍鞯,汨罗堂的弓,还有西市的蹴鞠,听闻姐夫征战沙场弓马娴熟,于蹴鞠一道也是国手,姐姐你也该学一学,省得婚后连个共同爱好也没有。” “对了,还有这些绸缎。上好的苏锦,妹妹我自己都舍不得穿,拿来送姐姐,是怕这么鲜亮的颜色,阿姐出嫁后就穿不上咯!” 顾四娘笑起来,身后的侍女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识茵身边的小丫鬟气得脸都歪了,这……这哪里是添妆,分明是给女郎添堵! 送马鞍,蹴鞠,是因为这些东西,准姑爷用不上了。 说小娘子日后不能穿鲜亮的颜色,是在恶毒地诅咒她,过门即守寡。 是的,这桩婚事虽好,但小娘子要嫁的那位谢二公子却已很不好了!就在一个月前,他被派往江南查一桩军饷贪墨案,在建康遭遇山匪,身受重伤,经脉尽断。 事发之后,陈留侯府不愿退婚,坚持要娶小娘子过门冲喜。而郎主女君,也因早将聘礼挥霍一空而巴不得将小娘子嫁过去抵债,是而在昨日陈留侯府的人上门商议婚期时,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眼下,阖府都知道了三日后女郎出阁的事,唯独她自己被瞒在鼓里。 当然,现下她也是知道了。可这样的情况之下,她嫁过去不是守活寡吗,她才十六岁啊,为什么要搭进去一辈子呢? 家中甚至还在传,她们的那位准姑爷,已经活不过今年了。而以那位武威郡主的护子心切,说不定,还会让女郎下去配冥婚…… 想到这儿,小丫鬟眼眶一酸,眼中慢慢聚起了热意。当事人识茵自己却只轻飘飘瞥了那些宛如闹剧的礼物一眼:“那我就收下了,多谢四妹妹为我添妆。” 一拳打在了棉花里,顾四娘神情微僵,还想再刺她两句,识茵已然越过她,朝屋中去。 她面上毫无反应,反倒衬得顾四娘一群人像上蹿下跳的小丑。顾四娘心神微凛,又很快调整过情绪来,于心中轻嗤。 都是碧玉年华的少女,有谁会想去伺候一个残废,和他生活一辈子呢?顾识茵,只不过是强撑出的不在意罢了。 她朝前方喊:“姐姐如此淡定,莫非已经想好了退路么?” “也对,二公子不行,不还有个大公子么?听说他们俩可是双生呢,这做弟弟的不行,洞房花烛夜一样可以让哥哥代劳啊。” “所以啊,新婚之夜姐姐可得看仔细点,别像你娘一样,又搞出有堕顾家门风的事!” 她话音才落,识茵已停下脚步,回过眸来:“你说够了没有?” “魏律,诬告本属府主、刺史、县令者,加所诬罪二等,何况是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妹妹既然对咱们的谢少卿这般感兴趣,不妨亲去向他求证此罪该怎么判。或者,我帮你问?” 她难得地动怒,眼中有锐利的刀锋。顾四娘恨恨噤声。 是了,顾识茵未来的大伯,陈留侯府世子,永贞元年圣上钦点的状元郎,正是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任职大理寺。 传闻他性情严厉,不苟言笑,断案亦铁面无私,但凡状子送到他手中,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黎民百姓,都逃脱不了应有的罪罚。这话若真传到他耳中,自己的确讨不到好。 她今日来不过是一逞口舌之快,又没真的蠢到得罪陈留侯府。飞快地朝堂姊福了一福:“妹妹只是担心姐姐而已,既然姐姐心中明白,妹妹就放心了。” 随后,她又指挥丫鬟搬起她送来的那一箱礼物,果断地离开了。 小丫鬟依旧为了方才那通阴阳怪气的话生气,识茵却面无表情,继续往屋中走。 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在意方才堂妹所说。 没脑子的蠢话罢了,生在她们顾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更应懂得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盼着姊妹过得好才是。竟也学起洛阳高门里那些姊妹互相攀比的坏毛病,难得她嫁得不好,就会对顾家、对四娘自己有助益? 至于婚事…… 脚下步子微滞,识茵眼前浮现起元宵灯会上少年人清朗俊美、言笑晏晏的一张脸来。 灯火流照,灯明月皎。 他提着一盏梅花宫灯,隔着茫茫人海唤她。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在下姓谢名云谏,改日必当请母亲来府上提亲。 他说你不许嫁给旁人,你要等着我,我一定会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夜流星如雨、棋逢对手,的确是很美的初见。可实际上当时的她是有些害怕的。因为当晚设那局棋,她的目标其实不是他。毕竟以她的家室,实在不敢攀扯到陈留侯府头上…… 她没想到和她下棋的会是他,也没想到他会娶她,之后三书六礼,一切都是正妻的待遇。 后来他们通过信,通过信笺内容也可看出他是个赤诚明朗的青年郎君,他在信里同她约定,大漠孤烟、黄河落日,他们都要一起去看…… 所以,她愿意的。 就算他真的伤重,她也愿意陪他走完人生最后的一段路程。此后,也正可顺理成章地摆脱这个“家”。 而她的那位大伯…… 识茵眼中浮现出几分恍惚。 她愿意嫁去谢家,还真是有几分是因为他。 2. 第 2 章 三日后,陈留侯府的迎亲队伍如期上门。 被派来负责迎亲事项的是陈留侯府的陈管事,队伍盛大而喜庆,沿途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将顾家所在的正平坊堵得水泄不通。 礼仪即毕,识茵手持障面的团扇,被侍女扶上侯府迎亲的马车。车外鞭炮乍起,鼓乐齐鸣,一片乱糟糟的闹哄之后,张红悬彩的马车开始走动起来,载着她走出了这个住了十六年的家,向着未知的命运驶去。 迎亲的队伍有如一条赤龙在沟壑里游动起来,一眼难望到尽头,附近居住的百姓都跳上低矮的坊墙争相以观,向队首看去——一应都是迎亲的规制,独独没有本该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新郎。 不明就里的百姓开始议论:“怎么不见新郎。” “没听说吗?侯府的二公子受了重伤,就剩一口气了,这会儿迎顾家娘子过去,就是为了冲喜呢!” “都不能迎亲了,难道还能行事?那一辈子也就只能守活寡了,小娘子嫁过去得多委屈呀!” “对了,那位二公子不是还有个状元郎哥哥吗?听说还是双生子呢,要我说啊,这反正都长得一样,干脆洞房夜就叫兄长代劳得了。反正新妇们也分辨不出来……”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淹没在近乎喧天的鼓乐声里,悬金饰玉的婚车中,识茵却是听得分明。 被人如此调笑,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对那人的好奇。 事实上,她亦是听说过这位未来的大伯的。此番想要过门完婚,也有几分是因为他,那位天赋异禀的状元郎——谢明庭。 听闻他与她的未婚夫虽是双生,却是截然相反的人,夫……夫君习武,他便习文,夫君性格跳脱开朗,有如雄鹰幼麟,他便沉静深邃,有如溪涧美玉。 也是因此,那些见过他们的小娘子都说,尽管他们相貌相似,却能一眼就辨出孰兄孰弟。 然后就是前年的春闱,他连中三元,被女帝亲口夸赞为“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听闻,女帝的正牌丈夫楚国公为此好一顿吃味,遂在朝中传为美谈。 不过识茵知晓他倒不是因为这个,一来他相貌俊美,风姿卓荦,二来身为侯府世子,他身上并无一丝膏梁习气,早在夺得状元之前就已是京中少女们的梦中情郎了。 此后入职大理寺,位列少卿,也是出了名的行事公允,断案如神。 识茵之所以特别注意他,也正是为此。 她六岁那年的元日,父亲去世,母亲回了娘家改嫁,还没有半年,便离奇地消失了。 虽说家中都传母亲是与人私奔了,但她却并不相信,因为在那之前母亲曾亲口告诉她,会在端阳节接走她,但也是那一天,传来了母亲的死讯…… 视线重新聚焦于团扇上以金丝银线勾勒出的鸳鸯戏水,识茵回过神来,放下了举得有些酸软的手臂。 听说,听说她的那位大伯在大理寺掌管刑狱,有这层关系在,入府后,她想要去求他帮自己找找母亲。 只是听闻大伯性情冷淡严厉不好相处,自己身为弟妹,也应避嫌,事情就得徐徐图之了…… 她也不打算回顾家了,就必须在陈留侯府站稳脚跟。 * 铜驼坊,陈留侯府。 与盛大的迎亲队伍不同,因今日新婚的主角新郎官不便,这场大婚并未宴请宾客过府观礼,府中冷冷清清,唯有新郎所居的麒麟院里才能觑见几分喜庆的红色。 良辰将至,婚车已至铜驼坊,眼下,识茵那位尚未谋面的婆母武威郡主叱云玉萼,却还身在正院临光院中,等着仆妇前来回话。 “鹤奴还是不肯?” 新点华灯照得她脸上的怒气无处遁形,得了仆妇肯定的回答后又大怒:“真是反了他了!连我这个做母亲的话也不听!去,拿这根御赐的九节鞭去,把他给我捆了来!” 她抽出缠在腰间的软鞭,一抬手,却露了层层赤红袍袖下的素袖,是一个母亲在为死去的儿子戴孝。仆妇心头一酸,哽咽着跪下: “郡主,世子与二公子感情一向深厚,眼下二公子尸骨未寒,您却让他兼祧二公子的新婚妻子,这,他心里能好受吗?” 叱云氏愈发愤怒:“就因为麟儿已经死了,这个婚,他才必须得成!” “麟儿连个血脉都没能留下,将来孤魂野鬼无人祭祀,他心里就好受了吗?再说了,麟儿的死府外尚且能瞒住,新妇这个枕边人如何能瞒住?现在新妇马上就要过府了,他不兼祧谁能兼祧?” 外人不知的是,谢家二郎并非身受重伤,而是径直死在了建康,连具尸首也未能运回来。 他是为女帝查军饷去的,显是遭到了报复。初得到消息时,叱云氏近乎晕厥。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儿子才二十二岁,妻与子俱无,到地下后也孤零零的。所以,他喜欢的姑娘她会替他娶回来,他没有的子嗣她会让顾氏生下,将来过继给他,让他这一脉香火不至于断绝。 至于向谁借种呢?自然就是她的大儿子谢明庭了! 他们本是双生子,当初长子只早生了一刻钟的时间,由此被立为世子。在叱云氏眼里,他占了弟弟的嗣子之位,如今让他代替弟弟和新妇生子,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谢明庭不同意。 自然,这等荒谬又有违人伦的事,换成任何一个三观正常的人皆不会同意。何况兼祧之事本就敏感,谢明庭又是在大理寺为官,若被有心人诬告为与弟妹通|奸,仕途全毁不说,更会遭至流刑。但叱云氏更在意的,却是长子的忤逆。 叱云氏最终亲自走了一趟。 鹿鸣院与麒麟院只朱墙修篁相隔,青松翠柏,古朴森森,偶有几只雀鸟停留在被夕光照得朦胧一片的人面纹瓦当上,落寞又孤寂。 院中仆妇杂役皆已屏退,金乌西坠,花影满窗,妇人激动的争执声自窗中泻出:“……麟儿是你的弟弟,你一定要这般狠心吗?” “你弟弟不明不白死在江南,朝廷连他的尸首也不还给我们,只叫我们一味遮掩着,做出他还没死的假象。可新妇子毕竟是个外人,还未知品行,这时候你不去代你弟弟拜堂把人笼络着,事情泄露了可怎么办?” 书案前站着个褒衣博带的青年人,姿容俊美,风仪楚楚,神情掩在入窗夕色下,轮廓如冰玉剔透。 叱云氏发作的时候,他沉默得就好似山峦在水面投下的静影。 待她发作完毕,才淡淡道了一句:“圣上只让我们对外隐瞒云谏的死,并未让母亲自作主张为他完婚。” “母亲究竟是出于何私心要顾氏女过门,母亲自己心里清楚。” 叱云氏心中有鬼,几乎被这一句噎死。面上仍是哀戚悲态:“是,母亲知道,当年母亲送走了你,偏心你弟弟,你心里有怨……” “可这些与你弟弟又有什么干系呢,决定是我和你父亲做的,后来你父亲不也把你接回来补偿你了吗?你父亲在的时候就偏疼你,我自然就要疼他多些。况且你弟弟也常常劝我,要多关心你,许多事是母亲自己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母亲的错,你莫要迁怒到他身上啊……” 叱云氏说着便恸哭起来,从来以刚强面目示人的将门虎女,哭来竟也一样的肝肠寸断、使人动容。 对面的青年郎君却冷冷地侧过眸来,目光森冷,如剑如矢,叱云氏余光瞥见,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竟还记在心里! 他是她九死一生生下来的,自然什么都该听她的,过去的那些事,难道还抵不过她的生育之恩么? 所幸只是一瞬,他目光轻飘飘地自她身上掠过:“母亲多虑了。” “阿弟的死,儿也很意外。” 青年郎君长睫微敛,如金石缄默无声,仿佛方才一霎而过的寒芒剑影只是叱云氏的错觉。她微愣了一刻,仍是苦苦哀求:“他是你的手足至亲,你就替他和顾氏拜个堂吧……他长到二十二岁,还是头一回如此喜欢一个女子,巴巴地央我去提亲。” “鹤奴,就当是母亲求你了不成吗……” 室中清漏沉沉,落针可闻,窗边则隐隐约约传来喜庆的唢呐声,是新娘的婚车近了。 青年依旧无所动容,置若罔闻。正当叱云氏欲以一跪相胁迫时,青年终于淡淡开口:“知道了。” “母亲请回吧,容儿更衣,再见新妇。” 一直到步出鹿鸣院的时候叱云氏还有些想不明白。这,这怎么又同意了? 这个儿子是寤生,生产的时候叫她吃了好些苦头,加之他幼时曾被道士言两兄弟命理相克,七岁之前不得共存,武威郡主私心里更喜欢小儿子,厌恶寤生的长子,遂将他送去了建康故宅,寄养于族人家中,待被接回后性情冷淡,所以从来就不大喜欢他。但母子间也从未起过大的冲突,他缘何会用那般仇恨的眼神看自己? 叱云氏心思惴惴,不得其解。一旁的心腹秦嬷嬷却于此时插话道:“郡主方才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直。” “青年郎君们大多性情高傲,何况是咱们连中三元的世子爷?他对二公子的兄弟情谊是真,可他有自己的自尊也是真,身为男子,又有谁愿意去做旁人的替身呢?您把话迂回着说,世子爷也就不会忤逆您了。” 当局者迷,郡主偏爱二公子,与世子亲缘淡薄,也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看在眼里,世子他,从来就不喜欢被当成二公子,否则也不会执意长成与二公子截然相反的样子了。 武威郡主不以为然:“他是我的儿子!自然我叫他做什么都是应该。” 二人的说话声淹没在影影绰绰的喜乐声中。窗边,高大俊美的青年仍负手而立,透过窗前一丛婆娑花影,面无表情地看向西边红绸遮月的麒麟院。 身后的桌案上,静静摆放着一套方才送来的喜服。侍女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世子,时辰快到了。” “知道了。”他漠然应,“你出去吧。” 事实上,弟弟的死,谢明庭从来就不是很信。 说来或许没人能信,他与弟弟既是双生,便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之感应,此番弟弟被女帝秘密派往江南,他确有几次察觉到他的紧张,但并非致命的威胁,更不可能令他赴死。 云谏,应是被圣上留在了江南,假托病重回京,在替圣上查些什么。越做出这些遮遮掩掩之事,才越叫圣上想查的人相信云谏的“死”。 母亲将顾氏女迎进门自是为了她的私心,但若云谏假死之事因之泄露,在陛下面前却不能交代。 3. 第 3 章 喜房里,识茵已经等候了多时。 没有宾朋满座,也没有高堂见证,婚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后,她被径直送入新郎的这一间麒麟院。 触目皆是红色,门前两个红灯笼映得阶下一片朦朦胧胧的绯色光辉,随秋风轻轻摇漾在夜色里,仿佛天地万物都在这大喜的颜色里沉醉。 新房中唯盛列着合卺、同牢所用的礼器,案前,识茵安静地跽坐着,因新郎未至暂时放下了掩面的团扇。 新郎久不至,房中近乎窒息的安静,一旁服侍的侯府侍女低声安抚她:“少夫人且耐心等一等,二公子很快就到了。” 她微微笑着颔首,红烛如水,映照得少女一双春澜秋水的眼潋滟生辉,惹得侍女们尽皆看呆了眼。 这位新妇子生得可真美丽啊!可惜二公子英年早逝,竟连见新妇一面也没见上。 再一想到郡主的打算,房中几名知情的侍女皆不由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之事何其荒唐,也不知这位小门户出身的少夫人能不能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尔后是门外侍女恭敬小声的行礼声:“二公子。” 识茵拿起障扇,横在了脸前。 贴着囍字的门扉在寒夜微风中轻微吱呀,一道松竹般俊挺的身影被门外檐灯照进,投射在红烛潋滟的地板上。 侍女们福身行礼,团扇之后,识茵心神微凛。 郎君,他怎么是走着过来的? 她不明就里,只攥着那柄金丝团扇掩去神情。对面,新郎已经掠过了门边摆放的多宝架,立在了桌案那头。 他身着原为弟弟准备的喜服,倒也算合身。暗金麒麟兽纹玄衣裁剪得体,赤色织金带扣出精瘦纤窄的腰身,身姿颀长,宽肩细腰,在被烛光晕出的一方光明里,身如玉山华岳。 房中服侍的尽是叱云氏的亲信侍女,自然知晓这前来拜堂是并非武将出身的二公子而是文人之姿的大公子,然而此时此刻真见了他穿弟弟喜服的样子,也为这几分清举气度而不确定起来,莫非,莫非眼前站着的不是大公子,而是死而复生的二公子? 识茵呼吸微屏。 无它,这位新婿周身的气息实在太过肃穆强烈,令她本能地有些畏惧。 分明还没有饮合卺,她的脸却已赤红如烧呢。 彼此不言,打破僵滞气氛的是侍女带笑的提醒:“二公子,女君吩咐过了,要先却扇呢。” 谢明庭微微颔首,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去,轻轻拨开了新妇面前的团扇。 笼在头顶的影子如夜幕拂落,识茵心口微微一紧,随后,团扇已被别开,一张含惊带怯的脸就此暴露在对方视线之下。 红烛热烈,仿佛那人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脸上,到底是新婚,说不紧张是假的,识茵心间慢慢地就揪了起来。 倏而,她调整好心间纷繁凌乱的心绪,抬起眸来,莞尔一笑:“郎君。” 四目相对,却都是一怔。 眼前的青年风神清令,俊朗清雅,眼凝洛水之神,眉萃春山之秀。 唯独一张冰玉似的脸,在红烛光辉下显得有些病弱的苍白,倒与流言之中的“伤重”吻合。 可即使如此,她亦能明显感觉得到,眼前的夫婿,似与去岁元宵灯会上她得见的那个不太一样。 那晚得见的他融融如旭阳。 眼前的他却清冷如夜月。 叫她忍不住要心中起疑,眼前的郎婿,真的是她的夫君吗? 况且他也似并未重伤,至少方才那迫得她头皮发麻的气势,就绝不可能出自一个伤重之人。 联想到他家中还有位双生的兄长,识茵难免心内多想。但方才他进来时,侍女们明明唤的就是“二公子”。 明烛煌煌,她眼里的紧张情绪都暴露无遗,烛火那头,谢明庭亦在打量这个母亲口中“弟弟喜欢的女子”。 她的眼睫卷曲且长,唤他夫君的时候,就如一把鸦羽浓浓密密地在空气中轻颤,似是怕他,可她眼睛里折射出的光,又分明是得见意中人的欣喜。 一双清澈如泓的眼睛,明眸翦水,正似秋水落芙蕖。 清润秀美的长相,亦与他心中一幅未绘五官的画像契合无比,就连那一截流畅秀美的下颌,也与她相似。 却是弟弟的妻子。 至于这声音……这声音…… 记忆里的清音婉婉都掩盖在元宵那夜的车水马龙之下,不能分辨。他恍惚回过了神,微微颔首。 清清淡淡的一声:“嗯。” 既见过面,接下来的一切礼仪也都顺理成章,侍女在合卺中盛上清酒,谢明庭伸手去拿,没注意新妇尚未跟上,半方合卺轻飘飘地在桌面打了个旋儿,倒将酒水泼出些许。 新婚之夜,这也算是不吉了,谢明庭目光微顿,识茵心底也是一惊,侍女忙将合卺酒重新斟上。 这回再无差错,二人各自端起被朱丝绳系在一起的半方合卺,饮尽卺中温酒。 合卺之后,这对新婚“夫妇”就算是结成了,唯剩最后一道礼仪——圆房。 识茵被侍女扶起,往湢浴去。他已先她一步起身,清清冷冷的几个字如抛金坠玉: “我睡在外面。” 像是为了答疑一般,他又冷淡开口:“有些事,明日母亲自会告诉你。” “只是,过了今夜你就是我谢氏的妇人了,我希望,你能一切以谢氏为重,新妇,汝可明白?” 这一声冷淡中亦有严厉,与刑狱官审犯人也没什么区别,识茵莫名有些紧张。 她小声地道:“妾谨记郎君教诲。” 他淡淡颔首,转身离开。这时身后忽然响起她的呼唤:“云谏?” 谢明庭敏锐地侧过脸。 她的声音又小下去,似是新妇含羞难以为情:“我叫识茵。‘映日成华盖,摇风散锦茵’的那个茵。家父说锦茵喻指芳草,盼我能有芳草一般美好的品质,故而取作此名。” “我是想问……我日后,是唤你云谏还是郎君呢?” 原是为此。 谢明庭眉宇微动,下意识想说随你,略微的停顿过后却道:“你既已过了门,便还是唤郎君吧。” 他不喜被当作弟弟,哪怕以如今的情形称呼的不同不过是自欺欺人。 语罢,动身离去。 案上摆放的红烛依旧炽热,照得屋中渐渐升温,识茵面上也慢慢攀起热意。 她听说人都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故而才在静默中乍然出声试探。 但夫君的反应也没什么疑点,难道是她多想? 夜色已深,侍女们又为她打水沐浴,温暖的水流如母亲的手拂过白皙的肩胛与饱满如牡丹花萼的胸脯,沉沉热气袭上来时,识茵紧绷了半日的身子渐渐放松。 她是小门小户出身,凡事常常亲力亲为,也不习惯别人伺候。屏退侍女后,一个人靠在桶沿上想着入府以来得见的一幕幕,头脑也像是被水浸润一般,有些发涨。 这个夫君和她印象之中的不一样。 也和流言里的描述不一样。 气质秉性,怎么看怎么像传言里夫君的那位兄长。若不是方才她乍然唤他“云谏”时他应得十分迅速,她便要怀疑是李代桃僵。 可她和夫君到底只见了短短一面,此后虽通过书信,到底不曾亲近接触过,也拿不准他是何脾性。 她又想起当日元夕灯会上的一局棋。 彼时棋逢对手,她原以为棋盘对面的他是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后来见面之时,却是个开朗赤诚的青年郎。虽说并不讨厌,但也的的确确有些惊讶。 或许,仅仅凭借一面和几封书信就先入为主,是她错了。 罢,既来之,则安之,她不会再回顾家,就必须在陈留侯府留下来。谢家是清贵人家,想来,不至于如此荒唐。 新婚次日,拜舅姑。 陈留侯府的家主陈留侯已去世十年,世子谢明庭以未婚为由不肯袭爵,因此说是拜舅姑,实际上能拜的也就只有婆母武威郡主一个。 她出身凉州叱云氏,是凉州公的堂妹,生父在三十年前朝廷平定秦州叛乱时战死,其母也是女将,一同战死,彼时的天子可怜这孤女无依无靠,特封武威郡主,御赐九节鞭,表彰其父母的忠义。 叱云氏这一支也是魏朝的老牌勋贵了,自太|祖打天下时便跟随左右,忠心耿耿,世代镇守凉州。也是因此,先前那位凉州公叛乱之时,太上皇并未追究到整个叱云家族的头上,又因其女大义灭亲,及时阻止兵变,仍命她袭爵凉州公,只是免了世袭。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在为女帝挑选丈夫时,选了凉州公与中书丞的独子周玄英。 换句话说,国朝的“皇后”是武威郡主的堂外甥,叱云氏,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她将门出身,青年守寡,脾气也不好,独自一人将两个儿子拉扯大,传言看儿媳的眼光是很挑的。 后来,她选择了小家碧玉出身的识茵,引得京中一片哗然。加之识茵父母双亡未过门而夫婿伤重,一时之间,京中又有骂她“丧门星”的闲言传出。 这些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识茵早在闺中便已背过,熟稔于心,既已嫁过来,她也无一般新妇拜舅姑的忐忑,晨起梳妆后,略用了些膳食,欲往主房去。 与卧房只相隔一道碧纱橱的书房里,昨夜新婚的夫婿已在等她了。 他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脊背挺直,如松如鹤,一条腿微微曲起,手搭在膝盖上,左手则擒了本行军打仗的兵书正专心致志地看着。 ——自小被誉为“神童”的状元郎在扮演弟弟一道上自也天赋异禀,除却原本冷厉的性子,近乎无所破绽。 褪去了昨夜的玄红喜服,更为贴身的箭袖开胯袍勾勒出青年郎君精瘦雄健又无一丝赘肉的躯体,四肢修长,身姿伟岸,赏心悦目。筋肉内敛的走势中似蕴着无尽力量,的确像个武将,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识茵只抬眸看了一眼便低下眉去,昨夜那诡异的猜想由此由消弭一些。 谢明庭将新妇子的猜疑看在眼中,只淡淡一拧眉:“走吧。” 二人并肩往临光院中去。 武威郡主心情不错,面上笑盈盈的,接了新妇的茶后,又将早已备好的石榴纹红玉手镯与她戴上: “你既和麟儿成了婚,便算是我们陈留侯府的人了。我没有女儿,你既嫁过来,我便将你当作女儿一样疼爱,盼你日后,能与夫婿恩爱白首,孕育子嗣,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 婆母和蔼可亲,一点儿也不是传闻里的暴躁骄纵,然提起生子之事,识茵少不得做出些羞赧之态,羞答答地朝身侧芝兰玉树一般的夫婿看去。 昨夜,他们并未圆房。对于这位“夫婿”,她还有一肚子的疑惑。 既是内宅之事,必然瞒不得婆母的,不知婆母此时提来是在敲打什么。 谢明庭自知母亲打的主意,然当着新妇含情脉脉的眼神,也无法出言辩驳,只面无表情,似乎不曾闻见。 武威郡主在心里恼他忤逆,面上笑容慈爱:“好了,新妇害羞呢,麟儿你先下去。” ——陈留侯府双生子,一名明庭,小名鹤奴,字有思;一名云谏,小名幼麟,字仲凌,郡主常以“麟儿”称之。 谢明庭起身,转身即走。 识茵将他的冷淡看在眼里,有些尴尬,又有些失落。 诚然她来时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夫婿不是传言里那般伤重,却似完全换了个人。 她原想着,若他真的伤重她也会安安分分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守孝完成后再离开。 现在看上去她倒似不用守孝了,不过以他对自己的冷淡,兴许将来会和离? “你是不是好奇,你夫婿为何变得这样沉默寡言?” 武威郡主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识茵回过眸,眼中恰到好处地蕴出了几分伤怀。 “其实你们之前也见过,云谏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武威郡主叹着气说,“是,如你所见,他没有如传言中那般重伤,那是因为他在江南替圣上办事时,他最亲近的朋友替他挡了一劫,然后,他的性子便成这样了。” 识茵一惊,想起当日灯火重重中眉眼含笑、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再一想到如今这个冷漠孤僻、几乎不与外人交流的青年,心脏处也如被人抓了一把似的,生出丝丝怅惘。 原来,夫君他竟是、竟是遭遇了友人的死才性情大变的么? 见瞒过她,武威郡主又趁热打铁地道:“你放心,他只是难以走出友人的死而已,绝不是不喜欢你。” “夫妻间过日子还要多磨合,既然他性子冷淡,你就得多主动些、多体贴他些,争取早日把房圆了,生个大胖儿子给母亲抱。阿茵,明白否?” 她说得太直白不过,识茵面上也不由得晕出红霞。 她没那么矫情,既为人妇,夫妻之事是少不了的,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新妇知晓了。”她低声地应。 不过话虽如此,一个多时辰后,她回到房中,面对着婆母差人送来的一挪有关夫妻房|事的书籍,还是有些脸热。 4. 第 4 章 叱云氏的想法很简单,幼子已死,识茵既已成了陈留侯府的人,当今最要紧的事便是想办法同长子圆房,诞下子嗣,过继给幼子一脉。 至于长子——她就不信,这么个娇滴滴的新妇日日在他眼前转悠,投怀送抱,他当真能坐怀不乱。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得再动人,仍旧会喜欢年轻漂亮的。他身上流着谢浔的血,又能好到哪里去? 大不了,为着补偿他,她日后再为他娶一房美妻便是。 主意既拿定,她派人挑给儿媳的皆是从民间搜罗来的“珍品”,其中不乏从勾栏中购得的,内容远比贵族人家里收藏的大胆。 绘图之逼真,花样之繁多,识茵捧在手里时,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书,心脏在胸腔里砰砰急跳。 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知道自古娶妻娶贤,倒不知这“贤”字竟也从这上头来。 婆母派来的仆妇秦嬷嬷是她的心腹兼乳母,劝识茵道:“新妇子莫要害羞。” “这做妇人的,早晚都有这么一遭。夫为阳,妻为阴,阴阳调和才成乾坤。咱们家二公子近来心门紧闭,就少不得要您多主动些了。” 这时候选小家女的作用就彰显出来了,若是大家闺秀,脸面极薄,必是不肯学那上头的,小家女的自尊心却没那么强。 而比起背后动辄有家族父兄撑腰的世家女,顾氏一个孤女,将来事情暴露,也好拿捏得多。 识茵毕竟才只有十六岁,虽然从小失怙寄人篱下,性子比别的同龄女子坚强一些,在这上头也是害羞的。 她晕红了莲脸,声如蚊蝇:“嬷嬷教训的是,我知晓了。” 她想得很清楚,夫君向伯父提亲娶了她,她很感激,也愿意和他相携白首,所以作为妻子,该尽的义务她也会尽。 不过她也不是没有尊严的,他要一直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等过些日子,她就给他纳几门美妾,如若还是过不下去,就和离,她手里已有从顾家得来的五百两银子,到时候立个女户,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仆妇走后,识茵一个人坐在床帏里,确认左右都无人后,红着脸重新捧起了那册子。 那上面花样繁多,有用手的,用女子胸乳的,甚至还有用口的,荒唐至极。待到勉强翻完,她脸上已是烧得滚烫,肌肤也沁出一层薄汗。 身子也酸软得厉害,两股颤颤,是方才绷得过紧的缘故。她有些不好意思,唤来侍女重新沐浴。 中秋未至,洛阳城沉闷的空气里仍翻滚着一丝丝残留的燥热,将死的秋蝉有气无力地在院外秋树上嘶鸣。热气氤氲的湢浴里,识茵将自己一个人泡在浴桶中,芙颊被水汽蒸得通红。 脑海中仍残留着方才得见的幕幕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她控制不住神思不去想,只能任凭那些画面雨后春草般在脑中疯长。 画上原本粗劣不堪的线条,又在脑海中自动变化成了她和他。浴桶中的热气涌上来,仿佛漫入全身经络与气道,快要窒息。 她莫名想到,日后,她要……这般服侍他的么? 与此同时,外间书房里,谢明庭原本静坐窗边温书,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内室湢浴里有水声隐隐传来,他愣了一霎后才反应过来那水声源自谁,心头随之攀升起些许不明所以的情绪。 而这原是弟弟的院子,但自顾氏住进来后,整个屋子都浸润着一股女子的幽香,是昨日合卺时她身上熏着的沉水,此时也同那泻出的水声一般,扰得他莫名心烦意乱。 他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仍旧无法忽视那似乎无处不在的幽香与水声,索性放下了书。 院子里日头正好,原先妆点新婚的红绸也已撤去,露出原先设置的几面箭靶,是谢云谏往日里练习射术之用。 谢明庭起身,取了弟弟书房壁头挂着的一把虎头弓出门。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羽箭脱手,箭箭皆中靶心。 箭势凌厉,如骤雨打疏荷,打得箭靶也随之微微摇晃。 院中服侍的丫鬟们都忍不住在心间拍手叫好。 大公子学文二公子学武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些年谁也没见到他练习弓马,没想到他不仅文章写得好,射术也一样超群呢。 识茵沐浴过后、重新换了身衣服出来时瞧见的便是青年郎君弯弓射箭的飒爽英姿。他秉弓在手,一手择箭,不紧不慢地一一搭在弦上对准靶心射出。 间或单箭,间或双箭,甚至四箭齐发,羽矢却一先一后连续而去,四支皆中。 是儒家六艺之中的五射——参连。 识茵不由看得呆了,院中,谢明庭置若未觉,依旧不急不缓地射着箭。 风卷院边秋树,带动他身上袍裾轻扬,仿佛漫天秋草簌簌。 最后一支羽矢放完,孤零零的拊掌声亦在身后响起:“郎君好厉害。” 识茵温婉笑道,莲步轻缓地走过去,“妾在家中的时候也想学,可惜并没个亲近的老师,不知郎君肯不肯垂教呢?” 他回过身来看她,她停在他身前三步开外,面上笑意如初夏芙蓉夺目,身上衣裳却是更换一新了。 鲛绡轻薄玉肌透,春娇入眼横波溜。微风拂过,她身上幽香都扑上鼻端,是茉莉花胰子的清淡香气。 谢明庭微微瞬目,略撇过脸去:“你想同我学?” “是。” 识茵道:“先父是个读书人,只简单教过我琴棋书画,虽然从小就仰慕荀灌、木兰那样弓马娴熟的女子,到底只能是在心中羡慕了……” 她本是想寻个和他亲近的机会,然提起亡故的父亲,语气渐渐失落。谢明庭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脑中莫名想道: 她会棋? 距离元夕那场闹市盲棋已过去半年之久,他仍会想起那局棋,想起那日对弈的人。 彼时隔着一方巨大的棋盘他其实并没有瞧见那人相貌,只知是个女子。云谏曾问他为何不与对手相见,那时他想,棋逢对手便好,何必见面。他敬佩欣赏的是对方洒脱大气的棋风,也并无他念。 于他而言,她是长是幼,是妍是媸,都不重要。 然而许是那日的棋局实在酣畅淋漓,半年过去,他始终念念不忘,偶尔也会在心间猜想,不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下出那般光风霁月的棋。 想到此处,谢明庭心间又微微烦躁。 到底是困于俗念了。棋局本身精彩便好,何必在意背后的人呢? 识茵只见到他在问了自己那句后便似陷入沉默,本以为他会拒绝,他忽又回过了神来,神色淡淡地将弓抛给她。忙手忙脚乱地擒弓搭箭,一面回头问他:“是把箭搭在这里么?” “先摆弓。”谢明庭道,“右膝正对箭靶,手握在弓把中间,弓放在左膝前侧。” 他按《射经》里的要领教她,摆好弓后,又将箭取出来:“用三指捏住箭后三分之一的位置,箭前三分之一放在弓上,左手食指接箭,右手指头第二节抵住箭尾……对,就这样,放松一些别太僵硬……” 他教得认真,识茵也学得认真,很快按照他所言摆好了射箭之姿,控弦在手,羽矢将出。 然她毕竟是初学者,动作很难规范,在谢明庭以言语纠正多次她仍未能领悟到要点后,就不得不上手指点。 “手,别放得太高了,低一些,在比脸低一些的位置。” “身体要端正,手臂要伸直,此所谓《射经》所言‘端身如干,直臂如枝’也。” 他站在她身后,以手托着她举起的双臂纠正着她僵硬而错误的姿势,但还顾忌着男女之防,大手并不曾真正触碰到她肌肤。 然他身材本就高大,识茵才堪堪到他下颌处,这般站在她身后,倒像是从后抱着她一般,下颌偶尔触到她发髻。 说话的时候,拂出的热息亦如暖烟流泻,轻轻拂动着小娘子耳畔云鬟,清醇浓厚的沉水香喷薄在头顶耳后,迫得识茵脸上渐渐升温。 无独有偶,眼下还不是深秋,彼此衣衫单薄,他站在身后纠正她秉弓的姿势时,她能清晰感知到那具带着滚.烫热意的身躯。 紧实有致,蛰伏于轻薄衣衫之下,筋肉如虬龙。 温热的身体,似有若无地贴着她背后两翼精致玉润的蝴蝶骨,衣裳相擦、极轻微的触碰,蹿起一阵阵细微的电流,自她肩后攀上白皙的脖颈,再往头顶汇聚。 识茵脸上忽地有些热,身子也不禁轻微颤动起来。 方才洗掉的那层薄汗,又生出来了…… 谢明庭起先教得认真,一时将男女之防忘在脑后,一边纠正她一边说着要领,并未注意到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越了应维持的距离。 还是识茵娇怯怯地回过眸来,欲言又止地睇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那一眼,情意绵绵,说不出的妩媚娇羞。 他微微蹙眉,不明所以地向她看去。视野里跃进大片大片的莹白,是女子柔美流畅的肩颈线条,与领口处露出的细腻肌肤。 肩细如削,难胜丝缕。 一滴晶莹剔透的汗珠自她被日光照得莹白剔透的下颌处滴下,打在肌肤上,一路往下,往衣领交汇的幽深处汇聚…… 如倒扣的玉碗,如绵延的山峦,湖光托月般温柔簇拥着衣襟,随呼吸轻轻起伏…… 谢明庭心头猛地一颤,忽然回过了神来! 怀中的女子,是弟弟的妻子,不是他的。 然他现在扮演的是弟弟,在弟妹心里,和他亲近也是理所当然。他只得硬生生抑下那股别样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你自己练吧。” 眉间有青气萦绕,很快别了脸去。 识茵也有些不好意思,回过身一支箭一支箭地练着,心脏处还有些微微的疾乱。 自然,她也能感觉得到,这的确不会是……一个文人所能拥有的躯体。 昨夜,是她多想了。 想来……是她对那位尚未谋面的大伯太过好奇,才会总想到他身上去。 夜里,谢明庭依旧宿在外间的书房里。 此处原是谢云谏独居,因此卧房与书房也仅仅一间碧纱橱相隔。亥时将尽,识茵将欲歇下时,见纱橱上明明灭灭地映着烛光,略微犹豫了片刻后,秉烛朝那方火光走去。 5. 第 5 章 “你来做什么?” 烛光将她的影子送到卷宗上,识茵进去的时候,谢明庭头也未抬。 “我看郎君久未睡下,担心衾被会不会薄了。”识茵走过去,如实答道,视线瞥到他手臂下枕着的是一卷案宗,不由得微微一愣,“郎君喜欢刑狱?” 谢明庭看的正是一卷州郡上送来复核的案子,因她过来时再想遮掩已经晚了,索性未动。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是长兄处理过的案宗,我随意翻了翻,案情复杂,一时看入神了。” 实则也不是什么大案子,但大理寺和刑部、御史台一直争个没完,圣上本有心赦免犯人,也被御史台那伙人以君权不能大于律法否了。 他知道圣上是想用这桩案子撬开改修刑法的口子,寄重望于他。又因为弟弟的“死”,放了他一个月的假在家陪伴母亲,遂将卷宗搬到了家里。 眼下,他就是在为此案于法条上找到更多论据反驳御史台。 书案上除了那案宗全是谢云谏留下的兵书,加之白日那件事,识茵不疑有他,笑盈盈又问:“对了,说起长兄,今日怎么不见他。” “妾初来乍到,也应一并拜见才是。” 谢明庭随意扯了个谎:“长兄初入大理寺,事务繁忙,近来似是为了修订刑法而住在官衙里,故而不得见。” “不急,等他回来,我再带你一并去拜见。” 识茵没有再问,见他已脱了外衫,又取过搭在一旁衣架上的袍子披在他肩上,口中很自然地叮嘱:“已经入了秋呢,郎君夜里莫要贪凉,受了风寒可不好。” 少女的手有若柔荑香软嫩滑,牵衣落在谢明庭肩头却似有千钧之重,他微微一颤,终究忍住了拂开她的冲动,这才回眸向她投去了第一眼。 她亦已更衣,纯白中衣上随意搭着件玉色旧衣,白日盘起的妇人发髻也已完全放了下来,柔顺的青丝如瀑落在她苒弱的肩上,脖颈流淌着玉一样的光辉。 视线相触,对他微微一笑,杏眸璀璨如星。 不知怎地,白日见过的那抹莹白此时重新跃进了脑海之中。谢明庭眼神一暗,别过视线。 他回过身,依旧看着那方卷宗,识茵便在旁坐下,替他做些研墨添香的活。 那股茉莉花胰子的清淡香气又在鼻尖盛放,如同一小簇微弱火苗钻进心脏里,吞噬棉线般啃噬着血肉,使得他无法再聚精会神。 相对无言,被烛光圈出的一小方天地里只闻得见烛火荜拨的微声。识茵枯坐无趣,见他目光始终一错不错地落在那案宗上,不禁开口:“郎君……” “嗯。” “是什么案子啊你看这么久,可以,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谢明庭犹豫了一瞬,想来听听普通妇人的见解倒也不错,遂告诉她:“是桩杀人的案子。” “登州有一孤女,于母丧期间被叔父做主许给邻村的男子,因听说男子貌陋,遂起杀念,力不够,伤一指。” “官府传唤后,此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而圣上去年曾颁布一道敕令,规定囚犯在官府用刑之前自首的可以减罪二等,官府认定其有自首情节,判为流放。只是,案子递到大理寺复核时起了些争议。” 识茵想了想,道:“是因为她和那男子的婚姻关系?” 魏律禁止亲亲相杀,谋杀亲夫属于十恶不赦的重罪。 想了想又道:“应该不止于此吧,既是母丧期间许婚,又未完婚,这婚姻不合法,只能算作是凡人相杀,可赦。虽然《魏律》说谋杀未遂伤人者绞,但郎君既说她有自首情节,减罪二等判为流放也是合理的,如何会起争议?” 她的聪慧与对律法的熟知是谢明庭不曾想到的,一时倒也刮目相看,忘记二人尴尬的关系解释道:“认定自首依据的是圣上的敕,大理寺与御史台则认为,敕令不能凌驾于律法之上。” 简言之,这桩案子真正的争议点在于,究竟是律法大于天子的敕令,还是天子敕令大于律法。究竟臣权大于君权,还是君权大于臣权。 圣上是个女子,太上皇钟情太上皇后不肯纳妃,二人只有一女,遂立为帝。然以女子为帝终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因为太上皇的强硬手段才将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眼下太上皇退位虽已三年,圣上也与群臣们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实则一直在暗暗角力。 这个案子,就是如此。 识茵听出了弦外之音。不过那是官府大人们需要头疼的问题,与她无关,她只是道:“所以长兄这些日子没有归府,就是因为这个案子?” 谢明庭微微颔首,眸光不着痕迹地掠向她:“你好像很关心长兄。” 初来乍到,识茵自不可能提母亲的事,她面不改色地答:“只是想瞻仰瞻仰状元郎的风采罢了,身为新妇,本也该拜见长兄。” 瞻仰?谢明庭想,她也听说过他么,她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她不知道自己身为弟媳理应避嫌么,为什么要瞻仰他。 他很快意识到这问题的无趣,眉宇微动,回归方才的话题:“你对律法倒是了解。” 寻常的闺中女子,多学诗文以怡情,或是算术或是管家,倒很少有人去学习律法。 顾氏女对魏律钻研得颇为透彻,显然是深入了解过。 她抿唇一笑:“先父走时,家无余财,唯剩图书满架。妾不过闺中无所事事,随意翻翻罢了,算不得什么。” 两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识茵并不久留,起身道:“妾先回去了,郎君早些休息。” 实则她骗了他,她并不是随意翻翻,而是用心学过。 母亲的消失,她一直认为是有人拐带或者谋杀,虽然她一个弱女子还做不了什么,但至少,若母亲真的是为人所害,律法能让她知晓对方该判何罪。 谢明庭回眸,她已微低着头若一片云出去了,少女纤弱的背影消失于合上的门扉后,依旧是来时那般背脊挺直,不卑不亢。 自己这个“新婚的夫君”冷淡的态度已十分明显,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哀怨失落。 不管她是不是小门小户出身,这顾氏女,教养倒是很不错。 那么她呢,那个能下出那般光风霁月棋局的女子,想来当是谢道韫那样的女子,有林下风致。 这一句在心里淌过之后谢明庭才觉自己有多荒唐,分明这半年来偶尔惦念的只是那局棋而已,可自从见了弟妹,他倒时常会想到那日下棋的女子身上,实在是有些不应当。 也许是相似的声音,也许是她正好是他想象之中的那女子的模样,温柔,秀美,识大体。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说明他谢明庭是个不折不扣困于俗念的蠢货。 棋局精彩只在于棋局本身,又何必去在意它背后的人? 这一夜二人依旧相安无事,次日,武威郡主得知了房中情形,登时脸拉得老长,将识茵叫到了临光院中。 “还没成?”武威郡主问道。 识茵有些不好意思:“夫婿睡在书房,不曾留在内室,新妇,新妇实在是……没办法的。” 她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薄,郎君若不愿同自己行房她怎么能强求呢。 武威郡主却听出了她话里未尽之意:“这有什么。” “我前儿不是告诉你,他性子冷淡,你就得多主动?男人惯会装模作样的,你别看他装得人模人样,到时候你把他从后面一抱,脸贴在他背上,都不用你做什么,他自己就能把你按床上吃了,蛮得像头牛一样!” “平日里越是装得清心寡欲,到那时候就越急得火烧火燎的。不信,你今晚想办法让他到房里来,按母亲说的法子试试?”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和死去的陈留侯,武威郡主说起内室里的夫妻情趣倒是绘声绘色,室中仆妇皆自忍俊不禁,识茵也有些想笑,面上却尽是红晕,羞答答地不应。 武威郡主又语重心长地道:“好孩子,你可别怪母亲老在这上头催你。他今年都二十二了,放眼洛阳城里,他这个岁数的郎君有几个不是儿女双全了?当日和你伯父伯母说的两家有婚约那不过是诓骗外人的,实话告诉你吧,从来就没有什么婚约,我们家会娶你,全是他主动来求我的,就连他远赴江南,也是想挣个爵位让你日后能有诰命,他是那么地喜欢你,又怎可能心里没有你呢。只可惜,造化弄人……” 这话倒也并不是假的,想起那乖巧懂事的幼子,武威郡主眼眶微涩,又很快忍住了,道:“母亲也是想你能早日解开他的心结,盼着你们夫妇能好好的……” 识茵尚不知夫君竟为自己做了这许多,而婆母所言他主动求来的提亲,也与当日灯会上他说的“你要等我我一定会来提亲”吻合,心下一时没有怀疑。 “那……新妇今晚再试试。” 傍晚倒下起了雨。起初只是轻轻细细如牛毛的一阵,后来瓢泼大作,紫电破空,雷车隐隐,豆大的雨点擂鼓一般打在屋脊上,沉沉乌云将天幕染得有如黑夜。 这样的天气自是不能做什么,识茵本还想去院中练箭,也只能作罢,又想起婆母的吩咐,命侍女抬了热水进湢浴。 顾家家贫,原先服侍她的都是公中拨给她的丫鬟,不能跟来。她也没要谢家的侍女服侍,独自沐浴后换了套玉色衣裙,心不在焉地在内室里翻着婆母昨日差人送来的几本房中术,内心里想的却是待会儿要怎么请夫婿过来。 不过有时候机会总是不请自来,想了几个法子都在心间推翻后,门外响起夫婿清沉如玉石的声音:“你们少夫人睡了没有?” 是在问新拨给她的侍女云袅。 识茵忙应了一声:“郎君,我在。” 谢明庭语声淡淡:“有样东西落在房中了,我进来找找。” 实则他也不愿在这时候叨扰,虽还未至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 她毕竟是弟弟的妻子,白日在人前和她扮演夫妇间的亲密是不得已,君子不欺暗室,内室之间,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但那是父亲留给他的玉佩,上面还刻着他的小名,是那日拜堂时落在了屋中,若被新妇瞧见,是要露馅的。 侍女已经替他开了门,随后无声无息地退下了。谢明庭未进内室与她相见,只在那日拜堂的外室翻找着,识茵自屏风后出来,想起婆母白日说的话,心底一时又有些发怵。 犹豫再三,她仍是放下那书,走了出去。 才沐浴过,她身上只着了件淡淡色玉色衫子,纨裤亦是素色的,俱是苏绸制成,浸润着少女幽幽的体香,芬馨扑鼻。 谢明庭正在多宝架的格子间翻找,猝然闻见那股独属于她的茉莉幽香由远及近,似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底搅风弄雨,便知是她走了过来。 他心间已有些不悦,语声仍极淡:“有什么事吗?” 没有回答,正当他欲回身一探究竟之时,识茵忽然上前一步,自身后抱住了他。 “郎君今晚不走了好不好?”她把脸颊贴在他宽阔温热的肩背上,磕磕绊绊地说,“妾,妾已是郎君的妻子,求郎君垂怜……” 6. 第 6 章 “郎君今晚不走了好不好?妾,妾已是郎君的妻子,求郎君垂怜……”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识茵全身都在微微地抖。 她十辈子也没做过这等勾引人的事,她毕竟是个新妇,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若非要在谢家留下和有几分好感于他,是断断不肯的。 这之后会怎么样,却全看他。 谢明庭却是全身一僵。 他个子原就颀长清瘦,那顾氏女却只堪堪到他下颌处,此刻这般从身后抱住他,脸颊正贴在他肩上。 亦有一团有似牡丹花瓣的盈盈柔软,亲密贴合着他的背心,隔着两痕薄薄的秋衫,传递来柔软的触感与温热体温。 双手亦环住他纤窄的劲腰,十指紧紧相嵌,手掌之下,却是他紧实遒劲的小腹了…… 谢明庭愣了一刻,旋即好似全身的血液都似冲到了头顶。浑身如置火中。 脸色迅速寒沉了下来,他伸出手,沉默着一根根掰着她扣在自己腰间的手。 动作强硬,不见半分和缓。 冰凉的指尖相触,竟腾起簇簇火焰。 识茵脸上也烧透了,他掰开一根,她手指便缠上去一根,怕他将她推开,更是病急乱投医地往旁边的衣带摩挲紧攥,连触碰到了什么也不觉。谢明庭脸上愈来愈热,突然间腰眼一麻,终忍不住低低一声怒喝:“放手!” 她吓得一颤,他手上同时用力,强行将那双慌乱无助的纤纤柔荑自腰上扒开。 识茵一颗心急速坠落下去,被他掰开手指后再攥住了什么,竟毫无知觉。 她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元宵灯会上还对她言笑晏晏的夫婿会突然好似变了个人。 为什么既是他求娶的她,他却对自己如此冷淡。 不是不曾怀疑过,婆家会用大伯来李代桃僵地糊弄她,可是,可是这具身体…… 忆起方才触碰到的紧实,她脸上愈红。 那的确不会是她那文人出身的大伯的…… 最后一根手指被掰开时,谢明庭已然冷静了下来。 浑身血液急速沸腾又急速冷却,唯独腹底的那把火仍幽幽燃着,迫得他喉咙发紧。 他保留了一丝理智,没有直接推开她,于是得以感知到,那柔软的姑娘仍伏在他的背上,有温热的液体渗过他的衣襟点点滴滴地流淌在他背部的脊线上,似是她在哭。 分明是不烫的,却使得他脊背如同负火一般烈烈燃烧着,一直烧到了心底。 她的脸也很烫,方才抱住他时,手也在发抖。 听闻顾家也是清白人家,她会这般,当是母亲逼的。 想到这儿,谢明庭原先的火气也就只有无奈消散,秋夜空气寒冷,他深深吸了一气,才抑下喉中那股莫名而来的燥意。 “识茵。” 他平静着声音,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你嫁的,是龙骧将军谢云谏,不是武威郡主。母亲那边说什么你都不用在意。” “那件事,我现在的确还没有法子,以后再说罢。” 他知道他没法对弟妹发火。 在她眼里,他是她的夫君,和他亲近再正常不过。 让她卷入陈留侯府这方泥沼里,被视作夫君之人欺骗,也着实无辜。 他身后,识茵眼中泪光一顿。 她并非为他的冷淡落泪,眼泪只不过是她的武器。 今夜,也只是听母亲说这桩婚是他求来的,有些感动,所以才依言多主动亲近他,并非她多么热切地盼着和他……和他圆房。 眼下,他把话说得如此清楚,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也不是个没自尊的,被拒绝了还巴巴地贴上去。 她松开了他,退后一步。 “知道了。”秋夜寂静里她柔声说。 麒麟院中多的是武威郡主的侍女,次日清晨一早,叱云氏便得知了昨夜的事,惊怒喝道:“鹤奴怎么如此!” “顾氏多好的女子,温柔又体贴,换作是封茹那样的贵女,那是要他去哄的,怎可能还贴上去哄他,和人拜了堂又如此冷落人家,也忒不知好歹了!” 封茹是渤海封氏的嫡女,其兄宋国公封思远是女帝的夫君之一,地位仅次于女帝正夫楚国公周玄英。渤海封氏秀毓名门,封茹本人也十分出色,是叱云氏为长子看中的新妇人选。 “郡主消消气。”秦嬷嬷在旁劝道,“二公子出事才多久,眼下,大公子只是还有些放不下脸面罢了。新妇子生得美丽,性子又好,等过些日子,何愁大公子不会喜欢呢?” “对了,不是说那天大公子还教新妇子练箭么?可见他心里并不是讨厌新妇子。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新妇子笼络着,圆房的事,徐徐图之,若是新妇被伤了心就不好办了。” 花厅内服侍的也都是武威郡主的亲近侍女,此刻尽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实则她们也觉得秦嬷嬷说得有理,毕竟二公子才刚刚出事,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大公子虽然面上不显,心里不知道怎样难过呢,让他这时候就去兼祧弟弟的新妇,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况且,她们怎么觉得,比之二公子的死,郡主更在意的是大公子和新妇子尽快圆房的事呢。 武威郡主自然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是心间还是气儿子忤逆罢了,忿忿地道:“什么徐徐图之,要我说,他再犟,一剂药灌下去、生米煮成熟饭就了事了。男人都好色,把这层纱捅破,他就不装了。” “哎呦我的郡主,话可不能这么说!”秦嬷嬷笑道,“大公子是您的儿子,又不是……” 她想说农户人家配种的种猪,及时刹住。又道:“请耐心些吧,您这样做,会把母子处成仇人的。老奴看那新妇子也是个知情知趣儿的人,这又是新婚,不会就此拿乔的。您施恩笼络着,等过些日子,大公子心结既解,新妇子再一主动,还愁没有孙子抱么?” 这个儿子历来心里就和自己不亲的,武威郡主也怕逼迫得紧了他在新妇面前捅破此事,勉强点了点头:“也唯有如此了。” 当日,武威郡主便将儿媳叫到院中,好一通安慰,又命人抬了两箱子金银珠宝送进麒麟院,说是从前替谢云谏管着的钱物,她既嫁过来,就都是她的了,再等些日子,中馈之权也会慢慢交给她。 又派人告诉识茵,扶风那边也派了人过去打点,将来表兄入京应试,也可照拂一二。 识茵一一得体地应对了,回到内室,也唯有苦笑。 若说她还有什么软肋,大约就是远在扶风郡的舅父一家了。她亲缘淡薄,父母双亡,伯父伯母苛待,唯一让她感受到些许亲情温暖的也就只有舅父一家。 但舅父只是个县府小吏,家中日子清贫,又要供表兄读书,过得十分拮据。她从前还是在室女的时候连自己的月钱都要被克扣,自是自顾不暇,原还想着在谢家站稳脚跟后悄悄接济他们——眼下正是乡试,若表兄能中,来年二月就要参加会试,正是需要大量用钱的时候。 现在,婆母却抢先一步把这个人情做了。她不得不承这个情。 其实嫁过来之前她就知晓,既是高嫁,嫁过来后自己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不过彼时的她并没往受夫婿冷落上想过,毕竟那时的他,实在不是现在这般冷淡的样子…… 就如这件事,分明是夫婿不愿亲近她,然而大约下一次见面,她还是得主动。 * 此后半月,识茵和夫婿都相安无事。 二人也还是分房而睡着,而自那日被他提点了后,她果真没再提起圆房的事,不过在日常生活中留意着、关怀着他,随着天气的转冷袄被送得十分勤快。 面上也始终笑晏晏的,似乎丝毫不曾为那日的事挂怀。 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那日自己的确太伤人了些,谢明庭没再说什么过分的话。 夫婿对外既是个“重伤”,自是连回门诸礼也一并满了。半月间,识茵上不用侍奉婆母,下不用侍奉夫婿,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而武威郡主听了劝,也没再紧逼着二人圆房,不过世事总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很快,两人之间相敬如冰的局面便被一桩意外猝不及防地打破了。 八月十五,中秋。 女帝嬴怀瑜在宫中摆下宴席,邀宗室外戚与诸亲近大臣列席。 夜幕深蓝,中天圆月如璧,万点灿然灯火点缀在错落有致的楼阁内,仿佛碧落天宫倒悬,皇家用作宴饮的九洲池内,已然宾客满座,人声鼎沸。 识茵陪婆母坐在正殿临波阁西边的连廊里,离安置外臣的东面连廊相对而望,连廊之下则是演出歌舞的宴台,乃观景的绝佳位置。此时身边,落座的也全是与皇室关系较近的皇亲国戚。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类大型的贵族宴会,原本不想去,但婆母坚持要带上她,此刻便佯作羞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任凭一众与武威郡主交好的贵人们围过来相看: “这就是你们家老二娶进门的新妇?” “长得可真美,听说是云谏自己选中的,可真有眼光。” “新妇子多大了,是谁家人氏。” 一众贵妇人都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识茵一一应答,众人见她谈吐得体、毫不露怯,又都纷纷恭维起武威郡主,哄得她脸上的笑意几乎没停下来过。 众人们谁都没提谢云谏“重伤”的事——不当面揭别人伤疤,这是生而为人的共识。最后还是武威郡主自己主动提起“重伤”的儿子,掉了几滴泪,众人又纷纷宽慰起她来。 楼阁中还坐着几位在室女郎,皆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识茵,间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着什么。 唯有一位容颜秀丽的女郎,目中带着同情。 识茵眼角余光撞见,也不在意。 夫婿年纪轻轻既是正三品的将军,“重伤”之前,想嫁他的女郎很多,她也因之遭受过许多敌意与流言蜚语。 现在,他成了个“重伤难治”的废人,自己成了个守活寡的,那些敌意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可谁能想到,她们的猜想全都不对?夫君虽未重伤,却是性情大变。若不是知晓那位夫兄乃一介文人,真要怀疑她嫁的不是郎君,而是…… 想到这儿,人群中不知是哪位妇人嚷了一声:“哎,那是你家大郎吧?” “他年纪也不小了,眼下二郎成了婚,这做哥哥的要什么时候成婚呢。” 原是对面的宴席里外臣已经开始落座,识茵朝那方看去,对面被灯火笼罩的朱红连廊里,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仿若鹤立鸡群,令殿陛生辉。 只见他身着中阶官员所着的红袍,正随一名褒衣博带、仪容清华的男子入席,隔着灯火璀璨人影憧憧,皎若芝兰的风姿出众。 她愣了一下。 为什么她会觉得,那位夫兄,那么像夫君呢? 7. 第 7 章 这个念头仅仅只在识茵脑海中存留了一刻,兄弟二人本是双生,仅凭一个背影,她实在无法断定,只隐隐有些奇怪。 但夫君也告诉过她那位大伯近来公务繁忙住在官衙里,今日既是中秋佳宴,除宗室外戚以外圣上也同样宴请了五品以上的大臣,大伯的官位是大理寺少卿,这是个从四品上的官职,他会出现在这里合情合理。 他身侧的那名男子同样相貌出众风仪楚楚,识茵尚不知是谁,席间已有妇人唤她身后的那位青衣女郎:“封女郎,那位是令兄吧。” 女郎含笑应是,正是方才朝识茵露出同情目光的那人。 妇人便感慨:“怪不得人家都说呢,京中郎君,就以宋国公和咱们的状元郎并列风华第一,我呀今儿见了,才知什么叫神仙人物。” 旁边便有妇人取笑:“你见了也没用,宋国公已然有主了,倒是咱们状元郎,你还可以想一想,郡主就在这里呢,还不快叫娘?” 大魏上承北朝,胡汉杂居,后又统一南北,风气较为开放,因而开起玩笑来也不甚顾忌,席间妇人们都笑作一团。 识茵亦跟着笑,目光悄往方才那位封女郎看去。 宋国公是谁她是知晓的,出身渤海封氏,自幼便陪伴在女帝身侧,最得喜爱,后来入赘宫中受封宋国公,执掌中书省,是女帝最为器重的左膀右臂。 但女帝的丈夫却不是他,而是楚国公周玄英。据闻那一位比女帝还小两岁,是太上皇在女帝幼时便为她选中的夫婿。偏偏性格极其好妒,容不下宋国公,处处针对于他,更时常指使御史弹劾京中“宠妾灭妻”的大臣,提议朝廷禁止男子纳妾。 虽说究其本意,是想旁敲侧击地提醒女帝勿忘其“正室”地位,其议也未获批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稍稍遏制了官员纳妾之风,因此他虽性情乖戾,在京城妇人之中口碑却是不错。 这位女郎既是宋国公的妹妹,便是渤海封氏的女郎了,只不知是哪一位。 她本是随意看去,却见人群哄笑之中,那女子仍看着对面的方向。 而那边宴席上,宋国公已经离开,唯剩夫兄而已。 识茵微微一怔,再移目过去时,封氏女已经收回了视线,目中微微含笑地聆着席间妇人们说笑,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识茵转瞬明了。 看来,这一位封娘子,似是那位夫兄的仰慕者呢…… 她两次三番往那边阁楼张望,自是没能瞒过谢明庭的眼睛。察觉她在看自己,他微微蹙眉,面色如常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今日是宫宴,云谏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自是不可能赴宴,故而他今日参加宴会是以谢明庭的身份,就算被她撞见也不奇怪。 若他是在扮演云谏,她的丈夫,她会往这边看不足为奇。 可他现在是谢明庭,她看他做什么?她难道不知道他是她的大伯,理应避嫌么? 夜色里响起一阵金玉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圣上与楚国公到了。 两边连廊里的宾客纷纷起身行礼,山呼万岁。 “都起来吧。” 女帝嬴怀瑜身在临波阁上,含笑说。她是个极年轻的女郎,约莫花信之年,亦生得姿颜姝丽,玉树琼苞。此刻袍服庄严,高髻凌风,衣上华丽的十二章纹为其增添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肃穆。 “今日中秋佳节,既是国宴也是家宴,诸位爱卿不必多礼。” 她身侧另站着名青年男子,抱臂而立,相貌精致秀美,眉宇间却煞气萦绕,一瞧便知脾气不好,正是楚国公周玄英。 ——以其“正宫”之位,不管女帝再怎么不喜欢他,能在这种场合出现在她身边接受百官跪拜的,还是只有他。 众皆谢恩落座,时辰已至,女帝即命人传了膳,楼阁之下,歌舞亦起,笙箫琵琶,翘袖折腰。 识茵对这类皇家宴会不感兴趣,不过耐着性子陪婆母坐着,忽然间,似觉得临波阁里有人看着自己,寻觅而上,那股被人盯着的奇异之感却又消失了。 她随后意识到那是女帝所在的方位,心下又不确定起来,只当自己看错。 临波阁中,女帝收回目光,问身侧的宋国公封思远道:“那就是姨母替云谏纳的新妇?” “可云谏不是在建康么,如何成的婚。” 朝廷自有监视京中各族的情报组织吴钩台,封思远旋即报了武威郡主命长子扮做幼子兼祧之事。女帝听后,哭笑不得:“姨母怎生如此荒唐。” 她的母亲太上皇后裴氏与武威郡主的堂姐凉州公叱云氏是表姊妹,丈夫又是武威郡主的堂外甥,因而唤一声姨母。 有些事情,武威郡主不晓,她身为君主却是知晓的。此番谢云谏留在江南查军饷银子本是遵从她令,因那地方军政官员沆瀣一气,提前将脏银转移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查不到。遂想了这个法子,命他以“死”金蝉脱壳,好令那些人放松警惕,再暗中查访。 而后,她又让人将云谏的“尸体”运回洛阳,对外宣称是“重伤”。如此一来,分明谢云谏是“死”了,朝廷却遮遮掩掩意图掩盖他之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令那些人对他的“死”深信不疑,自此弹冠相庆以为高枕无忧,真叫云谏查出了点什么。 只她没想到的是,武威郡主竟然信以为真,以冲喜之名将云谏订婚的顾氏女迎过了门。 这样虽也有利于他们的计划,但观姨母后来的行事,显然是以为幼子已死想找长子借种。 封思远脸色微微凝重:“如此一来,将来云谏返京……” “那怎么办?他们圆房了没有?”嬴怀瑜道,“若是已经成事,要不,等云谏回来后,干脆由朕出面,将那女子赐给他兄弟二人共|妻?” 阁中虽还有楚国公周玄英在场,女帝的脸却只向着封思远,显然这一句话是与他说的。 共|妻之事何其荒唐,封思远眼中涌起几分无奈笑意,还未开口,身侧已清晰地传来一声嘲讽的冷笑,是周玄英。 封思远有些尴尬,接着说了下去:“这恐怕不妥吧。” “总要过问顾娘子自己的意见。”他道。 女帝也听见了那声冷笑,却不在意,笑得促狭:“反正他们兄弟俩都长得一样,一个文一个武,明庭也是京中少有的优秀儿郎,她若喜欢云谏,又焉知不会喜欢明庭呢。” “陛下自己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便当全天下的女子都是这般。” 阁中忽而清晰无比地响起周玄英的话声,他站起身来:“依臣之见,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就只该有一个伴侣,何况那顾氏女既与谢云谏姻缘早定,陈留侯府如今这般,与骗婚何异?” 他是个要离开的架势,临波阁两侧分别坐着外臣与女眷,也十分显眼。女帝沉了脸色:“宴席才开始,你到哪里去?” 周玄英冷冷应道:“陛下不是想看谢明庭吗?臣去将他叫来啊。”说着,竟当真朝外臣那边席位去了。 封思远但笑不言,女帝气结:“这个醋精!” 她不过是夸了谢明庭一句,可那也是事实。实际上,自从前年殿试上她夸赞过谢家大郎几句,点了人为状元,有意提为心腹,他便处处针对明庭,时常这般阴阳怪气。 不过有关登州那个案子,她也确有几句想问问明庭的看法,遂也没再阻止,任周玄英离去了。 临波阁上楚国公的突然离开群臣都看在眼中,十分诧异,正是猜疑“帝后”是否又失和之时,他已来了席间,也不理会众人的行礼声,冷着脸唤谢明庭: “谢有思,陛下有请,走吧。” 四周大臣都朝谢明庭投去同情的目光,心说状元郎又得遭楚国公为难了。谢明庭本人却还淡定,起身去了临波阁。 “谢卿,你来了。”女帝有些尴尬地道。 谢明庭施礼如仪:“不知陛下唤臣何事?” 女帝遂问起了登州案与律法之事,谢明庭有条不紊地回答着,宋国公封思远偶尔插言几句。 阁中侍女宦者尽已屏退,只四人在内,而两侧连廊俱与临波阁相去较远,虽无轩窗作掩,倒也并无泄密之可能。 因此,两侧连廊里的诸人只瞧见状元郎与女帝、宋国公等相谈甚欢,并不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一众贵妇人又笑着恭维武威郡主:“令郎可真受圣上器重啊。” 怕就怕的是器重到要将人纳了去。 武威郡主但笑不言。 临波阁中,周玄英却是越看越是妒火中烧,忽然起身,掀帘出去。 方才他便出去过一次,料想这会儿故技重施,女帝并未在意。不久,他去而复返,适逢阁下宴台上一曲歌舞已毕,四周席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拊掌声,女帝起身笑道:“赏!” 她抓起一把金钱洒下楼阁去,底下传来阵阵欢笑与谢恩声,大约是方才表演的乐人们得中了。 这时宫人奉上了酒,女帝亲自斟了一杯递给谢明庭:“明庭,你也饮一杯吧。” 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奕奕地说:“听闻令弟已经娶了妻,这一杯,就祝你也早日觅得佳人,缔结良缘。” 这杯君臣同饮,女帝只当不知道武威郡主命他兼祧的事,谢明庭也唯有装聋作哑,淡声谢了恩将杯中酒饮下。 将杯子放下后,他不动声色地望向旁边始终静默的楚国公周玄英。 周玄英朝他晃了晃杯子,得意一笑。 谢明庭不久即返回席间,如他所料,腹腔底渐渐燃了把火,步子也虚浮起来。一旁的小侍卫忙围上来:“哟,谢少卿这是醉了,小的这就扶您下去休息。” 认出那是周玄英的人,他没多做无谓的挣扎,顺从地被带下席去。 对面席间,有妇人眼尖,忙同武威郡主道:“哎,这宴席不是才刚开始么?你家大郎怎么走了?” 识茵闻言亦往那头望了一眼,那道酷似郎君的身影果然不见了,这时恰好女帝亦推说身体不适离席,众皆起身行礼。妇人们也都跟着行礼,眼中却有些讪讪。 武威郡主自然明白她们误会了什么,笑笑不在意:“管他做什么,大概是公务繁忙,又回去批卷宗了吧。” 她倒是不担心长子会被女帝看上。 有玄英在,女帝身边莫说是男人,便连一只公苍蝇都飞不进去。 鹤奴,当是提前返家了,不然等到新妇回府却不见了他人,是要露馅的。 * 紫微城,徽猷殿。 花木葱茏、月光如水的石阶下,武威郡主预料中已经返家的儿子,已经立候了一刻钟。 此处是女帝寝殿徽猷殿的左侧,立在石阶下,正可见其窗牖。 秋风瑟瑟,中秋时节的夜风已有些许寒冷,然他一身宽大的朱红官服却被汗水浸透,冠玉一般的脸上亦是热汗滚滚,眼底煞红,浸满欲念。 他也是个成年男子,腹底那股汹涌的渴望代表了什么他自然明白,遑论前些日子才有人亲手撩拨起这般的火。 只不过彼时是星星之火,如今却是烈焰熔浆! 这个周玄英,竟敢在圣上赐他的酒中下脏药! 谢明庭脸色铁青。 他自幼看的是庄老,成年后学的是儒家与法家,从来清心寡欲,连生死也不在意,更不会为外事而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这是第一回,他想要杀人,就像母亲挥刀将那人剁成肉酱一般,将周玄英也除之后快! 领他过来的小侍卫匿在庭木阴影里,瞥见瞅见他仍如庭松山石地伫立着,暗暗在心中称奇。 不愧是京中贵女们争相倾慕的芝兰玉树,“七日醉”的功力如此强劲,也能抵挡。 只不过这药威力极大,且会发作三次,非交合而不能解。主子是铁了心要他失宠于圣上呢,毕竟圣上从不要“脏了的男人”,不知这位光风霁月的状元郎又会找谁纾解? 嘴上却笑盈盈地提醒他:“少卿大人且耐心等等,圣上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话音才落,大殿窗牖上忽然映出一男一女纠缠的影子,有女子被男子搀扶着走近,似是想推开他又似欲拒还迎,一边怒骂:“混账!” “你竟敢给朕下药!你这是欺君罔上!” 旋即是男子的轻笑,只轻轻一扯将她扯入怀里:“欺君?往日臣欺负陛下的次数还少吗?怎么往日陛下都很是欢喜,如今却骂臣欺君罔上呢?” “还是说,是臣没能尽到皇夫的义务,将那谢家大郎送到陛下的床榻上,陛下就恼羞成怒?” 窗中二人争吵起来,是女帝嬴怀瑜与楚国公周玄英。 纵使早有预料,谢明庭还是险些被眼前这荒唐的一幕气笑——周玄英,堂堂楚国公,天子之夫,竟是认定了女帝有意于他,故而给他下药。 莫说嬴怀瑜并非对他有意,他堂堂八尺男儿,又岂会入宫伺候女人。 谢明庭脸色煞青,转身欲走,寂静的夜色里忽然传来女子乍然拔高的惊呼,一霎而止,是原本已挣脱他怀抱的嬴怀瑜被抱上窗边书案、捧着她脸用力地亲吻起来。 案上器物噼里啪啦地滚落书案,入目是狼藉。二人纠缠的影子毫无保留地被烛光映在窗牖上,隐有几声女子的嘤啼呼痛声传出,勾得腹底暗火愈烈。谢明庭不敢多看,转身即走。 小侍卫得意的笑声响在身后夜风里:“哎?大人这就走了么?” “可千万莫要强撑着,这药效纾解不了可是要死人的!” * 紫微城,西城门。 谢明庭步子疾快,强撑着同宫中戍卫们勘验完令牌,亲卫陈砾已经驾着车等在那儿了。 见他家公子面色在银白月光下冷得像块铁,忙跳下车上前追问:“世子这是怎么了?” 谢明庭唯有二字:“回去。” 好容易捱到回府,那把熊熊的火已烧得他理智如焚,眼前笼着层层黑雾,一切都看不真切。 是方才明烛光里男女纠缠的影子,还有那日夜里那双扣在腰间的手……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眸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 再睁眼时,理智也回归些许,这才发现所回并非自己的鹿鸣院而是麒麟院。 他已被陈砾推进了湢浴,陈砾一手扶着他,一面回头吩咐侍女们:“去打些水来,世子要沐浴。” “要凉的。”他又补充了一句。回头对上谢明庭冰冷的视线,“嘿嘿”笑两声,“世子别怕,洗个凉水澡就好了。” 谢明庭冷冷瞪着他。 考虑到回来的路上已经耽误不少时间,身体又实在难受,他只得留下,寄希望于冷水能浇灭心底那股肮脏的欲望。 但愿,顾氏不要回来得那般快吧。 陈砾将水倒入桶中,又接过侍女送来的换洗衣物替他放在衣架上,动身出去。 其实他倒没想什么,身为男子,他自然瞧出来世子是中了什么药,也知他忌讳着和少夫人牵扯上。 但世子历来清心寡欲,便是中药洗个冷水澡自己纾解了也就罢了,等到少夫人回来时自然已经解了,也不会露馅。 8. 第 8 章 月挂中天,夜凉如水。 湢浴中,谢明庭有如老僧坐定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浴桶里,身体里沸腾的热意因遇凉水而暂时冷却。 脸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晃动着影子的沄沄清水。 那股欲望只有隐隐蛰伏之势,或许,尝试着自我纾解能好一些。 得益于他和弟弟的心之感应,偶尔夜里会突然感觉到躁动与心悸,随后又慢慢平复,便知是弟弟在行事。 因此,那种事,他没做过,却也知道能让他的身体得到放松与平静。 只是…… 他迟疑着伸出手,五指修长,如白玉剔透。 乍一触到水面,却又收了回去。 不行。 太脏。 脑中犹自天人交战着,门外隐隐约约响起一道声音:“郎君呢?” 是顾识茵回来了。 他仓促回过神,哗啦啦地自水中起身跨出浴桶,取过毛巾擦拭更衣。 屋外,侍女们羞答答地答:“回夫人,二公子在浴室里头呢。” 不怪她们羞赧,她们还是第一回瞧见那样的大公子,像一头贲张的兽,分明身上衣裳齐整,却叫人瞧了就腿软。 识茵有些发愣。 今夜是宫宴,她少不得要随婆母应酬,也就在宫中耽误了会儿才回来,正奇怪不见了夫婿,却瞧见湢浴里亮着烛火。 可郎君怎么会用这一间湢浴?他从她嫁过来便很少进屋,是在西厢房那边另开辟了处房舍作为浴室,宁可舍近求远也绝不用这间。 起初她都觉得,他疏远得像是有意在避嫌,今夜怎么却肯了? 这原就是他的房间,她自不可能怪他鸠占鹊巢,只隐隐觉得奇怪,以手扇风压着脸上隐隐的热意进了屋子。 方才在宴席上饮了些甜酒,回来的路上吹了一路的冷风也不见好。 下一瞬,湢浴的房门打开,谢明庭走了出来。 他已换好就寝的中衣,眼底浓郁得有如山雨欲来前天空沉重的墨色,识茵疑惑地看着他。 她敏锐地察觉到今夜的他似有些不对劲。 他就像是一捧行走的熔岩,说不出来为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夜里涌动,拂过来的热意迫得她喉咙发紧。 脸上的酒意也因他拂过来的那阵气息愈燃愈烈,识茵不禁后退了一步,他却看也未看地径直掠过身旁,识茵担忧地伸手拉住他:“郎君?” 他的手腕很烫,烫得识茵指尖一颤,几乎登时松开。 却有更强劲的力道将她甩开:“放手!” 识茵没有防备,险些被这一甩掀到地上去,踉跄两步抓着旁边的桌子才站住了,桌上摆着的青釉茶具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她震惊地抬起脸来看着眼前这个几乎陌生的夫婿。自成婚以来,他待她从来彬彬有礼,尽管并不亲近,也从未有过这般凶厉的时候。 这到底是怎么了。 烛光里,谢明庭亦察觉了自己的所为,回过头有些歉疚地看着识茵。 她正惊恐地望着他,像一只落入罗网的青雀儿,瘦弱又可怜,而他是猎人。 心底涌上歉疚,暂时压下了原本的不适,他垂眸,朝她伸出一只手:“抱歉。” “我……误饮了酒,不是迁怒于你。” 原是如此。 识茵莫名松了口气,摇摇头示意无碍。 她将手递给他,盈盈微笑:“那郎君稍候,妾这就命人去煮醒酒汤。” 谢明庭拉她起来,她顺势欲起,不妨足下一滑,直直朝他身下跌去,双腿几乎将他一条腿夹在其间。 谢明庭眼中剧烈一跳,忙手疾眼快地俯身扶住了她。 像一朵轻柔落花一般,识茵落在了他怀中,他半蹲着身子,强劲有力的手臂有力地揽着她后背,撑在她腰后以防她掉下去,另一只手亦攥着她半边手臂,想要拉她起来。 二人的距离在暗夜里失了边际,女孩子馨香柔软的雪脯与他肌肉紧实的下腹轻轻相贴着,一个盈盈饱.满,一个烫如火焰,谢明庭蓦地一僵。 识茵尚是不觉,伏在他身前微微地喘,白皙纤细的脖颈在烛光里亮如蜜脂。 兰香细细,在暗夜间悄然流淌。谢明庭原本高高筑起的心防忽然间溃如齑粉。 识茵这时才回过神来,想抬头叫他放开她,方才那股迫得她喉咙发紧的气息却再一次出现,如滚.烫的手抚着她后背,她茫然地抬起了眼。 夫婿眼眸沉沉,眸中幽幽燃着两簇暗火地看着她,目光陌生而深邃。 “郎……郎君?”她有些不解,又不知为什么紧张得声音皆在抖。 谢明庭却早已辨不清外物了。方才冷却的血液都在经络里重新沸腾,那股陌生的念想如山峰巨浪地叠上来,在眼前深一重浅一重,天地万物皆归混沌。 却有几幅画面渐渐地清晰起来,一霎是当日上元灯会棋盘后、华灯下少女明莹如玉的下颌,一霎是他代替弟弟拜堂时拂开扇子时得见的明珠秀色,又有一霎,是方才徽猷殿轩窗上映出的男女亲密交吻的影子…… 黑影拂落,暂得一瞬清明,他看着眼前那张一张一合的唇。 她似在说些什么,是当夜洞房花烛时抬眸娇羞唤他的“郎君”。 他想也未想,忽然撑起怀中人的后腰迫她迎向自己,覆首吻了上去。 识茵惊恐地睁大了眼! 气息落在唇上时她都是难以置信的,他的一切都是烫的,呼吸,唇瓣,还有啮着她下唇的齿,紧紧攥着她手臂的手…… 乱无章法,蛮横强势,又强硬地刻进她的意识里,不容忽视。 留守屋中伺候的几个侍女早已看呆了眼,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通红着脸拉上门跑走。 识茵也回过了神,通红着脸承受着他愈来愈激烈的亲吻,正当她犹豫着是回应还是推开之时,他忽又一把拽过她,就着这唇瓣相连的缠绵,狠狠地将她压在了墙壁上。 女子柔弱的身体撞在墙壁上发出重重的闷响,背后漫开一阵钝痛,识茵吃痛地闷哼,还未能出口,便被他连同呼吸一道吞吃入腹。 攥着她手腕的手,几乎要将她腕骨捏碎,又沿着小臂朝下摩挲。 起先是唇,然后是下颌,是侧脸……她被吻得受不住,杏眼微饧,喘音带泣,本能地扭过头朝一边躲着,露出纤细的脖颈与明莹如玉的肩。 这本是她无意识的举措,却似黑夜燃灯为他指明了方向一般,那股热烫的气息开始往下蔓延,一路朝领口钻去,分明并没有肌肤的触碰,却似烙铁烙在肌肤上,心间如脱兔乱跳。 识茵十指都是哆嗦的,拼全力挽回了一丝理智,她轻喘着唤他:“郎君……郎君……” “别在这里……” 身为人妇,她知道她不该拒绝夫君的求欢,但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这般衣冠不整地被他按在墙上成事,与娼女何异。 许是这一声“郎君”终于唤醒他的神思,谢明庭脑中乍归清明,他松开她,将头埋在了她肩上,吁吁地换气。 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身体似燃了一把火,焚尽意识和理智,唯她身上的茉莉馨香能稍稍抚平那股躁动,叫人想不顾一切地索取。 ——只是,即使是这般一想想,方才那股难以言状的冲动又如水满则溢,重新漫上。他尽全力才暂时压制下去。 烛火微朦,四下里寂静无声。 耳边呼吸疾乱,如雨疾,如珠滚。 识茵有些尴尬。 她再是黄花闺女,到了这个地步也该回转过神来了,郎君这般,怕是中了药。 果然,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松开她被捏得发红的手腕,移开了脸。 “抱歉。”他低低地致歉,“我误饮了些脏东西,吓着你了。” 识茵以为婆母差人送来的,也未多想,她摇摇头示意无碍:“妾是郎君的妻子,郎君对妾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又关切地问他:“郎君是很难受吗?” 妻子。 他唇瓣微动,笑意颇有些讥讽和苦涩。旋即应了一声:“我再去洗洗。” 识茵这才明白他方才在湢浴里做什么,一时脸上也红了。但很显然,他似乎并不懂得如何自我排遣,否则也不会出来后还…… 这倒是难得。 她在心间悄悄想。 这至少说明她的夫婿洁身自好,并无什么眠花宿柳的癖好。否则,她也是不喜的。 越想越红了脸,她将他扶至榻上坐下,道:“郎君且等一等。” 语罢,独自进了湢浴。 谢明庭不明所以,坐于幽暗中侧过眸看她背影。倏而没来由地想到,她今夜,似是饮了酒。 是山阴的甜酒,清甜馥郁,像六月熟透的蜜桃,丰沛而多汁。非但不让人讨厌,反倒让人沉沉欲醉…… 那些腌臜的欲念又涌上来了,谢明庭闭一闭眼,将心间万般情绪都压下去。 不久,识茵去而复返。 她已褪下了今夜赴宴的外衣,手脸也清洗过,手上还拿了方浸透凉水的软巾,走至他身前:“妾来服侍郎君。” 谢明庭抬眸,眸中微蕴不解。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下定决心,在他身前跪下,素手颤抖着去解他腰间纨裤。 谢明庭眉宇猝然一紧,旋即缓慢地舒展开。 他微微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着,滑落一滴方才留下的、近乎凝结的冷汗。 鬼使神差的,他并没有推开她。 …… 屋中的动静全部平息下来后已是子时,室内烛火尽烬,月光如流水温柔泻入窗中,罗帷上闪烁着水银一般的明明光辉。 帐内,二人并肩躺在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锦被下,静默得几能令人窒息。 “会疼吗?”正当识茵以为身边的人已经睡去时,他忽而问道。 9. 第 9 章 “会疼吗?” 静寂的黑夜里,这一声问询有如冬日檐头扑簌簌的雪。 识茵本没有睡。 这是她新婚后第一次和丈夫躺在一张床上,但两人关系冷淡,只比陌生人好上一点,加之方才之事这会儿正是尴尬,不过闭着眼装睡。 静默半晌,她低声答道:“不疼,只是有些酸。多谢郎君关怀。” 谢明庭沉默不语。 他问的并不是她的手。 方才……和她纠缠的时候,他记得他将人推在墙上了,虽非有意,但的的确确伤着了她。 可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是他的弟妹,他们之间本来不该有交集,今夜的事已经偏离了他对这段关系的掌控,也违背了纲常伦理。一切只该当作没发生才是。 但愿待云谏回来,也能掩盖顺利,将这件事永远隐瞒下去。 彼此无言半晌,谢明庭披衣起身:“早些休息。” 他下榻离去,动作轻得静寂里只闻门声喑哑,识茵侧过脸时,纱橱那头的灯火已经亮起来了。 识茵有些不解。 他为什么要走呢? 方才,他并没有拒绝她的亲近,她替他纾解时,他虽闭着眼不肯看她,可那隐忍浊重的低喘,也说明他并非完全没有动情。 他会意乱情迷地吻她,会和她轻言细语地说抱歉,会默许她对他做亲密之举,但他似乎不愿意和她睡在一张榻上…… 可都已经那样了,是不是睡在一起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她又想起方才替他纾解时窥见的情景,月光打在他俊挺的鼻峰与眉骨上,如同照在一尊美玉打造的神祇,清冷端严,只可远观。偏偏因她染上世俗的欲念,有如坠入泥淖的美玉,或是落入凡尘的谪仙…… 身体里的热意好像又泛上来了,识茵心头有些乱,她侧过身子,压下心头乱撞的思绪。 胡思乱想什么呢。 她在心里埋怨自己。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为在陈留侯府留下来而已,他那么冷淡,对她也不好,难道她还要喜欢他么。 * 次日,临光院。 麒麟院中的侍女一早便来了院中禀报,得知长子昨夜竟在次媳房中待了一个多时辰,武威郡主喜笑颜开:“真成了?” 侍女笑着答:“奴婢们都看着的,世子可是把少夫人按在墙上亲呢!” 屋中伺候的多是跟随武威郡主多年的仆妇,胡人妇女泼辣大胆,阳光明媚的花厅内笑声一片。 武威郡主也跟着笑了两声:“那……元帕呢?” 侍女脸上的笑容便一僵。眼瞅着郡主脸上笑容也淡了,一起跟随过来回话的云袅忙跪下答道:“不是的,后来,后来世子走了,没和少夫人过夜,所以,所以也就没那个,不是少夫人失、失贞……” 她对这位新过门的少夫人有好感,温温柔柔的,对待她们这些下人也和颜悦色,没什么架子。担心女君误会,忙替她辩解。 武威郡主也听了个明白,感情这二人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方才侍女们所奏,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离她想要的结果相去甚远。 她耐着性子问了几句昨夜的事,得知长子昨夜的反常,当即吩咐:“派个人去宫中问问明泉,到底怎么回事。” 明泉是凉州公府的家生奴才,跟在楚国公周玄英身边伺候,武威郡主有时想打听宫中事情,就派人去找他。 武威郡主心里很明白,就以长子的性子,要等到他主动,实属比登天还难。 昨夜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促成他二人的破冰。 然而,还没有等到派出去的人回来回话,却先等到了宫中的赏赐。前来送礼的是女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内侍监梁识,笑眯眯地将一方包装精美的紫檀木镂花长匣放在他手里: “二公子,这是陛下赏赐的《瑞雪图》,您快谢恩吧。” 好端端的,赏什么画。 跪在后头一道接迎的武威郡主眼皮一跳,心中难免嘀咕,难道女帝真看上了儿子不成。 识茵低着头跪在婆母身侧,眼睫亦是一颤。《瑞雪图》,这是前朝丹青圣手龙华山祖师南华子的传世之作,母亲生前曾与人九上龙华山也未得见,原来竟是在宫里么。 不妨梁识又叫住她,依旧是笑得一脸和善模样:“这位是少夫人吧,陛下也有赏赐,请您来接旨吧。” 识茵抬眸一瞧,院中还放着十几口红木柳钉箱子,竟然全是赏给她的,不免受宠若惊。 “陛下说了,这桩婚少夫人结得委屈,她与咱们二公子也算是表兄弟,这些,是作为表姐赏赐给您的新婚之礼。”梁识笑着解释。 如何个委屈法,这院中之人唯有识茵不懂,谢明庭面无表情,武威郡主脸色微暗。 送走宫中的内侍后,识茵将那些赏赐都交予婆母存之库室,自己则同夫婿一道返回麒麟院。 侍女们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给二人留以单独相处的时机。 然历经了昨日的事,这会儿彼此正尴尬着,加之谢明庭本就生得四肢修长,步子迈得又快,识茵起先还能勉强跟上他,走了一会儿竟只有小跑着了。她只好开口叫住他:“陛下赐给郎君的《龙华瑞雪图》,可以、可以给妾看看么。” 这一声杳杳渺渺,又夹着几分女子的轻喘,谢明庭回过身来,才见她已落在后面,秀美的脸上红彤彤的,煞是娇媚。 他微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停下来等她:“你喜欢画?” 她点头,双颊不知因何漫出一点窘迫:“我母亲生前酷爱丹青,我曾听她说过这幅画,听说是南华子唯一传世的作品,故而想见一见。” 谢明庭还不明白她此时的窘迫乃因其母出自画工之家,属于不入流的“百工”之流,但她很少有求他之事,何况只是这般微不足道的请求。 他看着她眼底那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羞赧,微微颔首:“你既想看,回去我交予你。” 他放缓脚步,二人并肩朝院子去。还未至垂花门前却有管事带着个人候在门边了,正是昨夜领他去徽猷殿的小侍卫。 他看上去不太好,上前行礼时一瘸一拐的,嬉皮笑脸地递过一封信: “这是楚国公命小的拿给世子的,还请世子过目。” 谢明庭面色冷淡,接信后径直进院。 识茵不明所以,诧异地掠了那人一眼亦跟了进去。 “圣上为什么要送这幅画给郎君。” 二人同入书房,谢明庭将盛画的匣子交予她,自己另拣了一张楠木交椅坐了,预备拆信。 “你觉得呢。”他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全然没离开手中笺书。 虽是问她,实则他心间是明白的。听闻昨夜之事后,女帝严厉处罚了身边服侍的人。至于周玄英自己,因其兼任尚书令,不能像以往犯错的后妃仅仅幽禁冷宫,又因其女帝之夫的身份,亦不能像罪臣一般革职收监,大概也就是降职圈禁,暂不予入侍。 然以周玄英之所为,分明是以呷醋为由,行蔑视君威之实,早晚会遭至清算。 故而,女帝今日赐这幅画给他,一是以雪来勉励、敲打他; 二则,父亲生前雅好丹青是京中出了名的,他曾为求这一幅《瑞雪图》九上龙华山向南华子的弟子求取,却不能得。后来这幅画不知因何落在周玄英手里,女帝今日赐给他,也算是赔礼道歉了。 只是他究竟不是父亲,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人也好,物也好,一旦过于沉溺就会带来祸患,他没有什么喜欢与不喜欢的。 更不会像父亲一样,因丹青一道与一个有夫之妇纠缠拉扯,背叛母亲,招致报复。 识茵此时已将画卷全然展开,果然不愧是传世的名画,那画卷上绘着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景致虽广,纤毫可见。气韵生动,栩栩如生。 笔法精妙,更如春蚕浮空、流水行地,俱得后晋名家顾恺之的神韵。她欣赏了一会儿才答道: “白雪是纯洁之物,我想,圣上或许是想用这幅画夸赞郎君性情高洁吧。” 他拆信的指在丹朱色的封面上略略一滞,忽而移过视线来,意味不明地反问了一句:“你也觉得雪是至纯至洁之物?” 这一声里似蕴着几分轻蔑与嘲弄,识茵更为那个“也”字不解:“世人不都这般认为么?”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耀不固其节。”她念出南朝谢庄《雪赋》里的句子。 ——白羽虽白,质地不坚;白玉虽白,徒守坚贞;都不如这白雪,随时节降落融化,夜幕不能掩藏它的皎洁,骄阳也不能湮灭它的气节。 谢明庭低头饮茶。 “节岂我名,洁岂我贞。素因遇立,污随染成。” “气节从非雪的美名,洁白也不是它的坚贞。它遇洁净之物就维持洁净,遇污秽就变得浑浊。可见白雪从无什么高洁之说,只因表面的雪白掩尽一切腌臜与罪恶,世人便被迷惑。你又怎知圣上赐这幅画是在夸赞我而不是提点我呢?” “这也是《雪赋》里的句子,你不知道吗?” 识茵被说得有些懵。 这的确是《雪赋》的句子,但圣上御赐,总不能是借画来骂他表里不一吧?她只能讪讪地应:“郎君这见解倒是新奇……” 谢明庭搁下茶盏,不言。 他原以为她较寻常女子聪慧,现在看来,倒是高看她了。 心下不知因何生出几分失望,他不再理会顾识茵,垂眸看起信来。 这一瞧却是一怔,双眸死死锁在了纸上。识茵不禁唤他:“郎君?” 他回过神,面色如常地将信收在袖间:“没什么,你若喜欢,那画便给你吧。” 御赐之物,他也如此大方,识茵有些惊讶,抿唇道了声谢。 谢明庭的心思却还留在那封信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周玄英在信里说,他昨夜所中的药名曰“十日醉”。 顾名思义,这药会维持十日,分四次发作,分别是第一日、第三日、第六日和第十日,非交合不能解。 非交合不能解。 谢明庭一把攥住了那封笺书,面色铁青。 10. 第 10 章 “这药真这么厉害?” 徽猷殿的偏殿里,宋国公封思远再三同巫医确认着那药的药效。 巫医说,此药药性强烈,共会发作三次,分别是当日、第三日、第六日,一直到第七天才能完全解除。 这非中原之物,里面加了苗人的蛊,是勾栏里用来调|教姑娘的,不过好在本身无毒,只要及时得到纾解,并无太多副作用。 屏退巫医后,他独自回内殿,内殿里女帝已经起身,正半阖着眸由六名司衣宫人服侍着更衣。 徽猷殿的内寝只有他进来不必通报,知道是他,女帝微微打了个呵欠:“昨儿那几个,已经上路了?” “回陛下,已经上路了。” 女帝睁眼,眸中一片冰冷:“思远哥哥,你总是这般心善,可换做是我,必定是要当场打死的!” 君主的水饮自有专门的宫人负责,昨夜事发之后,封思远第一时间将人找到,审问之后将她们软禁起来,今晨女帝下令全部杖杀,也被他劝住,改为杖刑后流放,只对外宣称杖杀。 可她们也是为玄英所迫。 这句话,封思远没有道出口。 “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玄英?”他问。 玄英毕竟身兼着尚书令之职,总揽庶务——说起来,这还是小鱼嫌弃他占有欲太强故而将这个庶务缠身的官职给他,但若他一直不现身,总会叫朝臣们察觉点什么。 嬴怀瑜恹恹闭眸:“关着吧,我不想看见他。” 她靠在他怀中闷闷平息了好一会儿,又和他说起《瑞雪图》的事:“明庭白雪皑皑一样的君子,竟让他撞上这等腌臜事,也算够闹心的……” “听闻老陈留侯曾为了这幅画九上龙华山,那画既是玄……既是他拿到的,拿去给明庭,也算补偿吧。” 封明远温柔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从不认为谢明庭是什么光润无瑕的君子。 一个自幼学律法、见惯世间黑暗的人,怎可能不染凡尘。 越是表现得高洁之人,越是有想要掩盖之物。 就如他,也有贪恋之人呢……小鱼总说他是她见过的最温柔大度的男子,却不知他也会羡慕玄英,羡慕他能做她的丈夫,也羡慕他能在她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爱欲与占有欲。 “改日,臣再亲自登门代玄英致歉吧。”他道。 嬴怀瑜道:“也好。” 那个爆炭,的确是不能指望他能去道歉的。最后,还得是思远哥哥去替他收拾烂摊子。 可他也是不会领情的,不仅不会领情,还要辱骂思远是无能老男人。父皇当初怎么就给自己挑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的人做丈夫呢?她有些郁闷地想。 * 中秋宴上的事被压了下去,女帝将丈夫幽禁宫中,对外则称楚国公患病,尚书台的一应政务都交由副职尚书丞余睿打理。 然而楚国公一向身强力健,碧华宫送来的侍卫也打不过他,好端端的怎会患病?群臣便猜测是楚国公又惹了圣上生气,在背后笑话了他一阵也就散了。 次日,八月十七,识茵随婆母出城去往城西清水寺礼佛。 今日是那位死去的公爹的生辰,婆母今日赴寺是为他祈福,魏朝胡汉杂居风气开放,叱云氏更是胡族,从来就没有什么从一而终的习俗。可武威郡主不仅为他守寡,多年来也纪念着他,这在胡族妇女中是很难得的。 “这有什么,总归是习惯了,他走了,也不想再去将就别的男人了。”武威郡主如是道。 又给她喂定心丸:“你放心,我们家可没那些乱七八糟纳妾的规矩。麟儿也是个专一的好孩子,你和他好好过日子,他不会负你的,就算他将来想纳妾,母亲也绝对不允。” 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她身上。 识茵唯有尴尬地笑,武威郡主又道:“对了,你父母不也是吗?母亲记得,你父亲也只有你母亲一个妻子?” 识茵含笑应是,眼底却有些讪讪。 事实上,父亲死后,母亲改嫁,顾家有关她勾搭有妇之夫气死父亲的说法便没停过。 有说她勾搭上了一位商人,已经有孕在身,打算靠着肚子上位从而气死了人家的正房夫人; 也有人说早在她出生之前母亲就与别的男子纠缠不清,连她都不是顾家的种云云。 但她从来不信,母亲若是那样的人,她留下的那些画里怎可能有那样的气韵和胸襟。 一个见惯了山林沃野的人,绝不可能困于内宅之中和妇人缠斗一生。 车驾抵达清水寺,识茵随婆母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公爹拜祭过长生牌位,供奉海灯,一应事情完毕后已近辰时。 正要离开,却撞上武威郡主的好友。老友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识茵被婆母拉着和那位贵妇人寒暄了一会儿后,她便贴心地叫侍女带识茵在附近转转。 “你也难得出来一趟,自己去玩吧。”武威郡主笑容慈爱,“回家的时候母亲自来叫你。” 这一带毗邻皇家园林上林苑,本是先帝肃宗皇帝所建,太上皇不喜奢靡,还苑于民,于是昔日的皇家园林也成为京中踏青游玩的去处。 清水寺修建在上林苑之后,立于山门之下,正可见其湖水氤氲,植被蓊郁。 行于苑中,清风拂拂,杨柳依依,暖融秋阳懒洋洋打下,照得人骨头缝里皆泛着惬意。 识茵身边只带了侍女云袅,在苑中走马观花了一阵后有些疲累了,便倚着湖边白石看湖中红尾簁簁。 湖面轻波摇漾,鱼跃鸟飞,阳光照耀的水面上荡出圈圈金色涟漪。 她看得有趣,让云袅回去取了些粟米在湖边喂鱼,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尖利女声:“顾识茵?竟然是你。” 识茵回过头去,堂妹顾识兰正同两个十五六岁、着胡服的女郎立在上头的行道上,满脸倨傲。 她身边并无夫婿作陪,因是拜祭公爹,衣饰虽新,也是素色,头上只一支玉簪,素净而低调。顾四娘看在眼里,便愈发笃定堂姐婚后过得不好。 她心间得意,扬起下巴:“顾识茵,你不在家里服侍姐夫,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顾识茵微笑应:“我去哪里,好似没有什么必要要同妹妹汇报吧。” 顾四脑子不清楚,又有外人在场,她不欲过多纠缠,启身要走。顾四娘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今日宋国公在上林苑设宴款待谢少卿,所以才巴巴地跑来看吗?你知不知羞啊,你是弟妹人家是大伯,要避嫌不知道吗?” 那位大伯也在? 识茵微微惊讶,一时没有理会。顾四娘更生气了:“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知不知道外头那些人是怎么说咱们家啊,那些人可都在说,姐夫根本就是个废人,连洞房夜都是你那位大伯代劳。” “三人成虎,你可得检点一些,离他远点儿,别败坏了咱们家的名声。别像从前那个楚世子,你为了他苦学棋艺,连上元夜都跑出去想跟人家偶遇。简直就和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娘……” “啪”的一声清脆,是顾识茵忽然走来,一巴掌打断了她! 顾四娘捧着那方火辣辣的脸,震惊无比! 此时湖心幽幽驶来的一艘画舫上,有人立在船上,褒衣博带,风姿清雅,亦望着这边。 相隔甚远,并听不清那边在争吵什么,只瞧见那少妇打扮的女子反手甩了小娘子一巴掌。 瞧上去温温柔柔,动起手来却是干脆利落。 倒也有些意思。 他看了一会儿,宋国公封思远自舱中出来:“有思,圣上的意思,大理寺卿的这个位置还是交由你来,除了你,别人圣上可不放心。” “圣上谬赞了,臣只是朽木。”谢明庭淡淡地道,目光仍看向岸边争执的两人。 封思远抬眼一瞧,心下已然明白了大半,他笑:“对了,你的婚事怎么样了。家母可是很满意你呢。” 母亲一直有联姻渤海封氏的想法,谢明庭是知道的。他微微颔首:“婚姻是父母之命,看母亲的意思吧。” 他对情爱毫无憧憬,娶进门的妻子智或愚,敏或拙,他都不在意。 谢明庭没问弟弟的事,封思远也没提,彼此都心照不宣,看向岸边。 岸上的争吵仍在继续。顾四娘震怒地道:“你敢打我?” 识茵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打你?” “身为妹妹,对姐姐直呼其名极尽污蔑,身为晚辈,对长辈也是百般诋毁。你如此不孝不悌,有堕家风,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教训不得吗?” 尊卑孝悌,长幼有序,她既搬出这两重道德高地来,顾四娘反驳的话都堵在了喉中。 又是当着自己新结交的林、孙两家千金的面,顾四娘羞窘难当,竟是一头撞了上去:“顾识茵,我和你拼了!” 她们身后就是湖泊,识茵本欲躲闪,脚下却遭她一绊,顾四娘刹不住脚,巨大的惯性将二人双双抛进湖中,扑腾出巨大的水声。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船上,谢明庭眼眶骤紧,封思远忙吩咐仆从:“快,把船划过去!” 水中二人犹在扑腾,顾识兰气性上头还未弄清此时状况,顶着一头水藻拼命扒拉攥着她不放的堂姐,一边哭着骂她:“顾识茵,你好狠毒的心!” “我不过是说你喜欢楚公子,还有你娘的事,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你就推我下水,你怎么这么狠毒啊!” 身前的顾识茵却渐渐没了声音,挣扎也越来越式微。口鼻里灌进的全是水,风卷残云般蚕食鲸吞着她的呼吸与意识,连攥着堂妹的手也放松了开来,不受控制地朝湖底坠去。 察觉到二人不断下坠的身体,顾识兰也终于慌了,拼命唤着救命。 云袅急得无法,不顾自己不会凫水就要往湖中跳,这时却听那孙、林二位小娘子齐刷刷的一声惊呼:“宋国公,谢少卿!” 湖面上的游船已然近了,下一瞬,甲板上立着的青年将外袍朝宋国公一抛,径直跳入湖中。 船上的侍卫亦纷纷跳入水中救人,犹鱼翻波腾浪,在平静的湖面上搅开圈圈涟漪。湖中的两个小娘子此刻已被水浪分开,一个犹如落入沸水中的落汤鸡不停地挣扎,一个已然没了动静,无声无息地往水里沉。 谢明庭游过去,强劲有力的臂膀自少女腋下穿过,将她圈在怀中,奋力朝岸边游。 他唤云袅:“去请母亲过来。” 云袅应下,匆匆朝山上的清水寺跑。这时顾识兰也被侍卫救上了岸,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水,倏地,似想到了什么,震惊地朝旁边的堂姐看去。 顾识茵已因吸进过多的水昏迷过去,正被她名义上的大伯抱在怀里,面色苍白,长发乱湿,水草般一条条地覆在脸上、身上,饶是狼狈,也无损于那明珠美玉一般的秀色。 原本剪裁得体的衣衫被水湿润浸透,勾勒出小娘子饱满如玉桃的胸脯、下凹的腰线、挺翘的臀,凝酥雪透罗裳里,宛然话本里吸人精血的狐狸精。 顾识兰看得心惊肉跳,直至画舫停船靠岸、自船上抛下一袭青袍来,被男人洁净修长的手接过、盖在她与裸.露无异的身子,方无措地张了张唇:“阿姐……” 她怎么可以让男人抱了她,还是她的大伯! 大魏风气再开放,叔嫂、伯媳之间也是要避嫌的啊! 一道目光突然摄过来,如寒刃,如利矢。顾四娘吓得浑身发抖,直往身旁的两位同伴怀里钻。 孙、林二人也是讪讪。谁能想到那船里竟是宋国公与谢少卿,搞不好四娘方才的污言秽语,正被谢少卿听了去。 实则那些话也不过是她们私下里的恶意揣测,毕竟谢二公子全身经络尽废,武威郡主找长子代替是极可能的事,但揣测终究是揣测,只能背后说人,怎么能宣之于口还被正主听见呢! 顾四娘窘迫至极,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谢明庭收回视线,伸手在识茵肩胛上轻推了推:“顾识茵,醒醒。” 识茵的情况却不太好,她因吸入大量湖水此时已经昏迷过去,仰躺于他膝上,一只手还无意识攥着他腰间所系的鞶囊。 鞶囊中正盛着那块鹤形玉佩,在女孩子软柔的手心中硌出深深印迹。 谢明庭犹豫片刻,隔着那层才盖上去的青衫在她腹部重重按了几下,她痛苦地吐出几口水来,这才有了些许稀薄的意识。 “郎君……” 她看着模糊视野里那张熟悉的脸,虚弱地吐出一个称呼。 谢明庭眸中微暗。 她这时意识涣散,自然不知这是在外面,她的郎君是不会回答她的。只是突然见了他便觉有了依靠,心内的委屈都突如潮水打上来,半阖着眸,虚弱地吐出半句分辩:“我,我和我娘不是……” 不是什么,她没有说完,谢明庭却明白。 方才她与姊妹的争吵中,他已听得很清楚。 大约是她婚前曾喜欢过人,她娘也有些不清白的名声,便被她堂妹污蔑是水性杨花之人,又和他这个大伯纠缠不清。 可怜她生死之际,竟还想着向他这个“郎君”辩解这个。 但他终究不是她的郎君,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堂妹说的不错。只不过那不是她的错罢了。 心下突如其来的一涩,一簇极微弱的火苗在他心间钻,他有些茫然,想开口安慰几句,却没应答的资格,只能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识茵如释重负。 她露出个虚弱的笑,就此陷入昏迷。顾识兰几人脸色讪讪,虽然知晓她多半是把眼前的谢少卿当作她那丈夫了,却还是止不住地尴尬。 封思远适时道:“醒过来就好,有思,把她抱到船上去吧,可别着了凉。” 他毕竟是顾识茵的大伯,这是在外面,传出去可不好听。 谢明庭一语不发,抱了人上船。封思远眸光一转,又落在顾识兰三人身上:“今日之事……” “我们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三人中较为机灵的林女郎立马立誓保证,“《孟子》有云,‘嫂溺不援,是豺狼也’。事急从权,我们都知道的!不会乱说!” 封思远赞许颔首,笑容温和:“荥阳林氏是么?果然家传渊源,世代书香。” 林女郎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一时心花怒放。直至另一位小娘子悄悄扯了扯她衣袖,方才如梦初醒,齐齐搀扶着顾识兰离开了。 * 识茵醒来的时候已在家中,婆母武威郡主正守在榻边,见她醒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关怀过儿媳几句后,她有些不高兴地道:“你娘家那些人,看起来是不太讲理的。以后就别来往了。” “你已经是我们家的媳妇儿,该借我们的势就借,怕什么呢,真要有什么事也有母亲和你郎君替你担着呢。” 婆母话中唯有回护,识茵心中微暖,笑着应是。 武威郡主又扭头朝外面唤:“麟儿你进来,新妇落了水,你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么。真是不懂心疼人!” 谢明庭此时已沐浴完毕换过衣裳,面色冷淡地进来相见。识茵目光痴痴地唤他:“郎君。” “今日,是你救了我吗?” “不是。”他不假思索地否认,“是长兄。” 她的面色霎时变得有些苍白:“长,长兄啊……” 武威郡主这时已经出去,他在榻边坐下:“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嗫嚅着唇道,“就是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事急从权而已,你也不必有什么思想包袱。”谢明庭道。 识茵当然不是担心这个。 她只是觉得尴尬,既然是大伯救的她,那么,她掌掴堂妹、还有堂妹那些污秽之语,他可能都看到听到了。 她日后还有求于他呢,都说先入为主,就怕他将自己认作是那等水性杨花的妇人,日后要扭转这印象可就难了。 她不开口的时候,谢明庭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时忽见她眼睫扑闪,朝他扑了过来:“郎君……” 竟是偎进了他怀里。 谢明庭一愣,劲窄的腰已被她以双手抱住,湿发未干的小脑袋稚雀一般自他胸膛边钻出来,有些委屈地看着他:“你不抱我吗?” 双目漉漉,饱含期待,像一只企盼着主人怜爱的幼猫。 温香软玉在怀,柔情似水,难以招架。唇齿间呼出的兰香更盈盈在鼻尖绽放,谢明庭耳根都变得滚烫。 心下又明白,她这次,算大难不死,此时此刻想必还后怕着,自然对他这个“夫君”百般依赖。心下一时恻隐,迟疑着回抱住了她。 瞧上去瘦瘦弱弱的小娘子,抱在怀中的手感却极佳,饱满的玉兰花就贴在他胸膛上,温热柔软。偏偏今日又是那信上所言的药效第二次发作之时,谢明庭本来不信,此时此刻却觉得药效似乎提前发作了。 他双手僵硬地落在她腰侧,别过已然泛起微红的脸。 识茵一只手悄悄朝他腰间探去,嘴上继续软着声央求:“郎君,今晚不走了好不好?我,我害怕……” 心内却是一怔。 他腰间的鞶囊是空的,并没有白日她握得的那方玉佩。 11. 第 11 章 她面上有一瞬的僵硬,谢明庭敏锐地察觉到了,轻将她自身前推开:“你今日受了惊吓,正该是好好休息的时候,我就不打扰你了。” “若是害怕,我在外间守着你。” 识茵也没想到这番试探竟是这么个结果,心内微怔,面上失望。没有再求。 方才她是故意那么说的,为的是使他分心,趁机去找那块玉佩。 虽然他们都告诉她救她的是大伯,郎君也不可能出现在人前。但那救她之人太过熟悉,她总觉得是郎君,不是素未谋面的大伯。 如果她能找到那块玉佩,足以说明她没猜错。却也说明,眼前的这个“郎君”,不过是李代桃僵…… 但……她没有找到。 或许是他已经察觉到她的目的特意卸下,又或许,只是她多想了。 见她面色恍惚,谢明庭心知她必然是起了疑,适逢这时云袅送了膳食和驱除风寒的汤药来,他接过,亲舀了一勺在唇边吹了吹,喂到她唇边:“把药喝了吧,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他难得体贴一回,识茵有些不习惯,微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碗药。 她没什么胃口,不想用膳,谢明庭也不勉强她,扶她在榻上躺下便出去了。 受了这一通折腾,识茵十分疲惫,也顾不得什么大伯郎君了,很快陷入沉睡。再醒来,已是夜里。 轻云笼朗,素月舒光,房间里一个丫鬟也没有,唯独与内室相连的碧纱橱上还亮着灯火,是他在践行那句“陪着你”的承诺。 白日的疑虑重新袭上心头,识茵起身,趿着木屐慢腾腾地挪至门前。 门内,谢明庭正在灯下看那封周玄英寄过来的信。 按照信上所言,今日即是“十日醉”的第二次发作之机。然而直至现在也都无事发生,难道,是周玄英骗他? 门边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他回过头,门扉缝隙间露出小妇人略带羞涩的一张脸: “郎君……我可以进来吗?” 谢明庭持信的手微微一顿,忽觉指尖生了烫。 他默了一息,意识到她现在是个病人,只能收起信去扶她:“你怎么起来了,好些了吗。” 她点头:“我没什么大碍了,实是下午睡得够久了,现在睡不着……” “我有些事情想问郎君,可以吗?” 她态度婉顺,又才落了水,是个病人,这更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谢明庭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唯独那簇自指尖燃起的幽火沿着血液筋络一直燃到了心里,腹底生出绵密热意,他面色微不自然,扶她在书案边坐下:“问吧。” “上午的时候,长兄他……他没跟你说什么吧?” “你为何会这样问?”谢明庭道,语声显得有些不耐烦。 识茵还未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微微探近身子:“没什么,就是,就是那会儿我堂妹嘴里不干不净的,恐得罪了他……” “哦?”他回过眸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那你们说了什么呢?” 视线相触的一刹,识茵好似被烫到一般,微微一颤。 她有些奇怪,却又不明那阵热意缘何而来,芙颊发烫。她道:“总归是那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有些害怕长兄会误会……” 害怕他误会? 谢明庭不解。 她在害怕他误会什么呢?顾四娘拐着法地骂她跟他有染,然而明面上的他与她并无关系,自然不会误会。 还是说,她真的这般想过…… 心底的火似因了这一句訇然大作,他猛然一惊,识茵懵懵地唤:“郎君?” 他霍地转目,目光如矢迫到她脸上,眸中暗火灼灼,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 不知是不是她的缘故,在她靠近他的这一霎,那潜伏了两日的药效果然重新攀上来,他能极清晰地感觉到腹底如有火苗萦绕,都向那一处汇聚—— 迎着女郎的视线,更如火遇茅草,四肢百骸都在升着温。现实在眼前褪去,转变为另一幅画面,是中秋月圆之夜,她跪在他身前的明明月光里,以一种极其臣服之姿…… 纤细的手,被月光照得有如冰瓷。 有什么从她指缝间漏下,是黏稠的,月光照耀下有如透明。 那些画面,连月亮也要羞得躲在云层里,此刻却堂而皇之地在眼前涌现…… 就如现在,弟妹就站在面前,衣衫齐整,他想的却全是那些不堪的画面…… 落在脸上的目光愈来愈烫,烫到似燃尽屋中的新鲜空气,识茵实在承受不住,不禁往后避了避再度唤他:“云谏?” 瞧见小妇人眼中的害怕,谢明庭终回过神。他沙哑着声音:“抱歉,劳烦你给我倒杯水。” 他实在难受。那股熟悉的药效又泛上来了,就快焚尽理智。而茶具在她那边,他只恐自己不慎触碰到她,又做出什么有违伦常的事。 视线移开,识茵才觉好受了些,撑着无端发软的身子走到书案另一边,替他倒了一杯,心头依旧惴惴地慌。 方才她本是试探,试探他究竟是不是白日救她的大伯。然而他眼中窥不见一星半点儿的逃避,反倒如火一般,令她莫名就心慌意乱起来。识茵忍不住想,或许……或许就是她多想了吧…… 他既用这种目光看着她,应当还是喜欢她的吧? 那位大伯冰清玉粹,是圣上都赞过的如圭如璋,想来也不会这般无视纲常。 魏律,通姦者流。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少卿,也不会知法犯法…… 壶中茶水早已冷却,她将茶递给他:“茶水好像有些凉了,要不,叫人重新烧一壶?” “不必。” 谢明庭伸手去接,才想道句“冷的更好”,她却被他指尖传递而来的温度烫到,素手一抖,杯盏径直从手中滑落。 茶水顿时蜿蜒而下,全浇在他新换的衣袍上,识茵的脸一下子窘迫得全红了。 “我,我替你擦一擦……” 她一时间没想那么多,慌忙扯出帕子在他袍服上擦着,偏偏那抔水就打在他胯间衣袍上,识茵尚不及反应过来自己触到了什么,他忽然十足粗暴地拽住了她手腕,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识茵避闪不及,一头撞上他胸膛,双膝也被拉在他腿上坐着,筋肉皆疼,十足的狼狈。 “你……” 她又羞又窘,才憋出个“你”字,臀上忽然如遭火烫。识茵腰肢一颤,竟是硬生生打了个哆嗦,不自禁便挺起了腰来想要远离。 但这无疑是把自己送进了火坑里,面对她的“主动”,谢明庭先是一愣,旋即撑起她腰粗暴地攘进怀中,一口咬住了她唇…… 烛火朦胧,窗纸上的影子分开已是半刻钟后,识茵脱力地倒在他肩上,面上的红晕仍未退却。 二人的胸膛仍是紧紧相贴着,传递过彼此的温度,识茵昏头昏脑,呼吸稀薄,大力呼吸了几下才觉缓过了神。 “又中了药?” 到了这会儿她也明白了过来,郎君从不是那般粗暴急色的人,否则也不会撑到现在还不肯圆房了。 谢明庭也在喘,脖颈紧贴着她侧颊,喉头疾滚。 男人的呼吸平复声听来有种特殊的魔力,硬逼得她那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疾乱些许。他嗓音低低地道:“那药会发作四次,这是第二次。” 言下之意,后面她还会受罪。识茵心间略微挣扎了一刻,低低应道:“妾帮郎君。” 这种事只有一次和无数次,许是因为早已被她触碰过,他心间竟连一丝反对的涟漪也未有,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他膝上滑下去,用那双白如明月的手,颤颤地解开了他的衣带…… 四周婢仆早已退下,万籁俱寂,四下无声。 未曾合拢的门扉间偶尔溢出两声男子隐忍的气.喘声,许久,才终于重归寂静。 屋子里漫开一阵似兰似麝的气息,被烛光一朝,愈发浓烈。识茵跽坐在男子凌乱的衣袍前,十指皆酸。 “妾想去洗洗。”她轻声地道,面上的温度比手上更甚。 他在看她。 她察觉到了。 不同于上一回他是完全闭着眼睛的,这回她替他纾.解的时候,他视线始终落在她脸上,起初热烫如火山岩口的风,后来则随着她动作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直至最后才缓和下来,有如三月的和风细雨。 药效既除,谢明庭这会儿也清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弟弟的妻子”,更无法面对让她一个病人服侍的自己,尴尬地摆摆手,让她去了。 书房留给了侍女去收拾,识茵在内室洗漱的时候,谢明庭便坐在浸润着她体香的象牙榻上,有些挫败。 诚然他和弟妹还没发展到那一步,但两次的过度亲密接触已然超出了正常的底线,也让自己先前的坚持都成了笑话。 这种境况之下,再去纠结有没有同榻共枕没有任何意义。 等云谏回来,他又要如何解释? 房室寂静,烛火“噗噗”地在床脚的琉璃灯罩里吐焰,湢浴里偶尔泻出几丝水声,是弟妹在沐浴。 想起弟妹方才跪在自己身前婉顺的样子,谢明庭又是一阵心乱。 她其实生得极好。 朱唇玉面,骨肉匀停,诚然他不是贪恋女色的人,也知是京中纨绔子弟都喜爱的“纤秾合度”,该瘦的地方瘦,该丰腴的地方丰腴。 方才跪在他面前行事的时候,就如一朵饱满的玉白芙蕖,安静而婉顺。 但他当然知道她不是表面上这般的柔顺,就在今天白日,她还当着外人的面硬生生掌掴了她那个胡言乱语的堂妹。 是了,新妇子,似是自幼失祜失恃,在伯父家寄人篱下地长大的。 这样的家庭出身,自然是有些锋芒的。 但她却在他这个“夫君”面前收起了所有的锋芒,总是温温柔柔的,任凭他冷待,任凭他疏离,即使是前夜那般委屈了她又径直走掉之后,她待他也依旧笑意盈盈的,毫无怨恨…… 脑中万般情绪都如春麻绞成一团,没有条理。是以识茵自浴室间出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他安安静静坐在榻上的模样。 视线相对,又赧然移开。 识茵有些错愕。 她本以为他会像前日一般走掉,不想到底是予了自己几分面子。 脸上莫名生热,她拢了拢未曾系拢的衣襟,将那截腻白肌肤往衫子里藏了藏:“妾睡里面。” 水绸的衫子如春风扇扬,勾勒出小妇人饱满如红萼蜜桃的胸臀,谢明庭不敢多看,迅速移开视线。 熄灯后,两人并肩躺在榻上。月华流照,如水纹在窗纸上游动。 身侧的人沉默得像是睡去,谢明庭亦闭着眸装睡。忽然,他察觉到身侧的人似是偎过身来,抱住了他一只胳膊。 另一只手,也软绵绵搭过来,搭在他腰腹上。 如丝萝托乔木,寻常夫妻夜里就寝的姿势。 他微微一愣,侧过眸去。 帐内夜明珠莹亮的光辉下,弟妹已经睡着了,纤长的眼睫毛顺柔地搭在白皙的脸颊上,那曾尝过的鲜甜的唇微微闭合着,上下饱满如新月。 他目光沉沉,看了那双唇许久,最终伸出一只手,将滑至肩下的被子替她拢了拢。 第 12 章 又过了两日,是朝廷原定每月三法司议罪的日子。 争论的还是登州报上来的那起杀夫案,女帝执意要赦免,大理寺与御史台以君权不能高于司法权为由反对,又言妻杀夫乃十恶不赦的大罪,即使是有圣上敕令也不足赦免,否则便是乱了纲常。 最终,是谢明庭以一当十,逐条反驳了包括其上司大理寺卿韦沭在内的反对赦免的理由。 一番雄辩洋洋洒洒,逻辑严整,条理清晰,更是严厉质问一众公卿,既然口称纲常,然纲常的第一重即是君为臣纲,众人为何只认律法却置圣上敕令于不顾。 辩法辩不过,以儒家的纲常论亦论不过,众皆哑口无言。 女帝趁此机会将案件结果定下来:“就依谢卿所言,判处流放,众卿不必再言。” …… “谢有思此人,讷于言而敏于行,有勇有谋,可以为陛下心腹。” 众人散去之后,内室之间,宋国公封思远向女帝进言道。 嬴怀瑜道:“这个自然,韦沭那老头子都老成什么样了,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就是留给他的。” “只是……”她微微苦笑,“我总觉得,他并不是真心辅佐于朕。” 身为君主,杀人易,用人难。 她是有抱负的君主,想要治国安民,励精图治。谢明庭是她一早就看中的人,本想培养几年让他入尚书台,他却自请去了邢名科,就算这两年间她屡有拉拢之意,也被他躲了过去。 她欲做兴秦的孝公,他却不愿为她做变法的商鞅。 如今,被周玄英一闹,就更是不易了。 封思远眼中笑意也微微凝固。 小鱼是女子,能继承皇位是因太上皇的强权,然以女子之身继承大统终是前无古人,因而朝臣们一直想方设法从她手里夺权,她也亟需功绩来树威立信。 谢明庭虽无意于争权夺利,但显然也不愿过多站队。聪明人总是自负的,大约在他眼里,小鱼还不是一个能让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君主。 此外,两人在治国之策上也存在严重分歧。他学的是法,却是韩非那套。在他眼中,百姓是不可能被教化的,只是服从于权势,严刑峻法才是天下大治的唯一办法。而这,显然就与国家儒皮法骨的国策相违背。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块雕饰好的美玉。 但封思远知道,他只是一抔冰冷无温的雪。 也唯有劝:“陛下莫要着急。历来天下大才都是烈马,难以降服。君臣之间,也有君臣间的缘分。” “再说明庭只是性子冷淡些,兼又心系云谏的事,所以显得不那么热情罢了。今日,他不还是为了陛下驳斥群臣吗?” “那就等云谏回来,再提此事。”嬴怀瑜道。 * 离开皇城后,谢明庭未有返家,而是打算去往北邙拜祭亡父。 他自宾耀门出宫,欲经安喜门北去,却于北市附近,撞上了才从一家针线铺子出来的识茵。 她正同云袅有说有笑地出来,视线撞上,面上笑意忽然一滞。 今日并非朝会,被召入宫他也只穿了一件玄色暗金绣狴犴纹圆领袍,正是识茵昨夜替他准备的,又在鞶囊里亲手放了个干桂花制成的香囊,此刻便是想装作不识都不成。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拉住辔头面色如常地向她走去:“是我。” “我欲往北邙祭拜父亲,你怎在此处?” 他脸上没半分破绽。识茵暂时压下了心里的那股诡异:“在家无所事事,我也是出来闲逛。” 原来今日谢明庭既要出门,武威郡主唯恐露馅,早早地打发了侍女将她带到北市闲逛。 识茵因见他书房壁上悬着柄宝剑,一心想要替他绣个剑套,刚好家中没有合适的丝线,特来坊中挑选。 会在此处撞上他,纯属意外。 识茵暂未多想,仰头又问他:“郎君是要去北邙拜祭公爹么,我,我也应该一起去吧?” 他淡淡点头,示意她将头上披着的风帽系好,将脸藏住。 随后,一把拎住她腰将人抱上马来,扬鞭策马出城门而去。 于是这一日,几条街的人都瞧见了那素以清冷矜贵著称的状元郎怀抱女子天街策马,众皆瞠目,其中又不乏他的拥慕者,少女芳心碎了一地。 渤海封氏的女郎封茹此时亦在临街的成衣店铺挑选衣裳,闻得楼下马蹄阵阵,不经意间回过头去。 楼下,玄衣郎君怀娇策马,清贵蕴藉。 女子头披风帽,看不清是何模样,观其身形是女子无疑。 一众侍女脸色都是微僵。 渤海封氏与陈郡谢氏世代交好,两家夫人早已口头定下婚约,若不是出了谢家二公子那档子事,武威郡主眼下都该登门提亲了。怎么这关头,谢世子却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封茹没什么反应,继续试衣。侍女们见自家女郎似乎未受影响,才稍稍地放下心。 一旁的傅母许氏却是怒火中烧。 陈留侯府耽误她家小娘子这么多年,如今移情别恋,简直欺人太甚! 谢明庭最好别让她知道那女子身份,否则,她定要痛痛快快闹上一场,让他没脸! 楼下马上,那些探究的目光识茵自也察觉到了,回头问:“云谏,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马背上空间原就狭小,她这一回身,便令谢明庭原先预留的空隙也荡然无存,女子温热的肩背有如柔火落入怀中,心下忽生躁意。 他不着痕迹地别过脸:“什么不好。” 识茵尚没有瞧见他脸上的不耐烦,忐忑地道:“你带我骑一匹马……这样,不是有损于长兄的名声么?” 她知道他敢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便是冒用了大伯的身份,虽说她并没有见过那位大伯,但也知他洁身自好,如今却怀抱女子当街策马,想来传出去是不好听的。 因为自己,要污了他的名声,识茵心下有些过意不去。 身外虚名而已,谢明庭从来不在乎,此刻却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悦。 她这般关心“谢明庭”做什么,她不知道身为弟妹,理应避嫌么? “没事。”他口吻淡淡,为了说服她主动说起了幼时事,“我幼时便经常扮做他,彼时我不喜做功课,被父亲罚在房中罚抄,常让阿兄扮做我替我受罚,自己却溜出去玩,几次都骗过了父亲。” 识茵艳羡说道:“长兄对你真好。” 好吗?等云谏回来,知道自己和他的妻子做过那种事,还会认他这个哥哥吗? 他没应,只道:“你对长兄,倒是关切。” 识茵莫名红了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一开始就对这位大伯有所求,她的确极易想到他身上去。 正是思索着要如何作答,忽闻他道了一句“坐稳”,用力一拉缰绳。下一瞬,马儿登时疾跑起来,飞驰的惯性使得她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雪臀重重撞在男人筋肉坚实的小腹上。 识茵两颊晕红,僵硬地挺着脊背,浑身皆在轻颤。 谢明庭亦是面色微赧。 他起初并没有考虑这许多,毕竟北邙距离城中尚有距离,若是晚了夜里就得在山间过夜。 于是轻轻掌着她腰将她抱离一寸,铁一样的筋臂依旧牢牢束缚在她腋下,引缰狂奔。 这举措令二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但随着马儿的奔跑,那股惯性又将这岌岌可危的界限一点点缩短。识茵僵直地坐在他怀里,感受着男子胸膛里传来的坚实有力的心跳,胸腔里的一颗心也跟着震动起来,跳如脱兔。 后背都沁出了一片薄汗,脸上更是微微发烫。怕发丝撩着了他,她小心地避了避,莹润柔软的耳郭恰恰擦过郎君俊美无暇的侧颜,肌肤相触,那只箍在自己腰间的骤地一紧。 识茵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回答她的却只是极轻极轻的一声抽气声,谢明庭缓缓平复了呼吸:“走吧。” 马速不急不缓,耳边安静得只有马蹄声与风声。识茵微微扭头,看着男人紧绷的下颌线,原先跳动的心却莫名安定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靠着他的时候,她会觉得安心。会觉得他是可以依靠的,便是天塌下来也还有他共同面对。那个从十年前父死母丧便再写不完整的“家”字,似乎也能重新拼凑起来。 可他,会是她的良人吗? 马作的卢飞快,不久即驶出洛阳北门,山岭如丹青画卷,徐徐铺陈于眼前。 一路人烟渐少,他速度终于减缓下来,旋即慢慢停下,略微犹豫了片刻道:“你……坐到后面去。” 识茵低下红得要滴血的脸,抱着他一只胳膊,小心翼翼地下马。 她已不算在室女,几番亲密接触下来,自然知晓他这话出于什么。方才,方才他策马的时候,就总有东西硬邦邦地顶在身后…… 头上原本拢着的帷纱早被秋风掀落,垂于颈后,所幸山道静无人烟,谢明庭假意不觉她脸上的娇红尴尬,将手递给她,重新将人拉上马安置在身后。 一双柔柳似的软臂却环住了他腰,双手正交握于他小腹上。 谢明庭扯动缰绳的手忽而一颤。 “你……” 略微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不必将我抱得这样紧。” 意识到刚刚触碰到了哪里,识茵也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放在了他腰侧。 然而男子的腰本就极敏感,这回他面上赧色更深,又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含混道:“再往上面一点。” “这样吗?”识茵有些紧张地道,双手往上一放,这回却是触碰到那暖热紧实的胸膛。 才过中秋,白日炎热,不过一层薄薄的圆领袍一层中衣,她可以极清楚地感受到那紧实的肌理与坚硬如石子的凸起。谢明庭顿时脸色一变。 识茵忙松开,她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又窘迫地道:“抱、抱不住……” 他是极标准的宽肩细腰的身材,瞧着清瘦,腰上也的确瘦,但叫她一个小娘子从后背抱住他胸膛,还是有几分吃力。 她这句话里竟还有几分委屈,谢明庭垂眸,看着她紧张到发颤的手也唯有在心底叹气,改口道:“那你就抱腰吧。” 顿一顿,又低咳一声提醒她:“别乱摸。” 识茵两颊如染胭脂,一路腾起淡淡的火焰,直烧到了脖子根。 又有些气窒。方才她只是不小心摸到而已,怎么说得好像她是故意…… 她又不是没、没摸过……装什么啊! 为您提供大神 白鹭下时 的《掠妻》最快更新 第 1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3 章 一路无言,谢明庭驶至北邙深处的一座陵园前才停下来,微凉的秋风使得他已冷静许多。 他先行下马,随后接了识茵下马,识茵抬目一望,青石环抱间错落有致地坐落着数座坟茔,皆修砌得平整,道无衰草,是……陈郡谢氏的陵园。 谢氏也是流传几百年的大族了,前前朝永嘉大乱,衣冠南渡,谢氏家族去了南方扎根,一去便是三百年。 直至本朝太|祖一统南北,时任南朝兖州刺史的谢氏先祖纳土归魏,助太|祖平定江南,受封吴王,得享江左大片土地。后来太|宗降爵,降至如今的侯爵之位,又因陈郡谢氏的祖宅已划至陈留郡内,改封陈留侯。 换言之,陈留侯府这一脉是陈郡谢氏的嫡系。可惜侯府子嗣不丰,陈留侯亦于十年前去世,如今的侯府也就剩下谢明庭、谢云谏两兄弟了。 识茵随丈夫静默地替先祖们扫过墓、烧过纸钱,一直到拜祭完毕,才轻轻扯了扯他衣袖:“云谏……父亲他,他是怎么去的。” 谢明庭面无表情,以极平淡的口吻述说着家中人尽皆知的事实:“去龙华山求见祖师南华子,途中不慎摔下山崖。” 龙华山? 识茵微怔了怔,道:“父亲也喜欢绘画吗?” 她的母亲,也曾九上龙华山求见南华子,只为那一幅被他随意送给她的《瑞雪图》。 一个“也”字令谢明庭微微侧目,继而想起她曾说过的“生母性|爱丹青”之语,旋即了然,语声微带嘲讽地回答她:“叶公好龙罢了。” 然而叶公至少未因好龙而死,他却是因之丧命。 他比叶公还不如。 为尊者讳,为人子者哪有当着父亲的坟说这种话的,识茵一时尴尬难言。 更不明白的是,从珍藏着父亲留下的玉佩,再到今日出城拜祭,郎君分明极看重公爹,这一声嘲讽又从何而来。 她原本还想问为何公爹去了多年长兄却仍未袭爵,想起方才他微含醋意的那句“你对长兄倒是关切”,又默默咽下。 谢明庭仍看着墓碑前吞噬纸钱的火。 渐蓝天幕下,橘红火光将他俊秀白皙的面庞照出几分阴翳。 森冷青石在眼前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陈年的记忆。是被接回家中的那年,父亲教自己和弟弟书剑。七岁的少年郎,在雪中将玉剑舞得飒飒如风雷,一边舞一边口中振振有词: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啰。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康。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他学文,弟弟学武,那时候,弟弟总爱挥舞着父亲送他的那把小玉剑同他比剑,一面又念诵这首《定风波》,来嘲笑他这个“儒士”。 实则父亲教过他,这首诗还有第二首,是以儒士口吻来回答上一首的:“三策张良非恶弱,谋略,汉兴楚灭本由他。霸王虞姬皆自刎,当本,便知儒士定风波。” 张良身弱却能运筹帷幄之中绝胜千里之外,逼得项羽乌江自刎。只不过他无意与弟弟相争,自也不会逞这些口舌之斗。 每当这时,父亲便会在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仿佛他们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光阴飞驰,若白驹过隙。自父亲去后,他也有十年不曾同弟弟比剑了。 他看不上父亲的抛妻弃子、无视伦常,和有夫之妇纠缠不清,却又怀念他的父爱。 他珍惜和弟弟的感情,视弟弟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又阴差阳错,狎弄他的妻子。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了。 思绪回笼,谢明庭眼中已是一片阴翳。 今后,他应该离顾氏女远一点。他想。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因谢氏的家族墓位于北邙群山之中,待到返城城门早已下钥,二人只能前往不远处的别院过夜。 别院本为扫墓修筑,自有奴仆留守,也都是陈留侯府中老仆,武威郡主的亲信。 此刻瞧见素来冷淡的大公子带了个女人过来,都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谢明庭唯作不觉,牵马而入:“天色不早,我们在此住一晚。” 这座别院不大,每回兄弟俩来拜祭父亲,不及回城便会在此小住。仆妇们轻车熟路地将他从前住的那间上房收拾出来,供他二人下榻。 夜风呼啸,漫天树影有似鬼魅。识茵立在房门外,看看身后浓稠如墨的夜色,再一想起北邙山里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说,咬咬牙跟了进去。 谢明庭正在榻前整理奴仆新送来的寝衣,闻得身后的关门声微微侧过脸来: “有另外的房间,你不去吗。” “夜里冷,妾还是想和郎君在一起。”识茵强作镇定地道,不好意思说的是北邙坟墓太多怪力乱神的传说也太多,她实则是怕鬼。 门外秋风肃肃,鸟兽凄厉,吹得窗纸噗噗自语,寒气似无孔不入。 纱罩中的烛火也似受了感染,小小的一团明黄光晕,映在有如蝉翼的灯罩上,不安跳动。 谢明庭沉默。 “浴室里有温泉汤,你先去洗吧。”他道。 与陈留侯府中的布置不同,这座别院在修建之时便发现有温泉眼,遂引温汤入浴,因而湢浴里未置浴桶,而是挖凿了一方浴池。 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既是她的“夫婿”,也不好拒绝。大不了,待会儿等她睡下,他再去别的房间。 识茵应下,捧了寝衣往浴室去,门后很快传来隐隐的水声,谢明庭站在床榻前,脑中思绪都如夏日灯烛下的小虫子般嗡嗡乱撞。 他想起上一次来,还是云谏南下前特来拜祭父亲的那个晚上。兄弟俩抵足而眠,他同他说起他的抱负,说起他已有心仪的姑娘,想要留在京师,与她长相厮守。 这次南下,就是为了给她挣诰命。 而他呢,就在弟弟没回京的时候,冒犯他的妻子。 魏律,诸奸兄弟妻者,流二千里。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也早已超出正常范畴。 但他却一次次纵容自己,也默许了弟妹的一次次亲近。只是被蒙在鼓里、将他认作夫君的弟妹又何错之有呢,一切的本源,只在于他。 这是越界,也是犯罪。 是他在越界,他在犯罪。 甚至,知法犯法,他比那些无视律法伦常的人更可恶,更不堪…… 不知在床前立了多久,身后烛光一闪,谢明庭恍惚回过了神来。 灯罩里的蜡烛早已燃烧将烬,四下静静悄悄,浴室里再未闻水声,他目光无意识地环顾一圈,忽而意识到,顾识茵,似乎还未从湢浴里传来…… 室内,识茵已经从热气腾腾的浴池里起身,正立在围屏后,拿浴巾一点一点擦拭着白皙的身子。 她擦得很轻细,然女孩子皮肤娇嫩,仍是不免在那雪玉似的肌肤上留下些微红痕。 心下忍不住落了抱怨,这具身子未免太过娇气,一块毛巾尚且如此,若是换了男人的手…… 她呆呆的,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原就被水汽蒸得如霞的两颊一霎染上胭脂,在心里嗔自己不知羞,又伸手去够搭在衣架上的寝衣。 便是这时,一道疾呼有如天风海雨石破天惊般灌进来,两扇薄薄的浴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识茵?” 他来得急切,脚步激起的风吹得立在门前的围屏歪歪斜斜,一霎倾倒。识茵拿衣裳的手一抖,仅剩的掩体的衣物也随之滑落,一身雪玉风光,就此暴露在男人的视线之下…… 为您提供大神 白鹭下时 的《掠妻》最快更新 第 1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4 章 烛光橘黄,水汽氤氲,隔着半截倾倒的屏风,二人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 她受了惊吓,似落入猎人陷阱的小鹿,一双湿漉漉的杏眸惊恐地望着他,一只手仍维持着去抓下落的衣物的姿势,另一只则下意识横在那团雪软之前,显然已是怔住。 然她那处生得本就较同龄女郎丰腴,平日顾忌着被人说不庄重,总是用布条束住。此刻既无束缚,纵有手臂遮挡,也只能堪堪遮住关键部位,余下的粉软雪白全都模糊在空气里,跟随那似无处不在的水汽与肩颊处大片大片的莹白,齐齐跃进他视线。 只此一瞬,时间都似静止。 谢明庭面上一红,亦迅速背过了身! “抱歉,我……” 他想开口解释,喉咙却也似被那水汽封存,忽然哑得厉害。 那抹惊心动魄的雪白仍旧顽强地横亘于脑中,薄唇颤颤,半晌才道出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我以为你晕倒了。” 原来是在关心她。 识茵想。 方才她其实并没有多想。成婚有日,他若想行房新婚当夜便可圆房,何须等到今日。 她的郎君,从来就不是一个贪好女色的登徒子。 况且,他那声情急之下的呼喊里的担忧,她也是听出来了的…… 心下一时如有暖流涌过,她抱着自己发颤的身体,也许是羞的,也许是冷的,只轻声道:“郎君可否先出去,容妾更衣相见。” 话音未落,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如避虎蛇。识茵唯在心底哀叹,拾起地上的衣裳慢腾腾地穿好,更衣出去。 这一夜,直到熄灯就寝,二人也未说过一句话。 识茵知晓他是觉得尴尬,她自己倒觉得没什么。既嫁了人,这是早晚的事,夫妻间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圆房,也不可能关灯过一辈子。况且两个人也早已亲密接触过,她实不知他究竟在顾忌什么。 略想了想,她侧过身子,自他身后轻轻地靠过去:“妾没什么的,妾是郎君的妻子,郎君不必觉得冒犯了妾。” “方才……妾心里其实很高兴。” 谢明庭本没有睡着。 只要他一闭上眼,那方才得见的雪玉风光便顽强地涌现于眼前,如何也驱赶不掉。 似堆雪,似莲萼,似玉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女子的身体,即虽没有可供比较的参照,即虽摒弃一切的淫邪念头,也不得不承认,的确称得上一个“美”字。 但他究竟不是圣人。就如现在,分明那脏药的发作之期要明日才到,他却觉得那药好似提前发作了…… 突然,一具温热躯体缓缓从身后贴了过来,是她把头轻轻靠在了他肩上。 脊背亦被团娇柔的牡丹花萼贴住,他如打了个寒颤,脑海中随之浮现它的圆润纯美,谢明庭反问:“高兴?” 他想这顾氏女如何这般不知羞,难道她一个姑娘家,被人随意看去了不该羞赧吗。 识茵却道:“郎君关心妾,妾不该高兴吗?” 说着,在他怔愕的一瞬,一截雪藕似的手臂亦穿过他腋下,微凉的指,轻轻落在他腰腹间的衣襟上,探入丝缕。 “郎君,现在妾可以摸了吗?”她问。 她语声中竟还带着几分无辜,显然是在报复他白日那句“别乱摸”。 黑夜里,谢明庭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你……” 后背与小腹都沁出一层细汗,他脸色黑沉地伸手去捉她的手。 柔荑纤纤,却似游鱼一尾自他手中游走,偏朝他衣襟里探去,触到那处紧实又块块分明的的肌肉。 他登时深深地吸气一声,似痛苦又似欢愉。 心绪都信马由缰,是策马行在三月的春风里,熏风扑面,快然恣意。以至于她手指停住不肯再往下时,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庆幸,而是失望。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谢明庭脸色一变,冷着脸去捉她手指。 于识茵而言,不过逗弄逗弄他,以报白日之仇,并非是真的撩拨。 看平日里清冷淡漠的正人君子为她染上欲.色,也颇是有趣。 然而此刻为着躲他,竟真的触到那处,霎时指尖如被火烫了一般,自己脸上也是一红。 她正欲收手,男人微带怒气的一声已在耳畔响起:“顾识茵!” 这般连名带姓地称呼人原是无礼数,可见他动了多大的火。识茵却似怔住,身子一颤后再一动不动。 谢明庭此时已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强抑心火地拿出她仍探在衣襟里的手:“别胡闹了!” 她似被这一句唤醒,忽然紧紧抱住了他一只臂膀:“郎君……” “有鬼……” 因她而起的燥意还未自血液里消退,香风拂拂,又似张网将他捆缚,谢明庭深吸口气,铁青着脸依旧一根一根掰着她紧抓不放的手指。 “不是的,我,我真的听见了……” 见他不信,她急得愈抓着他手不放,身子紧紧贴着他,原本丰盈的玉萼花被压得扁圆。 谢明庭脸色愈发难看,双手用力地将她自身后扒开,抱至了身前。 她终于清醒了些,眼中的恐慌在夜色里如露珠莹莹闪烁:“郎君……刚才,我,我听见有女人在哭……” 她没有说谎,方才郎君发怒的时候,她听见一声极短暂又极突兀的哭声,就从榻底下传来。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只有夜风的低吼和她恐惧的呼吸声,哪有什么女人哭声。 谢明庭不信鬼神,但见她的害怕不似假的,此处又地处邙山,常有些怪力乱神之事,她会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原先的火气只得抑下,他耐着性子安慰她:“古语有云,‘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 “如今政治昌明,就算有鬼神也不伤人,你又害怕什么呢。” “睡吧,不许再胡闹了。” 识茵这才轻轻抽泣了声,把头埋在他臂弯下,一只手仍紧紧攥着他衣襟,仍是害怕。 谢明庭本想将她推开,脸上又火辣辣的疼。 他有什么资格推开弟妹。 更过分的事情,不是都已对她做过了吗?现在这些假模假样的拒绝,又算什么呢? 他迟疑着,一手轻揽过去,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着,似无声的安抚。 许久,识茵凛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进入梦乡。 静谧里女子呼吸轻柔,攥着他衣襟的五指也悄然放开。确认她睡着了后,谢明庭动作轻柔地将她自怀中抱离,平稳地放在榻上。 因了两人方才的厮磨,她原本系着的领口已经松散开,莹白在夜色里耀如珠雪,又似银蟾煜煜,幽香暗泻。 谢明庭无意中看到,耳根又是一烫,立刻撇过了脸去。 他再没有睡意,披衣起身走至了窗畔。窗外,银河耿耿,玉露湍湍,冰冷的秋风自微启的窗扉里灌进来,多少驱散了心底那股烦躁。 这算什么呢。 才决心要和弟妹划清界限,上天便要他撞见如此尴尬的一幕。难道是天意如此吗?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言划清界限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他无法将那些记忆从弟妹的脑海中抹除,就算他不在意仁义道德,她却未必。 云谏那边,又要作何解释。 罢了。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就顺其自然吧,他把底线守住,至于已经发生的这些事,等弟弟回来后再与她坦白。 届时,她是恨是怒,他自去承受。 次日,二人改为乘车返回洛阳。 一路他都不言不睬,手里随意擒了卷《商君书》看,而识茵因昨夜那声女子的啼哭搅得小半夜都睡不安稳,做了一整宿的噩梦,是以回城之时她便抱着他一只胳膊靠着他肩睡着了。 不久,马车在城郊一处驿站停下歇脚,她恍然从他肩头惊醒:“到了吗?” “还要一阵。”谢明庭道。 久坐伤身,他起身下车,识茵亦跟着出去。 时值晌午,驿站人流不少,有女童抱着篮子兜售鲜花,见二人衣着光鲜,捧着竹篓迎上来:“郎君,要买花吗,新鲜的山茶花,送夫人正好。” 这些女童不过附近农家的小孩子,赚些铜板是为了养家。既被堵上,他随意摸出一锭银子,卖花女大喜过望地谢恩:“谢谢郎君!谢谢夫人!你们一定能琴瑟和鸣百年好合的!” 识茵接过花的时候,谢明庭已走至车边。 他自嘲地想,什么琴瑟和鸣百年好合,他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登徒子。 衣角却被扯了扯,他回过头,识茵正捧着那一大束山茶花浅嗅。她莞尔笑:“第二件。” “什么?” 她抿唇:“是郎君送我的第二件礼物。” 上回的《瑞雪图》不过是随手赠她,竟也记得。谢明庭神色微不自然:“你喜欢便好。” 修整完毕,马车又重新走动起来,识茵看着怀中的山茶花,又看看他。忽而探过身来,将一朵山茶花别在他发边。 突然靠近的幽幽香风使得谢明庭下意识支起身来欲躲,却反倒拉近两人距离。恰好车轮碾过不平之处,她身子跟着一簸,也就倒在他怀中。 “你做什么。”他不解。 “簪花啊。”她笑眼盈盈地答。 经过昨夜相处,她明了郎君心间是有自己的,和他相处起来也自在许多,道:“我听说状元郎簪花是洛阳城的习俗,可惜那年状元郎游街我没去成,不得见其风采,现在,不就得见了吗?” 谢明庭神色一点一点寒沉下来。 他冷冷勾唇:“你想看状元郎,大可去大理寺看,又来消遣我做什么。” 意识到他在生气,识茵忙道:“你,你别生气,我只不过想和你说说话,又听说你和长兄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开个玩笑……” “你放心,你是茵茵的郎君,茵茵不会把你们认错的……” 谢明庭面色冰冷。 不会认错?她不知道她已是认错了吗? 以及,她作为云谏的妻子,为何对他这般感兴趣?三番五次地提起他。身为弟妹,她不知道这是不应该吗? 这也是越界。 “云谏……” 他久不应她,识茵未免有些慌,双手无意识地抓着他手腕。 谢明庭回过眸,瞧见她眼中的忐忑,这回却是天大的火也不能发了。 她是弟弟的妻子,他们本该两情相悦琴瑟和鸣,他们会很恩爱,断不会因为想和夫君说句话还得寻机会。 对不住顾识茵的是母亲,和他自己。 他有什么资格生她的气。 心底那些不知名的恼怒忽都如乱絮堵在喉间,窒闷而不得发,他冷淡地吐出四字:“下不为例!” 为您提供大神 白鹭下时 的《掠妻》最快更新 第 1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5 章 “这么说,还是没成事?” 陈留侯府中,武威郡主听完仆妇们的回禀问。 “虽是没有,可也闹了半夜呢,老奴们看得出来,世子待少夫人不错。”前来回话的人笑道。 历经了前次秦嬷嬷的劝告后,武威郡主倒是也没那么急躁了:“他若对新妇子有心我就放心了。新妇子是个孤女,好容易嫁到我们家来,又没了丈夫,正是需要他这个做大哥的抚慰的时候。” 众人退下后,唯独武威郡主的乳母秦嬷嬷留下。武威郡主坐在妆镜前簪钗子,一面问她: “嬷嬷,你说,鹤奴会喜欢那孩子吗?” 秦嬷嬷手持玉梳,缓缓替她梳理青丝:“少夫人温柔大方,人又体贴,世子会喜欢的。” “不是说,昨儿个世子还抱少夫人上马同乘一骑吗,可见他是动了心的。那件事啊,早晚的。” “也是。”郡主抚着腕上的佛骨手链轻叹,“这孩子从小就冷淡,这还是第一个能入他眼的……新妇子也是个值得他爱的女孩子,若是,若是当初要我提亲的是他,也比现在好啊……” 秦嬷嬷应是。 若是当初看中顾氏的是世子,世子爷也不必像现在这样,顾忌着死去的二公子迟迟不肯圆房。 郡主为次子伤怀了一阵,道:“嬷嬷,你去把新妇叫过来吧。我有东西要给她。” 秦嬷嬷领命欲退,却被叫住:“对了,我听说,上回鹤奴是饮了宫中的酒才转性的?” “您再往宫中走一趟,去求求玄英。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得推新妇一把。” * 回到府中后,识茵被叫去临光院。本以为婆母又要追问是否圆房之事,不想她却十分慈爱,褪下腕上的佛骨手串亲替她戴上:“这是麟儿他爹留给我的东西,白马寺开过光的佛骨舍利,以后就给你戴吧,望它替你辟邪消灾,免祸祈福……” 识茵受宠若惊:“新妇无功受禄,实在惶恐……” “好孩子,都是一家人了,谈什么功不功禄不禄的。”郡主眉目慈祥,“母亲喜欢你自然就给你了,嫁到我们家,值此非常之期,也让你受了些委屈……” 她推脱不过,只得收下。待回到房中,谢明庭本欲往书房去,瞥眼瞧见,微微蹙起眉来:“母亲给你的?” 这条手串,他记得母亲戴了少说也有十年之久,怎会贸然给她。 识茵点点头,抬起手腕与他看:“母亲说是父亲留给她的,说是能够消灾祈福。” 他眼睫微闪,面沉如水,半晌,道:“既是贵重之物便收起来吧,以免损坏,有伤母亲心意。” 她点头说好,褪下手串转身收进镜匣中,纤细袅娜的背影随之跃进谢明庭视线。 细腰秀颈,正与镜台上摆放的那只青釉美人觚相得益彰。 谢明庭神色微不自然,将视线移开。 觚中,正摆放着方才那捧自驿站中买来的山茶花,已被她细心修饰过。 只是一捧再普通不过的花而已,她竟如此珍视,谢明庭一时也觉得自己太过刻薄,既答应了扮作弟弟,却连这些细微之处的关心也不屑做。 他想,还不知她喜爱什么。 到了夜晚,药效又一次降临,识茵进去送厚被子的时候便瞧见他衣着单薄地立在窗边,窗户大敞着,任屋外冰凉的秋风灌进来。 已过中秋,洛阳城的秋夜极冷,连她走进屋中也不免打了个寒颤,唤他道:“郎君?” 没有回应。唯一身白色寝衣被夜风吹得翩跹如蝶,瞧上一眼都觉得冷。 她走过去关上窗,这才瞧见他面上滚滚的热汗与被夜风吹得阵阵发白的脸,视线相撞,他眼中浓烧的炙意打过来,似一只火矢。识茵霎然被烫到,不由微愕。 “郎君……是药效又发作了吗?” 她记得上次他说过,那药会发作四次,上次是第二次。 她一进来便有股浅淡清香,有如脑中盘旋的那些魑魅魍魉,谢明庭闭上眼,深深叹息:“我没事,你出去吧。” 昨夜便是秋风平息了那股燥热,今夜也理应如此。 识茵站在窗下,看着烛光下他难耐滚动的喉结,莫名的,脸上也发起热来。 她想起方才他看她的目光,亦如那些个夜晚一样,炽热,浓烈,偏又带着十足的隐忍。 他是希望她那样的。 只是,她不主动,他也从不会开口…… 识茵有一霎的心软。 心脏渐渐跳得极快,她在他身前跽坐下来,右手去够他的腰线。 一只滚烫的手忽地拉住了她! “你……”他睁开眼,喘.息声又重又缓,有些惊讶又有些气窒。 识茵心里本已擂出了十分的勇敢,被这一阻断,霎时又消减了三分。 她慢慢地红了脸,“没什么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样吹风是不行的,吹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她是他的妻子,做这些本也是分内之事,但他情愿站这儿吹冷风也不愿叫她,归根究底,他是在体谅她。 想到这里,她终下定决心,改用左手探入衣襟里摩挲着握住了,谢明庭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原先攥着她右手的那只手蓦地握得死紧。 识茵被捏得有些疼,挣脱了下也没能挣出来,一时之间,倒不知他是拒绝还是默许。 她只能用微凉的指轻勾了勾他掌心:“郎君,轻一些,你弄疼我了。” 两人挨得太近,她说话的时候,呼出的香风热气正汇聚扑来。 撑了这半日谢明庭本就是强忍着,察觉到手心里小蛇游走般的冰凉,他凛绷的身躯微微一颤,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识茵也红了脸。 他握着她一只手,不肯放也没制止,而她也还跪在他身前,两人就这般僵持着。 加之从前都是他坐着,如今他站着,她跽坐于他身前,那东西就明明白白地悬在脸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实在是…… 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是各种羞涩、矫饰也是枉然。她右手轻轻地挣脱出来,以双手为奉。 却忍不住想,现下便是如此骇人,若真是洞房之夜…… 识茵脸热难当。她不敢多想,更不敢看,只得抬起头来看向他。 谢明庭亦在看她。 他面上并无太多神情,俊美清冷的容颜如同模糊在暖艳烛光里,目光空荡荡地落在她脸上,冷汗如雨在面颊上蜿蜒。 脑中亦已空空如也,唯她所施予的种种。欢乐趣,离别苦。 眼前万物更似混沌起来,唯独只剩一个她立在烛光下、月光中。嫣红的唇瓣微微启合,似在说什么。 但说了什么,却一句也听不到了。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炎热,像是在看她,然目光却未有一刻与她对上,正当识茵自己心里也没底时,他忽而伸出了一只手,落在了她微微发烫的面颊上。 粗粝的指腹,落在她唇上,一下一下地揉,弄。 识茵骤地心中一惊。 原来,他看的是…… 心里如撞小鹿,乱得很,随后,她微微启唇,将他摩.挲着唇瓣的指腹含了进去。 …… “郎君以后若是觉得难受,不必,不必这般憋着……” 青灯如豆,房中的动静完全静默下来已是子时,识茵同郎婿同榻而卧,嗓音轻如春夜的雨。 想起方才的大胆,她自己也有些后悔,担心他会不会看轻了自己,以为自己非是好人家的女儿。 但那些事都是她从婆母给她的书上看到的,既是夫妻之间的行事,想来……也没有什么的吧。 身侧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她不禁怯怯摇了摇他胳膊:“郎君?” 谢明庭自方才被她拿捏住后便一直神游天外,待清醒后,又实不知要如何面对弟妹与屡屡违背原则的自己,有些自暴自弃。 这是第三次了,还有最后一次。 而真以那信上所说,非交合不能解,难道,他真就要这般不清不楚地和弟妹纠缠下去,让弟妹继续做他的解药? 待云谏回来后,又该怎么办? 烦愁都如潮水密密麻麻地涌上,他想不出答案,只能暂时不去想,撇过脸来问她: “要上药吗?” 大约这药越到后头效力就越猛,方才,他实在折腾得她折腾得有些久了。 被他这么一问,识茵只觉掌心好容易才消弭的痛感又卷土重来,连同那些羞人的记忆一道。 “没事。只是有些红而已。”她轻声说着。 又轻轻靠过去,于黑夜里、心跳声中,将脸枕在了他肩上。 谢明庭心跳微乱。 他迟疑了下,侧过身将她搂入怀中,好让她枕得更舒服些。 识茵将耳贴在郎君暖热的胸膛上,聆着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其实方才她并不是想要他抱,她只是试探他会不会推开她罢了,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抱她。 看来他也不是全然对她无情,想来,只是碍于那位朋友的死,心里正伤心着,故而不愿与她亲近。 她没那么矫情,他给了她安身之处,令她摆脱了顾家那个沼泽,该尽的夫妻义务她也会尽。 诚然,她从前在面对他的冷淡时也想过大不了和离,可是相处了这些日子,她也瞧得出,郎君只是面上冷了些,心里是关怀着她的。 她不想回顾家,就必须在陈留侯府站稳脚。日后也能依靠着陈留侯府寻找母亲。有一个相处和睦的丈夫,总比相敬如冰好。 那,郎君性子冷淡,她就主动一些好了。识茵想。 其实他动情的样子也还蛮好看的。像谪入凡尘的仙,又像落入污泥的玉。 想到这里,识茵心里又有些热热的。 他是为她才动情的…… * 次日清晨,识茵醒来时,夫婿已然不见。 他在家中无聊时惯常是会去后府花园转转的,识茵没怎么在意。丫鬟们在卧室里更换过冬的布被帷帐,她便去了那间书房,随意翻着书案上的书打发时间。 昨夜便是在这张书案前,想起那件事,她只觉得那股淡淡的味道似至今也还黏在衣襟,不免有些脸热,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了书籍上。 是半卷《商君书》,识茵知晓这是长兄之物,是他近来新借,她随手拿过,里面夹杂的纸笺随之落下,在空气里飞旋若落叶。 笺上用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注解,识茵俯身去捡,目之所及,却是愣住。 纸笺是新的。 其上字迹,却与婚前夫婿写给她的书信迥然不同。 为您提供大神 白鹭下时 的《掠妻》最快更新 第 1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