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留守时代[九零]》 1. 出去闯生活了(捉虫) 睁开眼时,江海潮透过窗户玻璃瞅见了灶房摇晃的昏黄灯光。 她蹑手蹑脚下床穿凉鞋,跟她睡同个被窝的妹妹江海音翻了个身,砸吧了两下嘴,又沉沉睡去。 江海潮没喊妹妹,只悄无声息地出房门,拎起屋檐下的竹篮,默不作声地走出小院。栀子花挂着露水,香的冲人鼻子。 六月天也就早晚带点凉意,人泡在里头浑身都能打个激灵。村里人贪这点凉,都天刚发灰就赶紧下地干活。扛着锄头的春英嬢嬢撞见江海潮立刻笑:“海潮,下地弄菜去啊。” 江海潮胡乱答应着,匆匆往地里走。 昨儿傍晚她去自留地给菜浇水时瞧见西红柿红彤彤的就想摘,却又觉着再吃一夜的露水,西红柿能更红更好吃,所以没动手。 其实回家后她就后悔了,多呆一晚上,西红柿能再熟到什么份上去?万一叫别人摘去怎么办? 她家自留地旁边就有懒鬼,自家地里长草都懒得动弹下,专门偷人家的菜。她家西红柿一直等不到熟才不是种子不好地不肥浇水不勤,全叫他们给摘了。 想到这里,江海潮的步子更快了,简直一路小跑,跟飞似的冲到自留地。 这会儿太阳已经露出了一角脸,照得西红柿红彤彤,丰盈饱满的简直像要冒汁。 她一颗狂跳的心终于落回胸腔,赶紧伸手摘了西红柿。再要找第二颗时,却发现只剩下光秃秃的青柿子。 江海潮想跺脚骂人,再看太阳又怕时候不早了,只能恨恨地摘了嫩生生的黄瓜又采了青椒和茄子,再割两把蕹菜,匆匆挎着竹篮往家跑。 饶是她紧赶慢赶,到院子门口时也听到了她妈的声音:“吃饭了,海音,你姐呢?磨蹭到哪儿去了?” 二妹海音正跟小弟海军合伙打井水,还没答话,瞧见江海潮,眼睛一亮:“姐,吃饭了,妈今天炒了韭菜鸡蛋还煮了粽子!” 江家早饭桌上向来是大酱和咸菜的天下,鲜少炒菜。江妈妈又要上班又要忙家里地里,哪来的闲工夫为顿早饭专门炒菜。 她看女儿挎着的菜篮,习惯性地皱眉头:“弄这么多?今天吃不完又要摆坏了。” 江海潮把黄瓜一根根拎出来,送到她妈面前:“黄瓜,妈,你跟爸爸带路上吃。还有洋柿子,本来有两颗,我昨晚看的好好的,不晓得哪个偷了。” 若是往常,妈妈肯定要朝菜地的方向骂两句:吃吃吃,吃自己的斋饭呢,赶着去投胎! 但今天妈妈只是看了眼,平静道:“把手脚洗洗,赶紧吃饭吧。” 甚至连海音拎着井水倒在江海潮塑料凉鞋上冲脚,妈妈都只是皱了下眉。 往常,往常可不会这样,往常她妈看到他们泡井水肯定要骂死他们:小小年纪不懂事,将来痛的哭的日子在后头呢。 江海潮跟妹妹对视一眼,偷偷吐了下舌头,带海军一道上饭桌。 今天的早饭可真丰盛,除了绿油油的嫩韭菜炒黄灿灿的鸡蛋外,还有一大碗酱烧茄子。妈妈油放的多,茄子几乎泡在油里,香死个人。更别说摆在盘子里的粽子了,瞧着像端午节还没过完一样。 三姐弟抓起筷子就舍不得放下,脑袋恨不能埋进碗里,个个吃得不歇嘴。 爸爸推院子门进来,看他们不等他吃饭也不生气,反而带着点讨好的意思跟妈妈汇报:“田里的水我放了,我妈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 妈妈眼睛都不抬一下,鼻孔里出气:“你妈?摆设!” 她生三个小孩都没见婆婆伸一把手,她婆婆是长在小叔子家的!一年到头就要口粮要油要柴火贴补她小儿子时最积极! 江海潮跟弟弟妹妹下意识地缩脖子,等待暴风骤雨降临。只要一说到奶奶,回回妈妈都能和爸爸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但今天妈妈只冷哼完了,就把眼睛落在他们姐弟三人身上,还给他们剥粽子:“吃吧,天热,摆不住。” 江海潮本能拒绝:“妈,你跟爸爸带路上吃。” 妈妈把粽子推到她面前:“没事,还有,吃吧。” 她只好拿筷子插起粽子咬一口,竟然是肉馅的,满嘴咸肉香。 家里最近一次吃肉还是上个礼拜端午节,再前一次是过年,她都快忘记肉是什么味道了。 二妹和小弟也惊呼:“肉粽子!” 齐齐吃得抬不起头。 妈妈笑了,放下碗筷,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钱塞给江海潮:“拿着,钱别乱花。” 江海潮看着手上的五块钱钞票,差点脱口而出:妈,哪来的钱? 家里没钱,她晓得的。 也不知道到底从什么地方刮来的妖风,镇上的社办厂跟地里的豆苗一样一夜之间发了瘟。原先还有日本人过来验货下订单能给国家挣外汇的厂子,集体歇火了。 爸爸上班的化工厂去年春天就停了工,当然不发工资。 妈妈待的被单厂年前倒是上了七八个月的班,喝腊八粥时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厂长还露了脸,但也没发钱,只拿厂里积压的被单分给工人了事。妈妈忙了大半年,最后也就是给家里三张床换了新床单被套。 至于卖粮的钱,更加指望不上。 爸妈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了一年,三亩六分田打回的稻刨除自家口粮,剩下的全拖去粮管所,结果扣掉三粮四钱(农业税及农村各种常规摊派费用),粮管所的人就丢给爸妈两毛钱。 只够买根冰棍。 别说家里封了顶就没钱再粉刷的二层楼了,连他们姐弟三人这学期的学费,都是过年时爸妈分头跑了好几家才借到的。 要不是实在找不出钱给他们交下学期的学费,爸妈也不会插完秧就出去闯生活。 妈妈絮絮叨叨:“晚上关好门窗,别放人进来。鸡要好好喂,蛋别留,你们要吃蛋。地里的菜够你们吃就行,千万别挑粪,浇水就行。等我们家来再说。” 江海潮拼命点头:“我晓得了。” 妈妈还想再说什么,一直抬手看表的爸爸开口催促:“走唻,再不走要没车子了。” 妈妈突然间发火:“走走走,你拍拍屁股走人轻松的很,你管过一天我们娘儿的死活嘛?” 爸爸被骂得起身去廊下推自行车:“走唻,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今天妈妈的炮火像是被什么液体泡散了,发火都半途而废。 她起身,抹了把脸,招呼女儿:“海潮,你跟海音把车子推回来。” 江海军一看姐姐跟爸爸妈妈都出门了,立刻喊:“我也去。” 妈妈勉强笑:“行哎,你要晒成黑皮随你。” 往常爸妈都骑车带他们上街,但今天每辆车后座上都捆着大大的蛇皮口袋,他们只能跟在自行车后面走。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烈的很。路旁的栀子花失了精气神,蔫头耷脑,连村口的狗都趴在地上吐舌头。 天太热,江海潮以为从家里到镇上汽车站的这段路会度日如年,结果她还没和妹妹说两句话,就听到妈妈喊:“和平,快点。” 中巴车门开了,售票员在门口伸出半个脑袋:“快上车,马上开了。” 爸爸赶紧停下自行车,一手一个蛇皮口袋往车上挤。合上的车门差点夹到他。 车子咆哮一声,瞬间冲上马路。 江海潮正跟妹妹手忙脚乱地扶自行车呢,就吃了一嘴巴的中巴车废气。等她们“呸呸呸”抬起眼,只瞧见妈妈正费力地从车窗挤出脑袋来,冲他们喊:“在家听话,把门关关好。” 车子呼啸而去,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个小黑点。 江海潮愣了半晌,下意识地回头看招牌,白底的招牌上刷了黑漆,是五个大字:湖港汽车站。 她心里模模糊糊冒出个念头:中巴车把爸爸妈妈带走了。 她早知道的。 她才知道。 汽车站的售票窗口开着,里面的售票员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毛衣,三三两两的人凑上去问车票。 旁边卖冷饮的小贩推着自行车大声喊:“冰棒马头牌,要吃快来买。” 汽车站前的大槐树上,知了正声声叫着夏天。 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上心头,江海潮觉得不应该这样的,电视上爸爸妈妈走了,他们应该哭哭啼啼的。 可她一点也不想哭,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哭。爸妈不在,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爸爸出差,妈妈加班还有爸妈每年挑圩时都不在家啊。 突然间,售票窗口传来“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啊啊……” 江海潮和江海音姐妹俩眼睛一亮,不约而同:“《新白娘子传奇》!” 上次县电视台放的时候,刚好赶上收稻子,她俩落了好几集! 要命了,小青跟那个公子到底怎么样了啊。 姐妹俩二话不说,直接踩自行车掏螃蟹(车太高,只能从二八大杠下伸过腿脚去蹬车)往前奔。 江海军还恋恋不舍地瞅卖冰棒的呢,转眼看俩姐姐跑了,吓得在后面撒开脚丫子拼命追:“姐,你们等等我!”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大姐二姐怎么知道他想吃冰棍啊。 2. 好大的鱼 姐妹俩紧赶慢赶,到家时小青跟公子还是被白娘子棒打鸳鸯散了,小青哭的死去活来。 江海潮愤愤不平:“白娘子真是的,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跟许仙呢。” 她可看得清清楚楚,白娘子是蛇变的,第一集就蜕皮了,跟小青一个样。 话虽然这样说,电视放第二集时,她也没舍得挪屁股。反正爸妈走了,没人管他们看电视。 等“西湖美景三月天嘞”响起,她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烧饭了。” 江海音跟着她姐出房间门:“早上烫饭没吃完,还有粽子。” “那就再炒两个菜吧,省得晚上烧了。”江海潮翻菜篮,准备掐了蕹菜的老梗和叶子,剩下嫩茎直接切碎放辣椒炒。 省事。 要是妈妈看到肯定要骂死她,骨头懒得生蛆啊,蕹菜不撕开了怎么吃? 嘿嘿,爸妈不在,现在是她当家做主。 江海音在边上出主意:“再烧个茄子吧,茄子放酱烧,好吃。” 她又瞧见往屋檐下爸爸早上下田穿的黑胶鞋,鞋底和鞋帮都沾满了泥,一并待到塘边洗。 姐妹俩一人占据一条踏板,江海潮刷鞋,海音洗菜,省得脏水污了菜。 海音“啊”了声:“姐,咱家洋柿子都红了?怎么还有一个?” 茄子不用择,她直接拎菜篮出来,这会儿一根根拿出来洗菜看到里面有颗红彤彤的西红柿。 沾了水,亮晶晶的,叫头顶上的太阳一照,简直可以用语文课上新教的一个词——璀璨来形容。 可璀璨向来是说水晶和钻石的。 江海潮一时愣神,停了足有两秒钟才开口:“就一个,妈没带走。” 爸妈只带走了黄瓜,地里结的丁丁挂挂的黄瓜。 江海音“哦”了声,忽然间大喊:“姐姐姐,鱼!” 说着手往前一伸,菜篮再从水里拎出来,里面赫然是条翻白肚皮的鱼。 死了,动都不动。 江海音低头闻了下,很肯定:“没臭。” 江海潮紧张地东张西望,环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当机立断:“走,我们回家。” 承包这块池塘的人家特别小气,别说鱼了,就是有人来摸螺蛳河歪歪钓虾儿,他家老太都要出来骂,说偷了她家的鱼。 其实村里哪块塘哪条沟,人家承包的都不管螺蛳虾儿,又不是鱼。 江海潮不想跟人吵,妈妈临走前说了让她别跟人吵架,省得吃亏。 万一老太看到死鱼,说是她们弄死的,又要扯皮半天。大太阳底下,她才懒得受这种洋罪呢。 姐妹俩一路小跑往家奔,迎头撞上从田里回家烧饭的春英嬢嬢,她笑着问:“跑什么啊,又不上学。” 还放农忙假呢。 江海潮匆匆丢下句:“自来水没关,怕水漫出缸。” 等跑回家,顺手带上院子门,姐妹俩才敢大口喘气。 江海音仔细看鱼,惊喜地低喊:“没烂,肚子都没破。” 负责看家的江海军听到动静跑进院子,激动地喊:“姐,你买鱼了?我最喜欢吃鱼了!” 江海潮一把捂住他的嘴:“闭嘴,捡的,死鱼。” 江海军还是兴高采烈,死鱼怎么了,死鱼也是肉啊。 他还是端午节时吃的鱼呢,爸爸烧的,特别好吃。他跟姐姐埋头吃,等抬起头才发现盘子里只剩下鱼头鱼刺和鱼汤了。 妈妈把鱼眼睛挖给他,吃了剩下的鱼头,爸爸用鱼汤淘了饭,全都笑呵呵的。 大姐却偷偷跟二姐和他说,不应该的,下次要留一半的鱼给爸爸妈妈。 江海潮翻看鱼鳃,断定这鱼刚死不久,鱼鳃还没发灰呢。 于是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死鱼不腌了晒干再吃,而是直接像爸爸做鲜鱼一样红烧。 海音和海军齐齐举双手赞成。开玩笑,腌了再晒,等猴年马月才能吃上鱼啊。 不过海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放腌菜烧吧,鱼汤里的腌菜也好吃。” 端午节那条大鱼,他们一顿就吃完了。 江海潮摇头:“只有泡萝卜了,没腌菜。” 正好家里酱油瓶也见了底,腌菜烧鱼还要放酱油,泡萝卜可不用,加点辣椒就很好吃。 海音去柴房拿了新收的麦秸秆烧锅,江海潮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鱼,嘿,得亏他们家打了井,多方便,然后热锅,待锅里冒出青烟下鱼,锅里立刻发出滋滋的轻响。 海军也不嫌灶房热了,在旁边团团转,一个劲儿地问:“姐,什么时候好?” 被大姐怼了句“你要吃生鱼吗?”,他又讨好地给自己找事干:“姐,我切泡萝卜吧。” 江海潮瞪他:“切断你的手!” 她连海音都不敢让她拿刀,家里切菜叶喂鸡全是她的活。 海军被瞪了不敢吱声,只能灰溜溜地缩在灶膛边上,给二姐帮忙拿麦秸秆打草把子好烧锅。 江海潮白了他一眼,等泡萝卜鱼汤一起锅,她盛了一小碗,招呼弟弟:“吃吧,看看咸不咸。” 泡萝卜是咸的,鱼汤她都没敢怎么放盐。 海军咕噜噜就喝下肚,砸吧嘴巴回味:“好喝,一点也不咸。” 待鱼汤上桌,江海潮才懊恼:“烫饭跟粽子都没蒸,刚才烧鱼汤时应该蒸一下的。” 海音和海军已经迫不及待地洗手拿筷子上桌,异口同声地表态:“不冷,姐,直接吃吧。” 海军还强调了句:“鱼汤是烫的。” 海音分了剩下的三个粽子,江海潮剥开咬了口:“咦,怎么还是肉馅的?” 海音跟着点头:“我这也是肉馅的。” 姐妹俩集体看弟弟,忙着吃鱼的江海军赶紧剥开粽叶,大大地咬了口,含混不清道:“肉馅的。” 今天太幸福了,又吃鱼又吃肉。 江海潮问妹妹:“端午节妈妈包了多少肉粽子?” 海音想了想,十分肯定:“十三个。” 她记性好,绝对不会记错。腊肉是她帮妈妈从梅干菜缸里拿出来的,砧板和菜刀也是她拿的。 然后她跟掰着手指头算,过节时吃了五个,爸妈下田各吃了一个,剩下的六只肉粽,他们早上三个,中午着是最后的三个。 爸妈临走前带的四个粽子,全是白米粽。 海军还在上幼儿园呢,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海音则不安道:“妈没带糖走,怎么吃啊。” 吃白米粽要沾白糖,不然干巴巴的下不了嘴,她就吃不下。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 海军不敢吃了,小声道:“我们少吃点,留一半鱼肉给爸爸妈妈吧。” 江海潮吸溜了下鼻子,催促弟弟:“吃你的吧,等爸妈回来鱼早就坏了。”她下定决心,“下次再有死鱼,我们不烧了,腌了晒鱼干留给爸妈。” 泡萝卜鱼汤真好吃,又酸又鲜又辣,特别下饭。 要是爸妈吃过中午饭再走就好了。 傍晚江海潮带弟弟妹妹去自家菜地抬水浇菜。海军力气小,负责站在菜地从桶里舀水浇菜,江海潮跟海音去五十米外的池塘担水抬到菜地。 隔壁修远大大(注:方言,伯伯)挑着担子去自家菜地浇菜,看他们分工合作,笑道:“你们姐弟仨还弄个流水线啊。” 三姐弟冲他嘿嘿笑,江海潮拎着空桶喊妹妹:“走,我们快点。” 她用尿勺从塘里舀水,手一翻,看到水花生丛里飘着白色。她以为是塑料袋,结果水流过来,居然是条死鱼。 看来天真热了,鱼都翻白肚皮了。 江海音激动地拼命扒拉,愣是把死鱼够到了面前。 看清楚鱼的样子,姐妹俩才算明白为啥这鱼漂在塘里没人捞。死了有些时候了,鱼眼睛看着都不对,比中午那条差远了。 但她俩不嫌弃,反正腌好晒成鱼干也吃不出来多大差别。 江海潮又伸长尿勺往水花生丛里探,哎哟,竟然还有条,看着比这条还大。 因为它分量足,尿勺带动的那点儿水流压根捎不动它。大鱼在水里转了个旋儿,死活没流过来。 海音急了,跑到塘边捡了树枝,脚踩着蘸水长的大杨柳树根,用树枝往前拍水。姐妹俩一个在前面引水流,一个在后面撵,白肚皮鱼跟鸭子似的,摇摇晃晃地往踏板的方向来。 江海潮激动得够呛,尿勺伸的更起劲了,结果不知道是塘里水草打了绊还是用力的方向不对,大鱼居然停在水面上不动了。 江海音不得不伸长胳膊,更加用力地拍打水面。 旁边修远大大过来挑水浇菜,看姐妹俩忙碌的样子,哈哈大笑:“晚上又能给你们加道菜了。” 这个池塘的承包户不夹生(注:方言,难说话,不好相处的意思),从来不管死鱼,姐妹俩毫无顾忌,赶鱼赶的更起劲了。 大鱼被激荡的水花逼得吃不消,再度摇摇摆摆地朝江海潮漂去。 嘿!真是条大鱼,都有江海潮胳膊长了,而且是青鱼,最适合腌咸鱼。 她扒开鱼鳃,又看鱼眼睛跟鱼肚子,还好,死的时间不算太长,能吃。 江海音一边往岸上走,一边急着问:“姐,鱼还行啊?——哎哟——” 江海潮吓得赶紧奔过去,一把拉住妹妹的胳膊。 谢天谢地,海音的脚卡在树洞里,没滑下水去。 江海音也脸色惨白,捂着胸口拔脚,结果脚出来了,鞋子卡住了,再□□,糟糕,靠近鞋跟的鞋帮断了。 她瞬间带上了哭腔:“姐,怎么办啊,鞋坏了。” 江海潮同样傻眼,为了条死鱼坏了鞋,可真亏。 她咬咬牙,安慰妹妹:“没事,回家我拿502胶粘上。” 3. 塑料凉鞋 姐弟三人也没心思在地里多耽误了,匆匆浇完菜就跑回家。 江海潮先让妹妹打井水刷洗干净凉鞋,等晾干了,才从爸爸的工具箱里翻出502胶,小心翼翼地涂在凉鞋的断口上,然后一点点地对齐了黏在一起。 海音和海军在边上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一口气吹错了,就把断口给吹歪了。 好不容易等鞋子粘好,江海潮跟捧着炸药包似的轻手轻脚放在地上,笃定道:“好了,再等半小时就能粘上了。”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江海音快跳到嗓子眼的小心脏可算是落回胸腔了,还积极提议:“赶紧腌鱼吧,苍蝇会下子的。” 姐妹俩通力合作,等鱼收拾干净再码上盐放进以前妈妈腌菜用的小缸里压好,江海音试探着问她姐:“姐,鞋子好了吗?” 江海潮心里也打鼓哩,却强撑着胸有成竹的模样:“应该好了。” 海军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去看鞋子,还拎起来看,吓得海音大喊:“哎,你下手轻点。” 她可就一双鞋。 海军嘿嘿笑:“没事,姐,好了。” 鞋在他手上根本没断! 江海潮也偷偷松口气,招呼弟弟妹妹:“吃饭吃饭,马上放奥特曼了。” 没妈妈看着,他们端着饭碗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也不会挨骂。 中午的泡萝卜鱼汤里的鱼吃完了,但萝卜和鱼汤还剩下不少,泡饭吃鲜的很。三人呼呼啦啦干掉了半锅米饭,剩下的得管明天早中两顿。 海军发出满足的喟叹:“要是天天都有鱼吃就好了。” 江海潮嗤笑:“你做梦吧,赶紧洗碗。” 海军抗议:“为什么我洗碗啊,中午就是我洗的。” 两个姐姐才不惯他呢,异口同声:“你又没烧饭!” 江海□□着小曲把鸡赶回鸡笼,又扫了遍院子,看天都快黑透了,催促弟弟妹妹:“赶紧刷牙洗脸吧,明天上学了。” 海音嘴里答应着,却神差鬼使地走到墙角,换上了自己的凉鞋,又走了两步。 江海潮奇怪:“你去哪儿,外头天都黑了。” 海音刚想答话,先“哎哟”一声,哭丧着脸喊:“姐,粘不住,鞋又断了。” 那颜色都发灰的塑料凉鞋果然耷拉下来,挂在她脚上。 江海潮急了:“放的时间太短了,你得让它多粘会儿啊。” 海音一泡泪含在眼里却跟电视上的午门砍头听到“刀下留人”一样,慌忙把鞋脱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姐又拿出了502胶水。 这回她不敢再轻举妄动,一直等到电视放完新闻联播又说了明天的天气,都放《焦点访谈》了,她才小心翼翼地看江海潮:“姐,行了吗?” 都快八点了啊,他们平常上学都是八点上床睡觉。 江海潮咬咬牙:“先洗脸刷牙,等八点再说。” 结果到了八点钟,江海音穿上凉鞋,跟趟地雷似的走了三步,鞋帮子又掉了。她嘴巴一扁,没忍住,直接哭出了声。 江海潮也慌。海音是个哭包,刚生下那会儿就天天像打雷下雨一样。爸妈本来想把她送人的,好留下二胎指标,结果被她哭得心软,最后留下来了。 现在她哭哭啼啼:“姐,怎么办,明天要上学啊。” 江海潮想说她哪知道怎么办,但妈妈临走前叮嘱过她,一定要照应好弟弟妹妹。她只能硬着头皮:“再试一次,这回……”她看了眼茶几上的座钟,咬牙下定决心,“等两个小时。” 电视上放《白眉大侠》了,以前妈妈赶她们回房睡觉,她们都要在楼下磨蹭半天舍不得上去。今晚没人管,姐妹俩却魂不守舍,连白云瑞出场都没多看两眼。 海军年纪小忘性大,替二姐担忧了不到五分钟就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视剧。等《白眉大侠》都放完了,他才打着呵欠躺下来:“姐,我要睡觉了。” 江海潮眼睛盯着鞋看呢,心不在焉地打发弟弟:“睡你的吧。” 到底还是调小了电视机的声音。 海音熬不住困,一个接着一个打呵欠,却强撑着瞪大眼睛,时不时就跑到堂屋看一眼茶几上的钟。 江海潮也困,除了过年守岁,她还没这么晚不睡觉呢。她搓了把脸,招呼妹妹:“你别上去了,咱们睡爸妈的床。” 虽然家里有两层楼,足有四个房间能摆床,但爸妈不放心海军一个人,他跟爸妈都睡楼下一间屋,只单独支张床。她们姐妹则搭伴睡在楼上。妈妈还开玩笑说这是小姐的绣楼。 海音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眼睛舍不得从鞋子上挪开:“没事,姐,我跟你一起等。” 《白眉大侠》放完了,电视上在讲评书,说的也是《白眉大侠》,可她们都没心思听。为了防止自己一不小心睡着了,江海潮还特地翻出数学练习册做。 她看妹妹等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板凳上跟长了牙一样,干脆喊她:“你把语文书后面的生字都抄一遍吧。” 海音惴惴应了,翻出书包开始写字。一动笔,她倒是暂时忘了鞋子的事,认认真真地抄了半本。完了放下笔,她又慌,本子抄完了,后面老师布置作业,她在什么上写? 江海潮有数的很:“没事,马上都快放暑假了,下学期肯定换新本子。” 姐妹俩又看了次钟,时针已经走到10的位置,这才哆哆嗦嗦地去试那双鞋。可饶是江海音比走高跷还小心,那鞋帮子依然没能撑过十米远,再一次断了。 江海音瞬间绷不住,眼泪花花往下淌,可怜巴巴地看姐姐:“姐,怎么办啊,我明天怎么上学?” 江海潮困得眼皮像刚才粘鞋子时把胶水沾到眼皮上一样,却还得安慰妹妹:“再粘一次,放一夜,明儿早上肯定就粘住了。502胶什么都能黏住的。” 可事实证明,502胶粘好的东西看着齐整,可能碎花瓶粘好了都能摆在桌上给人看,但不能碰,一着劲就散架了。 外面太阳都升到树梢了,江海音捧着她的鞋呜呜地哭:“姐,怎么办啊,我上学要迟到了。” 她只有一双凉鞋。 江海潮的旧凉鞋早坏了,剪掉了鞋帮,正穿在海音脚上当拖鞋。家里也没其他凉鞋能给海音穿。 江海潮只好给妹妹支招:“穿小白鞋吧,就穿六一儿童节表演老师让你买的小白鞋。” 也只能这样了。 可惜江海音是个汗脚,天一热脚就憋不住,闷一天味道熏死人不说,她脚趾缝也痒的难受。端午节前妈妈带她去卫生院看,大夫还说让她脚别闷着,得多透透气。下午一放学回家,她迫不及待地换下小白鞋,赶紧刷干净。 四年级放学比二年级晚十五分钟,江海潮回家看妹妹的难受劲儿,咬咬牙下定决心:“走吧,上街买双新凉鞋。” 海军是跟二姐一道回家的,闻声一蹦三尺高,兴奋地喊:“姐,上街买根冰棒吧。” 昨儿她们急着回家看白娘子,都没买冰棒。他看到了,妈给大姐钱了。 江海潮哼哼了声:“要是有钱找,就买一根。” 海军眼睛亮的跟夜里的猫似的,大声强调:“我不要赤豆冰棒,我要绿豆的!” 事实证明,他就是痴心妄想。 江海潮兜里总共只揣了五块钱,而镇上店里最便宜的凉鞋也要十块。她磨着老板讲价:“五块钱嘞,你看鞋子放边上一直吃灰,五块钱卖给我好了。” 店主像听笑话:“五块钱一双鞋?这么便宜你拿来卖给我,拿多少我要多少。” 海音大着胆子提要求:“买一只,我就买一只鞋,五块钱。” 她看这双鞋颜色跟她的凉鞋差不多,可以凑一双的。 店主已经不耐烦在这几个小孩身上浪费时间,直接挥手:“你当买肉啊,一斤买不起买半斤。我卖一只鞋给你,剩下的我卖给哪个?” 门口喊店主打牌的人嗤笑:“这哪家小孩,还买一只鞋,家里也太抠了吧。” 店主头也不回:“哪个晓得,穷抠穷抠的。” 姐弟三人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家。江海潮安慰妹妹:“没几天了,下个月就放暑假了,到时候在家穿拖鞋好了。” 至于放完暑假开学怎么办?那时候爸妈回家了啊,还怕什么。 昨晚熬夜,三人都没睡好,今天吃过晚饭,连海军都没要求看《白眉大侠》,姐弟仨就早早刷牙洗脸上床。这回江海潮和江海音没上楼,还是睡在了爸妈的床上,因为海军不敢一个人睡楼下。 关上灯时,江海潮看窗外的月亮,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今天都八号了,用不到一个月就放暑假了。 可鞋子的问题等天一亮就急吼吼地摆到了江海潮面前。 海音昨天放学刷干净的小白鞋,早上没干,鞋里面还是潮的。她本来就是一双汗脚,湿鞋还怎么穿? 她哭得眼睛跟烂柿子似的,海军急的在边上团团转:“这要怎么办?” 江海潮也快哭了,她上哪儿给妹妹变出一双能穿的鞋啊。最后实在没办法,她只能拿出自己的球鞋:“你穿这个吧,我给你里面塞点布头,你把鞋带系紧了。” 姐妹俩虽然只差两岁,但可能身高一个随爸一个随妈,差了快十公分了,鞋子当然也差了好几码。 江海音只能抽噎着点头答应,换上姐姐的球鞋去上学,一路上走的跟脚拖了两条船似的。 江海潮也只好假装看不见,自顾自进教室上课去了。 到上午第四堂课,麻烦来了,体育课,老师要求穿球鞋。 江海潮一个头两个大,臊眉耷眼地被体育老师丢在大太阳底下罚站了。 跟她玩的好的同学同情地看着她。爱捉弄人的男同学则发出怪叫,围着她嗷嗷乱叫,跟吃错老鼠药一样,然后被体育老师逮着罚跑步去了。 同桌卢艳艳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昨天放学我不提醒过你,今儿上体育课嚒。” 江海潮苦笑:“我忘了。” 其实她早上还记得,但海音一哭她也慌了,就把球鞋给她穿了。 唉,应该让她穿自己的凉鞋的。 不行,凉鞋又没鞋带又塞不了布头,这么大,海音怎么穿。 卢艳艳还想学她妈那样拿手指头戳江海潮脑门,结果眼睛瞥到班主任朝这边来了,吓得赶紧一溜烟跑了。其他同学也嗷嗷叫着一哄而散。 江海潮心里直打鼓,估计自己又得再挨一次批评。没想到班主任只瞅了她一眼,走去旁边跟体育老师说了句什么,后者就宣布她不用再罚站了。 因为班主任安排她回班上去出黑板报。 卢艳艳羡慕得都要流口水,难掩复杂的心情:“陶老师果然最喜欢你,多偏心你啊。” 江海潮神胳膊够她脖子:“呵呵,你要不要也被偏心下?跟我一块儿去出黑板报?” 她从小临爸爸的字,硬笔字写的好看,粉笔字也不错,加上会画画,总被老师喊去出黑板报。其实偷偷说一声,虽然挺有面子的,很被同学羡慕,但她真不爱吃粉笔灰。 卢艳艳立刻挣扎出去:“不要,我们要跳皮筋的。” 江海潮只好自己一个人回班上出黑板报,她才抄了一首诗,卢艳艳惊慌失措跑回来喊她:“海潮,你妹妹海音被人打了。” 吓得她立刻丢了粉笔往外冲。海音从小跟个面团一样,从来不跟人吵架。哪个王八蛋敢打她妹妹! 找死! 4. 是你们吃我们的 江海潮冲到老师办公室,海音正在抹眼泪,屁股上沾了好多灰,应该是叫人推了个屁股墩。 站她对面的男生冲老师嚷嚷:“是她先打我的,她拿鞋子砸我的头。” 江海音哭哭啼啼:“我没有,是鞋子自己飞出去的。” 原来二年级也上体育课,江海音和同学一块儿跳橡皮筋,她是玩皮筋的高手。但今天鞋子大,她跳的时候,鞋子飞出去了,刚好砸到了男同学的头上。这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江海音推倒在地上。 还是老师看到了,才把两人带到办公室。 现在看两个学生还在争执,老师被吵得头疼,开口断官司:“好了,江海音鞋子跑了不是故意的,李涛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推女同学呢?这要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江海音眼泪含泪:“老师,我疼。” 李涛不甘示弱:“我头还疼呢,你要把我砸笨了,你负责啊?” 老师噗嗤笑出声:“你还好意思,我倒是希望你被砸开窍了,回回考试倒数第一你有脸哦,你要有江海音一半聪明我睡觉都能笑醒了。行了,不许再吵。” 正好下课铃声响了,老师给这事画了句号:“赶紧回家吃饭吧,不许再闹。” 江海潮在心里盘算了下,感觉这回妹妹就即便吃亏,亏得也不大,就跟老师打了声招呼,带妹妹去小学前面的幼儿园接弟弟一块回家。 江海音却一瘸一拐的,偷偷告诉姐姐:“我屁股疼。” 刚才当着男生的面,她不好意思说。 江海潮立刻急了,屁股疼,万一是骨头摔坏了怎么办?不行,她得找人要个说法。 不等她回头,后面已经有人追上来,一位跟妈妈差不多大的阿姨抓住海音的胳膊:“你个小妹头打我儿子的脑袋你还想跑啊。” 江海潮用力从陌生阿姨手上抢回妹妹的胳膊,大声道:“你还说呢,我妹妹被李涛推的摔的骨头疼,我还要找你们家赔骨头。” 李涛妈妈冷笑:“玻璃做的啊,屁股坐地上就骨头疼了?是你家这个小妹头先砸我儿子的脑袋的。你爸妈呢,你们家是怎么教小孩的?” 李涛有妈妈撑腰了,腰杆子挺得小肚子都鼓出来,大声嚷嚷:“她爸妈出去要饭了,叫花子,要饭的!” 江海音眼睛又红了,带着哭腔喊:“我家不是要饭的。” 幼儿园放学了,老师带着学生往校门口走,江海军看到二姐要哭了,跟颗炮弹似的冲过来,一把推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李涛,像小老虎一样怒吼:“不许你欺负我姐姐。” “吵什么啊。”后面走过来一个比爸爸大几岁的男人,皱着眉毛说李涛妈妈,“接个儿子怎么到现在,饭店菜都上桌了。” 江海潮认出了人,主动打招呼:“李伯伯。” 这是化工厂的厂长,她到厂里找爸爸时见过。 李厂长惊讶,瞅了江海潮好几眼,一副不确定的模样:“你是?” 江海潮抢在李涛母子前面开口:“我爸是江和平,化工厂的技术员。” 李厂长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跟你爸长的真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今天这是?” 江海潮大着胆子开口:“我妹妹跳皮筋时鞋子飞了,不小心碰到了李涛。李涛问都不问一句,把我妹妹推的摔下台阶,她现在骨头疼,恐怕骨头都断了。伯伯,我爸妈不在,我不晓得怎么带我妹妹去医院拍片子。” 她记得清清楚楚,伤了骨头要去卫生院拍片子的,说不定还要打石膏。 李涛妈妈冷笑,这小妹头还倒打一耙了,摔了屁股的人竟然好意思让砸了头的人负责带去医院拍片子!她从鼻孔里出气:“好啊,我们带她去卫生院拍屁股,你好好看着,学会了带我们家李涛拍脑袋。别说我们家欺负人,谁也别占谁便宜。” 农村人就是这德性,一天到晚想占便宜。像这个小妹头,鞋子买这么大,还是想多穿两年嚒。真是占便宜占的天天演笑话。 江海潮捏紧了拳头。她只有五块钱,连一双塑料凉鞋都买不起,哪有钱拍片子。可海音一向能忍,如果不是疼的吃不消肯定不会吭声,万一真摔坏了残废了要怎么办? 冲动之下,她脱口而出:“行啊,拍片子的钱从我爸的工资里扣。” 李妈妈火冒三丈:“你爸哪来的工资?都不上班哪来的工资?” “好了好了。”李厂长出来打圆场,抬手看了眼腕上的表,“赶紧的,趁中午到卫生院拍个片子再看。” 江海潮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拽着弟弟,默默地跟在后面。 李厂长今天开小车过来的,司机奇怪地瞅了眼小尾巴似的三只小萝卜头,只问领导:“去饭店吗?” “先去卫生院。” 小轿车本来塞不下这么多人,但江家姐弟都瘦,愣是挤进去了。四个轮子的确比两条腿要快,平常走路十多分钟才到的卫生院,只听见车子打火,嗖一下就停在卫生院门口了。 大夫正端着铝制饭盒吃饭,听江海潮说完点头安排海音照X光去了。 李涛妈妈不肯吃这个哑巴亏,嚷嚷道:“大夫我们家也要拍片子,这砸到脑袋可是大事。” 大夫看了眼李涛:“头晕吗?恶心吗?想不想吐?” 李涛福至心灵,瞬间意识到这是个装病的好机会,立刻捂住脑袋哎哟哟叫唤:“我头疼我头晕,妈,我难受死了。” 李妈妈慌了,一把搂住儿子:“乖涛涛,给妈妈看看,哪儿难受。”她又冲江海潮喊,“你家必须给个说法,我家涛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个小妹头等着!” 江海音吓得心慌手抖,下意识地拽姐姐的胳膊,眼睛红的像兔子,小声央求:“姐,我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他们哪有钱给李涛治病啊。 江海潮却不肯走,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海音就这样回家挨着。 大夫对双方之间的剑拔弩张置若罔闻,只撩了下眼皮,点头道:“难受啊,那大概是脑震荡,等卧床休息,动都不能动。电视别看了啊,别跑出去玩,还有吃的,清淡饮食,别吃荤腥了,先喝粥吧。” 李涛越听脸越白,到后面听说自己连肉都不能吃了,他立刻又跳起来:“没事,大夫,我一点事都没有。” 大夫面无表情:“头不晕不难受了?” 看李涛狂点头,他才开口施恩:“那行吧,回去注意休息。” 李妈妈可不干了:“大夫,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就这样算了?起码拍个片子吧。” 大夫到现在饭都没吃完,已经十分不耐烦:“那你还要怎样?鞋子砸到额头,油皮都没破,也没肿,你不说我都看不出红印子。你说怕影响脑袋,这照X光吃射线,你到时候要说拍片子把脑袋拍笨了,我怎么讲?你要是不放心去城里大医院,我是没办法的。” 李妈妈还想再说什么,被李厂长拉住了:“行了行了,先给这个妹头拍片子吧。” 等片子拍完,大夫说骨头应该没事,江海潮才松了口气。 李妈妈气呼呼的:“看到了吧,别想再讹人。” 李厂长倒是平易近人,还冲三姐弟笑:“好了,赶紧回家去吧。对了,没吃饭吧,算了,跟我们一起上饭店吧。” 江海音下意识地想拒绝,他们让她感觉不舒服。但她习惯性看姐姐,姐姐却抿着嘴巴点头:“好啊,现在回家也来不及了。” 李妈妈大概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李厂长都愣了下才示意他们上车:“去饭店。” 江家姐弟上了饭桌也不客气,不用人劝,该吃吃该喝喝,不管是糖醋排骨还是炖鸡汤,他们都吃的毫不迟疑。江海音一开始还有些慌,后面看大姐动筷子,也跟着放开痛快吃了。 到后面,李厂长不得不又让饭店再上了份黄瓜炒肉片。 吃完饭,他又安排小轿车把他们送回学校。 等进了学校大门,李涛终于憋不住,冲江海音吼:“你们真不要脸,还好意思吃我家的。” 江海音愤怒地怼回头:“你们家才不要脸,不发我爸爸工资。” 李涛快气爆炸了:“那是厂里没钱,关我们家什么事?” 江海音哑炮了,她觉得不对劲,但不知道该怎么回嘴。好在她姐可不是闷葫芦,直接鼻孔里出气:“当哪个傻哦,厂里没钱给我爸发工资,有钱给你们家盖小洋楼,还唱卡拉OK呢。” 去年她爸被迫去给厂长送礼,想让厂里好歹开几个月的工资。厂长就在家里唱卡拉OK。结果礼送出去了,工资却一分都拿不到手。 江海潮眼睛喷火瞪着面前又白又胖的李涛:“厂里没钱我爸出去闯生活,你爸还滋润地开小轿车吃饭店。你们糊弄鬼呢,都当旁人傻,就你们家聪明是吧。我告诉你,今天不是我们吃了你们家的,是你们家一直吃我们家,吃厂里的。你们家才是最不要脸的。” 撂下话,三姐弟扬长而去。 回教室前,江海潮关心妹妹:“你屁股还疼不?” 海音摇头:“不疼了,贴了膏药就不疼了。”她忧心忡忡,“姐,李涛爸爸生气的话,会不会再也不发爸爸工资啊。” 江海潮冷哼:“他扣着厂里人的工资不发他才高兴。” 呵,厂里没钱?那么多原料还有运货的大卡车,随便卖出去都有十几二十万。妈妈上班的被单厂好歹还分了床单被套,化工厂却一毛不拔。哼!妈妈说了,这种人掉进化工炉子里烧出来的心肯定是黑的。 她光棍极了:“反正他又不会发爸爸工资,我们不吃白不吃,能吃回一口都是赚的。” 海军眼睛一亮:“那我们天天吃去,他家还开小轿车呢。” 江海音小小声道:“车不是厂里的,李涛他爸去镇政府了。” 真不公平,他们爸爸辛辛苦苦上班,厂子不行了,爸爸就只能空手白干。天天上饭店吃吃喝喝的厂长却还能去当干部,坐小轿车。 为什么这样?江海潮也不懂,她只能叮嘱妹妹:“海音,你晚上放学跟海军先别走,等我一块上街去。” 5. 还差三块钱(捉虫) 上街干什么?继续吃大户?做梦吧!当然是去给海音买凉鞋。 店主忙着打牌,根本懒得搭理他们。无论江海潮怎么磨,他都一口咬定10块钱,少一分都不卖。 江海音在边上半天不吭声,突然间冒出一句:“出红桃A,大牌都出去了。” 店主愣了下,迟疑地抓着牌不动。旁边人哄笑:“出哎,小妹头眼睛可利了。” 店主咬住后槽牙,狠狠地丢下红桃A:“出了。” 结果真没人手里牌能压住他,这把他赢了。 牌桌上一阵笑闹,有人嘴里骂骂咧咧的把钱推过去,还有人起哄让店主请客:“这把你可赢了啊。” 江海潮趁机砍价:“老板,你就五块钱卖给我们嘞。” 输钱的人帮腔:“就是,还是人家小妹头让你出的红桃A。” 店主却不傻,挥舞着手上的毛票:“总共就赢了两块钱,我再舍你五块钱?我倒贴三块?” 牌桌上的人纷纷表示不能这么算,打牌讲究的就是兆头。还有人起哄架秧子:“要不这小妹头再指点你大哥打几把,直接赢走这双鞋。” 江海潮紧张地把妹妹拉到身后:“我们不打牌。” 她爸妈都不爱打牌,家公爷爷(注:方言,外公)更是最恨赌钱,所以她家没打牌的习惯。海音也不是擅长打牌,她是会看,记性好,心算快。桌上已经出了哪些牌,她在边上看看心里就有数了。 牌桌上的人哄笑声更大了,店主点香烟,漫不经心道:“行哎,我不占你们小孩子便宜,两块钱,我舍两块钱,八块钱你们把鞋拿走。” 再少一分他都不肯。 江海潮不敢带弟弟妹妹在店里多待,牌桌上乌烟瘴气的呛死人。她跟店主说定了:“就八块钱,你把鞋子给我留着,回头我来买。” 三人出了店门,海音愁眉苦脸:“还差三块钱。” 他们要上哪里找这三块钱去? 江海潮也犯愁,长到10岁,除了每年压岁钱在手上过完夜就得上交外,她就管过这五块钱。 找钱?那是爸妈的事,属于另外一个全是大人的世界,她从来没管过这茬啊。 她站在街上的时间有点长,弟弟妹妹又都盯着她看,同桌卢艳艳瞧见了跑过来打招呼:“江海潮,你上街买什么东西啊?” 江海潮下意识地否认:“没,就逛逛,你买什么啊?” 卢艳艳得意地晃了下手上的塑料袋:“我帮我奶奶卖麻团,我奶奶给我钱炸了米棍。”说着她还抓出几根塞给江海潮姐弟。 江海潮没和她客气,谢过她接了塞进嘴里吃。米棍蓬松,吃进嘴里带着点甜,好吃的很。 但她还愁三块钱的事,没心思跟卢艳艳多说话,讲了几句老师留的家庭作业就带弟弟妹妹回家。 哎,上哪儿找钱去呢。卢艳艳可以帮她奶奶卖麻团拿零花钱,他们奶奶可指望不上。 三人回家不急着做饭,趁太阳没下山先写作业。老师说自然光对眼睛最好,能早点看书写字就早点干,别非拖到黑漆麻乌再点灯熬蜡伤眼睛。 海军端着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小龙人》一边择韭菜。等他把菜择好了,姐姐的作业也写完了,就能洗菜点灶烧晚饭。 忽然间,大姐喊了声:“对,卖菜!” 江海潮一巴掌拍在语文练习册上,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阅读理解。 这篇文章说了两个小姑娘,是乡下城里学校手拉手活动认识的朋友。乡下小姑娘去城里卖菜碰上了自己的朋友,两人分别羡慕对方又不理解对方,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更好。 江海潮现在可没心思管文章的感情,她只觉得面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卖菜可以挣钱,她家地里就有菜,她也是乡下学生。 她丢下笔,高兴地对着弟弟妹妹宣布自己的决定。她要进城卖菜,《我爱我家》上演了,城里吃菜都要买,能卖出钱。 江海音却害怕,她长这么大只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和姐姐弟弟一起被爸爸妈妈带去城里玩了一天,现在爸妈都不在,他们去城里卖菜,要怎么弄啊。 她喊住江海潮:“姐,要不,我们就在镇上卖吧,在菜场外面卖,买菜的人也能看到。” 江海潮想了想,觉得也行。其实她都不知道去城里该怎么走,坐车吗?那菜带上车司机会不会骂。 海军理干净了韭菜,比姐姐更激动:“大姐,我们卖什么菜啊,我能择韭菜。” 江海潮在心里盘算了回,自家自留地上现在长得最好的就是蕹菜跟苋菜,其次是辣椒和早豇豆,茄子是头一茬,洋柿子留下的只有青的,不过虽然不好烧汤,但跟辣椒一块炒了也很好吃。还有黄瓜,不当菜直接啃都好吃。 今晚他们收拾好了,明天一大早拎到菜场去卖,卖完了正好去上早读。 说干就干,江海潮挎着篮子招呼海音和海军出门。 修远大大正在巷子口扎笤帚,看到他们随口问了句:“去地里浇菜啊?”又转头问春英嬢嬢,“你那垅小青菜卖了多少钱?” 春英嬢嬢拍大腿:“别讲了,卖个鬼,我辛辛苦苦理了半天,五分钱一斤都没卖出去。” 修远大大哈哈大笑:“小青菜哪家地里没有,谁稀罕买你的。你要是卖鱼卖肉卖卖这边地里长不出来的东西还差不多。镇上厂子都歇火了,有多少人还舍得掏钱买这个。住镇上的,哪个家里在村里还没地。” 江海潮傻眼了,眼巴巴地问修远大大:“我们镇上菜卖不掉啊?” 春英嬢嬢替他回答:“卖不掉,能卖的都是稀罕的。我白忙了一天。” 她还奇怪,小妹头问这个干嘛?江海潮已经垂头丧气地带着弟弟妹妹又转头回家了。 春英嬢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三个娃娃不是去浇菜吗?” 招娣婶婶正在择蕹菜,笑道:“天天浇还不累死他们,差不多行了,三个娃娃能吃多少。” 院子门背后,江海音着急:“姐,你真要进城去卖菜吗?” 去年村里办丧事,主家请了电影队放《陈奂生上城》,大家看了都笑。她却害怕,陈焕生在县城病了碰上县委书记住进了招待所,可县委书记要是没见着或者认出他来,他病得那么厉害,会不会就在城里死掉啊。 人生地不熟,谁都不认识他。 江海潮也心里打鼓,但她家地里的菜到镇上卖不掉啊。 江海音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姐,我们怎么去城里啊?车票要多少钱?” 一旦涉及到花钱的问题,穷人家的小孩都挺不直腰杆。即便妹妹没问出口,江海潮自己也害怕,如果他们花钱买车票进了城,菜却没卖掉,那岂不是连五块钱都要白白浪费掉了。 江海潮头痛,看弟弟妹妹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只好先转移话题:“烧饭吧,吃过饭再说。” 晚饭炒了韭菜凉拌了黄瓜片。本来他们计划是要红烧茄子的,茄子多多放油烧,炖的烂烂的,吃在嘴里感觉像肉。但姐弟三人都没心情,最后只蒸了茄子,倒进熟油加了蒜末拌一拌。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收拾碗筷时,江海潮特地说了句:“肯定会有办法的。”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到底说给弟弟妹妹听的还是自己听的。 她心烦意乱,把用过的碗筷放进竹篮里:“我去塘边洗,你们早点洗澡上床吧。” 今天跑来跑去,他们都出了一身汗,正好天热,洗澡也不怕着凉。 江海潮心不在焉地蹲在石踏板上洗碗,心里一个劲儿琢磨:到底上哪儿卖菜去呢。 修远大大家的秋月姐姐过来漂洗衣服,喊了她好两声她才反应过来答应。秋月姐姐笑道:“在心里默背课文啊,喊你都听不到。” 江海潮赶紧往边上挪两步,给秋月姐姐空出个位置来。突然间,她目光落在秋月姐姐的脚上,恨不得能把她的鞋子看出个洞。 秋月姐姐都叫她看的忍不住心底发毛:“怎么了,海潮,你看什么啊。” “秋月姐姐,你能让我看看你的凉鞋吗?” 秋月姐姐的凉鞋是皮革的,样子跟拖鞋的区别就是后面还有一圈鞋帮。这样她穿鞋不用搭扣,直接脚一伸进,提起鞋帮就好。 江海潮的嘴角往上翘,最后憋不住,嘴巴都要挂到耳朵上了。她大声道谢:“谢谢秋月姐姐。” 秋月姐姐看她跟阵风似的兴冲冲地拎着竹篮跑了,满头雾水:“谢我干嘛,我没干嘛啊。” 江海潮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她知道要怎么办了,不用再找三块钱买新鞋,她只要把海音搭扣凉鞋后半截鞋帮缝在前半截上,做成和秋月姐姐穿的那种“一脚蹬”就行。只要缝紧点,不死命跑,凉鞋穿着绝对不会飞掉。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进小院,还没来得及喘匀气说话,灶房里传出了呜呜的哭声,海军急的要命:“二姐,你别哭,没事的,大姐肯定有办法再找到三块钱,到时候给你买双新鞋。” 江海潮跑进灶房安慰妹妹:“别急,我有办法修好你的凉鞋。只要……”,她话没能说完,因为她已经瞧见抓在海音手里的凉鞋了,不由得惊呼,“鞋怎么成这样了?” 原本断掉的鞋帮黑乎乎一片,缩得都要看不出样子了。 江海音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哭得声音哆嗦:“我看修塑料盆的……都是烫软了粘起来就好了,……我想塑料凉鞋也一样。可它老是粘不住。” 于是她就再拿火钳再多烫一点,再一点,鞋子最后变成这样了。 6. 飞来的五块钱 江海潮气得跺脚:“哪个要你烫的,我都想好了怎么修了。把这边缝起来,直接穿好了。” 江海音看姐姐比划出来的样子,更是后悔的直打自己的脑袋:“都怪我,都怪我,我为什么要烫它?” 现在完蛋了,鞋子毁了,再也修不好了。 江海潮快要气死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结果却叫妹妹一声不吭地毁了。真是净帮倒忙。但她还是拽住妹妹的胳膊:“好了,别打了,你打自己有什么用,我再想想,肯定有办法的。” 院子外头春英嬢嬢喊:“海潮,你们在家吧,哪个在哭啊?” “没事没事。”江海潮胡乱答应着,“我们在家呢。” 春英嬢嬢听到回应便不再追着,院子外面又恢复了安静。 江海潮没滋没味地喊弟弟妹妹:“先洗澡吧,洗过澡还要洗衣服呢。” 海音抽抽噎噎地去洗澡了,完了又赶紧把三人换下的衣服泡在盆里搓洗。 江海潮愁的恨不得拔光头发,愣神半晌听见鸡叫才想起来今晚她还没喂鸡。她赶紧切菜叶子好拌上米糠喂鸡。 海军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跟二姐一起去塘边漂洗衣服了。 江海潮一面叹气一面喂鸡,站在院子里茫然地四顾周围,只恨爸爸三代贫农,家里连偷偷埋下金条的可能都没有。 到底上哪儿找钱去呢,她想要三块钱。 忽然间,院子门“咚”的响了声,啪啪啪的脚步声冲进院子。海军激动地喊:“大姐!”,然后他的嘴被二姐捂住了。 江海音还谨慎地转身关上院子门,生怕后面有人撵似的,跑进堂屋才敢喊她姐:“姐,你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江海潮瞧见她手上的五块钱时,第一反应是掏自己口袋,海音啥时候把钱拿走了? “捡的。”海军兴奋地在旁边解释,“我跟二姐在路上捡的,还是我看到的呢。” 嘿,不晓得谁掉的,正好解决了他们的大麻烦。五块钱比三块钱多,他在幼儿园都学加减法了,他知道! 江海潮也觉得就跟语文老师说的一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三块钱的巨山就这么轻易地被搬走了。 她长松一口气,痛快地宣布:“我们马上到街上把鞋买了。” 大人们都说捡到的钱留不住,必须得尽快花掉。 三姐弟关上院子门往外走,春英嬢嬢和招娣婶婶等人正在巷子口乘凉,看见他们就问:“你们上哪儿去啊?晚上可不兴去地里浇水啊。” 江海潮胡乱答应:“我本子写完了,去买本本子。” 春英嬢嬢奇怪:“小店往这边走啊。” 村里就有小店。 招娣婶婶扑哧笑出声,压低声音道:“她家啊,东西又坏价钱又贵,我都愿意上街买去。” 三姐弟没走两步,不远处突然传来震天响的哭声,夹杂着求饶:“爸,别打了,我真没买零嘴。” 哭声凄厉,招娣婶婶听了都忍不住问了声:“这哪个,打成这样。” “还有哪个,小福生呗,打起小孩来没点数,上次把他家明明吊在房梁上打,差点没打断气。” 江海潮姐弟本来没多关心,他们和王明明也不在一块儿玩。 但修远大大说了原委:“小福生让明明去小店买香烟,结果小孩钱掉了,回家就打了。” 江海潮听到“钱掉了”三个字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海音也侧过头看她,只有海军催促:“姐,我们快点,晚上要放《白眉大侠》呢。” 后面断断续续传来讨论声。 “五块钱啊,掉了五块钱。也真是的,小孩掉钱骂一顿打两下好了,哪能这么打,打坏了怎么办?” “小福生就是个愣头青,下手没轻没重的。刚才他哥哥劝他,他还说打死了也是他养的,旁人管不着。” “皮带都拿下来抽,这哪是当老子的啊。” “还当老子哩,明明妈怎么走的?就是被他活活打跑的。” …… 不知不觉间,三姐弟已经停下了脚步。 江海音小小声地问:“姐,他爸不会真打死他吧。” 电视里就有人是被皮带抽死的。她看过王明明他爸打他,打的都出血了。 江海潮也心里发毛,哪里能抽皮带呢,从小到大,他们三姐弟最多吃过妈妈的毛栗子,爸爸连他们根手指头都没动过。爸爸说他手重,打坏了不好。 不远处,凄厉的哭声似乎渐渐哑了,却不停地重复回响:“爸,别打了,我要死了,爸爸,别打了。……救命啊,救命……” 明明声音小了,可为什么好像在她耳边喊一样。 神差鬼使的,江海潮冒出句:“我们过去看看吧。” 海音和海军都不想去,但他们又觉得自己应该过去。 姐弟三人调转了方向,往王明明家跑。他家还是破瓦房,在村里都不起眼。院子里围了不少人,有人手里还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劝:“行了,福生,别打了,五块钱少抽一包烟呗。” 手里拿着皮带的男人眼睛猩红,恶狠狠道:“你赔我一包烟?” 这话就不讲理了。 江海潮挤在大人堆里,瞧见王明明趴在凳子上,上半身没穿汗衫,背上已经肿了好几道血印子,真出血的那种,他疼得又哭又喊:“爸爸,表打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江海潮感觉身上发冷,大夏天的要打哆嗦。 春英嬢嬢一把搂住她,骂小福生:“你造孽哦,表打了啊,把人家的娃娃都吓坏了,你赔得起?” 小福生眼睛一横:“我打我自个儿的娃娃,管你们屁事。” 说着,他又扬起了皮带,跟人来疯似的,好像看的人越多,他打的越兴奋。 “别打了!”江海潮听见一声喊,等到耳朵嗡嗡响时,她才意识到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她干嘛喊啊,她茫然。 小福生像是愣了下,看清楚是她一个小妹头,立刻毫不犹豫地又扬起皮带。 海音却哭着喊:“你别打了,王明明没买零嘴,他的钱我捡到了。” 再打下去,王明明真的会死的。她记得过年时看录像带,有个小孩就是被他爸活活打死的。 江海潮闭了下眼睛,顺着妹妹的话往下说:“我们刚才在路上捡到的,不晓得是哪个掉的,准备明儿去学校交给老师。” 小福生已经丢下皮带,三两步逼上前,手一伸:“钱呢?” 修远大大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干啥?人家娃娃捡了钱,你一声谢没有,跟讨债样的吓唬哪个啊。我告诉你,娃娃吓坏了,都跟你没完。” 海音哆哆嗦嗦地掏出五块钱,从大人身后伸过去:“就是在电线杆子那边捡的。” 春英嬢嬢啐了口:“小福生哎,这是碰上和平家的娃娃,叫养的多格正,捡了钱都要交给老师。你再看看你,不像个样子,害了明明妈,还要害娃娃。一点样子都没有。” 小福生接过钱,鼻孔里出气,丢给儿子:“去,给老子买香烟去。” 王明明哆嗦着身子站起来,想蹲下身捡钱。 他大伯一把拽住他:“买个屁的烟,走,大大带你搽点药。打成这个样子了,还买香烟呢,抽屁吃去吧。” 闹腾腾的人群散开了,三姐弟也往外面走。 海军愁死了,小小声道:“姐,怎么办啊,没钱了。” 二姐的凉鞋要怎么办? 江海潮捂住弟弟的嘴巴:“回家。” 春英嬢嬢看他们往家去,奇怪道:“你不去买本子了?” 江海潮胡乱回答:“太晚了,明天再去买吧。” 春英嬢嬢笑了:“也是,早点回家睡觉吧。” 院子门合上,姐弟三人面面相觑。 江海音羞愧地道歉:“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凉鞋是给她买的,她却说钱是捡的。 江海潮叹了口气:“没事,再想办法吧,总不能真看他被打死。” 其实王明明他妈妈跑了这件事在村里偷偷议论过很长时间,有人说她没跑,是被小福生打死了丢了。后来好像有人在县里做工看到了她,这事才算了。 但由此可见,大家都相信小福生真下得了手打死人。 想到这里,她浑身都发冷。 谢天谢地,他们爸爸不是小福生。 院子门被拍响了,秋月姐姐在外面喊:“海潮,睡了吗?没睡过来吃西瓜,我爸切了好大一个瓜。” 门开了,秋月姐姐冲江海潮笑,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没事,别怕,小福生就是窝里横,不敢打外人的。” 修远大妈已经端了脸盆出来,里面摆放着切成片的西瓜:“来来,都尝尝,我家也是头回种西瓜。” 在巷子口乘凉的人笑着应和,走上前,一人拿了片瓜。 江海潮下意识地找最薄的,秋月姐姐却把最厚的三片瓜塞给他们姐弟:“吃吧,甜呢,我爸在农科站买的种,8424,说是最甜的瓜种。” 甜,确实特别甜,甜津津凉浸浸,但江海潮却感觉吞不下去。 大家都在夸他们,说他们三个捡了钱都不自己花,还要还人,秋月姐姐还说这是拾金不昧,应该让写表扬信送到学校。 但她自己知道,他们本来想拿这钱买鞋子的。 海音和海军也羞愧,头都抬不起来。 还是招娣婶婶笑着打趣:“好了,三个娃娃都随爹妈,脸皮薄,再说要挖地洞了。对了,春英姐,你明儿去粮管所卖小麦啊。” 春英嬢嬢接过话头:“我才不在粮管所卖哩,价压得那么低,我卖光了麦子也不够买的化肥和(农)药水的钱。” 招娣婶婶好奇:“那你上哪儿卖去?还是自家换面粉吃?” 春英嬢嬢得意地眨眼睛:“去江口,人家镇上才叫镇上,大,卖东西的多,那里有人收小麦,比粮管所贵两毛钱呢。” 江口也是个镇,在湖港镇隔壁,要大好多。江海潮听爸爸说过,当年公社撤高中时,江口的高中就没撤掉。 招娣婶婶声音拔高了八度:“贵两毛?那可不少啊。一亩地收八百斤,五亩就是四千斤,四百块钱哦。我家亏了,种的多是菜籽。” 春英嬢嬢摇头:“哪有那么多,三粮不交啊,剩下的卖了也就刚够种粮、化肥跟农药。穷忙穷忙,忙死了也没脑头。” 江海潮浑身一个激灵,连瓜都顾不上吃:“嬢嬢,江口有人买菜吗?” 春英嬢嬢愣了下,然后一个劲儿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啊,我应该把小青菜挑到江口去卖。” 现在来不及了,小青菜晒了一天,早蔫吧了。 招娣婶婶又笑出声:“累不死你,快三十里地,你跑过去就卖两筐小青菜,想的出来。” 春英嬢嬢摊手:“那我有什么办法,小伟上班总不能走路去吧,砖窑二十里地呢。” 她平常少出远门,用不上自行车。自行车又不便宜,好几百呢,她家只有一辆。 江海潮一颗心砰砰直跳,嘴巴比脑袋更快:“我家有车,嬢嬢,我爸妈都有自行车。” 对,她可以去江口卖菜。 7. 卖菜(捉虫) 招娣婶婶吃完瓜,准备回家洗手,笑春英嬢嬢:“对,你少带点麦,别把车胎给压炸了。” 春英嬢嬢倒有点不好意思,看向江海潮:“那就借一下你家的车啊。海潮,等回来我给你们买冰棒。” 招娣婶婶都要进家门了,还回头笑骂一句:“买什么冰棒,起码得买雪糕。你一趟能多挣二三十块钱呢。” 挑担子能多重,八九十斤就要压死人了,那可是三十里地。骑车子不一样了,驮个两百斤都是小意思。 春英嬢嬢被她挤兑的厉害,只好答应:“好好好,雪糕雪糕,肯定买雪糕。” 江海潮却摇头,压低声音道:“嬢嬢,我们不要吃雪糕。你带我去江口就行,我爸妈不在家,地里菜吃不完浪费,我们打算卖了。” 春英嬢嬢愣了下,估计三个小孩在家光吃菜碰不到荤腥馋得慌,想换点钱打打牙祭。她也不推诿:“行哎,我带你一道去。你哪天放假,反正不急一两天,等你不上学我们再去。” 瓜吃完了,江海潮跟秋月姐姐道谢,带着弟弟妹妹回家,等回堂屋她才说妹妹:“行唻,别愁了,我们卖了菜就有钱买凉鞋了。” 江海音眼睛亮晶晶的:“姐,我跟你一起去卖。” 江海军急着在边上喊:“姐,我也要去。” 江海潮推他俩:“去去去,赶紧睡觉去,明天一放学我们就去地上摘菜,收拾好了,后天早上就去江口。” 这周是大礼拜,礼拜六也放假呢。 结果菜拾掇好了,最后跟着春英嬢嬢一起去江口的只有江海潮。 因为家里就两辆自行车啊,借给春英嬢嬢一辆驮了两大袋麦子,剩下的一辆让江海潮用来驮上一尿素袋的菜。她只会“掏螃蟹”,前杠后座都带不了人。 江海音只好可怜巴巴地看她姐:“姐,你早点回来啊。” 江海潮保证:“我一卖完就跟嬢嬢回来,绝对不耽误。” 天蒙蒙亮了,春英嬢嬢不敢磨蹭,催促她:“走走走,等太阳出来就热了。” 光岩村的路并不平坦,突出的石头坑坑洼洼的,江海潮骑到镇上才觉得路好走些。 春英嬢嬢骂了句:“倒头鬼哦,上回收集资款说修路,不晓得修了哪个的坟山。”她加快了速度,“咱们赶早啊,今儿江口有场,早点去能卖个好价钱,晚了人家要压价的。” 江海潮嘴里答应,跟着快快蹬车。她个头还不到春英嬢嬢的胸口呢,骑车速度肯定比不上大人。但春英嬢嬢驮的麦子重啊,两百多斤快三百斤哩,压得二八大杠车后座都像矮了一截,所以江海潮堪堪能跟上。 路旁的秧田飞快地往后跑,带起清凉到有些凛冽的晨风,吹得人都来不及感受,只觉得呼哧呼哧的,喘出来的气像锅炉上的水蒸气,熏得人脸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渐渐的,路上人多起来,有扛着锄头下地的,有推着板车运麦秆的,有背着塑料壶去打农药的,还有人挑着担子在路上吭哧吭哧地走。 他们都像走马灯一样,飞快地从她眼前跑过。 等江海潮爬坡上桥时,她听见前面春英嬢嬢喊:“要到了。”,然后她才听见“嘎嘎”的叫声,再低头一看,河面上游过了一群大白鸭。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语文课上老师提起的一句诗:春江水暖鸭先知。 嘿,这都夏天了。 春英嬢嬢喊她:“海潮,快点,我们到那边去占个位置。” 时间的确早,太阳才挂在树梢,但场上已经不少人。 沿着石桥下的道路两旁,有卖塑料盆的,有摆套圈摊子的,有支起杆子挂衣服的,有烧了煤炉煮旺鸡蛋的,一路都是卤香味,还有人牵着猴子往前走呢。 江海潮眼睛看不过来,却不敢多瞧,紧紧跟在春英嬢嬢身后。每回镇上有会场,妈妈都让他们别瞎跑,说卖杂耍的小孩都是拐子拐的,天天连学都上不了,一天到晚练功夫,苦死个人。 她可不想去卖把戏,她才不敢走玻璃渣。 春英嬢嬢跟人打听收麦子的地方,领着江海潮过去。 果然路边停了好几辆车,有卡车还有拖拉机,下来的贩子转来转去,看到春英嬢嬢开口问价钱:“卖不卖啊?” 春英嬢嬢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你糊弄鬼哦,这个价我直接卖粮管所不好吗?我辛辛苦苦驮到这边来。” 收麦的贩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春英嬢嬢也不在乎,只招呼江海潮:“过来,你就在我边上,拐子多哩,别叫人拐走了。” 江海潮拿出尿素袋里的菜,然后将空口袋铺在地上,将菜再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 春英嬢嬢看的服气:“你这妹头跟你妈一样,什么时候都收拾的格格正正。” 又有贩子过来问价钱,和春英嬢嬢吵的唾沫横飞。场里卖麦子和菜籽的人变多了,来收的贩子也多了,但他们哪个也不是来买菜的人。 江海潮急了,她不敢跑远,她听说拐子可凶了,要么一块抹布盖在脸上迷昏了人就走,要么三两个人跑出来抱起人就跑,根本来不及喊人。 但这么待下去,等太阳把菜晒蔫吧了,还怎么卖啊。 江海潮大着胆子拿起根黄瓜跑到麦贩面前,努力让声音不要抖得太厉害:“叔叔,吃根黄瓜吧,黄瓜比冰棒好吃。” 那麦贩正吵的脸红脖子粗,嗓子都冒火了,看到个丫头片子凑到眼前倒乐了:“还能这样,那也不行,最多再加三分钱。我嘴里正干呢。” 春英嬢嬢半点不退缩:“加五分,我家小麦你看看,多好啊,一分价一分货。黄瓜不送你吃,我们妹头卖的。” 麦贩笑出了声:“那你这黄瓜怎么卖?” 江海潮傻眼,她不知道菜价,在他们村里,菜吃不完都是喂鸡喂猪的,爸爸妈妈只会关心稻子多少钱收,小麦多少钱一斤,菜籽又是什么价,绝不会说黄瓜要多少钱买。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硬着头皮喊价:“一毛钱一根。”怕人家笑她,她还强调,“黄瓜比冰棒解渴还耐吃。” 可麦贩还是哈哈大笑,伸手接了黄瓜,摸出一毛钱给江海潮:“好,我就买根黄瓜。” 这么容易? 江海潮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跟耳朵,脚像踩了棉花一样,收钱的手都不像自己的。她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开始满场飞,专门找收麦的贩子喊人买黄瓜。不过半个多小时,七八根黄瓜都卖光了。 江海潮懊恼,早知道这样,她就多采几根黄瓜了。只是她家黄瓜才熟没多久,爸妈走的时候带了不少,剩下的除了今天卖掉的这些,都还挂着黄花,嫩的很。采了可惜,再长长,起码能再粗一个指头。 可她总不能在这里卖茄子给麦贩生吃吧。她倒是带了洋柿子,但是青的,炒菜可以,生吃绝对不行。 最早买她黄瓜的麦贩回过头来招呼她:“你个妹头别光在这里转,你往那边去点,人家就能看到你卖菜了。” 春英嬢嬢也觉得不能耽误江海潮的事,看麦贩指的地方也是自己一眼就能看到的,还特地过去跟旁边卖簸箕扫帚的打招呼:“我家妹头在你边上,大姐,你帮忙看一眼啊。” 完了她又叮嘱江海潮,“有事你喊,哪个带你走都不能走,晓得不,我就在这边,你放开嗓子喊。” 江海潮连连点头,她才不跟人走哩。她卖完菜要回家的。 换了位置,果然有人主动过来问菜怎么卖了。 江海潮看刚才一毛钱一根的黄瓜卖的挺好,再想想春英嬢嬢说小青菜五分钱一斤都没卖掉,只敢小心翼翼地开价:“茄子豇豆都是一毛钱一斤,蕹菜和苋菜是五分钱,最便宜了,才摘下来的呢,绝对不讲价。” 买菜的人笑了:“行啊,一样给我来一斤。” 江海潮立时傻眼,她没秤啊,她怎么给人称。她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人家:“你抓一把吧,我跟我妈没带秤。” 买菜的人几乎要笑破肚皮,两只手跟两只簸箕一样,一抓一大把。江海潮怀疑这肯定不止一斤,但她又拿不出证据来,只能瘪着嘴巴收下两毛钱。 就这样,人家还抱怨:“你好歹给我个塑料袋装下啊。” 江海潮上哪儿给她变塑料袋去。 旁边卖簸箕的笑道:“你买个簸箕刚好装呗,多买点,这么便宜又新鲜的菜上哪儿找去。” 最后卖簸箕的三说两说,她还真买了个簸箕和把扫帚,但没再多买江海潮的菜。 但江海潮也顾不上了,因为又有人过来问蕹菜和苋菜。卖簸箕的帮她支招:“五分钱一把,能抓多少是多少。” 大概是这主意新鲜又或者菜实在便宜,问的人一人抓了两把买走了。 靠着这招,陆陆续续的,江海潮卖掉了大半袋子菜。可正当她美滋滋的时候,又有人来问了:“你这冬瓜也是五分钱一斤?那给我切一块吧。” 江海潮再一次傻眼,切,切冬瓜?她卖菜还管切菜的事啊。 买菜的人满脸理所当然:“肯定的啊,谁家一顿吃一个冬瓜,我都是只买一块的。” 8. 猪肺汤 最后还是卖完了麦子的春英嬢嬢从人家卖肉摊子上借来了菜刀,切了块冬瓜才了事。 春英嬢嬢兴致勃勃:“你都卖的差不多了嘛,江口果然好卖东西。” 江海潮还害怕切了一块的冬瓜卖不掉,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么大一块冬瓜她只卖了一毛钱,剩下的冬瓜一块接着一块,直接切了个底朝天。 后面听到消息的人赶过来看她在收摊子还惋惜:“怎么都没了啊。”,然后悻悻离开。 春英嬢嬢去推自行车,偷偷问她:“你卖了多少钱。” 江海潮没瞒她,也小声回答:“四块三毛钱。” 她没数,她是收一回钱在心里加一次账,一尿素口袋的菜,她卖了四块三毛钱! 春英嬢嬢可惜:“你卖便宜了,这么多菜,你起码能卖七八块的。” 话音刚落,前面走来个气势汹汹的老头,扯着嗓子跟打雷似的:“哪个瞎卖,茄子一毛钱一斤,哪有这样的?” 春英嬢嬢赶紧把江海潮拉倒身后挡着,跟人赔笑:“小孩子不是正经做生意的,就卖一回。” 江海潮也晓得不能惹地头蛇,垂着脑袋解释:“这是我们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写作业来着。” 她们两个女的姿态够低,又拿出老师当挡箭牌,那凶巴巴的老头狠狠朝地上吐了口浓痰,眼睛瞪得像牛一样:“哪来的老师,瞎搞,以后不许瞎来了。” 江海潮立刻点头像小鸡啄米,赶紧推车子走。 春英嬢嬢到底是大人,怕的有限,走了几步开口问她:“要不要带点肉回家?我问过肉摊子,六块钱一斤,你们买半斤吃吧。” 她是要买的,她家小伟在窑厂起砖头,活计重,要吃点好的补补。 江海潮犹豫不决,塑料凉鞋八块钱一双,她只能拿一块三毛钱买肉,人家肯卖吗? 到了肉摊,长得五大三粗的小刀手咧开嘴巴笑:“一块钱买什么肉,你还是买点下水回去烧吧。”说着他从肉摊底下拎起一挂猪肺,“你给一块钱拿走吧。” 春英嬢嬢估计她舍不得花钱买肉,也跟着帮腔:“是啊,猪肺烧汤也不错,就是洗起来麻烦点。” 江海潮根本不用劝,因为他们姐弟三人都喜欢喝猪肺汤,尤其是海音,有猪肺煲时,连肉她都不要吃。 她痛快地数出一块钱:“我要了。” 春英嬢嬢给她要添头:“你把这骨头也给小妹头吧,肉都被你剃干净了。” 小刀手笑道:“行行行,给你就是了。” 等人走开,春英嬢嬢才给她支招:“你拿猪骨头熬汤烧猪肺,这样才好吃。” 江海潮却已经在心里盘算等骨头熬好后可以吸里面的骨髓吃,也很好吃。 这一趟江口之行,大的小的都高兴。回家的路,明明太阳已经晒的发烫,她和春英嬢嬢却把车子骑得飞快,到家时,太阳才刚升到头顶呢。 她们只花了半天时间就做完了生意。 江海潮推门大喊:“海音海军,看我买了什么。” 海音跟海军正在打井水,闻声立刻跑过来围着姐姐转,春英嬢嬢过来还车,笑道:“你们大姐给你们买了猪肺烧汤。” 海军激动得想翻跟头,大声宣布:“姐,我最喜欢吃猪肺汤了。” 二姐拆他的台:“你上回说你最喜欢吃鱼。那下回你别吃鱼了。” 海军吓得赶紧强调:“并列第一,我最喜欢吃鱼和猪肺汤。” 春英嬢嬢笑哈哈:“那下次再让你姐给你买鱼。” 猪肺得挂在水龙头上,让水冲进气管里慢慢洗干净。江海潮挂好了猪肺,拧开水龙头,才在弟弟妹妹期待的目光下掏出兜里的毛票和硬币:“三块三毛钱。” 海军已经在幼儿园学过加减法,举起两只胳膊“哦哦”叫着转圈欢呼。有三块钱了,二姐能买塑料凉鞋了。 海音也激动地连连确认:“真有三块三毛钱了?” 江海潮豪爽地一挥手:“走,等吃过午饭我们就去买凉鞋。” 可惜猪肺洗起来太麻烦,只能晚上烧了,中午他们还是吃大米饭配炒蕹菜。菜地上的菜几乎都被摘光了,估计接下来起码有两三天时间他们只能吃蕹菜。 海军已经替姐姐盘算了:“还有三毛钱,可以买一块卤干和一块五香干。” 江海音也馋了:“姐,要是明天卖卤干的来,我们买块卤干吧。” 村里傍晚时有人挑担子来卖卤干和五香干,他家的卤干是祖传手艺,特别好吃。 江海潮同样口水都要忍不住,拍板决定:“明天有就买。” 姐弟三人匆匆吃完午饭,顶着大太阳跑上街,直奔店门买凉鞋。 老板还在打牌,看见他们三个才拍脑壳:“哦,那双凉鞋,哎,卖掉了,昨儿晚上有人来买。你们等等啊,我再找找看。” 他转了一圈,遗憾摇头,“没的了,就这一双,要不大一码行不,还是八块钱。” 江海潮急了:“不是讲好了给我们留的吗?你怎么能卖了呢。” 店主毫不客气:“我怎么晓得你们还来不来买,我放着等到秋天你们还不来,我卖给鬼啊。行了,还给你们减两块钱,再找一双吧。” 可是现在店里最便宜的鞋子也要十二块钱一双,减了两块就是十块。 店主坚持不能倒贴钱,江海潮咬定是他不讲信用把他们的鞋子卖掉了,非要他还是八块钱卖给他们。 打牌的人全都在看热闹,一会儿讲店主你一个当老板的表太小气,跟小孩子斤斤计较;一会儿又说你个小妹头不能不讲理,没让人倒贴本做生意的道理。 吵到后面,双方各退一步,最终决定这双鞋要九块钱。 店主老大不痛快:“我最多留到今天晚上啊,我开门做生意可不想喝西北风。” 江海潮气呼呼的:“你不讲信用做生意才要喝西北风呢。” 出了店门,江海音哭丧着脸:“姐,我们钱不够啊,还差七毛。” 江海潮都想给自己一耳光了,她怎么就这么嘴馋,非要买猪肺。要是直接回家的话,现在就能买凉鞋了。 海军也眼巴巴看着姐姐:“我们再去摘菜卖吧。” 卖个鬼啊,菜地比鬼子进村都干净,剩下的都不够他们自己吃了。 江海潮东张西望,下定决心:“我们卖废品吧,把家里的纸盒子什么的都找出来卖。我看废品收购站收。” 七毛钱,应该能凑齐吧。 姐弟三人又顶着大太阳跑回家,翻找能卖的废品。什么牙膏皮子、破了洞的塑料盆还有空酒瓶,他们都收拾出来,往废品收购站送。 收废品的阿姨看着年纪快要赶上家婆奶奶(外婆)了,小孩却跟海军差不多大。她有气无力地坐在树荫下摇蒲扇,看到江海潮他们过来,直接努努嘴:“拿过来点点吧。” 东西太少,而且卖不出价,她只肯出五毛钱。 江海潮急了,坚持非得七毛:“少一分都不行,我们这么多东西呢。” “不值钱就是不值钱。”收废品的耷拉着的眼皮往上撩了下,视线落在江家姐妹的头发上,慢腾腾的松了口,“要卖钱的话,你俩头发我倒是能收,给你们五块钱吧。” 海音本能地捂住脑袋,又慢慢松开,小声问:“我一个人的行不行,给两块五。” 江海潮却瞪眼睛:“你当我们傻啊,我们一个人的头发都起码十块钱。” 端午节时,有人到村里收长头发小辫子,隔壁秋月姐姐的大辫子卖了十五块呢。那人还想收她的,给十块钱,她妈没肯,说好不容易留到现在。 收废品的耷拉下眼皮,完全无所谓:“那就算了,这些五毛钱。不卖拿走。” 海军一直没插上话,蹲在地上看废品呢,忽然间他喊出声:“二姐,你看凉鞋。” 他从废塑料里扒拉出一只凉鞋,激动的很,“姐,你有两只鞋了。” 海音冲过去,拿着凉鞋,迫不及待地套上脚,居然正正好。她咧开嘴巴朝大姐喊:“姐,这个就行了,跟我的一模一样。” 其实不一样,海音的鞋原先是桃红色的,穿久了发灰,才淡下来。这双鞋原先应该是紫色的,同样太旧,瞧着也灰扑扑的。 收废品的张嘴要说话,江海潮抢先一步开了口:“你说的,塑料的都是一毛钱一斤,你称称看,这鞋多重?我给你五分钱还是三分钱?” 收废品的眼睛一瞪,换了说法:“这怎么一样?你们卖的是破塑料盆,我这可是好好的鞋子,是专门收来卖的。还五分钱三分钱呢,起码要五块钱。” 海音跟海军都咧嘴笑,5块钱,他们有5块钱,他们总共有8块3毛钱呢,够买这只鞋了。 可大姐直接把他俩扒拉到边上去了,就朝着收废品的冷哼:“你当谁是傻子呀?你就一只鞋,谁买鞋子买一只啊?骂人家少一条腿呢。” 卖鞋子的店主说的清清楚楚,天底下就没单卖一只鞋的道理。 收废品的嘴硬的很:“那不是一回事,我们收了都要分门别类处理的。” 海音和海军也察觉到不对,给姐姐帮腔:“就是,你单买一只鞋啊?哪有你家这样做生意的?” 一直蹲在墙角打弹子的小男孩突然间转过头,冲收废品的喊:“妈,你就是跟塑料盆一块收的呀。” 他站起身,朝海军走,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江海军,上学我们一块打弹子吧,我们一个队。” 海军老气横秋地上下打量他,最后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行吧,我带你玩。” 小男孩就跟上会场抽中大奖一样,立刻一蹦三尺高,激动地大喊大叫:“我跟江海军玩了,江海军带我玩了!” 他妈也瞬间变了脸,笑容满面,说话客气的不得了:“你是我们龙龙的同学啊,以后你们一块玩啊,来家里玩也好。”她还热情洋溢地招呼三姐弟,“再看看,还有什么东西你们想要的,自己拿。” 两个姐姐都懵逼了,被她推着胳膊往前走。反倒是海军一派大将风范,还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你们家都有什么呀?哎,连环画!” 江海潮听弟弟的口吻,心里直打鼓。生怕他变成街溜子,专门做那种敲诈勒索的事,别人都得进贡他。 可不等她多想,她的注意力已经叫一堆书给吸引住了。海音更是高兴地大喊大叫:“好多书啊,姐,你看好多书。” 9. 宝藏(捉虫) 江家父母没打牌的习惯,也不爱唱卡拉OK去歌舞厅跳舞,因为那些都很花钱。闲下来,他们倒是爱看书,带着三个小孩对书的兴趣也不小。 江海潮“嗷”的一声扑上去,双眼发光地翻看一本本书,瞧见《科幻故事》她又懊恼得直跺脚:“哎呀,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买了。” 3月份她过10岁生日,妈妈带她去买蛋糕时,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她看到了柜台里摆的《科幻故事》就说想要。 10块钱呢,妈妈掏了10块钱才买下那本书。 当时她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自己特别像语文课本上的主人公,宁可走路回家,把车费省下来买书。妈妈也跟课文里的那个爸爸一样,满足了她的要求。 但现在她只想啊啊啊大叫。书旧点有什么关系啊,她看的是书里的内容。刚才龙龙妈妈说了,旧书旧报纸1毛5一斤。 龙龙妈妈看她抓着书不放,表现的特别大方:“要喜欢就拿回去看吧。” 但江海潮拉着弟弟妹妹到旁边说小话,姐弟三人一致决定不能白拿人东西。要让妈妈知道他们白占人便宜,肯定毛栗子管饱。 “阿姨。”江海潮代表弟弟妹妹发话,“这些我们都想要,我们不能白拿,你1毛5收回来的,我们挑了三毛钱买走行吗?” 她记得在江口赶场,麦贩把麦子收走,转手拉到城里卖,就能一斤再加4毛钱,赚差不多一半呢。 她现在加一倍的价,总不会还占人家便宜了。 龙龙妈妈倒不好意思起来,一个劲儿摆手:“不用不用,1毛5就1毛5,我也不费什么事。让你家弟弟多跟我们龙龙玩啊。” 江家姐弟却坚持,翻出来一堆书,海音还找到了本《成语字典》,上秤一称,足有18斤重。 海音已经口算出结果:“姐,给阿姨5块4毛钱。” 报出数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心疼,掏了这钱,他们就只剩下2块9毛钱了。 龙龙妈妈坚持不肯收:“我卖了也就是两毛钱一斤,你个妹头真是太犟了。我卖出去还要搭油钱,这又没出门,1毛5行了。” 说着她拿出计算器算账。可她还没按下数字呢,海音已经迅速地报出:“2块7毛钱。” 龙龙妈妈惊呆了:“你个小妹头怎么这么快呀?算的也太快了。” 江海潮笑了:“三毛钱一斤是5块4毛钱,5块4毛钱除以2,不就是2块7毛钱吗?” 海音也肯定:“1块5毛钱乘以18斤,就是2块7毛钱啊。” 这回换成江海潮惊讶了:“你直接算的呀。” 海音肯定地点头:“我们学过两位数的乘法了。” 龙龙妈妈更加高兴,一再邀请他们:“你们没事就过来玩啊,下回我再收到书啊本子啊,给你们留着。” 江海潮道了谢,坚持给了三块钱,才带弟弟妹妹满载而归。 海音一手凉鞋一手书,追问弟弟:“你在幼儿园是老大啊?” 江海军挺着小肚子,得意洋洋:“我弹子打得最好,谁跟在我后头玩都能赢。” 像龙龙这样的,如果不是今天帮了个忙,他才不愿意带着玩呢。 江海潮瞪他:“那你以后带着人家点。他们家应该不是我们这边的。听说话口音就能听出来。” 龙龙点头:“对呀,他家是从外面来的。” 至于是哪个外面,他就说不清楚了,反正不是他们镇上的。 江海潮这才肯定地点头:“所以他妈妈才特别希望他在这边能交上朋友。” 甚至不惜白做生意,就为了结这份善缘。 海音也发散思维:“他妈妈看我们喜欢看书,所以愿意让我们去他家玩。” 作为一个从上幼儿园起就是班上第1名的学生,江海音早就感觉到了同学的爸爸妈妈很喜欢她这种爱学习爱看书的学生,特别乐意他们的小孩跟她玩。 江海潮松了口气,感觉后面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废品收购站找书看了。 其实以前爸爸经常从镇文化馆借书,舅爷爷家的表姨在那边上班,爸爸借书说一声就行。 但前两年表姨嫁到城里去了,文化馆后来也关门了,他们就没地方借书了。 江海潮庆幸不已:“学校图书馆借书证要10块钱呢,一个礼拜才能借两本书。在这里多便宜呀。” 可话说出口她就卡壳了。也不便宜呀,买这些书花了三块钱呢。再来个两三次,也有10块钱了。 江海音小心翼翼地问:“我们问问龙龙妈妈,看能不能在她这边借书看,看完了我们再还回去,她还能卖掉。” 可这么看还是白占人家便宜了。但要他们继续掏钱,剩下的5块3毛钱估计一个暑假都撑不住。 江海军不以为意:“我多带曹小龙玩就是了,多让他赢几个弹子。” 江海潮却摇头,有了主意:“他家既然是外地来的,那在我们这儿应该没地,吃菜得花钱买。下回我们问问看,给他们带菜。” 海音点头:“对哦,我们家的菜也能卖钱的,不占他家便宜。” 有了书,又得到了凉鞋,三姐弟撒开脚丫子往家奔,个个都迫不及待。 江海音一马当先,头一个冲回家,赶紧拿出自己的凉鞋跟手上的这只配在一起,兴奋地大喊:“一模一样,能穿!” 江海潮觉得还是有差别,但几乎一分钱没花就会得到了鞋子的满足感已经足以抵消这点小小的差异。 她点点头:“那你就穿着呗。” 猪肺挂在水龙头下灌了好几个小时了,涨得肥肥大大。江海潮学着妈妈的样子,不停地拿手去挤猪肺,挤出来的血沫子一股腥味。她一次又一次的挤着,直到粉红色的猪肺变白才算完。 海音已经捞出了中午泡的梅干菜,挤干了水问姐姐:“是先炒菜吗?” 她记得妈妈做酸菜烧肉时,酸菜是先炒过的。 “不用炒。”江海潮十分肯定,上回妈妈煲猪肺,她负责烧锅,看了全程。 猪肺剪碎了下锅干煸,一边炒一边用锅铲压猪肺,里面就冒出黑色的泡沫,等猪肺炒变色再起锅,放水冲洗干净沥干摆边上。 猪大骨要用开水焯一下,然后捞起来,锅里重新放水,下猪肺、猪骨和切成段的梅干菜一块烧。大火烧开,小火熬着。 只是土灶的大火小火不好控制,滚两滚以后就焖着,时不时再放点麦秸秆。 江海潮十分惋惜:“家里没树枝了,不然用树枝烧最好。” 逢年过节,妈妈烧大菜时,用的都是木头。 海军已经在不停地吸溜鼻子,满脸陶醉:“好香啊,肯定很好吃。” 海音骂他:“你起开吧,不要你烧锅了,你别把书给烧了。” 海军可不愿意,抓着书强调:“才不会呢,书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过完这个暑假才升小学,现在只学过拼音,所以看的全是连环画。 海音的选择余地比他大多了,抓着一本缺胳膊少腿的《童话大王》爱不释手。 碰上不认识的字,她还翻出《新华字典》一个个的查。 江海潮看的是一本名著,特有名的那种,语文课上老师还说过呢,小仲马的《茶花女》。 这本书挺薄的,等到猪肺汤熬好,她也看完了。感觉有点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它这么有名,好像也没多好看啊。而且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男主角有什么好,不明白茶花女为什么要为了男主角的妹妹而牺牲自己。 丢下书,她招呼还埋头在苏卷里的弟弟妹妹:“吃饭了,赶紧吃饭吧,汤都要熬干了。” 这会儿他们的鼻子才恢复工作,叫浓郁的香气勾的,肚子里的馋虫跟树上的知了一样,声嘶力竭地叫。 汤熬的奶白,热气腾腾,海军端起碗来喝一口,烫的直吐舌头也舍不得不咽下去。 江海潮不得不喊他:“你慢点喝,这么一大锅呢。” 海音点头:“姐,我们下回还买猪肺吧,比肉划算多了。” 6块钱一斤肉,最多烧一大海碗,6块钱可能买6个猪肺,一个礼拜吃一回的话,足足能吃一个半月呢。 江海潮咽下嘴里的汤,应下妹妹的话:“行,等地里菜长出来,我再跟春英嬢嬢去江口。” 一大锅猪肺汤瞧着多,但姐弟三人的胃口都不小。到最后,剩下的汤只盛了一海碗而已。 海军的眼睛还挪不开呢,大姐拿筷子敲了下他手背:“行了,留着明天早上泡饭吃。” 海军这才恋恋不舍,摸着鼓鼓的小肚皮,又去翻看连环画了。 鉴于他今晚负责烧灶,而且是托他的福,他们才弄到了这么多书和凉鞋,所以姐姐没再坚持让他洗碗,只喊他赶紧去洗澡。 等到洗完澡,江海潮和江海音一道把竹床搬到院子里,姐弟三人坐在竹床上,就着天光继续看书。 春英嬢嬢、招娣婶婶还有修远大大一堆人正在外面巷口摇着蒲扇乘凉,透过半掩的门看见院子里仨小孩子安安静静地看书,接二连三地感慨:“哎哟,小孩养成和平家这样才真是祖坟冒青烟。多乖啊,也不在外面瞎玩,没人看的都自己看书写作业。” 姐弟三人听到大人的议论声,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看的更加认真了。 嘿!他们可不能塌台。 10. 半夜拍门 后来还是招娣婶婶喊他们:“天都黑了,别看了,费眼睛,赶紧进屋看看电视也好。” 海音认真地强调:“老师说了,看电视更加费眼睛。” 海军则想起来:“哎呀,我忘了看奥特曼。” 不过既然来不及了,进了屋,他还是继续看连环画。 江海潮手里捧着的是一本小说,也是凑巧,居然是大仲马的《三剑客》。 比起看《茶花女》时,她要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名著,她应该好好看,才能不停歇地从头看到尾。这本《三剑客》她翻了一页就沉迷进去了。 太有意思了,无论是达达尼昂、阿托斯、阿拉密斯还是波尔多斯,都好玩的要命。 时间一点点往前跑,外面的说话声越来越小。渐渐的,窗外只远远地传来狗叫声。 江海音看完了一本《童话大王》,意犹未尽地放下书,发现弟弟已经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的睡着了。她过去给弟弟盖上毛巾被,突然间想起来:“姐,鸡关进笼子了没有?” 江海潮如梦初醒,猛的拍自己的脑袋:“哎呀,我把这事给忘了。” 姐妹俩二话不说,赶紧翻身下床,跑到院子里去找鸡。好在家里的鸡一直关在院子里养,已经形成习惯,天黑了自己往鸡笼里钻。 江海潮打手电筒,一只只的点鸡头,等数清楚了,她才松口气,还好,一只没少。 在学校时,她听老师闲聊起过,说现在田里老鼠闹得特别厉害,庄稼都被糟蹋了不行。镇里特地从外面买了黄鼠狼过来,好抓老鼠。 她害怕黄鼠狼老鼠逮不到,先来偷鸡吃。 海音突然间冒出句:“姐,我们可以把鸡蛋攒下来卖,鸡蛋也能卖钱的。” 江海潮脸一板,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妈说了,我们要保证每天都能吃个鸡蛋,不然营养跟不上。” 家里没钱,鸡鸭鱼肉基本不要想。鸡蛋是他们唯一能吃到的营养品。 江海音低下头:“好吧,我们等菜长出来了再卖。哎呀,姐,今天我们也忘了浇菜。” 连着两天没浇水了,菜会干死的。 江海潮也懊恼,今天光顾着看书,什么都忘了。 “没事,我设个闹钟,明天早上早点起来,趁凉快浇一遍菜。” 她话音刚落,天上突然间白光一闪,然后“轰隆”一声巨响,电闪雷鸣,狂风暴起,吹的院子门都哗哗响。 姐妹俩喜出望外,下雨了,明天也不用浇菜了。 豆大的雨滴飞快地倾泻而下,她俩赶紧往屋里跑。进了房门,又一人捧起一本书,不约而同地接着看。 既然明天不用浇水,那就不必早起,当然可以再多看会儿。 等到一章节看完,江海潮要翻下一章时,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好像有人在外面拍院子门。 这会儿外面风大雨大,呜呜的声音卷来卷去,拍门声夹杂在里面,听着有点渗人。 海音也听到了,声音发抖的问:“谁……谁呀?爸爸妈妈回来了吗?” 江海潮摇头:“绝对不是,要是爸爸妈妈肯定会喊我们的。” 可拍门声持续不断,她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下了床,试探着往外面走。 堂屋门一开,风夹着雨扑面而来,逼着她们本能地往后面退。 但风雨声也挡不住拍门声,“砰砰砰”,一下接一下,好像外面人还在喊:“开门。” 江海潮浑身一个激灵,突然间想起过年时在大会堂看了电影《雨夜屠夫》。 她赶紧关上门,严肃地告诫妹妹:“不能开门,肯定不是爸爸妈妈。” 江海音也害怕,怕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外面的人。 “姐,他要是翻墙进院子怎么办?” 江海潮腿都软了。他家院子墙可没多高。有时爸爸出门忘了带钥匙,还会找梯子翻进来开门呢。 “走,咱门把桌子挪过来,堵住门。这样他进了院子也进不了屋。” 姐妹俩合伙用力抬动茶几下方的八仙桌,抵在堂屋大门背后。 即便如此,她俩也不敢睡。就怕睡着的时候,那人冲进来闯门。 江海朝懊恼,她家的灶房是单独设立的,在楼房对面,院子一角。不然她还能摸进去拿把菜刀,只要有人敢闯,她就拼命砍。 她不信了,人的肉能比刀还硬。 可是现在她们只能躲在桌子后面,祈祷那人不要闯进来。 海音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到了捶衣服用的棒槌:“用这个,专门敲小腿,我们体育老师说了,那里敲了特别疼。等他摔倒了,我们就用口袋把他套起来。” 江海潮抓起棒槌,恶狠狠地撂话:“行,到时候打不死他变妖怪!” 门外风雨如晦,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江海潮感觉自己心跳的快要窜出嗓子眼了,咚咚咚,像有鼓在耳边敲。 汗水一层一层地往外冒,她胡乱抹脸,可不管她抹多少回,汗还是止不住。 模模糊糊的,她想自己会不会跟大青菜一样,水脱干了以后直接变成梅干菜。 黏糊糊的汗粘在身上可真难受,但她不敢走。唯一的好处就是汗出多了,好像一紧张想上厕所的毛病也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究竟等了多久,江海潮只记得外面的风雨声更大,然后她和妹妹说了句什么,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待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屋外传来鸟鸣声。关在笼子里的鸡也不满地发出咕咕的叫声。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如果不是院子水泥地上还有积水,都看不出来夜里风雨交加。 海音坐在地上,靠着桌腿沉沉地深睡。 江海潮推了下妹妹:“起来了,上床睡。” 今天礼拜天,他们不用上学。 海军爬起床,看到八仙桌还堵着门,两个姐姐狼狈不堪的样子,反应不过来:“大姐二姐,你们干什么了?” 江海潮长吁了口气,胡乱回应:“没事,刷牙去吧,我把猪肺汤热热,我们泡饭吃。” 海音也爬起来,找到梳子一边梳头,一边往灶房走。 太阳升起来了,院子外人来人往,还有人碰面笑着打招呼,全是欢腾腾的气息。 江海潮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打开院子门,探头朝外面看。 修远大妈正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看见她就笑:“你个妹头昨晚看到什么时候啦?怎么头不梳就出门?” 春英嬢嬢挎着菜篮从地里回来,顺口接话:“你家昨晚是家公爷爷家婆奶奶过来了还是舅舅来了呀。我听到好像有人拍门。” 江海潮的脸立刻白了。昨儿夜里不是她和妹妹听错了,就是有人拍她家的门。 她摇头:“我不晓得,肯定不是我家公爷爷跟家婆奶奶。” 修远大妈也变了脸色。昨夜她睡得早,没听到动静。可风大雨大,不是自家亲戚,谁这种天气半夜三更跑到三个小孩家来串门啊。 她朝屋里喊了声:“秋月爸爸,过来,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人拍门啊?” 等听完事情经过,修远大大满脸严肃,安慰忐忑不安的姐妹俩:“你们不怕啊,今儿晚上我听着,哪个王八蛋跑来弄鬼,打不死他变妖怪!” 春英嬢嬢也附和:“对,我喊你们小伟哥哥也盯着,看哪个弄鬼。” 缺德哦,三个小孩看家多不容易,谁跑来捉弄他们,真是缺德祖宗十八代。 有这事儿梗着,一个礼拜天,姐弟三人看书都看的心不在焉。 最后江海潮不得不拿出自己的练习册,又往后做了十几张,才勉强定神。 今天晚上倒是没再下雨,春英嬢嬢跟他们说了声:“你们回房睡觉,我跟你大妈就在这边蹲着,再来弄鬼,抓个正着。” 修远大大和小伟哥哥则守在院子门外,到时候人要跑,他们正好拦住。 修远大妈看他们姐弟三个害怕,喊自己女儿:“秋月,今晚你和海潮她们睡。” 秋月姐姐已经上初中了,她痛快地答应,还拿上自己的随身听,准备跟着背英语课文。 等进了房门,她安慰弟弟妹妹了:“别怕,我爸妈他们都在呢,肯定能抓住人的。” 江海潮心里打鼓,给秋月姐姐铺床:“秋月姐,你睡觉吧。” 秋月姐姐笑道:“你们睡,我听会儿随身听背课文。” 江海潮姐弟还是头回见这么小的录音机,全都好奇地打量。 秋月姐姐干脆拔下耳机,演示给他们看:“这里放磁带,按这边,声音就出来了。” 一阵轻快的音乐流淌过后,里面传出字正腔圆的“Come here, please”。 三姐弟激动起来,江海潮开口问:“这就是英语啊。” 秋月姐姐点头:“是啊,这就是英语,等你上初中就学了。” 姐弟三人不敢再说话,也没心思继续看故事书,就跟着秋月姐姐一块儿听英语磁带。 一段播完之后,秋月姐姐开始复述。她背了两句,卡壳了,想倒回去再听。 海音突然间冒出句:“Please open the window.” 秋月姐姐惊呆了:“你什么时候学的呀?” 她记得海音才上二年级呢,城里小学才会教英语。 江海潮也惊讶地看妹妹,她和海音从小生活在一起,除了上学以外,几乎形影不离。她肯定妹妹绝对没有学过英语。 江海音茫然:“刚才这个随身听不是放过吗?就是这句话呀。秋月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啊?” 原来她就是机械性的把这段话都背下来了,不知道意思,完全听声音。 秋月姐姐倒在床上,发出哀嚎:“你听一遍就能背下来,你发音跟磁带一模一样。” 天啦,真是的。她学了这么长时间,每天都跟着磁带读英语背英语,英语老师还说她学的是Chinglish。 秋月姐姐喃喃自语:“我爸说的没错,当初公社选人上外国语学校,你爸要不是有人使绊子,就被选中了。你们家遗传好,天生读书种子。” 她刚才进屋,看见堂屋墙上一面墙的奖状,都是海潮跟海音得的。就连海军,也有幼儿园的小红花奖状。 11. 红鸡蛋(捉虫) 江海潮与有荣焉,得意地炫耀:“我妹妹学东西一直都快,反应也特别快。我爸去开家长会,他们数学课,老师一发问她都不用算,直接就能报出答案!” 秋月姐姐再度哀嚎:“你这小孩,哪个当你同学会哭的。” 江海音若有所思:“难怪李涛老找我的事呢,我要跟老师说,我不跟他坐一起,我才不帮他进步。” 大孩子带小孩子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又开始专心致志地背她的英语。 江海潮也偷偷跟着学,然后得意地发现,她听了5遍之后,也把那段英文课文背下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等秋月姐姐再背下一篇课文时,外面突然间传来修远大大的斥骂:“你个畜生,你想干什么呀?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屋里的孩子面面相觑,下意识的都要往外面冲。招娣婶婶却跑过来,拦在堂屋门口:“你们在房里呆着,别出来。” 外面传来砰砰的声音,闷闷的响,春英嬢嬢不停地骂:“你还是个人啊,你还想欺负娃娃啊?我看是上回庆生没打死你!” 江海潮的脸白了,他知道外面的人是谁了。是二呆子,村里出了名的闲汉。 二呆子好像脑子有点问题,人也游手好闲,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高,成天像个游神一样在村里晃来晃去。 他爹妈在的时候吃爹妈,爹妈死了,动不动就去哥哥家蹭吃蹭喝。他嫂嫂骂了好多回也没用。 大概是去年,庆生娶了老婆,他老婆洗澡时总觉得有人偷看。二呆子就被逮了个正着。叫庆生一顿好打。 可这种人讲道理讲不清,也不能真把他打死了,找他家里人更没用。大家只能恨着骂着,离他远远的。 这回他拍上了江家的院子门。 春英嬢嬢他们都气坏了:“不行,这回要有个说法,不然再由着他作怪,哪晓得什么时候就祸害了小妹头。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 修远大妈也发话:“我找他哥哥嫂嫂去,今天一定要有个说法。” 过了大概10来分钟,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二呆子嫂嫂又哭又骂:“我有什么办法,我倒了八辈子血霉嫁到这么个人家。要是我生的,生下来我就掐死了。我一个当嫂嫂的又不是他妈,我能管得住吗?他爹妈在的时候都管不住。” 招娣婶婶催促江海潮:“你们进去,这不是你们小孩子听的话。” 说着,她把门从外面扣上了,坚决不让小孩子出去。 秋月姐姐拉着两个妹妹:“回房吧,我爸妈都在呢,绝对不会让你们吃这个闷亏。”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远了,大人们转移了谈判地点。 屋外又是一片寂静。 江海潮躺在床上,跟妹妹偷偷交换了个眼神,想要说话,旁边秋月姐姐已经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她轻轻叹了口气,朝妹妹摇摇头,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等再一大早起来,秋月姐姐急着骑车去学校上早读。江家姐弟也要上学。七忙八忙的,居然谁都没提昨夜的事儿。 江海潮也不想要什么说法,她只想以后二呆子千万不要再拍她家的门。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有点可怕。之前海音凉鞋的事儿,她都没觉着什么,反正总有办法解决。 可爸妈不在家,再碰上二呆子来砸门,她总不能指望修远大大他们一直给她和弟弟妹妹撑腰吧。 这毕竟不是他们的事。 中午姐弟三人回家吃饭,听到有人敲院子门,海音就吓得一张脸惨白,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 江海潮安慰妹妹:“没事,大白天都是人,他不敢来。” 可她自己声音都发抖,只敢扯着嗓子朝院子门口方向喊:“谁呀?什么事?” 外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是二呆子的嫂嫂:“我,海潮,你秀芬妈妈。” 姐弟三人跟要去趟地雷似的,小心翼翼地挪到院子门口,听见招娣婶婶在外面说话,他们才敢开门。 招娣婶婶没好气:“你看到没有?二呆子把人家小孩吓成什么样了?你们怎么都要管管的。” 二呆子的嫂嫂拎着一筐红鸡蛋,站在院子门口叹气:“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是能,我恨不得打死他。” 她把竹筐往江海潮手里送:“拿着,娃娃你们多吃几个鸡蛋压压惊。我实在是没办法,就盼他吃一顿打长长记性,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 海军原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大人们说了才清楚,现在气得够呛:“我们不要吃鸡蛋,我要打他。” 江海潮拉住弟弟:“好了,军军。” 江海军脸红脖子粗:“姐!” 江海潮朝他摇头。 二呆子的嫂嫂站在他们面前,脸上疲惫又无奈,跟妈妈在灯下算账愁家里钱又不够用时一模一样。 她也没办法吧。修远大大他们都没办法,她又有什么办法? 难怪妈妈说买猪要看圈。摊上这种小叔子,二呆子的嫂嫂也好倒霉。 招娣婶婶在旁边帮着劝:“拿着吧,昨晚我们狠狠打了他一顿,打怕他他就不敢了。” 江海潮默默地接过竹筐,把里面的红鸡蛋拿下来,再把空竹筐还给人。 二呆子的嫂嫂摸了摸江海潮的脑袋,叹了口气,认真地告诉她:“晚上别在外面跑,别一个人在外头。” 说实话,她都怕那个小叔子。 招娣婶婶骂道:“你公公婆婆也是作孽,走的时候把他带走才是正道,留个孽障害人!” 院子门又关上了,海音数了数红鸡蛋:“20个。” 海军还是气呼呼的:“我不要吃他家的鸡蛋。” 他是男子汉,他要保护姐姐的。 江海潮也不想吃,但她不收又怎么样?她又不能拿二呆子怎么样。 还不如收了,好歹少吃点亏。 她敲了三个鸡蛋,一人一个:“吃吧,我下午带一个给卢艳艳,上次她请我们吃米棍的。” 江海音点头:“那我拿一个给朱晶晶,她借我橡皮了。” 这么一来,红鸡蛋还剩下15个。现在天热了,熟鸡蛋根本不禁放,不吃很快就会坏掉。 海音细声细气:“我们拿几个给龙龙妈妈吧,去她家借书的时候拿过去。” 江海潮算了算:“拿5个吧,多了他们家吃不完也会摆坏。” 第二天下午放学,她带着弟弟妹妹去废品收购站。 龙龙妈妈正在收拾废品,看到三姐弟先是高兴,然后又犯难地搓搓手:“这两天我没收什么书,你们自己看看,有什么东西看上了就拿走吧。” 龙龙在旁边积极讨好老大:“江海军,我家有很多纸,可以叠方格,我们拍方格吧。” 海潮跟海音姐妹俩则不死心地在纸堆里继续翻,连中学课本都不肯放过。 龙龙妈妈抽空回头看一眼,不由得咋舌,这好娃娃就是好娃娃,不用大人看着,自己就晓得看书学习。 她再回头看自己儿子,眉头都要皱起来。就晓得撕作业本叠方格。 不过没事,还小嚒,等过完暑假上小学,有着两个妹头带着,肯定也晓得要看书学习。 江海音搜刮出好几本书,还意犹未尽。瞧见弟弟和龙龙在撕本子,她开口大叫:“别动!” 两个男孩都吓到了,手僵硬的跟《小侠龙旋风》上瞬间变成石像的花无影一样,动都不敢动。 海音噔噔噔跑过去,神情激动地拿过本子,声音都拔高了:“这些都是空白的,可以写字的。” 江海潮的眼睛也亮了,这种收上来的旧作业本,果然有好多后面没写完,空白的纸可以撕下来做成新本子。 那他们就不用再花钱买作业本了。马上放暑假,写暑假作业的本子有了! 姐妹俩立刻指挥小弟弟:“把本子放下,我们来撕,用过的你们叠方格。” 可不能再让他们撕了,不然好好的纸都会被撕坏。 她俩通力合作,愣是埋头撕了一叠厚厚的作业纸。一本本子5毛钱呢,这些作业纸能做10本本子。 江海潮让龙龙妈妈称重,她好付钱。要是只问人家借书看,那还能用吃的感谢。但他们把作业纸拿走了,人家就不能再卖钱了。他们肯定不能占这个便宜。 龙龙妈妈扫了眼,好笑地摆摆手:“不要不要,拿走,这点纸能有多重?有没有一斤都难讲。” 江海潮坚持:“一斤也是你花钱买的呀。” 可龙龙妈妈咬死了,坚决不收钱。算她请客,这点小客她请得起。 江海潮没办法,只好拿出红鸡蛋:“阿姨,那鸡蛋你得收,不然我们不敢再来了。” 龙龙妈妈吓了一跳:“哪来的这么多红鸡蛋啊?” “人家给的,天热,我们吃不完会放坏。阿姨,你们也吃点吧。” 在钱和红鸡蛋之间,龙龙妈妈只挣扎了几秒钟,无奈地点头:“行吧,以后你们想要什么都过来找,别白花钱再买了。” 外面又有客人上门卖废品,还是张熟面孔。 卖鞋的店主看到三姐弟就冲龙龙妈妈喊:“哟,老板,是你家的呀?”然后又问小丫头,“鞋子我可给你们留着的啊,你们什么时候来买?” 江海潮这才想起还有这茬,顿时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支支吾吾道:“鞋已经有了,我们不买了。” 店主嘴里叼着烟,都懒着拿下来,冷哼道:“这回是谁说话不算话,做生意不讲诚信啊?我还给你们留着呢,人家掏10块钱买,我都没卖!” 江海潮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可她也没9块钱再去买双鞋。就算她有,用不上的东西干嘛糟蹋钱? 情急之下,她只好又掏出一个红鸡蛋递上去:“叔叔你别生气了,请你吃鸡蛋。” 店主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嘴里叼的烟都掉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去接,烫的自己嗷嗷叫,又笑又骂:“行了,我跟你们小孩计较什么?老板,你给我多算点啊,这回可吃了大亏,白损失了10块钱呢。” 龙龙妈妈也不说破,只打哈哈:“行行行,肯定给你算最公道的价格,什么时候让你吃过亏啊。” 12. 煤油灯 江家三姐弟不好意思多留,再看时间不早,打了声招呼,留下红鸡蛋,赶紧拎书包走人。 龙龙还追出来问保证:“明天我们去学校拍方格啊。” 江海军相当大方,他叠的方格全都给龙龙了,还潇洒地一摆手:“行,明天拍方格!” 江海潮倒有点好奇了:“要是你们幼儿园同学不想拍方格呢?就你俩自己拍?” 海军奇怪地看了眼大姐:“不想拍,我不带他们玩啊。想跟我玩就得拍方格。” 嘿,这小子,还挺牛的呀。 姐弟三个嘻嘻哈哈跑回家了,到家天都发灰了。 好在昨夜一场暴雨,今天也不用去地里抬水浇菜。 春英嬢嬢看到他们,还拿了几个红彤彤的洋柿子塞过来:“拿回家吃吧,切了放点糖拌拌,好吃的很。” 招娣婶婶也喊住人,给了把韭菜:“今天割多了炒不完,我们家的鸡成精了,韭菜都不吃了,我看它们接下来要吃肉了。” 走一通下来,进院子门时,他们连菜地都不用去。 韭菜切断炒鸡蛋,西红柿放白糖,拌了直接生吃。家里还有妈妈做的大酱呢,加上4月份晒的莴笋干炖,配烫饭吃特别鲜。 江海潮又从坛子里抓了烂腌菜,放了香油和辣椒,煮饭时一块儿下锅蒸。 等到吃饭时,桌上就摆了4个菜碗,够他们吃了。 海军叹气:“我们还是回来晚了,不然可以买卤干的。今天卖卤干的来了。” “明天吧。”江海潮下定决心,“明天要来卖我们就买。” 她也想吃卤干了,特别鲜,特别好吃。 “还有猪肺!”海军生怕姐姐忘了,“还要买猪肺。” 今天占了大便宜,省了好多买作业本的钱,江海潮也难得大方,痛快地答应:“行,明天江口有场,春英嬢嬢去卖麦子,我请她帮我们带猪肺吧。” 但现在就别想卤干和猪肺了,吃过晚饭的任务是写作业。他们今天在废品收购站耽误了太多时间,家庭作业还没翻开呢。 幼儿园不留家庭作业,海军就坐着看电视。今天他可没淘到连环画。 江海潮和江海音则一人一个方板凳,摊开作业,坐在小板凳上写。 旁边电视机里热闹的很,她们头都不抬,只认认真真地写自己的作业。 就是因为这点,爸爸妈妈才放心把他们三人留在家。 他们自觉的很,不用管。 二年级留的家庭作业少,海音写了不到半小时,就放下笔收拾文具盒,然后找来胶水,一张张的在作业本后面贴今天撕的作业纸。 这样一本本子能写好久呢。 江海潮却惨了,她写完练习册以后,才想起来老师今天布置的是书上的课后习题,不得不拿出作业本开始愁眉苦脸地抄题目。 祸不单行,她还没写两道题,外面又是“咔嚓”一声响,打雷了。 三姐弟都浑身一抖,接着眼前一黑,居然停电了。 窗户外头雨点啪啪作响,打在窗户上,跟下冰雹似的。 江海潮赶紧摸出手电筒,招呼弟弟妹妹:“你们别动,我去拿煤油灯。” 海音海军却害怕,忙不迭地追上来:“姐,我们跟你一块去。” 谢天谢地,他们吃过晚饭就洗了澡。不然现在打水可麻烦死了。 等煤油灯点亮,房间里跳跃着一角昏黄的光。江海潮催促弟弟妹妹:“你们睡觉吧。海音,别看书了,费眼睛。” 海音也喊她:“姐,那你明天早上再写吧。我们班好多同学都是早上才写作业的。” 江海潮绝对不允许自己做这种事。 他们上学路上有户人家姐妹两个喜欢拖作业,回回他们去上学时,都能听到姐妹俩一边哭一边写作业,都要来不及了。 来来往往的人伸头看笑话。江海潮都替她们脸红。好意思哦,光想着玩,不写完作业哪有脸玩啊? 她才不要这么丢脸呢。 “你们睡吧,我还有两道题就写完了。” 可惜祸不单行,她写到最后一题附加题卡住了,绞尽脑汁思考了半天,好不容易有思路,手里的钢笔却没水了。 墨水瓶在2楼啊。以前她和海音睡在2楼的。 江海潮站起身,准备上楼给钢笔吸墨水。咔嚓一声,外面又打雷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阴影,她老觉得院子外面有人拍门。窗外漆黑一片,煤油灯摇摇晃晃,照不亮的角落里,像是藏着什么东西一样。 她瞬间手脚发凉,本能地想钻进被子躲起来。 可作业还没写完,还有一道题啊。 海音已经睡了一觉,叫炸雷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看她姐:“姐,你睡觉吧。” 江海潮声音哆嗦:“海音,你跟我上楼吸墨水。” 江海音还蒙着呢,懵懵懂懂地点头:“好。” 反应了一会儿,她才爬起来。 江海潮手举煤油灯,小心翼翼地上楼去。 她从来没觉得楼上有那么可怕,黑洞洞的,让她想到了《奥特曼》上的怪兽,张大的嘴巴就是这种黑洞,人走进去就被它给吞了。 可她还得写作业啊,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给钢笔吸墨水时,两只手抖得不像长在自己身上似的。要不是海音帮她拿着煤油灯,她都吸不进墨水。 好不容易让钢笔吃满水,重新拧上墨水瓶,她才重重松口气:“走吧,我们下楼。” 她脚步匆匆,跟后面有鬼追一样。 今天她们在废品收购站翻到了初中语文课本。里面有篇文章叫《宋定伯捉鬼》,说鬼会变成羊,然后被宋定伯给卖了。 她就想啊,那会不会有其他东西也是鬼变的。天亮了变成羊,天这么黑,又变成鬼,怎么办? 谁晓得鬼躲在什么地方? 楼下传来海军的哭腔:“姐,你们在哪啊?你们不要上楼睡觉啊。” 两个姐姐直接往楼下跑。天黑,心慌,穿的又是塑料拖鞋,江海潮脚一打滑,人就往下呲溜。 海音吓得“啊”了一声,伸手去拽她姐,结果忘了自己手上还举着煤油灯呢。人没拉住不说,灯掉在地上,发出啪的脆响,灯火一闪,灭了。 江海潮膝盖和胳膊肘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摔下来时肯定蹭破了。但她顾不上,急着先喊妹妹:“海音,别动,地上全是玻璃渣。” 海军还在哭:“姐,你们下来呀,我一个人不敢睡。” 江海潮喊他:“我们在楼梯口,你起来,拿手电筒,打开,把鞋子穿上啊。赶紧过来。”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海军跟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嘴里还在喊:“姐,姐——” 脸上挂的全是泪。 他刚断奶,妈妈就去被单厂上班了。那会儿厂里正红火,三天两头加班加点。他几乎是两个姐姐连拖带拽一手带大的。 所以爸爸妈妈不在家,他没多大感觉。姐姐也看不到,他才晓得害怕。 江海潮指挥他:“就站那边,别过来了,把手电筒举起来。” 一柱昏黄的光,堪堪照亮了满地狼藉。 煤油灯滚在地上,只剩下灯座,玻璃罩碎了一地。 海音也摔到了,捂着膝盖,两只眼睛全是泪。 江海潮小心翼翼的捡起煤油灯的灯座,招呼妹妹:“过来,绕着走,别碰玻璃。” 他们摇摇晃晃回了卧室,江海潮找到火柴点灯芯,一灯如豆,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 两个做姐姐的齐齐松了口气。老天爷保佑,幸亏只摔碎了灯罩。要是灯座也坏了,那就麻烦大了。 可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没了玻璃灯罩,煤油灯就特别暗淡,跟蜡烛差不多,根本照不亮。 江海潮叹了口气,只能去街上再配个玻璃灯罩了。 海音抹眼泪:“都是我,我应该抓牢的。” 江海潮头疼:“哭什么啊?我们又不是没钱,换个灯罩就是了。” 海军倒是不哭了,但垂头丧气:“那我们是不是就不能买猪肺和卤干?” “不知道。”江海潮摇头,“等问问看灯罩多少钱吧。” 这下写不成作业了,直接上床睡觉吧。 躺下来时,胳膊肘跟膝盖火辣辣的疼,她皱着眉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闹钟准时叫醒三个人。 江海潮躺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跑到修远大大家门口喊人:“大大,是不是停电了?昨晚我们家没电。” 修远大大也刚起床,正在院子里刷牙洗脸,闻声放下漱口缸,穿着拖鞋就出门了:“我看看,没停电,是不是保险丝断了?” 江海潮心里一惊,千万别,请电工来换保险丝,得花钱呢。 好在大概老天爷也可怜他们几个穷娃,修远大大看过电表之后,就轻松地笑了:“没事,电闸跳了,我推上去就好。” 果不其然,再拉电灯,灯泡亮了。 一瞬间庆幸和懊恼同时席卷而来,后一种情绪更加强烈。早知道这么简单,她昨晚自己把电闸推上去不就好了吗? 修远大大却吓得不轻,瞪着眼睛教训她:“你个妹头,别瞎来。下回再没电就喊大大,你自己不能动。电是好玩的?打一下就能打死人。” 他看到她的胳膊肘,关心道,“摔跤了?下回洗洗干净啊,不然到时候起脓的。” 回到家他又叮嘱了句自己老婆:“隔壁和平家的三个,你帮着多看点。” 修远大妈笑了起来:“你还挺上心的,哪个不看着他们了?” 修远大大认真道:“我看啊,这三个娃娃以后有造化哩。你不晓得,和平聪明的很。那时候公社高中教化学的是从省城调过来的老师,一个学期就上一个礼拜的课,讲一本书。整个年纪三个班,就他一个人听懂讲了什么。他是被耽误了,不然肯定是个大学生。三个小孩上学都随他,以后肯定有出息。” 秋月忙着吃早饭准备去上学,也附和她爸:“是特别聪明,尤其是海音,她就听了一遍磁带,就能学的一模一样。脑袋瓜子不知道怎么长的。” 她妈立刻说她:“你好意思呢?你大人家几岁,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娃娃。” 秋月丝毫不以为耻,反而振振有词:“人家那是遗传,我也是遗传!” 她妈瞪她,又转移了话题,讨伐那位化学老师:“好大的架子,一学期才上一礼拜的课。” 修远大大倒是替老师说话:“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好,再说那两年都已经不下放了,人家省城的老师能过来很不错了。” 大妈哼哼:“我就不信他在省城上课敢这个样子!” 修远大大摊手:“那没办法,好的肯定给城里呀,农村人嘛,有就不错了。” 当妈的转头教育女儿:“听到没有?你一定得好好学,考到城里去。不然啊,什么好东西都轮不到你。” 秋月朝她妈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赶紧推车出门,她还得上早读呢。 13. 100块 江家姐弟也一阵兵荒马乱,吃过早饭就去学校。 海军出门时还耷拉着脑袋,因为春英嬢嬢过来借自行车时,大姐没说让她帮忙买猪肺的事。 那就是没猪肺汤吃了。 江海潮现在哪还顾得上猪肺,她满心满脑子全是玻璃灯罩。虽然她不晓得灯罩多少钱,但隐隐约约的她也能猜到,绝对不便宜。 果不其然,等晚上放学,他们跑到街上杂货店,刚打完一局牌的店主乐呵呵道:“看样子,你们还得让我挣钱啊。10块钱一个。” 晴天霹雳! 江海潮不得不强调:“我就买灯罩,这个总能分开卖的。” “就是分开卖的价格呀。”店主瞪眼睛,“整个煤油灯30。10块钱一个灯罩,我这是进货的价格,真一分都没挣你的。” 这回他的牌友没挤兑他,反而帮腔:“确实就是这个价格,平常我们买都要12块呢。” 江海潮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她可没10块钱,就算刚卖完菜最有钱的那会儿,她身上的钱也没10块。 她真搞不明白,以前爸妈在家的时候,一年到头除了交学费,她一分钱都不会花。为什么爸妈一不在,到处都要花钱。 店主还在开玩笑:“这个没事,一直都有,不用特意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拿钱来,什么时候拿灯罩走。” 江海潮眨巴了几下眼,干巴巴道:“哦,那到时候我来买。”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煤油灯不急着用。只要不停电,爸妈回家前买好灯罩就行。 海音掰着手指头给姐姐算账:“我们卖一次菜可以挣4块多钱。只要再卖一回,就购买玻璃灯罩了。”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了。连着下了两天雨了,菜不用浇水都长得特别快。 江海潮还安慰弟弟:“要是卖菜的钱多,我们还买猪肺。” 海音再次撺掇姐姐:“我们卖几个鸡蛋吧。这两天我们吃红鸡蛋,省下来的鸡蛋可以卖呀。不然天热鸡蛋也会摆坏的。” 没吃完的红鸡蛋,他们决定天天用井水泡着,早中晚各换一次水,等到早上烧烫饭时再煮一遍,就不怕吃坏肚子了。 江海潮估摸了下,点头同意:“那就带10个鸡蛋卖吧。” 海军高兴的在街上都要跳起来:“哦哦哦,可以喝猪肺汤了。” 明明没买到灯罩应该很失望啊,可姐弟三人还是又说又笑地往家跑。 店主出来倒垃圾,看着他们的背影笑骂一句:“狗日的,小孩真不晓得犯愁。” 他的牌友也跟着笑骂:“狗日的,小孩都要愁了,那一辈子就没有能活的时候。” 三姐弟回了家,各司其职。先去菜地摘今天晚上吃的菜,然后还是海军负责择菜,海潮和海音写作业,完了烧晚饭。等吃过晚饭,再喂一遍鸡,洗好澡,看电视的看电视,看书的看书。 江海潮继续看那本《三剑客》,不知道达达尼昂能不能顺利地带着三剑客去找王后的情人要回信物。 她看得津津有味,居然感觉王后很可怜,一点也不觉得她找情人有什么不对。 国王也不是个好东西哩。 再翻一页书,突然间,她愣住了,她本来以为两页书之间夹的是书签,没想到居然是张半旧的钞票,上面印着4位伟人头像。 她傻眼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抓到100块钱的钞票。以前只在爸妈去帮他们交学费时,她才看过。 海音惊呼:“100块钱呢,怎么会放在书里?是龙龙妈妈随手放的吗?” 江海潮也说不清楚,也许吧,说不定当时她刚好没地方收钱,顺手夹在书里了。 也有可能是这书原本的主人刚好看到这一页,临时有事要停下,又不忍心折书角,干脆就掏出钞票当书签用了。 结果后来把这事给忘了。 江海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要是没有二呆子那一出,夏天晚上出门去街上也没什么。但现在她不敢,春英嬢嬢他们都说让他们姐弟晚上别在外面跑。 “明天我们去问问龙龙妈妈吧。” 弟弟妹妹都点头答应。跟上次海音捡到的5块钱时不一样,现在他们虽然也缺钱,但没那么火烧屁股,而且他们知道怎么挣钱,这飞来的100块就烫手了,还是早点还给人家好。 第二天都没等到傍晚,中午放学,三姐弟就跟着龙龙跑去找他妈了。 龙龙妈妈听说是从书里翻出的100块,一瞬间十分心动,很想承认是自己的。 他们家从外地来湖港安家落户,收废品也就够堪堪糊口。100块钱不少了,生意冷清时,这就是一个月挣的钱。 可话要出口时,龙龙妈妈舌头又转了个弯,艰难地承认:“不是我放的,这些书收回来我就没碰。” 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因小失大。这三个小孩是好哄,那人家家里没大人吗?到时候叫大人知道了,肯定会过来找麻烦的。反而害得龙龙没脸,到幼儿园被人嘲笑。 她又一次强调:“不是我的钱,应该是原先就夹在书里的。” 好像声音提高了,她心里那点“哎哟”才能减轻些。 江海潮犯愁:“那阿姨能不能麻烦你把钱还给原先的主人呢?” 龙龙妈妈笑了:“这我去哪儿找?你看每天卖废品的人这么多,我跟龙龙爸爸也会走街串巷地去收。这书到底是谁卖的?神仙才晓得。”她挥挥手,“你们把书买走了,那钱就是你们的,自己拿着吧。” 江海潮却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不行,我们买的是书,不是这钱。” 江海音也害怕:“万一买书的他爸妈晓得他丢了100块,肯定会打死他的。” 王明明给他爸买烟才掉了5块钱,差点没被打残,在家趴了一天,才一瘸一拐的去学校上学了。 100块钱,可是20个5块钱,够在床上趴20天了。 龙龙妈妈摇头:“可我真不晓得是谁的钱啊,我上哪儿还人家去。”她开玩笑道,“要不你们交到派出所去吧,儿歌里面不是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嘛。” 江家姐妹互看一眼,坚持道:“阿姨,还是放你这边吧。要是他们发现丢钱了,说不定会过来找。” 龙龙妈妈也怀疑钱到派出所不知道会进谁的荷包。穿官皮的人黑得很,她收个废品,都要到处烧香。 她点点头,收下了100块:“行吧,我就放一个月。要是一个月以后还是没人过来找,那钱就你们拿着。我一收废品的,也不可能把东西一直堆在这里,处理掉了就是处理掉了。里面就是夹了金条,我也不能负责帮他们保管啊。” 江海潮哈哈大笑:“要是金条,肯定夹不住,一拿就滚出来了。” 交了钱,她感觉如释重负。老实说,如果只有一两块,搞不好她就留下来了。能吃多吃顿猪肺汤啊,能多买好几块卤干,能要好几根冰棍呢。 但100块钱太多了,沉重的像一座山,揣着兜里压的她喘不过气。 怕再拿着会招来麻烦。 龙龙妈妈看她的样子好笑,留他们吃中午饭:“就在我家吃,没什么好的,龙龙,去斩半只鸭子。” 龙龙的眼睛立刻亮的跟灯泡一样,欢天喜地问他妈要钱:“妈,要烤鸭还是咸水鸭?” 江海潮赶紧谢绝:“不要,阿姨,我家饭烧好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吃。” 说着,她拔脚就跑。 海音跟海军也赶紧跟上。 龙龙失望极了:“哎,你们别走哎,你们走了,我妈就不买鸭子了。” 然而老大和他的姐姐们跟后面有狗追似的,跑得比野地的兔子还快。 龙龙妈妈还在后面喊:“下回别跑了啊,下回在我家吃饭。阿姨包饺子给你们吃。” 三姐弟一路跑到进村的路口,才敢停下来说话。 海音像是在安慰自己:“我看有浮萍,妈说鸡吃浮萍生蛋多。等放学我去捞浮萍吧,到时候多卖几个蛋。” 江海潮点头:“对,等卖了钱,我们攒攒,到时候也斩鸭子吃。” 海军眼睛放光,喜出望外:“真的啊?” 鸭子比肉还贵。 猪肉6块钱一斤,好大一块,不管加梅干菜还是加萝卜,都能烧一大盆。 一半又一半的鸭子,就是后半截腿,也要五六块钱,斩开了浅浅的一盘子,最多只够吃一顿。 所以除非家里临时来客人来不及烧菜,否则妈妈绝对不会买鸭子。 江海潮也心痛,但她同样觉得鸭子很好吃,又感觉从天而降的100块钱就这么交出去了,好像有点对不起弟弟妹妹。 所以她很肯定地点头:“斩,到时候我们也斩鸭子吃。” 为了实现早日吃上鸭子的目标,接下来的日子,江海潮和江海音多了项工作,就是晚上炒完菜以后,负责煮饭的人变成了海军,而她俩则要去塘边水沟边拿抄网捞浮萍。 大概浮萍真的很养鸡,吃了几天浮萍后,礼拜六早上,家里的鸡居然生了一个双黄蛋。 蛋敲开的时候,江海音看着特别心痛。早上开水烧烫饭就好了,为什么非得做青菜鸡蛋汤泡饭呢?这可是双黄蛋。 江海潮安慰妹妹:“一回事,我看人家鸡蛋是论个卖的,双不双黄蛋都是一个价钱。” 海军则满怀期待:“姐,明天你带我们也去赶场吧,我还没去江口赶过场呢。” 听春英嬢嬢说,明天可是大场,特别热闹。 江海潮摇头:“不行,没车子,走过去要累死你的。下回吧,下回春英嬢嬢不卖小麦的时候,我骑车带你。” 海音惊讶:“姐,你能骑车带人啊?” 江海潮信心十足:“我都能带那么一大袋菜了,海军哪有菜重啊?我把他当成菜就是了。” 江海军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人格,反而兴奋地保证:“对对对,姐,我保证做好一颗大白菜。” 海军不见了 下午江海潮先放学,准确点讲,是她下午没课。 本来这礼拜是小周末,礼拜六正常上课。但县中的初中部要在全县各个小学选拔学生,所以下午四年级和五年级的教室都空出来了,给六年级的学生参加考试。 听老师说这次选拔考试非常重要。因为县中的初中起码有一半人能考进高中,而本县人都知道,进了县中就意味着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 哇!鲤鱼跃龙门啊。 用老师的话来讲,这就是决定你们以后穿布鞋还是皮鞋,能不能吃国家粮的关键。 所以,湖港镇中心小学要全力配合这件事。 江海潮只奇怪,那为什么不空出六年级的教室呢?单人单座考试,五六两个年级的教室已经够用了呀。 老师满脸严肃:“六年级要小升初,时间非常宝贵,怎么能让他们空教室?书搬来搬去丢了怎么办?影响升初中的。” 卢艳艳一把拽住江海潮,紧张得要命:“你别说了,万一老师不要我们的教室,还让我们继续上课怎么办?” 她要跺脚了,放假啊,平白多了一下午的假,难道不开心吗? 江海潮想了想,点点头:“也是,我可以捞一下午的浮萍呢。” 卢艳艳无话可说,简直想翻白眼:“下午电视台放《莲花争霸》,你不看吗?” 江海潮摇头:“算了,反正也看不全,没头没尾的,反而难受。” 卢艳艳又问她:“那你明天来不来我家跳皮筋?” 江海潮还是摇头:“我明天去江口赶场,没空。” 其实赶场只要一上午,下午还是有空的,可她还没看完那本《三剑客》。 虽然感觉好奇怪啊,两个国家发动战争的原因竟然只是王后的情人想在和谈的时候去看王后一眼。但皮筋什么时候都能跳,有意思的书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 她还是先看完《三剑客》吧。 中午回家吃饭,江海潮和弟弟妹妹说了下午她不上课。 海军都羡慕死了。幼儿园中午必须睡午觉,他睡不着还得躺在床上,简直难受的要命。 海音也叹气:“姐,我要跟你一块捞浮萍的话,肯定能捞更多。” “行了,我一个人就够了。等你们晚上回来,我们去地里弄菜,还要赶紧理干净呢。” 过了五月节,太阳都跟火烧似的。江海潮还特地戴上妈妈的草帽,找了好几个池塘,捞了满满一大篮子。 春英嬢嬢看到了,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她商量:“你分一半给我,我给你麸皮,拌着浮萍一块儿喂鸡。” 江海潮毫不犹豫地答应:“行啊,没问题。” 她推开院子门,看见海音刚放学回家,拿着竹篮正准备去菜地。 她随口问了句:“海军呢?看电视呢?” 海音惊讶地“啊”了声:“他没回来吗?他们幼儿园今天放学早,我们最后一堂课考试了。” 她去幼儿园的时候,已经一个人都没有,看大门的说早放学了。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姐姐带他们一块回家,但有时放学早了也会自己先走。 江海潮猜测:“应该去龙龙家玩了吧。” 昨天放学,龙龙还邀请他一块去家里玩。只是海军还要回家干活,所以没去。 春英嬢嬢笑着说江海潮:“你个小妹头,你们家海军才多大?让他多玩玩,别老让他干活。” 江海潮一点也不退缩:“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干活呀,我跟海音都能干,他为什么不能干?” 春英嬢嬢哈哈大笑:“好哎,你老让人家干活,人家不回家跑出去玩了。” 江海潮有点生气。吃早饭的时候她就说了,晚上放学要去菜地摘菜,这样明天才能拿去场上卖。 结果海军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干活的时候却不见人影了。 她招呼海音:“把他喊回来,这都几点了?要玩到什么时候啊?” 江海音也怕耽误了卖菜的正经事,嘴上答应:“那我骑车去街上找他吧。” 春英嬢嬢笑着摇头,到底没再管姐姐教育弟弟的事。 江海潮不等弟弟妹妹回家,拌了鸡食喂鸡,就自己拎着篮子去菜地。 这个礼拜下了好几场雨,菜地里无论是垂挂的黄瓜还是蓬勃生长的蕹菜都生机勃勃。倒是苋菜老了,开始起菜苔,只能撕掉菜梗的皮炒着吃。 她还采了不少洋柿子,虽然大部分都没红。但上次卖菜时她就发现,有不少人喜欢用青柿子炒着吃。 她摘了一大篮蔬菜,艰难地运回家。一边走她一边懊恼,她应该推自行车去菜地的,虽然路不好走,但能省很多力气。 等连运了两趟菜回家,院子门响了,她听见自行车停下的声音,转头问:“回来啦?” 江海音却满脸惊慌:“姐,海军不在废品收购站。” 她立刻变了脸色:“那人呢?龙龙怎么说?” 江海音摇头:“废品收购站没人,龙龙和他妈都不在。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人。” 招娣婶婶听到动静过来,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等听完事情经过,她下意识地冒出了句:“该不会是拐子吧?又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江海潮腿发软,差点没当场倒在地上。 春英嬢嬢骂了句招娣婶婶:“瞎讲八道什么呀?收破烂的我晓得,人家也在街上做了好久的生意。该不是有事,临时出去了下吧。海音,他家门锁了吗?” “没。”江海音摇头,“但里面没人,我喊死了也没人答应我。旁边人也说不晓得他家去哪了。” 春英嬢嬢笃定道:“要真是拐子,人家早就收拾干净了,肯定是有事才出门的。别慌,我带你去街上再找找看。还有学校,会不会小孩跑到学校去玩啦?” 招娣婶婶也回家打了声招呼,转过来喊海音:“你别怕,我跟你去学校再找找看。” 这回姐妹俩谁都没再骑车,因为心慌腿软,她们就下意识地放开脚步往前奔,搞得两个大人都得快走才能跟上。 废品收购站还是没人在,春英嬢嬢敲左右人家的门,问了一圈,大家都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等她俩再回到废品收购站,屋里倒是多了个人,却是来卖废品的。看她们不是主人,他还抱怨了一句:“要我等,等到什么时候啊?我都跑两趟了。” 江海潮慌张地问:“叔叔,收废品的阿姨为什么要你等啊?” “哎哟,她家小孩好像发烧了,她带小孩看病去了吧。” 春英嬢嬢追问:“哪个小孩啊?” 那人不耐烦道:“我哪晓得?她家的小孩呗。” 只能去卫生院找人了。 江海潮撒开脚丫子往前跑,卫生院在街那头,足有好几百米远。可她憋着一口气,愣是一气跑到卫生院门口。 春英嬢嬢在她后面追,急着骂:“你慢点,有车子啊。” 卫生医院是两层楼,楼下是门诊和输液室,楼上是病房,到处都有人。 春英嬢嬢问护士,发烧的病人在哪边? “应该在输液室挂水。” 她们跑到输液室里,七八张病床上全是人,有大人也有小孩,但没有一个是海军或者龙龙。 春英嬢嬢担心他们在楼上住院,又跑上楼,一间间的找过去。结果有一间有人在生孩子,叫他们冒失地闯了进去。产妇的丈夫差点动拳头。 江海潮眼泪汪汪:“我弟弟生病了,我们来找他。” 产妇丈夫没好气:“不知道,没看到小男孩。” 两人里里外外,将医院搜了三遍,才确定这里的确找不到人。 江海潮失魂落魄,一个劲儿地问:“人呢?怎么办啊?” “别慌别慌。”春英嬢嬢安慰她,“说不定海音已经找到他们了。我们过去看看。” 再回到街这头,江海潮忍不住又跑去废品收购站。有人正在锁门,是龙龙的爸爸,她只见过他一次。 龙龙爸爸倒认识江海潮,还跟她打招呼:“是海军姐姐啊,你来找书看,行吧,我马上开门,你自己进去找书吧。走的时候把门带上就好。” 江海潮急道:“叔叔,我不是在看书的,我家海军和龙龙在哪儿啊?” 龙龙爸爸满头雾水:“我家龙龙发烧了,在小医院挂水。海军我不知道,没看到他啊。” 江海潮急了:“海军没过来玩?” “没没没,龙龙一个人回家的,回来就不舒服,身上烫的很。他妈妈带他挂水去了。” 江海潮差点哭出来,龙龙是找到了,可海军去哪儿了? “问问看,看龙龙晓不晓得他跟哪个一块儿去玩了?” 春英嬢嬢带着她,去了小医院。准确点讲,这里应该叫村卫生所,里面只有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因为便宜,镇上也有人会过来看病。 龙龙已经挂完半瓶水,看上去有气无力的,说话也软绵绵:“没有,江海军说他晚上有事,没跟我一块回家。” 龙龙的爸妈也感觉不对劲,安慰江海潮:“你别慌,可能他跟其他同学一块玩了。” 龙龙爸爸更是主动请缨:“我去街上找找看,小孩子嘛,玩起来就忘了时间。” 春英嬢嬢道谢,安抚江海潮:“也有可能在学校找到了。我们回家看一下。” 家里只有海音,正眼巴巴地期待大姐把小弟带回来。 然而姐姐跟她一样着急,同样没找到人。 招娣婶婶拿着梨耙出院子门,往池塘走去。 春英嬢嬢奇怪:“你家麦子菜籽不是已经晒好了吗?你拿这个干嘛?” 招娣婶婶把她拉到旁边,小声道:“海潮去捞浮萍了,会不会海军去找她,掉水里去了?” 春英嬢嬢心里发慌,这也有可能啊。哪年夏天沟里不会淹死小孩。 “走走走,我也跟你去。” 她回头准备去自己家拿梨耙,看见江海潮已经三魂少了两魂半,眼睛直勾勾地站在她身后。 春英嬢嬢吓得赶紧拍她后背:“你别慌啊,海军要真掉水里肯定会叫的,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但他叫了就一定有人听到吗?谁也打不了这个保票。 江海潮猛地往前冲,跑去塘边。承包池塘的人家正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吃晚饭,听他们说了也跟着帮忙到处找。他家还拿出了大鱼网下水捞。 最后是他家那位很难说话的老太太肯定道:“没有,肯定没小孩掉进去,我一直在这边看着呢。” 她还骂春英嬢嬢,“你们别瞎搞,到时候小男娃没事,这小妹头先掉了魂。” 太阳飞快地掉下山,天已经越来越黑。 修远大大跟大妈还有秋月姐姐都出来帮忙找人,但大家转来转去,喊破了喉咙,也没听到海军的应答声。 海军真的不见了。 我真的讲过了 最后还是修远大大猜测:“海潮,你们家秧田放水是哪个管啊?是不是你家公爷爷?” 江海潮六神无主,耳边嗡嗡作响,脑袋里一片空白,茫然地摇头:“我不晓得,我妈没跟我讲。” 修远大大肯定道:“那说不定是你家公爷爷过来放秧田水,把海军带回家了。明天不是礼拜天吗?又不上学。” 其实这种说法有巨大的漏洞,那就是家公爷爷为什么只带海军走,放着两个外孙女儿不管呢。 但江海潮相信了,她还迅速的给自己找到了解释。因为她明天要去江口卖菜呀,她跟海音晚上得整理菜。 大人们想的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每条路都试试看,说不定真能找到孩子呢。 春英嬢嬢家的小伟哥哥自告奋勇:“妈,我骑车带海潮去他家公爷爷家找找看,要是在的话,也能放心。” 修远大大点头:“也好,我们再到处找找看。海军懂事的很,不会瞎跑的。” 江海潮坐在小伟哥哥的车后座上,听他不停地安慰自己:“没事,真没事。我像海军这么大的时候,我家婆奶奶把我带回家了,我妈找的差点没把地皮翻过来。后来跟我家婆奶奶还大吵了一架。” 他还开玩笑,“你去你家公买家刚好多吃点好的,别卖菜了,让他们买肉给你们吃。” 江海潮却听不进去,心怦怦直跳,紧张的浑身发抖。 小伟哥哥的家婆奶奶她认识,用成语形容就是有点随心所欲,做事随意的很,想怎样就怎样。 可她家公爷爷不是这样的呀。家公爷爷是个做事特别板正的人。他就是带海军回家,肯定也会等她回来说清楚,或者留个字条给她,告诉她到底怎么回事。 家公爷爷念过私塾,写了一手漂亮的大字。 但她不敢多想,因为再想下去,她连坐都坐不住。 小伟哥哥把车子蹬得飞快,风呼呼地从他们耳边刮过,明明很快就要过暑假了,白天太阳晒死人,但是现在风吹得她浑身发抖,牙齿都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 她知道车子已经很快了,但还不够快。她恨不得自行车能飞起来,直接落在家公爷爷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了。小伟哥哥气喘吁吁地问她:“海潮,哪个是你家公爷爷家?” 他只知道村名,但搞不清楚具体的位置。 江海潮木木地伸手一指:“那边。” 车子又动了起来,再一次停下的时候,表妹杨桃正好摇着蒲扇出来乘凉。看见江海潮,她愣住了:“姐,你怎么来了?姑爹嬢嬢呢?” 江海潮顾不上回答她,只追问:“海军,家公爷爷有没有把海军带回来?” 杨桃莫名其妙:“没呀,海军没来。” 家婆奶奶已经往这边走,看见江海潮同样惊讶:“你个妹头,怎么大晚上的跑过来了?小伟呀,出什么事了?” 江海潮说不出话,她感觉有什么捏着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声音也喘不过气。 海军不见了,海军不在家公爷爷家婆奶奶家。 她捂着胸口,半晌才发出一种像是小狗被踢的快死了的声音,然后旁边人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她发出的是:“海军——” 她后悔了,她特别后悔。 她为什么要把那100块钱还回去呢?又不是她偷的,又不是她抢的。书是她花钱买回来的,100块是夹在书里的,本来就是她的。 如果有那100块,她就能立刻买到煤油灯的玻璃灯罩,根本不用想什么卖鸡蛋,更加不用跑去捞什么浮萍,那海军就不会出事了。 海军从来懂事的很,不会到处乱跑的。 家婆奶奶一把抱住江海潮,不停地拍她的后背:“海潮不怕,海潮回家啊。” 害怕她丢了魂。 家公爷爷一张脸黑透了,和小伟哥哥打招呼:“我跟你们过去看看,我本来准备明天去放水的。” 他推出了28大杠的自行车,叮嘱家婆奶奶:“你在家等着,有事我打电话到大队部,就不跑了。” 杨桃急的要命,追出来:“爷爷,我跟你们一块去找。姐,你别怕啊,肯定能找到的。” 她弟弟杨超也跟出来,大声喊:“爷爷,我也要去找军军哥哥。” 家婆奶奶不得不一手一个,把两人都拽住:“好了,你们别帮倒忙了。海潮,你也在家呆着吧,等你家公爷爷打电话过来。” 江海潮却已经坐上了小伟哥哥的自行车后座,她要去找弟弟。 几乎是她坐稳的一瞬间,车子就蹿上了路,两个轮子飞快地往前滚。 回去的路比来的路更快,因为彻骨的绝望,让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 她甚至觉得路太短,时间太快。她不敢回家,她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眼前的一切。 海军不见了,海军找不到了。 今晚没下雨也没打雷,天上还挂着一轮明月,能照出人影子的那种。 但她看不到,她面前一团漆黑。 家公爷爷沉默地蹬着车,小伟哥哥还在想办法安慰他们:“没事的,说不定海军已经回家了。” 可是谁也没回应他。 从家公爷爷家到镇上足有八里路,但江海潮感觉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就看到了大街。 废品收购站从她面前呼啸而过,前几天海军还在这里叠方格。 车子突然间停下了,然后江海潮被搂进了一个暖和和的怀抱,春英嬢嬢拍着她的背喊:“回家了,回家了,海军回家了。” 她听不进去,她听不进任何安慰的话,直到她听到了秋月姐姐的声音:“海军没丢,去他舅爷爷家了,他表舅母送他回来的。” 家公爷爷已经顾不上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蹬车子,只想立刻看到海军的人。 小伟哥哥也喊了一声:“妈,你带秋月慢慢走,我先带海潮回去啊。” 江海潮还是反应不过来。她的脑袋像是被巨锤砸过一样,又像是被雷劈了,空荡荡的,什么都存不住。 直到自行车再度停下,修远大妈喊:“海军,你大姐回来了,你大姐都急死了。” 江海潮砰的摔到地上,旁边生出好几双胳膊把她拽起来。修远大妈抱着她拍:“没事没事,妹头啊,你看海军不在嘛,回来了呀。” 江海潮的脑袋一格一格的转过来,眼前终于不是黑漆漆一片,目光最终聚焦在海军的脸上。 他也吓坏了,惊慌地喊:“大姐。” 江海潮一把推开修远大妈,拽住海军就打:“你跑哪去了?谁让你不回家的?” 海军被打的嗷嗷叫,带着哭腔:“我没乱跑啊,我去舅爷爷家了。” 三表舅母在旁边尴尬地解释:“我真的跟嬢嬢讲过了,她也答应了呀。” 她儿子赵小雨跟海军是幼儿园的同学。今天放学她在半路上接到儿子,看见海军想起他爸妈都出去打工了,就想带孩子回家吃点好的补补。 “我今天炖了只鸡。当时刚好碰到海军奶奶,我就说海军在我家吃晚饭,她答应了。哎哟,可能她年纪大了,忘了跟海潮和海音讲。” 三表舅母是江爸爸舅舅的儿媳妇,海军放学回家就途经他家。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心疼小孩没大人照应,就想给他补补。 吃过晚饭,刚好三表舅带了个大西瓜回家,他们又吃西瓜,两个小孩再玩会儿游戏,于是耽误到了现在。 明天礼拜天啊,多玩会儿没什么的呀。 海军哭着喊:“我真的没有瞎跑。” 他想的是等吃过晚饭回家在跟姐姐一块儿理菜。 江海潮一把抱住他,终于呜呜的哭出了声。 江海音喊着姐姐,跑过去,抱着他俩一块哭。 大人们都在旁边看着,谁也没劝小姐俩。哭出来就好,碰上这么大的事,要是不哭憋在心里,反而会出问题。 家公爷爷站出来跟左邻右舍道谢:“麻烦大家了,回头摆席请大家吃顿饭。” 修远大大的人都摆手:“没事没事,回来就好,他们三个不也跟我们家小孩一样嘛。” 三舅母还在懊恼:“海军奶奶真是的,好歹说一声啊,吓死两个妹头了。” 招娣婶婶冷哼:“这个老太真是不像话,我们来来回回找人,她听得清清楚楚,连个屁都不放,真不是个东西!” 还有她家小儿子。这好歹是他亲哥哥家的小孩吧,大家伙都急死了,到处帮着找人。他们家就跟死人一样,全都缩着脑袋,头影也不伸一下。 天底下还有这种人。 修远大大递烟给家公爷爷,喊他到旁边说话:“老叔,我讲个正经的啊。和平还是想简单了,海潮他们虽然聪明又懂事,但家里面大人肯定还是不行。只要有点事,他们几个小孩顶什么用啊?和平他妈,年轻时就这样,现在更是管不了,屁事都指望不上。” 家公爷爷一口接着一口抽香烟,狠狠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搭上这么个亲家。” 修远大大赶紧打圆场:“和平还是好的,摊上这么个妈,没办法。我讲个不中听的话,那个,马上放暑假了,你还是把三个小孩带回家。起码看在眼皮底下,也放心点是不?” 家公爷爷沉默地抽着烟,半晌才出声:“麻烦你了,谢谢你们。” 我要花钱 这一通奔波劳累,时候已经不早。春英嬢嬢他们却忙的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家公爷爷烧灶,拿出家里的鸡蛋,一口气打了十几个糖水蛋,又翻出炒米泡着,请大家吃夜宵。 招娣婶婶赶紧摆手:“我家饭现成的,让娃娃们多吃点吧。” 可家公爷爷坚持,大家好歹一个人吃了碗糖水蛋。 江海潮也被人塞了只碗到手上。她嗓子哭哑了,机械的一口口的吃糖水蛋,都快吃完的时候,她才感觉到甜味。 海军吓得不轻,一直偷偷看姐姐。 江海潮哑的嗓子问:“你要不要吃一碗?” 他头立刻摇成了拨浪鼓。 三舅母尴尬地搓搓手,打了声招呼:“海潮啊,明天你跟海音也到我家吃饭。哎呦,以后你们中午不要烧饭了,到我家吃吧,也就是加双筷子的事。” 家公爷爷客客气气地道谢:“不麻烦了,没两天就放暑假了,我带他们回家去。” 三表舅母还在坚持:“这不还有几天嚒,就在我家吃,反正每天我都要烧饭,不麻烦的。” 家公爷爷好说歹说,谢绝了她的好意:“我在这边,我烧饭给他们吃。” 周围邻居这才放心。前面出了二呆子的事,现在海军也差点丢掉。家里再没个大人,几个小孩真要活活吓死了。 春英嬢嬢等人吃完了糖水蛋,告辞离开。走的时候,招娣婶婶还摸了把江海潮的脑袋:“没事了,别想了,赶紧洗澡睡觉吧。明天好好玩一天,别老是光看书学习,忙着干活,要轻松点儿。” 可江海潮轻松不下来,她整个人绷得像拉满的弓。后来还是秋月姐姐不放心,拉着她去洗澡,又陪她和海音一块睡觉。 直到躺在床上,江海潮脑子里面就一个念头:100块,她要花了那100块。她凭什么不能花了100块? 院子门响了,家公爷爷去镇上打完电话回来了。她闭上眼睛,等明天早上,她一定要花了那100块钱。 第二天一大早,秋月姐姐还没醒呢,院子里响起说话声。 家公爷爷要趁天凉快赶紧去放水。插完秧后过三天得灌一次水,再过一个礼拜,还要换一次水,不然秧苗长不好。 他听春英嬢嬢说想来借自行车,匆匆点点头,指着自行车示意她自己推。 海潮海音两姐妹醒了,赶紧爬起床,还问了声家公爷爷:“早上吃夹棉花头还是煮粥啊。” 昨晚他们根本没来得及烧晚饭,自然就没现成的米饭来烧烫饭。 家公爷爷急着走:“随你们。”,就扛着锄头出门了。 海音看见春英嬢嬢,突然间回过神:“糟了,菜还没理呢。” 昨天晚上兵荒马乱,谁还顾得上那一大篮子菜。 春英嬢嬢翻看菜篮,替他们出主意:“豇豆、茄子、辣椒还有洋柿子、黄瓜、菜瓜拿过去卖,蕹菜、韭菜、小青菜就自己家里吃。吃不完就腌起来,腌个酸韭菜拿熟油拌拌,下烫饭好吃呢。” 理菜太费时间了,她得早点去赶场,不然晚了麦贩子会压价的。 海音主动请缨:“我去吧,今天我去赶场。” 小伟哥哥今天和春英嬢嬢一块儿去卖麦子,这样一趟能运五六百斤,省得来回再跑一趟。那么家里只剩下一辆自行车,她一个人去就好。 海军也跑到院子来了,闻声立刻强调:“我也想去。” 小伟哥哥连连摆手:“算了,你们都别去。就这点菜,我放车龙头上就带过去了。到时候我卖小麦,我妈捎带手卖菜。大热的天,省得你们再跑一趟。” 海音和海军都不愿意,大姐却开口道:“行了,那麻烦你们了,春英嬢嬢。”她又回头摁住想开口的海军,“今天我们上街,我买好吃的给你。” 小伟哥哥笑了:“应该的,多吃点好的。回头给你们带猪肺。” 吃过早饭,家公爷爷又挑着粪桶出去。 在三姐弟的记忆里,他从来没闲的时候,不是在田里忙,就是在地里忙。 江海潮洗完锅碗,平静地招呼弟弟妹妹:“走吧,我们去买灯罩。” 海音茫然:“我们钱不够啊,怎么买?” 江海潮认真道:“我们有钱。” 100块呢。 姐弟三人到了废品收购站,龙龙妈妈看到海军,如释重负:“阿弥陀佛,在哪儿找到的呀?” 昨天晚上龙龙爸爸把整条街小孩爱玩的地方全找了一遍,也没看到海军人。他们也不知道江家具体在哪儿,睡觉前都自我安慰,应该没事,要真跑不到,还会再跑回来问消息的。 江海潮向她道歉:“没事,海军去表舅舅家玩了。昨晚上太晚了,我们没来得及过来讲一声。” 龙龙妈妈摆手:“没事没事,昨天有人来卖旧书旧报纸,你们看看还有想要的啊。” 如果是以前,江海潮肯定眼睛放光,可现在她的目光只能落在地上,说话也支支吾吾:“阿……阿姨,那个100块钱有人来找吗?” 龙龙妈妈摇头:“这哪个来找啊?” 她脑袋瓜子一转,立刻反应过来,掏出钱就塞江海潮手里,“拿着,本来就应该是你们的,到我这干什么呀?” 海音侧过头,疑惑地看着姐姐,但什么都没说。 海军的眼睛已经在放光了。100块,好大的钱。 他甚至有点害怕大姐把钱再退回去。 弟弟妹妹都看着大姐,江海潮最终没推,默默地收下了钱。 龙龙妈妈都暗自松口气,她就说嘛,人家里大人又不傻,肯定不会把钱放她这边。 她笑着邀请:“要不要再找两本书看啊?” 海音心动了,大姐却摇头:“我们还有事,下回呀,谢谢阿姨。” 她不敢再进废品收购站,她甚至不敢再面对这100块钱,她只想赶紧把它花掉。 杂货店的店主打了一夜的牌,这会儿才开门做生意,痛快的找了90块钱,拿出了玻璃灯罩。 江海潮问弟弟妹妹:“你们要不要吃鸭子?” 海音还有些懵呢,海军的口水都要掉下来,兴冲冲地点头:“要!” 他们不仅买了烤鸭,在卤菜店瞧见猪头肉,也要了一块。9张10块钱迅速的变成了8张。 海军兴奋死了,叽叽喳喳跟只麻雀一样:“还有卤干,姐,晚上我们买卤干吧。” 海音有些害怕,真的要把钱全花了吗?如果人家找回来怎么办? 江海潮光棍一条:“买,我们买一碗卤干,买10块。” 这下连江海音都眼睛发亮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块完整的卤干。妈妈偶尔给他们打牙祭,也只买一块,三个人分着吃。 三姐弟匆匆忙忙往家跑,好像迟一步,那100块钱的主人就会追上他们一样。 回到家,海军主动去择菜,把韭菜理的干干净净。 大姐说了,中午韭菜炒猪头肉,还要烧青菜鸡蛋汤,炒蕹菜。 油锅一热,韭菜下锅,炒到断生,加切薄的猪头肉一块炒,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灶房。等到起锅盛在碗里,海军已经激动地在屋里团团转:“姐,姐,让我吃一口。” 江海潮警告他:“你少吃点,等家公爷爷回来一块吃呢。” 别再跟端午节食的红烧鱼一样,只留给爸爸妈妈鱼头和鱼汤。 海军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猪头肉放进嘴里,心满意足:“我宣布,我最喜欢吃猪头肉。” 海音毫不犹豫:“那今天烤鸭你别吃了。” 海军跳脚:“不行不行,我也最喜欢吃烤鸭。” 江海潮被他们吵得头痛:“赶紧烧锅吧,家公爷爷回来要吃饭的。” 太阳升到头顶心时,饭做好了,家公爷爷也挑着桶回来了。 看到饭桌上的烤鸭和猪头肉,他没笑,反而板着脸:“哪儿来的?” 海军替姐姐邀功:“大姐买的。” 家公爷爷的脸更黑了,声音闷的跟夏天的雷一样:“哪儿来的钱?” 说不清为什么,海音本能的害怕。作为家里的二女儿,她总是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大人的情绪变化。 她抢在大姐之前开了口:“卖……卖菜,爸爸妈妈不在,家里菜吃不完,我们赶场卖菜了。” 家公爷爷紧皱的眉头这才稍稍松了点,嘴里还是教训的话:“那也不能瞎花钱,留着钱留着买本子买笔好了。” 海军撅嘴巴:“可我想吃肉。” 家公爷爷没再说什么,只打井水洗手:“吃饭吧。” 上了饭桌,他也没吃烤鸭和猪头肉,筷子都是往绿油油的菜上伸。 江海潮不敢劝菜。劝菜都是大人做的事,而且她从小到大都有点怕家公爷爷。他话太少了,好像家婆奶奶已经替他把话都说光了一样。 他只能偷偷地将装烤鸭的碗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小声道:“家公爷爷,鸭子很好吃。” 家公爷爷的筷子顿了下,最后夹了一块。 三姐弟如释重负,终于开始放心大胆地吃桌上的荤菜。 真的很好吃,肉最好吃。 吃过饭,姐妹俩有点犯困。昨晚她们吓坏了,根本没睡好。树上知了又叫的那么厉害,跟催眠曲似的。迷迷糊糊间,两人就睡着了。 等到她们再睁开眼,太阳都跑到西边去了。海军兴奋地冲进院子门,在外面就大喊大叫:“大姐二姐,你们看,家公爷爷摸了好多螺蛳和河歪歪(河蚌)!” 家公爷爷脚上穿了长雨靴,手上拎了个白色的大塑料桶,里面满满当当的装了半桶,有河歪歪有螺蛳,还有几只举着钳子的海虾(小龙虾)。 他放下桶,说了句:“一会儿卖豆腐的来了捞块豆腐跟河歪歪烧汤,螺蛳放天把吐吐脏再吃。” 江海潮赶紧过去分开河歪歪跟螺蛳,还往装螺蛳的桶里滴了两滴香油,这样螺蛳的脏能吐的干净些。 海军兴奋地在旁边转悠,撺掇姐姐:“大姐,再买卤干嘛,买一碗卤干。” 中午的烤鸭和猪头肉已经被他扫荡一空了。 江海潮下意识地瞥了眼家公爷爷,本能地不安,嘴上敷衍道:“先吃河歪歪,放到明儿要坏了。” 院子门响起,小伟哥哥推着自行车过来还。 他伸手将挂在车把上的猪肺拎了起来,笑道:“今儿我们肉买的多,老板送了猪肺,我跟我妈都不吃,海潮你们煮汤喝吧。爷爷,谢谢啊,车我放廊下了啊。” 江海潮怀疑:“他还送猪肺啊,哥哥,你买了多少肉?” “十斤。我家婆奶奶晚上办席,我妈中午就过去忙了。我马上也过去。”他掏口袋,拿出三张钞票塞给江海潮,“拿着,卖了八块钱。” 江海潮吓一跳:“这么多啊?” 海音也脱口而出:“上次才卖了四块多啊。” 上次他们可是整理了一麻袋的菜,今天才一半。 小伟哥哥咧嘴笑:“哪能像你大姐那样卖,我妈卖,黄瓜,两毛一根,豇豆茄子起码三毛啊。再便宜,其他卖菜的要掀摊子的。” 江海潮这才放心,她生怕是春英嬢嬢和小伟哥哥拿钱贴补他们。 车子停好,院子门关上,海军高兴地围着姐姐转悠:“大姐,今天能买卤干了吧。” 江海潮瞪他:“你要吃多少啊,又是河歪歪又是猪肺的。” 她犯愁两样都烧汤吗?那怎么吃的完。那还是把猪肺泡在井水里下脏,明儿再烧汤。 算了,一会儿卖豆腐的过来也买几块卤干吧。 江海潮盘算好了,回过头,撞见家公爷爷黑着脸看她:“中午哪来的钱买那么多菜?” 她心一沉,完了,刚才说了上回卖菜只得了四块多钱,怎么也不够买烤鸭和猪头肉啊。 如果是你急不急? 江海潮闷着头不吭声。 海音吓得只盯着自己脚尖看,一会儿偷偷瞥下大姐,一会儿想看家公爷爷又不敢转过去。 爸爸不打人,家公爷爷会打人。吃饭时,家公爷爷还会放根皮鞭在桌旁,哪个小孩不好好吃饭,他会挥缏子,声音啪啪响的特别吓人。 海军也怕得要命,扯着嗓子强调:“家公爷爷,没有,我们没偷钱,夹在书里的,我们没偷。” 江海潮绝望地闭眼,完了,什么都卖干净了。 两个小的你一言我一语,结结巴巴说了事情经过。海音强调:“书是我们买回来的,龙龙妈妈说没人会去找钱。” 家公爷爷没应话,只问:“花了多少。” “二十。”江海潮不能躲了,解释道,“还买了个玻璃灯罩,煤油灯的灯罩碎了。” 家公爷爷沉默着掏口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有五块钱,有两块钱,还有几个钢镚儿。 海音已经迅速地算出总共十一块。 江海潮也赶紧把刚到手的八块钱举起来,空着的手又从口袋摸出剩下的钱:“我有十三块三毛钱。妈妈走的时候给了五块,上次卖菜四块三毛,买了个猪肺一块钱,又买了三块钱的书。” 话说出口,她又难受,为什么要凑钱啊,他们又不欠谁的债。 那100块就是夹在书里的,书是他们掏钱买的。 家公爷爷从她手上拿了九块钱:“走吧。” 直到一堆零钱又变成一张100块的伟人头后,家公爷爷拿钱去找龙龙妈妈,江海潮都不肯踏进废品收购站的门。 她委屈,她没偷没抢,她还不是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非要交给警察叔叔。她凭什么不能花这一百块? 海军要哭了:“姐,晚上还买卤干吗?我好想吃。” 海音也垂下脑袋,偷偷咬嘴巴。 家公爷爷出来了,龙龙妈妈追在他后面,有些为难:“大爹,我真不晓得是哪家卖的啊。” “没事,人家总会找回来的,也不是小钱。” 他看了眼几个小的:“走吧,回家烧饭吃。” 龙龙妈妈只觉得头大,赶紧又拿出几本书塞给姐妹俩:“你们拿着,我看是五年级的书,说不定下学期就能用到了。” 江海潮赶紧道谢。 海军倒是想跟龙龙玩呢,可惜小哥俩对了个眼神,就跟小狗似的,敏锐地清楚现在这里最厉害的人会不高兴,只好依依不舍地用目光道别。 等回到村里,还没进家门,刚好买豆腐的在吆喝:“卖豆腐五香干卤干……” 海军快哭了,说好了晚上买豆腐和卤干的。他早就想吃了。 江海潮手里还剩四块三毛钱,但她不敢花,因为她还欠家公爷爷十一块呢。 倒是家公爷爷喊住了卖豆腐的:“今儿没带钱,明天给你行不?要两块豆腐烧河歪歪汤,再来三块卤干。” 农民不趁手常有的事,还有拿粮食换东西的。卖豆腐的常在村里走,看三个小孩就知道是哪家的,痛快答应:“没事,拿碗来,我给你捞。” 江海潮赶紧掏钱:“我有钱,我来给。” 家公爷爷却喊她:“你放着,家公爷爷买,明天我给钱。” 卖豆腐的也不管家长教育小孩的事,乐呵呵地给捞了两块豆腐放进搪瓷盆里,又用长长的竹筷子夹了三块卤干。 江海潮下意识地要求:“多给点汤。” 卖豆腐的相当豪爽,直接舀了一大勺汤倒进碗里:“行了,拌饭吃也好吃。” 但河歪歪豆腐汤烧好了,卤干也端上桌,江海潮却碰都不碰这两样,只盯着一碗炒蕹菜吃。 海军一开始还吃的腮帮子鼓鼓呢,渐渐的,也不敢再伸筷子。 还是家公爷爷给他们一人舀了一勺河歪歪豆腐汤,又夹了卤干分到他们碗里:“吃吧,不吃明天也馊了。” 江海潮鼻子发酸,眼睛发胀,河歪歪豆腐汤热乎乎的,熏到她眼睛上,倒像是要哭的模样。 家公爷爷沉默着吃完了一碗饭,放下筷子看三个小的也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你们想想看,要是家里丢了一百块,你们难受不难受?” 难受,当然难受。 正月里还没过完年呢,爸妈出去给他们借这学期的学费。明明借了三百块,爸爸回家后数却发现只有两张一百块。 当时爸爸就懵了,跟妈妈一起大冬天的,顶着刀子割人脸的风打着手电筒在回来的路上来来回回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妈妈先是急,后面变成了怨,再然后就是怒。 江海潮他们原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喝水,她听到楼下传来呜呜的哭声,拉着海音一块儿下去看,才发现是妈妈在哭。 爸爸叉着手在边上劝,脸红脖子粗。 第二天早上妈妈眼睛肿了,她去烧锅时,妈妈烧饭都走神,她喊了好几声,妈妈才说:“要是……要是……你们……” 妈妈说的含糊,她听不清楚。可没听清她都害怕,差点也跟着哭起来。 后来,后来那一百块钱终于找到了。就在爸爸朋友家里,借的时候因为天冷手冷,点钱没点清楚,少拿了一百块。 朋友当晚就发现了,过了好几天碰上爸爸才想起来说。 爸爸笑着说还以为掉了呢。 那几天的功夫,他脸瘦的都凹进去了。妈妈也天天愁眉苦脸。 现在想起来,江海潮还是沉默。 家公爷爷看着三个小孩,认真道:“不是我们的东西就不能拿。将心比心,哪个都不容易。以后想吃什么,家公爷爷给你们买。” 海军先是眼睛放光,很快又垂下了脑袋。他晓得姐姐不会让他问家公爷爷要东西的。 家公爷爷看他们还是不吭声,也没再说什么,只站起身:“我去趟田里,你们早点洗澡。” 虽然一早他就去沟里引了水,但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给秧田换水,保不齐哪个偷懒的就把水截到自家田里去了。他还得再去看一眼。 院子门关上了,外面巷子口又热闹起来,乘凉的有的在闲聊有的在说笑,修远大大还搬出了他那把历史悠久的二胡,一边哼着一边拉二胡,听着有点像音乐课上老师放过的《二泉映月》,就是断的太厉害,听不清。 三姐弟谁也没出去玩。 海军皱着小脸问:“大姐,那我们以后还买卤干吃嚒?” “吃什么吃?”江海潮丧气,“明天不还有猪肺汤啊,你要吃多少?看你的动画片去吧。” 海军嗷嗷叫着:“奥特曼,奥特曼要放了。” 第二天早上去学校上早读,卢艳艳把语文书竖起来挡住脸,压低声音问江海潮:“你昨儿没去江口赶场啊?我奶奶带我去了,我没看到你哎。” 江海潮意兴阑珊:“那么多人,你哪看得过来。哎,你奶奶带你赶场玩啊,你买什么了?” 卢艳艳显摆头上的发箍:“没看到吗?新的。场上人多,我奶奶一早带我去卖麻团了。好家伙,三轮车我坐一路推一路,亏死了,早晓得我就单骑自行车了。不过生意真好,全是人,我们都没往里面走,就在桥下卖得一干二净。我奶奶还说下回再摆个茶叶蛋的摊子,让我单卖茶叶蛋。” 江海潮看她咯咯笑,心里羡慕的要命。对,下回再有场,她还要去赶场卖菜。十一块钱,一回卖不到,两回肯定够。到时候连豆腐和卤干的钱也够了。 然而中午她回家,看见饭桌上除了猪肺汤外还摆了红烧鱼,家公爷爷招呼他们:“吃吧,吃完早点去上学。” 她在心中拉响警报,完了,再这样下去,她得卖多少回菜才够啊。家里的菜地都要来不及长了。 这么大的鱼,菜场上起码要卖七八块钱! 祸不单行,等姐弟三人鸡鸭鱼肉轮过一番(虽然鸡是鸡杂,鸭是鸭翅膀,肉是猪下水),去江口赶场的春英嬢嬢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要死哦,丧德哦,祖宗八代都没心肝哦,还抓人,又不偷又不抢的,凭什么抓人?” 原来她今天又去卖麦子,想一鼓作气卖完拉倒。结果今天到场上收麦子的人全叫大盖帽给抓走了,说他们投机倒把,倒卖国家战略物资。 “给不给人活了?”春英嬢嬢气得脸都发青,“连粮食都不让农民卖,是不是逼我们去死啊?” 大家伙七嘴八舌:“真不让卖?” 春英嬢嬢拍大腿:“哪个骗你是小狗,气死我了,辛辛苦苦大老远地顶着太阳白跑一趟。” “还能这样啊,那以后还种田干什么?” “卖给粮管所呗,粮管所收。” “瘟生,一个个黑心烂肺,我家小麦晒得干干的,愣是说没干,还扣我斤两,乌龟王八蛋才卖给他们。” 春英嬢嬢大声宣布:“不卖,就不卖,打死我也不卖。我换面粉吃去,我不吃大米了,我专门吃面粉。” 这是赌气话。 他们这里的小麦劲道短,据说只适合做饼干,擀成面条都差意思。本地人虽然年年种小麦,但很少吃面食。 完蛋了。 江海潮绝望地想:春英嬢嬢都不去江口卖小麦了,以后谁带她赶场卖菜啊。 为您提供大神 金面佛 的《我们的留守时代[九零]》最快更新 如果是你急不急?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去婆奶奶家 更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等两个礼拜后考完试拿上成绩报告单接过老师发下来的奖状,江家三姐弟就被家公爷爷通知:“走吧,跟我回家。” 三姐弟傻眼了,虽然家公爷爷来的当天晚上说过等一放暑假就带他们回家,虽然去年和前年的暑假他们起码一半时间是在家公爷爷家过的(另一半时间是杨桃和杨超来他们家过),但今年暑假要一直待在家公爷爷家吗? 江海潮想找机会继续去江口卖菜。她甚至琢磨过撺掇春英嬢嬢跟她一起去卖菜,或者赶场炸油饼。 春英嬢嬢会炸油饼,里面放一点点萝卜丝什么的,炸出来又香又脆,好吃的很。端午节时,她就炸了不少端过来给他们姐弟吃。 春英嬢嬢不是说麦子不卖了嚒,换了面粉刚好可以炸油饼。 她都没来得及游说春英嬢嬢,家公爷爷就要带他们走了。 海音则是在惋惜废品收购站的书,放暑假了,她每天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来看书。跟家公爷爷走了,她上哪儿再找这么多书看。 海军是最无所谓的一个。他虽然也愿意跟新朋友龙龙一块儿玩,但去找小他一岁的超超玩也很好啊,反正都是他小弟。 家公爷爷发话了,没他们讨价还价的空间。况且实话实说,再让他们独自待在家里,万一二呆子又跑来砸门了呢?想想姐妹俩就浑身打哆嗦。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家公爷爷不走,就留在他们家。 但这不可能,他有自己的家,他要回家种田,他有自留地要照应,他家在杨家圩。 姐妹俩沉默地推出了自行车,家公爷爷的车前杠上坐着海军,后座绑了麻袋,里面装着家里的四只母鸡。要是天凉快,他们可以留下饲料拜托春英嬢嬢或者修远大大家帮忙喂。但天太热了,鸡蛋摆不住,母鸡几乎每天都生蛋,还是带去家公爷爷家喂吧。 他们出院子门,刚在巷子口露脸,春英嬢嬢就笑着打招呼:“去家公爷爷家了啊。” 招娣婶婶也点头:“这样好,正好让你家公爷家婆奶给你们弄好吃的补补。” 修远大大则“噢”了一声,懊恼道:“昨晚上忘了,想喊你们吃西瓜的,来来来,把瓜带上吧,过去跟你们家婆奶奶一起吃。” 家公爷爷谢绝:“不要不要,你们自己吃。” “客气什么啊,我就种了一垅,种的吃着玩玩的,又不拉出去卖。” 家公爷爷追问了句:“这瓜还好种。” “好种。”修远大大来了精神,“甜呢,也好长,不费事。今年是种着试试瞧,我看明年能不能多种点。再种田没脑头劲,化肥农药都买不起了。” 最后家公爷爷还是被硬塞了西瓜到车龙头前面的筐子里。搞得一路上海军都在担心筐子会吃不消,直接断了掉下去。 好在家公爷爷车子骑的稳稳当当,让他不过白发愁一场。 江海潮和江海音车上带的是他们姐弟三人的换洗衣服和她俩的书包。放暑假要写暑假作业哩,她们早点写,就不用像卢艳艳一样一手三支笔抄写。 短短两个礼拜的时间没出来玩,江海潮惊讶地发现田里的禾苗已经又高又壮了,树上的叶子也比以前更加翠,颜色浓的好像谁家刷墙的绿漆打翻了一样,似乎一眨眼,那绿漆就能滴下来。 海音跟姐姐错半个车位,突然间问:“姐,这是不是就叫青翠欲滴?” 江海潮迟疑:“不太像吧,青翠好像应该更……更鲜一点?” 她也说不清楚,也许他们再早点出门看见树叶挂着露珠,她就能坦然地说这是青翠欲滴了。 可昨天下午一放学,她就抓起笔跟暑假作业奋战,发誓要三天内解决战斗,好撒开脚丫子玩上一个暑假,所以早上起晚了,这会儿还露珠呢,太阳恨不得能贴在她身上烤。 她又回头看了眼树叶,琢磨着要找个什么更合适的成语来形容。 家公爷爷迟她俩一步,见了大声呵斥:“好好骑车,别东张西望的。” 江海潮偷偷吐舌,回过头又开始幽怨。 到了家公爷爷家,她还怎么卖菜啊。 先不说家公爷爷家婆奶奶肯不肯,他们三个一过去,家里平白添了三张吃菜的嘴,自留地长的菜肯定不够拿出来卖。 江海潮垂头丧气地骑到了婆奶奶家,杨桃一早守在院子门口等人来。看见她俩,立刻大喊:“大姐,你们怎么才来啊?我还以为你们昨儿就来呢。” 她眼巴巴等到天黑。 江海潮看到表妹心情好些了。 在妈妈生弟弟之前,因为没人带她们姐妹,她和海音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家婆奶奶家,几乎跟杨桃一块儿玩大的。后来弟弟断奶了,她上小学才正式回家。 杨桃抱怨了声,忙不迭地上来帮她俩拿书包跟装衣服的布包,叽叽喳喳道:“大姐,我跟你讲……” 家婆奶奶从屋里出来。 她和家公爷爷跟舅舅住,舅舅家也是二层小楼,但盖的早,她才刚记事时就盖了,里面早就粉刷的好好的。楼房前同样是个小院,还码了猪圈,一头肥猪在里面哼哼。边上几只鸡叫网拦着,省得它们到处跑着拉屎。 舅舅舅母今年过完年就去城里闯生活去了,比爸爸妈妈还早半年。现在家里就家公爷和家婆奶带着杨桃和杨超 家婆奶奶手里拎着猪食桶,骂杨桃:“一天到晚跟个麻雀似的,还不喊你大姐跟你妹妹进来,大太阳的,也不怕晒化了。” 杨超脚蹬拖鞋,跟在家婆奶奶身后冲出来,嘴里喊着:“奶奶,我们是人类,不是冰棒,不会晒化的。奶奶,我要吃冰棒。” 家婆奶奶看都不看他:“吃吃吃,还吃冰棒哩,1到100都数不清,越吃越笨。” 杨超委屈地跑去找海军了,但他俩才刚说了一句话,杨超就把冰棒丢到了九霄云外,只兴奋地拽海军:“军军哥哥,走,我们去拍洋火皮子,这回我要把魏朝佳的洋火皮全赢回来。” 家婆奶奶从来不管他们玩,只警告一声:“表玩水,表满地十八滚。” 两个小男孩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老远才传回来一句:“晓得唻。” 杨桃则扯着嗓子警告:“衣服脏了你们自己洗,没人给你们洗。” 家婆奶奶拍了她一下:“懒不死你,什么事都不肯做。” 杨桃赶紧逃之夭夭:“奶奶,我跟大姐小妹写作业去了啊。” 三姐妹各自相差一岁,从四年级到二年级,分居四角小饭桌三方,摊开作业开始写。 杨桃看到海音的暑假作业本已经翻到第二十四页,咋舌:“你都写这么多了?” 海音一边在方格里填字一边回答:“我们昨天上午就发暑假作业了,下午大扫除,我擦完窗户在窗台写的。” 其实本来可以写更多,但晚上家公爷爷看她们楼上灯还亮着,警告她们不许再写了。不然用不了三天,她肯定就能写完暑假作业。 杨桃愁眉苦脸:“你们好了,我们老师真无聊,布置了五篇作文,还让我们每天都写日记。我今天都不知道写什么,有什么好写的啊。” 写早上起来刷牙洗脸吃饭,早饭吃的稀饭、酱黄瓜还有咸鸭蛋,吃完早饭写作业,等到中午再吃,吃过睡觉,过完下午吃晚饭,再接着睡。 一个暑假两个月,都是这么过的呀,她天天都这么写吗?那还不如在作业纸下面压一张复写纸呢,省事 江海潮毕竟是大姐,高一个年级,主动帮她支招:“今天就写我们来了啊,你作为主人迎接客人,可以写很多呢。” 杨桃却笑得差点儿从板凳上摔下来,一个劲儿拍桌子:“你们还客人,你们自己就是主人啊。” 家公爷爷切好了西瓜,招呼她们:“来吃瓜吧,吃过瓜再写作业。” 家婆奶奶抱怨他:“不能先湃在井里,等军军涛涛回来了下午再吃啊。” 家公爷爷却放下装瓜的脸盆:“吃吧,留几块他们回家吃好了。” 说着,他又去墙角扛锄头下地去。 家婆奶奶骂了声:“个老头子。”然后抓着瓜追上去,“你吃,吃了去田里,躲躲太阳,表跟老闷头一样倒在田里没人晓得。” 老闷头住在村里东边,儿子一家都在县城。他不肯享福,一天到晚闷头种地,结果去年那么热的天,他倒在田里叫人看到时都不行了。送到医院抢救了两天还是没抢回头。忙了一辈子攒的那点钱连医药费都不够,更别说给自己买口棺材了。 村里人都讲,他这忙的真没脑头。 家公爷爷接过瓜,没咬,继续往前走:“我晓得。” 家婆奶奶小声抱怨:“晓得个鬼,没的数。” 她手在围腰上擦了擦,抬脚也要往外走,4只鸡是新来的,家里养的鸡会欺生的。她得看着,不然鸡吓破胆子,后面就不生蛋了。 三姐妹喊:“家婆奶奶(奶奶),你不吃瓜吗?” 家婆奶□□都不回,只摆摆手:“不吃不吃,我肚子吃不消。” 杨桃做了个鬼脸。 江海潮跳下板凳,抓起盆里的瓜硬塞到家婆奶奶嘴边:“能吃,又没在井里湃过,可甜了,修远大大说是新瓜种,今年头回种呢。” 家婆奶奶被迫张开嘴咬了口,含糊不清地抱怨:“你们自己吃不就行了。” 等她出了堂屋,又去外面拌鸡食,杨桃吐吐舌头:“奶奶就是这样。” 三姐妹面面相觑,江海潮和江海音也不得不承认,大人都这样。 为您提供大神 金面佛 的《我们的留守时代[九零]》最快更新 去婆奶奶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油爆虾 中午吃饭,家婆奶奶都快把嗓子喊破了,海军才带着超超往家跑。两人在外面哪里是拍洋火皮,完全满地十八滚,要么就是在灰堆里拍的,反正跑回家的就是两只泥猴。 这还吃什么饭啊,赶紧先洗出人样子。 家公爷爷一早就打了两大桶水放在院子里晒,到中午水温也能洗澡了。家婆奶奶一边骂一边打水,杨超泡在澡盆里还跟江海军保证:“军军哥哥,我们下午肯定能赢回来。” 气得家婆奶奶一人狠狠给了一下子:“赢个鬼,输的脱裤子才高兴。” 他俩瞬间蔫吧了,上饭桌老老实实吃饭,连碗都不敢不扶,生怕挨鞭子。 三个姐姐也闷头吃饭,大气不敢喘一声。家公爷爷以前上过私塾,非常讲规矩,吃饭根本不许人讲话。 吃过饭,三姐妹洗完碗,又在锅里焖了一锅水。这样等傍晚水温就能洗澡了。 江妈妈不让女儿用晒烫的水洗澡,说对小妹头不好,容易长痱子。家公爷爷说她胡说八道,但也不管她。 三人忙罢回房铺凉席睡午觉,江海潮看杨桃设闹钟还奇怪:“你还真非要三天赶完作业啊?睡到自然醒不好吗?” 反正现在也卖不了菜,写完作业还能干什么呢? 想想都要叹气。 杨桃偷偷看了眼房门口,小声道:“等爷爷奶奶去田里,我们去钓虾儿。我跟虞凯说好了,他带我们钓虾儿。” 虞凯和杨桃一个班,算家婆奶奶娘家那头的亲戚。他家承包了村里的大沟,他还会抓鱼呢。 江海潮和江海音都兴奋了,别看她们捞过塘里的死鱼,事实他们家大人都不许小孩靠近水边,从来不带他们抓鱼摸虾。 有这事吊着,姐妹三人午睡都不踏实,几乎是大人一出院子门,她们就立刻爬起来,站在楼上窗户边看人走远了,赶紧冲下楼。 两个弟弟同样身在曹营心在汉,跟在她们身后冲出门,一人手里抓着块瓜,又去拍洋火皮了。 三人跑到约好的村口,虞凯已经等得不耐烦,看到人就埋怨:“你们慢死了,有这功夫,我钓一碗虾儿了。” 杨桃翻白眼:“不来了吗?快快快,赶紧带我们过去。” 虞凯也翻白眼:“急什么,先抓田鸡蛙(方言:青蛙),不然给虾儿吃什么。” 杨桃埋汰他:“那你刚才干站着不能先抓好田鸡蛙啊。” “我不是怕你们找不到我人嚒。” 江海音在旁边插嘴:“老师说了青蛙是益虫,不能吃青蛙。” 虞凯嗤笑:“听你们陶老师的,田鸡烧黄鳝,她最喜欢吃了。” 陶老师就是他们这个村的,她家隔一段时间就过来买黄鳝。 江海潮帮妹妹撑腰:“别逮田鸡蛙了,田里好多大人,看到了告诉我家公爷爷跟家婆奶奶麻烦死。” 杨桃也附和:“就是,挖蚯蚓吧,这个快,好挖。” 3:1,虞凯阴阳怪气:“好男不跟女斗,就你们女的用蚯蚓钓虾儿。” 杨桃又要翻白眼,江海潮拉住她,小声道:“别理他,到时候我们钓的比他多。” 虾儿不是河虾,而是海虾,也就是小龙虾。以前这玩意儿没人吃,一股土腥味。这两年才有人要,因为端午要上“五红”,海虾烧熟了红彤彤的,刚好算一样。 虞凯带她们去了大沟不远处的一个小水沟边,周围长了不少芦苇和毛竹,还有好几棵柳树,眼下树影婆娑,坐在树荫底下小风一吹,还挺凉快。 虞凯嫌弃归嫌弃,倒不藏私,带她们钓虾儿将经验倾囊相授:“就在树底下钓,虾儿也怕热,躲阴凉呢。” 水沟里海虾不少,他们现折了芦苇杆系上缝衣线,尾巴上扎一只切成两段的蚯蚓丢下水,没会儿虾儿追着咬蚯蚓,把线崩得笔直。 “快快快。”虞凯比她们还急,一个劲儿催促,“拎起来,吃光了就跑了。” 江海潮赶紧提起芦苇杆,果然钓上来一只手掌心长的海虾,块头不小。 开门红啊。 其他人跟着兴奋,虾儿一只接着一只。中途虞凯还跑去他爸守大沟的草房拎了篓子过来,先拿出来的盆不够装了。 等到两只篓子都塞满时,虞凯还意犹未尽:“我爸讲的没错,推牌九的刚学会手气最旺。你们不会钓虾儿,所以虾儿才不怕你们。” 他今天都没钓过她们。 杨桃逮着机会埋汰:“是你不会钓才对。” 旁边有大人扛着锄头经过,笑着伸头看了眼:“哟,你们钓了不少啊,晚上可以加个下酒菜了。” 江海潮唬了一跳,赶紧抬头看天。妈呀,太阳都掉到山背后了,家公爷爷跟家婆奶奶怕是已经回家了。 江海音和杨桃也反应过来,慌忙拎起篓子就跑。 虞凯在后面追:“哎哎哎,你们不能都拿走啊,好歹给我留一只,我家的竹篓。” 杨桃直接把竹篓放在路边,脚步不停:“你自己拿吧。” 她们一路冲回家,心慌慌地在院子门口听动静。谢天谢地,里面没声音。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应该还在田里忙。 杨桃“哎哟”了声醒过神:“刚才我们应该去自留地弄点菜的。” 中午菜几乎都吃光了。 江海音出主意:“篮子里还剩了根黄瓜,再拌个黄瓜吧,泡饭吃。” 杨桃不满意:“太少了,我去摘点豇豆炒。” 江海潮拽住她:“海虾,我们烧海虾好了。” 但她们三人谁都没做过海虾。 杨桃不肯定:“跟炖螺蛳一样放酱油在饭锅里蒸吧。” 江海音反对:“中午饭都够明儿早上烧烫饭,不能再煮饭。” 江海潮是大姐,一锤定音:“油爆虾,我在《少年报》上看过油爆虾,我们就烧油爆虾。” 其实班里订的报纸只提了“油爆虾”这三个字,根本没写油爆虾怎么做。好在江海潮围观过她妈炸油豆腐,干脆依葫芦画瓢,在锅里倒了好多油,等油烧烫了放收拾干净的虾子下锅。 妈呀,油锅瞬间起炸,吓得江海潮一蹦三丈远。 负责烧火的江海音在灶膛后面喊:“姐,炸多久啊。” 江海潮头都不敢伸,含糊道:“炸到虾子漂起来。” 她看她妈炸豆腐果就这样。 可油锅里的虾子炸了好久也不见往上漂。 杨桃怀疑:“不对吧,我看我妈炸藕圆也没漂,豆腐果是变了颜色就好。” 江海潮拿脸盆竖起来挡脸伸头过去看,死活看不出来翻滚的油锅里虾儿到底有没有变色。 杨桃又出主意:“用笊篱捞起来看。” 江海潮刚动手,滚油溅到她手背上,烫的她大叫:“你光动嘴,你怎么不自己捞。” 杨桃嘿嘿笑,赶紧打井水给她泡手。 江海音停了灶膛火,犹犹豫豫道:“我感觉差不多了。” 等油锅不再翻滚,她们再看,捞出来的已经红彤彤一片,三人又剥了只虾壳尝,杨桃觉得熟了,海音认为差点火候。最后还是江海潮拍板:“都捞起来,再加酱油烩。我妈烧爆鱼都这样烧的。” 杨桃立刻懊恼:“那我们应该裹面糊糊的,炸鱼就要裹面糊糊。” 现在也不能重新来过,只能亡羊补牢烩油爆虾了。 江海潮记得烧鱼时要滴酒,但家里没酒只好放弃,生姜也找不到,只有几个蒜头,叫她们拍碎了全都放进去,最后杨桃嫌没味道,又坚持加了朝天椒。 等到天发灰,两个弟弟都跑回家拿水冲出人形了,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才回家,两人手上都捧着荷叶,不知道里面包了什么。 家婆奶奶一进院子门就抽鼻子:“烧了什么,这么大的油味。” 江海潮立刻献宝一样端出油爆虾:“是虾儿,我们钓了好多。” 家婆奶奶火冒三丈:“哪个让你们去钓虾儿的?淹不死你们!” 家公爷爷也拿出了鞭子:“就少了你们一口吃的?被水猴子拽下去要你们死。” 三姐妹吓得够呛,赶紧强调:“没没没,就是水坑,虞凯走下去,水都不过他的腰。” 家婆奶奶虎着脸:“那也不准,一头栽进去,水坑也能淹死人。” 她丢下荷叶包:“拿桶来,放点水,把螺蛳倒进去,滴两滴香油吐脏。” 杨桃赶紧去拿塑料桶,滴香油时小声嘀咕:“那你们还摸螺蛳,水猴子还挑人啊。” 家婆奶奶进灶房看见油壶又变色:“怎么就这点油了?你们打翻油壶了?” “没没没。”江海潮矢口否认,“我们烧了油爆虾,熟油都装碗里了,没浪费。” 家婆奶奶怒气更甚:“就会糟蹋东西,还炸虾儿,那油还能烧菜啊,真是不惜好。” 等看清楚桌上一大海碗的油爆虾,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烧这么多,吃不完等馊了高兴?这东西猪都不吃。” 三姐妹吓得瑟瑟发抖,吱都不敢吱一声。 幸亏白光一闪,轰隆一声,天瞬间黑透。要下雨了,家婆奶奶也顾不上再骂她们,赶紧收东西进屋。 江海军突然高兴地喊:“不馊,下雨天凉快,虾子馊不掉。” 家婆奶奶又好气又好笑:“你当是下雪呢,还凉快,一会儿雨就停了。” 可这回家婆奶奶猜错了,雨没停,一直下到第二天都没停。 吃过早饭,江海潮她们顶着压力看完《新白娘子传奇》,外面还在下雨。 她们只好拿出暑假作业老实写字。 两个弟弟不能冒雨出去玩又不用写作业,净在旁边瞎捣乱。江海军在家还挺乖的,现在大概是觉得有靠山了,也原形毕露。最后俩小子被姐姐们联手揍的哇哇叫,这才天下太平。 家婆奶奶完全没当靠山的意思,一点也没护着小的,反而埋汰他们:“活该,非得皮痒痒。” 杨桃叹气:“今天钓不了虾儿了。” 昨晚她们被勒令干掉一大海碗的海虾,刚开始觉得味道实在不咋地,后来江海潮突发奇想,像吃饺子那样蘸醋吃,感觉居然不赖。再加了辣椒酱和炸虾儿的香油和在一起当蘸料,更好吃了。 就连家婆奶奶吃到后面都没再吭声。 她们原本还想再接再厉的,蚊子再小也是肉,虾儿尾巴全是肉啊。 结果雨连下三天都不见停,家公爷爷还特地跑田里去放了水,怕秧苗都被泡坏了。 海军跟超超兴奋地从外面冲进院子:“姐,鱼,外面有大鱼。” 家公爷爷穿好蓑衣拿着斗笠往外走,呵斥道:“赶紧回家,别在外面跑。” “不下了。”超超辩解,“雨都停了,爷爷,外面有大鱼。” 原来不知是雨下得太狠,鱼塘漫了还是鱼喘不过气跳上了岸,居然游到了院子外的小水坑里。 鱼是青鱼,还不小,加上酸豇豆能烧一大碗了。 姐弟五人一扫不能出门的阴霾,个个吃的眼睛放光,连锅巴都泡鱼汤当零嘴吃了。 家公爷爷的脸色却比天都阴,一直皱眉毛:“再这么下下去要不好了。” 杨桃不明所以,嘿嘿直乐:“把鱼全都下出来才好。” 虾儿蘸料虽然好吃,但怎么可能比得过鱼肉。 家公爷爷狠狠瞪她一眼,吓得她立刻躲到了江海潮背后,等人走了才嘀咕:“下雨不用浇菜啊,不是省了他的事吗。” 海音猜测:“鱼都跑了,虞凯他爸爸要急死了,他家承包大沟啊。” 杨桃跟着犯了一回愁,不过大沟不是她家承包的,所以忧愁也就是忧愁一会儿,反正跟他们关系不大。 结果她想的挺好,事到临头还是有关系。 雨下了一个礼拜时,村里的大喇叭响了,大队书记一家家的进门喊人。 要挑圩了,雨太大,圩埂扛不住,得加固。 一家起码出两个劳动力,舅舅舅母不在,家公爷爷家婆奶奶全都得过去。 为您提供大神 金面佛 的《我们的留守时代[九零]》最快更新 油爆虾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又只剩下他们了 江海潮没上过圩埂,她对挑圩这事最大的印象就是每年冬天,她爸爸总要失踪几天,然后回家说腰痛。还有就是雨下的大时,放暑假前后,她要帮她妈一道搓草绳,这是用来做草包的。草包里装满了土堆在圩埂上,圩埂就结实了。 家婆奶奶叹气:“又要塌层皮了。” 都说人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挑担子到村里卖豆腐的都说,宁可夜夜起来磨豆腐也不要上三天圩埂,挑一回圩,人都要掉半条命。 家婆奶奶在水缸里加了明矾。村里还没通杨家圩村还没通自来水,雨下的厉害,从大沟挑回家吃的水都浑浊了,不多加点明矾沉淀,水都没法喝。 姐妹三人完全理解不了她的忧愁,只保证在家一定好好喂鸡喂猪,不会让猪跑出去的。 大队书记催的急,前脚人走,后脚只许家公爷爷家婆奶奶在家吃顿早饭就催人去村里集合,赶紧挑圩去。 那位从镇里下来动员群众的干部拿着高音喇叭激动地强调:“乡亲们,我们必须要保住圩埂。只有保住圩埂,我们才能保住县城乃至省城。乡亲们,我们责任重大。” 底下听动员的人不配合,不仅没士气高涨群情激昂,反而冒出风凉话:“管我屁事,城里吃国家粮穿皮鞋,我喝西北风穿草鞋,我保他祖宗十八代哩。” 干部气得大骂:“圩埂倒了,第一个冲光你家。” 大家这才哄笑着三三两两上路。 江海潮她们一直等人走远,忙不迭地往小沟去。 这个礼拜雨下下停停,家公爷爷家婆奶奶却始终不让她们出门。虞凯来家里找杨桃借作业时可说了,下雨虾儿更好钓了,他家现在都没人吃虾儿,基本全剪碎了喂鸭子。 听的江海潮都想打他。他家不稀罕她们稀罕啊,这回她们想好了,虾儿不炸省得家婆奶奶说费油,直接放进灶膛里炕熟了,剥出来虾尾巴肉蘸料吃,多省事。 三人走到岔路口惊住了。这才几天功夫,小水沟居然不见了。它的地势原本低,现在水漫出来,水沟根本瞧不见边,连大柳树都淹的看不到树干,垂下了的叶子全泡水里。 七月风吹来,三姐妹齐齐打了个寒噤,江海潮喃喃自语:“这雨还真不小啊。” 心里莫名不得劲。 好在这点不快等她们回家看了两集《新白娘子传奇》又发现接下来还有《排球女将》时,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还烧什么午饭啊,早上的粥没吃完,正好凑合一顿中午饭。海军和超超有的玩连吃饭都顾不上,当然没意见。 皆大欢喜。 等下午再看完《戏说乾隆》,江海潮才想起来去摸电视后面,果然烫的要命。吓得她赶紧关电视打井水,好帮电视机降温。省得家公爷爷家婆奶奶一回来就发现她们看了一天的电视。 还是看书吧,暑假作业写完了,看多了电视总要看看书调剂一下。 然而待到天又黑透,再度稀里哗啦下起暴雨时,家公爷爷家婆奶奶还没回来。 杨桃小声嘀咕:“他们不会不回来吧。” 话音一落,三人面面相觑,莫名生出点害怕。尤其海潮和海音,要是杨家圩也有个二呆子可怎么办?更可怕的是,外面风大雨也大,好像家都变成了水沟,眨眼就能淹没。 海军却高兴起来:“看奥特曼吧,我摸过了,电视机不烫。” 姐姐们磨不过两个弟弟,只好一边吃饭一边看动画片。晚饭她们倒是烧了,还炒了丝瓜蒸了茄子拌了黄瓜,生怕被家婆奶奶回家看出来一天都没干正经事。 但杨超不知足,撅着嘴巴抱怨:“没肉吃。” 鱼早吃完了,螺蛳也干光了,今年她们又没钓成虾儿,当然只有素菜。 杨桃瞪他:“有的吃就不错了,爱吃不吃,有种你自己烧。” 杨超立刻闭嘴,抬头看奥特曼打怪兽。打的正激烈时,怪兽扑过来,他吓得赶紧捂眼睛。可等他放下手,眼前还是黑的。 哎,怪兽从电视里扑出来了吗? 江海潮抬头看灯泡,完了,停电了。 杨桃跑到窗户边看外面,肯定道:“没停电,跳闸了。” 她爸说了,要停电,别人家也会漆黑一片。 这事儿江海潮可有经验了,喊杨桃:“手电筒呢?拿过来,把电闸推上去就好。” 她看修远大大就是这么做的。 杨桃找来的手电筒,三个姐姐集体去找电表。海军和超超也赶紧跟着,把他俩丢在黑暗里,他俩害怕呀。 万一真跟《奥特曼》上一样,怪兽在黑暗里直接吞了他们可怎么办? 江海潮站在椅子上,打开电表盖,拿手电筒对着照,咦,怎么感觉电闸好像是推上去的? 杨桃踮着脚尖催促:“那就把它掰下来看看呗。” 但掰下来了也没用,还是漆黑一片。 江海潮又将电闸推上去,依然黑通通,只有手电筒的光。 黑暗中,大家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海潮这个大姐虽然看不清弟弟妹妹们的脸,却知道他们肯定都等着她拿主意。可她又有什么主意呢,只能干咽口唾沫,安排大家:“没吃完饭的赶紧把饭扒干净,早点上床睡觉。” 超超委屈:“我看不见。” 海音反应快:“煤油灯呢,我点煤油灯。” 超超还委屈:“奥特曼会不会被怪兽打死啊。” 现在他不怕怪兽吃掉他了,还有心思关心动画片。 海军怕姐姐们要骂人,赶紧抢话:“明天看,奥特曼要是还能打下一个怪兽的话就没死。” 反正他每天都要打一个新怪兽。 超超还想犟,外面“轰”一个响雷,吓得他“呜嗷”一声不晓得该往哪里钻。 江海潮也吓得心怦怦直跳,却得强撑着:“睡觉吧,我点了煤油灯就睡觉。” 海音犯愁:“大姐,不把饭菜吊到井里吗?明早会不会馊掉?” 江海潮咬咬牙:“不管,又看不见,要掉下井就麻烦了。拿罩子罩着吧。雨这么大,说不定还要再下一夜,天凉快。” 杨桃已经拿来了煤油灯,江海潮擦了根火柴点燃灯芯,擎着煤油灯带弟弟妹妹们上楼睡觉。他们今天都没来得及洗澡,现在身上还潮乎乎的,估计都闷得发馊了,但眼下谁也顾不上。 外面响雷一个接一个,炸的煤油灯好像也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赶紧躺进帐子里才是正经。 原本姐妹三人一个房间,小哥俩一个房间,但这回海军和超超都吓到了,死活不肯单独待在房里,加上能照明的煤油灯只有一盏,江海潮索性拿凉席铺在地上打地铺,五人都睡一间房。 饶是这样,再一个响雷炸开时,海军吓得呲溜滚下床,死活赖在大姐身旁:“姐,我跟你们睡。” 超超也带着哭腔找姐姐,他害怕。 没办法,江海潮只好把床上的凉席也拖下来打地铺,然后拿花露水给每个人都抹一遍。屋子虽然装了纱门纱窗,但都比不上帐子挡蚊子。 五人再躺下睡觉时,谁也没提吹灭煤油灯的事。屋外电闪雷鸣,这如豆的一点光好歹给了他们星点安慰。 不知道是昏黄的灯光安抚了人心,还是下雨天凉舒服,姐弟五人挤在一条薄毯下面,居然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窗外,雨停了。 江海潮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雨不下了,家公爷爷家婆奶奶要回家了吧。” 杨桃跟着高兴:“回家多好,圩埂多远啊,他们怎么不回来?” 全然忘了爷爷奶奶一回家,她就别再想一天到晚捧着电视机不放。 海音还惦记着八点半的《新白娘子传奇》:“我们找大人修电吧,一会儿该放白娘子了。我还没完整看过白娘子呢。” 可左右隔壁家里只剩下个八十多岁的老太,连电视机都不会开,别说修电路了。 姐妹三人一路走找大人帮忙,奈何村里大人要么上圩埂,要么去田里放水,她们一直走到虞凯家门口才看到虞凯爸爸推门出来。 江海潮稀奇:“二舅舅,你没去圩埂啊。” 按照辈分算,虞爸爸是她们远房舅舅。 虞凯手端饭碗打着呵欠跟出来,得意洋洋道:“我爸掏钱买了圩埂。” 这个买圩埂是指拿钱抵消劳役,不用自己去圩埂上干活。 杨桃瞪大眼睛:“这也能买啊。” 虞凯跟她比赛瞪眼睛:“那当然,一天30块,我爸掏了上百块呢。” 江家姐妹咋舌,她们记得爸妈厂里还发工资时,一个月也就几十块。其中妈妈平常每个月是35块,有一段时间妈妈连续加了好几个月的班,把奖金放进去,最多的一个月也就拿了70块。 二舅舅好有钱啊。 二舅舅在旁边叼着烟笑,开口问小姑娘们:“你们吃饭没,在我家吃吧,吃过饭带虞凯一块儿写作业。” 姐妹三人这才从“好有钱”的震撼里醒过神,想起了正经事:“二舅舅,我们家断电了,你会修吗?” 二舅舅失笑:“这有什么好修的,推上去就行了。” 江海潮赶紧否认:“不是跳闸,电闸没掉下来。” 二舅舅挠挠头:“那应该就是保险丝烧了,等下子啊,我去拿个保险丝给你们换了。” 三姐妹眼睛瞪得更大了:“二舅舅你好厉害,还会换保险丝啊。” 二舅舅哈哈大笑。 二舅母从屋里拿了碗糍粑出来,塞给杨桃带回家吃,笑道:“走吧,赶紧去,你们再夸下去,你们二舅舅要上天了。” 杨桃想推拒,二舅母强调:“吃吧,家里好多,老放冰箱也不好,放坏了可惜,摆锅里蒸一蒸就能吃。” 她们这才收下。 虞凯愿意跟女同学一块儿玩,却对和她们一道写作业毫无兴趣,借口还要吃饭,死活赖在家里不肯走。 他爸嘴里骂兔崽子,抬脚去杨家把保险丝换了,又让他们在家要当心,出门去大沟看鱼的情况了。雨下了这么长时间,他也烦呢。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海音突然间冒出句:“二舅母也是一天30块吗?” 江海潮迟疑道:“应该是吧。” 海音遗憾不已:“那爸爸妈妈不用去外面了,让二舅舅跟二舅母把钱给爸爸妈妈,一天30呢,几天就够我们学费了。” 江海潮摇头:“那不行,爸妈在家的话肯定也要去挑圩,代替不了。” 杨桃回过神:“那姑爹和嬢嬢不在,你们家谁去挑圩,你们奶奶吗?” 江家姐妹不约而同地摇头:“怎么可能,谁敢喊她去,她能撅了大队书记。” 杨桃难以置信:“那就没人去挑圩,逃过了?嗐,爷爷奶奶要不在家就好了,他们也没办法去找人。” 海音点头:“是啊,应该去我们家的,这样我们村的大队书记管不到,你们村的大队书记管不了,就不用挑圩了。我们还可以去镇上借书看。好多书呢。” 这回她跟大姐只带了一包书过来,按照她们看书的速度,估计一个月都撑不到。 杨桃反对:“不要,你家房子没装修,就两个房间,我们住不开。” 海音反驳:“我们家还装了自来水呢。” 这倒是事实。 杨桃懊恼道:“其实要不是交超生款,我家也买装自来水,买冰箱,我爸妈也能不上圩埂。” 舅舅学过木匠,还会泥瓦,这栋二层楼就是舅舅带人盖起来的。在农村,有门手艺肯定要比种地强,起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舅母刚生下超超时,镇上跟大队过来催罚款,舅舅直接在外面躲着不见人。 也是那会儿刚出了事,镇干部催超生款扒了人家房子牵走家里的牛,还杀了吃了喝酒,被发狂的牛主人一刀捅死了,凶手又自杀了。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据说在场逃过一劫的干部也吓得尿了,不敢催太狠,让舅舅误以为躲过了这茬。结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干部哪能让他占便宜,用上户口卡着催钱。 眼看超超都五岁了,明年就要上小学,没户口报不了名。舅舅只好咬咬牙把这些年攒的钱全拿出来,连耕地的牛都卖了,才凑齐罚款给儿子换回户口。 也正因为如此,舅舅舅母才决定出去闯生活,好多挣两个钱。 杨桃说起这事就气闷,江海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家海军刚生下来就交了超生款,那会儿她还小呢,现在早忘了那茬。 江海音看了眼座钟,冲过去开电视机:“要放白娘子了,你们看不看?” 两个姐姐瞬间忘了钱的事,跟着往房里冲:“看,白娘子今天要跟法海打呢。” 为您提供大神 金面佛 的《我们的留守时代[九零]》最快更新 又只剩下他们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