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烂后我成为了皇后》 1、第一章 凛冬初雪方融,长安的姑娘们便已经迫不及待,裹上各色的大氅要奔赴一场又一场的岁末盛宴。 城西公孙府的长廊上,年纪方过二八的少女不惧严寒,素着一身白衣正倔强地立于门前,静伺屋内的动静。 “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您在此处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老爷就是不出来,他明摆着就是……”丫鬟蝉月小心翼翼地提醒,顾忌着屋内主人的身份,声音传到自家小姐耳中的时候,不过几声蚊子叫。 但公孙遥还是将她的话都听清了。 “蝉月,不许胡乱说话。”她轻轻地呵斥,浸了不少冰碴的眉梢仍旧岿然不动,透着最初的那股倔强。 她其实知道,她其实早就有预料到,自己会是父亲的弃子。 公孙府四位姑娘,长姐生母是父亲相濡以沫的发妻,长姐又多年积病,身子羸弱,最得父亲垂怜,平日里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是她稍微咳嗽一声,父亲便将所有的偏爱都给了她。 至于另外那两位妹妹…… 那是她的继母、如今公孙府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膝下嫡出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叫她们吃一分苦。 整个公孙府,若是非要选一个要受苦的主子,只能是她二小姐公孙遥。 只是她还是不愿相信,非要等自家父亲出来亲口告诉她,才肯死心。 — 公孙云平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全然没想到自己的二女儿还会等在屋外。 他想起午后下人端茶进去时,的确提过一句二小姐在屋外等他,但他也说了,天寒地冻的,叫她赶紧回去,岁末他事忙,没什么大事,不必特意来寻他。 他以为那之后她便会回去了,不想她竟是还在。 还一直等到了现在。 他抬头看看如今的天色,又垂首观察自家女儿的容颜。 她在廊下等了一下午,原本姣好又洁净的面庞已经冻到通红,鼻尖尤其像山间熟透了的樱桃,可怜欲滴,杏仁似的一双水眸,又隔着层层云雾看着他,仿佛想出声唤他父亲,又怕遭他呵斥。 他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父爱,终究是被唤醒了几分。 转身回屋内取了一件带着白狐毛领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公孙云平这才将手背到身后,端起严父的样子:“不是叫你早早地回去,怎么还等在此处?” “未曾见到父亲,女儿心里始终是不踏实,不敢轻易回去。”她说话轻声细语的,低头嚅嗫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她的娘亲。 公孙云平又是一怔,对她的不忍更多了几分。 “有何不敢?”他细心问。 “女儿近来夜半,时常会梦到阿娘。”公孙遥便等着他问这话,迅速地酝了一汪泪水,楚楚可怜道,“女儿常梦见,她抱着女儿坐在船头,同父亲说笑,就同儿时我们一家三口在钱塘那般,只是最后,阿娘总会无缘无故消失在船头,只留下父亲陪着女儿,四处寻不到她的踪影。 父亲,女儿找了寺庙中的师傅问过,说这大抵是阿娘在托梦,思念我们,是以女儿今日这才斗胆,想问问父亲,过几日阿娘的忌日,父亲可能陪着女儿同去?我们一道去看望看望阿娘。” “你阿娘……” 公孙云平最怕听到的便是他这个连通房妾室都算不上的“妻子”。 当年,他因为自己明媒正娶青梅竹马的妻子去世、又逢贬谪,终日郁郁寡欢,将刚出生的大女儿留在京中交给父母照料,便自己动身下了江南,权当散心。 而就在江南,他认识了公孙遥口中的娘亲,江氏。 那是个相当温婉的江南女子,眉眼中含的每一抹柔情都比西湖的水还要令人沉醉,公孙遥不过承袭了她七分的美貌,便已经是整个长安小有名气的美人。 那一夜,他喝多了酒,是江氏照顾的他。 他告诉她,他是个仕途遭贬之人,久居江南无所事事,日后很可能没有任何前程;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 她点了头。 那是他仕途失意之后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江南风景美不胜收,又有佳人相伴,吟诗弄酒,没过多久,他便浑然忘却了丧妻之痛,与她有了迢迢。 也就是公孙遥。 公孙遥三岁那年,他的仕途突然有了转机,朝廷新政被推翻,当年无辜遭贬的一干人等,得以尽数官复原职,他公孙云平,被通知又可以回到长安,继续做他的京兆府司法参军。 可这个时候,江氏和女儿就成了问题。 她只是个钱塘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当年拜堂成亲,什么都没有,只是在郊外随便找的一个土地庙,行了仪式。 当年,她问他京中有无妻儿,他也说没有。 几载春秋,浓情蜜意的相伴,突然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回京的累赘。 他在连喝了三日闷酒之后,终于将实情全部与她和盘托出。 他以为照江氏的脾性,在得知真相后虽可能伤心大闹一场,但最后还是会选择与他一道回到长安,届时他再赶紧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就可以把她和女儿都正大光明地迎进家门。 他什么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江氏不愿。 她不愿意做妾。 她带着女儿,执意要留在江南,各种数落和埋怨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与从前的窈窕淑女大相径庭,终于将他彻底惹恼,独自回了京城。 等到三年后再见,已经是天人永隔,她留下女儿撒手人寰,不曾再与他说过一个字。 他将女儿接回长安,记在新娶的门当户对的妻子赵氏名下,成了公孙府的二小姐。 如今,望着女儿这张委屈时都与江氏十分相像的脸庞,公孙云平心下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孙遥察觉到他的动摇,悄然落了两滴泪,正欲乘胜追击,不想,月洞门外竟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老爷!”她尚未回首,便听见了嫡母赵氏的呼唤。 “前厅备好了饭菜,几个孩子早早地从外头回来,说是要陪父亲用饭,却怎么也等不到父亲的身影,老爷可是醉心政务忙忘了,明明答应了孩子们的……” 赵氏走到了跟前,才看清公孙遥冻了一下午的样子,并不意外的神情皮笑肉不笑,直至看到她肩上的披风,才执起她的手,道:“原来是迢迢与父亲正说体己话呢,适才玉珍和玉昭也念叨你了,说是今日王家姑娘的宴,分明请的是家中的四位姑娘,大姐姐身子不适不宜出门也就罢了,二姐姐竟也不去,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她眼含着笑,走近一步,问:“我们迢迢究竟是怎么了?” 完了。 公孙遥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刻便知晓,自己这回又是完了。 她如今这般毫无意外的模样,摆明了就是知道她的打算,特地来堵她的。 她舍不得自己的两个女儿,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父亲……”公孙遥并没有理会她的关心,直接婆娑着泪眼朝向了自己的父亲。 可不过短短一刹那的功夫,适才还对江氏无限怀念的公孙云平,已经又快忘记要心疼总是被自己忽视的二女儿。 他好像游离在她同赵氏的交谈之外,听到她的呼唤才堪堪回神,眸光已经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沉静与疏离。 “既然你母亲说你两位妹妹都十分挂念你,那今日这顿饭,你也一道去吧,在外头站了一下午,一道去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他抬手,惯常的动作是想要拍拍女儿的肩膀。 但在看清公孙遥模样的刹那,举起的手终究是没有落到她的肩膀上,转而轻提了提她本就盖的严严实实的披风,而后径自走在前头,在夜晚的寒风中留下几道回声。 “走吧,去用晚饭。” — 晚饭设在小花厅,公孙遥跟随公孙云平与赵氏一路穿过几个月洞门还有小花园,隔着雕花镂空的窗户便听见一阵清脆玲珑的笑声。 赵氏走在前头,人尚未进去,便先朗声道:“玉珍,玉昭,你们爹爹来了,还不赶快出来相迎!” 话音落,屋中霎时便钻出几个活泼好动的身影,高矮不一,但各个都扬着极大的笑意想要迎接自己的父亲。 只是在看清他身后跟着的公孙遥时,又一齐将笑意僵在了脸上。 “玉珍,你怎么回事,看见你爹爹和你二姐姐,连话都不会说了?适才不是你闹得最欢,说想见二姐姐的么?”赵氏推了一把公孙玉珍,俨然是要她先去与公孙遥亲近。 公孙玉珍撇了撇嘴,挽上公孙遥的胳膊显得十分勉强:“是,二姐姐如今可是个大忙人,这几日京中无论是谁的宴都不参加,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呢。” “哦?”公孙云平听到这话,总算回头看了眼公孙遥,“可是入冬了身子不适?有没有请郎中看过了?” 公孙遥万般无奈,只能应道:“是,入冬以来身子一直有些不适,时感体寒,所以便不大想出门。” “那还是多歇息的好。” “是,多谢父亲关心。” 寥寥两句话说完,父女俩便又好似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赵氏凤眸瞧着,端着笑正想引他们入座,好巧不巧,一阵短暂又急促的咳嗽传入了众人耳中。 所有人循声望去,见到是寻常连院门都不常出的大小姐公孙绮,正一步三咳地向这边走来。 月白厚实的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却依旧没能衬出她有多少肉,弱柳扶风的身体,好像比上回见的时候更加憔悴了。 赵氏第一个上去搀她:“久等不见大姐儿来,还以为你今夜是不来与弟弟妹妹们团聚了,原来是病又难受了,都怪我,没能想个万全的法子,还要你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赶快进屋去吧。” 原本也想跟上去搀她的公孙遥听完赵氏这话,忽就顿在了原地。 原来她们今夜早就是说好的全家一起用饭,却没人通知她。 她悄悄地将指甲陷进自己的掌心,再一次知道了自己在这个家中究竟何等多余。 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多管闲事,冷眼瞧着众人拥簇着公孙绮落座,自己安静地挑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独自坐下。 “二姐姐,你见过九皇子吗?”她一落座,坐在她边上的、家中最小的妹妹公孙玉昭便凑了过来,眨着亮闪闪的眼睛问她。 公孙遥岿然不动,仿佛这独属于天家的名讳并不是个多了不起的东西:“不曾。” 公孙玉昭唏嘘:“那你多么可怜,与那九皇子见都没见过几面,便要成亲了。” “谁告诉你的?”公孙遥提箸的手一顿,捏紧的力道生生要将这竹筷折断。 她紧盯这家中最小的妹妹,她与公孙玉珍不同,只十岁,纯净的眼眸看什么都还是亮晶晶的,最是天真无邪。 她眼睛一眨不眨,泛着无尽的酸涩,压着声,一字一字地问向她:“是谁告诉你,要嫁给九皇子的人,是我?” 2、第二章 公孙玉昭眨了下眼,好像意识到自己这位二姐姐的情绪隐隐有些不对劲,但她绞尽了脑汁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便又继续与她诚实道:“是母亲说的呀,母亲还说你日后嫁去了皇宫,我能时常跟着你去皇宫里玩呢。” 说罢,她还讨好地往公孙遥的碗碟里夹了块分量十足的红烧狮子头:“二姐姐,我还从没去过皇宫呢,以后你一定要多带我看看,他们说皇宫里可好玩了,比家里头好玩多了,好多人想进也进不去呢……” 皇宫这么好玩,赵氏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嫁进去? 公孙遥没有理会她的奉承,只是麻木着神情,将桌上众人一一打量过去。 这是张圆桌,公孙云平身为一家之主,坐的自然是正对大门的主位,而赵氏就坐在他的左手边,至于他的右手边,理所应当是他的大女儿公孙绮。公孙遥与他之间,看似只隔着一个长姐,实则,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从小到大,只要是有长姐在的地方,父亲的目光便永远不会落到她的头上。 因为她的母亲才是他一生最难以忘怀的挚爱,是他的青梅竹马,年少发妻。 而她的母亲,不过是人生失意时的一段露水情缘,阴差阳错。 她同长姐,从来就没有可比的意义。 “既然今儿个大家都在,那正好,有件事我同老爷商量了许久,也想同大家说说……” 眼见着饭吃得差不多了,赵氏适时捻帕擦了擦嘴角,笑着开口。 公孙遥预感这不会是什么好事,在她彻底开始说事前,蹙着眉心站了起来:“父亲,女儿突然觉得身子不适,浑身恶寒,想要先行告退,回去早些休息……” “你身子再不适,也还能走能跳,能说能笑,有我难受?” 岂料,她刚要将脆弱又含满水雾的眼神投向自己的父亲,便被公孙绮喑哑着嗓子打断了情绪。 “聆听父母长辈说话,是身为儿女的本分,母亲这才开了个头,你便急着要走,咳咳……二妹妹,这可不是做女儿的道理……” 公孙绮! 公孙遥半含柔弱半含怨念的眼神不可置信地转向她,不明白她即便再看自己不爽,又何至于在此等场合帮着赵氏说话?反正父亲是不会抛弃她的,她在瞎掺和什么? 她居然还为此喊了赵氏母亲,这声母亲,她喊的当真心甘情愿吗? 原本正想答应下公孙遥的请求,但在听完大女儿的话后,公孙云平又立马转变了态度,板正着脸色朝已经站起的二女儿摆了摆手:“你大姐说的不错,母亲刚要说话,你便要走,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都是已经及笄的姑娘了,马上便要许人家,不可再不重这些礼数,留下好好听完你母亲的话再走,若实在不适,去屏扇后的榻上躺着,也能听清你母亲的话。” “父亲……” “迢迢毋需着急!” 眼瞅着父女俩便要争吵起来,赵氏忙出来打圆场,走到公孙遥身边,扶着她道:“倒不是母亲一定要留你听什么没用的话,实是今日要说的这事,是关乎于你的终身大事,所以,还请迢迢务必要留下来听上一听,父亲和母亲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终身大事?什么终身大事?” 知道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样,公孙遥便也不再假装,站直了身子与赵氏道:“家中长姐都尚未婚配,何须谈论我的终身大事?母亲是不是搞错了?” 赵氏讪笑了声,知道这事的确不符合常理,便也没打算硬答公孙遥这质问,而是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丈夫,告诉他,该是他来通知自己好女儿的时候了。 公孙云平轻咳了一声,再次摆了摆手:“迢迢,你先坐下。” “我不!父亲今日不说清楚这终身大事,女儿便不坐!” “半月前皇后娘娘的寿诞,亲自为九皇子赐了与我们家的婚事,二姐姐难道不知道?” 要不说,从小到大最知道怎么气公孙遥的人,就是公孙玉珍。她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将全家都难以启齿之事赤|裸裸地公布了出来。 便这样,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没有了。 公孙云平却好似突然坦荡了不少,浓厚的眉毛轻折,薄唇启道:“父亲也是没办法,迢迢,你大姐自小体弱多病,身子骨不好,一年中有大半的时日都是泡在药罐子里,走不得长路,跨不进高门,皇宫里规矩多,路长且深,你大姐姐嫁进去,无疑就是送命……” “那不是还有三妹妹吗?三妹妹只比我小一岁,也已经过了及笄的时候,为何不是她嫁?” “你三妹妹礼仪都尚未学透,成日里只知道疯玩,如何能嫁得?” 一提到自己的女儿,赵氏果然就急了,抓住公孙遥的胳膊,苦口婆心:“好孩子,母亲从来都知道,你是个最知书达理、懂事听话的,如今家中的姐姐妹妹都是这么个情况,唯有你,玲珑剔透,面面俱到,最合适不过,就当是母亲求你,为了全家人着想,嫁与那九皇子……” “那九皇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嫁与他,不知何时便会死于他人夺嫡的剑下,父亲母亲这是要为了全家人,推女儿过去送死吗?” “住嘴!夺嫡这种事也是你能说的?” 一向稳重的公孙云平,终于在听到公孙遥的这番言论时,气得瞪直了眼。 赵氏也被他吓到,惶惶了一瞬,又扒着公孙遥道:“好孩子,这都是哪里听来的话,九皇子纵然纨绔,但毕竟是陛下的儿子,是天之骄子,谁敢对他动手?还有那淑妃娘娘,传闻也是最和善不过的,必不会为难儿媳妇,你嫁过去,就只有享福的份,哪里会是送死?” 公孙遥冷笑:“如此说来,这么好的一桩美事,母亲不送自己的亲女儿过去,还是在为我着想了?” 自打公孙遥被接回到京城之后,便记在了赵氏名下,还为了符合赵氏嫁进来的时间,将年纪改小了三岁,对外的一切名声,都与公孙府嫡出的小姐无异。 这事在家中,向来是不可说的存在,如今她公然将此事挑破,也是当真心寒到了谷底。 这么多年,在家与在外头对她完全两个样子的赵氏,她也早就不想忍了。 可公孙云平还在,她可以破罐子破摔,赵氏却无论如何也得将这慈母的样子做下去。 “迢迢这是哪里的话?玉珍是我的女儿,你也是,你们在我这里,手心手背都是肉,若真要论哪个更亲,当年你从钱塘回来,玉珍也才刚出生,我照顾你的时候却比照顾珍儿的都多……” “那是我逼你的吗?” “公孙遥!” 公孙云平总算怒不可遏,拍着桌子极有气势地站了起来。 “你是怎么对你母亲说话的?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你了,念在你没有亲母,叫你母亲对你多加宽容,如今竟将你纵成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目无尊长,妄议夺嫡,给我去小祠堂里跪着,不知道错了不许起来!” “那父亲最好祈祷女儿能活着从祠堂里出来,不然,您恐怕还要舍弃第二个女儿进宫去陪葬!” “你——” “老爷!” 显然公孙遥最后这句话已经将公孙云平最后一丝怒火也彻底激发了出来,眼看着他就要冲上去给这不服管教的二女儿来一巴掌,赵氏又赶忙拦在两人中间。 “迢迢不懂父母的艰辛,妾身来教导她便是了,老爷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玉珍,快,扶你爹爹坐下休息,我陪你二姐姐出去散散心。” “她不需要散心,叫她给我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玉珍!” 坐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的公孙玉珍,在被母亲叫唤了两下之后终于醒神,明白公孙遥若是真如她自己所说,要在祠堂中闹到去死,那这桩嫁进宫的惨事马上便会落到自己头上,忙不迭起身去到公孙云平身边,替她说起好话。 “父亲息怒,想必姐姐也是一时在了气头上,才会胡言乱语,她是骤然得知自己要出嫁,舍不得父亲母亲,舍不得我们这个家,所以才慌了神,父亲且给姐姐一点时间,她素来最是疼爱我们这群弟弟妹妹的,不出几日,她便定会自己想通,答应这门亲事的。” “这事你别管!” 涌上头的火气怎么可能轻易说消就消,公孙云平坐在桌边,怒目圆睁,摆明了与公孙遥是谁也不肯退步。 蝉月等在屋外,听着屋里的动静便知,定是自家小姐与老爷吵了起来,她在屋外急到直跺脚,却无法进去,正想要回去找惠娘商量办法,便见自家小姐在赵氏的生拉硬拽下走了出来。 “小姐!”她赶紧上前。 “蝉月,套马,我要去济宁寺。”公孙遥的脸色十分难看,夜色下微微颤抖的脸颊爬满了不肯服输的倔强。 蝉月不解:“这么晚去济宁寺做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 蝉月遂不敢再问,立马又转身去找车夫。 只余下赵氏陪公孙遥一路走着。 “去济宁寺也好,去看看你真正的母亲,告诉她,你即将要做皇子妃,出人头地。” “你倒不怕我就此死在外头。” “你可以死。”赵氏冷声,白日里刚修剪好的如玉指甲勾起她冰凉的下巴,“但也得是嫁了那要命的纨绔之后。” 3、第三章 赵氏一路将公孙遥送至后门外。黑透了的天,马上就是宵禁时分。 蝉月等在备好的马车旁,静候自家小姐过来。 就在公孙遥提起裙摆,一只脚已经踏上小凳的时刻,赵氏忽又出手,拽住她的胳膊。 “去济宁寺散心归散心,记得明日早些回来,别忘了,你院中,自小将你带大的惠娘还等着你呢。” 一句话彻底掐住了公孙遥的命脉,她动作顿在半空,僵硬着身躯转过去看赵氏的神情。 片刻前还在公孙云平面前待她一片慈母心肠之人,转眼便已经成了一个冷漠的刽子手。清冷的月色下,哪里还有什么寸草春晖的母女情深,不过是算计来去的满身戾气。 她知道,她终究是输了。 不仅是婚事,就连自己的生死,都已经做不了主。 “母亲……”公孙遥咬紧牙关,眼角弥漫出血丝。 “……说的是,女儿明日定当早早地回来,不叫您和父亲担心。” 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流露着滔天的恨意,既是对赵氏的怨恨,也是对自己无能的懊悔。 坐在去往济宁寺的马车上,她浑身上下止不住颤抖,从心底里感受到严冬的恶寒。 “小姐……”蝉月担心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我适才对你脾气不好,你别介意。” “昂?” 蝉月愣了下,意识到她说的是先前小花厅外的事,心头鼻尖一酸,紧靠着公孙遥抱住她:“小姐说的什么话,奴婢打小便跟着小姐,见到大夫人和四姑娘那边丫鬟的处境,每日感激小姐都还来不及,如今小姐不过跟老爷吵了一架,在气头上对奴婢说了一句重话,奴婢怎会在意?” 脑海中还在不断回想适才赵氏威胁的公孙遥,听到她这话,眼眶顷刻便觉得湿润无比,细长的眼睫不过多颤了几下,滚烫的泪滴便已经铺满整张脸颊。 “蝉月,我只有你同惠娘了!”她拖着难以抑制的哭声,扑倒在蝉月怀中。 惠娘是公孙云平和江氏在钱塘时买来的丫鬟。在江氏去世前,一直贴身伺候她。后来江氏病故,公孙遥被赶到钱塘的公孙云平接走,惠娘便被带着一道北上,听从公孙云平的吩咐,继续贴身照顾公孙遥。 公孙遥长大后,知晓她身为女子的不易,也想放她出府,叫她去过自己的日子,但她却执意留在公孙遥身边,说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几年,她想好好地看着公孙遥出嫁,再放心地离开。 这两个她唯一珍视之人,不想有朝一日,竟成了赵氏可以拿捏她的把柄。 公孙遥不可谓不恨,在蝉月怀中低低啜泣的同时,又默默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待二人抵达济宁寺,城门内宵禁的更锣也正式敲响。 — “宵禁了,怎么还有人上山?” 济宁寺最大最宽敞的上等禅房内,衣袍华贵的少年公子半躺在罗汉床上,懒懒地问了一句。 随即便有属下推门而入:“禀公子,是城西鸿胪寺卿公孙大人家的二小姐,上山来散心。” “掐着宵禁时分出城门,怕不是跟家中父母起了争执,才来散心。”少年闭目兀自推导,说着说着却悄然噤了声。 半晌,他才又问:“你说,是哪家的小姐?” “城西公孙府。” “鸿胪寺卿公孙云平?” “是。” 李怀叙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夜半不顾一切出城上山,如若是跟家中父母吵架,必定很吵了很大一架。为期,你说,如今公孙府,什么事情最值得他们一家人大吵一架?” 叫为期的护卫显然露出了难色:“公子,您就别打趣人了,听闻公孙府女儿众多,如此关头,能为什么大吵一架,您还不清楚吗?” “你是说,她们都吵着要嫁给我?” “……” 为期抿紧了唇角,显然也不是很愿意答这话。 李怀叙却不管他,撑着脑袋又自顾自问:“你适才说,今日上山的是公孙府的哪位小姐?” “二小姐。” “叫什么?” “公孙遥。” “公孙遥……” 李怀叙琢磨着这三个字,不消片刻,便一个鲤鱼打挺:“走,咱们去瞧瞧,今日这位公孙小姐同家里人吵的架,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 — 但凡吵赢了也不会在这个时辰上山的公孙遥,此刻正在济宁寺供奉香火的一间偏殿里。 十三年前,她被公孙云平接回长安,虽然将母亲的尸骨葬在了钱塘,却带着她的牌位一起,到了京城。 因为她没名没分,不能上公孙家的族谱,也不能进公孙府的祠堂,所以公孙云平就将她的牌位放在了城外的济宁寺,每年她的忌日都会带着公孙遥过来看望她。 后来他有几年外放,不在京中,便只有惠娘带着公孙遥过来看望;再后来,他官职又迁回京城,做到了从三品的鸿胪寺卿,却再也没有来看望过自己这位从前的枕边人。 公孙遥给母亲上了香,叩了首,刚哭过的眼睛便被眼前的烛火熏的有些受不了。 她只得退的离烛火台远一些,靠在门边上道:“孩儿过的很好,马上就要嫁人了,娘亲不必担心。他们都说,那九皇子不论文采还是样貌都是众皇子中最出挑的,在群臣中还颇有贤名,十分得圣上欢心,孩儿嫁给他,说不定连皇后都做得,将来的日子,也定能过的十分舒坦,娘亲可以尽情放心……” 这分明说的是欢喜之事,话中透露出的浓浓哭腔却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叫人知道她的难受。蝉月站在边上,对自家主子是心疼的不得了。 而刚巧走到偏殿外头的李怀叙同为期,也因为听到这一段心口不一的说辞,而双双陷入了沉思。 公孙遥却浑然不知,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又继续道:“娘亲,您在天上,是真的有在保佑孩儿吧?不然,孩儿哪里能有这样的福分。您都不知道,在得知是我要嫁给那九皇子后,姓赵的还有她的女儿,脸色都难看成什么样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她们那般狼狈的时刻,实在是大快人心……” 如若不是仍旧带着浓厚且无法抹去的鼻音哭腔,为期想,他倒真的要信了这公孙小姐捎给自己亡母的肺腑之言。 他悄悄地去打量自家主子的脸色,希冀能在其身上找到一丝自信坍塌的征兆。 不成想,他仍旧是眉目舒展,眉峰上扬,眉宇间,端的是一抹闲适自得,神态自若,仿佛这公孙小姐不是在说反话,而是真的在夸他一般!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容易酝酿好措辞,想要开口,却听见门边上突然传来开门的响动,吓得赶紧跟随自家主子往偏殿侧边走。 “小姐,您的良苦用心,夫人若是知晓,定会感动涕零的。”蝉月搀扶着公孙遥,一步步从偏殿里出来。 公孙遥又一抹眼泪:“不能叫娘亲知道我过得不好,娘亲她为了我,生前便吃了许多苦头,若死后还不能叫她安心,我才是真正的不孝。” “小姐之孝心天地可鉴,便是菩萨来了也说不得您什么的。” “嗯。”公孙遥回首,认认真真将偏殿的大门关上,殿内跃动的烛火在最后一刻,仍不忘刺痛她的眼睛。 她被吓的一时失了手,沉重古老的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 “阿弥陀佛。”她看着蝉月接替她关好殿门,拍着胸脯道,“是不是适才在阿娘面前说了谎,惹了佛祖不快,所以降罪于我了?今夜殿中这烛火,总是刺的我眼睛疼。” “小姐莫要自己吓自己,小姐一片孝心,将那纨绔九皇子吹成天上有地上无的翩翩君子,全是为了夫人着想,佛祖知道了夸您还来不及,怎么舍得降罪于您呢?” “真的吗?”公孙遥不是十分确信地问道。 “真的!”蝉月用力点头,“小姐定是晚上同大夫人他们吵架没吵赢,所以精神不好,咱们去禅房里好好睡一觉,醒来便什么都好了。” 醒来便要回去认命嫁与那九皇子了。 公孙遥又同蔫了的黄瓜一般,垂头丧气:“蝉月,你说,我适才同阿娘说的那些,若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可是旋即她又苦笑。 若那些都是真的,这桩上上之好的姻缘,又怎可能会落到她的头上呢? 直到公孙遥走后许久,李怀叙仍倚靠在偏殿的房檐下,神情说不上的散漫。 “公子?”为期试探道。 “那丫鬟适才说,她家小姐吵架没吵赢。”李怀叙指着方才二人离去的方向,眯了眼道。 “……”为期屏气凝神,“是。” “吵架没吵赢,却要嫁给我?”他怪笑着,“你说,这公孙府上的小姐,是各个都想直接当皇后不成?” 难道不是您素日里名声实在太差,嫁给您真还不如嫁给京中任意一个有点才干的世家子吗? 为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说话。 李怀叙却又问:“母妃看中的是公孙家哪个小姐?” “说是三小姐,叫公孙玉珍的,是现赵夫人的嫡出,今年刚及笄,活泼烂漫,生的标致。” “大小姐和二小姐,为何不可?” “大小姐说是个药罐子,将来恐不好生养;二小姐嘛,您适才也听到了,她生母其实并非赵夫人,且传闻长相有些妖冶,是长安城中小有名气的美人,娘娘担心……” “担心什么?”李怀叙反问,“公孙云平都已经盘算好了把哪个女儿送上我的府门,我怎么能拒绝他的好意呢?明日你便去找一幅二小姐的画像,送到母妃手上,说是不必纠结了,她的儿媳妇,我已经帮她挑好了。” 为期眉头一皱:“您何必要听公孙云平的安排?” “听公孙云平的安排?”李怀叙嗤笑,“他也配。” “你难道没有觉得,适才那位二小姐一边梨花带雨一边称赞我绝世君子的样子,甚美吗?” 4、第四章 在济宁寺的夜半下起了雨,翌日晨起,竟比昨夜上山时还要冷些。禅房外的枯草上挂了凝霜的冰渣,蝉月不过开窗透了刹那的气,便听见自家小姐应景的一声喷嚏。 她赶紧又把窗户关上:“小姐可是昨夜着了凉?都怪奴婢,出门也不记得带件像样的大氅。” 公孙遥缩着脖子,将自己全副装进厚实的被褥里:“不怪你,是我昨夜催的急,人到气头上了,什么都顾不得。” “那我们今早还要下山吗?小姐不若再睡会儿,反正被笼里暖和,等正午日头热些了再走。” “嗯。” 公孙遥也是这么打算的。 早早地回去,只会叫赵氏早早地知道她的妥协,虽然是迟早的事,但她还是不想她们得意地太早。 还有父亲…… 她当真是他最不在意的一个女儿了,不然便是说什么,他也该在她和公孙玉珍之间艰难抉择一番的。 可他真的有过抉择吗? 还是在得知自家被选中与九皇子结亲的那一刻,就已经选定了她作为弃子? 她不想再细想,缩在被中打算继续睡一个回笼觉。 可还没等她睡着,禅房的门便被人敲响。 是寺里的小和尚来送早饭与姜汤了。 此前公孙遥也有冬日借住在济宁寺过,却从不知晓,寺中天寒时还会给客人送姜汤。 “许是今日天实在太冷了吧。”蝉月搓着手,先将早饭端去与公孙遥一道吃了,再给她递了满满的一大碗姜汤。 喝完姜汤,两人终于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公孙遥正想喊蝉月一道上榻再睡会儿,禅房的门却又适时被人敲响。 小和尚这回来送的,是一件相当厚实的白狐大氅,光摸着表皮便觉得掌心整个都陷了进去,暖意融融的,里子也是纯棉织就的厚底,针脚细密,角落还有祥云暗纹做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有的手笔。 公孙遥好奇:“这是何意?” 小和尚答:“这是几年前一位云游散仙在寺庙借住时留下的,说是谢与寺庙的香火钱,这么多年,住持一直留着,不曾动过。昨夜见姑娘上山,身形单薄,无有厚衣,今早天又愈加严寒,住持便说,可将此大氅先借与姑娘,待姑娘回到家中,再遣人还来便是。” 公孙遥昨夜与家中怄气,出门时走的急,身上的确是一件厚衣也没有,就连公孙云平在书房外给她披上的披风,也被她遗忘在小花厅,全然不记得要带上。 眼下,她抱着这件分量十足的大氅,只觉上头的暖意要将她心底融穿:“既如此,还请小师傅替我多谢住持好意,此番上山匆忙,忘带香火钱,下回一定补上。” “这都是施主多年行善积德的福报,不必过于挂心。” 公孙遥母亲的牌位就供奉在寺庙中,她隔断时间便会来祭拜,每每上山,也都会带许多香火钱,庙中的住持与僧人,于她都不算陌生。 送走那面善的小和尚,公孙遥便更加抱紧了手中的大氅:“蝉月,你说是不是娘亲当真在天上显灵,帮我来了?” “定是的,不然小姐昨日已经冻了一整日,今日又要挨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恰此时来了大氅,定是夫人在天上显灵,帮小姐呢!” “那我们等到正午便走,回家赶紧再多备些香火钱,叫人连着大氅一起送回来!” “好!” 主仆俩商量地起劲,又一同钻进到被窝里,睡了个回笼觉,等到正午的敲钟声一响,便双双踏出了房门,往山下去。 — 对于公孙遥的归家,公孙府的其他人可说是半点意外也无。 不然能怎么办呢?难不成真要因为嫌弃人家是个纨绔就上吊自尽吗?那好歹是个皇子,嫁过去虽容易丧命,但总也有活的机会不是?公孙遥不是傻子,不会做不出抉择。 他们只等着看她嫁进宫后的好戏。 如今圣上年迈,储君未定,众皇子们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互相残杀,争皇位可谓是争的水深火热。九皇子纵当真无心于此,但兄弟们暗地里厮杀,他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不过也是朝不保夕罢了。 公孙遥从前门穿过正厅,又过花厅,脚下生风般想要赶紧回到自己院中,却在将将要绕过花厅屏风时,被公孙玉珍叫住。 “站住!母亲就坐在此处,你难道没看见吗?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过去,难道是要父亲再责骂你一遍不识礼数吗?” “你这么识礼数,那想来应付宫中那些繁琐礼节也是没问题的,那九皇子,你去嫁?”公孙遥回头,已经连正眼也懒得给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 “玉珍!” 眼见两人就要拌起嘴来,赵氏适时拉住自己的女儿,柔和的脸色依旧笑意盈盈,如沐春风。 “迢迢昨夜去寺庙中散心,可还一切顺利?” “顺不顺利,我不都活着回来了?” 公孙玉珍忍无可忍:“公孙遥,你怎么同母亲说话呢?母亲这是在关心你!” “关心我的话,待我出嫁时,母亲为我备的嫁妆能同你的一模一样吗?” 不过一夜,公孙遥的嘴皮子功夫便已经明显见长。 公孙玉珍想不到,她如今已经连基本的面子都不做了,这么多的下人看着,她可做不到跟公孙遥一样完全放下脸皮去扯东扯西。 最后还得是赵氏出来打圆场:“好了,都是亲姐妹,何必要争个高低之分呢?迢迢,你瞧母亲今日这身装扮如何?” 公孙遥本无心瞧她着装,但她既然说了这话,她便是再厌烦,也不免多看了两眼。 与平素无太大的区别,脑袋上簪的花钿金钗多了几样,衣上的玉佩圆环也多了几样,满身绫罗,颜色虽与寻常无异,但用料却可以瞧见明显的光泽,看来是把多年压箱底的宝贝都穿上了。 这副行头,不是要进宫,就是要去见祖宗。 眼下是哪一种,简直一目了然。 “宫里的淑妃娘娘今早命人送来消息,说是要请我去宁福宫坐坐,想来也是对我们家与九皇子的婚事有了决断,迢迢且在家安心等待,母亲必不会叫你失望地回来。” 你最好是能失望地回来。 公孙遥眼神冰凉,看她的神情便同厅中的木雕无异。 赵氏笑笑,早也就不在乎她如何看待自己,不过,在望见她身上穿的这件大氅时,倒是惊诧了几分:“迢迢这件大氅是打哪儿来的?我怎不记得,家里得过这么好的狐皮?” 此言一出,立马引来了公孙玉珍的注意。 她站起来,围着公孙遥转了一圈,摸着她身上的狐皮大氅,惊异的同时,竟还有些爱不释手:“公孙遥,你哪来这么好的狐皮料子?” 冬日狐皮难得,这种纯白无杂毛的大张狐皮,更是千金难求,她前些日子与京中最富贵的几位世家小姐去踏雪寻梅,也不曾见过这等上好的狐皮大氅。 公孙遥见不得她用手触摸自己身上的东西,嫌恶地避开她,没好气道:“与你何干?我得到什么东西,难道每趟都得与你汇报不成?” “怎么与我没干系?我们家每人每月的例银都是一样的,只有那么点,你身上的这件狐皮大氅,便是有万金也不一定能买的来,你不说清楚这是打哪来的,今日便别想走了!” “你也知道,我们家每人每月的例银都是一样的,那你还整日里不是穿金的就是戴银的?我瞧瞧,你这个月手上戴的这只翡翠,水头这么足,没有几十两银子下不来吧?你呢?你是打哪来的钱买的?” 从寺庙回来后的公孙遥,就跟浑身扎满了利刺一样,别人说一句,她能顶十句,还句句不落下风。 公孙玉珍已经显然不是她的对手,被她质问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着急地去看自己的母亲。 赵氏自然要帮着她说话:“玉珍这翡翠,是从我房里拿去戴着玩的,迢迢若是喜欢,改明儿也来母亲房中挑便是了,何必因此怀疑自己的姐妹?” 难道不是你们先来怀疑我的? 公孙遥此刻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倒是迢迢这身大氅……”赵氏说完翡翠的事,又将话转回到公孙遥身上,“便是母亲想买来送给你们姐妹穿,或是自己穿,估计都是有价无市,不知迢迢究竟是哪里来的?是路上捡的,还是别人送的?总得有个来历,好叫母亲放心不是?” 知道她们都眼红这等上好的东西,原本公孙遥还是想老实告诉她们大氅来历的,但几经折腾下来,她已经万分不想给这对母女好的脸色,与她们说任何实话了。 她撑着眼皮,滑稽地笑了笑:“母亲真聪明,这大氅的确就是路上捡的,我没有三妹妹那般淘气,缺什么都要去母亲房里搬,路上瞧见这大氅被丢弃街边无人问津,便捡了回来,是不是相当勤俭持家?母亲和三妹妹若是也想要,我告诉你们在哪捡的,你们再去蹲蹲看,说不定又能捞到一件呢!” 5、第五章 应付完赵氏与公孙玉珍,公孙遥才总算能回到自己的小院里,享受一方安宁。 惠娘从昨夜便胆战心惊到现在,看见她平安无事地回来,才敢放心。 公孙遥将大氅解下来递给她,与她说了适才在花厅里发生的事,言辞中满是神气与威风,好像她不过气了公孙玉珍与赵氏这么一回,往后便全都能踩在她们头顶上了。 惠娘抱着大氅,却是忧心忡忡:“小姐不该与夫人她们闹的这么僵,这一时虽然占了上风,但小姐毕竟尚未出嫁,还得在她们手底下讨生活,今日淑妃娘娘又召夫人进宫,若说的真的是要小姐嫁与那九皇子,将来小姐要吃的苦头,可还有许多。” “嫁与不嫁,都是要吃苦的,我这些年在家中受的冷待,难道还少吗?”公孙遥贴紧她,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簇尚未绽放的红梅花苞上。 “惠娘。”她喃喃,“其实此番家里要把我嫁进宫,我是早有准备的,真正叫我不快的,是爹爹……” 那是整个家中与她血缘最亲厚之人,但凡他愿意多为她想一想,为她在全家人面前争取哪怕一句,她也不会对这个家失望成这样,连最基本的和平也不愿意伪装了。 撕碎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陈年累积而成的裂缝。 而公孙云平的态度,就是撑破裂缝的最后一根稻草。 眨眼的功夫,公孙遥便觉得眼眶湿润,但这回,她没有任泪珠滑落,而是固执地将其抹去,绷紧了神色道:“我想明白了,惠娘,既然在哪都是吃苦,那我不如就嫁给九皇子,冲出去,搏一搏,万一便能另有一番天地呢?到时候,你和蝉月我都能带走,我们再也不用在姓赵的手底下讨生活,也未尝不好。” “不用在夫人手底下讨生活,自然是好,只是……” 皇宫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虎狼窝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公孙遥握紧她的手。 惶惶多年,她早已记不清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样子的,也记不清母亲的手掌是怎样温热,只有握住惠娘永远热乎的手心,才能汲取到温暖。 “但是惠娘,人活一世,总要朝前看的不是?你看,我昨夜出门那么狼狈,今早回来却能凭一件他人施舍的大氅而狠狠地打一番赵葵芳与公孙玉珍的脸,不是又快活极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惠娘没读过书,不识得字,听不懂她吟的诗,但约莫也能懂她话中的意思,摇头轻笑道:“好,小姐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好了,我和蝉月永远都陪着小姐。”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小姐说到这大氅,可是今日便要还回到寺里去?如若这般,我还得赶紧将它清理一番,弄弄干净才是。” 一路湿滑的山路下来,大氅衣摆难免会沾到些泥泞水珠。 公孙遥点头:“那便麻烦惠娘了。” — 等到大氅彻底被送回济宁寺,已经是日暮黄昏。 赵氏也正从皇宫回到家,脸上笑意明媚,比出发时还要春风得意,满面容光。 公孙玉珍一见到母亲的样子,便知道事情是成了,挽着赵氏的胳膊,迫不及待问:“母亲,淑妃娘娘是怎么说的?” 赵氏灿笑:“还能怎么说?淑妃娘娘是个通情达理之人,玉珍啊,你马上就该有一个身为皇子的二姐夫了。” “当真?”公孙玉珍没想事情会如此顺利,既兴奋的同时,又悄悄附到自家母亲耳边,嘀咕道,“那母亲,淑妃娘娘有没有问起过我?” 赵氏蹙眉:“你个丫头,还真想什么人都把目光放到你身上不成?那九皇子不是个良配,母亲可巴不得她一个字都不往你头上提。” “那到底提了没有?” 到底是女儿家的心思,自己愿不愿嫁是一回事,他人看没看上自己,又是另一回事。 赵氏抿着笑,眼里既是无奈,也是纵容:“自然是提了,还说家中几个已经及笄的姊妹中,原本她是最属意你的,奈何我说你年纪还小,还想留你在身边再待几年,她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定了老二。” 公孙玉珍这才喜笑颜开:“我就说,我看上的,哪里轮得到公孙遥,我看不上的才要给她。” 她好似终于解了午时那件大氅的气,坐在赵氏身边很是得意了一番,俄顷,又忍不住趴到赵氏耳边,低声细语道:“母亲,我也有件事,想要与母亲禀报。” 赵氏挑眉。 公孙玉珍左右瞧瞧,确信下人们都离得自己不近,才敢与赵氏继续:“午时公孙遥走后,我便一直安排人暗中盯着她的小院,发现,快近日落的时候,她院中的惠娘突然抱着一个很大的包裹出门,叫人去济宁寺送东西,看那仔细的样子,应当就是那件大氅无疑。” “济宁寺?” 赵氏一般是无意参与她们姊妹间的小打小闹,不过些口舌之快,何须在意。但这回的大氅,正如公孙玉珍所言,是千金难求,莫说是女儿,便是她自己见了也不免眼红,听到公孙玉珍骤然又提及此事,难免便上心起来。 “她今早的确是从济宁寺回来的,那大氅,说不定就是寺中的僧人借与她的。”她猜测道。 “千金难买的东西,便是康王府上的郡主都得不到,济宁寺的僧人却可以,母亲不觉得自己这猜想,太过离奇了吗?”公孙玉珍瞪直了眼,显然是不接受这等说法。 “我看,这就是她和外头哪个野男人的定情信物,怕被我们继续追查下去,才火急火燎地将东西送回去,而济宁寺,就是她同那个野男人相会的窝点!” “住嘴!这哪里是你一个姑娘家说得的事情?”往日里再宠女儿不过的赵氏,听到她这话也不免生气,“她是你姊妹,马上就要嫁给九皇子,你如今猜想她做出此等丑事,万一传扬出去,叫宫里的皇上与淑妃娘娘知道,你觉得他们还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儿媳妇?轻则是叫你替她嫁进去,重则全家都是要遭殃的!” “那我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马上就要抓住公孙遥的把柄了,却又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吗?” “你莫急!” 相比于公孙玉珍马上便要忍不住跳脚的冲动,赵氏则显得比她稳重多了。 可她其实也同自己的女儿一样,舍不得放弃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前些日子,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公孙云平嫁出公孙遥,而非公孙玉珍,给出的代价便是等到将来公孙遥出嫁的时候,她给的嫁妆要同给公孙玉珍还有公孙玉昭的一模一样,一件都不能少。 如今若是能借此机会抓住公孙遥的把柄,她再在公孙云平面前那么一添醋,想必就能省下不少的家当。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但在自家人面前揭发她,总是不为过的。 赵氏眼珠一转,心下便有了主意,招来公孙玉珍盘问:“你除了知道她把大氅送回了济宁寺,还知不知道些别的?” “别的倒是尚未有消息,但是我已经派人跟在那小厮身后也去了济宁寺,想必马上便会有新的消息传来!” “好,玉珍,咱们此番先按兵不动,等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做下一步的决断。” “都听母亲的。” 母女俩会心一笑,虽根本都还未抓住公孙遥与人偷情的确凿证据,但却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得见曙光。 是夜,又是一顿家宴。 昨夜还是商量究竟让哪个女儿进宫嫁给九皇子,今夜则已经是板上钉钉,无有转圜。 “……淑妃娘娘说,她马上便会叫人去禀报陛下,将九皇子与迢迢的婚事敲定下来,婚期什么的,都由礼部来安排,咱们家只需配合做好出嫁该做的一切,便都万事无忧了。” 席间,赵氏说的欢快,脸上挂着的,俨然是要嫁女儿的兴奋。以公孙玉珍为首的一群孩子,也都跟着母亲的节奏,欢快地与公孙遥举杯,道贺。 唯有坐在对面的公孙遥,脸色麻木地像是家中刚死了人。 她在众人或真情或假意的祝贺中,嗤笑了一声:“既然要嫁,就要辛苦父亲母亲为我准备丰厚的嫁妆了,对面毕竟是天家,东西太少了,未免难看,也未免叫人小瞧了我们公孙府,好歹是世代簪缨,不能因为我丢了脸面不是?” 哪有女儿这么在全家人的饭桌上要嫁妆的?公孙遥这话一出,场面便冷了下来,对她始终怀有一份愧疚之意的公孙云平,也略显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赵氏愣了会儿,马上便反应过来,接道:“那是自然。迢迢放心,家中四个姑娘,每一个都是母亲最心疼的女儿,母亲为你们准备的嫁妆,都是一样多的,绝不会厚此薄彼,叫你们任何一人失了排场去。” “既如此,母亲的嫁妆单子,这几日便先叫我过个目吧。” 到了这份上,公孙遥也不再与她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目的,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 赵氏一时面露局促,想说嫁妆单子迟早会给她,但又心虚,知道一旦给了单子,自己往后便不好再动手脚,等到公孙玉珍嫁人的时候,也不好再光明正大地给她添东西。 好在是公孙云平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女儿荒唐的话语:“这些事情,等到时候你母亲自然会给你的,你急什么?这是家宴,是晚饭,老老实实吃饭!” 赵氏这才松一口气,当晚回到屋中却无论如何都不得劲。 分明马上就要把公孙遥嫁出去了,她该好好快活一场才是,却因为要给她一份同公孙玉珍一模一样的嫁妆而叫她无论如何都难以真正畅快。 她左思右想,到了公孙玉珍屋中。 “你派去的人有消息了没有?” “正想去找母亲呢!”公孙玉珍激动道,“母亲,我猜的果然是对的。我派去济宁寺的人说,虽然那个包裹的确是交给了庙里的住持,但他特地在寺庙中多盘桓了一个时辰,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看到住持将包裹亲手送到了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手上,又不出多时,便有个身形高挑的男人穿着一身纯白的狐皮大氅从禅房里走了出来,虽看不清长什么样,但必定是公孙遥的情夫没错!” 6、第六章 她话说的信誓旦旦,烛火下熠熠闪光的眼神,一下便叫赵氏的心情开阔不少。 “好,玉珍,咱们此番只要抓住那死丫头的错处,再借机在你父亲面前大作文章,定就能叫她狠狠地跌倒,再不敢张狂。那些省下来的嫁妆,母亲也就能尽数留给你和玉昭,好好准备给你们物色人家!” 公孙玉珍信心满满地点头。 母女俩眸中,尽数泛着睿智的亮光。 而不知自己何时便多了个情夫的公孙遥,近几日除了所谓的婚事,还要忙着准备娘亲的忌日。 上回她去公孙云平屋外等候,想要用江氏的忌日唤起父亲对自己哪怕一丝的怜惜,最后却都以失败告终,便知晓,指望他还会同她少时记忆中那样,陪着她去看望娘亲,已经是痴心妄想了。 公孙遥今年名义上是十六岁,实则已经十九,当初为了能让她名正言顺地归家,公孙云平将她塞到了赵氏的名下,生生改小了三岁。 这十三年间,公孙云平前四年都还会在江氏忌日的时候陪着她上山,后来,便再也没有了。 她同惠娘准备好祭奠要用到的东西,在腊月二十这日,再次坐上了去往济宁寺的马车。 同往年一样,她会在寺庙中连住三日,祭拜娘亲的同时,还会为她抄写佛经,念经祝祷。 只是马车的轮子不过在门前平地上翻滚了两个来回,便又戛然而止。 惠娘掀帘:“发生了何事?” 不待有人回答,公孙云平挺拔的身影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她瞳孔微张,马上便要从马车上下去,公孙云平却一摆手:“许久未去济宁寺,我对路也已经陌生了,你和迢迢就坐在马车里,我叫人在后头跟着,一并去瞧瞧。” 他要去济宁寺? 惠娘攥着手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在马车里听到动静的公孙遥也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觉,挤到惠娘身边,与她透过马车的小窗,一道望着眼前的男人。 那真的是她的父亲,是几日前还果断地要把她嫁给九皇子的心狠之人。 可他今日竟说要陪她去看望娘亲。 公孙遥不明白,他是终于想起自己还曾有过这么一个枕边人了吗?他是终于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情,对不起她九泉之下的娘亲,所以要去忏悔,好叫自己心安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公孙云平,自打那日家宴再次不欢而散之后,她便窝在自己的小院中,再不曾去见过他与赵氏。 叫自己心烦之人,多看一眼都嫌难受。 她看见他翕张的薄唇,好像是要说话,可她不想听,抬手将帘子遮上,挡住了父女之间不再需要的交谈。 “那毕竟是老爷……”惠娘犹豫道。 “我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既然决定要我出嫁,就该做好失去我这个女儿的打算。” 公孙遥板着脸坐回到自己的位置,面上虽仿佛并未因此动摇半分,心下却已经是说不上的紊乱。 她原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的。 可他竟然来了。 这般措不及防,这般做贼心虚。 她攥紧手心,对于公孙云平的出现,可谓是一分愉悦也没有。甚至想的是,娘亲泉下有知,若是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这样一个人,恐怕根本不会愿意再见到他吧? 她心烦意乱,闭上了眼睛。 — 两辆马车平稳地由家中驶到济宁寺山脚。 上山的路并不算崎岖,但因为先前连下了几日雨,有些难行。 公孙遥和惠娘互相搀扶着,走在前头,公孙云平的身形便稳固地走在她的身后,好像呈现的是一种保护的姿态。公孙遥几番回头,看见的都是他一言不发却又十分坚定的模样。 她抿紧唇,自始至终不曾叫过他父亲,也不曾搭理过他。 等一行人到得寺中,时辰已近正午。 在小和尚的指引下用了斋饭,公孙遥便要同惠娘一道去禅房准备祭拜的事宜。公孙云平不必跟过去,便独自在寺中转悠。 他已经有□□年没有来过这济宁寺。 当年他自钱塘把女儿接回来,便将江氏的牌位安放在了此处。 实在不是他不想把江氏接进家门,而是当时他刚与赵氏成婚没有两年,赵氏又刚诞下了女儿玉珍,他在这时把已经六岁的迢迢带回家,记在她的名下,已经是十分对不住她,再提要把江氏接进家门,即便赵氏答应,赵氏的娘家人那边,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的。 他只能将她安放在此处,望她宽宏。 “岁娘……”他喃喃着江氏的名字,眼前的一草一木,都已入冬荒凉。 他记得,他最后一次来,是盛夏。 那时,他还以为,他这一生,对不起她也就罢了,迢迢他一定会好好抚养,将来等她大了,给她找一个良人佳婿,保她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不想,如今,他竟是连迢迢也一样要对不起了。 “不过岁娘,你放心,女儿犯了错,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定会早早地制止,将她带回到正道上。宫里的赐婚拒绝不得,但我一定会给迢迢准备足够的嫁妆,让她嫁的体面。” 他眼眸中的愧意,不知何时,便化为了锐利的坚定,想起前日赵氏与自己秘密低语的发现,深沉的瞳孔与阴郁的天空相映,呈出灰暗的底色。 等惠娘来找他,告诉他可以去看望江氏了的时候,他正绕着寺庙转完了一圈。 他状若无意,问:“这寺庙,我记得有些常年备考的书生,或是其他的一些人,常居此处,如今可是依旧?” “是依旧。”惠娘道,“寺庙常年收留无钱的举子,让他们可以有个安稳的地方备考,有些举子中试之后,便会回到寺庙,捐一笔丰厚的香火钱,寺庙再用这些钱,供养后来的举子,如是往复,倒也算一桩善缘。” “是挺好。”公孙云平点着头,又问,“迢迢每年都往寺中跑的勤快,捐的香火钱也不在少数,可有在寺中认识什么举子,抑或是,常年居住在此地之人?” “这……”惠娘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他问此话,实在蹊跷。 但他既然这么问了,她又不好不答,只能道:“没有,小姐每次上山都是只住一两日便走,不是带着老奴就是带着蝉月,奴婢们都不曾见到她与何举子接触,寺中除了僧人与举子,也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常住。” “没有别的人常住?”公孙云平语气陡然便冷了些许,“你是问过寺中的住持,还是对这寺庙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 他这话又是何意?惠娘觉着自己好像是回过味来,他这咄咄逼人的样子,莫不是……在疑心自己的女儿?! 她只觉眼前之人荒唐至极,正想反驳,不想公孙云平却好似突然看见什么早就苦苦追寻的目标,凛了眉峰,抬手示意她闭嘴,绷紧神色的同时,疾步便往前头廊下的一道身影追去。 惠娘想告诉他,他们的禅房在另一头,公孙云平却已经不管不顾,冲了上去。 前面那间禅房,是整个寺庙中最大最宽敞的一间,惠娘知道。 她还知道,那间禅房若非是如圣人皇后一般的人过来,轻易是不开门的。 但公孙云平追过去的那道身影,却是直直地往那间禅房去。 她疑惑着,不知公孙云平究竟是要做何,观察着前方那道高挑的身影,蓦地瞳孔一缩。 这人身上披的大氅,纯白无瑕,绒毛细长,不正是那日公孙遥从济宁寺回来时穿的吗? 公孙遥的身形在姑娘中已经算是出挑,但相比起大多数男人,还是不足以媲美,那日的那件大氅,显然原主人就是个身量十分高挑的男人,不论是肩膀的宽度还是衣摆的长度,都足以将公孙遥像个稚嫩孩童般完全裹住,再留出一大截。 是寺中又把这件大氅借给了谁,还是这大氅,本就是属于这个男人的? 惠娘一时也变得有些捉摸不透,眼睁睁地看着公孙云平将人拦下,一身戾气面如罗刹,正欲横眉冷对,厉声质问,但却在看清那人面孔的一刹,变得万分震惊,瞳孔怒张—— 7、第七章 为期笔直地站在公孙云平面前,微微垂首道:“公孙大人。” “你是……”公孙云平只觉眼前此人相当面熟,站姿挺立的样子,不断在他记忆中与某道不经意的旧影重叠。 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质问,被他咽回肚中,他眉间紧皱,神色异样,满腔的怒火,突然就不敢轻举妄动。 还是为期先道:“我家皇子已经在屋中恭候大人多时了。” 皇子? 他家皇子? 关于此人所有的疑问霎时都在公孙云平心中迎刃而解。 是了,对了,他家皇子,他知道他是谁了,难怪他会觉得面熟,却叫不上来名字。 他是那不成器的纨绔九皇子身边的随从护卫! 穿着这件大氅之人,竟是九皇子身边的护卫……公孙云平不过短暂思索了两息,便幡然醒悟—— 这是场早就谋划好的瓮中捉鳖! 可惜为时已晚,他抖了抖一张老脸,在为期的注视下,只能最后为自己争取一把。 “后面那是我家二女儿的贴身嬷嬷,她还等着带我一同去祭拜亡人,可否容我先去与她说几句话,叫她们别误了时辰,再去拜见九殿下?” 为期自然同意。 公孙云平旋即便转身步至惠娘跟前,脸色难看如同雕蜡:“我在此处遇到了熟人,需要过一会儿才能去看望岁娘,你先过去陪着迢迢。” “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当很是清楚。” 惠娘心头一颤,脑海中浮过的许多猜想,一时间都只能烟消云散。 她低头应是,很快便离开了公孙云平的视线。 而公孙云平则是再次转身,终于认命地踏进了这间满是佛香却比阎王殿好不了多少的明亮禅房。 禅房内,坐在罗汉床上的男人正专心致志,烹茶焚香。 听见他们的动静,慢悠悠地转过大半身体,惊讶地张大嘴巴:“呀,果然是公孙大人来了!我还当你家仆人是骗我的,原来你真的会来!” 公孙云平扯着老脸苦笑了下:“臣见过九殿下。” “免礼免礼,你我马上便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多礼!”李怀叙敞亮地笑着,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公孙大人请坐,您马上就是我的岳丈,按理说,该是我向您行礼才是。” 公孙云平赶紧将腰背弯的更深:“老臣何德何能,殿下千万使不得!” “公孙大人何至于此,我这不也只是说说,没真打算同你行礼嘛!”李怀叙瞧着乐呵,只差拍手称好,“您可赶快起来吧,瞧这腰弯的,都快赶上见我父皇了,若是叫外人知道,保不齐又要在父皇面前嚼我的舌根子。” 公孙云平闻言,一边起身,一边道:“此处哪里有外人。” “隔墙有耳嘛。” 李怀叙的笑脸好像是天生的,不论说什么都禁不住扬起嘴角,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眯的和煦。 “公孙大人快请坐吧,我还有正事要与公孙大人说呢。”他佯装正经地再次指着身边的空位,与他示意。 而公孙云平本来是真的想坐的,但在听到所谓正事之后,忽然又浑身跟绷紧了的弦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他想起适才进屋时这位九皇子说的话…… “恕臣冒昧,臣想知道,九皇子是何时与我家仆人有所联系的?” “公孙大人难道想不到?”李怀叙讶异,“我以为公孙大人随我的护卫进来,早该想到这一层才是。” 公孙云平失笑:“臣不知。” “这仔细说来,还得归功于公孙大人的好女儿,也就是我未来的姨妹。”李怀叙遂认真为他解答。 “前几日我出城游玩,日落才归,途径这济宁寺,便想上山为母妃求一柱香,顺道住上一晚,不想,却碰见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也就是公孙大人府上的二小姐,公孙遥。 我见她一个姑娘家,夜半只身带着一个丫鬟上山,怪可怜的,翌日清晨,天又愈寒,便实在看不过去,托寺中住持为她送了一件大氅,好助她回家。 本也就是这么一桩善举,不想,二小姐命人将大氅送还于我的那日傍晚,竟为我招来了一位探听之徒……” 原来,赵氏和公孙玉珍不止一次派过人去往济宁寺,一开始只是在知道那件大氅属于一个男人之后,叫人继续远远地盯着,后来便越发变本加厉,开始想要探听那个男人的底细,知道他究竟是哪家的花花公子。 就在探听途中,那个下人被为期给发现了。 他们将计就计,用刀架在了那个下人的脖子上,要他为他们办事。 此后几日,下人便将自己从寺庙中发现的,源源不断关于那个男人的消息,全都告诉了赵氏与公孙玉珍。 而那些消息,全都是李怀叙事先编造好,要他一字一句背下来的。 他说他是个家道中落的举子,家里祖宅被官府查封,无处可去,这才借住在济宁寺,身上那件大氅是他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宝贝,是他自己曾在山上狩猎,抓到一窝白狐命人精心缝制而成。 他还说,他有个红颜知己,是个与他一样,幼年丧母之人,心中苦闷之时,唯有她时而上山,与他谈天说地,烛火不眠,才解片刻闲愁。 他最后说,他与她相约下一次见面,是腊月二十。 那是公孙遥生母的忌日,是他特地找住持问来的。 赵氏与公孙玉珍便就这样上了钩,以为那寺庙里的情夫真是个家道中落的穷举子,还以为公孙遥在腊月二十这日真要上山与他相会,是以便将此事事无巨细,告诉了公孙云平。 公孙云平今日名义上是陪着女儿来祭拜生母,实则却是在赵氏母女的言说下,想要亲自来捉女儿的奸。 不对,用他的话讲,该是早早地制止她的错误,将她带回到正道上。 “公孙大人的好夫人和好女儿,素来与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不和,我说的没错吧?” 李怀叙又勾起他带着浅浅梨涡的嘴角。 “不和便不和,本就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不和也属常理。”他反问过后,又状似深明大义道。 “只是我不明白,公孙大人身为二小姐的生身父亲,为何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呢?但凡你愿意在今日出手之前亲自上山观察一番,就知道我这几日在山间,住的向来是最好的那间禅房,平时除了天家,几乎无人敢住。就这,还叫家道中落吗?” 铿锵有力的回声,敲击在禅房空旷的地面上。 公孙云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九皇子,看似玩世不恭,但说起话办起事来却是有条有理,有模有样。 他的指责叫他的确有些无地自容,羞愧于对女儿的怀疑,但更多的,还是感叹自己的大意,竟然叫这个纨绔钻了空子,看了笑话。 “殿下教训的是。”良久,他才再次俯身,再次认命地朝他作揖行礼。 “此番是臣考虑不周,行事鲁莽,既伤了女儿的心,又害得殿下操心,实属臣的不该。” “哎,我们说话归说话,你怎么又行上礼了?”李怀叙又似诧异道,“公孙大人您老行礼,日后叫我这个做女婿的可该如何是好,总不能陪着妻子回门的时候直接给您磕个响头吧?” “臣不敢!”公孙云平继续躬着身。 李怀叙不满道:“行了行了,知道您不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孙大人还是赶紧起来吧。” 公孙云平这才稍稍直起自己的背。 “咱们还是再来说说,你家那个胆大到敢来寺庙里监视我的仆人该如何处置吧。” 李怀叙饶有兴致,公孙云平却是后背陡然又冒了一滴冷汗。 他就知道,有把柄落到这个纨绔手里,他必不会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 他试探问:“不知殿下欲如何处置?” “不知道啊。”李怀叙纠结道,“毕竟是您府上的人,我若是直接处置,好像不大妥当,可若是交给您处置,那接下来还有您夫人,您女儿,难道您真的下得去狠手,一起教训她们吗?” 接下来还有?! 公孙云平真想劝他别太过分了。 但毕竟是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他说的那个仆人,此刻若是正在他手中,那他怀疑自家女儿,亲自跑到寺庙里来捉奸的丑事,便要瞒不住了。 他眉间紧锁,未置一词,仔细琢磨着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须臾,好似茅塞顿开,再次试探地问:“殿下近来可是需要臣办什么事?” “我就爱同公孙大人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李怀叙立时拍手,显然公孙云平这话,是真正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实不相瞒,公孙大人,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吧,没什么别的坏毛病,就是花钱容易大手大脚。可我尚未成亲,于朝堂之上也并未有何建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封不得亲王,待遇也就较其他几位皇兄差的很远……” 公孙云平向来不喜欢纨绔。 但这个时候的他不得不承认,万幸眼前这个九皇子,是个纨绔。 他若是同其他几位皇子一样,也有夺嫡的野心,那今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就也许会是要他杀人越货的事情了。 可万幸,他只是要钱。 他垂首,神情终于能够松弛:“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只是不知,殿下需要多少,臣又该在何时给到殿下?” “不多不多,几箱黄金,几箱珠宝,公孙大人看着给就是了。”李怀叙道,“不过近来快要成亲了,我被母妃看的紧,私下里与公孙大人往来怕是不成了,这些东西,您到时候就添在二小姐的嫁妆里,成亲那日,我自有办法将其拿到手。” 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 几箱黄金,几箱珠宝,居然还敢说不多。 公孙云平蹙眉,不禁担心起女儿将来的日子:“那其它嫁妆?” “其它嫁妆自是二小姐的嫁妆,我堂堂一个皇子,难道还要靠觊觎媳妇儿的嫁妆过活不成?公孙大人未免太过将人看扁了!” 还真不一定。 公孙云平心下腹诽,面上却并不敢多言,只拱手道:“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殿下吩咐臣之事,臣必定为殿下尽心竭力地办好,只盼殿下能与小女尽早完婚,喜结连理。” “那便,多谢公孙大人美意了。” — 公孙云平这日是面无表情回到家的。 公孙遥因为还要待在寺中抄写佛经,为江氏祝祷,所以还得过两日才能回来。 他独自下了马车,刚进去厅门,便听见公孙玉珍活泼灿烂的笑声:“父亲!” 公孙云平没有应她。 他好像攒了一天的怨气,在公孙遥面前不能发泄,此时此刻,背着暮霭沉沉的天色,才终于将要爆发。 赵氏率先觉察出不对,叫公孙玉珍领着弟弟妹妹们先下去,自己则款步上前,想要给公孙云平捏捏肩膀。 岂料她的手被一把挥开。 “去给迢迢再准备多一份的嫁妆。”他沉着声道。 “你说什么?”赵氏顿时也收起了满脸的柔情,“为何还要再添一份?照玉珍和玉昭的一样给她难道还不够吗?话说你今日去那济宁寺,可有看到什么穿白色狐皮大氅之人?” “快休要提那件大氅!你当那件大氅是谁送给迢迢的?是九皇子!” 一路忍到至今的公孙云平,总算找到了爆发的缺口,神情崩溃又糟心,与赵氏道:“往后你再也不许派人跟着她!你成日里说她也是你的女儿,也是你的骨肉,却在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不是想着去找她问清楚,而是要我去当场戳穿,你把我的脸面往哪放?把女儿的脸面往哪放?” “我,我做错什么了?”面对他的指责,赵氏自然是一头雾水。 “我哪里没有把她当自己的亲女儿?发生那种事,我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下着急才与你说的,还有什么九皇子,我哪知道那件大氅是九皇子的?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说了,那是个家道中落的举子……” “什么家道中落的举子,那是人家故意编来诓你的!”公孙云平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如今,别的什么都不必再说了,赶紧去给迢迢再置办几件像样的嫁妆,越多越好!” 赵氏自然不肯:“什么叫越多越好?什么都给了她,我的玉珍玉昭还有大姐儿该怎么办?” 公孙云平无奈:“你给迢迢添几件,剩下的,从我的账上出!” 可赵氏还是不满:“为何要突然给迢迢添那么多的嫁妆?如今孩子们各个长成了,家里正是四处需要用钱的时候,迢迢素来节俭,你给她那么多,她也花不完……” “就算她是要拿钱打水漂,我也乐意给她花!” 赵氏这才确信,这件事,公孙云平已经不是在与她商量,而是通知。 她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为何寺庙中的情夫会是九皇子,又究竟为何,从寺庙中回来一趟的公孙云平,会如此性情大变,转而为二女儿谋划那么多的嫁妆。 她不明白,她当真不明白。 就在她眼汪含泪,想要与他最后搏一搏,诉一番历年苦楚的时候,她听见公孙云平冷静下来的声音,浓厚,似带着沙砾: “还有玉珍,这些日子若是无事,叫她不要再出门,就在屋中好好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8、第八章 两日后,公孙遥终于从济宁寺回府,一踏进家门,便发觉家中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此时正值年关,最该是公孙玉珍带着公孙玉昭四处招摇,显摆她的新衣的时候,今日却冷清的有些过分。 蝉月留在家中,一见到她回来,便拉着她小声道:“三小姐近来不知做错了什么,惹了老爷不快,正被老爷禁足呢。” “禁足?” 不怪公孙遥惊讶,公孙玉珍生来就是会跟爹娘撒娇,装懂事卖乖巧的好女儿,禁足这种事,家中从来只发生过在她公孙遥身上,还尚未遍及过其他兄弟姐妹。 看来她这次,是真的惹了公孙云平极大的不快。 不过她没有兴致去了解她究竟做了什么,只是简单地幸灾乐祸道:“禁足正好,省得她整日来我面前炫耀她的新袄子,逢年过节,我的耳根子听得都快要起茧子了。” “谁说不是。”蝉月也跟着偷乐。 但细想之后,又是另一种心酸。 三小姐是赵夫人头生的女儿,金尊玉贵,自小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甚至其实都不必等到逢年过节,京中每时兴什么花样缎子,过不久便都能穿在她的身上;而她家小姐,因为被塞了一个素来节俭的名头,就什么都得捡便宜的套。 “不过马上就好了。”她自言自语,引公孙遥去到屋中,在她惯常藏东西的床尾,抱出一只沉甸甸的檀木匣子。 “昨日赵夫人命人把小姐的嫁妆单子送来了,奴婢已经先行瞧过,比之前咱们见过的赵家小姐的嫁妆还要多!” 先头赵氏母家有位表姐出嫁,身为赵氏名义上的女儿,公孙遥自然也是跟着去观礼了。 赵家也算是自开国起便在京中盘踞了多年的世家大族,族中虽非人人成才,但也出了不少栋梁。赵家那位身为嫡女长女的表姐出嫁时,她的母亲为了炫耀女儿的嫁妆,特地将一摞的嫁妆单子叠的整整齐齐,递给过公孙遥她们看。 足足一百二十八台,塞得满满当当,滴水难进。 公孙遥知道,自己好歹是嫁帝王家,家中肯定也不会让自己的嫁妆太难看,但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嫁妆会比那位赵家表姐的还多。 她甚至连赵氏说的她的嫁妆会跟公孙玉珍的一样也不信。 她将信将疑,接过蝉月递来的单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直至看完第一张单子,神情才稍微有了些变化。 她迫不及待又去翻看下面的单子,红字黑字,整整一十二张。 她的嫁妆,竟也有整整一百二十八抬。 甚至单子上的东西看上去,比那位表姐的还要瓷实,满当。 譬如,这一箱标注着百斤重量的银锭元宝。 “她命人将东西送来的时候,可有留下什么话?”公孙遥不相信这天上会无缘无故地掉馅饼。 可蝉月摇头道:“没有,送东西的是赵夫人身边伺候多年的康嬷嬷,她素来瞧不上我们,也不曾与我们多话。” “那便是真的了?” 公孙遥捏了把自己的脸皮,又去碰了碰蝉月:“疼吗?” 蝉月苦了脸:“疼。” “疼就是真的了?” 她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手里握着嫁妆单子,暗暗发誓,既然已经送到她手上过了目,那到时候她的嫁妆,便是少一个也不行。 她将东西收好,不过转身的刹那,便听见外头有人说:“张叔来了。” 那是公孙云平身边常年跟着的家仆。 她走了出去,张叔便毕恭毕敬与她道:“老爷请二小姐去一趟书房。” 几日前她在书房门前苦等他,他不见。 今日倒是主动来请她了。 公孙遥觉得自己这父亲,近来也挺有意思。 她收敛起浅淡的笑意:“有劳张叔特地跑一趟了,只是我方从寺庙里回来,一路风雪狼狈,待我换身行头,沐浴焚香,再去拜见父亲。” 张叔好似没料见此等情形,想说最好不要叫老爷久等,但公孙遥已经自顾自转身回屋,并喊道:“蝉月,为我烧水准备沐浴,前些日子的松仁香可还有?记得为我点上……” 他只得先回去与公孙云平禀报,暗自观察他阴晴不定的脸色。 但也许是二小姐生来顽劣的缘故,张叔想,老爷对二小姐的宽容,其实比其他几位少爷小姐要高的多。 譬如,三小姐近来被老爷禁足,夫人那边是一个字不敢为她辩解,她自己也是真的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老老实实窝在那一方小院中;但二小姐每每被老爷禁足,都敢直接不听他的话,光明正大跑去济宁寺散心,老爷对此,也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过多苛责于她,甚至在她归家后,还时常会主动想办法与她缓和关系。 他听着老爷叹出一声沉重无奈的气息,便知道,他此番又是不打算为此责备二小姐的。 等到将近日暮的时刻,公孙遥才姗姗出现在公孙云平的书房。 她略一躬身,神色漠然:“父亲。” “回来了。”公孙云平望着自己这个即将要出嫁的女儿,明明早已准备好了千言万语要与她交代,但临到关头,除了一句干巴巴的关心,竟就挤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你母亲为你准备的嫁妆单子,你都看到了吧?”到最后还是只能先把今日叫她来的目的说了。 公孙遥眨了下眼:“看到了。” 公孙云平叹息:“你说的不错,那九皇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若非逼不得已,父亲是绝不会把你嫁给他……” 他看着公孙遥,似乎想要在她的眼神中找到一丝对于自己不易的理解,找到一丝对于他这个严父的关心。 但是没有。 公孙遥不止长得与她生母相像,就连那份认定之后的固执与冷漠,也一模一样。 他垂眸,从心底里翻涌起一阵失落。 “父亲知道对不起你,前几日又碰见那纨绔,看他实在不成体统,更是后悔将你嫁过去……但是迢迢,这是天子赐婚,父亲实在拒绝不得。 我这几日想了又想,叫你母亲在原来为你准备的一百零八抬嫁妆上,又多为你备了二十抬,整整一百二十八抬,一抬不会少,到时都是你的财产,你带过去,切记要自己守护好,那纨绔,他若是打你嫁妆的主意,你可千万不要给!” “您连我的命都送过去了,区区一点嫁妆,还在乎给不给吗?” 公孙遥的心肠总是比常人要硬的。 这等千叮咛万嘱咐的姿态,若是换成旁人,恐早就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才不会,她甚至脑海中还十分清楚地算着账—— “何况,天家娶媳,给的聘礼必不会少,你们给我的那点嫁妆,再多也不过同宫中的聘礼持平而已,父亲是真的心疼我,还是只想拿那点不值一提的嫁妆来换我以泪洗面的感恩?” “迢迢!” “父亲日后不必唤我的乳名!” 公孙遥攥紧拳头,早准备好的说辞在今时今日,总算能派上用场。 “如今早已不是在钱塘的时候了,父亲有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孩子,我的娘亲,也已经去世整整十三年。父亲知道这些年,每当你们当着我的面,故作亲昵地唤我乳名时,我都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为何是我可怜的娘亲去了地下,为何不是那些留在世上作恶之人代替她去下地狱!” “你——” 她的话直接刺激地公孙云平身形不稳,他瞪圆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会如此恶毒地诅咒自己,她心底里,竟是如此看待他这个父亲的! 可公孙遥并不承认。 她扬起脸,将那张方清洗干净不施粉黛的脸庞完完全全展现在公孙云平面前:“父亲何须如此生气,难道您觉得,自己会是那作恶之人吗?” “我不愿意再听到迢迢这两个字,只是单纯地想要把它留给我的娘亲,作为娘亲与我之间,最后的一丝念想,还望父亲成全,从今往后,您别再提,赵氏母亲也别再提。” 公孙云平不解:“你到底为何就将你娘亲的固执学了个十成十!” “因为她才是我的生母!血脉相连,一脉相承!” 公孙云平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与她的这番谈话,又是谈不下去了。 每次都是这样,这些年,他们父女就没有好好地静下来,认真地谈过一次话。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从今往后,家中不会有人再唤你的乳名。”他终究还是妥协了,拖着沉重的身躯,靠坐在椅背上。 “本来今日找你过来,还想与你交代一些进宫需要注意的事宜,宫中今日来了旨意,礼部已经拟好了吉日,就在三月初八,到时你嫁进宫,便真的不再是公孙家的女儿……” 他惆怅又落寞,说话时甚至已经不再去看公孙遥的眼睛。 “但现在想想,还是年后给你找一位正经的嬷嬷,请她教导你的好,我毕竟不是深宫里的妇人,知道的不如人家全面,迢迢……” 他叫完这个称呼,立时顿住,终于忍不住去瞟一眼公孙遥的神情,瞧见那岿然不动的冷漠,又垂眸道:“孩子,无论如何,你都是父亲的孩子,父亲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苦,那个纨绔若真的敢欺负你,肆意侵占你的钱财,你只管回家来,我便是告到圣上面前……” “便是告到圣上面前又如何?您愿意冒着全家获罪的风险,换我自由和离吗?” 公孙云平哑然。 公孙遥却如意料之中的平静:“做不到的事情,父亲还是不要轻易承诺的好,您保不住我今日,我便也不指望您能护住我明日就是。” 眼眶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打转。 听着女儿决绝的话,公孙云平好似在这一刻才彻底意识到,他是真的,要完全失去这个女儿了。 迢迢…… 他想再叫她一次。 可他竟然没有勇气。 她的样子,真的同当年知道真相时的江氏一模一样。 当年的江氏没有回头,如今的公孙遥,亦不会回头。 “可这里终究还是你的家。” 就在她走到门边上,将将要打开书房门潇洒离去的时候,公孙云平还是忍不住叮嘱:“若是真的钱不够用了,记得回家来拿,那些聘礼我会给你留着,分文不动,等你将来需要的时候,只管来取便是。” 公孙遥没有回答,随着他话音落下,旋即而起的,是木门开阖时厚重的响声。 当书房门再次阖上,屋里剩下的,也只有公孙云平一人。 9、第九章 成亲的日子定在三月初八。 在年前的最后一日,宫中命人送来的聘礼正式到了公孙家府上。 天家娶媳,排场自不会小,一箱又一箱的兽皮彩锦、金银珠宝成堆抬进公孙家的门,赵氏在边上瞧着,总算露出了几日来唯一一次真心实意的笑。 虽没有正式清点,但看这数目便知,这些聘礼合起来,覆盖她赔出去的嫁妆,早已是绰绰有余。 她满心欢喜,打算将这些聘礼的单子尽数收好,将来好留给她的几个孩子,不想,手还没碰到那几张大红底色的礼单,东西便先落入了公孙云平掌中。 “那九皇子是个不成器的,将来也许要打媳妇嫁妆的主意也说不准,这些东西,我们先替孩子管好,等日后她真的有了难处,也可拿来给她救济。” “可家中财务不是向来由我掌管?夫君把单子收走,是怕我将来会动手脚不成?迢迢也是我的女儿……”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叫迢迢!” 陡然被他呵斥,赵氏的好脸色登时也全部褪去:“公孙云平,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女儿的嫁妆我出,送到我们家的聘礼,我就一滴也沾不得,是吗?” “若是玉珍也愿意嫁给九皇子,今日这些聘礼,我也会纹丝不动地交到她的手中。”公孙云平冷声,与她说的明明白白。 他到底是清楚,嫁给那个废物纨绔,需要面临的是怎样艰险的一生。即便是给女儿贴再多的钱财,也换不回她的一世安宁。 赵氏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和那些聘礼的单子就这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心下满满皆是不甘。 而年前最后一日才被允许出门走动的公孙玉珍,来到厅中见到自己的母亲满面愁容,不免关切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玉珍,母亲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她靠在女儿怀里,将公孙遥的嫁妆与聘礼之事,悉数告知年轻的女儿。 公孙玉珍听到那些嫁妆的数目时,已经瞠目咋舌,不想再听到聘礼的丰富,又讶异地合不拢嘴。 “母亲,嫁去皇家真能得这么多的聘礼?” “聘礼多有何用?那是拿命换来的!” 赵氏脱口而出的真相,顿时叫她自己陷入了沉思。 公孙遥拿命才换来这么多聘礼,若是换成是她的玉珍,她愿意吗?她定然是不愿意的。 要她眼睁睁看着女儿去送死,她才做不到。 所以,便当贴给公孙遥的那些嫁妆,是买她一条贱命,救她女儿的吧。 毕竟当初进宫,那淑妃娘娘说了,最中意的还要属她的玉珍。 若真是要玉珍出嫁,便是金山银山的聘礼,她也不干。 如是想着,赵氏才总算心头舒畅了许多,握紧公孙玉珍的手,笃定道:“玉珍,接下来,母亲一定会为你找一门世上最好的亲事,保你一辈子都能安稳地享受荣华富贵。不过是一时的钱财,咱们且看那以后的日子,定是我们笑到最后。” — 聘礼风波便就这样过去,公孙遥在一切安稳的情形下,初六便开始跟着宫里退出来的老嬷嬷学习规矩礼仪。 三月出嫁,天不冷不热,时候不早不晚,老嬷嬷告诉她,这是礼部和淑妃娘娘都用了心了。 公孙遥不解其意,老嬷嬷便道:“礼部选日子,定不会只选一个,那么多良辰吉日,偏就定在阳春三月,若非淑妃娘娘贴心,便只能是九皇子自己选的了。” “九皇子……”公孙遥这几日已经听老嬷嬷提起过他不下十几回。 几日相处下来,她觉得这位嬷嬷也是位通情达理之人,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嬷嬷,那九皇子,当真如传闻中所言……” 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吗? 未尽之意,嬷嬷自然从她杏仁大的双眸中洞悉。 她噙了笑,一如既往地和善道:“帝王之家,有时太聪明也未必是件好事,我从前是在贤妃娘娘宫里伺候的,贤妃娘娘当时是陛下最爱的解语花,可惜……” 可惜在接连生了一儿一女都夭折之后,她也郁郁而终了,去时不过二十五。 老嬷嬷的眼睛浑浊,回忆起这些往事时,眸中流转的光晕,都比年轻一辈要慢些。 “所以啊……”她缓缓道,“我觉得九皇子就很好,真是个纨绔也好,假是个纨绔也好,如今谁不知晓,朝堂局势瞬息万变,那几个得力能干的皇子,谁都争着出头,到时手足相残,头破血流,都是必定的。九皇子只要能保住自己,保住皇子妃娘娘你和淑妃娘娘,那他就不算是个真正的纨绔,而是个有大智慧之人。” 夺嫡之时,能明哲保身,就算是个有大智慧之人。 公孙遥觉得自己听懂了,只是心下还是惴惴。 毕竟嬷嬷说的是如果。 如果那九皇子并非是个有大智慧之人,而是真的只是个什么事都做不成的废物呢?那她岂不是还是得跟着遭殃? 她一言不发,转着手中的灯笼。 对于前途未知的渺茫,近几日越来越侵袭着她的思绪,叫她始终无法真正地静下心来,去学习更多的东西。 今日是上元灯会,是一年中长安城难得没有宵禁的几天,她看着手中蝉月从街上买回来的走马灯,想起适才公孙玉昭跑到她跟前,问她要不要去街上观灯的场景。 她说懒得去,于是她便跟着赵氏还有公孙玉珍一道上街去了。 如今家中估计只剩她同公孙绮还在,公孙云平今夜听闻也要去与同僚吃茶饮酒,她瞧着不断转动的走马灯,心下更觉孤寂。 “蝉月,我们也上街去吧?”她忽而道。 “上街?!” 蝉月其实早就想去了,这可是上元,是帝后与民同乐的佳节,长安城为此前后三夜都没有宵禁,允许彻夜游玩观灯呢! 只是先前公孙遥拒绝了公孙玉昭的邀请,她便以为她是真的不想去,如今陡然又听到小姐发话,她自然马不停蹄去准备好一切事宜,陪她去街上热闹。 两人坐马车至灯火最是兴盛的朱雀大街,街道两旁各色商贩,今夜也都灯火通明,赚得盆满钵满。 公孙遥买了两串糖葫芦,与蝉月一边走一边吃。 虽说已经过了最可怕的隆冬,但如今街上还是有些冷的,糖葫芦的糖衣外头好像还裹了一层冰碴,冻得她牙齿直打哆嗦。 “哎呦,程公子,您怎么才来!楼上几位公子等您等到花儿都快谢了!” 原本,公孙遥是没怎么在意街边这酒楼小二一如既然的热情招呼的。 “这不是,家里有事耽搁了,他们都喝了几轮了?” 嗯,这话她也不是很在意。 “没喝几轮,这不是您不在,几位爷都觉得不尽兴吗?连歌舞都没叫,就等着您呢。” “他们是等着我的人,还是等着我的钱袋子?” “瞧您这话说的,今夜九皇子在,必是不会叫您在这儿贴钱的!” “那就好!” 终于,公孙遥站定在原地,朝已经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酒楼深深地望了一眼。 蝉月咽下一口山楂,道:“小姐……” “你也听到了吧?”公孙遥抬起下巴,指了指那酒楼。 蝉月默默点头。 众人皆知,那九皇子李怀叙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身边最常跟着的,除了护卫,就是同为纨绔的他的表兄程尽春。 适才那酒楼小二招呼人进去,喊的的确就是程公子。 “你说这酒楼,我们也去逛逛如何?”公孙遥逐渐眯起眼,其实早在听见所谓“九皇子”的那一刻,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走!”她拖着蝉月,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踏进了酒楼。 “二位吃酒还是看歌舞?小店今夜有西域来的舞姬,风姿绰约,二位可有兴致?” 望着一楼宾客满座,乌泱泱的人头,公孙遥其实想说,兴致不大。 但既然缘分都到了这等地步,她都已经踏进这间酒楼了,她想,若是今夜不能见到那九皇子李怀叙,她接下来好几日都会继续心神不宁。 于是,她道:“有。” “但是我想坐二楼。” 小二似有为难:“知道二位是嫌一楼挤,但二楼价高,非比寻常。” “一锭银子?” “十锭银子。” 公孙遥有些心疼。 但是舍不着孩子见不着狼。 她一咬牙,便将十锭银子给了出去。 小二立时笑逐颜开,将她往楼上引。 “二位今日来我们这悦来楼真是来对了,上月刚到的一批舞姬,训练了整整一个月,就是为了今日的表演。这西域舞还是大人物亲自点名要看的,把她们从西域带来便花了大价钱,都是上头的人出钱,咱们呐,白白跟着享福!” 小二说的欢喜,公孙遥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大人物,怕不就是她那尚未拜堂成亲的未婚夫婿李怀叙吧? “来来来,好容易今日大家都到了,咱们的九皇子马上便要成亲,我们举杯,为他默哀一炷香!” 不过走到楼梯转角,公孙遥便听见一阵大舌头的叫嚷。 她觉得有些刺耳。但因为那人话中提到的九皇子,还是不自觉将脑袋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隔着楼梯扶手的间隙,她瞧见一群推杯换盏的纨绔。 他们以一人为首,左右两行排座开,每人面前都有一只矮桌,一堆果品佳肴,比楼下要宽敞舒适不知多少。 她沉静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流转过一圈后,停留在为首之人身上。 他侧对着她,没个坐像,大大咧咧。 优越的下颔与大笑的唇角,不经意间却都透着一股慵懒的高贵。 “我说表弟啊,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这成了亲,也有好处的,好歹日后有人暖被窝了不是?” 她听见在酒楼外已经听到过一次的熟悉声音。 “表哥不求你别的,只求你日后,有了媳妇儿,千万别忘了兄弟,没你,表哥一年不知得多掏多少的银子!” 众人哄堂大笑。 就连公孙遥也不禁扯了扯嘴角。 只是旋即,她便听见坐在上首的男人回道:“想什么呢,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不过是成个亲,又不是日后都不在长安城里混了!再说,他公孙云平的女儿能有几分能耐?我若是为了她,日后不顾你们这帮兄弟,我李怀叙这三个字,倒过来写!” 10、第十章 一番豪言壮语即刻引来所谓兄弟们的一致喝彩,一时间,围着李怀叙坐开的各世家纨绔们,又纷纷起身为他倒酒,赞他兄弟情深。 场面比先前热闹了不知多少。 “这也太过分了……” 蝉月看不下去,一路边走边偷瞄着自家小姐的脸色,只觉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果真同外头说的一样,不堪入目。她家小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要给这样的人做媳妇。 “二位……” 她脸色不好,公孙遥的脸色也并未好到哪里去。 领路的小二回头,正要给她们介绍空位,却见两人神情都已不复先前和善,不禁问:“可是小店有哪里做的不好的,惹二位不快了?” 公孙遥抿唇:“太吵闹了。” 小二立时注意到身后那群推杯换盏的纨绔,挤出逼不得已的笑:“这可没办法,姑娘。实不相瞒,身后那群是整个长安城都有名的纨绔,各个出身世家,高门显贵,最上首那个,更是不可言说。今日这西域歌舞,便是他出的钱,叫我们务必要在上元之前将人弄到长安,登台演出。他一发话,我们整座悦来楼都得完,哪里还敢请他别吵闹啊。” 还果然是他。 公孙遥只觉自己脑门上有什么东西在跳动,身影背对着他们落座之后,问:“西域歌舞何时登场?” “只剩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二位姑娘可先吃些喝些,小店美酒佳肴也是不少。” “来几个招牌的吧,再上一壶茶,不要酒。” 公孙遥无心点菜,草草吩咐过后,便将目光越过栏杆,去俯瞰下面早已搭建好的台子。 看得出来,为了今日这场西域歌舞,店家是专门花了不少心思的。一楼所有的桌凳,全都围绕着抬高的圆台摆放,中央空旷的场地,用五颜六色的画笔勾勒,呈出浓浓的异域风情,还有各色丝带、各色瓷器,摆在圆台角落,没点银子,还真做不出这等架势。 她又将目光漂移,略带嫌弃地瞧了眼身后正与人呼朋唤友、飘飘然似神仙的李怀叙。 他显然并没瞧见她,即便瞧见了,也当认不出她是谁。 隔着几桌的距离,公孙遥依旧不能很好地看清他的模样。歌舞尚未开始,他却好似已经有点喝累了,绯红爬上脸颊,气虚般地靠在自己的椅背上。 依旧没个坐像。 她看完后,更加嫌弃地回过头,不明白自己这一生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栽在这等纨绔手里。 “小姐,西域歌舞出来了!” 就在她发愣的时刻,周遭的吵闹忽就比方才多了一倍。蝉月唤回她的思绪,叫她也不禁跟随着众人一起,再次将脑袋凑到栏杆边上去鸟瞰一楼盛大的场景。 露着腰腹肚皮的西域舞娘,正一个个带着轻透又神秘的面纱,赤足往台子上站,缠着铃铛的鬈发,翩翩扬起的纤婀,举手投间,便将酒楼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公孙遥不能免俗,自然对美人也多加张望。 就在她看的津津有味,只等着锣鼓开响,歌舞升平时,她突然听见耳边有一阵清晰的破碎声,旋即,她的衣袖衣摆,马上便传来一阵濡湿的感觉。 她回头,见到脸色煞白的店小二。 原来他也是适才贪看美人,送茶水时不小心便将整只茶壶都掉到了地上。 他有些微微发抖,似乎是害怕公孙遥会因此责备他,还有店家,摔碎的茶壶自然是要他来赔。 他不复先前那般开朗,望着眼前的一摊狼藉,有自责,也有惶恐。 “实在对不住,姑娘,您这衣裳……” “你是怎么做事的?”公孙遥尚未说话,蝉月便先忍不住斥责他。 小二愁眉苦脸,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实在对不住,二位姑娘,我是一时粗心,手忙脚乱了。今日这悦来楼,客人实在太多了,跑堂的却仍旧只有我们几个……” “你无需找借口,赶紧说下如今该怎么办吧!”蝉月一边替公孙遥打理被弄湿的衣袖,一边没好气地问道。 “姑娘若是不嫌弃,我们酒楼后头便有火盆,可以先去那边将衣服烘干再继续回来欣赏歌舞,至于那摔碎的茶壶,也是我来赔……” “自然是你赔,是你办事不力,难不成还要我们做客人的赔?” “蝉月!” 公孙遥适时打住她过于锋利的话,与那店小二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该怎么解决,那茶壶的事就请你自己向你们掌柜说明,再自行赔钱吧。至于衣裳……” 这壶打翻的茶水就像一剂降躁的良方,公孙遥觉得。 明明适才盯着那几位舞姬,还是满心期待满眼离不开,结果一壶水浇到身上,她再回头去瞧,只觉已经抽离在喧嚣之外。 “衣裳我还是自己回家处理吧,歌舞虽好,我却也不想久留。” 她说完,便示意蝉月将刚解下的大氅又重新为她披上,主仆二人分外显眼地在此刻动身,离开酒楼。 而此时的李怀叙,正懒懒撑眼,目光扫过楼下已经开始喧嚣的歌舞,眸中兴致并不浓烈。只是唇角习惯性的一点扬起,始终叫人觉得他的确是兴味盎然、乐在其中的。 “要不说,还是我们九皇子会享受,不知等到殿下成了亲,我们还能不能跟着享到这等福气?”有多嘴的,非得在他面前提一提公孙遥。 李怀叙故作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成亲成亲,你们今日是跟成亲没完了是吧?我都说了,他公孙云平的女儿,能耐我何?不就成个亲,一个个闻风丧胆跟见了鬼似的。” “还是殿下有种,我等跟着殿下,算是跟对人了!” 说来说去,那人便又举起酒杯,势要敬他。 李怀叙来者不拒,即便脸上两坨酡颜还未消,又配合地叫人斟酒。 他举着酒杯,朝那人站起来的方向看。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瞧这个敬酒的兄弟,只有他身后的为期知道,他的目光,早已越过这个不识好歹的纨绔,极具目的地,落在他身后可以眺望见的楼下大门。 公孙遥和蝉月一道出了这悦来楼,满城灯火瞬间入眸,叫她心情立时开阔了不少。 可惜她身上有不少地方都湿了,黏糊糊地贴着手臂,十分难受,不然公孙遥是怎么也想带蝉月再在街上逛一逛的。 一年一度的盛会,何其难得。 她正想与蝉月商量,是否要在回去的路上买些宵夜,身后歌舞升平的悦来楼,突然又变得人声鼎沸—— “救命啊!杀人了!西域来的舞姬杀人了!!!” 11、第十一章 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般的人潮向门口涌来,公孙遥站在台阶上,措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同蝉月互相搀扶着,赶紧往边上躲。 片刻前还在鼓乐喧天、花天锦地的酒楼,刹那间便仿佛沦为了人间炼狱,众人只顾着四散出逃。 “怎么了怎么了?到底这是怎么了?怎么街上突然跑出来这么多的人?”酒楼对面卖包子的大娘疑惑不解。 “杀人了!那酒楼里有舞姬杀人了!那么长的一根刺,直接刺中了那个人的脖子!这不跑还等什么?谁知道她后面还要杀谁!”惊魂未定的百姓扑在包子铺前,顺道便给大娘做了解答。 大娘惊呼一声,还待再问,那人却摆摆手,又再次抱头鼠窜,仿佛这整条街,都已成了极其不安全的地方。 “小姐,我们也赶紧走吧。” 蝉月听得害怕,越发地抓紧公孙遥的胳膊。 公孙遥与她同样惶惶不安,适才差点摔下台阶的惊恐还在她心头尚未消散,如今又出这种事,她一错不错地望着酒楼,面色煞白:“走,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 她们脚步利索,很快便顺着四散的人群,朝自家马车的方向走去。 可不过快走了几步,公孙遥便又陡然驻足—— “等等,蝉月,那个九皇子,是不是还在里头?”她后知后觉。 “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姐您还想着他呢?”蝉月跺脚,“那个纨绔,适才那般在背后说您,我巴不得他……” 公孙遥立时捂住蝉月的嘴,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又问了一遍:“你适才可有见到他们那群人出来?” 蝉月老实巴交地摇摇头:“奴婢并未注意。” 公孙遥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并未注意……那到底是出来还是没出来? 若是出来了,那倒没有什么,若是没出来……她想起蝉月适才被自己堵住未说完的话。 讲道理,他若是真在此时此刻没了,于她而言倒还真的算是一种解脱。 她手中的拳头攥紧,微微发抖:“蝉月,离此处最近的衙门是何处?” 这个蝉月会:“两条街外的金吾卫衙门!” 公孙遥不再做犹豫:“我们赶紧去金吾卫报官,今夜是上元,金吾卫各处巡逻应当会比往常还要频繁,路上便需注意,有没有正在巡街的!” “小姐!” 蝉月看她拔腿就跑的身影,回头朝自家马车的方向张望了眼,虽然心下害怕,只想快点回家,最后却也还是认命地跟上她,陪着她一起去金吾卫报官。 万幸两人不需要赶完那整整两条街的距离,距离悦来楼一里外的街角,便正有一队正在巡街的金吾卫。 公孙遥开口第一句便道:“官爷救命!悦来楼适才有舞姬杀人!” 为首的左金吾卫郎将神情登时严峻。 随即她的第二句又道:“九皇子还有诸多的世家子弟,都被困在其间不曾出来!” 他立马不再有更多的疑问,提剑带人即刻往悦来楼赶去。 从未见过有人能跑这么快的公孙遥,在感受到金吾卫列队从自己面前席卷而过留下的一阵阵狂风时,总算能松一口气,虚脱地靠在墙角,轻喘着气。 蝉月不明白:“小姐,咱们不是不知道九皇子究竟在不在里头吗?您适才说的那般笃定,万一金吾卫过去之后发现他们早已走了……” “他们走了,总也会有无辜受伤的百姓还在。”公孙遥道,“这本就是金吾卫的职责,我之所以提到九皇子他们,不过想要他们赶的再快一点罢了。” 这世道的许多事,都是生来就不公平的。百姓与天家,也从来没有可以相提并论的地方。 寻常百姓遇险,官府办案说不定能拖上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拖着拖着,渐渐成悬案疑案也有可能;而若是天家遇事,那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公孙遥遥望着悦来楼的方向,想,若是那九皇子命大,人能没事,那就是他的福气;若是他命不大,真的已经死在什么西域舞姬的手上,那她也没有什么好愧对他的地方。 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甚至最后还借他的名声,为百姓办了件事,他没理由埋怨她。 “走吧,回家。” 她终于能够安心地往自家马车的方向回去。 而不过须臾之间,悦来楼的事就已经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原本全城欢庆的上元佳节,一时变得人心惶惶,许多百姓都不敢再上街游玩,而是纷纷躲回了家里。 公孙遥是最后一个回到家的。 家中众人整整齐齐,全都聚集在厅堂之中,好像缺她一个,也并没有什么人发现。 “你怎么也跑外头去了?”公孙云平似是压根没想到她也出了门,见到她从前门进来的一瞬,眼睛都睁大了不少,赶忙围着她前后左右转了一圈,担忧道,“可有去朱雀街?可有去悦来楼?” 公孙遥不想听他过多地盘问自己,眨着眼睛懵懂道:“没有。” 公孙云平这才放心:“适才悦来楼那边出了事,说是有胡姬杀人,死的是新上任不久的兵部侍郎袁鉴,这几日虽是元宵,但你们还是不要再轻易出门的好。” 死的是兵部侍郎? 公孙遥有些诧异,不过旋即便想到,既然公孙云平已经确切地知道了死伤的是谁,且并没有特别提到九皇子,那想来那个纨绔,至今还是活得好好的。 虽然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嫁给他,但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还有九皇子带着一众纨绔,听闻当时也在场。”公孙云平就像是能读懂她心中所想一般,紧接着便道。 “真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听闻此番那几个胡姬,就是他们特地请人从西域找来的,若非金吾卫的人赶到及时,他们今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语气强烈,比适才说起胡姬杀人的时候要生气不下数百倍。 显然,他这已经不是在简单地数落一个总是爱胡闹的天家纨绔,而是站在岳丈的角度,在审视自己未来的女婿。 其结果自然是,相当不合格。 而公孙遥的注意只被那句“金吾卫”吸引了去。 所以,她叫去的金吾卫,真的救了那纨绔一命? 她觉得老天爷在玩儿她。 自己百般不愿意嫁的人,最后却是被自己救了下来,这种缘分天定的桥段,着实可笑。 她心不在焉,又瞧见公孙云平望着自己愧对的神情。 他是在数落完这纨绔之后,又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对不起她了吧? 公孙遥安静垂眸,不愿再看到这惺惺作态的一幕,借口自己乏累,先行回了小院。 — 接下来是几日连绵的阴雨,上元灯会被取消,长安城的宵禁也随之回归。 公孙遥在家中,日复一日地学着她的宫中礼仪,却从未有过用武之地。 直至这日,天终于放晴,宫里突然派人送来消息,说是淑妃娘娘想见她。 丑媳妇总归要见公婆。公孙遥在收到宫中正式赐婚的圣旨时,便做好了此等觉悟。 既然躲不掉,那就一切都照寻常来便是了。 于是,她便被老嬷嬷摁在铜镜前,开始了进宫前长达整整一个时辰的折磨,一堆人围着她,金银玉饰,胭脂水粉,一样都不敢马虎。 眼瞧着镜中人在慢慢蜕变,原本清丽的脸庞,因为一层层胭脂水粉,变得愈加白净无瑕;披散的发髻全部梳整齐,盘在脑后,簪上的戴上的,尽是她平日里舍都不舍得拿出来的东西;手腕上还被塞了一只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子……公孙遥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会不会太过了?” “哪里过了。”老嬷嬷耐心道,“姑娘虽天生丽质,但这进宫就得照宫里的规矩来,姑娘如今尚未与九皇子成亲,就还是公孙家的小姐,一切也不过是照小姐的礼制来。” “那这做了皇子妃还了得?”公孙遥不禁咋舌。 “皇子妃算什么。”老嬷嬷噙了笑,“九皇子是陛下的孩子,封王是迟早的事,姑娘福气大着呢,日后必定是要做王妃的人。” 这话公孙遥便不敢苟同了。 寻常得力能干的皇子,在弱冠后便可受封亲王,有自己的一番作为,但她那个不成器的未婚夫婿,听闻去年便已弱冠,至今还是只有一个皇子的名头,等他能挣到王位,公孙遥觉得不如指望自己能登天。 待一切整理完毕,她终于正式坐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皇宫路遥,宫墙高挑,公孙遥自宫门外下车,便只能一路步行。 “我说,前头的公孙小姐,等等我啊!” 听见身后有人在唤自己,她忽而站定脚步。 来人声色开朗,兴奋且活泼,不必多想,便已经主动与那日她在酒楼中听见过的浑说重叠。 公孙遥想,她其实并不是很想等这个人,更加不想为他回头。 一瞬间,她将嬷嬷交与自己的规矩全然抛诸脑后,在狭长的宫道上,加紧了步伐。 可那抹高大又轻快的身影追上她,不过瞬息之间的事。 李怀叙拦住她的去路,于难得的晴空下背着灿烂又嚣张的烈阳,问:“我是吃人的老虎吗?你跑什么?” 12、第十二章 “没,没跑啊……” 陡然被拦住去路,公孙遥像只小鸡崽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李怀叙立马追上去一步:“没跑?那是不曾听见我说话?” 公孙遥强装着镇定,微微点了头,不满于他的越靠越近,脚步又往后稍稍挪了半步。 “再往后,便要退回到宫门口了。”李怀叙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提醒她。 公孙遥站定,不服气自己居然受制于这个纨绔,正想反驳两句,哪想,他又先她一步道:“行吧,既然方才没听见我说话,那你如今总听见了?公孙小姐今日是受母妃之邀,进宫相见吧?可巧,我也要去母妃宫中,不若我们一道?” 谁想跟你一道。 公孙遥心下腹诽,想这纨绔真是不会看人脸色,她都拒绝的这般明显了,他居然还要死皮赖脸地赶上来。 她故意不去看他,只矮身向他福了一福。 “不知阁下是哪位皇子,您说的母妃,又是宫中哪位娘娘,臣女今日是受淑妃娘娘之命,前去宁福宫,恐怕不能与您一道。” “不认识我?”李怀叙歪了歪脑袋,仔细想了想,他与公孙遥竟然的确是不曾正儿八经地见过面的。 于是他神情清爽,眉目自信道:“我姓李,名怀叙,字风华,是当今陛下的九皇子,你口中那位请你入宫的淑妃娘娘,正是我的母妃。” “今日母妃召公孙小姐入宫,又特地喊我过来,想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在成亲前碰个头,见个面的,所以公孙小姐可能赏脸,与我一道去宁福宫了?” 能。 他都如此说了,她还能说不能吗? 公孙遥只得再次点了点头,却仍旧不愿意过多地搭理他,在他又往自己靠近了一步的时候,飞也似地绕开他跑到了前方空旷处。 “快,快要来不及了,不能叫淑妃娘娘久等,九皇子请快些走吧。” 看她纤瘦的身影远远地站在前面,磕磕绊绊,李怀叙藏在嘴角的笑意终忍不住漾出。 他快步追上去,这回终于知道与她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可嘴上说的,却依旧不是那么中听…… “素来听闻公孙大人家的二小姐聪慧过人,美貌在长安城内更是无人能及,如今看来,诚不欺我,有幸得见二小姐,实乃李某今日最大之幸事。” 油嘴滑舌,装腔作势。 公孙遥对自己的美貌认知还是相当准确的,说她是个小美人,不为过,但要夸她是什么长安城内无人能及的颜色,那她知道,这个人的眼睛,定是生在脑门顶上,连她样子都没仔细瞧过的。 她忍住隐隐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再次选择没有搭理这个人。 李怀叙契而不舍:“不过,要我说,公孙小姐除了美貌与智慧,当还兼具了热心向善的菩萨心肠。” “那日,我受困于悦来楼,还要多谢公孙小姐喊来金吾卫相救了。” 公孙遥突然驻足,目光惊诧转向于他。 他知道? 他怎么知道的? 那日她去求救金吾卫,并不曾自报家门,他是如何知晓的? 还有,他的脸…… 公孙遥从未如此面对面,认真打量过这个纨绔的相貌。 上回在悦来楼,她不过远远地瞧了几眼,知他侧看惊艳。 原来,正看亦是如此。 像水墨画中的青鸟,蜻蜓点水于溪边过,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眉眼含笑,灿若桃花,高挺的鼻梁同浅浅的唇角,每一个拿出来都不是相当惊艳的五官,放在他的脸上,却出其不意地和谐。 尤其那一双桃花眼,与人对望时,仿佛能将人的魂都勾去。 公孙遥觉得自己大抵也是被勾了一刹那的,不然,她定不会盯着他这么久还不晓得移眼、说话。 她眨了下眼睛,总算叫自己回到正轨上:“你是……” “我是如何知晓,是公孙小姐喊人救的我?” 放任她一直盯着自己,半点不曾打扰她的李怀叙,偏要在她张口的时候,自问自答。 “实不相瞒,公孙小姐,若非是你,我此番恐怕是要栽一个大跟头的。”他长吁短叹。 “因为那西域来的舞姬是我出钱请来的,可她却杀了朝廷的兵部侍郎,朝中大臣自然便一个个都怀疑到了我的头上,认为是我特地请人来行凶。 可我实在冤枉啊,那批舞姬虽然是我花钱请的,但人又不是我挑的,何况我若要杀人,何至于如此蠢笨,将自己置于那众目睽睽之下?” 是应该不至于那么笨,公孙遥想。 “可那群冥顽不灵的大臣,非是不信我的话,非要父皇彻查于我,还叫来了那日前来相救的左金吾卫郎将,问他带人赶到时,我正在做何。” “亏他们问的出来,一个个老东西,成日里不是怀疑这便是怀疑那的,我还能做何?我当时除了逃命,还能做何?” 察觉到他情绪已经越来越激烈,公孙遥想叫他歇口气再说。 可李怀叙仿佛是又回到了那日被人污蔑的场景,双手叉腰怒火中烧,根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道:“幸而那左金吾卫郎将是个老实人,实打实地告诉他们,他赶到时,我正躲在椅凳之下保命,这才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只怕被那些大臣烦都要烦死!” “……” 躲在椅凳之下保命,你很光荣吗? 若非是你非要看什么西域歌舞,会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来吗? 公孙遥眼观鼻鼻观心,不能对他嫌弃的太明显,想着想着又觉不对。 “可你仍旧不曾说,你究竟如何知晓是我报的官。” 一经她提醒,李怀叙终于想起还有这事,一改先前的满脸怨气,与公孙遥扬起得意的眉眼道:“自然是那日之后,我请了左金吾卫郎将吃酒,席间又谈起这事,他告诉我的。” 公孙遥道:“我不曾与左郎将自报家门。” “可他记得你的样子,而我,碰巧在母妃宫中见过你的画像。” 就此,一切便都对上了。 公孙遥解开了心中的困惑,李怀叙咧着嘴角,一双桃花眼乱颤。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公孙小姐既然今日说不认得我,那那日又是如何得知我还在悦来楼的?难道是有人相告,你为转达吗?” 这问题问的……还挺有水平。 公孙遥心下一咯噔,觉得眼前这草包纨绔,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废物。 她眼睛眨得飞快,心底里有些发虚:“是,我是有人告知,替人去向金吾卫送消息的,那日,我并不曾进去悦来楼。” “那真是可惜。”李怀叙感叹,“那日我倒也的确在酒楼之中见着一个身形样貌都与公孙小姐十分相像之人,还以为就是你呢,不想竟是看错了。” “殿下该练练眼睛了……” 公孙遥闷头,回应了一句,便又快两步将他甩在身后,显然是不愿意再与他多说话。 李怀叙这回也不急着跟上,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脚步逐渐由快变慢,又恢复回了寻常样子,才加紧步伐,又追了上去。 一路过来,他觉着她实在有点意思,还想与她再说会儿话,可她这会儿安静垂首的样子,明显是怀揣了心事。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他人高腿长,走在公孙遥身边,看她的步伐越来越慢,而他,则已经变得需要格外收敛才能做到与她脚步平齐。 他转头,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可他的个子比公孙遥高出了整整一个脑袋不止,除非她特地转回来看他,他才能看清她的神情,不然,最多看到的,只能是她整齐的发髻。 他静瞄着公孙遥的发髻,满头的珍珠花钿,白玉簪子细流苏,盘发一丝不苟,耳铛一动不动,是十足的大家闺秀模样,也比那日寺中初见时要精致不知多少。 可李怀叙想,若要他选,他也许还是会觉得那夜月色下背对着他,天可怜见的公孙家二小姐更加美丽、无双。 眼看着两人马上便要走到宁福宫前,公孙遥仍旧心不在焉,李怀叙终于悄悄抬手,撞了撞她的胳膊。 “母妃喜欢活泼些的姑娘,等会儿你见到她,尽量显得高兴些,一路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 公孙遥不觉:“我哪里有愁眉苦脸?” 李怀叙回她:“你哪里没有?” “我真的没有……” 两人的悄悄话止步于此。 因为在公孙遥抬头的时候,便见到了站在宁福宫门前的一众人等。 其中有个女人被簇拥着,一身紫衣华服站在最中间,也是最前面,见到他们过来,脸上本就柔和的笑意越发明朗。 “你们来了。” “儿臣见过母妃。” 李怀叙率先拱手,朝淑妃行了礼。 公孙遥思绪其实还没怎么回转过来,更没完全做好面见这位淑妃娘娘的准备,陡然相遇,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叫她立时也弯了腰,跟着李怀叙脱口而出:“儿臣见过母妃。” 一时间,本该热闹的场面突然变得有些寂静。 公孙遥后知后觉,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面红耳赤地抬起头,想要解释。 “母妃,我不是……” 怎么还是叫的母妃? 公孙遥从未有如此绝望的一刻,愿望是想要将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淑妃娘娘,臣女失言,还请淑妃娘娘责罚。” 她终于说对了一次,却根本不敢再看淑妃和她身边那些宫人的脸色,更不敢去看自己旁边站着的九皇子李怀叙。 他一定觉得她丢人极了,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跟着他喊母妃,连廉耻都不顾了。 她弯腰垂着脑袋,还做着行礼的姿势,紧紧地闭上眼睛,仿佛在等一个属于自己的审判。 可她等来的,只是淑妃温柔的搀扶。 “好孩子,你叫的又没错,母妃为何要责罚你?” 人如其封号的淑妃娘娘,不仅没有训斥公孙遥,还十分善良地为她解了围。 “你同怀叙只差几日便要成婚,这称呼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关系?母妃适才惊讶,不过是讶异你居然不嫌弃我的傻儿子,当真愿意嫁给他,遥遥,你不知道母妃有多高兴。” 遥遥? 公孙遥虽名字里带着遥,却鲜少会听到有人如此称呼她。 但凡对她熟悉一点的人,大多称她为迢迢;不熟悉的便称公孙小姐、公孙二小姐;像公孙玉珍那样喜欢连名带姓喊她的,则是一些互相看不太顺眼的世家小姐;叫她遥遥的,委实不多见。 不过,从这个淑妃娘娘口中说出来,她还挺喜欢。 她已经在淑妃的安抚下,完全从适才的尴尬中走了出来,跟着她进到殿中,看她为自己安排的一桌子好饭好菜,心下更是欢喜,想,自己日后虽不会有一个十全十美的好丈夫,但兴许会有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婆婆。 “快坐吧,遥遥,母妃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叫小厨房随意烧了几个菜,你尝尝,合不合胃口。平日里喜欢吃什么,今日务必要同母妃说,母妃好叫人记下,等你和怀叙日后再来,母妃也好准备给你们吃。” 她拉着公孙遥入座,一口一个的母妃,叫她初听还是有些不适应,渐渐却居然成了习惯。 “娘娘今日准备的已经够好了,这些菜都是我平日里就爱吃的,我同娘娘心有灵犀,不需要再准备更多的了。” 可她还是不敢肆意地再次胡来,而是谨记宫中的规矩,称呼她娘娘。 淑妃知她顾虑,也并未过多的纠结于此,谈笑间便提起筷箸,为她夹了许多的菜。 被抛弃在后头的李怀叙,挑眉看着这两个初次见面便显得相亲相爱的女人,只觉自己如今站在这里,才更像一个多余的外人。 他无奈,跟着坐在桌边。 “谁叫你坐了?”谁料淑妃突然回头。 “你父皇说了,都是因为你非要请什么西域舞姬,闹得朝庭损失了一位如此重要的能臣,罚你一月都不许在我宫中用饭,你忘了?” “我没忘。”李怀叙掰着手指头,“可是今日已经是最后一日……” “最后一日也不许!” 李怀叙纳闷:“那母妃喊我进宫做何?” “上回你那件破了的狐皮大氅,我叫人给你补好了,你自己来拿了回去,省的我派人送一趟。” 李怀叙回头,顺着她说的话便看到了那件正放在端屉上被人呈上来的大氅。 纯白,无瑕,千金难求。 他忽而眼皮一跳,想起来什么事情,猛然转回头去看公孙遥。 13、第十三章 公孙遥原本正吃着软糯香甜的莲子羹,听他们说话,见那边老嬷嬷抱着一只极大的端屉过来,便也伸了伸脖子,习惯性去看。 那是件毛色极其纯正的白狐大氅,远看没有一丝异样,就像是一堆仔细垒好的白雪,被人整整齐齐地捧在掌心,紧赶慢赶送到她面前。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白狐大氅都长一个样,乍见到它的时候,竟第一眼便想起了年前济宁寺住持借与她的那件。 一样的纯白无瑕,一样的厚实温暖,就连外层狐毛的长度,在她看来都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她不免起了兴致,想仔细瞧瞧,正愁不知该如何开口,淑妃恰好道:“快看看补的地方行不行,为了补你这件大氅,我真是煞费苦心,若你还是不满意,我可找不到更多的白狐皮了。” 公孙遥遂立时将目光投向了李怀叙。 岂料李怀叙笑笑,将东西收下,却并没有要当场打开查验的打算。 “母妃做的东西,儿臣何时有不满意的?看就不必了,儿臣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听闻今日三皇兄也进宫,正好去找他聊聊。” “这便要走了?” 他转折说的突然,淑妃闻言,自是惊讶。 甚至不只是她,公孙遥在边上坐着也感觉到惊讶。 她还没能看到这件大氅展开的样子呢。 不过他说要走,两人自然也不能强留,惊讶过后,淑妃便道:“既如此,我便也不留你了,小厨房里做了薄饼,夹了你最爱吃的炙羊肉,记得带两块走。” 李怀叙乐了:“母妃不是不让儿臣在您宫中用膳?” “陛下也不曾说叫你不能带走啊!” 淑妃理直气壮,瞪着自己的儿子。 李怀叙福至心灵,赶紧躬身朝自己母亲讨巧地行了个礼:“既如此,儿臣便多谢母妃好意了。” 待他款款抬起头,又与对面坐着的公孙遥缓缓抬了下眉毛。 轻浮。 公孙遥神情漠然,选择了视而不见,在与他视线对上的一刹那,又将目光转向了他身后由嬷嬷抱着的端屉。 还不如这件大氅对她来的有吸引力。 可是李怀叙偏不能如她的愿,她才看了那大氅不过两眼,他便自己接过了端屉,抱着它健步如飞地走了出去。 送走自己的儿子,好在还留下一个儿媳。 淑妃高高兴兴的,想要与公孙遥再话话家常,哪想,她的目光倒是追随在她逐渐离去的儿子身上,恨不能一起走了。 “遥遥与怀叙还有话要说?”她好奇问。 公孙遥回神,闻她此话,直接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可淑妃眼神却明显不是那么信任。 公孙遥无法,仔细想了想,担心她会就此认为她是个不矜持的姑娘,只得与她实话实说道:“只是方才瞧见殿下那件大氅,觉得似曾相识,所以多看了两眼。” “哦?”淑妃似有意外,“那件白狐大氅可是怀叙去岁秋猎时自己狩来的,陛下为此还特地夸奖了他一番,说是万金难求,连他也没有,迢迢倒是也有一件?” 公孙遥立时又将脑袋摇的比适才的拨浪鼓都快。 天子都没有的东西,她如何敢有? “是年前,我于京郊的济宁寺留宿,那时天寒地冻,我不曾带足够的衣裳,寺中住持见我可怜,便借过我一件那样的大氅。”她解释道。 “同样也是白狐制成,表面看去,并无一丝杂毛,住持说是有缘人所赠的香火钱,与殿下适才那件,很是相像。” “济宁寺?” 公孙遥原本以为,淑妃听完她的话,该是豁然开朗,知道她并不是那等不矜持的姑娘,更知道,她当然是不可能有那么珍贵的一件大氅。 哪想,淑妃听完后直接蹙起了细长的柳叶眉,喃喃起济宁寺这个地方。 公孙遥瞧她神情怪异,但又不知为何。 反正她是不觉自己实话实说有何问题,更不觉李怀叙手中那件大氅,会就是当初住持借与她的那一件。天下无巧不成书,一切不过巧合而已。 可是淑妃却已经在须臾片刻之间,想通了一切。 她一听到济宁寺,便想起了年前之事。 年前,李怀叙刚刚被赐下与公孙家的婚事,就因为带着一群纨绔将王太傅家的儿子打了一顿,遭到陛下的训斥,赶到济宁寺去闭门思过。 去济宁寺前,她还没为他定好究竟要娶公孙家的哪位小姐为妻;而他自己在济宁寺待了不过两日,便拍板做下了决定,说是只要二小姐,顺带还派人捎回来一张那姑娘的画像,模样的确生的标致,且没有外头说的那股子妖冶。 她素来尊重孩子的决定,再看到画像,心下便就更加确定了七八分,于是当日就请了公孙夫人进宫,与她旁敲侧击,最终定下了他与公孙遥的婚事。 她瞧着公孙遥言辞恳切的样子,明白这孩子没有说谎,同时也明白,原来她的儿子是在济宁寺对人一见钟情,这才急匆匆地派人赶回来,说是只要那位二小姐。 只是借人大氅,却不留名,可不像她儿子的作风。 “遥遥说的那件寺庙中的大氅,可是角落底下有一圈暗线绣的祥云?”她喝了口茶水,掩饰自己眸中藏不住的笑意,“里衬还是棉制的,极为保暖。” 公孙遥讶异:“是,娘娘怎么知道?” “因为那件大氅,适才正从我们眼前过去啊!” — 公孙遥从淑妃宫中出来,突然便有些不知道该去哪里。 大氅的事在她心头萦绕不散,一边是直觉告诉她,李怀叙既然会背地里默默地为她做这种事,还考虑良多,想来也不会是个蠢坏到哪里去的人,她嫁给他,说不定可以安心; 一边却又是理智在敲打她,叫她醒醒吧,他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纨绔,什么蠢事坏事没干过,嫁给他,除了受罪别无选择。 她沉闷地,不知究竟该选择何种心情去面对他,一步步照着来时的路回去,高大伟岸的宫墙在她两侧,禁锢住她的身形。 她抬头,眼前是被框架住的天。 “公孙小姐!” 她仿佛又听见那道陌生又熟悉的呼喊,高大的身影不过在她脑海中浮现了一瞬,便叫她一咬牙,一狠心,再次选择了加快脚下的步伐。 是的,这次,她依旧不想为他做任何的停留。 “公孙小姐!” 可是那道声音还在坚持不懈。 公孙遥觉得烦躁,越走越快。 “公孙遥!” 终于,她又再次被人追赶上脚步,去路被人拦住,那抹熟悉的身形,再次如铜墙铁壁般,将她的夕阳完全遮住。 她蹙眉,眼中流露出极其的不耐。 “怎么回事,这回又是没听到我说话?” 李怀叙手中拎了一尾活蹦乱跳的锦鲤,直愣愣地站在她面前,唇角带的,是咧到耳根的明朗笑意。 公孙遥一怔,不明白是何意思。 李怀叙仿佛邀功,将仍甩着尾巴的巨大锦鲤递到她的面前,解释道:“午后去找三皇兄,正好碰上他们要去太液池钓鱼,我便就跟着一起去了。正巧,去的时候看见池中一尾最大的锦鲤跃出水面,衬你再合适不过,便费了一下午的功夫,终于将它钓了上来。公孙小姐瞧瞧,可还满意?” 这锦鲤是送给她的? 公孙遥闻着这鱼腥味,忍不住再度蹙紧的眉头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她的态度。 可是当李怀叙忽而将那尾锦鲤拎高,照在金灿灿的夕阳之下的时候,她的目光又不经意停留在它红艳闪闪的鳞片上。 其实还怪好看的,她想。 衬快要新婚的人,的确再合适不过。 她动了动眼皮,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对这锦鲤虽没有再那般讨厌,但也不是完全接受。 她保持着面无表情,与李怀叙道:“满意,臣女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殿下日后别再做这等事情了,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什么?”李怀叙提着锦鲤上前一步,问,“不需要我送你礼物,还是不需要我讨你欢心?” “都不需要。” 李怀叙沉默了下:“我呢,是想着咱们毕竟是初见,日后马上便要是夫妻,所以才为你钓来这尾鱼,当作是见面礼。既然如今公孙小姐不喜欢,那不收下便是,不过……” 他故意拖着腔调,又道:“公孙小姐真的是不必与我客气,我这人呢,平素最不爱让自己受委屈,想要什么都一定要得到。既然咱们是夫妻,那自然是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也过什么日子。所以日后你有什么愿望,但说无妨,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想办法替你摘到!” ——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想办法替你摘到。 公孙遥眼眶突然控制不住,颤动了一下。 曾几何时,还有个男人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他曾抱她坐在膝头,用最柔软的声音唤她迢迢,用最亲昵的语调告诉她:“今日是迢迢的生辰,迢迢想要什么,爹爹都给你去买来。” “啊,我们迢迢想要天上的星星啊?好,那爹爹今夜就去搬椅子,为迢迢摘一筐天上的星星下来,迢迢今晚早早地睡觉,明日醒来便能看到一筐的星星了,好不好?” 可是后来,他成了别人的爹爹。 她望着李怀叙,终于问出那个困惑自己一个下午之久的问题:“殿下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马上便是夫妻,我李怀叙待自己人呢,向来是没话说,只要是……” 可是在济宁寺的时候,他们还并不曾确定会是夫妻,那时赠她大氅,只是单纯因为心善吗? 公孙遥眨了下眼,便察觉眼眶一阵湿润。 李怀叙话说到一半,忽而注意到她的异样,拎着那尾锦鲤弯腰,脑袋凑近到她的跟前:“公孙小姐,你这是哭了啊?” “我没有……”公孙遥难为情地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还说没有,你就是……” “成亲那日,我想要吃梅干菜烤的小酥饼。”公孙遥生硬地岔开他的话,将自己眼角的泪水抹干,才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继续望向他。 “还有卤煮过的酱猪脚,最好多几个猪蹄尖,听闻新婚夜新娘子的肚子最是遭罪,我不想挨饿……” “还有呢?”被打断话的人并没有显露出半点的不耐烦,反倒直起身子,认认真真听她把话说完。 公孙遥仔细想了想:“没有了。” 她就喜欢吃这两样东西。 “好,那就多给你安排些小酥饼和酱猪蹄。”李怀叙点着头,而后,垂眸看见仍攥在自己手里的那尾锦鲤。 因为脱水有一些时候了,它已经变得不复先前那般活泼。 “公孙小姐?”他又试探着喊她。 公孙遥抬头。 那尾已经不怎么跳动的锦鲤便又出现在她视线里。 她想哭,但最后还是边苦着脸边笑开了颜。 她终是接过那尾锦鲤,握在了自己手中。 “收下了见面礼,那我们下回,便就成亲再见了。” 14、第十四章 说是这样说,但公孙遥后来在成亲前,还是又碰巧见过这纨绔一面。 是在齐家酒楼上。 依旧是她远远地看着他同一群世家子弟胡天侃地地喝酒,而她坐在角落边上,神色晦暗不明。 同行的是她唯一的好友司农寺卿刘大人家的小姐,看他这样,不免替她忿忿不平:“你当真要嫁给这样的人?” “不然能怎么办呢?”她淡淡地反问,“是要全家都一起抗旨去杀头,还是指望公孙玉珍或者我那个弱柳扶风的长姐能出嫁?” 公孙家的情况,身为好友的刘琬自然再清楚不过。 “这简直太欺负人了……” 可她除了替公孙遥多抱怨两句,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公孙遥听着她的话,不动声色地又回头看了眼那桌将动静闹得极大的纨绔,镇定地喝一盏茶,反过来安慰她: “车到山前必有路。” “走一步,算一步吧。” — 而这一步一步,很快便走到了三月初八。 即便那尾锦鲤被公孙遥刚带到家便咽了气,她在这一日,还是被成群的丫鬟仆妇们围着,不过卯时便在榻上被硬拉起身,摁坐在铜镜前。 如同那日送她进宫去见淑妃娘娘时一般,她们为她洗净了脸颊之后,就开始一层层地涂脂抹粉。 而教她规矩的老嬷嬷说的浑不夸张,那日进宫,她还只是以普通官员女儿的身份,收拾点缀不过一个时辰的事;今日出嫁,她却是以皇子妃的规格,一群人忙前忙后专心地伺候她,花了足足两个时辰还没有彻底结束。 她从天蒙蒙亮,坐到前头正午的席已经开场。 这却远还没有结束。国朝习俗,女儿出嫁得是黄昏傍晚,她眼见着丫鬟仆妇们都轮流出去吃了午饭,不禁也有些嘴馋,想要裹腹。 老嬷嬷劝她:“好不容易涂抹好的口脂,不能轻易毁了,姑娘就忍今日这一日,到了明日,您是皇子妃,想吃什么不成?” 可万一她就饿死在今日这夜里,还谈什么明日? 公孙遥觉得嬷嬷这劝法不成,摸摸被束腰勒紧的肚子,感觉自己如今连呼吸都难。 这几日,她眼睁睁瞧着府中的布置一点一点变得喜庆起来,宾客们送来的贺礼堆积如山,一次又一次地抬进库房,心底里虽然知道是自己的婚事,但却仍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感觉。 直至今日,听着外头锣鼓喧天的吵闹,再看看镜中已经盛装打扮好的自己,被约束住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她才真的清楚地明白地意识到,真的是她该出嫁了。 她马上将要离开公孙府,奔赴自己的前程。 而这个家,日后不知还会不会有她的一方天地。 今早晨起,一群的兄弟姐妹,唯有公孙玉昭摸到小院来看过她,高高兴兴地站在她身边,夸她今日的发冠真好看,衣裳也好看。 她往她的手腕上套了个小小的翡翠镯子,当是自己出嫁前对这个天真无邪的妹妹最后的一点疼爱。 等她熬到午后申时,终于到了该出阁的时候,喜婆带着人,敲着震天响的锣鼓,兴高采烈地踏进门槛:“新娘子该出门了,新郎官亲自来接亲了!” “亲自来的?” 满屋的丫鬟仆妇,没有一个不惊喜的。 寻常高嫁的女儿,丈夫即便是不亲自前来接亲,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倒是愿意来接的,其实才是少见,若是碰上了,绝对是值得传为一段佳话的。 遑论这是天家,纵然九皇子再纨绔,那也是皇帝的儿子娶媳,他亲自来接亲,真是给足了公孙家面子。 公孙遥一路皆被人夸着好福气,披上盖头走了多久,就被人喜笑颜开地唱着贺词恭祝了多久。 她一句句听着,红盖头底下,却是一副极为寡淡的神情。 这福气,给他们家他们可是愿意要? 她面无表情地进到厅堂,手中措不及防便被塞进了一段手感十分细腻丝滑的绸缎,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后,她默默攥紧绸缎,四周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是先前一路加起来的十倍不止。 她本来没觉得什么,一人看也是看,十人看也是看,左不过都是些爱凑热闹的人,却在看见人群向她稳步走来的那一抹鲜红衣摆时,手心突然冒出了一点冷汗。 她承认,她其实还是紧张的。 甚至于还有些想要退缩。 可事情已经行进到了这一步,她怎么可能有退缩的权力。 绸缎的另一端被男人握住,轻轻扯了一下,她感受到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道,盖头下的红唇紧抿,于众目睽睽之下,与他完成了拜别高堂的仪式。 公孙云平与赵氏后来又在众人面前假模假样地与她说了什么,她不记得。 花轿摇摇晃晃,终于将她抬离了公孙府。 成年皇子不得住在宫内,即便没有封王,也不得不自己安家,搬到宫外去。 李怀叙去年刚满弱冠,在长安最大隐隐于市的建德坊安了一座不比人家一品官员府邸差的宅子。 公孙遥的花轿,便落在他这座宅邸门前。 适才在公孙府行过的仪式,下了花轿后又得在这边一模一样,再走一遍。 公孙遥盖着盖头,看不见周遭人的脸,亦看不见坐在上首的,身为李怀叙名义上父母的皇帝皇后的脸。她按部就班地行完礼,便被先行送进了卧房。 这里似与外头的喧嚣隔绝,终于安安静静,无有声响。 公孙遥竖起耳朵,在盖头底下仔细辩听了会儿,又小声喊蝉月问明了情况,才敢悄悄掀开盖头的帘子,松下今天的第一口气。 “蝉月,去找找桌上有无小酥饼与卤好的猪蹄!” 她饿了一天,除了今早晨起时喝的两口米汤,便一直被人看着,再没进过别的吃食。 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饿到能吃下一整只烤乳猪。 幸好她聪慧,提前喊李怀叙为自己准备了小酥饼与猪蹄尖,她适才一进门便闻到了味,忍不住闷在盖头底下,口水直往回咽。 而蝉月听她的话,果然在不远处的桌子上找到了尚还冒着一丝热气的猪蹄同酥饼,连忙端过来放到公孙遥的面前。 “小姐快些吃,万一待会儿有人过来发现就不好了。” “好!” 公孙遥望着猪蹄,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两眼放光,撸起袖子,想要不顾一切开始大快朵颐,不想,紧束的腰带居然在此时此刻,发挥了作用。 她垂眸,发现自己的腰身实在被束的太紧,稍微想要放松一下吃口饭,都要受老大的罪。 她不禁伸手丈量了下自己如今的尺寸。 讲道理,平日里的她身材已经足够纤瘦,在一群姑娘中,从来是最遭人嫉妒的那一个,可是眼下她的腰身,竟还比她寻常时候要细了一个指节! 她不禁咋舌,感叹自己这一整日来绷紧身体,竟然都不曾发现! 她吸了口气,要蝉月赶紧过来帮自己解开这烦人的腰带。 待腰间的束缚彻底挣脱,她才觉得自己是重新活了过来。 她终于能够畅快地啃上猪蹄,吃上自己的小酥饼。 — 离夜半子时还差一刻钟,喝到烂醉的李怀叙才在下人的搀扶下,动静极大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嗯?长阙,这里怎么还多一个人?” 他双眼迷离,脚下不稳,摇摇晃晃俯身在公孙遥面前,好奇打量。 隔着一顶红盖,两人互相看不见对方,李怀叙俯身看了许久,才朝盖头吹了一口气,笑呵呵问:“帐下何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公孙遥蹙眉,不想理这个酒鬼。 李怀叙不满,拔高了点音量又问:“帐下之人,为何还不说话?” 公孙遥吃完猪蹄与酥饼,已经在此处等了他将近两个时辰,眼下,已经是她的最后一点耐心。 最后一次。 她想,若是李怀叙再如此醉气熏天地隔着盖头朝她说话,她今夜定不会让他好过。 她攥紧拳头,只等着他再一次嚣张的挑衅。 不想,等来等去,那道庞大的阴影落在她的盖头上,却是半天没了动静。 她不禁有些沉不住气,想要他赶紧再随便说句话,好方便她的爆发。 哪想,顷刻之间,她的盖头突然被人掀开,明亮的烛火一瞬刺进她的眼睛,叫她难受地别过脸,挡住了一双杏眸。 李怀叙不知何时手里拿了根挑盖头的杆,转在手里把玩。 他是真的吃醉了酒,此刻的脸颊红的不像话,只要稍微靠近人一点,就能叫人感受到他藏不住的热气。 “原来是个美人。” 他痴痴地笑着,逐渐就咧大了嘴角。 “美人姓甚名谁,今夜可是我的新娘?” “谁是你的新娘?” 公孙遥终于忍不住,放下手臂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杀千刀的醉鬼。 她小小的脸上爬满愠怒,抬起身子想要一把揪住李怀叙滚烫的耳朵。 哪想,根本还没等她碰到他,他便先突然将站在她面前的庞大身躯压了下来,呈不可逆转之势,将她稳稳地压倒在了身下软和的床榻上。 轰—— 公孙遥眼皮一跳,只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坍塌。 守在边上的长阙同蝉月一看,这哪里还是他们能见到的场面,赶紧双双别开了眼,慌里慌张跑了出去。 嘎吱一声,卧房的大门被合上。 公孙遥想叫人回来都来不及,只能绝望地双手用力推着李怀叙,想要将这座沉重的大山移走。 无奈,她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动他。 “娘子真软和。” 醉鬼死死地抱住她的腰身,脑袋蹭着她的肩窝。 他仍旧痴痴地笑着,脸上带着沉醉过后最是祥和宁静的满足。 “娘子……” 只是他蹭来蹭去,好像突然就发现了公孙遥身上的不妥—— 发冠金饰实在是太多了,硌的他发慌。 他终于抬起身子,与公孙遥对视。 旋即,公孙遥便觉得自己脑门顶上轻了不少,盘了一整天都没出任何问题的发髻全部松散,就连极小的一粒珍珠花钿,都被他找出来,扔在床边的地上。 她想说此刻正是好时机,趁他不备,应当立即将他推开才是。 哪想,这醉鬼在她动手前,竟又将咸猪手出其不备伸向了她的腰间。 她立马去阻拦,可适才因为吃多了而不曾重新系紧的腰带,在他手中便直接顺畅地恍若无物。 公孙遥气红了眼。 而醉鬼似乎也是没想到,腰带竟能如此顺利地抽出,眼中迷茫渐渐散去之后,便只剩下得意的轻笑: “娘子真会为我行方便……” 15、第十五章 出嫁前,嬷嬷和惠娘就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公孙遥关于夫妻之间的那点事情。 她们说,做那种事情的不一定是夫妻,但夫妻之间,是一定会做那种事情的; 她们还给她看了传说中的避火图,告诉她新婚夜可以怎样叫自己少遭些罪。 公孙遥当时听是听进去了,但想着若要她真的同那个叫李怀叙的男人新婚夜就不明不白做这种事情,还不如一刀杀了她来的痛快。 她羞耻,也觉眼前此人,并非良人。 她看着这个浑身沾满酒气的男人如饿狼扑食般再次扑向自己,全身上下每一缕汗毛顿时都写满了拒绝。 可这容不得她拒绝。 男人的身板与力气实在是太大,像个庞然大物般压在她的身上,便制住了她几乎所有的动作。 “娘子……” 她听见李怀叙又在黏黏糊糊地喊她。 “我家娘子真是好看,我替娘子宽衣解带,娘子也替我宽衣解带,我们一起就寝吧……” 他解开了公孙遥的腰带后,便一只手锢在了公孙遥的腰间,另一只手则相当礼尚往来地,拉着公孙遥的手也到了他的腰间。 他声色困倦,说话间还打起了哈欠,脑袋蹭着公孙遥的肩窝,抬腿将自己换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公孙遥一瞬间,震惊与屈辱全部爬上心头。 “你……”她似要发火。 “娘子赶快吧,为夫困了,早点解开这腰带,你我也好早点安睡。” 可被李怀叙一句简短的催促打断。 她眨了下眼,听出他话音里浓浓的困意。 “知,知道了,我快了……”她思考了不过片刻,原本想要与他硬碰硬的姿态便立马换成了僵硬的虚与委蛇。 “我还没有解过男人的腰带,你别急……” 她想,能把这个人拖睡着,总好过要跟他继续折腾,又陷入新一轮的蛮横挣扎来的好。 于是她双手假模假样的,在他的腰间开始不断游走,希冀他能在自己解开腰带前,彻底睡着。 被他这么抱着实在太不舒服,在他睡着后,她一定要想办法赶紧将他挪开,自己也换个舒服的姿势。 可想要李怀叙睡着,到底也没有那么容易。 公孙遥一边留心倾听着他的呼吸,一边又要不断在他的腰间进行摸索,近距离闻着他身上弥漫的酒味,渐渐便也觉得头昏脑胀,意识模糊不清。 加之男人的腰,与姑娘家的实在也没什么不同,除了宽了一点,板硬了一点,她摸来摸去,起初还有点新鲜的好奇,到最后,只剩下烦闷的无趣。 终于,在把醉酒的李怀叙彻底哄睡着前,她自己居然先睡死了过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着后的片刻之内,原本趴在她肩上已经快要不省人事的酒鬼,突然又睁开了眼睛,神色甚是清明。 — 翌日晨醒,屋内的蜡烛燃了一夜。 房中床榻上帐子未放,被褥倒是已经不知何时被翻开盖在了两人的身上。 公孙遥于暖和的锦被中睁眼,察觉到腰间搭着一只很重的手。 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只男人的手。 她脑袋混沌须臾,不过片刻又睁大了眼睛。 她转过身去,瞧见躺在自己身后距离极近的一张俊脸。 是李怀叙的脸。 她再往前靠一点,就能碰到他的鼻尖,贴着他的额头。 她不禁呼吸轻轻一滞,有些回想不起来昨夜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到底为何她同李怀叙便会睡在了一床被子里。 虽然……好像除了这等结果,他们也没有第二种可能可以选。 她有些纠结,又有些幽怨地瞪了眼他,搬开他似铁锤般沉重的手臂之后,摸了摸自己浑身上下。 万幸,身上里衣都是完好的,身子也没有任何的不适。 只是大红的喜服外衣不知何时被人褪去,掉落在了床前地上。 她张望了眼,立马便又转身回去看那醉鬼。 这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不是她便是他,自然别无第三种可能。 她俯身过去,想要将这醉鬼打醒。 不仅是因为昨夜的折腾,还因为他身上如今一股臭味,今日他们还得进宫去拜见帝后还有淑妃娘娘,可不能迟了。 但就在她低头靠近的一刹那,原本还好好睡着觉的人,便仿佛会预判似的,突然睁开了一双天生会笑的桃花眼。 公孙遥动作与话都已经准备就绪,却又突然顿住。 “皇子妃这是……?” 李怀叙眯着尚未清醒的眼眸,看着抱着枕头快趴到自己身上的女人,语气似疑惑,又显滑稽。 “不,不小心……” “不小心在床上跌倒,快摔到我身上了?” 李怀叙勾了勾唇角,替她将拙劣又磕磕绊绊的借口补完。 公孙遥脸上一时有点挂不住,干脆直起身子实话实说:“不是,我本是想叫你起身的,我们巳时便要去拜见陛下与皇后娘娘,午时还要陪淑妃娘娘用饭,断不能迟了。” “皇子妃叫人起身,都喜欢贴的这么近?”他继续逼问。 “我不是……”公孙遥欲言又止。 我不是想要拿枕头将你打醒么? 李怀叙似乎看出她的别扭,轻轻啧了一声,大发慈悲地抬了抬腿,道:“行吧,我明白了,看在你坚持不懈用心良苦的份上,我就勉勉强强满足一下皇子妃的要求。” 公孙遥又登时疑惑。 可马上她便知道李怀叙说的是何意思了。 他藏在被窝底下极不安分的脚,正一点一点地跨越该有的界限,搭在了她的小腿肚上。 春日里衣料轻薄,他的触感极其清晰。 “你……混账!” 反应过来的她涨红了脸,直接踢开他的脚,在榻上跪坐起来,离他老远。 李怀叙悠哉悠哉,眨着亮闪闪的桃花眼:“我怎么混账了?难道皇子妃不是这个意思?” 公孙遥辩解:“我从无此意!” “那昨夜是谁睡着了非要扒我的腰带,把我弄醒不说,还死活要我给你脱衣服,盖被子的?”李怀叙好整以暇,一只手支着脑袋,继续悠悠闲闲地看着她。 “你胡说!”公孙遥自是第一时候反驳,“我睡着了是天底下最安稳之人,怎可能缠着你胡来?” “没缠着我胡来,那我是自己吃饱了撑的,喝醉了又醒过来,主动帮你脱衣服,主动帮你盖被子的?” 那好像……也不太可能…… 公孙遥迟疑了。 昨夜那纨绔喝的烂醉,指望他能主动醒来照顾人,那不是天方夜谭? 可她今早的确是外衣也脱了,夜里睡觉时被子也盖的好好的,难道……还真是她把他缠醒,要他做的? 可她昨夜也没喝酒啊,怎可能做那种事? 不对,是喝了一杯的。 合卺酒。 可不过一杯,也不至于夜半会突发情况,起来发疯吧? 眼瞧着她越来越陷入自我怀疑,李怀叙眉眼渐弯,大清早的心情便相当不错,忍不住抿唇浅笑起来,淡淡的梨涡挂在嘴边,似春风和煦,又添诙谐。 公孙遥思来想去,意识到还真有可能是自己胡来之后,小眼神便开始飘忽不定,不敢去瞧他的样子。 “即便,即便那真是我缠的你,那也赖你,谁叫你昨夜喝那么多的酒,把我也给熏醉了的?我这人最吃不得酒了,一杯就倒……” “一杯就倒,就能把之后的事情都给赖掉了?” 这人怎么胡搅蛮缠? 公孙遥耐心不足,理不直,气却壮:“总之,不论是昨夜还是今朝,我都从无勾引你的意思,你少往自己脸上添金了,赶紧起来洗漱,不然陛下同皇后娘娘该等急了。” “等急了就叫他们等呗。”李怀叙显然还不是很想起来,转过身去伸了个懒腰,闲闲地叮嘱道,“还有,你这称谓可该改了,什么陛下皇后娘娘的,该叫父皇的叫父皇,该叫母后的叫母后,见了母妃也该喊母妃,还想不想要多拿点东西了?” 国朝习俗,新婚第一日,新妇敬完酒后,公婆还会给新妇备一份礼物,多少表示心意。 寻常人家有给镯子的,有给金锭的,公孙遥都见过,但此番是天家,她想,这礼物,定是只多不少的。 她瞄了眼李怀叙,李怀叙坦坦荡荡地看着她。 她无端想起婚前公孙云平与自己的叮嘱,当时她还在与他怄气,自然是什么难听的话都与他怼,但仔细想想,他的叮嘱其实的确不无道理。 他是好人是一回事,他嗜赌贪玩又是另一回事。 “那陛下与皇后娘娘赐的东西,还有淑妃娘娘的,都是我一个人的,是吧?”她试探着问道。 李怀叙不满地又啧一声。 公孙遥立马想起来改口:“父皇同母后的恩赐,还有母妃的恩赐,都是我的,对吧?” 李怀叙有心逗她:“若是我说,那东西应该我与你对半分才对呢?” “你休想!”公孙遥果然跳了起来,“从古至今,嫁妆同新婚第一日的赐福都是新妇一人的,你凭什么要?” 他忍俊不禁,似嫌弃地朝她摆了摆手:“行行行,给你给你给你,都是你一个人的,不过都是些妇人短见,你若是把这东西给我一半,我拿它去赌坊,立马就能叫你一两变二两,二两变万金!” “我才不要空口无凭的万金,我就要这一两。” 公孙遥语气笃定,说罢这些话,朝窗外望了眼天色。 意识到如今真的已经不早了,她又回头,想叫李怀叙赶紧去洗漱。 不想,那杀千刀的竟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了她的身后,在她回头的一刹,将她吓得够呛。 “你——” 她差点后仰摔下榻去。 幸而李怀叙拉住了她。 “你怎么起身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无意识地抓紧他的臂膀,蹙眉不满道。 “起身需要什么动静?”李怀叙觉得好笑,见她安全之后,便松开了拉着她小臂的手。 公孙遥察觉到他的动作,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也同样抓着他的。 她赶紧也松开,心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无言转身准备下榻。 可李怀叙又拉住了她。 她终于被磨出了点脾气,忍着最后一丝耐心问他:“又有何事?” 而那人懒懒散散,没个正形地笑着:“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父皇母后的称呼都已经改了口,那我的呢?” 16、第十六章 公孙遥一怔,耳根末梢便突然烧的通红。 都已经拜堂成亲,李怀叙这话什么意思,她自然明白。 只是她还有些拉不下来脸面。 她嗔怪地看了李怀叙一眼,没有搭他的话,自顾自下了床榻,去屏风前穿衣。 “我娘子生的这般貌美,却长了张不爱说话的嘴。”李怀叙瞧着她沉默的背影,遗憾道。 “也罢,娘子不爱说话,日后话都交给为夫来说便好,只是……” 他说话惯喜欢吊人胃口,一句刻意拖长的尾音,便足以勾起公孙遥无限的好奇。 屏风前刚穿上了外衣、如今正准备低头系腰带的女人,手中攥着两根长绳,青丝披散,未施粉黛,听到他的话,就这么直愣愣地回头,脸上未经雕琢的颜色,透着姑娘家最单纯的美丽。 李怀叙一时不察,竟就有些看呆了眼,思绪一下被勾回到济宁寺夜半初见她身影的那一刻。 那样的公孙二小姐,实在太惹人怜。 他渐渐的,便收起了嘴角挂的吊儿郎当的笑,话也顾不得接着说了,一声不吭地下了床,三两步走到公孙遥身边,夺走了她手中的腰带。 “……昨夜怎么给娘子解的衣服,今日自然也得怎么给娘子穿上才是。”他低头喃喃,“我家娘子,纤、纤、楚、腰,勾、魂、夺、窍。” 一字一顿,垂首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正好将公孙遥的腰带彻底系好。 是个不需费什么技巧的普通绳结,样式不仅透着手生,还有一股别样的丑陋。 公孙遥垂首,不禁想骂他一句登徒子。 而登徒子显然还早准备好了下一步,对着她的腰带自我欣赏了一番之后,便没脸没皮地从她身后拿下了属于自己的外衣,道:“昨夜是我伺候的娘子更衣,今早得有来有往,我们才算是夫妻吧?” 谁要跟你算夫妻? 公孙遥张了张瞳孔,显然想逃。 可李怀叙人高马大,一下揪住她的后脖领:“娘子?” “我,我不会……” 公孙遥被迫别扭地回头,瞄着他只着一身清凉里衣的身形,瞧见衣裳里头隐隐绰绰的轮廓,只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会长针眼的程度。 夜里也就算了,在榻上也就算了,如今青天.白日的,还站在地上,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静下这个心来,面对面为他穿衣系紧腰带。 她垂下脑袋,尽量叫自己不去看李怀叙的身体,脑海中飞速寻找着借口,磕磕巴巴道:“我真的不会,你看,你昨日夜里叫我帮你解腰带,我都解睡着了,我哪里会这些男人的东西,为了不耽误你的时辰,你还是自己忙吧……” “不会那自然便是要学,难不成娘子觉得我也是天生就会帮你解衣裳系腰带的吗?” 你寻常时候,也有这么勤奋好学吗? 公孙遥真想当场反问他。 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知道同这样没脸没皮的人打嘴仗讨不了什么好处,干脆选择沉默。 等到她觉得自己低头低的实在够久了的时候,才又再次悄悄的,抬头想要瞄一眼李怀叙的神情。 而他便像长久地守在那儿,就等着她落网一样,在她抬眸的刹那,便准确无误地将上挑的眉眼传递给了她。 公孙遥觉得自己栽了。 今日这个衣裳,真的就只能等她来给他穿不可了吗? 她有些欲哭无泪。 若是能回到昨晚,她一定早早地就给自己宽衣解带,不给他任何一丝的机会! 她干脆也不再低头,转而彻底抬起脑袋,倔强地望着李怀叙:“可我就是不会穿,大不了今日我们俩就耗在这里了,宫里也不去了,陛下同皇后娘娘还有淑妃娘娘,全都不见了!” “好啊。” 下定决心狠心的秀才总是比不过天生的流氓胚子。 公孙遥想不到,眼前这个人,总是比她还要没有下限的。 可他是皇子,是众所周知的纨绔,他敢真的不去宫里,她才不敢,事到最后,她只能妥协。 “夫君……” 她到底还是喊出了这个称呼,自认羞耻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一脸不堪。 而她的手还拽着李怀叙的衣袖,轻轻摇晃:“你就放过我吧,我再不去梳洗打扮,就真的来不及了,今日我可还要进宫收许多礼物呢。” 声音娇滴滴的,与往日倔强又带点清冷的模样大相径庭。 李怀叙终于忍俊不禁,心情大好的同时,总算将自己这满脑子都是黄金银锭的皇子妃后领松开。 就像是小鸡崽重获了新生自由,公孙遥睁眼的一刹,简直如获大赦,不顾眼前她刚别别扭扭喊过夫君的人还欲说话,直接转身穿着完好的衣裳往外头跑—— “蝉月,快,来为我梳洗打扮!” — 一道在家中用过早饭,这对尚未完全熟透的夫妻便双双坐上了去往宫中的马车。 初次去往凤仪殿面见皇帝和皇后,公孙遥比那日见淑妃时还要紧张不下百倍。 虽然成亲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上首接受过他们的跪拜,但当时她也看不见他们的样子,不知道他们究竟长的如何,面容和蔼还是严厉,心底里是相当没底。 那可是帝后……她光想象便觉得自己会战战兢兢,到时候连笑都不敢放肆地笑出声。 李怀叙瞧出她的紧张,等到凤仪殿已经在他们面前露出一个角的时候,适时俯身在她耳边道:“慌张这些是没用的,信不信待会儿那凤仪殿进去,不仅有父皇和母后,还有我那一堆的哥哥姐姐?” “啊?”公孙遥一听,脸色顿时更加诧异与苦恼,仿佛大祸临头。 谁人不知,如今正是诸皇子们争皇位争的水深火热的时候,她这个时候嫁进来,本就不是什么好机缘,还在第一日就要见到那群不省心的姑姐叔伯,简直堪称灾难。 李怀叙却是不以为然:“那倒也不必将他们想成什么太豺狼虎豹的东西,总归咱们不觊觎那个位置,管他是谁,放平心态便好,拿出你公孙家二小姐的气度,从容走过去。” 他这说的是什么话?她哪有什么气度?她不过是整个公孙府,最不得重视的小姐罢了。 公孙遥神色莫辨地看了眼他,不明白他是哪里来的信心与勇气。 待两人终于走到凤仪殿外,早等在殿门前的嬷嬷脸上堆满了笑,与他们道:“陛下与皇后娘娘早在殿中等候九皇子与皇子妃多时,二位还请速随老奴来吧。” 于是两人又进得凤仪殿中。 殿内,不出李怀叙所料,果然是济济一堂,除了最上首的皇帝同皇后,还有五六个兄弟姐妹,全都在两旁站着,目视他们行礼,接受帝后的盘问。 皇帝如传闻中所言,果真已经垂垂老矣,下巴上的胡须都已花白,浑身透着老态,只剩精神看着倒还矍砾,应当还能再撑几年;而皇后,比起那日所见的淑妃,公孙遥觉得她的眼中少了几分温柔,多了几分严厉与肃穆。 她与公孙遥说话,公孙遥跪在地上,一字一字仔仔细细地听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殿内的其他人,除了皇帝,也尽是大气不敢出。 但就在皇后说话停顿的间隙,时时刻刻竖起耳朵保持警惕的公孙遥,听见自己的右后方突然出现一道极细小又不屑的讽刺: “老九这皇子妃,瞧着当真与他和他那母妃一样小家子气,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17、第十七章 公孙遥没有理会那道声响,继续仔细聆听皇后的教诲,直至皇后要她同李怀叙起身,她才有机会,朝声响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是适才才认识的岐山公主李合宜,家中行老二,生母是已经过世的姚贵妃,生母的母家,是大雍赫赫有名的显国公府。 她自己则是皇帝所有女儿中唯一一个有封地的,虽然岐山地小,但她的地位却比不少的皇子都高。 难怪会说出她同李怀叙都是小家子气这种话。 公孙遥没往心上去,只跟着李怀叙,状若无事地与诸多兄弟姐妹们一一都见过礼。 待众人全都入座之后,便该是她最为期待的帝后赐礼环节。 皇后赐的礼物是一对白玉如意,光是看着分量便足够沉重,公孙遥欣喜地接过,端端庄庄地谢了她的恩赐。 至于皇帝给的,却是一道圣旨。 公孙遥不解,觉得这赏赐居然需要用到圣旨,未免太过隆重了。 而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在尚未打开这道圣旨前便向他们露出了一个极为耐人寻味的笑容,打开圣旨后,不出所料地眯了眼,捏着一把细嗓开始宣读圣旨的内容: “陛下圣旨:今有九皇子李怀叙,人品贵重,性情开朗,俊秀笃学,颖才具备,上孝父母,下念百姓,国之栋梁。今既已家成,则该立业,遂特赐亲王爵,封号瑞,食邑万户,即日起,入工部任屯田司员外郎;妻公孙氏,赐王妃衔……” 这是……给李怀叙封王的圣旨? 公孙遥眨巴了下眼睛,跪在地上短暂地呆愣了片刻。 在听到自己的名号之后,她才终于回神,立马转过头去看跟自己一样跪在地上的李怀叙本人。 如若圣旨是真,那么从这一刻起,他便是瑞王了?而她,则是瑞王妃了? 新婚第一日,皇帝给她的赏赐居然是一个堂堂王妃的头衔? 惊喜来的太出人意料,她看着李怀叙,李怀叙也同样看着她。 两个青葱年少的夫妻,仿佛都不曾想过天上会有这等掉馅饼的好事,双双惊讶到脸上一个完整的笑容也凑不齐。 直至老太监再三催促他们该领旨谢恩了,他们才又各自别开眼,去向上首的皇帝谢恩。 抬头的刹那,公孙遥习惯地去看一眼坐在皇帝边上的皇后,发现她原来搭在身前的双手,如今正有一只握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捏的很是用力。 她心下一咯噔,脸上稍微收敛起了一些笑意,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扫了眼四周众人,发现为他们露出真心实意笑容的人,还真是不多。 这就是天家。 她好像终于明白。 手足相残、头破血流的故事永远都是真实存在的,小小的一个公孙府,各人都已经是满腹算计,又何况是这权力顶端的皇城呢? 她置身其中,突然感觉到无边的窒息。 从凤仪殿去往宁福宫的路上,她脸色不是很好。 李怀叙却好像并未意识到什么,依旧是我行我素,甚至在走去宁福宫的路上,还不禁哼起了小曲儿。 公孙遥板着脸色:“你适才就没发现些什么吗?” 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李怀叙愣了一下:“什么?” 公孙遥回头,面色凝重地望着他:“适才你封王,整个殿中就没一个替你高兴的。” “是吗?”李怀叙半信半疑,“可我怎么记得,最后出来的时候,几位皇兄还有皇姐都与我道了恭喜啊?” “那明面上的恭喜与背地里的嘲讽能一样吗?” “那王妃可是听见他们背地里的嘲讽了?” 听见了。 不只听见了,还看见了。 公孙遥有些生气,想质问他难道从前那二十多年就没发现这群兄弟姐妹们对他都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吗? 但转念一想,人家一家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才刚嫁进来,就要操心这种事情,万一有多嘴的说她挑拨离间,那她岂不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她看了看四下行走的这些宫人,心里闷闷的,打算不再聊这件事情,只与李怀叙道:“封王虽是好事,但你日后还是长点心吧。” 说罢,她便转身走在前头,打算不再理他。 可她不理人,人总是要来理她的。 李怀叙小跑了两步追上她,那只手宛若做过千百次了一样,十分熟练地揽上她的肩膀:“王妃的叮嘱我都知道了,只是这是我封王第一日,难免高兴,就疏于观察了,王妃且别生气。 你想啊,今日你不仅得了一对白玉如意,还得了一个王妃的称号,你夫君我,更是食邑万户,以后咱们的日子该有多快活?就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待会儿叫母妃瞧见了,又要问东问西……” 那倒是。 纵使有千万人不想要李怀叙同她好过,公孙遥想,但淑妃娘娘永远会是那一个希望自己儿子开心的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不能叫淑妃娘娘见着她不高兴的样子。 于是她双手往自己脸上挤了挤笑,叫李怀叙看看。 李怀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妃还是别笑了吧,可比哭还难看。” 这烦人的家伙! 公孙遥虽不愿承认,但的确是立刻便被他给逗笑了,百般无奈地看着他,终于与他一道,带着合适的笑意进了宁福宫的门。 淑妃今日又是备了一桌的好酒好菜在等他们。 李怀叙封王的消息,她也是刚刚得知,心下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毕竟年满弱冠的皇子,如今就剩他一个没有封王,到底还是难听的。 成了亲,给了爵位,还叫他去工部办事,位虽小,但到底也是与其他皇子无异了。 至于担忧的点…… 有了王位,自然便意味着他的地位比从前高了不少,对于皇位的竞争力,自然也就更大了,难保不会有人从今日起,便要将他也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但好在儿子同儿媳似乎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淑妃叫他们落座的时候,特地观察,发现这对小夫妻的脸上尽是遮不住的笑意,似乎对于封王这件事,除了欣喜还是欣喜,没有一丝丝因此而产生的烦恼。 饭后,她单独留了公孙遥说话。 李怀叙则被赶出了宁福宫,去了别的地方打转。 “好孩子,今日不是陛下给你们封了王位还有食邑?怎么饭桌上还有些闷闷不乐的?” 这都能被瞧出来? 公孙遥自认自己已经伪装的很好了。 看她一脸无辜被发现的样子,淑妃笑了:“你到底还是个孩子,在母妃面前,能藏的住什么?说说吧,封了王妃,为何却不高兴?是因为同怀叙闹别扭了,还是别的什么?” “倒没有与他闹别扭……”公孙遥咬紧了下唇,不知道那些话该不该与淑妃说。 淑妃循循善诱:“那便是陛下赐你们王位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叫你不高兴了?” 公孙遥闻言,没有否认。 淑妃便握住了她的手:“好孩子,说说吧,母妃到了这个岁数,早就是过来人了,什么事情没见过?” 可是这种事,真的能同她说吗? 公孙遥对此仍旧是持怀疑态度。 她是她的婆母,是李怀叙的生母,她在新婚第一日便告自己丈夫的状,岂不是显得她很爱抱怨,是个相当不合格的儿媳妇? 但是这件事,除了淑妃,她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人可以再说…… “实不相瞒,母妃。” 她思忖再三,终于回握住淑妃的手。 “我其实从前在家中,与兄弟姐妹们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那般融洽,所以有些时候很容易一眼便看出,什么人是在真心实意地为我高兴,又有什么人,表面上虚与委蛇,暗地里却希望我过得不好,适才殿下封王,殿中其实并没有几个人替他真心实意感到开心……” “你便是因为这个,所以闷闷不乐?” 公孙遥赶忙摇起了头:“我知道,这世上除了我们自己同父母,其实并没有几个人会是真心希望我过的好,我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便也不会因为别人的态度而感到难过,只是母妃,殿下他……” “他看不清那帮兄弟姐妹们对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对吗?” 所以,身为李怀叙的生母,淑妃对自己这个儿子,其实早就已经了如指掌。 公孙遥松一口气,感激她的理解:“就是如此,我与殿下说起此事,他还说明明他们都与他道喜了……” 淑妃叹一口气:“那孩子,天生就是这样没心眼的人,有什么事都写在了明面上,我是教也教过了,骂也骂过了,却就是没用。” 她脸上的忧愁一时并不比公孙遥的少,显然这个问题也是真的困扰了她许多年。 但好在她想的开:“也罢,就叫他自己觉得是件好事吧,等他遇到坎儿了,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给他使绊子了,也就能真正读懂一点什么叫人心了。” 淑妃说罢,左右翻了翻公孙遥的手,聊起另一桩事:“遥遥的手腕上,叫母妃瞧着,还缺一只翡翠,你觉得呢?” 公孙遥当即福至心灵,知道又是该自己收礼物的时候了。 淑妃大手一挥,命人送上来成套的碧玉翡翠首饰,从簪子,到耳铛,再到项链,再到镯子……应有尽有。 “这可是母妃多年的珍藏,今日拿出来给你,算作是为你和怀叙新婚的贺礼,遥遥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母妃再叫人去选。” 这世上哪有人会不喜欢翡翠的? 公孙遥按捺住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激动,乖巧点头:“很喜欢,母妃不必再费神去挑其他的了。” “那便好。” 淑妃乐得开心,拿起那只翡翠镯子,想要亲自往公孙遥手上戴。 哪想,下一刻,便有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慌里慌张地从外头跑了回来,道: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九皇子,九皇子……不是,瑞王,瑞王殿下和二公主,适才一道在太液池上泛舟,不小心双双落水了!” 18、第十八章 三月的天还不是那么暖和,即便已经回春,但也远没有到可以下水游荡的程度。 公孙遥和淑妃一道赶到太液池畔的时候,李怀叙已经在附近的阁楼中自己找了间屋子,褪去了浑身湿透的衣裳,裹了几床棉被取暖。 淑妃在门外把衣裳递给公孙遥:“这混小子,辛苦遥遥进去帮他换个衣裳了。” 昂? 公孙遥一脸诧异地接过,在赶来的路上可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这等活。 要她去帮李怀叙穿衣裳? 那不如直接把她也推去湖里来的痛快。 她接过装着衣裳的包裹,就如同接过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抱在怀中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她想说,要不直接交给房里的小厮吧,李怀叙今日进宫的时候,带来了家中贴身的随从长阙,长阙估计都比她更清楚李怀叙的身体…… 可她看了看淑妃的样子,还是将那些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好,我这便去。” 她缓缓地抬起手,敲了敲房门,随即里头便传来一阵小跑的声音,门一打开,里面果然是长阙。 “娘娘同王妃来了!”长阙惊喜道,“殿下正在里头……” 他机灵地看了看公孙遥手里抱的东西,瞬间意会,从房间里出来:“那便辛苦王妃进去陪陪殿下了。” “……” “没事,不辛苦。” 公孙遥脸上撑着笑,与他面容和善道。 待到房门啪嗒一声在她身后关上,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投进了狼窝。 她看见坐在榻上的李怀叙,正用一双疲惫潮湿的眼睛望着她。 他的身体一层一层裹了不知道几床的棉被,微微靠着墙壁蜷缩;湿漉的头发上盖了一条白净的帕子,似是想要依此吸干脑袋上的水。 明明是十足可怜的模样,可她居然一瞬只觉得滑稽,不禁笑出了声。 “你还笑?你夫君我已经这么可怜了,你是怎么还笑的出来的?” 李怀叙面容惨兮,稍微抬了抬下巴,目光盯紧她手中的包裹:“那是帮我带的衣裳吗?你是来帮我穿衣裳的?” 闻他此话,公孙遥霎时收敛起了不该有的笑意,隔着老远将包裹扔到他的榻上:“我才不是来帮你穿衣裳的,我是来给你送衣裳的。” “那你送完了,怎么还不出去?” “……” 公孙遥站在原地,瞪着他的眼神不禁带了点怨念。 李怀叙十分了然:“一定是母妃叫你来帮我穿衣裳的,可你不敢告诉母妃,你我压根就没有……” “你住嘴!” 生怕他说出那两个字,公孙遥着急地跺了跺脚,真想冲上去将他的嘴撕烂。 可李怀叙的嘴,哪里会有由得他人的时候。 “住嘴有什么用?母妃叫你来帮我穿衣裳,那就是在我不曾穿好衣裳前,你都不能走出这间房门,就算我住了嘴,这屋子也就这么大,且还没有屏风,王妃,你想躲到哪里去?”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开始一层又一层地剥落裹在自己身上的棉被。 原先湿透的衣裳都已经被扔在了地上,棉被底下,是他一干二净到什么都不曾穿的身体。 公孙遥意识到的时候,耳根已经开始滚烫,目光随意动了动,便能看见层层遮掩下的小麦色肌肤同若隐若现的锁骨。 她不敢再四处乱看,干脆转过身去,不动声色地面壁思过。 而李怀叙穿个衣裳,便如同姑娘家沐浴一般。公孙遥觉得自己面对着墙壁,足足煎熬了有三天三夜之久,才终于听到他说了一声“好了。” 可她还是不敢完全放心地转过身去,只能双手遮眼,慢慢地,慢慢地回头。 透过食指同中指分开的间隙,她看见,李怀叙果然是正正经经穿好了衣裳,没有作假的。 她心下松了一口气,双手也跟着放了下来。 李怀叙却嗤笑:“真是奇怪,人家妻子同丈夫,不说琴瑟和鸣,温柔体贴,好歹也是能够互相信任,互相理解的,怎的王妃对我,就如此没有信任可言?” 公孙遥挑眉,义正言辞:“你想多了,不是单单对你,我是对所有人,都没有什么信任可言。” 李怀叙不依不饶:“可是夫妻总归是不同的。” 公孙遥不解:“夫妻能有何不同?” “那可多了去了。” 李怀叙双手抱胸走到她的边上,勾唇附到她的耳边:“比如,我能将我最赤.裸的一面交与王妃,而王妃,也能随时随地……” “混账!” 不待他的话说完,公孙遥便先一把将他推开。 这人真是没个正形,她想,说的话不成体统,说话的样子也不成规矩。说话就说话,还非得附到她的耳边,把嘴里喷薄出的热气都呼在她的耳朵上,叫她耳根发烫…… 她觉得自己没脸出去面对淑妃娘娘了。 “好了,有我挡着你,你怕什么?”李怀叙悠哉悠哉的,不以为意,“难道母妃能就凭一只耳朵发烫,就发现我们做过什么吗?王妃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谁说我只有一只耳朵发烫?” 公孙遥摸了摸自己的两边耳朵,悲哀地发现,它们真的是一样程度的灼热。 李怀叙无言,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都怪你……” 她推了李怀叙一把,脸上为难的样子似害羞,又似烦恼。 而李怀叙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脸红,她一脸红,他便想逗她。 好歹是顾念着母亲还在门外,他收敛着没有再与她打趣,揽上她的肩膀,无所顾忌地打开了房门。 “母妃!”他刚叫了一声,便见淑妃的身后,外头的石子路上正有另一拨人过来。 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适才与他一道落水的岐山公主李合宜;而她的身侧,是方才来进宫接她的驸马,如今的金吾卫中郎将薛明睿。 夫妻二人不知是不是刚吵完架,互相脸色都不是很精彩,似各自生着闷气。 李怀叙眼明心亮,喊了一声“二皇姐。” 原本只闷头走路,不曾注意到他们的李合宜,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相看。 “淑妃娘娘。” 再威风的公主,见到皇帝的嫔妃也得行礼。 李合宜偷工减料地向淑妃行了个礼,便将目光正式地放到了李怀叙同他的王妃身上。 “老九。”她皱着崎岖的远山眉,出声道,“好歹是成家的人了,念在今日是你新婚第一日,又是正式封王的好时候,我便不向父皇告你的状了,但你记得,下回划船,不许贪功冒进,不会做的事情,那便不去做,还没学会又硬要去做的,便是找死,明白了吗?” 公孙遥听着,觉得这公主仿佛在意有所指,悄悄去看李怀叙的脸色,却发现他只是在没心没肺地笑。 “明白了明白了!今日叫二皇姐落了水,实属是我的不对,下回,下回我一定把船学好了,再邀二皇姐与我一道泛舟!” 说罢,他又看了看薛明睿,补充道:“驸马到时也一起来啊!” 薛明睿稳稳地朝他行了个礼:“多谢殿下相邀,今日殿下封王,薛某尚未来得及备好贺礼,改日再命人送到殿下府上。” “好说好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必弄那些虚的也没事。” 似乎是不想他们俩还会搭上话,李合宜听了不过两句便蹙紧了眉,终于,在听到李怀叙话音落下的时刻,她回头瞪了眼自己的驸马,甩袖径自离去。 薛明睿只得替她向淑妃道歉,而后赶紧追上。 公孙遥望着两人疏离又不得不一起前行的背影,悄悄与李怀叙拉了拉衣袖:“二公主同驸马的感情不是很好?” 李怀叙低头,再次与她耳语:“是,还没我们好。” 公孙遥一噎,拧了下他的胳膊。 两人的小动作全被一旁的淑妃看在眼里,在她看来,这自然是儿子同儿媳妇恩爱的象征。 “罢了罢了,你们俩刚新婚,我也不留你们在宫里陪我了,省的我还浪费你们的光阴,晚饭你们便自己回家用吧。”她感叹着,眸光中尽是对这桩婚事的满意。 末了,还不忘提醒公孙遥:“待会儿记得叫人从我宫里把那些赏赐都拿走,遥遥与怀叙住在王府,记得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母妃可等着你给我生个大胖孙儿呢。” 公孙遥张了张眼,没想洞房还没成,孙儿倒是先指望上了。 她看了看李怀叙依旧揽着自己肩膀的手,觉得淑妃可能是误会了;但仔细想想,这误会好像也并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万般纠结之下,她便将错就错,答应了下来。 然而一回到家中,李怀叙便立刻扎进房间,换了套相当花里胡哨的衣裳,出来到公孙遥面前,赔着笑道: “待会儿我还有个约,晚饭就不能在家里吃了,王妃恕罪,我夜里一定早早地回来,陪你睡觉。” 谁要你陪着睡? 公孙遥巴不得他不在眼前,可思来想去,还是多问了一句:“去找你那群狐朋狗友?” 以九皇子为首的一群世家纨绔,那在长安都是出了名的,她会知道自然也不奇怪,李怀叙不做怀疑。 他只是越发谄媚地点了点头:“王妃英明,我一定会在宵禁前赶回来,绝对不会宿在外头!” “而后又喝的烂醉?” “……今日绝不沾酒!”他发誓道。 可公孙遥并不相信他的誓言。 “王爷想去就去吧,不必与我承诺什么,反正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王爷今日刚得了王位,高兴想要与朋友聚聚,也是情理之中,我为何要拦着?” 19、第十九章 “……” 李怀叙沉默了片刻,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矮凳上。 “这都是谁说的混账话!” 他的脸上不知何时酝酿起了怒火,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桌面,声音似雷震天。 “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自古以来,没有女人,就没有男人,那兄弟再重要,能比得上自己的媳妇儿重要吗?到底是谁说出来的这种狗屁倒灶的话?若是叫本王知道,定要将他的舌头割下来扔到永定河里去喂鱼!” 他说的义正言辞,情绪激动,脑门顶上藏不住的怒气好似直要冲天,灼烧到公孙遥的眼睛。 公孙遥艰难地抬了抬眼,想着若非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今日恐就真的要信了这混不吝的鬼话。 “罢了罢了。” 既然他要演戏,那她便也没事陪他玩上一玩。 “世上说这种话的男人多了去了,又不止一个,难道王爷还要把他们全都揪出来,全部割了舌头不成吗?”她柔声道。 “何况,我也的确没有那般金贵,非得你留下来陪我用饭不可,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不必在意我的想法。” 她说的其实也算是实话。她同李怀叙没什么情谊,没得非得要他丢下朋友留在家中陪自己,她只是气不过那日他在外头的胡言乱语,想要刺刺他罢了。 如今刺过了,她心情也好了,自然不想再多留他。 可李怀叙似乎并不清楚她的心理,闻她此话,直接更加端正了坐姿,大有要将自己的屁股同底下的矮凳焊死的意思。 “其实本王适才仔细想了想,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那些东西,这几年在京中实在都玩厌了,今日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就该在家中好好陪着王妃才是,外头我就不去了。” 他说罢,一脸正气地瞧着公孙遥,俨然是觉得自己表现优异,想要一番夸奖的意思。 可公孙遥道:“我真的不拦你,你想出去便出去吧。” “可我真的不想出去了。” “你……” 夫妻二人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听谁的话。 “那你爱留下便留下吧。”公孙遥不再想管他,转头吩咐蝉月,“去把我的嫁妆单子拿过来。” 她出嫁前便一直担心赵氏会在自己的嫁妆里头动手脚,所以新婚第一日,在家的头等大事便是要将自己的嫁妆都一一清点一番。 李怀叙闻言,又突然恍然大悟:“对对对,长阙,快去叫纪叔把家里田宅账簿什么的,全部拿来交由王妃!” “日后家中这些庶务,还要麻烦王妃多多费心了。” 公孙遥睥他一眼,有些意外。 她虽然一直好奇李怀叙花天酒地,家中财物究竟会是个什么情况,但不想他第一日便会将账簿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 敢交给她,那便应当还是能见人的吧?总不能整个府中都在亏空,就等着她的嫁妆来填吧? 她将信将疑,回想起公孙云平的话,在账簿送到自己手边的时候,没有立即去看,而是选择先带着自己的嫁妆单子,去专门存放嫁妆的库房清点自己的东西。 “丝帛两箱三十匹,棉被十床,珍珠璎珞三副……” 她同蝉月一人念单子,一人清点箱中真实的数目,一路下来都没有任何问题,待到只剩下最后三箱的时候,公孙遥蹲在边上,还想等着蝉月报数,哪想,她却直接放下了手中的单子,道:“没有了。” “没有了?” 公孙遥诧异。 这里分明还有三箱。 单子上没有的话,这三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确定没有了?” “确定没有了。” 蝉月将单子递给她看。她是一个一个照着顺序从上往下报过来的,不可能有遗漏,也不可能有错处。 公孙遥遂站起来,开始清点满屋的箱子。 公孙云平同赵氏为她准备的嫁妆一共是一百二十八抬,其中每个箱子里装了什么全部都在单子上写的一清二楚,她一箱一箱仔仔细细地数过去,最后发现,居然真的多了三箱,是单子上没有的。 她和蝉月一同怀着好奇打开了那几个箱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就是满满一箱的银元宝,摆放的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光凭肉眼估算,价值便不下千两。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霎时觉得自己后背发凉,立马回头又确认了一遍身后房门紧闭,屋里没有旁人,才稍稍放心,同蝉月心照不宣地彼此没有说话,又继续去看另外两个。 剩下两个箱子,其中一个,里头放的是各类珍珠玉石,而另一个,里面只卧了一幅画。 那是前朝一位出身世家的山水诗人的真迹,公孙遥一展开便认了出来。 因为平时,这幅画就收在公孙云平的书房里,是他最爱的几幅珍藏之一,时不时便会拿出来欣赏、观摩,感叹其中奥妙。 不想如今,这东西竟出现在了她的嫁妆里。 她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会跟过来?” 难道是公孙云平背着赵氏偷偷又给她添了嫁妆,浑水摸鱼叫人送过来的? 她思前想后,觉得似乎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良心不安,所以嫁妆给的越多,就能叫他心里越好受些,是吗? 她望着这些东西,心下谈不上高兴,一个一个仔细将盖子盖好,与蝉月叮嘱道:“这间库房的钥匙,我们自己收好,谁问也不许给,明白了吗?” 这是她的嫁妆,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东西,她目前还不知道这府上的财务状况究竟如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自己的钱去添补李怀叙,替他收拾烂摊子。 他若是单单喜欢吃喝玩乐也就罢了,可从这两日的接触下来,他显然赌坊也是常去的。 而无论家中有多少钱财,一旦沾上赌,便是再多也能亏空。 她才不会陪着他胡来。 她带着蝉月从小库房里出来,外头的天色正铺满晚霞,遍地红粉。 她回到花厅,果然李怀叙还坐在那里,正吩咐他的护卫为期去天外天酒楼买一只新鲜出炉的烧鸡,外加一坛子酒。 “王妃不知道,那天外天的酒,便是只饮上一口,就足够叫人飘飘欲仙,如登仙境。”李怀叙见她过来,忙殷勤地介绍道,“我知道,王妃不善饮酒,但这酒,此生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尝上一口的,再配上他们独有的烧鸡,那滋味,便是千金给我,我都不乐意换。” “是吗?”公孙遥有意问,“那若是要你将今日这刚得的王位还回去,才能换一口这些吃食呢?” 李怀叙慌张到打了个嗝:“那……自然是食邑万户比较重要。” 公孙遥禁不住想笑。 许是见多了那些喜欢在姑娘面前装相的男人,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这么简单又率真的,她觉得还挺有趣。 若是他不那么爱赌,不那么爱玩,能够稍微收收心便好了,她想,那她或许还是会期待一下往后的日子,想要与他好好过下去的。 毕竟,她还是记得他赠大氅的恩情,知道他大抵还是个善良的人。 因为要等为期将烧鸡和美酒买回来,所以这日家中的晚饭便往后挪了半个时辰。 等他将东西带回来的时候,李怀叙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不大满意地问道:“怎么回事,买个烧鸡和酒能花上半个时辰?” “殿下恕罪。”为期道,“天外天适才出了起命案,宁王殿下府上有个谋士饮酒,醉死在了那里,如今京兆府和宁王的人都正往那赶,店家忙的焦头烂额,所以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回来。” “三皇兄的谋士死了?” 宁王殿下便是当今皇帝的三子,李怀延。 李怀叙震惊,同公孙遥面面相觑,两人又不约而同,将呆滞的目光望向了为期手中提的烧鸡同美酒。 “扔了,赶紧给我拿去扔了!” 李怀叙只差跳起来道。 20、第二十章 因为天外天酒楼之事,公孙遥一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原本打算夜里就翻看一下这府里的账本,最后也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好了,夜深了,王妃该上榻安寝了。”李怀叙从她手中抽出账本,顺带连她面前的烛火也吹灭了。 眼前瞬间陷入昏暗,公孙遥总算回神,回头借着屋里其它烛火的光亮去看他的脸。 不想只与人对视了一眼,就被人措不及防打横抱了起来,扔下手中的账簿,大步流星往里屋走。 “你做什么?你快放我下来!”她原本还有些惆怅的思绪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突然便开始不断打起鼓点的慌张。 她双手搭在李怀叙的后脖颈上,脑袋却尽量与他隔的很远。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她强调道。 “让你自己走,那你怕是走到明年也走不到这榻上。” 李怀叙简单粗暴,将她往锦被铺就的软榻上一扔,紧跟着便扑了上去,与她澄澈着双眼对视道:“娘子心事实在是太重了,入夜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尽知道看书,母妃白日里的叮嘱,难道你就这样忘记了?” 淑妃白日里的叮嘱…… 公孙遥一时无语凝噎,突然便觉得有热气在熏自己的眼。 她悄悄地别过脸去,不与他相视,才能镇定自若道:“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将我松开,我有要紧事要与你说……” “何为要紧事?” “你先将我松开!” 李怀叙自然不愿意听她的话。 公孙遥等了两息,见他仍没有动静,只能又回头,眼含无辜地望着他:“你先将我松开,我是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要与你商量,商量完我们再谈母妃的事,好不好?” 她卸去妆容后的脸蛋素来是干净清透到找不出一丝瑕疵的,还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都不用哭出来,光是一瘪嘴,一委屈,便足够叫人心疼。 李怀叙动了动喉结,心道这丫头真是知道怎么拿捏他。 可他还在佯装着不动声色,轻佻的眼神仍旧带着占据上风的笑意,显然还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夫君……” 公孙遥终于被逼到走投无路,又蹬着脚扯了扯他的衣袖。 李怀叙眉间一皱,突然便觉得,自己离千钧一发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强忍着难耐,越发摁紧了公孙遥的手,吓唬她道:“不许乱动,快说究竟是何事,不说咱们就干正经事!” 他眼神危险,处处透露着不怀好意。 “说说说!”公孙遥着急道,“就是今日那家天外天酒楼之事,夫君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何事蹊跷?”他漫不经心道。 “那死的可是宁王府上的谋士!” “所以呢?”李怀叙仍旧不以为意,“就算他是宁王府的谋士,因贪酒喝多而死,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谁就能断定,他一定是贪酒喝多而死?仵作都还尚未验尸呢!” 李怀叙顿时眯起了眼睛。 半晌,他才不确定地问:“所以王妃是觉得,那谋士也许是遭奸人所害,并非寻常醉酒而亡?” “那倒也不一定,我只是说,或许这不是一桩简简单单的案子,而是他们背后在博弈……” “谁在博弈?我那群各个都争着想当皇帝的皇兄?” 李怀叙说着,突然便松开了扣住她的手腕,翻身到了她的身边,与她平躺着。 公孙遥被他突如其来的放松弄得还有些不适应,转头神色莫名地看了看他。 “我劝王妃还是省省心吧。”李怀叙望着头顶的罗帐,不咸不淡道,“我那几个皇兄的事情,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我们只要能管好自己的快活,就是再了不得的事情了,哪里还有功夫咸吃萝卜淡操心,去理会他们的你死我活。” 所以……其实他还是知道一点关于这场兄弟们之间无声的厮杀的? 公孙遥觉得,或许是自己对他期望放的太低的缘故,如今骤然在他口中听到这些,居然还有点刮目相看。 她突然坐起来,在李怀叙好不容易放过她,没有再逼着她非得与他面对面之后,竟然又主动掰过李怀叙的脑袋,逼他看着自己。 “既然你都知道你那些皇兄不是善茬,为何还不赶紧多加防备,收敛起你那些荒唐的行径?” “……我又不抢皇位,不跟他们争地盘,而且他们目前对我都还挺好的,总不至于会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吧?” 李怀叙面露纠结,真挚地望着自己的王妃。 公孙遥一听,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你那些皇兄表面上对你和和气气,背地里是怎么算计你的呢?就比如今日你封王,他们的神情明显便不是真的……” “哎呀好了好了,封王的事王妃究竟要说多少遍?都是一家人,王妃非要把他们想的那般坏做什么?”李怀叙打断她的话,阻止了她接下去更加糟心的发言。 他似乎也是躺不下去了,左想右想,也同公孙遥一样,腾的一声坐了起来,支着腿道: “是,我那几个皇兄,是每一个都想着要做皇帝,可是我不想啊!我就是一个单纯爱吃爱玩的人,于他们而言,根本就没有丝毫威胁啊!王妃实在不必太过杞人忧天! 他们要夺皇位,就让他们夺去好了,他们要互相残杀,也杀去好了,大不了到时候我们替他们好好收尸,反正最后不论谁夺嫡成功,我不都是泼天富贵的王爷吗?你不都是我的王妃吗?我们如今要平白去操心那些算计做什么?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你是真不怕他们会把你当夺嫡的棋子,将你利用的死死的啊? 公孙遥瞪着他,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的。 她没有接李怀叙的话,也没有再强迫他看着自己,听完他的那番话,她心下的愤怒已然燃到了极点。 她的眼眶殷红,可是却没有冲李怀叙咆哮一句,只是自己默默起身下榻,穿上鞋袜就往外去。 “哎,你去哪儿啊?” 李怀叙反应过来,赶紧也下去追人。 可公孙遥这回是铁了心不想理他,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冲出房门就往乌漆麻黑的园子里跑。 深夜的园子只稀稀疏疏点着几盏灯,她在府里还不大识路,没一会儿便转晕了头,不知道每个岔口都是通往何处。 她着急忙慌,只能找个假山角落先蹲下来,不想叫李怀叙发现自己。 等她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微微轻颤时,时辰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脚,也已经开始忍不住发麻。 而李怀叙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她的踪迹后,公孙遥便再没听到过他的呼喊。她想,他应当是放弃了,或者是去别的地方找了。 她稍稍放心,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干净不干净,直接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草地上,委屈地抱膝哭了起来。 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不得不嫁给李怀叙这样的人。 出嫁前她已经做好准备,这一段路途不会平坦,但她想不到,会走的如此艰难。 她好意的提醒他不听,她耐心的解释他也不在意,他居然到如今都觉得,他那群皇兄不会害他,他是个最不需要费心努力的皇子。 这日子过的多么荒唐,多么自欺欺人。 而这样的日子还只是第一日。 这还只是她嫁过来的第一日! 公孙云平和赵氏反反复复劝她嫁过来的话又在她的耳边萦绕,她原本只是想自己无声地哭一哭,不想却演变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抽泣。 她靠坐在假山底下,就像是一只可怜到世上一个人都不会要的猫。 “喵~” 突然居然真的有一声猫叫传来,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哭嗝,惊慌地看向四周。 而马上,她的面前便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熟悉的麦色肌肤在清淡如水的月色下,隐隐发着光。光圈里握着的,是一方干净素帕。 “祖宗,我知道错了还不成吗?快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那人躲在假山背后,捏着比她还可怜的腔道。 21、第二十一章 公孙遥冰冷的脸颊上还淌着泪珠,听到他的话,一时不察,竟破涕为笑。 只是马上,她又调整好自己,与李怀叙道:“没人说你欺负我,我如今不想理你,你快走开,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都哭成这样了,还独自待一会儿?”李怀叙调侃她,“待会儿我若是走开了,马上你就该哭睡着了。乖,听我的话,我们有事回去说,这外头夜里多冷啊。” 他说着,又把捏着帕子的手往前伸了伸,似乎只要公孙遥接过了这方帕子,便就意味着她愿意跟他回去了。 可公孙遥没有接。 甚至看着他递到自己眼前的东西,一时间眼中的潮水更加汹涌,往日里最是稀少的珍珠,此刻便如同不要钱似的拼命往下掉。 李怀叙在背后听的揪心,干脆不再躲在暗处,而是直接起身,打算到她跟前来。 “你别过来!” 可是很快他又被公孙遥带着哭腔的呵斥镇住,动作停在原地,不敢再有半分前进。 他听着她近在咫尺却又断断续续的哽咽,心头便犹如住了一只千娇百宠的猫,此刻正拿着她尖利的爪牙不断挠着他的心房。 关键,他还奈何不了她。 “祖宗,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就跟我回去吧。”他只能继续讨好地趴在石壁上,道,“明日我还要陪你回门呢,你如今若是再这么哭下去,明日眼睛就该肿的老大了,等到时候回门,岂不是要叫娘家人耻笑,以为你在我这里过的十分不好?” 你难道以为自己这里真是什么福地洞天吗?你真以为,嫁给你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公孙遥的抽噎停止了一瞬,立时又难受的更加撕心裂肺。 李怀叙终于受不了,径自绕过假山到了她的跟前。 原本是想直接用手捂住她的嘴,硬逼着她不许再哭的,但一看见她的脸,他便觉得自己又是栽了。 这样纯净无瑕的一张脸,该是禽兽才舍得下手吧? 他顿了顿,再次很没有骨气地蹲在公孙遥面前,低声哄道:“好了,小祖宗,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把事情想的这么简单,他们是我的皇兄,但我也的确可能会威胁到他们的皇位,你说得对,他们对我有戒心,我也该对他们有戒心,我知道了,我真的都知道了,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不哭了,好不好?” 这回说的话倒是比前几次要诚恳许多。 公孙遥摸了摸眼角和脸颊上残留的泪珠,问:“真,真的?” “真的!”李怀叙发誓道。 “我也不是非说他们是坏人……” 大抵是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同低声下气,公孙遥靠在石壁上,抽抽噎噎的,也开始解释自己的心绪。 “我只是想叫你多提高警惕,我嫁给了你,便同你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会害你,自古以来,为了皇位……” 她瘪着嘴,说着说着,便觉得有些话,实在是不好说出口。 眼眶里的泪水不停打转,不知不觉,居然又酝了满满一筐,措不及防地从眼角流淌下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自古以来,为了皇位杀尽手足的比比皆是,你是劝我小心,不是非要我去怀疑他们,我明白,我都明白,往后我一定会多加注意的。” 李怀叙赶紧将她不好意思再说出口的话补全,凑上前去,用微微有些粗糙的指腹将她脸颊上的泪水刮干抹尽,捧起她的脸蛋左看右看,叫月光清晰地映照在这朵纯白还带点露珠的栀子花上。 真好,真美。 他想。 有点忍不住。 想亲一口。 他怔怔地,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脸庞,再次欲盖弥彰地,又多抚摸了一遍那些已经擦干的泪水,轻轻吐出一声喟叹之后,才又将人打横抱起,道:“这下总能跟我回去了吧,小猫儿?” “我不是猫。”公孙遥顺从地攀上他的脖颈,也不知道只做过一次的动作,为何就会如此熟练。 她望着他紧绷的下颔,忍不住轻轻咬唇,想起适才假山下的那一声突兀猫叫,嘟哝道:“你才是。” 李怀叙闻言,自然也跟着笑:“行,我才是猫。” 他一路将人抱回到屋里榻上,摸摸她有些被露水沾湿的裙摆,又想直接上手将她腰带同外衣都扯下来。 公孙遥赶紧摁住自己腰间:“你做什么?” “衣裳湿了,总得脱下来?”李怀叙俯身,与她额头贴着额头,“何况,夜里睡觉,我替我娘子脱个外衣,怎么了?” 公孙遥瞬间又觉得自己有些不自在,别别扭扭地转过身去,道:“你娘子说了,不用你脱衣裳,她自己会脱。” 李怀叙轻笑:“那行,你叫她自己小心着脱,待会儿和人盖一床被子,可还得小心,别被人占了便宜。” 这混账! 公孙遥真想转过身去,朝他脸上再打上两拳。 但她已经听见他窸窸窣窣的下床声,紧接着,他便好像站定在了某个地方,开始解他自己的衣裳…… 她耳朵一下又敏感地开始发热,知道他脱完衣裳,马上便又要重新上床了,来不及多想,赶紧也把自己的外衣褪去,先行钻进了被窝里。 等李怀叙慢悠悠又转回到榻上的时候,公孙遥已经闭眼假寐了有一会儿的功夫。 知道她是在装睡,他也不拆穿她,只是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用两人都能听到的语气呢喃: “真可惜,居然不等我就睡着了,那明日再找你算账好了。” “……” 黑暗中的公孙遥悄悄睁开了眼,不觉又往自己的里侧缩了缩,闷在被中刚哭过的脸颊,不禁又悄然爬上一朵酡颜。 一夜勉强好眠。 — 新婚第二日,素来是出嫁的女儿回门的日子。 但嫁去天家的女儿,其实有时候是默认不必回门也无所谓的。 公孙遥坐在马车中,不知道李怀叙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她也没有跟他提过要回门的事情,但他却居然愿意主动提出陪她回家。 她悄悄的,又看了眼李怀叙,昨晚哭肿的眼睛,今日需要多敷很多层粉才能勉勉强强遮住一点。 “再看,再看就把你吃了!” 而李怀叙回头,在抓到她不知道是第几次偷看自己后,没个正形地坐在马车中,笑着问:“娘子今日突然这么爱看我,是不是觉得昨夜过后的为夫,是个十分有担当之人?是个值得你依靠并且托付终身之人?” 那倒并没有。 公孙遥平静地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李怀叙却还想要不依不饶。 “王爷,王妃,到了!” 马车适时的止步,叫公孙遥就此逃过一劫。 李怀叙只得先跟在她身后下车。 这是他第二次到公孙府门前,第一次是前日的那场接亲。 今日,公孙云平尚在外头忙于公务未能回来,家中只有赵氏与几个孩子在。 好歹是个王爷,即便是最没有本事,最不出众的那个,李怀叙上门,赵氏还是带着所有人都站到了厅里,对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昨日方听闻九皇子封王的消息,喜不自胜,还以为王爷今日有事要忙,不会陪同我家孩子回来,不想竟是都来了,实在是家中的福气。” 到底是体面人,该有的场面话,赵氏是一句也不会少。 可李怀叙站在厅前,显然有备而来,没有急着应她的话,而是照着厅中众人都数了一圈,才问道:“既是福气,那为何不叫家中所有人都来相见?本王记得,王妃在家中总共有三位姐妹,怎么如今只来了两位?还有一位去了哪里?” 赵氏顿了下,还以为这纨绔会是盏省油的灯,不想他一上来便问这个。 她忙解释道:“还有一位是家中的长女绮儿,素来身子弱,下不得榻,故而请王爷见谅。” “身子弱,下不得榻?”李怀叙蹙眉,回头去看公孙遥。 “可今日是本王难得陪着王妃回门的日子,下一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何时候了,难得来一次,却叫王妃见不到昔日姐妹,这实在是说不过去吧?王妃觉得呢?” “昂?” 公孙遥自下了马车见到赵氏等人起便一直游离在状况之外,不想搭理任何人,如今骤然听到他喊自己,明白他是何意之后,立马也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是啊,母亲,我难得回家一趟,不叫长姐出来见见我,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吧?” 22、第二十二章 实话实说,公孙遥不是个多么宽宏大量、慈悲为怀的人,相反,她极为小肚鸡肠,一点仇也能记半天。 公孙绮当初联同赵氏将她困在饭桌上之事,她虽一直未有声张,后来也未曾去找过她麻烦,但心底里其实一直都记着。 今日李怀叙将这个问题抛给她,摆明了就是给她机会:如若她同公孙绮有仇,自然便该这个时候将她喊出来,好好出出气;若是没仇,就叫她安安心心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休养便好。 可惜,她同公孙绮还真的有仇。 赵氏听完她的话后便僵住了脸,显然也回过味来,今日这对夫妇回门,压根就是回来显摆并且找麻烦的。 他们当初把公孙遥如同推垃圾一样地推出去,哪想她婚后第二天就封上了王妃,小人得志,回娘家来显摆,自然再合情理不过。 总归她如今找麻烦的不是她的孩子,她僵硬过后便又满面堆笑地回复她:“也是,迢迢难得回家,身为长姐却不出来相见,倒也的确说不过去,我这便喊人去把你大姐姐叫出来。” 她居然又喊她“迢迢”。 公孙遥一瞬冷了脸,连皮笑肉不笑的假意逢迎都不想再与她伪装。 “那便辛苦母亲了。”她只上下碰了碰嘴皮子道。 赵氏热络如常:“不辛苦,迢迢同王爷还请上座吧。” 她手指着最上首的位置,但心下却知道,但凡是有心眼的人,都不会主动坐到那儿去。 不论地位多高的人,只要不是天子,都该乖乖坐在下首,将主位让出给长辈。 可她显然高估了自己这位新女婿的心眼。 听完她的话,李怀叙便就自然地点了点头,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拉上公孙遥的手,与她大马金刀,直往厅中的主座去。 “……” 厅中一时竟无人敢说话。 回门的女婿,除非是天子,否则即便是太子亲临岳丈家,也该是恭恭敬敬的,怎么他就敢往主位坐? 所有人都在沉默。 可是要他下来吗?他是王爷,是皇帝的儿子,坐那里好像也理所应当…… 所有人都只得将目光悄悄地投向家中还站着的女主人赵氏身上。 她的脸色实在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大抵众人吃了这么多年的菜,也不曾见过烂在地里的菜叶子,赵氏如今的脸色,便就是那地里的烂菜色。 公孙遥贸然被带到这等位置前,本还有些局促与不适应,但看李怀叙坐的这么理所应当,又回头看见赵氏与一众兄弟姐妹们精彩纷呈的颜色,瞬间便觉得,这位置也没什么好不适应的。 有时不那么守规矩,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她想。 她同李怀叙一样,安之若素地坐在了本该是属于父母长辈的主座上,而赵氏则带着一群孩子,屈居在左右两侧。 没人敢有不满的怨言,一家人看上去依旧和和气气,有说有笑的,直至那道所有人都意料之中的咳嗽声传来—— 走到前厅的这一路,已经叫公孙绮的脸上血色全无,原本三步才需一咳的病痛,今日也成了每走一步就要咳嗽一声。 赵氏见状,忙去扶她:“都怪我都怪我,没事实在不该叫你出来的,可你二妹妹同你妹夫又难得回来一趟,他们……” “我没事,母亲不必替我担心。” 公孙绮望一眼上首两人,显然知道今日这事都是谁的主意。 她定定的,将目光落在公孙遥身上,眼中的怨恨,并不比当初公孙遥对赵氏的怨恨要少。 奇怪,公孙遥想,她自认自己与公孙绮,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她到底是突然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气,要同赵氏一样恨不能她凭空消失? 她不解,但也不否认今日的确就是自己找她麻烦,挑了挑眉,正想与她说话,好巧不巧,下人却在这时通报,公孙云平回来了。 公孙绮须臾之间挑起一抹轻蔑的笑,在众人都起身,忙着去迎接一家之主的时候,柔柔弱弱地,突然转身晕倒在了地上—— — 公孙遥被带到公孙绮床前的时候,屋中已经只剩下公孙云平一人。 公孙绮还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至今脸上仍旧毫无血色。 “你简直荒唐!”公孙云平怒不可遏,顺手摔下了手边的一个茶杯。 “你长姐什么身子骨,你不知道?你当了王妃,回家就要摆起架子来了是吗?那我见到你,是不是也该立马向你下跪行礼,恭恭敬敬地喊你一声王妃啊?” 公孙遥抿紧唇,不曾说话。 只是眼中的漠然叫公孙云平知道,她仍旧是不知道错的,仍旧是将他的话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我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 公孙云平更加震怒地站了起来。 “今日万幸是你长姐没出什么大事,若是万一,万一她有点什么闪失,我……” “您就要送我去见阎王了,是吗?” 公孙遥慢悠悠地,终于抬起她漠不关心的眼神,看向公孙云平。 公孙云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而公孙遥点点头,继续道:“是,父亲说的不错,今日我就是故意想要摆王妃的架子,逼着长姐出门见我,父亲以为如何?您要打我吗?还是要骂我?从小到大,这些您做过的都不少了吧?来吧?” 她扬起脸,睁着眼睛毫不畏惧地将自己送了上去。 “你——” 公孙云平当真被她气到扬起了一巴掌,但望着她的脸,那巴掌又终究是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他只能一拳锤向桌面。 “是不是那姓李的告诉你这么做的?你以前在家,对你长姐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怎么一出嫁就变了?是不是那李怀叙告诉你,可以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家人面前耀武扬威——” “是父亲亲手将我推向的他,如今竟又要后悔他把我给教坏了吗?” 公孙遥冷声打断他。 “那如今,恐怕要叫父亲失望了。李怀叙从来没有教过我要在家人面前耀武扬威,相反,他一直教我要开朗,要没心没肺。是我,是我自己觉得,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在您和赵氏母亲的手底下受气,我终于能够在你们面前挺直腰杆说话,是我自己想要耀武扬威!” “公孙遥!” 没有哪个父亲愿意听到自己女儿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天生坏种,公孙云平也不例外。 他愤怒地看着这个女儿,这个从小到大就花去他最多心力的女儿,不明白她究竟是对自己哪里不满意。 “这么多年,你觉得自己在家中从来都是受气的,是吗?”他震惊地问。 “是。” 公孙遥没有丝毫犹豫的肯定回答,叫他彻底崩溃。 “不然,父亲为何会选择把我嫁给李怀叙呢?为何不是公孙玉珍呢?为何不是公孙绮呢?” “此事我已经说过无数遍,这都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就非得是我!” 公孙遥已经厌倦了因为这种事情再同他争吵,她失望地摇摇头:“那父亲在我从小到大的这些年中,迫不得已的事情,简直是太多了。” 她说罢,眼中不带有丝毫留恋,掠过他身后仍在昏睡中的公孙绮,大步流星地转身朝外走去。 打开门的一刹,轻风徐来,李怀叙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恰好回头。 “出来了?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他为何不问,昏迷的长姐有没有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没事那我们就回家吧。”他好像坐在屋外,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若无其事地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的灰尘,而后朝她大咧咧地伸出手。 公孙遥默了一瞬,将手递了出去。 在李怀叙握紧她的一刹那,她道:“李风华,你带我去喝酒吧。” 23、第二十三章 李怀叙带公孙遥喝酒的地方叫望月楼。 他是这里的老主顾,酒楼老板直接给他们带至了三楼雅间,无人打搅,还能临窗看外面的开阔江景。 公孙遥趴在窗檐上,喃喃道:“难怪你成日里没心没肺,原来天天在这等好的地方喝酒。” 李怀叙听了直发笑:“酒还没喝,你说的话我怎么就已经听不懂了?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自然是夸你。” 公孙遥脑袋往后仰,满头琳琅的珠翠碰撞着一齐向后倒,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倒望着李怀叙,问:“这里什么酒最好喝?我平日里不常喝酒,几杯就倒,你可不能给我喝太烈的。” “这里的桃花酿最好喝,也不烈,最适合你这样的姑娘喝。” 李怀叙自桌上掂了坛最小的桃花酿,估摸着两三口就能喝完的,递给她。 公孙遥接过,却学他拖起长长的尾音—— “哦……” “你还挺了解姑娘的。” “……” 李怀叙眼睛动了动,瞬间福至心灵,赶紧凑过去问:“这是吃醋了?” “没啊。” 岂料公孙遥十分坦荡。 “你成日里无所事事风流纨绔,不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我有什么好醋的?” “那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公孙遥抱紧小酒坛子,终于意识到他这是在套自己的话呢。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我家娘子不说,我就什么都没听到。” 这人还挺能装。 公孙遥蹙眉,却也略微满意。 本来她也不是很喜欢把这种家丑外扬,他要装没听见,那就当他真的没听见吧。 她双手举起酒坛子,朝李怀叙示意了下,而后一把掀开上头的封盖,直接将琼浆玉液送进了自己嘴里。 “你慢点喝!”李怀叙见状,只担心她的身体。 本来就不是能喝酒的人,一口气喝一坛子,即便只有两三口,也够她受得了。 而公孙遥果然喝了没多久,便开始察觉到口中辛辣,喉里火烧,痛苦地将桃花酿移开,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都叫你慢点喝,不能喝还敢学人家一口闷,你是当自己有几条命?” 李怀叙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坛子,晃了晃,发现居然已经是个空的了。 “你个子不高,胆子倒是挺大!” 他当即又扔了酒坛子,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公孙遥。 公孙遥抬头,只觉他此刻像极了一个嘴碎的老妈子。 虽然平时,他的话也不少。 “你骗我。”她摸摸自己脸上逐渐升腾起的热气,道,“这酒根本一点都不好喝,不适合姑娘家喝。” “是我骗你还是你自己太着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李怀叙摁下她的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 可是已经开始犯迷糊的醉鬼,哪里还会乖乖地任他摆布。 她不耐烦地挣开李怀叙的控制,脑袋贴在他的腰间,双手不停朝他身后摸去:“酒呢?你刚刚把我的酒拿走,藏到哪里去了?” “你还想着喝酒呢?” 李怀叙措不及防被她以这样的姿势抱住,本还想逗逗她。 哪想,她越来越不安分的小脑袋拱在他的腰间,简直就跟火折子似的,四处燎原。 他渐渐的,便噤了声,看着公孙遥,面色逐渐变得怪异,身体也在她不停的胡闹下,变得逐渐紧绷。 “你先松开我……”他终于似受不了地开始推她。 可公孙遥仍在执拗她被藏起来的美酒,双手烦躁地在他身后乱晃,怏怏不乐地问道:“你究竟把我的酒都藏到哪里去了?” “酒都放在身后桌子上呢。” 他无奈,只得与她实话实说,摁住她的脑袋,将身体挪了挪,露出被自己挡住的满满一桌子的酒。 而看到酒桌的公孙遥,果然就不再赖在他身上,直接将他扔开,扑向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美酒。 李怀叙终于能松一口气,欲盖弥彰地理了理自己的腰带,回头看着公孙遥:“不是说不好喝,你怎么还喝?” “不好喝,可是我想喝醉。” 她喝醉了,倒也还挺老实的。 李怀叙走过去,拿起一只酒盏,将她手中坛子里的酒倒入一点到酒盏里,再递给她。 “我教你,这样子慢慢喝,会好受一点。” 可是公孙遥不管,端起酒盏也是一饮而尽。 李怀叙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就不听劝呢?” 公孙遥眨巴眨巴眼睛:“我听啊,要这样倒起来喝。” “……” 那你慢慢喝了吗? 李怀叙知道自己如今不能跟醉鬼讲道理,为她又倒了一小盏酒后,道:“喝完这一杯,我带你回家。” “可我们叫了这么多酒呢。”公孙遥指指满桌还没拆封的酒坛子。 “这都是摆设,里面没真酒的,就我手上这一坛,是最后一坛了。” 公孙遥自然不信他的鬼话,转头便要拆了面前另一只酒坛子。 李怀叙赶紧拦住她:“这摆设拆了可是要赔钱的!我今日钱没带够,你若真拆了,便只能留你在后厨刷盘子了!” 公孙遥听罢,果然乖乖放弃了拆新酒的打算。 “不想刷盘子。”她摇摇头,苦恼地趴在桌子上,“我想去看娘亲……” 不知怎的,她突然趴在桌子上不断呢喃:“我好想,好想去看娘亲啊……我想念娘亲了……” 公孙遥的娘亲,不是赵氏,而是当初供在济宁寺的那个,李怀叙知道。 他与她同样地趴在桌子上,摸摸她已经红到不行的脸颊,感受着光滑且爱不释手的手感,上面不知不觉,便沾满了潮湿的露珠。 他怔了怔,声音不自觉变得柔和:“不哭了,你想要见娘亲,我带你去见不就好了?” “可是我见不到娘亲了,我已经没有娘亲了,娘亲已经走了……”公孙遥默默呢喃着,泪水霎时铺满整张脸颊。 李怀叙坚持:“有的,你不哭了,我就带你去济宁寺,你就能见到你娘亲了,嗯?” “真的吗?济宁寺真的能见到娘亲吗?” “能。” 李怀叙捧起她红嘟嘟的脸颊,替她把左右两侧的泪水都擦干,眼里的真诚与坚定,是自己见到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 他的掌心滚烫,已经快要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公孙遥的醉酒所致。 他将她摁在自己怀里,让她能够倚靠休息。 “那你带我去济宁寺见娘亲……”她抓住他的衣襟,仍旧小小地抽泣着。 他只得垂眸,将她抱的再紧一点:“好。” 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依靠,公孙遥默默流着泪,将双手搭上了他的脖子,撑起身子与他紧紧地交颈而贴。 就像雏鹰也要缩在母亲的怀抱里那样。 可李怀叙顿了下,到底他可不是母鹰。 颈间上传来的热意那么真实,叫他想忽视都不能。 之前强行被压下去的东西,好像也在渐渐复苏,破土而生。 他揽在公孙遥腰间的手,不受控制地越发收紧,眼神也在她不断的低语呢喃中变得越发幽深晦暗。 “公孙……” 他推了推她,还想最后再挣扎一下,却突然,他察觉到脸颊一侧传来一阵柔软湿润的触感,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印下痕迹在他的脸上。 他呼吸一滞,立马扭头去看怀里这只不安分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