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生平记录帖》 第1章 初入石门镇 梦里。 黑云压境,烈火遍野,满耳都是鬼哭狼嚎。 师父衣袍浴血,将昏睡的江不如塞到宿莽怀里,在他的剑柄上绑上红线,随后一掌将他送出十丈之外。 高耸入云的节南山崖飞快后退,宿莽的衣服沾到火星,着了火,烈焰灼烧着肌肤,烫得让人睁不开眼,他用力地拍打着身上的火苗,却怎么也扑不灭一分一毫。直到一股剧痛袭来,宿莽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手里正抓着一张快燃尽的火符。 山洞窄小、干燥,江不如还在洞的一侧昏睡,她嘴唇皲裂,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生气。 这里是靠近石门镇的一个山谷,四周峻岭合围,山体向中间倾斜,形成一个易守难攻的壶口地势。 一条溪水从中潺潺而过,宿莽捧了把水,使劲拍了拍不太清醒的脑袋,想理顺一下混乱的思绪。 两口水刚下肚,眼角有东西精光一闪,刺得瞳孔生疼,他抬眼望去,看到溪水里泡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个死人。 宿莽刚刚喝下去的水翻江倒海地在肚子里活蹦乱跳地反刍上来,引起一阵干呕。 那尸体背朝上面朝下挂在一个凸起来的尖锐石块上,头发如水草般漂散,衣服破烂,身体摇摇荡荡,眼看着拉住石头的衣角上最后一根丝线就要断了,宿莽连忙将人取了下来。 是个男人,脸和嘴唇都青白,全身浮肿,多处溃烂,明显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右侧眼睑下方一道深深的伤疤翻卷出烂肉,依稀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石瓶。 就是这个东西,刚刚反射着阳光刺痛了宿莽的眼睛。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掰断死人的手指,将石瓶取了出来。 那石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被打磨得甚是温润,有种玉一般的光泽,印着阳光看,里面有一丝五彩的光芒在慢悠悠打转。 宿莽依稀觉得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用法力探了探,隔着一道奇怪的符咒,只能探得里面有一颗正在缓慢逝去的魂。 明显封魂的人法力比他高强,再也探不出什么,于是宿莽顺手将瓶子塞进了腰带里,又搜了搜尸体,再也没有什么了,是个不知身份也不知来路的可怜人。 宿莽挖了个坑将其埋好,算是善事一件。 多行善事总是没错的。 宿莽背着江不如正式抵达石门镇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镇子上方团着浓黑的阴魄,黑压压地聚集着,月光透不进石门镇半分。 此镇,怕是早已成为只进不出的鬼城了。 宿莽唤出一个光明咒顶在指尖,可也只照亮十步以内的地方。阴魄越重,施放法术受到的阻碍便越大。宿莽修为不错,只是觉得法力比平日滞涩一些。 他掂了掂背上的昏睡的江不如,确定她紧紧地缠在自己的背上,才举步踏了进去。 镇子里阴风阵阵,无半点人声虫鸣。但是街边的馄炖锅里还咕咕地滚着开水,吃了半碗的馄饨还搁在桌上,铁匠铺里未成型的铁块也还红彤彤的,似刚刚从炉子里拿出来,被人咬了一口的糕点滚在地上,只沾上一点灰尘。 仿佛刚刚还热闹非凡的集市,在宿莽进来的一瞬间将所有人都飞快地抽离了去。 宿莽朝城里走了几步,一点比夜色更黑的东西从他身后掠过。他立刻脚尖一点,看准方向飞快跟了过去。 那是一团浓厚的黑影,似不落地也不成型,在空中飘飘荡荡,但速度极快,见墙穿墙,见柱过柱。 宿莽生怕追丢了,唤出自己的法器断虹剑,剑精光一闪,龙精虎猛地冲了出去,直插在那黑影面前。 黑影一顿,似是畏惧断虹身上的精光,身形往左一晃,入了一座拱形破庙。 庙宇内右边角落有刚刚燃尽的火堆,还在噼啪闪着温暖的火星,宿莽拨了拨火,看见由青石板垒起的墙壁上模糊地刻着字,走近了才看清楚上面模糊地写着石门镇某某之墓,这居然是一块墓碑!而周边也同样垒者一块块墓碑,集聚成墙,每一块墓碑之内隐约能探及被封印的魂魄气息。 这竟然是一座完全由墓碑垒成的封魂庙宇! 宿莽一阵恶寒从脚底升起,突然庙宇中间供奉的龙女像眼珠缓缓转动,盯住了他。宿莽小心翼翼缓慢抬眼朝石像看去,一团黑雾从她的瞳仁里似一颗泪珠般滑落下来,落地生根,青石墓碑铺就的地面、墙面上瞬间疯长出几十个一模一样的黑影,朝宿莽扑过来。 宿莽身形急转直上,断虹在前,破顶而出。庙中的黑影如春笋破土般层层叠叠,越堆越高,长出几条长长的触手,从他破出的大洞跃出庙宇朝他抓来。 宿莽一边念叨着:“诸位死者莫怪,要算账找断虹。”一边脚下生风,几个起落伴随几个急转,风驰电掣地掠过好几个屋顶。奈何法力滞涩,匆忙之间只得就近落在一个铺着厚厚黑色布匹的染坊里,他飞速拿笨重的大染缸顶住屋门,然后躲进了西厢房。 宿莽又拈了个光明咒,细碎微弱的光亮在他的指尖流转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情“噗”地一声灭了。 虽然只有片刻,但是宿莽也看清楚了,这是个姑娘的闺房,到处都铺着红艳艳的布料,和外面街市干干净净的情况不同,布料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明显是许久没有人碰过了。 宿莽捡了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了下来,喘着气,外面一片静谧,什么声音都没有。这一路着实有些累了,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出“咚咚咚咚咚”的打更声,有人声叫到:“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宿莽惊醒,入目一片通红刺目的布料,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他用法力探向十里范畴,没有发现活物,那外面是谁在邦邦打更?他将纸糊的窗户戳出一个手指洞,偷眼朝外瞧去。 那打更声飞速地由远及近,而后一声一声变大,最后如钟鼓一般邦邦地敲在耳朵里。纸糊的窗户翻飞,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破掉了,宿莽猜应该是抵住大门的染缸。 门扇翻飞而开,断虹出鞘,劈开一道逼至眼前的黑影,触及黏腻浓稠,似陷入沼泽地里。被劈开的黑影缓慢地幻化出一张痛苦的人脸来,接着,四肢落地,均奇长无比。粘稠的黑影越过宿莽的剑锋,糊在他身后的雕花大床上,古朴厚重的木床顷刻间断为碎木。 宿莽拿自己的胳膊与床柱对比了一下,实在是太过脆弱不堪一击,他寻得黑影间隙,几个翻滚躲避到了窗下,冲了出去。 一到街上,晨曦破晓,人声鼎沸,宿莽正落在一个卖包子的小摊面前,矮小的老板乐呵呵地打开一筐热气腾腾的白胖包子,每一个都印了红章,愈加诱人。 原是天亮了。 宿莽游离出一丝法力朝卖包子的老板探去,对方毫无生命气息,徒剩一股淡淡的魂力。这满大街熙熙攘攘的居然都是生魂。 宿莽几个纵身登上目之所及的最高楼楼顶,再往北方隐约能看到一座恢宏的楼宇,泛着熠熠日光。楼宇四周是更加错落有致的街道和更加精致的楼房,想必就是石门镇之主的府邸——金乌楼了。 镇守石门镇的玄门是江家,府邸为金乌楼。江家历代女主均善制青石瓶,青石是石门镇特产,制成的瓶子可锁魂,可释魂,瓶不碎,魂不散。传言江家女的封魂术练到极致是一眼封魂,她们只需看你一眼,你的魂便被勾入了青石瓶。 小时候宿莽的师父也有过一个晶莹剔透的青石瓶,瓶身接近透明,里面流转着五色的光。 他对于那时候的事情不太能回忆起来,只记得师父带着他跋山涉水来石门镇见到了最后一任金乌楼女主江云书。 江云书当年是个鹤发童颜、眼波流转的美貌妇人,若不看她发色,只看容貌,他觉得自己叫她一声姐姐也不为过。 江云书是在镇门口迎接的他们,并未邀请他们进镇。 师父将手中的锁魂青石瓶拿给她看,也许是索要释魂之法。俩人并没有交谈很久,因为宿莽一支糖葫芦都没有吃完,师父便带着他又上了路。 他回头看了江云书一眼,那个俏丽的妇人站在镇门口,红衣翻飞,与古老的酱色城门融为一体。她身后城门缓缓打开,里面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集市仿佛与她相隔千里,漠不相干。她满目慈爱,双手无意识的微微张开,像是为身后的人群,挡着从峡谷吹入城镇的风雪。 然而在后世人们传言里的江云书,与宿莽记忆中的大不相同,均是贬大于褒。 人们说她敛财无度。 因为她对愿意一掷千金的人,有求必应,不分良恶。 锁魂的青石应是精贵的东西。但是就算是乡村野夫来求,只要对方给够了价格,她就连石瓶和释魂术一起卖。 她告诉的释魂方法各不相同。据她说这本就是因人而异的法术,锁入的魂魄不同,那么解法也相应的有难易之分。有的相当简单,四岁小孩都会,有的却异常繁琐,就算是她也要解上一两个月。 但是每一个青石瓶只能使用一次。 江云书在卖瓶的时候会与对方用法术签订契约,她只卖瓶,锁魂和释魂她只能告知方法,若是碰上什么意外,后果自负,不干她石门镇的事。 想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的何其多,想令妒恨的人永不超生的又何其多。太多的人对石门镇青石瓶趋之若鹜。 况且,这个世间从来就不缺有钱的人。 石门镇的青石瓶在世间开始大肆流出,有时就连稍繁华点的城镇商贩手上都能见着一两个,更别说各大仙门世家了。 宿莽不记得师父的青石瓶有没有释魂成功了。他只记得从石门镇回来没过多久,师父的后院小楼便多住了个从石门镇金乌楼来的小姑娘,名唤江不如。 她不爱见人,也不吃饭,每天神神叨叨的抱着个石枕说话,然后时不时的又消失好一阵。她身上的衣裳和首饰都精美绝伦,宿莽从来没有见她穿戴过重复的东西。 大师兄偷偷和他说:“人家姑娘嫌弃我们屋子太小,放不下她的头面首饰。可我已经腾了三个空房间,每个房间都造了四面墙的大柜子给她用了。她要是再不满意,你我怕是没得地方睡,得去和玲玲挤一挤了。” 玲玲是大师兄喂养的家猪。宿莽听了一阵后怕,几次藏在书房外的窗沿下偷听江不如与师父的谈话,生怕她说没地方放头面首饰。 幸好江不如没再提这件事。 宿莽好几次碰见她,俩人都仅仅是点头之交。 每一次遇见,宿莽都觉得她在变化。她身上的感觉时而温和平静,时而性烈如火,时而乖僻邪谬,时而让人不寒而栗。 宿莽和师父说江不如很奇怪。 师父也只是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休管他人。今日课业完成了吗? 宿莽便不敢再问。 毕竟课业完成了,师父便觉太少,所以他完成得太早。课业若没完成,师父觉得如此“简单”的课业还没完成,肯定是练习不够。 无论如何,课业是肯定要加的。 第2章 初遇 显然,石门镇的时间流逝得较宿莽感知的要快一点儿。 宿莽扛着江不如才走不过百多里地的距离,眼见天又要黑了。 他翻过一道院墙,想着将江不如放下来歇口气,于是挑了一户人家落了地,。 夕阳尚在,那家人正准备晚饭,妇人一边摆饭桌一边说:“明日镇长要回来了?” 丈夫说:“是,希望镇长这次回来,可以顺利启动最后的计划。” “我们是该走了,再待下去只怕会拖累镇长。” 丈夫帮自己的妻子盛饭:“现在若不是镇长亲自下去,根本找不到真正的青石。” 妻子摆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低着头却没再接话。 不多时,有一半大小子从门口进来,喊着爹爹娘亲,说着累死了饿死了之类的云云。 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落了地后,这一家人也如预料中一样化为丝丝流萤,不见踪迹。 至此,宿莽终于能确定,这个古怪的镇子里根本就没有活人。 宿莽大方走出来,将江不如解下,找个厢房放下,打算独自夜探内城。 他的脚程已经很快了,可是石门镇毕竟是一方霸主,占地几百里。纵使他修为不差,全程也靠法力提着脚步,可受阴魄压制,一日百里多点已是极限。走了一日现在也不过是将将能看到遥远内城城门的模糊影子而已。 他掐算了一把,来回不需休息,按照这个镇子里的时间流逝速度,他一晚能在内城门处勉强打个来回。太阳出来前再来接江不如,应该也是可以的。 出了院落的门,来到相较之前越来越有致干净的主街上,依稀能看到有人影在四处晃荡。 他们似乎很彷徨,对他也视若不见,只是身上笼罩着一层缭绕的黑色烟雾,模糊一团,不辩面目。 宿莽弹出一颗小石子,击得对面铺子门口的陶土瓶子一碎,一阵“哗啦”声吸引了几个人影晃过去。看样子,本质上和前晚那些黑影无甚区别,应该是越靠近内城黑影便越精致,越接近人形,看他们残暴地搅弄陶土瓶子的模样,说不定也更凶残。 宿莽屏气静息,不小心踩到一片干枯的树叶,发出清脆一声响,本来还在捣弄陶土罐子的黑影们齐齐回头,朝他看来。 宿莽拔足狂奔,朝内城而去。 那黑影就像是认准了目标一样,呼啦啦带着呼啸的风朝着他追了过来。 宿莽眼疾手快,大喝一声:“断虹!”随即将它往上一抛,断虹带着嗡鸣声,一路闪着火花朝着迎客松的树冠疾驰而去。 黑影刹那间分成两半,一半追着断虹,另一半依旧笔直地射向宿莽。 宿莽刚刚跃上旁边屋顶疾驰几步,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又迎面而来,逼得宿莽硬生生急停脚步,往旁一滚,拿断虹做拐才安全落地。 还没来得急的看清楚袭击他的是谁,后面的黑影已经覆盖上他的脚后跟,宿莽弹跳而起,掏出一张黄符朝后扔去,顿时火焰暴涨,暂时挡住了黑影的追击。前头断虹突横于宿莽身前,嗡地一声响,火光四溢,拦住了一把从空劈下的三寸薄刀。 只见从隔壁高楼上缓慢落下一人来。 来人一袭茶白色长袍,外面罩着的也是一件白色披风,风帽下目如朗星,清秀俊逸,长身玉立地落在宿莽面前,透着一股典型的仙门世家的贵公子样儿。 宿莽向来跟着师父在各大仙门世家间游走。这么些年,没混出个名堂,但脸也是混熟了的。 这个人气质卓然出众,且一看就冷淡刻板,如此有特征的人他若见过必然不会忘记。 此刻被断虹拦住的薄刀呼啸一声重回于他手中,第三刀又已蓄势待发。 宿莽连忙示好:“刀下留情。” 白袍少年清朗的眉头皱起:“你是人?” “……我哪里不像人?”少年又将宿莽打量一阵,这才将刀负于背上,他眉头刚舒展,宿莽身后黄符燃烧殆尽,火焰熄灭,黑影又迅疾而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立刻齐刷刷地拔足狂奔,毫不犹豫地跃上了内城墙头。 宿莽刚在城墙上站稳,就见到眼角一点金光闪过,直冲他来。他急忙往后一仰,一支金色的羽箭贴着他鼻尖飞了过去。羽尾路过他眼前的时候,上面明晃晃地刻着“安”字。 是君字商号的东西。 还没待宿莽回过神,那支羽箭半路急刹又转了回来,这次笔直冲着他心口而来,而后第二、三支一左一右分别朝他左右太阳穴射了过来,仿佛一开始就算好了他在第一支箭便会做出后仰的这个动作一样。 宿莽暗道糟糕,左右得牺牲一只胳膊了,哪知后背自己衣领一紧,一股力气从背后硬生生将他从城墙头上拽了下去。 是身后那个少年。 他松开被勒得半死的宿莽,手一招,三支金羽呼的一下,全聚集在了他手里。 “你布的阵?”宿莽一阵猛咳,眼泪鼻涕横流,少年手劲不小,而且毫不留情。 白衣少年细长的眉眼下依旧显得有些清冷孤傲,不甚在意的点了头。 宿莽道:“什么破阵,自己人都不认识?” 少年朝下瞟了一眼宿莽。宿莽居然看懂了他的眼神,意思是谁和你自己人? 宿莽龇牙。 经过这一通折腾,原本被甩下的黑影们赶了上来,宿莽二人急急跃下城墙,甫一落地,内城黑影更多,就等着他们二人跳下来呢。 羊入虎口,四面楚歌,亡在旦夕。 重重黑影朝二人四面八方合抱而来。 那些黑影不但速度奇快,而且会相互融合,团结合作,你踩我肩膀翻墙,我踏你头顶飞天,甚至两人一起合力扔出第三人,以增加追赶宿莽两人的速度。 不知跑了多久,宿命莽累得直喘,顶着呼呼的风大喊:“不行,跑不过,他们居然有脑子,会思考。”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将三支金羽呼啸一声扔出去。三支金羽立刻呈三足鼎立状张开,金杆铮铮作响,箭身光芒相连,形成一张巨大的屏障,暂时拦住了那些黑影。 然而还没跑几步,听得“咔擦”一声,应该是哪一支金羽断了。 宿莽听到白衣少年清晰地“啧”了一声,然后被人拽住衣领,绕着一棵参天大树转了一圈,扔了出去。他在天上飞了一段距离后“扑”通一声,精准地跌入一个井里。 井里已然干涸,他脸朝下趴在了一堆干草里,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后面滑进来的白衣少年一屁股压在了头上,几番挣扎推搡,终于将自己从草堆里救出来,贴在了井壁上。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少年不知还从哪里找了个大石头,将井口严丝合缝地堵住了。 宿莽的魂还在天上飞,这会儿才落下来,他问:“你干什么?随便将人扔来扔去的!” 少年跑了这么久,也不见喘,只将刀横在胸前道:“离我远点。” 宿莽呸呸吐掉嘴里的苔藓:“这么点大地方,我远到哪里去?” 井洞太小了,他俩人面对面站着,四条腿交叉,鼻尖抵着对方下巴,宿莽的目光正好落在对方近在咫尺的嫣红嘴唇上,气氛着实尴尬又暧昧。 宿莽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要不我转过去?” 少年狐疑地看了宿莽一眼,口气不太好:“你试试!” 宿莽想了想那个光景,两人前胸贴后背的站着,好像更奇怪了。他咳了一声,在脑海里疯狂翻找,终于找到一个话题:“可惜了你的金羽,怕是废了。” 少年没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宿莽接着道:“那可是君字商号的金羽,有市无价啊。” 对方语气平淡:“是吗?” 宿莽偷翻了个白眼,可恨的有钱人。 那可是以金兽的丹元为筑,血为引,纯金为料打造的。先不说君字商号捕的金兽肯定是法力高强的巨兽,就单单说君字商号的锻造师傅们淬炼之术,肯定也是远超旁者的。更何况那金料一看就考究,不知是提纯了多少遍的纯金。还有那金羽上刻的阵法,刚刚哪怕是给自己摸一摸也好。 “你为何用金羽在城周布下杀阵?” “捉人。” “捉谁?” 对方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字,不再言语。 一阵静默。 宿莽又抓耳挠腮地想到一个话题:“你是哪家山门的?我如何没见过你?” 那白衣少年只抬眼看着堵住洞口的石头:“仙门百家,无名无份,不足挂齿。” 这是不想说了。 宿莽又瞧了一眼他通身的气派,继续感慨,该死的有钱人。看他刚刚耍刀和奔逃的那阵势,这压城的阴魄也没对他的法力造成大影响,修为也定不低。 第二阵静默。 宿莽对那黑影着实好奇,不自觉念叨出声:“那黑影为何还留有思想?难道是生魂?可生魂昼出夜伏,这大晚上的他们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不是生魂。”此刻少年的风帽已从头上滑落,露出的眼睛狭长,眼尾略微上挑,一股子盛气凌人外还有一些魅惑。 “那是什么?” “活着时被人生剥魂魄的怨魂。” “啧,生剥魂魄?”果然是石门镇特产!宿莽暗道,又回过味来:“所以白日里游荡的是生魂,夜间出来的是冤魂,二者互不相交也互不影响!真是一山容二虎的妙计。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居然微微脸红了,他手握成拳,抵在下唇轻咳了一声:“我……在这里三月有余了。” “你在怨魂遍地的石门镇盘桓了三月?!”宿莽震惊。 白衣少年平淡的表情也带上一丝诧异,反问:“这儿真是石门镇?” “……镇门口那个界碑石,可是当初江家人花了百两金请悲千古寻的药玉制成。江家祖宗听了你这话,可要死不瞑目地出来剜你眼睛。” 白衣少年又“哼”一声:“那也要他们有这个本事来剜。” 片刻又问:“既是石门镇,那为何人不见一个,鬼倒是一大群?当家作主的江云书呢?” “江云书?不是早已仙逝了吗?再说了,她要是在,能允许这里鬼物横行?” 白衣少年似是有一晃神的愣怔,随即又问:“她仙逝了?什么时候的事?那这个世上,还有人能解锁魂青石瓶吗?” “两百多年前吧!”宿莽掐指算了算,也正是那时候江不如住到了节南山:“这青石瓶怕是只有江家女能解。” 少年握拳的手狠狠砸了一下面前的城墙:“骗子,骗子。” 宿莽诧异:“什么骗子?我?” 少年却不再说话,鼻子里哼一声,再看过来的眼神愈加清冷倨傲,嘴角倔强地紧抿。他比宿莽高半个头,宿莽看到他仰起的下巴颏动了动,好似是在磨牙。 宿莽想了想:“你要是不用鼻子哼我,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江家后人。”说及此,他一拍脑袋,居然将江不如忘在了那户农家里了。 第3章 锁魂仪式 少年没再用鼻子哼他:“她会释魂?” 宿莽:“我也不知她会不会,但毕竟是江家后人不是,碰碰运气。” 第三阵沉默蔓延开来。 “丢了。”黑暗中少年突然开口。 宿莽没听清楚“啊?”了一声,又听少年道:“在这里丢的。” 宿莽行然大悟:“你找江云书释魂,但是魂瓶又弄丢了。” 少年倔强地偏过头:“进这内城的时候还在。” 宿莽再次醍醐灌顶:“所以你在这里盘桓了三个月,布杀阵捉人?” 少年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宿莽揉揉鼻子:“我觉得你老用鼻子回答人问题的习惯真的不太好。” 少年自上而下地斜睨着宿莽,发出了更响亮的一声“哼”。 “……” 宿莽抱着双臂,靠在井壁上,井底空气稀薄,让人昏昏欲睡,宿莽半梦半醒间感到少年身形一晃,在井壁上借力一点,纵身向上,紧接着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井口的大石破开来,天光乍泄。 宿莽跳出井口,拉上那个少年极速往安置江不如的那户人家赶。 到达时那户人家刚刚吃完早饭,正在收拾。 男人一边忙碌一边盯着门外:“估计快到了。” 那个半大小子接话:“娘亲,快点出来,要来了!” 墙外趴着的两人对视一眼,宿莽做口型道:“什么要来了?” 少年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 只见拿妇人边挽着发髻边走,道:“我们先走了,镇长她们怎么办,听说那些无耻之徒不过两日就要攻过来了。” 男人也愁眉苦脸:“只能相信镇长自有退路了。” 妇人又对自家小子说:“哎,小子,那个传言是不真的呀?” “什么传言?” 虽然是在自己家,那妇人还是四下瞟了几眼,压低声音说:“江氏骨。” 半大小子愤愤放下筷子道:“娘,要是江氏族人的骨才是锁魂关键的话,那我们镇长干嘛还辛辛苦苦亲自下去找青石?内城那些江家门人谁不和江氏沾点亲带点故的?随便绑一个过来取骨不就得了?” “江氏骨?”宿莽身旁的少年低声重复。 “传闻,江家女并不是有什么代代相传的法术,而是体质特殊。”见旁人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宿莽便将从师父那里听到的告诉他:“传言里,只要融入了江氏一族的骨,便能用任何器皿完成锁魂术,并不一定要石门镇青石瓶。并且传闻中一一对应的锁魂和释魂方式,经人破解研究其实都有一些相同之处。” 少年:“每个瓶子都要配上一节骨,这得用多少人的骨?” “问题就在这里,传言之后有人来石门镇挖了江氏的祖坟。每一座,都是衣冠冢。” 挖人祖坟,多损阴德。宿莽说得直摇头。 那户人家已经收拾好了,由男人带头往大门走去。 妇人道:“镇长说了,到时候金乌楼里的珍宝任我们拿,那换算成银两得是多少呀。” 男人道:“镇长处心积虑经营这么多年,定不会差。” “你在这镇长里呆这么久,知道这里以多久的时光为界限形成一个轮回吗?”宿莽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少年。 “一月。” 也就是说,这里的生魂在永无止境地循环着死前一月的时光。 “呵。”宿莽眉眼里露出嘲讽:“好一个精致人间。” 就算是分了城内、外及金乌楼,举镇上下几千生魂,以一月为周期进行循环,哪怕是他那神尊师父,恐怕也得倾尽全力才能办到。 不过在那之前,谁要攻打石门镇?石门镇人要启动什么计划?他们要去哪? 镇子外城的人绝大部分是平民百姓,未结仙缘,魂魄离体,□□撑不过七天,大多五天就会衰败气绝。现在这里这么多生魂是不是意味着计划失败了? 待那家人捧着青石瓶迈出大门,宿莽轻巧落到院中,跑到安置江不如的那个房间。 里面空空如也。 一道不属于这家女主人的小巧脚印向外延伸,宿莽顺着脚印走出门口,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对面的街道突兀地热闹了起来。 有大红的帐子将路的两边围了起来,生魂们都自觉地在道路两边站好,由小童打头,后面跟着一顶红色的小软轿,也不见轿夫,就那么虚虚地浮在离地一米左右的高度向前飘。 轻拢的红色帷幔里,宿莽看清了坐在轿子里的人脸,不是江不如又是谁? 身边的少年看他眼神不对,低头轻声问他:“认识?” 宿莽答:“江不如,就是我和你说的江家人。” “一个生魂?” 宿莽皱眉:“被我送进石门镇的江不如确实是活人。”他由指尖伸出一丝法力朝轿中的江不如探去,确实没有生命气息。 四周的人缓慢破开拦路的帐子,汇聚成两条长队跟在江不如的轿子后朝前走。 宿莽的下巴朝人群尾部示意了一下,少年显露出抗拒的样子。 宿莽:“你不是要释魂吗?不跟着她怎么行?”说罢不管不顾拉着少年跟上涌动的人潮。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才来到镇边陲西方山脚,山脚下修了一座大门。 江不如随意地挥了挥手,门应声而开,里面的蜡烛也次第亮起,门后的通道可容三人并肩而行。 江不如下了矫。她身着白衣,墨色的长发披在身后,没有发髻和装饰,更加衬得她肤如凝脂。她的脚踝,手腕,腰身,脖颈上都带了金环。金环虚虚的悬空套在她身上,碰不着一寸肌肤和衣料,映着惨白的日光,泛出一层层的光晕,光晕里隐约可见一些篆刻的字符不停地旋转着。 她领头朝门后的山洞里走,人群也安安静静的跟着。少说也有一千多人,此刻却安静地只能听到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 通道中又走了半个时辰,最深处是个巨大的石室,粗制滥造得很。就是简单地将山挖了个大洞,洞壁都没有弄平整,几个明显支撑不了太久的蜡烛在烛台里发出明明暗暗的光。 江不如走上一个高台:“今日,被我锁魂,你们可是自愿?”她手指间出现一个晶莹剔透,光华流转的小青石瓶。 “但凭少主做主。”众人齐声答。 江不如笑,状似很满意:“好,那么今日起,你们的三魂七魄皆入我玉骨瓶。待到七日后,我与母亲会将你们安然无恙的释魂。” 底下的众人没有回答,而是自发地开始几人组队围坐在一起打起坐来。 江不如身上渐渐光芒大盛,金环的光晕笼罩住了整个山洞,洞壁上金色的字符影飞速地旋转着,光晕交错,流光溢彩。 那可与日月比肩的万丈光芒,让宿莽俩人眼睛吃痛,耳朵嗡鸣,一时间竟也有种魂魄要被生生抽出之感。 过了许久,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宿莽眯着眼睛往外看,视野里一片红黑,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来,才发现山洞的蜡烛全都熄灭了,高台上的江不如也不见了。 宿莽拈了个光明咒,微弱的光线充满了黑暗的山洞,齐刷刷地盘腿静坐着一两千人,双手均在膝头掐诀,就连呼吸的频率也一模一样。 宿莽不经感慨:“石门镇人对江家人真是全心信任。” 如此大规模的封魂,只要是其中任何一方起了一点点异常的心思,那么就会全员消殒于天地。 隐约间,宿莽在江不如刚刚站过的高台上看到一个发光的小点。走过去,才发现是刚刚那个被江不如拿在手里的称为玉骨瓶的小石瓶。 它倒在高台泥地的角落里,就像是被随意遗弃的一样。宿莽好奇道:“不是说那群人的三魂七魄都入了这玉骨瓶吗?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意乱扔?” 宿莽捏着那个瓶子,越看越觉得眼熟。他从自己的腰间掏出一个青石瓶:“你看这个,像不像也是玉骨瓶。” 身边的少年先是不甚在意的瞟了一眼,待看清楚后,将宿莽手里的瓶子夺了过去:“你哪里来的?” “来的路上,在山谷里一个死人手中取下来的。” 少年双手捧着瓶子,即使是在黑暗的山洞里,也能看到瓶里缓慢流淌的五彩光芒,甚至压过角落捡的玉骨瓶几分。 少年朝瓶子探入一丝法力,而后松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我在找的,我师父的魂瓶。” “那正好物归原主。敢问你师父尊姓大名?”宿莽只是随口一问,毕竟这个人修为深不可测,连何门何派何姓名都不愿意说。 “克己。” 宿莽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由得拔高声音重复了一句:“克己,渚空城的克己仙尊?”而后又立马摇头:“不可能,克己仙尊遭渚空城叛徒迫害,羽化前从未听说有一儿半徒。” “呵!”少年又从鼻子里发出了新的声音,将瓶子坠于胸前妥帖收好。 宿莽:“……你这毛病怎么不但不改,还开发出新方式了呢?” “……” 两人出了山洞,外面已是寂静黑夜,怨魂出现,四处游荡。 第4章 金乌楼 宿莽在石门镇的任务已成,他回想起出发前遍布山门的鬼物和浴血的师父,还有横尸在地的同门手足,内心又开始焦虑起来。 他转头对身旁人道:“现在找到你师父的魂瓶了,你自己去找江不如吧。” 见少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于是又为少年指明一条道路:“不是说渚空城有好些颐养的长老,你要不要回渚空城问问,他们说不定也知道一些线索。” 少年哼了一声:“永世不回。”他狭长明亮的眼睛盯着宿莽,一身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指捏在胸口的魂瓶上:“阴魄封城你出不去。” 宿莽以手覆额,他怎么忘了这出!!! 要破阴魄封城,就得找出根源,也就是阵眼。 宿莽认命地掏出空白黄符,以血为引,洋洋洒洒写上一堆符咒,准备寻找阴魄根源。 少年将宿莽那画得惊天地泣鬼神的黄符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通,问:“这是什么?” 宿莽也伸过脑袋去看:“符箓。” 少年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不要太纠结于这些小细节。” 宿莽右手双指并拢夹住黄符,驾离火以焚烧,用巽风而吹散,上通天界,下赴坤位,双掌一合,火灭于地,一条笔直金线自他脚下延伸而去。 少年看着那金线消失的方位:“是金乌楼。” 俩人行步如风,但由于阴魄影响,都没有动用法力。路遇黑影怨魂无数,城镇却安静得瘆人。宿莽和少年也已经摸出门道来,只要悄无声息屏气凝神,那些黑影就嗅不到他们的气息。 再次入得内城,就见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东西立在远处的街道正中央,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着实太过扎眼。那圆圆的东西上凸出来一块,像个变形的葫芦。 宿莽越走近越觉眼熟,不由开口道:“聚花冠?” 那居然是一颗人头被放在路中央,头顶的聚花冠歪在耳上,一头乱发糊着血已经结了块,一缕一缕的挡在脸前。 宿莽蹲下,拨开头发是一个还未长开的少年脸,表情痛苦,想必生前遭了大难。 少年见宿莽神色有变,问道:“认识?” 宿莽站起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手帕擦手:“不认识,但只有天凌台嫡系弟子才有资格佩聚花冠。” 帕子还回去,少年往后退了两步,道:“你留着吧,我还有。” 宿莽哦了一声,将帕子揣回怀里:“离此地最近的玄门是天凌台,阴魄封城,他们肯定是派遣门人来解决问题了。” 看样子,被派出来的人出行不顺。 “带上它吗?”宿莽问,顺便四下看了看,别说这颗头的身子了,四周血都看不见一滴,着实有些奇怪。 少年警觉地再退后一步:“怎么带?” 最终只是在旁边的树下挖了个洞,将那颗头埋下去。宿莽想着要是能见到天凌台中人再让他们自己来挖,就算见不到,埋了也是善事一件。 再往前走,不但街道和屋舍越发奢华,就连游荡在街上的怨魂也越发精致,不但有了人形,连衣物暗纹清晰可见,面目表情惟妙惟肖,手指上的丹蔻都可见斑驳了一半。 宿莽算是知道为何少年第一次见面不将他当成人看了,想必这三个月他已经在这里晃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早已见过这些如真人般的怨魂。 不多时,就看到几个高耸入云的石柱,上面雕龙画凤、祥云仙鹤,迎面正中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高楼。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开始有层层台阶往上,均是透明冰种翡翠铺成,高楼有青铜大门,大门上书三字:金乌楼。 两人并肩拾阶而上,推开青铜大门,光芒倾泄而出,扑面而来。 金砖砌墙,银砖铺地,琉璃为瓦,玉石成柱,翡翠的亭顶和屋檐,五彩玛瑙的廊沿,扶手的宝石们微微的泛着光,即使是在阴魄压顶的夜晚,十步一颗的夜明珠也熠熠生辉,将这金玉堆砌的府邸照得犹如仙境。 宿莽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这么多年,见过最恢弘气派的要数渚空城。但渚空城是威严肃穆,大气磅礴,让人一看就生出敬畏之心。而这金乌楼则是奢靡无度,堆金积玉,钟鸣鼎食,整个楼宇艳色耀目,浑身上下金光灿烂,倘若加上白日阳光照耀,说成真正的金乌落地绝没人会怀疑。 真不愧是:金乌楼宇,日月归处。 宿莽正赞叹不已,瞟见到楼宇的一个角落人影攒动。他刚要跳过去,被身边的少年一拉住,道:“怨魂。” “可是你没闻到?”宿莽皱了皱鼻子,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 少年拦阻不力,宿莽已经飞身进去。少年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脚下的地面皆是金玉所成,踩上去光可鉴人。也正是因为这样,那片泛着红光的地面显得愈加刺眼,是血色。 那里围着一群人,身上都冒着森森黑气,面皮惨白,五官可辨,身着华服,甚至气度不凡,听到脚步声后转过来瞪住宿莽的眼眶张得似要裂开,眼皮也不见眨一下。 一颗头颅滴溜溜地滚到了宿莽脚下,一颗眼珠子坠了出来,嘴唇一边撕裂到了耳根后方,头皮被掀了一半,露出白森森的牙根和粉色的肉,面目狰狞。再往前一点,另一颗头只剩脖颈上一点皮肉连着身体,旁边还有其余不辩细节的肉块。都是七零八落,怕是拼也拼不完整的人了。 那群冒着黑气的怨魂围着那些肉,手上,面上都是血,嘴里还大口嚼着什么,偶尔有黄白的肉沫从嘴角喷出来。 后来的少年似是嫌恶地退了几步。宿莽却反而上前一步,断虹刺出,利刃破开一只怨魂胸膛,惹得他嚎叫一声,溅出污红的血。 他一个转身,落在几丈开外,被他刺中的怨魂和断虹身上染的血污都化为丝丝缕缕的极细黑线朝天空飘散去。 剩下的几个黑影人察觉到了不对,“呼”地一声腾空而起,竟在瞬间融合成一团巨大的黑影,先前飘散的黑线也被吸收了进去,越来越膨胀,直逼天际,大有遮天蔽日之感。 宿莽像个鹞子一样扶摇直上,一阵剑光闪落,巨大的黑影在空中断成几截。 远处传来阵阵铃声清脆,原本断成几节的黑影愈加疯狂。宿莽斩碎的黑影又迅速融为一体,长出十几个胳膊,四面八方的朝宿莽合抱而来。 四周出路瞬间被封死,断虹在周围乱窜,疯狂削下所有伸向宿莽的黑色肢体。宿莽站在风暴中央,凝神寻找突围的地方。 须臾只感觉脚下土地隆隆作响,刚刚闪身避开一步,就见一把约两寸宽的薄刀呼啸地破土而出,地面凹陷,出现一个一人宽的洞口。 又来了!!这人是属兔吗?擅长钻各种洞,没有还能现造一个出来!宿莽还没想完就天塌地陷的掉了下去,感觉刚刚触及洞底,被什么东西勒住腰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冲了出去。 破土而出才发现自己是被一根白色鞭子牵引着,掠过几个□□和游廊,终于闪进了一个房间。 只见有人在地上飞快地虚画了几笔,而后几道白光展开来形成护阵,将他们围在里面,缠住宿莽的白色鞭子乖乖的回到画阵者手中,绕在他手腕上。 画阵者头顶聚花冠,双眼弯弯一幅笑模样,见到宿莽更是扯着嘴角:“这不是白兹神尊的小弟子嘛?” 宿莽灰头土脸的坐下来,喷出鼻子里塞满的泥土,也认出了对方,是天凌台的峰主之一,名号赋华。 看样子天凌台果然接手了石门镇的异象。 宿莽双手一拱做了个辑:“多谢赋华仙君搭手。” 赋华依旧眉眼弯弯:“不用谢,我可没出什么力,挖洞的是这位小兄弟。” 宿莽被拖拽得摇晃的视线这才稳定下来,看到那个白衣少年稳稳立在他身后,那把刀上还带着泥土朝宿莽晃了晃,示意不用谢。 宿莽又问赋华:“门外那几个遭难的人,是你天凌台弟子吗?” 赋华笑脸一僵,冷哼一声掸了掸衣袖,一脸的不甚在意,道:“怎么可能,不过是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罢了。” 宿莽疑惑,将来的路上那个孤零零的头颅说给赋华听。 赋华咬牙道:“可怜我徒儿,天之骄子竟死于蝼蚁之手。” 原来石门镇阴魄聚集的消息早已传至天凌台,赋华领命后觉得不过阴魄聚集而已,极其适合给自己爱徒见见世面,练练手。 两人连夜赶到石门镇后在镇子里遇到了一群被怨魂追得四下逃窜的商人。 人天生具有对恐惧之物避让的本能,一点点阴魄就能让普通人两股颤颤,避而远之,更何况是石门镇头顶乌云般盘绕的阴魄。 所以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镇子里的非修道者,难免不让人生疑。 赋华不欲带上他们,但他的小弟子心软又善良,被对方苦苦哀求后睁着眼睛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赋华,赋华拗不过他,便带上了那些人。 赋华算出金乌楼是阴魄根源后,领着那些人赶了几天的路,才到内城门口,而此时已经阴魄封城了。 一群普通人几天几夜没进食,又一路奔波,直嚷着又累又饿走不动了。 赋华的小弟子也未辟谷,受阴魄封城的影响也法力尽失,但其稍有修为,体力自然好一些,一路上还帮忙搀扶着那些走不动路的汉子。 但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此刻他也是满脸疲惫,脚步虚浮。 赋华随手画了个阵法,让他们原地休息会,他去前面探一探路。 他本意是去内城找一找有什么可以给他们填填肚子,解解渴。但在内城转了许久,什么都没找到,与其在此浪费时间和精力,不如一口气赶到金乌楼,破了这狗屁阴魄。 他原路返回,却没见到那群本应歇脚的人。 第5章 恶血喂怨魂 起先他以为是被黑影袭击了,但四周不见丝毫打斗痕迹,看脚印反而是像几人主动离开的。 他向四周撒开法力,也没捕捉到生人的气息,一丝不安爬上他的心头。 倒不是担心那些素昧平生的汉子,而是自己的小弟子。 这个小弟子是天凌台众多嫡系后辈中的佼佼者,肯吃苦,也纯善温良,基础扎实,不争不抢,所以相当合他胃口。 然而,人生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找苦命人。 赋华在金乌楼里捡到汉子们的其中的一个。他显然已经受伤,看到赋华,不仅不求他救命,反而拔腿就跑。 赋华是何等人物,毫不费力地隔空缚住那汉子的脖子。对方被吓得鼻涕眼泪飞流直下,哆哆嗦嗦地交代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他们并不是什么商人,是揭了悬赏令来这鬼镇寻找一个叫玉骨瓶的东西。半路又听闻这里金乌楼内金银财宝取之不竭,便又放弃玉骨瓶,以金乌楼为目标。 他们的头儿花重金从君字商号买了仙家隐蔽气息的小药丸,哪知买得太少半路就用光了,这才被怨魂碾得四处乱窜。 赋华离开后,头儿以为小弟子有神通,便拿刀抵着他的后腰,让他在前开路,带他们去金乌楼。 然而内城的黑影又多又彪悍,再加上小弟子是个哭包,一路抽抽噎噎。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后面已经跟了一大群乌泱乌泱的黑影,憧憧的不着边际。 几个汉子立即慌了神,气息一乱,黑影自然蜂拥而至。 不过躲避间他们注意到那些黑影子全部绕开了被他们推至最前面的小弟子,只朝他们扑来。 于是他们的头儿便提出由一人拦腰提起小弟子,向是护盾一样,拦住那些黑家伙。 另几人拔足狂奔。 期间有兄弟摔倒,滚出老远,手掌和膝盖不过见了点血丝,闻到血腥味的黑影们不过弹指间三下五除二地扯裂了那个摔倒的兄弟。 众人见到那人顷刻之间尸骨无存,地面连血都没留一滴,愈加骇然,更不要命地抱头鼠窜。 同时他们觉得小弟子的身上肯定有什么法器,能避开那些黑影,于是一边逃一边将小弟子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可是什么都没发现,有人气得举刀狠狠地扎了小弟子几刀,逼他说出原因。 小弟子自是痛极,忍不住痛哭出声,鲜血洒了一路。 这下众黑影更是兴奋起来。它们吸食到了修道者的血液气息,戾气和能力暴涨,竟连小弟子都不避讳了,无差别攻击而来。 头儿眼见小弟子没用了,拖着也是个累赘,便又在他胸腹狠划几刀泄愤,然后将鲜血淋漓开膛破肚的少年朝远处扔去,吸引走一大批黑影。 毕竟和普通人比起来,修道者的丹元对于邪祟来说有致命吸引力。 它们一哄而上,小弟子的身体还在半空中就被撕碎成无数个血点肉沫被一抢而光。一片血雾里,只剩一个惨白的头颅,额间金光一闪,跌落在地,滚向远方。 接下来的事情就相当明了了。 赋华找到那些汉子,当时他们已经进了金乌楼,偷得盆满钵满。 宿莽问:“于是你将他们扔到黑影里去了?” 赋华眉毛一挑:“当然不止。” 赋华连着石柱旁的汉子,将他们聚在一起,用法力捆起来,在每人的脚尖开了个口子,鲜血引来几个黑影。赋华再用阵法困住黑影,令它们只能一点一点地从几个汉子的脚尖往上啃,皮肉吞干净露出白骨了,才能往上。 那几个汉子痛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又被赋华用法力强撑着,晕不过去,求死不能。 直到啃到腰际了,肠子流落一地,汉子们的咒骂和哀求才渐渐停止,他们已经奄奄一息。赋华突觉索然无味,便解了阵法,让黑影随意肆虐。 于是便有了宿莽二人瞧见的那一幕。 赋华冷笑一声:“可怜我爱徒!我为防万一在他额头埋了破魔咒,以驱邪祟。他也聪明,应该是一开始就屏气凝神了,所以那些怨魂才不近身。只可惜,人远比邪祟更狠辣恶毒。” 三人一阵沉默。 宿莽率先开口:“他们虽未死于你手,但也是被你设计杀死的,你也算是破戒了。” 修道者不可随意对非修道中人施法、犯罪,轻则损毁道行重则要遭天劫。 “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较之邪祟更恶,天道都觉死有余辜。” 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轻缓的脚步声,而后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响了。 有衣服料子摩擦的声音,有呼吸声。 三人不禁互相看了一眼,是活人。 赋华悄悄地撤了阵法,三人贴在墙边,听得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楚,而后是重物落地和一些金石撞击的声音,接着,门又吱呀一声响,脚步声由近及远。 三人又挪到门边,打开一条缝,外面居然已经天光大亮了。 赋华让宿莽两人去隔壁房间看看,自己则一闪跟上那远去的脚步。 两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隔壁房间,这是西边厢房的主人间,看陈设,应该是个女子的闺房。 里面梳妆盒里钗环精美,里间睡塌上的薄纱都是用的江南香云纱,轻薄的好似一胧月光。 梳妆的匣子上摆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镯。宿莽拿起来,下意识的对着窗外的光去看。可窗外全是压城的阴魄,没有日光,他又用指腹摸了摸玉镯的内侧,刻着三个字:江家女。 他记得,师父将昏睡的江不如交给他的时候,她确实和平日不同,脂粉未施,粗布麻衫,唯手腕间的玉镯玲珑彩光,显得格格不入。 便是这镯子了。 如果没记错,他一路驮着江不如来石门镇的路上,她的腕间也带着这个镯子。现下她人不见了,镯子却在这,证明她必定来过。 难道刚刚的脚步声,是江不如? 宿莽抬头看了看依旧在头顶盘旋的阴魄,阳光透过它们,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一种压抑的灰白。 师父真的只是让他送江不如来石门镇而已吗? “你为何会来石门镇?”宿莽问身边的少年。 宿莽看少年的表情有变,立刻抬手制止:“不要用鼻子回答我,我知道了。下一个问题,你师父的魂是被谁封的?” “我。” 宿莽瞪大了眼,佩服道:“厉害啊,这么多年了我连我师父的半根头发都没拔下来过,你居然直接封了你师父的魂?” 对方目光闪烁了一下,宿莽却没注意,只自顾自地说:“啧,人比人,气死人。我定要加强修炼。” “你我都是被某种原因引过来的。而天凌台是距离石门镇最近的一个仙门,石门镇阴魄压城,天凌台不可能不派人来解决。那些恶人是被人引诱来的。我在山谷遇到的死人,说不定是另一批恶人。而且他以为你师父的魂瓶是玉骨瓶,不知用什么方法逃出去了。也就是说有人一波接一波地引诱亡命之徒入石门镇。并且我还捡到了你师父的魂瓶,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我来这里已经三月有余了。”少年提醒:“要是按计划遇到江云书,或者得知她已仙逝的消息,我早就应该离开了。“ “可你不还是没走吗?克己仙尊的魂瓶真的是你不小心弄丢的吗?”宿莽将镯子塞进怀里:“你弄丢,我捡到,都是必然的一环。” “我们还是得找江不如,问问她这个镇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知道背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 突兀地从远处传来一阵重物坠地的声音,有嘲讽的声音传来:“既然引了本仙君来,又为何迟迟不出来迎接呢?” 说话的人明明声音不大,却清晰明白地传入人脑海里。 “是天凌台赋华。”宿莽对少年说:“他那边有动静,走。” 两人穿过几个厢房,来到入门口的庭院中间,就见金乌楼铜筑的大门倒塌着,连带着旁边的琉璃城墙也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 赋华高高的浮在半空中,天凌台的道袍被阴魄吹得猎猎地响。 他嘴角微微弯了起来,眼里露出一丝阴冷,说:“既然如此畏首畏尾、躲躲藏藏,那我就覆了这金乌楼,还怕找不着你。” 说罢,他长鞭出手,凌空一甩,刚刚还阴风嗜骨的厚重阴魄,鞭痕扫过的十寸周边,燃烧起白色的熊熊火焰,万籁俱灭。 这是天凌台的净魂术。无论是生魂,怨魂,恶魂只要被这个火焰烧到,便能真正的烟消云散。 阴魄应该对这类净化的术式敬而远之才对,然而石门镇的阴魄居然像是完全不怕净魂术,反而像是被激活了一样,疯狂地朝赋华身边涌去。底下也冲出那好几个身着华服的怨魂,拔高而起,冲赋华挠去。 赋华扬起一鞭子抽掉一个华服怨魂的两条腿,然而那从怨魂游离出的黑影几乎是立刻就凝聚起空中的阴魄,生出更粗壮的双腿来。 赋华是天凌台峰主,曾一鞭抽裂了荆棘谷的半座山,但眼下也拿这些此消彼长的玩意儿有点恼火,更何况鞭子抽打下去后还带上一股黏腻感,令鞭子越来越沉重。 又听得一阵铃声传来,在肆虐的阴魄中显得格外清脆。 盘旋在空中的阴魄一顿,而后仿佛是被什么人下了指令一般,立刻聚集成团,沉沉地一齐往下压。铃声再起,全城的怨魂似乎都被唤醒了,低沉的咆哮如雷,轰隆隆地碾压着三人的耳膜。远处内、外城的黑影,齐齐化为细线,遮天蔽日地朝金乌楼倾泻进来,似要与越压越下的阴魄融为一体。 赋华双掌撑天,脚踩金光,被压得喘不过气,一点一点地降下来。 第6章 解困 宿莽掏出一张黄纸,飞快地画了几笔,贴在对面少年的胸口说:“你拿着朝东,找出控制铃声的人,法力催动唤我。”而他自己朝刚刚的西边飞奔过去。 西边全是楼阁,厢房太多,而且铃声似有若无,断断续续,无处不在,令人辩不清方向。 宿莽快速掠过一间间房,眼前金光一闪,他看到了来自符箓里的景象。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一颗大槐树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树顶,那上面坠着一只小小的青铜铃铛。 随着符箓转动,他看清了四周的布置,说是阵法,更像是祭坛,一阵血污出现,看样子那位少年受伤了。 他跃上西厢房的楼顶,远处的赋华已是双脚踩地,压下来的阴魄和地上大量的怨魂融合,形成一道道直冲云霄的漩涡,飞速向赋华卷了过去。赋华的长鞭在他四周飞快地画着圈,带出道道残影,企图燃起净魂火焰护住他。 然而不过螳臂当车。 可万万不能让这背后的东西吞噬了修为高深的赋华。 宿莽唤出断虹,翻出一张火符贴上剑身,顿时火焰暴涨十丈之外,仿佛一只火焰巨兽,嘶吼着冲进阴魄形成的旋风里,野蛮地扯出一道裂口。 宿莽风驰电掣地冲进断虹撕开的裂口,掳了赋华便走,飞上最高的正屋楼顶,一眼扫到了正东方没有建筑,只有一片黑漆漆平坦的地面,孤独地立着一棵大树。 近了才知道那哪是什么平坦地面,是一片沉静的黑色湖水,湖面没有丝毫波澜,湖中央孤零零的一小片土地,上唯有一颗古木参天,盘根错节,遮天蔽日,葳蕤生光。 明明是一颗植物,居然透着一股仙门之人才有的威压。 树底坐着一个老妪,穿着一身少女才有的粉色绫罗衣裳,眼睛死死盯着树顶上的小铃铛,一根极细的、仿佛透明的银色丝线从青铜铃铛的上面连接着老妪的一根手指。 她的手指动一动,小铃铛便响上两三声,即使距离这么近,入耳的声音也如刚刚宿莽在西厢房听到的一般,音量并无增大。 少年握着刀半跪在一旁吐血,似是已经经过一番恶战,胸口的符箓也不见了。 赋华像是杀红了眼,还未落地便一个弹射便直冲那老妪而去,鞭子快狠准地抽了上去。老妪看也没看这边,只稍稍动了手指,赋华一鞭子抽了个空。老妪像是一团气体一般随着鞭痕飘荡开来,又慢慢聚拢回来,成人型那刻从铃铛里射出一道黑影直冲赋华面门,使用的也是赋华刚刚一模一样的鞭法。 毕竟是自己的武功路数,赋华轻易地便躲了开去,落在少年的身边。 此刻少年已经吐完血,调息了一会儿,开口道:“老妪是虚影,实体是树顶的青铜铃铛。” 赋华翘起嘴角:“要你说?”他正欲再冲上去,一阵桀桀的笑声却传了过来。 是个女子的声音,清脆但阴冷。 她道:“天凌台的赋华仙君,别来无恙啊。” 赋华直觉声音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谁?” 那声音大笑起来,环绕着三人震耳欲聋:“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和江云书做了什么苟且之事,还要我说给你听不成?” “哼,邪魔外道,千方百计地将我从天凌台引过来,却不敢不露面会会我。” 那女子不笑了,但是显得更阴沉了:“我就不告诉你我是谁,我要你要死不瞑目。” 一直盘旋在半空的阴魄和怨魂终于完成了融合,形成一个巨大的裂隙,像是甩雨点子一样,将鬼物从裂隙里源源不断地扔了出来。 阴魄带着不洁之气,怨魂略带三分思想,融合而成的鬼物能听懂指挥,而且对猎物纠缠不停至死方休。 那些奇形怪状的鬼物一落地,便流着涎水,拖着生得乱七八糟的躯体朝赋华三人攻来。 即使隔了好几步的距离,宿莽也听到那个少年嫌弃地“啧”了一声。 那少年飞快的几步走出个阵法,大喊宿莽:“那个谁,从坤字入。” 宿莽脚尖点地,落入阵中,而后道:“我不叫那个谁,我叫宿莽。” 对方也面无表情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季云间。” 宿莽不合时宜地问:“哪几个字?” “四季,白云,人间。” 赋华朝他们喊:“麻烦你们注意一下场合,现在是交换名帖的时候吗?接下来是不是等你们交换了生辰帖,拜了天地,才开始动手?” 过了这么多天一直被“喂、哎、那个谁”称呼着的季云间瞥了赋华一眼,抬手撑起一道金光,道:“赋华仙君,我阵法不太好,撑不过一盏茶。” 赋华“呵”了一声:“又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后生。” 阵法金光的外缘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鬼物,长长的指甲或者爪子好似马上就要戳进来了一样。 赋华已经在外面大杀四方了,鞭子上天入地,虎虎生风,每抽中一个鬼物便令它四分五裂。净魂术同时附加在鞭子上,令鬼物毫无重生可能,一时间,那些有三分思想的鬼物竟不敢近得他身。 但是赋华深知自己这种状态撑不了多久,先不说净魂术相当消耗法力,平日里四五天也只偶尔用上一两回来净化一两只恶鬼,更何况现在鬼物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大裂口里生成出来,看看那阴魄云的范围,再生出上万只也不是问题。 单凭赋华的力量,不可能净化掉这无穷无尽的鬼物。何况这是他今天第二次使用净魂术了,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那边季云间的阵法已经摇摇欲坠了。他说自己不善阵法,但在宿莽看来,在几百只鬼物的轮番攻击下,以他的年纪和修为能维持到此刻,恐怕也是下了死功夫的,何况他好像还受了伤。 季云间看了看四周,对宿莽道:“你朝乾字出。”话音未落,金光大盛,笔直地朝一个方向横扫过去,杀出一个缺口来。 宿莽想也没想,往那个缺口跑,却见季云间朝反方向杀去。 鬼物惧怕宿莽周边的阵法金光,当然是朝季云间疯扑上去。他两寸薄刀在手,一砍一削,两只鬼物就被收拾得利落干净。 只是他不会净魂术,那些鬼物七零八落之后,又飞快地聚集起来。不过季云间更快,他身轻如燕,上下翻飞,那些鬼物聚合的速度居然比不上季云间的刀法,硬生生被削成了一片雾气,围绕在季云间身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宿莽唤出断虹,爆出火焰。他的断虹取材自烈焰赤金兽的第七根颈骨,在妖火里淬炼了几百年。鬼物着了它的火,满地打滚,四处乱爬,复原的速度肉眼可见的减慢了。 宿莽低头认真画符。他用黄纸为媒,以血为引,灌入自身修为,符成的时候,白光通天,硬生生冲破遮天蔽日的阴魄,直达云霄,四周犹如白昼,天际传来一声闷响。 他喊赋华:“赋华,天雷,接着。” 说罢,他手一甩,将符箓扔了过去。 赋华一瞬间就明白了宿莽的想法,咬牙切齿骂一句:“兔崽子。” 鬼物是天成之物,一般无甚灵慧,飘飘荡荡几十年或转世投胎或烟消云散,只有一些有深刻执念的鬼,渐渐地生出智慧与灵力,沦为恶鬼厉鬼,更甚者成鬼将鬼王,为祸人间。 因此,佛家有大悲咒、愣严咒,主唤醒它们的善念,超度它们的三魂,去往生。而天凌台有净魂术,一些冥顽不灵的恶鬼,就一道术法赐下,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狠辣无比。 而现在,宿莽引来的是天雷。天成之物的鬼,又以天凌台净魂术裹挟天雷劈下,自然尘归尘,土归土。 只是天雷无眼,又不受控制,降下后这一片土地恐怕瞬间就全部沦为焦土。当然也包括了宿莽他们三人。那么势必就要一人以一己之力引天雷上身,控制雷电,化为法术,只攻击鬼物。 现在这种时候,没得选择,只能是三人中修为更为深厚的赋华了。 只见他高高跃起,长鞭化枪,直指天际,通身法力外散,头顶的聚花冠也掉了下来,长长的发丝凌乱地飞舞着。 第一道天雷准时劈下,赋华准确的以身为引,接住这道闪电,浑身上下闪着滋滋电流,长鞭笔直地往下一扫,所过之处,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寸草不生。道道天雷如此这般,如长枪般坚硬的鞭子带起的闪电势如破竹,所向皆靡。 季云间不知何时来到了宿莽身前,他一身白衣浴血,薄刀紧紧插入地下,与宿莽一起展开一个金光闪闪的阵法,为两人隔绝外面的天雷和上天入地四下翻滚七颠八倒的鬼物们。 一时间,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鬼物的嘶吼都听不见了。 符箓引来的天雷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但也足以赋华将这里搅个天翻地覆了。 天上的裂隙渐渐消失,再也没有阴魄和怨魂融合形新的鬼物。地面泥土半焦,漫天黑灰乱飞,残留的鬼物身上还冒着滋滋电光,花不了一刻钟,它们自会消散于天地。 赋华从半空落下来,他毕竟还没修得法身,落地之时,一个趔趄,倒在了厚厚的鬼物黑灰里。 第7章 江家女 宿莽和季云间赶紧上前将他扶起。 他身上还残余着闪电,头发也被烧了一半。他眯着眼睛断断续续地骂宿莽:“你个兔崽子,你当谁都是你那个神尊师父吗?老子这点修为,今日差点被你全毁了!天雷是那么好接的?天雷入体,不亚于易筋换髓之痛啊,啊啊啊啊,痛痛痛,你不要碰我那里……这里也痛痛痛,不要动我……。” 宿莽看他还有力气叫唤,放下心来。 乌云散去,日光一丝丝从天上泻下来,没了阴魄压城的金乌楼果然愈加璀璨,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三人朝树冠望去,那只青铜的小铃铛已经不见了,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金乌楼的封城法术已解。 那透露着丝丝威严的树下躺着一个白发少女。走近了,才看到果然是江不如。 她如鸦羽般的睫毛动了一下,张开的眸子一片澈澄:“我怎么又在这树下睡着了?待会儿又要被母亲骂了。” 江不如坐起来,转过头,看到宿莽等人怔了一下,而后目光锁定在赋华身上,唤到:“赋华叔叔。” 宿莽和季云间松开扶住赋华的手,与之拉开距离,眼神充满了怀疑。 赋华现在虽然被天雷炸得根根发丝冲天,衣不蔽体,灰头土脸,但还是装腔作势地掸掸几片破成流苏的衣袖,眯着的眼睛露出一丝精光,并未回应。 宿莽怀疑的目光在两人间穿梭:“你们认识?” 赋华无奈开口,先咳出几缕黑烟,而后七窍因为他不再憋气而生机勃勃的往外冒着滚滚浓烟:“我不认识。石门镇我只认识江云书与其女江不如。” 宿莽对着江不如双手一摊:“这不正是江不如?” 宿莽眼中的赋华,此刻和先前的怨魂黑影相差无几,都绕着浓重的黑雾,要不是实在没有邪祟的气息,宿莽一定会冲上去先割了他的头。他压抑着自己,盯着地上的江不如。 “你仔细看看,她有哪里不一样。”赋华依旧朝外喷着浓烟。 宿莽定睛细看,他之前就觉得江不如一人千面,只以为那是她性格使然,并不认为她的相貌有所变化。此刻细瞧,这个女子要比江不如稍高一点,皮肤更白皙,眼睛更圆,嘴也更小巧秀气。 但是为什么他只一眼,就觉得她一定是江不如呢? 赋华好似看透了他的想法,道:“因为气质。你看一个人看的不仅仅是脸或身体,而是那个人散发出的气场和行动时带来的一些习惯细节。若你看的只是一个一动不动的女子,身形类似的话你说她是谁都可以。况且你认识的脸已经不是江不如了,而是即将成为江家女的江不如。” 宿莽道:“什么意思?什么叫即将成为江家女的江不如?” 季云间道:“江家女是一个人?” 赋华赞赏地看了季云间一眼:“不错,自江家创建石门镇以来,可没有什么锁魂术传女不传男的破规矩,直至第四代出了一个叫江家女的掌权者。自此后这么多年石门镇镇长,无论名讳为何,其实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她利用江氏锁魂石瓶,不肯逝去。肉身既死,那就舍弃。只要找好传承者,将自己魂魄入瓶,由传承者释魂成功后,继而掠夺传承者的肉身,以完成不死循环。对吗?前辈。”最后两个字是对着还坐在地上的女子说的。 地上的女子站了起来,一身粉色的衣裙轻柔飘荡。她也不装了,眼里澄澈散去,整个人突然由天真烂漫变得缱绻温柔,恬静温良。 她冲众人莞尔一笑:“就知江云书会坏我大事,早就应该舍弃她的,悔不当初呀。” 赋华:“她也还是没能阻止你。” 江家女柔柔的挽了一下鬓边的发丝:“其实快成功了。毕竟有你们这些修为不错的人帮着她谋划。只可惜,你们心思再缜密,计划再周全,还是忘记了一个人。” “谁?” “江不如。”江家女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们只告诉她为此计划牺牲是理所当然的,是伟大的,却没人问她愿不愿意。要不是我早早地挤进了江不如的身体,探得你们的计划,你们肯定就能成功的。她每日自问,为何是她来牺牲?为何她要承受这一切?我便在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一把。她背着你们偷偷干了太多助我的事,你们恐怕都不知道吧?”说着,她捂着嘴唇,笑弯了腰:“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太天真了。江云书密谋的事情她都和我说了。我忍不住了,这么单纯可爱的思想,这么年轻娇嫩的身体,谁不想要呢?” 她声音也轻轻柔柔,似清风徐来,完全不像会干出夺人肉身的这等残忍事来。 说罢她又朝宿莽招招手:“这个小娃娃我可是见过的,你师父白玆可还好?”未待宿莽回答,她又接着说:“你既来了石门镇,证明白兹也时日不多了。” 宿莽只觉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迈开步伐朝江家女走过去。 江家女拉住他的手,从他怀里掏过那个被他藏起来的镯子,戴在手腕上。镯子青光一闪,化成了像是一道恶诅一样的青色痕迹留在她的肌肤上,她脸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皮下一闪而过金入了那道恶诅狠里。 她满意地道:“这才算法术完成。”接着她凑近宿莽耳边轻轻说:“你告诉白玆,我反悔了,不参与他的计划。” 她嘴角咧开,后退几步,身姿摇曳,随风而起,朝金乌楼飞去,只留下一句话盘旋在空中:“如果你还能见到他的话。” 季云间疾走两步朝空中喊道:“等等……” 然而江家女已经不见踪迹。 赋华在原地用了几十遍清净咒,却因为是天雷所致,面颈和身体上依旧留着纵横交错树枝样的雷击纹,他拉扯着自己蓬松又充满焦糊味儿的头发团团转,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布衣裳凋零一地,身上不着寸缕,不堪入目。 宿莽和季云间各贡献了一件中衣和外袍给他穿着,没鞋,只能赤着脚。 赋华在湖边顾影自怜,自嘲的笑:“甚好一张皮囊,居然落魄至此。” 宿莽望着他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开口问:“赋华,你可知我师父和江家女有何渊源,她说的反悔了什么意思?还有什么计划?” 赋华并未回答,只赖皮地坐在地上,一双弯弯的眯眯眼闭着,道自己法力耗尽,全身筋骨疼痛,动弹不得。 两个少年便一边一个架起他,朝镇外走。 三人穿过偌大的金乌楼,它依旧安安静静地独自美丽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宿莽在倒塌的青铜大门前停下,问季云间:“你不找江家女帮你释魂了?” 季云间回头看了看金乌楼的主殿:“先送你们出去。” 看样子他并未放弃,打算独自一人去会江家女。 宿莽道:“要是不行你也别急,保住性命,我回头找到了我师父,也帮你问问。”宿莽觉得那个江家女虽未动手,但定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未必会帮季云间。 石门镇内此刻才真正的杳无人烟,无论是白日的生魂还是黑夜的怨魂,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头顶着晴朗的日光。 因为没有了阴魄的压制,两人架着赋华,略施法术,脚下生风,先去挖出了赋华小弟子的头颅,又没过多久就到了石门镇城镇门口。 季云间路过那个墓碑庙,只觉阴风阵阵,不由得多盯了两眼,却手中一沉,整个人被赋华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宿莽被压在赋华身下,脸色苍白,双瞳涣散,已然气息奄奄。 季云间明白这是濒死之相,可是宿莽并无内外伤,就在前一刻还耳目清明,神采奕奕。 赋华也不再装模作样,立即翻身爬起来拈住宿莽的手腕游进一丝法力探入他的体内。 四肢百骸,丹田周天,筋脉灵髓,都毫无异样。再探,得三魂皆稳,而七魄缺六,唯有伏失明明灭灭,摇摆不定,随时准备跑路的样子。 他拈住三魂各一线,左右下各一,形成三角阵,困住那欲逃跑的一魄,暂时稳住它,而后小心翼翼,大汗淋漓地撤出法力。 赋华刚引天雷,法力耗竭,此刻又榨出一点来结魂阵,只感觉全身酸软无比,颓然地坐在地上,这回是真的不能再挪动分毫了。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季云间只得将两人一拖一抱就近转移到破庙,在中央空地上落下一个光明咒来。 只是他也是奋战了许久,丹田空空,与赋华比也差不了多少,就见那光明咒跳跃了几下,而后肉眼可见的暗淡了下去。 夜色已然降临,冰冷的空气泛滥开来。季云间摸了摸宿莽的脸颊,只觉得比那冬日的河水也好不了多少。 他四下寻找生火的东西。 庙中龙女像身后有一个香案,季云间走过去,正好奇为何祭拜的香案会放在神像身后时,发现这香案木料干燥菲薄,便抽刀随手一劈,木头香案断成整整齐齐的几块,龙女身后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季云间先是拿刀探了探,没动静,后凑近了去看,里面幽然出现一张绿油油的面孔,瞪浑浊的眼珠,龇牙咧嘴地朝他笑。 第8章 疑云重重 季云间眉头都没皱,对着木材的刀尖转向,笔直地朝那鬼东西面部刺了过去。 那绿油油的鬼东西一蹦三尺高,一边“要死了要死了,我错了我错了”的大叫着,一边满庙宇乱窜,而季云间的刀一直追着他的屁股锲而不舍地乱砍。 赋华喘匀了气,正打坐呢,被人嚷嚷得耳朵疼。他一挥手,鞭子自手腕而出,与季云间的刀一前一后,妄图困住那人。 那人着褐色道士服,头顶的发髻也松松垮垮,不见拿什么法器,脚下的步伐却精妙无比,兜兜转转,左摇右晃,季云间和赋华的法器却始终未近得那人分毫。 那人跑了几圈,看两人皆没有收手的意思,无奈大叫:“我知道躺地上那小子怎么回事,快住手快住手。” 这才得以坐下来,喘几口气。 季云间盯着他那张绿油油的脸,皱着眉问:“你的脸怎么回事。” 那人不甚在意的抹了抹脸,露出下面白净的面庞:“无妨,探了江家的青石洞,沾了点石粉。”又转脸对赋华嘿嘿笑:“寒山道观,寒山。” 他笑得殷切,倒是让在打坐的赋华惊了一下,不过他满脸浓墨重彩的雷击纹,也看不太出来。他急忙拱手行了个大礼,道:“久仰前辈大名,晚辈天凌台赋华。” 寒山老道摆摆手:“什么前辈晚辈的,我不过是个老不死罢了。” 寒山道观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派,相反它相当的落魄寒酸,观如其名。整个道观在寒山半山腰上,茅草搭成三间屋,树木恣意,野草遍生。门徒三人,长者一人。 因为寒山道观小弟子以前是佛家弟子,相当慈悲为怀,不肯杀生,而他又握住了寒山道观的膳房大勺,主要食物来源是茅草屋上长出来的蘑菇和随手可挖的野菜。如若要吃荤腥,只能等着动物自尽。 譬如撞死在二师兄粗壮小腿上的兔子,被大师兄练功时不小心震落的各种鸟类,和被师父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大老鼠。 但这个落魄道观之所以名声大噪,主要还是因为寒山老道。 他是散修出身,传言他曾在寒山之巅和渚空城的前老城主祝宁生比了一场。两人都是有排山倒海,翻云覆雨的大能之人。 那一次,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漫天黄沙。没有人知道谁输谁赢,因为没人能坚持在场超过两个时辰的。 不过从此,两人以兄弟相称,往来频繁。 寒山老道本名并不叫寒山,无人知其名字。和祝宁生干过一架后,他结束了四处漂泊的日子,定居寒山,故此得名。 老道叫老道也不太确切。他看上去至多不过四五十的年岁,脏污下露出的面皮白净,手指修长,不像操劳之人,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的,一身半旧的褐色道服在肘部和膝部都打了补丁,脚下穿的草鞋也是缠得乱七八糟的。 他看赋华上下打量他,大方一笑:“我这浑身上下怕是没有能见人的地方了,哈哈。” 赋华干笑,只道没有没有,而后才不耻下问:“前辈方才说知道这少年人怎么回事?” 老道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来:“白玆的小徒弟嘛,万事由他终,知道知道。” 赋华直觉不简单:“此话怎讲?” 老道皱紧眉头:“年岁太久,不太记得了。” 季云间背上的刀铮地一声,露出半截精光。 老道慌忙挪着屁股朝赋华那边凑,语速飞快:“真不记得了。我只知道白玆这么些年将他困在身边,只是为了凑齐他的三魂七魄,你看现在他还缺着呢。这么多年了,白玆都没办成,那这事,肯定难于上青天。” “那这好好一人,如何没得三魂七魄?” 老道叹息一声:“那就得去问白玆了。自我认识他起,他就在为这事四处游走了。” 赋华:“可这宿莽看着也不大啊?” 老道:“你知何为宿莽?草冬生不死者,名曰宿莽。你以为他跟着白玆多少年岁了?” 赋华:“我结识白玆的大徒弟时,他还没有这个小师弟呢。” 老道呵呵笑:“就说你不要老眯着眼睛看人,那么窄的眼缝儿,怎么看得准嘛。” 赋华:“……” 老道又拿脚尖碰了碰季云间的脚:“臭小子,问到释魂的方法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季云间只觉得怒从心中起。他挑起一边眉毛:“石门镇?江云书?非石门镇人不可入?非受邀之人不可入?” 老道心虚:“这……当时情况特殊,不这么说,你肯定不会带我去找白兹。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将我从半空扔下?” 老道嘴硬:“那不是石门镇到了。从镇门入,要绕好大一个圈呢,这样节省时间。” 季云间又觉得手和背上的刀都奇痒无比,蠢蠢欲动。 寒山老道看他脸色不对,立即转移话题道:“这石门镇压城的阴魄已散,江家女已醒了是吗?”看赋华点头,他自言自语:“江云书失败了吗?” 赋华抬头看他:“江家女虽已醒,但江云书未必败。” 寒山老道未答,只拍拍屁股站起来:“不是要救这小子吗?扛着,我们走吧。” 季云间问:“去哪儿?” 老道:“找江家女呗。” 赋华打坐了许久,终于恢复一些,他苦笑道:“前辈,我就不去了,这次出来,我折了个嫡系弟子,得回去领罚。” 寒山老道嗤笑:“拿着江家女的人头回去,将功折罪岂不是更好?” 赋华:“江家女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是啊,一个个的都登峰造极了,还任性妄为。”老道似是自言自语,一撩道袍,大步流星的出了庙宇,半晌传来声音:“臭小子,还救不救你师父了?” 季云间只片刻犹豫,便扛着宿莽追了上去。 一路上月朗星稀,寒山老道虽在夜间赶路,却并不急躁。他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走,彷佛对这石门镇相当熟悉。 没多久,石门镇的界碑石已然清晰可见。 季云间道:“不是找江家女吗?干什么出镇了?” 老道:“走着就晓得了。” 就在两人即将迈出镇时,一道胭脂色的身影从身后追了上来。她轻盈落地,镶着金色的裙边在地上一拂,却没惹起半点尘埃。 是江家女无疑。 江家女貌似随意的走了几步,却封住了寒山老道和季云间的所有出路。 她依旧温温婉婉,看着季云间轻软的道:“本来放你们走是无所谓的,反正那小子离开石门镇走不了十里路就要死的。可现在他来了,你们就走不得了。”她白皙的手指着寒山老道。 季云间并不被她温良的外表蛊惑。知晓对方来者不善,压低声音问老道:“你有把握打赢她吗?” 寒山老道微不可见的抽了下嘴角,也压低声音回:“开什么玩笑,好些年前你师父都拿她没办法。何况我这丹元刚成,柔弱着呢,怎么打得过这个千年妖女。” “那你说来找她?” 寒山老道得意地笑:“山人自有妙计。”说罢,他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对江家女道:“江家女,你违背誓言在先,就莫赶尽杀绝了。否则白玆要毁了你这石门镇,也不过是一挥手的事罢了。” 江家女哼了一声:“那也要他还有命来挥这个手。” 老道见唬她不住,又一指季云间:“你知道他是谁吗?克己老头的亲传弟子。” 江家女心中一惊,强压眼中诧异:“克己从不收徒。” 寒山老道哼了一声,从季云间背上抽出那把两寸薄刀:“六棱总不会作假。” 不需细瞧,只要一眼,江家女就能认出那把刀。她美目瞪得溜圆,片刻愣怔后,仰面朝天哈哈大笑了几声,状若癫狂,眼角流出两行血泪:“好得很,好得很。” 语罢,她气息不稳,丹田动荡,脸上表情狰狞可怕,扭曲的身体上冒出丝丝黑气来。 寒山老道满意的看季云间一眼,感慨:“还是你师父好用。” 眼见江家女气极,身上大小周天大乱,脚步踉踉跄跄,面庞之上隐约浮现出另一个人脸来。 老道一拍掌:“加把劲!” 季云间皱眉:“……?” 老道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胡咧咧地念叨着,将他推至一旁:“不懂就别挡道。”他对江家女跳着脚叫唤:“你不知道吧!这个小子还有个师娘呢!端的是貌美如花,辞气温柔,和克己夜夜交颈而卧花前月下,把这小子当亲生的疼!而你终日守在这偏僻的石门镇,形单影只,与月对饮,好可怜哟!” 江家女已经撑不住半跪在地上,双手捂耳摇头,口中尖叫连连,若仔细分辨,似是“克己,克己”地惨叫。半晌她双眼充血,哇的一声吐出口血来,而后自胸口浮现出一圈金色的光轮,将她圈住后飞速的转着。 老道拍手:“成了成了,果然克己是最好用的,令她怒火攻心,神志不稳,就是我的胜利。” 季云间记得曾在江不如身上见过这种光轮。 地上江家女的五官开始扭曲变形,笑颜,哭泣,愤怒,忧愁一一闪现,胸口噗地一声闪出一簇跳动的绿色火苗来。 寒山老道反应迅速,他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什么,奔向前伸手欲夺。却有人身法更快,如狂风卷过,那绿色的火苗和季云间肩上的宿莽便都到了他手中。 那是个高大的年轻人,身型笔直,虎背熊腰,只是面皮白净得吓人,脸颊上圆圆的红晕像是画上去的。 他两指拈住那团绿色的火苗,嘴唇一嘬,打出一个响亮的口哨。而后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个纤细苗条的女子,一样的面皮白净,脸上两坨画出来的红。 那女子接过宿莽,单手卸了宿莽的下巴,将那绿色的火苗塞进宿莽张开的嘴里,用力捂住。宿莽的咽喉上下动了一下,女子又单手将他下巴接了回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得季云间瞠目结舌。 第9章 魂瓶之争 那个冒出来的女子率先打破了沉默,木着脸,拍了一下身边高大的男子,道:“师父说过不能抢别人的东西。快道歉。” 男子立刻双膝跪下,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双手一拜,大声对着季云间道:“对不起,抢了你的东西。”又膝行至老道方向重重一拜:“对不起,抢了你的东西。” 淡定如季云间也被这个大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侧身避过。过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这个“东西”指的应该是宿莽,眉间皱了皱,回道:“不必。” 那人直起身来,转头问女子:“可以起来了吗?” 女子点头:“听他的意思应该是可以了。” 寒山老道反应了过来:“你们是……” 话未出,那女子抱着的宿莽悠悠地叹出一口长气,张开眼睛,醒了。 高壮男子立即高兴的凑过去,喊道:“师弟。” 宿莽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从抱着他的女子脸上转到男子脸上,又望向不远处的季云间和老道,最后看到地上的江家女。半晌,问:“这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里?” 女子回:“我们从节南山就一直偷偷跟着你了,只是这石门镇我们进不去,就一直在外面守着,等你出来。” 男子指了指季云间和老道,回:“这两个人背着你出了镇子,然后被地上的这个人拦住,他们说话,地上这个就……”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好像病了,有东西从她身上出来,瑟瑟就给你吃了,你就醒了。” “我吃……吃了?”宿莽跳脚,指着瑟瑟:“你给我吃什么了?不要老是乱给我吃东西。” 他欲挖自己喉咙,寒山老道制止他说:“吐不出来的,你吃了江家女的七魄其一。” 宿莽看看老道,又看看季云间。季云间主动上前介绍:“这是寒山道长。” 寒山摸了摸下巴的几根胡须,甚是满意季云间没有用“臭道士”的措辞。 宿莽追问瑟瑟:“不是,为何你们要一路偷偷跟着我?江家女又为何倒在这里?为何给我吃江家女的一魄,寒山道长又为何会在这里?”他的头脑乱得很。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又回到那个墓碑庙里坐下来慢慢说。 老道先是将江家女和他自己为何出现说了一通。 宿莽一指那白面女子:“瑟瑟,你接着说。” 瑟瑟言简意赅:“那日,山门大乱,师父给我们绑了红丝。”白面男子举起手腕,一条红色游丝从他的手腕一闪而出,没于宿莽的断虹剑柄。 “这是为了不弄丢你,”瑟瑟继续:“然后让我们偷偷跟着你,帮你忙。” “帮什么忙?” “不知道”瑟瑟木着脸。 “那你干什么给我吃江家女的一魄。” “不知道。”瑟瑟依旧木着脸。 “放屁,你做的事情你说不知道?”宿莽再次跳脚:“每次都这样,每次你们有什么事都瞒着我,就连和师父说话都要用隔音术。现在节南山有难,师父生死未卜,你们还不肯和我说实话?” 那两人依旧木着脸,坐在一起无动于衷,稳如泰山。 老道连忙打圆场:“说不定他们真不知道呢,你师父那德行,一向喜欢打哑谜让人猜,你又不是不知道。” 宿莽还要再骂,腰间有什么拱了拱,原是那个先前在山洞里捡的玉骨瓶,呼的飞了出来。 它在墓碑庙里毫无目的的转了几圈,而后停在门口,被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握住了。 来人白发如瀑,一双美目眼波流转,却隐约露出铿锵之意。她握着玉骨瓶的手露出一截手腕,似莹莹发出柔光,引得人不由自主的去看。 众人愣怔间,只听得季云间重重几声咳,才醍醐灌顶般醒过来。 宿莽第一个发声:“江云书?” 江云书一笑:“白玆的小徒弟居然长这么大了?不容易啊。” 她又环视四周,手指摸上那粗糙的墓碑墙,喃喃道:“居然还能见到这个庙,我也不容易。” 寒山老道接话:“你能压制住江家女了?” “可能能坚持一刻钟吧,”江云书拢了拢鬓发:“毕竟她刚失了一魄,而我三魂七魄齐全,怎么也是要试一试的。” 季云间不等其余人开口,抢先掏出了胸口的锁魂瓶递到江云书眼前:“释魂方法。” 江云书接过那个瓶子,掌心缓缓飘出一个阵法,笼罩住了瓶子,片刻后笑意盈盈地问季云间:“众所周知我的锁魂瓶和方法可不便宜,从不单卖,何况是克己仙尊的魂,小兄弟可准备好银子了?” “你现在这情况,要银子有何用?” 江云书一滞,自嘲的笑:“也是。”她将魂瓶托到季云间面前,另一只手指了指宿莽道:“可是,他和你师父只能救一个,你选救谁?” “师父。”季云间毫不犹豫。 宿莽一个踉跄,这人真真是都不遮掩一下,理直气壮的。 江云书道:“那你杀了他,我才有肉身给你师父呀。” 这下季云间犹豫了,他的手缓慢的握上六棱的刀柄,可是一直没有动做。 瑟瑟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摸到了江云书身旁,伸手欲夺江云书手上的魂瓶,却被比她反应更快的季云间一手抓住了手腕,一手扼住了脖颈。没想她早有防备,身形一矮,后面紧贴着高壮男子,五指成爪,朝季云间天灵扑来。 季云间还没感觉到女子皮肤的温度,就被铺天盖地的杀气卷得一个错身,一脚踢到男子粗壮的小腿,只感觉如精铁般,纹丝不动。 高壮男子正要再打,被宿莽控制住了。 他嚷:“事情还没理清楚呢,干什么打起来?发抖你先住手。季云间你也别伤着瑟瑟。” 发抖已经捏上季云间肩膀的手老老实实放了下来,垂首站在一旁。瑟瑟也从季云间放松的手里退出几丈开外,却突然大嚷:“发抖,抢。” 发抖的上半截身子和下半截身子以完全相反的方向扭转了一下,用和他的外表完全不相配的速度和敏捷,一把夺过漂浮在江云书掌心的魂瓶,落在庙宇的房梁上,而后从房顶的大洞纵身跃出。 待季云间跟上房顶时,他已经不见踪迹。 季云间的愤怒已经是不加掩饰了。他周身气息凌厉,眼神冰凉,一股罡风带着六棱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在了宿莽的脖颈上,甚至逼出了一丝红色的血线。 他盯着瑟瑟,一字一顿的说:“还来。” 瑟瑟后退了一步,木着脸道:“不还。”而后如一只纸鸢一样轻飘飘的飞了起来:“师父说宿莽死了也无所谓,魂瓶到手不能还。”话未落,人也不见了。 宿莽看到季云间脖颈上的青筋怒张,原本贵气的眉宇间戾气逼人。他脑子飞快转着,拼命自救:“我也有红线,能追踪到他俩的位置,我保证带你去找他们。” 说罢,他唤出断虹,剑柄上一条红丝一闪,指向正东方。 “他们既要抢,就肯定是有用。有用的话暂时就不会伤克己仙尊一分一毫。我保证见到他们,一拿到魂瓶,马上还你。” 江云书也开口:“你现在杀了他也没用。你师父的释魂法,也要找他的师父白玆,你还不如带着他呢。” 季云间听到,眼里的杀意消退了一点,六棱却依旧架在宿莽脖子上:“杀了他,我一样可以找到白玆。” “可是你不一定能找到我师兄。”宿莽见架在脖子上的刀退了力道,松了口气:“瑟瑟和发抖是我师父的亲传二弟子,也是我二师兄,他们一向为我师父天南海北各地奔波。这么多年,就算我和师父寸步不离,也是几年才见他们一面。不过我现在有红绳,自然能轻易找到他们。” 寒山老道插嘴道:“快别管那些,江云书撑不住了。” 就见江云书的脸扭曲了一下,捧着胸口,撑住墙壁,对季云间道:“你寻到白玆,他……”话未讲完,她就像被抽掉了所有生气一样,萎靡在地。 季云间奔过去,扶起她,问:“他什么?” 江云书已经闭眼垂首,嘴唇呢喃,断断续续道:“去找南洲……明珠……。”而后她突然抬头,却已然不是那个眼神坚毅却风姿绰约的妇人,而是一幅温婉恬静的模样。 她朝季云间柔柔一笑。 季云间就见她整个人发出柔和的白光,而后视野里的东西成了双层,一股魂魄被生生剥离的痛感翻涌而来。 寒山老道从季云间的背后突至,指尖在江家女的额间一点,她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呆在原地。 季云间的痛感没了,可是整个人一股虚妄感,老道的脸凑得他很近,可是他又看得很是飘渺,声音也是来自远方的,被隔离在骨头外,听得不甚真切。 老道喊宿莽:“跟上。”而后拖著季云间飞速后退,也从庙宇房顶的大洞翻了出去。 三人在夜色里狂奔。 待季云间终于回了魂,老道大骂道:“你没看江云书那个马上就要鬼上身的样子吗?还赶上去给江家女抽魂。” 宿莽问:“她真能如传闻中的,看人一眼就锁魂?” 老道呵呵地嘲讽一笑:“不然呢,你以为流言都是虚妄?经久不衰的流言必定有它经久不衰的道理。更何况,她又拿到了镯子。那可是用她自己的伏羲骨制成的。法器与主是同灵,又通灵。怕是你师父来,也得抵上七成功力才能治住她。” 宿莽咂舌。 三人不敢停留,仓皇跑出石门镇,马不停蹄,披星戴月,翻山越岭,风尘仆仆地到了天凌台地界才敢找店停下休息。 第10章 珍珠扇引君入瓮 一入天凌台,四周充斥着安宁祥和的灵气,寒山老道如老黄牛般喘着气,拍着自己的胸膛,死活不肯再走了。 宿莽见季云间头也不抬的往一间牌匾角落印着“安”字的客栈走,急忙拉住他:“没必要,没必要。这可是君字商号,能去的人非富即贵,咱三人随意找个地方打发一晚也可。” 季云间看了看宿莽那一身脏得发灰的靛蓝色袍子,又看了一眼满身尘土遍处补丁的寒山老道,神色淡然地掏出一块玉佩,一掸衣袖,长腿跨进了君字商号的门槛。 宿莽不明所以,但见老道笑得没脸没皮的跟上,他也扭扭捏捏地跟了上去。 自下了节南山,他是身无分文,困了就是睡睡山洞和树杈,饿了就地猎个野味烤了。反正一路上江不如也没醒过,他背着她和之前师傅带着他下山时一样,绕过城镇,沿着山路走,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反正就这么个习惯。 而现在,他和寒山老道一起泡在一个大木桶里,热气蒸腾,水气缭绕,四肢百骸就像被反复梳理了好几遍,温暖得骨头都酥软了,每一寸肌理里都渗透着两个字——舒服! 老道摊开四肢,露出肚皮,舒服得直哼哼:“这君字商号的仙家药浴果然名不虚传啊,要是每天泡一泡,无缘人都能结出仙缘来。” 宿莽一听是药浴,赶紧打听:“道长,我们这一泡、一吃、一睡的得花多少银子?” 道长哈哈笑:“不用不用,你呀,抱紧季云间那小子的大腿,每日都可以来一泡、一吃、一睡。” 宿莽摸摸脖子上的刀伤,心里还有点发怵,这个大腿抱得不好可是要命的。 泡过仙家药浴,换上店小二送过来的丝滑的内衫和滚着银边的暗纹雪青色外袍,衣物的每一处接缝和针脚都隐藏起来,怎么动都完全不会硌得人疼。 他回头捡起自己以前的衣物,左看右看觉得不止一点儿粗糙,上面乱七八糟的针脚也太潦草了点,果断扔向窗外。 他们不过在舒适的客栈休息了一夜,季云间就催着上路。 断虹上的红线先是指东,后又转南,最后又朝东,三人在几个城镇间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计算了下路线,还不如笔直南下走得快。 寒山老道首先不干了,他甩着变得乱糟糟的头发说:“不走了不走了,累死老道了。你这破红线,靠不靠谱啊?” “这可是我师傅绑的,除非他解除法术,或者有双方中有一方死了,否则红线绝不会消失。” “那你那对劳什子师兄师姐,不会分开吗?绑红线的不拿着瓶子,我们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瑟瑟发抖是双胎,不是师兄师姐,是二师兄。”宿莽认真介绍:“他们离开彼此就会完全失去法力,所以绝不会分开。” 老道听了皱起眉头:“老早就想说了,这什么破名字,谁起的?” 除了自家师父赐的名,还能有谁? 倒是领先几步的季云间被一群人围住了。 他今日穿着墨灰的斗篷,依旧戴着风帽,帽沿低得宿莽都要怀疑他看不见路。虽然如此,但是他颀长精神的身型,浑身清冷的贵气,惹得不少姑娘眼睛偷偷往他那里瞧,身体不自主往他那边凑。 季云间举手投足一派自在坦然,完全没被人围着看的尴尬。 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掌大小的扇子,展开的时候被日光一衬,泛出流光。再仔细一看,居然是用珍珠锻造而成,难怪如此精巧夺目。 卖扇子的是个小姑娘,她眼睛又大又圆,皮肤黝黑粗糙,头发也结了缕,手臂上甚至还挂着几片鱼鳞。 小姑娘对季云间说:“公子若是喜欢,随便打发小的几个钱就可以了。这个东西是我家老父亲从南海深海采回来的,采时因太久不得换气,溺死在海里了,尸身浮上来,手里就握着这个。据说是南海鲛人的遗物,不过真假咱也不懂。”说完她紧紧盯着季云间的脸。 季云间将扇子拈在手里,问小姑娘:“你家里还有类似的东西吗?” 小姑娘眼睛更亮了:“还有好多,不过我家有点远。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季云间没说话,倒是旁边的一个女子接话道:“你都去拿过来,我替这位公子全买了。” 小姑娘犹豫:“我家有点儿远,那恐怕得等我两三天才行。” 那女子道:“你尽管去,我和这位公子在这里等你。”说罢,眼含秋波的看了季云间一眼。 围观的众人起哄,爆发出“哦~”地一声。 又有另一个稍丰腴的女子不满了:“凭什么你买啊,我可以出双倍的价格。” 旁边还有人喊道:“那我可以五倍。” 众人此起彼伏的正起着哄,有一满脸肥肉的男子却在人群里拿着一张画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季云间。 宿莽刚挤进人群里,一眼便看到了那纸上画着一个男人,再细一看,不赫然就是季云间吗?!可那是张悬赏令!!!而且是身价极高的悬赏令,更主要的是颁布悬赏令的是渚空城,上头更是盖着祝适小城主的私印。 拿画的男子手指在季云间和画像之间反复横跳,结结巴巴刚说上一句:“你们看……看像不……像……” 显然寒山老道也看到了,他挤开人群,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将男子手中的画像拍在地上,还顺便踩上两脚,对那个卖货的小姑娘说:“你带我们去你家看看,得是好货才要,不然不要的,”然后又回头对闹哄哄,因为竞价差点打起来的人群大声道:“别喊了别喊了,你们再有钱,也比不上这位公子,他可是君字商号的主人。”说罢,老道熟捻的拽起季云间腰间坠着的一块白玉牌,上面雕着一只翱翔的火凤,隐约组成一个安字。 寒山老道特意将玉牌往那男子眼前递了递,这才装着刚发现的样子“哎哟”一声:“对不住,这画是谁的?是我撞掉的吗?”他又从季云间腰间扣出两块银子,朝准备发怒的男子道:“赔您,赔您。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也不知够不够,不够您就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从榜上撕下来的通缉令,哪里是什么值钱的画像。 但是先不说男子能不能拿下季云间,就算拿下了,渚空城会不会兑现承诺给他大把赏金也是个问题,毕竟最近渚空城的风评可不太好。 男子拿过寒山老道手上立刻就能赚到的银子,抖了抖脸上的肥肉表示谢意,转身就走,生怕寒山老道后悔。 围观的众人见了白玉牌更是噤声不语,刚刚喊价的那几个女子又暗暗瞟了几眼季云间,脸蛋更红了,却再没人吱声。 卖扇子的小姑娘再三确认三人真的要去她家看货,乐得赶紧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跑到前面带路。 宿莽找了个时机趁季云间不备,悄悄拉了寒山老道在后面慢慢走,问:“他真是君字商号的主人?” 君字商号是玄门最大、分店最多、店面种类最全的商号。 传言其背后靠山是神出鬼没的天地灵居。而老板君安是个计出万全、长袖善舞的同时却风流成性、恣意妄为的人。此人虽修为低下,但常年带着一个高手为她保驾护航。那绝世高手对她忠心耿耿,经常助纣为虐。只要是被君安老板看中的人,高手必定会兢兢业业将其送到老板床上,即使对方不愿意,也会砸钱砸到人家愿意。 君安掌控着玄门大量的古籍、密法和高阶法器,更是有一帮精巧绝伦的工匠,无论是面对普通百姓还是玄门中人,她都能做到面面俱到,只要价钱到位,她能满足任何人的任何需求。 老道闻言撇撇嘴:“当然不是。天下人都知君字商号是君安的,而君安是个女的。” “那君安不是最好男扮女装吗?”宿莽一脸纯洁。 “……这还真不好说,要不你去试试他?”老道笑得一脸猥琐。 宿莽看着季云间的背影,总觉得越看越不对劲,那背影清瘦,腰细腿长,青丝挽个髻,插支女簪,说是女冠绝不违和。 三人没想到,小姑娘的家着实挺远,才走了半天的功夫,老道又嚷嚷着累死了,累死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又不知所措地搓着手,一张黝黑的脸憋得通红。 季云间在君字商号里取了一辆马车外加两匹马,即使这样几人还是跑了整三天才到。 是天凌台边境的一个小渔村,叫青州府。一路上闲聊下来也知道小姑娘叫小禤,祖辈靠海吃海。 老道问小禤:“你不说等你两天就行吗?我们这马车可都跑了三天。” 小姑娘嘿嘿一笑,黝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说:“我水性好,我家在下游,我顺着水流游回家,不过一天一夜功夫。取了东西,再架着船回城,顺风的话,两天一夜也够了。” 老道咂舌:“在水里漂一天?怕是要褪层皮吧?” 再打量小禤家里,可谓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泥糊的墙上留了三个洞,就是两个窗户和门。墙上挂着两个蓑笠,地上立着一块大石头和一垛草。估计石头是桌,草是床。因为石头上放着缺口的泥碗,而草垛里爬出一个脏兮兮的短发小孩来。 第11章 遍知真人坐困愁城 他看有陌生人进来了,连忙又爬了进去,拿草挡着自己。 小禤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俩只有一套衣服穿,一个出去了,剩下的一个就只能在家里。” 宿莽看看空荡荡的窗户口和没有门板的门洞,道:“你们这和睡在外面有区别么?” 老道反驳他:“至少有个房顶挡雨雪不是。” 而季云间可不关心别的,他看了下一贫如洗的房子:“东西放哪儿?” 小禤急忙跑到那垛草跟前,赶出那个小孩子,众人这才看到原来是个男孩儿。他扭捏的捂着重点部位,取下墙上的蓑衣胡乱遮挡了一下,又回去帮小禤搬草。 一阵尘土飞扬后,草垛被移开,露出的一小块地面居然铺着木板。 两个小家伙移开那个木板,又露出一个地洞来。 洞口很窄,成人估计过不去。不过两个瘦成皮包骨头的小孩倒是轻而易举地来回穿梭,还真搬出不少东西。 老道先过去挑挑拣拣的看了一遍,都是一些玄门的法器,有些太久了,布满了锈迹或者泥土。季云间嫌弃地待灰尘落了地才靠近,又干脆利落地拈了个清净咒,才一个一个地拿起来看。 拣了半天,季云间在各种杂物间翻出了一个夜明珠。 夜明珠已经不亮了,灰蒙蒙的,不过凑近了看,还是能看到内里幽幽的白光。 老道也拿眼凑过去:“不发光的夜明珠,那还叫夜明珠吗?” 季云间瞥了他一眼,将珠子收入怀中。 宿莽看他动作行云流水,一派自然,而后抬脚就要走,连忙拉住他:“哎,给钱啊给钱。” 小禤带着小男孩眼巴巴的看着三人。 “这你拿了人家东西,不给钱?” 季云间看了看呆呆的两个小孩,从怀里掏出先前的那把珍珠扇子,说:“这是倾海扇,原先是我母亲的法器之一。不过她不常用,反而喜欢做头饰戴在发髻上。”他又举起那个夜明珠:“这是我族中人死后内丹化成的心头岩。这本就是我家里人的东西,现在到我手里也算物归原主了。” 宿莽:“你说是你家里的就是你家里的?刻你家名字了?”说罢扒拉着季云间要去夺那心头岩。 季云间被他扒得站立不稳,心头岩掉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季云间也不慌神,隔空朝它注入一丝法力,心头岩像回应他一般,幽幽地发出白光嗖地一下回到他掌中。 他将心头岩递给宿莽:“你试试。” 宿莽摆弄了半天,那心头岩纹丝不动。 季云间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我就说是我的东西吧”的意思,而后拂开宿莽,再次确定地上再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后,走了出去。 老道凑到宿莽旁边说:“真是不要脸。抢小孩的东西,还是这种生死存亡都成问题的小破孩。” 宿莽回头看他:“你是帮忙拉住他,还是愿意帮他付点钱?” “我可没钱。”老道一撇嘴:“我也打不过他。劝你可别惹恼了他,那家伙杀人不眨眼的。”说罢他朝宿莽做了个口型:“通缉令!”又屁颠颠的跟上季云间。 小禤见状立刻奔出去,扯住季云间的衣角:“山人,山人,你不可以这样的,不好这样的。至少留点吃的东西,可怜可怜我们二人罢……” 季云间顺着拽住他衣角的手往下看,小女孩还没发育,干瘪的胸膛在破衣烂衫里露出来,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甚至于因为没有营养,她的头发稀疏枯黄,露出大片的头皮。 季云间眼神冰冷,并未因此动容。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小禤,只吐出两个字:“放手。”同时六棱在他背上颤了一下。 老道连忙上前一巴掌拍住躁动的六棱,一手撕开小禤,对季云间说:“不可不可不可。我找找别的,别的东西。”说罢,他将自己和宿莽全身上下都翻了一遍,什么都没翻出来。 两人的身上只会比小禤家里的墙皮都干净,宿莽更是从来没有过钱袋这种东西。 宿莽问小禤:“要不你们跟我们走?反正你这个房子,有和没有一个样吧?” 小禤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可以,阿翟离开青州府就要死的。” 三人互相望一眼,老道问:“这怎么说?” 小禤亮晶晶的眼睛里立刻盛满了泪水:“是我骗了山人们,我们并非青州府人而是南海渔村人。自南海、南洲两地被划为渚空城地界后,我俩便离开了家乡,一路流浪来天凌台投奔亲戚。原本一路上除了吃得不太饱,穿得不太暖,也没有别的。可是到了这青州府,阿翟就生病了。他总也吃不饱,饿得狠了,有时候连泥土都吃。更严重的是,只要一离开青州府地界,他就会死。” 说完这话,阿翟跑了出来,怯生生地躲在小禤身后看着他们。 宿莽发现他嘴里在嚼着什么。小禤也注意到了,她伸手进阿翟的嘴里掏出了一大把干草。而后就像是为了印证小禤的话一样,阿翟立刻哇哇大哭,嚎啕大叫,冲了出去。 小禤拉他不及,也追了过去。 就见阿翟一边跑一边嚎,渐渐的,头顶泛出光来,因为他的头发开始大片大片的脱落,肌肤褶皱堆叠,化成雪片一样扑簌簌往下掉,顷刻间鲜红的肉就露了出来,那肉迅速萎缩,露出包裹的白骨。阿翟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下开始大口的呕吐,恨不得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小禤追上去,可能是见惯了如此骇人的事情。她也不见慌乱,只是拖着阿翟的身子往回拉,沿着返程的路,阿翟渐渐不再呕吐,呼吸开始平稳,血肉重新鲜活起来,肌肤从没掉光的地方大面积覆盖,头顶长出毛茸茸的黑发。 “遍知真人!”宿莽和寒山老道异口同声的说。 看季云间貌似不解,宿莽解释道:“不要被名字迷惑,不过是一种厉鬼罢了。只是他喜欢圈地为王,在他领土范围内的活物都是他的口粮,一旦口粮吃光,就要附在别的活物身上,跟随移动,重新找个繁荣昌盛的地方。” “看样子这个阿翟就是被他附身了。只是他年纪小,又体弱,承受不了遍知仙人迁徙时带来的被它害死的怨魂反噬。”老道补充。 小禤听他三人似乎知道缘由,放下已经平静下来的阿翟,膝行到三人跟前,扯着老道的裤腿哀求:“山人,求求您,救救阿翟。” 老道一蹦三尺高,躲到季云间身后说:“这娃娃真不会挑人。可不是看上去年纪最大,就是最厉害的。” 宿莽:“我可是听说寒山道长在寒山之巅与渚空城老城主大战三天三夜,搅得天翻地覆。” 老道不屑:“祝宁生那老家伙也配和我打?”顿了顿:“和以前的我打。” 季云间:“他内丹尽失,最近才重新炼回来。” 失了内丹还能再练回来?宿莽可从来没听说过,可是眼下在小女孩和小男孩高高低低的啜泣声里,他实在是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阿翟恢复速度惊人,已经能站起来了。他睁着乌黑的眼睛,依旧是躲在小禤后面瞧众人,没东西吃,就拿自己的手指头塞嘴里搅着。 宿莽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四周都是空荡荡又破烂不堪的屋舍,倒是百步之外的地方立着一个牌坊,上书青州府三个字。从街道的宽敞程度和房屋的密集排列可以看出这曾经是一个非常热闹繁华的地界。只是现在黄土飞扬,遍草不生,安静得一只飞虫都不见。 老道掐了掐手指,道:“算来,这青州府是天凌台地界,倒是可以问问那天凌台的几个老古板。”想了一下又道:“不对,几年前,天凌台和渚空城不合,这青州府在两者边缘地带,被争来抢去,现下应是渚空城的地界。” 宿莽对各门的管辖区域划分不太清楚,他只知道从距离来说,青州府距天凌台应是近一些的,当下就说:“还是去天凌台更近。” 老道赞同。 虽然寒山老道的修为不及从前,可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知之甚广。他和宿莽季云间耳语一阵,道出一种秘术。选了正午日间最盛,怨魂最弱的时候,让两人合力悄悄地封了阿翟体内的遍知仙人。 小禤见阿翟被两人弄得像睡着了一般,问:“这样他就不会乱吃东西了吗?跑出去也没关系吗?” 老道答:“跑不出的。还没出这青州府,就得死。要吃东西?你也要这里有东西吃才行啊。” 听到这话,宿莽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念头,但是没来得及抓住。 三人再三告诫小禤在原地等他们从天凌台带人回来,便又向着天凌台走。 说巧不巧,季云间虽不想管这闲事,但宿莽的红线居然也是笔直的指向天凌台。 离天凌台近了,就能看到天凌台的嫡系弟子头顶聚花冠,身着白袍在各村镇巡逻。 三人依旧找了君字商号的客栈落脚。只是还没来得及走上台阶,就从里面飞出一个黑壮大汉来,那人躺在地上七窍流血,一动不动,竟是气息全无。 三人抬眼看去,客栈门口站着一个青衣女子,面无表情朝店小二吩咐道:“打扫干净点。” 小二麻溜的上前,明明是个又瘦又小的个子,却单手提着地上又高又壮的汉子,健步如飞地跑了。 倒是寒山老道一见到那女子的脸,轻道一声:“娘诶……”拿袖子捂了脸藏在季云间身后。 客栈二楼的窗户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寒山道长,季小弟,别来无恙呀。”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老道又是一声“见鬼”撒腿就要跑。 二楼坐着个翩翩公子,端着一个小茶碗,见状轻喝一声:“知非。” 一楼站着的青衣女子闻声而动,五指成爪,如捉鸡崽一样拎着寒山道长的后脖领上了二楼。 宿莽和季云间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第12章 头顶之上郁郁葱葱 上得二楼,宿莽才见那个翩翩公子原是女子扮成。她虽梳着男式发髻,穿着男式衣服,却也没有刻意掩盖女子的特征,十指丹蔻,耳铛明珠。 她捏着茶盏笑问寒山老道:“道长跑什么?” 老道:“不知道,看到你就下意识……” “这是什么话,我如此面目可憎?”她眼含笑意:“怕是半年多不见了吧?” 老道唯唯诺诺:“是是是,大半年有余了。” “道长可是重塑金丹了?” “是是是,重塑了。” “我那药丸,可是好使?” “是是是,好使好使。” “那道长可愿卖身为奴了?” “是是是,卖身为奴。” 女子噗的一声笑出来。寒山老道这才反应过来,讪笑着道:“老道人微望轻,不可不可不可。” 知非见自己主人递了个眼色过来,乖巧的拉出一张椅子,对三人道:“道长请坐,季公子和这位公子也请。” 老道屁股只挨上椅子的一个角落坐下,一幅坐立不安随时准备跑路的样子。 倒是季云间大大方方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 宿莽也是个自来熟的个性,挨着季云间坐下来。 对面女子红唇翻飞,吐出两片瓜子壳,看着宿莽到:“这位小兄弟有点儿面生呀。” 季云间道:“节南山白玆之徒,宿莽。” 女子上下仔细打量了宿莽几眼,道:“白玆的徒弟?他那三个徒弟,大的憨直,中间的是龙凤胎,看你这不谙世事的样子,莫不是那个最小的?”见宿莽点头,她一脸惋惜:“真是,没有一个有白玆神尊十分之一的风采。小女子安隅。” 她随意拱了拱手,脸上的神色是一片自信张扬,翘起一只脚踩在椅子的一边,真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季云间看了老道一眼,老道的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 又得知三人是要上天凌台打听青州府的遍知真人,她好奇地多问了几句:“这遍知真人又不厉害,你们自己解决了,也算是为百姓造福,兴师动众的去天凌台干嘛。” 老道哼哼:“那遍知真人已修出灵智,哪里还是普通的货色,况且它还附在了个小孩身上。若是不用天凌台的净魂术一次性拔干净了,只怕那娃儿必死无疑。” 安隅斜眼看老道:“喔唷,才知道寒山道长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 老道也不谦虚:“年纪大咯,才知道与人为善与己为善的道理。”他说这话时,眼却看着季云间。 季云间端起一杯茶水,慢慢抿着,目不斜视,听得这话,嘴角嘲讽地勾起一半若有似无的弧度。 安隅说这个客栈这两日已经被她包下来了,不过还是可以匀几间房给他们的。 入了夜,必定是要泡一泡君字商号的仙人药浴的。 宿莽见怪不怪地翻了翻依旧精致得不见针脚的中衣和外袍,悄悄退出了自己的房间,蹑手蹑脚屏气凝神上了房顶。 宿莽法力深厚,想要踏雪无痕也不是什么难事。此刻上了房顶,琉璃瓦硬是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他记得季云间和他只隔着寒山老道的房间。约莫到了位置,正欲轻轻的掀起一片瓦片,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大骇,但还是忍住了到嘴边的叫喊,回头一看,是安隅。 她的美目好奇的看着他,好似在问他干嘛。 宿莽抵住一根手指在唇中,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还要去揭瓦片。 安隅按住他的手,轻声说:“不告诉我就别想动。” 宿莽见她说话,底下的季云间也没有动静,便也悄声说:“你和季云间很熟吗?”见对方摇头,他一脸我就知道的得意神色,接着道:“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安隅眉毛一挑:“哦?” 宿莽神神秘秘的:“他其实是个女的。”见安隅一幅吃惊的样子,他又带上点得意道:“其实他真实身份就是这个君字商号的女主人,君安。”宿莽朝下指一指房内:“平日里她都是女扮男装,不信的话跟我看。” 安隅听后一脸的意味深长加恍然大悟,松开了按住宿莽的手。 宿莽顺利揭开了房瓦。位置经过精心测量,肯定是对的,就是因为太准确了,正对着浴桶上方,只看到了白雾缭绕,热气蒸腾。 因为看得不甚清楚,他和安隅两人头碰头,几乎要趴下去了。 半晌,安隅翻身坐好:“不行不行,看不清楚。”这个姿势维持得她腰都要断了。 宿莽眼睛盯着房内,拉着她的衣袖,兴奋的喊:“快点快点,起身了起身了。” 这一喊,声音可不小。 季云间头也没抬,他的六棱嗖的一声飞出,直指二人。 房顶顷刻间就破了一个大洞,毫无准备的二人笔直地摔到了浴桶里。 安隅的修为不高,宿莽在空中托了她一把,让自己垫了底。 安隅嘿嘿嘿的手脚并用爬出浴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的婢女知非已经赶了过来,拿了个大巾,将安隅从上到下包起来,扛着就走了。 留下浴桶里被安隅踩了好几脚的宿莽,湿漉漉地睁着大眼睛,看着居高临下的季云间。 季云间没有想象中生气。他下半截身子围着一条浴巾,敞着上身,斜睨着宿莽:“看清楚了吗?” 宿莽木头一般的点头。 “男扮女装?” 宿莽摇头。 “滚。” 宿莽从浴桶里爬出来,同手同脚的从大门走了出去。 房顶破了个大洞,自是不能住了。季云间相当霸气的征用了宿莽的房间。宿莽只得和寒山老道挤到了一起。 老道得知原委,笑得前仰后合,吸气的声音像是喉咙里藏了只鸭子:“哈哈哈……你能……活着出来……也是命大,哈哈哈。” 待他不笑了,又悄悄凑到宿莽耳边说:“我告诉你个傻小子。有些女人呢,是这样的。”说罢他将双手放到胸前画出个半圆:“还有些女人呢,是这样的。”他又用双手在胸前笔直的抹下去:“和我们男人一样。” 宿莽不信:“你不是个纯阳道士吗?哪里会知道什么女人什么样?” 寒山老道一脸深邃:“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再说了,我是半路修道的,原先也是有过婚配的。” 宿莽信了八分,双手朝胸口笔直一抹而下:“那这样的,怎么区分男女?” 两人在被窝里同时向自己的胯/下看去,寒山老道深沉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宿莽睡得大汗淋漓,噩梦连连。一会儿是老道挺着胸前的两团大肉包子追他,一会儿是自己胯/下凉飕飕的,最后季云间涂着胭脂,浑身赤/裸,重点部位却被一大团白雾遮住了,看不清楚。他还非得逼着宿莽看,问他自己到底是男是女,答得不对就要一刀砍了宿莽的头。急得宿莽出了一头大汗。 如此一来,宿莽必定起晚了。 他走到楼下大堂时,众人都已经吃好了早饭,在备马了。宿莽从店伙计手里拿过两个肉包,想起昨晚的梦,总觉得现在吃包子怪怪的,又推了回去。 安隅依旧一身男装,骑着一匹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安静母马。季云间则是一匹枣红色的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臭脾气马,它不停的打着响鼻,蹄子躁动不安地扒着泥土灰尘。 季云间今日依旧穿着斗篷,风帽兜住大半张脸。宿莽联想到那张通缉令,也不难理解他为何将自己裹得这么严实了。 宿莽翻上剩下的最后一匹马,驱马凑过寒山老道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季云间为何被通缉?” 老道摸了摸胡须,笑得猥琐:“说是他和渚空城城主夫人私奔了。” 宿莽正举起水囊喝水,听得这句话差点喷老道一脸:“真的吗?渚空城城主夫人不是君字商号老板君安吗?” 那可是一段强强联合的佳话,况且宿莽还记得俩人成婚也才不久,新娘就这么轻易被季云间拐跑了?难怪老道说季云间是君字商号的主人,依他和君安老板的关系也足以和渚空城城主城称兄道弟了。 宿莽几乎能想象渚空城那个温文儒雅的祝小城主在家里头泛绿光,气得跳脚的样子了。 又走了一段,宿莽发现安隅和她的婢女一直跟他们同路,不由得问那个婢女知非:“你们也上天凌台?” 知非点头,回答言简意骇:“寻物。” “何物?” 知非瞟了他一眼,想着好歹宿莽的师父白玆也是一个名扬四海,广见洽闻的多识君子,便有意与他多说两句:“南海遗珠。” 宿莽乍一听到,望向季云间,他没记错的话,江云书说过要释克己仙尊的魂,必要的两个条件,其一是师父白玆,其二是南洲明珠。 他试探着问:“南海遗珠没听过,倒是听说过南洲明珠。” 这回轮到知非看了宿莽半晌,而后又瞟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安隅,原本木头一般毫无表情的脸上难得地神色略显忐忑。 宿莽又状似无意的说:“不过都只在长辈们的谈资里听说过,不知这两者是否有什么联系。” 知非见他并不能说出个所以然,而且明显是套她话来着,便又冷了脸,不再言语。 倒是安隅慢下来渐渐和他们并肩而行,道:“你打听南洲明珠干什么?” 宿莽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目的这么明显吗?”见安隅一脸“你说呢”的表情,道:“也没什么,好奇而已。” 安隅鼻孔里哼出一声:“一个作古多年的人,你好奇她干什么?” 宿莽好奇心更重了:“作古多年?可是并未有人验证他的尸身。”其实宿莽这句话也只是在虚张声势,他来龙去脉都不清楚,甚至连南洲明珠原是指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胡乱说一句罢了。 安隅却道:“她失踪时渚空城撒下天罗地网足足寻了近五十年,却依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肯定是当年出逃南洲,在某个地方死得透透的了,说不定现在白骨都化为齑粉了。” 季云间望过来一眼,与宿莽心照不宣。当初江家女不也是一个死得透透的人吗?那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经无数高手验证过的。更何况不过是一个尸首寻不着的南洲明珠而已。 宿莽道:“大隐隐于市,她有心要藏,天地之大,去哪里都可以。”说罢,他手一指路边的一个乞丐:“说不定他就是,和我们擦肩而过,还在嘲笑我们目不识珠。” 安隅挑起一边眉毛,俊秀的面庞又添加几分风流少年的韵味:“你倒是有几分聪明伶俐。” 第13章 南洲青州云雾迷蒙 夜里,宿莽又摸到了老道房间,还偷偷摸摸在四周布了阵法。 老道看得好笑:“你这是干什么呢?” 宿莽:“那个叫知非的婢女,我看不透,功法必定在我之上,不防不行。” 老道坐在床上摆了个入定的姿势,闭着眼道:“你是来打听南洲明珠的事儿吧?” 宿莽给自己倒了碗茶:“请道长赐教!” 寒山老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找我打听,南洲出事时,我正捡回我那徒儿百里,打算好好调/教一番。自是没空去凑那个热闹的。” “那南洲明珠是指谁?” “应是南洲安府最后一任家主。现在南洲一些传承比较好的人家,应该还供奉着他的长生牌位呢。” “南洲那等荒蛮贫瘠之地,原先也是有玄门常驻的吗?” 老道听了,抚掌大笑:“荒蛮贫瘠?哈哈哈哈,没想到这个词也有用来形容南洲的一天。你可是没见过南洲遍地瑶池仙洞,琼浆玉液的样子。当年的各大世家,谁不想和南洲安府交好。当年我曾云游到过那儿,啧啧,那儿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金豆子撒着玩,个个家里都用上好的玉牌做了安府家主的长生牌供着。可惜了这么好一个地方,如今被渚空城糟蹋成什么样了。” “渚空城?” “可不就是渚空城造的孽?” “季云间不就是渚空城的人吗?那我可以去问问他?” 老道也不打坐了,“哼”了一声暗道:他会说才怪。然后也不打坐了平躺下来,盖上被子道:“你去问问两百年前他出生了没,记事了没,慢走不送,熄烛关门。” 宿莽被赶了出来。 另一边知非帮安隅松散了发髻,束了一天的青丝歪歪扭扭地打着圈,肯定是梳不直了。好在安隅也不在乎这些,她任知非慢慢帮她按压着头皮,一边取过一本书,慢条斯理地看着。 知非问她:“小姐,你今日为何要与白玆的徒弟说那多?” 安隅翻了一页书道:“叫公子。这么多年没人提及的事情被人说了一嘴,总要多留个心眼。就怕是渚空城布的局。” “可是我觉得白玆的徒弟明显是在套小姐的话。” “叫公子。无所谓他套不套话了。连渚空城我都敢嫁过去,老城主的墓都被我掀了,还怕那什么都不管的节南山和永远在避世的白兹吗?待找到南海遗珠,澄心醒了,我们就回南洲。” 她白若皎月的脸庞在烛火下更显莹润,看着书页的眼神也并未聚焦。 知非在她身后慢慢帮她打理着头发,再未言语。 这南海遗珠找了近两百年了,一直杳无音讯。最开始是从南海鲛人身上查起。那时她们还并未有这么大的势力,又要避着渚空城,结果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待她们敢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查时,又因南海鲛人绝迹已久,线索断得干干净净,只知这一切都是渚空城所为。安隅不得已,还和弑父杀母的渚空城结了亲,亲自去探了一番,结果也一无所得。 前几日,才听得驻守天凌台的一个南洲旧人说起,当初渚空城要夺南洲,为了势力庞大的天凌台不过问此事,将从南海鲛人那里搜刮来的宝物送了天凌台一些。 其中就有南海遗珠。 故此主仆二人才奔赴天凌台,打听一二。 宿莽从寒山老道房里出来后,蹲在季云间房门口纠结了一阵,正欲敲门时,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虽然宿莽对于人的感觉感情之类的玩意,一直觉得模模糊糊的,难以理解。但在石门镇时,他觉得季云间除了比较喜欢用鼻子哼他以外,并不难相处。后来可能是自己的师兄夺了他师父的魂瓶,现在季云间看他的神色总是冷冰冰的,带着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现下他底垂着眼看宿莽,问:“有事?” 宿莽站起来,挠了挠头:“也没什么事。” 季云间听了便要关上门,宿莽眼疾脚快的把一只脚卡在了门缝里。 “有事有事有事,”见季云间不关门了,他吞吞吐吐的道:“就是不太好意思说,不知你听了会不会生气,因为好像你和渚空城渊源颇深。”他眼睛向上偷偷地看季云间脸色。 季云间一听,又要关门:“那就不要说了。” 宿莽这回挤进去半个身子卡着门:“还和南洲明珠有关。” 季云间一拉他的胳膊,将他拉进房间,嘭地一声关了门。 二人在跳动的烛火里坐了半晌,宿莽才开口:“你知道南洲在渚空城之前其实一直是有玄门驻守的吗?”见季云间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接着道:“我刚刚找老道打听了,那南洲原本可是个好地方,是近百年在渚空城的统领下才如此民不聊生,蛮荒贫瘠的。你是渚空城的人,知晓其中缘由吗?” 季云间慢悠悠为自己斟了一盏茶:“不知。这和南洲明珠有什么关系?” “南洲明珠是指的南洲安府的历任家主,世袭头衔罢了。” 季云间略思忖了一下:“我确实是不知,南洲动乱时,我年岁还不大。每日被关在渚空城的地下石笼中不见天日。偶尔听得的消息不过是看守的弟子聊天时说的那些内容。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安府。”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不过,有遇见过一个姓安的青年人。” 宿莽眼睛亮了亮,朝他靠近了几分。 季云间接着道:“渚空城地下石笼的隔壁石洞中,有关过一个叫安若拙的青年。我那时年少不太记事,好像也问过他是哪里人,为何被关在这里。他怎么回答的我忘记了。只记住了他的名字。说起来,他也是启蒙我修仙问道的人。可能是石笼中的日子太过无趣他又法力高强,便以点拨我为趣,打发时间。” “寒山老道说南洲恐怕是两百年前左右被纳入渚空城挥下的,那如果时间吻合,他就是渚空城俘虏的南洲安府中人?” “只怕八九不离十。” “那后来呢?” “不知。他先我出了石笼。我那时候还太小,不记事,即使出了石笼,也没想过要去追问他的下落。”季云间低头呷了一口茶水,如何去追踪呢?他那时候自身难保,每日被灌各种所谓莫名的仙丹灵药,被人反复剖开又拼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哪里还有余力打听别人。 “不过看他那一身伤痕累累的样子,只怕渚空城也并不会善待他,只希望他能落得个全尸吧。” 宿莽趴在桌上,歪头看他,道:“那你要不要去南洲探探?老道说南洲现下传承得好的百姓家里,应该还供奉着安府最后一任家主的长生排位。” 季云间坐得笔直,再加上他本就比宿莽高上半个头,锐利的眼神从上而下的扫过来,天生带着一种凌厉的锋芒:“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你那对师兄。” 宿莽哦了一声,缩回脑袋。 几人都不是平庸之辈,加上安隅的马都是宝马,日行千里也不是问题,第二日过半,便已到了天凌台门前。 门前扫地的弟子听得他们来意,便抡着扫帚将他们呼呼的往外赶:“什么青州府白州府,早已不是我天凌台管辖的地界了。那破地方,就算是鬼魅横行,都不应我们天凌台去镇压。” 宿莽一偏头,握住他抡过来的扫帚:“这么说你们天凌台知道这遍知真人作祟青州府的事,却不管不顾任其为非作歹?” 小弟子气喘吁吁:“要不是我们天凌台长老出面,你以为那东西能仅仅只祸害青州府那一小片地方?”说罢他坐在台阶上双手托腮:“该死的渚空城!造孽的建宁黄氏。” “背后休得道人长短,自去领罚三十杖。”小弟子身后有人突然出声道。 众人看过去,竟是老熟人赋华。 他头顶的聚花冠端端正正,眉眼依旧弯弯,只是比在石门镇时多了几分威仪。 大半个月不见,他脸上的雷击纹已经消失殆尽。见是宿莽他们,他面露一丝惊讶:“怎么是你们?”问罢,他又恭恭敬敬地朝寒山老道行了个礼:“前辈可是已经收拾了那石门镇江家女?” 老道摆手:“先别提那过去的事,有空再详谈。我们来问问那青州府遍知真人做祟一事。” 赋华眉头皱了皱,手一伸,先邀请众人上山落座、沏茶,后才道:“其实这青州府原本不过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宅。因他家庞业大,各分支兄弟间又互相扶持,团结,这家业是越做越大,人丁也是越来越兴旺,渐渐的那一大块地就被他家圈了起来,因他姓青,名州,那又是他的府邸,人们便叫这块地青州府。你们知道的,这些年,因和渚空城不大和睦,我们会有些冲突往来。这青州府恰好在我天凌台边界之处,但青州府那大财主老爷却是亲近渚空城的,暗地里帮了渚空城不少的忙。我们在青州府折损了好几个嫡系弟子才知道这回事,就刚刚那洒扫的小弟子,他的哥哥也是身殒在那儿,故而有些唐突了。因此渐渐的,青州府那块的行尸走肉,魑魅魍魉,我们也不去管了。” 老道问:“那这次遍知真人作乱,其实你们是知道的?” 赋华又是朝老道一礼:“从头至尾一清二楚。” 第14章 赋华哥哥相思之苦 “那扫地小徒说的建宁黄氏怎么回事?和他们有关?” 赋华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关系不算大,但也不能说和她们全然无关。建宁黄氏是最近出现的风头正盛的仙门。您知晓的,建宁那块地儿,穷山恶水,先有水鬼频繁作祟,后又有肥遗出没吃人。一直以来未曾有仙门主动去那清理狩猎,便恶吞恶,鬼吃鬼,形式愈来愈糟糕。就算是有仙门去那里历练一些低阶弟子,也只是在外围转转,根本不会深入腹地。而建宁黄家,就是从那百鬼横行的地方横空出世的。”他顿了顿,喝了口茶接着道:“黄氏其实一直致力于治理建宁,并未有门人外出。说是门人,其实也就是他们一家十几口人而已。但据说个个精悍异常,建宁那比肩浮云的高山天堑,他们也是如履平地。而这青州府作祟的遍知真人,便是黄氏小女黄耘霄在一次除祟途中,未将其斩尽杀绝,而是镇压于建宁内的一座小小城隍庙下,望其改过自新,修炼成仙,驻守建宁。谁知,随着建宁的日日好转,百姓日益增多,那无人问津的城隍庙变得香火旺盛。原本可以借着众多的供奉和功德修炼成地仙的遍知真人开始贪欲大涨,挣脱了城隍庙的束缚。它怕了黄氏不敢回建宁,便一路逶迤着朝渚空城方向而来,刚入青州府,便被我们发现了。” “所以你们便将它困于青州府?” 赋华摇头:“我们一开始以为渚空城会清理,毕竟那青州财主和渚空城来往更密。而后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也放了只送信纸鸟去建宁黄氏。未等黄氏那边传回消息,倒是得知渚空城将青州府圈了起来。待我们再去查看时,青州府已无活物了。” “所以你们便听之任之了?” “那渚空城的阵法,我们也破不了呀。” 这就是纯属找借口了。天凌台的阵法虽不及他们的净魂术绝伦,但也绝不落后于渚空城。尤其是赋华这种修炼成了精的老狐狸,只可能是他们不想去破罢了。 倘若破了阵,收拾了那法力正盛的遍知真人还好。要是没收拾掉那滑不溜秋的劳什子,跑去了别的地方接着作祟,就不仅仅是被人戳脊梁骨的事了。这样一想,还不如就将那遍知真人困在那青州府。饿个几十上百年,待它法力消弱,收拾起来就十拿九稳了。 宿莽道:“那遍知真人现在又附到了一个小孩身上你们知道吗?” 赋华难得地露出吃惊地表情:“不可能啊,不止我们,还有渚空城都在青州府四周布了路障。生人绝不会靠近那里。就算硬闯,也有我们的桃花迷雾阵将他们绕出去。” 老道将桌面的琥珀核桃仁吃了个干干净净,手上还握着两个:“这个好吃,我得带一点回去,叫我那徒儿百里学着做。” 赋华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叫外面候着的小弟子去多准备一点琥珀核桃仁,给寒山老道揣怀里。 老道满意地看了赋华几眼,很久没有人这样将他当长辈尊敬了,他觉得心里相当熨贴,道:“那个被附身的小孩子还有一个同行的女娃,奇怪的是,他被遍知真人附身,但并未伤害那个同行的女娃。” 赋华:“你是说,那个被附身的孩子,还留有理智?” 宿莽终于插嘴道:“不止认人,他还知晓帮别人干活,并且一开始并未主动攻击我们,不对,是一开始就从未攻击过我们。” 赋华面露难色,毕竟青州府他们天凌台已不管多年,是否要去处理那遍知真人,可能还是得和掌门人商量一下为好。他一边盘算着一边道:“如若留有理智,那我们也不必急于一时,可以从长计议一下再……” 话还没说完,就受到宿莽和老道鄙视的眼光。宿莽道:“修道者,若扬善惩恶都要犹犹豫豫,那还修个屁的道,先修自心吧。” 季云间突然出声道:“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们,安隅和她那个小婢女不见了。” 众人回过神,四下望了望。赋华奇怪道:“什么婢女?” 宿莽道:“就和我们一起来的两个姑娘。” 赋华:“一直不就你们三个吗?哪里有什么姑娘?还两个?” 老道倒是不急,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不见就不见吧,她们那么大了,还会自己丢了自己不成?” 而安隅此刻正在知非的背上趴着。 知非法力高强,修为通天。哪怕驼着一个成年女子,房屋之间隔得再远,她轻巧一跃,落下来时屋顶的琉璃瓦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安隅忍不住感慨:“知非真厉害啊,明明我俩一起长大的,吃的东西一样,环境一样,练功的师父也是一样的,怎么法力就能天差地别呢?果然天赋才是最重要的吗?” 知非甩过一条五指宽的布条,缚住了安隅的口鼻,让她闭了嘴。 她们已将天凌台藏宝阁翻天覆地找了个遍,并未发现南海遗珠的影子,现下正一个屋舍一个屋舍地翻找天凌台那些长老的私人藏品。 又躲闪过一队正练剑的天凌台子弟,知非轻轻地落了地。 这是一个相当古朴却处处透着精致的楼阁。 安隅从知非背上下来就迫不及待的摘下捂嘴的布条,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将这几个高低落错有致的小楼看了遍,不住赞叹道:“这布局,这风水,啧啧……真是个世外桃源啊。” 知非暗搓搓飞了个白眼给她,二话不说就开始打探屋内情况。探得没人,便推门进了去。 里面的摆设也相当雅致,华贵却又点到即止,简洁又柳暗花明。二人齐心协力,精耕细作地翻找了一通,依旧毫无所获。 安隅累得满头大汗:“你说那人是不是骗我们的?什么南海遗珠,就连一颗夜明珠我都没在这天凌台里翻到过。” 知非埋在一大堆衣物里,飞速扒拉着,并未回答。安隅还要再抱怨,只听得一阵轻缓沉稳的脚步朝这里走了过来。 听声音好像有好几个人,两人要躲,却已经来不及了。知非还没从层层叠叠高山一样的衣物中将自己抽出来,安隅已经和开门的赋华看了个眼对眼。 赋华被骇了一跳,鞭子唰地一声祭了出来,道:“什么人?” 他的屋舍四周都有他自己布的阵法,修为不济的人别说进来了,就算是靠近都会被弹到对面山峰上。而他刚进来的时候,四周阵法并没有被触碰过的痕迹。 安隅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想着找什么借口。而知非好不容易将自己从衣服堆里拔了出来,发髻凌乱,衣领微敞,她看到了安隅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目光,心里咯噔一声响。 果然安隅突然摆出一副女孩家的娇羞模样,扶着知非的肩膀道:“你们家赋华哥哥来了。” 后面进来的寒山老道、宿莽和季云间听到这话,不约而同脚步一顿,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知非一脸不解:“赋华哥哥?” 安隅飞快在她耳边道:“装你喜欢他,快!!” 知非:“为什么不是你喜欢他。” 安隅:“我已嫁为人妇,到时候这三心二意的名声传出去,太不好听了。” 知非后牙槽磨了磨,她信了个鬼,她家小姐何时在意过名声这种东西。但她还是顺从的捏尖了嗓子又喊了一声:“赋华哥哥。” 这一声倒真有些甜腻的味道,就是知非一脸的面无表情,眼睛也没看着赋华,眼神空洞得很。 赋华听到后,只觉得头皮发麻,几百只小虫子在发髻里钻来钻去。鞭子又往前伸了几寸,道:“哪里来的?什么人?趁我还有耐心。” 安隅不着痕迹的躲在了知非身后,伸出个脑袋,飞快却又清晰地说:“我们两姐妹是云游的女冠。我妹妹久仰赋华仙君神采,只想……”她眼睛一转,看到那堆衣物:“只想拿一件仙君的贴身衣物,回去放在卧榻之侧一解相思之苦。” 知非也相当配合的做西子捧心状,顺便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干巴巴的来了一句:“啊,相思之苦。” 安隅在她身后掐了一把她的腰肉,知非眉头一皱,迅速跑到那堆衣物里翻出一件亵裤,放在鼻下嗅了嗅,又抱在怀里,依旧面无表情道:“啊,相思之苦。” 赋华发髻上的几百只小虫变成了几千只,而且还密密麻麻地往他脑袋里钻,从他的脖颈一直酥痒地爬到了尾椎,他浑身一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快放下来,这成何体统。” 老道在赋华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半晌没止住,断断续续道:“就是啊闺女,那个不新鲜,哈哈哈,不新鲜,你从他身上,哈哈哈,现扒一条才新鲜呢。” 知非单边眉毛一挑,一种觉得这个法子可行的表情。 赋华不自主地夹紧了双腿,指着二人的鞭子逐渐颤抖:“你想干什么?” 知非刚迈出一步,宿莽就插在了她和赋华的鞭子之间:“原来你们不是来找南海遗珠,而是来偷的?” 知非并不想解释,她收到安隅递过来的眼神,一把扛起安隅,向窗户冲过去。半个身子刚刚探出窗户,就被赋华一鞭子卷住了小腿,她空着的另一只手探过去,解了鞭尾,一握一扯,硬生生将赋华扯到了屋舍前坪。 两人各拿鞭子一头,鞭身上噼里啪啦的冒出一阵刺目的法力。知非肩上还扛着安隅,为了不伤到她,她另外半边身子并未用力,但这阵简单粗暴的法力较量,她竟还隐隐压过赋华一筹。 老道不由得“哦呵”一声,赞叹道:“这女娃娃厉害得紧,前途不可限量。” 第15章 阳气正盛怨气漫天 倒是季云间在一旁皱了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在虚空中握了一下,也隐隐输出一丝法力。 宿莽看见了,道:“怎么了?” 季云间收回手,又看向正在斗法力的二人,道:“没什么。” 宿莽将他后背一拍,将他推到了赋华的鞭子前:“倒是赶紧阻止他们啊。” 季云间不过一只手,握住鞭子轻轻一捻,那鞭子身上的法力便开始朝他身上涌去。 对峙的二人一愣,赶紧撤回法力。 赋华又将鞭子直指季云间道:“你是什么东西?哪里学的邪魔外道?居然能吸本仙君法力?” 知非也看着自己的掌心,又看向季云间,她虽没说话,但是眼神是同样的询问意味。 季云间转了转那只刚刚握住鞭子的手腕,明显是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老道赶紧跑过来打圆场,引开话题:“莫打莫打。自己人自己人,安小姐过来找个东西罢了。” 赋华果真顺着往下问:“找东西?找什么东西?” 安隅被知非轻轻放到了地上,她整理了下裙摆,道:“据说两百年前,渚空城送过一次礼给天凌台,其中有一件名为南海遗珠的物件。不知赋华仙君是否听说过?” 赋华认真地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摇头:“没听说。” 安隅的表情不加掩饰地失落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如初,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 正欲再进一步打听一二,突见宿莽的断虹横在众人跟前,笔直地朝前发出一条红线,那线绷得很紧,透出微弱的光。 季云间的视线凌厉地射过来。宿莽只好道:“二师兄在附近,而且还在探我们的位置。” 季云间问:“红线的方向?” 宿莽:“不超过一千步的距离。” 话未落音,身边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尘埃都没溅起一点。 老道见了“哦呵”一声:“这少年人厉害得紧,前途不可限量。” 见众人都斜眼看他,他摸了摸下巴:“实话实说。” 安隅悄悄扯过知非的手,知非了然,利落地扛起安隅又打算跑。 赋华这回眼疾手快,一个阵法结印在空中一划,只听嘭地一声,原本知非视若无睹的护着小楼的阵法暴涨几倍,让两人似撞在了一个铜墙铁壁上。 知非反应更快,她手中软剑出鞘,缠上旁边的树杈,吊住了两人,轻巧地落了地,剑指赋华。 赋华冷哼:“当我这什么地方,真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寒山老道见势不好,又赶忙跑过去顺毛:“好了好了,安小姐赶紧让你家知非放下那剑。赋华你不是要修书给渚空城?快去快去,那青州府的小孩儿可坚持不了多久了。”又见两人这剑拔弩张的气势不减,干脆动手推着赋华往屋里走。 几人原本打算由天凌台出面修书给渚空城,青州府的那只遍知真人若他们再不行动,天凌台便自行处理了。 原本修行者,修身修心修性,遇见厉鬼邪祟,无论地界,除魔卫道是使命。现在却因为两个仙门氏家的争斗,已经白白牺牲了青州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若那遍知真人还不除,往后还不知有多少人得命丧它手。 赋华忍着怒火往屋里走,推开门见到那堆乱七八糟的衣物只觉更加糟心。 其实安隅也并不想惹起事端,她和知非偷偷摸摸地来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然以知非的身手,在前头将天凌台搅个天翻地覆,她在后头慢慢翻找也是可以的。 故而安隅快步走上前去,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将赋华的衣服往衣箱里收。自家小姐动手了,知非肯定也不会闲着,她比安隅收拾得更勤快。 赋华眼见知非又拎起一条他的亵裤,顿时大喝一声:“放下。”又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尴尬地咳了几声,道:“待会儿让小童来吧。” 安隅也不跟他客气,“哦”了一声,立马放下手中的活,顺便将知非手里的也抢过来,扔到一旁。 赋华看到那个轻飘飘落在地上的亵裤,额角抽了抽,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房间。他匆忙取好了自己的私印,领着众人又往他的小书楼走去。 来来去去折腾了半晌,才终于将那传信纸鸟写好,私印盖了下去,一股法力泄出。墨水点成的鸟眼转了一下,扑哧了两下翅膀,慢悠悠地飞了出去。 宿莽看得直皱眉:“你这传信鸟的速度,什么时候能飞到渚空城?” 赋华搁下私印:“不下雨,约莫七八天便可到了。” 那纸鸟怕雨,若是得知要下雨,它是断断不肯飞的,会找到个屋檐或是树叶下躲着等雨停了再飞。 宿莽撇嘴:“你们天凌台离渚空城也不远,都要飞个七八天。那当初送去建宁黄家的纸鸟,岂不是要飞上个把月?难怪黄家现在都没理这事,说不定是碰上建宁雨季,那纸鸟现在还没到黄家人手上呢。” 事不宜迟,夜长梦多。 宿莽和老道理清楚了那遍知真人的来历,当下即刻决定先裹挟赋华下山去往青州府,渚空城什么的,不管了。 因怕两个姑娘继续留在天凌台里作乱,安隅和知非也被赋华强制领下了山。 这次是从天凌台正门而出,安隅一双妙目滴溜溜地四处乱看。她记忆力极佳,看过一遍的事物基本能记个八九不离十。上山时是知非扛着她从天凌台侧峰直接跃上去的。那笔直的悬崖峭壁,吓得她一路没有睁眼。现下她自然是得好好记下路,说不定得二次探山。 知非知道自己小姐心里想什么,故而也坠在她后面慢慢走。 几人行至山门前,一颗巨石立在一侧,上面刻满了天凌台的祖训家规。从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就知道天凌台是戒律严明,极重家规的仙门,而且天凌台的弟子确实是无一不是尊师重道,规规矩矩,克己守礼的。 安隅并未细看那些繁琐啰嗦的文字,而是看到石头顶上嵌着一颗乌沉沉的珠子。 珠子有咒印加持,仔细一看咒印居然是出自渚空城。 她也是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的人家,各种珠宝玉石,明珠翡翠显少有她不认识的,各种法本法器,要说有什么千年法宝,就算她未见过,也应该听闻过一言半语。这颗珠子什么材质,她倒是真的从未见过。 她递了个眼色给知非,知非微一颔首表示知道了。 今晚小姐要偷这个珠子。 寒山老道在一旁捂住了眼睛,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几人依旧在君字商号的客栈里落脚。 这回安隅并未豪气地包下整间客栈,她带着知非,早早地关了门歇息。 果然第二日早晨,不见安隅和知非的身影。 赋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就知道她要跑,不过既出了天凌台,想要再入就没那么容易了。” 寒山老道啜着一碗热汤,道:“你怎知她是去探你天凌台了?” 宿莽唤出断虹,剑柄上的红线软趴趴地指向天凌台的方向,他挠了挠头:”也不知道季云间找到我二师兄没。” 老道两三口喝了那碗汤,道:“那么大个人了,总不会丢。我们先去青州府,那两个小娃娃的状态可坚持不了几天。” 一入青州府,明明是临着海岸,现下却狂风怒吼,黄沙漫天,像是置身在西北的沙尘暴中。 寒山老道拉住前行的宿莽,将他和自己绑在一起,道:“这前面就是桃花迷雾阵了,你慢行点,小心走散。” 赋华的白色道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他抬头看了看日头,道:“这正午时分,阳气正盛,如何漫天怨气冲天?” 寒山老道:“像是怨魂反噬。难道那两个娃娃坐不住,往外闯了?” 三人顶着狂风往府里深入,依着记忆找那个三面透风的小土胚房子。还没找到破房子,看见在一个小矮墙后一个缩成一团的小小声影。 宿莽过去将人扶起来,果然是小禤。 黄沙泥土糊了她一脸一身,但还是可见鼻翼在轻轻煽动,只是呼吸微弱,神智全无。 宿莽探了一丝法力进她体内,筋脉错乱得很,三魂七魄均不在原位。他梳理不开,而且眼下也不是慢慢梳理的好时机,他脱下外袍,将人裹了,背在背上。 少女已经瘦得不剩几两了,轻得像一片树叶贴在宿莽背上。宿莽招呼后面两人再继续走,回头一望,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呼啸的风沙中听不见任何人声,宿莽怕一张嘴就会吃得满口黄沙,只能捏诀在嘴边用法力传音,呼叫寒山老道和赋华。半晌也不见有人回应,他只好边喊着人名边继续往前走。 虽说青州府只是大户人家的府邸,却也是大得有点不像话了。宿莽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他预估着自己如果没走错方向,应该都应该走出十几里地了。但他不但没有到达青州府边界,而且连那个小禤的小破屋子都没见到。 他乘着风想从上空看一看,谁知空中风沙更盛,完全张不开眼睛。 宿莽无计可施,只好盘腿坐在一个土堆上,一点点地朝四周探出法力,细细搜索。耳边都是鬼哭狼嚎的怨魂,夹杂着周身飞速旋转的砂石,法力前进得很是艰难。 又过去了约莫一个时辰,他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远远地一个模糊的红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第16章 穷山恶水建宁耘霄 那人走得极快,完全不受这狂风的影响。而且明明在他的法力网内,宿莽却什么都感知不到。 他对自己的修为有一瞬间的怀疑。 近了,宿莽才发现她赤着足,虽是在走路,足底却完全没落地,每一步都踏在流风上。这青州府的狂风,便是由她足底升腾起来,扶摇直上,遮天蔽日。 她停在了宿莽跟前,两人之间的气流停了下来,而两人之外的空间,依旧是一股一股的狂风夹着砂石四处乱窜。 来人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此刻杏眼姑娘弯了弯,朝宿莽伸出一只手,说:“给我吧。” 宿莽问:“什么?” 她说:“你背上那个东西,给我吧。” 宿莽的背上,那便只有小禤了。 宿莽反手箍紧了小禤,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将她交给你?” 来人弯腰凑近了宿莽几分:“是我唐突了!请容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来自建宁黄氏,名唤耘霄。你背上那个东西,是我除祟未尽心的后果。它令这片土地万物凋零,寸草不生,是我之过。今日,我特意为它而来。” 在她说自己是黄耘霄的时候,宿莽就知道了缘由,怕是建宁黄氏未先回复天凌台,就直接来处理了遍知真人。 毕竟比起耗时耗力的一通书信交涉,还不如直接行动来得快。 不过宿莽反手护住了小禤,道:“她是个人,不是东西。”又觉得自己说的话略显奇怪,补充道:“人不能称呼为东西。” 黄耘霄噗哧一声笑了,她杏眼弯弯,唇边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哦,晓得了。不过你身后的那位,怕还真不能称呼为人了。”她的口音奇怪,怕是建宁那边的方言。 见宿莽依旧一脸警觉,不相信她的样子,黄耘霄接着道:“这个小姑娘和那遍知真人在一起待久了,早就被易筋洗髓、脱胎换骨给打造成了一个容器。那狡猾的鬼东西只等另一具容器的寿命一到,就将那还沾染着它气息的壳子扔给怨魂啃噬。引开怨魂后,它就立马附到她身上,逃离出这困住它的地界。你输一丝法力探探这姑娘筋脉和魂魄,就知我有无骗你。” 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昂起来,神色娇俏又略带一丝傲气。 宿莽早已经探过了小禤,自是知道她现下是何光景的。他低头看那个比自己矮一个头有多,却雄赳赳的女孩,道:“只要遍知真人还没有成,小禤就有机会救回来。” 黄耘霄渐显不耐:“你怎晓得还没成?若不是我在这青州府布了黄沙迷阵,你以为还能困住这遍知真人和那些怨魂?” 说罢,她五指成爪,直接朝宿莽背后的小禤掏去。 宿莽一个仰倒躲过她,却撞到一个毛绒绒暖乎乎的东西,耳边传来一阵兽类特有的从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噜声音。 黄耘霄咯咯地笑:“马福,你终于回来了。快帮我捉住它。” 宿莽听得那阵呼噜声不见了,而后背后一凉,他蔽体的衣物应声落地。一只高大雄壮黄澄澄的老虎旋风般地出现在他和黄耘霄之间。 它口中叼着小禤和一大块破布,如铜铃般金灿灿的竖瞳一眨不眨地瞪着宿莽,那眼神,肯定是有灵智的猛兽。 宿莽低头看了看自己散落一地的衣物。定是那大老虎在他背上抢过小禤的时候,将他背上的衣物一并撕扯了下来,留在他身上的仅仅一条白色的亵裤。 宿莽并没有什么羞耻感。反而是黄耘霄“啊”了一声,轻锤了一下身边的马福,责备地说:“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二叔说看到男子的裸/体要长针眼的!” 她五指张开挡在眼前,又多瞧了宿莽两眼,才蹲下去,用马福高大的身躯挡住自己的视线。 马福发出“呸”地一声,将小禤吐了下来,又趴在地上,从脖子深长的毛发里抖出一双红色的小靴,用鼻子拱到黄耘霄的跟前,像是要她穿上。 黄耘霄拿过靴子,套在脚上,嘟哝着说:“你跑那么急干什么,鞋都不给我留下,你知道我脚不沾地走得多累么。” 马福金色的眼睛眯了一下,宿莽觉得那只兽肯定是在笑。 突然躺在二人一兽中间的小禤抖动了一下,四周的怨魂一顿,无数鬼脸疯狂地涌出黄耘霄的黄沙阵,朝小禤扑来。 刚穿好靴子的黄耘霄神色一紧,双手结印,肆虐的黄沙更加喧嚣跋扈,将涌向小禤的怨魂冲得千疮百孔。 宿莽第一时刻朝小禤甩出一张符箓,金光一闪,暂时形成一个半圆,隔绝了怨魂,将小禤护在里面。 四周的怨魂看到那张符箓,不但不退,反而更加疯狂地往上冲。不多时,保护小禤的阵法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宿莽划开怨魂,欲伸手去拉小禤,却被马福叼住了半只手臂腾上半空。 狂风卷着黄沙一拥而上,冲散了怨魂们,也将宿莽与小禤完全隔绝了开来。 黄耘霄停下了装模作样的害羞,气愤地盯着半裸的宿莽,问他:“你疯了?干什么?” 因这黄沙迷阵是她所布,从她脚底升腾而起,故她永远处于阵眼中心,四周并无强大的气流,声音也一清二楚地传到宿莽耳里。 宿莽从马福嘴里挣脱出来:“救人啊!救那个姑娘,我答应了她……” “救什么人?哪里有人?都告诉你那不是人了!”黄耘霄急得在原地跳脚:“你这人怎么如此顽固不化,你仔细听听这四周的声音。” 四周的黄沙速度慢了下来,风的怒号也渐渐小了去。原本被风沙吹得七零八落的怨魂们渐渐凝聚到一起,形成刺目的鲜红色一团。 两人一虎乘着微风慢慢往下降,落到地面。 宿莽的耳里传来慢慢汇聚成型的哭泣声。开始时嘶哑的声音,后来渐渐拔高,形成尖锐刺耳的女声在哭喊。 她喊:好痛啊好痛!阿翟!阿翟! 宿莽看向那团刺目的红色怨魂,转头问黄耘霄:“是小禤的声音?” 黄耘霄一屁股坐在了趴下来的马福身上,挑起半边眉毛:“原来她叫小禤?” 宿莽:“她何来这么大的怨气?” 黄耘霄反唇相讥:“你死了你不怨啊?”看宿莽不服气,她接着道:“遍知真人从来是睡梦中摄取魂魄,以减少怨气产生。只有这小姑娘,哦,是叫小禤吧?是活生生被他抽筋扒皮打造成容器的。所以才有这么大怨气。她成怨魂后,自然吸收融合其余的怨气,形成一只巨大的怨鬼咯。”她又站起来,凑到宿莽下巴下面,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地道:“你晓得我为了将那些怨气吹散,阻止他们和那小姑娘融合,费了多少法力吗?你这个七七八八啥都不懂的蠢得死又脑壳有洞的家伙。现在好了,黄沙阵也废了,你去除祟吧,我不干了。”说罢她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马福身上,力气大得那大老虎的身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起伏了一下。 宿莽看着不远处扭曲挣扎却慢慢壮大的怨鬼,她凄厉的哭喊声和渐渐清晰的身形面庞,预示着一只新的厉鬼即将诞生。 黄耘霄依旧翘着二郎腿,语气嘲讽地说:“怎么,对一只怨鬼下不了手,等她进阶成厉鬼就能下手了?我劝你,着眼看着这只怨鬼,不如找找地面上那容器去哪里了。” 宿莽这才惊醒,顺着刚才的符咒痕迹看过去,果然没有了小禤的身体。 不知什么人,居然在他完全没有感知的情况下,在他的符咒里偷走了小禤。 青州府的大小房屋被黄耘霄的黄沙阵吹得七零八落。大风一停,勉强屹立不倒的屋舍也落满了细碎的黄沙渣土。这和几天前宿莽看到的青州府完全不一样了。 宿莽朝前走了几步,打算去追回小禤的身子,却被老虎马福叼住了唯一的裤子。 黄耘霄嚷嚷道:“什么意思?这怨鬼活该我来收拾吗?” 宿莽一时语结:“这……那小禤……” 黄耘霄打断他:“这里的这个也是小禤啊。” 也对,当务之急是眼前的小禤怨鬼该怎么办?理所当然是除祟了。宿莽却觉得自己的手掌隐隐有些犹豫,怀里的一张符箓迟迟掏不出来。 黄耘霄用双手撑着下巴,盯着宿莽。 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时,小禤怨鬼先动了,她已经顺利吞噬融合了其他的怨魂,现在身强体壮,再吃一顿怨魂或增加点业障,保证顺利一跃成厉鬼。 她流着血泪的眼睛先转了一圈,整个脑袋又转了一圈,张着嘴流出血涎,重复一句话:“好饿好饿好饿。”然后朝某个方向走去。 黄耘霄站了起来,走到宿莽身边,那只大虎紧紧跟着她。 宿莽问她:“她要去哪?她有意识?” 黄耘霄似乎也很吃惊,道:“前几个月我追那遍知真人时,知道它道行不浅已经修出灵智。才想着它也不容易,若是悔改之心真诚,便给他一个机会。没想到,它竟如此厉害,食剩下的怨魂,也能保留神智?” 小禤移动迅速,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消失在这条大道的街尾了。 黄耘霄立刻跃上大老虎的背,朝她追去。宿莽也快步跟随。 两人一虎跟着小禤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大屋前。看样子是之前青州府大财主的正屋。门前的匾额也掉下来一边了,歪歪地垂在中央。 小禤露出血红的牙齿,朝着空气胡乱龇了一阵,鼻尖耸动,胡乱闻着空气中四面八方的味道。 从堂屋里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轻微地啜泣声。 宿莽和黄耘霄还没反应过来时,小禤立刻破门而入,手里已经抓住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那是一群身穿蓝色道袍的小孩。 第17章 口粮鱼叉初露端倪 除却小禤手上那一个,其余的大约都在五、六岁左右,三三两两的挤在一个角落里。 其中几个原本在轻轻啜泣,又被突然冲进来的小禤吓得变成了哇哇大哭。 小禤凑近小女孩,从下往上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垂涎欲滴,血盆大口咧到耳后,刚想要咬下去,头却被什么东西阻止了般,再近不得分毫。 耳里听着小孩们聒噪的哭声,又闻着生人美味的味道,小禤躁动不安,顾不得有东西扯着她的头,只胡乱摇头晃脑企图挣脱,愈加显得面如夜叉。 缩在角落里的几个小孩见了爆发出更加恐惧的大哭声。 被小禤抓在手里的小女孩却是相当淡定。她丝毫不见挣扎,反而还大声安慰着那几个哭鼻子的小孩。 “不要怕,这是姐姐和我做游戏呢!你们唱个歌,唱完我就下来啦。” 小孩们在她气势如虹的安慰声中渐渐又由大哭变为轻啜,只是身体依旧抖动如筛糠。 宿莽将断虹扔过去,让它在几个小孩子的角落画出一个圈,然后插在阵眼的土地上,保护那几个小孩。 黄耘霄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他肩膀上,凑近他耳朵边,轻声说:“有灵识的剑?神器啊!哪里捡的?” 宿莽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揉了揉耳朵:“你……不要凑这么近说话。” 站在马福身上的黄耘霄嘟着嘴不甚满意地收回探出的头:“不就一把剑嘛,谁家的法器还没个灵了?”说罢,她左手一张,昂着头道:“九日,割断她的头。” 两人眼前的小禤瞬间头颅落地。不过她是怨鬼,头颅在碰触土地前的那一秒,就已经化为一缕黑烟,又融进了小禤的身体,新的头颅很快便幻化了出来。 宿莽这才注意到,黄耘霄的左手五指根部都缠着一圈银色的细细的线,其中食指那一根延伸出去,另一头在小禤断掉的脖颈上绕了好几圈。看样子,刚刚就是黄耘霄操纵着这细线,阻止了小禤咬那小女孩。 黄耘霄见宿莽注意到了她的法器,五指嚣张地在他眼前晃了一遍:“我的九日也有灵。平日里我想一想就可以了,不用特意对它说出来。刚刚我是为了让你知道,才说出来的。” 宿莽道:“那你岂不是可以将小禤的手臂切断救出那女孩?” 他话音未落,小禤的手臂就整整齐齐地断了,小女孩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到了断虹画出的圈圈里。 黄耘霄坐在马福身上双手托腮,道:“易如反掌啊。你快些将这怨鬼除了,我们去抓那遍知真人。” 宿莽道:“你为什么不自己除?” 黄耘霄不屑地偏过头:“这种低阶的东西,吃坏马福的肚子怎么办?” 趴在地上的那只大老虎好似同意般懒洋洋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一双充满智慧的竖瞳看着宿莽。 宿莽撇撇嘴,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法力催动,符箓上布满红色的字图。他随手一扔,符箓在空中直挺挺地朝小禤飞去。 “哟,开灵符,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呀,如此手下留情。” 符箓粘上小禤,她由一团红黑的怨鬼变得稀薄起来,面上扭曲可怖的表情也平和下来。 她呆呆地立在房屋中央,身体笔直僵硬地原地转了一圈,看到宿莽的时候,张了张嘴。 黄耘霄又道:“哟,不错呀!这么灵的符咒姑奶奶我第一次见呢!” 宿莽另一只手的食根手指抵在唇上,示意黄耘霄安静,眼睛却看着小禤:“你是说,你想找阿翟?” 小禤点了点头。 宿莽问:“那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小禤摇摇头,虽然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宿莽就是觉得她更加哀戚起来。 倒是刚刚被她抓住欲吃的那个小女孩在断虹画出的圈里叫道:“我知道,我知道。”见宿莽等人看过来,她继续说:“就是那个不穿衣服的小弟弟吗?他被一个道长带走了。” 宿莽问:“那你可见到他面貌长相?” 小女孩答道:“那人带着面具,我不曾见到他面容。不过我见到他的武器,是一把好长好长的鱼叉。” “鱼叉?”宿莽一愣,有人用这种东西做法器吗?还是应该是长戟,只是小孩子误认了而已。 他又问:“那鱼叉上可有刻字或是记号?” 小女孩摇摇头:“好像是有,不过鱼叉太高了,我瞧不见。” 黄耘霄突然插话问小女孩:“你们这几个小屁股蛋哪里来的?好像也是哪家玄门的后生?” 小女孩以及后面的小孩们都立时挺了挺胸脯,七嘴八舌地到:“我们是渚空城的门生。” 黄耘霄“哦”了一声算是回答,又问:“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女孩回答道:“是渚空城的师哥送我们来的。说是带我们来学习怎么除祟。” “你们全部都是一起来的?跟着哪个师兄?” “不是一起来的,他是第一个,”小女孩指了指站在自己旁边的一个小男孩,又指着另一个:“那是第二个,第三个,我是第四个,还有他是前两天刚来的。” 黄耘霄和宿莽对视了一眼。 渚空城是知道这青州府有遍知真人的,不是嫡系的修士肯定敌不过它,更加不可能带几个明显刚入门东来西北都分不清楚的小孩子过来修行,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地送过来。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送小孩过来,并不是为了除祟,而是投喂。 即是说,这些小孩是渚空城投喂给遍知真人的口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未被遍知真人吃掉。 黄耘霄走到小女孩面前,口吻异常亲切地问她:“那你们来这里后,是吃什么?睡哪儿?怎么活下来的?” 小女孩指着怨魂小禤:“我们刚来这几天,就是这个姐姐和那个不穿衣服的弟弟照顾我们的。有烤熟的肉吃,也有水喝,不过只能在晚上吃。姐姐说这个房子是最安全的,我们几个一直就睡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冷。不过那个哥哥有点奇怪。” 黄耘霄注意到她手臂上的几个新鲜伤口,便接过话道:“他喝你们的血?” 小女孩赶忙遮住自己的手臂:“没有,他每日只要几滴,一点点而已。我不痛的。” 宿莽那边的小禤已经是一副完全恢复理智的样子。她跪在地上,朝宿莽磕了三个头,眼含血泪,居然张嘴吐出了声音:“求山人救救阿翟。” 宿莽想扶她起来,手却从她的臂膀上穿过去了,这才反应过来,小禤已是一堆怨魂。 宿莽道:“你知道阿翟在哪儿吗?” 小禤的血泪更磅礴了,她道:“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答应那个道长来这个鬼地方。他明明说不过是进来取个什么东西,谁知道入了这青州府阿翟就出不去了。我明明发过誓要照顾他的,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是我该死!呜呜……” 宿莽:“要救阿翟你就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入这青州府多久了?” 小禤连忙答道:“三月有余。” “你们一入青州府,它就应该已经是寸草不生之地了。而阿翟因被遍知真人附体,不进食就必死无疑。你们如何在这里生存了三月之久?” 这回小禤的目光移向了别处。 宿莽:“我初见你时,就觉得哪里不对,当时应该想到的。你尚可外出觅食,而阿翟却不可以。遍知真人只吃活物续命。所以你每日装捕渔女去临近的村落或城镇,用地洞里的法器引诱不同的人回来,供给阿翟吃。只是没想到,突然遇上了我们这群识得阿翟附身鬼怪的修道者,你觉得有希望带着阿翟离开了,便不再出去。” 小禤刚刚哀戚的表情变得平静下来:“是啊,那又如何?” 黄耘霄原是不知道这些的,她听后甚是震惊:“你视旁人生命为草芥,居然还想别人对你伸以援手?” 小禤又激动起来:“这些都是我做的,但是不关阿翟的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都是我逼他的!他是无辜之人,你们应该救他。” 见宿莽和黄耘霄不答,她接着道:“让阿翟吃人是我错了,但那些人就一点错没有吗?有些人是看中了我摆卖的仙家法器,金银器具,看我一个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想从我这里抢夺更多。甚至有些人是明目张胆地觊觎我的身子,还在路上呢,就毛手毛脚。他们会丧命,左右不过一个贪字。活该!我看着阿翟大口大口地撕扯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我真的好舒服,好开心。” 黄耘霄不耐烦打断她:“我对你怎么想的没兴趣,你告诉我,谁让你入这青州府的? 小禤死死盯着宿莽:“救阿翟。” 宿莽刚想说:阿翟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黄耘霄先一步看出了他的企图,捂住他的嘴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且有用,我们就答应你。” 小禤略微思考了一下,黄耘霄提醒她:“说与不说,你没有第三个选择了。反正今天你必定消散在这里,见不到第三个还有能力帮助你的人。”见小禤依旧不说话,她补充道:“我也不会让你见到。” 第18章 冬生不死是为宿莽 “是一个清瘦的道长,穿着竹纹样的天青色道袍,手持拂尘。承诺我们入青州府取了东西,便给我们良田和屋舍。” “他可有说那东西什么样?你们找到东西后如何给他?”黄耘霄接着问。 “不曾,他说我们找到后自会来与我们相见。” 黄耘霄嘲笑似的说:“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如何寻找,况且一个修道者怎会求助于一个瘦弱的女孩?你是不自量力还是无自知之明。” 小禤望向远方:“也是贪婪而已。贪婪不再流浪和温饱的生活。” 黄耘霄没再说话,看向宿莽。 宿莽回过神来,指了指那几个断虹护着的小孩:“你……怎么没吃了他们?而是要阿翟忍饥挨饿,每日只靠他们的几滴血液续命。” 小禤转头看了看那几个瑟缩在一团的小孩们:“他们还太小了,正是需要呵护的年纪,怎么能受到伤害呢?”又低头自嘲地笑了:“不怕你们笑话,我遇见阿翟的时候,他也不过这般大吧。当时我因不肯被卖去烟花柳巷,爹爹便绝了我几日粮食,毒打一顿,扔在了大街上。三日夜后,是他的父母将我从野狗啃噬中救了下来。可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阿翟的腿永远是断的,他爬在地上去乞讨,讨回的钱都得给父母。彼时我重伤未愈,阿翟每日乞讨回时都会偷偷藏起一两个白馒头,爬到柴房里喂我。我真恨自己为何命贱,如此这般都死不掉。于是待我能动弹了,便恩将仇报,将我那如狼似虎的父亲引了过来。他杀了阿翟的父母,夺取了他们的房屋和钱财,又欲将我和阿翟卖个好价钱。我们趁他睡觉时用麻袋套住他,拿烧火的棍子拼命打他的头才争取时间逃了出来。” 宿莽和黄耘霄也没想到小禤突然就说起身世来,还如此悲苦,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安慰。 小禤虽然满腔怨恨,但此时也知自己是强弩之末,无计可施,只盯着宿莽二人,满眼愤恨和怨怼。 宿莽是惯常不知怎么安慰人,黄耘霄是个火爆脾气,更不可能说什么绵软的话。俩人看着彼此,企图用目光逼对方吐出一两句人言。 最终宿莽败下阵来,他结结巴巴道:“我知……知道了,你且先安心去,我……会尽量救阿翟。” 说这话他着实心虚,就算用断虹的剑柄想也知阿翟肯定救不回了。 黄耘霄见小禤表情犹自不甘,道:“无论如何,这都不能为你自己作的恶找借口。若我们不处置你这种因自己的痛苦给他人带来灾难的人,对那些因经历过苦难而更慈悲的人就太不公平了。愿你来生就算面向沟渠,也能心向明月。” 小禤的眼眶流出的泪水终于不再鲜红,身体也逐渐变成一团薄薄雾气。 她昂着头看向黄耘霄,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你一定没有受过苦难吧?我诅咒你,余生受尽苦难,泥泞满身,所求皆不得。你来做给我看看,如何跌入沟渠,心向明月?!” 黄耘霄闻言一蹦三尺高,妄图去抓住小禤消失时的薄烟。她大叫道:“我只是说有的人,没有说我是!!我不行的……我做不到!别咒我!” 她暴跳如雷,手舞足蹈一阵后什么也没抓住。她揪住宿莽的衣领道:“你听到了吧?她能听到吧?” 黄耘霄最后的话小禤自然听不到了,她已经在宿莽的除祟符下合着其余的怨魂一起消散于这天地之间。 黄耘霄咬着手指团团转:“她,妈,的,姑奶奶居然被一只恶鬼诅咒了,气死我了。”她掐着宿莽的脖子,拼命摇晃:“都是你,一个简单的除祟符不好吗?还用什么开灵符。” 宿莽连忙拂开黄耘霄,救下自己脆弱的脖子。 那几个小孩伸长了脖子看,这恐怕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真正的除祟。 待看渚空城对他们的轻视态度也知道,他们也不可能成为嫡系弟子,大多成为外城的洒扫弟子。 这也可能是他们接下来的一辈子里唯一一次接触的除祟。 小孩们又在断虹的圈里待了一会,看小禤是真的消失不会再回来之后,才走出圈圈。几人见到懒洋洋趴在地上的马福大老虎,轻轻试探了一番,发现它不咬人后,又是拽又是爬地骑到了马福身上。 马福脾气甚好地伸了个懒腰,在一个小孩爬得不稳的时候,甚至用尾巴捞了他一把。 黄耘霄问那几个在马福身上肆无忌惮、上蹿下跳的小孩:“你们接下来到哪里去?” 那个大胆子的小姑娘道:“姐姐,我们能回渚空城吗?” 黄耘霄瞪大眼睛了杏眼:“你还敢回去呀?不怕人家再将你喂给别的什么奇怪真人或者豺狼虎豹?” 小姑娘:“我们本就是被父母卖给渚空城的,再回家也只是再被卖一次而已,还不如回渚空城,那里的饭食可好吃了,睡觉的被褥也很暖和。” 黄耘霄见对方是真心想回去,便道:“那我让马福送你们回去吧?”说罢又转头问宿莽:“渚空城在哪儿?” “你不知道渚空城在哪儿?”闻名天下的渚空城居然有人不知道它的所在地! 黄耘霄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为什么我要知道?渚空城的人都知道建宁在哪儿吗?自我记事以来就没出过建宁,上哪儿知道去?” 宿莽看了看大老虎马福,马福理所当然的撇过大脑袋。他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引路符,注入法力后贴在马福的脑袋上,问它:“这回知道了吗?” 马福瞧了他一眼,居然带着点赞赏的意味,而后驼着几个小孩腾空而起,眨眼间就不见了,空中留下几个小孩哇哇大叫的声音,也不知是怕高还是开心。 黄耘霄颓丧地跺了跺脚:“这下好了,没了坐骑,我得自己走着去找那该死的遍知真人了。” 宿莽道:“你知道去哪儿找?” 黄耘霄骄傲地昂起头:“当然知道。当初我将它压在城隍庙下时,以防万一就在它身上下了黄氏的烙,没想到它真的反水了,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那你为何不在它逃出建宁的时候就捉回它,而是让它灭了这青州府满门,为祸人间这么久?” 黄耘霄有些心虚:“我初学烙印时,拿太多的鬼怪妖兽练习了,现在要梳理出它们的烙,还是需要耗费点法力和时间的。” “那这烙不就形同虚设吗?” “慢慢梳理总能出来的!况且,这世间修行习道的又不是只有我,你们又为何没在发现这个遍知真人时第一时间除掉它呢?” “那是因为……”宿莽突然觉得自己无从辩解,是说天凌台的推卸呢?还是说渚空城的刻意纵容呢?甚至还有人在心怀鬼胎地偷偷喂养着这个遍知真人。 黄耘霄见宿莽不说话了,又凑到他跟前抬眼看他:“听说你们外面的人除祟是要收钱的?是不是因为这青州府的人死光了,没有人付钱,你们才没出手呀?” 宿莽没好气地推开她的脸:“才没有这种说法。你赶紧找找那遍知真人去哪儿了吧,这几日它就靠那小姑娘的几滴血度日,我怕它饿的发慌,会引发大乱。” 黄耘霄“哦”了一声,说:“要不我们朝南边走?” 宿莽的眼里充满了怀疑:“这是你感应到的大概方向吗?” 黄耘霄挑了挑眉:“直觉。” 虽然有些争议,但二人还是朝着南面出了青州府。 不仅仅是因为黄耘霄的直觉,还有宿莽本就是从南边入的青州府。他还是想原路返回去找寒山老道他们。 一踏出青州府地界,四周就白雾升腾而起,一阵桃花香飘过来。 黄耘霄使劲嗅了好几下,感叹道:“好香,好像三叔做的桃花酥啊。哎,道友你叫什么名字?” “宿莽。”宿莽有些奇怪,他入青州府时,并没有路过这里。明明是一样的方向,却是不一样的景色。 黄耘霄又道:“哪个字哪个字?我会的字不多,你好好说说。” 宿莽道:“借宿的宿,莽撞的莽。” 黄耘霄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反复了一遍:“草冬生不死是宿莽。真不错!我喜欢。” 最后三个字听得宿莽的脸颊略微泛红。 黄耘霄又道:“宿莽,你说那几个小孩这几天在这没有活物的青州府,吃的是什么肉呢?” 宿莽的红脸又变成青白色,一阵恶心:“你可别说了。” 黄耘霄:“有什么的?我三叔说了,外面的世界乱到极限的时候,人吃人是很正常的。” 宿莽不想与她解释什么,快走几步,将黄耘霄远远丢下。 扑面而来的是高大槐树,看似分布的毫无章法,实际错乱有致,而且散发出的是浓郁的桃花香。 想必这就是赋华说的天凌台布的桃花迷雾阵了。 二人在阵中转了好一段时间,愈往里树木种类愈多,看得两人眼花缭乱,听得四面八方都来风声,闻着铺天盖地都是桃花香味,也完全分辨不出浓淡区别。 没一会儿黄耘霄的坏脾气又上来了,她就地坐在泥土上,狠踹了几颗小石头:“什么破阵,阵眼都没有。” 宿莽也有同感,顺着她一起坐下来:“索性就休息会儿吧。” 黄耘霄躺倒在地上,坚硬的土地枕得她头疼,令她无比怀念马福软乎乎毛绒绒的大肚子。 半晌,黄耘霄一把拉住宿莽倒在地上。 宿莽猛然一下头磕在泥地上,和黄耘霄眼对眼看了个正着。 黄耘霄的头巾已经掉落了下来,露出一张圆圆的白皙的小脸。两人的距离极近,宿莽甚至看到黄耘霄的眼珠是浅褐色,瞳孔和兽类一样的竖直下来,睫毛深长浓密,忍不住想去摸一下。 黄耘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唇,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宿莽明了,凝神静听,只听得一阵隆隆声和劈里啪啦的声音低低地经过大地传了过来。 第19章 夺回阿翟旧雨新知 二人撑起身体。 宿莽道:“南方,七百步左右。” 黄耘霄攥住他的手腕,利索地翻身趴到他背上,一拍他肩膀道:“出发。” 宿莽奔出去几步,才意识到黄耘霄将他当做自己的那只老虎坐骑了,一扯她的脚腕,将她甩了出去。 黄耘霄在空中灵活地翻了几转,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只见她轻巧地落到一颗树上后又跳到另一颗树上,就这样在树与树之间跳跃着和宿莽一起朝南方跑。 隔着朦胧的白雾,宿莽看得不甚清楚。他的速度已然不慢,那道鲜红的身影也丝毫未落下风。 近了才知道刚刚通过地面传来的是兵器相撞的声音。 一身白色道袍的赋华鞭子挥得上天入地,头顶的聚花冠熠熠生辉。 另一边也是一个白衣道士,不过带着一个银色面具,手拿一把鱼叉也是舞得虎虎生风。 居然真的是鱼叉!!!这就是刚刚那个小女孩说的带走阿翟的那个人。 宿莽想要去帮助赋华,但左右徘徊了一阵,那两人打得如胶似膝,他也不知该如何插入战局。目前看两人武力相当,谁也不落下风,桃花迷雾阵的白雾被两人搅和得一团乱,眼见着就要崩塌了。 黄耘霄后宿莽一步落地,对宿莽努努嘴道:“要不我们先去那个人那里?” 宿莽朝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寒山老道在上蹿下跳地朝他挥手。 见他终于见到自己了,老道长嘘一声道:“累死老头我了,你去哪儿了?你衣服呢?” 宿莽道:“这不应该我问你吗?你们怎么在后面跟着跟着就不见了?” 老道见宿莽还是光着上半身,立刻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裹他:“怎么搞的你小子?到底是谁不见了?这桃花迷雾阵不按阵法走怎么绕得进青州府?就说要你跟紧赋华那小子了,结果话还没说完,你就不见了,连着我们的绳子也被切断了。” 说了半天俩人都牛头不对马嘴,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被何人何物给引开了。 老道说得恼了,摆摆手说:“不管那些了,你扛着阿翟,我们准备撤去天凌台。” 宿莽这才注意到地上躺着的阿翟,他面目青白,一层死气,伸手一探,果然是弥留幽魂。 黄耘霄这时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问:“为何要撤?我看天凌台的道长也不见得打不过啊?” 寒山老道:“这明显就是别人在背后特意养着这只遍知真人,虽然还不知道是做何用途,但我们先抢到了,就莫做多余的纠缠,以防黄雀在后。” 宿莽好奇问她:“你不知道渚空城,却知道天凌台?” “当然知道,我二叔说天凌台弟子都爱戴金缕冠,”黄耘霄在自己的头顶做了个竖起来的动作:“而且还特别有钱。” 寒山老道不耐烦地摆摆手:“别说那些无关的话,快点来帮忙。” 宿莽赶紧自觉地蹲下来,让老道手里拎着的阿翟趴在自己背上:“你们怎么抢下来的?” 老道四处瞄了几眼,没找到适合的东西将阿翟绑紧在宿莽身上,便一边解腰带一边说:“我们刚发现和你走散了,就遇到这个鬼鬼祟祟的人。我看他手里拎着个东西,模模糊糊的就觉得是个小男孩,遂与赋华包抄过来,嚯,果然是那个被遍知真人附身的小男孩。” 他刚想将解下的腰带在阿翟和宿莽身上多绕几圈,一抬头,却看到黄耘霄已经将右手九日的五根弦变成每根三指宽,一道接一道地在宿莽身上绕了好几圈。 老道便又将手上的腰带缠回腰间,继续说:“而后,我先出手,将他注意力引开后,赋华从背后突袭,抄走了阿翟。” “两个打一个,还偷袭?”宿莽看老道的眼睛眯了起来。 “黄狸黑狸,得鼠者雄。”老道和黄耘霄的声音一同响了起来。二人对视一眼,眼里充满了英雄惜英雄的同类气息。 老道这才掸衣拂袖,朝黄耘霄拱手施礼道:“贫道寒山,敢问这位道友名讳?” 黄耘霄听闻后愣了一会,将老道看了又看,后居然恭恭敬敬跪地伏首,拜了三拜道:“原来是寒山道长。建宁黄耘霄有眼不识泰山。请道长见谅。” 这一拜,可把寒山老道吓个不轻。他连忙侧身避过,摆手道:“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 黄耘霄依旧以额触地:“我曾答应过一个人,遇见您,帮他磕三个响头。” 老道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先起来吧。” 黄耘霄也是见好就收,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亲昵地又熟练地勾上寒山老道的手臂:“那我怎么称呼您?寒山祖师爷?寒山爷爷?寒山叔叔?” 老道乐呵呵地摸了摸她毛绒绒的脑袋:“叫我道长就行了,你要是愿意,叫我寒山也行。” 黄耘霄还待要说什么,宿莽伸手过来拆开两人,指了指依旧努力奋战的赋华和不省人事的阿翟:“你俩觉得这时机聊这个合适吗?” 老道一拍掌:“也对。好小子,你带着这闺女先回天凌台,我去帮帮赋华。” 宿莽这时候也不管他怎么突然就多出一个闺女了,背着阿翟,乘流风而去。 黄耘霄丢给老道一个“待会儿见”的眼神,连忙跟上。 而现在的天凌台门前洒扫的小弟子已经不见好一会儿了。那块刻着祖训家规的山门石上绑着一根黄色的粗麻绳。 安隅正在那颗乌沉沉的珠子边蹲着,拿眼睛使劲往里面瞧,恨不得瞪出个洞来。 可珠子墨黑,完全不透光,甚至还泛出一丝精铁的质感。上面渚空城的咒印交错,都是没什么用处的礼语祝词,无甚大用。 又见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牌,里面龙凤盘旋交错游走。她拿着这个玉牌,靠近珠子,珠子依旧沉默不语,没透出一丝改变。 在她毫无头绪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紧接着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引得人一阵鸡皮颤栗。 安隅不用回头都知道对方是谁。 知非已经在前头诱敌并加以阻拦了,她相信凭知非的能力,不会存在任何漏网之鱼。这个人明显就是故意绕开了知非,冲她而来。 从安隅的身后突袭出一团浓黑的影子,接住了飞过来的六棱刀。 安隅闲散地挽了挽鬓边的发丝,回过头,道:“季云间,你想干什么?” 季云间与那团接住他刀的浓黑的影子在空中战成一团。显然他并未拼尽全力,游刃有余地道:“没想到闻名天下的富商君安也骗人。” 被拆穿身份的君安不见丝毫意外。毕竟她化名安隅只是为了试探和行走江湖方便而已:“怎么?我的白玉身牌不好用?还是一路上君字商号的饭食客栈您住得不满意?” “石门镇镇长江云书早已作古多年。” “她不有个传人叫江不如吗?” “江不如不过是一具傀儡罢了。” 君安脸上丝毫没有心虚的神色:“那确实是我君字商号的情报有误,多谢你告知我更正。” 她的话音刚落,那一团绊住季云间的黑影被他一刀劈中,甩在了君安脚边。 君安神色不变,看也没看那团黑影,直起身,朝天空嘬起嘴打了个嘹亮的呼哨。 季云间嘲讽道:“居然驱使这种厉鬼。你真是脏了修道者的名讳。” 君安的笑意来得突然,她笑得直不起腰,半晌才抹去眼角的泪水,道:“修道者很高尚吗?如果再来一次,我宁愿自己是水中的一条鱼,街边的一条狗,猪圈里吃完就睡的猪,也不做这劳什子修道者。” 说罢,她停下来,发现自己抹眼泪的手上漆黑一片,而她刚刚只碰过身后那颗浑圆的乌黑珠子。 于是她问季云间:“这是什么?” 季云间不知她意思,但还是道:“墨石。” 君安懊恼,她见过太多的好东西。即使是墨条,她用的最次的也是圭松墨,用料必配珍珠、金箔和十几种名贵药材,反复炮制而成。她以为墨最初就是呈在她书房那样的,从没想过它还有前世今生的这般模样。 这天凌台也是不按常理出牌,你说价值千金的祖训石上好端端的放一颗没甚用处平平无奇的墨石干嘛,放颗夜明珠也比这有面子不是! 季云间冷眼看着她吭哧吭哧费力地从粗麻绳上滑下来,没带一丝法力,不自主地眯了眯眼睛:“你怎么了?” 君安好不容易落了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弟弟熬了太久,已草药难续了,只能靠我每月回去给他渡一点法力。可惜我修为又不高,所以现下能省一点就是一点。” 见季云间貌似要开口,她赶紧抬手阻止:“像我这样的吃喝不愁,整日逍遥快活的人可不需要你这种身无分文者廉价的同情。只要我活着,我弟就死不了。” 季云间又道:“我只是想问问君字商号里有没有关于南洲安府的记载?” 君安的手背到身后:“你真要找南洲明珠?” 季云间道:“我还想知道一个叫安若拙的人信息。” 君安眯起眼睛,朝天空伸直了一只手:“君字商号的所有东西随时都任君取用。不过提醒你,最好同时也别忘记了答应我的事。” 而后知非从天边像鹰一样掠过来,擎住君安伸直的手臂,带着她丝毫不见减速和停顿地朝空中另一端飞去。 地上的那团黑影也化成一道流风,跟随而去。 过了好久,才有一大帮天凌台弟子闹哄哄地追上来,淹没了望着远方神色更见冰冷的季云间。 第20章 红事变白事良缘未成 约几年前,渚空城即将进入大雪封山的冬季时,城内传出消息:渚空城的首席大弟子祝适即将迎娶富商君安。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兀匆忙,一时之间不止各大仙门世家,就连渚空城的自家弟子和长老都诧异不已。 仙门百家掀起了惊涛骇浪。一些依靠渚空城在外作威作福的无名小派,听到消息后,骇得连夜奔赴渚空城,甚至连外袍鞋袜都来不及穿。 一夜之间渚空城红帐满山,霞光万道。无论男女老少,贫贱富贵,对腰绑红带的渚空城弟子话上一句恭喜,便可讨得一杯喜酒和红封。 “富商君安……不是个男的吗?”也不知是哪家仙门的小弟子在问,可能是跟着前辈们过来贺喜的,此刻坐在渚空城山下的小早点铺子里稀里哗啦地吃面:“怎么祝适师兄有这癖好?” 渚空城地界庞大,实力强盛,又有千年基业,前几任城主又均是良善之辈,修为高深,有求必应。于是很多无名小帮派请求加入其麾下,寻其庇佑。 那些小小帮派一是为表感恩,二是为求自保,得到渚空城城主的认可后,便以渚空城分支弟子自居,因此对渚空城的仙君们都是师父,师兄地尊称。 旁边店小二殷勤的说:“这位小山人,您可能刚来,不晓得这最新消息。” 小弟子一脸疑惑:“最新消息?你知道?” 店小二呵呵直笑,不说话。 小弟子旁边师父模样的人斜了那店小二一眼:“这渚空城,何时市井气这么重了?”说罢,掏出一锭银元宝放在桌上。 店小二喜笑颜开的收了:“山人,瞧您说的,我本就是一个市井小民。”又见师徒二人眼里露出不耐,连忙说道:“二位山人可有偏见了不是,谁说商人就一定得是男的呢?闻名天下的富商君安,可是活脱脱一美人儿啊!” 师父捻着胡须:“难道是我闭关太久?我怎么从没听过君安从男身变女身的消息?” 小二勤快地擦着桌子:“消息也是最近传出来的。可是经天地灵居证实了的,说是最初为经商方便才用男儿身,现在生意做大了,也就无所谓了。” 见师徒二人面带狐疑,小二着急道:“您别不信呀,女人厉害起来,一个顶俩。我这小破店,还是我们老板娘一人支撑起来的呢!老板除了吃喝嫖赌拖后腿什么都不会!” 发觉自己话题扯得有些远,他又连忙转回来说:“听闻君老板与我们渚空城的祝适仙君一见如故,还因此结了仙缘,于是带着所有家当以身相许,嫁入我们渚空城。” 他尾音拖得老长,脸上两团喜庆的红晕,眯眼笑的样子像极了村头的长舌妇。 小二抬抬下巴,示意二人看看渚空城高耸如云的山峰:“您是不知道,从消息出来的第二日清晨,君安姑娘的嫁妆就开始往我们渚空城搬,到今天足足三日夜了,还没看到个头。” 吃面的两个人放下筷子,跟着小二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一条细细的红色队伍,由渚空城山脚衍生到山顶的云海里。 “你是说这条队伍走了三日夜了?”小弟子惊叹。 “可不是!君安姑娘真是想都想不到的富贵!”小二感叹,而后又神秘兮兮的低下头凑过来说:“不过我听说,君老板可是执掌君字商号两百多年了!喔唷,这岁数真吓人!祝适仙君我有缘见过一面,端得是面如冠玉,仙风道骨。怎的看上这么个老太婆。” 小弟子瞧店小二一眼:“你当祝适仙君多大了?” 店小二挺老实:“不知道,我小时候见他就如现今这般。” 年龄稍长的师父“呵”了一声,扔下几个铜板,留下一句话:“我小时结仙缘时,他也如现今一般容色。” 店小二慌忙收了钱,抬头看向年长的师父,只看到两鬓的斑白和背负在后面枯枝一般的手。 渚空城满城张灯结彩,就连山脚下的百姓们都自发在自家门前贴了许多囍字,挂满大红灯笼。 渚空城穿着蓝色道袍,绑上红色腰带的小弟子们见人便发红封和喜糖,忙得脚不沾地,村镇的人们手里、袋里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祝适从千里外的朝雨谷将新娘迎回,踏入渚空城地界时,便是如此满目红红火火,喜气洋洋、鼓乐齐鸣的画面,围观的众人更是各种恭贺声不断,唱词没有一句重复。 满面春风的祝适自是不必说了。 新娘君安坐的轿子竟是由一整块莹润的玉石镂空后所筑。她也不忌讳,四周未用帷幔遮挡,只盖了薄纱盖头,端端正正的坐在中间,由祝适施法在半空中托着朝前行。 队伍前面歌舞乐师开道,轿子后面跟着几十个仙女般的丫头撒着花瓣和糖果还有红封。一行人一路慢慢悠悠又平平稳稳的朝渚空城主城飞去。 沿路从轿子后面撒出的片片花瓣落了地,人们才发现均是由薄银薄金制成,又是引得一阵疯抢。 祝适迎了新娘入城,只等吉时正式拜堂。他先命人带新娘去稍作安顿休息,自己去了渚空城的玉盏楼接待客人。 这边坐着的新娘君安待祝适走了后,一把扯下盖着的红盖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作为今日的新娘,她竟脂粉未施,素面朝天。 她扯下盖头后,饿狼扑食般将桌面上的各种糕点塞了满满一嘴。 旁边站着她贴身的丫鬟知非,聪明又伶俐,立刻倒上一杯茶水递过去,道:“小姐,晕坏了吧,谷主给的药没作用?” 君安就着知非的手猛灌几口,咽下糕点,喘了口气才道:“有用,就是朝雨谷离渚空城太远了。祝适前头为赶时间飞得太快,所以我提前吃了药。后面这几十里地,我都是硬生生吐过来的。现在五脏庙可是空空如也得很。” “小姐,您的秽物都吐哪了?”知非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家小姐,没看见任何脏污的东西。 她家小姐哪都好,身体也一向健壮,就是莫名其妙的从十几岁的某一天起,惧怕起马车来,连带轿子也不行,坐上后马上头晕要吐,全身发抖。纵使你抬得再平稳也不行。 君安吃了点东西,缓过来一点,不甚在意地擦擦嘴,说:“秽物我已处理了,你抓紧时间去办事,不要耽搁。” 知非手指拈决,道:“小姐,您如何肯定老城主如今已不大好?” “老城主病后的传言一出,我们的人打探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任何药渣药汤,别说整个渚空城一丝药味都没有,就是城主一丝屁味儿都没闻到。” 知非想了想:“也从未联系过天地灵居的悲谷主。” “如此遮遮掩掩,必定有鬼,”君安朝知非挥了挥手,“快去。” 原本立在她身边的知非轻一颔首,凭空消失。 另一边婚宴还未开始,玉盏楼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群人,都是妄图灌醉祝适反倒把自己喝趴下了的人。 祝适安安稳稳地坐在主位,听着一些认识不认识的人向他道贺,和那些人一杯接一杯地喝。 最先是一个不甚熟悉的少年捂着肚子倒下了,因其是无名之辈,并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只是以为他喝醉昏睡过去罢了。 不多久,又有几个有头有脸的道长开始喊肚子疼。待祝适终于察觉到不对时,各大仙门世家的人都倒了一大片。 大家躺在地上,捂着肚子“诶哟诶呦”地叫唤。 有些修为高深的,立刻开始梳理筋脉,妄图找到原因。另有一些人已无力施法,一边忍着腹痛,一边高声叫着酒菜有毒,呼叫救命。 祝适立即叫人围住玉盏楼,调查吃食,并着人去请天地灵居的仙者们来看。 没过一会儿,那人去而复返,说是天地灵居的仙者们今日递了帖子,送了贺礼上山,称有要事,又急匆匆的回去了。 正在祝适焦急得一筹莫展之际,敞开的大门吹进一阵寒风,地上撒的红纸被风吹得翻飞着涌入,飘飘荡荡到祝适面前时,突然迅疾如电,笔直朝祝适刺来。 祝适反应很快,头稍稍一偏,躲了开去,那些红纸纷纷钉入他身后的石墙内,入木三分。 眼前更多的红纸翻飞着进了玉盏楼的大殿。 红纸似有灵智,大部分围着祝适打转,小部分专攻击那些尚未倒下,还在梳洗经脉的人死穴。 祝适亦看出来了,唤出一把全身暗红的刀,手起刀落,身边的红纸成了粉末。他纵身飞出门外,刚在玉盏楼外的青石台上落脚,瞬间就被红纸们哗啦啦地包围住了。 祝适带着几个得力的师弟们在玉盏楼外粉碎杀人的红纸,却没注意到,在半空中又飘下一些外圆内方的粗糙淡黄纸来。 许久,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纸钱! 人们才注意到,玉盏楼外的空地上和空中,都密密麻麻地铺满了纸钱冥币。 众人一顿,听得由远及近的一声三清铃声。抬头望去,一副棺材从天际飞来,一眨眼功夫到了祝适眼前。 第21章 他们不过是等着我杀了你 祝适刀一横,想要将它劈成两半。 一个苍老悲凉的声音遥遥传来:“不可”。 祝适心下一惊,是自家克己长老的声音。 于是立刻收了式,双手成掌挥出,卸了棺材的冲力后,将它稳稳按在地上。 只是对方赋予棺材的冲力不小,他也是使出了八九分力气,一不小心,令棺材在青石地面上砸出个大坑。 一阵张扬的笑声传来,响彻云霄:“祝师哥真孝顺,亲自为令师挖坑填土。哈哈哈哈!” 众人又如一群向阳花一样寻着声音回过头,往玉盏楼的楼顶看去。 只见玉盏楼的飞檐上坐着一个少年,屈着一只腿,另一只腿垂下来,身着渚空城天蓝色的嫡系弟子服。在这艳阳高照的天气里,他的眸子里如一潭死水,黑沉沉的,不透一点儿光。 他哈哈笑着,却面无表情,拿着一壶酒,喝了一口后道:“师兄大好的日子,不请我和我师父喝酒就算了,怎么自己的恩师也不见出席?” 他站起来,整个人背着光,身材高挑,虽匀称纤瘦,却又充满力量,背负一把薄刀,反着明晃晃的阳光,刺人眼:“这不,怕是师兄忙忘了,我便将城主送过来了。” 众人哗然。送来?如何送来的?又一齐福至心灵地低头去望大坑中的棺材。 渚空城老城主身体不好的说法早有流传,可也没听说严重到要入棺的程度。 寒山道观的寒山道长忍着腹痛,还勉力拈着胡须做出一副高深的样子,发声问道:“老城主好歹也是有排山倒海之能,他的死活岂容你这小瘪三在此大放厥词?” 有人立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附和:“这厮真是渚空城的?穿着他们的嫡系道服呢。” “渚空城内乱了?没听说过啊?” “衣服肯定是偷的或抢的,简单得很。” “老城主比肩仙人,如今陨落,定这人耍了什么阴谋诡计……” “你胡说什么,什么陨落?谁陨落?你放屁!你巴不得渚空城内乱,然后你芙蓉城做老大是吧?” “你才胡说?我芙蓉城一向唯渚空城马首是瞻,从无二心。我们城主也光明磊落,我看是你们汝南周氏居心叵测,妄图取而代之吧?” 飞檐上的少年将这些听在耳里,又喝了一口酒:“我当你们这些自诩仙门世家的人有多高风亮节,是非分明,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些口谈道德,志在穿窬的狗东西。”说罢他将酒壶提在手里晃了晃:“各位道友,你们知道你们中的是何毒吗?” 站在楼下的祝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抽出他的刀直指那少年:“住嘴。” 少年也不恼,依旧一脸风轻云淡地说:“怎么?大师兄怕我说出什么?”他拿手指抵在嫣红的嘴唇上,翘起一边嘴角:“是渚空城的克己仙尊已被你杀了?还是你夺了老城主的六棱刀?啊?都不是?那就是……你和君安联姻之名是假,想绝了这些仙门世家的出色后辈是真?”他笑得邪气张狂,一双眼睛却是平静无波,让人在晴天白日里也无端端地打了几个寒颤。 克己仙尊,六棱刀,出色后辈,这几个关键词一时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 尤其是后者,这次渚空城大摆喜宴,各山门都是带着贵重的礼物和出色的弟子来参加。不单单是讨好渚空城,更是想让自家有天赋的后辈露露头脸,涨涨见识。若祝适真的有心,将各大仙门的后起之秀一网打尽也不是什么难事。 祝适一张俊脸憋的通红,生于世家,长于豪门的他一直受的是温文儒雅的教导。何况他是渚空城的大弟子,一直备受推崇与礼遇,何时如此难堪过,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你莫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血口喷人。” 与此同时寒山道长忍着剧痛,施法起了大坑中的棺材。 棺盖掀落在地,一个白眉白须,面色青灰的老者双手放在身侧,直挺挺地躺在里面。 立即有好几位仙首施法去探棺材里的人,果然气息全无。 祝适和几个渚空城弟子立即扑上去结魂阵,妄图感知并困住老城主的魂魄。 然而只要是修为尚可的人多瞧一眼,便知老城主已逝去多日了,怕是早已魂魄散尽。 寒山老道是散修出身,可没那么多规矩,嘴巴也从不积德,张口便指着飞檐上的少年大骂:“你……你这个无耻卑鄙的玩意儿,哪家师门不幸收了这么个落魄东西,教出个这么缺德鬼。你……你居然……”他没说得下去,竟是噗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飞檐上的少年看他吐了半天血,慢条斯理的说:“传闻寒山道长和祝宁生颇有渊源,看样子此言不虚。不过您也别太动气,不单单是您,这里所有人中的都是鲛人血。情绪,可经不住太大的变化。”说罢又瞟一眼打坐的众人,“也最好不要运功,否则是要经脉俱裂的。” 听到鲛人血,底下众人的脸色又皆是一变。 芙蓉城城主闻言骂道:“放屁,鲛人一族,早于两百年前绝迹。鲛人血毒,非鲜血不成祸。你一个黄口小儿,大言不惭,莫不是你那下贱的老娘睡了南海鲛人墓里的白骨,生出了你这么个杂种!” 少年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瞬间到了芙蓉城城主的眼前,再抬眼时他已然飞回檐上,慢慢地将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上的薄刀再次收于背上。 芙蓉城城主喉咙里“哼”出一声,刚想再骂,却觉得颊边温热,伸手一摸,左边的嘴角被拉了条裂缝,直抵左边耳垂,鲜血淋漓。 祝适慌忙撤出师弟们的阵法,拿出伤药给芙蓉城城主敷上。 他抬眼去看那少年,语气里带了几分示弱:“季云间,我自认对你问心无愧。你今日犯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到底为何?” 被唤成季云间的少年又是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才说:“你们刚刚说哪家师门不幸收了我这么个孽障?我这身渚空城的道袍,看上去就那么不合身吗?我可是生于渚空城,长于渚空城,连外面的一朵云都没见过的。”他又望向祝适,“师兄,你说你问心无愧?敢问,你问的是谁的心?”他一指棺材里的老城主:“他的?你的?我父母的?亦或是克己仙尊的?” 他这话着实莫名其妙。 祝适大声回道:“自是我自己的。” 季云间满脸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你的?黄土一把,你去哪里问去?” “你说什么?”祝适上前一步,像是要飞身上去捉拿季云间。 一阵迤逦的白雾悠悠自玉盏楼里飘了出来,看似轻飘飘,却速度飞快地笼罩了玉盏楼外的各人。 众人屏息,以为又是什么有毒的鬼玩意儿。 一女子身着大红的锦服,头戴珠翠和凤冠从玉盏楼里迈了出来。 居然是新娘君安。 她边走,边吐出一片瓜子壳:“祝适仙君,这是怎么了?还未到吉时吗?我可是等得将喜房里的点心都吃了三轮了。” 祝适眼角抽了抽:“出了一点事。” 君安认真看了一下玉盏楼外众人落魄的光景,又一眼瞧到了地洞里的棺材和寒山道长面前那一滩血,抚着胸口似是被吓到了:“一点?这明明是大事不好了呀。我嫁与你,是想在外面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难道我的计划还没开始,你这破山门就要靠不住了?” 祝适已经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接她的话了,敢将渚空城说成破山门的,天底下可能也就这一位了。 寒山道长嘴里又泛出腥甜,他道:“妇道人家,口出狂言,不怕有人搅了你舌头。” 君安嗑完手中的最后一粒瓜子,将手在喜服上蹭了蹭:“素闻寒山道长高风亮节,视死如归,果然传闻不如见面啊。”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那这蜃女香,我看视死如归的道长可就用不上了。祝适!”她话音刚落,那个小瓶朝祝适飞过去,竟也带了几分法力。 看样子君安早已结了仙缘,非传闻中与祝适相遇之后。 瓶子抛于半空中,季云间第一时间纵身跳下去抢。但是他毕竟隔得远,未得手后转而抽刀攻向祝适。 祝适接住小瓶,立刻一转手递给身边小师弟,一边用刀横在自己面门前挡住季云间,大吼一声:“分。” 蜃女香是专克鲛人血毒的灵药,极其难得,一颗便价值千金。他也没想到君安居然有,还是一瓶,并且愿拿出来。 先是各仙门世家的人都被毒于渚空城,虽说不是他下的毒,但毕竟都是为他婚事而来,若真的都在这里死了,残害别家后辈的罪名,恐怕就要坐实了,加上后又亲眼见着了老城主的尸身,他更是一腔怒气悲愤无处发泄。故与季云间交手几十招,招招逼向对方死穴。 季云间自也是不落下风,他的一招一式居然和他邪肆的人完全背道而驰,古朴厚重,带着一股正气凛然的罡风。 祝适渐感吃力,不仅是刚刚为结阵损耗了法力,而是他觉得季云间完全预判了他的招式。每每他刚出招,季云间便已用相克的招式压制住了他。 不多久,祝适持刀深深地扎在地上,撑住自己的身子。 他发丝蓬乱,下腹部被开了个口子,汩汩地冒着鲜血,一把明晃晃的刀横在了他的颈前。 季云间毫发无损,甚至那墨黑的眼仿佛都没眨过一般,如玉般白净修长的手指捏着同样干净明晃的刀,将祝适的下巴轻佻地往上抬了抬。 他道:“你想拖延时间等那些中毒的人来救你?天真!你稍稍探一下他们的气息,哪个还有中毒的迹象?祝宁生已死,他们不过是等着我杀了你,然后蚕食了群龙无首的渚空城而已。” 祝适望向众人,那些打坐调息的各位道友躲过他的眼神,低头互相望了一眼。 祝适腿一软,踉跄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