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吞金兽》 第1章 第一章 “嘀!嘀!嘀!” 烦死了,谁的闹钟一直响? “嘀!嘀!嘀!” 有毛病啊?别打扰别人睡觉行不行?! “妈的,定时器停不下来了!老大,怎么办?”有人带着哭腔大喊。 算了,起床吧,反正也要早起去看展的 看展?!傅惊梅猛地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劫匪呢?难道是获救了吗?可最后明明听到一声巨响来着 四周一片死寂,唯有入目雪白。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映在道道招展的白幡上。 哟!这年头医院也卷起来了吗?还有古风病房? 瞅瞅这全实木的床板,看看这立体环绕的软枕,原来抠门的爹娘还是很疼自己的嘛!希望他们没把养老本都花在上头。 这么想着,傅惊梅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三俗的心,贼兮兮地在滑不溜丢的“床单”上摸了一把。 瞧瞧,还有不少鲜花呢!肯定是那帮基友送来的。曾几何时她看各种抗日神剧,总会中二地将自己代入革命战士,上气不接下气地留下遗言。现在终于有机会了,等那帮家伙来了,非得操练一遍不可。不过,这些花怎么不是白的就是黄的? 傅惊梅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视线像卡了带一样缓缓上移,寒意悄然爬上四肢百骸。香案白烛,纸人纸马,哪是什么消毒水气味的病房,分明是个古代的灵堂! 她终于清醒过来,昏迷前的画面卷入脑海。当时她身上绑着的炸药应该是爆炸了,怎么可能还毫发无损衣冠整齐?这不是她的身体! 傅惊梅哆哆嗦嗦地重新上下摸索了一番。身体是个女的,衣服是丝绸的,家境应该不错,怕不是摊上传说中的穿越了。 好似兜头而下一桶冰水,她心里凉了半截,赶紧把各国神佛都祈祷了遍,求自己可千万别莫名其妙地背上什么虐渣打脸任务。 没有人回答,好的,排除了系统的存在。傅惊梅不死心地在脑中拼命呼唤,试图找到原主的残存意识,先了解下情况。 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被附身的原主更倒霉。反正要是她的身体被人占了,看着冒牌货全盘接收家人和朋友,还没一个人发现异常,非得被气吐血不可。 结果,她梗着脖子叫唤了半天,不仅没有系统,没有空间,甚至连一点原主的记忆都没有! 这下傅惊梅彻底傻眼了,本打算先靠原主的记忆蒙混过关,等搞明白基本情况后,就改换身份,溜之大吉。 然而原主倒是走的很安详,安详到只给她留了具空壳。 那些失忆之类的借口也就能骗骗不熟的人,傅惊梅可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她逃课时连小卖部的大爷都骗不过,压根不指望自己能兜住不露馅。 行吧,现在这借尸还魂算是板上钉钉了,自己非被当成妖怪物理超度了不可。 本来她死于非命,纯属倒霉,重活一次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 以前她也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自己穿越后会有非常神奇的外挂,脚踢反派,拳打对手。振臂一呼,就会有一水儿小弟大吼,愿听首领吩咐,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她就潇洒地翻身上马,挥斥方裘,在身后的崇拜目光中一骑绝尘。 可她只是想想而已啊!何况眼前明显是地狱开局啊! 傅惊梅,前网络审查员一位。老爸爱打麻将,老妈爱跳广场舞,共同爱好是嫌弃她不务正业。可她自己过得挺乐呵,每天摸鱼吹水,看看靓仔化妆、小姐姐做手工还有太太们的产粮,在纸片人老公老婆身上投注一下无处安放的单身荷尔蒙。 小时候,傅惊梅雄心壮志地说自己要做一个科学家,但长大后她很快发现,自己确实成为了一个磕学家。 好像除了她之外,大家都很成熟很励志,特别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虽然傅惊梅挺羡慕他们的,但她就是个没什么大梦想的人,有滋有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没什么为之拼命的目标。 所以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把机会留给那些日天日地的女主角啊? “喂,傅惊梅!”有个声音不耐烦地问,“你打算发呆到什么时候啊!” 咱就问问有什么比被人在灵堂叫名字更恐怖的事!傅惊梅头皮都炸了,她为什么没听见脚步声? “你的身体被炸成七八百片儿啦!灵魂倒是完整。本大爷心善,捞了你一把。” 她全身僵硬,仍用眼睛仔细搜索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半个人影都没有,该不会是有鬼吧? 鸡皮疙瘩激灵灵地冒出来,傅惊梅用身体挡住手,悄悄摸索着棺材里可作武器的东西。 既然原主是个女子,事死如事生,也许能找出剪子簪子一类趁手的东西。管他有没有用,先抄家伙在手才是真格的! “别找啦!这儿呢!”忽然,一道轻盈的影子从房梁上跃下,在微弱的烛火下闪着暖黄色的光。傅惊梅的身体绷紧,管他是人是鬼,大不了和它拼了! “喵!” 什么嘛,原来是只猫。傅惊梅刚想松了口气,突然满脸惊恐,死死盯住了那只猫,全身抖得像筛子。 半夜三更,荒郊野岭,白幡灵堂,一人一猫面面相觑。 猫没理会傅惊梅的表情,昂首挺胸地围着棺材绕了个圈,“只能就近为你找身体,不满意的话以后还可以换,但那要看本大爷心情了。” 好半天,傅惊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 “难道你不叫傅惊梅?”猫挠了挠脸。 “猫猫说话了!” 猫一脸奇怪:“有什么问题?你们人类的电视上,不是经常有猫说话吗?” 哪里都是问题好吗?!你是一只猫啊大哥,为什么这个像古代的鬼地方,会有只认识我的猫在谈论电视节目,还一幅这很正常的表情啊! 傅惊梅很崩溃,但强烈的求生欲让她捕捉到了关键词,“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你把我弄到这个身体里的?” “没错,就是本大爷救了你一命。”猫的语气很得意,公鸭嗓都上扬了不少,“我当然认识你了,我们之前见过面嘛,你还夸我身上的花纹好看呢。” 翻遍了自己的记忆,傅惊梅也找不到这只猫的半点影子,她握紧了手里的簪子,警惕道:“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哦!忘了现在附在猫身上了!”猫人性化地扭扭身子,突然身上金光一闪,现出一个独角虎首的庞然虚影。 傅惊梅强按下心中的骇然,仔细端详起来,越看越觉得眼熟:“你是展览上的那尊玉雕?” 虚影身上的花纹和漂亮的独角,分明是她在展览上看了很久的玉雕。据说是罕有的完整貔貅造像,属于私人收藏。 “错!是貔貅。本大爷在玉雕里打盹时被炸了出来。看你顺眼,就带你一起来了。”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招人喜欢。”傅惊梅嘴上说着,手上簪子攥地更紧了。 “你怀疑本大爷?”猫像受到了冒犯,不忿地大叫,“姓傅的!你可欠我一命!” “虽然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不过你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出来吧,报完你的恩,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怎么样?” 她相信是猫救了自己,也很愿意报答对方。但现在她对自身情况两眼一抹黑,怎肯轻易失去戒心。在没弄明白猫的目的之前,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没想到猫听了这话,立刻支支吾吾起来:“呃这个恐怕不行”飞快地瞄了傅惊梅一眼,它强撑着气势说,“你现在是我的供奉人了,必须和我待在一起!“ 傅惊梅以前曾学过一个实用的小技巧,长时间看着对方,能让对方说出更多信息。事实证明这招果然好用,见眼前的人类盯着它不说话,猫舔舔嘴唇,主动解释了起来。 在它磕磕绊绊的叙述中,傅惊梅终于搞清楚,眼前这只猫,其实是只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年的貔貅。 据它所说,貔貅一族以天下宝气为食,获取的宝气越多,也就越强大。每只貔貅都需要选择一名人类,并且与其进行灵魂绑定,称为“供奉人”。 供奉人赚取钱财,而貔貅则吸收他们身上的宝气,用来供给自身;同时,貔貅也可以反过来帮助供奉人,用正当途径获取更多的钱财。 这种灵魂绑定很公平,彼此之间无法互相伤害,还可以直接通过灵魂,在识海中沟通。 傅惊梅刚以为自己有外挂了,就又被貔貅接下来的话打击得透心凉。 原来眼前的神兽貔貅,不仅一丝法力没有,神魂还很虚弱。除了会说话,和普通的猫没区别。 哦不对,还是有区别的。其他的猫吃点小鱼干就够了,这位猫大爷可是要吃真金白银的。 “所以说没金手指就算了,你擅自绑定了我的灵魂,还要我赚钱给你吃?”傅惊梅要被气笑了,“这算是什么狗屁的合作关系?” “你以为我想找你这样的?我明明更喜欢纲手那样的身材!还不是神魂之力支撑不了多久了,才就近抓一个顺眼的。”猫心虚地嚷嚷,很有些虎落平阳的哀怨,“再说,你以为现在你这具身体就能一直用下去吗?” 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傅惊梅咬牙:“你什么意思?” 猫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露出来:“本大爷的意思就是,你活不了多久了。” 第2章 第二章 边城新雨。少女使劲蹭掉了鞋上的泥土,转身推上老旧的木门。 “我的烧鸡买了没?”有人大声嚷嚷。 “篮子里呢。”她踢掉鞋,一头栽到床上。 今天卖掉了九罐腌菜,拿回来的铜钱比昨天多了两文。 腌菜本也不值什么钱,家家会做,只不过图口新鲜。 一只猫叼着鸡腿窜上对面的椅子,堪称响亮地叹了口气:“这样下去可不行,只卖咸菜,咱俩迟早一起玩完。” 这正是怕被人当怪物,果断选择跑路的傅惊梅和貔貅。那天晚上,一人一猫对峙许久,勉强达成了共识,趁着天还没亮,赶在被人发现前离开。 事实证明,他们还是低估了原主父亲对女儿的宠爱程度。逃走的第二天,整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傅惊梅只能带着猫东躲西藏,编了一整套“奴家吴娇娘,父母被贼寇所杀,来此处投奔姑母”的凄惨身世,靠着棺中带来的金银,勉强赁到个暂时落脚的小破院子。 她翻了个身,能想象猫脸上的沉重。 根据貔貅后来所说,灵魂绑定后,两方属于共生关系。也就是说,貔貅的神魂消散掉,她的灵魂也会一同消失。相反,如果貔貅的神魂恢复,那么理论上,她的灵魂也是不灭的。 可问题就是,现在貔貅的神魂很虚弱,如果不摄取宝气,别说大展神威了,连两个人的生命都维持不了多久。 傅惊梅叹了口气,着实没想到自己穿越一场,连性命都朝不保夕。在古代挣钱比想象中难太多了,她觉得自己很丢穿越党的脸。没有合法身份,没有自保能力,唯一的队友把自己伸展成一只大鸡腿,正在疯狂舔毛。 “宠物!”猫从窗台上一跃而下,用尾巴猛扫她的脸,“李二婶又来了,你快去开门!快点快点!!” 傅惊梅不情不愿地起身,慢吞吞地趿拉着鞋子开了院门,对着门口的妇人挤出了含蓄的甜笑:“是李姐来啦!”。 李二婶被这声李姐叫得眉开眼笑,拿目光将她从上到下刮了一遍,又似有似无地往院子里的几口大缸上瞟:“哟!娇娘这是才下榻?五郎下工回来买了城东的甜糕,带给你尝尝!你家这是又腌新萝卜了?真是能干,你这个萝卜怎么弄的,我们一家都爱吃的不得了!” 机关炮一样的语速,让傅惊梅有些难以招架,只能堆出逢年过节走亲戚的尬笑。最后实在推却不过,只好接下了甜糕,直夸李二婶有子孙福,又装了一大碗腌萝卜递上。 直到看着李二婶心满意足地消失在巷子尽头,她才关了门,思索着向屋子里走。 在热闹筒子楼长大的傅惊梅,最知道经营邻里关系的重要性。所以她刚搬来不久,就靠着腌萝卜和邻居打得火热。李二婶家住巷子最深处,是个业余媒婆,爱占小便宜,总喜欢蹭些左邻右舍的吃食。 自从发现傅惊梅腌的萝卜好吃,她就三天两头上门打秋风。傅惊梅也不在意,掌握了各种小道信息的李二婶,堪称自动消息贩卖机。只要塞些萝卜,李二婶就有问必答,让她不动声色地对这个城市有了初步的了解。 不过,最近李二婶竟然一反常态,一改只进不出的作风,每次来时都会带些李五郎在外面买的点心。 李五郎是李二婶的五儿子,生得四肢粗短,粗横霸道。这种刻意的交好太扎眼了,她想不注意都不行,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傅惊梅有种自己会被强塞进花轿的担忧。 更棘手的是,李二婶家人口多,几个儿子都是附近的地头蛇,纠集了帮闲无赖,行事猖狂。自己最近各种委婉的推脱,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现在已经不是要不要拒绝对方的问题了,而是拒绝后,怎么让对方听进去的问题。这个时代,女性的话语权还是太小了。 她只好寻了个权宜之计,四处宣扬自己找到了姑妈家的线索。这套说辞或多或少让李二婶收敛了些,但这么拖下去,自己孤身一人,恐怕迟早躲不过。 此处是一定不能住太久了,然而她现在身份敏感,没有户籍,搬家又谈何容易。 要知道,原主的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现在连街口的乞丐都知道,卢员外病死的小女儿,尸体和陪葬的金银一夜间消失。这平关城好不容易出了件奇闻,全城人民脑洞大开,拿出茶余饭后的全部热情胡侃。 面临生存危机的傅惊梅为了隐藏身份,只能拼命把自己往丑了打扮。为此,她破财买了大米做的古代粉底,自己烧了几根木条做眼线,把自己化得妈都不认识。没想到保媒拉纤的三姑六婆一直追到了异时空。 也是失策,原主是个员外家的小姐,容貌相当不错。虽然不算是金枝玉叶,但也是娇生惯养的,皮肤细腻白皙体态欣长,又怎么瞒得过眼睛最毒的媒婆? 何以解忧?她看了眼旁边肥嘟嘟的猫脸,使劲揉了一把。猫不理她,连胡子都是忧愁的弧度。 “貔大虎你都愁出双下巴来了!”她抱起了蔫巴巴的猫,开始撸毛。 “不要叫我貔大虎!叫主人!”在傅惊梅熟练的手法下,猫的气势明显不足,“你哪怕挣块银子回来让我恢复点法力,咱们也不会连户籍都没有!” 傅惊梅很冤枉,“你知道银子多难挣吗?平常老百姓都用铜钱!” “管它铜钱还是银子。”貔大虎翻了个白眼,“反正你挣的那点根本就不顶事!” 两人叹了口气,齐齐陷入长久的沉默。夕阳最后的霞光也稀释在了厚重的夜色里,人家的烛火从巷子口一间一间地亮起来,街上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影影绰绰。 傅惊梅觉得自己最近叹气格外频繁,但唧唧歪歪解决不了问题,树挪死人挪活,财神爷也不打笑脸人呐!她在心里算了算,发现今天的饭钱和成本都挣出来了,好歹安心了些。 “我来想办法,不用怕”捻灭了灯芯,抱着大虎钻进被子里。她用很轻松的语气说道,闭上眼假装睡着了。 貔大虎其实很想说你能有什么办法,也许不久我们就会一起消失掉,跟可乐、空调和新番永远说再见啦! 可它想起那女人看向窗外灯火的眼神,终于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夜晚的寒意顺着床沿爬上单薄的被沿,貔大虎悄悄把自己的爪子放在傅惊梅身上,感受着从肉垫传来的热度。 它潜入识海,发现自己的神魂之火只有黄豆大小了。 第3章 第三章 平关城位于大梁的西北部。出城一直向西走,是无垠的沙漠,风季来临时会有妖龙般的沙暴,击打在砂岩垒就的城墙上。 大梁建国后的二百余年来,这里一直是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历代皇帝下设镇北军的驻扎地。 不过,他们所防备的敌人并非来自沙漠,出没于那里的只有饥饿的沙狐。真正的威胁在北方,那里有着世代逐水草而居的草原胡部。面对狼神之子,镇北军从不敢掉以轻心。 但是每年的春季,双方之间会拥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松弛感。 春雨一落,胡人急着让羊群追逐鲜嫩的新草,贴补整个冬天损失的肥膘;平关城内,小贩的担子上多了大筐的紫玉兰,去上香的马车驴车辘辘驶过,沿街的孩子们扔着石子儿玩。 程川紧紧攥着几只白玉兰,磨蹭着往巷子里走。他犹豫着停在一扇小小的木门前,生了冻疮的脚不自在地蹭了蹭,像是要蹭掉上面粘着的沙粒。 院子里传出的香味太诱人了,让他准备叩门的手都迟疑起来。 那是蒸白面馍馍的味道,程川有时饿得狠了,会和妹妹悄悄躲在馒头铺的下风口,看着掀开蒸笼时升腾的白烟。他们闻着味道,猜是黑麦面的还是黄米面的,每次都能猜中。 只有在体面人家办喜事的时候,他们才能闻到精白面的馒头香,在锣鼓声中,一笼笼白馒头被举得很高,远远看上去像是遥远的云朵。 程川又想起递给自己白馒头的那只手了,纤瘦又苍白,像一束蒲草茎。这样的手拿着白色玉兰花肯定很好看,他想。 于是他找了好久,才在秀才老爷家找到了白色的玉兰花树。那家仆的力气该死的大,他被石头砸中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 使劲敲了敲门后,他趴了上去,一听见仿佛有人走过来,慌忙放下玉兰花飞快地跑走了。 于是出来打开门的傅惊梅只看到跑远的,脏兮兮的背影。 “又是那小子,每次都跑这么快,叫也叫不住。”傅惊梅拾起地上的玉兰花,有点无奈,“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下,我好再送他几个馒头?” 貔大虎眯着眼,它看起来舒服得要化成一滩水了:“这一笼马上要蒸好了,你的厨艺那么差,根本不能分心。” 最近一周,傅惊梅都在练习用古代的柴火灶蒸白面馒头。她耐着性子把白面筛了又筛,先从大的开始练,现在已经能成功蒸出迷你馒头了。 一人一猫仔细盘算过,想赚钱,最好还是从有钱人入手。傅惊梅从穿越小说中学到的致富秘籍就是“薅贵族的羊毛”,她倒是不介意靠着自己的厚脸皮上门推销,但总要找出个拿得出手的敲门砖。 借着李二婶的叙述,和她对商铺酒楼的观察,傅惊梅对这个世界有了初步的了解。 好消息是由于多年未有战乱,人们消费需求十分旺盛。而且科技水平比较落后,诸如玻璃、辣椒等等穿越高频翻牌子对象,还都没有出现,傅惊梅有不少可趁之机。 坏消息是权贵经营年深日久,各种最赚钱的生意早已被瓜分一空。但凡经营厚利生意的商人,全都抱着坚实的粗大腿,或者干脆自己就是一根大腿。 傅惊梅呢?孑然一身,没权没兵也没钱,和身边那只能吃能睡的猪猫对望,很有些形影相吊的意味。 想用现代美食征服古人?好多食材还都不存在,糖盐也是金贵东西。更别提傅惊梅厨艺普通,看到菜谱就扔进收藏夹吃灰,想吃了直接喊妈。 万事开头难,缺乏原始资金、技术和场地,只能就地取材,先做点简单的小东西出来试试水。和貔大虎商量了半天,她决定做蛋黄流沙包,需要的食材都买得到,在原来的世界也算是老少皆宜的美食了。 傅惊梅想得很好,信心满满,结果干脆利落地跪了。跪在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蒸馒头。 结果她反复试验了很多次,消耗无数白面,才勉强算是蒸得有模有样。此时的白面只有富裕人家吃得起,要是被街坊邻居知道了,肯定会引来议论。 为了不露富,做出来的馒头全进了她和大虎的肚子,弄得最近傅惊梅一看馒头就觉得饱。 送给程川的馒头也是她的实验品。当时馒头刚出锅,貔大虎就对她说,门外坐了个小孩,都坐那半个小时了,你要不去看看。 有一瞬间,傅惊梅想到的是自己的身份被人发现,员外派人来打探了。她甚至考虑怎么把对方骗进来放倒,然后带着大虎赶紧逃走。 但是当她打开门,看到的只有一张惊慌、羞赧的脸。那个孩子太瘦了,身上就没有几块好肉,脏兮兮的头发打成了绺,手上全是冻疮。看到她想挣扎着站起来,结果又一个踉跄,明显是体力不支的样子。 在傅惊梅这种长在红旗下的人看来,小孩子就应该玩玩泥巴,烦恼小伙伴不理我了这样的事,而不是挣扎在生存线上,衣不蔽体。 她心里很不好受,但也清楚,以自己的处境,能提供的帮助很有限。只能时不时送给他些食物和热汤,给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那之后,这个孩子会频频送些小东西过来,有时候是新开的迎春花,有时候是一大把蔫蔫的野花。 将白玉兰插在简陋的陶花瓶里,傅惊梅从厨房端出冒着白烟的笼屉放在石桌上。 “流沙馅具体的做法实在想不起来了,以前我审核各种视频,也就看了个热闹,什么都没记住。”她烫得直甩手,一屁股坐下。 貔大虎被早春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在石桌上翻了个身:“蠢死了!你看过的东西都在脑子里放着呢,这都能忘!” 傅惊梅不以为意,猫肚皮的触感过于良好,让她很想埋头猛吸:“我听说有些人可以构建记忆宫殿,或者用催眠术之类的技巧,找回非常久远的记忆呢。” “人类真没用!弱小也就算了,连找个记忆都这么费劲。”貔大虎得意地抬下巴,放重语气道,“作为主人,我就把你的记忆照影出来,让你见识一下本大爷的强大!” “照影?怎么照影?” “就像看电视那样呗,你可以看到记忆内容啊!你干什么!”貔大虎挣扎着一蹦三尺高,原本给他顺毛的女人,像被松开的皮筋那样弹起来。 “是所有记忆吗?不经意的记忆都可以?!”傅惊梅盯着猫的眼中,简直迸出实质化的兴奋。 “其他人类的记忆我碰不了,不过你是我的宠物嘛!”貔大虎没好气地哼哼。但看着傅惊梅兴奋的表情,它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你也想看番剧啊?” 第4章 第四章 “在下坂本,有何贵干!” 脑中传来喧闹的背景音,傅惊梅有些恨铁不成钢:“大虎,现在不是看番的时候,一会管事就来了!” “知道了,就看完这集嘛!”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随后帘子一挑,一位矮胖的中年人迈步进来,身后跟着两位伙计。 中年人并不近前,只虚虚一礼,笑道:“都是手下的小子不懂事,叫娘子好等!鄙人姓魏,是这百味楼的管事,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我奴家姓吴。魏大管事客气了,百味楼乃是第一等贵客云集之处,万望没耽误大管事发财。”傅惊梅努力地咬文嚼字,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魏管事显见地眼里带了笑,又和傅惊梅草草寒暄了几句,就指着伙计手中拎着的食盒问道:“吴小娘子这‘流金包’的食单子,可否出售?” 傅惊梅心中一动,装出为难的样子:“这食单是家传之物,据家中长辈所言,乃是出自前朝长公主府,不便外传。奴家听闻,百味楼东家心胸宽大,可以寄卖自家点心,此次冒昧前来,是想将我家这‘流金包’寄在贵处售卖。” 魏管事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就带了几丝不屑。这年头十个找上来的,九个都说自己有祖传秘方,还有一个也能掰出个跟权贵有关的故事来。拿着个破菜谱当宝贝的,他看得多了。 什么流金包,长得跟个馒头似的,根本懒得看。这个小娘子荆钗布裙,面皮黝黑不说,城里更没听说过哪个做点心的吴家。估计又是个乡巴佬,不知天高地厚,也敢来撞百味楼的钟。 不过,大厨子倒是让他买下食单来着。大厨子的话,魏管事也不敢怠慢,反正大堂散卖的点心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不少。 想到这里,他重又按下笑来,“吴小娘子前来,便是看得起我们。百味楼的规矩,凡是散卖的点心,每天辰时四刻从后门送进来,自有我们的伙计帮您卖。六四分帐,隔天送货时,来领前一天卖出的总数,每月中和月底结算。”魏管事字字清晰,噼里啪啦快的像算珠。 傅惊梅想了想,笑问:“我们只管送货,其他都不用管?” “自然,百味楼多少年的规矩,娘子尽管放心就是。”魏管事语气依旧和缓,但难掩傲气。 出了百味楼,貔大虎终于按耐不住,在傅惊梅脑中不高兴道:“其他家的点心除了在这里卖,还有自家的店铺!咱们都给他们独家版权了,怎么给的这么少!” “词用错了。和其他老字号比,我们完全没有知名度,独家销售权够不上谈判优势。”傅惊梅在识海里戳了一下大虎,神情愉悦。 解锁了记忆照影功能,就像掌握了未来十年的彩票中奖密码,让她摩拳擦掌地想搞事。傅惊梅这边每天沉迷于翻找资料和归类,貔大虎就百无聊赖地缩在记忆里追番。识海中充斥着各种纸片人的爱恨情仇,激情对轰和悲惨回忆。 有了记忆照影,她很轻松地找到了制作视频,又扒拉出小时候看奶奶腌咸鸭蛋的场景,终于成功地做出蛋黄流沙包。 笑话,这种甜咸口的碳水炸弹,连味蕾饱受轰炸的现代人都抵抗不住,就不信古代人能拒绝。 她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可大虎不依不饶,“我们自己卖好了,谁要看他脸色!” 傅惊梅摇摇头,“不行,现在开铺子太危险了,本钱不够、没有户籍、我这张脸还不能见光。耐心点,等到” “别往前了!从街角那边的岔路,绕路回家!”大虎的声音突然紧绷起来,满是戒备。 傅惊梅停住脚步,面色微沉,一边用余光打量四周,一边问:“怎么回事?” “前面的巷子里有伙人,他们身上散发的气息不善冲着你来的。”貔大虎提高了音量。 同为天地灵兽,他没有獬豸那家伙分辨忠奸,看透人心的能力,但同样能察觉到危险。 那些人身上浓重的贪婪是仇家吗? 岔路口附近的小巷里,五六个闲汉吊儿郎当地或站或蹲,脸上百无聊赖。 “二捣鬼,五哥那个小媳妇儿怎么还没过来?不会是你看错了吧?让兄弟们放着姐儿的床不躺,在这白白晒半天。” 被叫做二捣鬼的汉子撮了撮牙花子,有些迟疑:“不能吧,我那会听见人唤她吴娘子啊!老五家附近,就住了那么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娘子,脸没看清,但是那身条,啧啧!老五可有福啰!” “看你那狗样,老五这不是还没娶到手呢吗?怎的?你惦记上了?你惦记上你去娶呀!” “嘿!看不起我啊,告诉你,那小娘子家里就她一个人了,听说是来投奔亲戚的。等把她哄上花轿,拜了堂,还不是就从了?” “老五可不像你,人家怜香惜玉着呢。再说了,他老娘不是做过马泊六?就是尼姑也能被哄得动春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帮人笑开了。 周围的店家看着他们,纷纷目露鄙夷。这帮人是附近有名的地痞泼皮,惯会欺软怕硬持强凌弱,时常强迫附近的乞儿做些偷鸡摸狗的行当。如有不从,就是一顿殴打。可是他们仗着人多,又是滚刀肉样的脾气,竟也没人能怎么样。 闲汉们又等了一会,见始终没见人过来,方悻悻地散去了。 傅惊梅攥着小匕首,七扭八绕快步回到了家。 她紧紧地把大铁锁一上,又检查了墙头上撒好的尖锐碎瓷片,才让盘踞在她体内的大虎回到身体中。猫睁开眼,神色有些惊慌。 “最近尽量不要出门了。百味楼那边,你给我指路,每天来回都走不同的路线。到了直接进后门。”傅惊梅在门上放了一个装满砖块的盆,跳下椅子。 刚才那些人应该不是原身那员外老爹派来的,以他的身份,就算是真的起疑心,为了自家声誉也会暗地查访,绝不会青天白日地站在巷子里堵人。 难道是劫财?有可能。她独自居住,虽然已经极力低调,但享受过现代生活环境的人,终究还是难以忍受太糟糕的生活环境,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有钱人。 或者,也有可能是劫色。即使她已经用古代化妆品把自己的眉毛化成两倍粗,用很厚的粉,还画了“眼线”改变眼型,但身材和神韵是无法掩饰的。 原身作为员外千娇百宠的小女儿,就算是傅惊梅这样的糙妹子,也没法抹掉这具身体二十多年来养出的气质。 再看看吧,既然那些人并没有找到她的家门口,就说明很有可能他们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她应该暂时是安全的,只要最近几晚没有人摸上门的话。 第5章 第五章 冯少爷是个吃货,还是个有钱有闲的吃货。谈生意,会友,设宴款待,一天不吃美食就全身难受。 去的次数一多,各大酒楼的掌柜自然就对他上了心,聊聊新菜品,说道说道自家特色的好处。这平关城里,谁家的汤头好,谁家的下酒菜百吃不厌,他冯大少爷心里可是一清二楚。 托这张嘴的福,他在生意场上吃得很开。有什么谈不妥的,就把人往酒楼领,揣度着对方的口味,安排上好酒好菜。等吃得眼酣耳热,称兄道弟一番,还有什么谈不成的? 冯少爷始终坚信,这世上没有生意是大吃一顿谈不成的,如果有那就吃两顿! 平关城里他最常去,也最喜欢的就是百味楼。百年老楼装潢大气考究,单是看那大堂里穿梭的小二们,一溜的瓜儿帽、白布衫、青麻裤,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引着客人往那一坐,脚下生风般先送上四样和小菜茶水,又快又稳。 冯少爷爱这份体面,更爱百味楼的方便。不过众口难调,有时候食客们吃完百味楼的菜,喝着聊着,就想来点别家的点心和下酒菜。 百味楼的东家也是个会赚钱的,干脆找上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和卤味,包了茶点小菜,在他们的大堂里卖,又配了好几个说书先生。 这一招真是名和利都占全了,连同行都赞百味楼有气魄。百味楼呢?靠着这一手,硬是让店里卖出的酒水翻了个番,连上午和下午这种没什么客人的时间段,店里都是爆满。 这天冯少爷又带着生意上的朋友来了百味楼,酒过三巡,正事也商量得差不多了,两人要了茶,又叫来小二点些点心。 “咦?” “怎么了,冯兄?”身着锦袍的大汉看向冯少爷。 “哈哈,没事,只是这个‘流金包’,我之前从未听过,看来是百味楼的新点心了?”冯少爷饶有兴致地对小二指了指挂在杆子上的小木牌。 “客官好眼力,不过这‘流金包’并非我百味楼的点心,而是在本楼寄卖的。据说是出自前朝大长公主府上。”小二满脸堆笑地介绍道。 “哦?是吗?名字倒是喜庆,正衬今日我们兄弟一起发财的好兆头。那也来一盘吧!”冯少爷点点头。锦袍大汉也跟着叫了几个点心,和冯少爷继续说笑起来。 没过多久,小二麻利地端上几个釉色饱满的小碟,只见各种精巧可爱的点心中,有些突兀地摆着五个素白的小馒头。 冯少爷笑着拿起茶抿了一口,心里却暗自皱眉,百味楼怕不是弄错了,怎么把馒头一起放了上来?还没等说话,就见锦袍大汉挟了一个咬了下去。 他先是无限陶醉地眯了眯眼,接着也顾不上烫,连着三两口吃掉了整个小馒头,嘴里的还没咽下去,筷子就迫不及待地伸向了下一个。 直到盘中仅剩一个,他才意识到了不妥,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让冯兄见笑了,这‘流金包’不愧是出自大长公主府的点心,其风味真是某生平罕见!还是冯兄识货啊!” 冯少爷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更是好奇,锦袍大汉也不是没见过市面的人啊,这个馒头有那么好吃? 他不信邪地夹起最后一个放进口中,软软胖胖一个白馒头,轻轻咬破的瞬间,浓醇的蛋黄馅涌入口中,香甜浓滑的滋味裹挟着沙沙微咸,带来巨大的幸福感。 迫不及待地咽下暄软的小包子,冯少爷刚想让店小二再上一盘,就听见锦衣大汉唤道:“店里还有多少‘流金包’?劳烦全都包起来,我要带走!” 还不知道自己有了第一个订单的傅惊梅,正一边擦着汗,一边紧张地看着锅里煮着的珍珠。 一大早,她就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拐去了城里最大的市场。想到接下来的打算,傅惊梅咬咬牙剁了手,开始打听哪里可以买到牛奶。 幸亏平关城地处边关,买牛奶并没有想象中困难。比如有个村子就善于养牛,产下的小牛非常受欢迎,想必也一定会有产奶的母牛。傅惊梅默默记下,又走进了一家卖南货的铺子里。 大梁朝以江南最为富庶,物产也丰富。傅惊梅扫过那些南货的价格,不禁对自己的贫穷有了新的认识。看着看着,干莲子旁摆着的物事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黑色的方块。 店主见她似乎对这些糖块很有兴趣,赶紧凑上前殷勤介绍:“小娘子,这是从西南来的石蜜,在贵人中很受欢迎。石蜜和饴糖味道不同,自带清香,且对女人最好,能补气血,壮阴气。” 什么石蜜?这不就是黑糖吗?看上去还很粗糙的样子。如此说来,这个时代既没有发展出能大量榨甘蔗汁的糖车,也无法吸收甘蔗汁中的杂质,制成纯度更高的砂糖和冰糖。 制糖业可是暴利,傅惊梅想起去泰国旅游时,见过的榨甘蔗汁的机器。复原是不可能的,但也许可以做出简易的版本。不过西北之地上哪去找甘蔗?看来也只能等到以后再说了。 用大勺子搅着锅中木薯粉搓成的珍珠,傅惊梅紧紧盯着眼前的虚空处,那里播放着只有她和大虎可见的记忆照影。她已经准备了好几种口味的奶茶,又加足了糖,现在就差奶茶的灵魂了。 貔大虎已经被那股甜香勾得剧都不看了,蹲在旁边偷偷观察,好不容易等到傅惊梅说可以喝了,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大口。 傅惊梅跟着尝了尝,说实话,和现代花样百出的快乐水比起来,自己做出的几种奶茶可谓很原始了。但是看着大虎把杯壁的奶茶都舔干净,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大概低估了快乐水对初次体验者的威力。 又端给大虎一杯奶茶,让它看剧的时候喝,傅惊梅就准备去做第二天的蛋黄流沙包。 大虎动了动耳朵,打着嗝叫住她:“宠物,那个送花的小子,又蹲在门外了。” 这回傅惊梅吸取了以往的教训,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地打开了门。 门外的小男孩吓得浑身一机灵,扔下手中的桃花就要跑,被傅惊梅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衣服。 谁知也许是那衣服太过破旧了,拉扯下竟然“呲啦”一声,在后背扯出了个大口子。这下两人都愣住了。 “噗咳咳”看着小男孩震惊中透着茫然的表情,傅惊梅忍着没笑出声。随即男孩也意识到了什么,脏兮兮的脸上腾地升起了红色。 傅惊梅瞥了一眼,见四周无人,赶紧几步上前拉住男孩,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把人扯进了门。 “你跑什么?” “对不起” 两人同时开口,这下男孩更尴尬了,手指不停地揪着衣摆,快把地面盯出洞来。 “之前那些花都是你送的吧?谢谢,我很喜欢,尤其是白玉兰。”傅惊梅笑了,“中午留下来吃饭吧,算是谢你送的花,晚点我再赔你的衣服。” “不,不花是给你的”男孩拼命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没事的,我的衣服本来就破。”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傅惊梅不理会他的推拒,一反常态地带上了刨根究底的语气。 “喂!你吃错药了吗?我才不要和这小子分享食物!听到没有!”大虎在识海里抗议。 傅惊梅不理它,依旧紧紧盯着男孩的眼睛,等他的回答。 虽然一闪而逝,她还是看到了男孩身上纵横而狰狞的淤青。 第6章 第六章 傅惊梅这具身体不过才11、12岁,可在此时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高的,衬得眼前的男孩更瘦小了。 他看上去只有7、8岁。衣服到处都是补丁,缝补的针脚非常粗糙,手上是各种伤口和老茧。但最让傅惊梅怒意上涌的,是他身上明显人为造成的累累伤痕。 男孩在她的目光下更局促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程川,行六,大家都叫我程小六。我十岁了”,他飞快地看了傅惊梅一眼,脸更红了。 眼前的人有双好看的眼睛,让他想起秋天无云的晴空。顿时,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脏也太臭了。 “好吧!程小六!进来洗手,然后我们一起吃饭!”傅惊梅没给他犹豫的时间,直接拉着他走进屋子。 程川还想推拒,傅惊梅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浸在水盆里细细揉搓,又用皂角打出了细密的泡沫。程川做梦一样被拉到饭桌前坐下,直到鼻子中钻进阵阵肉香,才回过神来。 他心里想着爹说的“不受嗟来之食”,不断地告诉自己要离开,但屁股却像被粘在椅子上般无法动弹。 “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傅惊梅在他的面前放了两个巨大的肉包子,自己则是拿起一个掰成两半,放了一半在大虎面前。 程川这才注意到,一边的椅子上还端坐着一只姜黄色的猫,皮毛在阳光下透出暖暖的金色。猫非常人性化地瞥了瞥他,颇有些高高在上的味道,随后就自顾自地吃起了肉包子,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看着程川控制了吃相,但仍旧称得上是风卷残云的速度,貔大虎有些好奇:“这小子饿的也太狠了吧?平时没饭吃?” 傅惊梅面上不显,状似不经意地问程川:“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路上给你买套新衣服。” 这话刚出口,程川啃包子的速度就是一顿。 咽下口中的食物后,他嗫嚅道:“谢谢您,我可以自己回去的”,沉默了片刻,他鼓起勇气指了指碗里剩下的一个包子,小声说,“请问我能把这个包子带回去吗?” 见他不想多说,傅惊梅也没有再问。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别人插手自己的困境,他不愿说,你硬是问出来了,有时只是增添伤害和不堪。 吃过饭,程川死活不愿傅惊梅送他回家。无奈之下,她只能把剩下的包子都包起来,又数出四十文硬塞给他,让他自己买件新衣服穿。 程川走后,傅惊梅的心情很沉重。 程川身上的伤痕,加上他对回家如此排斥,极有可能是家暴。当下的价值观里,别说父母打孩子是教子有方,就是真的虐待孩子,在这里也是“父慈子孝”的家事。 穿越以来,她从没如此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可理智还在,如今自身难保,不可能贸然去管别人的闲事。毕竟她又不是济世的菩萨,没义务谁都要拯救,她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大虎听她在那絮絮叨叨地自我安慰,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如此生气。 在它看来,傅惊梅一直都是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对自己的耍赖、不客气和大嗓门照单全收,这让它有些不适应她突然露出的强硬一面。 “我今天听见了街坊邻居聚在一起谈论你。”貔大虎想了想,打断了在床上反复烙饼的傅惊梅,可是它的话却让傅惊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知哪来的流言,邻居们都开始认定,她会嫁给李二婶的儿子李五郎,而且这股言论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们在言语之间对自己品头论足,提到自己无亲无故,略有钱财,李二婶是认定了她这个“儿媳妇”,一定要让儿子娶回家的。 最近流金包卖得越来越好,她已攒下了将近十两银子。这对古代普通老百姓是很大一笔钱了,足够她重新赁座正儿八经的小房子生活一年半载。 但对于大虎来说,这点钱里的宝气根本不值一提,只能给它滋润一下神魂。 本还想再攒攒钱的傅惊梅在心中打定主意,一等大虎能施展出小法术,帮她瞒天过海办好户籍,她就立刻搬走。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她现在顶多就是一条虫。 傅惊梅这边凄风苦雨,百味楼却是热闹非常。 “小二!‘流金包’来五份!再给包十份,一会结账带走!”男子醉醺醺地吆喝道,还不忘点了遍在座的人数。 店小二涎着脸陪笑:“客官,实在对不住!今天的流金包已经卖完了,您看要不换个别的?陈记的枣泥五瓣酥,刘家点心铺的瓜子脆和清心糕都有的!” “嘿!你们百味楼怎么回事啊?我们都连着来了四天了,就第一天有流金包!这铺子在哪?大爷自己去买,省得天天往这跑还吃不上一口!”男子吵吵嚷嚷,周围的人也纷纷抱怨起来。 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赔了一圈不是,好不容易安抚下了食客,转头就苦下脸来。谁知道怎么回事,这流金包价钱最贵,还就卖得最火爆。现在来百味楼的客人,还没坐呢,就要先点上流金包尝尝。凡是来百味楼请客的,谁要是没摆上一两盘,那说出去都没面子。 听说做流心包的是位年纪不大的小娘子,连掌柜的都只知道她姓吴,其他一概不知。 他心里嘀咕着往外走,迎头差点撞上了人。小二一抬头,眼前的不是冯少爷又是谁?这位少爷明显是心中有事,匆匆奔着酒店的掌柜而去。 他猫在一边,觑着两人交谈了几句就往后面走,正想溜上去看看,魏管事的巴掌就拍在他肩上,小二这才一缩脖子,招呼客人去了。 掌柜引着冯少爷走到后头,语气颇有些无奈:“冯大少爷,不是小老儿不识敬,而是这流金包真不是我百味楼的单子。您要是不信,我可引荐做流金包的那位娘子。但话说在前头,我只能替您递话,娘子见不见您,我不敢保证啊。” 冯大少爷笑着拱了拱手,不动声色地塞给老头一个荷包:“有劳大掌柜了,有了消息往我府上通传一声即可。还要多谢您肯行这个方便,这点小事,也不好叨扰贵东家。” 老头捏了捏荷包里的硬块,满口答应。 冯少爷见状十分满意,又和老掌柜客套了几句,就拎着掌柜提前备好的流金包走出百味楼。 他冷笑一声,那帮蠢货,空守宝山而不自知。方才那老掌柜,若不是清楚冯氏不涉饮食买卖,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私自给他引荐。 可这点心在别人那,最多就是个吃食,在他冯远手里,却可以换更多的好处。 冯远撩起衣摆上了马车,把那盒包得精致异常的流金包交给小厮,吩咐道:“去武安候府。” 第7章 第七章 平关城城东,武安侯府。 层层嵌套的森然府邸前是极宽的大路,铺着大块的水磨石板。门前两头石狮子还很新,被仔细凿刻的鬃毛上,看得到细腻的纹路。 穿着整洁棉衣,孔武有力的家丁来来往往搬运着朱红的木箱;头戴花帽的小厮们,急匆匆地迎送着来往的轿子和马车。 春寒犹在,从马车上下来的男人抚平微皱的前襟,露出彬彬有礼又亲热的笑容,走向迎来的身人。 “啊呀,竟劳动杜管家亲自来迎,是冯某的罪过了” 身着绯色绸长衫的侯府管家不伦不类地行了一礼,笑得眼都眯成了缝,“哪里哪里,我家侯爷在前厅和世子爷喝茶,一听您来了,赶紧打发小的出来。” 这位被侯府管家亲迎的客人,正是冯远。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管家,掩下眼里的讽刺。娶了宰辅之女又怎么样,暴发户就是暴发户,连个下人都□□不好。 不说别的,光是看看这守门的下人毫无章法秩序,就知道其治家也好不到哪去。要不是有求于对方,他才不会捏着鼻子应酬。冯远调整好表情,被管家引着绕过影壁,往正院去了。 “阿旺,今天世子爷心情很好吧?”听着正院传来的阵阵笑声,一位袅娜的婢女立在廊下,有些期待地问。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掩饰不住地兴奋起来,立刻不再多待,转身穿过长长的游廊,七扭八拐走进一个小小的院门内。 平关城的宅邸普遍厚重大气,花草也多庄重妍丽,这个偏僻的小院子却让人想起最清净雅致的江南风景。 怪石掩映中现出道精巧的垂花门,身穿淡翠色薄棉衣的嬷嬷肃穆而立。富贵人家的内宅往往是仆从如云,此处却是只有几个洒扫的婆子。 婢女款步走进院中的暖阁,在外面就脱掉厚底的绣鞋,踩在木制的地面上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房间的地面全用桐木铺成,光润鉴人,走得略微急促些就会打滑。室内用雪色的苏绣屏风隔开视线,连日光都变得氤氲柔和起来。 屏风后临窗放着一张乌木小榻,榻上滑下一角影青色的袖摆,一只光洁白皙的手轻轻撩动袖子,露出骨肉匀婷的皓腕。 “折荣,墨。”她动也未动,对进来的婢女吩咐道,音色仿佛柔软的丝绵。 真不愧是宰辅之女啊,折荣心想,有时候看着这个女人,会觉得上天可以如此厚待一个人,仅仅是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让“佳人”二字生出画面来。连对着他们这些下人,也是无时无刻不带着柔婉的笑容。 只可惜就像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好的东西往往不长久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缓步走到那女子身侧,小心地不挡住光,缓缓磨起墨来。 “世子妃今儿题什么字呢?”折荣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小声地问。 那少女并不回答,安然运完最后一笔,含笑上下审视:“拿去交给针线房吧,拼在床帐上。” “是。”折荣小心翼翼地接过,又悄悄瞄了一眼旁边桌上的药碗,轻声问,“世子妃今天可用药了?” “用过了,难为你总惦记着。”她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神色间却不掩虚弱。 ”这是奴婢的本分,那奴婢退下了。“折荣知道世子妃不喜有人在旁伺候,正准备告退,却被叫住。 ”等等,先把炭盆搬进来吧“ 啊,世子妃又要烧字画了,折荣毫不意外。世子妃每天都是这样,写很多张字,画各种山水,最后又全部烧掉。每一次,世子妃都要亲自动手烧,且不许他人在场。 听说世子妃未出阁时,曾是京师闻名的才女,尤工于字画且造诣极高,是当世的大家。想必世子、侯爷和侯夫人默许了此事,也是知道世子妃对作品要求十分苛刻吧。 折荣伏下身子,端着药碗悄悄退了出去。 她心中转的念头太多了,也就没有看到,那位世子妃长久地凝视着砚台中的残墨,突然露出一抹笑来。那笑容是那样的婉转多情,却透出冰冷的讥讽。 前厅的冯远灌了一肚子茶,被杜管家送到了侯府门口。比起来时,管家脸上的热情显然又盛了三分。 他微弓着腰,奉承道:“冯少爷,这次多亏了您!为了太后寿诞,老爷愁得不行,还是您有本事,一来就解了老爷的心病。” “杜管家太见外了,能为侯爷分忧,是冯家的福气。太后她老人家泽被天下,我等所奉上的不过是微末心意罢了。” “冯少爷过谦,您这次带来的无一不是精品啊,就说那五彩琉璃酒樽,实在是难得的珍玩,不知是何处寻得?也让吾等见见世面。” “哈哈,哪里的话,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不动声色地避开打探,冯远笑得和煦,“只希望能按时凑齐最后一份礼,才算不辜负侯爷的厚爱。” “侯爷应允的事自然作数,冯少爷为我家老爷的大事如此费心,商会的头把交椅自然非您莫属。”杜管家嘿嘿一笑,“况且在六十大寿上,献上‘吃喝住行乐’各六样礼品,这样巧妙的心思必得太后她老人家的欢心。只是今日送来的只有五种,难道剩下的‘吃’,您要到最后再送?” “杜管家不必忧心,只是略有耽搁而已。少则五日,多则十日,剩下的这项必定送到贵府上。”冯远胸有成竹地说。 当今太后身世低微,见识短浅。自皇帝登基后时来运转,最是喜欢奢侈享受。不过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她对皇帝的后宫和政事都完全没有兴趣,让朝野内外大松了一口气。 毕竟作为太后,喜欢奢靡并非什么不可容忍的问题,只要不伤害他们的切身利益,自然愿意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当今的皇帝陛下跟她也是一脉相承,早年间还算得上勤政,但近年来尤其喜好风雅,寻欢作乐,让很多老臣十分头疼。 大梁朝并不禁止议论时事,比如这说书先生讲的《杏楼春》,明显是以古喻今的口吻。当今皇帝不仅后宫三千,还酷爱溜出宫嫖妓。这种大瓜让坐在百味楼二楼雅座的傅惊梅,磕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有了大虎牌语言包的加持,傅惊梅交流起来毫无压力。这个世界的文字和原时空古代的文字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她最近发现,原身的部分肌肉记忆还在,依旧可以流利地书写。 虽然原主的字就是普通的簪花小楷,但也让写毛笔字像狗爬的傅惊梅喜出望外。 《杏楼春》讲的就是皇帝如何看上了一位青楼花魁,偷偷溜出宫与她厮混,然后又如何迫于后宫压力,抛弃了这女子。 皇上的前女友,自然没人敢再碰一个手指头,花魁只有对着皇宫日夜垂泪,好不可怜。 作为一个穷人,傅惊梅当然是不会主动跑来百味楼消费的。 今天她收完蛋黄流沙包的分账,美滋滋地刚想走,却被气喘咻咻跑到后门的一个面生小厮拦下,好声好气地请到二楼,说是掌柜有要事相商。 傅惊梅觉得应该是蛋黄流沙包卖得太火,百味楼想和她改变合作形式了。一直以来,为了掩盖身份,不招来街坊的注意,她都是早早做好流沙包,让一对赶集的夫妇用驴车帮自己送货。 尽管如此,她也注意到了流沙包越卖越好,似乎永远供不应求。每次取钱,掌柜脸上的褶子都笑出花来了,不停暗示她做的太少了。 傅惊梅盘算起如何和掌柜扯皮,好争取最大的利益,毕竟她只有一个人,腌鸭蛋黄同样需要时间,再累也无法批量生产。 看来,真的需要快点办下户籍了。没有合法身份,不然无论是雇人还是开铺子,全都办不到,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 正想得出神,门上传来三声恭谨的叩门声,她急忙戴上帷帽,说道:“请进来吧。” 门开了,一位五旬老者缓缓走了进来。 “见过吴娘子,老夫是这百味楼的掌柜。此番冒昧约见的娘子,其实是受人之托。”说罢,从袖中摸出一面腰牌,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傅惊梅看去,上面只有一个笔意浑厚的字,“冯”。 第8章 第八章 冯远坐在茶楼的封闭雅间,耐心地等着猫送来新的字条。 那天,百味楼老掌柜依照约定,叫了亲信小厮给他送信,说已经把做流金包的小娘子暂时留在了雅间。 他匆匆赶过去,却没想到那位吴娘子出人意料地谨慎,不仅带了帷帽与他隔门应答,也并没有答应立刻商谈,而是另外约定了时间地点。 今天一早,他便依言来到了七号雅座。到了时辰,却没等来吴娘子,而是等来了一只猫。猫颈上挂着节小竹筒,竹筒里放着字条。 这位吴娘子竟是坐在隔壁的六号雅座,不欲面见。纸条上说,只需用纸笔商谈即可,猫会帮忙传讯。 冯大少爷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新奇的谈生意方式,但转念一想,觉得必是吴娘子家教森严,不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看来她并不像掌柜所说,是什么乡野无知妇人,怕是不能轻易打发了。 坐在隔壁的傅惊梅还不知道,自己在冯远心里留下了个高深莫测的印象。她正紧皱眉头思索着如何回复。 其实现代污妖王,二次元老司机傅惊梅哪会在乎什么男女大防,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以后打算。 当天在百味楼被冯少爷堵门,对方上来就说要买断食单,这让她有些不爽的同时,也觉得或许可以赚次快钱。 流金包卖得确实火爆,可靠着这一点点积攒,大虎什么时候能有法力帮她办下户籍呢? 更要命的是,李二婶越逼越紧,她空有大堆赚钱的想法,却苦于没有身份,一个都用不出来。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紧攥着一个赚钱的食谱,而应该迅速套现,积累大量的原始资金,去把其他更赚钱的生意变成现实。 一旦有了户籍,她立刻就要改名换姓,和过去的一切,什么员外小姐,巷子里的吴娇娘,统统划清界限。 傅惊梅平时用化妆掩盖容貌,来百味楼也都戴着帷帽,更是很少说话。但是这次要详谈,她没自信完全不露痕迹,就算对方看不见她的容貌,也可能会在交谈中记住她的声音。 和这种真正的商人交涉,用纸笔交谈也能为她争取思考的时间,不容易着了对方的道。 哪怕貔大虎嘲笑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傅惊梅也不以为意,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谁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谨慎举动,会在未来避免多少麻烦。 心中有了计较后,傅惊梅就开始四处收集关于冯家和冯公子的信息,使用手段包括但不仅限于,向冯家附近的商贩套话,向走街串巷的货郎打探,贿赂一些冯家附近的帮闲等等。 可是,按照傅惊梅收集到的情报,这单生意怎么看都很奇怪。 冯家是平关城第一流的大商贾,做的是南货北运,甚至跟关外的草原胡部也有经商往来。每年从他家手里流往北地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多如海沙,同样,他家也收集一些异域珍玩。 不过大梁朝似乎普遍对这些西域来的货物兴致缺缺,最受欢迎的居然是各种调料 傅惊梅发现,香料和宝石之所以销路有限,是因为此时还没有宝石切割技术,宝石的魅力因此大打折扣。而西域香料的味道大多浓郁,并不太受喜欢清淡自然的中原贵族推崇,更多作为辅助的香料。 在自己的致富小本本上记下一笔,傅惊梅觉得更奇怪了。冯家从未涉足过饮食行业,怎么会对自己的点心做法感兴趣?而且中间人是百味楼的老掌柜,不可能给竞争对手搭桥铺路。 如此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个菜单不是拿来做生意的,而是另有用处。否则以冯家的财力,大可每天包下流金包送到府上。 想到这里,傅惊梅用墨润了润笔尖,在纸上写好几句话塞进竹筒,顺手撸了一把大虎的猫头。 大虎不是很高兴地抖抖耳朵,慢悠悠地出去了。 隔壁的冯远展开纸笺,只见上面用清丽的小字写着,“今阁下求购,想必并非为生意而来。小女子愿做主,将食单卖与阁下,也答应今后我家不再制这流金包。不过此食单我家代代相传,是长久生财之物,希望阁下能开个公允的价格。” 冯远看完,神色先是一凝,后不禁苦笑。没想到这娘子做起生意来虽略显生疏,但也不好糊弄。 既然她猜出自己买食单不是为了开店,自己倒也不好拿市价再和对方压价了。他算了算流金包的价格,写下了一个数字。 几刻钟后,冯远走出了茶楼大门,在伙计的恭送中坐上马车走远了。 茶楼雅座里,傅惊梅和貔大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两个人都盯着桌上放着的几张纸,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终于,貔大虎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几张纸,声音发颤地问,“这就赚到钱了?”平时上蹿下跳的它,此刻突然像刚出生的小奶猫一眼,不敢相信地绕着那些“纸”打转。 识海中,大虎像只发疯的野兔一样横冲直撞,“赚到钱了!傅惊梅!我们终于赚到钱了!” 傅惊梅也绷不住了,拿起桌上的银票,翻来覆去地数个没完,手都在发抖。 她暗暗骂自己没出息,以前看电视剧,和珅大人掏掏袖子都是几万两起步,自己这几张破纸真的端不上台面。 再说这也不是自己第一次挣钱,以前发工资也没这么激动啊? 过了半晌,还记得他们身处酒楼的一人一猫,终于冷静下来,看向手中的五百两钱引。 说实话,这个价格远超他们的预料,是货真价实的一笔巨款。本以为最多也就能卖二三百两,没想到冯公子提出了买断。既然他们以后都不能再卖流金包了,那价格自然要再高些。 至于契约,冯公子倒是很大方地表示,丁点小事还用不上立契,想必娘子也不会把和冯家的生意当作儿戏。 这炫富中带着隐隐威胁的话,让傅惊梅再次受到了来自土豪的无情暴击。 但是现在他们没有心思想那么多,兴奋地叫了一大桌子的菜,开始商量这钱该怎么处理。 貔大虎吸收了傅惊梅身上的宝气,现在正神采奕奕地吃着桌上的葱油焖鸡,傅惊梅又给它夹了白菜酿肉,听它显摆自己的新能力。 “虽然我的神魂还是很虚弱,但咱俩总算能多活个几年了!本大爷还可以施展几个简单的小法术哦!一会让你见识一下!”大虎吃的满脸都是油。 她拿着手绢抹了抹大虎的脸:“不过你的神魂没恢复,施展法术没关系吗?” “之前是太弱了才不行。其实神魂之力和法力是不一样的。怎么说呢?神魂之力就像是你们人类说的身体素质吧。法力更像是力气。” 身体不好的人也可能力气很大,但是反过来,力气再大也不会让身体变好。 “现在我能用小法术短暂地干扰人的精神,让人类产生幻觉,还能打开我的腹内空间了。” 傅惊梅早听大虎吹嘘它会多少多少种法术,如何如何厉害,但还是第一次听貔大虎提起腹内空间,顿时有些期待地问,“空间很大吗?里面都有什么?” 大虎卡了一下,底气不足了,“大是很大,不过什么也没有” “哦,”傅惊梅倒也不失望,想了想说,“可以放东西吗?” “可以,不过只能放死物。”貔大虎好像不太甘心,又补充道:“多少都能放。” “既然如此,这些钱引先放在你那吧。”傅惊梅想了想,“快吃吧!吃完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第9章 第九章 日头正盛,傅惊梅抱着大虎,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钱庄。 钱庄前站着几个粗布短打的彪形大汉,手中拿着婴孩臂膀粗的木棍,看着让人想起运钞车边荷枪实弹的警卫。 傅惊梅理了理自己的帷帽,走了进去。 一个面色蜡黄的老者百无聊赖地坐在店中间,见她进来起身行礼,仿佛看不见她简陋的衣着一般,十分恭谨地问:“请问娘子是换钱引?还是兑现银?” 傅惊梅作出局促的神态:“奴家是替我家娘子兑银子的,第一次来钱庄,劳烦先生了。” 老者显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对她含笑道:“这是自然,请娘子随我来。” 不久后,傅惊梅抱着一个小匣子走出钱庄。稍微走开一段路后,她就前后看了看,走到不起眼的墙根背阴处。再出来时她手中的匣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随后,她如法炮制,又在四家钱庄里将手中的银票,全部换成了金锭和银锭放在了大虎那里,只留下一张百两银票。 性命终于暂时无虞,发了财的一人一猫心情颇好。傅惊梅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开始着手准备办理户籍的事。 关于这个,她心里早就有打算了,如今知道了大虎可以用上小法术,就有更多空子可以钻。不过在那之前,先得置办一下装备。这样想着,她带着大虎走向了成衣铺。 来成衣铺买衣服的,大多是小富的百姓,一般的人家都是自己裁了布回去做的。傅惊梅挑选了半天,发现最合自己胃口的竟然是各种柔软舒适的内衣。 古代的服饰越是端庄华贵就越是繁琐,虽是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但就没有一个方便行动的。现在傅惊梅才意识到,自己以前能和小姐妹穿着汉服招摇过市,全依仗现代发达的科技和交通工具。 真要整天穿着这些搬砖养活自己,傅惊梅生怕自己什么时候一个百米冲刺,就把裙子给撕开了 最后她买了件白绫袄,蓝缎裙,还有一双佛头青的软底绣鞋。随后又拐进另一家成衣铺子,买了蟹壳青的男士春装和皂头靴。 傅惊梅艰难地对着各种绸光辉辉的布料视而不见,没办法,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实用性才是第一位的。 衣服都有了,还缺头饰。走进银楼,傅惊梅迅速地挑了只竹节银簪就结账出了门。竹节簪男女都能用,目前足够了,倒也不必再买其他的。 倒不是傅惊梅对其他东西不感兴趣,有几个女人能抗拒珠宝的诱惑呢?无论是那几只色泽莹润的玉镯,还是用紫玉髓雕成的藤萝花簪,都像在对着她招手。尤其是那对白玉耳坠,看得她半天挪不动脚,面对着一屋子的宝贝,大虎甚至流下了不争气的口水。 看着大虎的流泪猫猫头,傅惊梅心酸又好笑。大虎救了自己,哪怕是因为它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也不能辜负这份信任。她既然承担了两个人的生命,就一定要负起责任来。 匆匆回家换了衣服洗了脸,傅惊梅忍着脚上的酸痛,重新戴好帷帽出门了。 这次她破天荒地雇了一辆马车,抱着大虎坐了进去,对车夫说了声:“去县衙”,就不再出声了。 马车中,傅惊梅正有些紧张地问大虎,“确定能行吗?” 她心里有事,手不小心按在了猫尾巴上。大虎转头咬下个浅浅的牙印:“当然,我的法术对供奉人无效,你才看不到的。那刚才的车夫来说吧,他看到的就根本不是你我,而是一男一女上了马车。” 确定了法术确实有效,傅惊梅终于松了口气。 本来累了一天,想回家休息的,大虎非闹着要喝城东酒肆的翁头春。傅惊梅觉得今天的确值得庆贺,就答应了。 买完酒看看天还早,县衙离酒坊又近,傅惊梅觉得不如顺路把户籍办了。正好带着钱和酒,可以打发拦路的小鬼。 翁头春是平关城最受追捧的酒,它的风味和价格在整个北地都一样有名。这样一瓶酒出现在眼前几人的酒桌上,让程川悄悄皱了皱眉头。 “哎!快滚过来给大爷倒酒!”巴掌猝不及防地打在肩膀上,让他脚下一个趔趄。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反抗只会带来更多的毒打。他还有妹妹要照顾,被打后又是几天不能打零工,冒不起风险。 “哈哈哈,多亏二哥厉害,吓得那铺子不敢开门!要不是托你的福,咱们兄弟哪喝得上这翁头春呐!来来来,我敬二哥一杯!” 二捣鬼被吹捧得飘飘欲仙,浑浊的眼中志得意满:“小事小事,下次再敢惹老子,还让他们见识见识老子的厉害!今天就算了,力气还要留给胡同里的那帮娘们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渣!听着令人作呕的交谈,程川低垂着双目,掩住自己深深的厌恶。可是能怎么办呢?附近的流浪儿,还有自己这样没爹没娘的孩子,都只能任他们欺负。街坊邻居会出于好心施舍食物,可没人愿意和地痞流氓对上。 “二哥,李老五怎么不来啊?”一个满面油光的人刚问出口,就被旁边的人捅了一下。 果然,二捣鬼的脸拉了下来:“李老五不跟咱们混了,哼!不就是上次想看他要娶的小娘们到底长啥样,被他知道了?多大点事,还跟哥们们顶上了?他妈的!” 油脸汉子赶紧讨好地斟上一杯酒:“二哥说的是那个姓吴的小娘子吧?我见过我见过!” 听到熟悉的人,捧着酒壶的程川双手不可察觉地颤了颤,他悄悄挪近一点,不想错过一个字。 “哦?”二捣鬼来了兴趣,“说说。” “上半张脸没太看清,她戴着个帷帽”油脸汉子见二捣鬼撇撇嘴,比划了一下补充道,“但是那小下巴,那小嘴儿!我看胡同里那个头牌翠柳都比不上!” “真的?”二捣鬼笑得像只流涎的恶犬,“那可太便宜李老五了!这娘子家住哪一户,你知道么?” “知道知道,我认识她家的门”油脸汉子眼睛骨碌一转,“要我说,美女配英雄,还是二哥这样的英雄,才配得上那小娘子!” 二捣鬼笑出满口黄牙,“哈哈哈!还是兄弟懂我啊,我听说那小娘子自己住不如”说到这里,他扫了眼一旁的程川,不耐烦地挥手,“你先滚出去吧!” 见程川稍有磨蹭,他骂骂咧咧地抬脚踹了过去。男孩瘦小的身体撞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 程川一声不吭地拉开门出去,又把耳朵覆在墙上,继续偷听。 “好喝好喝!再来一杯!”貔大虎打了个酒嗝,挥动着爪子,“喂,刚刚办新户籍的时候,你说你叫修子丕,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啊!你用的是我的名字!” 之前办理户籍的时候,貔大虎利用障眼法,帮傅惊梅办了两个新身份。 女的,用的是她的本名和这具身体的样貌;男的,则在原身样貌的基础上做了些改动,变成了一个样貌清隽的公子。 等到小吏问傅惊梅,“他”叫什么名字时,傅惊梅笑眯眯答道:“我叫修子丕。”,贼笑着看了貔大虎一眼。 傅惊梅喝得脸上也有些泛红,她笑嘻嘻地拨拉着貔大虎的一只爪子:“这不挺好的吗?就等于我们两个一起赚钱了啊!” 貔大虎看着她闪亮的眼睛,豪气万千地仰头,“我是主人,当然会罩着你的!” 它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向桌子上哈了口气。顿时桌上闪过金朦朦的光霞,现出了一对耳坠。 貔大虎用尾巴把它们轻轻扫到傅惊梅手旁,有点不舍:“我空间里就只剩这个了,本想作个纪念。不过认小弟总不能空手,送你做见面礼了。” 傅惊梅拿过耳坠仔细端详。很简单的水滴样式,宝石有点像玻璃种翡翠,非常通透,在月光下,仿佛汇聚了变换流动的极光。 “这是欧泊?”傅惊梅很惊讶,“给我?” “不要就还给我!”猫立起来扒住她的衣襟。 她麻利地戴上,得瑟地晃了晃头:“想得美!怎么样好不好看?” 大虎甩甩尾巴,“好看好看!别臭美了,快给我倒酒!” “行吧!”傅惊梅也笑着去抓酒壶。 谁知她的手才伸出去,夜晚中就骤然响起一串急促的拍门声。 第10章 第十章 门一开,程川泥鳅般窜了进来。他急着说话,却只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 傅惊梅和大虎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关好院门让他坐在石凳上缓缓。等他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总算理顺了气,傅惊梅已倒了温水递给他。 程川急得连连摆手,看都没看那杯水:“你快走!那帮人渣在打你主意!” 傅惊梅先是一愣,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最近靠流金包挣了不少钱,花钱大手大脚了点,难道是被人盯上了?应该不会,她把身份掩盖得很好,银子都放在大虎肚子里,安全得很。 大虎能感知一定范围内的恶意,它没有示警,就说明不管是谁想对她不利,都还没有找到这。 如此想着,她摸了摸炸毛的大虎,安抚地问:“先别慌,你说的是谁?他们想干什么?” “来不及了,”程川都要急哭了,“求你相信我吧,快点离开躲起来!现在就走!” 傅惊梅用识海嘱咐大虎,先去这段时间置办的家当全收进空间里。大虎还想说什么,她使了个眼色,它就跑去屋里了。 程川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绝对不会无的放矢。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傅惊梅迅速了解到事态的紧急。四五个成年男性,甚至连放风都安排好了,如果不是程川提前来报信,后果不堪设想。 程川着急地直打转,一下跑去门边替她望风,一下又跑回她身边不停催促。傅惊梅按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在心中急速思量。 走是要走的,但那帮人既然盯上了自己,又是本地的无赖,一走了之未必能彻底摆脱他们的纠缠。 她飞快地和大虎商量了几句,二话不说戴上帷帽,又一把抱起大虎。 “小六,谢谢你。我这就走。”傅惊梅塞了一粒银子在男孩手中,被他拒绝了。 “我不要,你留着用,你现在更需要钱!” 大虎自从知道那伙人的恶毒盘算,就吓得不轻。有它在识海里拼命催着,傅惊梅的动作又加快了许多,随手抄起自己的钱袋塞好就要出门。 忽然她想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拉过程川问:“除了那些参与的人,只有你一个在场么?” 程川点点头,随即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难看。 “你跟我走!”傅惊梅咬牙,“我突然离开,他们肯定能猜出来是你报的信!” 可程川却强压下惊慌之色,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我,我还有妹妹要照顾你快走吧!他们还要留着我做事的,最多打我一顿。” “那就把你妹妹也带上!”果决的回答让程川楞在当场,“我们一起走太显眼也太慢,他们既然知道你住在哪里,很有可能会去堵你。” 仿佛突然想通什么后,做了决定,傅惊梅一下就冷静下来了。 她又摸出一块银子,塞进那只脏兮兮的小手:“你立刻去接你妹妹,然后去城东云来客栈开个房间,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明早我去那里找你。记得一定要和你妹妹洗澡换衣服。别担心,我有办法脱身!” “可是” “没有可是,原本也想照顾你的,可你每次都跑那么快,明明身上到处都是伤。”傅惊梅拍了拍他毛刺刺的头发,笑了,“以后有我一口米,就有你们一口粥,再也不让你们给人打骂!” 程川的喉咙忽然堵住了,酸楚的味道顺着气管蔓延。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么?他很想说点什么,但面前的人没再给丝毫机会,就将他推出了门。 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嘴里说着照顾自己的话,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明明自己方才还吓得发抖,他裂开嘴,想做出个嘲笑的表情。可她的眼睛那么清亮,映着耳坠的流光熠熠生辉。程川像个盯了太阳很久的人,滚下一大颗泪来。 他很久没有流过泪了,病死的父亲是个帐房,给别人算了一辈子帐,可到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旁边却是催帐的人,世事就是这么无常。 父亲死后没过几年,母亲出门的时候被几个地头蛇堵在巷子里,再也能没走出来。所以就算他吓得腿都发抖,也还是要来报信。 他其实不怕那些人报复打骂,早都习惯了。仗着跟着父亲学了点算账的本领,等再过几年他就进铺子养活自己和妹妹,挺胸抬头,堂堂正正。 这是母亲当年说过的话,阿川你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啊,不管发生什么。 可有时候他也会对自己说,堂堂正正地活着真的太难了。这些年,别的流浪孩子偷东西抢东西,只有你老老实实打杂工,傻不傻啊?木头掉下来,妹妹的脚趾被砸成青紫,你们却还是填不饱肚子。 那群人渣第一次找上他那天,他正在帮胡同里的□□买药。他们挥舞着拳头,想让他把那点可怜的铜钱交出来。 看着那些平时和颜悦色的人纷纷避开,他明白了,没有人会为个没爹没娘的小鬼说话,但他依旧死死扣住铜钱,等着那些人打累了离去。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吧,他没有再哭过了。今天怎么又哭了呢? 沿着弯曲的小巷飞速奔跑,程川好像看到不堪的过去也在向后退去。他兜住自己的头脸,脚下像踩着云朵。 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院子和屋里,傅惊梅放了心,使劲把一个咸菜缸挪得离墙根更近一些。 “嘶这主意”大虎摇头晃脑,双眼放光跃跃欲试,“有点险啊!” “你就说怎么样吧?” “损呐,太损了!我喜欢!”大虎满脸的唯恐天下不乱一敛,犹豫道,“不过你怎么突然想反攻了?按你以往的脾气,不都是安全第一么?” “我们不可能真的一走了之,他们这些地痞想查谁,实在太容易了。”傅惊梅找出根木棍颠了颠,“再说他们还算是人么?既然人皮穿够了,还不如趁早扒下来。” 大虎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不全是这个原因吧?我可以帮你藏起来,像你们人类说的卧薪尝胆。但你宁愿冒风险,也要现在动手,完全没有平时的耐心,为什么?为了那孩子么?还是因为他们打你的主意?” “两者都有。”傅惊梅面无表情,“既然他们践踏身处弱势的人,那就要让受欺凌的亲自动手,该杀的杀,该剐的剐,这才叫做公平!” “气死独头蒜,不让小辣椒啊,原来你的脾气这么硬。”大虎咂嘴,“硬脾气会活得很辛苦哦!” “活得辛苦,比活得亏心强,谁还没点不能妥协的东西。”傅惊梅已经攀上了墙,骤起的晚风吹开她散落的鬓发,猎猎如天涯尽头的酒旗。 看着徒然变得气势凛然的女人,貔大虎惊觉自己似乎并不如想象中了解她。相遇以来,傅惊梅都是很懒散的,懒得发火,懒得计较,甚至如果不是为了活下去,它怀疑这人连钱都懒得赚。 无论是走街串巷,推销腌菜时吃了闭门羹,还是卖流金包被人甩脸色,又或者是听见邻居恶意的议论,她都完全不放在心上。 需要咬牙忍耐的时候,她也从不会冲动。何止是好脾气,简直神经上可以跑火车。 然而就是这样心大又好脾气的女人,被踩中底线的时候,也会亮出冰冷的獠牙。就像飘在海面上的水獭,这种被称作嘤嘤怪的动物,平时都是无害的表情包,可一旦领地被侵犯,哪怕是鳄鱼也会被它的利爪撕开! “大虎,帮我一下啊!哎呦!”傅惊梅翻过了墙,噗通一下摔在地上。 果然觉得她有一瞬间威震四方什么的,都是自己的错觉吧,大虎看着爬个墙都喘的自家宠物,感到前途渺茫。 傅惊梅对大虎内心的复杂感受全无概念,她缩在隔壁人家储物的角落里,用稻草把自己藏得很严实,静静等待着。 过了好久,久到一人一猫以为他们不会来的时候,巷子里传来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隐隐夹杂着有些兴奋的叫骂。 来了!他们对视一眼,大虎轻巧迅捷地跃上房顶,消失在夜色里。 第11章 第十一章 商量完如何行事,二捣鬼一行人本来还有些忐忑,结果几斤酒下肚,脑子里就只剩下那小娘子春柳一样的腰身了。 啷啷呛呛地走着,眼看着那小木门越来越近,众人忽然听见一声猫叫。或许心虚,又或许是夜晚中猫叫显得太过突兀,他们齐齐循声望去。 夜色渐浓,看不清那猫得样子,只模模糊糊望见它端坐在照壁顶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几人隐约觉得古怪,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那猫似乎与寻常家猫不同,神情有些瘆人。 见同伴踟蹰不前,二捣鬼醉醺醺地抓起地上石块,骂骂咧咧地扔了过去:“死猫!看什么看!赶明儿,嗝!老子扒了你的皮!” 猫长叫了一声,灵敏地躲过石块,跳入墙后转眼不见了。 其他人一哂,便也不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一个搭一个翻进了墙里。怎料刚一进去,几人立刻被院子里的情景震住了。 只见那院子中间坐了个女子,端的是娇媚如画,粉面含春,此刻正半露藕臂,笑吟吟向他们望来。 几人互望一眼,有些惊讶这女子为何不惊不怒,也不呼救。但美色当前,这点疑虑早被他们抛去了九霄云外。加上这女子举动大胆,撩得他们心头火起,当下哪还顾得上这么多?几人再也忍不住,纵身就要扑去。 谁知这女子一整裙裾,起身向屋内跑去,速度竟着实不慢。几个人没多想,也追进了屋里,不料他们刚进去,就有个满脸伤痕,面色青紫的小孩出现在门口,一招手,所有屋门同时“呯”地关上。 此刻便是再粗心,几人也觉出不妙了。待到转身想逃,才发现那房门就像被焊死般一动不动,几人连撞带踢折腾了半天,也不见半点松动。 眼见屋中只剩摇摇晃晃一豆烛火,众人正吓得没着落处,就听见耳边传来甜腻的女声,“急着走什么呀?你不是来找奴家的吗?” 这声音鬼气森森,把二捣鬼的酒全吓醒了,也激出了他的狠劲:“兄弟们,咱们一起上,就不信这娘们还能玩什么花招!” 他话一出口,其他人立刻面露凶光。可不是吗,他们几个爷们,还办不了一个女的?想着便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腰的抱腰,连拖带拽地把这女子抱上了榻。 可这女子非但不挣扎,还任由他们摆布。就在他们欲行不轨之时,她骤然发出幽幽的笑声,问众人:“我美吗?” 精虫上脑的男人们被问住了,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的脸。只见她笑得越发阴诡,那张红艳艳的嘴唇咧开,然后越咧越大,越咧越大,直到裂开一个根本不属于人类的弧度,能看到里面森森的白骨,无数狰狞的腐肉上可见蠕动的蛆虫 “啊!鬼啊!”一个男人吓得坐倒在地,其他人同样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向后躲闪。有几个反应快的,跌跌撞撞地疯狂砸门。 离她最近的二捣鬼被那女人凑在脸前,清楚地看到她的脖子来了个三百六十度旋转,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吓晕了过去。 在哭爹喊娘的叫声中,男人们终于踹开了门向外冲去,也没人去管躺在地上的二捣鬼。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任由他们脚下不停,却始终没有靠近那院门一点点。 就在男人们心生绝望,准备翻墙而出时,却纷纷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原地。 过了会,他们身前才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黑影。叽叽咕咕一阵后,那个更大的黑影掏出了一段绳索,弯下腰去。 第二天清晨,一声不似人类的嚎叫响彻街区。随即,平关城关于鬼宅的最新传闻,立刻取代了尸体失踪案,红遍全城。 据说那伙贼人本想潜入宅中糟蹋一位女子,却遇到宅中的女鬼,全被打断了手脚。其中那个贼头因为某处被绑缚时间过长,更是连男人的本钱都被废了。 现在那伙贼人唬破了胆,被绑到县衙后不久就老老实实认了罪,据说其中几人已被吓得疯疯癫癫的了。 街坊邻居们吃瓜吃到自己家。本来还有些犯怵,但好奇心一起真是百般难挨。于是仗着大白天的日头毒,左邻右舍壮起胆子冲进去一看,好家伙,整个宅子空空如也,没有半点人居住的迹象。 明明几天前,这里还住了个小娘子,现在别说人了,连偌大的家什都蒸发了一般。这下街坊们更来劲了,他们中的老人有的在这都住了几十年了,从没听说闹过什么怪事。大伙儿一合计,都觉得必定还是那几个人丧尽天良招来的报复。 鬼怪之说素来讲究个冤有头债有主,不然怎么别人好端端地没事儿,偏是这几个欺男霸女的人渣遇上了呢? 想明白这点,不少人甚至都拍手称快,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人都觉得,这八成就是他们以前糟蹋的女子化作冤魂索命来的,至于那小孩,肯定也是他们自作孽的后果。活该! 大伙谈论得热闹,对那女鬼是如何美艳,又是如何辣手,生生将那头目的作案工具勒成了紫茄子。大姑娘小媳妇们听得又是羞涩又是快意,她们平时最怕这帮无赖,明里暗里也不知糟了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 别人聊得热闹,向来掌握八卦大局的李二婶却不太好受。听到消息时她当场就吓得站不住了,后来噩梦连连,愣是连烧了一个月香。直到看什么都没发生,才渐渐踏实了下来。 不过出乎傅惊梅意料的是,欺辱女子和孩子会被艳鬼索命的传闻,却随着时间越传越广,最后竟成为了平关城离都市传说般的存在 此时的傅惊梅,正坐在一辆不起眼的褐色马车里,缓缓向城郊的东南方行去。 她已经换了之前买的男装,高竖额发,不施粉黛。尽管已经知道她是个女子,对面的小姑娘还是看得走了神。相比之下,坐在小姑娘身边的男孩却把注意力放在趴着的猫身上。 这正是在云来客栈会和后,租了马车出城的傅惊梅一行人。 那个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小姑娘,就是程川的妹妹。好不容易摆脱了原来的环境,程川迫不及待地告诉傅惊梅,自己的名字叫程川,妹妹叫程舟。 当天,带着妹妹一起跑去云来客栈后,程川始终悬着心,第二天一大早就坐立不安地等在房中。 直到正午时分,才有人扣响客房的门。两人慌乱地从门缝望去,来人正是扮作翩翩公子的傅惊梅,怀里还抱着那只脑袋很大的猫。 几人草草吃过饭后,就一同登上雇来的马车。在路上,傅惊梅简单地告诉兄妹二人,他们是要去挑选新住处。 路上的时间很漫长,程川也知道有马车夫在,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但他有太多的疑问了,比如吃饭时,隔壁桌都在谈论的鬼宅?比如是不是她把那些人打废的,她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她要冒这样的风险 拼命压下汹涌翻滚的好奇,程川听到妹妹怯怯问:“公子,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啊?” “阿舟!要叫东家!”他赶紧去拉妹妹,却被人弹了个脑瓜嘣,哎呦一声捂住了额头。 “阿川,不要总管着你妹妹,”傅惊梅笑眯眯地说,“阿舟过来,吃颗糖。” 小姑娘喜滋滋地凑到近前,手心里被放了一颗松仁糖。 “估计快到了,你们看,是不是能远远望到慈胜寺佛塔了?” “真的呢!好高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塔呢!比城墙还高!”从出生起没离开过平关城的程舟很兴奋,她珍惜地吸吮着糖果,扒着帘子使劲张望。 略通世事的程川想得更多,也更困惑了。城郊的房子的确便宜,但是她为什么偏偏买在寺庙附近? 要知道在大梁,佛寺道观附近售卖的土地都只许居住,不许作为耕田的。可她不买耕田,要怎么生活下去呢? “我还不能说话啊?你到底要我装哑巴到什么时候?”大虎叽叽咕咕地抱怨。 “稍安勿躁嘛,难道你想让这俩古代孩子把咱们当怪物?我最开始可是差点被你吓死,说不定他们会被吓到直接跑路反水呢!” “你不相信这俩小屁孩?” “那倒不是,虽然我和他们接触不多,但人家能不顾安危给咱俩报信,足以说明人品了。” “既然这样,你干脆告诉他们呗,总在识海中交流真的好烦!”大虎使劲甩了甩尾巴。 傅惊梅下意识去拨拉她的耳坠:“不是那么回事儿。有时候如果人家想了解实情,那不管结果有多匪夷所思,一般都能接受。可要是心里不想知道,那就算有人把真相放在他眼前循环播放,他都会装瞎的。” 她从猫爪下拽出自己的袖子:“你看程川的表情,明显已经怀疑那天晚上的事了。阿舟比较单纯,可程川他不傻,对这件事,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等等吧,等他想知道的时候咱再说。不说这个了,你恢复得怎么样?同时对五个人使用幻术,消耗不小吧?” “还好吧!只不过最近一个月是不能再做什么了。怎么样,本大爷的无限月读很帅吧?”猫举起爪子,眼神高傲。 “不要强行碰瓷好么!”傅惊梅满脸嫌弃。 “那叫别天神怎么样?” 和大虎拌着嘴,傅惊梅暗戳戳觉得,自己也算小小地实现了行侠仗义的童年梦想,有点沾沾自喜。 其实现在回头想想,整件事情还是很危险的。 大虎把最近攒的那点技能都用上了,从那些人看见了它的眼睛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圈套。他们以为自己行动自如,实际上在进入院子的瞬间就集体坠入了幻术,呆立在原地。 然而对于幻境维持的时间,大虎并没有万全的把握,它只能暂时地将人困住,为傅惊梅争取时间。一旦其中有人挣脱了,不仅会功亏一篑,他们还可能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傅惊梅第一次干这种事,攥着木棍的手每走一步就多出些冷汗。各种前世今生看过的法制新闻全都涌上心头,那些受害女孩的痛苦像鼓槌,敲得她心脏发疼。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没了犹疑,只有滔天的怒火,对准那些流氓的后脑抬起了手。 利索地把人全部打晕,傅惊梅总算松了口气,却并没有松懈。她赶紧拿出重金收购用来防身的蒙汗药粉末,毫不留情地捏开他们的嘴,倒了进去。 在她堪称管饱的药量下,连被砸断手脚,这些人也只是哼哼几声未曾醒来。至于罪魁祸首二捣鬼,傅惊梅更是直接没收了他的作案工具。这种人渣,坐牢太便宜他了。 从城中风传的小道消息来看,那些人渣的记忆明显还停留在幻术中,坚信是鬼怪害了自己。这对傅惊梅来说再好不过,解决了眼前危机又出了恶口气,还从此摆脱了他们的纠缠。感谢各种民国恐怖故事的熏陶,感谢泰国岛国影视资料的大力赞助。 “公子公子,我们到了!”女孩很兴奋地喊出声,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程川打起帘,警惕地观察了四周,然后才率先跳下马车。 紧接着,傅惊梅也抱着貔大虎下了车,顺着程舟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第12章 第十二章 正是桃花和杏花开放的时节,山中吹出的薄雾缓缓流淌,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帛画。 牙行的人已经等在门口,见到马车上先是跳下一个男孩,接着稳稳走下一位顾盼神飞的年轻公子。 牙侩不敢怠慢,立刻疾步迎上,深深一揖。双方简单交谈几句后,他就很识趣地走到一边,任由那位公子带着两个孩子四处观看起来。 这是一座朴实大气的宅院,用的是北地常见的巨大岩块做墙。围墙足有四米高,看上去给人不动如山的安全感。 从宅门走进去,再迈进垂花门,看得到巨大的庭院错落有致地种着几颗高矮不一,粗细不等的树木,都已抽出新芽。疏于打理的地上满是杂草,靠近游廊一侧里有口水井。 两个孩子都是第一次进这么大的院子,紧张又激动地四处转悠。傅惊梅则仔细地检查房屋的地基,柱子的腐朽等情况。 宅子的主要建材大都是石头,木窗木扶手之类的用料也很普通。前任主人明显是个实用主义者,用料不考究但很扎实。 傅惊梅对宅子还是很满意的,征询过大虎和两个孩子的意见后,发现其他人也都挺喜欢这里。她打定主意,走去找牙侩商议价格,最终以300两买下了这座宅院和附近的10亩地,还包括背后的那座山。 做成一笔大生意的牙侩,脸上的笑都真挚了几分,跟傅惊梅透漏了更多信息。 原来,慈胜寺一带,土地购买限制很多。因为不能作为耕地使用,所以在此地置产的,都是些大户人家,建起来的宅院多用作“礼佛”,安置那些府内送出来“祈福”或是“清修”的女眷。 牙侩有些神秘地解释说,只有奴婢犯错才会被送到庄子上,真正的高门大户极看重名誉,他们是宁可把人弄死,也不会如此做的。不过,能犯下大错的高门女眷还是少数,所以这一带此类宅子虽多,多是十室九空。 傅惊梅看中的这栋宅子,就是曾经用来安置女眷的“佛堂”。因此无论是牢固程度还是分区,该有的一样都不少。 不过既然是“清修之地”,用料自然也不可能贵重精细到哪去。前任主人据说是镇北将军的至交,似乎也是个举人什么的,七八年前举家搬走了,那之后宅邸自然也荒了下来。 牙侩没说的是,这座宅邸地处偏僻,附近的地又连着山,已经砸在手里许久无人问津了。在大梁,山不值什么钱,再加上这里曾关过犯了错的女眷,就导致有财力的人家嫌晦气,手头紧的人家觉得不如买耕地实惠。 即使如此,牙行也舍不得低价卖出。实在是因为地的范围和宅子都不错,只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地放在那。如今这鸡肋终于让自己卖出去了,主家给自己的过手费一定能厚上两成。 美滋滋地算着自己的小九九,牙侩又和傅惊梅敲定了交款和去县衙备份文书的时间,心花怒放地登上另一旁的驴车走掉了。 傅惊梅看驴车走远,听着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笑闹声,问大虎:“说吧,为什么不让我多买几亩地,反而要那座山?总不会是因为你心血来潮吧?” 大虎气咻咻地给了她一爪子:“你那是什么语气?我可是一片好心!这座山上有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呢!” “真的?有没有什么珍贵的药材?”傅惊梅一下兴奋起来,终于要来了吗?传说中的穿越必挖人参定律? “完全没有,但是有野月季,芝麻还有各种果树。” “哦,”傅惊梅干巴巴地回答。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话还没说完呢!本大爷对宝气可是很敏感的,山上似乎有很多石绿和石青。” “你是说附近有铜矿?”傅惊梅激动起来,但想了想又苦笑道,“可我没能力开采啊,再说我要真下手了,你恐怕就得给我收尸了。” “我当然知道擅自采矿要领便当的,不过这里只是铜矿最靠近地表的氧化层而已,真正的矿脉恐怕在边关以外。再说就算是石青和石绿也挺值钱的,你可以把他们当成颜料卖嘛!” 啧,傅惊梅欣慰地撸了一把猫头,用一种你不用解释了我都明白的语气说:“大虎,你是想帮我赚钱吧?” 猫使劲挣扎,试图摆脱女人的魔手:“还不是你大手大脚,今天就花掉我们一大半的家底!你可别忘了,上次收入的宝气只能保住我们一两年内的性命。流金包食单又卖掉了,现在我们可是完全没有新收入的。可怜我这个金牛座辛辛苦苦” “这我知道,”傅惊梅不慌不忙,“我们还有两百两呢,作为小本生意的起始资金足够了。何况,我也已经想好新的赚钱办法了,不然干嘛搬来这里?” 现在轮到大虎吃惊了,它还以为搬过来是因为想要避开城里的风头。况且他们现在人多了,郊外房子的确地方更大,更便宜。这么看来,难道她还有别的打算? 貔大虎眯了眯眼睛就要追问,程舟脸红扑扑地跑过来,和她汇报起侦查来的小成果。程川也难掩喜色地,周到地给程舟作补充,总算不像个小大人似地板着脸了。 被他们一打岔,大虎把想问的话抛在脑后,认真考虑起如何修缮新家。毕竟这关系到日后的生活舒适度,它可不想错过。 傅惊梅看也快到吃饭的时候了,招呼大家一起上了马车回城吃饭,之后再去交钱办手续。一路上,两个孩子陷入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见傅惊梅也认真听着他们的想法,说得更起劲了。 回到暂居的客栈吃过饭后,傅惊梅带着大虎去办事,嘱咐兄妹俩帮忙,在附近打听如何雇佣修缮房屋的人。 分头行动的两伙人效率极高。等坐在一起吃晚餐的时候,傅惊梅已经拿到了房契地契,政府文书,兄妹俩也找到了帮忙检修房屋,清理水井,驱散蛇虫鼠疫的古代版专业团队。 傅惊梅饿的够呛,上桌风卷残云般很快吃完了一碗粗米饭,还不忘照顾着别人。大虎是大爷脾气,要人喂;两个孩子还是有些拘谨,只敢朝着自己面前的素菜伸筷子。 傅惊梅只好主动伸手,把整盘的酱焖肉放在两兄妹面前,又撕下葱油鸡,一点点喂到大虎嘴边,看它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吞进嘴里。 距离房子整理出来,真正能住人之前,还有差不多一周的时间。傅惊梅想了想,拿出纸笔一项项列出需要做的事情。等她写完,其他人也吃完了,于是各自回房洗漱歇息。 貔大虎吃饱后眼皮直打架,半睡半醒之间,它突然想起早先忘了问的事,于是毫不客气地弄醒了傅惊梅:“你之前说的,新赚钱方法是什么?” 傅惊梅累得狠了,头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没太反应过来:“什么赚钱方法?” “你选择搬去郊外的原因,不是为了赚钱吗?钱呢?怎么赚?那里平时半个人影都没!” “哦,你说这个啊。”傅惊梅咕哝,“有寺庙呢,别担心” 难道是要赚和尚的钱?大虎更不解了,它想要问详细点,可傅惊梅已经翻了个身,呼呼地睡着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嗯,差不多了,我再多熬一会!” 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踩着大石块,用勺子使劲地在大锅中翻搅,小脸上满是凝重。 “歇一会吧阿舟,”程川看着妹妹的后背都湿透了,有些心疼,“你都熬了一上午了。” “那可不行,”程舟摇摇头,依旧专注地盯着锅里的东西,“这可是公子交给我的事!哥哥你别和我说话啦,分神就不好了。” 程川看妹妹干劲十足的模样,只好给她换了一条新的汗巾,走出厨房忙自己的事了。 别看程川劝妹妹休息,其实他自己也不清闲。距离搬进新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好不容易把庭院规整出来,新种了花草树木,他们兄妹二人又跟着东家进城采买了各种生活用品,总算是在这里扎根了。 安顿下来不久,东家就开始交给他一些奇怪的任务,比如雇人搭牛棚,去她指定的村子里买三头产奶的母牛,学会挤奶,赶车等等。 程川从没做过这些,可他学得很快,如今都已经做得有模有样了。他觉得东家做事情一定和新生意有关,但毕竟自己兄妹被她收留不久,东家不说的事情,他自然绝不敢问的。 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双腿,他估摸着东家也快回来吃饭了。最近她每天都向外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马上就是花神节了,到时慈胜寺会有平关城最隆重的法会。 每年的花神节都是全城的盛事,这一天女郎们纷纷沐浴兰汤,乘着马车或小轿子去慈胜山踏青上香。就连山上那一丝避世的寒意,也被她们绮丽的披帛荡开,化为悦人耳目的清凉。 城中的傅惊梅也感受到了浓厚的节日气氛。来往的人们身着轻盈的春裳,她坐在街边的馄饨摊子上,飘着鲜嫩小葱的汤底飘出让人垂涎欲滴的清香。 回想起自己刚刚在百味楼听到的那段故事,她禁不住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看来花在说书先生身上的钱还是很值得的,接下来还要抽空带程川进城一趟,让他去找相熟的流浪儿。傅惊梅颠了颠手上的那些单据,心疼了一秒自己干瘪的钱包。 为了接下来的计划,她已经把手头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了。这受到了大虎的坚决反对,认为她纯粹是乱花钱,但经受过各类营销手段暴打的傅惊梅认为,必要的前期投入绝不能省。甚至相反,营销的好坏直接决定了产品能否先声夺人。 没错,现在她就是在为即将开业的奶茶店造势。经过一个月的培训,程舟不仅熟练地掌握了各式奶茶的制作技巧,还花样翻新,做出了其他口味。 连傅惊梅随口传授了原理的奶油,都被小姑娘给硬生生打发了出来。傅惊梅喝着她做出来的古代版咸奶盖乌龙奶茶,只能感叹后生可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己算是捡了个宝。 没出息的大虎更加不堪,自从喝了奶茶,它看程舟的眼神就像看着猫薄荷,成天蹲在厨房不肯走了。 程舟从前在一家小酒楼后厨帮忙,做过刮鳞洗菜的杂活。为了赚到更多钱,让哥哥不那么辛苦,她偷偷拿着比脸还大的菜刀练刀工,记下厨师做菜,调味的步骤。渐渐地,她也能给大厨子打打下手,做些揉面,切菜这样的琐事。 程川平时则在各种店铺做做杂工,他是个极有数学天赋的孩子,傅惊梅算到头秃的账,他不仅一会就能算出来,还找出了她的错误。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程川和程舟小小年纪坚持不偷不抢,还能勉强养活自己。这俩孩子都极有自尊,身处困境仍然不屈服于捷径,他们的父母要是泉下有知,也会很骄傲吧。 总算找到救星,苦数学久已的傅惊梅恨不得把程川供起来,她立刻把更简便的阿拉伯计数法教给他,还熬了几天的夜,在记忆照影中学了现金流量表,资产负债表等,一并传授给他。 学会了这些的程川像钻进米袋里的小老鼠,时不时会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傅惊梅被他缠得苦不堪言,赶紧说她是死记硬背下来的,答案还要他自己寻找。 同时她也暗暗下定决心,等以后有时间了,就把各种数学课视频的内容默下来,好好关爱一下这位头铁的娃。毕竟看他头发那么多,不学到高数不就浪费了么。 看着清单上的的东西都买好了,傅惊梅也不再闲逛,她转身走回到马车上,示意可以回去了。 家里的程舟已经做好了饭,正端起四五碗奶茶尝味道。每尝一碗,她就立刻用银丹草泡的水漱口。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气喘吁吁的程川一把推开了厨房的门,吓得她差点被珍珠呛到。 “阿舟,东家回来了!快出来帮忙卸货!” “哎!”她赶紧答应了一声,跳下了大石头就向着门外冲去。 大门外停了两辆驴车,全都堆得满满的,东家正跟着赶车的人交谈着什么。一旁的哥哥早就凑上前,和几个伙计共同去抬那些沉重的大箱子了。 忙活了一阵,终于把货卸得差不多了。那几个负责运送的人和他们告了别,跳到一辆驴车上吆喝着走远了。 “啊!公子,他们落下了一辆驴车!”程舟手里捧着个布包,想要追上去,却被傅惊梅叫住。 “那驴车是我们的,我今天买下来了。”傅惊梅笑眯眯地弹了一下小姑娘的脑瓜。 “啊?!东家你也太胡来啦!驴车那么贵” 刚把驴车安顿好的程川听到她的话,脸色一沉,立刻上前跪下,还把程舟也拉得跪在地上:“东家恕罪,阿舟她太不懂事,我之后会教训她!阿舟!快向东家赔罪!” 程舟被哥哥斥责地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就要哭出来。傅惊梅也被他们吓得不轻,赶紧上前拉起两个孩子。程川却不肯起身,坚持往下跪,一边数落程舟。 这时,叼着烧鸡腿的大虎慢悠悠走过,还以为是程川和傅惊梅起了冲突,喵地一声冲过来,像个小猪仔般直接把程川掀翻在地。 接下来,程舟哭着喊哥哥,程川伸手出来捉大虎,大虎要去挠程川,乱作一团。傅惊梅拦了这个拦那个,最后气得干脆一手揪起程川的耳朵,一手拎住大虎的后颈皮,浑身冒着黑气地把他们拎进院子。 锁了大门,看他们也都冷静下来了,傅惊梅叹了口气,“我当初默认你们叫我东家,是因为阿川你倔得要命,死活不肯叫我姐姐。而且不瞒你说,我觉得这个东家这个称呼挺公平的。我给你们兄妹月银,你们帮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我们其实谁也不欠谁什么” 程川听到这里心像坠入了冰窟,她是要赶他们走吗?他有些狼狈地垂下头。 “所以别动不动就跪行不?跪来跪去情分都没了。”傅惊梅停了停,觉得有点头疼。她倒不是非得玩“我们做朋友吧”那一套,但是被人跪总感觉会折寿 程川无非是觉得,只要表现出忠诚和恭敬,自己就会更信任他,不会轻易扔下他和程舟。而她现在孤身一人,也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按理说这是互利互惠的事,但傅惊梅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总觉得如果这样的雇佣关系一旦确立,未来的隐患也会越来越多。 她想了想,轻轻问道:“你是不是怕我会让你们离开啊?” 被她戳中了心思,程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恐惧,猛然抬起头:“是!我怕你觉得我们累赘,我怕再回到以前的日子!我”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只要我表现好只要我听话” 只要给对方想要的,说对方想听的,做对方想做的,就能始终有价值,就能不被抛下。 “你要是真听话,就不会给我报信。我这会早被那伙人渣害了。”傅惊梅说。 “那你还要留下我这种不服从的人吗?”程川忍不住有些嘲讽地问。 第14章 第十四章 “哥!你胡说什么呢!公子才不是这样的人!”程舟急急争辩。 程川没有理妹妹,那些话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颓然地垂下头,在她眼里,自己一定很像个小人之心,忘恩负义的混蛋吧。 程川感到一股极深的自我厌弃,真可笑,明明连自己都讨厌内心的猜忌,明明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明明告诉自己对解释不了事情装傻就可以了,现在,她大约会彻底厌恶自己吧。 “我只是个普通人啊,”傅惊梅说,“谁都想要他人的敬重和忠诚,我也不例外。” “但是用死亡作威胁的人,总会遇到不怕死的反抗者;用利益作筹码的,定会碰到不为利益所动的人;用情义去感化的嘛,历史上背信弃义的还少么?” “所以,忠诚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傅惊梅的声音清亮平缓,似乎在陈述一件很平常的事。 “你你就不怕我们跑掉,或者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吗?”程川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她的耳坠在夕阳下闪着迷离的霞光。 程舟已经被哥哥的反常吓呆了,拼命抓着他的衣角。旁边的大虎反而饶有兴趣地眯起眼,来回打量着两个人。 “怕啊,”明明是这么剑拔弩张的话题,傅惊梅的笑居然称得上灿烂,“性命,利益,情义,其实都不太靠得住。” “那你为什么还留下我们?” 傅惊梅满意地说道:“对嘛,就要这样动动脑子再提问嘛!” 程川一噎,说不准她是不是在骂自己笨。 “因为说要带你们走的人是我,可是真正做出选择的,却是你们自己。程川,忠诚不是义务,而是选择。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始终获得一个人的忠诚,那就是他自己的心之所向。” 程川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傅惊梅让自己和妹妹去客栈等她,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他们的安全吧,她给的银子足够他们俩在最上等的客栈住一个月了。 那是她给他们兄妹的一个选择,选择是否要和她走,告别原本的生活。如果愿意,傅惊梅来到客栈时,会接走等在那里的他们;如果不愿意,也可以拿着钱走掉,她到了客栈找不到人也会离去。 “东家!”他忽地起身,郑重地跪了下去。这一次,傅惊梅没有动弹,稳稳地受了他的礼。 “表忠心的话就不用说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就快点问,我们还有不少包裹要拆呢。” 程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东家,我想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哦,这个啊,”傅惊梅刚想解释,识海中就传来大虎兴奋的声音,“别说别说,本大爷要亲自讲述我的高光时刻!” “好吧,等我先” “哈哈哈哈!算你小子有眼色!既然你想知道,本大爷就勉为其难地解答你的困惑吧!”一听到傅惊梅终于让它说话了,大虎连话都没听全,两眼发光地大声嚷嚷道。 “妖怪啊!东家小心!!” 几个时辰后,程舟仔细用油纸包好一大块黑糖,担忧地望了望东厢房。 “别看了,你哥还没醒过来。”傅惊梅叹了口气,这不是耽误事吗?还有好多事情要交代呢,明天也有要紧事让程川去做。 她是真没想到程川这么不经吓。大虎一说话,这孩子还没等冲上来保护她,自己就先晕了过去,结果到现在还没醒。还是大虎探测了他的精神波动一切正常,她才放下了心。 反倒是看似胆怯的程舟很自然地接受了,她说早就发现大虎特别聪明,给他烧鸡只吃最嫩的腿。而且在她心里,小动物和人差不多,比如兔子爸爸会去做工,兔子妈妈会照顾小兔子。 傅惊梅明白了,这姑娘还处在小孩子特有的中二病初期,披着床单被罩觉得自己是森林公主什么的 既然程川还没醒,傅惊梅也懒得等他了。她继续和程舟一样样展示买回来的东西。 一包包的茶叶、黑糖、麦芽糖、蜂蜜、木薯粉、杏仁粉、红枣、黑芝麻、薄荷、干茉莉花形形色色的食材让人目不暇接。最后傅惊梅搬出的一个铜质的奇怪的物件,更是彻底把程舟看傻了。 如果现代人看到就会发现,这东西内部叶片的排列方式有点像电风扇风叶,但是要比风叶更细更窄,乍一眼看上去有点像什么动物的爪子。 没错,这就是傅惊梅想破脑瓜弄出来的奶油打发器。把它装在磨盘一样的固定器上,让驴拉着来回转,就可以有效地打发大量的奶油了。 只靠手动打发效率和产量都太低,奶盖可是她奶茶事业中的王牌!如果说珍珠、奶茶都可能会被仿制,奶油和奶盖的防盗系数就很高了,能牢牢把握住市场的领先地位。 傅惊梅开始给程舟介绍如何使用,还给她展示了如何用硝石制冰,保存奶油。用过的硝石水收集起来,蒸发结晶后还可以反复利用。 程舟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完全把哥哥早先的反常和猫咪妖怪的事情忘到了一边,连糖果都失去了吸引力。她现在迫不及待地要去厨房,开发更多的奶茶组合。 真是的,公子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偏偏说奶茶不是她创造的呢。啊要叫东家,自己怎么总也改不过来,小姑娘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东家东家东家,这才留神去看其他东西。 “咦?”她拿起一只竹筒杯和苇管,好奇地翻看起来。 傅惊梅见她不得要领,提醒道:“那个是用来喝奶茶的,要不要试试?” 于是等程川醒过来,凄凄惨惨地独自摸回正房的时候,就看到东家、小妹和那只猫妖一人手里捧着一个竹筒杯,有说有笑地喝着奶茶。 阿舟撸着猫,腮帮子一鼓一鼓地,摇着小短腿赞叹,“黑糖做的珍珠太好吃了!” 程川:打扰了 还是大虎先看见他杵在门口,开口招呼道:“哟,胆小鬼,你醒了啊!” 程川脸白了白,僵硬地点了下头,又走进屋对傅惊梅行了一礼。 “来得正好,有件事要拜托你去做。你认识一些街上的流浪儿吧?”傅惊梅示意他坐下,又递给他一杯奶茶。 见他承认了,傅惊梅立刻高兴地掏出一张纸和十贯铜钱。嘱咐程川读熟纸上的故事后,明天去找各个街区的流浪儿,给钱也好给食物也好,务必把故事在花神节之前传遍大街小巷。 程川虽然不明白这和东家要做的奶茶生意有什么关系,但也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心里开始寻找合适的人选,他从前混迹街头,是有几个好兄弟的,也不知道自己走后,他们都怎么样了 至于让他们也来东家这里,程川是想也不敢想的。 东家身上秘密太多,而且养活他们兄妹已经很是很大的恩情了。他想着自己的几个哥们,打算把自己攒下的一点钱带过去,希望让他们的生活好过点。 一切安排妥当,傅惊梅打发两个孩子去休息,自己也去洗漱了。程舟拉着哥哥的手回到东厢房,确认哥哥没有大碍后,也回到自己的卧室休息了。 程川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想白天的事,想东家说的话,也想明天的任务要怎么完成。 窗外的虫鸣声渐渐响起,月光透过窗纸,映得屋内白如雪洞。忽然,一道影子迅捷地落在窗台上,投下一片阴影。 程川看清了那片影子,鼓起勇气打开了窗。猫很轻松地几步跳到了椅子上坐下,尾巴收拢在并拢的爪子边。 看他不说话,猫抬了抬下巴,公鸭嗓中透出得意:“小鬼,聊聊?” 第15章 第十五章 武安侯府的一天从伺候大小主子更衣用早膳开始。 不同以往的是,今天主子们用得都不多。因为是花神节,府上的女眷都要出门,按照惯例去慈胜寺上香祈福。慈胜寺的素斋非常有名,用得都是山中采来的时令佳味,别有一番滋味。 除了慈胜寺的素斋,还会有许多饮食摊贩,大老远赶着车来凑个热闹。素咬春、麻酱面、糖葫芦、各色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着实让刚刚上山的人们胃口大开。 不过这些平民食物当然入不了贵妇人、小姐们的眼,她们往往是自家带了点心,去寺院招待贵客的花厅喝茶。 稍有薄财的人家,会提前订上城中老字号的八色点心盒,由自家奴仆放了桌椅,女郎们和小姐妹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折荣侍候世子妃穿上一件玉色遍地金的裙衫,小心翼翼将她黑亮如瀑的秀发拢了个随云髻,又捧起妆匣给她细看。 世子妃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里面或是水晶玉石或是玉髓玛瑙的钗环,温和道:“去里屋上三层的抽屉里,挑那个玉兔衔仙草嵌红宝石坠的头面吧。” 折荣迟疑了一下,悄悄看了眼从刚才世子妃穿上亮色裙衫,眉头就没松开过的老嬷嬷。 “想是我不常戴,折荣想不起来也是有的,还要劳烦嬷嬷帮忙找一下。”她笑得温柔,“今日是花神节,世子爷新宠的那位妾室刚有了身孕,我这头面上不见点亮色,就失了分寸了。” 嬷嬷听言,神色略缓,躬身应了就去里屋找头面。世子妃照旧神态安闲,吩咐折荣道:“去把药拿来我喝了罢,今日去慈胜寺,也不知何时回来。耽误了喝药的时辰总不好。” 等嬷嬷拿来钗,折荣也捧着一小盅药回来。世子妃由折荣侍候着戴上了头面,仔细看过后,轻轻托起那盅药。 那小小一盅药也就是常人一大口的量,她在折荣和嬷嬷的注视下几口饮下,深红色的宝石坠子微微摇晃,更衬得她面色憔悴。 日近正午了,武安侯府的马车才出发。侯府的马快,自然不用像老百姓那样早早出门、一路到了慈胜寺,已然是游人如织。 “管家,叫人去看看那些人手中拿着的竹筒是何物?从前似乎未见过。”武安侯世子杜胥有些好奇地向杜管家招招手。 刚才上山时他就注意到,似乎穿着稍微体面些的人手中都捧着个竹筒样的东西,上面插着苇管。区别只是有的竹筒上粗粗地刻着几笔花纹,有的竹筒没有花纹罢了。 到了山上,他见到平时相熟的那几家,上到当家主母下到垂髫女童,身前都放着这么一杯东西。难道用竹筒装茶水,是什么城中的新流行不成? 小厮捧着个竹筒走回来,杜管家仔细看过弯腰上前,“回世子爷的话,这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那个故事里,张生俸给母亲的‘乳茶’。’” 杜胥听得一头雾水,他没听说过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故事。前段时间他刚从京师回来,给太后六十大寿的贺礼太贵重了,必须亲自押送才行。谁知出了一趟门,回来自己就赶不上城中的潮流了。 杜胥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自认是城中第一流的人家,其他人有的他也必须要有。吩咐了杜管家去给主子们都买一份,他叫来随身小厮,问这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故事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口舌甜滑,为讨主人的赏钱更是把故事说得天花乱坠。 原来不久前,茶楼的说书先生,都不约而同地开始讲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张生,父亲早亡,母亲对他管东管西。张生年岁渐长,越发和母亲没有话说,总觉得母亲不理解他心中想法抱负。 家中不宽裕,可他念书时爱喝茶提神,母亲也从不吝惜。直到张生考上了秀才当了先生,可以靠束脩尽情喝茶了,他才发现母亲其实也爱茶,待字闺中时也曾是家中的掌上宝。可为了他,母亲舍不得花钱,从来只喝他剩下的茶叶。 买了好茶想要孝敬母亲的张生,回家却发现母亲晕倒在地,从此一病不起,更不能饮茶。见母亲日渐衰弱,张生深感自己对母亲的恩情回报太迟,于是用有营养的牛乳煮出茶味,做出了母亲也能喝的乳茶,取“跪乳之恩”的意思。 母亲的身体经此滋养,竟渐渐好转,张生娶妻生子后,一家人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故事经说书先生一讲,着实感人至深,听者更是被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戳中,纷纷向父母献起孝心来。一时间城内孝顺子女频出,无人不为慈母之心动容。 后来有大批流浪儿也开始传诵这个故事,顺便加上自身凄惨的经历博取同情,如此一来,连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内眷也都知道了。 已经嫁人生子的妇人感怀自身,还没出阁的小姐们也深受触动,嫁人之后婆家如何能跟娘家相比,想起母亲生养自己的不易,更加孝顺起来。 小厮解释说,这竹筒里装的,就是那张生做给母亲的乳茶了,据说此物既有茶的清香,又极补养。常喝能强筋骨,壮体魄,女人喝了还能让皮肤更细白。 这时杜管家满面油汗地跑过来,手里却拿着一块刻了字的木板。 他呼哧呼哧喘着回话,“世子爷,那边排队买这乳茶的人太多。摊主说有为我们这等身份的人家专门做了更高级的乳茶。让小的拿了写了名字的木牌给主子们挑选,之后他们自会送过来。” 杜胥对这摊主的有眼色颇为满意。拿起木牌一看,也微微吃了一惊。 这高级版乳茶最贵的竟要半两银子一杯,最便宜的也要三贯钱。他虽贵为太子爷,也知道半两银子都能在百味楼做个不大的东了,就算在物价超高的京城,也够在上等酒楼消磨一下午的时间了。 不过这点银子他还不放在眼里,何况他看见那边坐着的,城里最体面的几家,都拿着这么个木牌在看呢。 匆匆扫了一眼,杜胥的目光放在了黑芝麻仙草奶茶上,扫了一眼旁边写的:“固精培元,黑发明目”。 他脑子里快速闪过新纳的那位娇滴滴的美妾,吩咐杜管家自己就要这个了。把牌子拿去给侯夫人、世子妃和几位如夫人看。 杜管家也不支使小厮,笑话,这种替世子爷表孝心的美差他才不会让给别人。他向几位女眷深施一礼,把世子爷如何听到了故事,深感老妇人养育栽培之恩,自己孩提时又是如何不懂事惹老夫人为他牵肠挂肚等等,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此番话果然引得侯夫人长吁短叹,拿着绣帕直擦眼角。身边的如夫人们见状,赶紧纷纷恭维起世子爷年少有为,孝心可嘉云云,哄得侯夫人重新喜上眉梢。 侯夫人笑眯眯地点了一杯“红颜不老,补血养颜”的红枣珍珠奶茶;几位如夫人则分别点了“仙寿永昌,理气温养”的桂花仙草奶茶,“玉貌雪肤,美白嫩肌”的杏仁珍珠奶茶。 世子妃对那些名字都是一扫而过,眼神独独落在了写着“甘苦自知,暖胃健脾”的黑糖珍珠奶茶上。 她侧首吩咐了婢女,又不疾不徐地去拈一块松花糕,眼中流露出玩味的神色。 第16章 第十六章 小厮默念着主子们要的奶茶名称,一溜烟跑到那卖奶茶的铺子前,也没管前面排着长长的队,直接绕到了后面。 正在忙活的男孩见他来了,仔细问过要的奶茶名字和数量,就在一块大而薄的石板上匆匆记下几个字。 小厮放了块银子在银戥子上,三两。 那男孩刚要找钱,小厮就傲气哄哄地挥挥手,表示剩下的赏他们了。 男孩见状,赶紧到前面拿来一杯普通奶茶递给小厮,作为“孝敬”。小厮满意地瞄了这个还算有眼色的家伙,高傲地走了。 见他走远,程川擦了一把汗,问傅惊梅:“东家,虎大人说没说下一批牛奶什么时候送来?” 傅惊梅听见他对貔大虎的称呼,不觉还是牙酸。也不知道貔大虎都胡扯了什么,把人家唬的一愣一愣的,连称呼都从“妖怪”变成“虎大人”。 几人忙了一上午,根本顾不得吃饭。生意的火爆程度远远超过了预计,短短一上午,投入的本钱已经回来了快一半。 程舟负责制作奶茶,程川负责记账,傅惊梅最没用,直接从发号施令的角色,沦落成了跑腿的,专门给那些非富即贵的的人家送奶茶。 不过她也乐得如此,正好借机观察一下本地富户的饮食习惯和穿着打扮。毕竟未来要想赚他们的钱,不了解目标客户怎么行? 这次的前期营销虽然是傅惊梅一手策划的,可她自己也不是特别有把握。她对程舟的手艺很有自信,对征服万千现代人的奶茶更有信心。可是东西再好,没人知道也不行,于是宣传和营销就成为了决定性的一步。 傅惊梅头都要薅秃了,总算参考各种催泪亲情电影,写出了这么个故事。 亲情是最好用的营销套路之一,尤其是在以孝为天的古代。披上了冠冕堂皇的传统价值观外衣,加上感人的真情描述,足够让奶茶在前期就拥有高于饮品的市场地位。 甚至为了防止以后山寨版奶茶分流,傅惊梅也是煞费苦心。毕竟奶茶和珍珠的制作其实并不难琢磨,凡是有点经验的茶汤师傅尝尝,也能模仿个七七八八。所以她给自家奶茶品牌定下的市场策略,必须抢占鄙视链高地,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要先声夺人,就要保持正统性,品牌故事是现代无数大品牌玩烂了的套路。“跪乳之恩”的故事的红利期,顺势推出奶茶店,而这家店的名字“奉亲乳茶”,可以说得上是完美扣题。 搭配上摊位两边大大的对联,“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煽情效果直接点满不说,还附赠一顶道德高帽,哪怕以后有其他奶茶店冒出来,也改变不了她始祖的地位。 此外,主推高端线,实现技术封锁也是一个思路。普通奶茶的做法注定无法保密,实现高端奶茶的技术封锁才是王道。只要笼络住高端客户,品质又好,普通顾客自然而然会随之而来。 当然,保持顾客的新鲜感也很重要。不断推出新口味的同时,广告词必须切中痛点。比如现在推出的每样奶茶后面都附注了功效说明,针对男性的就是固精培元,针对女性的就是养颜美白。哪怕人们知道,只喝一杯奶茶未必真有什么用,也很难拒绝这样的噱头。 傅惊梅砸了砸嘴,所以说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还真没错,古往今来套路都不带变的,可消费者还是一样买账。 “东家!牛奶来了!”一个瘦高的男孩从驴车上跳下。他身后,几个同样有些瘦弱的孩子们抬着几个蒙着白布的木桶,向着这边缓缓移动。 程川赶紧上前,扫了一眼木桶的数量才松了口气:“谢了,杰哥!接下来再送一趟,估计就差不多了。” 被唤作“杰哥”的瘦高男孩拍了拍程川的肩,咧开干裂的嘴唇:“六子!你跟我客气啥?还是我该谢谢你,给兄弟几个找了好活计!跟着这么好的主家,你可要好好做活,可别回街上来了。” 四下望了望,他悄悄凑到了程川耳边:“那帮混蛋全叫赶出城去了,我们的日子好过很多。你好好干,给阿舟攒点嫁妆。” 程川看着这一圈曾经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很想开口让东家留下他们,但他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东家心善,但正是因为她心善,才更不能得寸进尺。 他悄悄看着自己干净体面的衣着,和兄弟们袖子上的破洞污渍,又愧疚又心酸。自始至终,这些好兄弟都没有提过让程川帮忙,更没有求东家留下他们。他的兄弟都是好人,从不叫他为难的。 程川暗暗决定,如果东家还有再招人的一天,自己一定要帮他们争取一下。 “哥,武安侯府上要的奶茶都做好了。快送去吧!” 程川赶紧收回了天马行空的思绪,一撩帘子去叫东家了。 这边的傅惊梅正在识海中和大虎交流着,仔细评估着程川找来几个帮工的表现。一听奶茶做好了,也不多说,立刻拎起食盒向着招待贵客的花厅走去。 她此时一身男装颇为清俊,走进去让众人都眼前一亮。大梁贵族中虽然礼教约束甚严,但这样半公开的场合,又有许多家女眷仆从在场,却是没什么顾忌的。 傅惊梅行了一礼后,束手而立。随侍的婢女小心端出微温的奶茶,放在各位女眷面前。 侯夫人先端起自己那杯红枣珍珠奶茶,试探性地用苇管吸了一口。随机眼睛一亮,浓郁的红枣甜香夹在微咸的芝士奶盖上,奶香扑鼻。其中的珍珠更是火候到位,软糯弹牙,让人满口生香。 侯夫人控制不住地多吸了几口,见奶茶瞬间下去了三分之一,这才矜持地放下竹杯,对世子说道,“我儿,你有心了。我喝着倒是比京城那一两银子一碗的酪浆还强些。” 世子爷一听很是得意,拿起自己那杯尝了下,结果也没忍住,连着啜饮了好几口。其他人好奇之心顿起,也纷纷拿起杯子喝了起来。一时间屋中竟没人说话,全都低头喝奶茶。 傅惊梅毫不意外他们的反应,那奶茶的原料可都是精心处理过的。比如,红枣是用蜂蜜熬的浓缩红枣酱,味道远远比普通加了红枣的要醇厚浓郁;黑芝麻是烤过的磨成粉,加了炸过的花生仁、松仁、核桃仁磨粉,香得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味;桂花和杏仁稍简单一些,可那桂花也是采买的江南桂花蜜,辅以少量栗子粉调的。 不过傅惊梅最在意的客户,还是那位点了黑糖珍珠奶茶的女子。要说这日进斗金的首日,有什么是傅惊梅不太满意的话,就是她的得意之作,黑糖珍珠奶茶销量垫底。 稍微炙烤过的黑糖漂浮在奶盖上,熬得软糯无比的黑糖珍珠,让黑糖奶茶多出一种难言的风味。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和广告词太文艺,反而没什么人注意到它,这让黑糖忠实爱好者傅惊梅很郁闷。所以听到武安侯府有人点了这杯奶茶,她还是挺好奇的。 另一边,坐在中间的侯夫人喝完奶茶,感觉浑身上下洋溢着巨大的幸福感,不由得对面前的少年多出几分好奇,笑眯眯地问傅惊梅是如何想到做这个奶茶的。 傅惊梅抓住机会,赶紧开始宣传那套早早编出来的品牌故事。 她说自己听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故事以后,深受感动,可自己父母早亡,已经不能尽孝膝下。所以根据故事中的描述,钻研出了这款乳茶,希望能提供给其他人一个孝敬父母的机会。 随后她又引经据典,现学现卖地论证了奶茶的确是上佳的补品,宣传的功效并非虚言。 侯夫人对这个翩翩少年郎本就很有好感,一听这番暗合她心意的话,不由得更为动容,当即就问他是否有在城中开店的打算。 傅惊梅连忙说出准备好的说辞,自己卖乳茶本不为赚钱(才怪),全凭着一份心中对父母的亏欠,所以必然不会在城中开店的。但是今后会在慈胜庙附近设个铺子,让来进香的人可以买到乳茶,也好时时不忘跪乳之恩。 花厅里坐着的贵妇人小姐何其多,竖起耳朵的众人听她如此说,更相信了“不求钱财,只为真心”的诚意。无形间,众人已将这家“奉亲乳茶”和其他普通饮品茶水分开来,认为其颇有品格。 傅惊梅低着头,一幅非礼勿视的样子。另一边却悄悄嘱咐脑中的大虎,暗中注意各人反应。 侯夫人笑容可掬,打趣道:“这样一来,我岂不是每次想喝乳茶,都要让世子爷大老远跑到慈胜寺来了?”听了这话,其他贵夫人也是心中一动。 世子杜胥一听,赶忙表现道:“娘亲想喝,不管刮风下雪,儿子自然买得!”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傅惊梅赶紧开口,”世子爷乃国之栋梁,侯夫人更是深明大义,在下向来感佩。武安侯府母慈子孝,日后可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贵府只需递个口信,在下自会派人送上。“ 被这通马屁一拍,杜胥和侯夫人心花怒放,自觉在这花厅坐着的权贵中大大长了脸。于是杜胥立刻吩咐杜管家处理此事,务必让侯夫人随时感受到自己的孝心。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了,那味道当然说不上如何令人倾倒。但喝完后异常熨帖,何况还能补身,暗合了他的几分私心。 见武安侯府有特殊待遇,向来瞧不起他们的其他贵夫人自然不甘落后,纷纷使眼色让下人去找傅惊梅给自家送货。 她们倒不是就贪这口喝的,但丁点小钱就能买到的面子,何乐而不为呢?别家有的,自家没有,这可比喝不到乳茶让她们难受多了。再说这乳茶她们的确也爱得紧,随时能喝到也是美事。 一时间,走出花厅的傅惊梅被各家管事团团围住。 第17章 第十七章 好不容易谈妥了各家的送货事宜,说定改天上门立文书,傅惊梅累得脑子都不转了。 看了一眼天色,傅惊梅见奶茶的摊位前,只有稀稀拉拉最后几个排队的人了,又望见各府马车也都准备回府。她心中终于松弛下来,差点不顾形象的坐在地上。 不想腿还没打弯,一位身材袅娜的婢女走了过来,斯斯文文地行了礼,说他家世子妃请公子过去一叙,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公子。 傅惊梅吃惊地望向武安侯府的马车,见到其他马车都已缓缓前行,唯独剩了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其实她有些好奇,这位点了黑糖奶茶的世子妃对自家产品有何想法,于是也不多说,跟着婢女走到了马车旁。 见婢女站得更远了些,世子妃却始终不开口,她迟疑了下,主动问道:“在下见过世子妃,敢问今日的黑糖珍珠奶茶,可合您口味?” 马车内的人似乎有些吃惊于她的直白,轻笑起来。那笑声听在几人耳中,大家都是一怔。古人说的“间关莺语花底滑”,大约就是如此。 “很不错,我很喜欢。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世子妃说。 傅惊梅注意到她没有自称“本妃”或是”妾身”,而是用的“我”,想了想回答:“不完全是,草原胡部也有奶茶,再西南边的吐蕃还有酥油茶,只不过他们做得都是咸味的,也粗糙些。恐怕入不了贵人的口。” “嗯,我倒是在书上读过类似的记录。你去过草原和吐蕃?” “在下并未去过,但向往已久。” 马车内的人沉吟了一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傅惊梅愣了愣,想起自己是男装,遂回答:“在下姓修,名子丕。” “修公子能将蛮夷饮食变为这样的美味,实在巧思惊人。故事才流传数周,修公子已能做到事事详备,口味调和,着实不易。实在令人佩服。” 傅惊梅隐隐觉得她此话意有所指,仿佛已经猜到自己就是那个编出故事,推波助澜的人。此时大虎也在识海里警惕地告诉她,这女人身上的气息很古怪,虽然说不上有恶意,但也不寻常。 她皱了皱眉,没兴趣和闲得没事干的世子妃兜圈子,干笑着打起了哈哈:“呵呵,在下也只是凑巧而已,全依仗贵府捧场罢了。” 听她如此说,马车里的人果然不说话了。半晌,婢女走了过来,世子妃又开口让婢女赏她五两银子,说是感动于她的孝心。 傅惊梅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马车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掉头辘辘而行,逐渐走远了。 马车上,折荣问闭目假寐的世子妃和那位公子说了什么。 世子妃笑容不变:“只是感动于他的孝心,问了些籍贯何处,身世如何的琐事罢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折荣也不再追问,殷勤地侍候起来。 尽管知道世子妃可能猜出了自己的手段,傅惊梅也并不担心。她那种身份的人,总不可能到处说是自己干的吧?倒是大虎说,世子妃身上那古怪的感觉,让她比较在意。 后来又一想,管她呢!世子妃在深宅大院,也不和外界打交道,横竖又不能将自己如何。傅惊梅安下心来,抱着大虎坐在堂屋里,和程川程舟一起清点今天赚来的钱。 仔细一数,扣除全部成本,一天就净赚了80两。这个数字让程川和程舟当时就傻了眼,傅惊梅却并不吃惊。既有花神节的人流量,又有故事的舆论宣传,不火爆才不正常。但接下来随着热度褪去,销量必定会随着时间下滑的。 算完现金收入,傅惊梅开始和两兄妹说起今天的经历,尤其是面见武安侯府内眷的过程。 听到那些贵人们出手阔绰的程度,程舟忍不住问道:“公子,为什么您不在城里开店呢?我们一天就挣了这么多,要是在城里有了店,那肯定挣得更多啊!” 很明显,这也是程川想问的问题,他赞同地点头,但是没有开口。 傅惊梅也没藏私,和他们解释道:“奶茶是很容易仿制的,而且那些大户人家也就是喝个新鲜而已。单靠这几点就立刻跑去城里开店,盈利期会很有限。短期内最重要的是趁热打铁,让我们的奶茶和亲人联系在一起,拥有别家无法复制的意义。” 程舟还听得云里雾里,程川已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而且有十家的管事已经和我订了货,给他们府里大小主人送奶茶,一个月算下来也有大几百两了。”傅惊梅心情愉悦,就说得又详细了些,“等咱们把名头闯出来了,有得是人上赶着来这山里买奶茶,到时候我们再在城里开个小铺子。” 傅惊梅倒也没被小成功冲昏头脑,当时被各府管事找上后,她决定先把丑话说在前面。乳茶是种补品,过犹不及,希望不要让各府主人订太多。其实她就是怕那些贵夫人小姐奶茶喝多了发胖,之后又赖到她身上。 结果各府管事对她这种勤俭持家的态度报以呵呵一笑,说我们只负责给主子备着,主子不喝自然有下人喝掉,但绝不能在主子想喝的时候却没有准备。 听听这财大气粗的发言,再看看自己累死累活挣那几个钱,傅惊梅不由得为自己抹了把辛酸泪。她麻溜地答应管事们的要求,还主动打了个小折。 管事们对傅惊梅的示好十分满意,表示她家要是有其他东西想卖,他们府上可以赏个面子。 傅惊梅自然喜出望外地答应了。如此一来,她有了首批固定客户,几日后上门先收定金,签契书,月底再去收尾款。 终于有了基本客户群的傅惊梅心情舒畅,想起了另外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无论送货还是做奶茶,他们的人手都不够用。想到这里。她决定吃完饭和大虎聊聊观察成果。 程舟早就累得走不动路了,傅惊梅自然不会让她去做饭,钱包鼓了底气也足了,几人早早在摊贩那买好了各种小吃主食,此时摆了满满一桌子。 傅惊梅想起了那些来帮工的孩子也还没吃饭,就让程川分出好多,给暂时居住在后罩房的兄弟们送去了。 寺庙附近根本没人会卖荤食,但即使这样,傅惊梅四个人也胃口大开。素咬春外面薄韧的饼皮,卷着爽口的小青菜,豆皮儿和豆芽;香椿馅的菜饼子一咬就流出汤汁;蜜饯酸酸甜甜,饭后来一点格外圆满。 后罩房里,一帮孩子围坐着看着桌上的食物流口水,却没人动一下。 坐在中间的孙杰看着他们的馋样,忍俊不禁:“赶紧吃吧,我再不开口,怕是你们都要用眼睛啃上去了!” 可他们还是不动,突然一个孩子忍不住大声抽泣起来,呜呜咽咽地说自己好久没吃过这么像样的东西了。 他一哭,带的旁边几个年纪小的也哭起来。白天还很早熟能干的孩子们,此时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一张张脸上交错的泪痕,年纪大些的孙杰也红了眼眶,心里发酸。 其实这帮孩子中,有一半都是他捡回来的,大的带小的,小的带更小的,说是像亲兄弟毫不过分。还有些女孩被他留在了窝棚那边看家,这次东家指明要力气大的,他就带了男孩子过来。 说实话,最开始他并不完全信得过东家。哪怕是自己最好兄弟介绍的活计,他也始终存了一丝警惕。 多年来,流浪生活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世上偶尔做坏事的好人,远比真正的恶人要多。 也许程川是真心为他们好,可是谁知道他是不是同样被骗了呢? 但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他也看清了。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东家,确实是个言而有信的好人。这让他有些踌躇起来,平心而论他不想让好兄弟为难,然而看着年纪还小的几个孩子,他又动摇了。 他们年纪还小,街上的生活对他们太过残酷和艰难。如果找个心善的人家,做个帮工或小厮,说不定以后也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普通日子。 想到这里,他狠了狠心,大不了拼上自己的脸不要了,也要求求程川,看能不能让东家收下女孩们和年纪最小的几个。 他赶着孩子们上了木板床,强迫自己睡着,毕竟明天还要卖奶茶呢! 第18章 第十八章 花神节过去后,人们踏青游玩的兴致又持续了一周多,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 “奉亲乳茶”一开始赚得盆满钵满,现在来上香的人数回归平常,销量自然也跟着跌了下来。 不过经此一事,它的名头倒是彻底响遍平关城。如今凡是来慈胜寺上香的人,必然光顾奶茶店。 奉亲乳茶俨然成为了刷孝心,立名声的网红打卡点。 随之而来的,是城中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奶茶店,牛奶价格也翻着翻儿地往上涨。虽说其他家的口味不是不够甜,就是有点奶腥味,远不如奉亲乳茶那样香滑可口。可老百姓的口味毕竟没贵族那么刁钻,况且购买也更方便,毕竟普通人也不能一想喝奶茶,就跑去城外买吧。 在同行猛烈的冲击下,奉亲乳茶倒是不动如山,老神在在地保持着“只为孝心,不为名利”的虔诚形象。 凡是喝过他家乳茶的人,无不感叹其自有超凡脱俗的意境。而且人们听说,连城中那些一流的贵族,都只喝他家的乳茶,不禁对其品质更加高看。 面对这些议论,傅惊梅表示,心理暗示就是好用。 如今困扰她的倒更多是人力问题。大虎观察后对她说,程川找来的那些流浪儿普遍都不错。有的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是都非常听孙杰的话。 和程川了解过情况,傅惊梅知道孙杰是流浪儿团体的头,甚至有些亦兄亦父的意思在。她自己没那么多心力去一个个管过来,不如全部收下他们,让孙杰统一管理调度。 况且这帮孩子没有父母,没有牵挂,都是彼此依靠。只要给他们一个家,有亲人、有吃喝、有未来,就不怕他们翻出什么风浪。 傅惊梅征求了大虎的意见后找来程川,让他去问问孙杰的意思。程川一听,简直比他自己被收留都高兴,当即就要替孙杰答应下来。 傅惊梅见向来谨小慎微的程川也有冒失的一面,禁不住好笑又感慨。但先小人后君子,她还是决定把丑话说在前头。 她毕竟不是来做慈善的,帮助归帮助,u约束也要有。所以收下这些孩子后,他们的户籍必须全部记在傅惊梅名下。当然不会是奴籍,而是作为雇佣的佃农,还希望他们能够考虑清楚再答应。 孙杰听了程川转述的话,觉得这东家话说得够敞亮了,再说哪有想吃饼又不愿累牙的道理?索性把心一横,对傅惊梅说他们愿意全部卖身为奴,掌握了他们的卖身契,东家也可以安心。 傅惊梅暗叹他的早熟,只好把对程川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解释道,他们还是保持良籍更有行事自由,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其实作为现代人,傅惊梅对买卖人口有种难以抹去的厌恶。当然如果真的没办法,或对方已是奴籍,她倒不是非得端着个架子不肯买。可要是有其他选择的话,何苦使良为贱呢? 再说她也不相信一纸卖身契能够换来绝对的放心,否则那些背主的奴婢都是哪来的?还有不少可是家生子呢! 傅惊梅不是神,没办法预料到所有潜在危险,也没那么多资源能调动。所以与其劳心劳力,不如让手下的人活得舒心快乐,有自由和尊严。无论想策反的人开出什么样的代价,她永远能给得更多。 流浪儿没有家庭牵挂,所求无非是安稳的生活,有野心一点的想要出人头地。她只要不断扩张生意规模,还怕他们不能得偿所愿吗? 退一万步讲,假如真有欲壑难填,损人不利己的蠢货,杀人放火她干不了,但可以让大虎把人记忆抹除。到时叛徒失去了利用价值,下场自然好不到哪去。傅惊梅可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救世主,没兴趣玩以德报怨那一套。 初夏的阳光晒在身上,一会儿就起了薄汗。傅惊梅租了几辆宽大的骡车板车,跟着孙杰造访了他们的窝棚,准备带走剩下的孩子。 用破木条和碎布搭建的窝棚摇摇欲坠,蝇虫起起落落,散发出阵阵馊腐的气息。 身处贫民窟里,身着普通但干净的傅惊梅自然成了目光的焦点,要不是她身旁环绕着一帮混迹在这里的男孩,估计早就引来了歹人。 “杰哥,你们终于回来了,小米她”冲出来的女孩话音戛然而止,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来人。 短短时日不见,孙杰似乎变了个人。他的头发剪得短了,用布条扎起来,穿着粗麻布的帮工衣服,其他人也都是相似打扮,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个俊秀的少年,身量中等,十四五岁,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他的眼睛,带着一种湛然的清正。 孙杰看向傅惊梅,见她点了点头,快速将女孩拉到一边说起话来。街上长大的孩子具有独特的生存智慧,对各种情况应对颇为灵活。 果然,没过多久那女孩就主动走了过来,利索地行了礼,乖巧地唤了声“东家”。 见她一让步,孙杰身后的孩子们才带着包好的食物,跑进了窝棚里分发开来。 傅惊梅见孙杰面有踌躇之色,便问他出了何事。孙杰小声说留在窝棚的孩子中,有个叫小米的女孩,前几日感冒了一直没好。 傅惊梅知道他的小心思,干脆地让程川给孙杰一贯钱,抱着小米先去最近的医馆。她看着孩子们打结的头发,想了想又加了贯钱,让他们顺便带些除虫防疫的草药来。 等孩子们都填饱了肚子,傅惊梅也没再啰嗦,让他们排好队上了车,往县衙去了。 办理户籍的皂吏被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吓了一跳,看到傅惊梅才又露出了笑容:“修公子,这就是你之前说要雇的佃农?年纪太小了吧?” 傅惊梅不动声色地往皂吏手里塞了个银角子,笑着说:“大哥也知道,在下买的地都在慈胜寺那边,又不能种庄稼。索性种些花树果树。侍候起来不花什么气力,这些孩子倒也足够了。” 皂吏有些唏嘘:“还是公子心善啊,我看着几个孩子面熟得很,是常在街上讨生活吧。以后跟着你家主人好好做活。” 他嘴上和傅惊梅闲聊,手下也没停,迅速拟好了文件。孩子们不会写字,都按的手印。 至此,四十七名流浪儿正式成了傅惊梅的佃农。他们大多没有名字,很多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清楚。上户口的时候,他们背着孙杰,悄悄求傅惊梅说希望能跟着孙大哥的姓。 一个男孩微微羞赧地吶吶道:“我们是孙大哥捡回来带大的,就用他的姓。” 连大虎都颇为感慨,流浪儿没有父母,但他们之间的情义跟真正的亲人比也不差什么了。 有人,有钱,傅惊的底气也足了。结算了首月的奶茶订单后,她砸下重金在城东区买下两个紧挨在一起,一大一小的铺子。 大一些的留着日后有用,小一些的暂时不做生意,专门给那些贵族做奶茶,送货。 大虎的注意点在其他地方:“那么多小鬼不会都要和我们挤一个院子吧?我可不愿意!” 的确,四十七个孩子不是个小数目,必须给他们专门建一个集体宿舍。傅惊梅叹了口气,真的得快点培养起人,分担一下了,不然自己迟早累秃。 手里有了稳定收入,傅惊梅还要继续扩大山地面积,种上果树花草,养上猪羊鸡牛。这样一来不仅能抵消奶茶成本,还能为以后的其他产品提供原材料。 最关键的是,有了立足之地后,她也总算能腾出手来,去做那几个更赚钱的生意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六子!阿舟还在厨房呢?”厚厚的棉帘掀起,瘦高的人影直冲进来。 程川不用看都知道,是孙杰又来问开饭时间了。入冬以后这家伙食欲旺盛,每顿都要多添好几次饭。 如今的程川和孙杰的脸上都有了些肉,程川的五官明晰许多,孙杰的个子更是窜了一大截,隐约能看出些小小的胡子了。 “去去去,别打扰我算账行不行?阿舟是有正经事要做,又不像你这么闲!”程川毫不客气地摆摆手,要赶他出去。 孙杰这下不干了,像只蚂蚱那样跳起来:“我哪里闲了!两个铺子都得我管!你知道那帮小子有多皮吗?!” 程川可不相信他的抱怨,谁不知道当时东家把乳茶铺子交给他,那小子乐得都快找不着北了。连续几个月兴奋地像驴拉磨,后来还是被东家指出了错误,才蔫巴下来。 “好好,你厉害。那你忙完了?忙完了能圆润地滚出去吗?”程川熟练使用从虎大人那里学的新词,对好兄弟达成扎心一击。 “要不是好奇阿舟又开发了什么新品,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你?来嘛,透漏一下呗!”孙杰不肯死心,一屁股坐在程川对面。他力道不小,带的桌子一震。 程川笔尖一哆嗦,墨啪嗒一下滴在了账本上。 这下孙杰还不等程川发飙,就风一样起身跑了出去,边跑边喊:“我去看看送货那帮小子回没回来!” 程川坐在椅子上运了半天气,决定起身放松放松,反正昨天的账已经算得差不多了。算算时间,也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不知道今晚阿舟会做什么好吃的。 如今的宅子,或者说修家庄,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庄子的面积早已从原来的十亩地,扩充到了六十多亩,属于他们的山又多了一座。地里整齐地种着各类果树和花草,阡陌相闻。 春天有让人迷失其间的花海,秋天还有各种果子可吃。专门辟出的养猪场和牛棚都有专人照顾。庄子上下更是有十多辆驴车,两辆马车,每天往来运送着做奶茶的原料。 更远处的一片新房子是给佃农住的。之前好多灾民跑来平关城,东家就让孙杰去招些新佃农。孙杰那家伙什么人没见过,眼光毒辣得很,最终招了二十多户拖家带口的灾民,还收留了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些人死中得活,安家后又发现东家仁厚,活计轻省,越发死心塌地起来。前不久东家还赶在立冬前,给他们起了新房子,垒了土炕,听说当时好多人都落了泪,远远给东家磕头呢。 庄子的中心是东家的宅子,而周围环绕着的,就是他们这些心腹的宿舍了。 不知道东家怎么想出来的办法,竟然让木匠做出了一种架子床,上下各能睡一个人,靠短梯上下,四人一间房,男女分开。 男女宿舍旁边各自设立了集体澡堂,食堂则是统一的,他们这些人一个食堂,佃农们也有自己的食堂。 日常这些吃穿用度的事情,上到粮食采买,下到添置衣物,都走内账。而生意进项则走外账。内外账都由程川管理。 至于程舟,她管理着奶茶的新品研发和大小厨房的事。大厨房自有其他人做饭,她只负责定个菜色。小厨房则是她亲自下厨,负责把东家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变为现实。即便不用做饭的时候,她也是成天泡在厨房里,琢磨各种奶茶新口味。 听她说,最近还折腾出了几种甜品,叫什么蛋挞和泡芙,宝贝得什么似的。只给东家吃,连他这个哥哥都尝不到,程川的心里颇有点酸溜溜的。 孙杰现在管着奶茶店的所有事宜,那批跟着孙杰投奔东家的人,也都混得风生水起。 其中一部分跟着孙杰管理奶茶店,心细手巧的去学着做奶茶,活泼嘴甜的就去销售送货。另一批在孙良的带领下,管着庄上的大小事务。对了,孙良就是那个提议大家跟着姓孙的男孩。 现在的“奉亲乳茶”,说是红遍北地也毫不夸张。 最开始,有些文人雅士喝了茶后有感而发,在铺子的墙上留下墨宝。后来东家干脆重修了铺子,专门放了个桌子,备了上等的文房四宝。凡是文士留下的墨宝都给裱起来,挂在特意留下的一面白墙上。 此招一出,“奉亲奶茶”立刻火出平关城。很多人甚至会驱车很远,带家人来喝“奉亲乳茶”。许多文士更是慕名而来,瞻仰大师之作。 近水楼台的慈胜寺也跟着沾了光,香火旺盛了不少,喜得老主持对他们送奶茶进庙也乐见其成。投桃报李,东家更是吩咐他们把每天用不了,隔天不能再用的牛奶和原料制成奶茶,送给和尚们。 现在寺里的和尚,给香客们讲讲亲情故事,说说因果,香客们感动之下多捐点香油钱,多喝两口奶茶,可谓是皆大欢喜。 如此一来一往之下,两边的关系处得相当不错,东家还抄了两本据说是西域传来的佛经送给老住持,两人很有点忘年交的意思。 总而言之,现在的修家庄是人人都是脸上带笑。近来快到年关了,大家更是满面喜气,天天有忙不完的事。只除了四个人以外。 第一个人是东家,她最近经常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除了吃饭根本不见人影,只听到房中偶尔爆发出的大笑声。一开始他和孙杰都很担心,后来还是阿镜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他们才放下心来。 第二个人就是阿镜了。说到她,程川和孙杰不免都有些酸,明明一开始她还对东家颇为警惕,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一跃成为了东家的贴身侍女。 最开始孙杰还以为东家是那种亵玩幼女的人渣,结果阿镜给了他一拳,告诉他东家是女子。想到当时好兄弟脸上的神情,程川就想笑。 不过阿镜不愧为流浪儿团伙的大姐大,能力确实出众。不过她最近也很闲,寸步不离地守着东家的院子,给东家做衣服。 阿镜在街上流浪的时候,已经很懂事了。她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程川也只是知道她娘是绣娘,爹把她卖到了青楼还赌债,她硬是靠着躲在泔水桶里逃了出来。 程川其实不太喜欢她,因为他从前听人说,西边的沙漠里有一种蜥蜴,会根据周围的环境变色,孙镜就让他想起这种蜥蜴。 所以在东家让她管理起居时,他不顾得罪人的风险当场把这话说了出来。没想到孙镜脸皮太厚,当即装出一幅深受冤枉的表情,泫然欲泣起来。 可东家竟然笑出声来,感谢了他的坦诚和关心,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堆“白莲花”,“绿茶”之类他听不懂的话,最后表示自己仍旧选择孙镜做侍女。 正当那个蜥蜴一样的女人露出得意的神情时,东家接下来的话让她委屈的面具当场裂开:“阿川你不要担心,我知道她就是这样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也是看重了她这点才留在身边的。” 这下在场的人都傻眼了,孙镜更是连那副委屈的表情都绷不住,一脸惊恐。 傅惊梅说:“我记得第一次见她,她开口就是说小米的病。后来,你们全都去洗澡,小米生病不能着凉,只有她想着用湿毛巾给她擦身体。” 她笑了笑:“八面玲珑察言观色不是坏事,能力没有好坏,只看人怎么用。就像镜子里照出来的美丑在人,不在镜子。” 几天后,原来的大丫对傅惊梅试探地问道:“东家,我能改个名字吗?” “行啊!”傅惊梅说,“你想叫什么?” “孙镜,我想叫孙镜。” 从此,孙大丫有了个新名字。 最后的两个闲人,就是孙小米和孙万里了。 孙小米养好身体后,东家发现她的嗅觉非常灵敏,于是专门给她盖了单独的房子。又额外花了一大笔钱,买来市面上几乎所有的香料。现在孙小米天天就是鼓捣那些花啊粉啊的,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 孙万里和孙小米也差不多。 他并不是第一批流浪儿中的人,而是后来孙杰在招募灾民时救下的。当时的孙万里只剩下一口气了,腿也瘸了,硬是被孙杰从鬼门关抢了出来。那之后他就跟着孙杰,赶都赶不走。 他的腿是被继母打瘸的,亲弟弟也被继母虐待而死。见到弟弟的死状,大受刺激的孙万里毒死继母,混入灾民中逃了出来。 程川觉得这人过于狠辣了,恐怕难以掌控,但东家却很欣赏他。这让程川觉得东家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她似乎有着一套自己的是非观,完全不在意他人怎么想。 孙万里瘸了腿,性格很孤僻,本来每天只和其他人一样普普通通地做活。结果偶然有一次,他提起自己在逃难前曾在道观当过道童,帮老道士炼丹。后来他也是从道观里偷了药,才毒死了继母。 东家知道后很高兴,和他密谈了许久,最后也给他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单独建了房子,时不时给运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进去,并且时常带着铁匠上门。 外面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程川收回自己的思绪,把账册锁进柜子里,使劲伸了个懒腰。 他已经闻到厨房飘来的香味了,肯定有萝卜大骨汤,祈祷还要有猪肉菘菜炖粉条! 第20章 第二十章 有了帮手后,傅惊梅算是放了一半的心,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了。 奶茶店已经走向正轨,她命人栽种的香花香料也生长得很不错。暖和的被窝里,大虎正趴着补眠,看起来,傅惊梅总算可以借着猫冬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偷个懒了。 但事实上,她已经好几晚都睡不踏实了。 昨天他们又在孙小米的“工作室”待到半夜,被程川认为是闲得不行的四个人,其实一直凑在一起研究几种被穿越前辈们玩烂的东西。 就在不久前的晚上,孙万里和孙小米终于成功地制出了本时空第一批香皂。隐隐见得到花瓣的香皂被做成各种形状,香气也有几种,适应不同人的偏好。 将一块香皂摆到百宝架上,傅惊梅望着满墙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擦头发的郁金油、紫茉莉花种制的香粉、石青石绿做的描眉铜黛、靛蓝做的青黛、蜂蜡做的茉莉味口脂还有古代版便携口红丝绵胭脂片。 傅惊梅坚信,这些东西足以让古代的任何一女人趋之若鹜,足够放进任何一位世家千金,公府贵妇的梳妆盒,但她却没有卖出它们的打算。 原因也很简单,位处边关的平关城,并不是适合这些产品的市场。做顶级的化妆品和保养品,需要大量来自西域的原料,然而即使在边关,想买这些产自西域的东西也不算容易。 现在做出来的成品,所需材料都是傅惊梅花了很大力气收到的,比如郁金油中就使用了丁香和胡麻油,成本高得吓人。 如此一来,在原料、制作工艺和人力要求都颇高的情况下,卖出的价格将必然很高。她心里清楚,别说是平关城,就是整个北境“三平”,平关、平凉、平阳加起来,都没有这个市场容量。 阿镜提出做低价品的思路也被否定了。现有市场已经被分割得差不多了,而且她自己也迈不过心里这道坎。本时空的女性嫌弃米粉持妆效果不好,已经改用铅粉了,连皇宫内的宠妃都不例外。 倘若她是古代人,不知道铅粉的害处也就罢了,但既然知道这东西的底细,她实在做不到昧着良心挣这个钱。 而且除了本地市场的消费能力不够,傅惊梅的疑虑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摸不准这里的审美和口味。 化妆品这个东西,总要有一批人先带火它,才会形成市场效应。在这方面,如果不能一发冲天,那就只能徐徐积攒口碑,花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取得认可。 可是,傅惊梅摸着大虎柔软的毛想,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等,等她的产品慢慢被人发现。她宁愿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创造一个以雷霆之势改变消费者的商号。 想走这条路,只能降低生产成本,再寻找其他更合适的投放市场了。关于具体的投放市场,她倒是已经有了想法,权贵云集的京师和富得流油的江南都是好地方。只是在那之前,她还需要对这个朝代女子的审美加深了解,好能打造出高质量的产品。 可问题是,时尚这个东西,在封建王朝时的发展往往是自上而下的,而她根本接触不到什么贵族,更别提了解她们的品味了。这一点上,傅惊梅目前还没有比较可行的解决方法。 目前唯一一个能努力的方向,就是从原料上想办法,降低生产成本。 如果去一趟西域呢? 这个大胆的想法划过她的脑海,立刻迎来了大虎的反对:“姓傅的!你是不是活腻了?我可不保证你的安全!” 可越想,傅惊梅竟然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去西域接触一下真正的胡商,看能不能从他们手中直接购买原料,或者干脆达成合作,发展长期的供应商,用丝绸、茶叶和瓷器进行交易。 之前她接触过的那个冯远,就是北部三平地区的头号外贸贩子。他所在的冯家常年在江南收购丝茶和瓷器,再运到北方售卖。 从傅惊梅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些做南货北运生意的大商贾,一开始确实打过西域货物的主意。虽然西域来的东西不入正统,可珍玩奇物永远都有市场,自然也是不小的买卖。 奈何草原胡部的力量过于强横,他们内部各个王庭之间争斗不断,可对于大梁商人的强硬态度倒是出奇的一致。最被西域人看重的丝绸和瓷器,胡部没有大用,他们的目标是粮食、茶叶和布匹。 不过根本没有人敢卖给外族大量的粮食,布匹也是敏感货物,唯有茶叶是双方交易的硬通货,有时甚至比银子都好用。草原各部族为了保证大梁会卖给他们茶叶,干脆隔断了西域商队和中原的商路。如此,双方想要交易,只能通过他们。 草原部族收过路费收得心花怒放,中原的商人可不干了。毕竟西域的东西再好,市场也不大,更不是刚需。眼看着价格又翻着翻地往上涨,这谁乐意? 于是除了几种卖得好的西域特产之外,商家们也不再热衷于和西域商人接触,有什么就买什么罢了。 傅惊梅手无缚鸡之力,一没军队二没强权,压根不指望自己能和草原大哥们掰手腕。她考虑过用貔大虎的肚子作弊,到了地方交易完,就把货物装在大虎肚子里,只要能平安回来,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想法很美好,实现有难度。凭她这未成年的小身板,别说西域了,就连出关可能都做不到。况且人家西域商人也不傻,一次两次还行,时间久了也不是办法。想了半天又走进了死胡同,傅惊梅发起了愁。 “从那一刻起,我们不能再回头,因为你犯下的错,因为你的罪。”大虎深沉地说。 为什么觉得头更痛了,傅惊梅皱眉:“我亲爱的朋友,您能说人话么?” “我还没法帮你换身体,所以如果你坚持要去西域的话,咱俩会一起挂掉。” 傅惊梅沉默了足足几分钟:“你能不能别说得像死亡威胁一样?《钢炼》难道没教会你敬畏生命吗?” 大虎露出睥睨群雄的表情:“所以我才劝你不要去。毕竟你的小命可能连作过路费都不够。” 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啊傅惊梅在心中疯狂吐槽:“好吧好吧,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我是不会去的。”反正我真要去,你也拦不住我,她心里想。 “东家。”阿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万里在外面,有事向您禀报。” 傅惊梅赶紧和衣坐起,不顾大虎的反抗,拎着它出了卧室。 守在外面的阿镜看到她,凑近了一步说道:“似乎是您上次交代的事” 傅惊梅一听,脚步又加快了几分,赶忙往堂屋走去。进门就看到孙万里捧着红枣姜茶坐在椅子上。 孙万里不太爱和人打交道,很多人听说他杀人的事后也都有些怕他。她倒是觉得这孩子很有性格,大虎也对他很有好感。 有次大虎被木刺扎上了脚,还是他一瘸一拐地把它抱回来放在院里,也没跟任何人说。要不是大虎并非普通的猫,恐怕谁都不知道这个小小年纪鸩杀了继母的孩子也有这样一面。所以在孙万里面前,傅惊梅总是鼓励他多说几句话。 孙万里仔细理了理头绪,简单叙述了他在实验中遇到的困难,又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在桌子上。 傅惊梅拿起来拔开盖子,一股熟悉的刺鼻气味冲入她的鼻腔,这是酒精? “东家之前提到的蒸馏酒做出来了,同时还做出了这个。您看有没有用?” 有用!太有用了!她怎么把酒精给忘了?这可是消毒杀菌一把好手,还可以做香水!傅惊梅突然想到,她好像一直都被古代这些熏香给绕进去了,竟然忘记了香水! 和这瓶酒精相比,那所谓的蒸馏酒可谓是十分难喝了。毕竟酿酒是个技术活,总不可能有了蒸馏器的挂,他们这个草台班子就能做出茅台来。 见她满意,孙万里难得露出一个笑,起身准备告辞。 傅惊梅却按住他,转头对阿镜吩咐:“让阿舟添一道红焖羊肉,”后又对他笑说:“晚上在我这吃吧,小厨房还做了干煸豆角和炸南瓜花。” 阿舟的手艺好,山野小菜都做得精致,就连一向挑食的孙万里也吃得很香,可阿舟却有些不太高兴。 傅惊梅知道她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索性也不问她。没过一会,阿舟果然叽里呱啦地抱怨起北地食材有限,好多菜都没法做。傅惊梅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抄了那么全的菜谱给她。 孙万里却想了想,说如果是水产确实没办法,不过可以从番人那里买些种子,种些中原没有的东西。 这立刻提醒了傅惊梅,他们这里气候虽然不适合中原的水果生长,但为了保持维生素的摄入,大可以引进西域的水果。她立刻不争气地惦记上了西瓜、蜜瓜、葡萄几人商量起开春后种些什么水果,在哪多挖几口井,要不要专门弄个冰室等等。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吃完饭,阿镜一边帮忙收拾碗筷,一边和傅惊梅汇报着庄子里的各种事项。 说着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东家,我听孙杰说,本来武安侯府不是说近期就要搬走吗?他们改主意了,大概要过一阵子再动身了。” 这件事傅惊梅已经从孙杰那里听说了,毕竟是武安侯府是老客户了,每月给的钱也不少。不过现在的“奉亲乳茶”声名远播,早就不差这一个府邸的进项。阿镜提起,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不成? 果然,就听阿镜继续说:“听说是因为世子妃病重才耽搁下来的,城里都传,说是世子妃很有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听阿镜这么说,傅惊梅心里有些涩涩的。 虽然和这位世子妃仅有一面之缘,大虎还说她有些奇怪,可傅惊梅记得,她点了最初无人问津的黑糖珍珠奶茶,而且以后也只喝这一个口味,总觉得是个很长情的人。 不过这点事很快就被她抛到了脑后,马上就要过年了,庄子里杀鸡宰猪,采买年货,傅惊梅很大方地让程川给每人都做上一套厚厚的冬衣。 即使她现在也算是个“庄主”了,傅惊梅还是穿得像个普通殷实人家的公子,并没有在自己身上花什么钱。连她的冬衣也不过是布料更好,棉花更厚罢了。 在她看来,反正最保暖的羽绒服也做不出来,而买皮草的钱,她还不如花在基建上。横竖入冬前她找人在大宅中垒了几道火墙,屋子里也不太冷,大不了待在屋子里不出来就是了。 前世就是糙妹子的傅惊梅,穿越后也和精致奢侈的统治阶级隔着十万八千里。不是不喜欢衣服首饰,主要是身边一帮小孩连棉衣都要省着穿,她实在狠不下心把钱往享受上花。 她不在意,身边的人可心疼地不行。最近阿镜就对着匹豆蓝色妆花缎,给她裁衣服。这块缎子还是奶茶店刚开的时候,她心头一热剁手买的,结果一直拖着就给忘了。 前段时间不知道怎么的,被要给她做衣服的阿镜发现了,喜哄哄地抱了出来。傅惊梅想了想,自己确实也缺一件压场面的衣服,就同意了。好在这妆花缎用的花样的如意云纹,男女都能用,正适用于她改动后的款式。 妆花缎太贵,穷人傅惊梅可舍不得男装女装各做一套,干脆在原本的基础上做了点改动。比如下裳里穿个裤子,改善裆下生风的不自在,或者腰带和衣服连接处加个暗扣,让她少点走光的胆战心惊。款式则做了男女都能穿的那种,看上去就是个英气的妹子,或是个有点柔美的小公子。 好在过了年后,庄子上又能多个新进项,她也能买点充场面的衣服。 早在春天傅惊梅就让佃户们种植了油菜、向日葵、大豆、山茶等等可以用作榨油的作物,同时改良了榨油的工具,从横榨法改为更快更省力的竖榨法。 天晓得傅惊梅对着视频看了多少遍,一帧一帧地抠图,好不容易才把工具画下来。结果之前是木匠的佃农大叔只是听她叙述了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图都没用上。 有了植物油,她就把香皂提上了日程。这种香皂不是利用常见的牛油碱化原理,而是采用马赛皂的原理做出来的,古代动物油脂难得,和花香融合的效果也不如植物油好。况且她既然主打贵族阶层,植物油总比动物油听起来别致。 前不久第一批香皂做好,她借着上门送奶茶的机会,让孙杰带人给郡守家送去了香皂试用装。不同香味和样式的香皂小巧可爱,立刻唤起了郡守夫人的购买欲。傅惊梅只好解释冬天缺少原料,春天才能开始售卖。 其实牛油也可以做皂的,但这个时候对牛的宰杀管控严格。哪怕她现在有很多牛,也还是不敢杀。好在公牛养个两年就能替代驴子,做一些力气活,母牛就继续留着生小牛和产奶。 她这么大的动静,当地衙役自然不会放着不管,可傅惊梅早把大梁律的土地部分掰开揉碎了啃下来,还花了好多钱找上了县衙掌管律令的师爷,仔细咨询了好多遍,才敢稳稳踩着线钻空子。 她目前的这块地上别说粮食了,连个犁都没有。种的不是花啊草啊,就是水果蔬菜这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衙役也大概是把她当成了有钱没事干的神经病,况且她这点产业,在平关城最多算个薄有资产,压根不被人放在眼里。所以在她塞了银子又包了奶茶之后,衙役也就转了口风,开始夸修公子真是个风雅人了。 傅惊梅腹诽,自己种得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得经济作物,人家红楼梦里有个“桂花夏家”,几十顷地只种桂花,那才叫有钱任性呢。 她本来想给自己的小庄子起个气派的名字,小时候看陆小凤,西门吹雪住的“万梅山庄”让她不知道脑补了多少遍。你看,江湖对阵,大家各报家门,“万梅山庄”这名字一说出去,别人就觉得你带着股卓尔不凡的大侠气质。 左思右想,起名废柴傅惊梅也没想到什么好点子。 其实她挺想用自己名字的。老爸老妈说,生她的那年,春天来得很早,红梅更是开得格外早,她又姓傅,所以用“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给她起了名。 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穿越这一趟,她连身体也没带过来。爸妈给她留下的印记,唯有这个名字。 现在想想,虽然爸妈经常和她吵架,还转发一些莫名其妙的养生谣言,可如果能回到他们身边,她并不稀罕什么长生不老、富甲天下之类的诱惑。 其实连那些奶茶上的宣传语,都有好多来自于爸妈转发的养生文章。虽然很不耐烦,但他们发的文章,她从来都是会打开看的。 她吸吸鼻子,决定等自己能以女子身份做生意的时候,也要弄出个“惊梅山庄”,大不了她不种那么多梅花就是了。毕竟西北地区太干燥了,之前她尝试种的梅花都没活成。 傅惊梅当个稀罕物什的梅花,却在武安侯府一处小院内摆了满地,新鲜的花枝被切断,养在一只巨大的银质花瓮中。 瓷白的手随意拈起一支,插入羽灰的春瓶里。折荣侍立在一旁,递上小小的月牙剪。另一位嬷嬷坐在下首,正在削一只梨。 端坐在榻上的世子妃脸色透白,眼圈下透着青黑,她睇一眼嬷嬷,柔声道:“嬷嬷歇歇吧,我现在也吃不下什么。” 老嬷嬷板板正正地起来行了一礼:“回世子妃,您现在阴虚气喘,正当吃梨。”她并未抬头揣度主人的神色,继续说“也是让老爷和夫人放心。” 世子妃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似是随口吩咐道:“还有裁纸和帛用的小刀也钝了,用着总是不方便。这次让他们换个稍大一些的,磨得快点。” 嬷嬷迟疑了下,没有立刻答应:“裁刀做的太快,伤了世子妃就不好了。” 她含笑望了嬷嬷一眼,温言道:“嬷嬷为我好,我都省得。只是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趁着还能提笔,想多给家里留下些书画,全了孝心,就是日后堂妹出门,也可以带着留作念想。” 只是这么几句话,她已经微微带了喘:“我学书画多年,早已精熟。以前也就罢了,我现在的身子,实在没力气一点点去裁那帛绢。嬷嬷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嬷嬷知道,世子妃作画时不喜欢有人在旁侍候,因而也再提让人帮忙的话。况且一把裁纸刀而已,略做得大些也只有水果刀大小。老嬷嬷当下也不再劝,端上装了梨的果盘,和折荣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先后退了出去。 “世子妃昨晚又睡不着么?”苍老的声音压得很低。 “回嬷嬷,世子妃昨晚吐了回,之后就一直醒着。”折荣低声。 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传来,世子妃继续调整着梅枝,恍若未闻。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转眼新年就过,三十那天庄子里到处挂着喜庆的红纸,佃户们早已置办好了年货,欢天喜地蒸馒头,分猪肉,妇人们也都聚在一起做着揉面的揉面、择菜地择菜。傅惊梅一大早穿戴整齐,又让人给佃农们额外送了几袋白面,让他们包饺子吃。 佃户们何曾见过这么好的主家,就是以前有自己的地,日子也没有现在好。主家不仅仁善,还让他们的孩子跟着那些小管事们学习。别看管事们也都是半大小子,本事可都不小,听说县衙和侯府都进得去呢。 朴实的佃农们可不像文人那样看不起商人,在他们眼里,东家又厉害对他们又和善,吃饱穿暖还能攒钱,这就是天大的好事了。最让他们心动的,还是自己孩子的前程都有了着落。 东家发话,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能跟着管事学习。男孩跟着外管事跑生意,女孩跟着女管事管内务,听说有几个有志气的还得了东家青眼,进了那几个工坊呢。 佃农们不是不好奇工坊里有什么,但他们全都默契地装作看不见。所以说,老百姓对于生存,是有自己的一套智慧的。 傅惊梅打得就是这个主意,等以后年深日久,他们在这里彻底扎下根来,儿子女儿都成家有了好前程,就算他们想背叛,儿女恐怕都不会同意。 况且傅惊梅还保证,以后做了管事就有月俸,还能管理新来的人。做不了管事的,也会给他们分地种,其中忠心出色的,自然也能管理庄里的种植事务。 前世只当过班干部的经验,显然不足以让她管理一个庄子,傅惊梅熬了几周的夜,又和孙杰,阿镜,程川,程舟在一起参详,口水都说干了,才弄出了勉强拿得出手的庄规。 基础的有:禁止向庄子以外的任何人泄露关于庄内事务,大到东家长什么样,小到庄里种了几棵树;禁止违背东家的吩咐,禁止偷盗、□□、抢劫、赌博,贪墨银钱等等。 还有更为细致的:不准打架滋事,不准殴打侮辱女性,儿女嫁娶需东家批准一类。 “这就是成为资本家的第一步啊!你挑起了人类罪恶的欲望。”大虎舔舔牙,早上的芝麻薄脆吃太多,它有点腻到了。 傅惊梅从猫脸上拿掉一颗白芝麻,不以为然:“哦,这芝麻脆就挺罪恶的,那你快别吃了。” 单身狗傅惊梅对干预别人的婚姻嫁娶并无兴趣,她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某些父母见钱眼开,把女儿给卖了。 大虎对她的横插一刀大为赞赏,凝重地表示:“我们果然注定要拯救他人。伤害可爱姑娘的人,决不饶恕!” 傅惊梅有些后悔给它放那么多番剧了,大虎的中二病愈发严重,已经可以坦然说出“要逆着风奔跑啊”这样耻度爆表的话。总觉得继续下去,有一天它喊出“我就是宿命的羁绊”,她都不会很吃惊。 三十晚上,程舟把孙杰和程川指挥得团团转。他们在堂屋架起一个大大的铜锅,放好各种调料。夜幕降临之后,羊肉卷、丸子、蛋饺、木耳、蘑菇、山药、黄喉,各种菜肉流水般送上来。孩子们围着傅惊梅,一起吃了顿简易版的火锅。 院子里的积雪早已扫干净,孩子们跑到田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冻得受不了了就跑回来,去灶上舀姜汤喝。 早熟的女孩子大多很嫌弃男生们幼稚的疯闹,她们要么在院子里玩跳绳,要么坐在屋子里翻花绳,还有些更大的女孩子去厨房帮忙,磕着瓜子聊天,把脚放在暖烘烘的炉灶边暖和着,手里捧着奶茶。 自认已经是大人的小管事们,更为偏爱傅惊梅教的狼人杀,平时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互相捅刀毫不手软。傅惊梅不好欺负小孩子,当了裁判。大虎上蹿下跳地没一刻安生,总是往厨房跑,望着包好的水饺流口水。 临近午夜,修家庄上空炸开了绚丽的烟火,响亮的鞭炮声中,所有人充满期待地走向下一年。 年后的偷懒时光过得特别快,总算吃完了过年的剩菜,就要开始准备元宵节了。 平关城的元宵灯会一向是“北境三平”中最热闹的,是个卖奶茶的好机会,她不得不愧疚地告诉孩子们,元宵节可能要加班。 孩子们哪有不喜欢凑热闹的?完全把加班的劳累抛到脑后,一起欢呼起来,倒是去不成的孩子有些失落。 因为卖奶茶是轮班制,孩子们开始数着日子盼起来,商量着怎么趁机逛逛灯会,拿攒下来的钱买喜欢的小玩意。 元宵节这天,还不到傍晚,全城便已是灯火辉煌。主街两旁的商铺都早早关门,取而代之的是推着小车的商贩们。武安侯府作为平关城一等一的富贵体面人家,自然提前包好了百味楼的高层雅座,请来了乐师歌伎,校弦弹拨,款按筝箫,静等着府上来人。 城东的武安侯府内各位主子都已坐上了马车,安置了炭盆,笑声阵阵地走远了。全府除了留下看家的家仆,就是卧病在床命不久矣的世子妃。 按往年的惯例,主子们会一直玩到天明,酒楼也准备了休息的软榻,所以一直到明早之前,府上都没人回来。 而今晚,府里唯一的主子就只有世子妃。可她的院子里也要放烟火鞭炮,散散晦气。为避免冲撞,外人不叫进去,自有她院子里的人侍候。 这下子人心不免浮躁。侯府大门都是要几人推拉的厚重铜门,门闩一上根本不必人看着,需要守住的,只有几个供下人出入的轻便角门而已。 武安侯府发迹没几年,府上还是从前的做派,哪里像真正的世家大族那般门禁森严?剩下的门房家丁一见管事们都走了,胆子自然大了起来。干脆拿出早就备好的卤豆干、卤鸡爪,五香瓜子儿,暖炉上温了酒,聚在门房里吆五喝六地玩起了骰子。 人要是赌到兴头上,别说看门了,就是天塌了都未必注意得到,更不必提那个一向不受重视的世子妃了。 正月里,世子妃的小院里依旧素净雅致,连那桃符都与别处不同,就是整个院子没丁点人气。折荣端了刚做好的糕点,轻放在外间,刚要退出去就被世子妃唤住。 “折荣,你跟着我也有六七年了吧。”世子妃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但在这孤冷的小院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凄清。 折荣心里一突,只低低应是。 “人都说主仆在一起久了,就会越长越像,你过来让我看看。” 折荣有些莫名其妙,可心底也升起小小的虚荣,款步走进里间。 世子妃打量着眼前身量和自己仿佛,眉目却更窈窕多情的美人,手轻轻从帛画的切口处拂过。她柔柔一笑,指了指身边一件蔻梢绿宋锦衣裙,和一套水头极好的翡翠首饰,对折荣说道,“穿上这些,让我看看。” 折荣眼中的仿若实质的贪婪掩都掩不住,强低下头,“奴婢不敢。” “想当初,你还是我亲自选中的。”世子妃忽然用一种怅惘的语气说道,仿佛想起了很美好的往事,“母亲送来的小丫头里,我一眼挑了你,因为你和我长得颇为相似,多少是有缘的。”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我在这世子妃之位上坐不了多久了,今日是元宵,穿上让我看看,也是感谢你这些年的侍候。” 折荣欣喜地磕了几个头,激动地穿上这些她从来只能仰视的美丽衣物。她太兴奋了,以至于没有注意主人的话有点奇怪。 打扮停当的折荣,忐忑又激动地偷瞟着铜镜中自己的侧影,一时有些忘形。等她稍微冷静下来,当即心虚起来。 可世子妃却似乎很高兴,还让她去把院子里的嬷嬷和守门的两位婆子都叫进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世子妃这么反常,一定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才要交代后事的。折荣心中有愧疚一闪而过,可想想世子爷那风流的举止,未来的权势,她的脚步还是迈了出去。 小小的堂屋里,世子妃端坐着。她脸色苍白,但似乎精神格外好。 指着面前的糕点,她对下首立着的人说道:“佛法说,施人食物可积功德。今日是元宵,这盘子里的糕点,你们就分着吃了吧。”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见那糕点只是世子妃常吃的枣泥山药糕。遂逐一行礼,各自拈起一块吃下。 见他们吃完,世子妃又说元宵节半夜最需要警醒,准他们先各自回房休息一会。众人自然也高兴,不再多说什么便退下,只留了折荣在房中。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穿上新衣的折荣心情格外好。 虽然世子妃的衣服清冷高雅,但看久了未免乏味。这套衣服算是难得鲜亮一点的了。而世子妃似乎是耗神太过,从刚才起就在旁边的榻上闭目休息,呼吸声很均匀,应该是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如果穿着这套衣服站在世子爷面前,定能让世子爷眼前一亮,说不准能多得些宠爱,给她个正经的身份。正无限遐想间,折荣突然腹部一阵绞痛,胸口翻上恶心。 折荣下意识地抓住床帐,却觉得那绸缎凉滑得握不住,身体一软竟然跌坐在床上。世子妃也被惊醒,直起身看向她,有些关切地问她是否有哪里不舒服。 折荣越发恶心想吐,正想起身请罪,却愈发四肢无力起来。世子妃看她这种反应,面上闪过喜色,缓声安慰她说这一定是有喜了,又许诺只要她诞下孩子,就给她升如夫人。 折荣被世子爷收用过的事,世子妃早就知道了。一想到长久的美梦终于要成真,巨大的喜悦迎头砸下,这让她连翻涌的不适也顾不上了。 毕竟她也是听说过的,侯爷的几个如夫人怀孕的时候,也是百般不适,差点折腾掉了半条命。 世子妃将她按在榻上,起身去案头翻找。折荣躺在榻上,一想到就要把那些对她冷嘲热讽的丫鬟踩在脚下,她简直如三伏天喝了井水般痛快。 正畅想着等自己当上如夫人,再靠着这个孩子牢牢拴住世子爷,折荣却蓦然觉得气噎声堵,心跳得如同重鼓锤在耳边一般,莫名的恐惧渐渐涌上心头。 “世子妃,世子妃,奴婢感觉不对,求您帮奴婢,帮奴婢找个大夫看看吧,求您”她的瞳孔开始放大,上气不接下气。世子妃脸上带着鹅羽般轻柔的笑,款步走过来。 她钗环不乱地在折荣身边坐下,手上把玩着一柄小小的裁纸刀,语气带着真切的怜悯:“是吗?真可怜呀。那就稍微再忍忍吧,折荣可是很坚强的。” 折荣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她拼命想要直起身,喉中发出恐怖的“咯咯”声,翡翠步摇上的流苏抖得像滴了水的滚油。 她拼命伸出手臂想要攥住什么,映入眼帘的却是世子妃飘逸如风的笔迹。 “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父子至亲,歧路各别,纵然相逢,无肯代受若遇杀生者,说宿殃短命报。” 她将所有力气集中在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嗓子,想要尖叫。是的,叫人来,叫人来救她。 可她没有机会了,一只修长细白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随后她只觉得喉管一凉,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气音。 最后一秒,折荣看到的是世子妃笑得微弯的柳叶眼,如一尊血迹斑斑的观音像。明明是那样高华文雅,江南好女的一张脸,在她眼里却透出森罗恶鬼般的狰狞。 弥留之际,折荣想起第一次见到世子妃的时候。 那时的世子妃还是个刚被接回府里的野丫头,虽然性格娴静,却有很多生动的小表情。她把一块糖放在自己手里,说道:“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婢女了,只能听我一个人的!” 我曾想过好好侍奉你的,折荣想,可你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给我想要的东西呢? 看着眼前人抽搐着咽了气,世子妃不慌不忙地探了探脉,又慢慢推开每一个仆人的房门,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地重复着补刀,验脉搏的过程。 她面含笑意,像是赏花那样闲庭信步,迤逦长裙如无锋的羊毫,婉转拖过地上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她深深地吸入带着血腥味的寒风,如同回味甘醇的酒液。 那些仆人从没想到糕点会有毒吧,因为几年来,任何进入这座院子的东西都会被搜查。折荣或许是年轻,身体好,发作的时间长了些,不然能少点麻烦的。 世子妃欣赏了一下尸体上惊恐的表情,把剩下的夹竹桃树皮粉抖落在风里。 她将手浸泡在温水中,又重新洗漱,一丝不苟地穿上了从折荣衣橱翻出来的玫色常服,又在外面套上折荣之前换下来的衣服。 此时她完全不像个病人了,一扫之前说话都气喘的模样,开始在杂物间寻找大桶的桐油。她将那些澄澈透亮的液体一勺勺舀起,仔细洒满各个房间和尸体,最后又将灯油全部倒向床上的折荣。 泼完油,她站在床前打量着死人的身形,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像在对着字画评头论足。 “确实很像啊。”她下了结论,随手扔下了火折子。 城东主街,傅惊梅见买奶茶的散客逐渐减少,估摸着接下来灯会就要开始了。 为了不上厕所,很多人都会尽量不喝水,这样一来,奶茶也不用再卖下去了。算了算时间,去各大酒楼送奶茶的孩子们也快回来了。 开始傅惊梅还特别担心踩踏事故,或者孩子们被人贩子抓住拐走。结果平关城早有经验。各个路口严格控制人流,还有专门的疏散小路。 她和孙杰说了自己的担忧后,半大的少年哈哈大笑,解释说他们都是街上出身,面对这种事都是行家,警觉着呢。再说孩子们是一同行动,让她尽管放心。 程川算完今晚的帐,小大人的表情都绷不住了。傅惊梅接过账本一看,也是喜上眉梢。今天的收益这么好,她特意带着孩子们加班倒也不算亏了。 正盘算着一会去哪里吃顿好的庆祝一下,送货回来的孩子们呼哧呼哧地跑回来,扶着膝盖大喘气道:“东,东家,听说武安侯府失火了,现在那边都乱套了,全都在救火呢!” 傅惊梅急了,赶紧仔细点过人,发现孩子们一个不少全都在,这才放下心来。很快,主街这边其他店家也得到了消息,远远都能望见那边冲天的火光。人群也惊慌起来,卖灯的小贩也开始收摊,眼看灯会是看不成了。 傅惊梅不想去凑热闹,但现在也出不了城,连客栈都人满为患。没办法,一行人只好去了普通脚店,打算凑合一晚。 这边,得知家中失火的武安侯抄起酒盅就向报信的小厮扔去,狂吼道:“怎么回事!狗奴才!怎么看家的!” 武安侯夫人已经傻了,世子杜胥也慌地没脚虾一般,身后的如夫人和婢女通房们更是抖做一团。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派人回去,问火扑地怎么样了,烧没烧到前院和库房。可是谁也没想起来,问问留在家中的世子妃。 至于回去监督救火,那更是想都不用想,他们这样贵重的人,如何能冒风险?交给泥腿子做就好了。反正要是火扑不灭,府尹头上的乌纱帽就别戴了。 这场震动了整个平关城的大火,终于在黎明时分被扑灭了。而此时的武安侯府,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瓦砾,只剩下围墙和门口的石狮子了。武安侯夫人看到这个场景,当时就晕了过去。 武安侯的脸色简直能杀人,那双眼中密密的红血丝看得人胆寒。 杜管家心惊肉跳地站在一边,向他汇报着起火原因:“据说是从世子妃那边的院子开始的最开始那边有爆竹声,门房就没听到,闻到烟味也以为是爆竹弄出来的等到发现烟味越来越大,已经来不及了” 旁边的杜胥抬起就是一脚,踢得管家哎呦一声摔倒在地,趴着瑟瑟发抖。 “世子妃院子里,有逃出来的吗?”武安侯阴沉道。 “门房说没有。” 武安侯脸色更难看了,可他毕竟是个混迹官场多年的狠角色,立刻察觉到了这其中的蹊跷,马上下令封城门,并让人去扒开瓦砾,仔细核对院子中的尸首。 府尹满脸为难,封城门不是小事,他可做不了这个主。武安侯居高临下地瞪了他一眼:“有事本侯担着!”府尹无法,只得喏喏地应下,给师爷使了个眼色。 县衙的差吏们大感晦气,无可奈何地从废墟中找路,按着指引往世子妃院子里去了。 一时间平关城大门紧闭,家丁和衙役则翻开焦黑的石块,捏着鼻子寻找其中的尸首。就算偶尔翻出金珠宝贝,也得交给旁边看着的家丁,众人的怨气自然更胜。 忙活了整整一上午,直到午饭时间,杜管家才一步一蹭地来到武安侯身边,低声汇报了一个坏消息。 世子妃院中的尸体数量和人数对不上,少了一个人。 武安侯眼神阴戾,“少了谁?” “回老爷,是世子妃身边侍候的折荣。”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武安侯杜锐虽是武将出身,却深谙官场迎来送往那一套,不然如何能一跃成为大梁朝的新贵?前些日子太后大寿,他奉上的足足六十担生辰纲把太后奉承得眉开眼笑,皇帝不觉看他越发顺眼,准他带上家小,回京师荣养。 尽管杜锐有些不舍自己发迹的平关城,但他也盼这个通天梯很久了。况且他家女儿貌美,儿子杜胥更是长了张倜傥的好相貌,结上几家好亲事,他们侯府在京中轻易就能立稳脚跟。 当今圣上耳根子软,他只要在京中多多钻营,何愁不更进一步呢? 儿子娶的这个媳妇本来也是要死的,常年累月地下药,她已经活得比预想中长很多了。为此,他甚至还一度起疑,让侍候的嬷嬷检查世子妃有没有把药倒掉。 谁知嬷嬷回禀说,世子妃屋内没有盆栽,屋子各处也都没有任何水渍。药从端进去到空着出来,从未开过窗,连茶桶和痰盂都检查过了,全都没有任何异状。 过了一段时间,世子妃甚至主动提出,让人熬药时把药熬得又浓又少,最好只有一盅那么多。理由是药熬得少才是精华,而且这样可以一下子喝掉,少受点苦。 反正侯府也不是真为了给她治病,药效如何他们并不在乎。武安侯想了想,也觉得药越浓,下在里面的东西就越不容易尝出来。于是当下允了世子妃的要求,自此不再过问了。 近来世子妃身体突然恶化,他更是放心,不过是数着日子罢了。 然而,哪怕他盼着这个儿媳死,也不希望损害到侯府的利益。他们马上就要进京了,这个时候绝不能出乱子。 仔细琢磨就能发现,整件事中透着蹊跷。首先,这么大的火势不可能是意外,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虽说是爆竹声正好压住火起的声音,但未免过于巧合了;其次,院子中粗使婆子和服侍的人虽不多,也不至于没一个人去门房报信吧? 正沉思着,随衙役而来的仵作似乎发现了什么,战战兢兢地和师爷递了话。师爷的神情当即难看至极,疾步走到杜锐面前,沉声回禀道:“禀侯爷,院中尸首共四人,堂屋主卧方位一人,两侧厢房各一人,耳房一人。起火前,四人均已身亡。” 此刻杜胥再蠢也明白过来,一定是折荣那贱人行凶纵火,毁他宝贝。想起世子妃贴身的那些名家字画,他又痛又急,当即就要下令追捕。 谁知武安侯杜锐的眼中却闪过一道精芒,按住冲动的儿子,又看向师爷:“堂屋主卧那人,真是世子妃?” 师爷忍不住道:“辨认不出本来面目了,但仵作说出的身高体貌,都和世子妃一般无二。而且还找到了世子妃的翡翠首饰,拿给夫人辨认过了,确是世子妃的不假。” 武安侯微微皱眉:“翡翠首饰?” 师爷低眉垂目:“是,有头上的簪子、挑心,还有手上的镯子。” 武安侯想起,每次后院那些妇人理妆,往往都是一天换几套头面,却不太换镯子的。心中的疑虑消去了一些。 可他仍不太放心,只好命令府尹全城搜查,重点在客栈和酒楼,盘查昨天晚间之后出现的年纪十七八岁,身着素雅,独身的貌美女子。 昨天是元宵节,人们皆是成群,极少有年轻女子独自出行,应该不难找才对。 杜胥到现在还没明白父亲的疑虑,不解地问道:“父亲为何不让人拿了那折荣的画像找过去,那贱人必定逃不出城!” 杜锐面沉似水,没有回答。拿着画像去搜,岂不是把侯府的脸面踩在地上?失火可以说是意外,世子妃命不久矣也是人人都知道的,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可要是有人纵火的事闹大了,那就是天大的丑闻。 他们马上要进京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不能在这时候掀出风浪。如果跑的真是折荣,她一个逃奴没有户籍没有身份,证明不了什么。可如果跑的那个人不是折荣,而是杜锐的面皮抖了抖,手紧紧握住了佩剑的刀柄。 武安侯府封城的举动,一下引起了百姓的不满。元宵节后大家都急着回家休息,一时间小商贩们的驴车挤挤挨挨,孩子的嚎哭声,男人的叫骂声,还有女人们担忧的窃窃私语,城门口乱成一团。 侯府究竟也不敢做得太过,府内的家丁跟着守门兵卫辨认过去,凡是老人孩子,中年男女都给予放行,唯独留下年轻的男女不许出城。而平关城内穿梭着衙役和家丁组成的小队,每个小队配一个婆子。凡是在酒楼客栈的年轻女子,都被跟着的婆子们验看了一遍。 这些女子自然不情愿,可来人是武安侯府的下人,她们得罪不起。而且验看的是婆子,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于是她们不情不愿地或揭面纱,或取下帷帽。验看之后,婆子们会送上些许银钱压惊。当然,所有这些都仅限于普通平民,那些同样有身份的人家,武安侯府也不敢得罪。 见了这一幕的孙杰颇为唏嘘,回身毕恭毕敬地对傅惊梅说:“东家,我看一时半会这城门是不会开了,但咱们和衙役也都熟,想出去应该问题不大。” 孙杰不愧是街头混出来的,早就和守城的兵士,跑腿的差吏们混得精熟,三不五时地请他们喝酒做耍,处得兄弟一般。那些人家中若是有个红白喜事,孙杰从不落下,各个人家里,谁的老娘腿脚不好,谁的弟弟在哪做学徒,他心里都一清二楚。 就连大虎都觉得这人真是跑业务,探消息的一把好手。也是亏了他,奶茶的生意做得顺顺当当的,从没在进出城上出过岔子。 难得的是,尽管孙杰和他们的交往始于利益,待人接物却始终带着三分诚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久了,那帮公差们也真和他处出了几分情谊,倒不都是为了他的银子了。 傅惊梅眼下关心的倒不是这个,他们不着急回去,等等再走也可以。她远远望着那些侯府亲卫,思忖着早上衙门公差透的口风。 武安侯如此兴师动众,似乎是在找什么人,看架势还是个年轻的女子。 大虎幸灾乐祸地说,没准是武安侯或世子头上带了绿,在找和情人私奔的小妾。傅惊梅却隐隐觉得,他们在找的女子八成和失火脱不了干系。 不过她也无意探听什么侯府八卦,索性带着孩子们在城里逛逛,看看各类店铺的商品。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再出城回庄子不迟。 傍晚时分,去城门探风声的孩子跑回来说,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傅惊梅点点头,打算带着孩子们先去酒楼吃点东西垫垫,省得路上肚子饿,也算是补上昨晚被搅黄的元宵宴。 出来的多是半大小子,都很想喝酒耍耍威风。傅惊梅当然不让,妥协之下答应带他们去吃城中有名的“酒糟馆子”。 他们家就是瓮头春酒肆开的,用的也是自家酿酒的酒糟。不算贵,但物美价廉,各种酒糟的菜色做得很有特点。小二引着一行人上了楼上的雅间,大虎陶醉地嗅着空气中的酒香,在识海里催着傅惊梅快些点菜。 小二很快麻利地上了菜,满满摆了一桌。傅惊梅夹了一筷子菜,众人才齐齐开动。并没有人教他们这么做,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规矩了许多。 傅惊梅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菜,悄悄给大虎喂酒。从窗外望去,市井人家已有炊烟升起,火烧云将整条街都映成了缱绻的颜色。想必一会回家,庄子里能看得到星星。 大虎舔着爪子上的酒,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忽然,它似乎听到了什么,耳朵动了动,转过头盯向了雅间的墙板。 “怪事天天有,今天还就特别多。”大虎在空气中嗅了嗅,小声嘟哝,“隔壁那人的气息总觉得在哪见过。” 傅惊梅知道大虎平时不靠谱,但不会无的放矢,蹙起眉头:“是熟人?” 貔大虎也觉得奇怪,隔壁那个人给它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是许久之前见过的人。它仔细思索了片刻,脸上突然浮现出古怪的神情。 它不太想承认自己也有摸不准的时候,稍作犹豫才开了口:“熟人谈不上,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不过隔壁那个人,好像是武安侯府的世子妃啊。”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那位爱喝黑糖珍珠奶茶的世子妃?可武安侯府不是失火了吗?她怎么会独自在这? 刹那间无数疑问涌入脑中,傅惊梅当即联想到侯府大肆寻人的举动。也许,不,极有可能他们在找的就是这位不知何故,逃了出来的世子妃。 想到背后可能触及到的豪门秘辛,她嗅到了殃及池鱼的味道。 现在自己也算有个立身之地了,但要是真的牵扯进去,还不够人家一指头捏的。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大快朵颐,有说有笑的孩子们,傅惊梅决定装不知道,吃完了饭马上离开。 阿镜一直留神着,早早就敏感地注意到了傅惊梅的心神不宁。她给孙杰使了个颜色,他马上心领神会,撞了撞一旁的程川。 此时的东家已经吃完饭,抱着虎大人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拿着茶慢慢喝。他们三个让程舟看好剩下的人,悄悄站到了东家的身后。 阿镜不顾其他两人的挤眉弄眼,低声询问:“东家可是在担心出城的事?” 傅惊梅沉吟不语,过了会才说:“扰了你们吃饭的兴致了。快安心回去吃饭吧。让那些小的稍微快点吃。” 孙杰面上一紧,东家果然思虑周全,现在城里并不太平,还是抓紧吃完回庄子的好。他们也是看天色还早,玩心大起,加上元宵节三天城内都无宵禁,更把时间忘到脑后去了。 程川却不这么想。用虎大人的话说,东家有时很谨慎,有时又特别地粗线条,出城这样的小事,不像会成为东家的困扰。只听东家又叹了口气,转头吩咐:“别盯着我了,去看看那些小的,别闹过了头。” 三人不敢再问,行了礼就转去大桌了。大虎看他们一个个欲言又止的模样,咂咂嘴:“你真打算走了?不去搞清楚怎么回事?” 貔大虎可是很好奇的,毕竟它第一次见那女人,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虎经常对着二次元御姐口嗨,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很成熟,掩饰它还是幼年期的事实。毕竟人类的动漫里,那些很成熟很沧桑的人,都有很多的情感往事。 其实对它这种天地灵兽来说,人类的皮囊没多大区别。真正将他们区分开的,是人的神魂。比如,它当时选了傅惊梅做供奉人,是因为她神魂中的感觉,让它很想趴上去打个滚。 所以它不喜欢那个世子妃,她神魂的感觉很奇怪,仿佛是站在镜屋里,看着无限的自己延伸至看不见的空间。 然而今天这件事挑起了它的兴趣,它很想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没躲起来,反而泰然自若地端坐在酒楼上,有滋有味地喝酒吃菜。更何况,她身上还有股隐隐的血腥味,这让大虎有种看鬼故事的感觉,越怕越想看。 傅惊梅摸了摸大虎的肚子,硬是把酒糟鸡腿从它嘴边抢下来:“不然呢?就算她是逃出来的,关我什么事?好奇心重死得快,少管闲事。” 大虎啧啧道:“真是狠心啊,她可是个美人,你知道我一向不忍心看漂亮妹子受苦的。” 她无奈地撸了一把猫毛,反问道:“你是让我不问青红皂白,见一个救一个了?你到底是貔貅还是地藏菩萨?” 貔大虎一直正义感十足,又特别耿直,一看到人受欺负就同情心泛滥。好在它还算有点分寸,也知道轻重。 猫噎了一下:“我就说说,要是碰见善良的人,救一下也没什么嘛!不过这个就算了,她不像是善茬。” 傅惊梅摇摇头,善良的人多了,善良而不幸的人们更多。在人命如草芥的古代,她能保住自己和手下的命就已经很不错了。能帮的自然可以帮,但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微弱的。如果没有尽头地做好人,最后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就不是做好事,而是拉仇恨了。 想了想,傅惊梅还是让大虎帮她监视着隔壁的一举一动,打算真有不对就走为上计。 在大虎的转述中,傅惊梅心里的疑惑不仅没有消下去,反而越来越强烈。这大冬天的,隔壁的那位世子妃却穿着茜色的锦衣,海棠色的披帛,普通的发髻上插了好几朵缃色绒花。这何止不像位高门夫人,简直就像个待字闺中的无忧少女。 分明肌肤如玉,杏颊桃腮,可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总有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她一旁的篮子里放着豆儿酥,糖葫芦,烤锅巴,炒蚕豆这些零食;更神奇的是她一边喝酒,一边掏出个驴肉火烧,面前的桌子上满满当当,有酒糟鸡爪和喝了一半的羊杂汤。 就傅惊梅和她的唯一一次接触来看,这位在侯府里走的应该是清冷高贵路线,喝露水都嫌花瓣不干净的那种仙女。听说她还是位才名远播的书画大家,在京师时饱受推崇。如此人物,竟然穿得妩媚艳丽,坐在酒楼里一口一杯酒,啃着鸡爪子? 傅惊梅表示我仙女见得少,你不要驴我。 隔壁的裴淑可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盯住,吃遍了一直想念的平民食物,她端起酒盅,远远望着天边最后一丝阳光。 武安侯府的人压根想不到,当事人会跑去平民区吃杂七杂八的东西,还一头扎进各种成衣铺、首饰铺里疯狂买买买。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搜了一天也没找到她。 裴淑并不急着逃,她甚至都不打算逃。杜胥是个酒囊饭袋,但杜锐并不好糊弄。何况再周密的计划,无人协助也终难以成事,她孤身一人逃出来,没人掩护,连城门都出不了。而且孤身女子在外,可怕的事情也多得很,她可不想死得那么难看。 再说,红尘万里,她已经只剩下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人人都说裴府千金自幼聪颖无双,男儿所不及。可很多时候只有脑子是不够的,这样的结局,她早就知道了。 所以在那之前,她要走遍大街小巷,穿面料普通的漂亮裙子,戴轻盈俏丽的绒花。她在世上的最后时光,只想做回一个自由的人,哪怕只有一天。 裴淑出身于一门三翰林的京师裴府,父亲曾是当朝宰辅。父亲去世后,族中做主,将她嫁进深受皇恩的武安侯府做了世子妃,一时无人不艳羡,说她命好。 命好么?裴淑冷笑,她在江南看过皮影戏,有时觉得自己就和那人偶差不多,只是别人手中随意摆弄的物件罢了。 很少有人知道,裴淑其实出生于江南,长到七八岁才被带回京师。她的娘是个外室,命很苦,却最喜欢梅花的凌霜而放。记忆中没有父亲的影子,是她娘捉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开了蒙。后来娘去世了,京师才来人把她接了回去。 原来,素未谋面的爹多年膝下无所出,只有她一个独女,遂决定好好培养。裴淑心里是快意的,不是为自己的特殊,而是觉得扔下自己和娘不管的人,不配有孩子。 回府后,父亲见她聪明灵透,开始请来各种先生全力栽培她,想把她培养成名震天下的才女。书背错了?没有饭吃。字写坏了,就写到他满意为止。举止不端庄?一个竹板就抽过来。 为了保持窈窕的身材,她的一日三餐有专人控制,只能吃别人布的菜;为了维持清贵卓然的形象,她的衣服从来只有素净的几种颜色;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不对就是各种惩罚。 裴淑反抗过,结果呢?族中干脆把她当弃子,当做拉拢武安侯的礼物。榨完她身上的价值后,武安侯又想毒死她,另攀高枝,给新人腾地方。 从被接来京师的那一刻起,裴淑的身边就无时无刻不是监视的人。进了侯府后,更是形同软禁,每天都有人盯着她喝下加了料的药。一直到见她主动喝药,那些人才不再盯着她,只是按时收走空的药杯。 他们会检查她的床榻、笔洗、花瓶、窗下、痰盂,一切可能倒掉药汤的地方都不放过。可是,没有人会想到检查砚台里的墨汁。 一个乖顺的,任人装扮的玩偶,突然反抗,他们的表情会很精彩吧。裴淑轻柔地抚着刀刃,双颊透出微醺的酡色,笑得像朵瓣瓣绽开的花。侯府那帮蠢货的速度倒也挺快的,这么快就找来了。 她搭着窗棂,下颌靠在胳膊上,懒懒地看着楼下。 沿街走来的官吏和家丁,越来越近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哟,官差来了。” 大虎语气不怎么舒畅,明显猜到了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傅惊梅轻轻将窗推开一条缝,街道上行人纷纷避让,官差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武安侯府的家丁和几个垂头丧气的婆子。 孩子们还在吃饭,现在走可能反惹上不是,她攥紧杯子:“隔壁那位呢?” 大虎撇撇嘴:“她没什么反应,像是意料之中。” 现在傅惊梅真有点佩服这姑娘的胆子了,哪怕不知道武安侯府搜查的原因,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也绝不是好事。可听大虎的描述,当事人不仅无比平静,甚至倒酒的手都没抖一下。反倒是楼下的官差们,像被家丁驱赶的鸭子,很有些战战兢兢。 “这里是附近唯一没排查过的酒楼了,”官差努力让自己的怨气不要过于明显。 从今天一早他就没休息过了,马不停蹄地被侯府狗腿子们溜来溜去。不仅要忍受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白眼,还要偶尔安抚她们愤怒的家人。忙了一天,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没喝上。 家丁的神态中有掩饰不住的焦虑,天快黑了,要是再不抓出那个逃走的丫鬟,他们都讨不了好。婆子知道的倒是更多些,临行前主母悄悄嘱咐她们,凡是长得像折荣的,或是长得像世子妃的,通通带回来。这话里的意思就深了,婆子们喏喏应下,谁也不敢多想。 家丁烦躁地催促道:“那就快点查,查完了跟我们回府,人人都有赏钱。” 掌柜早迎在台阶下,满脸堆笑将人迎入店中。官差把住门口,家丁和婆子们开始在大堂搜寻目标。 正是饭时,大堂中人满为患,其中也有不少女子。大梁虽重礼教,却并不怎么限制女子出门,尤其是普通人家的妇人,出门讨生活是很平常的事。 不过良家女子却也不会坐在大堂,和男人同桌吃喝。家丁和婆子们扫了一眼,见大堂中的女子果然多是说书弹唱的女先,于是草草验看过后就要往二楼的雅间走。 好巧不巧,这时突然从楼上走下一人,正和官差撞了个满怀,哎呦一声坐了个屁股墩。官差满肚子火气没处撒,刚要开口呵斥,就见那人一骨碌爬起来,高兴地叫道:“赵大哥?是你哇!” 姓赵的公差定睛一看也笑了,“小孙兄弟,你怎么在这。”说着一把将人拉起,还拍了拍他身上的灰。 这位孙杰孙兄弟和他们都相熟,为人也真诚厚道。上个月他公干去,家里婆娘跌了脚,老母亲眼睛也花了,还是这位兄弟让手下找了大夫上门,又送了推拿的红花油。 孙杰高兴地说:“我们东家昨晚生意不错,本想回去的。但又怕给守门的大哥们平添辛苦,索性就在城里住了一晚。这会吃了饭,再过一会就出城了。赵大哥来此公干?怎的过节也不轻省?”他快速扫了一眼身后的架势,很是吃惊地样子。 当着侯府下人的面,抱怨的话自然不好出口。赵衙役给孙杰递了个眼神,接口道:“嗨呀,还不都是公家的事,来找个人。” 家丁见他们你来我往地聊起来,不耐烦地咳嗽一声。赵衙役强忍住不快,对孙杰点点头:“兄弟有事在身,回头再给你倒酒赔罪啊!” 孙杰赶紧摇手,表示不敢耽误公务,但他话锋一转,说自家的生意也受了差爷们不少照顾。以往没机会也就罢了,今日相逢在酒楼,不请上一杯薄酒实在说不过去。当即唤来店小二,拿壶酒来给这些公差都倒上一杯。 衙役们听了都很高兴,谁不知道这酒楼卖的酒,只有瓮头春一种?这酒久闻大名,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就是攒上半年的工钱也买不起一坛子。当下纷纷向孙杰道谢。 侯府的人可有些不乐意了,这人只请官差,不请他们,敢情是没把侯府放在眼里?于是脸色纷纷难看起来,连声催促公差们上楼搜查。赵衙役本就忍他们多时,现在连喝口酒都被管东管西,当下控制不住地想发作出来。 孙杰却笑道:“这楼梯是上下唯一出口,咱们都在这站着呢,人要真在上面,也不怕他跑掉。再说区区一杯薄酒,想必也不会影响公干。” 家丁见他话说得滴水不漏,都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们就是再跋扈,也不敢真的跟本地公差顶撞起来,何况没有公差陪着,家丁们也没权利随便验看普通平民。没法子,只好立在一旁,个个脸色阴沉。 公差们喝完一杯酒,神色均都好看许多,正打算上楼,又被孙杰拦住。 孙杰脸色有些扭捏,一幅羞愧的样子:“诸位,呃,其实我们东家现在正在见呃,一位女客。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家丁和婆子对望一眼,蛮横地抢先答道:“不行,我们侯府在搜捕纵火的歹人,必须检查才行。” 赵衙役脸上也有些犯难,不是他不想卖兄弟个面子,而是连他自己也做不了主。 可孙杰却给了他个安抚的眼神,赔笑道:“这是自然,诸位想要检查那位女客,我们怎么好耽误公事?不过可否请各位凑近些说话?” 见他如此,其他人禁不住好奇,纷纷聚拢在他周围。 孙杰没有避开侯府下人的意思,踌躇了一下才说:“其实那位女客,是和我们东家从小订亲的这次找来,实在是有些于礼不合。所以还请诸位检查时动静小些,莫惊动了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说着,往各人手里塞了小小的银角子。 忙了一天还能捞点外快,衙役们瞬间觉得孙杰的这位东家可比侯府的人大方多了。何况没成亲的男女私下见面,确实不好让人知道。家丁和婆子的怀疑也消除了许多,答应会尽快检查,也不会和其他人提起。 孙杰似乎是放了心,笑容满面地引着众人上了楼。因为不好冲撞了女客,衙役们和家丁都守在雅间门口,只有两个婆子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婆子们就被眼前小娘子的姿容给震住了。眉如远山,发如垂云。丰润的朱唇轻咬,露出洁白的贝齿。看人时眼帘似垂未垂,眼角处轻扫一抹艳美的朱砂。难得的是神态超逸,反而显得艳而不俗。 她的对面,坐着位身着豆蓝色长袍,怀中抱猫的俊朗公子,两人坐在一起倒是般配地很。 婆子们道了声失礼,上前仔细验看。她们俩都是见过世子妃和折荣的,眼前女子的身形和轮廓,倒是真和那两位有些相像,可折荣毕竟是个婢女,哪有如此气度。 这位女子明显是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比起折荣,倒是更像世子妃。然而世子妃是什么人?通身气度不染尘埃,怎会作如此艳丽的打扮? 婆子们细看下,越发觉得五官不像,心里失望之余又莫名地松了口气。两个婆子见不是要找的人,便告罪退了出去。那公子也不恼,挥了挥手让孙杰好生相送。 看着一帮人彻底消失在街的尽头,良久,公子松松僵硬的脊背,有点无奈地开了口:“他们彻底走了,一会你随我们出了城后,想去哪就去哪吧!” 女子反倒是一脸轻松,轻笑道:“当真?我还以为公子当真对我一见倾心,意欲求娶呢!” 真妹子假公子傅惊梅只能露出苦笑,谁让这都是她自找的呢?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一刻钟前。 “官差走到街中间了!” “官差要到门口了!” “隔壁那人站起来把窗户关上了!” 傅惊梅缓缓啜着茶,听着大虎的实况转播。 平心而论她挺同情世子妃的,不管她是怎么跑出来的,在这个时代都算是非常有胆识了。但她并不想因为同情心,就去蹚浑水。 “啧,没想到这个世子妃死到临头了,还惦记她娘啊!” 傅惊梅拍怕大虎:“小猫咪不要随便探测人家心事!” 随着稳定的进账,大虎吸收的宝气也在不断滋养着它神魂。即使作为灵兽,大虎无法读取供奉人以外人类的想法。但是当人的感情过于强烈时,大虎或多或少也能感应到个大概。 大虎不服气地用爪子按住她的手:“大爷我才不稀罕呢,是方才她自己说的!还连喝了三盅酒呢!” 说着,它捏起嗓子学道:“娘,可惜不能回江南,陪你看梅花了。” 仿佛是心里某个隐秘的部位被人刺了一下,后面的话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傅惊梅想起来,自己穿越之前回家,老爸还说买了个新相机,等立春了一家人要去梅园里,好好拍些照片。 她当时挺嫌弃的,因为老一辈人的拍照技术都有些笨拙,每次她爸妈拍出来的照片,不是她的姿势十分扭曲,就是表情管理彻底失控。渐渐地她很少主动和他们照相了,可老爸硬说是手机拍照功能不好,忍了两个月没搓麻将,买了个新相机。 他们真是老啦!傅惊梅好像现在才明白过来,心里像被人淋上了冰冷的柠檬汁。 其实爸妈只是想多和她拍些照片吧?所以才用这么笨拙的方式,以为买个相机就能解决问题。他们需要的陪伴很多,但他们很少提起。 傅惊梅刷地一下站起,叫过孙杰嘱咐了几句话,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敲开了隔壁雅座的门。 有时候,人们喜欢看别人豁出去,是知道自己没那个决心。或者哪怕你想豁出去,也再没那个机会了。 可是这个姑娘还有机会,傅惊梅想。 “请问公子有事么?”裴淑微微露出讶色,随即绽开一个笑。 傅惊梅没搭理她,把布包放在桌上,哗啦一声倒出大堆花花绿绿的化妆品盒子。她直视着对面女子的眼睛,单刀直入:“我知道你是谁,想活下去,就按我说的做。” 世子妃出乎意料地顺从。傅惊梅也不客气,先利用自己调的粉底、修容粉和眉笔给她画了个妩媚妖女妆。左右看了看妆效,她又用胭脂点在世子妃的眼睑上,盖住了眼角的小痣。 连化妆技术不咋地的傅惊梅,也不得不承认,这妹子顶着一张小龙女的脸,怎么折腾也成不了小昭。为求稳妥,傅惊梅悄悄让大虎出手,帮忙扰乱那些人的视觉。有大虎帮忙,再加上世子妃的风格大变,侯府的人果真没有认出来。 傅惊梅终于放下心,又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刚才情势紧急,完全没有想到之后怎么处理,颇为尴尬地坐在那。 大虎从方才起就不说话了,它能感受到傅惊梅的情绪,而且很多事也没必要解释。 看着这个刚才还异常强势的公子,此刻窘迫地坐着,反倒是世子妃先开了口。 “多谢公子大恩,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听着“以身相许”故事的标准开场白,傅惊梅吓得头皮都麻了,干巴巴地假笑一声:“在下无名之辈,不足挂齿。呵呵,倒是敢问娘子,接下来如何打算?” 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裴淑也没啰嗦:“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傅惊梅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和大虎对了个眼神,试探道:“娘子的娘家人,都不在了?” 裴淑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淡淡接口:“你说你知道我是谁,怎么?连这个都不清楚吗?那你为什么救我?” 傅惊梅哑口无言,说女孩之间要互相帮助吗?她可没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确认了周围只有自己人后,傅惊梅也懒得再兜圈子,她方才太感情用事了,平白无故给自己招了这么大个麻烦。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再把人家踢出去吧? 救人救人,不求对方感激,至少也别留下什么芥蒂。傅惊梅呼了口气,当下直言相告:“在下只知道娘子是世子妃,出手也别无所图。” 傅惊梅也知道自己的说法漏洞很多,比如自己怎么认出对方是世子妃的,又为什么不求回报地担风险帮她。这说辞,就连傅惊梅自己都觉得无法取信于人。 说多错多,傅惊梅索性摊牌,说自己一行人晚间出城,可以带她一起走。之后就桥归桥路归路,想她一个世子妃,肯定不会丝毫后路没有,让她自去江南吧。 傅惊梅想得挺美,可惜却高估了对方的求生欲。因为世子妃轻描淡写地告诉傅惊梅,她身上的银子,只够付这一顿饭钱了。 这下傅惊梅彻底傻眼了,她要是个心狠的人,当然可以就此抛下世子妃不管。但让一位大美人无家可归,半夜在街上闲逛,傅惊梅自问还做不到。然而自己身上的秘密很多,贸然将她带回去也不是个好主意 正左右为难,阿镜走上前来,盯着世子妃说道:“公子若想留下她,可以出城后打晕,再蒙住耳朵和眼睛。” 世子妃微微一笑:“如果你们是想隐瞒身份的话,那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你们是给侯府送奶茶的那户人家吧?修公子。”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傅惊梅眼疾手快地止住了要冲上前的程舟,眸色冰寒:“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淑现在终于确信,这帮人对自己的底细一无所知了。毕竟但凡了解她背景的人,都不可能这么吃惊。 抚了抚袖子,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七岁通诗文,十岁作画,我从小过目不忘。”手腕一翻,她又点了点傅惊梅,“当时我从马车里,看见过你的脸。” 程川稍作回忆,想起东家的确和她有过对话。他脸色铁青:“东家,绝对不能放她离开!若是她说出去” 一直没太缓过神的孙杰也赞同道:“没错,东家,六子说得对!” 裴淑还是浅笑着,不发一语。 傅惊梅头疼地厉害。的确,现在他们没得选,必须把这女人控制在手里,否则要是被人发现,就是天大的麻烦上身。 叹了口气,她看着对方说:“你是聪明人,既然选择道破了我的身份,那恐怕我们都没得选了。” 顿了顿,她不再装出那幅翩翩公子的模样,自我介绍道:“我叫修子丕。要怎么称呼你?” 裴淑被她问得一愣:“称呼?我叫裴淑。” 在侯府时,所有人都唤她世子妃;在京师时,下人唤她小姐,父亲和主母生硬地唤她阿淑。 傅惊梅笑了笑,摸了摸耳垂:“那我就叫你裴淑么?” 裴淑想起记忆里母亲的脸,想起她叹着气对自己说:“我给你取字柔之,是希望你懂得怀柔之道,莫跟娘一样。需知,过刚易折啊!” 她摇摇头,也笑了:“柔之,你可以叫我柔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嗨!听说了吗?东家要娶亲了!” “真的啊!咱们东家人那么好,早该成亲了!” “哪家的姑娘啊?” “也不知道配不配得上东家,可别是个恶婆娘。” 佃农们凑在一起叽叽咕咕,没注意到背后的孙良。 “还不去把土好好松一松,树枝剪一剪?你们都清闲一冬天了!过段时间东家可有大生意做,要是这些花开得不好,你们都别想在食堂见到肉了!” 没肉吃可比聊东家八卦紧要多了,佃农们一哄而散,扛梯子地扛梯子,拎肥地拎肥,全都专心侍候花草果树去了。 别看这些管事年纪小,各个都精明地很。一开始还有些管不住佃农们,后来经过东家的□□,他们处理起杂事越发得心应手。 现在佃农们巴不得让自己的孩子们好好跟着学,将来在东家手下也做个管事呢。那不比土里刨食好? 他们可不在乎什么商户不商户的,手里有钱,儿子就能娶媳妇,就能给闺女说上好人家,就不会再过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赶跑了佃农,孙良心里也不禁泛起了嘀咕。东家怎么说成亲就成亲?之前压根没有风声透出来啊。听杰哥晚上在宿舍说,未来的夫人美貌无比,和东家是自幼订了亲,后来东家双亲不在了,阴差阳错才失去了联系。 想到未来庄中事务可能大多要这位新夫人主持,孙良还是有些忐忑。现在的好日子是以前从不敢想象的,希望千万不要变。 此时此刻,众人话题的中心人物,东家的未来夫人,正坐在主院的堂屋里,指点阿镜的针线。 裴柔之穿着件妃色的棉衣,上面嵌着柔软的白色兔毛,足下踩着暖暖的碳炉。她看起来神态安闲,很是享受冬末的阳光。 傅惊梅看阿镜的手都被针扎了好几下了,不忍地劝道:“阿镜,婚礼还有一个多月呢,着什么急啊?” 阿镜在某些方面和程川还真像,都是死倔死倔的性格。她咬了咬嘴唇,执拗地继续和那几个盘扣较劲。 裴柔之翻了翻膝盖上的本子,安慰道:“夫君,阿镜只是想让礼服尽善尽美罢了。” 尽管其他孩子都很喜欢这位温柔文雅的未来夫人,阿镜却不领她的情。过去复杂的经历,带给她小兽般的警觉。眼前的贵族小姐虽然时时带着柔软亲切的笑容,那笑容却像是糨子涂在脸上的。 有次她看见裴柔之独坐在院子里,脸上眼中无悲无喜,看起来有种石雕般的漠然。阿镜就觉得,她没有表情反倒更顺眼些。 除了几个心腹之外,没人知道傅惊梅是个女子。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又多了一个。 傅惊梅尴尬地瞥了一眼裴柔之:“阿镜面前就不用装了吧,叫我名字就行” 在决定留下裴柔之后,傅惊梅必须给她找个新身份,像是远方亲戚之类的。谁知裴柔之主动提出,她觉得未婚妻这个现成的身份很不错,顺水推舟不就好了? 熟知她底细的程舟和大虎当场就不镇定了。程舟激动得满脸通红,裴姐姐该不会是看上了东家吧?难道这就是戏文里常演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可是东家是女子啊!怎么能娶媳妇? 大虎已经在识海里大声起哄了,唯恐天下不乱地要求傅惊梅答应下来。 可傅惊梅是个钢铁直女,完全不想欺骗姑娘的感情。她不得不告诉裴柔之,她是个女子。然而裴柔之神情纹丝不动,表示自己早就知道了。 三人同时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大虎更是上蹿下跳地强调,自己幻术是绝对不会出纰漏的。傅惊梅的男子扮相天衣无缝,绝对不会被凡人看穿。 哪怕傅惊梅对大虎的自信并不完全买账,但她也承认在幻术大虎还是很可靠的。长期以来的伪装都很成功,除了那些一开始就知道她性别的人,再没人能看出来了。 裴柔之看出他们的疑惑,了然地笑道:“我不是从外貌看出来的,而是细节。”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你的习惯动作是去摸耳垂,但是每次都会迟疑一下,这是因为你曾经戴过耳坠吧?还有,一个月中有几天,你会在站起来的时候,仔细检查椅子和衣服后面,这些全部都是女性的习惯。” 一旁的大虎微微战栗,如此观察入微,还有什么是能瞒过她的?而傅惊梅想得更多,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隐患。 但想得越多,她也就越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个棘手的客人。大虎看她这么头痛,干脆提议由它出手,付出些代价,抹去裴柔之的部分记忆。 裴柔之看着对面的两人一猫神色变幻不定,不慌不忙地主动提出解决方案:“如果你们担心我会泄密,大可以直接杀了我。” 都说横的怕不要命的,众人都被她这随意的态度震住了。显然,这位智多近妖的美人不仅清楚自己的不妙处境,还对此报以无所谓的态度。傅惊梅觉得这妹子的精神状态多少有点堪忧,完全没有求生意志。 见他们还是不回答,裴柔之接着说:“或者你们也可以留下我。想必你扮成男子,也很需要一个掩饰身份的人吧?我嫁给你的假身份,岂不是更稳妥?”她看向傅惊梅,露出一个端庄又羞涩的笑容。 傅惊梅被她笑得头皮都炸了,心想这妹子哪是精神状态堪忧,根本已经是疯得厉害。 但是冷静下来后转念一想,这个提议似乎有几分道理,现在她这具身体年纪还不大,勉强可以糊弄过去。可是在这个早婚早育的年代,就算大虎的幻术再厉害,再过几年也难免引人议论。 何况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日后也难免要出入某些场所谈生意。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不近女色可以,但也总要有个原因吧。 按照傅惊梅原本的打算,等生意规模扩大些,能护住自己的时候,她就换回女子身份。但是,如果有人能帮自己完美地维护住男性马甲,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能留住个小号了?也许利用女子身份,还能去做些其他的事情呢! 如果“修子丕”真的娶妻,那爆马甲的几率无疑大大降低了。想也知道,一般人绝不会把家有娇妻的富商,和毫无背景的少女联系在一起的。 想通了此种好处,傅惊梅竟然也觉得可行。反正男子身份只是假的,裴柔之既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还不用担心被人占便宜,各取所需,算是笔相当划算的买卖了。 沉吟半晌,傅惊梅终于开了口:“既然大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瞒你。我的确是女子,也很需要维持现在的身份。我可以答应你,让你嫁给修子丕。不过你要想好了,你以后遇见心仪的人,我也不可能放你离开。我想,有些事情,我们还是说在前头的好。” 裴柔之有些嘲讽地笑笑:“你觉得经过这么一遭,我还会想嫁人?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所以你尽可以放心。” 傅惊梅见她是认真的,也没再劝。反而盯着裴柔之的眼睛,一字一顿:“既然如此,你有什么条件,可以先提出来。” 裴柔之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我只有两个条件。其一,你不得干涉我的生活,其二,如果未来你去江南,必须带着我。” 傅惊梅毫不迟疑:“没问题,我答应你。” 程舟和大虎在一旁都听得呆住了,这,这两个人不是说着玩的?都谈上条件了,该不会是真要成亲吧! 裴柔之的视线在大虎身上一扫而过,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么,请说说你的条件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夫人您来得正好,香皂的改进已经有眉目了!”一个小丫头在粗布围裙上擦擦手,跑到裴柔之面前,小脸通红。 自从裴柔之和傅惊梅达成了协议,她就大大方方地参与到了庄内的事务中。庄中人口不是流浪出身,就是佃农,那见过这样美貌温柔有才情的贵族小姐?对她又敬畏又好奇,孩子们还常常偷跑去看她。 被一帮孩子围住,裴柔之不仅不生气,还笑着分给他们糖果。这下,庄里的男女老少彻底被这位人美心善的未来夫人收服,也没人议论还未成亲就住过来,于理不合之类的话了。 对于这件事,傅惊梅是乐见其成的。那天谈妥之后,裴柔之也算是自己人了,再说有大虎的外挂在,她倒也不担心会真的有什么损失。 裴柔之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原本是打算一死了之的,也不用害怕其跟外人勾结,图谋她什么。毕竟裴柔之要是真的贪恋富裕舒适的高门生活,压根也不会逃出来。 唯二对此事接受无能的,反而是阿镜和大虎。阿镜是本能地有些讨厌裴柔之,大虎则是有些怕她。一开始大虎还嘴硬不肯承认,傅惊梅察觉它的神魂波动后,它才没话说了。 裴柔之像看不出他们俩的排斥似地,迅速进入角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当家主母。连最讨厌她的阿镜都不得不承认,新夫人在执掌中馈上的确厉害,庄内大小事务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连那些管事都心服口服。 对比之下,马上要坐拥美人的东家,就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了。阿镜有些庆幸地想,要不是东家告诉他们几个心腹,有制衡夫人的办法,她还真要拼着被厌弃,也要让东家处理掉这个祸患。 就是不知道,东家和夫人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夫人竟然对庄子这么上心。阿镜在针线筐里扒拉着,极快地扫了眼两人。夫人正拿着这个月的“总结”看得专注,听到东家有些尴尬的回答,立刻从善如流地将“夫君”改为“巽卿”。 巽卿是夫人给东家取的字,很是寓意深长。可东家倒不是很在乎的样子,有时候听到还会莫名发笑。 这个“报告”,也是东家和夫人折腾出来的新东西。每天管事们要和夫人汇报当天的工作,夫人就会将事情记录下来,每月查漏补缺。不过财务还是程川在管,夫人如果想动用大额银钱,就需要告知东家。 不过夫人似乎对管事们的文化水平很不满意。这也难怪,管事们都是孙杰带来的兄弟,根本没上过学堂。为了这事,夫人专门请来了一位因面部有胎记,不能参加科举的书生。此人姓耿,恃才傲物,放诞不羁,也不知道怎么被夫人使人说动了,留在庄子中教书。 从此,所有庄子上的孩子都要去上课,连那些忙得脚不沾地的管事也不例外。 庄子上的课,不教经史典籍,而是完全走实用主义道路。目前只有识字和算术这两门,分别由耿先生和程川教导。阿镜听说,等到大家把字认得差不多了,还要学写文章、手工和历史,东家和夫人可能还开设更多的课程。 此举一出,庄内人人喜不自胜,个个感念东家和夫人的恩德。若说此前,两人只是受爱戴,现在庄子里的人简直恨不能将他们供起来。 当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孩子能读书识字,做个有墨水的体面人呢?孩子们更是兴奋,连工作时都念叨着乘法口诀。现在就连附近的一些生活困难的普通庄户都在打听,他们庄子还接不接受新人。 说实话,孩子们的学习热情着实把傅惊梅吓了一跳。现代社会可没几个孩子这么爱读书的。反而是这些古代孩子,因为读书的梦想太过遥不可及,一旦实现自然要拼命抓住。 “巽卿,阿川的账册你看了吧?这个月的盈余又减少了。”裴柔之看向傅惊梅。 废话,又是先生的束脩,又是基本的文具费用,还要养着你这尊大佛,盈余不减少才怪!傅惊梅在心里嘀咕。 大虎也抱怨最近的肉都少了,它的皮毛都不如以前油亮。 傅惊梅摇摇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庄中的主要生意就是奶茶,最近又新添了人口。好在学堂识字都用沙盘,不花什么钱。但的确该想新门路赚钱了,正好我也要和你说件事。” 言罢,傅惊梅就让阿镜去取水盆和香皂来,给裴柔之演示了香皂的用法。她简单解释了目前研制出的香皂类型,还告诉裴柔之,开春后这些香皂将正式投入市场,第一批客户将是买奶茶的那批大户。 裴柔之被这些精巧可爱的小玩意吸引走了注意,饶有兴趣地挑出一块做成蔷薇花形状,泛着粉红色的香皂。从厨房端出点心的程舟也经不住诱惑,拿起乳白色的小兔子香皂试用起来。 傅惊梅看着裴柔之的选择,露出牙疼的表情。说起来她早就发现了,这位疯美人喜欢各种花哨艳丽的东西,衣服不是红色就是粉色,偏偏穿在她身上却不显厚重,倒趁得她肤光胜雪,不可逼视。 大虎对此的评价是,明明长了张白月光的脸,非要选恶毒女配的装备。 使用过香皂,裴柔之毫不客气地要求给她房中也备上几块。阿镜想说什么,就被傅惊梅看了一眼,撇撇嘴不高兴地出去了。 闻着从自己双手上传来的淡淡蔷薇香,裴柔之似乎想到了什么。柔声提议道:“若是巽卿不嫌弃,我有几个建议,或许能让这香皂更受欢迎些。” 按照裴柔之的想法,香皂虽然是个长期生财的门路,但毕竟不像奶茶那样消耗迅速。一块香皂用的时间很长。但是,香皂超长的保存时间,也让它有机会走出北地,在购买力更高的江南和京师进行贩卖。 傅惊梅听完裴柔之的建议,觉得可行性很高。这些傅惊梅之前也有所考虑,可阻碍因素和她推迟化妆品生意的原因是一样的,那就是她不了解现在的审美,尤其是高消费阶层的审美。 此时傅惊梅才觉得,裴柔之的出现,简直就是瞌睡时送枕头,想吃冰就下雹子。她可是从小混在争奇斗艳的京师女眷圈,难道不是现成的时尚顾问吗? 在裴柔之身上发现巨大商机,傅惊梅突然觉得,用马甲娶妹子这事儿,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赶紧接着竖起耳朵,听裴柔之要怎么改进香皂。 裴柔之提出,现在的香皂算得上精致,想要获得有钱人家的青眼并不难,可对于那些脍不厌细的贵族世家们来说,还是太粗糙了。 于是孙小米和她工坊里的一众小姑娘,开始按照她的建议对香皂的香味和外观进行改动。傅惊梅也去翻找自己的记忆照影,发现在肥皂中加入阻晶剂,就能做出透明的肥皂来。 视频里说常用的阻晶剂有甘露醇、白糖和乙醇。甘露醇和白糖都没有,可前段时间,炼金小能手孙万里刚刚提炼出了原始版酒精,还有那些制作失败的蒸馏酒,也应该可以勉强一用。为了这事,傅惊梅成天泡在孙万里的工坊里,还从自己的记忆里扒出初高中化学知识,满足这位古代科研工作者的求知欲。 裴柔之走进调香工坊内,就见工作台边坐着一个小姑娘,快被身边摆着的瓶瓶罐罐淹没了。她才见到裴柔之,脸上立刻绽开大大笑容,跳下椅子跑过来。 裴柔之不太习惯这样的热情,忍住想要退后的冲动,笑着问:“小米,香调好了?” 孙小米兴奋地从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响,用手比划着。裴柔之跟着她走近工作台,看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两个小瓷瓶摆在桌上,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 她小心地拔开瓶口的蜡制塞子,用一跟小木条轻轻探进去蘸了些液体后,又赶紧封好,这才把木条放在鼻前轻嗅。 面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裴柔之心中不禁暗自感叹傅惊梅的识人之明,用人之准。要知道孙小米这姑娘既没有阿镜孙杰的能干机灵,也没有程川孙万里的技术天赋,偏偏还不能说话。谁知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硬是被傅惊梅发掘出特长。 傅惊梅发现孙小米的嗅觉异于常人,且对香味的组成非常敏感后,就有意识地锻炼她,还买来各种香料给她练鼻子。不过小姑娘毕竟没见识过锦绣丛里的风光,挑出来的香味好闻是好闻,却不能精准命中那些夫人小姐们的死穴。 那些有钱人在品香上,不单追求好闻,更为追求情趣和风雅。而这,正是裴柔之最为擅长的领域。孙小米果然也不辜负傅惊梅的大力投入,上次裴柔之只是稍作点拨,她就给出如此出色的成品,真正称得上是天赋过人了。 轻轻嗅着指尖残存的香气,裴柔之竟久违地生出一抹期待的情绪。万事具备,只等着花皂惊艳出场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平关城郡守府。 一个丫鬟正坐在小木墩上,小心翼翼地侍候着自家小姐沐浴。用水将小姐的头发全部浸湿后,丫鬟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取来一个雕刻得十分精美的银匣。 木桶中的小姐偏过头,忍不住问道:“这就是母亲送来的那物?拿来我看看。” 丫鬟解开了木盒上的缎带,奉到小姐手上。匣子入手就是一沉,轻轻打开盖子,只见衬着绸布的软垫上,端端正正地放了几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香皂。 她取出其中一个泛着浅浅黄色的“橘子”,发现它竟然是半透明的,对着灯光一看,中间现出一朵栀子花来。 纵是见惯了精巧物件的郡守小姐,也不禁看了又看,暗赞制作者心思灵透。 丫鬟见小姐看得爱不释手,在一旁解释道:“小姐,夫人说这‘香皂’用起来和澡豆差不多,但却洗得更干净。更妙的是,用它沐浴过后,身上的香气别有清新淡雅之美。就算是沐浴过一阵子了,还是留有刚出浴的清新呢!” 小姐听她一说,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试试了,拿眼去看那盒子中剩下的五块皂。 “小姐,您手中那块叫‘夏未眠’,这块雕成花窗形状的叫‘思无邪’,还有这块雕成蔷薇状的‘惜芳时’” 小姐的眼光随着丫鬟的介绍,一一拂过那些香皂,最后决定先试试“夏未眠”。 她将橘子揉搓出细密的泡沫,轻轻敷了一些在脖子上。一股爽人心目的橘子气息过后,泛出丝丝清凉的栀子香。闭上眼睛,小姐觉得自己置身于初夏的夜晚,纤手破鲜橙,树上栀子轻。 丫鬟看小姐的表情,就知道她是满意了。赶紧接过小姐手中的半透明香皂,用干净的棉布吸干后放回盒子。 小姐有点舍不得橘子的香味,可一会要去赴诗会,还是要选个更稳重些的味道。要知道这次的诗会上,城里数一数二的女眷都在,绝对不能让那几个烦人精把风头抢了去。 她心中已经暗暗决定,那个橘子香味的,就留着和小姐妹吃茶说悄悄话的时候用好了。这样想着,她就拿起另一块“思无邪”,凑在鼻下细闻。 最初是探出头来的是幽幽的茉莉花,之后转为柔软祥和的白檀。仿佛误入哪位小姐的藏书阁,带着点欲语还休,又让人不可亵渎。她点点头,将香皂递给丫鬟:“就这块了,侍候我沐浴吧。” 洗完澡后,她摸着自己光滑的皮肤,只觉得这香皂不仅远远比澡豆洗得干净,而且身周始终有暗香萦绕,精神也格外放松。索性她也没有用香熏衣,打扮好后径直去了诗会。 靠在一起作诗,难免离得近些。坐在她身边的手帕交正提笔凝思,就闻到一股幽幽暗香传来,仔细闻了闻才发现是好朋友身上的味道。 “莹儿,你用的这是什么香?真好闻。” 郡守小姐心中得意,也不藏私,悄悄和小姐妹们咬耳朵。一时间,女孩子都聚到了她身边,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夫人们一看这里有趣,也都凑了过来。 郡守小姐虽然有个管理的平关城的爹,可流水的郡守,铁打的豪族。这些盘踞此地多年的大户她也需要讨好。索性卖个人情,把香皂的妙处和味道细细分享了出去。 听到这种种好处,夫人们都动了心。另一边,看着所有人都围着郡守小姐转,几个一向和她不对付的千金不高兴了,但又拉不下来脸去问香皂在哪里买,一时不上不下地僵在那里。 既卖了人情,又让对头吃了瘪。郡守小姐神清气爽地回了家。当晚她睡得很好,枕着清淡的白檀茉莉香一夜无梦。第二天,郡守小姐去给母亲请安时,忍不住说起昨天诗会上,各家夫人都打听怎么能买到香皂的事。 郡守夫人也有些为难:“莹儿,不是娘不想拿去做人情。这东西是‘奉亲乳茶’那家送来的,说是他们东家制的。因为和咱们府上向来亲厚,所以特意送来两盒。 一盒适合男子用,我叫人送到你父亲的前院去了。另一盒说是最适合女人,我想着你还有几年就要说亲了,就给你送了去。” 郡守小姐有些失望,不高兴地嘟嘟嘴:“娘,那‘奉亲乳茶’既然和咱家关系不错,还是一介商贾,我们直接去问问他们,用银子买不就好了吗?” 郡守夫人看女儿这么喜欢,自己也动了试试的心思。她传了小厮进来,让他去前院告诉郡守贴身时候的仆人,在侍候老爷洗浴时候,务必用她新送去的香皂。 晚上,疲乏不堪的郡守揉着有些抽痛的太阳穴,思索着公务。 最难熬的冬季总算熬过去了,北方草原的胡部都去追逐草场了,不会再南下袭扰边境。但他并没有因此轻松几分,武安侯不知怎的哄得圣上调他回京,引得北地的官场又开始不太平了。 一想到这些烂事,他就想赶紧睡着,睡着就不想了。可闭上眼,脑子却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依旧保持着高速运转。 旁边侍立的小厮见他在那翻来覆去,试探道:“老爷,小的让人备了水,要不要沐浴一番,解解乏?” 郡守觉得洗个热水澡,也能放松放松筋骨,就点头答应了。很快,他就在服侍下躺进浴桶,正感受着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热度,为他搓背的小厮捧上了一个精致的银匣子,把夫人让他用香皂的事说了。 郡守虽然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愿悖了夫人的好意。无所谓地挥挥手,让小厮随便选一个。 小厮早就背下了每块香皂的特点,本想借着夫人的东风,在老爷面前刷个好。可看老爷疲惫的样子,就识趣地闭嘴,挑了一块凝神聚气的“宁静致远”。 泡沫中散发出安神又不失青翠感的柏木香气,郡守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就从官场内斗,飘到了自己的小时候。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的苦读,想起每次经过学堂时,都会闻到柏子气味,然后就是朗朗的读书声。 洗完感觉身体都有些轻了。这导致他压根没再想起来之前的烦心事,稀里糊涂地擦干身体,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小厮放下帐子,看着自家老爷难得筋松骨软地睡个安稳觉,想着明天一定要去和夫人回禀。要是知道这东西侍候好了老爷,夫人肯定也要赏他的。 修家庄里,傅惊梅和大虎正在对着跪了一地的人目瞪口呆。 “柔之你到底买了多少人回来啊?”傅惊梅有些艰难地把目光从那些人身上□□,强迫自己不去想养活他们要花多少钱。 裴柔之伸出手,想要摸摸傅惊梅怀里的大虎,大虎不给面子地偏开头。裴柔之面色不变,笑了笑:“之后做香皂总需要些人手,再说不买下这些人,他们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大虎有些怀疑地看她:“你这条美女蛇会这么好心?” 美女蛇是裴柔之的新外号。因为她说起自己逃出侯府的经过时,全程笑眯眯的,连其中杀人放火的细节都仔细描绘了一番。吓得大虎尾巴毛都炸了,大喊这就是条美女蛇啊! 其实傅惊梅的手下里,手上沾过人命的不是没有,但孙万里是被虐待多年,忍无可忍下的反抗。经过此事,更是整个人的性格都变得阴郁内向起来,听和他住在一起的孩子说,他常常会半夜被噩梦惊醒。 而眼前这位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大小姐,明明左脸刻着“出尘”,右脸刻着“脱俗”,可在说起毒死了所有下人,抹了侍女的脖子时,脸上却始终带着恬静随和的笑容,连眨眼的速度都没变快一下。 本来就有点怕她的大虎,这之后更是牢牢地扒在傅惊梅身上,连给她碰一下都不肯。 听到大虎的话,裴柔之也不生气。反而转向傅惊梅,戏谑道:“我还以为收留无处可去的人,是你的爱好。” 傅惊梅被呛了一下,撇了撇嘴,“你这真是过河拆桥上楼搬梯。我还不是怕养活不了他们。” “要是养不了,再卖了就好了,”裴柔之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花草,“还是说你对香皂没信心?” 提到生意,傅惊梅像颗新鲜的芹菜那样支棱起来,自豪地挺挺身板,“我当然有信心了,你就等着瞧好了!” 裴柔之瞥了眼她,也抿嘴笑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天儿越来越热了啊师父!看日头,饭也快送来了不是?”年轻人放下刨子,抬起衣袖擦擦汗。 老木匠忙里偷闲瞪了他一眼:“没出息,就知道惦记口吃的,晌午前做不好,你就甭吃饭了!” 年轻人缩缩脖子,埋头干活了。不是他嘴馋啊,而是雇主家的饭菜做得是真好。第一天上工时提来的就是三合面大馒头,腌的茄子段酸香可口,拳头大的酱肉味道丰富。 接下来虽然没这么隆重,却也是红糖烤饼和碎肉包子这样好吃又扎实的饭菜。连师父都感叹,这修公子不仅是孝心可嘉,更是为人厚道,难怪短短时间内便置下一片家业。 如今在平关城,修子丕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大多数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奉亲乳茶”是他家开的。 很多人都猜,他怕不是哪家大户的庶子旁支,家里待不下去出来自立门户的。尤其是最近,他要娶妻的传闻甚嚣尘上,听说那位未过门的夫人举止娴雅,貌美无比,更让众人肯定他必然小有背景。 真白手起家的傅惊梅压根没空理这些流言蜚语,她最近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新铺子的筹备上了。婚礼的事一股脑扔给裴柔之,反正她已经有经验了,弄个差不多的出来应该也不难。 当初为了给各家送奶茶,她花大价钱在城东买下一大一小两间铺子。小的那个就作为奶茶店,不对外开放,专门提供外卖服务。大的那个她本想留着开家化妆品店,但由于计划的暂时搁浅,也不便这么放着,干脆租了出去,回回本钱。 现在香皂终于做成了,这个铺子也有了用武之地。等租户搬走之后,傅惊梅赶紧请人将店面重新装潢一番,又找木匠打了新货架,就等着开张了。 说起来裴柔之买回来那批人,还真是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都有。她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对买来的仆人可不像傅惊梅那样下不去手。 卖身契握在手里,她也不和那些人废话,和傅惊梅商量后,直接定下规矩。 做满一定年限后,有特长又忠心的可以脱了奴籍,自己和儿女都能像管事一样,挣钱过舒坦日子。 没什么特长,但认真又忠心的,也可以脱奴籍,像这些佃农一样给发土地。而凡是有小心思的,违反庄规的,发现了就是一个死。 裴柔之深信,生死、名利、感情这三样,足可驱使下人。傅惊梅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从前她读过许多革命故事,知道哪怕有些人普通又胆小怕事,可一旦拥有了信仰,能将一切置于度外。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傅惊梅虽然不赞同,却也不会干预什么。何况起步阶段要管理这么多人,没点强硬手段的确是不行的。 被裴柔之画了大饼,加上佃农们也不停和他们说东家和夫人有多好,这些人干活都格外卖力,生怕再被丢出去。也亏了有新劳力的补充,香皂工坊很快就飞速运转起来,产量好不容易可以支持开店了。 又是买人,又是买原料,如果不是傅惊梅有先见之明,早早在庄子里种上常用的花草原料,这次真能把老底都赔进去。正因如此,她比谁都急着开张,否则大虎连烤鸡都要吃不起了。 “两位师傅!主家送午食来啦!”学徒兴冲冲跑进来,大嗓门把一屋子的人都喊笑了。 “这小子,一说吃饭嗓门比谁都大!” “可不是咋地,没见他干活这么有劲!” 工匠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往铺子外走去。一辆驴车已停在铺门口,从上面跳下个半大的小子。 “嗨!你咋来了啊?你杰哥呢?”一个人看了看驴车上的木桶,大声问。 那小子向后面一努嘴,指着更远处说:“今天东家也来,杰哥在东家马车上呢!” 众人一听主家要来,也顾不得那车上传来的饭香了,一个劲张望起来。 “看什么看?都赶紧去盛饭!吃完了还要干活,这几天就得把工赶出来!”老木匠在后面咳嗽几声,没给众人好脸色。 被他一训斥,工匠们像老鼠见了猫,纷纷老实地在驴车前排起了队。那赶车的小子也不废话,打开木桶接过碗,就给压了实实在在的一碗饭。 “是熏肉饭!” “有熏肉饭吃?” “主家厚道啊!” 因为天气暖和,工匠们索性坐在外面墙根下,或者搬个小木墩,边吃边聊自家的事。 一时间熏肉饭的香气从街头飘到巷尾。城东虽是富人区,可很多铺子的伙计一个月也见不到荤腥,此时都被勾去了魂,个个止不住地咽口水。 打饭的小子却没给老木匠盛饭,而是恭恭敬敬地说了什么。老木匠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随即立在原地等待起来。 不一会,远处缓缓靠近了一辆马车。先是跳下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他打起帘子,马车上又走下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和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老木匠被引上前,说了几句就跟着他们走向了一旁的酒楼。 其他人倒是没什么表示,似乎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一般。反而是老木匠的徒弟,面上有些隐隐的期待。 一顿饭时间后,老木匠被孙杰送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些酒水点心。年轻人见状,有点紧张地凑过去。 “师父那件事谈得怎么”话还没说完,就被师父一眼瞪了回去,只好忍着一肚子的疑问继续做工去了。 把自己的徒弟赶去做工,老木匠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磨着楼梯的雕花扶手,心里想着之前的谈话。 本朝商人虽然被读书人瞧不起,可手中有钱,胆气自然也不虚。相比起来,匠人无论是地位还是收入,都处于社会底层。久而久之为了自保,各地的工匠都自发结成了松散的小组织,有事没事互相照应。 严老木匠今年已经五十了,从去年起,他就常常觉得精力不济,做活久了还会头晕眼花。可是他还是不得不强撑着,因为他是平关城木匠们的头。平息事端,谈大生意都得他来,连各府管家也得称呼他一声“严大匠”。 早年间他在京师学艺也是小有名气,后来思乡心切,还是回了平关城娶妻生子。匠人一旦入籍,就和商人一样世代延续,且很难翻身,再说他也舍不下这干了半辈子的行当。 他从会吃饭,就会拿锯。造房架桥,家具妆奁,百工机巧,就没有不熟不会的。儿子也得了他的真传,十分能干。 但老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严老木匠的儿子几年前被请到平凉去修房子,被掉下来的梁木砸伤了手臂。治好以后虽然依旧能动,却做不了一点重活,也使不上力气,只能做点细巧活儿。 这下对于靠木工吃饭的严家来说,不亚于天塌了一半。虽然严老爷子的徒弟是个心眼好的,时不时给师父送孝敬,但他还是担心自己走后,儿子儿媳的日子会不好过。 这件事挂在严老木匠心里,一直沉甸甸地。可他也没别的办法,除了趁活着多赚点钱,给儿子儿媳留点家底,又能怎么办呢? 可是最近,主家却给了他一个新的选择。 主家是位眼睛湛然有神的年轻公子,他说如果自己愿意,可以带着家小搬去修家庄,在庄子的工坊里指点些技术,他的儿子也可以进入工坊干活。 起初,严老爷子当然是一口拒绝,工匠们是不会随便把技术传给别人的。可当那位夫人笑着说起条件时,连他这种久经世故的老匠人也不禁动心了。 那位夫人提出,他和儿子提供技术为主家做出东西后,不仅有工钱,还有工坊的分成。之后每个月的收益会按时送给他们。 他们不必再自己接活,看人脸色,没工作的时候想做什么都行。唯一的条件,就是不得透漏任何庄上的事,也必须一直居住在庄内。 听着前半段,严老爷子心中暗嘲,这对小夫妻莫不是把他当小孩,哪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听着听着,老爷子的脸色就凝重了,最后更是嗤笑道:“这位夫人,我朝匠人必须听官府调遣。要是官老爷要求我们做工,贵庄也能拦着不成?” 那公子闻言并没回答,而是看了夫人一眼,目中含笑,似乎是在等她说话。 看来夫妻感情不错,严老爷子心想。 那夫人笑了笑,背出了一段《大梁律》,解释道:“严大匠所说不错,但大梁律并不是没有疏漏的。比如并没有规定匠籍不可以自卖自身,更没有规定贱籍转为良籍后不可以做木匠活。如果您先自卖自身,之后我们再将您抬回良籍,这不就行了吗?” 严老爷子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稍稍动脑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刚刚因贱籍升起的一点怒意也消散殆尽了。他试探地问:“贵庄如何能保证一定为我抬籍?” 夫人不慌不忙道:“开始只需您一人如此做即可,家中他人皆保留原籍。这样,也不怕我们夫妇失信了。” 严老爷子承认他动心了,但事关重大,还是要和家人商量才行。 他不知道的是,几天之内,马车上的两人又相继拜访了城中其他工匠。不是被家中债务逼得走投无路的铁匠,就是瘸了一条腿的泥水匠,还有得罪了东家的染坊师傅,和几近失明被赶出珠宝铺子的银匠。 这些人听着优厚的条件,宽松的工作,都齐齐冒出了一个疑问。 “这对夫妇,究竟想要干什么?” 第32章 第三十三章 早在开业前三天,裴柔之就给城中大户送去了花笺。本来依裴柔之那吹毛求疵的脾性,是一定要再等等的,但可能是之前送出的试用装效果不错,最近有许多夫人小姐派人过来,打听如何买到香皂。 不想消耗顾客的宝贵热情,傅惊梅干脆决定提前开店,反正货品也都备好了。 于是这天铺子刚开没多久,铺子前就停了不少精致的马车。婢女们簇拥着一位位妆容精致,环佩叮当的贵妇小姐,走进了铺子。 刚下马车的郡守夫人看见门口的武安侯夫人,想着对方马上回京,兴许自家老爷以后免不了走走关系,赶紧快行几步追上了对方。 两人寒暄了几句,一起去看那铺子,只见门口立着几个整齐干净的小丫头,正笑意盈盈地把客人往里面让。刚进门就飘来让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细看铺子里的陈设,更觉得颇有巧思。铺子左右是两尊石刻的天女乐舞像。佛教中的天女衣带生风,一人手握金铃,一人舒展双臂,姿态婀娜。店铺内没有屏风,而是用天水碧的轻纱从上垂下,让其中人影若隐若现。 两位夫人走近陈列货品的地方,黄花梨木架子色泽淡雅,其中放着一块一块玲珑小巧的香皂。每个格子中只有一枚香皂,如果客人要看,站在后面的伙计就会用白布裹住香皂,拿起来放入润白无一丝花纹的瓷碟中,托近给客人观赏,就像对待一个珍贵的艺术品。 客人选中后,只需要告诉柜台后的女伙计要几枚,自会有人去拣货包装。贵客们只管上到二楼的雅座,那里可以聊天、喝奶茶。 大多数夫人还是想多尝试不同的味道,所以很多人都是挑自己喜欢的几种各买一枚。武安侯夫人因为有其他心思,便示意婢女上前问道:“你们这里每样味道,给我包个五枚吧!” 铺子里顿时一静,那垂下的纱幔后,有好多人影影绰绰地望了过来。伙计愣了愣,笑着解释说:“这位夫人看得起小店,不胜荣幸。只是这香皂珍稀难做,一天下来,每样皂也不过只有十几块。不如夫人先每样买一块,试试喜欢了,回头再来?” 武安侯夫人有些羞恼,这泥腿子嘴上甜,可话里话外都在刺她不给别人留货。当即也不叫婢女开口,冷笑道:“不必了,本夫人可没时间一趟一趟往这跑。况且做生意本来就讲究个先来后到,既然本夫人先来,自然有权先买。怎么?你们不愿意卖不成?” 伙计不见一丝火气,不卑不亢地回:“夫人哪里话,既然夫人抬爱,小店感激不尽。只是夫人若全要的话,这价钱恐怕” 婢女傲气地上前一步,说道:“你可看仔细了,这位是武安侯夫人,还用问价钱么?” 郡守夫人早在武安侯夫人亲自开口之后,就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去了,暗道晦气。 早知道就不搭理这个暴发户了,亏得自己和她一起来,她也没想着让几块香皂,还害得自己跟着丢人。郡守夫人看她仍然不觉有丝毫不妥,翻了个白眼就要出店门,却悄悄被一位门口的小丫头拦住。 小丫头对郡守夫人的丫鬟低语几句,那丫鬟便露出喜色,引着夫人转了个角,往后面去了。原来是东家早就嘱咐过了,郡守夫人有优先挑选的权利。如今,她可以先去挑选,剩下的再包给武安侯夫人。 郡守夫人知道,店家这是感谢自己的宣传,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也赞这修公子的确会做生意。她绕到后面,痛痛快快地给一家人挑了喜欢的味道后,看着几个小姑娘手脚麻利地将剩下的包好送到前面去,心里更舒坦了几分。于是也不多留,让随身的侍从付了银子,自行回府去了。 等在外面的武安侯夫人自然不知被人捷足先登,听着伙计回禀说有几种味道已经卖光了,还有几种味道只剩一两块,虽心有不快也不好再说什么。结果当她听到伙计报出的价格后,不由又是一呆。 “六百两?”婢女叫出声来,被侯夫人狠狠剜了一眼,赶紧噤声。 侯夫人心里也暗暗吃惊,这香皂看着好看,谁知道用起来是不是有说的那么好。不过六百两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当下让婢女结了账,又抱着包好的的香皂,走出了铺门。 等她一走,二楼雅座的夫人们立刻议论起来。 “瞧她婢女那大惊小怪的样子,真是有失体面!” “呀,毕竟是那样的出身,你还不知道吧,他家” “我看她进来就要全部包下,还以为武安侯府多大的气派。啧,六百两银子都出不起,干嘛来这里坏咱们的清净?” “哎呀,他们府邸烧成那个样子,哪里还摆得起架子?” “你不知道,我听说她那个儿媳呀,就是被她磋磨,这才” 最里间被纱幔掩盖得很好的角落里,坐着两位女子,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听着八卦。其中一个顾盼生辉,身上无甚首饰,唯有一对辉光流转的宝石耳坠。另一个淹然百媚,穿着石蕊色的曳地裙,罩着薄如蝉翼的海棠红纱衣。 那蓝衣女子笑嘻嘻地对同伴说:“吃瓜吃到你头上了,你前婆婆出手够大方的。” 粉衣的那位温煦一笑:“这不是挺好的,反正他们也要去京师了。” 傅惊梅看着对面不温不火的裴柔之,有点好奇:“你应该很讨厌她吧?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柔之姿态优美地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簪子:“是很讨厌,可现在也不是杀她的时候呀。” “你这人怎么成天要打要杀的?”一只肥猫跳上桌子,伸长脖子去舔傅惊梅的奶茶。 傅惊梅眼疾手快地握住杯子,把奶茶举得老高:“虽说以后的生意你也有分成,但是全花在衣服首饰上真的好吗?你不考虑攒点钱?” “她才不在乎呢!”大虎扒拉了几下,见够不到奶茶,只好跳到椅子上,“她恨不得再长两个头,四条胳膊出来臭美!” 裴柔之瞥了大虎一眼,它装作没看见,趴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门被敲响,阿镜走了进来:“东家,还要添点别的吗?我去隔壁拿。” 傅惊梅看向对面,裴柔之说:“给我拿壶酒来吧。” “我不喝什么了,去对街买点栗子糕吧,有点饿了。”傅惊梅想了想,“大虎,你要吃什么吗?” 大虎已经睡着了,胡子上沾着奶盖,打起了幸福的呼噜。阿镜把门关好就去买吃的了,室内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婚礼就在月底了,你要是现在反悔,我还可以给你换个身份,比如我妹妹什么的。”傅惊梅突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很认真地说。 裴柔之顿了顿,把玩着手中的团扇:“这是给我的退路?能问问为什么吗?” 傅惊梅抬起眼睛,坦然地注视着她:“因为你还很年轻,以后你会遇到心爱的人,想和他相伴一生。我不认为一个虚构的丈夫能做到这些。” 裴柔之没有逃避她的视线:“你的语气仿佛我的长辈,而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傅惊梅耸耸肩:“没办法,我朋友们也常说我太鸡婆,会老得快。” “鸡婆?” “哦,是我家乡的话,是说一个人很麻烦,很啰嗦,总是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裴柔之饶有兴味地问:“你的朋友们很有趣。他们很关心你吧?” “凑合吧。”傅惊梅把手交叉着放在脑后,很没形象地瘫在椅子上,“朋友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你失恋的时候,他们会把你从被窝里拖出来,带饭给你吃,还帮你骂渣男;可是你要是和他们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他们能笑话你半年。” 裴柔之从傅惊梅那里学了很多新词汇,知道失恋是说女子或男子被爱人抛弃,渣男是指很烂很坏的男人。 她想了想那情景,也笑了:“倘若我以后真的遇到心爱的人,你会放我离开吗?” 傅惊梅语气随意:“如果我会呢?” “那我也依旧选择嫁给‘修子丕’,”裴柔之敛去笑容,淡淡道,“我不觉得和虚构的人成亲有什么不好。我前十八年的人生,花了太多时间重复这世间的规矩,如今不愿再被任何关系束缚了。” 傅惊梅点点头,屋里又是一阵寂静。 裴柔之转动着杯子,低低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傅惊梅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住了。 “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所谓,不要告诉我假话就好。”裴柔之面无表情。 “这个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我也说不太清楚。”傅惊梅有点尴尬,她说的是实话,当时脑子一热就冲上去了,事后还有些后悔。可现在她跟裴柔之也不太熟,并不想提起自己的过去。 想了想,傅惊梅清了清嗓子,“其实,当时我听到了你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你说想回江南,陪你娘看梅花。”傅惊梅舔舔嘴唇,“对不住,我没想要听你的私事的。” 裴柔之不说话了,沉吟半晌,她轻轻问,“就因为这个?” “是啊”傅惊梅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所以我说,解释不清楚。” 裴柔之垂下眼眸,又过了很久,久到傅惊梅都以为她入定了,她才忽然抬起头,又挂上了那标志性的温柔笑容,“婚礼的盖头,我要用苏绣的。” 傅惊梅看着她,也缓缓绽出一个很大的笑容,“行啊!” 五日后,武安侯府举家进京。 月底,修家庄主人,修子丕大婚。 第33章 第三十四章 初五最近很愁。因为送进工坊的饭菜,这几天都没怎么动过,显然,里面的人心情并不好。 唉,万里哥的研究肯定是碰到障碍了,这几天大匠们都快住到工坊里了。听说做铁匠的严老爷子和万里哥在做什么“玻璃”;做泥瓦匠的那位大叔在鼓捣“水泥”;就连染坊那位师傅也脾气暴躁,上次出来的时候胡子都染上了颜色。 他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初五可是急得不行,要是大匠们病倒了,肯定要扣工资的! 他是负责照顾孙万里起居的人,一起进庄子的兄弟们都羡慕他得了个好差事。谁不知道,最近东家靠着万里哥研究出来的香皂,挣得盆满钵满,连他的地位都跟着水涨船高。 最开始杰哥派他来照顾万里哥,他还很不情愿。什么照顾?他初五又不傻,那不就是伺候人的活吗?他可不是来给人当奴仆的!何况孙万里名声不太好,听说他杀过人,新来的小孩都或多或少有些怕他。 杰哥一巴掌拍他脑门上,骂他不识好歹。庄子里人人都有“工作”,没有工作是领不到薪水的,杰哥说他和孙万里都是良籍,身份没有高下,照顾孙万里只是他的工作,跟做奴仆差得远了。 初五眼睛一亮,明白过来。是像阿镜姐那样吗?阿镜姐可是全庄人羡慕的对象,因为她是贴身侍候东家的人,就连管钱粮的程川哥和管铺子的杰哥都得让她三分。可阿镜姐却说,她不是东家的奴婢,照顾东家只是她的工作。 这下大家都笑了,啥工作啊?不就是奴婢嘛!可阿镜姐又说,这两者是不一样的,奴婢是什么都要听主子的,要打要骂都随主子,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但工作不一样,东家不是主子,而是雇佣她的人,不能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更不能随意打骂。她要是不想干了还可以换工作,只要不离开庄子,不违反庄规,东家也不会怎么样。 庄子里待久了的人都点头,露出骄傲又认同的神情。新来的却听得目瞪口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没有卖身契的婢女谁能放心啊?这东家不是逗他们玩吧?一个刚来不久的老头大声说,“那这样不都乱套了?怎么管得住人啊?” 这也正是裴柔之在问傅惊梅的问题。 她站在主卧的梳妆台前,挑选着发饰:“那些奴籍的倒是好管,良民可是不能随便打杀的。之后表现好的都换回了良籍,那时你倒是打算怎么压服他们?” “嘶柔之,你轻点啊!我的头发!”傅惊梅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古代女子的发髻好看是好看,但也太遭罪了。她都怀疑裴柔之是不是在故意拿她出气。 看着小姐妹给自己梳的美美发型,傅惊梅对着镜子照了照,才随意道:“难道你觉得不应该给他们良籍?” 裴柔之微笑:“妾身只是想知道,要是他们背叛,夫君打算怎么办呢?” 听到她的语气和措辞,傅惊梅吓得一激灵,赶紧正襟危坐,“求求你了姑奶奶,别叫我夫君成吗?” 裴柔之假笑着坐在她对面,温柔道:“那我洗耳恭听。”总算没再叫她夫君。 傅惊梅想了想:“你的顾虑是良民不好管?因为不能随便打杀吗?” 大虎突然从架子上探出头,插话道:“可是你那个婢女也是奴籍吧,卖身契不也在你手里?还不是被收买了,差点害你挂掉?” 见裴柔之笑得越发不善,傅惊梅赶紧打岔,揭过这茬:“所以说嘛,该背叛的总会背叛的。” 裴柔之反驳:“可是他们起码会在背叛前多加思量。” 傅惊梅摸摸耳坠:“话是没错。不过现在的方法也能做到啊!你想啊,对于奴籍的人来说,只要好好干活忠心不二,就能脱籍,他们自然忠心。” “那些良籍的呢,他们要么是一家人齐齐整整,要么是没有亲人牵挂,也不怕外人拿住他们的把柄要挟。庄中的晋升渠道是相当明确的,只要肯干忠心,钱又多,没人欺辱打骂,子孙儿女也都前程大好,有什么可背叛的?” 裴柔之冷笑:“你也把人想得太简单了。要是我的话,反正也是孤身一人,别人给的好处更多,我凭什么给你干?” 大虎嘟哝:“所以才让那些人尽快成婚生子啊,只要他们在这里扎了根,就不会轻易背叛了。” “要是他们舍得下自己的亲人呢?或者那些小孩子,他们可是无牵无挂的。吃准了你心慈手软,就算有一两个跑了,你也不能把其他人怎么样。”裴柔之撇了大虎一眼,笑得轻蔑。 傅惊梅把大虎从架子上抱下来,耸耸肩:“你说天下间还能找到几个修家庄这样的地方?” 裴柔之有点疑惑:“你想说什么?” “人都是由奢入俭难的。”傅惊梅也认真起来,“我敢说哪怕是现在皇帝要你进宫做皇后,你都不会答应的。因为你已经尝到了自由自在的甜头,知道了被尊重的感觉。修家庄的条件未必比其他地方好,但在这里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被当成人看。你去听过我让耿先生教的新课吧?你觉得,这些明白了什么是尊严的人,还能过回牛马般的日子吗?” “你还真是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傅惊梅耸肩:“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也许是吧。可对我来说,用暴力保护自己维护规则没问题,但想用它去奴役别人,只是懦弱或野蛮。” 随着时间推移,她会越来越融入这个社会。这让傅惊梅一度产生了身份认同上的问题。尤其是当庄子上的人越来越多时,她也挣扎过,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遵从古代的规则,和那些人签下卖身契。 但内心深处,傅惊梅始终对这种想法有着强烈的抗拒。她的身体是古人的,用着古代的语言,穿着古人的衣服,唯一能让她记住自己是谁的,只有她在另一个世界受过的教育,接受过的观念。而那些东西,是多少人流血抗争,奔走疾呼才得来的。 为了生存,她可以忍耐,像个古代人那样生活;但如果想让她转而认同古代的观念,高高兴兴地入乡随俗,绝不可能! “没错没错!共产主义人人平等。”大虎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裴柔之没太听懂大虎的话,但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有点讨厌这个人了。她身上有种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东西,仿佛是让人猝不及防地暴漏在阳光下,来不及整理好表情。 这种感觉让她罕有地失态,露出恶意的笑:“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你这是要做圣人吗?” “在你们这里也许是,可我家乡很多人都这么想。”傅惊梅摊摊手,“我们那里还有一句话,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 “那如果有人想用出卖你,换个荣华富贵的奴隶做呢?” “那我会觉得修家庄这么大,埋两个人也是可以的。”傅惊梅的语气淡淡,“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是什么以身饲虎的烂好人吧?”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大虎来劲地挥舞着爪子。傅惊梅把它抱起来,使劲在猫脸上亲了一口。 听她这么说,裴柔之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下来,重新挂上了笑容:“既然如此,庄子里是不是也该填些守卫了?” 傅惊梅早就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甚至觉得她能主动转移话题,未尝不是件好事。她跟裴柔之的观念差太远了,以后这种冲突恐怕不会少,对方能轻轻放过是最好的。 不想继续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她顺着话说下去:“我也在考虑这件事,可好的守卫难找,有真功夫又靠谱的更难找。现在庄子里新添了工匠们,地也要扩一扩了。附近的地已经被咱们买的差不多了,是不是买些耕地更好些?” 第34章 第三十五章 在古代没发财还好,一旦有钱了还想站稳脚跟,那大腿和拳头总得有一样。否则就是小儿持金过闹市,早晚被炮灰掉。 傅惊梅现在最多算是个有点小钱的商人,根本不被那些顶级的大商贾放在眼里。至少,北境“三平”的商会里,就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因为香皂和奶茶是给富人用的,单价虽然贵,但总量并不多,真正来钱的还是那些搅动一地市场的行当。 然而这类生意大多关乎民生,哪是她这么个小人物能碰的?傅惊梅决定短期内坚持自己的奢侈品事业不动摇,这样小规模的生意,既不触动大商人的利益,也不引起官府注意,是个前期低调攒资本的好办法。 大虎对她的怂十分不屑,一心想搞个大的。可裴柔之倒是很赞同她的谨慎识时务,还建议她从现在就培养些会武艺的忠心护卫。这样一来,以后无论是保护她们的日常出行,还是组成商队运送货物,甚至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脏活,都大有用处。 大虎说它发誓美女蛇说到见不得人的脏活时,眼睛是看着自己的,这是不怀好意的威胁。裴柔之立刻笑得人畜无害,说大虎看着威风,没想到胆子这么小。大虎立刻被激将法气得哇哇乱叫,跳下桌子跑了。 傅惊梅喊了两声,见大虎不肯回来,叹口气坐下。裴柔之这种腹黑女治大虎真是一套一套的,要不是大虎感受到她没有恶意,早就不是斗嘴这么简单了。 说回买田地的事,傅惊梅感觉脑壳更疼了。本以为自己走的是无脑经商升级流,没想到现实不饶人,绕了一圈还得搞基建。确实,古代的很多大商人都有自己的田庄地产,不光是为了子孙后代,也是为了降低风险,保障后勤。毕竟田产的收益还是要比做生意稳定很多的。 商量了一圈,两人决定往南边和西边买些地。往南是因为地价便宜些,又远离镇北军驻扎的地方;往西是因为傅惊梅想烧制玻璃,需要大量的石英砂。她打听到消息,说是那里靠近沙漠的地方,有片沙子是白色的,这是含有大量石英的标志。 北边的气候和土壤并不适合种植水稻,买下的耕地估计还是要以麦子为主。傅惊梅想起每位穿越前辈都要刷一发的粮食三天神——土豆、玉米和地瓜,觉得自己短时间内应该是没戏的。先不说在原先的世界,玉米和地瓜都是南美洲的,这里不一定能找得到。就是找到了,之后呢? 献给皇室?人家知道她是谁啊,连大门都摸不到好吗?献给有能力的大官?那估计东西交上去就没她什么事了,好一点的情况被人拿去邀功,她能封个虚名,遇见缺德一点的直接把她踢开,自己独占功劳,她能把人家怎么样?最后这东西能不能被用在百姓身上都不好说。 况且现在皇帝几个皇子也大了,朝内党争严重。这样功在社稷的事,要是走错了门路,谁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被划到哪一派旗下,稀里糊涂地炮灰掉。 自己留着?别逗了,她这点能力,连自己出趟远门都做不到。这样的东西放手里,护不住还是其次,丢了小命都不稀奇。 傅惊梅准备老老实实地种田,现在她腰包鼓了,总算能好好规划一下庄子内的人员分工了。工坊过于重要,有必要做好防护工作。剩下的人可以分一分到新买的庄子去,先从保密级别低的工作做起。 说起来也不知道裴柔之是从哪里买的人,上到两鬓斑白的老头老太太,下到话都不会说的孩子,甚至还有个大着肚子的妇人。虽然这些人一个个听话的要命,工作特别认真,可是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直到有一天,傅惊梅顶着大太阳去各个工坊里看进度。刚出了院子,就发现老太太正指点阿镜的绣工:“我年轻的时候,能把一根绣线劈成24股,秀出来的花跟真的一样!”。 路过水渠,撞见老头在那里吟诵着诗文,说到治水策论浊泪满腮。 碰到孙杰,听他告状说新来的年轻小伙把庄子里所有的锁都开了个遍,又原样锁了回去。 而学堂里,大着肚子的妇人被孩子们围着,模仿着耿先生的字迹。 这下就是神经再粗的人,也该发现不对了。傅惊梅哆哆嗦嗦地拉住裴柔之拽到一边,颤声问:“柔之,姑奶奶,你能告诉我,你,你是从哪里买的人不?” 裴柔之温柔地掏出手帕,贤良淑德的给她擦了擦汗:“别慌,这些虽是流放的犯人,可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呢~” 傅惊梅眼前一黑,差点当场去世。她撑着最后一口气问道:“官官府知道吗?” “别担心,这些人都是要被送到镇北军那边的,死活都不会有人管。”裴柔之笑笑,“押送的差役经常做这样的买卖,反正到时候报个路上病死就好了。我买这一大帮人也才花了四十两银子,既便宜,还不怕他们跑掉。你就权当自己是孟尝君,收些食客以备后用。” 听到不会出事,傅惊梅总算放心地晕了。 等她睁开眼,只觉得一阵恶心想吐,守在旁边的阿镜赶紧把她扶起来,递上金银花露。大虎盘坐在她脚边,大声叫道:“裴柔之!你还不快过来!” 裴柔之身穿着嫩黄色纱衣,摇着扇子悠闲地走进来,看起来心情很好:“别乱动了,你是中了暑气。我还以为你被吓晕过去了呢!” 大虎围着傅惊梅转了个圈,看她的脸色好了些,才气呼呼地说:“你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要是我宠物真病了,本大爷要你好看!” 阿镜语气中也带了责备:“夫人,东家她刚回来,您就不能慢慢告诉她吗?” 傅惊梅赶紧抓住机会,发出有气无力的哼哼声。 裴柔之顿了顿,轻笑一声走过来坐在床上,大虎很凶地对她哈气。她不为所动,开口道:“你还要继续听那些人的事吗?” 话都这么说了,傅惊梅能怎么办?只好听裴柔之一一介绍,这些都是从京师和江南送来的流放之人,当然,能走到这里全都是命硬身体好的,更多的则死在了路上。真正的杀人犯或是恶徒是不会判流放的,所以这些人中倒有一大半是获罪,或是得罪了人。 比如那个老太太,是个秀坊供奉着的老绣娘,因为给贵人的贡品出了点小错,被绣坊推出来顶罪;那个老头原来是江南治水的吏员,上官贪筑堤的银子,决堤后倒霉的是他。 开锁的小伙子是个锁匠,因为锁头做得好,好多有钱人喜欢请他。可有天一户人家被人偷了,他们不肯承认自己门户不严,出了内鬼,非说是他锁做得不牢靠。小伙子一气之下,半夜开了他家所有大门的锁,被抓住流放了, 最后那个大着肚子的妇人能仿百家字迹,夫君死后为了养活自己,造假字画卖钱,被抓住后判了流放。谁知她肚子里怀了丈夫的遗腹子,流放路上不仅没流产还显了怀。押送的差役一是觉得苦手,二是有几分怜悯,索性也把她给卖了,好过死在边境的军营里。 此外,还有兽医、马夫、杂耍艺人,屠夫,歌姬,等等职业,凑在一起都能做个微型城镇了。傅惊梅真的有些佩服裴柔之了,这些人用等闲的办法,还真不可能凑到一起为她所用,可想要建一个自给自足的根据地,这些基本职业又是必不可少的。 喝完了金银花露,傅惊梅脑子也清楚些了。她觉得其实好多人犯的事根本不至于被流放,更别提有些人根本就没犯错。就算在古代,草菅人命至此,也足可见龙椅上那位有多靠不住了。 把人都交给裴柔之安排,她躺回床上,回想起工坊里的情形来。 第35章 第三十六章 中午她才刚走进工坊大门,初五就嗷一声扑上来,哭丧着脸说最近大匠们食欲不振,让东家劝劝他们。 傅惊梅扫了眼他推的小饭车,看着上面油腻腻的猪肘子就给了初五一个脑瓜蹦。这小子也太死心眼了,大夏天的,工匠们又见天对着火炉,弄些油腻腻的谁吃得下去? 初五一听就拍了下脑瓜,说还是东家厉害,可大厨房这会熄了灶,可怎生是好? 傅惊梅想这会大厨房做饭的妇人们都去午休了,再单独做个饭怕是不好。于是叫初五去主院找他阿舟姐,让她看看弄点清爽可口的饭菜,再冰上几杯奶茶。等一会给工匠们送来。 初五得了指点,觉得自己的薪水总算安全了,谢过东家就一溜烟往小厨房跑去。傅惊梅摇了摇头,示意阿镜进去通报。 没多久,就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年轻人,面膛似火,豆大的汗珠啪哒啪地往下掉。见了傅惊梅双眼就放光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师傅们都在里面喝凉茶,请东家进去叙话。傅惊梅跟着穿过三道厚重的铜门,下了楼梯,拐进阴凉的地窖里。 这里是工匠们休息的地方,冬暖夏凉。一帮人围着张巨大的木质圆桌,正在激烈争吵着什么,一看傅惊梅来了,急忙要站起来见礼。傅惊梅赶紧示意众人好好坐着,自己挑了张椅子坐下。 她的屁股刚挨上椅子,严老木匠就激动地说道:“东家,我给榨油机做了一些改动,实验的效果很好,榨出来的油足足比原来多了五分之一” 严老木匠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狠狠心赌上一把。事实证明他赌对了,来了这里之后儿子的精气神都比原来足了,眼睛里也又有了生气。庄子里的人看到他们这些工匠,个个都是又向往,又憧憬,好些小孩子跟着后面想拜师。 到了中午,他们想去食堂吃就去,不想吃就叫人送饭。每个大匠手下都有一帮崇拜他们的学徒,日子过得顺心极了。 工坊里的手艺人混熟了以后,除了聊聊以前的苦日子,就是交流心得体会。严老木匠自认也是业内一流的好手了,可跟这些不同行当的匠人凑在一起聊聊天,有时还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更让这些工匠们感动的是,东家从不对他们指手画脚,最多给个要求或是想法,如此一来,工匠们终于能放开手,尝试许多早就想做的东西了。现在严老木匠就是后悔自己当时只改了一个人的籍,没让儿子一起。没办法,只好使劲琢磨新东西,争取早点让东家买下自己全家老小。 这边他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双手粗大的老头就扯着嗓子喊道:“东家,水泥也有新进展了!我就只需要再来” “你们还让不让东家说话了!”一个声音大吼,“都让东家先说!” 傅惊梅被这些工匠们的热情感染,问起他们方才在争论什么。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众人登时像霜打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没声了。 原来,无论是严老爷子还是其他人,都面临着更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拨给工厂的“研究资金”不够了,这帮老头玩得太嗨,预算严重超标,刚刚正为了先在哪个项目上投预算而争论不休。 这倒是跟个人利益无关,毕竟他们每个人都至少同时做两个项目。比如榨油机和榨汁机项目,是由严老木匠和染坊鲁师傅负责的。因为染坊也要从植物中榨取汁液,两人都想做出一种同时适用于榨油和榨汁的机器。 水泥项目是化学人才孙万里和泥水匠韩师傅在负责,两人都瘸了一条腿,相处下来很有些情分。玻璃项目则是铁匠蒋师傅和银匠钱师傅一同合作,他们还同时在研究炼钢的技术,此刻争起预算来,很有点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痛苦。 眼看着他们说着说着又要吵起来,傅惊梅赶紧打圆场,表示自己会去和程川谈谈预算的事,其实是她也不知道最近账上还有没有闲钱。毕竟香皂的热潮在本地已经过去的差不多了,现在销量逐渐平稳,怕也是不能像之前那样给他们肆无忌惮地烧预算了。 简单了解情况后,傅惊梅又给众人打了打气,就见初五推了个小饭车进来,揩抹干净桌子,放下几个大海碗。从桶里捞出来劲道的过水面,上面码上绿油油的烫青菜、片得薄薄的卤肉,黄瓜丝儿和鸡蛋丝,又摆好个人爱吃的油盐酱醋。 傅惊梅中午吃得很饱,便不打扰他们用餐,在阿镜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心里暗暗发愁。新闻诚不欺我,搞科研是真烧钱啊,她还以为水泥玻璃什么的随便烧烧就能弄出来。结果折腾了半天,水泥才刚有点眉目,玻璃连影子都看不到呢。最基础的一点,炉子的温度根本就达不到融化沙子的要求啊! 好在这两样的原料都不花钱,玻璃用的石英砂和水泥需要的石灰石,这附近都有很多,傅惊梅怀疑北边的沙漠很久以前曾是海洋,不然不会同时拥有浅海地区常见的石英砂和石灰石。实在令人感叹沧海变桑田,桑田又变沧海,不过如此。 总算从中暑中恢复的傅惊梅,老老实实地捧着程舟做的荷叶粥,看着其他人碗里的凉拌面咽口水。大虎故意在她面前吃得呼噜作响,不停地夸着程舟手艺又长进了。裴柔之细细地嚼着一根面条,吃得专心致志。程舟有点心疼地看着她,刚想说话,被程川看了一眼,赶紧低头嗦面了。 看到这一幕的傅惊梅心情复杂,觉得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她清清嗓子,问程川:“工坊那边今天来找我要预算了。” 一听这话程川脸就黑了,咬着面条像在啃谁的脖子:“东家,工坊已经加了三次预算了!” 研发部和财务部就是天敌,一个要攒钱一个要花钱。她硬着头皮补充道:“阿川,除了这个,我们还考虑给庄子加些护卫。” 没想到这回程川倒很是赞成,甚至表示工坊的预算可以等等,倒是护卫更为紧急。傅惊梅其实也早就想找护卫了,但又怕一个搞不好反而是引狼入室。最近裴柔之买人的方式倒是给了她新思路,想了想,她对众人道:“你们觉得找一些不再服役,或者伤残的老兵,来训练庄子里的青壮怎么样?” 大虎说他觉得可以,因为老兵普遍有责任心,再说他们这也算是做好事。 裴柔之想了想,说可以召老兵,但只能用他们来守院子,却不能当作主力。这下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傅惊梅仔细一琢磨。是了,以后他们说不好要跟异族打交道做生意,无论是押送货物还是走商路,这些老兵都是上过战场拼杀过的,怕是接受不了。 再者正规军中出来的,言谈举止上未免带出来些行伍习气。回头让有心人看到她身边围着这么一堆兵士,也不太妥当。 扒拉着阿镜给她添的一碟小菜,傅惊梅提议:“不如我们请些想金盆洗手的镖师如何?” 裴柔之眼波微转,露出笑来:“是个好主意。” 大虎听得云里雾里,又不肯问裴柔之,只好悄悄在识海问傅惊梅。傅惊梅给它解释说,镖师走南闯北,论起路上各种大路小径,风土人情,吃喝住宿,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很多镖师和沿路的官差也熟,通晓绿林道上的大小规矩,最适合行商。而且和那些一出手就是杀招的老兵不同,这些镖师倒是更善于保护人员和商品。 想法跑到了西天,可钱包还在五指山下压着呢。从听完程川汇报的账目,傅惊梅的眉头就没放松过。看来该试着在其他地方卖香皂了。她的货源还算充足,或许可以考虑去京师开小铺子。 但这样一来,牵扯到的成本和人员调配就复杂了。“奉亲乳茶”名声在外,宣传费可以省去,然而从挑选地方到装修,再到当地上下官员的打理,要钱的地方太多,恐怕还没开上铺子,全庄上下就先喝上西北风了。 正在傅惊梅发愁之际,修家庄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第36章 第三十七章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买了食单,让她赚到第一桶金的冯远冯公子。 从庄门到主院的路上种了一溜的白杨树,这种树窜得快,栽下去没几年就笔直地长起一大片,对生长环境要求不高,还耐烟尘,最适合种在路边。虽然庄内少来外人,但毕竟秘密太多,又不能拘着客人不让看风景,所以傅惊梅干脆让人种了白杨树下去,美观还遮挡视线。 白杨身上树叶树皮都能入药,清热去肿。谁家有人上了火,或是生了口疮,常常取了树皮煎汤。又因为白杨树长寿,长得高而直,庄里的妇人们都喜欢带着孩子来这里记身高,在树上用小刀刻上痕迹,时不时就来看看,希望孩子和这白杨一样健康长寿,平安长大。 冯公子坐在马车里,把布帘撩开一条缝,看到的就是世外桃源般的情景。正值盛夏,庄子里是绿荫如盖,间或能看见往来的庄户,或是劳作累了的人躺在树下,草帽盖在脸上。他曾听闻这位修公子颇有雅兴,买了一大片地专门种植花木,不务农事,还以为他只是个书读多了的破落商户。 可是前段时间,在京城安顿下来的武安侯突然派人回平关城,在新开的香皂铺大肆采买,据说是他们带去京城送礼的香皂大受欢迎,特意派人再回来买些。向来关注城中动态的冯远立刻来了兴趣,亲自到那铺子去见识一二。 如今那香皂铺有两个开门,一边接待男客,另一边专门接待女客。冯远虽是商户,可也是金堆银堆里泡大的,进门就察觉到了铺子的不同寻常。从陈列摆设到商品摆放的细节,无一处不精细雅致,让他对这背后之人生出了几分佩服。 男士香皂造型丝毫不逊于女士款。全部由裴柔之亲自设计,木匠和银匠一同设计做模子。或是威风凛凛的猛虎,或是神骏无比的奔马,每种都精准戳中男性喜好,给予他们无法抗拒的心理暗示。连冯远都没能管住自己剁手的冲动,一口气选了好多。闻着令人舒心的香气,冯远想起了武安侯的动作,不由打起了这香皂的主意。 说实话,他并不指望能把制作方法搞到手。对他们这些靠势力和人脉吃饭的大商人,完全可以凭借四通八达的销售渠道,轻松获得丰厚的利润。所以听说香皂在京师很受欢迎的事后,他觉得不如由自家出手,买断京师、江南等地的贩卖权。 只是不知道修公子是不是个有大志向的,看他虽不涉足重要行业,崛起的速度却不慢。倘若这人真有野心,也好早早告知家中,防备些许。马车一停,冯远掂了掂手中的折扇,走下了马车。 傅惊梅得了消息,早让手下通知工坊和佃农,暂停手下的活计。她则换回男装等在主院门前,又置了屏风,让裴柔之坐在视觉死角,听他们的谈话。 说起来傅惊梅并没有真正见过冯远,上一次卖食单两人从未照面。因此表现倒是自然得很,两人分主宾坐下,阿镜端上了两杯冷泡茶。 夏天炎热,冰西瓜和冰棒再好吃也不能一直吃,傅惊梅就弄出了冷泡茶,反正庄子里有大量的硝石,喝点冷泡茶也不算什么。冰可乐自由的现代人傅惊梅不觉得冷泡茶有何稀奇,可冯远就不这么觉得了。 这个时代,冰还是只有贵族或是豪富用得起的东西,都是开了专门的冰窖,冬天取冰存到夏天用。冯远触到杯壁冰凉,就先有了三分吃惊,接着打开盖子,只见浅碧的杯中一汪寒泉,不见一根茶叶,却已闻茶香。 轻轻啜饮一口,冯远只觉清凉之气直冲灵台,香气高爽,回甘隽永。他难掩赞叹地向傅惊梅看来,先前的几分托大此时已完全消失了。 “修兄真是好雅趣,这白鸡冠竟能冲泡出如此风味来。” 这茶当然不是傅惊梅选的,她也正暗自纳闷呢。在她看来,冷泡茶是她们关起门来在家喝着解暑的,算不得本时空正统的品茶之道。阿镜一向妥帖,断不会擅自做主,用此种茶来待客,估计又是裴柔之的主意,也不知她是想干什么。 按耐住思绪,傅惊梅赶紧谦虚道:“冯兄抬爱了,拙荆素喜这些,不过献丑罢了。” 听说是人家夫人的手艺,冯远自然不好再问,两人客套了几句,就聊起了正事。这笔生意说来并不小,两边却没花太多时间就谈妥了。实在是傅惊梅本也在愁如何扩大销售渠道,现下冯远送上门来,主动提出除了北地三平之外,京师和江南地区的运货和销售都由他来负责。双方共同定价,利润五五分成。 心中细细思量,又假借更衣的机会出来和程川商量一番,傅惊梅就应下了这笔生意。两人一个有诚意,一个不贪利,皆都十分满意。于是又约定择日再见,共同找保人立契书。 商谈中,冯远边赞叹傅惊梅庄内景致,还不忘旁敲侧击她的下一步计划。傅惊梅对此早有成算,忙推说自己家有娇妻,只希望能美人美酒,享受四时野景。冯远见这位果然如他所料,是个胸无大志的,倒也安心下来。 见事情谈妥,冯远也不欲久留。委婉地推辞了傅惊梅留饭的邀请后,他如来时一样登上马车,沿着大路出了庄子,渐渐远去了。 傅惊梅心头一松,却并没露出多少高兴的神情。 大虎摇摇晃晃地从后面走过来,嘴里叼着一条牛奶冰:“你怎么一脸黑气,不是有那傻蛋帮咱们卖货吗?”它眯起眼,幸福地享受着冷气,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整只猫快要变成球了。好在夏天一到,大虎的胃口也不好,倒瘦了一大圈,看得见脖子了。 傅惊梅轻轻摸摸大虎的头,因为怕它热,她没将它抱在怀里,而是找了个竹椅给它躺着。 “我没不高兴,就是有点担心。”她摸了摸耳垂,“总感觉我们最近有些太招眼了。” 裴柔之被一个小丫头扶着,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这个小丫头是孙杰手下流浪儿中的一个,被阿镜从小带大,说是姐妹更似母女。裴柔之娇娇弱弱的,总需要人照顾,阿镜对她始终有戒心,干脆让自己的小跟班去照顾她,倒也不怕回头反水。 裴柔之对此倒是欣然接受,还给小姑娘起名叫阿影。眼看着阿影跟着裴柔之识字读书,越来越能干,阿镜的敌意也比原来消退了不少。 阿影在扶手椅上放下一个薄薄的软垫,裴柔之才袅袅婷婷地坐下。大虎嫌弃她矫情,斗嘴又斗不过人家,干脆扭过头咯吱咯吱地咬自己的牛奶冰。 裴柔之捧起阿镜新上的茶,抿了一口:“的确,听他话里的意思,对我们已是上了心。想是近来风头有些盛了。” 风头正盛你还端了杯冷泡茶出去!傅惊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现在她也反应过来了,裴柔之这是变着法地给冯远一个下马威呢,好让他不敢轻视自己。否则,五五分成能否这么轻松地谈下来,还真不好说。 庄中又做成大生意的消息很快被传到所有人耳中,一时间庄内热闹非常。尽管他们跟着东家的时间并不算长,可也知道这样好的活计和主家,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庄内规矩严格,但习惯以后就会发现,个个都是真正维护他们利益的。 尤其是妇女孩子,更是对东家和夫人感激异常。前不久有个佃农把他老婆打掉两颗牙,庄子里带着红袖标的婆子们一拥而上,敲掉了那男人两颗门牙。这帮婆子是东家专门挑的,平时和大家一样工作,可一旦碰见欺负女人和儿童的,就会冲上去保护受害者。 结果那男人依旧不服,喊着这是我的老婆,我想打便打,想骂便骂。许多男人也觉得事情不大,婆子们未免有些下手太狠了。东家知道后,问过他妻子的意见,直接收回了男人的田地,给了刚来不久的新人。 那新人一直在更远地方的牛棚里做挤奶工,娶了工坊里的一位女工。前不久妻子怀了身孕,他开始更加拼命工作,想早早分到田地,好留在庄里照顾妻子。 于是,东家让那位被家暴的妻子顶了怀孕女工的缺,调入工坊,负责花朵晾晒挑拣的工作。失去了生计来源的丈夫,不得不仰妻子的鼻息过活。 这下还有些不服气的男人们彻底没声了,是啊,东家把好营生给了更守庄规矩,更疼老婆的人,完全没毛病啊!庄子里的女人一看,觉得既然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有时挣得比男人都多,又哪里肯再被随意打骂呢? 晚上,众人都坐在院子里消暑,聚在饭桌上吃着井水湃过的西瓜。 仔细商量一番,原来大家都意识到了庄子发展太快的问题,总结原因,还是因为许多新土地和人口都没有来得及被充分消化。不仅会影响庄内的正常运转,就是将来的发展也有隐患。 再这么下去,就算看上去鲜花着锦,实际也是危如累卵。看来目前是时候暂停扩张,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了。 第37章 第三十二章 “你到底想干什么?”裴柔之从背后开口问道。 傅惊梅暗笑,难得她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耸耸肩,抖着二郎腿贼笑道:“你猜。” 裴柔之不轻不重地瞟了她一眼,抚抚衣袖转身要走。 “哎哎哎,我逗你呢!”傅惊梅一把拉住她,把人推回屋子,鬼鬼祟祟向四周看了一眼。 大虎不满地说:“周围没人!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你知不知道大爷我正需要呜呜呜!” 一看大虎差点说漏嘴,傅惊梅眼疾手快地按住它。 她果然不能指望大虎的保密能力,前不久它得意忘形,一个不小心就被裴柔之坑了,气急败坏的大虎当即爆了粗口,也暴露它会说话的事。 想到那天的情形,傅惊梅很惆怅。就大虎这点道行,还敢去惹裴柔之,等那天被美女蛇给卖了,它还帮人数钱呢。 裴柔之也笑着说:“不是我要拦你,而是你招的这些人香皂工坊也用不上啊。何况你给的条件实在过于优厚了,那不过是些工匠。” 大虎给了裴柔之一个胜利者的眼神,叭叭地显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香皂工坊只是个开始而已,后面我们还要”突然它感到脖颈一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扔到了门外。 忽略了大虎愤怒的叫声和拼命挠门的动静,傅惊梅简单和裴柔之说了自己的想法。自从裴柔之知道她并非普通人,就对她那些奇怪的点子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倘若修家庄想要保持现在的规模,目前的生意是足够了,过几年再买些耕田,成为大地主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如果想要不断扩大生意规模,势必要开发出新的产品,甚至是新的产业。 最赚钱的盐铁都不是她能碰的,丝绸和茶被江南世家牢牢垄断,短时间内不可能插手进去。如此一来,只能开辟新的方向,并且迅速占领这个全新的市场,才有可能实现目标。 傅惊梅能提供的只有理论和做法。她拥有的是领先时代的知识,可总要有人去把知识付诸于实践。这个过程绝不可能仅靠她自己,而是需要真正有经验的行内人士,经过无数的试错,投入大量的成本。 比如穿越人士必做的玻璃,并不是拿沙子随便烧烧就可以。如何达到尽可能高的温度,如何减少玻璃的杂质?如何吹成器皿?还有她惦记很久的制糖业,如何设计出高效的糖车?这些都不是她动动嘴就能解决的问题。 她还在现代时经常逛博物馆,惊叹于古人的智慧,有些东西甚至连工艺超群的现代人都无法复制。她可不觉得穿越者最牛逼,随便秀秀优越,就能折服古代的老手艺人。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来这些真正了解这个时代的人,给他们最大的空间和支持,去发挥天赋和智慧。而且她有信心,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条件下,这些匠人的热爱,能让他们创造出改变甚至超越时代的东西。 等他们靠着自己的能力,获得了尊严,地位和财富。谁还会愿意离开修家庄呢? 除了这些,傅惊梅心里其实还有个隐秘的愿望。大虎曾经提起过,一旦它恢复全部实力,是有可能再度破碎虚空的。傅惊梅想,只要自己多赚钱,让大虎不断吞噬,她也许还有希望回家。 隐去了自己的出身来历,傅惊梅把日后开展其他生意的事情和裴柔之说了,还提起了她已开始试水的化妆品行业。一听到此处,裴柔之的眼睛瞬间腾起火苗,矜持地表示,自己愿意尝试一下新的化妆品。 见识了裴柔之对香皂的改造后,傅惊梅本来也打算和她说这事。当下表示等香皂店开张了,就带裴柔之去试产品。 得到满意答复的裴柔之,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想起自己还有庄子的事务要处理,她也没有多留,起身告辞后“刷”地打开了门。 挠累了趴在门上歇息的大虎,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裴柔之恍然未觉地从它身边迈过,风姿万千地走远了。 大虎气得跳脚,一直到傅惊梅给它做了按摩,又撕了烧鸡喂给它才算消气。 城郊一处别院内,侯夫人的院子里也是一片吵闹之声。 原来的侯府没法住人了,武安侯索性举家搬到了郊外别院。反正他们不日就要上京,不知何时回来,也没必要再花钱重修个侯府。 侯夫人原本丰润的脸庞已经迅速干瘪了下去,眼中带着焦躁:“裴家还敢来跟我们要钱?他家养出的贱种” “你闭嘴!”侯爷的脸上也极为不好看,压抑住怒火,他对管家吩咐道,“去我书房拿那件冯家新送来的东西,给裴家来人送去。” 杜管家犹豫着,现出犹疑的神色:“老爷,冯家那件东西,可是” “去拿!”侯爷看都没看他一眼。 显然武安侯府的人并没有对“去世”的世子妃嘴下留情。杜胥坐在侯夫人身边,不停给她顺着气,他心疼地对父亲说:“爹,真要把东西给裴家?就为了个死人?” 杜锐冷哼一声:“裴家把女儿好好嫁过来,结果人莫名其妙没了,还是被烧死的,怎可能善罢甘休?只要嫁妆,已经是让步了,这是让我们拿钱堵他们的嘴呢!” 侯夫人不肯让步:“可是老爷,我们马上上京,府里又损失了不少财物。到了那边还要打点” 杜锐瞪了她一眼,侯夫人吓得立刻不敢说话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扔下句,“赶紧把这事了了,抓紧收拾东西!”就一阵风似地回前院了。杜胥一见父亲走了,也给母亲行了礼,继续回后院陪那帮姬妾寻欢作乐。 见他总算走了,侯府的两位小姐终于走上前,安慰起了侯夫人。其中一位道:“娘,父亲也是心情不好。您别伤心。倒是上京带的东西,女儿有个想法。” 侯夫人被女儿一安抚,堵得慌的胸口总算好受了些。拍了拍女儿的手,“还是你心疼娘。说来听听。” 那侯府小姐向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赶紧小步上前,拿出个巴掌大的小木盒,诚惶诚恐地献给侯夫人。 侯夫人打开一看,其中放着一朵晶莹可爱的蔷薇,看上去似乎是芙蓉石雕的一般,散发出怡人的蔷薇甜香。 侯府小姐见母亲看住了,赶紧解释道:“娘,这是郡守小姐早上托人给我送来的,叫香皂。女儿前段时间去参加诗会,就见她用过。用此物沐浴,不仅皮肤更为光滑洁净,身上也能留下清香,极是不凡。只是十分贵重,产量稀少。就是郡守家也不过得了十块。我本想着拿来孝顺娘亲,可正撞上父亲” 侯夫人一听,先是露出喜色,后又有些为难,“听你这么说,确实很不错,只是你也说此物稀少。我们进京送礼,总不好厚此薄彼,有这么一块可不够。” 小姐脸上带了笑,“正是说呢,该当父亲母亲有福气,这香皂铺子马上开张,就在附近。不如咱们派人去买些,一并带入京中,保准是头一份呢!” 侯夫人一听也乐了,赶紧让婢女去传小厮报给老爷知道。这样的场景,也随着香皂知名度的提高,发生在平关城的各个宅邸中。 终于,在反复核对了货品质量后,朱漆刚干的“修家香皂铺”,开业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两年后。 秋日的阳光洒在灰白色光滑的高墙上,反射出洁净的光。红叶从高高的山上飘下,悠悠荡荡地落在果树的海洋中,空气芬芳干爽。 又是修家庄中普通的一日。 “修家庄”这个名字,对它现在的规模而言未免有些局促了。这座庄园分布在平关城的南部,从东部靠近沙漠的地带,到西部的庄园中心,彼此贯通。如果从高空俯视的话,会发现很像是轮狭长的弯月。 庄园的主家是一对风雅的年轻璧人,据说那位修公子起初只是在西部,南部和东部分开置地,各处之间互不连通。但因为妻子素爱赏花,他竟将中间的地慢慢买下,让人在庄内广植花木果树。如此一来,春夏时各色花卉争相绽放,又因地势起伏花期不同,竟然能将赏花季一直持续到初秋时刻。 春夏秋三季,皆有盛景。修家庄彻底落成之时,一举成为了“三平”的妙闻。它几乎占尽了北地所有自然时令之美,层层绿意叠染着其中的如云花海,仿佛是一个悠长瑰丽的梦。 庾十娘贴着墙根站着,低低垂着头,背在身后的手指绞在一起。她身边还站着一排年龄不等的女童,她们大多都带着对未知的恐惧,战战兢兢地不敢多看,只有少数年纪实在太小的孩子,忍不住好奇,偷偷打量着四周。 庾十娘其实并不清楚她们这是在哪里,她跟其他孩子一样都是被家中抛弃或卖掉的。来买她们的是一位穿着体面的少女,人牙子对她不仅十分客气,更是不敢虚报价格。这让她猜到了买她们的人家在城中应该有些势力,之后的事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想。 坐着宽大的骡车到这里后,她们前前后后过了至少四道门禁,到地方后她们全都被带到一处温暖干净的浴房,用草药沐浴后,又被剪断头发,有老婆婆拿着篦子给她们除去身上的脏污和跳蚤。这些婆婆的手法熟练又温柔,笑起来也都很慈祥,她看见有几个孩子悄悄地抹眼泪。 确认她们干干净净后,她们被交给一位和蔼的妇人,带到被叫做“食堂”的地方。 刚走到门口,里面那浓郁的食物香气就把她们的魂勾走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木头盘,里面有大小不同的凹槽。孩子们规规矩矩地排成队,一人分到了两个杂粮面的大馒头,有位叔叔舀起菜放在木盘中,菜中竟然还有肉,虽然很少一点,那也是肉啊! 庾十娘饿狠了,也不管那么多,很快就把饭菜吃了个精光。见孩子们都吃完了,那妇人微笑着解释说她们饿太久了,不能一下子进食过多。说完又招呼她们过去,每人都分到一颗棕黑色的药丸。 庾十娘知道这是可以驱走体内虫子的药丸,也不多说就吞服了下去。她曾经从一起玩的药房小伙计那里听说,有些人肚子里会有虫,大户人家买奴仆,都要给他们吃这种药。 看来这里的确是个有钱的人家了,就是不知道买她们这些女孩是要伺候小姐还是夫人。她在心中默默祈祷,无论伺候谁都好,千万不要让她再回家。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们被带到一个像学堂般的地方,在妇人的带领下走进一个宽阔明亮的房间。这里几乎空无一物,除了一面墙上挂着个黑漆漆的大板子,所有人都分到了蒲团坐下后,那妇人就出去了。 她才一出门,房间里传来了窃窃私语声。女孩们虽然彼此之间不相识,可一路过来又是洗澡又是吃饭,早已经搭上了话,此时不免纷纷猜起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她们都听见了阵阵传来的读书声,总不会是学堂吧?她们可是女孩,女孩也能上学堂? 这边妇人出了门,七扭八拐地走去了另一座宅子,看了看门牌上面的颜色和数字,敲了敲门。 “请进来!”里面争论声一停,男人招呼道。 妇人知道一定是先生们又在争抢课时了,她推门进去,里面巨大的圆桌旁围坐一圈人。她恭敬道:“先生们,新一批孩子都等着了。” “新来的孩子们培训后,你还打算把她们放在南面么?”女人坐在山中的凉亭中,用铜签字拨摆弄着几块精巧的银丝碳,温酒的陶炉上坐着虹豆红的西施壶,衬着满山的红叶,说不出地好看。 这虹豆红的釉色有个别名,换做“美人醉”,用它来温桂花酒实在有种别样地温软妩媚,尤其当那温酒之人又恰恰是个美人的时候。 可对面的人似乎对这幅美景毫无所觉,捏着葡萄干往嘴里扔得正开心,时不时还分心撸两把一旁的肥猫,压根没注意到美人的仪态之优美,动作之流畅。这让旁边的侍卫都不禁感叹,外面传的翩翩少年郎,肯定是没见过东家这幅样子,自家夫人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估计是吧,新人总还是要先观察两年,再往重要些的地方派才放心啊。毕竟去年才有刚进来的小孩子试图偷钱逃跑,还不是只能意思意思,扔出去了事。” “总归是你管束太轻的缘故。如今庄上的规矩倒算是立起来了,可我看他们是越发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前两天那婢女弄破了你的衣裳,你也不管,这么下去他们何日能驯服?” 唉,又来了,傅惊梅就知道她在这等着呢。几年相处下来,要说她和裴柔之的最大分歧,就在于如何管理庄中的人员了。裴柔之是统治阶级的那一套,在她看来傅惊梅和“下人”谈心,询问他们的感受,通通毫无必要;下人犯了错,拖下去打板子就是了;他们的感受更是无足轻重,敢有怨气就打,打到他们恐惧,有什么怨气都无所谓了。 反正傅惊梅实在没办法像她那样,将“下人”和“主人”当做两个物种来看待。其实要真是背叛之类的,她反而下得去手。因为对她来说,庄中机密甚多,无论透漏了哪一个,都可能断了她和很多人的生路。这种情况下为了自保,她当然不会做圣母。 但排除这些,在她看来自己就是个公司老板,手下都是员工。好吧,她也知道这个比喻可能有点不太恰当,但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 要是你的员工把公司机密卖给对手,那当然是开除打官司,该干嘛干嘛,可要是人家不小心把咖啡溅你身上了,或是对工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多问两句,你总不能也是要打要杀的吧? 反正这已经不是她们俩之间第一次发生这种对话了,傅惊梅也不指望说服她,只是含糊了几句,又去逗弄大虎。大虎惦记着桂花酒,没太搭理她,只盯着裴柔之手里的酒杯瞧。 远处传来“咔拉咔拉”的声响,有几个人踩着铺满落叶的台阶依次走上来。守在亭子外面的护卫立刻警觉起来。 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来到此处,连家人都被妥善安置在庄子里,日子不知有多舒心。不过,他们和另一帮镖局出身的护卫却始终不太对付,好在两方职责不同,面子上倒也过得去。 坐在亭外喝奶茶聊天的阿镜和阿影见状,也赶紧起身张望,看清后凑近对二人说道,“是杰哥和阿川。” 来人正是程川和孙杰,三年过去,两位少年个头往上窜了一大截,粗看上去,虽还带着青涩,却也很有几番气度了。 两人行了礼,各自捧上一封书信给傅惊梅和裴柔之看。 展开信,里面并不是大梁常用的文字,而是鬼画符一样的东西。要是有个现代人在这里,一定能发现这正是基础的汉语拼音。 三年前,在傅惊梅发现识字是个大工程后,她便在心腹管事中推行汉语拼音。这当然不意味着管事们可以放弃学识字了,可识字不是朝夕之功,中间总要有个交流工具。汉语拼音无论是学还是写都更为方便,就这样很快在核心管事们中受到了欢迎。 在傅惊梅想将拼音教给如今升任“校长”的耿先生时,裴柔之却建议,可以把拼音作为密文用于加密文件的书写,防止别人截获或是偷看信件。傅惊梅也觉得这个主意好,所以现在凡是重要些的内容都是用此方式传递了。 傅惊梅看完后立刻高兴起来,招呼两位少年过来坐下,塞给他们一人一把葡萄干:“尝尝这个,今年的葡萄烘干了做的。” 两个半大少年知道东家是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女子,都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接过了葡萄干。程川别扭了一阵,还是板着脸说:“东家,夫人,江南的货又卖空了,冯家大爷派人来问咱们下一批的香皂和口脂什么时候做好。” 孙杰被葡萄干甜得眯起了眼,也接口道:“铺子里也没存货了,好在客户暂时还稳得住。” 裴柔之瞟了眼傅惊梅,好整以暇地笑说:“那怕是要问你们东家了,她这几天都钻在工坊里,连今天陪我出来赏个景都魂不守舍地,想是在担忧正事。” 真够记仇的,傅惊梅小声嘀咕,“应该快了,一会你们去趟工坊,我前天才让小米把新调出的香料送去,就是不知道那边开没开模。”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从山上下来之后,孙杰和程川钻进了等在一边的驴车,嘱咐赶车的人往孙小米那里去。如今庄子大了,东家又将各个地块都做了功能分区,来回走起来总要用驴车。 南部是大片的耕地,佃农们在那里种植着小麦和各类杂粮,还在东家的授意下不断培育更好的麦种。新来的孩子们也被安置在那里,接受各种培训,学习基本的知识,做做力所能及的活计。等考验通过后,会被根据特长分配到不同的地方。 最机密的工坊则位于西部,那里距离沙漠近,人口稀疏,更利于制作商品和保密。工匠们大都住在那里。 虽然空气和东部相比干燥了些,可其他方面都差不了多少,更别提工坊的待遇是首屈一指的,大匠们还在东部有专门的住所,随时都可以过去住住。孙万里现在也搬去了西部,每天都和大匠们厮混在一起。 至于傅惊梅、大虎和裴柔之,现在仍住在原来那片区域,但是宅子早已起了新的。原来的旧宅翻修后作为议事的地方保留下来,经常能看到负责各种事务的人来往穿梭,不停地争论着什么。孙小米的调香室距离制衣纺不远,两个地方工作的女孩子们经常手拉手去食堂吃饭。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北地好多下九流行当的人都传,修家庄的主人很是尊重他们这些手艺人,只要有本事的就能混出个门道来,东家更是“礼贤下士”。一时间引得八方来投,傅惊梅摸不着头脑,却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还真从其中选了些靠谱的留下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裴柔之惹来的锅,她陆陆续续买下的那些流放犯人安顿下来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故土,干脆各显其能,很快都被委以重任。加上修家庄实在如桃花源一般,各个都焕发了人生第二春。 尽管他们不能透漏庄中事宜和自己犯人的身份,但出门跟人说起,总也免不了夸赞自家庄主的“慧眼识英雄”。这一来二去,城里的各个行当的手艺人们就动了心,来投奔的不乏些梨园杂耍,占卜巫医之类的行当,更有些旁门左道的绝活,着实让傅惊梅也大开眼界。 程川掀开帘子,看见来往的果农们正在收集大网上兜住的枳,放在手推的独轮车上。 橘生淮北则为枳,不少人笑话东家被诗情画意冲昏了脑子,种了一大片不能吃的水果。可他们不知道,这些枳蒸馏出来的精油又厚又多,远胜于橘皮。经过调配后,它们会身价翻着跟头往上涨,摇身变为贵人手中的香皂。 看着一路上人们脸上的气色和笑容,程川就觉得假如真能在这里一辈子,也算不枉此生了。 坐在旁边的伙计从炭盆里扒拉出烤好的栗子,擦干净递给他。他道了谢接过来,也不吃,就放在手里暖着。如今孙杰和程川手下都各自管着不少人,却没有生出丝毫骄横之气来。孙杰看他心事重重地样子,就往他手里塞了黄澄澄的栗子肉,打趣他是不是想娶媳妇了。 程川知道好兄弟对自家小妹有点心思,但阿舟和庄里的女孩大多都被“生理卫生课”吓住了,坚持要晚些成亲。再说妹妹现在掌着庄中人的吃喝,每天忙得两脚生风,连他这个亲哥都要在饭点才能见到人。 孙杰见他看过来的眼色不对,赶紧打岔说香皂卖的越发好了,现在冯家来人的态度跟开始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程川自己顺着台阶下来,脸上也透出喜色,听说现在有的宫妃都托人偷偷从外面买香皂呢!尤其是每年的“限量版”,往往是还没上架,就被各种托后门抢购一空。 驴车里几个人聊得兴致高昂,也没注意到时间流逝,所以车子停下时,几人都是一愣。 “身份?口令?” 孙杰连忙掀开帘子露出车里的人,五大三粗的守卫见是他们,神情一缓,开口道:“孙管事和程账房是奉东家的命令吧?不过咱这的规矩两位也清楚,口令不能省。” “这是自然,两位大哥辛苦了。”孙杰跳下车,走近两人说了什么。守卫不再阻拦,走到巨大的门前,在锁上来回滑动几下,就推开了门。 车上的人也都依次下来,步行进入了工厂。 程川感叹:“无论看几次,都还是觉得这套规矩威风得很啊!” 孙杰可是从小有个习武梦的,他看着那些守卫,眼中流露出羡慕,接口道:“要么说还是东家厉害,这工坊三道大门口令各不相同,一个月换一次,不知底细的人根本别想进去。” 程川点头:“那个密码锁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每次见到赵锁匠他都嘴严地很。” 两人聊着天,一路又过了几道门,作了登记才见到忙得满头大汗的严小木匠和钱银匠。他们显然正在紧要关头,把手下的学徒吼地滴流乱转,见到他们也没好脾气。 程川和孙杰只好在一旁的休息室里等着,心想要不要顺路去看看孙万里。 巨大爆炸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整个地面都似乎颤了一下,杯子被震得在桌上微微滑动,水上的波纹飞快地扩散又合拢。程川和孙杰淡定地掏了掏耳朵,把手中的玻璃杯挪了挪位置。 他们手里的玻璃杯呈现淡蓝色,杂质很多而且形状诡异。这是目前玻璃制作的极限了,师傅们一直在想办法提高玻璃的纯净度。然而吹玻璃和捏器皿并没有想象的简单,加上傅惊梅一直要求实验在人员安全的基础上进行,所以进度并不算快。就连工匠们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这些杯子,看上去也更像是抽象艺术品。 不远处就是沙漠边缘了,那里是火药引爆场,也是修家庄的最高机密之一。就连程川和孙杰这样的心腹,也只知道东家在做由烟花改良而来的火药,具体是干什么的,又为什么要做,就唯有东家和夫人知道了。 阿镜和阿影估计也了解一二,可这姐妹俩虽是跟着孙杰混出来的,对东家和夫人却最忠心,嘴比河蚌都严。 虽然沙漠这边没什么人,可当地官府也不傻,自然早就注意到了。不过俗话说灯下黑,改良火药的工匠曾是个做烟火的手艺人,有一手绝活儿,唤作“正月桃花”。 那烟火点燃起来窜上天去,一个儿带一个儿地炸开,噼里啪啦地响上一阵。之后就见烟粉色的纸片儿纷纷洋洋落下来,飘在雪里,真有春暮溪边,落英缤纷之态。 东家早早地带了这烟花,赶在郡守小姐及笄时送上。那晚的动静据说引了半个城的人来看,郡守夫人满意极了,连郡守小姐心里都叹修子丕是个玲珑心肝的好男子,只可惜是个商户。 当世重文治,傅惊梅的这些东西再有意思,也都被看成上不了台面的奇技淫巧,不被文官阶层看在眼里。 有了这个由头,傅惊梅再去和官府说就容易了,只称自己想做个特别的烟火讨夫人的欢心。好处收了,人家又是在自己的庄子上弄些花样,官府当然没什么不许的。 此事之后,城里好事者又传那修家庄夫人如何美貌,引得修公子为她博她一笑,费煞心神。 听着一连串爆炸声终于停下,工厂里的人默契地继续之前的谈笑,似乎无事发生。这种事在工坊三天两头发生,习惯就好。 忙完了的严小木匠和钱银匠走过来,倒了水咕咚咕咚喝完,听了他们的来意之后表示模子已经开出来,等皂液熬好就可以灌制了。得到肯定答复的两人很快告辞出来,此时临近傍晚,晚风吹在脸上说不出地畅快。 孙杰脸上带着兴奋:“你听见没?钱银匠说去年的葡萄酒开了,秋收后庆功宴就能喝上。” 程川笑着打了他一拳:“喝喝喝!你就知道喝!那之前的蒸馏酒还没让你学个乖?” 孙杰听好友揭自己的短,赶紧搂住他的脖子央求道:“六子,好兄弟,你可别跟别人说!东家罚了我两个月薪水呢!” 东家虽然招来了会酿酒的师父,还设置了酒坊。但酿出好喝的蒸馏酒难度还是太大了,至少孙杰偷喝的蒸馏酒,除了劲大之外没有任何优点。 傅惊梅也很头疼,她的记忆里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最终只能把各种花酒果酒的方子拿出来。谁知这都是人家古代人玩剩下的,只有葡萄酒还算是新奇,还是因为葡萄产自西域,中原并不多见的原因。 几年中,傅惊梅陆陆续续地买了些西域的水果种子,在庄园里种了下去。这些水果种子并不算稀罕物,很多有钱人家都会买来种。孙杰就特别喜欢吃哈密瓜,恨不得让小米给他弄一个哈密瓜味的香皂出来。 说起这些来自西域的东西,两人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面上也没了笑。有点担忧地并肩走着,踢起路上的小石子。 程川叹了口气,语气难言担忧:“阿杰,你说东家真的会去西域吗?” 第40章 第四十章 孙杰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困扰大家很久了,私心里没人愿意让东家去西域,连虎大人都不同意。毕竟现在修家庄虽算是小有基业,可东家才是大伙儿的主心骨,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 早几年的时候东家提过一次,看大伙都很反对,估计她自己也觉得实在不安全,便也没再提起。可两年看下来,东家说得的确有理,不管是他们下一步要卖的化妆品的原料,还是西域那边的物产,都对修家庄大有用处。这一趟西域之行,恐怕是迟早的事。 其实程川也没有那么反对东家去西域,毕竟今非昔比,如今无论是最重要的护卫,还是钱财,都未必不能支持着他们闯闯西域了。就连庄子,也有了自成系统的运转方式,不用东家费心。但说归说,西域万里之遥,哪有那么轻松? 正思绪万千,就听孙杰说道:“前两天你去南边查粮账,我不是回东面主宅汇报进度吗?晚上在东家那吃的饭,我听阿舟说,东家可能要先去草原一趟。” 妹子不和自己报信,反倒是告诉孙杰这小子。程川心里有点发酸,有种自家白菜被拱了的不爽,但他没来得及多想,就奇道,“是从草原经过吧?毕竟去西域肯定要走草原的。” 孙杰若有所思,摇摇头:“不是,胡部把住了西域商人过来的路,所以草原那边有一个很大的西域商人的聚居区,东家怕是想去那里先探探口风。” 好主意!程川心里赞道,转而又有些放心不下。草原也不太平啊,胡部虽然几乎不会攻击商队,但也对中原人没什么好感,而且东家还是个女子 “别说这个了,东家的决定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今晚去哪吃?”孙杰精神起来。 想到东家地给自己葡萄干时,手指划过掌心的感觉,程川鬼使神差地说,“去主宅吧!” 孙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啧啧道:“惦记阿舟了吧?我倒是没意见,不过咱们现在离主宅得有两个多时辰的路呢!主宅开饭早,估计天一黑就该吃上了。” 刚才话刚出口,程川就有些后悔,此时也找补起来,“也是,我是想着反正咱俩住在东边,就算在这里吃饭,之后肯定也得回去的。摸黑走总是不太方便,还不如早点回,去老宅蹭饭。” 孙杰一拍头说果然还是六子你脑袋好使,那咱们就别废话了,干脆也不必坐车,跑回工坊去借两匹马,骑回去更快。半大的少年最喜欢骑马射箭之类,一贯少年老成的程川也不例外,两人折回工坊,不久就快马出来,一路扬尘而去。 等他们跑回主宅栓好马,已是夜幕高悬,繁星如沸。主院外的护卫都是精壮的汉子,见是他们俩,寒暄一番后便放他们进去了。 二人还没等近前,就被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定住了身形。只见一位精干的中年女人旋风般刮过来,吓得两人齐齐后退。 “你们俩怎么又是灰头土脸的来?屋里才擦干净,你们进来就又是一层土!还不快去给我掸干净!” 所谓朝登紫陌,暮踏红尘,绝非虚言。古代都是土路,纵马扬鞭看着潇洒,跑到地方身上就是薄薄一层土。两个小子缩着头忍着饿,被一个半大小子带着去收拾自己了。没办法,甘嫂子实在太可怕了,别看她只管着主院的内务,可就连那帮五大三粗的守卫都敬她三分。 等两人收拾完,饿的肚子直叫,甘嫂子才勉强点了头,告诉他们东家和夫人吃过饭了,现正在暖阁那边吃酸奶。两人心中叫苦,赶紧往暖阁走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就有个黑不溜秋的男孩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笑嘻嘻道:“杰哥川哥,东家和夫人叫你们进去。” 程川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东家院子里从不叫人在外面守着的。一是她心善,总怕守夜的人冻出个好歹;二是有虎大人在,这附近的动静逃不过东家的眼睛。 两人前后脚进了屋子,迎面便扑来一股柑橘的清香,屋内设着巨大的浅黄色雕花木榻,背后立着黑漆螺钿多宝阁,榻上的花瓶中插着意态舒展的红叶。 榻上坐着几人,夫人披着稍厚的藕色小袄,手中捧着淋了樱桃酱的酸奶,用小瓷勺吃得姿态优雅;一旁的东家则正相反,穿着轻薄的茶白色上衣下裤,坐姿歪歪扭扭,正要去舔盅盖上的酸奶,见到他们来了赶紧掩饰性地笑笑。 虎大人看见他们,倒是出乎寻常地热情,大声问:“你们吃饭了吗?今天阿舟做了樱桃派哦!” 程舟闻言,拼命地给哥哥使眼色。谁知孙杰抢先一步说:“真的?太好了!我们都快饿死了!” 说完见程舟狠狠瞪他,才意识到怕是虎大人撺掇着他们吃,趁机蹭上一两个。 孙杰又赶紧把话圆回来:“不过樱桃派太甜,还是之后再说吧。” 傅惊梅不厚道地笑出声,对大虎说:“怎么样?说了他们不会上当吧?今天樱桃派就你吃最多,这么下去你真要成球了。” 大虎见计划没成功,也不理会他们了,几下窜回傅惊梅身边,大叫:“好你个没良心的铲屎的!亏我还站在你这边,支持你去草原!白眼狼!” 程川和孙杰对视一眼,都捕捉到了虎大人话里的信息。所以是真的了?东家要去草原?他们刚才是在商量这件事? 傅惊梅嬉皮笑脸地抱起大虎举高高:“小的这都是为了陛下啊,陛下您今日开恩,明儿给您做小油鸡成不?”大虎被她哄高兴了,勉为其难地趴下让她撸了两把。 程川和孙杰才想要细问,就听裴柔之笑道:“饿了吧?阿影已经去取晚食了,有什么话,吃过再说也不迟。” 这么一耽搁,阿影从外面提着食盒回来了,一打开盖子就是两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手擀的面条格外劲道,浇着干蘑菇和猪肉丁做的臊子,那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两人也不客气,坐在屋里另一边的桌子前吃起来。 这么量大实惠的菜式一看就是东家点的,夫人喜欢精巧清淡的饮食,恨不得一个面果子上捏出百八个花样。北地米价昂贵,主食还是以面为主,就连东家和夫人,也吃面食胜过于米。 他们这边吃着,就听东家和夫人商量起了去草原带什么货物,守卫带多少,路上走哪条线,等等。两人心里的疑问都叠成小山了,也只能按下性子听着,不敢插言,只是那吃面的速度足足快了倍许,看得阿镜在一边都替他们噎得慌。 放下筷子一抹嘴,孙杰就想说什么。傅惊梅和裴柔之这会也商量完了,两人对坐着喝蜂蜜红枣茶。见他们吃完,又让人上了酸奶,这才原原本本地讲起了她们的计划。 起初裴柔之并不同意傅惊梅的打算,在她看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作为庄子中心的傅惊梅怎可去冒这样的风险。 但傅惊梅也是早有准备,摆数据讲道理,掰开揉碎了讲了半天,总算让裴柔之不得不承认,想要开发新产品,还真就得接触到西域商人。而前往草原的胡商聚集区,的确是安全性最高的折中办法了。 见裴柔之点了头,傅惊梅才总算松了口气。毕竟她要是出远门,只有把事务交给裴柔之,她才能放心。富贵险中求,想要突破现在的局面,不冒点风险是不可能的。比起彪悍的胡人,傅惊梅觉得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累世大族更难搞。 何况她已经打听清楚,草原各部族对大梁人虽然没什么好感,但也极少难为商队。毕竟他们也是要靠着商队获利,交换必须的商品的,真得罪了商人,没人来了怎么办?所以她只要带足人手和抢手的货物,想必那些胡人也没有为难自己一个小小商贾的理由。 如今前往草原已成定局,剩下的就是怎么配备出行的人手,并且稳住庄中的事务了。为了不引起北地商会的注意,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她去草原这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反正平时修子丕也是足不出户,想必不会引人注意。 出发时间定在了来年春天,那时北方水草丰美,各部落的生活也好过,是最适合行商的时机。 桩桩件件都商议好,傅惊梅想到即将到来的草原之行,心里按捺不住地激动。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吹面不寒杨柳风,眨眼间,修家庄的树枝隐隐见了绿意。 傅惊梅已清点好随行的护卫,最近正忙着装填固定货物。此行主要是去探探口风,看看能不能和胡商搭上线,所以交换用的货物从简,只派人悄悄采购来了丝绸和茶叶。 除此之外,特意打造的多功能抗震马车,野外露宿需要的生活用品,急救用的药品绷带和酒精等等,不一而足。 蒋铁匠还没能成功炼制出钢,但也根据傅惊梅给出的思路,将铁改造得比以往更坚韧了些。这次护送她出远门的护卫,人手配了把开血槽的新铁刀。 他们中大多是镖师,走南闯北经验丰富,是行中的好手。按理说,这么一批人是极难收拢在一起的,常年在刀口上舔血,身手不输那些前线拼杀出来的老兵,但也散漫惯了,极是难管。 但裴柔之招来的这些镖师要么是年纪大了,要么是想金盆洗手,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就没有哪个是野心勃勃,奔着出人头地来的。因而到了修家庄后,他们练练武,带带徒弟,无论是出门运货,还是护送东家都是轻省又安全的活计。 而且,他们的家人都被安置在庄中,儿女有书念,媳妇也有活做,生活简直不能更美。就连此次去草原,东家也许诺回来后每人都有“奖金”,一旦有个好歹,家中妻儿老小都有庄中养着。 如此一来,镖师们算是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况且他们中有很多人曾往草原去过,都知道那边只是艰苦,却并不如何危险,当下拍着胸脯和夫人保证,绝不会让东家少一根汗毛。 万事具备,这天阿镜捧着盒子迈进主屋,就见傅惊梅身上套着个银灿灿的东西,正对着全身大铜镜反复观看。见她进来,傅惊梅高兴地问道:“防蚊的药拿来了?你快看,工坊送来的锁子甲。” 这个时空的高级将领已经有使用锁子甲了,所以傅惊梅让工坊做的时候,他们着实吓了一跳。不过想想,现在工坊里犯忌讳的东西还少么?总之大家关起门来自己用,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阿镜见东家身上的锁子甲环扣十分细小,也笑了:“有了这个,想必夫人能放心了。” 傅惊梅打开阿镜手中的木盒,从里面挑出点闻了闻,一股浓烈的草药气息冲得她打了个打喷嚏。她摆摆手,对着阿镜指了指放在边上的另一件锁子甲,说道:“快去试试,那件是你的。” “我也有?”阿镜愣了愣,还是把锁子甲套在了身上,凉凉的还有些沉。 傅惊梅好不容易从药膏的气味中缓过来,这次她带了不少防蚊虫的药膏,熏香。虽然只是春天,但谁知道会不会耽搁些时日?夏天草原上的蚊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起落间就是一个大包不说,总要很久才能消下去。 她本来不想带着阿镜去,毕竟明面上自己是个男子,阿镜可是个姑娘。但阿镜是铁了心要跟着,她想了想也觉得有个妹子在,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不说,也能为她的女子身份打个掩护,最终点头同意了。 庄中的事项都交给了裴柔之,有程氏兄妹、孙杰协助,傅惊梅并不十分操心。反正平日里她也不大参与日常管理,何况她等了两年,就是为了让庄子能自我运转起来,好能放开手脚去做别的事。 为了掩人耳目,她在车上只装了价值较低的货物。真正的好东西和必备的金银,都放在了大虎肚子里。出行的衣物一律走实用俭朴路线,以免被人盯上。 因为要保密,傅惊梅只带着货物和护卫们悄悄离开了庄子,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连那些护卫的家人也只知道他们要去押送一批货物,出个远门。 之前庄上常有这样的情况,有时香皂的新品出来后,冯家来不及调人来取,东家也会派人送过去,所以没人把这事放在心上。极少数知情人除了茶饭不思几日,也唯有暗自祈祷,东家此次定要平安归来。 此刻,用障眼法骗过守卫的傅惊梅,已经坐着辆灰扑扑的马车出了平关城,一路向北去了。其中诸多不便,风餐露宿不必多言,沿途只见山势渐缓,植被从树木逐渐变为低矮的灌木。极目远眺,能望见天边地平线上残阳如血,把平坦的大地染成赤色。 眼见天色渐晚,两侧山中传来咕咕虫鸣,纵马走在前面探路的陈弘吹了个两短一长的呼哨,队伍当即停下。因为晕车选择睡觉的傅惊梅,也被惯性带得醒转过来,见大虎正坐在自己身前,目光炯炯地守着自己。 阿镜明显比她更适应这种艰苦的生活,此刻中气十足,撩起帘子问为什么停下。镖师们都有自己的传讯规矩,傅惊梅和阿镜在出发前恶补了一阵,知道两短一长是“原地停止”的意思。 陈弘从前面跑过来,下马行了礼,说再往前走个小半天的路,就要进入草原了,不如原地扎营过了今夜。 这是位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身材健硕,脾气热情爽朗。他家往上三辈都是镖师,还曾有个不大的镖局。至于为什么他家有镖局,却带着老母亲跑到庄子来,想必也是个不怎么愉快的故事。 此时后面负责押货的杨晏也走了过来,解释说进入草原的第一晚,必须有足够的时间探明周围,方能安营扎寨。今日若是摸黑靠近草原不太安全,在此处扎营更好。 听了两位领头人都这么说,傅惊梅便点点头,从车上走下来,活动僵硬的腰腿。出发前她临时抱佛脚,学了学骑马,以防万一也好逃命。不过作为运动细胞不发达的宅女,她勉强上马跑几步就被颠得浑身散架,现在也只能说是不会掉下来而已,骑马赶路是别想了。 其他镖师们早已巡查完四周,在一旁生火扎营,驱赶草丛中的蛇鼠虫蚁。阿镜也过去帮忙烧水做饭,傅惊梅抱着大虎来回踱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你还能更没用点么?坐车都这副德行!”大虎语气很是嫌弃。 傅惊梅颠了颠怀中那一大坨猫:“你还好意思说?是谁走两步都嫌累,非要我抱着的?” 没等大虎反驳,她又叹了口气:“算了,还没谢谢你呢。你不点头,我也不可能出来的。” 大虎沉默了几秒,少见地流露出认真的表情:“谢就不必了,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来?为什么这么急着赚钱?我明明没从你的灵魂里感受到渴望。” 大虎向来是只很耿直的猫,有时候还有些中二。它跟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是直球进攻,说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而不是像裴柔之,爱玩“我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想听你说”的对话游戏。所以尽管大虎有时很不靠谱,但傅惊梅觉得和它相处很安心。 “我想回家。” “回现代么?可你的身体早都成碎片了。” “那我可以去鬼屋混饭吃,也算是本色出演。” 听起来傅惊梅是想开个玩笑,但大虎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了她半晌,问道:“你是想回去见你爸妈?” 傅惊梅没吱声,踩着脚下的小木棍碾来碾去。 “你就算是回去,他们也不一定会认出你啊!”大虎看上去很费解,“你在这边混得不错,妹子小弟都有了,真想回现代当个普通人?” 其实大虎不明白傅惊梅是怎么想的,他们族群的经验之谈,人类永远舍不下权势富贵。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尝够了高高在上的滋味,谁愿意做个普通人呢? 傅惊梅笑笑:“我当然也想暴富啊,以前天天幻想上新闻,一堆人在网上分析我的成功之路,收获无数粉丝什么的。” 她的声音很轻,“那样我爸妈能指着我的照片跟牌搭子们吹牛,说这是我们老傅家的骄傲。我爸爱喝点小酒,我就给他买个酒庄,想喝啥喝啥;我妈想买衣服呢,我就挥挥手,一帮大牌冲出来,捧着新品给她挑选”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在描述脆弱的梦境,“现在我觉得,能再看他们一眼就很好了。” 大虎不知道该说什么,它对人类有限的了解来自于动漫。每次有人一脸伤感,正义的主角总会拍拍那个悲惨家伙的头。于是大虎也伸出爪子想要效仿,可它的腿有些短,最后只能拍了拍傅惊梅的脸。 傅惊梅握了握猫爪子,用活泼的语调说:“所以我们快点暴富,然后就能过上有空调和新番的日子啦!” 不远处飘来阵阵肉香,多亏阿舟把调料做成了块状,放进汤里调味,方便又好吃。撒进去肉干、干蘑、木耳和附近找到的野菜,就是美味又营养的汤。把干干的面饼泡进去,吸饱汤汁后又软又香。连走南闯北惯了的杨晏都说,赶路的人很少有吃得这么好的。 这一带荒无人烟,更没有山匪,因此只留下几个人巡逻。众人一群围着火堆,说说笑笑。傅惊梅在车上晃荡了一天,中午只吃了几块干扑扑的糕点,此时也是胃口大开。况且有大虎在,她并不担心有人靠近。 但世事无绝对,镖师也好大虎也好,都没发现此刻不远处树上,有道蛰伏许久的黑影。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这天晚上傅惊梅睡得很不安稳。 其他人就地扎起帐篷,拿出庄子上特制的睡袋,很快睡熟了。守夜的人烤着篝火,凑在一起喝点酒驱寒。 傅惊梅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过夜,心里发虚。反正第二天她可以在马车上补眠,就睁着眼睛盘算接下来的安排。 大梁朝建国已久,对西域的贸易曾经非常兴盛,有过发达的陆地商业网络。直到近五十年,西面的吐蕃兴盛,截断了原本的商路,胡商们只好改道草原,和胡部形成了某种互相依存的关系。至于大梁的海上贸易,范围还仅限于南洋各国,大小船只往来运送沉香、丁香、龙涎香等珍贵香料。 也许是本朝风气使然,朝廷也愿意通过互市缓和与胡部的矛盾,只是参与互市的私商必须持有官府特制的符传。这难不倒傅惊梅,她运送的货物量不大,又在郡守府混了个脸熟,自然没费什么工夫就拿到了符传。 铁、兵器、马匹、铜钱之类的违禁物品她当然不会带,盐也算是受管控的物品之一,带不了太多。但准备良久的傅惊梅自然也有对策,她对自己的商品还是很有自信的。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尖利的马嘶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惊醒了她。 陈弘昨晚守前半夜,所以天才刚蒙蒙亮就爬起来,指挥着其他人烧水喂马。看着其他人还没醒,他也乐得偷会懒,四下看着没人,掏出东家给他们配的新刀左看看右瞧瞧。 看看这银滑如镜的刀身,都能跟军中大将那些千锤百炼的佩刀相比了,虽然队伍中的护卫都佩上了新刀,可这样好的刀也只有他和杨晏才有。 炼钢是庄内的最高机密之一,陈弘自然不可能知晓,只以为刀是东家花重金请巧手工匠打造的。这无疑让他和其他护卫多了一重感激,觉得东家对他们有知遇之恩,毕竟如果不是认可他们的才能,如何会以宝刀相赠? 就这低头的工夫,陈弘再抬头时,只见前方已悄无声息地立了个手持双刀的高大身影。那人背对阳光,面容服饰皆看不清楚,但这样大开大合地拦在他们的路中间,想也知道来者不善。 陈弘家中世代走镖,什么事没见过?当下也不慌,和身边几个护卫对视一眼,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握紧了刀柄,警惕地打量起对方来。没想到,那人对绕着他形成包抄之势的守卫们视若无睹,站在原地没动,只死死盯着他。 陈弘心里一紧,暗道这番怕是遇上了硬茬儿,对方既如此托大,必定身手不凡。当下他更是提点起十二分精神,静等对方动作,谁知那人竟就僵持在那,既不说话也无动作。 此时,后面守着货物休息的杨晏也匆匆赶来。见此情形,心知来人恐怕非是要下死手,多半只求个买路财。他往来南北多年,熟知这里面的门道,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用绿林道上的黑话问对方有何目的。 谁知对方听了,仍旧一言不发地站在那。这下杨晏和陈弘都有些摸不到头脑了,还是杨晏眼睛尖,发现那人的视线一直随着陈弘移动,似乎是在看着陈弘的刀。 正在僵持之际,那人对着陈弘开口说话了:“把你的刀给老子。” 他的声音低沉,似乎是从胸腔发出来的,带着股微微的鼻音。说话方式生硬又暴躁。 混他们这一行的,刀就跟命差不多。陈弘毕竟年轻些,一听对方要自己的刀,又是这等语气,立刻下意识认为他在挑衅,不等杨晏出声就冷哼道:“要我的刀,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来取!” 那人竟不多说一字,陈弘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像支离弦快箭,骤然欺身向前。陈弘这等镖局练出来的好功夫,连那人衣角都没碰到就两眼一黑,被打晕了过去。 周围的护卫都被他的身手震住,可他们也曾常年在生死线上讨生活,二话不说拿起刀剑,把这人团团围住过起招来。那人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身手迅捷招式狠辣,一会功夫护卫们都被他揍翻在地,哀嚎阵阵。 杨晏也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人只要陈弘的刀,并没有歹意。那些护卫们也都只是被打在痛处,却没伤了筋骨。他正想上前与之攀谈,就见东家的帐帘一挑,钻出来两个人。那人也察觉到动静,闪电一般回头望向帐篷。杨晏见状,心中叫苦不迭,东家这个时候出来做什么? 傅惊梅听见附近的刀剑声时就拉着阿镜躲在帐子里了,她们不会武艺,出去也是添乱。但是有大虎在,倒是也对外面的情况清清楚楚。 傅惊梅觉得既然这人想要刀,就息事宁人给他好了。她听大虎说了这人没有恶意后,就不顾猫的反对,把它塞进了帐子的一个隐蔽角落,咬咬牙走了出来。 自以为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傅惊梅,视线才落到他身上,就被吓得不清。 这个从天而降的人,脸上戴了个赭红阔口的萨满面具,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两颗虎牙,这让他看上去更像是某种择人而噬的兽类。身上的衣服是简陋的原麻缝补的,看起来歪歪扭扭,露出了小片麦色的皮肤,锁骨上横亘着一道显眼的狰狞疤痕。 不等傅惊梅发话,那人已旋风一般冲到她面前,她吓得刚要倒退一步,就感到脖颈上一凉。 心里问候了这疯子的全家,她给要冲上来的阿镜抛了个严厉的眼神,强笑道:“呃您是想要我护卫的刀?”那人的剑虽然只是松松地搭着,但傅惊梅觉得他随时都能削掉自己的脑袋。 “你小子还算是识相!快把刀给老子拿过来!”那人嚣张地说,语气凶悍。 见傅惊梅点了头,杨晏走到晕过去的陈弘面前解下刀,远远抛了过来。那人把架在傅惊梅脖子上的刀一收,身体利落地向后弹出,伸手握住刀柄顺势抽出,剑身就划过明亮的清光。 阿镜几步冲上来护住傅惊梅,见那人只顾着看刀,两人也默默地和他拉开距离。 “这位好汉你看,我们东家也把刀给您了,您是不是放我们过去?”杨晏赔着笑,暗中踢了一脚陈弘。 那人似乎对刀十分满意,对着杨晏咧出个狼笑来:“老子的刀向来是两把,你的刀也留下吧!” 这话一出,就连老成的杨晏都面露怒色,傅惊梅抢在他前面问道:“杨护卫的刀也给你,你就放我们走?” 阿镜身体本有些抖,可她见东家发话,还是强压着恐惧装出平静。她是东家的贴身婢女,绝不能让贼子看笑话。 那人仰起头,大声道:“废话!老子一向讲信用!再说你这些护卫们这么没用,我留下做什么?” 守卫们见这人言语粗鲁,行事凶悍暴躁,心中又怒又怕。傅惊梅也十分忐忑,但还是硬起头皮,让杨晏把刀给他。反正随行的车子里还有备用的刀剑,虽然没这个好,但也不差多少。重要的是度过眼下难关,刀的话,大不了之后再补给陈弘、杨晏二人就好了。 那人拿到了刀,大喜之下轻轻跃起,脚在就近的树干上一蹬,挥刀砍向树枝。众人只见他身影一晃,那高处人臂粗的树枝便应声而落。他似乎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转身从树干后拖出一个大包,扔给杨晏。 “老子不白要你们的刀,这个和你们换!” 杨晏壮着胆子上前打开一看,发现是几张上好的狼皮和狐皮,脸色好看了几分。心想这人恐怕是个蛮子,虽不通礼数,但好歹不是什么强盗之流。 谁知幽幽醒转过来的陈弘没搞清状况,以为这人想羞辱他们,没忍住出言讥讽道:“凭这几张皮子,就想换我们东家的好刀?”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此言一出,杨晏几乎想再踹他一脚。何苦又激怒这暴徒? 可话已经出口,他只好悄悄往东家那边移了移,以防不测。傅惊梅心里也叫苦不迭,此番若侥幸逃出命在,一定好好管管陈弘急躁的毛病。 不曾想,那人被陈弘怼了,反倒有些心虚起来。半晌硬着语气道:“那你们还要什么?” 众人齐齐愣住,谁都不知道他这是唱得哪一出,这年头的劫匪都这么好说话了? 这会傅惊梅渐渐冷静下来,终于有胆子打量起这个不速之客。 此人细腰长腿,要是放在现代,无疑是个行走的衣服架子。他的袖口和裤腿扎地很紧,露出的皮肤上可见犬牙交错的疤痕,衣服破旧但洗得颇为干净。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是微微带着鼻音的低音炮,还有点点少年的青涩 等等,少年? 傅惊梅终于知道违和感从何而来了,此时脑海中也响起了大虎的声音,“什么嘛?只是个小鬼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铲屎的,下次你再敢把我塞到箱子里,我就闹了!” 老江湖杨晏也发觉了不对。这个人的年纪似乎并不大,可最奇怪的是,他的打扮是三十年前走江湖人的旧样式。 在杨晏还小的时候,父亲和叔叔们都是这样的打扮,现在走江湖的早没人这样穿了。这人独居这荒郊野岭武艺高强,又是这副打扮瞬间,几个猜测浮上杨晏的心头, 知道对方并非穷凶极恶,傅惊梅的畏惧去了大半,见他似乎真想要用东西交换,开口道:“既然是交换,那你可否先回答几个问题?” 萨满面具后的人似乎不大情愿,使劲用刀戳了戳地面,哼道:“有话快说!” “你是谁?怎么找上我们的?又为什么要换刀?” “老子是谁你不用管!昨晚你们在森林边上煮汤,踩了老子的地盘,当然要来看看!” 众人神色一凛,这么说他昨晚就盯上他们了?那期间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发觉异样的,这岂不是说,就算此人想杀死他们,也是轻而易举? 大虎更是不可置信,它昨晚一直感应着周围,却也没能感应到他的存在。这人连它都能瞒过,绝对是个威胁。 面具人还是没告知名字,也没回答为什么要刀。傅惊梅怕激怒他,也不好追问,只希望能赶紧送走这尊大佛。 “我们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就这么交换吧。你放我们走,咱们当没碰过面。” 杨晏暗暗点头。东家是对的,不过是两把刀,把人打发走,早点启程才是正经。 然而,那人见他们什么都不要,反而急躁起来:“不行!老子可不会白占便宜!你们必须说一个东西出来和我换!” 有便宜不占,这人什么毛病啊?傅惊梅简直想扒开他的脑子看构造了。 她忍着气,挤出僵硬的笑:“不如你说出个东西来,可以的话我们就换。” 那人一听,瞬间仿佛被击中了要害般,底气不足地陷入了沉默。这会大伙也都看出来了,此人怕是身无长物,压根没什么拿得出手,那些皮子大概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尴尬持续了良久,萨满面具下的人终于开口了:“喂,你们是要去草原吧?前面的路走不通。我带你们绕路,算作刀的报酬,怎么样?” 陈弘冷笑:“谁都知道从前面的路去草原最快,你说走不通,有证据吗?” 眼见那怪人又要发火,傅惊梅狠狠地瞪了陈弘一眼,接口道:“不是我们信不过你,但往草原的商队向来走这条路的。” 那人语气照旧很凶,细听之下却又有几分得意:“你们的消息太过时了,今日老子不妨教给你们知道。一周前下大雨,前面出了个沼潭,除非你们插上翅膀,不然谁也过不去!” 听了他的话,陈弘和杨晏均是面色大变,马上点了两个护卫去探路。其他人面色也都不好看,傅惊梅见此,只好吩咐先原地扎营做饭,等弄清情况再说。 按理说这会该吃早食了,可众人都没什么胃口,唯独那带着面具的人眼睛不住飘向大锅。 阿镜把干硬的面饼放在锅中蒸软,从随行带的火腿中切下厚厚一片,又掏出个罐子挖出洋葱酱抹在面饼上。 傅惊梅本不欲和面具少年多打交道,可之后说不得还要靠他带路,于是主动开口,邀请对方一起吃饭。 她是好意,面具少年却会错了意,觉得这是来自手下败将的讨好。他倒是半点没客气,接过大吃起来,五个饼转眼消失。 一直等阿镜的白眼快翻上天了,才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杨晏和陈弘急忙放下手中的食物迎上去,和探路的人交谈起来。 正如面具少年所说,前方与草原交界处有片沼塘,马匹难行。事到如今众人也没了法子,即便对这个面具少年心存芥蒂,也不得不靠他带路。否则这一带地形复杂,没人带路怕是真过不去。 自从发现自己没能感知到面具少年的存在,大虎就一反常态地沉默,此时它突然开口赞同让面具少年带路,希望能趁机搞清原因,避免以后类似情况的发生。 事已至此,哪怕再不情愿也别无他法。傅惊梅与面具少年约好,由他将商队带到草原就算两清。面具少年也不废话,见他们收下了自己的皮子,当即把刀一收,掏出还没吃完半个面饼吃起来,压根不在乎周围人敌视的目光。 被迫要和这么一位暴力分子同行,加上原本小半天的脚程被生生拉长到好几日,队伍中的气氛不由得沉闷而紧绷。 傅惊梅和阿镜也没了看风景的心情,爬上马车默默赶路。一时间,只见那面具少年骑着马在最前面领路,后面的车队缓缓移动着,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精气神儿。 傅惊梅原本就有些晕马车,气氛压抑之下倒是更严重了,在车里吐得天翻地覆。她心中存着事,之前压根没吃进去什么东西,又不肯因为自己耽误了车队的行程,因此只让阿镜取来晒干的银丹草泡水喝,含着梅子干压住反胃的感觉。 银丹草和薄荷很像,喝起来最是清爽提神。但她们在马车上,解手多有不便,也不敢多喝。 熬了半日,总算日暮西斜,车队行至地势平缓处准备扎下帐篷。傅惊梅下了马车就直接进帐休息了,阿镜看着东家惨白的脸色,恨不得自己替她受了这罪才好。 没人和面具少年说话,他也浑不在意,翻身从马上一跃而下。拍拍马身,那马便甩甩尾巴,自去一旁的树下啃食青草了。 面具少年的那匹马神骏非常,通体枣骝色,骨壮筋匀。陈弘和年轻的护卫们暗中羡慕地打量着,喜欢好马好车似乎是男人的共性,对面具少年的不喜并不影响他们对马的欣赏。 见护卫们纷纷开始烧火取水,面具少年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大摇大摆地走进林中,不知做什么去了。杨晏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匹马,目露思索之色。 杨晏从年轻时就吃镖行的饭,各路武艺不说全都熟悉,但绿林道上有名有姓的流派就那么几个。放着野路子的不提,凡是正经拜过师学艺的人,或多或少都能看出其师出何处。 然而面具少年身手一流,招式之间颇有章法,似乎有师承来历,偏偏又透着野路子的灵活刁钻。实在怪哉! 杨晏从没听说过绿林道上有此号人物,年纪轻轻却作三十年前的打扮,明明身无长物,却骑了匹千金难求的大宛良驹。 杨晏摩挲着东家给自己的新刀,越想越觉得他身上透着诸多诡异之处,他奶奶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傅惊梅梦里她在前世的街道上走的好好地,突然被砍了一刀。她反射弧有些长,早先受了惊吓看上去没事儿人一样,这会才显出来。 一只猫爪摸摸她的额头,见她体温还算正常才缩回去。守在帐子外的阿镜端着铜盆走进来,给她仔细抹了抹脸。 “东家,我煮了些汤,您喝点吧?不然身体扛不住的。”阿镜满面忧色,眼圈都红了。 这个时代缺医少药,身体垮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傅惊梅硬撑着坐起来靠在软垫上,打算无论如何往胃里塞点东西。阿镜端进来煮得喷香的肉粥,傅惊梅闻到味就觉得饱了,跟喝药似地一勺勺吃起来。 外面一阵喧哗,应该是有人靠近营帐。阿镜才想出去看看,就听见陈弘愤怒的喝止声,随后一个低沉的男声不耐烦道:“这个更香!老子要喝这个!” 面具少年大剌剌地站在煮粥的大锅旁,陈弘挡在他身前。见帐中的傅惊梅和阿镜望过来,他没有半点不自在,反而咧出个威胁的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阿镜见这人恬不知耻,连东家的粥都抢。当即顾不上怕了,想冲上前阻拦。然而傅惊梅这会头晕地厉害,根本不愿意再闹起来。不过是碗粥,他要就给了算了。 她示意众人不要再争执,阿镜无法,还是往面具少年的碗里舀了粥。她极善于掩饰情绪,纵然百般不情愿,面子上也挑不出半点错来,粥盛了厚重浓稠的满满一碗。 那面具少年见他们这么轻易松了口,倒有点无所适从起来。他端着粥直勾勾地瞧了傅惊梅一会,转身扔下一把灰扑扑的草叶:“弱成这样还来这里,自不量力!这个给你,算是换你的粥!” 他大步走去了烤肉那边,从兔子腿上割下一大块肉。这几只兔子和野鸡都是他打来扔给守卫们的,陈弘和杨晏也没理由阻止,由着他拿了烤饼独自坐一边吃去。 看着他走远,陈弘余怒未消,气呼呼蹲下翻看那把被他扔下的草。看着看着,陈弘面上阴沉之色减缓,显出些惊讶来:“东家,这是库尔草!听说对眩晕呕吐有奇效。” 杨晏这时走了过来,闻言接过他手中的草仔细观看,又闻了闻,才确定道:“确实是库尔草,难为他能找到,这种草非阴面老树树洞中不生,是很稀少的草药。东家,马帮长途赶路后常用这种草煮水喝,能定神止吐,安魂压惊。” 傅惊梅听了心中大喜,让大虎确认没有问题后,交给阿镜料理。 说来也怪,喝了草药汤后,原本混浆浆的脑袋竟然清醒很多,胃里仿佛被烫开了一条路,恶心感完全消失了不说,甚至胃口大开,积累了许久的饥饿感集中爆发。 阿镜看东家终于能吃进东西了,对面具少年的怨气不由得散了许多,甚至还主动给他拿过去了一些面饼。 傅惊梅就着腌萝卜条慢慢喝粥。现在她头脑清醒,情绪也不再那么紧绷,或多或少能捋顺些思路了。 “照你这么说,之所以感应不到那人,是因为他的气息已经被森林同化掉了?”傅惊梅若有所思地问。 明白了问题不出在自己身上,大虎重拾自信,声音上扬了一个度:“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过。那个暴躁男应该是长期生活在森林里吧,比起人类,他身上的气息更像野兽,所以我那时才会忽略掉。” 傅惊梅想起杨晏提到此人身上的种种矛盾之处,调侃道:“没准儿这哥们儿跟《四大名捕》里面的冷血似地,是被狼养大的也说不定。” 大虎成天泡在傅惊梅脑子里看剧,也嘿嘿笑着开脑洞:“或者是什么高人的弟子,在深山老林里练功练傻了。” 说到底,尽管这个面具少年一开始蛮横暴躁,但并未真正伤害任何人,近乎执拗地遵守着“不白拿人东西”的原则。 方才他来换粥喝,很可能是注意到了自己的不适,想送库尔草,才找了这么个理由出来。 傅惊梅觉得这少年有几分可爱。 既然要同行,对方又没恶意,不如自己也示好一二。傅惊梅让阿镜找出厚实些的大号男装,抱着大虎,往面具少年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会大家都吃完了饭,正一堆地围着火堆说话,好不热闹。面具少年并不凑近,独自远远地生起火堆,坐在那里端详才到手的新刀。 她们刚凑近,他便闪电般转过头,夜枭般的一双眼刺向傅惊梅。 傅惊梅早知这人警觉,不急不慌地让阿镜把衣服递上去,见他也不伸手接,便补充道,“这位好汉,早先你送来的药草很有效,只用一碗粥换未免太亏了,还请你收下这套衣服。” 隔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少年思索片刻,仿佛是觉得傅惊梅的逻辑没什么问题,方才粗鲁地一把拽过衣服,前后翻了下就要往身上套。 奈何他身上的衣服有些碍事,袖子那里套不进去。少年挠了挠头,毫不避讳地脱掉了上衣。 护卫队里无人知道傅惊梅是女子,可大家平日很是尊敬她,所以衣衫不整时都会避讳一二,更别说当面换衣服了。 况且阿镜可是知道傅惊梅真实身份的,不禁惊怒交加。她在街上流浪,什么没见过?只有流氓登徒子,才于人前袒胸露背呢!阿镜眉头倒竖,就要呵斥这个不知羞耻的无礼之徒。 “哎!哎!魂归来兮!”大虎叫道,“你的跟班要坏事了!” 傅惊梅终于想起来这是古代,强忍住吹口哨的冲动,拉着阿镜默默背过身去。转头前还不忘在那曲线流畅的背肌上,含蓄地多瞄了两眼。 少年换好了衣服,别扭地这看看,那拉拉,看起来还算满意。 傅惊梅含笑道:“还要劳烦您再帮忙寻些库尔草来,作为交换,您的旧衣服就由我们清洗缝补吧。” 说罢,见那人没有反对,便带着阿镜回到了帐篷。 晚上,给傅惊梅灌好了汤婆子,阿镜埋怨道:“东家也太好心了!让人给他洗衣服不算,干嘛还要帮他缝补?” 被窝里热度熏得傅惊梅昏昏欲睡,她戳戳小姑娘气鼓鼓的脸颊,觉得好笑:“举手之劳而已,这一路还要仰仗他,别计较这些小事儿。” 阿镜看着东家转眼间便睡熟了,蹑手蹑脚地钻进自己的睡袋里。合眼前,她一面祈祷能此次能平安顺利,一面祈祷着早日到达草原,好彻底摆脱这个怪人。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有话便长,无话就短。一队人往草原去,路上不免餐风饮露,夜宿晓行。这日行到一处狭谷,往前能望见连绵的满目碧色。 众人见状,都不禁长舒了口气,看来今日肯定能进入草原了。 陈弘翻身下马,瞪了一眼纹丝不动的面具少年,对傅惊梅禀报道:“东家,前面就是草原了。” 这几天喝了面具少年找来的库尔草,傅惊梅晕车的症状减轻了不少,现下也提起精神,撩起帘子向外望。 她和那面具少年对视,友好地笑笑:“多谢您了,我们继续往前走了,您也一路保重。” 然后她对着车里的阿镜吩咐几声,阿镜跳下来,绕到后面的车上翻出一个包裹,假笑着递给面具少年。 面具少年既不下马也不低头,只用刀鞘挂住包袱结一挑一弹,那包袱便轻轻巧巧落在他手里。 他没有避忌地扯开包袱皮,粗暴的动作看得周围人皱眉。这面具少年似乎对待人接物的礼仪完全没有概念,当真是粗鲁不堪。 看见包袱里修补过的旧衣服,面具少年怔愣了片刻,摩挲了一下细密的针脚。 傅惊梅道:“这里面是您之前换下来的衣服和一包调味块。调味块虽不在先前约定之中,但您给我的库尔草很多,就用此物来抵吧。” 那面具少年听后一言不发,把包裹放好后也不打招呼,竟调转马头,就此远去了。马蹄扬起的烟尘很快消失在密林里。 杨晏走过来对傅惊梅行了一礼:“东家,我看那人走的方向,似乎不是来时的路。您看是不是” 傅惊梅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笑道,“杨护卫想得周到,不过那人武艺高强,真派人跟去了,未必讨得了好。由他去吧。我们尽快进入草原。” 杨晏听完不再多言,继续到后面押送货物。傅惊梅放下车帘,看阿镜还是撅着小嘴,不免有些好笑:“还心疼调料块呢?” 阿镜颇有些埋怨:“东家,你给他点别的不好吗?那调料块我们总共只带十饼,已经用掉了一半,您又送他整整一饼。等用光了,您再吃不下饭可怎么办?” 傅惊梅弹了她一个脑瓜嘣,笑嘻嘻地打趣道:“阿镜快成管家婆了!我看那人总盯着调料瞧,想他生活在山林里,怕是口味也单调得很。送他便送了,只当是留个善缘。” 感到车队开始向前行进,傅惊梅抑制不住地紧张和期盼。来到这个世界好几年了,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就算她早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也不免有些坐卧不宁。 他们即将进入的这片草原,被当地部落称为“疏勒”,在胡语中的意思是“绿色的湖”,据说在水草最为丰美的时候,甸子里的草能及腰高,说是风吹草低见牛羊并不为过。 队伍的护卫中,有不少人都会几句胡语,陈弘是其中翘楚。他家往上几代走镖,都是在西部的这一带,因此不仅会胡语,连西域胡商所用的通用语都能说个大概。 杨晏则和他相反,走镖都是南北向,除了会吴语,还会唱几句江南的酸曲。 疏勒草原因为水土好,曾经引得几个部落大打出手。后来也许是彼此达成了什么协议,草原被这几个部落瓜分成几份。 势力平衡之下,竟让这里成为了通商的好地点。连西域胡商都在这里开通了互市,倒也颇为热闹。 只不过真正的大商人是不屑来这里做生意的,像平关城冯家,他家做的是南货北运的买卖,有时也收些西域胡商手里的货物。 这样的大贾早已有了固定的交易对象,延续多年形成惯性,甚至无需多加过问,最稀奇的珍玩,最贵重的香料就会流入他们的口袋。因此,来这里跑买卖的,基本都是小有薄产的中原商人。 西域最受欢迎的其实是铁器和马匹交易,但这两项都被朝廷牢牢把控着。近几年西域新出现的琉璃杯也很受贵族圈子的欢迎,只是数量极为稀少。 傅惊梅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此行前可是做过很久的功课了。有很多不太被人重视的货品,对她来说都是大好的的商机,而且她准备的货品,也绝对能命中那些西域商人的喜好。 面具少年走后,大虎一下子松弛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同类相斥,大虎对面具少年的嚣张很看不惯,不停嚷嚷着自己若是实力还在,非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哪里容得他装大瓣儿蒜。 傅惊梅挤兑它是大水充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大虎这下炸毛了,独自一只猫在边上生闷气。 知道它过会就会自己好起来,傅惊梅便自顾自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起来,在心里复习了一遍注意事项,包括草原和胡商的基本社交礼仪和禁忌。 修家庄主宅中,裴柔之和阿影、程舟、程川、孙杰等知情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放着张用炭笔写就的纸条,上面只有些古怪的字母。 “自上回的消息后,东家那边就再没有鸽子飞回来了。夫人,您看”一向稳重的程川最先安耐不住,开口问道。 程舟眼圈早已经有些发红,她平时就爱胡思乱想,这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盈盈欲泣的样子。 孙杰倒是最能沉得住气,悄悄在桌下拍了拍程舟的手,又转向裴柔之:“夫人,上次东家说原路线被沼泽堵住,必须绕路。如今比原定时间迟上几日,应该也无大碍。如果能派人骑快马去查探一二,的确更为稳妥。” 裴柔之穿着烟粉色的春衫坐在上首,却空出了主位。她的脸上没有了那似乎纹上去的温柔笑容,看上去有种异样的阴寒。 傅惊梅临行前和她说过悄悄话,并让大虎在她的神魂中种下了梦引。这几年源源不断的金钱滋养,让大虎的能力日益增强,所能用出的法术强度和范围也在扩大。 这种“梦引术”,可以让被施术者看到特定画面和信息,甚至能无视距离的远近。 不过以大虎现在的实力,仅仅能施展上几次而已。因此傅惊梅和她约定,如果真的遇到危险,而飞鸽传书又被中断时,就会用这种方法告知基本情况。 这也是傅惊梅敢于远行的重要底牌之一,她对裴柔之的脑子还是有信心的,整个庄子的资源都归她调配的情况下,一般二般的事情还真难不住这个心似比干的美女蛇。 不过要是遇到裴柔之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傅惊梅八成也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了。 裴柔之丝毫不为众人的焦急所动,冷眼看着那桌上的字条,慢慢分析说:“这张字条是你们东家亲笔所写,字迹潦草,看上去是匆忙写就。” “纵然是要赶时间,也断不会连写字条的时间都没有。最近前方既没有道路塌陷,也没有什么意外的传闻。看来写这字条的时候,他们如果不是在追赶什么,就是在避开什么人。”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裴柔之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想必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还在掌控之中。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信鸽没回来,很有可能是有别的原因。” 她淡淡瞥了下首的众人一眼,眼神在程川身上停了半秒,又轻飘飘略过:“在你们东家没有给我消息之前,决不能擅自行动。” 其他人也知道东家私下留给夫人一条传递消息的渠道,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动用。见她这么说,心也都放下大半,各自喝完茶就告辞离去了。 阿影陪裴柔之走回房间,听见外面下起雨来,密密匝匝地打在廊下,清晰可闻。 阿影突然觉得没有东家的院子,原来这么安静。以前下雨的时候,夫人都是去东家屋子里睡的。因为夫人怕打雷,总要有人陪着才睡得着。 最初那次,阿影半夜被雷声惊醒,就见雪亮的闪电中夫人蜷缩在床脚,长发披散开来,脸色惨白神色狰狞,完全没有平时的温柔高雅,倒像个怨毒的恶鬼。 阿影吓得赶紧跑去主屋喊人,当时东家已经睡下了,阿镜睡眠很轻,门才响了两声就一骨碌起来给她开门,听了这事以后也不敢擅作主张,急忙去叫东家。 东家睡眼朦胧地起来跟着去西厢房一看,也吓了一跳,试探着坐到了夫人的床脚,见夫人没有反应就一点点往里挪,手忙脚乱地拿过被子给她裹好。 这时又是一个响雷炸起,夫人剧烈地打了个抖。东家似乎察觉到了夫人是怕雷,赶忙搂住夫人的肩,絮絮叨叨地安慰道:“哎呀你看你这个小胆,杀人都不怕你怕打雷。打雷有什么可怕的?你要是真的怕,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阿影见夫人情绪比方才稳定了些许,就也支起耳朵听东家瞎掰。大家都知道东家肚子里的故事最多了,偏偏个个稀奇古怪,让人听了上面想下面。 “从前有个人叫杨素,有天他问朋友侯白说,现在有一个几百尺深的大坑,如果你跳进去的话,怎么出来呢?侯白说,我只要一根针就能出来。在脑袋上扎一个洞,把水放满一坑,就能游上来了。杨素说,你头脑里哪来那么多水?侯白说,要是脑子没进那么多水,干嘛跳进那么深的坑里?” 守在门前的人都努力地忍着笑,东家这信口开河的本领还真是 阿影小时候听说书人讲,前朝有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纵马游春时经过田埂,看见被砖石压住的小苗。这位大人当即下马,亲手挪开砖石。 阿影觉得东家就和那位大人一样。他们身上似乎都有着一种特别的东西,让人心向往之。 那以后,凡是雷雨天,东家都让阿影把夫人的用品搬去主屋,有时候干脆叫来大家一起通宵玩乐,玩狼人杀打叶子牌,屋子里的笑声盖得过屋外的雷声。 “阿影,你们东家那边每天都有打扫吗?”裴柔之忽然如此问了一句。 阿影:“是的,夫人。”她试探性地说,“夫人要去东家那边睡吗?” 裴柔之没说话,抬了抬手:“去那边看看吧。” 阿影如今被训练得和那些世家仆从没什么两样,礼仪规矩周到的很,见状立刻托着裴柔之的手,往主屋走去。 如今阿镜不在,只有两个管着打扫的小丫头,这会正蹲在炉子下吃铁蚕豆。见裴柔之过来,都跳将起来,高兴地大喊:“夫人!” 阿影心里好笑,主屋这边的人都跟东家差不多,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西厢随便哪个小丫头出去,举止都胜过她们许多。 每次东家哀叹自己的丫头没有夫人的稳重,阿镜姐就说这叫,挨着金銮殿,准长灵芝草;挨着茅房,准长狗尿苔。东家也不生气,往往会摸摸自己的耳坠,也笑起来。 相比之下,夫人的笑虽也说不出地好看,却总像用尺子比着做出来似地。 裴柔之款步迈进主卧,见床铺整整齐齐,没有一贯乱放着的零食账本和“工作笔记”。 她索然无味地转过身,目光无意中扫到床上被帐幔遮住的一角,露出一个巨大的阴影来。 她几步上前,仔细看去,发现那是只半人高的毛绒熊。面料用的是古铜色的单面漳绒,两只熊眼用的是黑曜石,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绣坊做出来的。 翻过来,熊的背面绣着几个不伦不类的篆体字:“镇雷兽”。 见她只顾着瞧那熊,两个小丫头也凑上来笑嘻嘻地说:“夫人,这是东家走前放这的,不让我们动,也没说是要干嘛。” 裴柔之颠了颠那只丑了吧唧的熊,里面填的是粟米壳,捏了两把熊肚子,手感意外地不错。她抱起那只熊,对两个小丫头说:“是给我的。” “这么早就回帐子睡觉,你们的头领也太弱了吧!”那日松在背风处用碎石搭起炉灶,翻烤着上面的猎物,肉上的油脂滴下来,火焰猛地窜高了一截。 这些中原人简直像羊羔一样柔弱,他们的头领看起来更是弱不禁风。在草原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都能带着弯刀去打狼了。 “我们的头领第一次来草原,不太适应。”陈弘拿木棍捅了捅火,用胡语对青年说,“不过明天就到互市的地方了,还是按老规矩,过路费用茶来抵?”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那日松是铁敕族族长的大儿子,也是陈弘在草原上的熟人。 但凡想成功和胡商搭上线,商队都必须先靠上一个草原的部落。美其名曰为中原客商带路,其实就是监视他们的行进路线,不让中原人窥伺草原的情况。 把人带到地方后,中原客商还要给带路的部落一定数量的“过路费”,通常用盐或茶来抵扣。 中原商人对此也没什么不满,草原上看起来天高地阔,可潜藏的危险一点不比林子里少,有部落的青壮带路,他们赶起路来也有底气。何况他们只是来求个财路,对草原部落的生活没什么兴趣。 铁敕部只是疏勒草原上的一个中型部落,无论是牛羊马匹还是人口数量,都远不能和那两个最大的氏族相比。 但这些部落也有他们的生存之道,俗话说蚁多咬死象,数个中型部落联手,竟也形成了不小的势力,从大部落瓜分的草原上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两大部落之间的明争暗斗,让小部落们有了发展的缝隙。再加上互市的好处不多,不涉及到草场、牛羊这类关乎命脉的东西,还能换来生活的必需品,大部落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然,那些最富有的大商人自然和大部落合作,小部落们只好向着傅惊梅这种小商人伸手。 铁敕族的情况就差不多如此,他们原本合作的那个商队嫌弃油水太少,不再往草原跑了。族长心急如焚,实在是茶和盐对部落万分重要,不能断档。 他赶紧让部落中的孩子们找下家,一来二去就搭上了从前打过交道的陈弘,牵上了线。 草原上是幼子守灶制度,年长的儿子们在成年后都要自己挣前程。傅惊梅的队伍行进缓慢,事又多,那日松还如此耐心,也是因为他是长子,要为自己打算的缘故。 平心而论,那日松并不在乎做交易的商贾是什么样的人,他所要做的就只是看着他们,把人带到地方,再收下“过路费”而已。 然而这次商队的头领却和以往有所不同,他看起来太年轻也太真诚了,让那日松觉得很有意思。 而且这个商队里还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比如晚上他们不会直接睡在毡子上,而是会钻进一个袋子里睡觉,又暖和又舒服。 守卫配备的刀也无一例外锋锐非常,令那日松很是羡慕。他甚至悄悄想,等和这个商队的主人再熟一些,就和他商量,看能不能换把刀。 帐子内,躺在睡袋内的傅惊梅和大虎在识海中交流着。 “进入草原后,原本的传讯方式都不能用了。梦引术还要留给关键时刻,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以为我的法力是大风刮来的?只是梦引术就耗光我攒了很久的能量了。” “这样的话难办了啊,按现在的脚程,哪怕一切顺利,回程也至少推迟半个月。庄子的运转我倒是不操心,主要怕他们乱了阵脚。” “有裴柔之那疯女人在,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再说你走前不是说过,也许会有这类情况发生吗?”大虎听起来居然挺乐观,草原的饮食明显对了它的胃口,这会吃得肚子溜圆。 傅惊梅摸了摸它柔软的肚皮:“之前碰见的那商队,是要返回平关城的。我托他们给庄子里带了信,希望能收到吧。” “明天就要到互市的地方了,你快点换完东西,早点回去不就行了?”大虎舒服地伸展着身体,胡子上挂着油花。 “哪有那么轻松”她探手取下挂在一边的帕子,给大虎抹了抹脸,“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要试着找个长期合作对象的。否则,我以后次次都得自己跑过来。” 大虎对她的话听而未闻,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就睡熟了。傅惊梅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它身上,合眼努力入眠。 转眼到了第二日,陈弘杨晏起了个大早,把货物都清点加固了一遍。傅惊梅乘坐的马车,也早就换成了更适合草原行进的轮子,大家紧跟着两旁包夹的铁敕族骑兵,一路没停地赶到了互市的地方。 尽管提前让工坊处理过马车,傅惊梅还是被颠得不轻。为了不拖进度,她愣是咬着牙没叫休息,等到了地方脸都白了。 真正的集市需要下车后步行一段,傅惊梅换了高筒的羊皮靴子,在阿镜的搀扶中下了车。 眼前是人声熙攘的繁华景象,和傅惊梅想象中的小猫两三只完全不同。 这个集市坐落在草原和荒漠的交界处,驼毛绳牵成一排的骆驼们趴伏在地,背上负有西域风情的鲜艳毛毯,远远看上去,像是开满繁花的沙丘。 有的西域商人支起了棚子,但大多数人还是倚靠着骆驼,坐在它们庞大身躯投射下的阴影里。 西域商人们顶着花卷般的头巾或是三角形的帽子,服饰颜色浓烈夺目,一眼就能和那些穿梭其间的中原客商区分开来。 嘈杂的交谈声,欢笑声,争执声不绝于耳,西域商人说起话来叽里咕噜的,傅惊梅完全听不懂。好在同行的陈弘通晓他们的语言,倒也不怕做不成生意。 那日松见把他们带到了地方,便收住马不再跟随。中原西域两方交易,草原人是不掺和其中的,反正最后成与不成,过路费都少不了他们的。 傅惊梅身上还有些发软,马车震得她脑子一抽一抽地痛。也不知道那些穿越后就能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女主都是怎么办到的。 这么奔波下来,别说是她这小体格,就是陈弘杨晏这样走南闯北的汉子,都不免黑瘦了一圈,晚上从马上下来时各个腰酸背痛。 傅惊梅下狠心,回去后说什么都要学骑马。等下次再出来时,倘若晕车实在厉害,跑跑马也能缓解一二。也不至于像此次这样,差点没被折腾掉半条命。 要说最让她惊奇的要数阿镜,跟她相比,这姑娘简直是金刚不坏之躯,不仅丝毫不晕车,对种种艰苦的情况也适应良好。 两人说起来,阿镜坦言道自己从前被亲爹卖进青楼,因为不想被糟蹋,只能时不时装作痴癫。青楼的老鸨对她是又打又骂,后来干脆将她打发去做杂活,只给些冷饭馊饭。 之后她阿镜逃了出来,被孙杰收留在了街上,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忍饥挨饿。如今这点路途远不算什么,跟着东家这样的人,就是现在死了也不枉了。 众人说着话,深一脚浅一脚往集市那边走去。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你不能施个法术,让我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傅惊梅戴着顶纱帽,和怀里的大虎咬耳朵。 这边日头毒辣,又有细沙迷眼,不戴纱帽什么都看不清。中原人不像西域人那样,有着密而长的睫毛,当然也没有他们那么重的体味。 大虎向来被各种香软的小姑娘围绕,哪里受得了这股味道,这会脸都被熏绿了:“有没有搞错?我都这样了,你还想让我施法术?” 傅惊梅也不好受,可作为要挤地铁的社畜,这点味道还是能忍受的。她看着大虎难得认怂,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蠢蛋!” 被猫爪子给了重重一击,傅惊梅赶紧把笑憋了回去:“抱歉抱歉不过这样下去很难和他们攀谈上啊,这里的西域商人都有固定的客户,对新人并不热衷啊。” 橘猫哼哼地收回爪子,接口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可是张新面孔,他们不知你的底细,自然没兴趣和你做生意了。” 猫抖抖脑袋,飘下来一层细小的沙土,“我的法力可不能浪费在这种事上。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自己学比较快。” 傅惊梅苦笑,后世各种语言学习系统都那么完备了,要彻底掌握一种语言,没个三年五载也是不行的。更何况在古代,学语言哪有那么容易? 但是要长远做生意,也不能总是依靠翻译吧?傅惊梅觉得自己真是命苦,怎么穿越了也逃不开学外语的命运? 他们已经快把偌大的集市逛完了,再往前走就是尽头。可一路上那些西域商人除了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并没有交谈的意思。陈弘虽然通晓西域语言,但也不明白交易的规矩和门道。 西域商人面前往往摆着一块毛毯,上面有时候放着几个匣子,有时候干脆放着几张纸,面前站着几个中原商人,熟稔地商量着什么。 他们之间显然有固定的交易方式,跟傅惊梅想象中,那种批发市场般的场景大相径庭。如她这样的外行,人家压根懒得搭理。 虽然大虎不能让傅惊梅直接掌握胡人的语言,但它可以忽视语言的障碍,直接明白对方意思。一路上和傅惊梅转述着听到的对话。 老实说,就目前来看,不知是这些西域胡商没有拿出真正的好东西,还是商品的种类的确有限,傅惊梅并没找到什么感兴趣的商品,心中不免失望。 难道千辛万苦来了这里,最后空手而归吗?不行,就算换不到什么东西,这次也一定要明白交易的规则,大不了舍下脸皮,总得有所收获才行。 “咦?你看那两个人!”大虎把猫爪从鼻子上拿下,向斜前方挥舞起来,“真有意思,那小鬼明明是个女孩子,却也扮成男孩的样子。” 傅惊梅顺着它的爪子看去,只见和其他人微隔开一段距离处,卧着几峰骆驼。骆驼背上并没有如其他人一样放着毛毡毯子,而是顶着个类似轿子的东西。 那东西有成人高,最上方是两道弧状平行的骨架,看上去很像猛犸的象牙,下方用小儿胳臂粗的木棒撑起个类似帐篷的结构,前后左右都挂着红蓝相间的厚厚帐幔,搭着用雪白贝壳串成的垂带。 骆驼下的阴影里坐着一老一少,老者神情低落,少女穿着月牙形状的尖头鞋,咬着嘴唇坐在原地,也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们身前放着的毯子上倒是放得满满的,可就是没人来看上一眼。 傅惊梅迟疑片刻,迈步上前。看对方的样子,怕和自己一样是新来的,说不定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谁知那少女见她上前,竟直接开口说了中原话,虽然口音重又磕磕绊绊,但也能让人听懂:“要是没有你们那边的贡缎,或是江南最好的绣品,就不要来问了。” 此言一出,傅惊梅和护卫们都愣住了,这小孩上来就口气如此之大,难怪无人问津。无论贡缎还是顶级绣品,都是非世家大族、豪绅巨贾不能一见的稀罕物,哪里是他们这等小商人能弄到手的?这少年怕不是在消遣人? 傅惊梅摸了摸耳坠,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即透过纱帽对那少女说:“不如你先介绍一下,你们有何商品,能用来交换?” 少女面露惊讶:“你真有贡缎和绣品?” “那要看你的商品如何了”傅惊梅不动声色。 少女咬咬牙,指着面前堆放的东西说道:“我们的东西在这,你自己看。” 傅惊梅也不客气,当即就要蹲下身子去看,却被阿镜挡住。 陈弘也上前一步笑道:“怎可劳烦东家亲自动手,我们去拿便是了。”说罢俯身拾起个银色的匣子,恭谨奉给傅惊梅。 少女看出他们的警惕,只是撇撇嘴,并没说什么。傅惊梅接过匣子,觉得入手比银要轻上很多,她在心里对大虎道:“这是锡制品。” 盒子一开,里面放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颜色也是五花八门,看着倒是跟前世海滩上那些玻璃块差不多,还有几个是透明的,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 大虎一看就有些失望,说道:“看那小鬼口气大的,还以为能拿出来什么呢!这宝石的品相,看着跟你那烧废了玻璃差不多嘛!” 傅惊梅没接话,撩起纱帘,拿起其中一块包着红色晶体的石头对光看了看:“这是宝石的原石?” 少女似乎有些惊讶,面上闪过骄傲:“你眼光还不错嘛,这可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用的!” 其实少女也很郁闷,按理说,她家乡盛产的宝石无论是在西域,还是更远些的海西,都非常受那些高鼻深目的贵族喜爱。 可大梁朝的人相反,他们更喜欢玉石和玛瑙之类的石头,宝石完全卖不上价,更别提换到贡缎了。 傅惊梅仔细地把每块石头都翻看了一遍,直到那少女有些不耐烦了,才合上盖子,让陈弘把东西放回原位。 她没有再提起这盒宝石,反而问起是否有西域特产的植物种子,或者香料。 少女见她始终不说是否有自己要的东西,终于还是沉不住气,吐露了实情。 原来,由于某些原因,她的家族失去了采集香料的权利。而作为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少女好不容易走通了王后的门路。 只要能满足王后的要求,就能重新夺回属于家族的东西,也可以和傅惊梅展开长期的生意往来。 少女说得很含糊,傅惊梅却听明白了,尽管这小孩现在还不能卖给自己香料,但不乏为一个潜力股,何况她手里的东西正是自己想要的。 思及此处,傅惊梅不再犹豫,对那少女说道:“你还有多少宝石,我都一并换了。还有你手里的各种种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愿意换。” 少女闻言,不禁喜形于色。见到周围其他商人投来的目光,她赶紧收敛起表情,迫不及待问:“你果真有贡缎?很多吗?先说好,我手里的宝石很多,可不是几块贡缎就能换走的!” 傅惊梅摇摇头:“贡缎和绣品我都没有。” 见少女要发怒,她接着说:“不过你可以先看看,不满意的话,再拒绝也不迟。”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陈弘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东家,仿若还在梦中。 不知道东家到底给了那西域少女看了什么东西,她不仅答应把宝石全部换给东家,甚至连其他货品也愿意放低要求,用茶叶来交换。 这会双方都远远避开了集市,那少女也带了不少护卫,此时正从骆驼上搬下大大小小的货物。 杨晏也指挥着护卫,去搬自己这边的茶叶。东家则不让人跟着,亲自去那辆最重要的货车。看样子,真正打动那少女的货物,就收在那里了。 “大虎,都放进去了吗?”傅惊梅装模作样地在车上翻翻找找。 其实如果有人打开箱子的话,就会发现里面原本是空的,压根没什么货品。 这也是因为那东西太珍贵了,傅惊梅才用作弊器大虎保障安全,现在再取出来。 “放进去了,下次你能不能别什么都往我肚子里塞?”大虎很不满,“弄我像个仓库一样。” “好了别抱怨了,换来了宝石你不也很开心吗?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凑合吧!”大虎哼哼,“还算能吃。” 傅惊梅笑了笑,假装打开锁,招手让护卫们过来搬东西。和她这大包小包的比起来,那少女的东西体积就要小很多了,两人分别验完货,均都十分满意。 少女眼中控制不住地露出丝丝狂喜,递给傅惊梅自己的信物,作为明年交易的凭证。得到了梦寐以求之物,少女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才好,当下竟也不多待,就要带着护卫们踏上归途。 临行前傅惊梅才知道,这少女来自伽罗缕波国,名字叫拘摩罗,他们那个国家盛产宝石、珍珠、象牙和香料。 于是她索性和少女直接敲定了下次交换的的货品,目送对方坐进骆驼背上那个小棚子,伴着驼铃走远了。 尽管他们的交换十分隐蔽,还是引起了胡商们的注意。 他们都知道新来的那个小孩口气大,开口就要贡缎,而且还不能妥协的样子,所以一直存了份看笑话的心思,如今见她满意离去,心中全都纳罕非常。 难道那个同样是新来的中原商人手中,真有贡缎那样的极品不成? 胡商们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他们早点下手换到贡缎,回去献给那些贵族,说不准就又有天大的好处。当下全都一改之前的视若无睹,主动凑上前和傅惊梅套起了近乎。 但那东西傅惊梅手中也没多少,现下全换给了拘摩罗,哪还有多余的?只好又取出香皂来,给那些胡商观看,说货品只剩下这个和茶叶了,看他们是否愿意换。 胡商的脑子何等灵活,一听这香皂的妙用,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商机。 西域人和海西国人大多有愠羝之气,到了夏天,别管是多么华美的贵族,撒多少芬芳的花瓣,都盖不住那股气味,所以国内沐浴之风盛行。 这来自东方的神奇小玩意儿既能清洁污垢,又如此芳香精致,那些贵族一定会愿意掏出大把的金币来买。 眼看天色渐晚,傅惊梅不得不打发走热情的西域商人们,约定明天再做交易。 每一单交易花费的时间其实都很长,因为货品本身并没有明码标价,又多是以物易物,所以双方免不了唇枪舌剑。 再加上傅惊梅并不会说胡语,陈弘在旁边翻译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沟通的效率还是很低。 索性时间很充足,既然初步打开了局面,她必须好好抓住机会,把那些眼馋很久的东西多换一些回来。 这次傅惊梅算是把两辈子的彩虹屁技术都用上了,把自家产品吹得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然而胡商们也都精明得很,价格上咬的死紧,看来两方还有得耗呢。 总之,第一次交易,香皂的价格绝不能低了,不然以后也不可能再提价。 晚上,阿镜帮累得只剩一口的傅惊梅洗头发。这里的水倒没有沙漠金贵,只是不太方便取来,加上她的女子身份不能暴露,傅惊梅干脆放弃洗澡了,只每日洗头洗脚,用水擦身就算完。 阿镜一边帮她按着头皮解乏,一边笑道:“还是东家厉害,想起她看到缎子的眼神我就想笑。不过全换给胡人,我还是有些心疼,东家都没穿过呢。” 傅惊梅被她按地快睡着了,听到这话也想到拘摩罗像被雷劈了的表情,轻笑起来:“魏紫缎太难染了,为了这几十匹,鲁师傅都快把头发拔光了,当然要换更大的好处了。不然,工坊再没预算,非得跟我闹不可。” 今天傅惊梅拿来交换宝石的,正是从几年前就让鲁师傅着手研究的紫色绸缎。 现在东西方均以紫色为贵,因为紫色染料稀有,且极难染成。 中原普遍是用紫草,在青底丝绸上染出紫色,而西方就比较重口味了,他们的紫色染料是从一种特殊的骨螺分泌物中提取的,尽管极为昂贵难得,可还是有种很特殊的气味,别提多难闻了。 傅惊梅以前工作的时候,看过各种各样的视频。那时候很流行草木染,所以很多人做相关的科普。 真正廉价易得的紫色染料,要等工业革命之后才能从煤油化合物中取得,她现在是别想了。但是反复看了各种视频后,傅惊梅倒找出了两种改良方案。 第一种是用葡萄皮做染料,能染出介于蓝紫之间的雪青色。但这种颜色的纯净度和饱和度都不够高,只能用来调和紫色的浓淡。 这时就要用到第二种方法了,傅惊梅从一个科普视频中了解到,北魏人掌握了独特的紫色染料技巧,他们染出来的紫色因为色泽浓郁,华丽端庄,而被尊为“魏紫”。 其实那关窍说穿了很简单,北魏人也是用紫草染色,只不过把青色底换成了红色底。 说来容易做起来难,鲁师傅也是用了两年才染出来让她满意的紫色绸缎。这次傅惊梅带来的王牌,就是西方贵族千金难求的紫色丝绸。 那魏紫缎用市面上最好绸缎染就,总共才几十匹。看着不少,可跟其他动辄成百上千的其他丝绸比起来,怕是把大梁全年的染得好的紫色缎子凑一起,也不及眼前这些色泽浓郁端正。 染好那天,鲁师傅把绸缎打开给众人看。紫色映着天际晚霞,辉辉生光,就连裴柔之这样吞金咽玉都嫌没味道的人,都有些看愣了。 接下来几周,傅惊梅就在胡商们的包围下,一点点和他们扯皮,总算把带来的货品卖得差不多了,又给铁敕族一车茶叶,算是交了过路费。 之前托人送回修家庄的来信,也明显是送到了。平关城外的驿站在放烟花,这是信中约定的暗号。若是裴柔之收到了信,就在那里发几天烟花,关外能见度高,到时她一打听就知道了。 看着车上密密匝匝捆好的铁、香料和皮草,傅惊梅简直成就感爆棚。不过,车上放着的都是些不那么贵重的东西,用来掩人耳目。真正贵重稀少的种子、香料、宝石、珊瑚、珍珠和金银全都放在大虎那。 除了从西域商人那换来的东西,她还用茶和盐和铁敕族交换了草原特产,诸如上好皮子、草药、蒙古刀等等,以及不少有趣的小玩意。 想着裴柔之、程舟程川、孙杰小米、还有工坊师傅们收到礼物的表情,她也不自觉弯出一个笑来。 傅惊梅打算尽快启程回去,最近杨晏和陈弘都在忙着准备路上的吃食,检查马匹和马车,想必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重新翻滚在自己的大床上了。 不过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天傅惊梅在帐子里睡了个天昏地暗,快到中午了才起来,托着下巴坐在炉灶前看阿镜烤奶豆腐。 外表金黄的奶豆腐被烤得逐渐膨胀起来,她和大虎正闻着那飘来的诱人香味,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雷乍起,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没等傅惊梅出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就见向来冷静稳重的杨晏从外面冲了进来,惊慌地喊道:“东东家!外面来了队骑兵,把咱们给围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不必多言,杨晏的神色已经说明了情况的严重。 傅惊梅顾不上别的,拍醒大虎,抓起外衫三步并两步,跟着杨晏抢出帐篷。 只见外面尘土飞扬,他们的营地外已被一群高头大马的草原铁骑围了个水泄不通。陈弘和守卫们倒没忘了自己的职责,抄起兵器和他们对峙着。 可双方气势相差悬殊,那队人马哪怕只是站在原地,马蹄踢踏间也透出草原人特有的悍勇。 傅惊梅一出来,对方明显爆发出阵阵骚动。立在最前面的那人毫不掩饰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叽里咕噜地吐出一串话,听起来是命令的口吻。 陈弘听后,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翻译道:“东家,他问咱们是不是要这几天回中原?” 傅惊梅满腹狐疑,心道一声怪哉。本以为是自己换了好东西,被人盯上要抢劫。可看这架势,倒并不像是为财。 来不及多想,她压着狂跳的心脏,回答说他们的确有这个打算。自来草原起,多蒙当地人关照,如今已经交易完毕,正打算好好答谢一番铁敕族兄弟。倘若对方赏脸,也可一同把酒言欢。 抹着冷汗的杨晏暗暗点头,这话说得极有技巧,表明了他们马上走人,又说出他们搭上了铁敕族。对方若是图财,也并非不能商量。 那领头人显然是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转过头和身边的人商量起来。 陈弘不停地小声给傅惊梅翻译,可是她越听就越是摸不着头脑,眉头也跟着锁得死紧。双方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僵持起来。 半盏茶的工夫,远方又跑来几匹马,领头的正是那日松。他的袍子草草掖起来个边儿,看上去是匆忙赶来的。 未等马站定,他急忙和那领头人交谈起来,神色间颇为忌惮,好像明明压抑着不满,却也不敢和对方争辩。 好在对方没多为难这位族长之子,双方达成了某种协定后,那些人就收拢了人马,原路撤走了。 此时,傅惊梅也从陈弘的转述中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见那日松神情阴郁,便问他要不要进帐子喝杯茶。 两方在帐子中坐定后,那日松也不绕弯子,直接说出了实情。恐怕不光是傅惊梅,这里所有的中原商队,短时间内都不能回去了。 原来,这几天草原部落察觉到镇北军有大规模的异动,不仅守卫增加了一倍,还开始不断派出斥候刺探情况。 与镇北军离得最近的,是刚才那帮人所在的查塔尔部。 查塔尔部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族,族人悍勇善战,占据着最好的草场,同时也最为镇北军所忌惮。 面对此种情况,查塔尔部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联络了其他几个大部族预备可能的交战,还立刻收缩来往的边关交易。 尤其像傅惊梅这样深入草原腹地的商人,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回去,哪怕他们对此一无所知,草原人都不会冒险。 但现在毕竟没有真的打起来,草原人也不好把他们怎么样,于是索性派人把这些商人扣了下来,看看事态会怎么发展。 为了方便看管,这些商队将由各自交过路费的部族接收,直到搞清情况,可以离开为止。 所以傅惊梅他们必须赶紧收拾东西,跟随那日松前往他们部落的所在地。期间若是逃跑,别说躲不过草原各部落的追杀,就是真回了平关城,也未必会放他们进去。 在此期间,这些商队自然也不能白吃白喝,需要用商品或银钱和牧民们买羊,或是自己狩猎。 说完这些,那日松起身出了帐子,等着他们收拾好,马上启程前往铁敕族的地盘。 整件事实在是过于突然,所有人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最坏的情况想,双方一旦开战,大梁不会顾及小商贾的死活,草原部落更没可能留着他们,下场绝好不到哪去。 一想到这些,哪怕傅惊梅平时还算冷静,也不由得冷汗涔涔,暗悔自己为何如此性急。此番怕是连人带商队都折在这,大虎也要被连累。 如果把所有财物交出去买命呢?不,这么早亮出底牌,以后更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现在,大梁是回不去了。是留在这里,被动地等结果?还是干脆带着商队逃走?可是又能跑去哪里呢? 傅惊梅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自己折不折腾有什么用呢?她在这些人眼里跟只蚂蚁差不多,说捻死也就捻死了。 正胡思乱想间,一只猫爪狠狠拍在她的下巴上。 “你是商队的头,给本大爷打起精神来!”猫眼睛炯炯有神,喝道,“真要是山穷水尽,我拼个元气大伤,还保得住咱俩的小命!” “那这趟可是血本无归,裤子都输掉了。”傅惊梅说。 “可你要是输给自己,那才是真输了呢。”猫尾巴看似随意地扫过她的脸,带走上面隐约的水痕,“这他娘的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傅惊梅呆呆地看着大虎,猫的竖瞳闪动,仿佛跃动着劈啪作响的电花。 长久以来,眼前的肥猫都表情懒散。它的功能仅仅是当投影仪和卖萌,贪吃贪杯又贪睡。 不是窝在妹子怀里吃东西,就是躺在床上看剧追番。有时候,傅惊梅看着它那日益浑圆的身材和不着调的思维逻辑,觉得人生幻灭。 可现在,这只吉祥物般的胖猫,第一次爆发出属于神兽的气势。 “我还说过这么中二的话么,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傅惊梅愣了好一会,嘟哝道。 脑海中浮现起相遇不久时的情景。彼时,他们身上只有少量陪葬的金银,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会,强行压抑着命不久矣的恐惧。 最开始落脚的那个院子租金不低,不要户籍又安全的住所实在难找,最后傅惊梅还是咬咬牙住了下来。 那是个堪称狼狈的居所,巷子里随地便溺的小孩、常常出没的市井流氓、被夜风吹得呜呜作响的窗对于傅惊梅而言,关于那里的记忆,基本找不到好的部分。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在第一次生火时,被呛人的黑烟熏红了眼睛,期间流出的泪,也只当是呛出来的。 可是,在害怕得彻夜难眠的那些夜晚,大虎温暖的身体总是挤在她怀里,有时候醒来,会看到大虎蹲在窗前,长久地凝视着外面。 为了尽可能拖延更久的时间,傅惊梅开始做简单的腌菜来卖,她白天捧着腌菜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门,然后被一扇又一扇门拒绝。 后来,终于有人愿意买她的腌菜了,她就白天卖,晚上做,有时候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也咬着牙硬撑,可换回来的钱依旧只够他们的吃喝。 大虎渐渐越来越少提起修补神魂的事,花更长的时间看着天边发呆。 傅惊梅干活时,它突然开口问:“反正挣来的这点钱也不够续命,你有没有想过放弃算了?” 傅惊梅用袖子擦掉头上的汗,笑道:“你想放弃了?” 猫罕见地安静,片刻后才开口:“都知道没结果,还费劲做什么?” “做了没结果,可能是输给了别的东西。但没做就放弃,那就是输给自己了。”她揉了揉大虎的头,“你该不会是认怂了吧?” “那怎么可能!本大爷可是神兽啊!” 梨花静悄悄地从院墙飘下,化身为橘猫的貔貅趴在石桌上,眯着眼,敷衍地打了个哈欠。 原来那时候的话,它真的还记得。 “是啊,没错!”傅惊梅咬着牙笑,“反正不可能比以前更糟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夜半时分,睡在耳房的阿影突然听见屋里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好就跑去查看。 只见不知何时,裴柔之已点上灯火,枯坐在书案前。 她似乎是想喝茶,却失手跌落了茶盏,这才惊醒了睡得很熟的阿影。 人们很难从表情猜测夫人的想法,因为她总是笑着的。无论管事们汇报的事务有多麻烦棘手,她总是几句话点拨得人茅塞顿开,气定神闲,仿佛轻巧揭过一张熟宣。 东家曾说,厉害的棋手都有心算的本事,夫人就是个天生的棋手。 不过,跟随她这么久了,阿影也多少掌握了些小窍门。东家在的时候,夫人的心情总是很好,比起高高在上的掌家夫人,她更像位挑剔的大小姐。 她会花很久去钻研衣料颜色的搭配,嫌弃东家的饮食粗糙,或者像小孩子一样,用恶作剧捉弄虎大人。 反而是在夫人情绪不佳时,她会变得格外地温柔好说话,谈笑中如微风拂面。 可如果这时有人冒犯到了她,那不久之后,对方就会被这股轻浮颈后的风拧断脖子。 阿影一言不发地取来簸箕,仔细清理起地板上的碎瓷片和水渍。地上的茶水是冷的,是昨晚的残茶。 “阿影。”裴柔之的声音很干涩,她偏了下头,鬓边青丝滑落下来遮住了表情,“去叫甘嫂子,让她悄悄叫醒程川和孙杰来这里。你亲自去后罩房叫程舟,千万不要惊动旁人。” 裴柔之的语气淡淡,但阿影却背脊发寒,不由得惶恐起来。 夫人深夜召集心腹,还如此秘密行事,难道是东家出事了? 阿影是知道虎大人的神奇之处的,也知道东家给夫人留了后手,当下不敢耽搁,点起灯笼就悄悄绕去找甘嫂子。 裴柔之沉静的眸子盯着她走远,盯着自己方才在纸上仓促记下的内容。 梦里的片段在醒来后记不了多久,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赶快把所有信息记下来。裴柔之仔细确认了自己没有遗忘什么细节,放下手中的狼毫,单手支颐。 方才她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梦里傅惊梅和商队身处一个部落中,身边都是魁梧的士兵,气氛紧张压抑。 她能清晰地看到,陈弘和杨晏面沉似水地把刀交给一个草原大汉,傅惊梅则抱着大虎,和阿镜一起被前后看管着,押送进更远的帐篷。 傅惊梅进入帐篷,确认了周围没有人后,才对她解释起事情的原委。法术能传递的信息有限,所以她说的很简要,只大概解释了原因。商队暂时没有危险,脱困前庄子只能交给裴柔之了。 调兵么裴柔之的指尖抚过纸面。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屯粮修墙,以策万一了。工坊也先停下工作,改为造弓箭吧。裴柔之平了平心神,等待程川等人的到来。 铁敕族领地,冷静下来的傅惊梅也琢磨出几分不对劲。 大梁朝已经多年未兴兵戈,仅有的几次都是小规模的冲突。如今正逢春耕之际,百姓应该忙于农桑,朝廷怎么会突然调兵呢? 自古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她这边得不到关内的消息,不知道裴柔之是否能探知一二。 倘若粮价真的出现不正常的大规模上涨,那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怕是一定要打仗了。不过比起这些,先下倒是有更麻烦的事情。 因为陈弘和那日松相熟,铁敕族又不想和商队交恶,便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要么是商队替铁敕族干活,换取留在部落时的所需。 要么就出些代价,以此抵掉吃食的费用。 当然,守卫们的刀具和马匹全交给铁敕族看管,想在四周转转,也必须有那日松同意才行。 最后陈弘和杨晏建议,平时跟着铁敕族的人,做做放羊围猎的活计。若是不足,再给他们一些盐和茶叶就是了。 好在大虎的肚子里有不少存起来的茶叶和盐,应该能换来一段时间的衣食无忧。 这样既不至于低三下四地在对方手下讨生活,又或多或少能和铁敕族人打上交道,若是真开战了,说不定还能手下留情。 就这样,守卫们被带离了傅惊梅身边,只给她留下了阿镜。铁敕族人也没亏待傅惊梅,把她恭恭敬敬请到王帐附近住下。 她的帐篷宽敞舒适,吃喝也是给贵宾的待遇,连守卫都是两位会说中原话的汉子。这主要还是因为傅惊梅够大方,之前的过路费给得很足,让铁敕族族长留了几份情面。 即便如此,傅惊梅依旧担忧着自己这帮人的身家性命,如何能尽情享受?苦于一时半会根本无脱困之法,自己的处境形同软禁。 傅惊梅每日勉力压下焦躁,嘱咐守卫们稍安勿躁。怎料,双方还是爆发了冲突。 起因是杨晏带着护卫们去打草,不知怎地,和看马场的铁敕族老爷子起了冲突,正闹得不可开交呢,听说都动上手了。 傅惊梅是知道杨晏的,他从来谨慎稳重,如果不是被人欺负到头上,肯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铁敕族冲突。当下也顾不上细问,将阿镜和大虎的猫身留在帐篷中,匆匆赶去事发地点。 远远看见两帮人在地上打作一团,傅惊梅马上就认出了被按在地上的杨晏。 他脸上满是尘土,身上还沾了不少马粪,显然被揍得不轻。 她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冲过去阻拦,忽听耳边响起裂帛似地破空声,随即头上一凉,帽子竟然凭空不见了。 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拨人也都愣住了,傻呆呆地望着她。 傅惊梅僵着脖子往身后望去,只见自己头上防风砂的软帽,被一枝花翎羽箭穿过,“噔”一声直直没入身后的柱子里。 看那力道,要是这箭射偏一点,傅惊梅这会就要光荣下线了。 杨晏顾不上自己身上的钝痛,奋力掀翻了按着自己的草原汉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守卫们见状也不再缠斗,纷纷跑来围拢在傅惊梅身边,对着那个弯弓搭箭的老家伙怒目而视。 那些铁敕族汉子们也都愣住了,无论谁是谁非,打打架还算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一箭射掉对方领队帽子这种事,未免太过火了。 善待客人是草原人的习俗,尽管现在傅惊梅一伙处境尴尬,铁敕族也始终保持着面子上的礼貌。 但显然,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草原的规矩,都对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头没有任何约束力。 他已经很老了,额头的皱纹就像干裂的泥浆,深深陷下去的眼眶中暴射出老狼般的精光、须眉皆花白,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袍子,手中稳稳地握着把牛角弓。 那弓线条流畅,表面被人摩挲成光滑的深琥珀色,是把沉淀了岁月的难得利器。 傅惊梅深呼吸几次,想向前几步缓和气氛,却发现自己一步都挪不动了,膝盖像生了锈的齿轮。 她这会也被激出了真火,他们与铁敕族无冤无仇,过路费好处一样不少,若是真开战再说要杀要剐,这会却是没有被人欺负到头上的道理。 傅惊梅直视着那位老人,质问道:“这位长者。请问我的部下做了什么,让您对客人如此失礼?难道你们的规矩,都是谣传吗?” 那老人听了身边人的翻译,分毫不让:“中原人,你们打了我们的马草!这是铁敕族土地上的草,不会喂给中原人的马!” 傅惊梅没想到是这个理由,觉得多少有点小题大做。莫不是铁敕族有什么特殊的习俗,杨晏他们不知道,踩了雷区不成? 各个地区是有自己独特风俗的,要是冒犯了,人家生气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她耐下性子,尽量用和缓的语调问老者,是不是自己的部下犯了什么忌讳,他说出来,自己也好下不为例。 谁知老人一听,态度丝毫没有软化:“铁敕族不欢迎你们,阴险狡诈的中原人滚出去!” 连好脾气的杨晏脸色都变了,脱口反驳:“你以为我们想留下来?和中原比,这鬼地方” 傅惊梅打断了他,没让他说出后面的话,就事论事可以,侮辱对方的家园没必要,还会激化矛盾。 “我们并不想留下,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扣下的。我们来这里行商,没有伤害任何人,还带来了盐巴和茶叶。”傅惊梅迅速抢占道德高地,“软禁无害的商队,恐吓部落的客人,现在又倒打一耙,光明坦荡的草原儿女就是这样吗?” 老人的脸气成猪肝色,还要说什么,人群后却传来少年温和的声音:“恩和爷爷,不要再说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阿木古郎!” “少族长!” 人群中徐徐走出个面庞微黑的半大少年,他的额发有些长,在脸上投下片小小的阴影。一双明亮的柳叶眼,不笑时也带三分笑意。 阿木古郎是铁敕族族长的小儿子,也是未来的继承人。 他的年纪不大,性子上却成熟太多。真奇怪,通常来说小儿子往往更活泼,可阿木古郎偏偏是个温和腼腆的性子。 听说族长一度有些担心这个儿子,他既不善战也不彪悍,恐怕没法服众。不过随着成长,阿木古郎展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智慧,像足了他早逝的阿妈。 阿木古郎对着傅惊梅行了礼,命人都退下,连刚才还满怀敌意的老头,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离开了。傅惊梅见状,便也让自己的守卫们去整理一番,该上药上药,该喂马喂马。 她不动声色地望着阿木古郎,看他要如何处理此事。 阿木古郎见人都走后,才对她不冷不热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表达了歉意。他的中原话很好,此事更是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傅惊梅的部下也可以在铁敕族的草场上喂马。 傅惊梅见他四两拨千斤的样子,想大事化小,差点气笑了。 “阿木古郎,你若是不想道歉,大可不必勉强。”她不阴不阳地淡淡说,“没必要像我们这些阴险狡诈的中原人一般,言不由衷地粉饰太平。” “我理解修公子的气愤。恩和爷爷是有些过分了。不过他和你们中原人有深仇大恨,还请你谅解。”阿木古郎振振有词,“你们中原人不是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么?” “我们中原人也说,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傅惊梅讥讽道,“再说无论是我,还是我的部下,做那位老爷子的杀父仇人,都未免太年轻了些吧?” 阿木古郎毕竟不像傅惊梅,他是个真正的少年人,此刻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真实情绪:“你们要怨,就去怨恨你们自己的皇帝吧。如果不是他的军队先有异动,你以为铁敕族愿意留中原人在部落里?” 傅惊梅耸耸肩:“那就放我们走咯!我们也不愿意留下来呀!” “你还真是说得出口啊!易地而处的话,你们中原人一定会把我们赶尽杀绝。”阿木古郎终于忍不住了,“反正在中原人看来,草原人都是贪婪的狐狸,只会劫掠和偷窃。” “也许有一部分中原人这样想,但并不是所有,至少我不是。”傅惊梅皱眉,“再说草原部落袭击边境确有其事。” “我们草原人是长生天的儿女,我们有成群的牛羊,有大块的肉和酒!”他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我们有手有脚,只想和大梁交易必须的货品。可是大梁不仅屡屡限制,还动不动就禁止卖给我们。我们要活下去,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你说的办法就是去抢,去杀无辜的平民?然后在交战中死了人,你们却怨恨中原人不肯举手投降?”傅惊梅幽幽地学着阿木古郎刚才的话,“”你还真是说得出口啊!” “恩和爷爷年轻时是草原有名的猎手。”过了一会,阿木古郎才涩然说,“他并不是最强壮的那个,甚至很瘦弱,因为拉不开强弓,就在准头上下功夫,据说他能在很远的地方射中鹰隼的眼睛。所以如果他真的想要你的命,你是没办法站在这里,和我说话的。” 傅惊梅没接话,静静地听他说。 “恩和爷爷的阿爸年轻时受过中原人的恩惠,于是给他起名叫‘恩和’,意思就是‘太平’,希望中原人和草原人能和平相处。”他的声音很轻,“我阿爸说,恩和爷爷年轻时,是部落中最喜欢中原人的。” “直到有一年,草原闹起了冬荒。牲口没了吃的,快要饿死了,部落的人也都要活不下去了。即使这样,铁敕族也没有动过劫掠的主意。恩和爷爷的阿爸是有名的巴特,就想冒险去南边,靠近平关城外的草场打些草。” “恩和爷爷劝他阿爸说,镇北军驻扎在那里,十分危险。可他阿爸说他会去解释,铁敕族只想要些活命的草料,中原人会理解的。恩和爷爷相信阿爸不会骗他,带上族中的精锐一起去了。” “可他们才刚刚接近那片草场,就来了一队镇北军的将士。他们不听恩和阿爸的解释,直接动了手。恩和爷爷和他阿爸的人没有防备,死伤惨重,他阿爸拼了命护着他跑出来,可是风雪太大了,最后两人只好挖了雪洞暂时藏起来。” “他阿爸的伤太重了,没多久就咽了气。族人找到恩和爷爷的时候,他的腿也被冻坏了,从此天气一冷就腿疼。后来族长的小女儿,当时的草原第一美人,主动嫁去了查塔尔部,以自己为代价,给部落挣出了条生路。恩和爷爷不再提起那次的事,只是从此异常痛恨中原人。” “后来恩和爷爷提起过,那些镇北军说,杀了草原人,取了首级,他们就可以报上去领军功了。”阿木古郎望着远处连绵的帐篷和牛羊,“我们的命,就是他们升官发财的台阶。” 傅惊梅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唯有沉默。 “你说并非所有中原人都这样,我相信你,只是我们不能再去赌了。”阿木古郎闭了闭眼。 这个腼腆的少年并没有经历过那场差点毁掉部族的灾难,可此刻,他的身上仍泛出潮水般的悲伤和愤怒,“我们信任过中原人,可是付出的代价很大。” “养寇自重。”裴柔之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轻轻说出这四个字。 孙杰和孙万里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茫然。 程川却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夫人的意思是,这次镇北军调兵,并非是想真的交战,而是为了惊扰草原部落,好和朝廷邀功?” 裴柔之点点头,忧虑的神情给她平添了脆弱的美感:“如果边境一直平静,守军将领自然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你们看看这个。” 众人凑上前去,看着纸条上用拼音写的密信。 “镇北将军之女要临盆了,难不成是为了保她生育平安?”孙万里锁紧了眉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然因为这样的缘由消耗民力,害得东家被困!这帮混蛋!”孙杰也明白过来,一拳打在桌子上,气得青筋直跳。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既然不会真的打起来,东家那里就会安全一些。”程川按住孙杰。 “希望借阿川的吉言吧。”裴柔之微微地点头,神情却依旧没有放松丝毫。 和阿木古郎交谈后,傅惊梅算是彻底对自己的处境有了理解,没有一丝侥幸心理了。 真到了生死关头,铁敕族是不可能看在她的无害和好处上,放过他们一行人的。 思考了几天,都没有什么好办法。这事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哪怕裴柔之在,恐怕也束手无策。 在差距悬殊的力量面前,任何计策都不堪一击。一力破百巧,不是说笑的。 以前看权谋戏,主角们喜欢搞各种预判,弯弯绕绕无比复杂。大家都话里有话,眼神瞄来瞄去,暗示玩的飞起。 那时候她觉得真的好厉害好烧脑,这种以小博大,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大虎看剧时也说,反正到最后,主角一定会放着柯南的bg,大吼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可穿越后,她遇到自己两辈子加起来的智商天花板,裴柔之同学。这妹子不仅智商高,还心黑手狠,怎么看都是那种权谋戏里的大女主。 有次两人聊到这个话题,裴柔之却说,逃出完武安侯府时,哪怕自己筹划了那么久,也不敢说百分百成功。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甚至设想过各种可能,例如仆人根本不会吃有毒的点心,或者点心毒不死他们,又或者自己被仆人反杀 每个步骤都有失控的可能,每次失控的结果都是功亏一篑。 因为越复杂的计谋,出意外的可能越大。那些看起来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人,不是知道自己一定会赢,而是已经接受了输掉的代价。 但是傅惊梅好不容易抽到了张复活卡,还不打算就此下线。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只要能对铁敕族有用,创造无法替代的价值,哪怕是真打起来,也未必不能挣出条生路。 拿定了主意,傅惊梅撩开帐帘,微笑着对守门的护卫说:“我想见贵部的族长,两位可否帮忙通传一声?”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乌日娜觉得面前的少年真是奇怪极了。 他穿着草原少年的薄袍子,干净的白色里衣露出一个边儿。黑亮的头发用青色丝带扎成马尾,耳朵上戴着对荧光流转的宝石坠。 草原男子有佩戴耳饰的习俗,这在中原人看来是不合礼仪的,可他却坦然地戴着耳坠。 然而从某些角度来说,他又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原人。比如他不愿意和男人们一起跳进河里洗澡,或是光着上身摔跤,跑马的速度甚至赶不上部族里的姑娘。 据说中原人都是这样,规矩又多,又很麻烦,跟草原的儿女相比,羸弱的就像狼群里的小羊羔。 这个少年是中原商队的领头人,阿爸对他青眼有加,特许他和部落里的勇者学习骑马和射箭,还允许乌日娜教他草原的语言。乌日娜作为族长的女儿,可从没给谁当过老师呢! 乌日娜很好奇为什么阿爸对他这样好,后来还是大哥悄悄说,他送给部落很多茶叶和盐巴。现在中原的皇帝似乎要和查塔尔部开战,商人们都过不来了,这些茶和盐帮了部落很大的忙。 乌日娜还发现,尽管他既不会打猎,也不会摔跤,可部落里的姑娘们总喜欢悄悄看他,往他的帐篷前放花,还会对他唱《敖登萨日拉》,这首歌在他们的语言中,就是“星星和月亮”的意思。 她曾不止一次地听她们说,他的眼睛像长夜的星星,被看到的人会从心里涌出欢喜。 反正乌日娜是搞不清她们的想法,她们则说乌日娜是没初潮的小姑娘,以后就会懂的。 在大虎的幻术下,傅惊梅依旧维持着男子身份,她没管旁边小姑娘直白的打量,专注地盯着手下滴溜溜旋转的纺锤,熟练地捻着线。 阿镜在一旁坐着,手指上下翻飞,用两根小臂长,光滑圆润的骨针织着什么。 草原人有自己的生存智慧,每个部落里都有几个会做骨器的工匠,这两根骨针就是傅惊梅找他们帮忙打磨的。 在铁敕族待了有一阵子,全部落上下都知道这位中原客商四体不勤,也没了最开始对她的防备。只要她不单独行动,想做什么,大多都会由着她去。 因为那日松告诉族长,他们和西域商人做了交易,所以铁敕族对商队的行李并没有表现出额外的关注。 西域的东西虽不错,可对草原人来说远不及茶叶、布匹和盐来得有用,更不至于做出杀人越货的事。 不过,守卫们手中的刀引起了他们的兴趣,无论是那异于普通中原武器的质量,还是上面独特的血槽,都对他们颇具诱惑力。 傅惊梅小命都攥在人家手里,自然有心交好。炼钢的技术当然是绝不能透漏分毫的,故此她也只推说是刀匠手艺好,只把血槽的好处说给他们听。 铁敕族人并没有起疑,当世的大匠是可以通过高超的锻造技巧,用普通的铁打出名刀的,工匠们有自己的秘方,外人无从得知。 更何况,古代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刀。比如傅惊梅就从胡商那里,换来了一对特别的匕首。 那胡商来自乌兹,傅惊梅看中了他携带的大量玫瑰花种,碰巧胡商也眼馋她的香皂。只是香皂的价格高出花种许多,那胡商就咬了咬牙,将这对他贴身携带的匕首换给了傅惊梅。 纯金的刀柄雕刻得精美流畅,上面蹲坐着人首狮身蝎尾的怪兽“曼提柯尔”,刀身寒芒吞吐,有着奇特的花纹,着实是两把吹毛断发的防身好物。 最难得的是,这对匕首的材质是用宝贵的乌兹钢打就,在本时空,没有比乌兹钢更为坚固强韧的冷兵器材料了。 悍勇的草原部落也希望能换些乌兹刀,加强他们的战斗力,可惜这种刀十分珍贵,被乌兹国贵族牢牢地把控着,严禁外流。 那位乌兹商人也是实在没办法,再加上只是一对匕首,才不得已换给她的。 草原的部落虽然崇尚弱肉强食,却也坦率热情。见她毫不藏私,又送给他们许多部落急需的盐巴,自然也不再难为她。傅惊梅就趁机求了铁敕族族长,允许她学习些草原上的本事。 可能是觉得以她的细胳膊细腿,学会了也威胁不到谁,族长欣然应允。所以,傅惊梅现在每天跟着部落中的“巴特”(勇士),学习跑马射箭,再和这位族长的女儿学习语言。 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这么折腾下来,傅惊梅的身体竟然比原来要健康不少。在草原上喝奶吃肉,个子也长高了。 只是此处风大又干燥,皮肤难免粗糙了不少,然而傅惊梅丝毫不在乎,没办法,用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没真实感啊! 听那日松说,最近镇北军又开始三天两头地折腾了。到现在,傅惊梅也算是看明白了,雷声大雨点小,这仗八成是打不起来。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折腾个什么,总不会是为了好玩吧?也不知道庄子里的人过得怎么样。 停下手中的活,傅惊梅问乌日娜:“阿木古郎呢?” 现在她已经能磕磕绊绊地,用胡语表达自己的意思了。虽然语法错误一堆,有时候还会发音不准闹出笑话,但总算不再需要依赖翻译。 和她说话时,铁勒族人也会刻意放慢说话的速度,尽量咬字清楚些。陈弘杨晏这些守卫们也没有了起初的不安,跟草原的汉子们各安其事,算是太平。 “他又去缠着那日松啦!真是讨厌,我要去告诉阿爸!”乌日娜气哼哼地。 “这老头儿取名字还真有意思。”大虎醉醺醺地说,马奶酒让它的身体都打起晃,“大儿子名字是‘青松’,小儿子叫‘平安’,就女儿叫‘巧女’,偏心很明显嘛。” 那日松的名字意思是‘青松’,因为他生下来时有些瘦小,而乌日娜据说两岁就会串玛瑙珠子,现在是部落里手最巧的姑娘,这也是傅惊梅叫她前来的原因。 “阿木古郎肯定是去找那日松讲打猎的事了,你阿爸才不会管。”傅惊梅看了看毡袋里放着的一卷毛线,喝了口茶,“你来做下看看?” 乌日娜也不废话,拿起纺锤就做给她看,动作麻利熟练,俨然是个中老手。 “看人家妹子,看两遍就会,再看看你”大虎在她脑海里大声嘲笑。 傅惊梅捏了把猫脸,对乌日娜点点头:“明天你再来,跟着阿镜学织围巾。” 乌日娜出了帐子找阿木古郎玩了,傅惊梅则叫上阿镜,一起去了族长的帐子里。 族长正坐着和部族中的几位长老说话,见她进来都露出笑。眼下既然打不起来,他们也都不愿得罪这位长久的合作对象。 何况这个年轻人来了后,并不像其他中原人那样排斥与草原人接触,反而认真学习他们的语言文化,还送给他们盐巴和茶叶。所以,长老们虽称不上如何喜欢他,却都有几分欣赏。 傅惊梅按草原的习俗行了礼,单刀直入地说有要事和族长商议。长老们见此纷纷告退,帐子里一时只留下族长的亲信。 阿镜把装着围巾和毛线的托盘交给侍卫,由他捧给族长。 族长把东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后,露出疑惑的表情,开口问:“你要的那些东西,就是为了做这个吗?” 傅惊梅觉得时机到了,坦然地说:“是的。我来此许久,多亏了铁勒族的关照,也想回报贵部。如果我所言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包涵。” 她的胡语有些打结,但族长还是听懂了,他宽和地笑笑:“你的通用语进步很快。好,你说吧!我也想知道,这个轻飘飘的东西能做什么。” 傅惊梅暗自平了平心跳,才神情严肃地说:“草原部落们收取过路费,是因为缺盐和茶叶,但中原人宁愿和西域商人交易,也不肯和你们交换,对吗?” “如果我说,这托盘上的东西,能从中原换来茶和盐呢?”看着族长徒然绷紧的神情,傅惊梅舔舔嘴唇。 “如果它还能让铁敕族吞掉更多羊和草场,成为查塔尔部那样的大部落呢?”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阿爸你快说呀!然后呢?”乌日娜催促道。 篝火映得人脸也红扑扑的,阿木古郎割下烤羊的肉,在盐碗里蘸了蘸,吃得腮帮鼓鼓地,眼睛也专注着盯着自己的阿爸。 “他说,我们只需要按要求处理羊毛和羊绒,就能将它们纺成线。再按照他教的方法纺织成几种衣服,他就能把这些东西运回中原,换给我们更多的茶和盐。” “那这和我们变成大部落有什么关系啊?”乌日娜还是没懂。 “如果我们有了多余的茶和盐,就能和其他部落换羊和奴隶,让勇士们吃得饱饱地。”阿木古郎慢吞吞地拿过一杯酒在手里暖着,“然后我们就可以打下更多的草场,养更多羊。再之后,继续去换更多茶和盐,还有其他东西。” 他这么一解释,那日松也露出了悟的神情,不禁立刻激动起来:“阿爸!那” 族长点点头,叹道:“听起来是很诱人啊!就像把流血的兔子放在鹰的面前。可她毕竟是个中原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这下,连最聪明的阿木古郎都卡壳了。是啊,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当然大大地有了!”傅惊梅左手一个奶饽饽,右手一只大筒骨,活像只饿死鬼。傍晚时晚霞极美,她没忍住出去跑马,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 “东家,过会他们还要送来烤羊排呢!特意加了野葱的,你这么吃,稍后肯定什么都吃不下了。”阿镜埋怨地拿着热毛巾,使劲擦了两把傅惊梅汗津津的侧脸。 “你别费劲了,我晚上洗个澡!”傅惊梅拍拍身边的垫子,“坐下听我说。” 陈弘和杨晏对视一眼,都围着她坐了。在他们眼中,阿镜大概是东家的贴身侍女加通房丫头,所以也不以为意。傅惊梅和族长打了招呼,就把他们都召来,给众人说起了这里面的门道。 在她原来的那个时空,历史上,不仅是游牧民族和农业民族的冲突一直不断,海洋文明和大陆文明之间也曾经爆发战争。但是随着经济联系的加强,相对的和平也随之而来。 归根结底不过是利益二字,国与国之间,人与国之间。靠着和平吃饭的人越多,权力越大,和平就越能维持下去。 按理说,傅惊梅原本没打算和草原部落打交道,她的目的只是西域的货物。但这次的变故无疑给了她一个教训,如此长距离的交易,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实在有着太多的不稳定因素了。 这次是她命大,朝廷想必不是真的动了干戈之念,铁勒族也愿意看在好处的份上,卖她个面子。可若是下次再遇上个棘手几倍的事,怕是他们所有人都回不去。 何况,这些部落的胃口要是被喂大了,纵使她有金山银山,也是难填欲壑。 所以,除了学东西,她也没闲着。不是观察这族中人行事风格,就是打探草原所需的物资,总算琢磨出了个解决办法。 铁敕族是个小部落,又有这段缘分在,正是个投资的好对象。不如找个新商机出来,把两方的利益死死绑在一起,彻底结成盟友。 如此一来,一则自己的商队往来,从此大可无忧;二则就算生变,在草原上也不至于没个落脚处;三则行商不易,来趟草原还能多个进项。 假若铁敕族真能越发壮大,她便能借这层关系,在关外交易的线路上取得更大的话语权,也算在北地的商会面前有了底气。 毕竟北境商会的买卖,可全是仰仗着朝中势力,与草原部落不怎么打交道的。 至于短期内怎么防止铁敕族甩开他们单干,说来也并不难。这方法既然是傅惊梅教给他们的,她自然也可以再教给其他部落。 铁敕族老老实实守住制作的秘密,不去找其他人合作,傅惊梅就也不会传授给其他部落方法,只有他们唯一一家“供货商”。双方得利的事,傻子才会毁约。 所以,此番举动若是真的能成,那绝对是益处无穷的一步。 听她条分缕析地说了半天,众人也都逐渐明白过来,个个都兴奋起来。陈弘更是觉得,自己真是烧了高香,碰上如此腹有良谋的主子,还怕不能安身立命吗? 激动了半天,还是杨晏想起来了什么,望了望那卷毛线:“草原人多以牛羊毛做毡,可也有捻线的传统,所以其他部族想弄出这种线,应该也不难。而且在下听说在那江南、京师等地,有采了鸟羽纺线的,金碧辉煌,着实不俗。这羊毛纺的线,怕是” 他话才出口,其他人也是一愣。是啊,用牛羊毛捻成线编织,草原各族都会。织物往往粗硬,上身便像针扎般难忍。那些贵人是肯定看不上眼的,平民们虽没那么挑剔,却也有更舒适的棉衣可穿,何苦买这些东西呢? 傅惊梅嘿嘿一笑,对阿镜招呼道:“去把围巾拿过来。” 阿镜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一物。那东西在火光下是柔软温暖的颜色,像才出生的小羊羔。汉子们到处都脏兮兮的,傅惊梅让他们用热毛巾抹了脸,去贴那软绵绵的织物。 皮肤一触及,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刺痒,反而柔软地像坠入云朵,与丝绸那凉滑的触感不同,这种织物更蓬松暖和,即使用脸去贴也能感到无尽地温存。 “东家,这是什么?”陈弘惊喜地叫道。 “很软吧?这是山羊绒。”傅惊梅笑道,“再试试那个。” 阿镜又拿过来另一条围巾,给他们贴脸试了试。这条明显没有另一条柔软轻盈,却也并不扎人,同样带着暖融融的触感。 傅惊梅补充道:“这是绵羊毛做的。” 其实在傅惊梅的努力下,绵羊毛已经能达到非常细密柔软的效果了,但在真正优质的山羊绒下,材质的差别依旧明显。不过就算如此,这条羊毛围巾的触感,也绝对算得上舒适了。 傅惊梅看着杨晏恍然大悟后陷入狂喜,神秘地眨眨眼:“你们说,要是这玩意在大梁能火,铁敕族还舍得扣住咱们,不放咱回家吗?” 修家庄工坊,初五正给孙万里揉着腿。 他的腿瘸后,就一直拄着拐。可能是习惯在站立时,把重量都压在另一条腿上,工作的时间久了,他就很容易腿疼。 “万里哥,你别这么拼命,东家叮嘱过你不能久站的。”初五忧心忡忡。 孙万里神情阴沉,没接话。初五根本就不知道,东家现在不仅不在庄子里,甚至不在大梁。 已经有段时间了,夫人依旧没有东家的消息。杰哥和阿川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过笑模样了,主院也变得空落落的,仿佛静静地等待它的主人。 东家身处险境的事,夫人只告诉了包括他在内的几个人,庄内紧急撤回外面的人手,并且开始悄悄地采购囤积粮食。 为此,听到风声的冯公子还曾派人上门打听,结果自然是见不到东家的,被夫人编了个理由打发走了。 听夫人说了镇北军的事后,孙万里就搬去了西部的火药工坊,亲自盯着进度。如果真的爆发战争,庄子里那点守卫是远远不够看的,唯一有可能暂时护住他们的,就只有火药了。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最近总算有了新进展。 “初五,麻烦帮我准备下洗澡水。”他摸了摸自己脏脏的头发,“我也得回趟主宅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马车停在主宅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分了。路上经过的食堂人声鼎沸,可这里仿若空无一人。 甘嫂子立在门前迎接,他们一进来,小丫头马上有眼色地接过初五手中的纸伞。 拄着拐杖的少年迟缓地迈过台阶,向着她们淡淡地道谢后,看向主院的方向:“夫人昨晚歇得好么?” 向来爽朗泼辣的妇人闻言,低落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少年也不意外的模样,自顾自向前走去,拐杖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时间一长,孙万里的那些旧事早没人提了,他现在既是工坊的管事,又是东家的心腹,谁见了不得带上三分敬意? 不过孙万里本性沉默,一心扑在了工坊的事上,少与人交际,熟悉他的人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 甘嫂子和她女儿,就是少数几个亲近孙万里的人。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们娘俩当初被东家救下来,多少托了孙万里的缘法。 如今甘嫂子掌管着大宅的里里外外,女儿甘草也跟着阿镜姑娘,做上了主屋的二把手,生活过得不知有多顺心如意。 她想报报当初的恩情,就对孙万里多加照顾,渐渐更觉得这少年是个有成算的,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好比昨夜雷雨,他一来就问夫人歇得好不好,可见他脸上木木的,其实心思细着呢, 东家不在,夫人也几乎不出门。好在主宅里圈了好大一块地,遍植花木,也有些亭台楼阁,夫人平日里便多去花园闲逛,现下也在那里。 甘嫂子叫来旁边一个头上光溜溜的小男孩:“去!别耍了!找你阿影姐,就说万里管事来见夫人,在前厅等着呢。” 那小男孩才待要走,孙万里出声叫住了他:“怎么好劳动夫人,我去花园就是了。”瞧见甘嫂子犹豫地看了看他的腿,又补充道,“前段时间吃住都在工坊,已经错过赏花季了。这一路下去,正好瞧瞧花园的景色。” 甘嫂子说也好,反正夫人也没往深了走,就让人带你过去吧。言罢就让那小男孩提了个朱漆八角攒盒,引着孙万里往花园去了。 孙万里行动缓慢,那小孩也不急,只在他稍前些引着路,时不时从口袋里摸出干杏脯来放在嘴里含着,和他们说着院子里又新开了什么花。 主宅的这些人,别看平日里一个个嘴严得很,正事半个字都不会透,倒是难得不死板,和东家一样惯会调笑,说起猫狗打架都趣意盎然。 孙万里听着孩子说起东家讲的故事,赏着蜂舞蝶绕,也不觉无聊。 世人皆喜爱些奇花异草,东家却兴趣广泛地很,并不在乎贵贱。再加上夫人品味独特,总能把普通的花草布置得令人眼前一亮。因此花园中种的植物虽类别繁多,时令变换下,依旧时时有景可看,且移步换景,各有千秋。 此时孙万里已微微见了汗,抬头就望见满眼凌霄花,旁边一个亭子里轻纱披拂。 引路的男孩恭恭敬敬和站在亭外的女孩说了什么,片刻后又跑回来:“万里管事,夫人叫您进去坐。” 孙万里示意自己知道了,嘱咐初五等在外面,慢慢拄着拐杖走上台阶。 裴柔之坐在里面,神情透着几分疲惫。听孙万里汇报了火药的进展后,她露出赞赏的笑:“之前按巽卿给的□□配比,效果总是差强人意,结果是原料提纯的问题。既然手掷炸药的破坏力足够,就尽快让那些人训练使用吧,一定注意保密。” 孙万里语气里也难得有点自豪:“是,还要请夫人的手令,我回去就安排。” “自然。这阵子辛苦你了,等巽卿回来,我让她给你发奖金。” 提到东家,亭子里的空气陡然低落。 许久之后,裴柔之的声音幽幽响起:“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只管守住庄子,等她回来就是。” “这雨下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漏了个窟窿呢。”傅惊梅坐在帐子里,听着帐子外的雨声,啧啧道。 “东家你又胡说八道了,这话不能乱说的!”阿镜一边给她的袍子接着袖,一边抽空瞪了她一眼。果然没有夫人拘束着,东家又变回老样子。 “忘了忘了!阿镜提醒得对!”傅惊梅讪讪笑着摸摸耳坠,“我这不是有点担心嘛!” 在古代说话顾忌就是多,傅惊梅心累。 “哈!让你嘴上没把门的。”大虎张大嘴,“我要吃那个奶干!” “最后一小把了啊!不能再吃了,你的肚子都拖地了!”傅惊梅抓了奶干喂它。 别人养的猫都是软萌可爱,自己的猫却是个死肥宅,真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东家东家!”杨晏冲进来,身上的蓑衣滴滴答答流下雨水,“咱们的货物没有搭雨布!人手不够,估计还是有些货物会被淋湿。优先保护的货物放在哪辆车了?” 见鬼!傅惊梅这才发觉自己疏忽了什么。她早就把最贵重脆弱的货物放在了大虎的空间,对剩下的东西也就没那么重视了。可货物中还有些东西也是不能进水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傅惊梅赶紧让阿镜找出斗笠和蓑衣,披上就要跟着杨晏出去。 杨晏却急得直跺脚:“东家!您就别凑热闹了,要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告诉我要优先保护哪几辆车?我这就去!” 傅惊梅想了想,报出了车子的编号。杨晏听了转身就冲了出去,连脸都顾不上擦。她不放心,犹豫了片刻还是戴上了斗笠,嘱咐阿镜多多烧些姜汤,在大雨中摸索着往放着货品的地方去了。 “东家你怎么来了?唉!快去那边的帐篷里,我们这马上就好!”杨晏看见傅惊梅,着急地跑过来。 傅惊梅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场景。 草原汉子们头顶牛皮帽子,有的干脆戴着他们的斗笠,在暴雨中和护卫们一起加固着雨布,完全被淋成了落汤鸡。双方语言不通,全靠比划。可竟然效率惊人地高,这么一会已经弄得七七八八了。 “他们”傅惊梅有点艰难地清了清喉咙。 “他们看我们忙不过来,就跑来帮忙了。”杨晏的神情很复杂,他也没想到这帮平时素不来往,甚至还打过一架的草原汉子会冒雨来帮忙。 “我让阿镜煮了姜汤,一会端来给他们分了吧。”傅惊梅低声说。 总算加固完雨布,草原的汉子们纷纷走进大帐篷中换掉湿透的衣服,杨晏和陈弘抬着一大锅浓浓的姜汤走进帐篷,双方都保持着沉默。 陈弘有些不自然地说:“这是中原的草药,能防止生病。。” “我们草原上也有防生病的药!”说话的汉子被同伴撞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改口,“你们要喝么?”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替我和你的族人说声谢谢。”帐篷里,傅惊梅烤着火,看着对面少年的眼睛,“也谢谢你。” 阿木古郎用力搅动了一下锅中的奶茶,往碗里撒了把炒米:“没什么,你们是客人,这是应该的。” 傅惊梅接过奶茶喝了口,咸咸的奶香味暖流进入胃部,让人全身都暖和起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让阿镜取来一个包袱,递给阿木古郎。 阿木古郎好奇地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对用羊绒做的圆筒状物品,很像是袖子的一截。 “这是护膝。”傅惊梅解释道,“戴在膝盖上会非常暖和。适合有老寒腿,总是腿疼的人。” 阿木古郎明白了她的意思,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可恩和爷爷不会要中原人的东西。” “我知道,但这不是中原人的东西。羊绒产自草原上的羊,纺线的是你们的工具,编织的是乌日娜。没有任何一个步骤是中原人做的,不是么?” “你不怨恩和爷爷吗?”阿木古郎接了过来。他不知道这个中原人是怎么想的,如果是要巴结他们,找恩和爷爷是没用的。 总不会是要跟他们做朋友吧?阿木古郎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小孩了,他觉得想要化解仇恨什么的很幼稚。 “怨谈不上,怕倒是有点。”傅惊梅笑起来。 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中原商人还真是个怎么说来着?哦对,小白脸,也难怪姑娘们都那么喜欢他。 很少有谁的气质让人感到如此舒适,当这人笑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疲惫的旅人,行至大漠的尽头,偶遇落日下的河水。 阿木古郎垂下眼睫,轻轻把包裹恢复原样,摆弄着上面的结:“既然怕他,为什么还要送这个?恩和爷爷不会对中原人改观的,你也补偿不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让他改观?”傅惊梅十分诧异,好像他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再说伤害他的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可补偿的?” 阿木古郎更迷惑了:“那你为什么要送他护膝?” “因为这会让铁勒族的未来变更好啊。”傅惊梅理直气壮,“有了这个,你们就有了更轻便的御寒衣物,还可以用来交换其他东西。老爷子经历过苦难,应该更希望看到这一天吧。” “那个中原小子,真是这么说的?”恩和摩挲着自己的牛角弓,低声问道。 “是的,恩和爷爷。”阿木古郎双手放在膝上,十分恭敬。 恩和沉默了很久,久到阿木古朗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不大的包裹。 阿木古郎走后,恩和把那对护膝戴在常年疼痛的腿上,感受着那暖融融的触感。 他想到那天见到的一幕,年轻的中原商人奋力拉开粗壮的劲弓,还没等瞄准就已坚持不住,箭仅仅弹出几步远,就一头栽到地上。 周围的勇士们哄笑起来,少年也不生气,笑嘻嘻地甩甩酸痛的胳膊,重新拉开了弓。 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老人记得最清的,往往是年少时的人和事。有一瞬间,少年的身影和年轻时候的自己重叠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几场大雨后就迎来了夏天。 盛夏的草原很难熬,成群的蚊虫实在让人不堪其扰。但是草原人也有自己的办法,把帐篷扎在风口,远离水源,再烧起来干牛粪和草,就能获得相对的清净,有的坝口甚至完全见不到蚊子。 从高处望去,绵延成片的野花连缀成绒毯,风吹过时草叶低伏,明暗交错之间真如波浪般,难怪这片草原要叫“绿色的湖”。傅惊梅躺在毯子上望天,嘴里叼着根深紫色的草茎。 “怎么样?甜不?”阿木古郎的脑袋从上面凑过来,挡住她的视线。 “去去去,别挡着我看云。”傅惊梅把他扒拉到一边,“挺甜的,是什么?” “不告诉你,这是我们草原的秘密。”阿木古郎摇头晃脑。 傅惊梅发现阿木古郎一开始腼腆,熟了之后很有点蔫坏,抓起地上的小土块就打了过去:“谁稀罕!” 阿木古郎笑着避过了土块,眼睛却被迷住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要不要给你吹吹?”傅惊梅过去要按住他的肩头,阿木古郎却一骨碌爬起来,小声道:“别出声,你看那边!” 傅惊梅顺着他的视线张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阿木古郎有些丧气:“是只马麝,已经跑了。这会是它们生崽子的时候,要是只公的,能扣下块麝香。都是你,非要带着这只猫,害咱们跑了多少好东西了?” 傅惊梅闻言也微微可惜,不过他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麝香,倒也没什么损失。这次出来她只带了陈弘和几个护卫,如今双方穿上了同一条裤子,安全自然不必担心。 陈弘他们经常和铁勒族汉子们混在一起放羊打猎,喝酒吃肉,往往被灌地横着回帐。 大虎跟她是灵魂绑定,必须带在身边的,遇到事情或许还能帮衬上。可是,也许因为大虎是天地灵兽,即使它很虚弱,也对动物有种天然的压制。 一路上,不少动物都被它的气息吓走了,害得陈弘他们打猎要跑很远。不过某种程度上讲,大虎的能力也会是他们此行的不小助力,因为他们的目标可是出了名的狡猾难缠。 “你发现大虎能惊散野兽的时候,不是很高兴来着吗?”傅惊梅摸摸耳坠,“再说把这里的猎物赶一赶,也对之后的驱狼有帮助啊。” 现在傅惊梅的胡语已经说得有模有样了,骑马也不再东倒西歪,就连打架也能像模像样地挥挥刀。 要说草原巴特们教武艺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他们不教基本功,也没什么架子,就是用实战积累经验,说白了就是揍出来的功夫。 他们知道傅惊梅的力气小,就教她怎么用巧劲。傅惊梅咬着牙坚持下来,从最开始身上被摔得没有一块好肉,到现在,她也能时不时地用木刀打到巴图的要害了。 尽管她那点小力气,打在膀大腰圆的汉子们身上,跟挠痒痒没太大差别。 这次傅惊梅跟着阿木古郎跑这么远,并不是闲的没事干了。自从说动了铁敕族,和她合作羊绒羊毛的生意,双方就都没闲着。 阿镜要教给妇女们,如何将羊绒纺成更细的线,最重要的是,如何织毛衣和各种花样。而杨晏和那日松率先学会了如何给羊梳绒,如何对梳下来的羊绒进行清理消毒等等。 很快,第一批羊绒制品就成功面世,以它的舒适、轻薄和温暖,火速赢得了草原人的心。他们说这种织物就像阿妈的手那样温暖,像天上飘散的白云那样轻盈,简直是长生天的恩赐。 先不说能不能换来茶叶和盐,起码有了它,铁敕族就不再需要和中原换那么多的布匹,老人们也能更好地御寒。况且只要有羊群,这东西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傅惊梅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要不是不合适,铁敕族族长甚至想把乌日娜嫁给她。吓得傅惊梅赶紧说自己是要生活在大梁的,而且家中已经娶了妻子。 最后族长只好退而求其次,让自己的小儿子阿木古郎和她结成了安达。 傅惊梅这次就是和她的新安达一起,来驱逐狼群的。铁敕族族长决定扩大养殖山羊的规模,所以他们得把这块草场清出来,赶一赶可能威胁到牲畜的野兽。 危险的部分当然不用他们参与,自有经验丰富的汉子去做。反正在食物富足的春夏,狼群基本不会如何反抗,还会主动避开人类聚集的地方。 傅惊梅只当是跟着出来散心,顺便长长见识,结果倒还真让她找到不少的好东西。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草原上盛产药材,随便屁股下坐的小花小草,就可能是味不错的草药。比如草原上常见的柴胡和防风,可以用于治疗伤风感冒和发热,效果非常好。 傅惊梅跟着乌日娜和杨晏学会了不少辨识草药的方法,还让作弊器大虎帮忙,将见到的植物在记忆里搜寻,最终收获颇丰。 不仅在草原上挖到大量的药材,准备晒干后在回去时带上,她还找到不少在其他方面大有用处的植物。 比如常见的蓬蓬草,用它烧灰可以提取出碱,用蓬灰和面,可以让面条更劲道。百里香可以用作调料,可以提炼出精油,既有非常强的抗菌消炎效果,还能用于男士香水。 想着等回到庄子里,又能弄出不少来钱的路子,垂涎已久的化妆品生意也终于能做起来,傅惊梅觉得自己的罪也算是没白遭。 跟着阿木古郎在外面跑得灰扑扑的,洗澡也又不太方便,要不是她用酸模煮水擦身,小心预防,估计疹子早就找上门来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陈弘他们兴冲冲地从远处打马跑过来,说今天运气好,打到了只黄羊,中午可以烤来吃了。 众人忙垒灶生火,剥皮放血地忙活起来。傅惊梅和阿木古郎用刀一片片割下羊腿山的肉,蘸着盐碗吃得很香。 陈弘出来前带了阿舟给的烧烤料,这会也拿出来和铁敕族的兄弟分享,连肥带瘦的黄羊肉,烤得微焦就吱吱冒油,别提多勾人了。 吃着吃着,他们问起傅惊梅和阿木古郎都干了什么。知道两人闲得无聊,就说上午打猎时,老猎人发现了野马群的痕迹,想是就在附近。众人已经打算下午去找找,看能不能套上几匹野马回来。 阿木古郎一听就高兴起来,要带着傅惊梅同去看热闹,还说到时候套回的野马生下小马,可以分给傅惊梅几匹。 傅惊梅听了个一知半解,便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草原部落的人们虽对基因学毫无概念,也知道要时不时地为马群注入新鲜血液,才能生下健壮的小马。所以他们时不时会去抓些野马回来,和自己养的马配种。 但套马是件技术活,好在这次出来的都是老把头,真有好的公马,不怕套不回来。 傅惊梅也来了兴趣。她现在骑的是头脾气温驯的老马,也是阿木古郎小时候的马。 倒不是铁敕族小气,不肯给她良驹,而是阿木古郎念她骑术不精,怕是降不住年轻性烈的马。还不如给她匹通人性,识路途的老马,一旦有个意外,也不至于把她摔出个好歹。 不过,马是草原人的伙伴,自己的马是不能轻易送人的,就算是安达也不行。 族长说,等傅惊梅回中原时,这匹老马就要留下,再送她匹真正的好马。阿木古郎瞄了眼安达的小身板,觉得给她成年马怕是不行,最好是给她匹小马驹,从小养着感情亲厚,也更好驯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那兴致越高,决定吃了饭后就跟着看套马,总好过守在原地发霉。 大虎自从来草原也撒欢了,吃饱了就追着草地里的蝴蝶玩,听见有新鲜事,马上传话说它也要去。傅惊梅觉得反正可以把它装在皮口袋里背在身后,并不碍事,于是就答应了。 吃完饭又喝了奶茶,众人带上箭筒配好马刀,备好用牦牛毛拧的绳子,上马一路跟着马群的足印去了。 跑了不久,远远能望见一大团黑压压的马群,正在悠闲地觅食。几个走在队伍前面的老把头商量了会,似乎是定好了计划,抄起长杆带人分成几拨,慢慢地围拢过去。 傅惊梅和阿木古郎帮不上忙,早就带马避得远远地观看。他们俩为了看得清楚,特意选了个高处。 这野马群极大,其中还零星夹杂着小拨的黄羊。铁敕族汉子们也不敢略其锋芒,只捡着边儿过去。 只见铁敕族人先趴伏在马背上,由着马缓缓靠近,待得离得足够近时,忽地一夹马肚,让马加速向前跑,同时齐齐抬身纵杆向马奔去。 那些野马一见之下,却不惊慌,在头马的带领下,向着那被人特意留出来的缺口冲去。 汉子们紧紧坠在马群后,个个抖索精神,悍勇无比。一时间,草原上热闹非常,呼啦啦惊起无数飞鸟,红狐和野兔也都窜出来没头苍蝇似地奔逃。 傅惊梅看得有趣,和阿木古郎说着话,还不忘跟脑海里的大虎调侃两句。 大虎唱着走调的草原歌曲,大咧咧道:“大爷我还没被封印的时候,也有这等的威风。” 傅惊梅说你可得了吧,上嘴皮碰下嘴皮,还真是吹牛不要钱。大虎不服,正要和她拌几句嘴。就见那远处野马群不知怎么炸了锅,正急速向他们这边狂奔而来。 牧民们拼命打着马鞭追在后面,杀鸡抹脖子地向他们喊叫着什么,可马蹄声太大,只好拼命挥手。 阿木古郎还没太反应过来,大虎就在傅惊梅脑中惊慌叫到:“不好!野马群受惊了!快跑!” 套马赶马本是草原汉子做惯的勾当,一般都留出个缺口给野马们逃生,为的就是不让它们做困兽之斗,平白伤了人。 可今天真是喝凉水都塞牙,那野马群本也好好地,不知是哪匹马一蹄子踩空了地上的兔子洞,陷进去小半条马腿,后面的马又没刹住闸,当即两匹滚作一团。 老把式们何等经验丰富,见了立刻打起马哨,让所有人避开。可一时没想到傅惊梅和阿木古郎,此时再示警,却是有些迟了。 马性易惊,且一旦受了惊,当即就会发起狂来。一匹马受惊不要紧,要命的是密密匝匝的马群被这么一激,立刻乱了阵脚,不管不顾地四散冲开。 野马群冲撞起来,力踏万钧势不可挡,甭说是他们这几个人,就是狼群来了,也得被踩成狼皮地毯。 急得忘了胡语怎么说,也顾不上再思考解释,傅惊梅不知哪来的血勇冲上头顶,一鞭子抽在阿木古郎的马屁股上,大喊道:“快跑!” 说罢,她自己也拽紧马缰对准一个方向,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傅惊梅虽从没经历过此等场面,但她下意识地觉得,躲避惊马就跟躲雪崩、泥石流差不多。如果顺着马群奔跑的方向逃命,绝无法跑过发了狂的马,只有死路一条。 唯有向着垂直90度的方向跑,才有可能避开马群的袭击范围,争得一线生机。 傅惊梅骑的老马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发起四足狂奔起来,阿木古郎的那匹马下意识地跟着老马,紧随其后。 马蹄声越来越近,连大地都被踩得尘烟四起,隆隆巨震,跑红了眼的马群简直如同脱轨的列车,骇得人心发颤。 傅惊梅此时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愣是死死拽着缰绳,硬撑着不去看侧面的情形。旁边的阿木古郎也好不到哪去,咬着牙发狠,马鞭被他抽得啪啪作响。 也不知没头没脑地跑了多久,眼看着终于避开了马群,捡回了小命。两匹马也撑不住了,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卧在草地上。 傅惊梅赶紧在脑海中询问大虎的情况,得到肯定答复后才终于放下心来。但她也已是丁点力气使不出来了,全身打着摆子,阿木古郎稍微强一些,拖着双腿,把傅惊梅半拖半抱弄下马背,两人一同瘫在地上。 缓了好半天,牙关才算不再打颤。傅惊梅哆哆嗦嗦地掏出马背旁的皮水囊,喝了一口,又递给同样口舌冒烟的阿木古郎。 阿木古郎不客气地接过,勉强挤出笑:“安达,这次你救我一命。” 傅惊梅深呼吸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声道:“你你没事吧?” 阿木古郎看她都这样了,还想着问自己,哭笑不得:“没事,你还是先看看自己再说吧。”他抬头望了望四周,奇道:“我们这是跑到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