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儿玉》 1. 第 1 章 昨日刚下过暴雨,今日放了晴,日头一晒,泥泞里潮湿的腥气直往鼻子前钻,耳闻一阵敲锣打鼓声,还有调子难听吵闹的吹拉弹唱。 胜玉穿的裙子布料虽然粗糙,却很洁净,边缘还绣着清雅的小花,透着一股穷困潦倒的俏丽。她脑袋上顶着一块粉盖头,跟身上的衣裙很不搭,显然是临时加上去的,她双手捆起来缚在身后,被安置在一张椅子上,身前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她,她悄悄在盖头底下恨恨地差点把嘴唇给咬破。 郭老太这个老乌龟王八,假称要给她说个正经人家,转手竟把她卖到乡绅府里来做通房,把她绑着,等会儿就要去行礼。 乡绅的妾,跟猪狗没有什么不同,想弄死就弄死,谁也不会过问的。 况且,做妾,哪怕一日也脏得很,胜玉绝不要! 她想逃,可周围到处是人,怎么逃? 胜玉想了一晌,定了主意,夹着双腿,扭捏地上下磨蹭,等身边经过一个人影,就立刻哀哀叫起来:“哎呀,哎呀!” 许久之后,才终于有个人不耐烦地停下来,凶恶道:“叫唤什么!” 胜玉扭动得更甚,焦急得很真挚,一边连忙道:“好姐姐,我要解手,好急。” “忍着!” “不能忍,不能忍,再忍下去要尿在□□里,等会儿怎么见人。”胜玉羞怯地垂下头。 “别给我耍花招!” “我没有,我想通了,能进朱府过好日子,我求之不得,我不嫁人了,我就要做朱老爷府里的人!可我也不能还没见着老爷就尿裤子啊?”胜玉声音里满是惶惑。 那人嫌弃地退后两步,大约看她不像装的,犹豫了一会儿才把她扯起来,扯下粉盖头。 “喏,茅厕是没有的,后面有个猪圈,你去那边上解一下,老实点!” 说完胜玉就被一把推进了后门。 她打眼一望,其余三面只有高墙,不远处有个猪圈,木栅栏连着河边。 胜玉忍耐着快步走了过去,左右看看,作势用背在身后的手提起裙摆,蹲下来。 后门被吱呀一声嫌弃地关上。 胜玉用力抠着衣袖,从袖子里掏出一柄短刀。 这刀是劈柴用的最寻常的短刀,她一个孤女,常年带着防身用,这会儿便是她仅有的武器。 割断了束着双手的绳子,胜玉踌躇一瞬,从篱笆底下的破洞钻进了猪圈。 昨日刚下过大雨,这会儿猪圈里到处是湿哒哒的泥污,臭气熏天。 胜玉是最爱干净的,看着这景象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却丝毫不敢回头,没命地一脚深一脚浅趟过泥泞,奋力用短刀去砍另一头的栅栏,想再刨出一个洞钻出去。 猪圈里十几头猪见了生人立刻围上来,不知把她当成了食物还是什么,接连的拱她踩她,还有的张开嘴像是想咬她,胜玉心腔里跳得飞快,她听老人说过,猪饿急了是会吃人的,是能把人咬死的。 胜玉不想被抓回去,也不想被猪咬死,她被十几头猪拱来拱去,站都站不稳,只能把手指根根攥紧,使出全身的力气又挖又割。 总算,栅栏被她弄开一道口子,胜玉刚迫不及待挤进去,就被不知道哪头猪拱得摔倒在地。 猪群吭噜噜吭噜噜的声音劈头盖脸,有的嘴巴舌头已经碰到了胜玉的脸,胜玉忍着到嘴边的怒骂,胡乱挥着短刀和猪搏斗,浑身上下滚满了污泥,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急促接近的马蹄。 “咚、咚”数声闷响,方才胜玉拼命驱赶的几头猪挨了几棒子闷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其余的猪受了惊吓,嘶叫着四散奔逃。 胜玉从泥泞里爬起来,大喘气地靠着栅栏,回头望去。 河边柳条青青,山沉远照,粼粼河面映着高头乌马,和身材挺拔、面目俊朗的男人。 胜玉一边竭力喘气,一边疑惑地盯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 李樯走的官道,他被叔父发配至此,正要去上任,一路憋闷,眼前却突然钻出一个乐子,不由驻足看了看。 居然有一个人在猪圈里打滚,滚得浑身是泥,狼狈得不得了,真是个脏玩意儿。 李樯从未见过人和猪打架,饶有兴味地驻足托腮看了一会儿,直到看那人像是要输的模样,才派手下去帮忙。 只是那滚得浑身是泥的人猛一抬头,却让李樯脑袋里轰然一声,僵在当场。 那张溅了污泥的脸依旧挡不住雪白的玉色,粹亮的双眸更不会叫人认错…… 傅胜玉! 那个脏玩意儿竟然是傅胜玉! 李樯怔了一息,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蹲下.身盯着眼前的泥人打量。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可他一眼便认出来。 李樯一把抓住胜玉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拽,好像要看得更仔细些,约是紧张,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 胜玉吓了一跳,眼睛看看这人,又看看他的手——自己身上全是泥,把他的手弄脏了。 他显然金尊玉贵,周围的属下争先恐后搬来脚踏子,唯恐泥污沾染他的鞋。 “这位,公子……”胜玉迟疑着开口,却立刻就被打断。 “傅胜玉。”咬牙切齿的声音,“你不记得我了?” 胜玉浑身一僵,听到后一句话,才又抬头仔细去看他。 剑眉星目,昭昭少年,光彩照人的模样,的确是有些熟悉的。 胜玉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李樯。” 这个名字念出来,胜玉脑中有些嗡嗡作响,仿佛一段被深埋的时光和记忆也随之被挖了出来。 手臂上拽着的力道松了些许,李樯的面色也显然柔和了许多。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胜玉下意识地缩了缩,她自己最爱干净,也最讨厌肮脏的东西,可她现在就是最脏最臭的。 李樯叹了口气,用指背帮胜玉拭去眼睫上的泥污,免得掉进眼睛里面去。 他倒没有一丝嫌弃,那声叹气更像是埋怨,埋怨她把自己弄成这个境地。 胜玉刚一动,手臂又被拽了回去,比方才跟李樯还靠得近些。 “好了,”李樯安抚道,“你先打理干净。” 胜玉用力摇头,她还没忘自己的处境:“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得走了。” “去哪儿?”李樯皱眉,随即想到什么,又松开,“那你就跟着我。等你弄干净了,再告诉我是谁欺负你。” 李樯说着,拉着胜玉把她塞进一架马车,跟手下人说了几句什么,马车辘辘启动,离开了满是泥泞的河边去客栈。 胜玉坐在马车里,一阵荒唐,一阵茫然。 今日她被卖进朱府,又滚在泥潭里与猪为伍,结果遇到了幼时故交。 李樯救了她,这是她天大的好运,可之后她该怎么办? 惹恼了乡绅,她在岭坡村要怎么待。 胜玉脑中纷乱芜杂,不由得朝外边伴着马车骑行的李樯看了一眼。 李樯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下一瞬便转过头来,与她对视,又提起嘴角温和地笑笑,带着安抚与包容。 胜玉已不知自己神色如何,有几分慌乱地放了车帘缩回来。 车窗外,李樯眸色深沉。 他无意经过,却叫他撞见了傅胜玉。 这破地方也因此变得不再那么无趣。 傅胜玉,傅胜玉…… 她定不知道,他执念深深,以往那些画面在他心中从未模糊半分。 既然遇见了,便要好好叙叙旧才是。 直到客栈的小二送来热水,胜玉长出一口气,钻进桶中,将自己清洗干净。 淹没在热水里,胜玉想起朱老爷,又想起那个郭老太,心中既是恨,又是怕。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可实在与蝼蚁也无甚区别,郭老太一句话就能把她卖了,上天下地都无处可告,很轻易就被吃得只剩骨头。现下她是逃出来了,可郭老太会放过她吗?她就像一个逃犯,随时可能被朱家再捉回去,只要在这雨灵乡的地界上,她就无处可逃。 方才在猪圈里的狼狈和恐惧这会儿涌上来,激得胜玉浑身直打颤。 胜玉搂紧自己,背靠着木桶,手心一下一下地在自己肩背上轻轻拍着,就像是有人在守着她,安慰着她一般。 “不慌,不慌,一定能有办法的……”胜玉轻声地对自己嘟嘟囔囔,双目茫然地盯着水面上袅袅升起的热气,出神。 整整洗了五遍,胜玉才终于觉得干净了,爬出木桶,刚顿了顿,就立刻看到屏风外放着一叠整齐的衣裙。 看来是方才小二送热水时留下的。 崭新的,只有可能是李樯嘱咐人准备了放在这儿。 胜玉将湿哒哒的长发捋到背后,拎起襦裙看了看,眉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又飞快地消失。 她自己无权无势,只是贱民一个,想要对付朱家和郭老太,只能借力打力。 至于这个力—— 胜玉拉开门,就见李樯居然抱着剑靠着墙,守在门外。 看见胜玉出来,李樯双眼微亮,嘴角弯起一个笑,本就俊朗的面容更加流光溢彩,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合身吗?” 合身自然是合身的,胜玉身形清瘦,肩薄颈长,再简单的衣饰也能穿得好看,在她身上,寻常的皱褶也像是恰到好处,如同仙女的衣履一般。 素白的衣带勒住细细的腰,衣裳宽大,但也能看出腰线到腿的线条很漂亮,若隐若现的手腕和耳垂白得像上好的玉石。 许久不见,这份陌生带来的冲击感则更甚,如同隐秘的山洞,引人探究。 2. 第 2 章 他笑得好看,胜玉也跟着勉强扯了扯嘴角,点点头:“嗯。” 大约是觉得对救命恩人太过冷淡,于是又补了句:“谢谢。” 李樯这回轻轻地笑出声,那笑声像是小鼓,低沉又动人:“这也值得你谢我?真是不像你。傅胜玉……” 胜玉出声打断了他:“别这么叫我了。” 说完胜玉停顿一息,才喃喃道,“世上已无傅家,我也被陛下褫夺了姓氏,从许多年前就只叫胜玉。” 李樯一阵沉默。 胜玉并没有抬头看他,也并不好奇李樯此时的神情。 她见过太多太多了,状似怜惜的,惋叹的,幸灾乐祸的,兴奋想探询更多的……各种各样的面目,各种各样的神情,她都早已看过。 并不差李樯这一个。 过了许久,胜玉感觉头顶一暖,是李樯抬手在她头顶碰了碰,似是安慰,只轻轻触到发丝便立刻收了回去,亲昵却不失君子端方。 “好,胜玉。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胜玉捏了捏手上的干布,将干布盖到头发上去继续擦拭,着意揉了揉刚刚被碰过的那个地方,趁机抬眼觑了觑李樯。 这句话听着有些怪怪的,她跟李樯也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 李樯忽然在此时又笑了一声。 胜玉抬眸看他。 这人怎的这般高兴。 李樯赶紧摆摆手,再握成拳抵在唇畔,“抱歉,我只是又想起来,你方才滚来滚去,真像只……猪崽。”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胜玉拧着头发的手不由得使力,闷闷的目光从他面上一扫而过。 李樯迎上她的目光,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于是试图收敛。 可惜他最后也没收住,反而放声大笑起来:“你以前可厉害得很,当着夫子的面也敢爬树捉鸟,学堂里的学子哪个没被你揍过?今日看你吃瘪,确实有几分趣味。” 提起以前那些混账事,胜玉有些讪讪。 毕竟小时候她惹的人多了去了,每天到夫子到爹爹跟前告状的人络绎不绝,李樯也被她揍过,也曾是告状的苦主之一。只是她从未赔礼道歉,惹完一次下次还敢惹,许多人因此恨她怕她。 李樯今日救她,实在是以德报怨,胜玉越发心虚,不断向他投去偷觑的目光,这一看,却有些愣。 李樯正直直盯着她,一眨不眨,形状优美的双眸中似是漾着温暖的情意,像是湖泊,一半波光粼粼引人向往,一半在云影下深不可测拽人沉溺。 胜玉愣了下,垂下眼睫避开。 李樯这人家世优渥,自幼便好似那浑身上下镶满宝石的孔雀,一颦一笑皆是风流潇洒,好似恨不得把全天下人都迷倒一般,因此这含情脉脉的眼神,应当只是他习惯使然,与她并无干系。 李樯又一本正经道:“从前不爱拘在学堂里,可这些年在外面以命搏命,再想起当年在学堂中的事,才觉得唯独那段日子珍贵有趣。” “以命搏命?”胜玉不想和他追忆往昔,顺势转了个话题。 李樯唇角轻微地勾了勾:“你从不联络我,自然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做什么。” 他语气似是含着嗔怪,那点情绪仿佛看不见的小钩子,勾着人。胜玉又打了个抖,呵呵笑两声没有接话。 李樯自顾自地道:“我去过大罗,金支,淮下,旌州,打了数不清的仗,现在被派到金吾郡来做郡守。” 郡守,是金吾郡最大的官,而那个朱老爷横行霸道的雨灵乡,也不过才是金吾郡里的一小块指甲盖而已。 胜玉听在耳中不由眼前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下来。 李樯只比她大一岁,今年也才十八,可他已经游历过那么多地方,身披荣光,而她这么些年什么正经事也没做,连活着都已经要费心竭力地钻营,更何谈其它。比起李樯而言,她显然是一身尘灰。 胜玉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就像这几年的每一个日夜一样,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忘了。可是站在李樯面前,听他风轻云淡地说着于他而言极寻常的事,胜玉心中还是蹭的一下钻出密密麻麻的艳羡和自卑,压得她有些呼吸困难。 好在李樯似是觉得没意思,不再说这些,转而道:“总之无趣。今日碰见你,才叫我有几分欢喜。” 他说完,隔着衣袖拉起胜玉的手腕,把她推进另一间客房里:“你饿了吧?坐下吃点。” 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茶具、桂花酒、水乡特有的各色鲜花饼,胜玉和他隔桌对坐,目光忍不住落到那些点心上。 她馋得口舌生津,这些吃食,她已经很久没碰过了。 李樯微微垂眸,长睫轻扫,将对面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再落回自己面前的茶杯上。 茶也是花茶,比起炒茶少了几分咸腻,比起浓茶又多了几分清香,柔软馥郁的气息团成团地往鼻子前钻,颇讨人喜欢,就是不爱茶的小孩子也不会拒绝花茶。 李樯捻着茶杯,盯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不知想到什么,不知不觉间笑容满面。 胜玉手里的饼子已经吃了一半,脸颊里塞得鼓鼓囊囊,使劲嚼着,见到李樯盯着一杯茶看得专注,笑容甜腻得仿佛见了商纣王见了女娲像,眸光流转缠绵多情,不由得有些吃惊。 正在此时,李樯抬眸看着胜玉,又是那般流水脉脉的眸光,轻轻道:“你还记得么,那年我们一起在贺府。” 贺府?哪个贺府。 胜玉老实地摇摇头。 李樯闻言叹息一声,似乎很是惋惜。胜玉有些怕惹恼他,好在他倒也没有变脸,只是自己嘀咕了句:“算了,慢慢来吧。” 胜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想,不愧是当年闻名京城的公子李樯,头发缝指甲盖儿都泛着风流,就连看一杯花茶也是这样多情,看草看人,看天地万物都是如此,叫人忍不住小鹿乱撞,泥足深陷。 不过,李樯天生风华,迷人而不自知,而且他在生人面前冷漠无度,只有亲近之人才可窥见他的神光,这一点更叫人容易如痴如醉,总想成为他眼中最特别的那一个,殊不知他看待谁都是如此,正如那双天生的桃花眼一般。 胜玉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更何况她本就是个心大的,再经过这些年的磋磨,早把那些没用的情丝嚼吧吃了,更不会觉得羞涩。 填饱肚子,胜玉拍拍手上的饼屑,李樯很快递过来一张手帕。 胜玉顿了顿,抬眸看他,李樯俊朗如青山的眉眼蒙着云雾,柔和道:“新的,你拿着。” 那手帕布料简单,并非什么昂贵上品,李樯身份尊贵,留着这手帕也用不上,胜玉干脆接过来,一边擦着指尖,一边道谢。 “说了不用谢我。”李樯往后一靠,眉眼间的云雾慵懒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蒙昧不定的暮霭,“你家当年……遭难,我没帮上忙,一直遗憾至今。如今有缘重逢,我想尽尽同窗之谊,现在我做的这些,还远远不够,你还不必言谢。” 他说得恳切,胜玉默然听着,也不知道信了几分,但先前按捺下去的那番心思又活络起来。 没办法,人被逼到绝路上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脸面清高,她想活下去,哪怕是要利用旧时同窗,也无可奈何。 “说起同窗。”李樯黝黑的眼眸抬起,直直地注视着她,“燕怀君他们几个,也不知现在在哪儿?” 问这话时,李樯声音不自觉低沉,仿佛暗藏什么玄机。 胜玉坐着没说话,等了一会儿,发现李樯也不说话,才讶异道:“你难道是在问我吗?我离开京城后,就再也没有过问别人的消息,但他们是王公贵爵,日子总不会差。你想知道这些,是易如反掌,何须问别人呢?” 胜玉疑惑地看他一眼。 李樯双眼微眯,不知为何似乎很是愉悦,修长十指交叉,搭着两旁扶手抵在下巴上,朗然笑道:“没错,只是闲聊罢了,他们也没什么好提起的。” “那还是说你罢。这些年你去了哪儿,怎么会在雨灵乡?”李樯靠近前来,沉声问。 胜玉呼出一口气,心道还好李樯没有直接问,你怎么会在猪圈里。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将自己这几年逃难似的经历大略说了说。 傅家灭门后,她虽被赦免了死罪,但京城还是待不下去。 她独自一人辗转了许多地方,这其中的苦涩复杂就不值得向李樯赘述,总之最后胜玉到了偏僻的雨灵乡,对旁人假称自己是大宅院里被赶出来的丫鬟,在岭坡村里讨生活,到现在也算是定居了两年半。 原先还好,她仗着年纪小,旁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到处乱蹿也没人管她,最多只是招来嫌弃。 可如今她已经十七岁,完全长开了,如同花苞盛放。她自幼漂亮,后来吃了许多苦,外貌上也没有一点缺损。 可作为一个女人的美和一个小女孩的漂亮是完全不一样的,对她而言,是不合时宜的。 渐渐地,多了许多麻烦,她才真正意识到一个女子在这世上独自生活的艰难。 因胜玉独自个儿住着,邻里之间斤斤计较、欺负人的事数不胜数也就罢了,要命的是招来一些地痞流氓,知道她家中没有男人,便想着法儿地纠缠,钻着空子想找机会将她错扁揉圆。 除此外,雨灵乡还有个郭老太,娘家似乎与县衙有些牵连,借着这个背景在雨灵乡呼风唤雨,平日最爱做媒。 胜玉刚满十六那天就被她找上门来,一年里间断给她说了好几回亲。胜玉从没想过成亲这回事,自然不理她,但是前段时间的夜里,那几个地痞吃醉了酒,竟打破篱笆翻进胜玉的屋里来,胜玉梦中惊醒,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红砖头砸破了其中一个的脑袋,才把他们逼退。 那之后胜玉也是被吓得够呛,再不敢耽搁,终究还是性命要紧,找个寻常人家去做媳妇受气,也好过孤零零地被几个地痞磋磨死。 胜玉才终于松口,同郭老太答应了一门亲事,是说给一个郎中的。胜玉把户籍册拿给郭老太去相八字,想赶紧快快出嫁,结果哪里想得到郭老太拿着她的户籍册就去换了婚书,将她卖进乡绅府中做通房,她迫不得已才那样狼狈逃出来。 至于那个什么郎中的亲事,估计也全是郭老太捏造出来骗她的。 “砰!”一声巨响。 李樯的拳头砸在了桌面上,一张好好的木桌被他一圈锤散了架。 胜玉闭了嘴,吓一跳地往后退了退,迎面对上李樯神情阴鸷,双眸中愤怒的情绪浓稠。 “地痞,郎中,乡绅?这都是些什么下等货色。”李樯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她,“胜玉,你怎么敢让自己这么轻易地被欺负?” 3. 第 3 章 见他似乎义愤填膺,胜玉心下稍定,不过并不急于开口,只是静静坐着,一副老实模样。 桌子底下却悄悄拢着双手,屏息期待李樯的反应。 心中默默,既然见不得这些腌臜,何不清理一番。 李樯正要接着说话,却忽然回过味来,眉头一展。 轻柔道:“胜玉别怕,那些惹你不快的人,我都会处理了去。” 李樯一双潋滟双眸似乎绽着波光,明明灭灭地看着胜玉,仿佛在引诱她依赖自己一般。 胜玉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眼睫轻轻眨动。 李樯的神情似笑非笑,托腮继续把胜玉瞅着。 胜玉分明就是故意拱他,想叫他给她撑腰,偏还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是怕欠下他更多人情? 无碍,他可以顺她的意,替她出气。 但是想不跟他发生干系,那是不可能的了。 李樯微微偏头,想了一会儿,便站起来:“我出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 胜玉有些吃惊,似是没想到他就这样要走,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一蜷,神情有些紧绷:“去哪里?” 她清透双眸望了过来,里面透出一点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惶然,像是在大风雨里找到一个临时落脚处的小可怜,下意识不想让李樯离开。 李樯笑意更深,放柔了声音,微弯下腰看着她:“去办一件眼下顶重要的事。” 胜玉怅然片刻,收回目光,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李樯定然有他的公务要办,不可能一直守在这儿。 她当然想借机彻底摆脱朱府,但李樯并没有这个责任非得帮她帮到底。 脑子里嗡嗡地忙乱想了一阵,胜玉也起身道:“那我,也不打扰了。今日多谢你。” 主人家走了,她岂有留下来的道理,还是早点想别的办法要紧。 李樯收了笑意,微微皱眉,长腿往前迈一步,伸手在胜玉肩上一碰,就把打算站起来的胜玉按了回去。 “我用不了多久,你在这儿等我,绝对不超过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了,嗯?” 他们隔的距离近,李樯漆黑的眼眸几乎能倒映在胜玉的双眸里,带上了几分焦急的情绪,更显诚挚。 胜玉稍稍犹豫,最终还是点点头。 李樯像是得了什么承诺,喜得一弯唇,转身旋风般地出了门。 到客栈楼下取过一匹快马,李樯疾驰而去,一路高扬马鞭,下马后都是用跑的。 衙门的人早听说来了一尊真神,却不想这么快便能亲眼见到人,还是这般急吼吼的姿态,哪里敢耽误他的事,自然是怎么说怎么办,一路喊着“大人”,恨不得跪着送他出门。 李樯看也不看他们,又快步离开翻身上马原路赶回。 回到客栈时,果真没过半个时辰,甚至只过一炷香多一点。 李樯跑上楼,脚步声蹬蹬的,又快又稳,听得胜玉心腔也跟着跳了几下,忍不住抬头看向门口。 唰的一声,厢房门拉开,李樯身姿颀长,指间闲散恣意地转着一串令牌,步伐落拓。 李樯见胜玉还乖乖坐在桌前,正眼巴巴望着他,李樯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几步走过来撩袍坐下,将令牌一按,另一手握着的文书也放在了桌上。 “还给你。收好,下回可不能再这样轻易地给出去了。”李樯半是玩笑半是嗔怪地嘱咐了一句。 那文书竟是胜玉的户籍册,还有官府出具的签章说明,指明胜玉与朱府的婚约乃是受人胁迫,并未走完流程,婚书作废。 她又自由了,不仅如此,连履历都是干干净净的,仿佛那场厄运从未发生过。 胜玉心神猛地一松,如绷紧的细弦,放松之后反而轻轻地颤动。 李樯说的最紧要的事,原来不是公务,是这个? 胜玉捏紧自己重新清清白白的户籍册,心头五味杂陈,眼底一时间忍不住泛起水汽,更显温软。 她反应过来,忙将那水汽眨掉,希望李樯没看见。 她很久没在别人面前哭过,眼泪意味着示弱,意味着祈求,将自己的性命与别人的垂怜挂钩。 她不能靠别人的垂怜过活。 胜玉站起身,对着李樯恭谨地一鞠躬,她从小浸润的这些礼仪没有丢失半分,一旦认真起来,一举一动之间皆是风骨。 李樯受了她的礼,默默看着她的身影,看着乌发后露出的一段洁白颈项,李樯拿起一杯凉了的花茶解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总觉得违和。 胜玉身上的衣裙是在雨灵乡的铺子里随便买的,一点也不衬她。 她分明生来是最娇贵的傅家千金,采天边的云絮来装点裙摆也不过分,如今却沦落这番境地。 说来也奇怪,与胜玉重逢之前,李樯也曾在闲暇间隙想起过她,想她现在在做什么,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李樯是希望她按照记忆中的模样长大,明眸善睐,星光覆身,但他也知道,当年傅家遭难上下几百人口殒命,只剩下傅胜玉一个人,无论如何她也是不会过得很好的,所以李樯也想过她灰头土脸、被折磨得低声下气的样子。 可真正见到胜玉,李樯才明白过来,之前的想象都算不了数,她不再清高,却也并不灰暗,她虽困在污泥中,却还是美得惊人,那溅上的泥点反而成了装饰,使她显得更执拗,更洁白,更无暇。 这让李樯产生了一种惊喜和期待,脊背里蹿起一股子兴奋。 他和傅胜玉自幼相识,小时候的傅胜玉就像一块瑰宝,他在自己都懵懂不知情的时候便惦念过,错失过,如今撞见,就像是天上落下来一件宝物砸在他怀里,细看发现竟是小时候在梦中短暂见过的神仙法器,兴奋之下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把玩才好。 李樯收紧五指,将手中的茶杯握得不留一丝缝隙,垂眼看着那花茶,将眸底深处的神色掩去。 方才他问起当年在贺府的事,很可惜胜玉并没想起来。 那年他们年纪也还小,夫子放了假,他被兄长抓去贺府一同做客,本来满心不甘,结果却发现贺家还请了傅胜玉,登时所有不甘的心思烟消云散。 从看见傅胜玉开始,李樯就忍不住目光追着她,看她像个雪团子一般昂着小下巴从门口走进来,小手被娘亲牵着,在花圃后面乖乖地站了会儿,等娘亲跟熟识的人说完话,才带着她入席。 李樯早已等得有些焦急,但看着她慢慢走近,竟然是往自己这个方向来的,最后甚至就坐在了他旁边,李樯的不耐烦又瞬间消失,脸也微微红起来。 傅夫人把傅胜玉放在座位上,转眸看见李樯,还笑吟吟地叫了他一声小世子,叮嘱他们两个好好玩,李樯的脸似乎烧得更厉害。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酝酿许久,才从小兜里拿出珍藏的玩具递过去,邀请傅胜玉一起玩。 李樯心里有几分高兴。 在书院里,傅胜玉身边拥挤得很,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她,他每次都不屑于挤进去,可其实,有时候也想跟傅胜玉近一点。 现在傅胜玉只坐在他旁边,他可以跟傅胜玉私下里多说几句话。 不过傅胜玉只瞥了他一眼,就根本不理睬他,甚至连他手上的玩具都看也不看,像个精雕细琢的小玉人似的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目光只在场中找娘亲。 李樯喊了她几遍,她都像没长耳朵一般,李樯一气之下把那个玩具丢进了傅胜玉的茶杯里,想要吓她一跳,稍作惩罚。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只黑木雕的蚂蚁栩栩如生,傅胜玉把花茶喝了一半,才猛然看见花瓣底下有一只大蚂蚁,当时就吓哭了,玉牌似的小脸上滚下颗颗琉璃泪珠,鼻尖哭得红红的。 李樯看着她哭,便忘了得意,反而有些后悔,拿出手帕就想走过去给她擦眼泪。但是傅夫人已经抢先一步,大步过来将傅胜玉护在了怀里,一边轻拍一边哄,才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给傅胜玉上茶的小厮年纪很小,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被押过来跪着等着傅夫人处置。他知道自己无意搅扰了贵人,吓得浑身打颤。 李樯皱眉看着那小厮,眼神中也有些恼怒。他当然知道不干这小厮的事,但是既然傅胜玉哭了,他不想让傅胜玉讨厌自己,就只能把这小厮当做自己的化身,让这小厮代他受过,之后再行补偿。 可是傅胜玉趴在傅夫人肩上哭了一会儿,哭过劲了,就抬起脸来,泪水浸过的琥珀眼珠越发透亮润泽,还有一颗泪珠坠在尖尖的小下巴上,她抬起手背抹去,带着些鼻音对那小厮说:“花茶很香,是蚁虫自己忍不住爬进去,与你无关。” 一句话,轻飘飘就赦免了那小厮的过错,还维护了主人家的面子,顺便夸了他家的茶香。 小厮感激涕零,还在不断磕头对傅胜玉道谢,傅胜玉却也不理他了,蹙着小眉毛,仔细地回忆:“我喝了,蚂蚁的洗澡水……”说到一半又崩溃起来,把脸唰的一下埋到傅夫人颈窝里,汪汪又哭一通。 那只木蚂蚁后来被李樯藏起来带了回去,现在大约还收在府里的哪个匣子里。 李樯盯着茶杯,微微晃荡的水纹似乎能映出傅胜玉当年那冰雕玉琢、又娇贵又出尘的小模样。 再想到方才胜玉在自己眼前弯下去的那截细腰,李樯喉间发痒。 不急。他轻咳一声,又抿了抿茶水。人已经在这儿了,自然是徐徐图之更有趣味。 4. 第 4 章 李樯放下茶杯,恣意起身,朝胜玉伸手,略略一扶。 挑眉道:“我受了你这一礼,就算你报答过我了,往后可别再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瘆得慌。” 说着,他还刻意摸了摸手臂,做出受不了的模样来。 胜玉微怔,她方才确实在想,李樯这样热心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要怎么报答。 可是绞尽脑汁,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还报给李樯的,毕竟她两手空空,而李樯覆掌可唤风雨。 而李樯先猜到她的心思,甚至不要她再道谢。 胜玉心中隐隐不安定,她虽然耍过小手段,但那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可从没有占过别人这么大的便宜,天上掉的大馅饼,她不敢吃,只怕一不留神要被毒死。 胜玉想说什么,就已经被李樯堵了回去。 “好了,你就在这儿歇下,我的房间就在另一条走廊上。” 胜玉这下来不及纠结先前报答不报答的事了,连忙说:“不,我不在这儿住,我得回去。” 她有屋子,虽然破旧些,但也没必要住在别人花钱的客栈里。 李樯闻言蹙了蹙眉,不过也没说什么,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道:“行吧。你住在哪儿?” 他好奇道:“我送你回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胜玉顿了顿,还是摇摇头:“我那里太远,来来回回耽误时间,又太简陋,没什么可看的,你还是不要去了。” 李樯暗中咬了咬牙。 这胜玉,方才还湿答答地瞅着他,离不开他的样子,看得他心尖发软,现在就恨不得立即把他甩到一旁。 看了她这样子,方才李樯还念着的“徐徐图之”立刻就想不算数,急躁起来,想使些强硬手段才好。 心中这样想着,李樯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依旧是弯了弯唇,如朗夜金钩:“你不愿意,那就不勉强了。” 胜玉呆了呆,试图解释:“不是,是那山路不好走,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不必费这个事……” 她语调真诚,清润的嗓音带着软和的甜意,的的确确是在为了对方体贴考虑。 只不过,她并不知道,李樯不需要她这份体贴,反而只当她是在装傻推拒。 胜玉无辜地垂下眼,因她察觉到李樯不大高兴,便渐渐声音也低下来,止住话头。 过了半晌,李樯总算不再追究,旋身走在前头:“罢了,不让我送你回去,送你下楼总可以吧。” 胜玉只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去。 两人走到客栈庭前,这间客栈开在繁华地方,临街人流如织,各个都往自己的地方奔去。 胜玉深吸一口气,先前她不大敢出门,是因为害怕朱府再来捉她,但现在她婚书作废,朱府名不正言不顺,想必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 李樯抬眸看了看天色,快要黑了。 胜玉一个人走夜路,定然不安全。这回李樯是真心想送胜玉回去,可想到方才胜玉拒绝他的话,李樯便没有张嘴,眸光有些冷漠,扭头看向另一边。 几个路过的少女手挽着手,脚步飞快,脑袋都凑在一处,讨论着什么,声音从李樯和胜玉面前飞过,漏下几个字,其中就有“花月宴”、“热闹”之类的词。 李樯冷着脸想了一晌,问胜玉:“花月宴是什么?” 胜玉殷勤答道:“是雨灵乡的节庆,办在夏夜最繁盛的时候,不管是大商铺还是小摊贩,都会一直开放到子时,如流水宴一般,所以得名。” “哪天?” “三日后。” 李樯说话时,一直扭脸看着别处,此时停了一停,哼道:“三日后,你到这里来,陪我过这个节。” 胜玉知道自己先前惹恼了他,虽然还没想明白他是为何恼怒,但下意识不想让他更加不高兴。 便点点头,见他不看自己,又“嗯”了一声。 李樯心中总算舒坦了些。 脸也扭了回来,朝着胜玉,微微抬了抬下巴:“你快回去吧。” 胜玉知道时辰不早了,不好再耽搁,就匆匆跟李樯又告了一次别,快步挤进了人流里。 走出挺远,胜玉忽然想起回头看了一眼,李樯还站在庭前阶上,看那人形模糊的样子,似乎还在瞧着她这边。 胜玉顺着长街的方向,没有先往岭坡村走。 而是去了书市,在里面找到一间书铺。 她没有别的本事,唯独一手字写得还算漂亮,就只能靠这个挣点钱买些吃穿,每月帮书铺掌柜抄书,偶尔还接一接替人写书信的活,每月中结一次账。 今日她本就是要来书铺领钱,结果被逮住捉去了朱府,才有后面那场无妄之灾。 如今灾厄过去,她又回到了寻常的生活,好似没有任何变化,可她心口莫名发烫,跳得也有些快,像是患风寒前兆。 ——可别当真是风寒? 她没有钱,病不起的。 胜玉悚然一惊,再没心思想其它的,脚步更快了些。 胜玉走到柜台前,那书柜很高,她站在后面,只能露出半个脑袋,两只清透的眼。 “掌柜的安好,我来领钱。” 正忙着点数的掌柜闻声抬头,看见她便奇道:“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一边说着一边提了个钱袋给她,另外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拎起来还有点沉。 “喏,这是你的工钱,还有柚子皮。” 书铺掌柜的岳丈开了间药铺,胜玉每月从工钱中划出二成跟掌柜换柚子皮,比外面卖的便宜些。 胜玉点了点数,数量都对,便扒着柜台跟掌柜道谢。 掌柜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她走,像赶走一只乞食的猫。 他并非刻意冷漠,只是这姑娘长得太俊俏,若是让她留得久些,或多说几句话,被娘子瞧见,又有一阵鸡飞狗跳的难听叫骂。 胜玉也不在意,装好新赚来的铜板,瘦瘦的身影贴着墙根溜出去,在街角买了一根热腾腾的甜玉米,边走边吃。 等到玉米吃完,胜玉恰好走到了河谷边,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几座连在一起的排屋,在一处破旧简陋的木门上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里边儿是个女子,长发枯黄,容貌虽然清秀,但没什么血色,显得暗淡。 “颖儿姐。”胜玉喊了一声,将那一大袋晒干的柚子皮递给她。 女子名叫陈颖儿,胜玉初到雨灵乡的时候,被她收留了一段时间,后来才慢慢好起来,自己寻了住处。 陈颖儿看了看胜玉,因为脸颊枯瘦,所以显得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看人的时候也仿佛目光冷冰冰的,衬着褴褛衣裙和昏昧天光,像是鬼魅一般。 她接过布袋,一句话没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门后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 胜玉习以为常,继续沿着河谷往住处走。 陈颖儿性情冷漠,但并不是坏人。 当初胜玉被水淹得浇透,整个人几乎半死不活,没有人理睬她,只有陈颖儿蹲在旁边看了她半晌后,把她捡回了自己家中,也是这样整天一声不吭,时而独自哼唱水乡的歌谣,仿佛胜玉全不存在一般,但到了吃饭的时候,却会与胜玉分食。 巧的是,过了好些时日后,胜玉才发现,陈颖儿的经历竟然与她有几分相似。 陈颖儿原先家中颇为殷实,可刚嫁了情郎做了新娘,亲爹就沾上了赌瘾,将家产全部败光,妻离子散,全部死于非命,可信的长辈之中只剩一个姨母,还不知所踪。 夫家也即刻变了脸,狎妓赌博,整日把她困在家中打骂,打坏了一只眼睛,打出了一身病,陈颖儿终于逃了出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行止怪异,像是有几分阴森,又整日吁咳不止,周围人都叫她痨鬼,怕她避她,倒也是另一种相安无事。 胜玉不怕陈颖儿,但胜玉也摸不准她的喜恶。胜玉至今不知为何陈颖儿会收留她,也不知道为何陈颖儿后来又把她赶走。 那时胜玉在陈颖儿家养好身子,又找到了赚钱的路子,有一天忽然惹得陈颖儿厌烦,拿着木棍打她出门,因此不得不在河谷另一头另寻一处住。 陈颖儿话极少,连胜玉都没和她聊过几回,只是勉强从她的只言片语和她爱唱的小调中拼凑出她的身世而已。 且陈颖儿并不亲近她,自从把胜玉赶走之后,陈颖儿待她与待生人无异。 胜玉买不起药,只每每领了工钱,换一大袋柚子皮给她润肺止咳,若是一个月过完还有结余,就再把剩下的钱拿去买些衣裳棉被给她,也算是相依为命。 胜玉在雨灵乡住了这几年,没有任何可亲近的人,唯一一个还算有些羁绊的,便是陈颖儿,可她们也从来没什么交流。 有时天黑下来,或者将要落雨而未落之际,也会有一种突然冲上心头的孤独。 将将赶在彻底天黑之前回了自己的茅草屋,胜玉把剩下的两吊钱和户籍册都仔细收好,快速洗漱了一遍,赶紧吹灭煤油灯,蜷在床上。 她的屋子很小,躺在床上便能看见窗外的夜空,今夜星子明亮闪烁,是个晴夜。 今日算是死里逃生,往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事,若是再有,又该怎么过? 就这么庸庸碌碌地活着,有一日算一日,能活到什么时候? 胜玉胸腔里的心飞快地跳三下,又缓缓地跳两下,咚咚地起落。 察觉到危险,胜玉赶紧闭上眼,打散心中的念头。 她从不许自己想这些事,因为她穷得叮光,能活下来就已经是竭尽全力,像她这样的人,不配有余裕去伤感,或是去想什么明天未来,这些东西,富人想想是消遣,穷人想想会疯掉。 5. 第 5 章 只要能活着,不管昨日经历了什么苦难,晚上好好睡一觉,第二天起来胜玉就已浑不放在心上。 每天睁眼就只剩一个念头,挣铜板。 胜玉醒来便爬起来抄书,馒头拿在左手,时不时咬一口,虽然已经小心翼翼,但翻动书页时,还是沾了些墨迹上去。 胜玉看一眼,面不改色地把蹭黑了的那一块吃掉。 她爱洁,不过书墨本身就不脏,更何况,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一丁点也不能浪费。 抄了几页纸,屋外一直时不时有吵闹的脚步声经过,似乎有人急匆匆地下山,胜玉抬起脖子甩甩手腕,瞥见几个孩子舞着木棍跑过去,便起身出门喊住他们。 胜玉拉过来一个,低声问:“今日镇上有什么事?” 那个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玩得正疯,被胜玉捉住不乐意,拿起木棍作势要拍她,恐吓:“干嘛,不知道!” 胜玉不理睬,接着问:“沈牛儿她们为什么都下山去了,去做什么?” 这下男孩听懂了,嘟囔道:“做工呗,你咋不去?王婆还在村口招人,半天就有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比她一个月抄书挣的还多。 胜玉塞给他一块糖饼,拉上门快步下山。 村口果然聚了许多人,胜玉趁机混进人群里,王婆在前头挑挑拣拣。 “你个好吃懒做鬼也敢来,滚滚滚。”一个满头乱发的汉子被挤了出来。 “哦唷,这个不行,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出去出去。”一个青色布裙的姑娘也被推在了路边,哭闹起来,她就只偷拿了那一回,赌咒发誓绝不再犯,却没人理她,一点情面也没有通融。 看来这果然是个大生意,胜玉心里更安定了些,排到她的时候,胜玉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不过王婆只上下扫了她两眼,就放她过去。 胜玉忍不住欣喜雀跃,好似已经看到二两银子飞到了自己手里。 她左右看了看,悄声问旁边同样入选的一个姑娘:“姐姐,这是做什么去?” “你不知道?”那姑娘嗓门大,一开口把胜玉吓了一跳,生怕被王婆发现她浑水摸鱼,把她赶走。 好在没有,那姑娘继续说:“镇上的大鳖新办了个宅子明个儿就要住,喊人去洒扫。” 大鳖是雨灵乡的土话,指有钱人,或当官的。这活通常是肥差,若不是那院子太大又要得急,不得不挑选这许多人,也轮不到他们去。 胜玉点了点头,等人到齐了,就跟着队伍走。 一路上王婆都在训话,叫他们老实勤恳,该扫干净的不能留一粒灰尘,否则就不要想拿工钱。大多数人都缩着脖子老实答应,毕竟在他们眼中,半天工就能挣这么多,几乎是笔天降的横财,没人敢不尊敬。 到了地方,王婆给每个人都发了块牌子,等收工验账,就凭这个兑钱。 胜玉绕着这个宅子打量了一圈,位置很好,地盘也大,视野很不错,屋后连着山水,一片片的针叶林簇拥着山峦,山顶处有些凹陷,像一个天然的大香炉,云絮则像是飘起的香烟,很适宜造景建园林。 不过这些都不是胜玉该想的,她很快收回目光低下头,握紧扫帚仔细地洒扫。 每个人都分了一块地方,各负其责。这处宅子荒废已久,地砖缝隙里长满了杂草,胜玉正蹲在地上拔草,有人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能不能,和我换一个地方啊。”胜玉扭头,就见一个扎着花苞髻的女子站在她身后,冲她笑得很和善。 为何要换?胜玉疑惑。 院外响起人声。 脚步声渐近,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月白长衫的贵公子进来,那公子身形疏朗,眉眼惊鸿,唇边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情倦懒,好似悠哉睥睨人间的仙鹤降世。 胜玉收回目光,怔了一息。 原来这里是李樯买的宅子。 再看那花苞髻姑娘通红的面颊,胜玉便悟了。 眼看着那群人目不斜视地经过、走远,最终消失在院内,花苞髻急了:“哎呀,快跟我换!” 胜玉摇摇头:“不换。” “你!”许是少被拒绝,花苞髻跺了跺脚,又勉强耐着性子哄,“我那儿的活轻便多了,给你占便宜,你不要?你跟我换,我那份工钱给你一半。” “那好。”胜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 花苞髻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快就同意,不由得反倒有些迟疑起来,甚至在心里悄悄衡量,是进去在那贵公子面前露个脸划算,还是这半份工钱划算。 不过胜玉不容她反悔,快步走出了院外,爬上梯子去修葺房顶。 这份活果然轻松许多,树荫下还有凉风徐徐吹来,不用顶着日头出汗。 乌金渐沉,也不知怎的,验收的人迟迟不来。这边离其它地方都远,听不到消息,跟胜玉一起的大哥便说:“我去问问怎么个回事,你在这儿等着,发钱的人要是来了,记得有我的一份!” 胜玉拉了拉包着脸的布巾,点点头。 等大哥走了,就真的只剩胜玉一人,她虽然也等得有些焦躁,但是不敢乱走,生怕领不到钱。 便在瓦墙上坐着乘凉,墙边榆树开了一树□□花,几只白蝶悠悠飞来,胜玉伸出指尖去接,白蝶绕着她的指尖一圈,停了会儿后又飞走。 墙下响起脚步声,似乎有人靠近。 胜玉虽是背对着,却心有所感,收回手越发拘谨地坐在原处不动,拉紧自己脸上的布巾。 那脚步声本要经过,却在将将离开时停了停。 然后退回来,又走到墙边,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有两道目光落在胜玉背上。 胜玉屏息,在心里许愿让他快走,他倒是走了,只不过是穿过月门,绕到了墙的另一侧,往胜玉的正脸那一面走。 胜玉踩在青瓦上的鞋尖悄悄抵了抵,不动声色地转动自己身体,想要换一个方向坐。 “傅胜玉!”底下响起叫她名字的声音。 胜玉闭了闭眼,放弃转动方向的动作,无奈解下面巾,看向站在墙边的李樯。 李樯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指了指她,气笑:“你,躲着我?” “没有。”胜玉呐呐解释。 她也说不上是刻意躲着李樯,但她原本就欠着李樯人情,昨日分别时似乎还惹得对方有些不悦,今日她就上门来赚李樯的银子……这事儿怎么想都有些尴尬,便干脆不与李樯打照面最好。 但是被李樯当场捉住,也是没办法的事。 李樯看到她手边木桶和刷板,就明白她怎么会在这里,也没说别的,朝她招了招手:“下来。” 胜玉看着他,慢吞吞往墙边梯子的方向挪。 李樯就站在梯子底下,还一手向她伸着,像是呼唤,也像是伸手要来接住她。 胜玉不知怎的,突地想起另一个画面,原来这并非是她与李樯第一次在墙头墙边相望。 当年她与李樯的交集也不算深,除了在学堂中见面,傅胜玉便只偶尔在夫子布置下和李樯有过几次私下的相处,又或许在各家世叔世伯的宴会上跟李樯碰到过几次。 有一回傅胜玉在一个堂姐家里玩,不知怎么的说起同窗之中有个李樯,家里跟堂姐家离得不远。 那堂姐也认得李樯,而且好像颇为欣赏,说着说着就要去看他。 傅胜玉有些懵,告诉堂姐,现在学堂还没开学,没有人在,谁也看不到。 堂姐用指头戳她额头,说她蠢笨,学堂没开,那便偷偷去李樯家里找他。 傅胜玉才懒得走,不要去,可堂姐一把没收了她正玩着的丝竹葫芦,非要拉着她一块儿去。 两个小姑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李家府邸不走正门,偏偏扒着一扇矮墙,矮墙上开了一方小窗,透过小窗刚好能看见李樯的院子。 李樯正在里面练剑,那会儿正是大冬天,小小少年褪了外裳只着薄衫,在雪地里舞动,身形如修竹,叫傅胜玉看着都冷得发抖。 练剑没什么意思,胜玉看了一会儿就不肯看了,裹紧自己茸茸的小毛领拉着堂姐要走。 堂姐却看得津津有味,不仅不肯走,还说李樯轻易不会见生人,要耸着傅胜玉爬到墙头去,偷偷把李樯叫出来说说话,并特意叮嘱傅胜玉小心些,别惊动了李府的大人。 爬墙对傅胜玉来说轻轻松松、小菜一碟,又实在拗不过堂姐缠她,便翻了个白眼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她趴在墙头露出半个脑袋,悄声喊李樯。李樯回过头来看见她,眼睛唰的瞪圆了,直往后踉跄了两步,像是看见石头上突然长了花一般,吓了一跳。 傅胜玉来不及安抚他,歪了歪脑袋,朝他招手叫他出来玩。李樯看起来整个人都僵硬着,反应却很快,立刻点点头,外裳也不套,直接大步走了出来。 走出门外,傅胜玉才看清楚他面颊烫红,正直直盯着她,傅胜玉心里简直有些可怜他,这一看就是冻病了,毕竟这么冷的天还要练剑。 傅胜玉在家养得娇,怕冷得很,把人叫出来,也没别的废话,就指了指堂姐:“楠姐姐找你。” 说完,李樯的面色好像倏然就黑了下来,双眸跟这冰天雪地一样冷。 傅胜玉不明白,也没管那么多,急急忙忙地丢下两人,转身跑回堂姐家里,抱着手炉吃糖看话本,在屋檐下窝着不知多逍遥。 结果过了没多久,堂姐也回来了,还一直在哭,进了屋子就摔了各种摆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傅胜玉听了好半天才明白,是李樯把堂姐赶回来的,好像还说了些很刻薄的话。 胜玉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当年的小公子骄矜漂亮,性情冷漠生人勿近,如今却变得这般热情随和……让胜玉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 6. 第 6 章 上梯容易下梯难,胜玉拿眼睛比了比墙与木梯的距离,疑心自己最后几步会走不稳。 便瞅了瞅李樯,垂眸道:“你让开些,或许会砸到你。” 李樯挑了挑眉,果然让开一步,胜玉这才转背过来,扶着木梯两边,小心翼翼爬下。 刚挪了两阶,梯子底部被什么东西一撞,立即摇摇晃晃起来打着转,只剩一只木脚杵在地上支撑。胜玉扒着长梯试图稳住,最后还是摔了下去,她咬牙忍着尖叫,却是摔进了一个宽阔坚实的怀抱里。 胜玉没像自己想的那么重,不是“砸”到李樯身上,李樯单手便轻松托着她的模样,倒更像是她是一只毽球,轻飘飘地落在他臂弯上。 李樯身上的气息醇厚深沉,温润的浅香下藏着深不可测的冷冽锋锐,胜玉一只手撑在他肩膀上,掌下肌肉搏动,几乎有按不住的错觉。 胜玉忙站稳退开一步,以手抚平自己的衣衫。 脚下“喵”的一声,一只灰褐狸花丛她脚边蹭过去,或许正是撞歪木梯的罪魁祸首。 胜玉定了定神,想好说辞,抬头正要说话。 嘴还没张开,手腕被人一把捉了过去,放在眼前细看。 李樯皱着眉,黑湛湛的桃花眸仔细审视着胜玉手心细小的伤口,目光在每一处上都停留了好一会儿,看了好半晌才开口,带着不满:“你看你,弄成这样。” 胜玉微噎,她要为此对李樯道歉不成? 李樯拉着她,往院内走。胜玉下意识回头,像是要找人。 李樯头也不回,便猜到她动作,说道:“等会儿有客来,府里只留伺候的,其余人都叫回去了。” 胜玉暗忖,难怪方才等了那么久,也等不见人来验收,原来是都走了,落了她这一处。 胜玉被李樯拉着,一路穿过石子小径,踏上台阶,进了主屋,两人都没再提方才胜玉跌进他怀里的那事。 李樯让她坐在一扇屏风后,叫下人送伤药过来。 药刚端上来,院外便来了人。 李樯揭开药瓶的手顿了顿,把药瓶放在桌上,微微俯身对胜玉说:“你先在这儿上药,我出去见客。” 那气息就在胜玉的耳边,胜玉点点头,没有敢转动脖颈,只余光瞥见李樯的衣摆从桌边擦过离开。 胜玉舒了口气。 屏风外很快响起说话声,胜玉盯着药瓶发了会儿愣,终于还是抬起指尖,摸上瓷质润泽的瓶身。 她是要自己捡柴烧饭的人,手上这点小划痕实在不值一提,更别说上药。 这药不仅能加快愈合,更有润肌美颜的效果,随便挖一指甲盖,都不止二两银子,比胜玉金贵得多。 但她若是不涂,只怕李樯不会肯,方才李樯简直是有要亲自替她上药的架势。 胜玉垂着眼睫,趴在桌上摊开手掌,努力找着伤处,慢慢将药涂上去。 隔着一扇屏风,恭维谄媚之声不断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异香,胜玉皱了皱鼻头,继续仔细上药。 李樯不怎么开口,只偶尔“嗯、哦”两声,听起来也心不在焉,毫无诚恳可言。 而对方却丝毫也不在意,绝不让话冷下来,边说边谄笑,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几乎说满了两柱香,才总算是差不多够了,终于起身告别。 等人走了,胜玉从屏风后出来,看见地上堆满了箱子,大约是方才那人送来的见面礼。 李樯微微皱眉坐在主位上,两条长腿随意支着,霸道恣肆,不悦的神色似虎豹被沾脏了皮毛。 李樯身边站了个人,正束手跟李樯说话:“主子,这小小府尹哪来的面子?芝麻大小的官,竟也敢直接找上门来,看似献媚讨好,实则是否包藏祸心还未可知,耽误主子这些时辰……” 说着,那人见到胜玉的身影,惊怔之后立刻止住话头,似是根本没想到此处还会有旁人在。 李樯顺着他动作,目光亦落在胜玉身上,接着道:“我如今也不过只是个郡守罢了,此人背后又有高人指点,要进这个门槛并非难事。” 见主子当着这陌生女子的面并不避忌,那人才接着道:“主子只是暂任郡守,以主子的身份,怎可能长久委屈于此,更不是人人都可攀附的。更何况,若是主子的行程谁都可打探,往后府上岂不漏成筛子一般?此人背后究竟是何人,作何居心,必须查个明白。” 李樯已站起身,朝胜玉走过来,边道:“还能是谁?北平王,宫中的十二皇子,或南宁府,总不过就是这么几个……药涂好了?我看看。” 最后一句是对胜玉说的。 胜玉摊开手,配合地在他眼前摊开。 不过也就一瞬,在李樯似乎想要握着细看时,胜玉就唰的把手收回来,脱口道:“南宁府。” 李樯怔了怔,疑惑看着胜玉。 胜玉转头,站在椅子旁边的那个下属也看着她,一脸怀疑。 胜玉对李樯解释道:“我并非胡说,来人身上带着麝香檀,你方才说的三处里,只有海南有这种香,因此我猜他是与南宁府有来往。” 胜玉没说的是,麝香檀与煎香闻着类似,她却能笃定是前者。 梁朝的香料珍贵,配香燃香都是一件雅事,达官贵人、天子近臣都常常用香,民间富户也爱靠点香来攀附风雅。 不过梁朝的香料大多靠番邦进献,而香料的品类多达几百种,产地更是纷杂,流传范围又狭小,因此懂香识香之人寥寥无几。 傅家当年富可敌国,胜玉幼时在家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玩也玩腻了,她又天生记性好,各色香料逃不过她的鼻子,一嗅便知。 不过,她熟悉的这些奢靡之物现在对她来说一丝用处也没有,既换不来一个肉包,也保不了她一夜安寝,这大约就是幼年不知事、只懂玩乐的报应,装了一脑袋风花雪月,却连自己的肚子也难填饱。 李樯听她说完,唇边笑意渐深,看着她的黑眸中凝起一缕兴味与探究。 胜玉垂下头,与他目光错过,低声道:“我只是猜测,还是不要信我。” 她欠李樯颇多,若是能帮上他的忙是最好,若是帮不上,至少也不要添乱。 李樯扭头道:“去查,只查南宁府这条线。” 属下束手领命,目光在主子与这美貌女子之间来回扫过,识相地不再久留,弓腰退出门去。 等旁人离开,李樯面上浅浅的笑意才露了恶劣的底色。 他捡了胜玉身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来,一双黑曜曜的桃花眼紧盯着胜玉,虽是仰视的姿势,却叫人觉得自己仿佛被猎鹰攥住。 李樯下巴微抬,话音便带上了些许委屈,两人之间平白多了几分旖旎:“老实交代,来我府中,为何不同我说?还说不是躲我。” 胜玉避重就轻,道:“我并不知这是你的府邸。” 虽然只是事先不知。但这也是半句实话,李樯不好追究,哼了一声,又道:“那你见了我,还以布巾遮面,分明就是故意。” 胜玉扯扯唇道:“那是为了怕晒,才遮住。” 李樯并不信。他细细打量胜玉的脸,这张脸是不怕晒的,谁也夺不去它半分美丽,白腻清透,仿佛美玉生了灵,或是软瓷成了精,两腮润着淡淡的粉,再杰出的丹青圣手也上不来这几分颜色,纤巧瘦薄的下颌尖尖的,灵动神秘,好似暗藏着什么宝贝,而下颌上方,正是饱满红润的唇瓣,看起来如带露的芍药一般柔软。 李樯喃喃道:“你平日里,遮住也好。” 对上胜玉投过来的目光,李樯才如梦初醒,轻咳一声正了正脊背,使坐姿规矩了些,移开目光道:“你方才也见了,我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要应付。过几日要往京城送一批贡品,其中便有大量香料,你懂这些,来替我掌掌眼?” 胜玉愣了一下,她只是个穷困贫女,李樯身居高位,竟然还有要找她帮忙的事。 况且李樯身边绝不缺能人,挑拣贡品并非只能找她。 胜玉没立刻说话,想了一晌,再开口时,反倒问起另一件事:“听你属下所言,你到金吾郡来是被迫的?” 李樯眼中暗沉一瞬,随即又只是寻常,淡淡道:“我在旌州五年,凯旋不过十日便匆匆来此,任谁都能看出我失意。不过也算不上被迫,皇命难违罢了。” 胜玉呼吸顿了顿。 李樯竟然是在旌州整整待了五年。 她先前问起李樯的经历,李樯并没细说,只说到过许多地方,提及了旌州,胜玉也没做多想。 旌州神将之名,整个大梁说是家喻户晓也不为过。 五年前平阳之乱,大梁陷入动荡不安,虽然宰相及时稳住了局势,但国力毕竟受创,诸蕃趁危作乱,围困最北端的旌州,斩断了旌州与朝廷的联系,没有一条消息能传出来,守城的节度使更是生死未卜,仿佛整座旌州已经被西北的风沙和狼蕃吞没。 大梁阴云笼罩,以为已经痛失旌州,结果沉默了一年之后,旌州传来了第一封密信,旌州将士仍在衔命守边,未辱圣命。 这封信点燃了大梁民众心中的火种,数十年来大梁从未如此上下一心,所有人都在牵挂着旌州同胞的生死,只可惜诸蕃战乱不休,除了书信,其余什么物资也无法出入,大梁派兵几次都无法突围,仅偶尔有守将的零星消息传出来,被写成传奇故事,传唱到每一个大街小巷。 旌州就这样靠着一郡的兵力与粮草独自苦撑五年,最后大败狼蕃,班师回朝。 旌州神将保住的不止一郡百姓性命,更是大梁的荣耀与安定,据说他们凯旋之时,威震荒野,旌州与附近百姓自发举起美酒,跪在路边哭送。 如此英雄回京后会是如何尊荣,也是说书人津津乐道之题目。 胜玉只当传奇故事听,从未想过,就在她眼前这个熟悉的少年是从炼狱里闯回来,而朝廷给他的“礼遇”,只是给他封一个小小的郡守。 这对李樯而言,的确称得上折辱。 而他经历了这一切,并不夸耀自己的功绩,也不渲染自己的苦楚,在她面前如一个寻常少年,言语带笑,眉清目朗。 不论如何,他是救世的英雄。 胜玉抿了抿唇,心中多少对李樯多了几分敬意。 7. 第 7 章 她之前确实对李樯有些偏见,心底最深处认为他与寻常的富贵公子哥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多了几分了解,才知道他的寻常日子来之不易。 如果能帮他做点什么,胜玉打心里愿意,更何况,她本就还欠着李樯。 胜玉便开口道:“贡品之事,交给我吧。” 说完又补充:“我,我不要你的酬劳。”她只是想单纯帮忙,以及还债而已。 说完,胜玉多少有些心虚。 或许李樯只是说句客套话,她粗裙木钗,哪有人会相信她有这个本事,能对上贡之物挑挑拣拣。 她真答应下来,或许还叫李樯看轻,嘲笑她不自量力。 李樯却没有一丝不屑,反而喜形于色道:“当真?” 胜玉眨了眨眼,总觉得李樯似乎不止是为了交代出去一件事而高兴,可她又说不出其它原由。 李樯只怕她反悔,很快叫了人进来,要给胜玉下一道文书,让她管辖贡品选送之事,这样有了正式的文书,她就跑不了了。 他越是有意亲近,胜玉越是提防退远,但若是有了正当的名头同她接近,那便不一样了。 胜玉虽然觉得有些夸张,不过也没去阻止,扯了扯唇看向门外。 天色渐晚,白日里还晴朗的天这会儿有些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了。 胜玉还惦记着自己那二两银子,怕去晚了王婆不认账,思索再三,对正低头盯着别人写她名字的李樯小声说:“我得先回去了。” “嗯?”李樯抬起头,也看了看屋外,“那我送你。” 胜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开口,这回没再拒绝。 再拒绝似乎就有些不识相了。 马车很快备好,有下人凑上前来,被李樯一个眼色指使退回去。 李樯站在马车边,摊平手心扶胜玉上车。 胜玉在他手心按了下,雨珠就在这一瞬铺天盖地落了下来,雨帘蓦然围住身周,噼里啪啦的雨声充斥着所见的天地。 在这混乱的情形中,胜玉没注意到李樯的手臂在她腰上圈了圈后很快便收回,只提着心赶紧钻进车厢里。 李樯随后也跟了上来。 马车颇为豪华,坐两个人也是不拥挤的,李樯紧紧靠着左侧,身姿笔挺,正襟危坐,目光垂落在自己的右臂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胜玉也不太想和他搭话,她掸落自己裙上残留的雨珠,刚刚在李樯手上扶过的手心莫名有些发热,于是指尖捻紧了,攥起来握成拳。 李樯虽纯善随和,但也毕竟是一个男子,还是少些碰触为好。 雨声哗啦啦,隔着头顶的车顶板,大的雨珠小的雨珠交混在一起,好似一场盛大的乐曲,两人坐在马车内,穿梭在这乐曲之中,却彼此无话。 李樯喉头无声地连连滚动着,右手臂不动声色地抬了抬。 那么瘦,那么纤巧。 他若是没有停下动作,就能一臂将对方的腰整个搂住,靠着胸膛收得紧紧的,还能留下不少余地。 方才在马车下,胜玉站在他身前,后背不设防地朝着他,隔得那么近,很容易便有她已经靠在他怀中的错觉。 她整个被他的身形包裹住,像是已在笼中的猎物,李樯被激得血气一腾,一时没忍住,第一次在没有幌子遮掩的情形下碰了她。 好在胜玉并未察觉。 他才能在此刻不做声地回味。 那滋味确实很好。 好到让他不愿意克制。 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肆意地享受? 李樯眸底暗色深浓,忍不住落在胜玉身上。 她靠在窗边挑起帘子一角看雨,帘外的水汽染湿她的眼睫与额发,矇昧的天光打在她细嫩的脸上。 还不行。 她是一只防备心极强的兔子,还得让她再对他多添几分依赖,才不会那么轻易缩进洞里去。 李樯深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身体里的躁动。 车夫识路,顺顺当当到了岭坡村口。 再往上便是狭窄泥泞山路,车轮轧不过去了,只能步行。 李樯拿了一把伞,坚持要送胜玉到家门口去。 胜玉为难,一把伞怎么撑两个人?她拒绝,李樯就手腕一转,把伞背到身后不给她,昂着下巴睨胜玉:“那你淋雨吧。” 胜玉一噎,呐呐躬身要出车厢去,又被李樯用力一把拽住。 她再回头,见李樯墨黑眉眼正紧张地瞧着她,对上她的视线后,又生出一点忿忿恼怒。 仿佛被她欺负了。 李樯把伞拍在她手里,气得发笑:“为了不让我进你家门,你真是不计代价……” 胜玉静静看着他。 少顷,胜玉淡淡道:“一起去吧。” 李樯一顿。 胜玉抿抿唇,也不再重复,转身钻出车厢撑开伞。 身后李樯迅速地跟上来,在大雨里疾走两步,踏起地上的浅浅积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伞柄,描着金枝的油纸伞举得高高的,雨珠被他晃得顺着伞骨一粒粒落下来,缀成串,连成线。 李樯故意抢过油纸伞,跟在胜玉身边的脚步轻快稳健,伞面朝胜玉这边倾斜着,偌大的雨却硬生生只能沾湿胜玉的鞋尖和裙摆,李樯肩头则已经湿漉漉一片,深色的黛连着浅色的青,仿佛山峦在他肩背攀延。 李樯朝她笑,绯色的唇抿得紧紧地弯着,虽是不说话,晶亮的桃花眸中却满是笑意,得意的,雀跃的。 还时不时拿靠近胜玉的那边肩膀撞她一下,若是惹得胜玉看过去,他的神色就更洋洋自在,浑身的高兴掩都掩不住。 看他像个第一回被允许去同伴家做客的孩子一般雀跃,胜玉无奈,又有些好笑,抿唇摇摇头,径自加快了步伐。 胜玉也算是已经领教过了李樯的霸道与强硬,若是让他把伞收回去遮着自己一些,他定是不放在心上。 倒不如不要白费口舌,快些进屋,让他少淋些雨。 山林被雨水砸出一片茫茫白雾,曲折小路一点点显出,好似受了山神或鹿精指引。转弯时,胜玉余光瞥见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的雨雾里,不由得驻足,可再看又不真切了。 “怎么?”一只宽厚大掌扶住她的手臂。 热度隐隐传来,攀升。 胜玉回神,和李樯对视一瞬,退远些许:“……没事。” 她的住处实在简陋,除了一圈崎岖不平的石头勉强围出一个围栏,就只剩一个小小的院子,和独身立在雨幕中的小小草房。 被李樯看着,胜玉不禁有些面热。 就像是鸟类被同伴看见自己小得可怜的巢穴,忧心同类会看不起自己的打猎能力。 胜玉低着头,拉开门栓,足尖在地上碾了碾:“说了,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李樯一脚迈进去。 这间草屋的确称得上家徒四壁,而他的目光贪婪地在四壁上仔细逡巡了一圈。 这是胜玉住的地方,这几年,京城好些人一直在找胜玉,他却远在边漠,本以为胜玉早已被他们捷足先登纳入羽翼之下,可胜玉蜷缩在这个小屋里,谁也没找到她,她哪儿也没去,被他捉住了,仿佛天注定地在等他。 这当然是无羁的想象,事实并非如此,胜玉只是住在这儿,并没有在等谁。 但这想象让李樯兴奋。 屋内实在太小,没有像样的坐具,唯一一张椅子上还铺满了宣纸,胜玉只能招待李樯坐在床上。 李樯悄悄把手张开,放在床榻上,在被单上偷偷抚了一下。 这屋子小得难堪,却有一个好处。 那便是每个角落都沾染上了胜玉身上的味道。 清甜的香味,同记忆中如出一辙。 随着一呼一吸,李樯的瞳孔深处在不被察觉地微微舒张收缩着。 李樯喉头轻滚:“胜玉。” 他声音低,但胜玉还是听见了,从屋后回应了他:“怎么?” 没过多久,胜玉握着一节竹筒进来,将竹筒递给他:“喝点水。” 李樯接过来低头喝水,两条长腿无意义地摆动两下。 胜玉忍不住催促:“你快回去。” 话音刚落,就对上李樯警惕的视线,好像在不满她赶他走。 胜玉只得补充:“……你浑身都湿了。” 她这里可没有足够的柴火能把他的衣服烤干。 “况且,我这里没有可以招待你的东西,你坐得越久,我便会越窘迫。”胜玉语气淡淡,平铺直叙着她的穷困。 李樯努了努嘴,勉勉强强地起身,似乎还不想走,提醒道:“好吧,那你别忘了花月宴。” 两天后的花月宴,胜玉答应了要去陪李樯过这个小地方的节。 胜玉点点头,送他到门口,虽然也就两步路。 李樯脚步犹豫,临到门边又转头,似是征求着胜玉的意见:“我还要再来。” 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哪里值得李樯这样执着。 胜玉头大如斗,敷衍地又点点头:“嗯,好。”这才总算把人送走了。 李樯离开,胜玉掩上门靠在门板上,有些出神。 怔了一会儿,她目光忽然移到床边,仿佛那里还坐着人,但确实空空如也。 这间小屋太久没有外人进来,她突然有些不习惯了。 就像李樯突然闯进她的生活,她处处都不习惯一样。 8. 第 8 章 翌日一大早,胜玉便去找了王婆领自己的工钱。 也没忘了找那个花苞髻姑娘,要上她答应的那半份。 对方忿忿不平盯着胜玉,似乎给得很不甘心,胜玉装眼瞎,就当没看见,硬是等着她把钱数出来。 总共三两银子,胜玉牢牢揣在身上,沿着河谷往下走。 她平日挣来的钱只够吃饭,这回挣的这三两,总算能买得起像样的药。 胜玉敲开陈颖儿的门,把钱塞给她。 陈颖儿往常接她的东西时从不推诿,仿佛理所应当,这次却没有立刻伸手。 她抬起双眼,那双过于素淡的眼睛从乱发后死死盯着胜玉,有些凉飕飕的。 “三两银子?真是个好价钱。” 不知为何,语调中似是带着嘲讽。 难得见她关心,胜玉很是积极地同她说了昨日的好差事。 “不仅工价高,还讹来一两,真是好运。”胜玉美滋滋。 陈颖儿不接话,只是看了她半晌,神色晦涩难懂。 胜玉眨了眨眼,握在身后的双手摆了摆。 “对了,昨天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吗?” 在大雨中胜玉见到一个素裙身影,看姿势是望着她这边,有七分像是陈颖儿。但是胜玉又想不明白,陈颖儿为何要伫立在雨中。 陈颖儿脸色刹那间彻底冷了下来,劈手从胜玉手里拿过银子,又是“砰”的一声把门在胜玉脸前拍上。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 一个大娘挎着篮子出来劝,手指对着胜玉点来点去,又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指指戳戳:“丫头啊,你还给不识好歹的病痨鬼送钱,被病痨鬼拖累做什么,她一身死气,要把你也拖进黄土里——” 胜玉没等她说完,凉凉地笑了一声,蹲下身在地上捡了几个石块砸过去,砸得对方尖叫窜走。 - 再过一日便是花月宴。 花月宴极热闹,每个人都呼朋引伴。 吵闹的声响几乎要顺着山路嚷进寂静的小山村,胜玉在天将黑未黑时慢慢从无光的山路里走出来,走进汪洋灯火中。 这是花月宴最盛大之时。 她在雨灵乡待了好几年,但从没参与过这种节宴,也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主动走进这番热闹的时候。 往常都是越吵闹的时节她越是避开,缩在被子里也还是被孤独的潮水淹没,今天那种潮水却似乎自觉避开了她,淹不到她的足踝。 大约是因为她有要去见的人。 胜玉朝着跟李樯约定的地方走,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满面带笑,她渐渐发现自己心中也有隐隐的期待。 ——期待能跟她们一样真心地轻松地笑起来。 路还有好长一段,胜玉步伐逐渐快了起来,赶得有些心急。 却突然半道上被人拦住。 “胜玉!”李樯喊她。 琼琼烛火之下,少年将军绯衣白衫眉目如星,晔兮如华,正低头瞧她,五色皆是明动的欣悦,皎若明月舒其光。 胜玉短暂地愣了一下,便问:“你怎么在这儿?”明明说好在客栈前等她。 周围人潮拥挤,李樯似是听不清晰,半弯下腰将耳朵递过来:“什么?” 胜玉只好将手心拢在自己嘴边,更大声地说了一遍。 李樯转眸看她,弯起一个笑弧,笑容明朗俊美:“我来找你!我等不及,所以一路寻过来。” 胜玉无声注视着他,脑海中的思绪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飞到远处,胡思乱想着。 ……他的睫毛好长,很近才能看出来其实有些卷翘,显出几分稚气。 见她不说话,李樯还以为她不高兴,也没多想,下意识拉起她的手摇晃,讨好地说:“别怪我了,同一段路两个人一起走更快,不是么。” 咚咚声响将胜玉惊得回神,身畔背着锣鼓的一行人大摇大摆挤过,打着喜庆的乐曲,胜玉张口呼吸了一下,悄悄按住自己的心口,方才她还以为那声响是从自己胸口传出的。 李樯拉着她收得更拢,两人靠得更近了些:“这里太挤,我们去别处。” 胜玉点点头。 李樯把胜玉护在自己身前,几乎是半搂着把人带出去。 胜玉藏在他衣襟里看路,分明看见不少姑娘经过时,含羞带怯的目光都流连在李樯身上。 一直到小桥边,才总算清静了些许。 月色映在河面,荷叶底下石蛙咕咕叫了两声,胜玉从李樯怀里挪出来,不动声色地把手也分开。 “从前不觉得雨灵乡有这么多人。”胜玉呼了口气,感叹,“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李樯闻言,忍不住轻笑逗弄:“你在雨灵乡,见过哪些人……” 说到一半,李樯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自顾自地脸色一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呵,比如朗中?乡绅?” 胜玉一噎,赧然恼怒道:“说什么呢。” 什么朗中乡绅,被骗是很不光彩的事,显得她很不机灵,胜玉当然不愿意反复提起。 李樯独自无声哼哼一会儿,低头见胜玉面色不像先前那样高兴,便又改口:“对不住,我胡说的。你想买些什么,吃的玩的,罚李公子付账。” 他自称李公子,差点把胜玉逗得发笑,往年在京城,旁人便常常用小公子称呼纨绔子弟,当年他们这一班辈最风流的几个人物里,李樯可是打头的,公子之名最衬他不过。 如今李樯当然不是纨绔,但这般自称像是回到了更少年时,这周围的街景也不是一年热闹一次的雨灵乡,而是日夜长歌的繁华盛京。 胜玉似有所感,烛火如流萤在她眸中逸散,她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踢着步子慢慢往前走:“那就,谢过李大公子……” 李樯在身后注视着她,神色似乎有亮光闪过。 如今的胜玉处处提防,胆小慎微,有时甚至局促得令人气闷,是不会待他这么自在的,又怎会随意接受馈赠。 但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傅胜玉,莫说有人主动让她吃请,她怕是会懒得带银子,在大街上逮着谁顺眼便掏空谁的荷包,哪怕极尽娇蛮,也还是会有人争着抢着付账。 在他眼前的这个胜玉,被褫夺姓氏,仿佛已经跟从前那个傅胜玉没了关系,若是旁人见了,定要叹息失望。 可是,难道傅胜玉真的会在她身上完完全全消失么? 自然不可能。无非,要花些心思慢慢挖掘,慢慢找出来罢了。 李樯笑意渐深,被暖暖烛光耀过,仿佛翘起的唇角盛了一汪沁甜花蜜。 长摊如流水,见头不见尾。 比起货架上的玩意,胜玉似乎更喜欢弥漫其间的浓浓烟火气,好似每个人都能在这种情景里用几枚零碎铜钱换来衷心的快乐。 胜玉能瞧上的东西不多,一直走到街尾,李樯手上也不过只多了一只纸灯笼,灯笼上绘着店家手描的兔子,颇有童趣,一碗浓稠的八宝热粥,还有一个宝珑球,布料色彩秾丽,里面包着颗珠子来回滚动,发出咚咚嗒的声响,是婴孩枕边最爱的哄睡玩具。 李大公子的荷包根本没瘪下去几分,很不满意,捻着反复打量。 “不成,你怎么这么不会挑,我得再给你买点好东西。” 胜玉正晃着腿吃粥,闻言噗地笑出声,虚心请教:“什么好东西?” “自然是最贵的。”李樯说得理直气壮,伸颈看向前方。 前边儿是一个竟宝台,台下热闹非凡,不少小姐聚在那儿,身边陪着父兄亲眷,正眼巴巴地望着台上的东西。 唰的一声,幕布揭开,是一匹崭新的布料,寻常不料自然不金贵,但竟宝台上的这一匹,纹理细密,质地上等,其色泽更是见所未见,令人耳目一新。 台上人绘声绘色地夸耀这匹布料,其实不用他多宣传,台下的看客早已躁动起来,哗声一片,吵嚷声几乎翻了个倍。 花月宴每年最大的看头便是竞宝,而年年都不缺席的便是女子的首饰胭脂,雨灵乡虽不富庶,但竞宝台上的东西一定是数一数二的,在整个金吾郡都是珍品,更传说曾流出过贡品。 能拍下竞宝台上衣料首饰的女子,在接下来一整年里都会成为雨灵乡乃至整个金吾郡闺中少女艳羡的对象,更不用说名气大增,引人追随。 更何况,这匹布料的色泽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竟是从未有人能染出的金色,而且还散发着淡淡幽香,仿佛有花魂寄居其上,几乎每个亲眼见到她的女子,都忍不住立刻想象自己穿上它的模样。 李樯昂首向前,就要气势汹汹去一掷千金,用银票砸下这匹布。 胜玉笑着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拦下。 “你可饶了我吧,我不要这个。” 李樯目光落在她主动握住自己的手指上,佯怒:“怎么,难道我不配送你最好的衣裙?” “若真是最好的也就罢了……”胜玉犹豫了一瞬,笑着继而道,“可这不过是赝品罢了。古有花名郁金,但它并非指某一种花,而是番红花花心的其中一株。约一万五千朵番红花中才能摘出一把郁金,可以染布。这一匹布便是仿造此法才显得光鲜亮丽,但它用的并非真正的郁金,而是姜黄,染出的布虽然一时之间颜色几乎与郁金一模一样,但香气虚缈,不耐日晒,不久便会褪色。” 胜玉一手托腮,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摇摇头:“花大价钱去将就,实在是愚蠢做法。我不愿将就,若不能拿到最好的,便干脆什么都不要,无论对待何事都是如此。” 9. 第 9 章 一个不小心将真心所想泄之于口,但话音刚落,胜玉就瞬间后悔。 她一个饭都快要吃不上的农女,还如此挑剔,实在是不知好歹。 在旁人眼中她大约狂妄得像个笑话,好似猴子捞月。 胜玉捻紧衣角,垂着眼睫,正待找补。 李樯却先开了口:“有道理。” 胜玉眼睫扬起,朝他看去。 李樯神情认真,隐有了悟之色,好似醍醐灌顶:“胜玉,你说得对,你的眼光万里挑一,自然值得最好的,等我找到真的顶顶好的东西再送给你!” 胜玉“啊”了一声,困窘地轻轻咬唇,面色微红。 她值得最好的……自己说出这种虚妄之言已觉后悔,听旁人附和则更是羞耻。 胜玉扭过身,深吸一口气,用凉风冷却烧热的面颊:“不要胡说,罚你的已经够了,不要再送。” 她的声音被夜风吹散,本就柔软的嗓音更加轻了几分,好似吹过河面的蓿草,涟漪浅浅,情意怯怯。 李樯耳尖微动,敏锐地察觉出胜玉身上的些许变化。 他低头细看,果然在胜玉雪白的耳垂后发现一点粉色。李樯仅自己可闻地低低哼笑一声,探过身去凑在胜玉耳边说话,站姿也略微调整,笼罩着胜玉的视线,越发显得高大英武。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李樯慢慢说着,嗓音低沉柔和,似是被拨弄的琴弦。 一边不动声色地盯视着胜玉,如鹰逮兔子,捕捉着她的任何一丝反应。 行兵打仗,最快意之时便是乘胜追击。 胜玉好不容易有两分动摇,李樯怎么可能放过,恨不得像孔雀一般,在她面前全方位炫耀自己的魅力。 李樯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在这儿开屏,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胜玉抬头看他,目光之中,似乎有几分吞吐难言。 “你……” 李樯眸色更亮,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没地方站了吗?能不能过去一点,我这儿很挤。”胜玉后腰都已经压上回廊的石栏杆了,他不知为何越靠越近,挤得她没地方站,实在忍不住小声抱怨。 李樯:“……” 他脸上那种柔和深情的诱惑表情瞬间消失殆尽,长腿麻木地朝侧边迈开一步,咚的踩出声响。 牙根再度咬紧,仿佛恨不能一口咬碎一块榆木。 方才还以为她眼光高妙,现在又觉得她分明像个睁眼瞎,不解风情。 他真的是扮美给石头看。 李大公子越想越气,混着挫败感和羞耻,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委屈。 难道在她眼中,他真的这么容易被忽视? 李樯摸了摸鼻子,抬眸找了一圈借口,生硬道:“有糖水铺子,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便消失。 胜玉这时才有几分后知后觉。 他刚刚是不是又生气了? 胜玉乖顺地站在原地等他回来,目光看着挂在檐角的灯笼发呆。 除了旌州之事,她对李樯全部的了解便来自于少年时的记忆。 在傅家当千金小姐的那些回忆,对胜玉来说已经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埋在心底深处,轻易不会想起。 她脑海中好似有一座高墙,将过往之事、过往之人牢牢圈在其中,平时不碰,就仿佛它们跟自己没有关系,也仿佛它们从未消失,从未褪色。 而若要回想李樯,则免不了要触碰那些记忆,高墙摇摇欲坠,洒下簌簌灰尘。 时光的灰尘有些呛鼻,却又带着让人难以抵抗的独特芳香。 当年京中聚集了一帮望族,玩在一起的各个都是世家子弟,名头闪闪发亮,哪个人不耀眼,哪一个不贵重。 而李樯在这样一群人之中仍然夺目,他是京城李家的命根,他母亲是当年美艳冠绝天下的绿琥公主,父亲是太后母族中最俊朗的小公子,两人虽然差着辈,但年龄相仿青梅竹马,经历波折后成就一对佳偶,至今仍是佳话。 父母仙逝后,李樯在叔父手下抚养长大,他叔父李伯雍又与皇帝有姻亲,乃是皇帝的嫡亲舅舅,皇帝尊他为太师,让他做唯一一个能坐着上朝的权臣。李樯与皇帝是亲上加亲,但凡进宫,比皇子的待遇有过之而无不及。 六岁时他上金銮殿,被皇帝抱在膝上听朝臣奏本,在殿上与朝臣有问有答,皇帝欣喜至极,盛赞李樯是神童转世,“众皇子难比其髌”,竟将自己所有儿子都贬低在李樯的脚下。 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喜怒难以捉摸也很寻常,好在他如今看起来性情宽和,应当也不会太计较她。 胜玉耸耸肩,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李樯在生什么气,只好下了如此定论。 花月宴已过半,场中的热闹直达顶峰。 身后吵吵嚷嚷,胜玉一开始并没在意。 直到在其中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还间杂着难听叫骂,才猛然一凛,脊背紧缩发寒,下意识地飞快移了一步。 “砰!”一根长凳砸塌了方才胜玉身后的摊位。 长长的钉子呲出来,若非胜玉及时躲开,那长钉已经戳进胜玉的脑门。 胜玉立即转背对着来人,是郭老太。 郭老太一脚踩在花凳上,面容暗红,像是已经吃醉了酒,脚边到处是歪倒的酒罐。 她指着胜玉骂:“背后长眼的贱人,妖!妖怪!往死里打!” 她身边跟着几个强壮家丁,其中有几个胜玉有些面熟,像是朱府的人,胜玉盯住一个贼眉鼠眼的灰衣男子,更确定被绑那日她正是被这人在肚腹上踹了几脚,至今仍是青紫,一碰就疼。 几个家丁抄起木棍长板,周围街上是乌泱泱的人,却静如鹌鹑一般,无一人上前阻止。 胜玉飞快往人家摊位后面躲,边大喊:“郭老太!你要当街打杀人,眼中还有王法?” “王法?”郭老太冷笑,砸碎几个酒罐,歪歪倒倒往前几步,“贱蹄子,你有点手段能废了婚书,可是想吓唬我?差得远!管你攀上了衙门哪个杂种,坏了老娘的生意,你就该死!” 家丁冲上前,胜玉四处躲藏勉强避过棍棒,心中悚然。 她没想到郭老太如此无法无天,若她真是孤身一人,便从第一日被郭老太盯上开始,就已经成了人家碗中铁板钉钉的肉,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还好她现在身边有…… 有谁? 胜玉顿了顿,无言地凝视心底浮现的那个名字。 “啊!” 一声凄厉惨叫传来,外面追逐的脚步也停了下来,胜玉悄悄从摊位后面探头。 李樯拦在她前面,一身红袍如翩飞枫叶,猎猎坠落,一个家丁捧着手腕跪在地上□□,不远处是脱落的木棍。 “你们方才说,谁该死?”他问着这话时,手中还端着豆花,稳得风平浪静,一点儿也没外撒。 旁边的家丁回过神来,喝叫冲上去,李樯单手把他牢牢擒住,直接“啪嚓”一声折断成臂骨,抬腿在肋间重重一踢,那人倒在地上,立刻便有进气没出气。 李樯一手端着豆花,踩了踩那人的脸,用脚尖拨弄着看了看,嗤笑一声:“是谁呀?是你,还是——” 李樯目光抬起,直直盯向另一头呆若木鸡的郭老太。 郭老太的酒意已经被吓得清醒,面色灰白僵硬,往后撤了几步,慌忙就要逃跑,脚步绊在了滚动的酒罐上,摔倒压碎一地陶片。 李樯一步步走过去,抬起脚对准郭老太的三庭五眼就要碾下去…… “李樯!”胜玉从小摊后钻了出来。 李樯微微歪头,回眸瞧着她。 胜玉拉住他的手臂,叮嘱道:“莫过火。” 李樯目光依然看着她,仿佛什么都听她的,长腿稳稳地收了回来。 转头对四下道:“带下去。” 人群之中钻出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捆猪猡一般几下捆住郭老太和几个家丁,捂住嘴拖走了。 这暗地里处置,是死是活,就不好说了。 胜玉心知肚明,却没再阻止。 今日郭老太朝她发难,并非真的只是吃醉了酒,而是心中笃定她攀不上什么真正的权贵,但又唯恐她有朝一日真得了机缘,因此才借着酒疯报复,要置她于死地以绝后患。 郭老太这等蠢人尚且知道斩草除根,她又岂会不懂。 原本胜玉并未想着找郭朱二人寻仇,但他们主动撞上来,胜玉不可能手软。 虽然,又是借了李樯的手做这等事。 这已经是她第二回借李樯的光。 再回想先前种种,才真正了悟她牵扯进郭老太的圈套里,有多么险象环生。 她食不果腹漂泊无依,以为自己已经是最最下等人,却原来还能更差,有人在人间造炼狱,以穷肉困骨为炉火。 若不是遇到李樯,她已经填了那炉灶。 胜玉怔怔出神,面前递过来一碗豆花。 豆花温润白嫩,上面撒着一层砂糖,还未完全融化。 “吃吗?很甜。”李樯低头问她,黑眸纯净,全然没有一丝施恩后的骄矜与高高在上,只全神贯注关心她想不想要这碗豆花。 胜玉伸手,指腹碰到温暖的碗边,霎时回到了另一重人间。 她接过来,手指触到了李樯的手心。 胜玉也不知自己那瞬在想什么,没有立即收回,还忍不住多停留了一刹。 10. 第 10 章 那晚回去之后胜玉躺在床上脸热了许久。 好不容易冷却下来,又一会儿便烧了。 她头一回没有按时入睡,辗转反侧了几回,用月光下凉凉的床板去贴自己沸热的面颊。 她在犯什么病,在李樯手上停顿的那几瞬,简直是毫无道理。 再进一步就是牵、握。 好在她并没有再进一步的心思,及时收了回来。 只能在心中盼望,李樯身为男子不拘小节,并没有在意她的逾矩,或许只会以为是她不经意之下的擦碰。 他会发现吗? 那时烛光都沉默着,两人都没说话,目光都落在她的手指上…… 胜玉把脑袋钻进了枕头底下去,身子一动不动摊在床板上,装死。 她为何要对李樯做这种事? 近似于一个女子对男子的挑逗,夸张一点说,和抛媚眼,献芳心,也差不离了。 她那时真的是鬼上身、昏了头了罢。 李樯生来便有轻轻一?便使人呼吸停滞的能力,他是人皇的心尖,亦是天神的瑰宝,簇拥者如海,爱慕者大约更多,无穷魅力吸引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但即便如此,胜玉很清楚,她不会对李樯有什么超出寻常的念头。 因为她是胜玉。 无家无姓的胜玉。 靠着一碗酸粥活下来,床下塞着破衫当软垫,费尽力气才能将一身旧衣裙洗得干净,维持着旁人眼中的体面。 李樯还长在仙气缭绕的瑶池,她则已经变成了路边人人可踩的野草,永远不可能跟李樯比肩。 这般大人物对胜玉来说是很危险的,比那乡绅更甚。 所以在雨灵乡初见李樯时,她只有畏惧,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如今虽然李樯热情接近,她放松些许,但也丝毫没有那等暧昧心思。 那她今晚为何…… 或许是当下已臻极致的恐慌和感激涌上来,扰乱了她的心智,让她忍不住想离李樯更近一些。 以后切不能如此。 胜玉在心中对自己再三警告,才终于疲惫睡去。 翌日早起,胜玉已经与往日无异。 她专心致志在屋中抄书,没了杂事吵扰,速度比以往还要快些。 过了尤为清静的两天,胜玉也没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带上抄好的书去给书铺掌柜交货,顺便看看能不能接点别的生意。 - 新修缮好的院子题名“绿园”,与主子的名一点儿也不沾边,显见不会久住。 不过此时园子里风清气雅,很是舒适,还颇得主子欢心。 李樯坐在雕花木格窗边,窗上嵌着琉璃,晨光洒落下来笼在李樯的白衫上,铺着淡淡柔光。 他睁着眼盯视窗角,目光却有些缥缈,唇边噙着一抹坏笑。 左手心朝上平摊着,不断收拢五指握成拳,又摊开,再收拢。 重复着,仿佛还能感受到胜玉留下的触觉。 她那时定是故意的。 故意搭着他的手,像一场隐秘的依偎。 她是不是还偷偷按他手心了? 不太确定。 李樯又收着五指回忆感受了一番,可惜她的动作轻柔,实在不好分辨。 无果,李樯只得收回手,哼哼低笑两声。 谁说胜玉是榆木,她分明有好手段,小小一个动作,勾得他思索了两个晨昏。 但终归李樯是得意高兴的,原先提防着不肯进洞的兔子,现在却已学会了主动蹭他的手心,这种美妙滋味只有猎人才懂得品尝,每一丝甜意都是兔子最后主动钻进陷阱的铺垫。 李樯当晚不动声色,转头却刻意冷了胜玉两天,没去找她,今日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想到此处,李樯皱着眉,又使人去催了一遍。 过了不久,总算有一个盘子呈了上来。 盘中是一块玉牌,角落里刻着郡守府邸的徽印,其余空白,是李樯特意给胜玉定做的铭牌。 有了这个铭牌,胜玉将来不仅可以随意进出郡守府邸、他名下的所有住宅,她的身份更是不言而明。 ——是他李樯的人。 虽然此时还最多只能称得上是属下,但日后可不一定。 给属下送铭牌,总算得上是正当理由。 他堂堂正正去见她,她会不会娇娇怯怯,躲闪羞赧? 想着那般画面,应当也很有意思。 李樯喉头轻滚,催马跑得更快。 疾驰来到胜玉门前,李樯面对的却是一把生锈门锁。 这门锁对李樯而言实在是不堪一击,但此时却又是一句强硬得不能更分明的拒绝。 他下马来环绕一圈确定屋中无人,不由瞠目,胸中鼓噪的兴奋被浇熄了大半。 甚至怀疑胜玉是不是故意的。 就像他故意冷着胜玉一般,胜玉今日叫他兴致勃勃扑个空门,是不是故意拿捏他? 但这般猜测实在无理,胜玉从哪里得知他今日要来寻她。 因此李樯兀自气了一会儿,咬咬后槽牙,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回去。 李樯没去坏那门锁,只伸手一攀,翻进石头围墙里,干脆坐在院子里等胜玉。 胜玉的小破屋虽然地处偏僻,但偶尔也会有人拾柴经过。 且都是附近的熟人,见到胜玉门前有一匹漂亮大马,都好奇地探头来看,结果就看见院中支着长腿坐在凳子上、翘起三只凳脚打摇摇的陌生男人。 男人一身华服,通身贵气,眉目如画好似天神降世,这等贵人,他们这小山旮沓里听也没听说过。 发现有人窥视,李樯便眉头一皱,抄起马鞭甩过去。 马鞭啪的一声响在篱笆上,没打到人,却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赶得远远的。 若不是顾忌着胜玉就住在此处,这些人或许可能是胜玉的左邻右舍,李樯的马鞭绝不会这样留情。 只是时不时总有人来,来人必要看他,李樯终究烦了,捡过院中火灶边的蒲扇盖在自己脸上,闷闷仰颈打盹。 这些人惹起的恼火统统被李樯算在了胜玉账上,想着等胜玉回了,必要她好好偿还。 远在集市上的胜玉并不知道有人等她,她交了货,又在书市的角落里站了好半天,盯着每个进来的人瞧,看能不能接到一两个代写书信的活。 她出行习惯蒙着面巾,本就纤瘦,这下更不起眼,直到晌午胜玉也还是一单也没接到。 忽然,胜玉的目光定在人群中经过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穿戴低调,但只有懂行的人才看得出十分富贵,坐在牛车上和同行之人阔谈,言笑晏晏,年纪大约在四十岁左右,下半张脸蓄着胡须,身形偏瘦小。 胜玉死死盯着他,越是看他,浑身越是如筛糠一般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像是看了很久,但其实也没有过多久。 牛车穿过两三个铺子的时间,胜玉便已经确定,这人她认得。 虽然只打过短暂的交道,但她绝不会忘。 胜玉没发觉自己已经屏息得快要断气,直到不受控地重重倒吸一口气,才换过气来,拔腿朝那人坐的牛车猛追。 她只在一个晚上和这人说过话。 天宝五十九年,夏二十四的深夜。 胜玉死了也不会忘的日子。 这人是个行商,早年便与外邦做生意,常常入京城贩货。当初胜玉有一个堂哥,在傅家借住,堂哥从这人手上买到一件奇珍异宝,喜欢至极,又加之与这行商很谈得来,没过多久便与他称兄道弟,进而邀他进府同住。 傅胜玉只知家中多了这么一个人,别的不知,某天晚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抱起来,睁眼一看却是家中暂住的行商。 她揉着睡眼找嬷嬷,还没找到便被抱上肩膀,托着她出门去。 傅胜玉有些害怕,府中太静了,静得离奇,她下意识想哭但压住了,故作勇敢地睁大眼睛,看着经过的每一条路,一边问那人,要做什么去。 那人却什么也不说,只呼哧急喘,捂着她的嘴一路狂奔。 跑到城郊一处宅院里,这人端来羊乳果干,满脸堆笑地哄她吃。 傅胜玉终于压抑不住哭声了,一边扑打他一边喊着要爹娘,门外一直有吵闹声,这人也像是很不安的模样,时不时盯着门外,任她捶打着。直到天蒙蒙亮,城中喧哗惊叫起来,行商忍不住打开门,傅胜玉趁机偷跑出去。 她踩着小小的绣花鞋,顺着惊呼大叫的人群一路走,满脸都是茫然,走到菜市时,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一地血污,和数十具无头尸身,傅胜玉很慢很慢地眨眼,又顺着眼熟的路往傅府走,在飘得越来越近的黑灰之中,傅胜玉看见原来是自己家的位置,已成一片火海。 周围有人不断地喊叫,说话。 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家没了。 菜市口上那一地血是她亲人的血,那数十尸身是她的爹娘,兄姐,她所有的血脉亲人。 整个傅家,只有她活了下来。 胜玉一边拼命推开人群追逐,一边忍不住地作呕。 不只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那焦黑的恶臭的记忆。 在傅家遭难之前,一切都风平浪静。 若是有任何一点征兆音信,爹爹都一定会为全家性命筹谋,定不会让全家上下就这样惨死。 唯独她被这行商从府中偷偷抱出来,不曾卷入那场祸事。 可为何偏偏就在傅家出事的前夕,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后来兵荒马乱,傅胜玉再也找不到这行商的踪迹,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直到今日在这集市上偶遇。 他定然是知道什么内情。傅家的所谓谋逆,贪赃,胜玉从没信过—— 这行商手上,或许就有能证明傅家清白的证据,有傅家当年惨遭横祸的线索。 胜玉嗓子干痛,自己也听不见自己是否已经喊出声来,只觉一阵阵血腥气上涌。 她拼命地推开眼前出现的所有人,目光死死盯在那牛车上。但穿过了拥挤人群到了宽阔土路上后,牛车立即跑得快起来,好不容易拉近些的距离轻松甩开,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胜玉又往前茫然地跑了几步,狼狈跪倒在地上,竭力喘息。 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润湿了她的眼睫,使她嘴角苦咸难当,砸在满是灰尘的泥土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 胜玉回到小草屋时,日头已经沉得只剩余烬。 她手指无力,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门锁。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内的李樯已摆好架势瞧着她,容色中跳跃着生动的埋怨和骄矜。 门外的胜玉目光木然,满脸灰尘,尽是沉沉死气。 11. 第 11 章 胜玉的神色惨白枯槁,仿佛一个活人转瞬间变成了一具枯骨。 李樯不由得吓了一跳,讶然收了吊儿郎当的坐姿,甚至直接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她。 “胜玉,怎么了?是病了?”李樯语调关切,悄悄掩饰住其间的一丝心虚。 他疑心胜玉是不是在花月宴上被吓坏了,所以生了病。 那个老太婆朝胜玉发难险些伤了胜玉,其实也有李樯的刻意纵容。 否则李樯身边随时带着四五个暗卫,但凡任何一个人插手,胜玉都不可能被惊动一丝毫发。 李樯有些后悔,不应当为了换取胜玉的一份感激,就那样冒险,让她受了惊吓。 不然胜玉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病成这样。 胜玉目光茫茫然地看着前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她院中有一个人。 瞳仁中的光芒勉强重新汇聚几分,胜玉眸光转动,提振起一丝精神。 “……李樯?” 怎么又像是初重逢时,不大认得他了似的。 李樯眉心不满地微蹙,走过去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倒是没有发热,反而一片冰凉,或许是路上撞到了树尖的雨露。 “是我。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 言罢,李樯十分自觉地转身合上院子门,又把屋门拉开,轻轻推着胜玉的肩膀让她进去坐在椅子上,还拿着他先前遮脸的蒲扇给她轻轻泼风,叫她好受些。 倒是反客为主了。 身边有人,胜玉好似被打散的鬼魂,勉强收起自己零落的七魄,又把自己捏成一个活人。 她喉咙滚了几番调整气息,神智归位,不再如僵硬的傀儡。 面色也生动了几分,眉眼沉静,好像一个将死之人被吹进一□□气,又仿佛刚才门口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错觉。 胜玉瞅了瞅李樯,这时候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李樯撇了撇嘴,从腰间拿出那个玉牌。 “我殷勤来送东西,你可叫我好等。你去了哪儿?” 胜玉接过他手中的坠绳,挂在眼前看。 她认出郡守府的徽章,自然也就知道此物是什么。 胜玉一双琉璃眼映着那玉牌,眸光微微流转。 在遇到李樯之前,她一直隐姓埋名,就这样麻木地活着,几乎连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经姓傅。 可是她看见了李樯,往事一点点被唤醒,她才知道,自己其实一丝一毫也从未忘记。 今日见到那个行商,胜玉便更明白,自己心头一直血淋淋地插着一把刀,为了活命,她假装那刀不存在,或者扎的并不是自己的心脏。 可一旦有风吹草动,那刀刃便更进几寸,流出来的仍然是她赤亮的鲜血。 想要真正疗愈,便只有追根溯源。 这把刀从何而来,伤她的,伤傅家的,究竟是谁。 她对那个行商知之甚少,只识得样貌,至于姓名,籍贯,来历,则是听也没听过,一旦他回到茫茫人海,自是如大海捞针。 但是她可以试着猜测他的行踪。 他是个商人,自然逐利而行,这雨灵乡乃是穷乡僻壤,根本没有值得置换之物,他来这里最大的可能便是冲着新上任的郡守,看能否从新郡守这儿讨得些好处,日后不仅好做贵重生意,甚而或许还能在贡品生意中掺一脚。 若是如此,她只需让李樯帮一点忙,便能守株待兔等那行商上门。 胜玉深深吸进一口气,将玉牌收进掌心,对李樯温温一笑。 “谢谢,辛苦你。” 胜玉本就生得白璧无瑕,这一笑更是神光流转,好似玉瓶上投下一道虹光。 李樯直直盯着她,黑眸渐渐浓稠,暗处翻涌起不可言说的深浪,他的确有几分愧疚,但不妨碍他更想将这块美玉攥进手中。 李樯声音沉哑,又问了一遍:“你方才是不是不舒服,可要配什么药?” 胜玉摇摇头,缓缓说:“不碍事,只是上山时走得急了些,有些头晕而已。” 这事情对胜玉来说太重要,没有定论之前,她不想先透露任何。 李樯这才暗暗吁出一口气,放松了些。 想到还有机会再找到那行商,胜玉心中已定了大半,起身给李樯倒水喝。 上回来得匆忙,李樯只坐了一会儿就回去,现在才能把这间小屋仔仔细细地看一遍。 这间茅草屋实在矮小,一眼便能看得到头,没什么好“欣赏”的。 小小一间茅草屋,房顶低得像是随时能掉下来,简单的桌椅都破旧不堪,一看便是用了很多年的玩意儿,恐怕在胜玉之前就被不知道什么人给用过了。 若真按李樯的要求来评价,它只配得上几个“不”,不起眼、不入流、甚至,不得体。 但因为有胜玉在其间,所以李樯还觉得此处堪可忍受,不然也无法在院外坐这一整天。 胜玉将装满清水的竹筒放在李樯面前,那白瓷一般的手指与遍布斑驳刻痕的竹筒对比鲜明。 李樯叹道:“胜玉,你记不记得,你原来是最娇气的。” 胜玉无甚反应,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谁能守着以往的日子一成不变呢。 李樯抿了一口清甜的山泉水,兀自嘟嘟囔囔:“我要早些遇到你,定然把你养得跟从前一样娇气。” “什么?”胜玉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认真道,“我自己养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如是,我过得很好,没必要跟从前一样。” 李樯本是偷偷嘟囔试探,却被胜玉毫不留情地驳了回来,有些臊,同她犟嘴道:“好?哪里好了,过路的乡野村夫都可随意打望你,这也能叫好?” 胜玉闻言,脸色却有些微白。 “你今日在这里遇到谁了?” “樵夫,猎户……尽是些粗鲁之人。” 胜玉捡柴烧茶的动作顿住,脸色愈发难看。 李樯说的那些,都是岭坡村的人,让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在她的屋里待了那么久,还不止一个人瞧见,明日定要传得风风雨雨。 这是个闭塞的小山村,不像城中人那般畏惧他不敢议论他的是非,这里没人认识李樯,只认识她胜玉,哪怕传出些污言秽语的言论,也只会有她胜玉的名字。 胜玉虽然不在意旁人的喜恶,但在这种地方,流言就是能压死人。 她想好好活着罢了。 胜玉压下思绪,勉强平声道:“下回再有事,我去衙门找你,你还是不要来这里了。” “什么?”李樯拔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在外面苦等了整整一日,被蚊虫咬,还被粗鄙之人烦得不行,他都为了胜玉忍了没说什么,结果到头来,胜玉反倒指责他,还叫他不要再来? 凭什么! 李樯躁道:“你又是这样,我拿你当久别重逢的知交,你却只想疏离我,还动不动就想甩开我,是不是?” 胜玉无奈,也只能安抚:“不是这个意思。你我毕竟男女有别,若是让人误会了净说闲话,污秽难听。” 听闻这个,李樯气恼消了大半,哼哼两声。 “那又怎么,他们愿意多嘴多舌,让他们说去,我还能少一块肉不成。” 其实是他倒巴不得有人胡言乱语,在胜玉耳朵边上吹吹风,让她来巴结巴结他。 胜玉听了只想苦笑,不说李樯身份贵重,至少他是个男子,这些唾沫星子砸不死他。但女子不一样,多少肉身泥胎只一转瞬便消融在胡诌狂海之中了。 但这些与李樯争辩也无用,就算争赢了这一个,也争不赢其他人,之后的日子,还是只能胜玉自己去度。 因此她不再费这个口舌,更何况也没必要因为一个说服不了他的道理再惹得李樯不悦。 她之后恐怕还有很多要与李樯打商量的地方。 胜玉闭嘴不言,接着烧水煮茶。 李樯却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在心里嘀嘀咕咕。 什么污秽之言?他还什么污秽之事都没做呢。 哪怕是西天佛祖来了,恐怕都要赞赏他的好耐性。 为了捕一只小小的胜玉鸟雀,他这温文尔雅的网子都已经摆了多时了。 在这小小的草屋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无人栖,只有山林草木能听见他们的絮语,就好似天地之间只有他与胜玉。 他若是放纵些,现在便能将胜玉按在怀里,再不跟她玩那什么故友重逢的把戏。 他自幼便惦记傅胜玉,只是懵懂不知。更长大些知事了,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胜玉却消失无踪。如今再碰见,怎么能不心痒。 一开始招惹她,就是为了挠平心中的痒意。 渐渐地却不止是痒,而越发转为了焦渴,日渐难以按捺。 李樯目光直直落在前方,忍不住走近几步,呼吸微屏。 胜玉弯腰往炉灶里塞着柴火,细腰如柳,腰后绷紧的布料却圆润微翘,她侧身探头看那炉灶,颇有些吃力地伸手拨弄,似乎很应付不来手上那粗壮的木柴。 半张侧脸雪白,唇瓣洇开一抹嫩红,受不住时贝齿轻咬一下,通透双眸中漫出几分闷闷愁色。 “有东西在里面卡住了,烧不燃……”胜玉回头朝李樯解释,才发现李樯站的位置离她这样近,对上李樯如火燎原的黑眸,倏地一愣。 她忍不住提醒:“你走开些。” 李樯正看得发痴,忽然被她驱赶,顿生不满,还未发作,下一瞬又忽然警醒。 因他察觉到身体异样,立即垂头看自己下摆,不受控制间已经有突兀的褶皱,很是不端,身前有一条桌子挡着,也不知胜玉到底看见了没有。 李樯咬唇,倏忽冒出冷汗。 他窘迫想稍作躲避,胜玉却眼睛微瞪,迈步过来,似是打定主意要抓他把柄。 李樯心中几乎哀求起来,目光却注意到桌边的一个木槌摇摇欲坠…… 李樯没有躲。 木槌砸在他脚面上,李樯嘶啊一声,弯下腰去,顺势挡住自己的下腹部。 胜玉唉唉直叹,一边查看他伤势一边忍不住抱怨:“让你走开些呀,被砸到了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樯苦闷低笑两声,半是酸涩难言,半是劫后余生。 第 12 章 胜玉一把将桌上的杂物推开,还特意点亮了一支蜡烛,想看得仔细些。 李樯穿着一双靛蓝长靴裹着胫骨,料子很硬挺,上面绣着银线白鹇,从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也不可能脱了人家的靴子去看。 胜玉一手举蜡烛,一手搭在自己膝头,忧愁地看了看李樯。 李樯脸色有几分苍白,还有些失神,看样子像是真的被砸狠了,胜玉迟疑道:“你怎么不躲开……现在脚上感觉怎么样?” 李樯倒抽一口冷气:“疼,疼得厉害。” 胜玉的眼神立刻变得不安歉疚。 她的确没什么收整,东西时常乱放,不过她独自个儿住着,屋子也就这么一绿豆大,什么东西无论放哪儿她都能找到,也不碍着旁人,因此这习惯就一直没改。 要说,若是李樯不到这儿来,他也不会挨这一遭。 不过李樯是为了帮她送东西才来的,更何况,木槌放在桌上本就是不应该,是应该要预料得到有伤人危险的,总之,这事儿她有一定的责任。 胜玉小心翼翼问他:“还能走吗?要尽快下山去找大夫看看才行。” 李樯还捂着自己的腹部,不肯站起来:“不成,疼得麻木了。” 看来是真的很痛,嗓子都嘶哑了。 胜玉有些着急,拉来一条劈柴用的小木凳让他坐一坐:“你等我一下。” 说完就小跑着去打了两壶井水倒进木盆里,让李樯把脚拿出来泡一泡。 “冰镇下会舒服些。” 李樯犹豫了一下,果真坐在木凳上,侧身脱了鞋袜,踩进木盆里。 他的脚很大,比胜玉的手大上两倍还有多,脚趾有力脚背白皙,青筋很明显,指甲圆润整齐,稳稳地踩在盆中,跟女子的巧足显然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胜玉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眼前的是个男子,如鹿过溪水般在心中惊了一跳,尽管男子的双足并没有不可直视的规矩,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撇开头。 谁料李樯又嘶嘶痛叫一声。 胜玉只好又看回来,这下才看清楚,李樯的小脚趾青紫了一块,似有淤血积在里面。 胜玉不由得轻轻“啊”出声。 她方才有一瞬还在想,李樯不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么,为何连这点动静也避不开,但是看到他脚上的惨状,胜玉已经完全没了那些心思,毕竟脚指甲盖是多么脆弱的地方,哪怕是棕熊成精不小心踢到脚趾恐怕都要痛叫几声。 伤口看着很有几分严重,胜玉忧心道:“你动一动试试?伤着骨头没有?” 李樯收了收脚趾,冷汗都要下来:“几乎动不了。胜玉,这种情形我遇到过,最好的方子便是在原地歇着,不要走动了。” 听着他这样说,胜玉渐渐面有菜色。李樯是个男子,她让李樯进屋已经是冒大不韪,怎么可能让他久留? “不过你先前说得对,不能让旁人说你的闲话。”李樯虚弱地看着她,话锋一转,“所以我还是得下山去,只是我一个人实在是走不了,你陪我一道,好么。” 胜玉有些结舌。 她渐渐察觉到李樯似乎有些黏人,像小猫小狗似的,要么总是想着送她回家,要么又想被她送回去。 都多大人了。 胜玉迟疑了一会儿,李樯便眼神幽幽,控诉道:“难道这也不行?你对我果然是如对陌生人一般冷漠。” 他微撅着嘴,看着的确有几分可怜,而他个子高大又是个武将,这般示弱就像是猛兽撒娇一般,更让人难以抵抗。 胜玉犹豫了一会儿,终究点点头。 “好,那你的马怎么办?” “扔你这儿。”李樯双目灼亮,答得飞快。 那么漂亮的一匹马,说不管就不管,胜玉不敢苟同,吹熄了蜡烛,扶起李樯出门去,还是把那匹马的缰绳牵在了手里。 山中猎户多,不讲规矩的也有。若是这马被人逮去炖了吃了,哪怕只是受一点点伤,她都赔不起。 就像眼下这位祖宗一样。 李樯几乎整个人倚在胜玉的肩膀上,仿佛不是被砸了小脚趾而是整个腿都已经瘸掉,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一瘸一拐,不遗余力地激发着胜玉的负疚感。 他身形高大,这样弯下身的姿势是很别扭的,几乎快把他的腰折成了两截,他却毫不在意,还有几分喜滋滋的。 胜玉叹了口气。 她搀着李樯的胳膊,仔细盯着脚下。 山路本就难走,她一个人时走惯了倒也轻便,现在拖着一个脚受伤的李樯,仿佛怎么走也没有尽头。 慢悠悠的月亮被云船渡进了夜空里,林间光线更加蒙昧,偶尔有萤虫摇摇摆摆地飞过,点亮夜路人的眼眸。 李樯垂眸盯着胜玉的侧脸,喉结不断地滚动。 她肌肤白如新雪,天地间最洁净的水汽凝结而成,仿若混世中唯一一块干净的甜糕,让人看着便有狠狠啃咬一口的冲动。 带着欲.望的念头一旦兴起便再难克制。原本李樯尚可还维持着翩翩君子的做派,保持一个让胜玉觉得安全可靠的距离,但越是触碰她,便越是上瘾一般,原先李樯为自己画下的那道线,已经再拦不住脑中的野兽。 想要掠夺更多,想要品尝更多,想要挖掘占有更深的东西。 夜路寂静,只余沿路柴扉之内偶尔的低语,和时不时交织到一起的脚步声。 “李樯……”胜玉盯着脚下的目光忽然顿了顿,“你伤到的是左脚对吧?” 李樯呼吸滞了一瞬,随即又吐息自然,一派坦荡:“嗯。” 正应了一声,他又一个趔趄,似是差点栽倒,更往胜玉身上靠了些。 胜玉忙扶住他,也来不及再去深想方才的疑惑。 她刚刚,好像看见李樯一瘸一拐的腿变成了右脚来着。 两人一马走了许久总算下了山,到了平路上,便可以骑马。 幼时傅胜玉自然是六艺都学过的,但她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过马,更何况还要再带个人,胜玉只敢在平坦的地方骑。 胜玉端端正正坐在前方,手里握着缰绳正琢磨,身后倚上来一个人,双手环抱住她的腰。 热烫的双臂如铁箍一般,胜玉悚然一惊,腰身都挺直了,微微偏头斥道:“李樯!” 李樯的声音有几分黏糊糊的:“怎么了?” 他竟然还敢问怎么了,胜玉只觉气得热血冲顶,一阵阵发晕,咬牙:“手,松开。” “哦。”李樯倒也没纠缠,乖乖地放开手,让胜玉方才升起的一腔怒火才刚开了个头便落了空,剩下的不知要撒给谁去。 李樯还有些委屈,嘟囔道,“旁的姑娘坐在马背后都是这般扶着,我只是想坐稳些,免得再摔了。” 他倒理直气壮。 胜玉莫名想起之前看见过张婶家的儿子小虎,犯了错还胡搅蛮缠满嘴歪理,被张婶的藤条抽得满山跑。 胜玉闭了闭眼,压下想抽人的冲动。她是个孤女,经过了朱府一事后也不再想着嫁什么人,便不那么在乎所谓的贞洁名声,但若她真有这个东西,也早就被李樯糟蹋得一干二净了。 胜玉捏紧缰绳,冷声道:“你不是姑娘,也不会摔下去。闭嘴,坐好。” 李樯果然不再出声,在背后沉默得像是被人拿布条绑了,再没有一丝动静,但胜玉的脑海中总是时不时出现他冷着眼努着嘴的样子。 活像是被她欺负狠了。 到绿园门前,小厮认出主子,赶紧来接。 李樯哼哼两声,下了马推开旁人搀扶,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迈过门槛,背影颇为萧索。 胜玉摸摸鼻尖,看他进了门。没人管她,胜玉便忍不住琢磨着,她还要不要进门。 刚冒出这个念头,面前便来了个管家模样的人,拱着手弯着腰,一脸笑意,很恭敬的模样。 “姑娘同我们大人一道回来的,还请姑娘进府中喝杯热茶,歇歇脚先。” 胜玉只好下了马,将缰绳还给他。 管家在前面领着路,带胜玉去了正厅。 李樯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看见她进来,嘴巴又翘了起来。 还在闹脾气呢。 胜玉试图理解他。他在边疆多年,或许早就不熟悉民间规矩。加之他表面冷峻,私下里却有几分黏人,或许,他是真的大大咧咧,不设男女之防,因此反倒会觉得她小题大做,不近人情。 但也不至于气这么久吧。 胜玉压下叹息,坐在了另一张酸梨枝雕花木椅上。 那管事在李樯身边嘘寒问暖,当得知主子的脚被砸伤,立即紧张得不得了,赶紧让人出去请医师。 “这可耽误不得,有的人被石板压了一下就得截去整条腿,大人是要上阵杀敌的,莫说少条腿,就是少根脚指头,也是牵扯到性命的事啊!” 管事急得团团转,李樯倒还安慰他:“莫胡说,砸了一下而已,哪就那么严重了?只是现在还疼得厉害。” 管事闻言更是心惊不已,眼看着简直是要垂泪,好在这时医师已经请来了,管事扶着李樯去帐内看诊,才没再继续说下去。 胜玉压着心虚吁出一口气。 第 13 章 大夫在里间看诊的时候,胜玉在外边儿便有些坐立不安。 一会儿想到李樯说疼得厉害,一会儿又想到折腾这一趟得花多少银两。 若要她赔,恐怕赔不起,只是李樯大约不会要她赔。 大夫出来时,胜玉便忍不住站起来迎。 挎着医箱的大夫面色有些凝重,回头看了看胜玉,一声叹息:“好好将养着吧。” 医师说话似乎总是这么高深莫测,但胜玉不敢质疑,讷讷点了头。 等管事出来送走医师,胜玉才去里间看。 李樯已经从榻边站起,正提着一条腿披外裳,只靠一只脚站立着,另一只脚被包得像个棒槌。 胜玉先前还觉得,砸一下或许也没多么严重,可看他包成这样,再也不敢轻忽大意了,越发心有戚戚。 “你……小心点。” 胜玉不由得上前扶了一把。 李樯转头见她,黑眸之中光芒星星点点。 只是还是不高兴,扭头哼了一声,才道:“我以为你不想管我。” 不想管你就不会扶着你一路下山了。 胜玉在心里反驳,倒也没说出口,只讪讪笑了下:“怎么会呢。” 李樯拢好衣衫,宽大的外裳罩在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更柔和了几分,他抬眸看了眼窗外月色,轻声说:“去荷池边坐坐吧。” 两人慢悠悠往池边去,李樯拄了根手杖,一步一挪,倒也走得很稳。 走着走着忽然撑了撑额角,忖道:“这般情景,似乎在哪见过……” 胜玉也凝神想了想,亦觉得有些熟悉,脱口道:“是燕怀君吧!他爬树崴了腿,也是带着手杖来上的骑术课。” 李樯顿了顿,目光变得有几分不善。 但胜玉没察觉,低头替他注意着脚下,一边回忆起更多:“脚崴了还想骑马,真是异想天开,后来果然被夫子发现他站都站不稳,将他赶出去了。” 其实没有那么夸张,燕怀君当时站姿还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傅胜玉悄悄从后面踢掉了他的手杖,害他在人群中摇晃起来,这才被夫子发现。 那时燕怀君脸上赤白一片,眼睛瞪得快要飞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好玩。 胜玉咬着唇角轻轻笑出声。 李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本有些不悦,恼于自己意外让胜玉提起了旁人的名字,但看她露出一点活泼的笑意,又渐渐褪去了那股不悦。 当年之事,的确想念起来处处都是美好。 李樯也记得,那时燕怀君本应该在家中休养,却非要来上马术课。 傅胜玉不懂,其余人却对燕怀君的心思看得分明。 燕怀君哪里是对马术情有独钟,坚持拐杖也要来,只是为了不错过在课上能与傅胜玉并驾齐驱的机会罢了,只要燕怀君在,其他小子再想去找傅胜玉就都要往边站。 结果燕怀君一番努力,最后反倒恰恰是被傅胜玉搅了局,也算是他活该。 那时每个少年的念头都昭然若揭,只是没人点破,总以为明日很长。谁又能料到世事无常,当年山中映着月光的清涧轻灵美丽,却下一瞬便被压在乱石之下,再寻不见。 胜玉正往前走,忽而察觉头顶有一道灼灼目光。 她微怔,抬头看,见李樯双眸正凝着她,好似牢牢将月色遮住的青瓦。 胜玉不由得迟疑了一步。 难道说,李樯也还记得那天其实是她踢了燕怀君。 胜玉的目光再度移向李樯支着的右腿。 她赶紧抬起一手保证道:“我不会再干那种坏事了。” 李樯没答话,只是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应了声,脚步却不易察觉地谨慎着往远处挪了挪。 胜玉:“……” 她真的不会再那么做了呀。 李樯随便捡了级台阶坐下,胜玉也在他边上收起裙摆坐着。正对着荷塘,水色如练,夜风轻拂,荷叶时而弯垂。 胜玉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想了想寻了个话题。 “你当郡守后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方才一路过来,似乎没见到能议事的厅堂。” 李樯弯了弯唇:“因为处理公务并不在这边。这是我休憩时居住的园子,待文书齐全,正式接任后,就要搬到郡守府去。” 胜玉愣愣看着他侧脸,半晌,“哦”了一声。 她还没想过李樯原来只是在这里暂居,原来还要搬走的。 “那……你什么时候去郡守府?” “或许半月吧。” 胜玉抿了抿唇,胸中莫名钻出一丝遗憾。 “那你呢?”李樯低头问她,“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她的生活就很简单了,胜玉耸耸肩,按着指头数了一遍,结果数来数去都是些极无聊的事,不是砍柴烧饭,就是为铜板忙碌,日复一日,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 “偶尔几日,我会和颖儿姐一道下山来,在茶馆里坐坐,看看旁的女郎踢毽子,等日落了再回去,落日照在河面上,很好看的。”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过得并没有那么悲惨,胜玉竭力挖出还算有趣的部分描绘一番。 李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脉脉,好似藏着什么未竟之语。 “胜玉……”李樯声音低沉,缓缓地说,“当年你突然从京城消失,我后来再派人去找,到处都找不到你。你为何非要离开?若是你来李府,照料不敢说,至少保你锦衣玉食,风雨无忧,不至于叫你这些年过得这么辛苦。” 胜玉垂下眼。 她十二岁那年夏傅家遭难,那年冬独自离京。 期间在远亲之间辗转半年,虽然她被陛下亲口赦免了死罪,但仍没有人敢负担她的一辈子,毕竟她的存在就意味着傅家几百条人命的重量。 自古灭族遗孤大约都是这样处境,于她而言唯一稍有不同的是,也许要感谢上天垂怜,她人缘颇好,远房亲族不敢接纳,却有一帮好友争着为她想办法。 那年燕怀君在天井里长跪不起求阿父去为她上奏,凌昭绑起了最厌恶的学思带誓要入春闱考出功名帮她争一个落脚所,大她三岁的黄莹姐差点就闹着要随便选个夫婿出嫁,只为带她随嫁一起远走高飞…… 亲族已入血海,胜玉没办法承受再有人为她付出更多,当下选择了狼狈的逃避,甩下一身义气的诸位好友,隐姓埋名独自逃走。 那年她十二,燕怀君被阿父用藤编打得血肉模糊,凌昭头悬梁锥刺股硬啃着难咽的书,发誓永世不嫁的黄莹摸索着舆图选夫婿,李樯大约是京中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在雨夜找到躲在斗篷底下的她,匆匆见了一面就被号角召了回去,当夜就随军去了西漠边疆。 他们就这样走散了。 稀里糊涂,又无可避免。 胜玉回神,摇摇头:“时势混乱,怎好麻烦你们。” 李樯闻言只觉刺耳,他不想胜玉把他和旁人混为一谈,但回想当初,与傅胜玉关系亲近的人里他绝对排不上前列,若真要细细算起来,他或许甚至没办法与那几个人“混为一谈”。 于是皱皱眉,按下这桩不提,李樯垂眸看到胜玉搭在膝头的手背,身边人似月,皓腕霜雪,白雪琼貌,温柔可亲。 他轻轻覆过手去,包住胜玉的手背拍了拍:“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似往时,多了很多选择,亦多了许多能做的事。” 这样的安抚,胜玉接受了,偏头对他温温一笑。 是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只能逃跑的孩子,她有很多想要做的事。 她要查清当年傅家涉事的真相,那惊天的贪污、命案,究竟真的是傅家犯下的吗? 更何况,线索已在眼前,她要牢牢守着贡品把控的关卡,好好织网,等鱼上门。 “胜玉,你在那荒僻山上住得不舒服,不如搬下来,我替你另择一处宅院住?” 胜玉警醒,才察觉自己的手仍被李樯覆在掌中,她收回来,疑惑好奇地向李樯探问:“难道,郡守给每一个属下都发一个屋子吗?” 李樯手心顿空,神色微冷:“当然不是。” 胜玉便腼腆摇摇头:“那便不要。” 这个回答显然令李樯不满意,他蹙着眉看向胜玉,几番受挫,他还没摸清让胜玉动心的窍门。 她住着那种破屋,可黄金青瓦竟统统打动不了她,实在叫人头疼。 但李樯并没显现什么,淡淡地收了话头,仿佛从未提过。 “好,那就日后再说。” 胜玉也没在意,又朝李樯多问了几句进贡的细节。 李樯虽然初来乍到,且看起来颇为闲散,但他大约实际上一点也没闲着,至少对公务之事如数家珍,无论胜玉问到何处,都能对答如流,细细解释。 从他这里胜玉问出了许多事,心中慢慢有了盘算。 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脑袋越来越重,最后困到眼皮打架,竟是一边说话,一边直接失去了意识,沉入梦乡。 轻轻的一下,胜玉的脑袋靠在了李樯肩上。 李樯浑身肌肉微微紧绷,僵坐不动。 夜风携着月色轻轻拂来,柔柔披洒在两人身上。 李樯心猿意马了整整一夜,但被胜玉盯着,最过分的举动也不过是借着安慰之名,悄悄按了按胜玉的手背。 现在胜玉双眸阖着,乖顺地靠在他肩上,似乎很是信赖,任人施为。 李樯心尖忍不住躁动起来,喉结连番滚过。 余光瞥见胜玉白腻柔软的面颊,不知用指腹抚过,触感会否与想象中一致。 指尖动了动,似要抬起。 胜玉发丝被风吹动,指尖又僵住。 过了少许,又轻轻地抬起。 最终还是放了下去,回归原处。 一声带着纠结与甜意的叹息。 罢了。 就当他今夜疯了,真的想做个君子。 第 14 章 第二天胜玉是惊醒的。 毕竟不是熟悉的地方,待困累的潮水慢慢褪去,拍打的浅岸就变成了心惊。 胜玉拢被坐起,才明白梦中不间断的潮水从何而来。 屋外不远处连着荷花池,大清早的,月光还未褪尽,下人划着小舟一路沿着曲折岸边捞浮叶,双桨拍出浪声。 她昨夜…… 竟然就在李樯眼皮底下睡着了。 不管从男女之论还是作客之道,都实在有失礼数,胜玉慌忙下榻,发现肩上多了一件披纱。 她对这披纱没有丝毫印象,甚至不知道是谁给她盖上的。 胜玉不由心惊,步伐急促朝外走,双足踩过地面,披纱摆尾随之曳曳。 这处殿宇十分宽大,也很清静,伺候的人不多,也免于胜玉对上生人的羞惭。 直到走到门口,才碰见一个圆圆髻的女孩儿,朝她福了福身。 “姑娘起了,小奴伺候姑娘洗漱,再用早膳。” 胜玉定了定神,攥紧衣襟问:“叨扰。昨夜我是怎么……” 见她为难,圆髻小婢忙接道:“是大人将姑娘抱进来,姑娘睡着,奴婢伺候姑娘简单梳洗过,就让姑娘歇下了。” 胜玉长睫轻颤,眼神微微躲闪,喉间滚动了几下。 她平日里都警觉得很,睡到半夜屋檐上有点动静都会立刻握住枕下匕首醒来,怎么昨夜竟被抱……也未曾察觉。 是真的困极,还是,她已经不自觉地在心底信任李樯了。 小婢女看着十分年轻,束手等着胜玉的吩咐,等了许久还不见胜玉说话,悄悄地偏头打了个哈欠。 “这会儿还早得很,姑娘若是还吃不下早膳,要不先去花厅里坐坐吧。” 胜玉不知晓这府里的规矩,这个点也实在太早了,天才蒙蒙亮呢,她只能勉强算个客人,不好意思叫厨房为她一个人烧热锅,想着等主人家起了再听安排,便点点头,跟着婢女往花厅去。 这园子是真的很大,顺着砾石小路走了好一会儿,天色也渐渐亮起来了,才到花厅。 胜玉坐在石桌边,婢女去给她奉茶,一时安静,便听见隔墙的院子里似有绸带破风之声。 她好奇起身转过门墙,在门口站定。 看清的瞬间,下意识想要回避,但理智又提醒着她,此时回避得太明显,反而更显突兀。 便只好站在原处,目光假作平静地投去。 空旷院中,李樯一身白衣黑裤,正在晨练。 绸料宽松,裤脚却束紧,仿少林武僧的制式。 黑带系在腰间,以白玉明珠扣固定,勒出一段窄腰,显然是不容侵犯,而为方便动作,白衣衣领却敞开着,罅隙几乎直开到胸腹,肌肉饱满紧实,半遮半掩地透出力量。 李樯手中无剑,拳风却似雷霆,虽然绑着一只脚不便行动,但每一招一式都还是赏心悦目。 余光中瞥见了胜玉,他动作停了一停,从容收势,冲胜玉洒然一笑。 胜玉单手扶着门框,身如垂柳,文静站着,仿佛此时并不是在他府里,而是在宽阔大路上无意遇见似的,平静而落落大方地冲他点点头:“早,我在旁边坐会儿。” 说完这句,胜玉便迫不及待转身,又压抑着步伐,仔细回忆着平日里的步态慢慢走着,好不叫自己走得太快,以免显出仓促。 又坐回石桌边,灌了两口茶水,胜玉疾跳的胸腔才渐渐安稳下来。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热闹的声音从旁边院子追来。李樯招呼下人收了东西,自己大步走来花厅在胜玉旁边坐下,也端起茶一饮而尽,身上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两人对视一瞬,相顾无言。 “睡得好么?” “你也起这么早。” 异口同声。 胜玉先闭了嘴。 李樯低笑了两声,笑意爽朗,穿透晨风,惊走树梢上两团圆乎乎的鸟雀。 “你昨夜说着话就睡了过去,真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昏倒了。”李樯靠过来,撑腮笑说。 他姿势随意,胜玉还没答话,目光不自觉在李樯胸前溜了一圈,顺着衣襟滑了进去,那衣裳实在宽大,都能看清锋利硬朗的锁骨,还有沾染了汗意后,如浸露玉石一般的肌肉。 胜玉一时张嘴沉默,视线不由得定住,又火速收回。 李樯似有所觉,也低头看了一眼,似是才发觉自己大咧咧张开的衣领,忙一手攥紧,面颊飞红。 看见他脸上的颜色,胜玉微微撇过头,眼神忽闪,耳根也终于忍不住有些热了起来。 “咳……你醒了多久了?恐怕也饿了吧,早膳想吃什么?”李樯舒展了下肩膀,脊背挺直坐姿端正,转移话题。 见他尴尬,胜玉反倒不那么紧张了,心里淡淡好笑。 缓和应道:“我就不吃了,原本也是打算要走的,只是想起还没和你打招呼,就这样离去不大礼貌。” 李樯闻言面色一变,一双桃花眸眨了两下,就泛起润润的色泽:“怎么这么快?你才刚来,还没待多久。” 他仿佛还是幼时友伴一般不舍地挽留,胜玉对于这种姿态实在有些不好抵抗,声音也软了几分:“昨日已经够打扰的了,我……” 不说还好,一说胜玉又想起来,她竟然在李樯的园子里留宿,甚至还是被对方抱进了屋中。 好在这园子里侍候的人不多,也没有在她面前说只言片语的闲话,否则她这时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地坐着,早就臊得站也站不住了。 想起这些,实在尴尬,但又想起昨夜荷池边,和李樯并肩畅谈,那些难得回忆起的人和事都太过美好,相比而言,那些尴尬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李樯既当君子,不计较繁文缛节,她也应该大度些。 胜玉轻咳两声,眨眨眼,假装忘记昨晚。 “还有一件事跟你商量。离开京城后我就没再用过原来的名字,日后若要替你做事,我还是想,尽量不在人前露面,也最好不要用自己的姓名。你虽给我玉牌,但没刻字,我想你是要让我自己定夺的意思。” 李樯听着她如絮絮流水一般的声音,面色似有几分沉溺,等她说完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应。 点点头:“嗯,不急,随你挑,你想封什么都可以。” “我不要官职,只要一个称号即可,就帮我刻‘流西子’吧。” 胜玉解下玉牌,又交还给李樯手中。 “流西……”李樯重复一遍,眸色渐暗,念道,“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1)” 孤舟渐远,人各东西。 身如浮萍,随时都可以离去。 胜玉愣了愣,没有反驳。 她确实想到的是这一句,才为自己取名“流西”。 似乎没有比这更适合她的了。她是无根野草,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但野草萋萋。 别的词大多美丽,她担不起,只好借用这随意写景的一句。 只是意外,李樯会瞬间猜中。 这首词毕竟意境阑珊,她不想多聊,免得因此显得自怨自艾,打着哈哈含糊过去:“那就这样。大约什么时候能刻好?” 最好是刻好后能放到什么地方,她再去拿,就不用再来李樯这儿一趟了。 李樯五指收拢,攥紧那枚玉佩收了回去,似是束紧了欲要飞远的纸鸢细线,嗓音沉沉:“我也不知,做好了再说。” 胜玉点点头,也没再追问,起身要走。 李樯起来送她,墨黑的双眸把她紧紧盯着,问:“你下回还来找我吗?” 胜玉只道:“你忙得很……” 李樯走了两步,又追着问:“你会来吗?” 似是非要她说出口,明明白白地答应他会再来找他为止。 这样黏人的样子,脉脉不舍都流连在那墨黑瞳眸和绞缠的目光中。 胜玉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瞬,就被糖丝一般的视线缠得黏黏糊糊,好似呼吸之间都泛起甜意。 胜玉张了张嘴,又有瞬间的失语。 好半晌才终于点点头,含糊答道:“我,我认路的。” 李樯似乎把这句话当作应诺的意思,终于勉勉强强地放她走了,还要送她到门口,被胜玉止住,才只站在门框上,一直看着她走远。 胜玉又忍不住回头看看他。 她小时候去最喜欢的黄莹姐姐家里玩,再分别时,黄莹也没有这样黏人过。 胜玉心里敲起了莫名其妙上蹿下跳的鼓点,一路回去也有些心不在焉。 经过河谷时,竹屋木门开着。 胜玉不由得停了停,朝里面张望。 过了不多时,陈颖儿恰巧从屋中走出来,一头长发依旧是披散着,似是被暮霭牢牢覆住的双眸盯着胜玉。 胜玉迟疑了一下,喊道:“颖儿姐。” 陈颖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往旁边让了让。 这是,叫她进去的意思? 胜玉眨眨眼,她已经许久没有进过陈颖儿的门,陈颖儿一直拿陌生人姿态对她,今日难得叫她进门,已经算是热情。 胜玉当然没犹豫地立刻走进去,进门后,陈颖儿就“砰”的一声,把木门拍上。 胜玉回头,就见陈颖儿在她背后,长发遮着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另外半张。 “你昨夜彻夜未归。” 胜玉呆了呆。 这话的意思,是陈颖儿知道她昨晚不在家里。 难不成,陈颖儿还去小破屋看过她? 不不,不太现实,陈颖儿不爱出门,更何况是深更半夜,怎可能无缘无故跑去。 更可能的应该是……陈颖儿看见了她昨夜搀着李樯下山。 第 15 章 陈颖儿见她夜里下山,却不见她上山回来,恐怕觉得很奇怪吧。 胜玉想要解释,但又犹豫。 这一解释,就牵扯到她与李樯是旧识的关系,也就不得不牵扯到她的身世。 胜玉原先想将一切过往都埋藏,因此对陈颖儿从未提起过半分,现在再坦白,显然不合适,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隐形埋名,本就是为了减少麻烦。 便只扯唇笑道:“颖儿姐,那么晚了你不用记挂我,我会仔细的。” 陈颖儿也扯了扯唇,只不过是凉薄的,嘲讽的。 “我不会记挂你。” 她说完,就往里走去,不再同胜玉言语。 自顾自地唱起曲,声调婉转,声线却薄得像枯叶,凄厉欲凋:“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1)” 胜玉听在耳中,脸色微白。 曲江临池柳,是用来喻青楼女子,所谓文人书生多把妓子比作岸边柳枝,指其千人攀折,仿佛生来便是任人玩弄遗弃的,写的词多了,久而久之青楼中女子也以此自贬自嘲,叱骂自己任人玩侮。 她被陈颖儿看到彻夜不归,陈颖儿又在她面前唱这首曲,难道真是没有其它用意,只是巧合吗? 无须多言,胜玉已经明白,陈颖儿是误会了什么。 李樯通身显贵,任谁也能看出他并非寻常男子。 而她地位低微,和李樯站在一处,也难怪陈颖儿会有此联想。 细细想来,这恐怕还不是陈颖儿第一回误会。 之前那个雨日,陈颖儿伫立雨中看见她与李樯同行,恐怕就已有此猜测。 难怪后来再见她,那般冷漠,还跟她说了句,“真是个好价钱”。 胜玉浑身发凉,手掌有些微颤。 她之前心软让李樯进门,昨日又听闻李樯在她院中待了一整天,那时便已明白,自己的名声绝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她只是已经不在乎这些,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扔去脑后不管。 但是她不在乎旁人的言论,却不能不在乎友人的误解。 陈颖儿的丈夫前后嘴脸变换,就是从狎妓赌博开始的,陈颖儿如今孤身独处,明明有余力收拾外貌好好过日子,却宁愿把自己搞得一身邋遢,使众人见之厌之,也存了与以皮肉媚人的妓子割席之意。 陈颖儿厌恨青楼,更极厌恨剥光家产去玩弄妓子的男子,绝不会饶恕,陈颖儿这一首唱妓子自悲自贬的曲子,无异于扇在胜玉脸上的一巴掌。 胜玉追上前,解释道:“颖儿姐,你见到的那位是——” 话声一顿,稍落下来:“是金吾郡新来的郡守。我前些日子被他救下所以熟识,仅此而已,有些麻烦,我没同你说过,是他替我料理的。” 最终还是没说实话。 好不容易陈颖儿停下步子,胜玉殷殷看着她。 胜玉眼眸湿润,圆圆的像是山林间的什么动物,急切盯着人时,几乎让人怀疑,她鼻腔里也会像那些赖娇的小动物一样,哼出腻腻的叽嘤声来。 陈颖儿默了半晌。 方才应道:“你的意思,他倒是个心肠良善的好人了。” 胜玉又即刻点点头。 她不仅是为自己申冤,也是不愿意李樯被人误解。 陈颖儿被乱发遮掩的双眸迸出一丝愤懑,似怒似叹:“那样的大官——哪怕他是真的好心,愿意救你,也只救得你一时。” 胜玉一怔,又点点头。 下颌微垂下去,双眸敛着,声音也低了:“我省得。” 颖儿姐虽不明就里,但这句忠告,却是她很应该受用的。 短短几日,胜玉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变化,这段时间过的日子,想的事情,跟过去几年,都毫不相像了。 她的生活已如一潭被石子敲开的死水,彻底乱了。 至于是好是坏,此时还没有一个定论。 但能确定的是,李樯即便跟她有再深的交情,也终究只是一个外人,往后不论遇到什么麻烦,她真正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忽而想起花月宴上,她突遇危难时,心里竟冒出了李樯的名字。 这是极危险的征兆。 在这世上,谁也不能从头到尾全心全意地帮她、救她,李樯或许是她此时的贵人,但绝不可能是一辈子的仰赖。 她不能纵容自己心生这种仰赖,更不可把自己的性命压在旁人来救的可能上。 除非,连她也不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见胜玉神容沮丧,似是真心有反悔之意,陈颖儿才逐渐收了怒容,不再言语,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样。 她在门边慢慢坐下来,枯望着远处。天边浮霞让一行白鹭吞净了,山出云岫,白鹭随之隐去。 “咳咳。”陈颖儿多日不动嗓,方才唱了这几句,就止不住咳。 胜玉帮她拍着背,忧心蹙眉:“柚子皮一点用处也没有么?上回三两银子,买了些什么药,可有一直在吃么?” 她与陈颖儿之间,鲜少说这样的体己话,陈颖儿总是凶,叫她少管自己的事。 这回也一样没有回答,陈颖儿扶着她的手弯腰一阵猛咳,瘦弱的脊背咳得像是几乎要把肺腑吐出来,好不容易收住了,手指掐着胜玉虎口处,重重地捏住。 胜玉眨眨眼看她。 陈颖儿艰难起身,呼吸如拉乱了的琴弦。 “你还年轻得很……”陈颖儿轻声地说,在胜玉手背拍了两下。 胜玉不明其意,还要再问,陈颖儿却放开她的手,倚着门站直了,拢紧衣衫。 “你回吧。” 这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了。 陈颖儿性子冷,且直,从不讲客套,要赶她走,便不会再让她多留一刻。 否则要发脾气的。 胜玉只好离开,帮她带上了外面的木门。 她同颖儿姐的这一番解释,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胜玉生怕她记恨自己,或还对自己心存不满只是不表露,坐立不安了一整天,直到深夜还无法入睡。 陈颖儿待她虽然看起来并不亲近,但也已经是胜玉这几年来最为亲密之人,胜玉实在舍不得与她疏远。 接下去几日,胜玉时常寻个理由,找上门去看陈颖儿。 但陈颖儿又跟往日一样,哪怕看到她来了也极尽冷淡,说不了几句话,就将大门关上。 好在几日后的一个晴日,是两人惯常一起下山逛逛的日子,胜玉有充足的理由和陈颖儿在一起多待一阵子。 这回见到陈颖儿,显然察觉到她与往日不同。 一袭淡紫莲叶裙,虽不是什么鲜妍颜色,但也足够让人眼前一亮。 平日里乱糟糟的长发也仔细用头油抹过,编了几条辫子在脑后盘起来。 面上似乎还敷了浅浅一层粉,气色好了十分,散着淡淡的香气。 秀气的脸衬得娇美娴静,整个人透着妇人优雅熟美的气息。 胜玉看得有几分呆住。 直到陈颖儿挽着篮子向她走来,胜玉才摸了摸鼻尖,回过神来。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么?颖儿姐,你今天好美。”胜玉衷心道。 陈颖儿淡淡笑,只是那笑容里不见多少喜气,反而有些莫名凉落的悲。她提着篮子走到胜玉身侧,说道:“走吧。” 胜玉点点头,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最后也只买了两个面人儿。 但原本也不是为了来买东西的,更多是为了来感受感受烟火气,仿佛世间的繁华也与自己还有些关系。 胜玉还想带着陈颖儿再去医馆看看,陈颖儿摇头不去。 “哎,我们只是去问问,不抓药。” 陈颖儿还是摇头。 “今日还早,或许会有大夫闲着呢?闲着时问他两句,不打扰的!” 陈颖儿依旧摇头。 胜玉无法,但又不想放弃,只得半拉半拽地把人往那儿拖。 隔了几个摊位的远处有些吵闹响动,似乎是有人在开道。 陈颖儿瞥了一眼,胜玉还卯着劲,根本没回头。 忽然,陈颖儿的力道松了松。 胜玉以为她是同自己僵持得没力了,喜滋滋地越发卖劲把人往医馆带。 好不容易快到门口,陈颖儿还是不愿意进去,只肯在旁边不远处的珍宝阁落脚。 胜玉屏气瞅她,最终只得道:“好罢!那你在这儿歇歇脚等我,我去问问症状,或许大夫能支一两招,也叫你好受些。” 陈颖儿点头应了声,放她去了。 没多久,胜玉的身影消失在人堆里。 陈颖儿站在原地没动,又等了一会儿。 身后果然被人轻敲了两下。 “夫人,劳烦问问,方才同您一道的姑娘哪儿去了?” 陈颖儿这才回身,身后站着一个脸嫩的小僮生正同她讲话。 再不远处,一个俊美公子华衣锦服,骑马倚斜桥,腰间佩剑,手执缰绳,好似能停风驻雨,一身通天富贵之相。 陈颖儿屏息,弯腰行了一礼。 她幼时家境不差,也习过礼仪女红,如今倒也不算生疏,自知还有几分姿貌。 再直起身,果然见那僮生眼光直直,与方才的态度已是不同。 陈颖儿目光直落到后面那骑马之人身上。 “郡守大人。”她扬声,“我那妹妹为我抓药去了,嘱咐我在这里等着。不如郡守大人和我一道,在这儿等等她。” 第 16 章 李樯眼睫低垂,俯视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去军营看了一圈回来经过集市,仆从在前面清路,他无聊托腮一望,就在人群中看见了胜玉。 胜玉拖拽着一个女人的手臂,任周围喧喧闹闹,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李樯当然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住她,便干脆弃了马车,独乘一骑过来找她。 谁知再来找,已经不见人影。 只有胜玉身边的这个陌生女人在,还对他直呼郡守。 这人应当是胜玉提过的“颖儿姐”了。 李樯凝神一瞬,便收回目光,缰绳在掌心里绕了几转,撩袍下马。 他迎面走来,陈颖儿呼吸越来越迟滞。 虽然早已知道对方身份显贵,但真正面对时,这种极强的压迫感,还是让她难以招架。 她原先家境好时,也见过不少官吏,却没有一个像这么的…… 陈颖儿定了定神。 无论他是谁。 他又能拿一个将死之人怎么样呢。 再抬头时,陈颖儿比先前多出几分底气。 目光稳稳地瞧住这位贵公子,伸手一招:“请。” 衣袖落下时,带起一阵香风。 李樯不动声色地微微蹙眉。 珍宝阁的掌柜见来了客,又见到李樯的气度,连忙躬身相迎。 “两位,要看些什么?请入雅间。” 掌柜将两人带到一间无人打扰的暖阁内,地上铺着织毯,桌椅也是价格不菲。 陈颖儿顿了顿,微抬下巴走了进去。 落座后,陈颖儿直直瞅着李樯。 待旁人退去,陈颖儿才一弯腰,又行一礼。 “大人勿怪,民女陈颖儿,方才您寻的那位姑娘与民女虽无血缘,但也是姐妹相称,作亲姊妹一般,闲聊之中,得知奴这妹妹与大人颇有渊源,时常往来。” 李樯双眸微眯,已有不耐。 他并不乐于与陌生人闲谈,更何况这是个女子,若非对方搬出了胜玉的名字,他从一开始便会直接无视。 况且这女子身段低柔,声音造作,一听便是捏着嗓子,并非本音,行止绝不纯粹。 但无论她想做什么,李樯都不感兴趣,他只是在这儿等胜玉回来而已。 便随口应道:“嗯。起来说话便是。” 那女子才柔柔地直起身,香粉又是一阵一阵。 陈颖儿站直后,也不说话,目光在这周围的珍宝架上流连。 此处的任何一个物件,都比她或胜玉的性命贵上十倍百倍,莫说现在,哪怕是以前未出嫁时,陈颖儿也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她看着这些精致华美的死物,神色中却似透出垂涎。 挨个扫了一遍,陈颖儿又看向李樯。 李樯亦看了过来。 目光相撞,其中的暗示已十分明显。 李樯眸光冷了冷。 胜玉流落之后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乡绅地痞,便是这般粗浅庸俗女子。 但这种不悦只是短短一瞬,便消失无踪。 毕竟是无关紧要之人,哪怕是厌恶都落不深。 李樯颇觉无趣地移开目光,淡淡许诺:“想要哪个,只管拿。” 实在是干脆。 钱货两讫,明码标价。 人的买卖也不过如此。 陈颖儿微僵,目光中透出几分凉薄。 “价钱呢?”陈颖儿柔声地问,“哪怕奴想要最昂贵的,也可以吗?” 李樯沉了沉气:“随意。” 能用钱摆平的人都不值什么。 何须费神。 “大人实在大方,奴真是感激不尽。” 陈颖儿缓缓走近,越是走近,越觉得眼前人浑身气质如刀锋一般,冷得她手都不自觉打颤,却没有停下。 “奴家那妹妹竟能结识大人这般人物,实在是幸运,连奴家都羡慕这般的好运气。”陈颖儿缓缓道,“听闻大人襄助舍妹许多,大人真是天生一副好心肠。” 李樯古怪地看着她,眉峰已经紧紧拧在了一处。 “大人,奴知道,像大人这般,生下来便是人上人,生了一副好皮相,自然恨不得自己也生一副菩萨心肠。” “救风尘,听起来多高尚,最能让人敬仰,正似菩萨一般。” “世人说,越是悲惨柔弱的女子越讨人喜欢,惹人搓磨玩弄,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奴那妹妹还是青涩,哪里懂得讨男人欢心?大人想做菩萨,尽管找奴,奴会满足大人……” 陈颖儿说着,竟抬手扯开腰带,褪下外衫,几步走到李樯面前,便要俯身依偎下来。 门槛轻响,胜玉恰好回来,手里捏着一张刚写好的药方,撞见这一幕。 还没能说话,神色已经微僵。 李樯听到最后已然暴怒,抬起一脚将靠近的陈颖儿狠狠踹出去。 陈颖儿脊背撞到廊柱,惨叫一声滚落下来,“铮”的一响,李樯剑已出鞘,直指陈颖儿喉间,当场便要她血溅三尺。 “李樯!”胜玉浑身冷得发麻,尖锐喊出声。 李樯动作一顿,扭头看向她,浑身气焰烧得更甚,立即状告道:“你终于来了,你看这人……” 胜玉看着那闪着寒芒的剑尖几乎双腿发软,踉跄奔来,一把将李樯狠狠推开,“你走开!” 李樯不设防,被推得退后几步,手中剑被震得摔落在地,嗡嗡作响。 他不可置信看着胜玉,双眸瞪得震惊,冤屈。 “胜玉,你明明看见了!是她意欲欺辱我!” 在外虽然也有女子萦绕周围,但从不敢近他身。李樯从没遭遇过这种事,因此一开始见陈颖儿行止古怪,只是疑惑。 越听得明白,越是怒火上涌,只觉阵阵恶心反胃,唯有杀了此人才可解心头之恨。 谁知恨还未解,胜玉闯了进来,不仅处处维护那个使他恶心难受之人,还推他骂他,吼他好大声。 他不值钱的是不是? 李樯长腿迈前几步,胜玉越发紧张,弓起脊背将陈颖儿护住,似乎生怕李樯要对陈颖儿做什么。 李樯怔怔几息,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连道:“好,好。” 说罢颓然捡起长剑,重重踏步离去。 临出门前,李樯紧咬牙关,冷冷出声:“玉牌已刻好了,在街头工艺铺子领。本想亲手送给你,你既如此看轻我,此后只当不认识,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我再不会来找你!” 胜玉浑身僵硬,听得李樯步子离开,外间一通琳琅碎璧之声,想必是李樯发了脾气,摔了不少东西,都是要赔的。 等所有声响静止了,胜玉才慢慢放松。 手还抖着,揽住陈颖儿问她怎么样。 陈颖儿唇色苍白,被踹的那一处和撞上了的脊背生疼,好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不适。 至少,没有真的被一剑斩了。 那剑尖到喉咙就只差那么一点点,那一瞬间锐利的死气,无比真实地直逼上她眼前。 胜玉见她的确没有骨头的损伤,才勉强松出一口气,嘶声问:“你疯了!你方才是要做什么?你不是最看不起讨好男人这般行径么!” 陈颖儿扯了扯唇,神色有几分无所谓,又有几分苦涩。 “只要能挣到银钱……你都替我去挣了,我还守着这样的清白,又有什么意义。” 原来胜玉那日的解释她是一句都没有信。 陈颖儿把李樯当成了那般有特殊癖好,爱假借援救之名玩弄女子的一方恶霸,她生怕胜玉只是表面答应她会悔改,以后又泥足深陷,所以想出这李代桃僵的法子。 她这身子本来也活不长,何须旁人再为了给她治病去赚银子。 她已是一副残躯,这病也没甚好治了,坚持那些看似清高的道理又有何用。谁挣不是挣呢,至少在她死前,说不定还能留几个银子儿留给胜玉,也算是回报胜玉了。 故意叫胜玉撞见这一幕,也是为了让胜玉看透所谓的“好人”,所谓的“真心”。 只是陈颖儿没想到,李樯没有上钩,还差点当场杀了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心存决然死志,可在死亡迫近的那瞬间,感受到的净是后悔和恐惧。 原来她也没那么洒脱。 胜玉心像拴着石头一样重,唇瓣颤抖,她紧紧搂住陈颖儿,一叠声地说陈颖儿想岔了,却苍白地不知该如何解释更多。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自己的身世之事隐瞒陈颖儿,今日陈颖儿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犯傻。 剩余明白,陈颖儿不是异想天开,而是她们这样手无寸铁的人,想要绝处逢生,便非要从自己身上舍弃些什么不可。 胜玉心中愧疚已极,只想把一切真相全盘托出。 她哽咽着道:“颖儿姐,李樯他……” 话音未落,胜玉的手被陈颖儿抓住,陈颖儿摇了摇头。 那双强打精神后愈显疲惫的眼睛注视着胜玉,仿佛平白跨过了许多个春秋。 “不用跟我说这些。你只记住,我今日虽没试出他来,但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良善男子。” “你现在或许觉得他好,但也只是因为他装得好,还没在你跟前露馅而已。” 胜玉话头只好止住。 不知为何,听着陈颖儿这些话,她心中似是敲响了冥冥之音,深沉不分明。 她枯坐一会儿,摇摇头不再去想,还是紧着眼前的事,扶着陈颖儿起来。 “去医馆,拿药,我去山上把存的铜板拿下来。这个月之后的日子……我再来想办法。” 陈颖儿痛得几近昏迷,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被胜玉弓腰背起,送去了医馆。 胜玉把陈颖儿托在医馆照料,回去取了所剩的所有银钱。 却也只够当下的诊金,陈颖儿要敷药、休养,接下来一段日子都得住在医馆才行。 胜玉陪她坐到深夜,才独自折返。 脑袋里一会儿想到陈颖儿的伤势,一会儿又想到李樯气愤离去的身影。 李樯气得厉害。 他气性一向很大,但这回显然比往日气得更甚。 连断交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甩袖离去,怒火炽烈得很真实。 字字落音如凿,说得坚决笃定。 但胜玉也疲惫了。 她已经不再有力气去关心李樯的心情,也不可能再去迁就他。 断交……也没什么。她与李樯相处时,确实称得上开心,甚至有几个瞬间,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幼时,但她与李樯终究不是一路人。 她于李樯也毫无益处,李樯并不缺她这个朋友。 或许对李樯而言,的确是从未遇见她还要更好些。 第 17 章 回到屋子里,胜玉也没能安稳睡上一觉。 在桌边沾着椅子趴一趴便算是歇息了。 初晨迷迷糊糊地清醒,见枝头重蕊低挂,金线穿过树叶罅隙,丝丝缕缕地绣在桌角。 正是盛夏好时节。 胜玉心中却潮湿答答。 她闷闷起身,去院中井边捧水凉了凉脸,脑中才随之清醒些许。 陈颖儿在医馆里,有人照料着无需探视。那她还能做什么? 昨日李樯对她说,玉牌已经刻好,叫她自己去拿。看来他们虽已断交,但督管贡品之事她还需负责。 这让胜玉松了口气。 她先前有意纵容迎合李樯,多少也是存了些利用他给的职权来接近那个行商的心思。 说她厚脸皮也好,即便她现在已经跟李樯闹翻,但却不能让这条线索断了。 胜玉去了街头,找到工匠铺。 里边儿有人拉着丝竹,琴意幽幽,分外悠闲。 似是主事模样的人坐在铺子前,一手捏着一把刻刀,一手握着一枚金镯,正低头吹去镯子上的金屑。 胜玉出声问:“叨扰,我来取玉牌。” “哦?什么牌?”对方眯着眼瞅她,显然这个距离已经看人不清。 胜玉不由得声音放大了些,好叫他听清楚:“郡守府的牌子,上刻‘流西子’。” “郡守府……”那匠人念念叨叨,弯腰在柜子里摸索一阵,摸出几个盒子。 递出其中一个给胜玉:“喏。” 胜玉接过来,启开搭扣,里面果然躺着那枚玉牌。 玉牌润泽,小篆刻着她的自号,很是端庄。 取这号时,她还跟李樯相对而坐,有商有量。 李樯还邀她去玩,殷殷切切,一如少年时盼望着玩伴那般。 但现在一切已成泡影。 她又回到了孤身一人,就仿佛注定如此一般。 胜玉将玉牌扣进掌心,定了定,妥帖收好转身要走。 却又被那匠人喊住。 “姑娘!还忘了东西没拿,喏!” 胜玉微怔,还有?是什么? 她回头,有些怀疑,匠人却一脸笃定,抬起一只手将另一只木盒递给她,已有些不耐。 “郡守府的,两个盒子没错!拿去拿去,来在这儿签字。” 胜玉只好先接过木盒,依言在簿子上签了字。 心里知道这大约是李樯在此定做的其它物件,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先打开了搭扣。 若是李樯来找她要,她也得说得出是什么东西才行。 打开看了只一眼,胜玉愣住。 街边人来人往,喧嚣声撞过耳际。 “啪”的一下,胜玉又重新按牢那木盒。 当下气息倒涌,耳根红了红,想把木盒再还给那匠人,让李樯有本事自己来取。 但伸到一半的手终究给不出去,又缩了回来。 这种东西,她不敢给生人。 那匠人佝偻着脊背,似察觉面前有人,便又抬起脖子,瞥了她一眼。 虽未言语,表情却已言明:你怎么还不走。 胜玉僵持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红着耳垂,大步走开。 在屋前吹了一上午的山风,胜玉才冷静下来。 四下无人,她再次打开那木盒,看着里面物事的目光依旧震惊。 那是一面玉雕的小像,巴掌大,雕得精致细腻,栩栩如生。 早听闻雨灵乡市集上有个脾气古怪的玉雕工技艺高绝,今日胜玉算是见识到了。 如若雕的不是她的小像,胜玉定会啧啧赞叹出声。 胜玉又“啪”地合上盒盖,跑进屋中将木盒塞进箱子最底处。 那小像雕绘的还并非一般的图样,乃是她酣睡时的面容,双目闭阖,长睫微卷,连鼻尖唇瓣的弧度都十分清晰准确。 李樯为何能绘制出这样的图样,自不必说。 那晚胜玉倚在李樯肩上睡着,虽然胜玉努力装作一切如常,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显然李樯并不这么想。 他唯一的克制,是在图样上把胜玉倚着的肩膀换成了一枝海棠,花开烂漫,好似靠着花枝丛中春睡。 胜玉又想起李樯说的。 “本打算亲自送来给你。” 如若不是因为陈颖儿的事情与李樯起了争执,她便不会去工匠铺子,也不会发现这幅小像。 李樯要拿这个做什么去? 胜玉越想越是荒唐。 午时刚过,高悬的日头晒得蝉鸣吱吱响成一片,山路烫脚,林间一片寂静。 柴门就在这时被推开,李樯一身白衣玉冠彬彬神秀,单手负于身后,站在门边。 他一脸冷漠,双眸似深潭,嘴巴紧抿地看来。 胜玉无言瞅了瞅他。 两人相顾寂静。 直到胜玉微扯嘴角出声,似是无奈轻讽,重复了他当日的话。 “此后只当互不相识?” 李樯闻声立刻跳脚。 “不是我毁诺……我只是不得不来。” 先前绷着的冷冰冰白衣公子模样荡然无存。 胜玉嘴角又扯了扯。 “哦。” 言罢捧着木盆转身,不再理他。 李樯自己追了进来。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胜玉脚步顿住。 她面无表情瞅向李樯,目光疑惑:“你的东西?” 李樯咬了咬唇。 他身形高大,体格颀长且是武将,却生得一张玉面,桃花眸点朱唇,做这般行止竟也丝毫不嫌别扭,只将懊恼难堪之色在面上写得淋漓尽致。 “……就是我的。一个玉雕,我去拿时看你签了字,是你跟玉牌一起拿走了。” 胜玉神情麻木,并不是因为她对李樯无甚感想,而是她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 他竟还敢上门来讨要。 又是这般理直气壮。 其实李樯也并非那般不顾面皮。 仔细看去,他眼睫频颤,目光四下游弋。 显见是知耻的,只是实在舍不得那物件罢了。 胜玉叹了一声,觉得头痛。 昨夜本就没怎么休息,今天看见李樯,越发累得想叹气。 她进屋在床边坐下,李樯自觉溜进来,趁没人看见,偷偷掩上门。 显然还记得上回胜玉说,让人看见了说闲话不好。 只是他双手贴着门框站着,脑袋也微微低着,怎么看怎么像受欺负的小媳妇。 …… 头更痛了。 胜玉平了平心绪,淡声说:“那玉雕小像不能给你。” “为何!”李樯断然阻止,一双不满的黑眸晶亮,“我付了钱就是我的,当然得给我,你凭什么扣下?” “凭什么?”胜玉冷笑一声,微微咬牙,声音加重,“凭我们互不相识,可我却认识小像中的人。” 李樯乍然收音,自知理亏一般的,缩回颈子,一阵闷声不吭。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若蚊蝇的声音传出来。 “你怎么这么无情,逼我说了那种狠话,还来奚落我。” 她逼他的? 胜玉闭了闭眼。 “我从未逼迫你,你要绝交,怎么是我无情。” 说起这事,李樯一肚子的委屈翻涌上来。 “那女人把我当什么?龌龊下流之徒?” 胜玉垂了垂眼,目光偏移。 此事李樯确实冤屈。他好端端的,就被一棒子打成奸恶小人,甚至与嫖客相提并论,于郡守大人而言,的确是触怒之重罪。 但若论情理,这也怪不得陈颖儿,陈颖儿的所见所闻致使她不信任官僚之辈,也并非有意诋毁李樯。 “她竟敢往我身上凑,意图玷污我。你还帮着她护着她,正说明你心里也那般瞧不起我,无论什么女人来染指我,你也不在意,是不是!” 这话问得胜玉一怔。 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罢了,她在意?与她何干,她在意什么? 李樯越说越是愤怒,或许经过了一夜的沉淀,昨日的愤怒有些许转成了苦闷。 “我早该明白的。你清高自傲,根本看不上我,我还指望你替我鸣冤诉苦,真是痴心妄想。” “罢了,我自己给自己出气。好在永远也不会再看见她。” 胜玉忽地一滞,猛然抬头望过去,目光如刃:“你做了什么?” 李樯若想要陈颖儿的性命,就如同切段一根发丝那样简单。 陈颖儿现在在医馆,该不会已经…… 李樯被她这样看着,懵了懵,随即又愤懑道:“我倒是想杀她!你让吗?我只是让人把她打包滚蛋而已,丢得远远的,不再叫我恶心,这也不行?” 陈颖儿被送出城了。 胜玉突然听闻,呼吸急促,几乎要坐不稳。 她知道李樯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也猜到陈颖儿惹怒李樯,李樯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她更知道,陈颖儿这回能在李樯手里活下来已应感激李樯宽宏大量,但是,但是…… “李樯,算我求你。”胜玉向他低垂了头,“你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让她回来。她没有亲人,只与我相依为命,我还可以照料她。” 李樯闻言面色古怪,瞅着她。 “谁说她没有亲人?她分明有个姨母,赖着你做什么。我把人送去她姨母家,此时已经在路上,那边也欢欢喜喜地等着了,不用你照料。” 胜玉怔住,绝处逢生一般。 “你怎会替她找到姨母?” 据胜玉所知,陈颖儿从夫家逃走之时就想去找姨母,只是姨母屡次搬迁,她找不到门路,盘缠几乎用尽,才不得不在雨灵乡歇了脚。 李樯嗤道:“意图接近我的生人都会被查个底朝天,一个姨母算什么。行李中还附上了五十两银子,算是伤药费。只要她识相,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烦我。” 胜玉呆呆坐着,不知是该怒该喜。 陈颖儿惹怒李樯,却因此因祸得福。 她有了姨母陪伴,又有银两治病,往后身子好起来,一定越过越美满。 这是胜玉先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她方才差点以为,陈颖儿快要死了。 胜于一时悲一时喜,这样大起大落又熬了一夜,没禁住长睫轻眨,洇下两滴泪。 李樯望着她颊边滑落泪珠,好似清露划过花瓣。 她莹莹坐在陋室之中,清透得生光。 李樯喉结轻轻滚动,痴了一会儿,嘟嘟囔囔。 “你对旁人都好,唯独对我不好。胜玉,你不能心软一下,对我好点吗?” 胜玉心神收拢,神色茫然望向他。 第 18 章 她对他不好? 细细想来,类似的抱怨,她已经从李樯那里听了好几回了。 李樯曾说她躲他,说她疏离,时常想甩掉他,今日又说她什么清高自傲,看不上他,对他不好。 胜玉是真心的好奇。 那李樯觉得,怎么样才叫做对他好? 胜玉自觉还算有礼有节。虽是与旧友重逢,但他们毕竟身份有别,自当守着礼数。不冒犯也不上赶着,以免有攀炎附势的嫌疑。 她这样的态度,应当可称中规中矩。 却没想到这也能招致李樯抱怨。 她还要怎么做。 难道要比照李樯那几乎堪称黏人的热情? 那她只能甘拜下风了。 说实话,胜玉也想不明白,李樯对她这般的热情是从哪里来。 哪怕是在年少时,她与李樯也不曾这么熟稔。李樯是李家的宝贝,一根珍稀独苗,李太师恨不能把他栽在仙土里,日日用灵丹妙药浇灌他,并没有多少能放他出来自在玩耍的时候。 傅胜玉则成天和她那一群好友混在一处玩,他们之间最多只说得上一句友好而已。 胜玉是真摸不透李樯在想什么。 这会儿心神放松下来,忍不住瞅了李樯几眼。 今日又险些误会了他,他虽然言语恶毒,却实打实地帮了陈颖儿一个大忙。 胜玉五指扣紧,不自觉攥着袖边,暂且忘记了其它的事,虚心请教道。 “那,我该如何?” 实在是被数落了太多遍,心有戚戚焉。 她已经欠李樯诸多,不想再对不住他。 李樯听得怔了一怔。 他借机抱怨,一是因为胸中郁气积攒太多,不得不吐,二是存心说给胜玉听,想刺一刺她。 不过并没抱希望她真能听进去。 所以胜玉出声时,李樯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她问,她该如何? 如何什么。 该如何对他好些? 李樯倏地呼吸无比顺畅,脊背挺直了,肩膀也开阔了。 整个人扬眉吐气起来。 看着他眉眼突然亮了几分,跟云开日出似的,胜玉面上忽地热了一片,有些莫名。 她只不过是问了一句话而已,李樯何至于如此。 李樯缓缓踱步,悠悠走近,朝着胜玉弯下腰。 一双眸子在她面上逡巡,似乎要仔细探究她的真假。 “你诚心想知道?” 胜玉点点头。 李樯差点乐出声。 他赶紧抿了抿唇角,压下笑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既是诚心问的,我便教教你罢。” 李樯这样认真的态度,让胜玉不由得有些紧张,甚至想拿出纸笔来记一记他说的。 “首先呢,你得对我亲切些,不能见了我就躲,最好要笑一笑,打个招呼。” 胜玉谨慎问道:“怎么打招呼呢?” 李樯斜了她一眼:“直呼姓名就是。你喊得不是挺大声么。” 又想到昨日吼他的那一声,胜玉微微低头,自认理亏。 李樯轻哼一声,又接着道:“我若是忙起来没空找你,你也要主动来找我。往后每一日,我要见你一次……不,两次。” 胜玉闻言有些愁闷,一日两次?看来昨日李樯自己说的分道扬镳是彻底作废了。 好吧,好吧。胜玉又点点头。 李樯从未见她这样好说话过,心里登时痴了,又痒起来,好似被猫挠了一遍,越发想要得寸进尺,疑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轻,要的好处不够多。 忍不住就换了个姿势,坐到了她旁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李樯喉结滚了滚,低声说:“还有,往后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得第一个想起我,要说给我听。” 胜玉轻轻“啊”了一声。 那她岂不是不能有秘密了。 况且这些要求,越听越觉得奇怪。 这样步步紧逼的亲密,已经不像是好友,而像是…… 胜玉粉唇微张,圆润的眸子里盛着陷入思索的茫然。 一束明丽日光映着清冽井水跃至她鼻尖,似有林间灵鹿,光蝶轻吻。 李樯眼眸深暗,痴意更浓,似烈焰点燃群山,已难以自控。 “还有。” “还有?” 胜玉吃惊低呼。 “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 李樯侧转身子面朝胜玉,一手撑在床沿,微微前倾,一瞬不瞬盯着她。 胜玉老实坐着,转头看他讲话。 两人呼吸之间隔着半掌不到的距离。 忽然,胜玉暴起,抓住桌边的一只陶碗要狠狠砸他。 “你!” 李樯也反应急速,在被锤到之前赶紧后撤,绕着桌沿转圈,双手投降。 “别,胜玉,把碗放了……” 胜玉怎么绕得过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举着碗气得双眼明亮,双颊通红,另一手指着他:“你过来!我打不死你。” 李樯亦是胸口连着脖颈一片片地发热,发烫,咬了咬唇角,连声叹气:“哎,哎。我说错话了,胜玉,我真错了。” 他越是道歉,胜玉越是气得喉头都哽住。 她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李樯一直以来装模作样,眼下也正是如此。 他哪里是诚心道歉,若真的诚恳,就不会说出那般孟浪言语,想都不该这么想才是! 念及此处,胜玉又是一僵。 因她终于又想起来了那个被她塞到箱子最底处的玉雕小像。 她现在已彻底明白,李樯哪里只是在想些奇怪的事,他恐怕都已经想了好久了! 胜玉半是恼怒,半是羞窘,耳尖都在细细地颤,怒火似岩浆在双眸喷涌,恨不能真拿手里的陶碗锤李樯的脑袋,把他一下一下锤进土里去。 李樯的确是没憋住,但也是有意放纵了自己,才会没憋住。 事已至此,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多等下去。 这翩翩君子,谁爱当谁当。 装不住了。 李樯似是破罐破摔,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亲就不亲。想想都不行吗?这也管我。” 胜玉气得发抖:“不行!你不能想。” “我就想,就想了。”李樯直直盯着她,“我还想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一起月下漫步,花中闲逛。我不仅现在想,年少时想,在旌州时望着渐白边草千里月明也在想,现在你叫我不想我就不想?我凭什么听你的。” 胜玉愣住,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呆傻。 面颊越发烫红,像是只烧红了的土豆。 但也是漂亮土豆。 “你,你……” 这是什么意思。 李樯目视着她,毫不避让。 他自幼金尊玉贵,身边从不缺主动献媚之人,他从未沾身过,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边境战事繁忙吗? 年少时一腔清澈纯粹的心事被淹没在那个雨夜,后来在几百几千个毫无消息的日子里,他从焦急到灰败,以为再也不会相遇,放任她变成记忆中的一片枯叶,只是偶尔深夜梦中惦念,清醒时想起也只有付之无奈一笑。 谁知枯叶复生化蝶,好似奇迹,他怎可能甘心错过。 谈起往事,即便是李樯,也难以避免地露出几分真心。 “胜玉,五十九年冬的雨夜,我同你说话,冰雨打你的斗篷打得太响,你没有听清。” “我现在再告诉你。” “我想叫你等我建功立业,我要娶你。又怕你等不了那么久,便只要你在原地等半个时辰,我去同叔父辞行,不去沙场争功名,分些田亩庄园,养得起你我就可以。” “但你连半个时辰也没等我,我回到原地找了你一夜,才知道你走了,我只能入伍随军。那之后我又派人去寻你,也再无回音。” “我何止想这些,我还想过你凤冠霞帔,红鸾帐暖……”李樯顿了顿,“都没有告诉过你,也没有经你同意。但我就是想了,都想了。现在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李樯本似翩翩君子,现在君子撅起嘴昂起胸膛来,变成个无赖的痞子了。 胜玉怔怔无言。 她能说什么呢? 她脸烧得太热,疑心脑袋也因此有些转不动了。 看她好像不会再打自己,李樯等了好一会儿,轻缓地靠近。 小心地迈过步子来,走到胜玉近前。 伸出一只手,五指舒张,在胜玉眼下摊平。 掌心带着薄茧,看起来温实可靠。 骨节分明,根根修长,是剑与竹的共存。 让人看了,很想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李樯低声开口。 “你气出完了吗?那个……等会儿再气,先把小像还我吧。” 到底脑袋上还是挨了一陶碗。 李樯嗷的一声,抱着脑袋逃跑了。 最终还是两手空空,什么玉雕小像,影子也没见到。 胜玉追出去,大力锁了篱墙,又回来锁了木门。浑身力道卸了,靠在门板上吁气。 外面明明是大好晴日,蝉鸣如海。 闭上眼,眼前又仿佛是那年那个雨夜。 雨里夹着冰粒,砸在面上啪嗒作响。 她已经不怎么觉得出痛了,竭力把斗篷往前又遮了遮,五感都被冻得迟钝,鞋里灌满了冰冷的雨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两坨巨大的冰块前行。 肩膀被人扳住往后转,有人冲她大吼,在她斗篷外面围了一件大氅,丝丝暖气传过来,她才逐渐看清眼前人。 李樯脱了大氅,只剩玄色内衫,被雨浇透了,裹着少年身形。 他好像问她,要去哪儿。 胜玉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李樯又喊了些什么,风声大了,她听不清晰,困惑看着他,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李樯沉默了,没再说话,嘴唇紧抿着,夹着冰晶的雨水从少年颊侧滑落下来,聚在下颌,汩汩滴落。 他在风雪中静静看她,被淋湿的眉眼俊秀清冽。 震耳号角响了,他放开她回身疾奔,背影决然,胜玉也慢慢转身,模模糊糊想着他的样子,在心里和他告别。 那时已经以为是诀别。 第 19 章 诀别很艰难,硬生生将自己与一直攀援生长的土壤撕开,疼痛和不适既锐利又绵长。 即便是自己主动离去,也仿佛是被抛弃一般。 戴着一身冰霜离开京城时,胜玉前路无着,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或许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孤零零地死掉。 那时的孤独是钻心的,比铺天盖地落下来的冰雨还要刺骨,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还要迫人。 如今知道原来当时见最后一面的少年是特地跑过来挽留她,原来她踽踽独行以为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深夜,还有人在身后找她。 胜玉抚了抚心口,指腹和胸口之间升起一片熨帖的暖意。 仿佛连当初的害怕都抚平了一些。 有遗憾吗? 胜玉不知道。 她常常觉得,或许是自己幼时过得太美满,美满得成了一种罪过,所以为了赎罪,她从那之后都在不断地失去。 错过和失去已经成了她人生里的常客,如果每一桩一件都要遗憾,那她需要难受的事也太多了。 她只好迅速地学会了接受,或许人各有命,她生下来时已经把所有的福气用尽了,之后要受多少罪,都是应得的。 至于那些听起来很美好的事…… 俊朗的将军朝她剖白心迹,少年被雨淋湿的眉眼和如今倔嘴又欠打的神情慢慢重合。 胜玉眸色忍不住掺上几分温软。 但,这暖意来得浅,很快又如潮汐般退下。 就如胜玉拿到那玉雕小像时一般。 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有震惊,有羞窘,这羞意掺着少女春情也似是喜意,不过,也就只是看看。 而且不能多看,很快就把盒子关上,收进箱子里去,与己无关了。 因她心里清楚,这些撩人心魂的饴糖是天边月映在地上霜,美丽却无法饱腹,她吃不起,也不愿意去吃。 李樯的剖白似不灭火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取暖,但是她却不能那么做。 李樯仍是天之骄子,她却已不是当年的傅胜玉,李樯对她的情意还可当真吗? 就算当真,这份情谊又能抵什么。 她根本无心去想情爱之事,对于婚姻也很悲观。曾经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是嫁去一个憨直郎中家里,现在连这个也不想了。 她凭什么去想李樯? 李樯放在她眼前,她也只能看一看,听一听,然后收进盒子里,啪嗒关上盖子。 胜玉长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神色虽还有动容,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 - 绿园。 落花被剑意扬得纷纷,围观之人连忙喝彩,唤来几声不冷不淡的嗤笑算作回应。 但清朗的嗓音显然比平日要高昂几分,无论哪个路过的仆从都能听出其间的主子今日心情极佳。 李樯收了剑,自然有人上来替他擦拭剑刃,即便剑上除了残瓣与花汁便什么都没有。 李樯自己也取了一张干净布巾,左右擦着手,嘴角挂着浅笑。 管事蒋喜德侍立一旁,一边弓着腰随时准备接帕子,一边打量了主子的神色,嘿笑:“大人,可仔细着些,脚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提及脚伤,李樯难得感兴趣,立刻低头看了一眼。 只是那一眼不甚担忧,反而眉飞色舞。 这脚伤得很好。 若非如此,胜玉怎会在绿园留住。 天时地利人和,他近来是占尽了。 原本还打算再按捺按捺,但胜玉实在是把他逼急了。 胜玉是全然不在乎他,他在胜玉面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粗鄙贱妇。 这哪里能忍,他得让胜玉明白,他也是有脾气的。但这脾气也不能撒得太狠,否则以胜玉的性子,或许真就与他不相往来了。 所以李樯又刻意让胜玉拿到那枚小像,先攻为上,打乱她的思绪,叫她措手不及。 那突然冒出来的陈氏妇人,原本他是想当个臭虫踩死,但转念一想,又暂且留着能用。 五十两银子打发了,再拿去胜玉面前假作不经意地邀功,果然胜玉心软,叫他捡了好大的一个便宜。 只有一处失算了。 原本,他还想再钩着胜玉,再磋磨一阵子。 要磋磨得她心软骨头也软,习惯性地倚靠着他才好。 但到头来,是他自己先心痒难耐,忍不住地,半真半假露了心迹。 不过露就露了,李樯也并不后悔。 毕竟那些话早在五年前就该让她听见,他自己憋了五年,多么辛苦,现在再忍不住,也是正常。 就是眼下的瘙痒忐忑有些难捱。 李樯坐不住,时而站起来四处晃晃,时而托腮出神,仔细思索着胜玉的反应。 他刻意先走,留给她时间好好想想。 这会儿她应该已想定主意了吧。 就算她原先是个木头,看不明白他的示好,如今也定然要懂了。 既然懂了,就该欢欢喜喜,扑到他这里来,才好报偿他五年前的相思之苦。 他现在已不是孱弱少年,能保她护她,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李樯想来想去,实在觉得自己没有被拒绝的道理。 李樯又偏头,看了一眼院子正中的日晷。 又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胜玉还没来找他。 李樯喊来蒋喜德,问:“门口有信来吗?” 蒋管事出去看了,又快步回来,恭声答道:“没有。” 李樯横了他一眼,靠椅背坐着,双脚翘着架起踩在扶手上,叮嘱道:“有信来——或者有人来传口信,即刻叫我。” “晓得,大人。” 过了一会儿,李樯又换了个姿势。 偏头盯着那日晷,日影怎么走得这么慢。 好不容易,又过了一个时辰。 胜玉还没来。 也没来信。 李樯气得快饱了。 甚至过了一夜,李樯也没得到任何消息。 哪怕胜玉是个蜗牛,也应该要有回答了。 他再忍不住,把蒋喜德推出来,支使他去找胜玉。 “你去,就说——说我脚疼得厉害。” 蒋喜德深深看了一眼主子,低头作揖,不敢耽搁地去了。 因他动作麻利,一个时辰内就又回了。 李樯看他回来得这样快,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空空如也。 便开口指责道:“没见着人?那就多找找,附近林子找了没……” “大人,见着姑娘了。”蒋喜德行了一礼,斟酌着道,“姑娘说,说您脚疼得看大夫,她就不来了。” 李樯听得一懵。 不来了。 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蒋喜德又从身后马车里取出一个布包裹,给李樯复命。 “大人,姑娘还让奴才把这个带给大人,许是大人要的。” 蒋喜德边说着,边拆开那布包,两边布料一松开,露出里边儿的一只纸灯笼,一个宝珑球。 是花月宴上李樯“罚”给胜玉的。 除了一碗八宝粥她已经吃进了肚子,其它的都还回来了。 李樯眉宇骤然一沉,阴山押界般地压着,原本还有几分少年急性的面容霎时收得一干二净,透出几分狞厉。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明白得不得了了。 胜玉要拒绝他。 他步步为营了这许多,甚至不惜挖出珍藏的几句真话说给她听,她却以拒绝回应。 胜玉好样的。 真是回回都叫他意外。 李樯神色沉沉地站了一会儿,牵起唇角慢慢笑起来。 只是这回笑,蒋喜德没再敢凑上去讨好。 而是缩着肩膀,赶紧把那惹事的布包绑起来,藏到身后。 绿园里的天色好像也凉了些。 李樯转身往里走,轻飘飘喊了一声。 “喜德。” 蒋喜德连忙跟上。 “收拾东西,去郡里赴任。” “大人,朝中的文书似乎还要过几日才能到郡中。” “我需要那种东西?” “当然不需要……知道了,大人。” - 李樯走了。 这消息不用胜玉自己去看也能知道,绿园空了,这么大的事情,镇上村子里人人讨论,早传得沸沸扬扬。 胜玉神色麻木,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或许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还是跟往常一样,一人来往,只不过现在比以前更独。 有时经过陈颖儿门前时,胜玉会稍稍驻足。 她收到了陈颖儿托人送来的手信,她的确到了姨母家,平安团聚,也开始好好治病了,大夫说她身子亏虚,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况且还年轻,养一养就能养回来的。 随信附来的还有三两银子,原来那时胜玉给她去买药的钱她一直没花。 她还同胜玉致歉,但为什么致歉,她没说,只说希望胜玉将来一切都好。 胜玉彻彻底底变成独自的一个人,每日依旧是赚钱,捡柴,吃饭。 忽然有一个小僮找上门。 “请问是流西子吗?” 胜玉愣了愣,点点头。 小僮松了一口气。 “郡守府开始选贡了,正等着姑娘坐镇呢,还请姑娘收拾东西,跟我去吧。” 开始选贡了? 胜玉稍稍警醒了些,打起精神,拿起早有准备的包袱,跟着那小僮出门。 路上验过了小僮的铭牌,的确是郡守府的人,胜玉才跟他多说了几句。 “怎么这么早便开始了?往年不都要先张榜布告十日以上吗?” 小僮摇头晃脑。 “这等事情,小的就不明白了。” 胜玉也只好不再多嘴。 那小僮招呼她上了一辆马车,走着走着,胜玉忽然觉得不对劲。 “选贡都安排在湘竹院,这是往哪儿去?” 湘竹院在繁华街上,最方便商户往来,大集会一般都在这里,这马车显然不是往那条路。 “今年定在郡守府啦,当然是往郡中去!” 小僮在前边赶马车的声音遥遥传来。 去郡守府。 胜玉怔怔放下车帘,莫名其妙按着心口。 咚咚似乎有些快。 第 20 章 郡守府邸古朴巍峨,比起清新雅致的绿园大了数倍,伺候的人穿梭来去,显然也翻了几番。 胜玉下了马车,平了平心绪,随那僮生进门。 府里的下人看着个个都很老练,步子匆匆,迎面见了她这个生人,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接着走自己的路。 胜玉被带去了最里边儿的一进院子,已有十数个人统一穿着青绿长衫,头上束着浅蓝头巾,正在忙上忙下,搬着一箱箱的东西。 僮生道:“这便是竹屿苑,这些人都任姑娘差遣。” 他话音方落,院子里的人都拱起手来,朝胜玉行了一礼,显然早知她要来,并不意外。 胜玉抿了抿唇。 来的路上她还怀疑过,这是不是李樯耍弄的什么把戏,捏个借口把她叫过来,不知要做什么…… 或许又生气了,要拿她出气?毕竟她驳了李樯的面子。 也或许是别的。 胜玉不敢再想,干脆水来土掩。 结果来了这里,才发现并不像她想的那般,胜玉为自己的胡乱猜测羞愧了一刹。 便收拢心神,对他们微微颔首道:“没事,你们接着忙。” 人带到了,僮生便就告退。 胜玉踱步看了一圈,见这十数个人整理的不仅是往年贡品名录,还有一些古籍经典,看来这处院子划出来以后还有别的作用。 胜玉找了几个人问了问具体。 原来他们都是郡守府雇请的,有的原本是在寺庙里修补佛经,有的是原先就被郡守府聘作匠人,如今全部编作明经事支,由胜玉管辖。 胜玉点了点头。 又问了食宿之类。 对方答说,明经事支与其它事支一样,所有人都安排在郡守府外的旁舍。每人定屋,食肆送一日三餐,亦有仆妇洒扫,统一起居,若逢休沐则无约束,去哪里都可以。 这倒是与湘竹院的安排一致了,只是处理事务的地方换成了郡守府而已。 胜玉心中疑虑更加消散不少。 不论她与李樯有什么纠葛,眼下选贡之事的确是她最重要的事。 这既是她应诺了李樯的责任,亦是她要抓住那个行商的关键之处,丝毫马虎不得。 她朝一直替她解惑的人一笑:“多谢你,怎么称呼?” 对方口吃了一下,支支吾吾正要回答,目光忽然看向胜玉身后,弯腰行礼。 “姑娘您来啦。” 身后传来喜气洋洋的声音。 胜玉回头,正见李樯的高挑身影,身边跟着见过几面的蒋管事。 李樯身穿鸦青色暗金绣纹襕衫,外罩一件水烟灰轻纱鲛衣,乌发以浅紫玉簪高束,手里捏了柄折扇,俊秀风骨立于浊世,风度翩翩。 几日不见,他似乎越发俊美,如同仔细梳理了羽毛的金翅鸟,闪闪夺目,连轻?过来的视线都越发锐利了几分。 胜玉也躬身,合手行了一礼。 “郡守大人。” 又回蒋喜德的话:“是,有劳蒋管事照顾。” 蒋喜德脸上的笑容快要把眼睛堆没了,乐呵呵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在郡中可还习惯吗?行李带齐了没有,若缺什么,吩咐老奴去备齐就是。” 胜玉忙致谢推辞。 她与旁人说着话,李樯不知何时走到了她旁边。 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挑起嘴角,低声道:“胜玉姑娘安好,这回见你,你怎么客气了许多。” 胜玉心里一跳。 不知李樯究竟是在暗讽什么,许是还在记仇她上回吼他,也或许是在记恨她无礼的拒绝。 但不论是什么,周围还有十几号人,显然不便在此讨论。 胜玉又对着他行了一礼,面不改色道:“郡守大人说笑了,民女对大人一直崇敬万分。” 李樯眯了眯眸子,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转了个方向,闲闲倚着桌案,挡在胜玉面前。 正拦着胜玉的出路,胜玉若想离开,就要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才行。 胜玉估量了一下,沉气不动。 她不动,李樯也不动。 悠然地转动目光四处看看,监工一般。 郡守本人在这里盯着,底下做事的人显然很快变得不自在。 偶尔有书失手滑落在地上,都会引起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片战战兢兢的死寂。 胜玉无声叹了一下。 只好低声道:“大人事务繁忙,定然还有别处要去吧?” 李樯又轻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是有……可是我脚疼。” 李樯的声音压得低,只有胜玉听得清。 而因为被刻意压低,原本清冽明朗的嗓音似乎多了一份甜腻,撒娇似的往胜玉耳朵里钻。 胜玉面上依旧扬着笑,装作惊讶:“似乎是轻伤,这么多天了,还在痛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虽未伤筋骨,痛个十来天不过分吧。” 胜玉耳尖抖了抖,牙根微紧。 是撒娇吗,威胁才对吧。 “……不如大人去旁边休息,民女恰好有些事情需单独禀报大人。” 她先选择了妥协。 李樯挑了挑眉,翘着嘴角,终于挪开了尊步,朝僻静处走去。 胜玉看他行动完全没有不便的样子,就知道他全是胡说八道。 湖边一块巨石天然而成一张石桌,上面已摆了两杯热茶,李樯先坐下,像模像样地哎呀几声,揉了揉脚踝。 胜玉在旁边,屏了屏气开口。 “别装了。” 李樯被戳破,顿了顿瞥眼看向她,神色有些冷。 “胜玉,你要毁约?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她答应过什么? 胜玉回想了一下,想起来那要对他“好”的一二三四条。 胜玉眼睫眨了眨,随即平静道:“并非我毁约,而是那已经不能作数了。” “为何?” “原先我把你当作好友相处,如今既然已经知晓你的心思,就不应该同你走近。至于原先说过的话,自然都只能作废了。” 李樯一阵沉寂。 胜玉等了半晌才抬眸,就见李樯正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盯着她。 李樯在心里恼恨已极。 只做朋友,她温声软语,说声倾慕,她恨不得把他扔到十八里开外去,这是什么道理? 他棋错一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得他自己吃胜玉的冷脸。 早知真心君子这套无用,他便也干脆做个无赖。 “呵,我心悦于你,你就要疏远我。我就这般令你嫌弃难忍?” “连我都嫌弃,胜玉,你看男人的眼光真是有难了。” “你看,我体格很好,手臂很硬,一把就能把你搂起来,还能转圈,转多少圈都没问题。你不喜欢强壮的?我长得也算漂亮,嘴唇很软,你可以尝……” “闭嘴!” 胜玉气得浑身轻颤,她听出了李樯言语中的恶意,她分不清李樯说这些话,有几分是故意气她,又有几分是认真的。 她只觉得可怕,以及羞窘,又为自己竟然因此羞窘而感到更加可怕。 她不认为自己对李樯有过心动,但李樯说的一言一语,的确能挑动她最敏感的心绪。 李樯变得安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那有些凶狠的表情渐渐转成闲适的笑容,轻描淡写道。 “生气了?我道歉。你好像很紧张。你放心,我不是流氓,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但是你既然要嫌恶我,最好说清楚我到底是哪里招你讨厌,否则我也会觉得很冤枉的。” 他这样说,显然是带着自嘲,让胜玉越发分不清他话中的虚实。 李樯神色淡淡,起身要从胜玉旁边擦过,双手却紧握成拳。 他经过的一瞬,胜玉终于还是没忍住,抓着他手臂留了他一下。 “我不是嫌恶。”胜玉顿了顿,“但是你不要再有什么爱慕的心思,我担不起。” “胜玉。”李樯惊讶地看她,“你以为人心是木头做的吗?想让它有什么,它就有什么,不许它有什么就没有?当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就当做不知道吧。” “……” 胜玉茫然。 当做不知道吗,已经知道的事情,怎么能当做不知道呢? 李樯已经走了,没有再为难她,背影依旧与往日没有不同,颀长清朗,矜贵桀骜,丝毫看不出他方才还在不要脸地说些撩拨人的话。 但胜玉总觉得他似乎解开了什么枷锁,就如同摘下了一层面具,露出些许本性。 虽然胜玉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李樯,但这种火舌一般席卷而来的攻击性,似乎才真正属于他。 胜玉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眼前的石子路。 她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 21 章 开始选贡的消息一经传出去,郡守府门前立刻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明经支事中除胜玉外共十二人,胜玉把他们分成几组。 一组二人专门负责对送贡品之人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将所献样品详细登记;二组四人本就是选品行家,便交由他们初选,逐人逐件评分,并注明加分减分原因;三组两人统算分数,每日禀报成果;四组四人资历深厚,对往来的商家行当了若指掌,每日听取评分结果再共同研讨,有争议之处再交胜玉定夺。 这般安排尚算合理。 但胜玉无官无衔,又是个用化名的年轻女子,唯恐旁人不信服压不住事。为了弥补这般空缺,胜玉只能时时刻刻自个儿多想多做。只要能亲力亲为的事,便全都自己处理了,不落他人闲话。 而且,胜玉还怀着另一个心思。 幼时把她从傅家带走的那个行商,她不知姓名籍贯身份,只知长相,于是但凡有人到访,她一定要到场细看,亲自辨认。 这样下来,只要在竹屿苑待着的时候,胜玉竟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每日下值后,胜玉还要悄悄出去一趟,每次要花去一两个时辰,做了什么也没人知晓。 连着过了三日,胜玉没能看到那行商的影子,连一丝消息也没有听到。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要紧,选贡的规矩一贯如此,前几日都是豪绅、大贾名流占主场,游商散户还需再看看风头,还要再等上几日,也是正常的。 但心中难免不安定。 会不会她根本就猜错了? 那行商会不会只是路过?或许他早就离开了金吾郡,根本不会再来了。那么,她做的这一切也都是徒劳,往后再也没有能找到他的法子。也许,那一日在集市上她没能抓住他,就已经永远错失了挖出当年真相的机会。 而就算他真的如她所想来到了竹屿苑,她又要怎么从他口中逼问出想要知道的细节? 她仅仅只有脑海中的一个主意,却根本没有能力布置实现,就像一个两手空空的士兵踏上了战场。 不敢回头,又每一步都是惶惑,偏还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傅家的案子是皇帝亲办,傅氏灭族之后,所有人都缄口不言,再不提起那桩旧事。 如今胜玉说什么当年真相,其实是她自己心存的一个妄想罢了,对于旁人而言,皇帝的金口玉言还不算真相,那什么才算?想要推翻,无异于忤逆皇权。 因此,在她的这份痴念上,胜玉是真正一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只能靠她自己,或许,还要靠老天赏的一点点运气。 正出神,一行脚步走到她面前。 胜玉怔然抬头,撞上李樯低垂的视线。 李樯肯定也忙得很,这几日以来,胜玉没再和他碰过面。 现在见了,胜玉心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是,倒霉。 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发一会儿呆就被他抓住。 胜玉赶紧站起来,朝他行礼。 低着头的时候,感觉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脖颈上,胜玉再抬眸,却只看见和她守着一段距离的李樯,面色不冷不热。 李樯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会儿,幽幽移开。 身后的侍从搭话道:“大人是来查看选贡的进度如何。” 胜玉点点头,伸手朝内殿招了招。 “今日的研讨正要开始,大人若有闲暇可以坐镇听听。” 李樯不言不语,步子却已经往胜玉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身后缀了一串的人连忙跟上。 胜玉反倒落在最后,抿了抿唇。 她若只是李樯的一个寻常下属,或许也挺好的。 内殿里陈设十分简单,只摆了一张长桌,两侧分别布两张椅子,是面对面讨论用。上端摆一张椅子,是胜玉坐的。 既然李樯来了,胜玉正要把原来的位置让给李樯,着人在下端再加一张椅子,她换去下首,侍从却接了李樯一个眼风,搬了一张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胜玉那张椅子的边上,齐肩而坐。 李樯率先坐了下来,轻撩流金雁纹的蔽膝,脊背自然挺直,与椅背离着一寸,微微昂首。 “开始吧。” 郡守都已这样说,其余人自然赶紧落座,瞬间坐得整整齐齐。 胜玉纠结了一下,也没多耽搁,握着笔和簿子坐好。 坐下后,还是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旁边扯了扯。 但即便如此,李樯长腿支着,占地颇多,低眼看下去,还是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撞到她的膝头。 胜玉收回目光,直起脖颈。 三组的人清了清嗓子,诵读今日的评分细项,以及优劣等级。 簿子上对这些已经都有记载,胜玉听着听着忍不住有些走神。 李樯比她稍坐得靠前,从胜玉的角度,余光很容易就落在李樯的侧脸上。 他似乎对这般模式很有兴趣,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凝神思索,习惯性地摸着下颌,修长手指渐渐游移到嘴唇上,漫不经心地轻轻触碰。 很好摸吗? 他之前夸耀过,他的嘴唇很软…… 胜玉忽地回了神,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恢复清明。 此时兆伟正提出异议。 “江州陵氏乃享誉多年的布庄,御下曾几次到江州都提及过陵氏,京城女子乃至宫妃都喜爱陵氏所产布料,可谓是御前红人,评分却只占个二等,是否有失偏颇,私以为,改为一等为好。” 他提出疑议时,便有侍从将相应的样品呈上来让胜玉细察。 这布艺虽然工整精细,但的确太过规矩无甚新意,给它评个二等不算亏待。 但毕竟是呈上御前的贡品,除了考虑贡品本身的优劣,也要考虑皇家的喜爱,因此兆伟所提也有几分道理。 胜玉又翻着簿子细察。 发现陵氏的妻子佟氏乃临安出身,与兆伟是为同乡,胜玉便顿了顿。 偏私同乡,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言之有理,意见亦可采纳。 但…… 胜玉蹙眉看着簿子上记载的陵氏详细来历,摇了摇头。 “陵氏去岁新修成洛神庄。不可提级。” 兆伟闻言眉毛倒竖,不服道。 “姑娘或许没听说过,不了解。洛神庄饱受美誉,其园林造诣堪称一绝,陵氏向往之,在自家庄园中能复刻洛神庄,正是其身份与财力的象征,我也亲自去看过,与画卷中的原版洛神庄乃同出一辙,巧夺天工,有何不妥?” 这是直言胜玉没见识了。 胜玉也没动怒,只看着他道:“修建园林绝非易事。洛神庄原身在鲤洲,那里本就多秀丽山水,借着天然山水石雕才有了仙气逼人的洛神庄。而江州平地开阔,无山无水无石,想要复刻洛神庄只能全部人工打造,所耗甚巨,绝非商贾之家能轻易拿下。” “既然兆大人亲自看过,新洛神庄确有其事,那么证明陵氏所言非虚。以陵氏的资产而论,这个新修的洛神庄大约已掏空了他所有家底,或许还欠了外债。但生产、运送、售卖,哪一样不需要钱?短期内还不显病灶,但凡拖得久了,或订额突然激增,陵氏布庄只能停摆。” “我们若将陵氏布料作为一等贡品呈上去,宫中贵人见了心喜助其广开销路,最后却收不到布品,这罪责不是你我担当,而是看金吾郡守担不担得起。” 胜玉越往后说,兆伟面色越是青白难看,渐有羞惭之意。 胜玉说完后才想起来,她口中的金吾郡守就坐在她旁边,便不由得转脸看去,以目光征询。 李樯不知何时正托腮看着她,专心致志,一双桃花美目潋滟波光,眸色深深。 胜玉噤声,不自觉地看进他眼底去。 睫毛真长。 沉默了少倾,李樯才出声。 嗓音轻轻的,带着懒散笑意。 “听你的。” 这到底是认同还是纵容。 胜玉有些不满,但不能与他争执。 收回目光耳根微热,无声清了清嗓子,又低头看簿子。 “下一议。” 此后的研讨却不大平静。 倒不是因为出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争论,而是因为李樯开始不安分起来,在桌子底下时不时踢踢胜玉的脚。 胜玉警觉躲开,他又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踢得也不重,就是轻轻地撞一下,蹭一下,贴在一起,胜玉觉得自己像是在桌子底下养了一只黏人的猫。 她被贴得浑身都不对劲,绕开他,趁着没人注意扭头瞪他一眼。 他倒坐得端端正正,不愧是习武之人,脚快要追着别人伸到了天边去,上半身还纹丝不动,正正经经地坐着,时不时迎上旁人的目光,回以一丝浅笑,激励得桌上讨论气氛越发热烈。 胜玉无语。 他再贴过来的时候,胜玉就没再留情,抬起脚狠狠地踩了一下。 这一下李樯倒是忍住了没出声,可胜玉膝盖抬得太高,没留神在桌沿上撞了一下,撞出“砰咚”的动静。 另外四人纷纷望过来。 胜玉沉静地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簿子,时而用手指点着文字细读,十分认真。 郡守大人依然泰然自若,亦无异常。 静了一瞬的桌上,四人疑惑地互望一眼,又重新热闹讨论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 胜玉迅速收起东西想先走,膝盖上却一重。 胜玉瞳孔震了震,整张脸不受控制地开始泛红,却根本不敢低头看。 李樯……仗着他身高腿长,居然把一条腿架到了她腿上来压着。 “主事?” 一人朝胜玉打招呼。 胜玉扯了个笑容:“我还不走。你先去吧,我这边还有事。” 那人也讨好地笑了下,又冲李樯行了一礼,才收着东西走了。 李樯听见胜玉说“我还不走”时就把腿放了下去。 等到殿中人都散尽了,连侍奉的下人也被遣退,胜玉才目不斜视地开口。 “你想做什么。” 三天不见,果然他并没学会知礼,还越来越疯了。 胜玉是真的好奇,旌州边关到底教了他些什么。 “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就想来见见你,你却这么冷淡。”李樯干脆完全扭过身来,直直地面向胜玉,盯着她说。 胜玉抿了抿唇。 “我早已跟你说过了,我对你只会有这个态度,你不要有别的念想。” “是吗?没关系,我现在觉得这样也不错。”李樯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舌尖舔了舔似是回味,“你方才严肃着凶人的样子也好看极了,说不定你再多骂我几句,我会喜欢上这种感觉。” 胜玉被他气得双眸圆睁。 “你!”真的毫无羞耻,亏他方才在外人面前还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你真能装模作样。” “多谢,你也不赖。”李樯双眸愉悦地眯了眯。 虽然早知这人宁愿输阵也不会输嘴,但这一回胜玉是真的喉头微哽,承认自己或许说不过他。 毕竟她方才确实也“装”了不少。 胜玉寒着脸踢开他的脚,抱着簿子起身,快步往门外走。 李樯没再追上去,双臂伸展靠在椅背上,双眸还在笑眯眯地弯着,只是那目光深深地裹着人纤细的背影,像是即刻便能拽人沉溺。 第 22 章 共事几日,明经支事的人都对胜玉逐渐熟悉,原先或许也有对她本人有所怀疑的,慢慢地也逐渐信服。 因她的确做事踏实,眼光独到,处理公务时没有一句废话,私下里性子也温和,作为掌事而言,是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因此胜玉在竹屿苑的人缘渐渐还不错。 但在竹屿苑以外的地方却并非如此。 胜玉在这里待了几日之后就发现,郡守府虽然看似端庄肃穆,规章严谨,但其实因为府中仆从多为服侍已久的老人,空子多,闲话也多。 她这么一个年轻女子便是府中最好的闲谈,没有正经官职,尚未成亲,长得美貌,又似乎时常与郡守有来往。 胜玉已经不下三次在路过时听见叽里咕噜的闲言碎语,有人指着她窸窸窣窣,“搞不清来历”、“不领郡守府的俸禄”、“哪有人白干活,该不会是……” 此种耳虫的确惹得人有些厌烦。 若是以前在乡野里,她碰见这样好事之人,就会直接捡起石头砸过去,大不了撕起来打一架,各自头破血流罢了。 但在这里显然不能这么做,只好闭紧耳朵忍着装没听见,平日里越发低调,尽量不去生事。 可惜府里有个最爱生事的人。 胜玉接到小厮传信,叫她休息后留在竹屿苑、不必去食肆领午膳时,就胸口一憋,半晌才幽幽吐了口气。 但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没走。 若是她不听招呼地走了,恐怕李樯会直接闹到食肆里去。 不必丢那个人。 竹屿苑空了,胜玉闲闲翻着竹简等了一会儿,李樯果然姗姗而来。 他今日十分华丽,一件石青色暗光襕衫衬得肩宽腿长,裥褶里藏着一对双鹿玉佩,缀着苍蓝鲛珠,与衣衫颜色正为相称,行走而来,就像似开屏的孔雀。 他人来了,还带来了一桌饭菜,十数婢女将手中食盒铺开摆在桌上,丰盛得令人咋舌。 李樯冲她柔柔一笑,眨了眨眼睛:“听说这几日食肆的菜肴寡淡如水,我从别处买了些来,你尝尝?” 尝尝…… 胜玉险些又有一瞬想歪。 她抿抿唇瓣,看了眼桌上的饭菜,不出声。 李樯招了招手,让仆从退下。 胜玉才有些无奈道:“只要你不出现,我在哪里都胃口很好。” 李樯闻言脸色一沉,有些不高兴:“有你这么和郡守说话的吗。” 胜玉立即低头,脖颈轻轻弯了弯:“是民女失言。” 但李樯还是不怎么高兴。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又含笑道:“没关系,我不管在哪里,只要见了你就胃口很好。来,先吃吧。” 胜玉撇开目光。 她似乎已经渐渐对李樯这样的疯言疯语习惯了,原先还觉得有些羞窘,如今渐渐地已经麻木,只当他在发疯罢了。 现在想起来初重逢的时候,李樯装得真像个人,也真是辛苦他了。 面对一桌浓油赤酱热腾腾的饭菜,胜玉毫无所感,衬得李樯的兴致勃勃越发可笑。 他眸光微暗,突然凑到胜玉耳边呵气:“你如果太累了,我也可以喂你。” 胜玉耳根本就容易发红,哪里受得了这个,立刻捂着耳朵站起身退远几步。 “不要胡闹!” 李樯轻撅起嘴:“谁叫你跟我一起吃饭也不愿意。” 一脸委屈,又成了胜玉的错了。 胜玉深吸一口气,缓缓压下心绪。 李樯的举止总是撩拨大过于冒犯,她几次想揪着他认真发火,却也难以捉到他的把柄。 只得警告道:“你矜持些,不要这么……”放荡。 最后两个字胜玉咽了下去,实在是脸热得说不出来。 李樯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认真了些许。 “为什么要那么拘谨?我喜欢你所以想接近你,是自然而然的,我是个活人,这很正常,我不觉得羞耻。难道,胜玉你不这样吗?” 胜玉被他的歪理噎得难以言语。 哪里会有人对女子这样说话?虽然胜玉不觉得自己陈腐,但是这种言论也实在是惊世骇俗。 她冷着脸道:“没有。我没有心悦之人。” 李樯顿了顿,接着诚恳地说:“你再想想吧。” 想什么? 胜玉不耐。 “你应该喜欢我的。” 胜玉心头忽地一跳,莫名有些慌乱。 兀自把眉头蹙得更紧,疑惑看他。 李樯自信道:“不然难道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简单的有魅力的俊美郡守吗?” “……” 胜玉沉默了好半晌。 终于艰难开口。 “郡守是没错……可俊美和魅力在哪里呢。” “哦。”李樯自信的神色归于平静,淡淡地看着她,“没有吗。” 胜玉不动声色地咬紧下唇内侧,摇摇头。 “没有也没关系。”李樯淡定地重新拿起木箸。 盯着眼前的一碗菜说:“没关系。” 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没关系。” 然后似是再也忍不住地站起来,放下碗筷,掉头朝外走去。 院外传来蒋喜德的声音。 “哎,大人,怎么这就走了,用膳呢?” “饱。吃不下。” “大人等等奴才……” 胜玉才终于没忍住,放开咬得已经有些疼痛的下唇,慢慢地牵起唇角。 余光注意到李樯仓促间落在桌上的令牌,胜玉伸手拿起来,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叫来一个侍从送还回去。 午前积攒的疲惫被李樯这一出闹得烟消云散。 李樯吃不下,她却悠悠坐下来,胃口大开。 几乎是一直扬着嘴角吃完了整顿饭。 大约是午膳吃得太好,之后胜玉简直精神百倍。 一连接见了四五起人,都丝毫不见疲惫。 来得最晚的商户也等得最久,为首的一人进来介绍自己是从海南来,常年与外邦通商,这次亦是由外邦写信推介,带来一批沉香。 胜玉点点头,婢女端上来一个小盘,里面盛着几枚香片,代表所献贡品。 胜玉用指腹捻了捻,放在鼻端轻嗅。 又微微蹙眉,换下一枚。 然后遗憾摇摇头,抬眸看向那商户。 “这些都不大正宗,你们既然与外邦通商,难道没有更好的吗?” 对方僵了僵,立即反驳道。 “这些已是我们最好的香品,何来不正宗,沉香乃是难得珍品,贵逾千金!” “这些,严格来说并不算沉香。分别是青桂、栈香、黄熟。虽然都与沉香出自同树,但青桂紧致过于坚实,栈香自带黑色木纹,黄熟轻虚枯朽,哪一种都算不得沉香,如作贡品,只有栈香还能入选,但也只能是最次品。”胜玉声音平静。 那原先激动的男人喉头哽住,呐呐不言。 最次品,便没有多大价值。 他们这趟看来是白跑了。 “不,我们其实还有更好的。”旁边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忽然出声。 他自个儿上前一步,说道:“女先生看得不错,我们这次来所带香品实则是为了迎合中原口味,选取了清淡类型,而此香最精华之处的确不在于此。我等这就回去取新香,五日之内必返,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说着,络腮胡朝一旁随侍使了个眼色,随侍立即弯腰从箱子中取出一个丝绣藏银的囊袋,弯腰呈到了胜玉面前。 “还请女先生宽宏几日。耽搁先生时间,这些算作补偿。” 胜玉抬眸,瞅了一眼。 屋内其余仆从都十分识相,垂着头低着眼,一声不吭。 胜玉看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睫微微颤动,喉头轻滚了滚。 贿赂之事,在选贡之中的确是十分常见。 她这个位置其实油水富庶,若真想捞财,随便一笔便可成百上千。 许多州郡甚至光明正大直接设立一个门槛,要求商行交齐数百银两,才能有资格来送贡品入选。 她不设门槛,广开门户,已经算是奇事,还有不少人奔此而来。 旁人赞她清廉,生活极简,其实没人知道,她眼下的确有迫切要用钱之处。 甚至应该说,是非常迫切。 这袋金子在她此刻眼中的诱惑,无异于沙海中干渴焦虑之时送到眼前的泉眼。 但,她终究不是那种人。 过了一会儿,缓声道。 “沉香的确是宫中青睐的好物,如果你们确有合格的,我可以多等几日,无需补偿。” 她话音落下,对方却并没收回钱袋,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她,手一直举着。 胜玉深吸一口气。 两个方向的理智拉扯着她,一方在提醒着她不能收不合时宜的钱,另一方则在挤压着她的太阳穴,在她耳边尖叫,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绝不可逞能。 胜玉脊背上蹿出一层细密的汗。 又过了半晌,她抿紧唇瓣,泄了口气,似是认输。 胜玉转向那两人,目光坦诚道。 “这钱当作是我向你们借的,改日归还。” 络腮胡听到这句话,惊讶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平常,还神秘地笑了两声,仿佛心照不宣。 显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女官是想收钱又搁不下面子,在说客套话,或假作清白。 毕竟这个行当,哪有什么还不还的。 他的笑声听在胜玉耳中像是嘲讽,胜玉面色微白,没什么情绪。 下值后,胜玉罩上斗篷,蒙住面巾,悄悄离开了郡守府。 她寻了一辆马车付了银子,在天黑前赶到雨灵乡。 雨灵乡有一河渡,常年乱糟糟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胜玉拢着斗篷径直朝那儿去。 几乎踏进那块地盘不久,胜玉就被人给盯上。 这里极少出现清清白白的纤瘦小姑娘,胜玉来得实在突兀。 她似乎熟门熟路,低头直奔水边的一座小筑。 面前被一根脏兮兮的铁棍拦住时,胜玉也并不意外。 在面巾之下抬眸,定定地看向面前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好水灵的羊。”对方吹了声口哨,“什么价?进船坞里玩玩?” “我来做交易。”胜玉无视了他的话,直言道,“我要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