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小饭堂》 楔子 梆子敲了三声,两个被请来念经的和尚也抵挡不住困意下去歇息了。 整个灵堂里只有两个粗壮丫头在烧纸钱。 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拿起手边的白帛,起身,道:“起来吧!” 另一个随手扔了一沓纸钱到火盆里,跟着站了起来。 夜风吹来,纸扎被吹的哗哗作响,雪白的灵堂里显得空空荡荡的,莫名的有些渗人。 两个丫头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径自走到了正中停着的那具没有封口的棺材旁。 抬脚踩上架住棺材的条凳,两人看向躺在棺材里的人。 雪肤玉貌的少女正静静的躺在里头,灵堂昏昏烛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其容貌夺目、栩栩如生。 “温小娘子?”其中一个丫头唤了一声。 躺在棺中的少女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原来不是栩栩如生,而是棺材里的少女原本就是个活人。 看着棺材里骤然坐起的人,两个丫头脸上没有半点意外之色,其中一个笑着说道:“委屈温小娘子了。” 少女轻“嗯”了一声,抬头看向四周。 这举动看的两个粗壮丫头不由一顿:坐在棺材里的少女一抬眸,目光流转。会动的美人比起方才沉睡之时,更为活色生香。 这么个美人,难怪公子舍不得,不肯放手了。也难怪那位不放心,要千方百计的命人解决她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向少女伸出了手:“温小娘子,奴婢扶您起来吧!” 少女不疑有他,向她伸出了手,下一刻,“唔”的一声,脸色陡变。 白帛缠绕住了少女的脖颈,紧紧的向后勒去。 烛光摇晃,将灵堂里三人的影子无限拉长到了地面之上,两个粗壮丫头紧紧勒住少女的脖颈,少女奋力反抗。 影子摇摇晃晃,从挣扎到颓然松手,从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到冰冷的尸体不过转瞬之间。 两个粗壮的丫头在少女脖颈边探了许久,确定确实死了,才松开了布帛,将少女重新放回了棺材里。 灵堂都设了,当然要有死人了,一个假死人怎么够? 做完这一切,两个粗壮丫头走下条凳,回到火盆旁,不复方才的漫不经心,神情凝重的往火盆里扔了一大把纸钱。 做了亏心事,到底不如方才那般无惧了。 “莫怪我们,要怪也只怪你们温家的人挡了旁人的路!”一个丫头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 “那位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容许公子心中另有她人?” “也怪你们温家不识抬举,若不是……诶,也不至于获罪抄了家,还喊冤无门,叫你从一个好端端的世家大族的娘子沦落至此!” …… 这个梦做了不知多少次了,从最开始的只能如提线木偶一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眼前的事情经过,到渐渐开始能在濒临梦醒之时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背对着她,不敢看她的两个丫头正在絮絮叨叨的说话,也不曾注意到方才被他们勒死的少女突然睁开了眼睛,而后悄悄坐了起来。 她知道梦快结束了,能做的不多了。 少女想了想,手伸出棺材,晃了晃棺材旁的纸扎。 方才对纸扎声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的两个粗壮丫头此时却被晃动的纸扎声骇了一大跳,本能的回头看了过去。 却见方才还躺在棺材里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朝她们笑着伸出了手:“搭把手可好?” 两道尖叫声划破了灵堂的上空。 也……把温明棠从睡梦中叫醒了,她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了起来。 把那两个粗壮丫头吓的那般惨,她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极佳。 这个梦做了不知多少次了,从穿越过来,成为八岁的温明棠开始便会做。 起初不过一年一两次的样子,随着出宫的日子将近,越来越频繁。频繁到今日就要出宫了,依旧做了一整晚的这个梦。 一切恍若预警。 看着渐露鱼肚白的天色,温明棠走下了床,将包袱里那一沓书信拿了出来。 整整齐齐的七封书信上写着“明棠妹妹亲启”六个大字,右下角刻了个叶字的印章。 成为这个温明棠之后,她也继承了少女八岁之前那些零零散散的记忆。 温家没有出事被抄家前,少女同金陵叶家有一桩指腹为婚的亲事。当然,因着年岁较小,婚书未立,只是口头承诺而已。 后来温家出事,这桩口头承诺的亲事自也不作数了。叶家的人在温大人被斩前亲自走了一趟,送了一份丰盛的断头饭,让温大人亲笔书下的婚事不作数的承诺,有了白纸黑字的承诺,算是彻底同温家划清了界限。 不过,叶家那位同她指腹为婚的小公子倒是年年都有书信寄来,虽说没有在书信中提及婚事的事情,字里行间中却仍惦记着几分儿时的情谊。最后一封信是年关的时候寄来的,道听说她能出宫,邀她去金陵看看江南风景。 温明棠看向身旁的铜镜。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出现在了铜镜中,厚厚的刘海遮住了大半的脸,也将少女的殊色遮去了大半。 温明棠伸手,将厚重的刘海掀了起来。 没有刘海遮住眉眼,一张美的惊心动魄的脸出现在了铜镜中。 她皱了皱眉,镜中的美人峨眉微蹙、羽睫轻颤、抬起眸子看向镜中的瞬间,露出了一双形如桃花的眼睛。眼中含水,带着几分湿意,垂眸抬眸之间,水光潋滟,这是一双极致风情勾人的眼睛。 眼睛之下是同样不输眉眼的琼鼻、红唇,配着天生的雪肤乌发,美的动人心魄。 这样一张脸若是尽数展露在人前,入了宫,便不要想出宫了。 温明棠放下了厚重的刘海,垂下眼睑:这是她惯常出现在尚食宫时的模样。 容貌秀美,可……似这样的美人,宫中还有不少,也不算出挑。 温明棠没有再看铜镜中的自己,转身认真收拾起了行李。 待到宫中报晓鼓被敲响的那一刻,温明棠将打包好的三个包袱背在背上,推开了屋门。 五年了!从先帝溘然薨逝等到新帝登基,她总算能出宫了啊! 第一章 冷饭团 长长的队伍从通明门一路排到了掖庭。 温明棠站在队伍的末处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一位身着月青色短襦褶裙,头梳垂髻的女官带着两个宫女从这里经过,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打哈欠的温明棠。 她停下脚步,对身边的宫女说了一句,便朝温明棠走了过来。 “起晚了?” 听得身后传来的那道威严的女声,温明棠转身,对上容貌清秀、神情却是肃重的女官欠身施了一礼,唤道:“赵司膳。” 赵司膳“嗯”了一声,抬头瞥了眼长长的出宫队伍,看向温明棠:“待轮到你出宫怕是要过午时到未时了,到我阿兄家可还赶得上的午食?” 温明棠不以为意:“那便不去司膳阿兄家吃午食了,吃个暮食也成。”说到这里,少女顿了一顿,又摸着鼻子笑了,“指不定司膳阿兄的夫人见我少蹭一顿饭食,如此识趣,暮食还能给我加个肉菜呢!” 赵司膳瞥了含笑的温明棠一眼,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念想:“你想的倒是美!我那兄嫂的性子我还能不知道?你要加个肉菜,还不如直接割了他们的肉!” 温明棠听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那还是罢了!我好歹在宫中做了那么多年,去城中寻个客栈住几日的银钱也是有的!” 听温明棠不去蹭赵司膳阿兄家的吃住了,赵司膳却是哼了一声,道:“罢什么罢?你不去我阿兄那里住几日,我如何知晓家中的真实状况?不早做准备,待到来年出宫,叫人将我赶出我自己出钱置备的食肆不成?” 赵司膳是十五年前入的宫,那时候先帝在位,却也四十多了,彼时的赵司膳却是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 皇帝都那么大年岁了,但凡心疼女儿的寻常百姓家,自不会将女儿送进宫中的。毕竟寻常百姓家中送进去的女儿是做伺候人的宫人的,又不似那些高官权臣的女儿进宫是做娘娘的。便是侥幸入了老皇帝的眼……说实话,皇帝那年岁,在男子二十娶妻算适龄,十六、十八也可以的大荣,都够当赵司膳的爹了。寻常女儿家若不是贪图权势,哪个想要被老皇帝相中的? 进宫不是一件好差事,可赵司膳那时却不得不进宫。原因无他,家中穷的都揭不开锅了。 赵司膳的阿兄又是个没甚卵用的男人,眼瞧着兄妹都快过不下去了,赵司膳不得已才入了宫。 比起没甚卵用的阿兄,赵司膳虽是女子却厉害的多。没有贪图老皇帝的权势,硬生生的凭借自己的本事在宫里的尚食局谋了个司膳的位置,没有被人当成垫脚石,反而自己出了头,足可见赵司膳的厉害之处。 宫中贵人的赏赐大方,赵司膳有了钱,自也没忘了阿兄。当然,阿兄也不会忘了她,毕竟进宫的阿妹可是个钱袋子呢! 入宫第三年,赵司膳的阿兄看上了一个刘姓货郎的女儿,要娶妻,他自己自没什么钱的,于是求了赵司膳,赵司膳出钱给他娶了妻,而后生了个女儿,养不起女儿了,赵司膳阿兄又来了。 赵司膳彼时正得贵人赏识,便掏尽所有家当在长安城买了个小门面。虽位置不算好,可也是长安城的房子,总算叫赵家几辈都摆脱了租房的命运,有地方住了。 那小门面后来做了个小食肆,菜式也是赵司膳教的。 “他那媳妇是我帮他娶的,没让我自己来洞房,把便宜让给他了,”赵司膳板着一张脸,严肃的紧,偏偏出口的话险些没叫人笑出来,“他那住的地方是我买的,没叫他交过一个铜钱的房租;他那小食肆的菜式也是我教他的,没叫他出一分银钱,”说到这里,赵司膳终是忍不住扶额,叹道,“我这阿兄,大街上闭着眼睛随便抓个男人都能比他有用些,那刘氏能看上他?不过是看他好拿捏,看上我这个金袋子罢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的说道:“那待得赵司膳出宫了,那刘氏你得自己来睡,让给你阿兄那么多年,岂不是亏大了?” 赵司膳伸手给她额头来了个“栗子”:“得了吧!岂不说我不好这口,便是好这口,她生成个苦瓜脸、蒜头鼻、绿豆眼的刻薄相,我便是闭着眼睛也下不了手,真睡她岂不是亏大发了?她要是生成你这样,我还睡得下去!” 说话的功夫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了,见同她一道来的两个宫婢不断朝自己使眼色,赵司膳剐了温明棠一眼,笑骂:“每回碰到你,都引我多废话!且不说这婆娘了,说正事!”赵司膳说道,“每回这两人来要钱都是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可我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还不曾看走眼过。这刘氏决计不是好相与的。你出宫先去我阿兄那里住两日,摸一下我家里的状况之后再走!” 赵司膳说罢这话便冷哼了一声:“他们拿我的钱财吃穿不愁了,过河拆桥什么的,想也不要想!” 温明棠“嗯”了一声。 赵司膳看了眼两个已露出急色的宫婢,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提醒温明棠:“莫忘了去见张采买,眼下城里好几个衙门的公厨都缺人,那公厨衙门包吃包住的,是个好行当,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温明棠再次点头,朝她摆了摆手,道:“赵司膳放心,我省得。定会去找张采买,不叫你的打点落了空!” 一席话换来赵司膳的又一个白眼,这才转身向宫婢走去。 两个宫婢看着一步三回头的赵司膳,又看看温明棠,其中一个忍不住目露艳羡之色:“温小娘子运气真真是好!” 入了掖庭的犯事官员女眷能得女官不避嫌的庇护,少了不少磋磨,岂不是天大的运气? “那可不是温小娘子的运气,温小娘子救过赵司膳的命呢!”另一个摇头,叹了口气,道“救命之恩啊!况且温小娘子为人和善又伶俐,能得赵司膳青睐也不足为奇了。” 说话的功夫,赵司膳已经回来了,瞥了两个正在说话的宫婢一眼,没了在温明棠面前神色鲜活的模样,表情肃重端方了不少,道了声“走吧!”便带着两个宫婢向前走去。 目送着赵司膳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温明棠才收回目光,专心排起队来。 这一排便一直排到了午时,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了一声“咕噜”声。 饿了啊!温明棠摸了摸肚子,从腰间摸一只巴掌大小的饭团,正要下嘴,却忽见前头排队的队伍开始自发的向宫墙边避让。 温明棠来不及咬上一口饭团,只能一边跟着队伍向边上避让,一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着从通明门处走进来的一行人。 入目所见的是一群官员。万绿丛中一点红,温明棠眼神不过一晃,便聚集到了正中的红袍官员身上。 而后,眼神便顿住了。 原因无他,正中这个红袍官员生的实在是太好了。 本就肤白,在身上绯红色官袍的衬托下更显的凝白如玉,目似寒星,瞳仁漆黑发亮,恍若星子倒映眼中,鼻梁挺拔恍若名山五岳,唇若点朱。 整个人风姿昳丽,尤其是在周围一群头发花白,已到“慈祥”年岁的绿袍官员的衬托之下,更是清俊出尘,衬的满城的宫墙绿柳黯然失色。 第二章 一碗面 长长的队伍不知不觉安静了下来,从那一行人进入通明门开始,到走入掖庭。短短一刻的工夫,整个通明门内鸦雀无声,一根针掉在地上仿佛都能听得见。 待人走后,温明棠这才拿起自己昨晚备好的饭团咬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冷了的缘故,总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与冷了的饭团不同的是队伍却再度热闹了起来,前头细碎的议论声传入耳中,让温明棠拼凑出了那绯色官袍官员的身份。 林斐,平观十九年的探花郎。中探花时不过十六岁,今年刚过弱冠之龄,便官至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说句年轻有为半点不过分。不过撇去这个身份,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靖国公次孙,其父靖云侯,母亲是荥阳郑氏的嫡女。 前者能力出众,后者出身尊贵。 能力与出身无一欠缺,如此金尊玉贵的儿郎,自然同她们这些排队等候出宫的宫婢宫人没什么干系。 细碎的议论声很快消散了,美人看看便也罢了,还是排队等着出宫要紧。 赵司膳所料不错,轮到温明棠的时候,已过午时了。将掖庭批下来的文书和宫中的身份腰牌交给检验的宫人,核对一番确实无误之后,宫人将文书推到了她的面前,指着文书右下角,道:“签下名字,便可以离开了。” 温明棠提笔在右下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转身走出了通明门。 她不知道的是,其中一个验行宫人看到她提笔写下的名字时并没有如先前一般随手放在一旁,反而忍不住拿起来,认真看了看,叹道:“这字写的真真不错!” 文书就在这里,温明棠的过往一览无余,虽说也是获罪的世族之后,可她进掖庭时毕竟才八岁,八岁的女孩子成日劳作什么的,竟还有工夫练字? “她姓温。”一旁的验行宫人虽也有片刻的惊讶,却很快便恢复如常了,“你想想那一年获罪的姓温的官员。” 被提醒了一句的验行宫人顿时了然,忍不住感慨:“原来如此!你这般一说,倒是不奇怪了!” 这点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便被两个宫人抛到了脑后。 温明棠也一路从通明门走了出来,踏上了通明门外的长安大街。 站在长安大街的青砖石瓦上,温明棠回头看了眼自己方才走出来的通明门,忍不住伸手比了比。 看着高大的宫墙其实也没那么厚,却偏偏将多少人困在了其中。 摇头笑了笑,温明棠向前走去。 长安大街一如原主年幼记忆中的那样繁华,商铺、食肆、酒馆林立,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笑声带着经年的记忆迎面涌来。 温明棠恍惚了一下,伸手下意识的在胸前拍了拍,似是在安慰自己,又似是在安抚这具身体本身。 待到心情稍稍平静之后,她抬脚,向前走去。 既已出来了,往后,她会有大把的时间来逛这长安大街,倒不必急于这一时。 倒是午食没有吃饭,只来得及啃了个冷饭团,眼下,确实有些饿了。 只是因着过了饭点,不少食肆都不开火了。温明棠只得一家一家的问了过去,好不容易才问到了一家还没在卖的馄饨摊。她花十文钱买了一碗清汤馄饨,而后……吃下的第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 汤是真的清,直接用白水浇的。做馄饨的小摊贩也不是不清楚这一点,白水无味,没洒盐巴,便干脆直接将所有的盐巴洒进了馄饨里。咸的发苦的野芥菜与丁点大的肉末子,共同组成了这一碗卖到过了饭点还剩一大半的清汤馄饨。 果然……旁的食肆午食都卖光了,唯独它卖不掉是有缘由的。 吃了两只咸得发苦的野芥菜馄饨,待吃到第三只里头带了根头发的芥菜馄饨时,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放下筷子,起身走了。 这馄饨再吃下去,肚子里那可怜的冷饭团都要吐出来了。 眼下,没法提前打点好肚子,便只能去赵司膳阿兄家打点了。 只是,想到赵司膳口中的阿兄和兄嫂,温明棠觉得还是有备无患些来得好,是以在去赵记食肆前特意走了趟集市。 从集市出来走到赵记食肆门前时还不到暮时准点吃饭的时候。 温明棠走入赵记食肆,堂中一个客人都没有,唯有赵司膳那阿兄赵大郎在擦桌子。 因着以往去赵司膳那里卖惨讨钱的时候见过,是以倒也不用特意自我介绍了。 温明棠朝赵大郎打了个招呼,笑着说道:“赵家阿叔,我今日从宫中出来了。” 赵大郎朝她干笑了一声,眼角的余光瞥向后头帘子的方向,听到动静的刘氏掀开帘子从后头走了出来。 温明棠笑着看着这赵司膳口中苦瓜脸、蒜头鼻、绿豆眼的刘氏,唤了声:“阿婶。” 往日里,来宫中寻赵司膳,对上赵司膳身边的温明棠也一向客气不已的刘氏此时恍若换了个人一般,闻言当即冷笑了一声,道:“莫要叫我什么阿婶,我阿兄可没有什么姓温的侄女。进来吧!” 这般变脸如翻书倒也被她同赵司膳料中了,是以温明棠也不觉得奇怪,只笑了笑,跟着刘氏走了进去。 她的这一番不以为意的举动落在刘氏的眼里自然碍眼的很,进后院的时候,养在后院的黑狗见到主人,当即热情的扑了上来。 刘氏却抬脚对着黑狗就是一脚,骂道:“没脸没皮的东西,上门打什么秋风!不走了是吧?” 无端被踹了一脚的黑狗痛的“呜呜”叫了两声,惹来赵大郎和刘氏的女儿赵莲的心疼:“娘,你作甚呢?阿毛哪里惹你了?” 听着刘氏的指桑骂槐,温明棠脸色不变,倒是从屋子里跑出来的赵莲看到她,高兴的唤了她一声“温姐姐”,道,“你来了……” 一声招呼还未说完,刘氏便打断了她的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支桌子吃饭去?” 对刘氏这个母亲,赵莲显然也有些发憷,朝温明棠笑了笑,便去了前头。 打发走了赵莲,刘氏才冷脸对温明棠道:“来吧!” 这赵记食肆前头是门面,后头就是赵大郎一家住的地方了。后头的院子里统共三间屋子,一间堆放杂物,剩余的赵大郎同刘氏夫妇一间,赵莲一间。 温明棠自然同赵莲住了一间屋子。 赵莲的床虽然不大,可睡温明棠同赵莲两个姑娘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温明棠将包袱放了下来,正要随刘氏去前头吃饭,刘氏却道:“温小娘子一路从通明门走到这里,怕是早出了一身的汗了,且先洗漱一番再来吃饭吧!” 这个天虽然还未入夏,可走了大半天的路,温明棠确实出了汗,洗漱一番倒是正好。 不过,刘氏有那么好心吗? 温明棠笑了笑,看了眼面前眼珠乱转的刘氏,却乖乖的应了下来。 果然,待到温明棠洗漱了一番再去前头吃饭时,饭桌上的一盘野芥菜、一盘红烧鲫鱼全都空了,刘氏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说道:“温小娘子洗漱也太久了,菜都吃光了呢!” 一旁的赵大郎恍若聋了一般,头也不抬,只一声不吭的扒拉着面碗里堆如小山一般的野芥菜和红烧鲫鱼,赵莲燥的脸都红了,闻言忍不住道:“娘……” 今儿赵家的暮食吃的主食是面,配一盘素菜野荠菜,一盘荤菜红烧鲫鱼。 方才她才上饭桌,还没来得及端饭碗,刘氏便将野芥菜和红烧鲫鱼都分成了三份,不由分说便往三人的碗里倒去。 她才想说温明棠还没吃,刘氏却狠狠的剐了她一眼,让她闭嘴只管吃就好了。 可……这怎吃得下?在刘氏的目光中勉强扒拉了两口,便见温明棠洗漱完出来了,赵莲的脸更红了,忍不住道:“温姐姐,我碗里的还没动……” 话还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刘氏手里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冷笑道:“阿莲说的什么话?你温姐姐祖上做官的,知书达理,怎会去抢旁人碗里的吃食?” 比起方才对着黑狗阿毛的指桑骂槐,眼下这一句更是意有所指。 意思是她同赵司膳想抢她的铺子?可铺子从头至尾莫说不是刘氏的了,连赵大郎的都不是。铺子的契书什么的写的可都是赵司膳的名字。 温明棠笑了笑,对刘氏暗讽她获罪官眷的身份恍若听不懂一般,只是笑着问刘氏:“阿婶,可还有什么吃食?” 铺子毕竟是赵司膳的名字,刘氏便是再看她不顺眼,也不能什么都不给她留下,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是以听到这里,刘氏笑道:“还有一捧面,面上沾了些锅灰,温小娘子不介意,洗洗重新烧了吃也成。” 刘氏这般做法羞得赵莲脸都快低下去了。 眼见温明棠含笑应了一声,进了厨房,终是忍不住,对刘氏道:“娘,你也太过分了。姑姑和温姐姐……” “多嘴!”刘氏瞥了眼赵莲没动几筷子的面碗,道,“赶紧将饭吃了,一会儿帮忙擦桌子去!” 惧于刘氏的威望,又见自家阿爹赵大郎一声不吭,赵莲也不敢再说了,只是看着碗里堆叠如山的野芥菜和红烧鲫鱼,扒拉了两下,根本不想往嘴里塞:“芥菜涩又咸、鲫鱼腥的很,着实有些吃不下了。” 眼下已经到饭点了,赵记食肆里却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不是没有缘由的。即便有赵司膳手把手教的几道菜,可刘氏和赵大郎实在不是这块料,来店里的客人通常来过一次便不来了。 这条街的位置虽说有些偏,可街上旁的食肆到了饭点时生意却是都不错,唯有赵记食肆越开越差。做菜难吃自也成了刘氏的心病,眼下,听赵莲嫌弃饭菜难吃,又想起她今日三番两次的为温明棠说话。 刘氏心中的怒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骂道:“吃不下就莫吃了!滚去后头同你那好温姐姐吃洗干净的面条去!” 一顿不吃又饿不死!刘氏有心要给赵莲一个教训:好叫她明白什么是自己人,什么是外人! 第三章 鸡蛋炒面 被刘氏骂了一通的赵莲悻悻的放下了筷子,摸了摸袖袋里的铜钱去了厨房,她同温姐姐出去买个饼子对付一下也成。 两个女孩子胃口又不大,一人一个饼子也够了。 待得赵莲走后,刘氏这才瞥了眼一旁闷头扒拉饭的赵大郎:“你看看!你看看!”她指着赵大郎的鼻子,骂道,“我便道你那在宫中做了司膳的阿妹不是好相与的,眼下是不是叫我说中了?” “人要到来年才出宫呢!今年便叫这姓温的罪官之后来咱们家里吃白食了!”刘氏气的抬手给了赵大郎一巴掌。 赵大郎捂着挨了巴掌的脸,讷讷道:“兴许不会呢!我阿妹上次说了,温小娘子只呆几天就要走的。” “走?她一个罪官之后能去哪里?去下头找她那些亲眷吗?”刘氏冷笑着对捂着脸的赵大郎骂道,“你看看那姓温的丫头没脸没皮、笑眯眯的样子。不是同你那阴阳怪气、做司膳的阿妹一个德性?我方才借着骂阿毛的口骂她打秋风,她连点反应也没有。脸皮这般个厚法,怎的不会一直住下去?” 一直住下去已经叫刘氏难以忍受了,更无法忍受的是:“你那做司膳的阿妹明年要出宫了,到那时,这赵记食肆做主的是我还是她?” 赵大郎捂着被打肿的脸默了默,道:“可……可这食肆的地契是她的,食肆也是她盖的。便是她真出宫了,她毕竟是我阿妹,不会太过为难于你我。你到时候让着她点……” “要我让她?做梦!”刘氏尖叫了一声,对着赵大郎的那张脸抬手又是一巴掌,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告诉你,叫我刘素娥看人脸色行事,你想都不要想!” “她出宫前你若没有将地契同铺子弄到手,我们便和离!”刘氏叫道。 一句“和离”把赵大郎吓的脸色都白了,忙苦着脸道:“可我没办法,那地契……” “所以,得听我的,想办法!”刘氏懒得听赵大郎废话,打断了他的话,转了转眼珠,伸手指了指后头厨房的方向,道,“先从这丫头片子入手,这丫头片子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那推荐人来的阿妹也脱不开关系。到时候借着这把柄,待你阿妹一出宫,便将她卖……呃,嫁出去还能换些礼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成了别人家的人了,这地契不就成了咱们的?” 听着刘氏一手算计自家阿妹的算盘打的啪啪响,赵大郎却连说句话都没有,只低头嗯了一声。 这般说什么是什么,任人拿捏的样子看的刘氏很是满意,她当年就是相中了赵大郎这等没甚卵用的样子,外加一个厉害能生金蛋的阿妹。 通过赵大郎,将他阿妹的钱财弄到手岂不比她自己出去赚钱财容易多了? 正想着,一股香味突地涌入鼻间,刘氏愣了一愣,察觉到是自厨房里涌出来的之后当即变了脸色,对还愣在原地的赵大郎道:“你在这里看着铺子,我去后头看看去!” 早说这姓温的小丫头片子便没把自个儿当外人,她厨房里还存了些贵价买来的肉,这丫头莫不是用了她的肉做吃食? 这可不得了!刘氏寒着一张脸急急忙忙向厨房走去。 …… …… 却说得了刘氏一句“洗洗重新烧了吃也成”的温明棠走进了厨房。 那一碗沾了锅灰的面条果真放在灶台上,看着碗里被刻意洒了锅灰的面条,温明棠也不以为意,直接舀了一瓢冷水进碗里,搅动了起来。 被刘氏勒令不准吃饭的赵莲一进门看到的便是温明棠默默“洗面”的场景。 赵莲看的脸又红了,见状,忙上前拉温明棠的手,道:“温姐姐莫吃了,我这里还有几个铜钱,咱们上街买两个饼子吃!” 温明棠却朝她摇了摇头,笑着问赵莲:“吃过炒面吗?” 炒菜她知道,可面条这等白水煮的东西也能炒的吗? “没吃过。”赵莲看着正在“洗面”的温明棠,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也没听过。” “那你今儿有口福了。”温明棠朝她眨了眨眼,道,“今儿就让你尝尝炒面。” 让赵莲在厨房看着“洗过的面条”,温明棠回了一趟屋子,将从集市买来的十个鸡蛋同一把青菜和胡人的洋葱拿了过来。 两个鸡蛋磕入碗中打散搅匀、青菜去根,洋葱切丝。 油、盐、酱、糖这些东西便是寻常人家的厨房都不会缺,更莫说食肆的厨房了,都有。 一切准备就绪,温明棠舀了一勺素油下锅,待油变的滚热,当即倒入搅好的两个鸡蛋。 炒蛋的香味立时涌了出来,赵莲看着炒蛋还不待有所反应,听的铁勺同铁锅碰撞的几道磕碰声,黄橙橙的炒蛋已经被温明棠盛了出来,放在了一边,而后又一勺素油下去,将青菜同洋葱倒了进去。 洋葱遇油,香味立时激发了出来,原本看到洋葱跑到门边的赵莲实在没忍住又跑了回来。 胡人的那些个菜她在骡马市看到过,这个叫洋葱的她自也知晓。有一回,同刘氏逛骡马市时看到胡人在用生洋葱配馍馍吃,过往有路人好奇便上前讨要,那胡人也大方,来者不拒,以刘氏贪便宜的性子自然也上前讨要了。结果……生洋葱入口的辛辣险些没叫她二人呛死。更糟糕的是刘氏还用摸过洋葱的手摸了眼睛,结果整整一个下午眼泪都流个不停。 自此,赵莲看到洋葱便绕道走了,可没想到这叫洋葱的炒了之后香气竟然这般霸道。 赵莲没忍住,只觉口舌的津液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眼睛巴巴的看着锅里,舍不得挪开。 青菜同洋葱略略一炒之后,那“洗过的面条”同鸡蛋便被温明棠一同倒进了锅里,加了酱、糖、盐翻炒了起来。 赵莲只看到温明棠炒面的手法快而利索,一点不比她切菜时的手法慢上半分。 本就霸道的洋葱香碰上酱汁的香味更是勾的人肚子里的馋虫都跑出来了。 赵莲大口大口嗅着炒面的香气:她在自家食肆那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闻到这么香的味道。 待到炒面出锅,温明棠将炒面倒入了赵莲拿来的两只盘子里。 才倒好炒面,赵莲便忙不迭地端起盘子夹了一筷炒面往嘴里塞去。 温明棠见状,连忙喊道:“小心烫!” 只可惜话虽说得快,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舌头被烫到了的赵莲眼泪汪汪的看向温明棠,口中却舍不得将炒面吐出来,而是含着面条含糊不清的说道:“好……好好吃!” 这模样……温明棠笑着摇了摇头,对她道:“好吃便多吃些!慢慢吃,不够我这里还有!” 话音刚落便听外头一道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慢慢吃什么?吃我的肉呢?” 随着那道尖锐的声音,刘氏拉长着一张苦瓜脸风风火火的杀进了厨房:“橱柜里的肉是客人吃的,哪是你吃的?你个打秋风的是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不成?连肉都敢拿?” 要死了!橱柜里那一大盘备好的豚肉可花了她不少钱呢!素日里就指望着这豚肉换换口,这死丫头竟敢动她的肉,当真是反了天了! 第四章 鸡蛋炒面(二) 赵莲才夹了一大口炒面入口,来不及开口说话,只得“呜呜”了两声。 可惜刘氏同赵莲虽是母女,离母女同心却还委实差的远了些。 听不懂赵莲“呜呜”的意思,刘氏一把把赵莲推到了一边,上前一步挡在了温明棠面前。 她双手叉腰对温明棠冷笑道:“哪个叫你私自用的我的肉?” 温明棠笑了笑,将那盘炒面拿了起来,凑到刘氏面前,用筷子拨拉了几下。 本就香的霸道的炒面香味如此一来更是直往刘氏的鼻子里窜,即便再愤怒和心疼自己的那几块肉,可身体本能的还是被炒面的香味所吸引,刘氏吞咽了几下口水,“绿豆大眼”盯着送到自己面前的炒面没有移开。 温明棠夹了一筷子炒面起来,炒面离刘氏的嘴更近了,看着不过一张嘴的距离。 刘氏翻了个白眼:作甚呢?以为一碗吃食就想收买她?做梦…… 那筷子炒面却是虚晃一枪,往刘氏面前一凑,而后飞快的远离了她,送入了另一张嘴里。 一筷子炒面入口的温明棠朝刘氏笑着说道:“阿婶瞧见了吗?里头没有肉呢!” 被刘氏拉到一边的赵莲也在此时吞下了口中那筷子炒面,忙道:“娘,温姐姐没用你的肉呢!” 那碗炒面离刘氏那么近,刘氏自然不会看不到里头有没有肉。 那虚晃一枪过后,刘氏再次吞咽了一口口水,脸色发青道:“你懂个什么?鸡蛋不要钱?” 赵莲道:“是温姐姐自己带来的鸡蛋!”说罢伸手指了指灶台边油纸包里的几个鸡蛋。 刘氏的目光在那几个硕大的鸡蛋上顿了顿,再次冷笑了起来:“那里头的菜叶、洋葱……” “也都是温姐姐自己带的!”赵莲一张脸羞得通红,忍不住埋怨的瞥了刘氏一眼,嘀咕道,“娘,你也过分了!温姐姐来做客的,怎的还要人家自己带鸡蛋和菜?” 刘氏狠狠的剐了她一眼,骂了一句“吃里扒外!”之后,冷笑着看了眼温明棠,转身走了。 待出了厨房门,刘氏头也不回的去了前头。 前头赵大郎刚吃完面,正在收拾桌子。 找茬没成功的刘氏上前一把揪住赵大郎的耳朵,把人提到了面前,开口骂了起来! “你这没用的孬种!连个妹子都管不住!看看那姓温的丫头,直接在后头开火做面吃,全然将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刘氏说到这里,怒气就蹭蹭的往胸口涌,尤其想到方才温明棠笑眯眯的将面在她面前虚晃一枪直接送到自己嘴里的动作,总觉的这丫头看着笑眯眯的温吞杨,内里却阴险的很,故意挑衅她呢! “我刘素娥什么时候叫一个小丫头片子骑到脸上来过?”刘氏骂着觉得不解气,甩手又给了赵大郎一巴掌,“你个没甚卵用的孬种……” 还未骂完,有人路过门前探头进来,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惊讶道:“你家食肆做的什么菜?竟这般香!” 刘氏拉着一张苦瓜脸转过头来,本打算将这无端打断她教训赵大郎的路人骂一顿的。可目光瞥到那人身上一身藏青色官袍时,脸上的刻薄立时转为讨好,连忙放下手边的赵大郎,一边上前一边道:“我们在做面吃!官爷要吃什么?里面请!我们这里可是开了十三年的老店了!” 那藏青色官袍的官员年纪很轻,看模样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大抵一路走来也算顺当,年轻有为难免气盛,比起一般人来,说话便少了几分顾忌,闻言皱了皱眉,开口直道:“十三年的老店怎的开成了这幅样子?眼下正是暮时时分,吃暮食的时候。别家食肆里头人都快坐满了,你家怎的一个客人都没有?” 刘氏脸上的笑容立时一僵,脸色有些难看。不过看在他那一身藏青色官袍的面上,还是没有发作,而是挤着笑,道:“那都是旁家食肆嫉妒我家生意好,故意排挤作弄我家呢!我家那几个招牌菜可是宫里的司膳亲授的!能差吗?” 宫里司膳这块招牌还是有几分份量的!年轻官员闻言,面上露出了些许诧异之色:“当真?” “自是真的!”刘氏说着唤了声赵大郎,待到赵大郎过来,她连忙将赵大郎往前推了推,道,“他那亲妹子就是宫里的司膳,姓赵,贵人出去打听打听便知道了!” 年轻官员看着刘氏面上的得意之色,挑了下眉,摩挲了一下下巴,道:“听你这话倒不似作假!如此的话,过两日,我便来你店里尝尝那宫中司膳亲授的菜究竟是如何个美味法!”说话间忍不住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陶醉道:“真香!” 说罢便走了。 看着抬脚就走一个子儿都没往外掏的年轻官员,刘氏翻了个白眼:“真真是白费我这些口水!过两日是个什么日?这些做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说话跟放屁一样,我呸!” …… 刘元倒是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刘氏骂“没一个好东西”了,只是揉着鼻子回到了这条街上唯一的一家称得上酒楼而非食肆的东风楼。 进了包厢之后,他还在揉鼻子,对着面前满桌的饭菜,闻了闻,忍不住感慨:“我方才回来时,经过一家食肆名唤赵记食肆,那里头菜食的味道可真真是香!” “是吗?”坐在他旁边另一个同他差不多年岁的青袍官员白诸闻言瞥了他一眼,却是半点不信,“吃同喝的东西最是不讲究又最是讲究了,酒香不怕巷子深是有道理的。怎的先时从来没听那些老饕提过京城有家手艺极好的食肆名唤赵记食肆的?” 被质疑的刘元倒是半点不在意,笑道:“我也有些不信,那老板娘还道他家食肆是开了十三年的老店呢!” 一听“老店”二字,白诸笑的更欢了:“那问题更大了!十三年的老店,便是开在犄角旮旯里的,味道若是真的好,也早被发现了,怎会连听都未听过?” “不止这个问题!眼下暮食饭点的时候,这条街上旁的食肆里都或多或少的坐了人,唯她那家一个人都没有。”刘元摩挲着下巴,摇了摇头,说道,“那老板娘道是旁人嫉妒她生意好,作弄她,才叫生意弄的这般冷清的。” 这话说完,又引来一阵哄笑。 一个上了年岁、须发花白的青袍官员一边捋须,一边忍不住啧嘴:“这三岁小儿都能戳穿的谎言居然说到刘寺丞面前来了,那老板娘倒真真是勇气可嘉!” 不管刘元还是白诸亦或者须发花白的魏服,都是大理寺的官员,任寺丞一职。 大理寺统共五个寺丞,三个都在这里了,至于除他们三个寺丞之外的另一个食客…… 魏服看向主位上的红袍官员,将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峰拉入了话题中:“林少卿以为如何?” 被提到的林斐掀了掀眼皮,放下了手里没动几筷子的饭碗,道:“未食过,不好评价,过两日去尝尝便是了!” 第五章 一坛酸菜 入了夜的长安城依旧繁华,路边的食肆、酒馆里客人络绎不绝。 可这些……同赵记食肆没什么干系。 大堂里零零散散的几个食客正心不在焉的拨拉着碗里的菜食,拨拉了半日,菜食没动多少,倒是赠送的那一小碟酸菜下去了不少。 这点客人,自是赵大郎一个就能招待了。 刘氏白了赵大郎一眼,将抹布扔回他手里,进了趟厨房,进去没多久便抱着一大包油纸包裹的东西去了后院。 后院里,赵莲正拿着一只刷子在帮黑狗阿毛梳毛,看到刘氏过来,一人一狗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 这动作和反应自然一点不差的落在了刘氏的眼里,拿赵莲没办法的刘氏当即瞪了眼黑狗阿毛,骂了句没脸没皮的东西。 黑狗阿毛低头呜呜了几声,惹得赵莲又一阵心疼,忍不住埋怨刘氏:“娘,你作甚呢?” 刘氏将怀里的油纸包打开,从里头拿出一物,递给赵莲,道:“去!把她那鸡蛋给换了!” 赵莲看着刘氏手里比鹌鹑鸟蛋大不了多少的鸡蛋顿时语塞:“娘,你怎能干出这般没脸没皮的事?” 她赵莲又不是什么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素日里买菜做菜什么的也懂,集市也是常逛的。似刘氏手里这比鹌鹑鸟蛋大不了多少的鸡蛋一瞧便是集市上买来当添头的货色,不值什么钱。 可温姐姐先时做炒面用的那几个蛋一个快抵手掌大小了,一看便是集市上最上等的货色。 旁的不说,光论个头,刘氏这鸡蛋两三个怕是才抵得上温姐姐的一个大。 赵莲觉得脸都要叫刘氏丢尽了:真真不知道她娘怎的总能想出这种腌臜事来的? 被赵莲“没脸没皮”的刘氏狠狠的剐了她一眼,伸手揪了把赵莲的耳朵,直到赵莲喊疼才放了手,而后叉腰开始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个什么?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食肆一个月才挣几个钱?我不想办法,叫你爹那没用的东西想还是叫你这丫头片子想?” 赵莲:“……” “那也不能干出这等事来啊!”她红着脸道,“连鸡蛋都要换人家的,说出去还要不要脸了?” 刘氏闻言冷笑了一声,白眼一翻,道:“谁说那鸡蛋是她的?鸡蛋就是鸡蛋,难道还写了名儿不成?”只要咬死不认,便是换了,指着这鹌鹑大小的蛋就说是温明棠的,那丫头片子又能拿她怎么样? 赵莲听罢,却是瞥了眼刘氏,默了默,道:“……还真写名了。” 说罢回屋从里头拿了个鸡蛋出来。 那颗巴掌大小的鸡蛋就放在刘氏的鹌鹑鸟蛋旁,一比更是刺眼的很。 刘氏看着那巴掌大蛋上头画的“^-^”,脸色难看至极,开口骂道:“还当真没见过这样的人!买个蛋还要做个记号,是生怕有人偷了她的蛋不成?” 这莫名其妙的记号不知道为什么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像温明棠那张笑眯眯的脸,看着这鸡蛋好似在嘲讽她一般。 赵莲闻言,瞥了眼刘氏手里的鹌鹑鸟蛋,道:“娘,你还好意思说?你方才不就想换温姐姐的蛋?” 还没见过这样的人……你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人? 刘氏狠狠的剐了她一眼,心中憋屈不已:虽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可这实诚的性子也不知道像了谁。 换不了蛋的刘氏脸色难看的看向温明棠,眼见温明棠抱着双臂,斜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的向这里望来,她冷笑了一声:这四邻街坊的,从来只有她刘素娥占旁人便宜的,今儿还当真是头一回叫这丫头片子给反将一军的! 等着瞧!刘氏狠狠的剐了温明棠一眼,转身走了。 …… 隔日一大早,起床洗漱之后,温明棠同赵莲说了一声便出了门。 到了吃早食的时候,刘氏端着一大锅稀的跟水似的粥看向赵莲的身后:“那姓温的罪官之后呢?” “娘,你怎么说话的?”赵莲不满的看了眼刘氏,待看到她端着的那锅稀成水似的粥时,一股无力之感顿时油然而生,她叹了口气,坐下来,道,“温姐姐出去了,人家没想吃你的早食呢!” 听到温明棠出去了,不吃她的早食时,刘氏的脸色却更是难看了,她低头看了眼这刷锅水熬的粥,脸都绿了:“怎的不早说,那我弄出这一锅粥作甚?” 她故意熬出这一锅粥就是想逼那姓温的精明丫头早点走呢!哪晓得人家根本不来吃早食,这怎么办?这一大锅刷锅水熬的粥叫哪个吃? …… 温明棠不知道刘氏大早上的还捣鼓出了这么个幺蛾子来,只是出了赵记食肆随意寻了个附近的早食摊吃早食去了。 才坐下,老板便把早食端上来了。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早食,蒸饺配一碗清火的绿豆粥,一旁还配着一碟小菜。 温明棠一眼就看到了那碟小菜,目光落在那小菜上顿了顿。 将早食端过来正要离开的老板眼见温明棠在看那碟小菜,便介绍了起来:“这个叫酸菜,配粥吃好吃!”老板指着那碟酸菜介绍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味道同赵记食肆那酸菜的味道有大半相似呢!” 赵记食肆的那对夫妻做菜差成那个样子,若不是靠着这碟酸菜,早关店了。 如今偶尔还会去趟赵记食肆吃饭的老客图的也不是旁的,就是这一口不知怎的腌制的酸菜。偏那对夫妻贪的很,不肯单卖酸菜,还定了规矩只送不卖,只有点够了三个大菜才能送一碟酸菜。 这酸酸咸咸辣辣的东西着实开胃的很,不过即便是有这么个“招牌”在,也叫那对夫妻把生意越做越不如前了。 看着老板端上来的用醋和盐调制的酸菜,温明棠挑了下眉。 这酸菜的腌制方法还是她教给赵司膳的,又由赵司膳教给了赵大郎夫妇。原本不过是个添头,没成想却反被那对夫妻拿来这般用了。 “不过虽然味道肖似,却到底是不同的。”老板看着那一小碟酸菜,叹了口气,幽幽道,“赵记食肆的那对夫妻把这酸菜方子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先时有客人好奇,进后厨想看看酸菜是怎么做的,却险些叫他二人告到官府,说他家这招牌方子价值千金,客人偷了千金之物,起码也要判个十年八年呢!” 如此吗?端起粥碗的温明棠手顿了一顿,想到天蒙蒙亮时,刘氏悄悄端着一个坛子偷偷往她和赵莲床底下塞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过折腾的,可似刘氏这么能折腾的还当真少见! 昨儿吃了她的“败仗”,今儿开始变本加厉了啊! 温明棠摇了摇头,赵司膳果然没看错人,她这一对兄嫂真真是极品!一会儿去见了张采买,得赶紧找到住处搬出去了。 至于赵大郎同刘氏这一家……想来赵司膳是更乐意亲自来收拾的。 第六章 青梅排骨 同张采买约见的地方是朱雀坊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 朱雀坊这个地方可说几乎汇集了长安城大半的权贵和富户。 有人曾戏言,走在朱雀坊的大街上,便是吸上一口气,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的钱味儿和权味儿。 她幼年记忆里的温家也曾是住在这朱雀坊中的一员,不过后来……什么也没了。 获罪之后,权势、钱财转头成空。 不过张采买同她约见在这里却不是来看什么富户和权贵的。 除却富户和权贵之外,朱雀坊剩下的便是衙门了,长安城各部衙门有一大半都聚集在了朱雀坊这块地界上。 张采买捧着茶水开口说道:“这件事从去岁起赵司膳就托我了,你出宫前我确实帮你寻到了一个好去处。”说话间,张采买手一伸,指向窗外正对着的那高大红墙衙门,道,“我帮你谋的去处是那里。” 温明棠看着红墙衙门头顶匾额上金闪闪的几个大字,念了出来:“大理寺衙门?” “不是。”张采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大理寺公厨虽也在招厨子,可我替你打点的地方是大理寺后头的国子监。” 温明棠“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反正都是做厨子的,哪个衙门不都一样? 大抵是看出了温明棠的心思,张采买多解释了一句:“你不知道,整个长安城各部衙门里头,这国子监的公厨是个公认的肥差!” 这话温明棠点头表示同意:自古以来,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想法占了人群中的绝大多数。能入得国子监读书的又都是富户权贵家的儿郎,出手自然阔绰,更别提还有家中长辈舍得掏赏钱给孩子开小灶的。可以说只要手艺立得住,怕是赏钱都比工钱要多不少。 “也是赶巧,前些时日国子监公厨出了个空缺,我同他们公厨的采买交情不错,得了消息便立时把你报上去了。”张采买说道,“赵司膳说你的手艺比起她来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便同丁采买打包票你手艺是个好的,一会儿待得丁采买来了,定要露一手给他瞧瞧,镇住了丁采买,这位子便能定下八成了。” 温明棠表示知晓了。 正说话的工夫,国子监公厨的丁采买进来了。 坐下之后,接过温明棠倒的茶,丁采买也不废话,直接指了指后厨,道:“做个菜看看手艺可行?” 温明棠点头,这个张采买先时已经同她说过了。 正要转身去后厨,丁采买却似笑非笑的瞥了眼一旁给他使眉眼官司的张采买,开口说道:“老张,你也不必来揣测我的口味偏好了,我自己直说便是!我喜好酸的、甜的……” 张采买闻言,忙对温明棠道:“那就做个酸甜口的凉素菜……” 话未说完,丁采买又道:“我不喜食素,喜食肉。” 听到这里,张采买脸色微僵:“老丁!” 肉菜做成酸甜口的能好吃吗? 丁采买对张采买的眼色恍若未见,张口又道:“我虽喜肉,可这大热的天跑了一趟,也不想食太腻的……” 张采买听到这里,脸色越发难看了,他看向丁采买,开口直道:“老丁,你都答应我了,怎的好端端的又要强人所难?” 他虽不是厨子,可饭总要吃的。以他这个寻常人的角度来看,酸甜口的多是糕点这等点心,也只偶尔几道素菜能做酸甜口的,味道肖似开胃的凉菜。可老丁又“故意”使绊子,点名了要吃肉。 酸甜口的,还要做成肉菜,张采买想想都不会好吃到哪里去。偏这老丁还不算完,嚷嚷着要吃肉之后,还不能太腻。 可他指明的要求里,不管是甜的还是肉菜都是容易腻味的吃食,这要怎么个做法? 老丁却不理会他,翻了翻眼皮,看向温明棠:“温小娘子可做得?” 女孩子没有立时应下,只是指了指后厨,道:“我去后厨看看食材可否?” 这小饭馆背后的东家就是丁采买,自然可以方便用来考校。 丁采买点了点头,女孩子进去不过几息的工夫,还不待张采买质问丁采买,便又出来了,点头对丁采买道:“做得!” 爽利人自也喜欢爽利人。听女孩子这般爽快的应下,丁采买对她的印象不错,大手一挥,道:“好,我便在这里等着,尝一尝温小娘子的手艺了。” 温明棠应声进了厨房。 眼看温明棠不在这里了,张采买终于可以发作了。他瞥向丁采买:“老丁,你我多年的交情,既答应了我,何故又要故意使绊子?” 丁采买瞥向脸上带了几分愠怒之色的张采买,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道:“老张,你还不如个小丫头片子爽快!看看人家温小娘子,不也什么都未说就进厨房了?既是靠手艺吃饭,自该是手底下见真章,光靠嘴说有什么用?” “进厨房考校手艺可以,可你方才那不是故意强人所难?”张采买斜眼看他,“就你方才提的要求,你看看这满京城有几个厨子能做到的?” 丁采买喝茶的手顿了顿,瞥了他一眼,道:“也不是我故意折腾!实不相瞒,方才我的那些个要求都是我们虞祭酒提的。这温小娘子就算过了我这关,又过了执掌公厨的姜师傅那一关,待得最后虞祭酒那一关他也是要这么考校的。” 看着张采买脸上的愠怒散去,丁采买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那么多年的交情,你看我似那等故意找茬的人吗?” 说到这里,丁采买拉长了语调,意味深长道:“我这可是提前‘透题’了啊!” “招个厨子还透题不透题的。”张彩买斜了他一眼,心中的不悦直到此时才尽数散去,松了口气,道,“月柔难得托我帮一次忙,我若是没把事情办好,往后哪还有脸往她跟前凑?” 月柔是赵司膳的名讳,丁采买这才恍然:“我便道你怎的那么积极?一点不似寻常交情,原来是心悦人家赵司……” 话未说完,腿上便挨了一脚。 原来在后厨忙活了半晌的温明棠端着菜出来了。 丁采买瞥了眼重整坐姿的张采买,摇了摇头,目光随意的扫向端着菜出来的温明棠。 看到菜的第一眼,丁采买便愣住了:“这是……” 他虽不能说是什么尝遍珍馐的食客,可好歹也是个饭馆的东家,日常常见的菜式几乎都食过。 可眼前这一盘,他倒还是第一次见。 温明棠朝他笑了笑,道:“青梅排骨。” 第七章 青梅排骨(二) 那盘丁采买从未见过的新菜“青梅排骨”在桌上放了下来。 红烧的豚肉同泡制过的青梅之上裹着浓稠的琥珀色酱汁,其上还撒着零零散散的白芝麻,在净白瓷盘的衬托下,远远看去,色、香、味这三个字光这“色”一字就足够挑起人的胃口了。 待到那盘“青梅排骨”被放下之后,一股有别于一般红烧豚肉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香味直往鼻子里窜。 看来这一盘菜不止“色”字出挑,连香味更是霸道。两人所在的桌子临近饭馆门口,经过的行人自是极容易闻到他们一桌菜的香味的。这厢菜才放下,便有两个经过的行人停下了脚步,探头望了进来。 “这豚肉的味道怎做的这般香?这是什么菜式?” 不等丁采买开口,张采买便道:“自个儿吃的,不卖的。” 听到“不卖”时,经过的行人顿时大失所望,嘀咕了两句“这般香的菜式怎么不卖”摇头失望的走了。 才来得及从筷子筒里取了筷子出来的丁采买瞥了张采买一眼:“老张,心眼怎的这般小?因着方才的事报复我呢!” 打开门来做生意,张采买这一句话同赶客有什么区别? 张采买却斜了他一眼,道:“温小娘子是要安排进公厨的,可不会留在你这小饭馆给你做掌勺师傅。” 进了这路边小饭馆当掌勺师傅,做得好了,那是背后的东家,也就是丁采买赚钱,落到掌勺师傅手里的能有多少?又不是温小娘子自己的饭馆! 再者说了,于温小娘子这等还不曾及笄的姑娘家而言,去有大周律法背书,不会被人暗中下绊子,于月钱上也不会有苛扣的公厨更稳妥些,也省的与那些市井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了。 因着心悦赵司膳,张采买爱屋及乌,对温明棠倒是真的当侄女看待的,自是不会叫她在丁采买这里吃亏。 看着张采买的护短,丁采买摇了摇头,倒也没有恼怒:他这小饭馆也不过是副业而已,自不会因着一两道菜得罪张采买这个同行。 打消了借温明棠这道菜揽客的想法,丁采买夹了一筷子豚肉入口。 只一入口,丁采买便有些后悔了:“唔,好吃!豚肉炖得极好!我这一咬,肉便自骨头上分离开来了。如此好分离,自是不柴,偏不止不柴却又炖得不烂,真真恰到好处!这味道甜口为主,酸口为辅,酸与甜的调和之上恰到好处,不过甜发腻,也不过酸生涩,酸甜得宜,直接将腻口的味道减的只剩三分,最绝的是细嚼起来还有股青梅的果香味……如此,直接将剩下的三分腻味也除了个一干二净……唔!好吃!若是能留下来给我做掌勺师傅就好了……” 食客分多种,有人是个闷头干饭直接以行动为表率的,有人却是如丁采买这等喜好边吃边说的。 听得丁采买一张舌头“做两份工”一边吃一边鉴赏,那厢加了块豚肉入口的张采买有些费解:真真不知道丁采买那张舌头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品鉴了一番的丁采买“腾”地一下起身跑出了后头厨房,不多时,便端着两大碗米饭小跑了出来,同张采买一人一碗,就着面前这盘青梅排骨干起饭来。 真真是少有的夏日吃也不会腻的酸甜口的大肉菜了,下饭真是一绝了。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到最后干脆连汤汁一同倒入饭里拌着一同吃了个一干二净。 看着面前一粒米都不剩的大白瓷碗,丁采买舔了舔唇,打了个饱嗝,下意识的看了眼外头的日头:眼下其实还早,才用过早食不久,他来的时候也不饿,原本是准备随便用两口菜评价一番的,哪知道…… 眼下还不到吃午食的时候,他已经吃的饱嗝连连了。 对面的张采买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比起他一张嘴擅品鉴,张采买显然是个嘴乏的,只是抬了抬下巴,指着吃的精光的盘子同饭碗,问他:“如何?”语气中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我便说月柔不是那等吹嘘之人!她生性谦虚,能叫她夸五分的,起码也有八成的功底,温小娘子叫她夸成了十分,手艺必是个相当厉害的。”这一盘青梅排骨彻底让张采买放了心。 就这手艺,哪个能挑出刺来? 张采买觉得国子监公厨的厨娘位子十有八九是稳了。 不止张采买这般觉得,丁采买亦是如此,不住点头,道:“我回去就同老姜说,就这等手艺,怕是连虞祭酒那等浑身长刺儿的都挑不出毛病来!” 一席话说的温明棠忍不住莞尔。 眼见女孩子做事爽快,废话也不多,丁采买更是满意,临离开前忍不住再次问她:“我这小饭馆的掌勺师傅月钱也是不错的……” 话未说完便被张采买打断了:“得了!老丁!你这小饭馆日日夜间可都有那等吃醉酒的食客闹事的,温小娘子这般俏生生的模样,混迹在那等醉酒的食客之中,你觉得可行?” 一句话堵得丁采买哑口无言,忍不住悻悻道:“那倒是……诶!罢了,张采买,你同我去见老姜吧!” 张采买点头,跟上丁采买走了两步,回头问温明棠:“温小娘子眼下在哪里落脚?我这里事情办完之后便去寻你!快的话,今日便能定下来!” 温明棠道:“我眼下住在赵司膳阿兄的食肆里。” 一句话听的张采买当即冷笑着来了一句:“那食肆哪是赵大郎的?分明是月柔的!” 说罢不等温明棠开口只对她嘱咐了两句“路上小心”便跟着丁采买走了。 …… 未来“前途”定下了大半,温明棠也松了口气,出门随便寻了个食肆草草吃了几口午食,便回了赵记食肆。 回到赵记食肆时,正是午时饭点的时候,比起昨晚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今日赵记食肆的生意倒是略好些了,整个大堂里约莫有有一半的桌子旁坐了食客。 温明棠还来不及细看,便见刘氏一撩帘子从帘后跑了出来,而后,当着一众食客的面嚎了起来:“我好心收留这没爹没娘的,却不成想收留出个贼骨头来了,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第八章 酸梅饮子料包(一) 刘氏这一嗓子不止嚎的温明棠愣了一愣,也叫这赵记食肆大堂临窗角落里的一桌食客往这里望了过来。 刘元当即便兴奋的搓了搓手,顺水推舟的放下了快吃吐的这盘叫“鸡蛋炒面”的新菜式,往这里望来。 昨日这食肆里的那股香味叫他惦记了一晚上,原本以为林少卿说的“过两日尝尝”起码也要过个七八日的工夫,哪知林少卿不止查案子是个干脆利索的,吃饭也混不多让。 才过了一日,今日午食的时候,林少卿就过来请他们来吃饭了。 于是,叫他惦记了一晚上的那盘“鸡蛋炒面”就如此一人一盘的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可……今儿的“鸡蛋炒面”不止昨日的香味不知去了哪里,就说这都快黏成一大块“疙瘩”的样子,实在叫人没有什么胃口。 面是粘的、坨的,洋葱炒的焦黑、青菜蔫不拉几的,就连里面那炒的鸡蛋也黑黄相交的,实在叫人难以下咽。 勉为其难的尝了一口,那苦咸的盐巴更是险些没叫他吐出来。 在长安城的食肆、酒楼里吃了那么久,他还是头一回吃到比他们大理寺自家公厨做菜更难吃的食肆菜品的。 可奈何请吃饭的是自家的上峰,刘元偷偷瞥了眼正对面的上峰。 往日谪仙似的人被拉下了凡间,正皱眉拿着筷子同他们一样拨拉着面疙瘩。 连“神仙”上峰都没放下筷子,哪个做下属的敢浪费上峰请的吃食? 脚上已经挨了好几脚了,不消看也知道那几脚是来自于两旁的白诸和魏服的。 要不是刘元胡说八道,他们哪用硬着头皮吃面前这盘面疙瘩? 温明棠进来前,一桌人正痛苦的同面前的面疙瘩作斗争,眼下一见有案子,哦不,有事发生,倒是暂且缓了缓他们的痛苦,不约而同的朝这边望来。 被堵在食肆入门处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立在那里,一副娇俏伶俐的样子,看着冲过来骂她“贼骨头”的老板娘,面上不见半点惧色,反而颇有几分微妙。 她含笑看着咋咋呼呼的老板娘,眨了眨眼,开口问道:“阿婶,你说的什么话?我怎的听不懂呢!” 这幅似笑非笑的样子又让刘氏想起了昨日那鸡蛋上的“^-^”,心中更是憋屈,当即冷笑了一声,嚷了起来:“我家食肆不外传的招牌酸菜不见了!” 察觉到正在食肆里吃饭的食客朝自己望来,刘氏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挤出眼泪哭诉了起来:“这四邻街坊的,哪个不知晓我家食肆的酸菜是招牌?先时东风楼的掌柜还想以百两银子买了我这招牌秘方我都不曾卖!素日里那坛酸菜一直摆在厨房里,十几年了都不曾丢。偏你来了不到一日的工夫,我那坛才腌制好的酸菜便不见了!不是你偷走的,难道还能是我自己偷走的不成?” 温明棠听的直想笑,看着干嚎不流泪的刘氏,她强忍住笑,道:“所以阿婶是想说我手脚不干净,偷了你那价值百两的酸菜,是吗?” 听到这句话,刘氏的干嚎停顿了一顿。原先以为这丫头遇到这等事怎的也得抵赖一二,却没想到她这般配合,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诬人的话瞬间没了去处,实在有些憋得慌。 可奈何这丫头已经把她要说的话先说了,刘氏不得已,只得停住干嚎,那双绿豆眼一边偷偷打量着她,一边道:“你自己也承认了,偷了我价值百两的酸菜!看在我那小姑的份上便不同你计较了,赶紧收拾收拾走吧!我这里可不能收留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人!” 刘氏自觉自己这一番当着众人面说的话没有毛病,既“彰显”了自己的大度,又连带“点明”了这丫头的身份——是我那小姑赵司膳弄来的人,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往后借着这错处,再叫她好好运作一番,叫四邻街坊“觉得”她那小姑同样是个不老实的,觊觎这赵记食肆。到时,她和赵大郎拿捏着她年纪大不嫁人这一点要将赵司膳嫁出去,旁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可是她想了一整晚才想到的好法子!刘氏得意的想着:她不但要赶人,还要让被赶的那个带着一身的脏水走! 这如意算盘打的倒是不错!岂料,下一刻,便听温明棠的声音响了起来。 “既是价值百两的酸菜怎能不计较?”少女义正言辞的说道,“报官!一定要报官!” 正打着算盘的刘氏脸色顿时一僵,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站在原地的女孩子。 这丫头片子疯了?真要报官的话,偷盗了价值百两之物那可是要关大牢的,她不怕? 正犹豫间,赵莲一撩帘子从后头跑了出来,拭着额头的汗,对刘氏道:“娘!找到了!那酸菜在我床底下呢!我想起来是我昨儿半夜想吃酸菜,特意搬到屋子里去的,同温姐姐没关系!” 赵莲一边说着,一边愧疚的看向温明棠,给了她一个尴尬的笑容道:“是我忘了说了,同温姐姐没什么关系!” 她还能不知道她娘是个什么人?那酸菜怎可能是温姐姐拿的? 是以,一见刘氏发作,赵莲连忙跑回自己屋子翻东西去了,而后,果然在床底下看到了那坛藏起来的酸菜,便连忙将酸菜搬了出来。 看着跑出来打圆场的赵莲,温明棠忍不住摇了摇头:赵大郎窝囊、刘氏霸道,赵莲倒是不错,奈何压不住刘氏!更何况,刘氏怎么说都是她娘,是以夹在中间也只能和稀泥、打圆场。 可奈何……这圆场便是她肯打,刘氏愿接,有人却不乐意了。 刘元早扔下筷子,走到几人附近了。听到这里,连忙开口道:“百两银子之物被盗怎能说算就算?” “不是要报官吗?”刘元说着解下腰间的腰牌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道,“本官大理寺寺丞刘元!” “盗取了百两银子之物还想全身而退?”刘元拍了拍胸脯道,“本官头一个不同意!” 第九章 酸梅饮子料包(二) 午时的长安城街头正是热闹的时候,尤其那等食肆、酒馆遍布的小食街更是如此。 一群才从兵马司衙门出来的小吏结束了上午的巡街,来这条离兵马司衙门不远的小食街解决午食。 因着是这条小食街的常客,对这条小食街上各家食肆掌勺的水平也早摸清了。 是以,今日一行人才踏进小食街,看到素日里“人影稀少”的赵记食肆门前却挤满了人,顿觉稀奇,忍不住过来看了热闹。 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百姓人墙内,赵记食肆那大堂里依旧只坐了零零散散的几桌食客。 看热闹的比食客还多! 那以胡搅蛮缠、贪小便宜出名的赵记食肆老板娘正一脸菜色的站在那里,一旁三个身着官袍也不知出自哪个衙门的青袍官员正同那老板娘说话。 周围目睹了全程的百姓激动的复述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老板娘道酸菜不见了,说是那小姑娘拿的……老板娘的闺女却突然跑出来说是自己拿的……”几个百姓说话间朝众人挤了挤眼,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结果人家大理寺的寺丞恰巧在这里吃饭,道不是要告官吗?他就是官……” 听百姓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围观的百姓顿时一阵哄笑。 得益于刘氏素日里的“良好”名声,拿酸菜之事做文章也不是头一回了,不消人说大家也能猜的七七八八。 不过大理寺官员办事自不像他们一般靠“猜”的,去后院走了一趟,就找到了证据。 大早上刘氏藏酸菜时经过自家后院开垦出的菜地,留下了一大排脚印,脚印同刘氏那蒲扇大脚的鞋码完全吻合,无法抵赖,且那脚印后来还一路走着回了自己的屋,可说确凿的不能再确凿了。 不止如此,在刘氏同赵大郎的屋子里,刘元还找到了没有完全干涸的酸菜汁,证明刘氏同赵大郎两个今儿早上食过酸菜,这一点同刘氏所说的“酸菜打今儿早上就不见了”不符。 刘氏一脸菜色的看着跑来跑去的刘元,心中窝火,忍不住恼怒道:“我吃个自个儿的酸菜怎么了?配粥吃不行?” 要不是早上这姓温的臭丫头不声不响出了门,害的她那一大锅刷锅水似的粥实在难以下咽,她用得着去偷偷挖两勺酸菜就着吃吗? 只是没成想挖个酸菜还留下了酸菜汁这等证据。 眼见面前这青袍官员“得得得”的说个不停,张口闭口“证据确凿”的,刘氏额头青筋暴起。 她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尤其自打嫁给八竿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赵大郎之后,更是不知道“忍”字怎么写了。素日里但凡不顺心,便非打即骂动手的习惯已然不知不觉刻进了骨子里。 见刘元还在她面前说个不停,这一刻,本能的习惯冲塌了理智,刘氏下意识的伸手一把推向了刘元,开口骂道:“我自个儿拿我自个儿的酸菜算什么偷?你个贱东西啰嗦个屁……” 谩骂声被“啪嗒”一阵碗盘落地声打断了。 众人的目光在跌倒的刘元身上顿了顿之后,便不约而同的落到了他身后的林斐身上。 先时这人背对着众人倒是不曾看到,没成想这个同那三个大理寺丞一桌吃饭的人生的这般好看,恍若神仙中人。 眼下,那位外表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手里拿着一双筷子,低头看着那盘被刘元这一摔,直接“连累”的摔了一地的“鸡蛋炒面”,蹙眉道:“我一口还未吃呢!” 谪仙似的人,声音也如玉石相叩,虽是一句抱怨,却叫人觉得恁地动听。 刘氏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个儿推的不是素日里打骂惯了的赵大郎,而是个官员。 她脸色白了白,偷偷瞄了眼那厢被人扶起来的刘元。眼见他只是惊讶,没有碰瓷乱喊什么“摔坏了”的话之时,刘氏心中才悄悄松了口气,此时听到同桌吃饭的林斐出声,有心卖个好,忙道:“那‘鸡蛋炒面’重上一份便是了!” 以刘氏的性子何曾这般憋屈过?瞥了眼一旁抱着双臂、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温明棠,刘氏心中恼怒不已:自从昨儿遇到这丫头开始,使了多少绊子了?结果就没一件事是成的! 这丫头好似天生是来克她的一般!眼下这泼出去的脏水转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了自己这里。 刘氏不得已,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姓温的丫头命硬的很,今儿赶不走,大不了来日再想办法就是了。 是以,对着林斐,刘氏难得没有折腾和作妖。 那厢被推了一把的刘元倒是没有在意自己,只是忍不住嘀咕道:“这酸菜是你栽赃……” 刘氏对这多事的大理寺丞早不耐烦了,是以闻言当即冷笑了一声,道:“便是我自己藏了自己的酸菜,哪条律法能说我偷了?” 一句话堵得刘元哑口无言:这市井泼妇无赖的很,还当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眼见刘元不说话了,刘氏正高兴着,那厢低头看“鸡蛋炒面”的林斐却开口了。 “你是什么身份?”他看向刘氏,问道,“可有封号、品阶在身?” 声音依然如泉流石卵般动听,面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对着这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刘氏本能的摇了摇头:“没有。” 她一个开食肆的有个鬼的封号和品阶! “他名刘元,”林斐指了指被人扶起来的刘元,说道,“乃我大理寺寺丞,七品官阶在身。我方才亲耳听到你称他为贱民……” 刘元顿时反应过来,连忙对着林斐跪了下来,道:“大人,下官饱读诗书十余载,好不容易高中入仕,却被这妇人辱为贱民,求大人做主!” 温明棠看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大荣虽说也算民风开化,可到底也是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以下犯上受杖责这一条是写进律法里的。 刘元有官阶在身,是无可厚非的“士族官吏”,属于“士”。而刘氏是个平民,平民辱骂士族,已是以下犯上。更麻烦的是刘氏方才口不择言的一句“贱东西”,将士族的刘元骂做“贱民”,贱民是指流放或者充军亦或充妓的犯人,比平民地位更低一等。 将一个“士”辱为“贱民”,决计是莫大的羞辱!有些心气高的清流士族甚至还为此闹出个撞柱自尽的事来。 不发难只是不计较,并不代表不能发难。 眼下,林斐这个做上峰的显然是要为下属出头了。 朝刘元点了点头,林斐解下腰间的腰牌,将腰牌扔向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几个兵马司衙门的小吏:“巡街的来!把这以下犯上的妇人拉出去打上二十棍,以儆效尤!” 一席话听的刘氏目瞪口呆,待巡街小吏上前拉她时,两眼一翻正想装晕。 林斐却在刘氏彻底“晕倒”前开口道:“若是晕了,泼醒了再打!” 一席话说的刘氏的“晕厥”不药而愈,连忙大声求饶。 外头看热闹的百姓嘈杂声一下子小了不少,看向出声的林斐,脸上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不敢置信。 倒不是说这位大人错了!只是这般神仙皮囊,一脸“善面”模样的人,光看皮囊,怕是任谁都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好说话的谦谦君子。可他却…… 巡街小吏往求饶的刘氏嘴里塞了布团,拉到了食肆门前,提起棍棒正要动手。 一声“且慢”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众人下意识的看向出声的林斐:莫不是这神仙君子终究还是心软了? 正这般想着,却听林斐出声道。 “行刑时不可怠慢!本官棍棍都要听到声音!” 一席话听的众人目瞪口呆。 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一刻之后,有人惊呼了出来:“‘神仙面、修罗心’,这是那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啊!” 第十章 酸梅饮子料包(三) 神仙面、修罗心。 温明棠听着外头百姓传来的议论声,若有所思:这似乎是外头茶馆说书先生给面前这位大理寺少卿取的绰号。 这绰号……平心而论,倒也没错!神仙面自是不消说,这位大理寺少卿生的什么模样,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至于这修罗心……官至大理寺少卿,日常同罪大恶极的凶犯打交道,若真是个心慈手软的,怕是早被凶犯吞的渣都不剩了。 棍棒声传来,一声一声棍棍入肉。 温明棠看着面前惨叫的刘氏,忍不住摇头:其实,刘氏倒也不是特意针对刘元!“贱东西”这等辱骂之词她素日里张口就来,不过辱骂的对象是赵大郎,是附近的街坊领居,同样是个平民,也没人同她在这称呼上做文章而已。 素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的刘氏哪受过这种委屈?看着赵大郎直喊“救命!” 可赵大郎…… 素日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赵大郎正缩着脑袋看也不敢看她,从头至尾,就没像个男人一般站出来过! 不管是被她打,还是她被打,赵大郎的反应倒是如出一辙,一碗水端的平的很! 温明棠看着愤怒瞪向赵大郎的刘氏,心道:此事过后,刘氏同赵大郎怕是要闹的不得安生了! 没有遇到麻烦时,刘氏喜欢赵大郎这等好掌控的“老实人”,真真遇到了麻烦,赵大郎的反应莫说刘氏了,就连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摇头。 这男的有个什么用? 温明棠拍了拍吓的脸色发白的赵莲,安抚了她一番之后,示意她去看那厢正盯着脚下打翻的“鸡蛋炒面”出神的林斐。 “阿婶方才说要给那位大人重做一碗的,”温明棠提醒赵莲,“他付了钱却没吃到东西,若是真要计较起来,婶子可能还要多挨几棍!” 原本以为这等谪仙似的人物是个不计较的,可事实上是……年纪轻轻就当上大理寺少卿的,又怎么可能是个善类?指不定还真会计较! 赵莲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这一茬,连忙哀求温明棠:“温姐姐,你去做吧!昨日那鸡蛋炒面叫我娘看到了她便自做了。做的实在难以下咽,这个时候,可千万莫要因着这个惹了那大人!” 二十棍下去估摸着已经要躺半个月了,她可不想娘再多挨几棍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后院。 进了后院之后,温明棠却没有立时进厨房,而是走到院墙边,后退了两步,一个借力,熟练的翻到了墙头之上。伸手从墙外的榕树中拿出了一双鞋子,她才再次跳下墙头,回了院子。 拿着鞋子走到后院开垦出的一片菜田里,瞥了眼里头清晰可见的脚印,温明棠笑了笑,将鞋子送回了刘氏和赵大郎的屋子。 今儿天蒙蒙亮的时候,察觉到刘氏蹑手蹑脚的进屋子时,温明棠便知晓这是冲自己来的了。所以,就留了一手。去刘氏的屋子里,比着菜田里那几个浅浅的脚印,翻出了一双同她脚上脚印差不多的鞋子,将那几个脚印“加深”了一番。 所以,这般确凿的证据,便是没碰上那几个大理寺的官员,刘氏也抵赖不了。 当然,这番“证据”浅显的很,真要细究起来,定有破绽。可她笃定刘氏不会一口咬定“冤枉”,要求深查。 毕竟,就算刘氏认下来,偷盗自己的东西,律法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大不了改日再下绊子罢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刘氏挨了棍子是因为嚣张惯了,没管住嘴,辱骂官员为“贱民”,而不是偷盗。 还完鞋子,洗了手之后,温明棠才去了厨房,重新做了一份鸡蛋炒面。 方才瞧着那坨成一坨四不像的“鸡蛋炒面”,温明棠就知道刘氏偷偷学了她的菜。只可惜,不论水平还是天赋,刘氏都是一如既往的稳定,学了个四不像,叫人动都不想动。 炒面过个冷水才有劲道不黏腻,刘氏大抵也没想到这炒面的精髓就在“洗面”这一步。 将鸡蛋炒面做好后,温明棠并没有立时去前院,而是去自己的包袱里拿了个油纸包,一同端去了过去。 却说那厢刘氏被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小吏拖到门口去挨棍子之后,刘元等人便又坐了下来,苦着脸将那鸡蛋炒面往嘴里塞去。 正吃得痛苦不迭、备受煎熬之时,一股莫名的香气涌入鼻间。 嘴里塞着炒面的刘元顿时激动了起来,还不待说话,便见自家不食人间烟火的上峰面前多了盘“鸡蛋炒面”。 里头的东西是一样的鸡蛋、洋葱、青菜和面,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样的东西,那盘“鸡蛋炒面”同他们的却混不似同一样菜一般。 上峰面前那盘子里的面条瞧着就根根爽滑分明,不管是鸡蛋还是洋葱,颜色都恰到好处,就连那青菜也碧油油的,看了便叫人胃口大开。 端了“鸡蛋炒面”过来的正是那个被诬偷酸菜的女孩子。 她将一个包的漂漂亮亮的油纸包一同放下,道:“方才的事……叫几位受惊了!这是自作的酸梅饮子料包,送与几位压压惊,还请几位莫要嫌弃!” 说罢便朝几人笑了笑,转身走了。 那包成四方大小的油纸包外头还加了一张纸,蓝底白字写明了里头的配料和忌口,系的粗线麻绳上还坠了个漂亮的红色流苏。 整个油纸包看起来漂亮又精细,拿去送人也决计拿得出手。 这东西一看就同这食肆不搭,想也知道是人家姑娘道谢的谢礼。 “这个算贿赂吗?”刘元问众人。 白诸深吸了一口上峰面前香的过分的鸡蛋炒面,道:“算是不算。不过若是谢礼的话,少卿也有份的!” 那女孩子被诬偷酸菜时,帮忙的不止刘元,还有林少卿。 被提及的林斐注意力却在自己面前那盘鸡蛋炒面上,他拿起筷子顿了片刻之后,夹了一筷子入了口。 而后……神情依旧平静,动作慢条斯理。 这反应……也看不出好吃还是难吃。 几人只好就此作罢,继续干饭。 一顿饭,叫刘元等人生生吃出了几分慷慨就义的气势,好不容易将上峰请的“午食”尽数扒拉进了肚子里,几人放下筷子,这才注意到那厢吃饭慢条斯理的上峰盘子里同样空空如也了。 林少卿是如何吃的这般慢条斯理又快他们一步的?几人很是费解。 那鸡蛋炒面好吃吗? “应当是好吃的。”回去的路上,白诸对刘元道,“若是不好吃……你还可记得周厨娘吗?” 周厨娘?刘元怔了一怔,记起了这号人,脸上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是被林少卿调去国子监的那个?” 白诸点头:“就是那个,前段时日听闻她被国子监的虞祭酒给辞了。” 一句话惊的刘元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就因为做菜不好吃,惊动虞祭酒了?” “那怎么可能?”白诸摇头,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如此如此的说了一番之后,刘元恍然。 “是以,眼下国子监在招新厨子,手艺什么的还是其次,关键是这里……”白诸指了指自己的脸道,语气意味深长,“那公厨主厨要亲自看人呢,若是这里不行,手艺再好也进不去国子监公厨的!” 第十一章 锅贴(一) 日暮时分,张采买带着个精神矍铄的半百老叟出现在了赵记食肆门前。 看着食肆门口立着的歪歪扭扭写着“不迎客”三个字的牌子,张采买愣了一愣,本能的抬眼看向食肆内,入目所见却见食肆内的一片狼藉:午食吃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残羹还放在桌上无人问津,翻倒的桌椅、摔碎的碗盘随处可见。 这情形……跟发生了打斗一般。 张采买看的忍不住蹙眉,抬脚正要进门,便见温明棠掀开布帘从后头出来了。 还真巧了!张采买也懒得进门了,唤了女孩子一声:“温小娘子!” “张采买!”温明棠看到张采买朝他笑着打了个招呼,看向一旁有些面生的老叟。 这……难不成就是上午说过的那国子监公厨的主厨? 却说那老叟在看到温明棠时,心顿时凉了半截。 不过人都过来了,是以还是耐着性子,问了张采买一句:“你说的手艺不错的厨娘是……” 张采买指着走过来的温明棠,介绍道:“这位就是温小娘子,赵司膳亲自举荐的,决计叫你国子监那些个嘴挑的少爷们挑不出错来!” 原本想着这件事应当是板上钉钉了,只是过个场而已。 熟料这话一出,那老叟的脸色便立时冷了下来:“不必了!”老叟脸摇头道,“她不行!” 这话听的张采买顿时急了:“怎么不行?姜师傅,你可是怕她的手艺撑不住台面?这也无妨,可以考校一二……” “同手艺没关系!”老叟摇了摇头,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张采买的话,指着温明棠,开口直言,“她这般俏生生的模样,那些学生的父母怕是头一个不同意!” 至于这是怎么回事?老叟也不等张采买开口问,便先一步开口解释了起来。 “你道前头那个厨娘为什么要走吗?”老叟说到这里,心中还有些火气:“前头大理寺那边匀了个姓周的厨娘于我们,虽说手艺平平,我等也不挑。结果你道怎么着?前段时日,有个十四岁的学生回去竟同家里人闹着要娶周厨娘为妻!那学生的家里人当时就怒了,跑到国子监闹了好些天呢!” 老叟说到这里,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前头那个周厨娘只是个清秀的容貌都已经这样了。这温小娘子生成这等俏生生的模样,便是做菜做的再好吃,我国子监公厨也不敢要啊!” 一席话说的张采买顿时语塞:“……” 温明棠也没想到有一天竟会因为长的不够丑而不是手艺不行被公厨拒之门外的。 三人相对无言了半晌。 便在这时,赵莲一掀帘子从后头跑了出来,脸红的都快滴血了:“温姐姐,我娘她又闹了,方才寻了根白绫说……说你不走她就上吊……我拉都拉不住……” 一旁的张采买和老叟听的目瞪口呆。 温明棠本也答应了赵司膳要将这两日的事告诉张采买让他转告的,于是便三言两语将这两日在赵记食肆遇到的事都说了一遍,张采买听罢,气的当即冷笑了起来:“她还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哪来的脸,这可是月柔买的……” “可赵司膳不在这里!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她人眼下不在,赵大郎又是她亲兄弟,有这名儿在,我等想插手这里确实麻烦了些。”老叟说到这里,摸了摸下巴,看向一旁立在那里的温明棠,莫名的有些心虚。 若是因着人家手艺问题拒绝倒也没的说,偏自己这拒绝的理由是她长的不够丑……呃,确实有些没道理。 眼下,见这小娘子要没落脚处了,姜老叟想了想,道:“其实我这里有个现成的去处!” 张采买没想到刘氏会来这么一出,直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赶人。眼下想慢慢帮温明棠另寻个好去处是不可能了,是以闻言,忙问姜老叟:“什么去处?” 姜老叟剔了剔牙,指了指朱雀坊的方向:“国子监前头的大理寺衙门公厨常年缺人的!” 张采买一听这话,当即就变了脸色,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大理寺衙门公厨不行!” 姜老叟瞥了他一眼,道:“衙门公厨这等活计你以为什么时候都能有的?除了大理寺衙门,一时半刻你要找个缺人的公厨还真不好找!” 张采买瞥了眼一旁的温明棠,面露迟疑之色。 老实说,若是有时间慢慢找他是决计不会让温明棠去大理寺公厨的!可眼下,这温小娘子显然快没处去了!虽说不是不能去客栈住着,可温小娘子一个人,往后还要考虑独自过活,平白将钱财浪费在客栈里确实不大合算。 看了眼一旁俏生生立在那里的小温明棠,姜老叟老脸微红,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原本都答应张采买了,他也不想食言,可他当真没想到这温小娘子竟生成这般俏生生的模样! 今儿早上他还被虞祭酒叫去提点了一番,虞祭酒明着表示了:新来的厨子厨娘,不论男女,都不能生的好看,甚至五官端正的最好也不要。 姜老叟也觉得这个要求实在离谱,当场就嘀咕了一句:“这话说的,好似公厨得找个丑八怪似的!” 结果这话一出,虞祭酒当时便一巴掌拍在了食案上,道:“就要找个丑的,不能影响学生读书!指不定生的模样欠缺些,还能叫学生花在吃饭的工夫上少些,更能努力刻苦读书,好早早脱离国子监了呢!” 一席话说的姜老叟叹为观止:不愧是祭酒,居然还能这么想的! 不过虞祭酒都这么说了,他便是把这温小娘子领回去,也是过不了虞祭酒那关的。 “不若先叫这温小娘子去大理寺衙门公厨呆些时日,这些时日我帮你留意一番,”姜老叟说道,“待得别的衙门有了空缺,再将这温小娘子调过去。” 这话一出,眼看张采买还在犹豫,姜老叟又道:“大理寺公厨虽是难捱了点,也不是没有好处的。那地方常年缺人,听闻分配给公厨厨子厨娘的院子里都是空的。温小娘子进去了,还能分得独自一间的住宿屋舍,少了同人合住的麻烦,也算阴差阳错的是件好事吧!” 张采买沉默了下来。 趁着这功夫,温明棠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了,她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出来:“为何都将这大理寺公厨当成洪水猛兽的祸害一般?” 第十二章 锅贴(二) 先时张采买听到这大理寺公厨时那副连连摇头的样子就叫温明棠疑惑了,眼下听姜老叟说,那去大理寺公厨的厨子厨娘还能分个“单间”。这么好的条件,又包吃住的,怎的落到人人厌弃的地步了呢? 温明棠很是不解,却见她方才问完,对面的张采买和姜老叟便对视了一眼,而后……两人面上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表情……看得温明棠更诧异了:这是怎么了? 见女孩子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姜老叟转头问张采买:“她不知道?” 不应该啊!这长安城当人人皆知才对! 张采买斜了他一眼,道:“她虽不是外乡来的,却关在宫里,哪能知晓这些?” 一句话说的姜老叟回过神来:“难怪啊!” 原是不知情,才对进大理寺公厨这般淡然呢! 那厢同姜老叟说罢的张采买也开口对温明棠解释了起来:“去岁年关的时候,一张京城各部衙门人员变动的考评表流了出来……” 姜老叟跟着接话道:“这大理寺衙门的公厨以半年换了十二个厨子的成绩排在了首位……” 自此,这大理寺衙门公厨一战成名,成了全京城厨子的噩梦。 半年换了十二个的成绩确实有些厉害了……就连温明棠听的心都忍不住颤了颤。 可更叫她心颤的还在后头。 张采买顿了顿,又道:“听说这十二个里头,有一个是在逃多年的杀人凶手,叫大理寺官员发现,亲自抓了,不到一个月就砍了头。” 温明棠:“……” 姜老叟跟着道:“还有两个原本进去是去做厨子的,跟着那凶手帮着做菜做久了,连杀人都一起帮忙,眼下已被流放去煤矿挖煤去了。” 温明棠:“……” 不止如此,张采买又道:“去岁的时候,长安城发生了一件专杀厨子的连环凶杀案,前后统共死了五个厨子,大理寺公厨一个地方就占了三个。” 温明棠听到这里,沉默了下来。顿了半晌之后,幽幽道:“这地方……有些凶啊!” 十二个厨子里,有一半不是被流放就是被杀…… “那剩余的六个呢?”她忍不住好奇,追问了下去。 “不知道。”张采买看了她一眼,道:“不过京城各部衙门里,大理寺官员是出了名的事多!啰嗦又挑刺,实在是难‘伺候’!” 说到这里,张采买瞥向姜老叟,“姜师傅!这么个地方,你让温小娘子去,于心何忍?” 姜老叟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我这也不是没办法嘛!”说罢这话,连忙拍了拍胸脯,保证了起来,“放心,这京城各部衙门的公厨我都熟的很!哪儿有空缺了,定然头一个想到温小娘子。眼下,温小娘子就当先寻个落脚的地方吧!” 张采买瞪了他一眼,转向温明棠:“温小娘子觉得呢?” 温明棠回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赵记食肆,略略犹豫之后便答应了下来:“这大理寺公厨虽说人员变动确实……呃……频繁了些,可又不是只我一个厨娘,兴许待久了会发现这地方也不错呢!” 这般懂事……看的姜老叟大手一挥,当即道:“那温小娘子今儿就随我过去吧……” “现在就能过去吗?”温明棠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惊讶,“不用考校一番?” 姜老叟瞥了眼温明棠,摇头道:“那大理寺公厨负责招人的主厨就是那个在逃多年的嫌犯,眼下已经被抓砍了头,估摸着没法来考校你了。你要是实在想叫他考校……还不如烧些纸钱化给他……” 温明棠:“……” “若非如此,这大理寺公厨招人的活也不会叫我担上!”姜老叟说着,大手一挥,“走走,我带你过去!” 温明棠没有再推辞,转身回屋拿了行李,赵莲红着脸将她送到门口,尴尬道:“温姐姐,对不住……” 温明棠对赵莲笑了笑,道:“无妨,你没有对不住我。” 这赵记食肆是赵司膳的,要说对不住,也是对不住赵司膳。自有赵司膳自己来收拾赵大郎等人。左右在赵记食肆住的这一日遇到的事,她都一字不落、一五一十的告诉张采买了,他定会告诉赵司膳的。 契书什么的都是赵司膳的名字,刘氏真想胡搅蛮缠……那今儿这二十棍才是个开始!赵司膳那等从万千宫人中杀出来的女官可是个硬茬子。 不过临去之前,得先寻个地方垫垫肚子吃暮食。 说起暮食来,张采买便有些遗憾:“温小娘子做的吃食真真好吃的紧,原本以为你要考校一番温小娘子,我还能蹭顿温小娘子的手艺来着。” 姜老叟笑呵呵道:“丁采买同我提过温小娘子的厨艺的!不过,眼下这赵记食肆这个样子,借厨房便不要想了,来日方长,往后总有机会吃到温小娘子的手艺的!” 话虽如此,姜老叟却是不以为然。他自己便是国子监公厨的主厨,菜烧的不错的,更何况御厨的手艺也是尝过的,一个小娘子的厨艺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于他而言,且先将手头这件事办完要紧。 姜老叟带着温明棠同张采买去了明德坊边的一间卖锅贴的小食铺里解决暮食。 “这里的锅贴做的很是不错,我偶然发现的。”姜老叟将两人带去了最里头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说道,“韭菜豚肉馅的。” 小食铺的老板娘认出了姜老叟这个常客,笑着应了一声,又问了一句:“还是照旧加蛋?” 姜老叟点头,看向张采买同温明棠:“你们呢?” 两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用了。 闲聊了没几句,三盘锅贴就端上来了,张采买同温明棠的还好,就是普通的锅贴,姜老叟那里的,却是锅贴上头倒了一勺炒蛋。 温明棠的目光落到那盘加了蛋的过贴上微微顿了顿。 察觉到女孩子目光的姜老叟抬头向她看来:“温小娘子也想加蛋了?” 温明棠连忙摇头,对上姜老叟望来的眼神,解释道:“老板娘这里的加蛋原是这个意思,与我想的倒是有些不同。” 她原本以为所谓的加蛋是做成抱蛋锅贴的样子,却没成想锅贴是锅贴,鸡蛋是鸡蛋,是分开来的两样东西。 如此吗?姜老叟笑了笑,不以为意道:“那下回可以尝尝温小娘子说的这个菜!” 说罢,便低头吃了起来。 这点小事,姜老叟还懒得放在心上。 温明棠也没有再多说,低头吃起锅贴来。 能叫姜老叟刁钻的舌头夸赞的锅贴当然不错:韭菜香、豚肉鲜,味道调的恰到好处,确实好吃。 小小的店面里,食客络绎不绝,老板娘忙都忙不过来。 好吃与否,食客是会用脚来表示的,赵记食肆那门面比这锅贴铺子大了一倍不止,客人却连人家的零头都没有。 吃完锅贴,姜老叟打了个饱嗝,带着两人出了食铺,向大理寺衙门走去。 第十三章 油泼面(一) 温明棠背着行李跟上了姜老叟和张采买。 去的路上,姜老叟同她将大理寺公厨衙门的待遇说了一番。 “京城各部衙门公厨的待遇都是一样的,每月工钱五百文,月休两日,吃住皆在衙内。” 温明棠知晓赵司膳替自己打典的差事定然不会差,却没想到竟这般丰厚。要知道寻常百姓一家三口每月所有花销在里头也不过八百文,她五百文,吃住还包在里头,这般一算,每月富余起码也有工钱的一半以上了。 况且这也算是衙门的职位了,除非改朝换代,不要大理寺这个衙门。否则,全然不用担心什么东家跑路、苛扣工钱这等事的发生。 算是个稳定又包吃住的好活计了!当然,考虑到这是大理寺衙门的公厨,“稳定”二字要另说。 一行人边走边聊,待走到大理寺衙门时已过暮时了。 暮时之后,长安城各部衙门的官员已然到下值的时候了。不过,似大理寺这等衙门,因案子什么的委实不确定了些,按时下值之事也不好说了些。 温明棠等人到大理寺时,大理寺衙门里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估摸着又有什么案子发生了!”姜老叟看的摇了摇头,随口道了一句,便领着温明棠去了后衙的饭堂。 饭堂里的暮食已经撤下去了,这个时辰,自没有什么吃饭的大理寺官员,只有几个杂役正围在桌旁就着一堆炒瓜子闲聊。 眼见姜老叟突然领了个小娘子进来,几个杂役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参差不齐的唤了声“姜师傅”。 虽然是隔壁国子监公厨的主厨,可好歹也是个“暂代掌管”的,算半个做主的,自然不能放肆。 姜老叟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问道:“纪采买呢?” “在房里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脆生生的说道,“我这便去叫!” 说罢,便腾腾地跑了出去,不多时,就领了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过来了。 中年男人一见姜老叟便抱拳施了一礼,唤道:“姜师傅!” 姜老叟朝他点了点头,指着身边的温明棠介绍道:“这是老叟替你们大理寺新招的厨娘,才从宫里头出来,手艺很是不错,御膳房的司膳都连连夸赞呢!” 听到这是姜老叟招来的新厨娘时,纪采买愣了一愣,待到目光落到温明棠脸上,看仔细了,脸色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温明棠察觉到了纪采买脸色的变化,便知道事情不大妙。 果不其然,纪采买下一刻便冷笑了起来,道:“先时那周厨娘还是鸿运楼主厨的关门弟子呢!结果不止菜做的平平,听闻还闹出事来了。先时要不是林少卿出手将她调走,家里人找上门来的就不是国子监而是我们大理寺了!” 一席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苦笑:没想到前头那个周厨娘竟是个如此会搅和事情的,原先在大理寺这里就已经闹了一通事了。 有这么个“珠玉”在前,怕是任谁都对差不多年岁的厨娘避之不及了。 这话说的着实不客气了些,不过姜老叟一把年纪了,也不是什么脸薄的,闻言立时笑道:“老纪啊!我们国子监那些学生不过十三四岁,说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做不了主也就罢了!可你们这大理寺的官员便是最年轻的也弱冠了,哪至于叫家里人找上门来?况且,你们这大理寺公厨……啧啧,”说到这里,姜老叟摇了摇头,朝纪采买挤了挤眼,道,“论事多,哪个比得上你们大理寺?” 言外之意:你这大理寺公厨是个什么地方心里没数么? “这公厨厨子的位子空缺大半年了,好不容易替你们招到一个,就不要挑了啊!”姜老叟说着伸手拍了拍纪采买的肩膀,指着温明棠,道,“温小娘子若是叫你不满意,你再换了便是!左右你们不管是换十二个还是十三个,也都是排在首位,一骑绝尘般的存在,旁的衙门想追都追不上的。” 纪采买:“……” 姜老叟这一席话说的实在叫人无法辩驳。更何况,大理寺公厨确实缺人了些。 是以,想了想,纪采买终究还是点了头。 而后,不问温明棠擅长哪个,纪采买便开口道:“眼下我们公厨的午食同暮食都有师傅在做了。缺个做朝食的,温小娘子可做得朝食?” 一日三食分朝食、午食和暮食,其中午食和暮食于大多数厨子而言属于“正食”,最能做出花样来,而朝食就不行了,花样就那几种,是以朝食师傅一向极难出头且最容易被忽略。 这纪采买一开口便将人安排至朝食师傅的位子上,要说没有为难温明棠的意思,谁信? 这些龃龉温明棠能察觉到,姜老叟这等人精又怎会察觉不到? 原本便有些心虚,将个好端端的小娘子安排进了大理寺公厨这等人人避之的地方。眼下,见纪采买这般直接给了温明棠一个下马威,姜老叟连忙开口试图阻止。 他道:“温小娘子一手青梅排骨做得极佳,不若安排她到午食或者暮食位子上,也好叫她发挥所长。” 那丁采买同他说的时候特意提过这温小娘子一手青梅排骨做得绝了,想是她的拿手菜。 新厨上任,直接祭出个拿手菜,也好叫她快些在这里站稳脚跟。 再者,虽说同张采买提过旁的衙门公厨若是有了空缺,便将温小娘子调出大理寺公厨,可衙门公厨什么时候有空缺还当真说不准。 若是要等个一年半载呢?站稳脚跟,免得叫那些“事多”的大理寺官员挑刺总是好的。 熟料姜老叟不帮忙还好,这一帮忙反而更激起了纪采买的不喜,他似笑非笑的看向一旁的温明棠,道:“姜师傅此言差矣!这京城哪个衙门的公厨还能挑三食位子的?忙起来,不个个三食都要做?温小娘子若是做不了朝食,不若去外头酒楼里头寻寻看,有的酒楼还当真会招只做午食或者暮食的大厨呢!” 一句话堵得姜老叟哑口无言:纪采买这话虽然有些挑刺,却也是实情。这公厨里的厨子可都是三食都要做的,温明棠若当真只做午食或者暮食还真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可这朝食……确实难以出彩了些啊! 姜老叟犹豫了片刻,看向温明棠:“温小娘子,你这朝食可能做得?” 比起他的犹豫,女孩子倒是爽快!朝他笑了笑,开口,声音脆生生的说道:“做得!” 这一番爽快的应声倒是让挑刺的纪采买挑了下眉,有些意外。不过想到之前那个周厨娘,有些松动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那周厨娘新来时也是这般爽利、勤快的样子。不还是……反正,他是不敢随便信这等小娘子了! 第十四章 油泼面(二) 眼见温明棠都应下了,姜老叟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目光扫向面前的一众杂役,落到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相貌有些清秀的杂役少年身上时,姜老叟朝他招了招手,道:“阿丙,你同……”姜老叟的手指在这群杂役里晃了晃,最后选中了方才跑去叫纪采买的女孩子,道,“你同她一道跟着温小娘子做事吧!” 大荣所有衙门公厨的厨子要配两个杂役做下手的。 阿丙闻言满口应了下来:“是,姜叔!” 能唤姜老叟一声“姜叔”,可见这个叫阿丙的少年同姜老叟是认识的。 大抵是觉得委实坑了温明棠,姜老叟这才特意点了阿丙帮她,免得在杂役助手这事上再摊上两个惹事的懒汉。 有阿丙这个“有后台的”在她这里,可以少去不少麻烦了。 纪采买自然不会不清楚其中的门门道道,却没有阻止。 他也没准备在这些事上坑这个新来的厨娘,只是“要求”高些,不想再招些乱七八糟的,如先前周厨娘那等起歪心思的人罢了。 点了阿丙和那个小丫头做温明棠的帮手之后,姜老叟朝纪采买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当然,临走时不忘对温明棠道:“温小娘子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老儿我便是了!” 这等客气话当然听听便好,温明棠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点头朝他道了声谢。 张采买自始至终也不方便插话,眼下,见姜老叟要走了,自也不好多留,只是临行前对她道:“有什么事还来老地方寻我便是了!” 比起姜老叟的客气,张采买这句话倒是真心的。 离月柔出宫还有一年,他得好好照看着这个月柔拜托他照看的“侄女”。 待到姜老叟和张采买走后,纪采买才瞥了她一眼,道:“那明日的早食,就由温小娘子做可好?” 温明棠应了下来。 纪采买拿出一大把钥匙,转身向外走去:“随我来库房,挑好明日你要用的食材。” 大理寺公厨的库房就在饭堂的后头,上头挂了把大铜锁,铜锁的钥匙就在纪采买的身上,由他分配公厨厨子每日所需的食材。 温明棠带着两个小跟班跟在纪采买的身后进了库房,一抬眼便看到了库房里收拾的整整齐齐的食材。 主食部分就放在地面上,放在大木桶里,木桶外贴了字条,标明了木桶里存放的东西。 温明棠一眼扫去:大米、小米、面粉、红豆、绿豆、等品类齐全、数目众多。 相比放在地面上的主食,蔬菜和肉类则放在了下头的地窖里,方便保存。 温明棠看了眼库房里的主食部分,正要跟纪采买去下头的地窖里看蔬菜和肉类,纪采买却只站在地窖口,指了指里头琳琅满目的蔬菜和肉类,让她看了一眼,而后似笑非笑的开口说道:“温小娘子来的不巧,我大理寺公厨十日一采买,每回采买的蔬菜和肉类都是有定量的,由做菜的师傅列出单子分类采买。上一回采买是两日前,距离下一回采买还有八日……” 温明棠在听到纪采买说“温小娘子来的不巧”时就知道“刁难”要来了。 果然,纪采买说到“距离下一回采买还有八日”时,便停了下来,而后,面露难色道:“先时的朝食是由公厨的王师傅同孙师傅轮流做的,他二位在朝食的菜单上未开什么菜同肉,所以……” 听到这里,温明棠明白过来了:“所以,这满地窖的蔬菜和肉我暂且不能动,是两位师傅定好的菜和肉,我要等到八日后的那次采买才能列单子请纪采买买菜和肉?” 纪采买点头,心里也知晓自己确实给她出了难题,看着温明棠若有所思的表情,纪采买想起这小娘子从开始到现在都未抱怨过一句,想了想,到底还是有些心软,便道:“肉怕是有些难得了!不过菜和蛋这等物什每日大早上都有人会从庄子上送来,只是送的什么菜和肉要等到当天才知晓。温小娘子,你看这可否?” 平心而论,今日这一出确实有刁难和下马威的嫌疑了。 可……这还当真不是他故意的! 大理寺官员来吃朝食的极少,很多时候都无人过来的。 没有人来吃,便也懒得费心思了!王师傅和孙师傅轮流做朝食的时候不是白面馒头就是面条,要不就是熬些粥,配上临时送来的菜和蛋,随便炒炒凑合一下。左右吃的人少,也就图个饱,极少有人在意这些。 真正会老老实实吃这些朝食的另有其人。 纪采买同温明棠说了实话:“大理寺公厨官员吃朝食的不多,也就大牢里那些抓起来的犯人吃。便是单调些,也不会有人说话的。” 这朝食几乎等同是为大牢里的犯人专门准备的了。 可哪个进了大理寺大牢的犯人还能对吃食有要求的?都进大牢了,甚至有些还上了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能对朝食有什么意见? 只要不吃死人就行了! 所以,大理寺公厨的朝食师傅这好处与坏处都明显的很。 坏处是没有叫她有什么发挥厨艺之处,可好处是可吃饭的人也是不挑食的,随她怎么做,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这真真是个极适合“混日子”又容易被忽略的位子了。 温明棠闻言朝纪采买笑了笑,道了声“好”。 如此,温明棠这大理寺公厨朝食师傅的位子算是暂时定下来了。 同温明棠介绍了一圈之后,纪采买便转身离开了。 眼见着纪采买离开了,跟在温明棠身后的阿丙立时道:“纪师傅不是存心刁难人么?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白面馒头、白水煮面同白粥之外还能做什么朝食?” “是啊!这朝食也就那几样,王师傅同孙师傅也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那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跟着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难以做出什么花样啊!” 大荣的朝食确实不多,这一点,今儿早上逛了回早食铺子的温明棠深有体会。 不过,这些于她而言倒是不惧的,后世的早食花样不要太多啊!哪怕这几日只有主食,她也能变出无数花样来。 正这般想着,两个差役模样的人过来了,在库房外敲了敲门框。 库房内的三人闻声望了过去,却见那两个差役问道:“哪个是新来的朝食师傅?” 温明棠站出来,道:“是我。” 两个差役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意外,嘀咕了一句“怎的年纪那般小?” 不过嘀咕完这一句之后,不等温明棠说话,两人便开口道明了来意:“明日牢里有一批犯人要被押送转去刑部大牢,一早上怕是有的折腾了,到了刑部还不定能吃上午食。我过来说一声,明日的早食当早午两食做,要耐得饱些的。莫要煮那些稀粥了,免得过去饿了肚子叫人投诉我们大理寺的虐待犯人!” 第十五章 油泼面(三) 待得差役传完话离开之后,阿丙同那个小丫头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 “这下好了,连白粥都不能做!”阿丙叹道,“怕是只能白水煮面配干馒头了!” 什么东西都没有,也只这些主食能动用一番,偏各种要求还层出不穷,啧啧……温师傅这一遭还当真是连翻遇到难题了。 对比两人的不住摇头,温明棠反应倒是平静,闻言只笑了笑,道:“无妨,明儿看看再说,若是那庄子上的蔬菜来的早些……” 话未说完,便被阿丙同那小丫头打断了,只听两人参差不齐的出声道。 “来不及的,温师傅!” 至于为什么来不及…… “每日庄子送蔬菜来的时辰都过巳时了,本就是专为午食、暮食准备的。”阿丙说道,“方才那差役大哥说了明早要将一批犯人送去刑部,一般转送犯人时,差役们都是早上一来就动身的,那时候也就是辰时前后。所以,温师傅最晚辰时之前就要将朝食送去给大牢里的犯人了,哪还来得及等那庄子上的蔬菜?” 所以,那蔬菜明日才送来,也就是说到后日,温明棠才能用到那些个庄子上送过来的蔬菜和蛋。 明日这一餐,温明棠能用的,也就是这些主食了。 粥不能做的话,那想在粥上做功夫,加上红豆、绿豆这些杂豆做粥也是不要想了。 思来想去能做的便也只有面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若有所思的温明棠开口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做个面吧!” 一席话听的阿丙同小丫头齐刷刷的再次叹了口气。 温师傅这才上岗的头一次朝食便如此坎坷,还真是出师不利呢! 既然准备做面,那便领些面粉出去,温明棠问阿丙:“这每日吃朝食的人数是……” “温小娘子只消将牢里的犯人算进去便是了!”阿丙想了想,道,“那些大人一般而言是不来吃朝食的,牢里的差役也不怎的来。” 这大理寺公厨的朝食位子还真是个冷的不能再冷的位子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们呢?” 这公厨以及衙门的杂役呢? 阿丙笑了笑,伸手指向外头:“出了衙门不远处就是坊市,大早上早食铺子不少,大家也都鲜少来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想了想,道:“那我除却犯人的之外,便再多做……呃,五六份备着好了。” 一旁的小丫头闻言却嘀咕道:“温师傅其实不备也成,每日朝食多备的都是倒去给泔水师傅的。” 一句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扶额:这大理寺公厨的朝食看来还真是不受欢迎啊! 不过作为公厨师傅,总不能叫人来了白跑一趟,这该备还是得备下的。 心中有数之后,温明棠出了库房。看着温明棠领的面粉和调味之物,过来锁门的纪采买微微摇了摇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个经验老道的老师傅对此情形怕是都变不出什么花样来,更遑论这个还不到及笄之龄的女孩子了。 便是宫里御膳房出来的又怎么样?朝食花样也就那几种了。 随口问了一句温明棠要做什么,听闻她要做面之后,纪采买点了点头,没有再过问,转身走了。 这朝食师傅的位子在大理寺公厨属个可有可无的位子,新来的厨娘只要不折腾什么幺蛾子,呆上个半年一年的,想也不会有人来找她的茬。 如此……也算是同姜师傅那里有个交代了。 温明棠来大理寺公厨的第一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入夜,躺在大理寺衙门分给她的宿舍里,温明棠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这大理寺公厨虽说叫京城一众厨子们避之不及,可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一人分得一间,免了同人合住,因起居习性不同造成的纠纷了。 …… …… 翌日,天色还昏暗着,整个大理寺衙门之内一片寂静,唯有衙门公厨那里三道人影已经忙活了起来。 过了一夜,将厨房灶面清洗擦拭了一遍,又将碗筷都用滚烫的热水烫过一番之后,温明棠才开始动手。 这般讲究的样子,看的小丫头同阿丙连连点头:不管温师傅这手艺如何,但做出来的东西想是干净的,至少吃了不会拉肚子。 做面首先便是和面、揉面了。 “阿丙,汤圆,你二人试试呢?”温明棠做到醒面那一步停了下来,笑着对两人说道。 阿丙姓姜,名小丙,只听这个姓就知晓了,阿丙同姜老叟确实沾了些亲戚关系,真算起来,姜老叟可说是阿丙的远房二表叔了。 至于那个小丫头,姓袁,单名一个肖字,她爹袁大头是大理寺衙门的车夫,在那些大人面前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因着袁肖二字同名“元宵”,这衙门里的人便又唤这小丫头汤圆。 姜老叟虽然坑了她不少,可在替她选帮手上还当真不含糊。 两人皆是勤快又伶俐的。 和面、揉面这一步于在公厨衙门打杂的阿丙和汤圆来说自不算什么难事,面粉加水搅和成絮状而后揉捏成团放在一旁醒了起来。 待面醒的差不多之后,就要开始做面了。 眼看着温明棠将面团擀扁,而后一下一下拉扯开来,待下锅前又自中间撕了开来。 两人看的皆是一愣,忍不住诧异道:“温师傅,你这做的是什么面?”怎的同王师傅和孙师傅他们做的不一样呢? 王师傅和孙师傅他们做面多是擀出面皮之后用刀切的,哪像温师傅这般麻烦? “这是扯面。”温明棠说道,看着锅里浮起来的扯面,看着差不多了便用笊篱捞了上来。 阿丙和汤圆看到这里愣了一愣,连忙背过身去。 他们虽年纪不大,可怎的说在这公厨衙门也呆了两年了,知道规矩。 这些师傅做吃食时对“秘方”看的极重,是不准偷看的。先时便有不懂事的杂役因着在王师傅和孙师傅做饭时多嘴问了一句“要不要放油”惹得两位师傅大为恼火,而后生生将那杂役开出了公厨衙门。 “转过身做什么?”温明棠看到两人的动作时,却是不由笑了,将两人唤着回过身来,她道,“你们跟着我做饭,自是要学的,不然,怎的帮我?” 一席话说的两人顿时激动不已:温师傅这意思是愿意教他们?这可是一门手艺,真真学会了走到哪儿都饿不死的,可比只会打杂做些杂活的杂役好多了。 说话的功夫,温明棠已经将盐、酱、醋、花生、蒜末、葱末以及辣椒粉等香料一一加了上去,最后又浇上了一勺热油。 热油同扯面、各种香料撞上,大量的油泡顿时冒了出来,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油香、辣香、面香同各式香料的香味一下子激发了出来。 一旁的阿丙同汤圆看的当即咽了口唾沫,巴巴的望向面前这一碗做好的面,两人忍不住惊呼:“这也太香了!” 第十六章 油泼面(四) 温明棠笑了笑,用筷子将各色辅料拌匀,油香与料香浸染了面身,光看色已经叫人食指大动了,更别提那香味还直往鼻子里窜。 将拌匀的面推至两人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了手。 看着比他小上几岁还是个女孩子的汤圆,阿丙深吸了一口气,手缩了回来:“你……你先吃吧!” 汤圆看着不住咽口水的阿丙犹豫了一下,推了推面碗:“还是你先……” “一碗面有什么好争的?”温明棠三下五除二将扯好的面用笊篱捞入碗中,放入各式调料,最后浇好热油递给阿丙,“趁热吃吧!” 迫不及待学着温明棠的样子拌匀了面,早已忍不住的阿丙连忙将面往嘴里塞去。 甫一入口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好……好吃! 这也太好吃了!第一筷面好歹带了几分试探还能食的文雅些,待到第二筷,阿丙和汤圆早已忍不住,无师自通的嗦起面来。 这面爽滑劲道,混合着入口的酱汁,大口嗦起来更是爽快。 如此个吃法,真真豪爽,看的温明棠也莫名的觉得碗里的面条更香了。 一碗面下肚,虽说觉得还有些意犹未尽,可看看微露鱼肚白的天色,阿丙和汤圆也知道要开始做活了。 牢里犯人那里要做几十碗的面,晚了怕是来不及的。 学着温明棠的样子扯面撕面,虽说一开始做的不是很好,忙活到最后却也有几分像样了。 至于最重要的调料之物,温明棠也未瞒着两人,叮嘱两人记好每样调料要加的量,待到面碗上一一码好各式调料之后,温明棠将烧热的油用油壶装了起来,同阿丙和汤圆一道向大理寺衙门大牢走去。 他们到时,几个值夜的差役正一人手里拿了只饼,配着蛋和白粥在吃朝食,看那灌粥的竹筒同油纸包包的饼,这些似是才从坊市上买来的。 看到几人过来,差役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其中一个更是热情的指着放在一边的饼道:“吃朝食吗?早上坊市买的烧饼!” 阿丙摇了摇头,抿了抿嘴里还未散去的面味儿,忍不住对几个差役道:“差大哥,温师傅做的朝食好吃着呢!” “哦,是吗?”几个差役笑了笑,依然吃着手里的饼,口中却客气了一句,“做的什么朝食呢?” “面!”小丫头汤圆翻了翻眼皮,看几个差役的样子,也知他们没当回事,便帮着温明棠将面碗从木板车里拿出来,一一排在一旁的高脚台面上。 待排好了面,才问几个差役:“几位差大哥要吃吗?” 正吃朝食的差役瞥了眼那码了些调料,只隐隐约约看的出有辣椒粉同蒜末、葱末一流的面摇了摇头,道:“那倒不用了,我们买了朝食了!” 那一碗里头瞧着也只有面和调料了,连半点别的菜和肉都无,想想便知味道会是如何个味同嚼蜡了。 这反应一点也不意外!汤圆同阿丙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闪过一丝得色,大声道:“那便不为差大哥准备了啊!” “行!” 一个面有什么好吃的?几人也不以为意,一个“行”字随口应了下来。 下一刻,“刺啦刺啦”的油冒声伴随着热油、辣油、各种香料的味道瞬间激发了开来。 才应完一个“行”字的几个差役齐齐停下手里的动作,向那边的面望了过去,只觉方才还觉得不过尔尔的面因着这泼上去的油莫名的变得诱人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面啊?”有差役忍不住放下手里的饼,走到高脚台面旁好奇问了起来,“怎的同寻常见到的不大一样呢?” “这个唤作油泼面。”温明棠说着,叫油泼到了最后一碗面上,而后来不及对差役多解释,转身对阿丙和汤圆道,“送过去吧!叫他们拌匀了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即便大牢深深,每间牢房外头都挂着锁链阻止了外人的探视,可那一泼热油浇下去的香味却不是牢房能隔得了的。 莫名的香味涌入牢房,叫牢房里那些犯了事的犯人忍不住起身走至牢房边隔着牢笼向外望来。 吃惯了难吃的“猪食”一般的朝食,今日这朝食怎的那般香? 今日过来送朝食的年龄都小了些,远远瞧去似是几个孩子一般。 将面碗隔着牢笼递了进来时,还多了句叮嘱:“拌匀了吃!” 听着一句一句“拌匀了吃”的叮嘱声渐渐走远,一个差役忽地摸了摸肚子,道:“我好想尝尝这个叫油泼面的朝食啊!怎的那般香呢?” 尤其是闻了那香味之后,再嚼手里的干饼,总觉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我也想尝尝!”另外两个差役不约而同的附和道,看着高脚台面上已经被拿空的面碗忍不住懊恼,“早知……诶!方才就叫他们留个一两碗尝尝了!” 这话一出,最先开口的差役便道:“其实也无妨,最里间那位正闹绝食的小公子怕是不肯吃的,分完这一圈之后当会剩下,不如……” 几个差役惦记剩下的油泼面的工夫,温明棠一行人也带着最后剩下的两碗面走到最里间的牢房了。 蹲下身将两碗面从下头的食口递进去之后,温明棠起身,道:“拌匀了吃!” 话音刚落,还不待离开,一道暴躁的声音便自牢房里传了出来。 “不吃!拿走!”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时特有的音色,想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告诉林斐!小爷没杀人,开口便问小爷怎么杀的人,他娘的有他这么查案的吗?”少年的质问声中满是愤怒。 少年的质问声后,牢里另一道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少爷,可你已经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今儿早上这朝食你不吃吗?好香的!” 一句话听的温明棠有些意外:大理寺大牢里少爷坐牢还能带小厮的吗? 里头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传来,似是小厮在用筷子拌面吃,紧接着,嗦面声跟着响了起来。 回过神来的温明棠摇了摇头,再次蹲了下来,手伸向食口:吃不吃的她自不逼迫,可浪费就不成了!这带着小厮坐牢的少爷既然不吃,她便拿走好了。 只是手才伸入牢笼口,一只手便“啪”地一下打在了她的手上,而后迅速端走了那碗面。 紧接着,那道变声的少年声音自里头传来:“我这牢里住了两个人,自是要分两碗的,你拿走一碗作甚?” 第十七章 油泼面(五) 温明棠:“……” 看着空无一碗的食口,听着牢里传来的嗦面声,回过神来的温明棠笑了笑,起身道:“公子说的不错!两人是当分得两碗的。只是米粮收成不易,还请莫要浪费!” 说罢也不等里头传来答话声,便带着阿丙同汤圆走了。 他们一行人走的利落,头也未回,是以也未看到待他们走后,那小小的食口突然出现了一张脸,趴在地上的小厮确认了一番几人确实走了之后,才爬起来对身后穿着一身织缎锦衣的少年道:“少爷,人走了!” 正板着一张脸立在面碗前左顾右盼的的少年闻言连忙一把将面碗端了起来,而后夹起面条就往嘴里塞去,边吃边不住点头,道:“唔!这才像是人吃的!昨儿那些饭菜像个什么东西?那是给人吃的吗?跟猪糠似的。” 一旁看着自己那碗只剩一小半面的小厮苦着脸道:“昨儿,小的吃了那饭菜呢!” 这大理寺公厨衙门的饭菜做的确实欠缺的多了些,叫人难以下咽,真真不知道是怎么将荤菜同素菜都做成一个味道的。 “那你今儿继续吃!”少年吃的一张脸都快埋进面碗里了,饿了一天没吃东西,此时哪还记得那些用食的规矩? 狼吞虎咽的吃完自己那碗之后,他一把夺过小厮还剩一小半的面,对小厮道,“午食和暮食的饭菜给你吃,这朝食就让本少爷吃了!” 举着筷子夹了个空的小厮听的都快哭出来了:“少爷,这不大好吧!这碗双喜吃过了呢!” “吃过就吃过!”一碗面下肚,稍稍垫了垫肚子的少年抱着面碗慢悠悠的走到牢床前坐了下来,毫不在乎的说道,“少爷不嫌弃你!” 小厮双喜:“……”这是嫌弃的事吗?他还没吃几口好么?最要命的是先时的几口才将胃口吊出来,还没来得及尽兴,便被少爷抢去了! 那厢方才风卷残云的干完一碗面的少年此时倒是开始发表起评价来了,眼见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吃着一边道:“唔!瞧着这没肉、没菜也没蛋的面,味道竟也可以嘛!” 一边说着“可以”,一边忙不迭地塞了一筷入口,少年含着面评价道,“这面里好似还有拍碎的炸花生,我犹爱这个!酥脆、咸甜的味道同那酱汁混合在了一起,另外还掺了辣油的香味……” 小厮双喜听到这里,忍不住幽怨的看向自家少爷:少爷怎能这般过分?吃就吃呗,还要说出来! 不过,品着口中那残存的香味,双喜却觉得少爷的评价一点不虚:这面是真的好吃!诶!也不知这面叫什么?待出去之后也好叫厨子做来吃去! 那些厨子也真是的!有这么好吃的面,以往为什么不做来吃? 送了一趟面,待回到大理寺公厨大堂时,天已经大亮了。回来的路上甚至还看到已经有大理寺的官员来衙门上值了。 日头初升,整个衙门显得朝气腾腾。 只是这朝气……到大理寺公厨门前便消散了。 大理寺公厨里依旧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温明棠带着阿丙同汤圆回到台面后,对着空无一人的大理寺公厨大堂,三人坐了下来。 这样空空荡荡的大理寺公厨大堂,素日里阿丙和汤圆也见了不少回了,可今日见着这无人问津的公厨大堂,不知为什么,竟莫名的有些委屈和不甘。 两人对视了一眼,汤圆便立时道:“温师傅莫生气!回头我同我爹说去,我爹虽只是个车夫,可是每日都要载那些大人出行办案子的!就是单独载大理寺卿大人的次数也不少,我让我爹多提提,定要告诉大家温师傅的手艺是真的好!” 阿丙跟着点头道:“我回去同我二表叔说去!叫他也帮忙说道说道!” 两人相继出口的话惹得温明棠忍不住笑了,看着为她打抱不平的阿丙和汤圆,温明棠却摇了摇头道:“无妨!慢慢来就是了!” 她倒是真的不急!与其强硬卖着人情将人拖来,还叫人不甘不愿的,倒不如等着,总有人会来的。 毕竟吃这种东西同酒是一样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就是这个道理! 几人抓了把瓜子一边磕一边聊,待到辰时快过,巳时将到,朝食时间就要结束之时,三人站了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看着那蒙在布下,不曾做完的五团面团,阿丙忍不住道:“温师傅,可让我带三碗油泼面回去叫我家里人尝尝么?” 这面那般好吃,浪费着实可惜!还不若叫他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这好吃的油泼面呢! 这话一出,一旁的汤圆立时道:“那剩余的两碗叫我带回去,同我爹一人一碗!” 如此……多备的面团倒也不算浪费了!温明棠刚想答应,便见几个差役跑进了公厨,气喘吁吁的说道:“可算赶上了!温师傅,给我们一人来一碗那什么油泼面!” 几个差役说罢这话,便寻了个靠前的位子坐了下来,巴巴的朝温明棠这里望来。 因着早上的嘴硬,那油泼面的香味叫他们惦记到现在了! 原本以为那闹绝食的小少爷会同昨日一样不吃不喝的,哪知去收碗筷时,他们看到的可是两只干净的连碗里的酱汁都舔得一干二净的碗。 几人对视了一番,立时下定决心定要过来尝尝这油泼面! 毕竟那小少爷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能叫这小少爷将碗舔的这么干净,想来这油泼面定然是好吃的! 再加上今日这收的三十几只碗个个空的连半根面条都不剩……他们当时便想过来吃朝食来着,只是因着一大早要帮着送犯人,走了趟刑部,这才耽搁了! 待到好不容易送完犯人,眼看还来得及,未到撤下朝食的时间,几人便紧赶慢赶的过来了。 如此……原本还能带回去的油泼面这下是带不回去了! 汤圆同阿丙虽说有些失望,却是高兴更多些!能叫更多人尝到温师傅的手艺,对温师傅而言可是一件好事! 随着一道“刺啦”的油声,香气四散开来,在差役巴巴的眼神中,阿丙同汤圆麻利的将油泼面端到了几个差役的面前。 这几碗现做的比起提前做好提去大牢的味道自然更好!果不其然,面才入口,便收获了一众差役的好一番称赞。 “好……好吃!”因吃的太快,其中一个差役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却仍忍不住看向温明棠,问道,“温师傅,明儿的朝食是什么?还有这油泼面吗?” 温明棠闻言,笑吟吟道:“这要看今儿庄上送些什么食材来了!” 今日这油泼面虽然做了朝食,可寻常时候,还是做午食同暮食这等正食更多些的!若非昨儿差役特意来走了一趟,她今儿也不会拿油泼面来做朝食。 温明棠的意思几个差役听出来了,咂摸着嘴里的味道,颇有几分意犹未尽。老实说,这碗油泼面他们还能连着吃上好几顿都不腻,不过想到明儿又能自温明棠这里吃到新的朝食,忍不住多了几分期待。 这明日能早些到来便好了! 第十八章 豆浆油条(一) 叫温明棠惦记了一天的庄子上送来的菜蔬,轮到她时,新鲜的菜蔬早已被领光了,剩下的是两包干发的海货同一小坛腌好的菜头。 干发的海货一包里头是干的紫菜,另一包则是干的虾米。至于那一小坛腌好的菜头,听闻这还是王师傅和孙师傅特意打了“招呼”,给朝食师傅留下的。 温明棠领着两包海货同腌好的菜头回到公厨大堂。在大堂里等她的阿丙和汤圆待看到温明棠领的那一小坛腌好的菜头同两包海货时,忍不住再生郁气。 汤圆毫不客气的说道:“这王师傅同孙师傅是故意的吧!就他们那手艺……哪次午食同暮食不是剩下良多?用的着领那么多的菜蔬?这不是白白浪费是什么?” 阿丙也跟着在一旁应和道:“就是!王师傅同孙师傅两位一贯是混日子的,先时魏师傅在时就……” 话未说完,猛然察觉到自己失语的阿丙立时噤了声,连忙干咳一声,转了话题:“总之,他两位的手艺不如何,这小心思却是最多的,温师傅需得仔细些!” 眼下温师傅的朝食还不曾引来轰动,可阿丙觉得以温师傅的手艺,让大家都来公厨吃朝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叫那手艺不怎么样,心眼却犹多的王、孙两位师傅知晓了,指不定还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温明棠对此倒是并不意外。 宫里头随便换个地方当值,没有职务争夺之分还会引来口角呢!更遑论这公厨的主厨位子还空着,眼下虽然叫隔壁国子监的姜老叟暂代,可也不是长久之计,大理寺公厨迟早会有自己的主厨的。这新来一个厨子厨娘,便多个人争抢,自然是想办法把人排挤出去了再说。 说到这个…… 温明棠看向正同汤圆使眼色的阿丙,好奇问道:“阿丙,你方才说的魏师傅是指……” 一句话问的阿丙同汤圆两人脸色顿时一僵,对上温明棠望来的目光,眼看实在无法拒绝,阿丙才道:“就是先时的主厨,被林少卿发现是逃犯且亲手抓了的那个!” 原来那个魏师傅就是在逃多年的逃犯! “魏师傅的厨艺比起王师傅同孙师傅确实要好些,不过,”阿丙说道,“同温师傅你还是没法比的!” 自从吃了那碗油泼面,阿丙对温明棠的厨艺就开始深信不疑:毕竟能将无菜、无肉、无蛋的面做的那般好吃的,这厨艺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温明棠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掀开了那坛腌菜头,夹了一筷子腌菜头出来,尝了尝味道。 “这腌菜头做的咸鲜适中,不错!”尝了腌菜头的温明棠点了点头,夸赞道。 阿丙同汤圆见状,忙道:“庄子上的腌菜确实做的还成,用来配粥吃不错。” 只是,王师傅同孙师傅特意留坛腌菜给温师傅是做什么?是要温师傅同他们一样煮白粥做朝食吗? 倒不是嫌弃白粥,其实偶尔吃吃白粥还是不错的!只是前头王师傅同孙师傅三天两头白粥的,早让人吃的腻味了,到眼下,还未从那腻味中缓回来呢!如此……还吃白粥到底是有些遭不住! 正对王师傅同孙师傅的小动作抱怨着,做暮食的王师傅来大堂了,一进门便笑呵呵道:“魏师傅,纪采买叫你去领食材!” 暮食过后,是三食厨子领食材的时候。 领着温明棠进了公厨的库房,王师傅却并没有走,而是站在库房外同纪采买有一岔没一茬的寒暄了起来。 跟着温明棠走进库房的阿丙和汤圆见状,忍不住道:“这王师傅最是小心眼了,定是不知打哪里打听到温师傅朝食的油泼面做的好吃,心里不高兴了,想着给温师傅使绊子呢!” 温明棠看了眼同纪采买废话寒暄的王师傅笑了笑,看着库房地面上的食材,想了想,领了些黄豆同面粉走了出去。 看着温明棠拿在手里的黄豆,正认真同纪采买寒暄的王师傅倒是及时分神向她看了过来,而后“热情”的说道:“温师傅,明日朝食难不成想做豆浆?” 温明棠点头笑道:“再用面粉做些糖饼来配豆浆喝!” 王师傅闻言亦跟着笑着恭维:“倒是个不错的朝食,温师傅果然手巧的很!” 两人明明是笑着说的,可跟在温明棠身后的阿丙同汤圆听了却是莫名的觉得怪怪的,总觉得这谈笑的氛围有些微妙。 纪采买半阖着眼睛,适时的“耳聋”了,直到温明棠先一步开口,道:“如此,我便先回去了!做朝食需得早起,夜间自也要早些睡的。” 纪采买这才朝她点了点头,“耳聋”恢复了过来,道:“温师傅去吧!” 一番客套的寒暄,生生说出了“刀光剑影”的感觉。 待到温明棠领着阿丙同汤圆走后,纪采买才看了眼王师傅,道:“再如何想赶人,底线不得触碰!若是触了底线,在吃食里加了什么不该加的东西,吃出了问题,可别怪我翻脸!” 王师傅同孙师傅这两个的水平他心知肚明,为争公厨主厨的位子明争暗斗,挤兑新来的厨子厨娘的事没少做过。 纪采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都看在眼里。 没有闹的太过,便也随他们去了! 今日庄子菜蔬一事他便知晓这两人给温明棠留了个腌菜头同两包全然用不到朝食上的干发海货,是以特意敲打了一番。 王师傅听的心中一跳,连忙点头应是。 待到纪采买收了钥匙走后,才冷哼了一声,径自去见了孙师傅。 “她领了黄豆和面粉,说是明日准备做豆浆同糖饼。”王师傅说着看向孙师傅,冷笑道,“这新来的好似有些本事!” 那几个差役可对她的叫什么油泼面的赞不绝口,还约定了明日还要去吃朝食来着。没成想这看着年纪小的厨娘会的花样倒是不少,连豆浆什么的都会做。 看来,这宫里头御膳房出来的确实有几分本事! “纪采买让我们斗归斗,别闹大,吃出来问题他怕是头一个不饶了我们!”王师傅顿了顿,又道,“姓孙的,你看……该怎么办?” “无妨!”孙师傅闻言,却是笑了,意味深长的挑了下眉,道,“我明日要做几个加糖的甜菜,先将糖领了也不算违抗了规矩!” 这豆浆和糖饼哪一个都要糖,他提前领走了糖,倒要看看这次这个“巧妇”如何“再为无米之炊”! 第十九章 豆浆油条(二) 翌日,天色尚且昏暗。 温明棠同阿丙、汤圆三人便已到公厨开始备朝食了。 同昨日一样烫完食具,待到温明棠将洗净泡发好的黄豆放入石墨开始指导阿丙磨豆浆时,在一边布置食具的汤圆眼角的余光瞥到调料罐头时却是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温师傅,昨晚走时我还特意看了看糖罐头,里头分明还是大半满的,眼下却只剩个底了!”汤圆将糖罐头拿起来,递给温明棠看,记了起来,“我昨儿回去睡觉前特意看了一遍的。” 汤圆是个细心的丫头,做事很有条理。头一日跟温明棠时,就知晓回去睡觉前再检查一遍所需用料、食材什么的,做好记号。 这习惯让温明棠很是满意。 “明明是大半满的……”似是怕温明棠同阿丙不相信自己,汤圆急的快哭出来了,抱着糖罐头比划着,“昨儿我看时还到这里呢,怎么眼下只剩个底了呢?” 看着鼻子、眼睛都红了的汤圆,温明棠伸手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没事!莫哭!我信你!” 一旁的阿丙也摸出自己身边的帕子递给汤圆,道:“我也信你。温师傅昨日说了要做豆浆和糖饼,这两日都要用到糖,想也知晓是那王师傅听了故意使坏恶心人呢!” 要不然,就算那两人自己也要用糖,何至于不早说?偏要等汤圆检查完了糖罐再说? “纪采买是不住衙门里的,一般都要等到午时过后才过来呢!”汤圆扁了扁嘴,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库房只有他那里有一把钥匙。待纪采买过来,午食都结束了,哪还拿得到糖?” 一席话说的阿丙气的实在气不过,道:“不行!这也太气人了,我要回去告诉二表叔去……” “无妨!”温明棠闻言却是笑了笑,伸手止住了就要跑去告状的阿丙。 她低头看向磨出来的豆浆,忽地一哂,道:“其实豆浆不止甜的好吃,咸的亦是好吃的!” 哭的鼻子都红了的汤圆一怔,本能的张了张嘴,喃喃:“豆浆还能做咸的吗?” 她也是吃过外头买的那些豆浆的,都是加糖,入口是甜的。这咸的豆浆……呃,老实说,还不曾听闻。 温明棠笑道:“当然了,且味道还相当不错呢!” 竟……竟能如此吗?哭红鼻子的汤圆眼泪这才收了下去,她刚想笑,只是笑容才绽开便又再次垮了:“可是那糖饼……” “那就不做糖饼,”温明棠看着领来的面粉,说道,“吃油条。” 油条?那是何物?阿丙同汤圆两人皆是一头雾水。 不过很快,他二人便知晓油条是何物了。 细长的面剂子被放入滚烫的油锅中,无数小气泡裹挟着面剂子在油锅里翻滚,待到慢慢浮上来时,表皮也微微发黄,随着温明棠手中的木筷不断拨弄着将它翻面,面剂子也由原先细长的一条蓬松了起来,而后渐渐变大,表皮也由微黄转为焦黄的色泽。 “油条这一物,做面剂子倒是不算难,难的是要注意油炸的火候,要不住地翻滚它。”温明棠说着将手里的筷子交到汤圆手中,道,“你来!” 汤圆做事细心且有条理,这等事最适合叫她来做了。 油锅中长长的油条一字排开,随着“刺啦刺啦”的油声,炸好的油条被汤圆从一侧捞起来,温明棠便自另一侧将一根细长的面剂子放入了油锅之中。 一个捞一个放,待到一根一根油条依次被捞起,那厢阿丙的豆浆也在温明棠的教导下煮好了。 舀起一勺,看着醇香、色泽如玉的浆液,阿丙深吸了一口气,兴奋道:“温师傅,你瞧瞧是不是这样的?” 温明棠过来看了一眼,点头夸了一句:“煮的不错!”说罢拿了碗,随手舀了一勺入碗里,而后,从只剩个底的糖罐中舀了些糖出来倒入碗中搅了搅,做了一碗简单的甜豆浆递给阿丙,道,“你尝尝!” 阿丙拿起勺子,看着面前冒着醇厚豆香的豆浆,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入口的豆浆竟全然没有素日里尝到的豆浆的那些豆腥气,浓醇丝滑的豆香带着轻微的甘甜席卷了整个口鼻。 阿丙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这也太好喝了吧! 看着阿丙的反应,温明棠很是满意:豆浆的做法比起油条更简单些,可关键在于细处,尤其豆腥气要处理干净。 避免豆腥气最重要的是煮的时候要加冷水以及注意煮豆浆的火候,需要慢慢煮开一次,煮出气泡来,而后关火,待得气泡散去再慢煮两三次方可。 说到底不过麻烦些,做起来还真真不难! 眼看阿丙尝起了豆浆,汤圆抓起一根不怎么烫手的油条咬了下去,而后,眼睛一下子直了! 这油条外表酥脆,内里蓬松,入口带着一股略带湿意的韧劲撕扯开来。酥脆与柔软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混在一起,滋味着实特别,却又叫人欲罢不能。 汤圆一口一口咬下去,很快,手头那根油条便吃的只剩个底了。 这油条看起来就似个油炸的捻头一般,可尝起来这滋味却着实丰富的很。 好吃!汤圆将手头那根油条吃罢,舔了舔手指,正要去拿第二根时却听温明棠道:“且留些肚子,这油条还有别的吃法。” 说罢,温明棠便拿起一根油条将它揪成小段丢入碗中而后又放入一小撮干发的紫菜同虾米,最后丢入的是那切成丁的腌菜头,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温明棠舀起一勺豆浆浇了上去。 揪成小段的油条同紫菜、虾米等物上浮至暖玉色泽的浆面之上,温明棠淋上了一圈酱、醋与辣油。 暖玉般的豆浆混合着一碗满满当当的“小料”推到了汤圆同阿丙面前。 温明棠含笑看向两人:“咸豆浆尝过没?” 咸的……豆浆么?阿丙和汤圆看着面前一碗满满当当的豆浆,忍不住愣了愣:眼前这一碗所谓的豆浆着实有些出乎他们的认知了。 阿丙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自己才喝光的甜豆浆,倒是头一次知道豆浆还能这么做的。 这豆浆…… 咸香的味道混合着醇厚丝滑的豆香涌入鼻间,勾的人食指大动。 又一碗咸豆浆放在两人面前,免得两人如昨日那般推却,温明棠笑道:“尝尝这咸豆浆好吃不好吃?” 第二十章 豆浆油条(三) 汤圆是吃过那炸后捞出沥干的油条的,自是清楚油条原本的口感。看着面前这一碗“小料”满满的咸豆浆,汤圆的勺子顿了顿,终究第一勺舀向了豆浆里泡软的油条。 没了先时干吃时外脆内软的口感,可内里却因蓬松吸饱了大量的豆浆,一口咬上去,咸鲜的豆浆汁液涌了出来,口感比起先时别有一番妙不可言的滋味。 一口下去立时吊起了人的兴致,咸味的豆浆并没有想象中的古怪和猎奇,咸鲜的味道混合着醇厚的豆香层层递进,夹杂着浆液中的各式小料,叫人越吃便越是上瘾。 待到回过神来,一碗豆浆便已见了底。 低头看着自己舀的精光的豆浆,汤圆下意识的瞥了眼一旁的阿丙,他碗里的豆浆也已半点不剩了。 咂摸了一下嘴,品了品,阿丙感慨道:“甜的我亦喜欢吃,咸的亦是,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这甜的咸的都好吃,叫他看来还当真难以分出个高下出来。 阿丙的烦恼牢里的犯人却是不消考虑了,这见了底的糖罐子顶多再能支撑两三碗的甜豆浆,自是不会送过去了。 温明棠送去大牢里的是她做好的咸豆浆。 推着送饭的食车至大牢时,那几个差役立时走了出来,笑着问道:“温师傅,今儿朝食吃什么?” 温明棠道:“豆浆油条!” 一碗咸豆浆配一根油条的搭配让几个差役看直了眼,没有了昨日的客气,立时道:“给我们也一人来上一份!” 早有准备的温明棠今日自带上了差役的份,将咸豆浆同油条分给他们之后,便同阿丙和汤圆去牢里送饭了。 一间一间的送过去,偶尔还能收获尚算礼貌的犯人的一句道谢和夸赞:“新来的师傅,你的朝食做的很是好吃呢!” 昨日那油泼面可是他们自关进这大牢之后吃到的最好吃的吃食了。 原本,昨日朝食吃完油泼面,还好生期待了一番午食同暮食的,哪知那两餐却是同以前没什么两样,跟猪糠似的。 于最后一间牢房里的小少爷而言,这等感觉更甚。 昨日早上那一碗半的油泼面吊起了他的胃口,竟让他也“难得”的期待了一番午食同暮食,结果……诶,那种感觉真真如同才上了人间转头又入了阿鼻地狱一般没什么两样。 “等小爷我出去了,做的头一件事定是把这大理寺公厨做午食同暮食的那两个厨子弄走!”少年恨恨道,“给狗的尾巴上绑把勺子叫它摇尾巴炒菜,没准备都比这两个厨子炒的菜要好些!” 昨日就这般好不容易饱了一顿,又饿了两顿。待捱到今日朝食的时候,少年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进来关了两天,此时自然顾不得往日那些个身份礼仪什么的了。少年自闻到传来的朝食香味,就蹲在食口边等着送过来的朝食了。 “少……少爷!”不远处,小厮苦着脸看着蹲在食口的自家少爷,摸了摸肚子,有些委屈。 少爷说了,昨日还叫他吃了半碗面,今日是一点都不要想了。送进来的两份朝食都是少爷一个人的!至于他,午食和暮食随他吃去。 午食和暮食啊……想到那夹生的米饭、腥气十足的红烧鱼块,上头还有未刮干净的鱼鳞以及软烂、咸得发苦的青菜,双喜的脸都绿了。 少爷说的不错,狗摇尾巴炒菜没准都能比这两人炒的好吃! 守在食口总算等到了送进来的东西,看着原本期待的油泼面变成一碗小料满满、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汤水以及一根长长的棍子似的油炸捻头时,少年看的眉头都皱起来了:“捻头这物油腻的很,做这物作甚?” 外头传来的,还是昨日那厨娘的声音。 “今日朝食,咸豆浆配油条,请莫浪费!”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什么油条不油条的……听这名字就油腻的很,少年皱了皱眉,将配的两根油条扔给了一旁的小厮双喜,道:“喏!赏你吃吧!” 小厮双喜欲哭无泪:“小的也不怎么喜欢这油炸的捻头……” “让你吃便吃!”少年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要浪费!” 小厮双喜:“……” 行吧!看着那厢抓起勺子舀了一勺咸豆浆,眼睛都亮了的少爷,双喜咽了咽口水,无奈的抓起一根油条,闭着眼、心一横一口咬了下去,而后…… 双喜眼睛顿时一亮,这油条……比起寻常的捻头来竟也不油腻,非但如此,反而别有一番特别的风味! 总之,只这一口,他便喜欢上了油条这物,待要开口咬上第二口时,手中的油条却被少年一把抢了去。 “瞧你的样子,这油条应当也不错啊!我来尝尝,唔!” 少年这一口之后,双喜再也没尝到第二口。 干吃油条同泡入咸豆浆中的油条真真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却是一样的叫人欲罢不能。 一个人痛快的干完了两份朝食,少年惬意的仰面躺在牢床上,揉着肚子发出感慨:“豆浆煮的好,没半点腥气!看来有点本事,比我家厨子厉害些!原先以为豆浆只能吃甜的,没成想咸的也这般好吃!还有,那些干发的海货可以叫家里的厨子学起来,往后就放豆浆里。最绝的是这油条!我往后还是决计不吃捻头这等东西的,不过油条除外!诶,双喜,这新来的厨娘有些本事,不若等出去之后将她弄去我家里……” 这一番吃饱喝足的饭后感慨还未发表完便听外头一道清冽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郡王不若先想想如何认罪,再惦记弄走厨娘的事好了!” “林斐!”少年一听这声音,立时“腾”地一下从牢床上坐了起来,怒目瞪向从牢门口走进来的绯衣官员,开口便骂道,“认你娘个头的罪,有你这么审案子的吗?” 上来便让他认罪,堂堂大理寺少卿就是这么个审案子法? “少爷我杀人何须用我自己的手,让双喜去干就行了!”少年瞪着林斐,口中却道,“是吧,双喜?” 战战兢兢的双喜看向那厢朝自己望来的林斐,吓的一个哆嗦,苦着脸不敢说话:少爷这话叫他怎么应?难道在这位大理寺少卿面前应下要去杀人? 会没命的! 第二十一章 豆浆油条(四) 对少年的叫嚣,林斐视若未见,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道:“平西郡王原本还特意将关系说到我祖父那里,道小郡王挑嘴,怕小郡王绝食,撑不住。如今看小郡王油光满面的模样,我回去便同祖父说一声,告诉他这大理寺的伙食甚合小郡王胃口,好叫平西郡王安心。” 一句话听的少年气的七窍生烟,当即忍不住怒道:“合个屁的胃口!你这大理寺的午食同暮食那是人吃的吗?也就朝食像点样,小爷我一日总共吃点朝食,哪里油光满面了?” 一旁的双喜看向少年,连忙朝他做了个擦嘴的动作。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少年擦了一把嘴,待看到袖子上的油污时才记起来:朝食那油条虽说好吃,可也是个捻头,自己眼下这模样岂不是满脸油光? 一想到这里,才说罢“也就朝食像点样”的少年立时怒道:“你是不是同那厨娘串通好的?她前脚送完什么豆浆油条,你后脚就叫过来了?” 林斐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这反应看在少年的眼里却是默认了,气急之下,更是忍不住怒道:“我便知道是这样!先时被你押进来时,我便见到了!你这大理寺从上到下,但凡是个雌的,没一个不是上了年岁的婆子!偏那个送朝食的厨娘,听那声音便是个娇滴滴的美娇娘,定是你的人……”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出声打断了。 “小郡王,胡乱揣测他人,毁人声誉,便是你平西郡王府的家教?” 声音中的冷意让少年蓦地一个哆嗦,只是待到回过神来,立时强忍着打颤的腿肚子,犟着脖子道:“要说毁人声誉,那也是我同那厨娘的事,同你和干?” “女子的声誉重要,男子的声誉便不重要了?”林斐淡淡的瞟了他一眼,道,“我今日过来不过是要告诉你一声,不管你是绝食还是不绝食,案子没定前,都莫要想着出去!” 说罢,转身出了牢门。 一旁的差役连忙在少年的咒骂声中为大牢落了锁,而后小心翼翼的看向林斐。 林少卿今日一大早突然来访,可叫他们吓了一大跳。 不过事情既然问完了,林少卿应当要走了吧!他们也好继续回去吃没吃完的油条。 毕竟林少卿是出了名的话少事也少,说完事便走人,头也不回的那种。 等了片刻,两个差役不解的看向还立在面前的绯衣官袍,抬起头来,却见话少事也少的林少卿此刻正站在原地望着他二人。 这一看,直将两人吓了一跳:哪个受得了“神仙面、修罗心”这般的注视的? 看着吓的一个哆嗦的两人,林斐的目光落在他二人的脸上,顿了顿,道:“你二人脸上怎的也同里面那个一个样?” 一门之隔的大牢内咒骂被中断了一刻,紧接着,一道更为怒不可遏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叫里面那个?小爷我没有名字?林斐你跟我说清楚!” 林斐没有理会里面的气急败坏,只是看着面前两个差役,显然是在等他二人的回答。 两个差役对视了一眼,忙恭声道:“大人,大抵是我们都食了早上那朝食豆浆油条的缘故。” 豆浆他知道,林斐问两个差役:“油条是何物?” 两个差役比划了一番:“如此长长的一根,外头脆的,里头松软,却又不是寻常的松软,带了些湿意,一口咬下去,那个感觉哟……” 一番描述之后,林斐朝他们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而后便大步离开了牢房。 …… 送完朝食回来,温明棠同阿丙和汤圆三人回到饭堂,大堂照旧空空荡荡,无人问津。 坐在台面后,汤圆掏了把自家做的南瓜子出来同大家一边磕一边闲聊。 待一把瓜子磕完,阿丙看了看天,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快到辰时了,这豆浆油条不若让我同汤圆带回……” 最后一个“去”字还未落下,一个拎着食盒的大理寺官差便出现在了饭堂内。 他似是一路跑过来的,因跑的太急,进门时还绊倒了一只几子。 “今儿朝食那个叫豆浆油条的,来两份!”官差说着,一边拭汗一边快步走了过来。 待看到台面上摆的东西时,官差也是一愣,盯着油条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还真真没见过,原本还以为是个噱头呢!” 温明棠从台面后站了起来,问官差:“豆浆要咸的还是甜的?” 那糖罐子虽说只剩了个底,没法送去牢房,可此时也只四五份豆浆了,自是甜的咸的都做得。 这话一出,那官差便是一愣:“豆浆还有咸的?” 温明棠点头,指着台面上摆开的小料,道:“里头加撕开的油条、干发的紫菜、虾米以及切碎的菜丁,最后再淋上酱、醋和辣油便是了。” 短短一句话仿佛直接将那咸豆浆的样子摆在面前了。差役愣了一愣,本能的咽了口口水,问道:“好吃吗?” 回以他的是阿丙同汤圆两人齐刷刷的点头! 当然好吃,可好吃了! 如此…… 官差想了想,道:“那就来两份咸的,两份甜的,再各配油条。” 正点头点的欢快的阿丙同汤圆点头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待到回过神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看着那台面上的四碗豆浆,几根油条,忍不住叹气:今儿想打包带回家的想法又泡汤了呢! 温明棠朝阿丙同汤圆笑了笑,道:“无妨,下次总有机会的,眼下先收拾一番,好将台面让出来!” 待得收拾完了台面,同阿丙和汤圆从饭堂里出来,正碰上了过来做午食的孙师傅。 看着温明棠几人,孙师傅似笑非笑的挡在了几人面前,说道:“午食来饭堂吃饭的要比朝食多些,今儿午食我要做几个甜口的菜,昨儿便提前拿了些糖,忘了说了,没给温师傅添乱吧!” 温明棠看着面前的孙师傅,笑容淡淡,道:“没有,还好!” 没有,还好?待得温明棠一行人走后,孙师傅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冷笑:“倒是嘴硬的很!没有糖的豆浆能吃?” 此时王军山当已经去牢房探情况了吧!他倒要看看今儿的朝食是如何个“没有,还好”法。 第二十二章 豆浆油条(五) 被“寄予厚望”的王师傅此时已然提着一只酒壶进了大牢。 对着里头正在做事的几个差役,王师傅笑着打了声招呼:“几位差哥,在忙啊?” 正在检查牢房犯人状况的差役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道:“是啊,怎么了?” 王师傅将新买的酒放在差役的台面上,笑着说道:“听闻早上的糖罐子叫孙定人那人借走了,结果叫那新来的厨娘小丫头没了糖用,早上还做了豆浆,这没糖诶……” 话未说完,便被差役打断了:“难怪温师傅没给甜豆浆给了咸的呢!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另一个差役啧了啧嘴,遗憾道:“那豆浆煮的那般好,醇厚丝滑,没有一点豆腥气,我方才吃时便在想甜的定然也好吃,原来竟是叫那姓孙的使了绊子!” 正竖耳听着的王师傅脸色微僵,怔了一怔,忍不住问差役:“那温师傅早上的豆浆给了咸的?” 这咸的豆浆怎么吃? “是啊!”差役点了点头,瞟了眼王师傅,道,“人家温师傅的厨艺是真真好,王师傅,你同孙师傅二人需多精进一二啊!” 这“精进一二”其实说的都谦虚了,原本三餐都是一样的难吃,倒也忍了。眼下,有了温师傅的厨艺做对比,这孙、王两位师父做的简直同猪糠似的,真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不等还在怔忪的王师傅有所反应,差役便挥手赶人了:“走吧走吧!我等还要做事呢!” 王师傅干笑了两声,打了个哈哈出了大牢。 待出了大牢,立时拧起了眉:“这咸的豆浆怎么吃?放点盐巴吗?” 那能好吃?要不,去外头买些豆浆来试试? 这想法一出,王师傅便觉得可以试一试。不过在出去之前,还是先抬脚去了大理寺公厨,进去对孙师傅说了一声:“孙定人,你那算盘落空了!那新来的丫头不知打哪儿寻来个方子,没有糖,拿盐巴做了咸的豆浆,叫那群差役赞不绝口!“ 正在煮菜的孙师傅听的脸色顿时一僵:“什么?” “她做了咸的豆浆。”王师傅说道,而后忍不住问孙师傅,“你吃过吗?” “我怎的吃过那玩意儿?”孙师傅做菜的手一抖,加了一大勺糖进菜里,看向王师傅,想了想,道,“你不若去街上买碗豆浆来,放点盐巴试一试。” 王师傅点头道:“我也本有这个意思,你在这里等着。” 孙师傅“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眼正在煮的菜,拿勺子的手怔了下,问王师傅:“我方才放过糖了么?” 说话的工夫,放没放糖忘了。 王师傅目光闪了闪,道:“没有吧!” 孙师傅“哦”了一声,又加了勺糖进去。 王师傅见状,转身向公厨门口走去,待到一脚踏出公厨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而后快步离开了公厨。 午时的钟声敲响,到吃午食的时候了。 大理寺官员同差役们拖着疲惫的脚步进了大理寺公厨。 台面上的菜还是老样子,蔫儿吧唧的,这王师傅同孙师傅两位的厨艺水平真是一如既往的发挥稳定啊! 没有半点期待的要了今日份的午食回到桌边坐了下来,一个实在饿狠了的差役拿了桌上筷子筒里的筷子立时夹了一筷子菜进去,而后便发出了一身惊呼。 这每日来公厨吃午食如同上法场一般叫人生怯,提不起半点兴致。吞入口中的每口午食都味同嚼蜡,以至于吃饭时人人皆是无精打采的。 此时骤然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才放下碗筷准备动筷的官员同差役们便不约而同的朝发出惊呼声的那人望了过去。 却见一个差役一口将口中的饭菜吐了出来,一边不住的寻水喝,一边嚷道:“什么东西?这能吃?甜的腻死人了啊!” 这往日的猪糠都吃得,怎的竟还一口吐了出来?难道发挥一向稳定的孙师傅今儿还能发挥失常不成? 在差役发出惊呼的瞬间,孙师傅脸色便是一白,本能的用手里的筷子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而后立时一口吐了出来,脸色青灰一片,难看至极。 天杀的王军山!便知道这老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一面说好了一致对外的针对那新来的厨娘,一面暗地里不忘给他使绊子! 不过此时不等他咒骂王军山,纷纷拿筷子沾菜尝了尝的大理寺官员同差役们纷纷面露苦色,吐了口中的菜,起身离开了公厨。 有几个走时还不忘冷笑一声,对他道:“回头得同老纪说说多招个厨子了,你们两位做的菜真真是难以下咽!” 众人都不曾来吃过朝食,是以此时还不知道公厨已经来了位新厨娘了。 公厨的菜实在不能吃,便只好饿着肚子回了办公的大堂,差人去外头小食肆里买些吃的回来。 对那些还不曾过去公厨吃饭的,也可以直接同他们说不要去了,毕竟今日公厨这菜做的实在是难以下咽。 才扔了手里的笔,正要起身去大理寺公厨吃饭的刘元还不待起身便被白诸同魏服两人叫住了:“刘元,今日公厨那发挥一向稳定的孙师傅今儿发挥不稳定了!” 不稳定了?刘元愣了一愣,随即双目一亮,道:“发挥超常了?” 白诸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道:“你想什么呢?就孙师傅那本事……能超常?是失常了!” 就那猪糠一般的手艺还能失常到哪里去?这吃不死人的手艺都已经直接踩在地上了啊! 白诸道:“这饭闭着眼睛也不能吃了,甜的人都吐了!有些不能嗜甜的一下食糖过量,怕是当场便要去请大夫了!” 刘元:“……” 原本还以为这孙师傅的手艺直接踩在地上便没有下降的空间了,却原来是他想错了,有人的手艺居然还能在地上挖个洞,进地窖里的。 如此,自然就要出去吃了。 白诸用胳膊肘捅了下刘元,示意了一下最里间的屋子,道:“上回林少卿请咱们吃了午食,今儿该请回去了!” 虽说上回那赵记食肆的午食吃的……呃,似乎除了林少卿之外,所有人都吃的无比痛苦。 可上峰既然请了,自然要回请回去了。 “你去叫一下林少卿,问他要不要同我们一道出去吃……” 话未说完,便听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不必了,大人午食已经有了。” 众人向出声之人望去,却见说话的正是才从里间屋子里出来的差役赵由,他擦了一下油光满面的嘴,打了个饱嗝,道:“大人有午食吃了,你们自去吃吧!” 第二十三章 葱油拌面 大人有午食吃倒是不奇怪,毕竟侯夫人爱子心切,过来送趟午食什么的也不奇怪。 他们奇怪的是这赵由怎么满嘴油光的?这是吃了什么了? 刘元等人看的愣住了,待到回过神来,忍不住好奇道:“赵由,你吃了什么?” “豆浆同油条啊!”赵由打了个饱嗝,不等几人开口,便道:“我出去办事了,先走一步啊!” 看他转眼的工夫便跑的不见人影,刘元等人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奇道:“这豆浆我等都知道,油条又是何物?” 只可惜赵由早跑远了,没人能解释这个问题。 待到出去吃午食的刘元等人走后,里间的屋子门开了,林斐走了出来,叫住了经过的一个差役,道:“本官有事要你去做!” …… 倒是去外头买了豆浆回来的王师傅特意绕过了公厨,待到一脚踏进自己的院子时,斜刺里一棍子冷不防的打了上来。 “好你个王军山,竟敢作弄我!” 王师傅吓了一跳,连忙抱着豆浆慌忙躲避,那棍子却对着头便一阵乱打。 慌忙躲避之中,滚烫的豆浆翻了出来,溅了两人一身,两人顿时痛的忍不住大声哀嚎了起来。 只是这哀嚎声才响起,便被一道外头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还好意思叫?” 纪采买冷着脸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碗公厨的饭菜对着孙师傅便砸了过去。 原本待要躲避的孙师傅看到纪采买的冷脸时,只能硬生生的受了那劈头盖脸的一碗饭菜。 看着被饭菜砸了一身、莫名滑稽的孙师傅,纪采买冷笑:“素日里那些个腌臜心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忙于采买之事,事务繁多,哪来那么多的工夫管这些? 所以,素日里都是随他们去了的!只要不闹大,他都不管。 毕竟哪个地方都有勾心斗角,公厨这巴掌大的地方也免不了。连应付公厨几个厨子间勾心斗角的本事都没有,那还当什么厨子? 成日里都要他来主持公道很累的。 可今日这一遭简直是…… 纪采买脸色难看至极,叫住了一旁动了动脚想要溜走的王师傅道:“王军山,你溜什么溜?明知温师傅昨日拿了黄豆,要做豆浆,却特地鼓动孙定人将糖拿了个精光的不是你?” 王师傅动了动唇,本能的开口狡辩道:“我只是无意同孙定人说漏了嘴,说温师傅要做豆浆……” “还狡辩?”纪采买忍不住上前给了他一脚,“怎么?是要林少卿亲自来审你不成?” 原本还欲争辩两句的王师傅同孙师傅听到“林少卿”三个字时脸色顿时变了:怎会……怎会惊动林少卿? “就你们那点腌臜心思,只消一眼,林少卿就看穿了。”纪采买骂道,“惊动了林少卿,你们还想不想干了?” 王师傅和孙师傅脸色青灰一片:上回那个周厨娘的事他们还记忆犹新…… “做的午食同暮食跟个什么似的……”纪采买骂了一句,而后指着两人的鼻子骂道,“从今往后,庄子上送来的东西,人家温师傅先挑,你二人挑人家剩下的!” 王师傅和孙师傅脸色微变,可不等他二人说话,纪采买已经转身背着手踱步走了。 …… 被敲打了一通的王师傅和孙师傅一个下午都老老实实的,待到温明棠被唤过去挑菜,看到箩筐里一片绿油油的菜蔬同满箩筐的鸡蛋时,忍不住愣了一愣。 纪采买在一旁笑了笑,道:“昨日叫他们先挑了,听闻两人抢的比谁都快,就留了些用不着的干发海货于你。今儿你先挑吧!” 如此么?温明棠有些诧异的瞥了眼纪采买:“可是两位师傅那里出了什么岔子了?” 说纪采买这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精会特意来照看她,温明棠是不大相信的。多半是那两位出问题了。 纪采买闻言,倒是也不避讳,开口直道:“昨日那糖的事情叫林少卿知晓了,特意寻人来同我说了一声。那两人如此做法实在是腌臜的很!往后这庄子上送来的菜蔬都由你先挑!” 温明棠听明白了:原来不是为了照看她,是林少卿的面子足够大罢了! 摇了摇头,他低头对着箩筐里的菜蔬看了起来。 正看着,纪采买“哦”了一声,道:“对了!庄子上的人刚刚过来说了一声,道明儿要出去一趟,你照两日份的量挑就是了。” 温明棠看菜蔬的手顿了一顿,低头看向这箩筐里虽算了两日份却并没有加量的菜蔬迟疑了一刻,当着纪采买的面拿走了两样东西。 一大把鲜嫩的青葱同几个南瓜。 咦?只要这些东西?纪采买挑了下眉,忍不住看向温明棠多问了一句:“只要这些,温师傅?” 温明棠点了点头,抬头看向纪采买,笑道:“既是两日的份量,那便多留些给午食同暮食用吧!” 原本一日的量生生要用作两日,她若是老老实实不客气的当真挑了两日的份量,纪采买怕是面上不会说什么,可背地里当埋怨她不懂规矩了。 眼看她只挑了些南瓜,剩下一大把鲜嫩的青葱也只是做菜佐料所用,没什么用处,纪采买点了点头,对她的识趣显然很是满意。 待得温明棠领了青葱同南瓜回到公厨时,早已等在那里的阿丙同汤圆迎了上来,好奇的看着她领的东西,问道:“温师傅,明儿朝食做什么?南瓜洒葱吗?” “不是。”温明棠摇了摇头,道,“葱是葱,南瓜是南瓜,两样东西。这是两日的份!” 哈?两天就这点东西? 两人愣住了。 温明棠伸手拨了拨鲜嫩的青葱,道:“明儿先吃葱,绿叶子的菜蔬放不久,后日再做南瓜。” 做南瓜虽然不知道温明棠要做什么,但到是能想象,可这葱能怎么吃? “饼上洒葱还是面上洒葱?”阿丙诧异的问道。 温明棠摇头,道:“都不是,做个葱油拌面!” 第二十四章 葱油拌面(二) 葱油拌面?那是何物?阿丙和汤圆皆是一头雾水。 温明棠只笑了笑,对他们道明早就知道了。 翌日一大早,报晓鼓声才响,温明棠同阿丙和汤圆三人就已经将昨日领的面粉同青葱拿出来检查了。 那孙师傅和王师傅实在腌臜,三人着实怕他背地里又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温明棠将洗净的青葱放在台面上,留了一小把做点缀用之后,将剩余的青葱去根后切成了葱段,而后开始准备熬制葱油。 阿丙和汤圆都搬着小几子在一旁好奇的看着,实在是想不到这葱熬成油会是什么样个味道。 直到那葱段倒入烧热的油中,一股浓郁的葱油香味四散开来。 这味道……阿丙和汤圆嗅着味道看锅里的葱油看的眼睛都直了,这日常佐料所用的葱熬成油怎的会有如此霸道彻底的香味? 温明棠用长长的筷子不住翻滚着锅中的葱段,直到葱段逐渐由青转为淡淡的焦褐色,才捞了出来。 熬个葱油的工夫,正在前头清扫的杂役闻到香味已经忍不住跑了过来,问到:“做的什么?竟这般香?” 此前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等香味的,这到底是什么呀? 阿丙同汤圆齐刷刷的盯着锅里的葱油道:“葱油啊!” “葱油是何物?”杂役问到。 阿丙同汤圆摇了摇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那锅烧热的葱油,看着温明棠倒入酱汁、盐、糖、醋等一边搅拌一边熬,直至最后收汁,一锅葱油酱汁就熬成了。 将葱油酱汁舀出来放到一边放凉。 温明棠将点缀的葱备好,又将方才捞出来的焦褐色葱段放至一旁,便开始准备面条。 熬个葱油也不费什么工夫,因那葱油委实太香了,阿丙和汤圆只顾着盯着那香气扑鼻的葱油不住的吞咽口水了,待反应过来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忙上前问温明棠:“温师傅做面?可是上回那等扯开来的面?” 温明棠摇头,道:“这个用扯面不大适合,用普通的细面就成了。” 所谓的普通细面便是指擀出的面皮直接用刀切成的细面。 今日的葱油拌面不管是比起前日的油泼面还是昨日的豆浆油条都简单了太多了。 看温明棠这般快就做完了葱油拌面,阿丙同汤圆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问道:“这就……这就好了?”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道:“好了。” 至于好吃不好吃,吃了便知道了。 温明棠抓了一把面条入锅,锅中原本滚烫沸腾开来的水立时平息了下来,不多时,小泡再起,又沸腾了起来,温明棠手执筷子时不时的捞一捞锅中的面条,待到七八成熟之后捞起盛入碗中,浇上一勺葱油酱汁,夹上一筷子焦褐色葱段置于正中,最后撒上葱花,推到了阿丙同汤圆面前。 阿丙同汤圆看着眼前这碗面,明明用料再是普通不过了,也就面粉同葱,做的也简单,就是简单的面。可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食材,偏偏温师傅做的看起来如此的勾人。 酱汁从顶部向下渗去,葱花同葱段一面青色一面焦褐,看起来莫名的好看。 这简单的一碗面竟也“色香”齐全了。 至于味……尝过之前的油泼面同豆浆油条之后,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好吃的。 又一碗面推到了两人面前。 阿丙同汤圆拿起筷子,正要下口,便听温明棠道:“拌匀了吃!” 哦,哦!两人立时搅了搅,待酱汁裹挟满了整碗面条,便迫不及待的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两人的眼睛一下子直了。裹挟着酱汁的面条带着浓郁的葱香、面香,入口爽滑分明,点缀的葱末清新混合着炸过的焦褐色葱段,两相混合之下味道浓淡得当,丝毫不腻味,反而香气十足。 这也太好吃了。 阿丙含糊不清的吞着面条道:“我从未吃过比这更好吃的朝食了!哦不,油泼面同豆浆油条也好吃,不过这葱油拌面实在是太香了!” 汤圆吞咽着面条“呜呜”不住点头附和:是啊!也不知这就一点葱同面是怎么可以变的这么好吃的。 在公厨外提着扫帚扫地的杂役早已忍不住了!方才葱油香起时,两人就已经站在那里被熏得眼睛都发直了,此时看阿丙同汤圆这反应哪还忍得住,连忙将扫帚放到一边,道:“给我们也来一份这什么葱油拌面!” 公厨来了新的朝食师傅的事他们早听闻了,不过先时却并没有想来尝一尝的想法。 毕竟朝食花样就那几样,再加上有孙、王两位师傅从中作梗,难道还能做出什么花来不成?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可……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想错了。 一人领到一碗葱油拌面的杂役甫一夹了一筷子面条入口中,眼睛便亮了,而后手中筷子扒拉的速度不住加快,一边吃一边道:“好吃!我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朝食!管他食肆还是饭馆、酒楼的,都未吃过这般好吃的朝食!” 一句话听的温明棠笑了笑,为自己做了一碗走到一旁慢慢吃了起来。 他们吃完朝食便要将朝食送去大理寺大牢了。 因着送去大理寺大牢的路上难免耽搁,未免面坨了,温明棠将面特意过了过凉水,而后才浇上了葱油浇头。 待到推着送朝食的板车将朝食送到大理寺大牢门前时,里头早已等候多时的差役连忙迎了出来,嗅了嗅鼻子,道:“今儿朝食做的什么?方才就闻到香味了,也太香了!” “葱油拌面!”阿丙说着,将面从板车上拿下来,对差役道,“拌匀了吃!” 差役连忙接了过去,有了先时两日的朝食铺垫,他们眼下对每一日的朝食都是无比期待,今日这葱油拌面果然甫一入口便连连惊呼“好吃!” 温明棠笑了笑,带着阿丙同汤圆去牢房里送朝食。 将面碗从牢房下的食口递进去,加一句叮嘱“拌匀了吃!”便算是送完朝食了。 随着一声一声的叮嘱,直至送至最后一间时,温明棠蹲了下来,才将面碗送进去,还来不及说话,便被一道大力抓住了胳膊。 “好啊!总算叫我抓到你了!”是那少年的声音,他在里头叫嚷道,“把林斐叫来,不然我便抓了这厨娘,让她也莫想离开这大牢……!” “啊!”里头一道惨痛的惊呼声响起,温明棠收回了手,看了眼发红的胳膊,起身道:“拌匀了吃!” 第二十五章 葱油拌面(三) 话音刚落,里头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好你个厨娘,早知道你同林斐那厮是一伙的!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打了我……” “我打的不是你吧!”隔着牢门,女孩子的声音清泠泠的传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话,“抓着我胳膊的手不论指还是掌皆十分粗粝,你这般喊打喊杀的脾气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养尊处优惯了的子弟,这样粗粝的手不似你的。更何况,方才那只手抓了我的时候,我察觉到他的衣袍似是粗粝的麻布,你这等少爷怎可能穿这样的衣服?” 牢房里,少年瞥了眼一旁的捂着手痛的龇牙咧嘴的双喜,目光落在双喜的衣袍上看了看,道:“待爷出去了,给你买两身衣裳!好歹也是爷身边的人,免得带出去丢面儿!” 双喜捂着手不敢说话。 方才是少爷要他动的手,说少爷他自己是个男人,好男不跟女斗,让他双喜动手来着。 所以,这话说的他双喜好似就不是个男人了? 可没办法,少爷说了让他抓就得抓。 结果抓是抓了,反倒叫那厨娘给打了。 果然是做惯粗活的厨娘!手瞧起来就是个寻常小姑娘的手,打起人来也忒疼了,比蒲扇大手打人还疼,不知道怎么打的。 所以,莫听那厨娘声音清泠泠的,那模样定也生的跟个夜叉似的。双喜摸着打疼的手委屈不已。 外头那厨娘说完这话便带着人离开了。 双喜苦着脸看向自家少爷,闻着那两碗放在食口的面,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咽口水,道:“少爷,这面……” 都闹成这样了,这厨娘做的东西,少爷当不吃了吧!不吃正好给他吃! “这面当然要吃!”少年将两碗面拿了起来,走到牢床旁坐了下来,恶狠狠道,“那厨娘如此可恶,不将这两碗面都尽数吞了简直难以抵消爷我的心头之恨!” 双喜:“……” 还有这种道理的吗?这厨娘做的朝食少爷哪次不是一个人吞了两个人的份的?今儿竟还寻了这样的借口! “唔!这厨娘可恶是可恶了些,不过这朝食做的是真的好吃,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少年低头吃面,一边吃一边道,“不过林斐莫要以为派出这样的厨娘,仅凭这点朝食就能叫我乖乖认命。呆在这大牢里,我还是会想办法出去的!” 双喜看了眼自己一个人吃独食的少年,委屈的蹲在一边看着他咽口水。 这大牢是想出去就出去的吗?少爷还是莫要多想了! …… 待送完朝食回到公厨大堂时,倒是头一回看到有人竟已在大堂里等着用朝食了。 一见温明棠等人回来,昨日那个来买豆浆油条的差役忙道:“可总算来了!今儿朝食是面吗?我瞧着你们案台上有面。” 温明棠看了眼案台,道:“是葱油拌面!” 葱油拌面?差役怔了怔:“好吃吗?” 阿丙和汤圆齐齐点头:“好吃!” 这不是废话吗?温师傅做的能不好吃? “那就……”差役犹豫了一下,道,“来个三碗吧!”他说着笑呵呵的摸了摸肚子,道,“我一碗不够吃的。” 对自己的胃口有多大,赵由当然最是清楚了。 眼看这厨娘走到台面后将面下入锅中,而后捞起,复又浇上酱汁、葱段、葱花,最后摆到了他的食盒里,叮嘱了一声:“拌匀了吃。” 差役点了点头,低头看了眼食盒中三碗看着无比简单却又香的过分的葱油拌面,咽了咽口水,强忍着当场就动手的冲动盖上了盒盖,待要离开时,却一眼看到了温明棠发红的胳膊,便随口问了一句:“师傅这手是怎么了?烫伤的吗?” “当然不是!”一旁的阿丙和汤圆齐齐开口说道。 “还不是牢房最里头那个带小厮的少爷干的?”说起这个来,汤圆还有些忿忿,“送个饭的功夫指使小厮抓温师傅,嚷嚷着温师傅同林少卿是一伙的,不将他放出去就不放温师傅什么的……” 话未说完便见差役提着食盒转身便走。 这差役生的人高马大,腿也长的很,几步就跨出门外不见了踪影。 说到一半的汤圆顿时卡了壳:问话的是那差役,还不等人说完便跑的也是他,这也太无礼了! “算了!”姜韶颜说着,将特意多熬制的葱油装在瓶里交给阿丙同汤圆,对两人道,“家里做面的时候浇上两勺,能吃几天。” 一句话听的阿丙同汤圆顿时高兴不已,忙道“谢温师傅!”。 这两日的朝食都卖了个精光,没法带回去了。更何况便是带回去,坨了的到底不如当场吃的好吃些,是以总叫人有些耿耿于怀。 眼下有了这瓶葱油,倒是能带回去叫家里人也尝尝这温师傅做的好吃的朝食了。 …… 却说那厢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出公厨的赵由提着食盒直接去寻了林斐。 昨日那豆浆油条林少卿很是喜欢,这新招来的朝食师傅看着确实有些本事,就连他自己都惦记上了这每日的朝食了。 “今日那厨娘做的是葱油拌面!”赵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瞧着简单的很,偏香的过分!” 说话的工夫,林斐已经取出一碗葱油拌面,又自手边拿了块帕子,认真擦了擦筷箸,待要吃面,便听赵由道:“林少卿,牢里那个小郡王为难那厨娘了。我今儿去买朝食时,看见那厨娘的手都红了,听闻是去送朝食时突然被那小郡王身边的人抓的。” 赵由说着摇了摇头,拌了拌面,夹了一筷子入口,惊呼了一声“好吃”之后,忍不住惋惜道:“那厨娘这般好的厨艺,若是因手伤,明日做不了什么朝食就糟了!” 一旁的林斐慢条斯理的吃着面,一言不发。 对此,赵由也不觉奇怪。林少卿一贯皆如此,食不言寝不语嘛! 待到朝食吃完,赵由提着食盒待要下去时,却听林斐道:“你去将刘元唤来,我有话要同刘元说!” 赵由“哦”了一声出了门,不多时,才到大理寺还未来得及坐下的刘元便过来了。 一进门,还未施礼便听林斐问了起来:“牢里那个小郡王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第二十六章 葱油拌面(四) 原来是要问那位平西小郡王的案子。 刘元“哦”了一声,同林斐打了个招呼回了趟大堂,不多时便带着一卷卷轴回来了。 这卷轴之外还被他用笔大大的写了两个字——水鬼。 大理寺案子繁多,若真要将每个案子详细的标注上去,光手法差不多的密室杀人案就有不知凡几了,是以他们私下里便根据每个案子的特征取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 这平西小郡王的案子便被他们称作水鬼案。 开春之后,长安城里憋了一个冬日的贵人们自然又要开始踏春游山玩水了。 渭水河畔弄搜船垂钓、游玩什么的便受不少权贵子弟的青睐。 就在开春后不久,有老叟在渭水河畔垂钓时,鱼钩被勾,原本以为是钓到了大鱼,待得用力一拉,拉断了鱼钩,也叫那鱼钩勾住的“大鱼”拉到了近处。结果一看,这钓到的哪是条鱼,分明是个人啊!老叟被吓了个半死,骂过跑去长安府衙报官了。 出事的是个外地的富商之子。 原本这案子长安府衙直接接手了,还不至于上报至大理寺。 奈何,这只是个开始。 没过多久之后,渭水河中又相继出现了两具尸体,一具是长安当地富商之子,一具则是刘別驾家的次子。 至此,渭水河中已经出现三具尸体了。 前几日,出现了第四具。不过不同于前三具尸体在河中发现,这一具尸体直接出现在了船上的浴桶之中。 船是私船,属于御史中丞闫散,死在浴桶之中的也是御史中丞闫散本人。 彼时闫散私船上所有的奴仆、侍婢都不在,只除了昏过去的平西小郡王李源同他小厮双喜。 眼看这尸体一具接一具的出现,死的人身份也一次比一次“惊人”,到现在更是直接死了个御史中丞。长安府尹哪兜得住这样的案子?立时上报大理寺,让大理寺接手了。 大理寺接手这个案子的便是林斐。带着人走了一圈之后,当即便将原本同长安府尹打了声招呼,已经回家歇着的平西小郡王李源同他小厮双喜带回大理寺关押了起来。 平心而论,这做法半点不错。闫散死在自己的私船上,船上除了李源同双喜,什么人都没有。 按照寻常的办案流程,这两人自当被当做最大的疑凶立时关押起来的。可奈何李源身份特殊,他要走,长安府尹哪拦得住? 不过虽是不敢当面得罪李源,长安府尹却到底还没糊涂到就这般看着。李源前脚一走,他后脚便报到了大理寺,让大理寺拦人了。 其实,明面上前三具尸体皆是出现在河中,这最后一具闫散的,则是死在浴桶中,看起来关系似乎不大。 况且前面三位死者的年纪尚轻,皆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而闫散则三十有五了,看着与前面三位更不似一路人。 不过长安府尹显然不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还是编排了个理由将几个案子归作一起,送来了大理寺。 “第一具尸体出现的前两天,渭水河畔有百姓在祭河神,”刘元说道,“咱们长安这地方每年开春,都有这个的,是一些百姓自己弄的。” 因不是什么大节,从未被朝廷承认过,很多长安当地人都不知晓。 “今年祭河神时出了些岔子,那扛着祀礼将祀礼送入河中的送礼人在浮上来时,竟溺水了。”刘元说道,“好在当时人多,合力将他拉了上来。” 被挑中将祀礼送入河中的送礼人可是一等一通识水性的好手。这等人会溺水本就不寻常。 “将人拉上来后,见那人脚上缠了一圈打结的水草。我问过每年祭河神的百姓,他们道这是今年河神去龙王爷那里坐客了,不在家。没河神管着,水鬼便跑出来想找人做替死鬼了。”刘元说道,“这连着死了几个人,那些住在渭水河畔的百姓就道是那水鬼作祟,我瞧着这名儿够特别还好记,便拿来用了!” 长安府尹推过来的理由也是“水鬼作祟”。 当然,作为大理寺的官员,他们是不信这是什么水鬼找替死鬼的事的。杀人的是人,可不是什么鬼。 林斐一直不曾打断刘元的话,直到刘元说完,也未提水鬼之事,只是问刘元:“仵作那里查的怎么样了?” 刘元忙“哦”了一声,道:“我将林少卿的话同仵作说了,果然有了发现。” 他说着,将卷轴打开,指着仵作的记录,道:“几个死者的胃里都发现了五味子这等补肾之功的药。” 说到这里,刘元一脸微妙之色:“真真想不到那闫中丞素日里一脸斯文的样子,竟也……还有那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才多大的年岁,怎的年纪轻轻就……啧啧!” 真是在大理寺待的越久,越能发现这天底下的人和事真是精彩的很呐! 林斐闻言反应倒是依旧平静,他淡淡的应了一声,又道:“还有呢?” 刘元连忙收了感慨,继续道:“除此之外,前三位死者的胃中未发现任何河中藻类,初步判断,他们也当不是在河中溺死的,而是溺死在别的什么地方被人弄到河里的。” 林斐点了点头,对刘元道:“你将闫散泡的那含五味子的药浴所含药材摘抄下来,寻个人去药铺问问,前三位死者的身边人或者其本人可去买过这种药浴药包。” 一句话听的正在感慨的刘元顿时一个激灵,恍然明白过来:“林少卿是说前头那三人也同闫中丞一样,被人溺死在一样的药浴浴桶里的?” 林斐淡淡的“嗯”了一声,道:“长安府尹虽是急于脱手,将几人的死归于一处。可眼下看来,当是被他蒙对了。” 闫散的死,确实极有可能同前面三位死者有关。 不过不同的是,前头三位的尸体被转移至了渭水河中,而闫散,显然还未来得及转移。至于为什么会来不及转移,想到那因撞船就气势汹汹的带着小厮双喜杀到闫散船上去的李源。 他想,这大概就是理由了。 第二十七章 南瓜饼(一) 平西小郡王李源是整个平西郡王府的独苗,整个平西郡王府对这根独苗都是吞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如此成日被人哄着,自是难免骄纵。 欺男霸女这等事他倒是没做过,不过似这等游船被撞之事,以李源的性子自是当场便要杀过去理论的。 “李源同他小厮上船没多久就昏了过去,空气中当是洒了迷药。”林斐说道,“既用了迷药,能把人溺死的便不定要是人高马大的大汉,文弱些的男子、女子都能做到,莫要因着这一点而有所拘泥。” 刘元点头称了一声“是”,待要转头离开,又听林斐说道:“上回那个酸梅饮子料包呢?” 酸梅饮子料包?刘元愣了一愣,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林少卿说的可是之前那赵记食肆的小娘子送的料包?” 林斐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道:“她送来道谢所用的。” 刘元:“……”上峰莫以为他还用那副生人勿近的脸说话便能叫人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了。 送来道谢所用……那日赵记食肆的事可不是他同林少卿一同帮的忙? 如此,这道谢所用的料包自然也有林少卿的份。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林少卿开口主动讨要东西的。难不成是上回那什么叫鸡蛋炒面的菜式太叫林少卿喜欢了? 一想到那道菜,刘元的脸上便难掩菜色:上回那什么鸡蛋炒面可叫他同白诸等人直至现在,对面这等吃食还望而生畏呢!没想到林少卿的口味竟如此清奇,以往怎么没发现林少卿的口味独到呢? 又或者……林少卿那碗同他们的真真是不同的不成? 还在胡思乱想间,听林斐已再次开口了:“你拿些过来。” 刘元:“……是。” 那包酸梅饮子料包他还没动呢!对他这等人来说,要自己煮什么的也太麻烦了。是以虽说兴高采烈的拿了回来,却连动都没动,一直放在他桌案的抽屉里。 跑了一趟,刘元干脆将一整包酸梅饮子料包都拿过来给林斐了。 左右他这等懒人也不会动,与其放着坏了,便干脆都给林少卿好了。 林斐看了一眼,没有推辞,接了过去。 …… …… 待暮时过后,纪采买去开了公厨库房的门,温明棠便带着阿丙同汤圆去挑食材了。 大抵是她昨日挑菜蔬挑的实在太过“识趣”,纪采买对她印象不错,还对她笑了笑,道:“里头的食材尽可挑选,待过些时日统一采买时,温师傅列张单子,便无需如这几日这般束手束脚了。” 温明棠忙笑着客气道:“没有,朝食也就这些花样,用不了什么,多谢纪采买照顾了!” 如此会说话更叫人满意了。纪采买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温明棠领着阿丙同汤圆进了库房,也未四顾挑选,似是一早便想好了一般,带着阿丙同汤圆直接挑了几样食材便走了出来。 眼见温明棠等人将食材搬上板车,纪采买也忍不住好奇看了一眼,待看到板车上的食材时,目光不由顿了一顿。 红糖、花生、芝麻和面粉。 “温师傅这是要做饼吗?”到底也是公厨的采买,看到这些食材,眼力见还是有的。 温明棠点头,笑道:“要做个饼。”顿了顿,不等纪采买开口,她便主动道,“纪采买可要尝尝?明日给纪采买留两个?” 纪采买本能的想要开口拒绝,毕竟饼这种东西谁没尝过?可鬼使神差的,想到昨儿去大牢问话时,那几个差役的反应。 对这几日的朝食,他们赞不绝口,还道什么吃完温师傅的朝食再吃王师傅同孙师傅的午食同暮食恍若上完九重天直接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 这比喻到底让纪采买好奇了起来,想了想,点头道:“成吧!你给我留两个,我明日早些过来。” 温明棠含笑应了下来。 …… …… 翌日一大早,将白粥熬上之后,温明棠便带着阿丙和汤圆开始做饼了。 看着温明棠从锅中取下蒸熟的去皮南瓜,汤圆忍不住好奇:“南瓜也能做饼吗?我以为只能蒸着吃呢!” “自是可以的,不止能做,且还挺好吃的呢!”温明棠说着,将南瓜混入面粉中,一边加水一边揉了起来。 混入南瓜的面团成淡淡的橙色,比起素日里看到的白面团来确实多了不少食欲。 接下来便是调陷儿了,温明棠准备了两个陷:芝麻馅同红糖花生陷。 相比而言,芝麻馅倒是常见的很,见过不少。 这红糖花生陷却还是头一回见,阿丙和汤圆忍不住好奇。 “好吃吗?”阿丙问道。 还不待温明棠回答,汤圆就白了他一眼,道:“你说温师傅做的能不好吃?” 将内陷包入南瓜面团之中,略略压了压,温明棠拿了根竹签在上头压了几下,压出了南瓜的纹路之后,一只南瓜饼就做好了。 看着那形似南瓜的小圆饼,阿丙和汤圆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南瓜饼好不好吃他们不知道,但定然是好看的,叫人看了便忍不住想尝一尝、摸一摸的那等。 包陷压形,温明棠做的很快,阿丙和汤圆也学的不慢,很快便将那一大团南瓜面团变作了满台面的南瓜圆饼了。 接下来就是用油煎了,将小小圆圆的南瓜饼煎至两面金黄捞出,为方便区分,温明棠还特意为芝麻馅的南瓜饼顶部撒了些黑色芝麻以作点缀。 第一锅煎好的南瓜饼毫不意外的被阿丙同汤圆分了去。 两人端着盘子走到一旁,用筷子夹起,还未入口便闻到了那股浓郁的南瓜香。 “色香味”的“香”字已然勾的人食指大动了。 阿丙吹了吹便迫不及待的一口咬了上去,入口外表是焦脆,内里却是软糯的,轻轻一口咬下来,带出长长的拉丝,南瓜的香味夹杂着被咬破的内陷香味扑鼻而来。 比起寻常可见的芝麻馅,阿丙和汤圆头一个选了红糖花生陷的。煎热的南瓜饼中红糖陷已化为焦褐色的红糖汁,包裹着大小不一的花生碎颗粒流入口中。 红糖香味混合着花生碎的粗粝沙碎感,不论香气还是口感,皆层次丰富的惊人。 因着咬破一口,红糖汁就要流出来了,两人连忙上前吮住了流出来的红糖汁,一口都不舍得浪费。 这也太好吃了!两人吃的眼睛都亮了,不住点头。 他们敢保证,但凡嗜甜的,没有人不会喜欢这南瓜饼的。 温明棠笑看着阿丙同汤圆两人吃南瓜饼,挑了两个卖相尤为出色的放至一边,道:“吃完把饼都煎了。那两个先莫动,待到纪采买来之前再入锅。” 老实了几日,是时候开始同纪采买打好关系了。 第二十八章 南瓜饼(二) 自从温师傅来了之后,每日早上的朝食都叫人无比期待。 听到外头的板车声响起时,差役便跑出来看今日的朝食了。 一份是再寻常可见的糯米白粥,煮的软糯却不粘稠,显然没打算用作朝食的主角,今日真正的朝食主角另有其物。 差役们只看了一眼便被那一个个小小的、圆圆的,形如南瓜的金黄色圆饼吸引了过去,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汤圆开口,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今日份朝食,白粥同南瓜饼。” 差役闻言立时恍然,有人更是忍不住连连点头道:“这名儿取的真真贴切!” 瞧这一个个小小的、玲珑小南瓜的样子,这饼不叫这名儿又该叫什么? “不止名儿贴切,吃起来更贴切呢!”一旁的阿丙舔了舔唇,意犹未尽的说道,“真用南瓜和的面团,好吃的紧呢!” 差役一听更是忍不住跃跃欲试了,忙催促道:“那快搬下来,对了,这饼一人可分得几个?” “一人可领三个南瓜饼外加一碗白粥。”温明棠说着,指着那些南瓜饼,道,“饼上撒了芝麻的是芝麻馅的,没有的,是红糖花生陷的。” 一席话说的差役们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连忙热情的上前帮忙,将粥同南瓜饼拿了进去。 待得差役们挑完自己那份,温明棠便领着阿丙同汤圆去送朝食了。 人人可分得一碗白粥配三个南瓜饼,温明棠等人依次送食,待送到最后一间牢房前时,阿丙站出来,对温明棠道:“温师傅,让我来吧!” 这最后一间牢房关的那对主仆实在是麻烦,昨儿还抓了温师傅的手,还好没抓出什么问题来,不然今儿的朝食还怎么做? 温明棠摇了摇头,蹲下身来,一边看着下头空空如也的食口提防突然窜出来的手,一边将粥同南瓜饼从食口递了进去。 这次没有再伸出什么突然窜出的手,稳稳的将碗同盘子放下,温明棠才松开手,还未来得及抽回,冷不防食口中突然窜出一张脸。 被这突然窜出的脸吓了一跳的温明棠惊呼了一声,险些没将盘子打翻。 身后的阿丙同汤圆以为里头又有人来抓手了,连忙伸手齐齐将温明棠向后拉去。 一阵手忙脚乱之下,外头跌了个人仰马翻。 待得回过神来,阿丙同汤圆连忙将跌坐在地上温明棠扶了起来,紧张道:“温师傅,没事吧!” 温明棠摇了摇头,本能的拍了拍胸脯,叹了口气,道:“吓死我了!” 方才外头一片红鸾,里头却安静的有些出奇,似是空气凝滞了一般。 此时听到温明棠惊呼“吓死我了”,里头终于有了反应。 那少年带着气愤与羞恼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吓死你了?爷我生的这么玉树临风的!你不夸我两句,怎么还吓死你了?” 温明棠拍着胸脯:这是生的好看与不好看的问题么?任谁看到好端端的食口突然窜出一张人脸来,都要吓到,好不好? 至于那少年生的什么模样,仓皇之下隐隐只记得眉眼清朗,大抵生的真的不错吧! 况且,看那少年在大理寺大牢都这般叫嚣,这家世定也十分了得。 不过即便是真的生的不错,这少年才多大?同玉树临风到底还是差了些年岁与阅历。 温明棠没有理会他:左右这少年再如何叫嚣,不也被关在大牢里了?隔着牢门他又跳不出来。 “走吧!”温明棠对阿丙同汤圆说道。 听着外头离去的脚步声,牢门之内的少年咬唇不语,默了默,忍不住转头问身边的小厮:“爷我生的好吗?” 双喜连忙点头,道:“少爷生的最好了,整个大荣也找不到第二个来!” 虽说这夸赞稍稍夸张了些,不过自家少爷确实生的好,夸一夸也无妨。 少年哼了一声,将食盘里的碗同饼拿了起来,回到牢床前坐了下来,抓起那形如小南瓜的圆饼看了看,哼道:“手还挺巧的。” 说罢咬了一口,而后忍不住眯起了眼,待到一口一口连续将南瓜饼吞入口中之后,才哼道:“朝食也做的不错!” 一旁的双喜看着少年吃南瓜饼不住的吞咽着口水,此时听少年这般说来,忍不住问道:“爷,那厨娘是不是生的跟个夜叉似的。”说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还红着的手,那厨娘昨儿打他打的可疼了呢! 少年瞥了他一眼,吃饼的动作顿了顿,含糊道:“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吧?双喜忍不住好奇,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少年却将一碗白粥递给他,道:“前两日爷我吃的多了些,今日这朝食分你一点吧!” 看着面前这碗白粥,双喜欲哭无泪:那他还真是多谢少爷了啊! …… 待温明棠一行人回到公厨时,比起前两日的无人问津,今儿倒是已经有些人在公厨候着了,一见他们回来,忙道:“温师傅回来了啊!今儿朝食是那小圆饼吗?” 温明棠点了点头,扫了眼等候在公厨的人。 有昨日被葱油拌面引来的几个打扫杂役,还有这几日每日都提着食盒来带朝食的那个差役。 打扫杂役就在公厨大堂吃朝食,差役是外带的。 “还是三人份的?”温明棠看了他一眼,问道。 差役点头,“嗯”了一声,手里已经抓了一块南瓜饼吃了起来,一边喊着“好吃”一边道:“温师傅多给两块也行的。” 瞧他人高马大的样子,胃口也大,温明棠看了看剩余的南瓜饼,眼看确实还有不少剩余,便多给了他两块。 待得杂役同差役走后,阿丙同汤圆高兴的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只要吃过一回咱们这朝食的便每日都来,成‘回头客’了,可见温师傅的手艺是真的好!如此看来,往后来吃朝食的会越来越多。” 温明棠朝他们两个笑了笑,抬头看向出现在公厨门口的人,道:“若是这个吃了也成了回头客,这公厨的麻烦可去一大半了。” 昨日答应要过来吃朝食的纪采买走了进来。 第二十九章 南瓜饼(三) 纪采买几乎是掐着点进的公厨,还差一刻的工夫,朝食的时辰就过了。 是以,台面之上的朝食也被领的差不多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台面上煮的软糯的白粥,这没什么特别的。纪采买扫了一眼便落到了白粥旁的盘子上,盘子里是三个色泽橙黄,形如南瓜的小圆饼。 咦?这个倒是没见过。纪采买饶有兴致的走了过去,温明棠似是才看到他一般,连忙喊了一声“纪采买”。 纪采买摆了摆手,低头盯着小圆饼看了片刻之后,问道:“用那南瓜做的?” 温明棠点头,道:“是,唤作南瓜饼。” “还挺应景的。”纪采买啧了啧嘴,显然被勾起了几分兴趣,道,“那就来一份尝尝吧!” 温明棠笑着应了一声,看纪采买在大堂里坐下,将南瓜饼放入锅中煎了起来。 用油之物,自然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 一口咬下,纪采买的眼睛便眯了起来,温明棠并未在一旁候着等他的评价,而是转身回了台面处,同阿丙和汤圆一道清理起了台面。 收拾的时候,阿丙忍不住想要去看一眼纪采买,却突地挨了汤圆一脚。 汤圆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看。 纪采买那等要面子的人可不是喜欢被人围观的主,真盯着他看了,没准他都不兴吃了。 果不其然,吃完一只南瓜饼,纪采买便转头,对温明棠道:“我来时吃了朝食,眼下有些吃不下了,这两个我带走吧!” 温明棠“嗯”了一声,也未多问,只让阿丙去拿油纸包替纪采买包好让他带走了。 眼看纪采买不说一声就走了,阿丙忍不住皱眉,待到纪采买走后,忙问温明棠:“纪采买这是什么意思?究竟喜欢不喜欢吃这圆饼?” 汤圆瞥了他一眼,道:“若是不喜欢,带走作甚?” “既然喜欢,怎的不夸两句温师傅?”阿丙不解的说道。 温师傅做的朝食哪个不称赞的?怎的纪采买就…… “纪采买要端水,当然不会明着说什么了。”温明棠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瞥向一旁不住点头的汤圆,道,“汤圆倒是个机灵的。” 这个叫汤圆的小丫头从第一次见到时就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若非如此,当时姜老叟那等人精也不会挑中汤圆和阿丙来帮她了。 “不过,他虽不明着表示什么,可若是喜欢我做的朝食,这往后的食材之上定然很是大方。”温明棠说道。 小小的大理寺公厨,几个师傅、采买间龃龉也不少,她自也没打算短短几日就荡平所有的麻烦,慢慢来吧! …… 温明棠这里打扫公厨,交接给接下来的孙师傅的事暂且不表。 却说那厢将朝食领回去的赵由再次对着温明棠的厨艺赞不绝口。 “林少卿,不是我说啊!这新招来的温师傅厨艺当真是绝了,这朝食做的,我一人就能干掉两人的,哦不,是三人的份!”赵由说着,咬着手里的芝麻馅南瓜饼啧啧道,“我还是头一回知晓朝食还有那么多的花样的。林少卿,你说……” 一旁的林斐只是慢条斯理的吃着,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食礼,一句话都不曾搭理他。 待到林斐一份朝食吃完,赵由两份朝食干完之后,他才开口道:“去将刘元唤来!” 赵由应声跑去了大堂。 才到大理寺,正在啃朝食包子的刘元“嗯”了一声,举着手里的包子,对赵由道:“且等等,今儿起的晚了些,且容我将朝食吃完再过去!”说罢将油纸包中的另一个包子递给赵由,道,“你也吃个,给我个缓缓的工夫!” 这赵由的食量不是一般的大,一顿饭抵人家两三人的份,便是吃过朝食,再吃一点都无妨。是以素日里拿吃食“贿赂”他通融一二也早成了刘元等人的惯例了。 今日照旧如此。 可没想到素日里从不拒绝的赵由却看了眼他递来的包子,啧了啧嘴,摇头:“不用了,我吃饱了。” 哟!这位还有吃饱的时候啊!刘元诧异,忍不住问他:“你朝食吃了什么?竟那般耐饱?” 赵由瞥了他一眼,道:“吃的食堂的朝食——白粥同南瓜饼。” 白粥他知道,南瓜饼又是何物? 刘元怔了一怔,正想继续追问,今儿没受吃食“贿赂”的赵由却严苛的很,不等他开口,便催促道:“快些!林少卿要等不及了。” 刘元不得已,只得三口并作两口,将朝食往嘴里塞去,而后忙不迭地抓起手头那卷标了个“水鬼”的卷宗起身,跟上了赵由。 一路边走边吞,险些没将他噎死。 待走到林斐屋门前时,刘元已经被噎的直翻白眼了。 从来不知道体贴为何物的赵由当然不会理会他的噎得慌,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了林斐的屋中,而后毫不客气的关门,在外头守着了。 这姓赵的真是个一根筋的夯货!刘远忍不住暗骂,不过好在上峰还算体贴,瞧他快被噎死了,递了杯茶过来。 一杯茶水下肚,稍稍好些的刘元这才将卷轴摊开在林斐面前说起了案子的事。 “林少卿猜的不错,下官在城中的固合堂找到了闫散同那三位的购买记录。据固合堂掌柜所言,这药包确实就是药浴所用。”刘元说到这里,将从固合堂账本上摘抄来的记录指给林斐看,“这药浴药包买的人并不多,下官想了想,唯恐用的着,便将购买者尽数抄了下来。” 刘元说着,朝林斐挤了挤眼,道:“毕竟这药……呃,关乎面子。大人,你懂得。一般人不肯去买这药的。” 林斐抬头看了他一眼。 刘元被看的一个激灵,连忙收了废话,继续说起案子:“毕竟关乎这等药,下官还特意去查了闫散,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倒是有了些发现。” 林斐“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据闫夫人所言,她同闫散也就人前相敬如宾做做给外人看看而已。私下里却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次,早各过各的了。”刘元说道。 “至于形同陌路的原因……”他指着那固合堂上的购买记录,道,“据闫夫人所言,此人是个道貌岸然的卑鄙之徒!” 第三十章 南瓜饼(四) 御史中丞闫散这个人在出事之前给众人的印象一向不错,不论外貌还是谈吐都是个斯文有礼的。 若非出了这事,倒是还不知晓这人竟还有这样一面。 “据闫夫人所言,成亲前闫散没表现出这些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当时瞧他斯文有礼的样子,想想往后过个相敬如宾应当不难。”刘元说道,“熟料成亲之后没多久,闫散便暴露出本性来了。” “最先遭殃的,是跟随闫夫人多年的一个丫头,闫夫人拿她当妹妹看待的。那丫头同家中一个小厮青梅竹马,闫夫人本是打算待那丫头一及笄就将人放出去嫁人的,却没想到自己不过出门上个香的工夫,丫头便出了事。那是个烈性的丫头,待到迷药劲儿缓过来,羞愤之下当场撞柱身亡了。”刘元说道,“闫夫人自此大怒,同闫散发生了剧烈的争执,一度闹到要和离告官的地步。” 当然,和离是不能和离的,闫夫人娘家自诩丢不起这个人,不准闫夫人和离。至于告官……告了自家夫君,自己成了罪官夫人还不算,还要连累娘家,娘家更不许了。 “这丫头的事发生之后,闫散一开始还有些后怕,特地跑到闫夫人娘家前跪着认错。毕竟闫夫人的父兄也是官身,彼时闫散方才入仕,闫夫人父兄当真插手的话,闫散这官途怕是当时就到头了。”刘元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可闫夫人父兄觉得面子事大,没有插手。如此的默许和纵容,闫散也明白过来了,自此不再后怕,越发猖狂。” 恶人从来不会因为对方的容忍而收敛,只会变本加厉。 “闫夫人看不过去,曾同他争执过,却反而挨了他一巴掌。自此两人便干脆只在人前做做样子,人后各管各的。”刘元说道,“不过他到底是官员,碍于名声,光明正大的同那些嫖客一道出去狎妓是不成的,便私下里会招一些暗娼。后来,暗娼也不怎么来了,可闫散那里照常有人出没。闫夫人道她不敢多管闫散的事,也曾怀疑过那些人是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被诓骗或者用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弄去的。” 闫散这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至此算是讲明白了。 “那几个年纪小些的,家里人不肯承认自家孩子是这等人,都道自家的是个乖觉、老实、文静的孩子,定是我们弄错了!不过下官在那几家的‘乖孩子’屋中都翻出了不少册子。”刘元说道这里,对上抬头朝他望来的林斐,轻咳一声,道,“都是些妖精打架的册子!且还不是一般的妖精打架,开头的鞭子已经叫下官吓了一跳了,之后更是……呃,下官简直大开眼界啊!” 真真是好一群乖觉、老实、文静的孩子啊! 刘元忍不住唏嘘。 不过,既然揪出了这几人之间的相关之处,事情就好办了。 “这几人皆是此道中人,极有可能也是因着这等事遭了殃,譬如掳了人家正经人家的姑娘出了事,家中人报复云云的。”刘元说道。 林斐“嗯”了一声,认同了刘元的猜测方向,而后对刘元道:“同狱卒说一声,让他们准备准备,我要提审李源同他小厮双喜。” 刘元:“……是。” 其实整个案子从目前看来同那位脾气暴躁的平西小郡王李源和双喜八成没什么关系,也不知为什么林少卿一定要抓了李源同双喜。 不过,林少卿既要提审那便审咯! 平西郡王府再怎么权势滔天,林少卿要抓人不也拦不住? …… 隔了一日,总算又见到了林斐,正躺在牢床上打饱嗝的李源一看到他,当即就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林斐,你个面白心黑的……” “带走!”林斐挥了挥手,对身后的赵由说道。 赵由一声应下,抬脚上前将李源同双喜两人一手一个,如同提小鸡崽子一般提在了手里,而后带着跟上林斐往审讯的牢房走去。 如此干脆、半点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看的身后一众差役叹为观止。 敢林少卿一声令下就直接上去提人,半点不在意会不会得罪平西小郡王的,大抵也只有赵差役这等人了吧! 被赵由提在手里的李源待到反应过来自是挣扎大骂了开来:“放开小爷!信不信小爷我出去了找人套麻袋揍你?你放开……” “小郡王慎言,大荣律例,你无故动手打人也是要进来的。”一旁的刘元说着风凉话,提醒李源,“咱们大理寺大牢宽敞的很,小郡王什么时候想再来,我们都是欢迎的。” 一句话气的李源险些没背过气去,待到反应过来,已经被赵由提着进了审讯的牢房,而后在林斐的示意下,绑在了木桩上。 连李源都无可奈何,双喜自然也逃不了。 主仆两个被绑在木桩上捆了个结结实实的。 没有理会李源的咒骂,林斐转头,看向脸都吓白了的双喜,开口问道:“当日,你同李源二人为何会踏上闫散的私船?” 冷冷的目光看的双喜一个哆嗦,想也不想,当场缴械投降:“小的……同少爷当日正在渭水河上垂钓,那闫散的私船突然撞了上来,一撞之下,直接惊了少爷钓的鱼。少爷气的当场扔了鱼竿便带着小的登了船……” “登了船之后呢?”林斐问他,“你二人被发现时躺在船舱之中,什么时候昏厥过去的?上了闫散的私船之后可有撞到什么人?” 双喜摇头,道:“没有见到什么人。少爷同我上了甲板之后进了船舱搜了一圈,什么人也未看到,而后这无人掌舵的私船又同旁的船撞了一下,我同少爷一个不防之下,直接撞到了舱壁上,头脑晕乎乎的,就晕了过去。” 一旁的刘元听到这里,脸色顿变。 这平西小郡王嚣张跋扈的很,先时人虽抓了,却什么都不肯说。是以,此前查案时,他们一直未拿到过两人的证词。 因着发现这两人时,两人都是昏厥状态。是以,早前他们一直猜的是用了迷药,因船舱之内没找到任何迷药的踪迹,便猜是撒在空气中的迷药。 可直到今日提审,双喜开口,他们才知道这两人并不是为迷药所晕,竟是撞晕的。 如此……难道没用迷药? 那将人溺亡在浴桶中的人或许可以直接排除文弱女子这等人了,可……若是没用迷药的话,直接将人溺亡在浴桶,怎的死去的几个人身上,竟没什么被人强行压制按压在水里的迹象? 不单先时那三个人没有,连闫散身上都没有。 这倒是奇怪了! 第三十一章 南瓜饼(五) 比起刘元微变的脸色,林斐面上倒是并无异样。只是继续问双喜:“之后呢?之后可还发生什么事了?” 双喜摇头,道:“没了。待到醒来便看到长安府尹他们了。” 一旁的李源大抵也骂累了,停了下来,发出了一声冷哼。 林斐的目光落到了李源的身上。 即便素日里也是嚣张跋扈惯了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被林斐那双清冷的眼盯着看的时候,李源只觉得莫名的不自在,总觉得那双眼仿佛能透过人看穿人的心一般,让人莫名的有些抵触和狼狈。 只是输人不输阵,李源仰起脖子,同他对视:“看什么看?小爷英俊着呢!” 林斐没有多言,只是忽地抬脚围着他绕着看了一圈,待到第二圈绕至他身后时,突然停了下来,伸出手指朝李源背后一压。 正叫嚣着的李源“啊”地发出了一声惨叫,大骂:“林斐,你这混蛋干什么?暗算我?痛死爷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平静而淡漠:“你有暗伤,什么时候的事?” 正呼痛的李源怔了一怔,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不过对着林斐,仍然不肯服软,叫嚣道:“胡说八道什么?小爷我哪里来的暗伤!明明是你暗算我……” 林斐没理会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双喜。 双喜一个激灵,想也没想,便道:“那一日回去之后,少爷后背便有些不舒服,不过因着撞到舱壁,小的也落枕了,少爷的便也当是落枕。之后,又进了大牢,一直没睡好,少爷便当落枕没有好。” 这个投诚缴械还当真够彻底的。 李源气的恨不能跳脚,转向双喜,质问他:“你的骨气呢?怎的一点骨气都没有?” 双喜委屈的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他要有骨气,每日的朝食就不会眼看着少爷来抢了 林斐没有管这主仆两人之间的动作,转头对一旁的赵由道:“扒下来,我看看!” 赵由应声上前去扯李源的衣裳。 这般大的胆子看的一众差役更是叹为观止:还真是只有赵差役这等人才敢顶着小郡王的怒视去扒人家衣裳了。 被绑在木桩上的李源气的再次大骂了起来,奈何绑的委实太过结实,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 待到衣裳被扒下来,露出少年的后背时,牢房里鸦雀无声,就连全程并未动手的旁观差役们都目露惊愕之色。 原因无他,原本以为这位出身尊贵的平西小郡王露出的后背定是同一般权贵子弟无二,细皮嫩肉的,身上莫说疤痕了,便连个蚊虫叮咬的痕迹都不会有。 可待看到少年后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纵横交错的伤疤时,所有人都愣住了。有人更是下意识的擦了擦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位平西小郡王这等人的后背怎会有……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打他? 一旁的双喜哆嗦着身子,红了眼,喃喃道:“别……别看了。” 纵横交错的伤疤当是陈年旧伤了,不同的是伤疤之上的一处淤青已经泛紫了,方才林斐按压的,就是这处。 眼下这处伤疤尽数袒露在人前,伤口处明显的圆环形状,显然不是单单用一句撞到舱壁就能解释的通的。 “有人用棍棒之物击打过你。”林斐淡淡的说着,瞥了眼一旁的双喜,却见双喜满脸皆是震惊之色,这件事,这个小厮显然并不知情。 李源红着眼,大声道:“没有,我自己撞的!你莫胡说!” 这话当然没有人会相信。 林斐也未与他争执,只让赵由重新帮李源穿上了外裳,送他回原来的牢房了。 待到李源同双喜被送回去之后,刘元忍不住道:“小郡王身上怎会……” 林斐看了他一眼:“可注意那个小厮是如何唤李源的了么?” 刘元听的一怔,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少爷。” 待到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刘元才觉得不太对劲。 李源自称“爷”也就罢了,可小厮双喜竟唤李源为“少爷”。 寻常人家的小厮唤自家主子“公子”也可,“少爷”倒也不是不行,但长安这边的人以公子这等称呼居多,唤“少爷”的极少。 可即便是唤“公子”也不对。因为李源不是寻常权贵子弟,他是平西郡王府的小郡王,入了朝廷封册的,莫说这是平西郡王府的独苗了,便不是,也当以唤“小郡王”为先。 可李源同双喜这对主仆竟唤的是“少爷”!还有那个小厮双喜,按理来说,既是平西郡王府的独苗,如此重要的身份,身边的小厮定是个极机灵的,可那个双喜却同机灵显然还差了些距离,不似郡王府特意拨过去的。 这是为什么? “小郡王年幼时被拐子拐卖过,吃过不少苦头才被寻回来。那个双喜就是同他一道被拐卖的幼童,两人一道挨过不少打,待得小郡王被救回来之后,双喜便也在他身边留下来了。”林斐说道。 这有别于旁人的“少爷”的称呼大抵就是被拐后养成的习惯了。 对于李源这等人来说,自是愤怒被他人看到伤疤的,所以方才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对!说不通!他明明挨了人一棍子,为什么不说?这位小郡王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知道了什么? 刘元看向林斐:“林少卿,小郡王若是肯开口……” “无妨,”林斐摇了摇头,提醒刘元,“莫用在锯嘴葫芦身上浪费时间。待得你将人带至他跟前,他自会开口的。能让李源特意庇护的,应当不多。” 刘元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是“。 这“水鬼案”有了新的查证方向,刘元心情不错,待得离开大牢经过纪采买屋子时脚下一顿,看着头顶越来越毒的日头,他想了想,便过去准备提醒纪采买一声可以准备“酸梅饮子”这等入夏的饮子了。 待走到门口,却见屋门虚掩着,纪采买正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只形似小南瓜的圆饼,轻轻咬下一口。 刘元正想说倒是没成想纪采买吃东西吃的这般斯文,便见圆饼里焦褐色的红糖汁混着花生碎粒流了出来, 纪采买一见内陷流了出来,连忙张嘴吮住流出的内陷,一点都不舍得浪费,一边吃,一边不住啧啧称赞,惬意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般光是看,就看的刘元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想也不想,便推门而入:“纪采买吃的什么呢?那么香?” 第三十二章 肉松(一) 屋里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猛地被混着花生碎粒的红糖汁呛住喉咙的纪采买咳的撕心裂肺,转头一边咳嗽一边愤怒的向刘元看去:“咳咳……刘寺丞……咳咳,你……你……寻我作甚?” 刘元随手替纪采买拍了拍肩背,敷衍的安抚了几下,目光便落到桌上仅剩的那一个形似南瓜的小圆饼上了:“这是何物?哪里买的?” 纪采买看向他,刘元却还不待他说话,便忍不住上手将小圆饼拿了起来,看了眼朝自己瞪来的纪采买,嬉笑道:“纪采买,这饼给我吃吧!回头我买十个还你!” 说罢不等纪采买出声便一口咬了下去,而后……眼睛一下子亮了。 唔!他算是知道为什么纪采买要关起门来偷吃了:这饼子外脆里糯,不止形似南瓜,吃起来还有股南瓜的香味,内陷甜蜜,口感丰富,真真是太好吃了! 刘元三口并作两口将南瓜饼吃完,吮了吮手指,对上一脸愤懑之色的纪采买,意犹未尽的问道:“哪儿买的?我倒是不知道咱们长安城里几时还开了这么一家小食铺了。” 纪采买指着他,手指颤的快说不出话来了。 “买?哪里也买不到!是公厨温师傅做的!”纪采买恼道,“我一共只得了三个,只剩这一个还叫你吃了,我……我……你……” 看纪采买气的语无伦次的模样,刘元怔住了:“我没记错的话,在林少卿慧眼如炬了一番之后,咱们公厨只剩两个师傅了。一个姓孙,一个姓王,那做的菜是能直接将人送到下头去的。几时来了个姓温的师傅了?” “来了几天了。”纪采买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 刘元闻言更是诧异:“那怎的午食和暮食还是那副老样子,台面后的也还是那两张老脸?” “我将人安排在朝食档口了。”纪采买说着,脸上神色有些复杂,对上正欲继续追问的刘元,也不等他追问,自己交待了,“那温师傅生的比周厨娘还俏些!不,不是俏些,是俏太多了。那样子……哪像个公厨忙活的人?要不是姜老叟出面,我都不想将人留下。便将人安排在朝食档口了。” 一席话说的刘元恍然大悟:朝食档口除了牢里的犯人们,也鲜少会有人去,自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纪采买想必就是这么想的,才安排那温师傅去做了朝食。 咂摸着嘴回味了一下方才吃过的味道,刘元咽了咽口水,问纪采买:“这温师傅除了做过这饼还做过别的什么了?” 纪采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懊恼道:“我也只吃过这南瓜饼了。听那些狱卒说,有叫什么油泼面的、咸的豆浆同叫油条的捻头,还有葱油拌的面,每一种都好吃。” 刘元听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忍不住怨怼纪采买:“你怎的不早说?”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纪采买说道,“谁想到那朝食竟还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便是她是宫里来的,宫里的朝食也没那么多花头的。” 刘元听到这里,忙点头道:“这倒是!这些朝食的名头听都没听过,我敢保证整个长安城都没有的。” 纪采买白了他一眼,没忘记方才那笔账:“我那饼还叫你给吃了!” 刘元被这话堵的一噎,干笑道:“这也无妨啊!左右温师傅人在这里,莫说朝食了,这午食同暮食我瞧着也可以让温师傅来做嘛!” 纪采买道:“便是贪嘴,也要按规矩办事。他们两是入了册的,可不能因为菜做的难吃而弄走!不然前头那几个怎么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也就是林少卿出手,把那几个送进大牢,才好弄走的!” 一席话说的刘元颇感无奈:规矩二字还当真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头,麻烦的紧啊! 想到接下来好一段时日都得吃那孙师傅同王师傅的饭菜,刘元就觉得头疼。 不过,这么一说,倒是叫他突然想起来了:“前日早上那个赵由吃的油光满面的,我问他吃什么,他说吃的是豆浆油条……好这个赵由!我说他怎的今日连给他的包子都不吃了,原是去公厨吃了朝食啊!” 这个一根筋真真是……公厨换了师傅竟也不晓得同他们说! 眼看刘元懊恼的样子,纪采买的目光落到他嘴角沾的红糖汁上顿了一顿,而后恨恨的移开了目光,没好气道:“刘寺丞找我作甚?” 刘元“哦”了一声,才记起自己的来意:“天热,公厨好熬些酸梅饮子了!” 纪采买点头,道:“我一会儿过去同孙定人说一声。” 一听“孙定人”的名字,刘元额头的青筋都要鼓起来了,不过想了想,还是没有多说:酸梅饮子这等东西再怎么弄,也当好喝不到哪里去,也难喝不到哪里去吧! 刘元走出大理寺办案的时候还这般想着。可待到临近暮时,他办完事回到大理寺,拿起公厨分发的酸梅饮子喝了一口之后,脸都青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又酸又涩,味道简直难以形容,仿佛在喝一晚加了醋和糖的药一般。 就知道不该对那两位“卧龙凤雏”一般的师傅太过期待的!刘元喝了好几杯茶水下肚才稍稍去了些涩口,咂摸了一下嘴,白日里吃到的那个南瓜饼的味道同这个对比起来……那些狱卒还当真没说错!恍若登完九重天直接踩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 可惜温师傅只做朝食!看来他明日要来早些,好去公厨吃朝食了。 只是也不知道明日的朝食,温师傅会做什么?听闻这温师傅这几日的朝食花样就没重过。 被刘元惦记的温明棠此时也已经带着阿丙同汤圆来见纪采买领食材了。 几人过来的时候,纪采买正一脸愠色的指着做暮食的王师傅在训斥:“你同孙定人两个到底在做什么?当我这公厨采买买糖和江米不要钱?” 温明棠看着纪采买身旁一大桶泡在水里的江米恍然:继孙师傅前日做了个甜死人的饭菜之后,这位王师傅又开始浪费江米了。 王师傅耷拉着脑袋,小声辩解道:“我是忘了已经淘过江米的事了。” “这么大的事能忘?公厨的米是叫你这么浪费的不成?”纪采买骂着,眼风一扫,扫到过来的温明棠时,脸上愠怒稍减,朝她点了点头,道,“温师傅来了?” 温明棠唤了一声“纪采买”,正要说话,纪采买便道:“今日王师傅暮食所用的肉多了不少,未免浪费,温师傅拿回去吧!” 第三十三章 肉松(二) 放江米的木桶旁吊了几块肉,皆是半点肥膘也无的瘦豚肉肉,一看便是集市上最上等的那等货色。 “温师傅拿去自用吧!”纪采买指着那几块肉对温明棠说了一句,又道,“庄子上的蔬菜还没送来,你一会儿再来库房挑朝食用料食材,届时连着蔬菜一块儿领了吧!” 说罢这话,纪采买便狠狠的剐了眼一旁探头探脑的王师傅,显然,训斥王师傅这件事他还没训够,还要继续敲打。 温明棠闻言应了一声,没有留下来围观王师傅挨训,而是拿了瘦肉便带着阿丙同汤圆回了公厨。 待回到公厨,阿丙便迫不及待的出声了,他激动道:“果真给纪采买留几个南瓜饼还是有些用处的,今儿居然叫王师傅吐了肉出来!” 虽说这朝食有没有肉都可,可有总比没有好啊!更何况,温师傅寻常的朝食都做得那般好吃,这肉想来到了温师傅手里,花样更多了吧! 温明棠闻言只笑了笑,道:“这肉来的巧,明儿的朝食倒是可以一用。” 一提到明儿的朝食,阿丙同汤圆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忙问温明棠明儿的朝食是什么。 温明棠却卖了个关子,只道要先将这肉处理了。 说罢将肉洗净切丁,入锅煮了起来。 这煮肉的做法简直再寻常不过了,阿丙同汤圆看了会儿,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恰逢汤圆她爹的马车进大理寺大门时车轴卡住了门框,两人便过去帮忙了。 帮忙拉个马车的工夫,待到再回来时,两人却傻眼了。却见方才那一锅煮的肉此时都被套进了白布袋里,温明棠手里举着擀面杖正隔着布袋在敲。 这做法还当真从来没见过。 两人立时围了过来,好奇的看着温明棠在敲肉,看了片刻,阿丙忍不住问道:“温师傅,你做什么呢?” 温明棠道:“肉松。” 肉松的做法说难也不难,不过是费些力气和工夫罢了,待到隔着布袋,将熟肉顺着肌理敲碎后,再放入锅中,加入盐、糖、酱等调好的酱汁,来回烘炒。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同力气的活计。温明棠将铲子交到阿丙手里,看着锅中的肉丝水分被渐渐烘炒出去,逐渐收缩成了金灿灿的颜色,外形更成了棉花一般的絮状,这才关火,撒了熟芝麻同金黄色絮状的肉松混在一起略略一炒之后,盛了出来。 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的阿丙和汤圆连忙巴巴的望向温明棠,温明棠却道:“等等再说,先送一些去与纪采买。” 说罢便取来油纸,包了一包肉松,带着阿丙和汤圆去找纪采买。 做个肉松的工夫,王师傅已经不见了,大抵是被训斥完走了,纪采买正坐在库房门口,看着身边木桶里的江米,一脸愁色。 “纪采买。”温明棠走过去,唤了他一声之后,将油纸包递过去,道,“方才的肉做了些肉松,拿予纪采买尝尝。” 纪采买原本倒是没什么想吃小食的心思,只是听她说“肉松”,这名唤“肉松”的东西他从未吃过,倒是忍不住好奇多看了两眼。 即便这叫“肉松”的东西包在了油纸包里,可隔着油纸包就已经能闻到那“肉松”的香味了。豚肉的鲜香中似乎还夹杂着浓郁的芝麻香。 此物名唤“肉”,可他从来没见过份量这么轻,触手感觉也那么奇怪的肉。 纪采买终究没忍住打开来看了一眼,这一看,更是怔住了:这金黄灿灿如棉絮一般的,就叫肉松? 没了油纸的遮掩,香味更是扑鼻而来,看着其中夹杂着一粒粒芝麻,香气浓郁的“肉松”,纪采买实在没忍住,用手捻了一小撮塞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纪采买脸上的神情顿时一亮:虽然外表看着不像肉了,可入口之后确实是豚肉无疑了。似是将一大块肉所有的精粹之处都凝聚起来了一般,咸香鲜甜的豚肉香夹杂着芝麻的香味涌入舌尖,口感同一般的大块豚肉更是不同,酥中带着略微韧劲的口感,纪采买敢保证便是宫中御膳房里也未见过。 肉这一物本当是用作主食所用的,可眼下这名唤“肉松”的,分明用作小食也是极佳的。 即便顾念着脸面还有要“端水”的觉悟,可纪采买还是忍不住多捻了一撮塞入口中,而后一边回味着舌尖的咸甜香味,一边干咳了一声,道:“庄子里送了些菜蔬和鸡蛋过来,那鸡蛋很不错,个大芯黄,用来做朝食许用得着。” 温明棠自是看到了那摆在小簸箕里的鸡蛋,确实如纪采买所言的很是不错。她看完鸡蛋,目光又落在那一小坛腌菜坛上顿了顿,问纪采买:“今日庄子上送来的腌菜是何物?还是上回那个吗?” 先时用来做咸豆浆的腌菜头的味道温明棠很满意,这次又见一坛,自是忍不住问了问。 纪采买道:“同上回咸的不一样,这次是酸的,是酸中带辣的豇豆。” 温明棠“哦”了一声,在纪采买的注视下,指着鸡蛋同腌菜坛子对纪采买道:“那我明日的朝食就将这一坛豇豆同鸡蛋拿走了。” 纪采买“嗯”了一声,却见温明棠又看向了他身旁那一桶江米,便问:“怎么了?是要用到江米吗?明儿朝食做江米粥?” 这温师傅做粥的水平他今儿已经尝到了,做的不错。可粥做的不错的大有人在,他老娘就做的很好! 原本惦记温师傅的朝食便是图个新鲜,眼下猜温明棠要做司空见惯的江米粥,纪采买的兴致顿时大减,心中忍不住嘀咕:如此,明儿倒是不用特意早起,过来吃朝食了。 正这般想着,却听温明棠的声音响了起来:“倒不是想做江米粥。” 少女说道:“这江米倒了未免可惜,纪采买不如给我吧!我明儿朝食用来做粢饭团好了。” 一句话说的原本没了兴致的纪采买兴致顿起:“饭团我知道,这粢饭团又是何物?” 温明棠笑了笑,道:“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说清,纪采买不若明日来吃朝食。我同今日一样,给纪采买留一份,可好?” 口中肉松的咸甜酥味还未散去,纪采买想到了早上那流着红糖汁的南瓜饼,强忍着不住点头的冲动,略带矜持的“嗯”了一声。 7017k 第三十四章 粢饭团(一) 每日惦记温师傅的朝食似乎日子过的也挺快的,不过躺在床上眼一闭一睁的工夫,就能吃到明日的朝食了。 如此想的人不在少数,包括但不限于阿丙、汤圆、牢里的犯人、差役、赵由、纪采买等等。 被人惦记朝食的温明棠照例早早入睡,待到天刚蒙蒙亮,报晓鼓还未响起时起了床。 洗漱一番赶到公厨时,便看到早早等在那里的阿丙同汤圆了。 昨儿听温师傅说了要做叫粢饭团的朝食之后,两人便早早惦记上这叫粢饭团的朝食了。 粢饭团的做法同饭团的做法其实也大同小异,主要是里头配菜的问题。 温明棠在宫中御膳房吃的饭团大多是将剩饭捏成一个团,为了解决剩饭所用的,好不好吃便全看运气了。 不过既用来做朝食的粢饭团,这用料便不能马虎了。 前两日教过的油条直接让阿丙来做了。 温明棠再次示范了一番,将筷子交给了阿丙,开始准备其他用料。 鸡蛋打散摊成薄薄的蛋饼切成丝状,领到的那坛酸豇豆也被拿出来拨到了碗里,再加上昨日制好的肉松同阿丙炸好的油条便是粢饭团大半的配菜了。 另一边,汤圆拿石臼舂捣的黑芝麻也已经捣碎了,温明棠将碎芝麻倒入糖中搅了搅,放在一旁。 待到阿丙那里的油条炸好,江米也蒸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便开始包粢饭团了。 指着摆放在台面上的一众配菜,温明棠问阿丙同汤圆:“可有不要的东西?有什么忌口?” 两人巴巴的望着台面上的配菜齐齐摇头:“没有忌口,什么都吃得!” 温明棠笑着摇了摇头,摊开一块湿布在台面上,又用勺子舀了一勺江米出来,均匀的铺平压实之后便开始铺料了,取来一根油条放于正中,又依次围绕油条放上肉松、蛋丝、酸豇豆,而后用湿布将整个饭团卷起来一拧,一只粢饭团便做好了。 温明棠摊开湿布,露出卷起的粢饭团,从外表看,这粢饭团倒是平平无奇,同一般的饭团相比除了大些也别无二致。 她取了把刀来,直接用刀从正中切了开来,待到粢饭团的切面露出来时,阿丙同汤圆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最外头一圈是乳白色的江米,包裹住了其内层层的内陷,从江米到肉松、蛋丝、酸豇豆直至最正中的油条。层层内陷包裹之下,无比丰富。 温明棠将切成两半的粢饭团分别放在了两人的盘里,又做了一个,不过不同于方才的内陷层层包裹,这只粢饭团里头只铺了一勺混了芝麻的糖,而后照旧是一卷一拧,从正中切开。 甜口的切面虽然不比方才的内陷丰富,可芝麻的黑混着乳白色的江米,掺杂着细碎如晶的糖粒,只看一眼,便能让人想起端午江米糖粽的味道,只是比起那蘸糖白粽的味道少了粽香,却又多了黑芝麻的香味。 看着一半甜口、一半咸口的粢饭团,阿丙同汤圆高兴不已。 原本看到这粢饭团还在担忧这江米做的饭团怕是个易饱的,一个吃下去哪还吃得了其他?可若是只尝甜口或者只尝咸口,没尝到另一种味道总叫人觉得可惜。 眼下,温师傅倒是省了大家的选择,干脆两种都有。 两人吃的大呼过瘾,只觉得仿佛再次陷入了那日甜、咸豆浆哪个更好吃的困境之中,争什么争?当然是两种味道都要了。 同样觉得难以抉择哪个更好吃的还有大牢里的狱卒。叫他们惦记了一夜的朝食还当真没让他们失望过。 这次的,这个叫粢饭团的东西同样叫人大开眼界,似饭团,却又同一般的饭团一点都不一样。 狱卒吃的一脸餍足,眼看温明棠他们把饭团拿出来,正要去给牢里的犯人送朝食时,忙着啃瓷团饭的狱卒连忙唤了一句“等等”。 温明棠等人不解。 狱卒边吃边道:“林少卿说了,往后这送朝食的差事就由我们做了,免得温师傅遇到不服管教的犯人受了伤什么的。” 送了几日的朝食,这不服管教的也只有一个,林斐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少了些麻烦,不必同那带小厮的少爷打交道,温明棠自然没什么意见,同狱卒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待到温明棠一行人走后,吃完粢饭团的狱卒才开始挨个牢房送朝食。 虽说有些好奇今日怎么是狱卒自己送的朝食。可多数犯人也只是好奇,并未多问。 直到送到了最后一间,狱卒才将粢饭团放下,里头少年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怎的今日是你们来送朝食,那厨娘呢?” 狱卒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回道:“林少卿吩咐了,往后这朝食由我等来送……” 话未说完,便听得里头传来了一阵摔盘子的声音:“这姓林的是什么意思?护着那厨娘?难道那厨娘真是他相好不成?告诉林斐,让那厨娘来给我送朝食,不然小爷我便不吃了!” 这位小郡王的脾气还真是……狱卒颇感头疼,口中却道:“林少卿的吩咐我等不敢怠慢,小郡王若是有此想法,不若待得下回见了林少卿,自同他说去!” 得罪小郡王同得罪林少卿比起来,那还是得罪小郡王吧! 牢房内传来了少年骂骂咧咧的怒斥声:“你们现在去叫林斐来,我要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快去!不然我便绝食!” 又来了!狱卒不得已,只得道:“我等且去看看林少卿来了没有。” 大理寺官员来衙门当值的时辰没那么早,原本也不过是为了走一趟好对牢里的平西小郡王有个交待,倒是不成想今日林斐竟早来了。 听闻狱卒的带话,林斐只回了三个字“只道了”,便唤来赵由,指了指一旁的食盒,道:“去公厨领朝食。” 早等着的赵由立时兴奋道:“成!就等着呢!也不知今儿温师傅的朝食做的是什么?” 狱卒道:“是个叫粢饭团的朝食,一个咸口,一个甜口,很是好吃。” 一席话说的赵由转身飞奔而去。 待赶到公厨门口时,正撞上了眼皮耷拉似是没睡好的刘元同探头探脑的纪采买,领朝食碰到熟人了!赵由立时过去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道:“都来吃温师傅的朝食啊!” 这声音听的刘元一个激灵,困意全消,转头瞪了他一眼,道:“温师傅的朝食做的好吃,你怎的不早说?” 害他白白浪费了好几日的朝食银钱。 7017k 第三十五章 粢饭团(二) 赵由不解道:“这还用说么?吃朝食不来公厨又去哪儿吃?” 一句话堵得刘元同纪采买哑口无言。 这大理寺公厨确实是专为大理寺官员官差准备朝食的地方。可这公厨早叫那孙、王两位师傅做的饭食将人吓退了,有的选哪个人还会来公厨吃? 午食同暮食是没办法,且一顿午食或者暮食银钱花费的太多了,可朝食一般家里解决或者路过朝食铺子顺便解决了,自然不必来公厨受罪了。 更遑论,遇见温师傅前,哪个知晓朝食还能有这么多花样的? 眼看刘元同纪采买站在原地不动,赵由伸手将两人扫到一旁,道:“让让!让让!我要进去领朝食了,林少卿那份还要我带呢!”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纪采买:“我道难怪前两日林少卿会特意提醒我孙定人和王军山的下作手段呢,原来林少卿也早知晓温师傅的朝食做的好吃了。” 刘元看向纪采买,纪采买不消他说便将前两日咸豆浆同孙师傅抢糖的事说了一遍,刘元听的直翻白眼,忍不住道:“本事没多少,小人行径倒是一等一的厉害!” 说话的工夫,赵由早已跑到台面前了,看着台面上堆叠的配菜,他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连忙伸出一只手,道:“我要领……我算算……五份!” 才抬脚踏入公厨的刘元同纪采买脚下不由一顿:五份? “若是午食、暮食都吃这个,以他的胃口怎么可能吃不掉?”回过神来的刘元同纪采买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走了过去。 还未走近,便听刘元惊讶的“咦”了一声。 纪采买问他:“怎么了?” 刘元看着正在台面后忙活的少女,道:“我认得她。” 一句话惹来纪采买的斜眼:“你怎会认得温师傅?她才从宫中放出来没几日!莫看人家小姑娘生的俏就认得,我记得你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还在老家没过来,你若胡乱认妹妹什么的,仔细你这群同僚回头告诉你老家的未婚妻去!” 刘元被这话吓了一跳,忙摆手道:“纪采买,你将我想成什么腌臜人了?我说的认得是真认得,而不是胡乱认的认得。” 说罢忙拉着纪采买在他耳畔说了几句,将那日赵记食肆的事情说了一番之后,他忍不住摩挲了一下下巴,道:“看来那恶妇到底是容不下她!不过好在她手艺不错,进了咱们公厨……诶,不对啊!若是如此,那鸡蛋炒面……” 想起昨儿吃的那只南瓜饼,再记起最早闻到的那香味,以及赵记食肆那日,林少卿那份同他们食材一样,却浑似两种吃食的鸡蛋炒面……刘元抽了抽嘴角。 一切的一切,都能串联起来,说通了。 不是上峰口味清奇,是他吃的同他们吃的根本不是同一样吃食而已。 一想到这里,刘元更懊恼了:早知新来的公厨朝食师傅是这位温师傅,他早来了,何苦多花那些冤枉钱? 正想着,在少女一拧一卷中,并排放好的甜口同咸口的粢饭团已经做好放入赵由带来的食盒中了。 看着满满一食盒的粢饭团,饶是温明棠也忍不住多看了眼高兴的赵由,道:“粢饭团耐饱,三个人怕是吃不下的……” 话未说完便听一阵大笑声自赵由身后传来,温明棠抬头望去,却见从赵由身后探出一张熟脸,他哈哈大笑道:“不是三个人,是两个人!这夯货的胃口一个抵好几个人呢!温师傅放心就是了!” 温明棠看向出声之人,朝他欠身施了一礼,道:“上回之事还要多谢刘寺丞出手相助了!” 上回同刘氏起争执,若是没了刘元,怕是要平白多添不少麻烦。 刘元连忙摆手道:“无妨,且不说话本子上说的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就说路遇冤假错之事,本就是身为大理寺丞应当做的。” 说话的工夫,赵由已经拎着食盒跑了,纪采买倒也一同围了上来,饶有兴致的看着每个碗里的配菜,问道:“这就是那个粢饭团?” 温明棠点头:“备了两种,咸口的同甜口的都有。” “那就各来一份!”纪采买看着那满满当当的配菜,道,“没什么忌口。” 一旁的刘元也跟着点头道:“我也来一份,没有忌口。” 女孩子点了下头,将湿布摊开,将油条、肉松、蛋丝、酸豇豆依次放于摊开铺平的江米之上,满满的配菜看的两人都不由为她捏了一把汗,唯恐包不进去。不过好在身后垫了块湿布,且江米的黏度也不错,竟将那么一大卷配菜尽数包了起来。 待到撤开湿布,一刀切下,露出满满配菜的切面时,两人当即忍不住一人拿走半个吃了起来。 一口咬下的瞬间,刘元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餍足的感慨。 最外层的江米软糯、黏度适中,接下来是咸鲜酥香的肉松,混合着白芝麻的香味叫人胃口大开,那叫油条的捻子他们二人今日总算是吃到了,外头焦脆,里头带着湿意韧劲的口感, 竟半点寻常捻子的油腻之感也无,反而别有一番风味,再往下则是酸辣的豇豆,一口咬下,溢出的汁水溅到了嫩黄的蛋丝里,为蛋丝添了一副别有韵味的口感。 层层的配菜尽数卷在了一起,却每种味道都泾渭分明,却偏偏不冲突,反而互相糅杂在了一起,口感丰富绝妙,难以言喻。 两人一口接一口的吃了下去,待到女孩子将甜口的半个粢饭团递过来时,手里咸口的粢饭团已经吃的只剩最后一点了。 将最后零星的一点塞入口中,两人迫不及待的将那半个甜口的粢饭团接了过来。 混着芝麻香浓甜腻的江米粢饭团虽没有咸口的那般丰富,却自有一番不同的风味。毕竟江米同白糖的搭配是哪个嗜甜的都不会拒绝的,更遑论,里头还加了香浓的芝麻香。 待两人吃罢粢饭团走到公厨外时,不约而同的相视了一眼,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刘元打了个饱嗝,瞥了眼公厨内开始收拾台面的温明棠等人,朝纪采买挤了挤眼,道:“老纪啊!温师傅的朝食做的好吃,你那食材得给她多备些,好方便她动手!左右给那姓孙的同姓王的也是浪费!再好的食材到了那两人手里都做成猪糠了。” 纪采买斜了他一眼,道:“用你说?不然这粢饭团里的肉松哪儿来的?还不是我从王军山嘴里夺下来的?放心!就冲着这朝食,我心里也有数!” 一听他说“有数”,刘元顿时松了口气,看了看渐渐往头顶正中爬升的日头,忍不住感慨道:“若是午食同暮食也让温师傅来做,该多好啊!” 第三十六章 粢饭团(三) 纪采买斜了他一眼,道:“那些腌臜小人手段是弄不走这两人的。除非再叫林少卿来一展神威……” 听纪采买道“一展神威”,刘元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我们林少卿神威确实厉害,可实在是厉害过头了!去年那一展神威,展的公厨只剩孙定人同王军山那两个货色,眼下都叫大家吃了大半年的猪糠了!” 纪采买啧了啧嘴,回味着嘴里的味道,道:“这也不怪林少卿,哪个知晓咱们大理寺里头居然藏了个潜逃多年的凶犯。不止自个儿是个凶犯,竟还将咱们这里原本清清白白的两个帮厨给带着一同做了帮凶……” 那一波大展神威不止直接将公厨里做菜还过得去的出自直接一锅端了,连带余波还轰走了好几个新来的厨子,以至于竟叫他们大理寺公厨上了那“榜单”,自此一战成名。 想起那一波余威,两人直至如今还有些心有余悸。刘元想了想,还是败下阵来,道:“那算了!这再来一波,若是伤到温师傅就不好了。眼下好歹还有个朝食能吃呢!” 纪采买点头,道:“我会仔细孙定人同王军山那两个货色,若是揪到什么大的错处,便将那两人立时轰走!” 刘元听到这里,才点头,满意的离去了。 待拿着“水鬼”案的卷宗去找林斐时,刘元一眼便看到了林斐桌角放着的一只雕花竹筒,竹筒的盖开着,褐红色的酸梅饮子上头洒了几朵金黄色的桂花,看起来莫名的叫人口舌生了津液。 刘元也直到这个时候才记起来温明棠送作谢礼的那一包酸梅饮子料包他嫌麻烦,尽数给上峰了。 一想至此,回忆起昨日那一碗宛如汤药一般颜色发黑的酸梅饮子,刘元的脸便拧成了一团:他眼下后悔了,可能问上峰再讨要回来? 当然,这话也只想想而已,还不待他同上峰说起新来的厨娘就是上回赵记食肆他们帮忙的那个小娘子,林斐便开口问起了正事。 “从李源身边人查起,可查到眉目了?” 刘元连忙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甩出去,说起了正事:“有些发现。” 李源的出身素日里也只他欺负旁人的份,万没有旁人欺负他的份。思来想去,也只有年幼被拐卖那件事上或许遭了些苦头。 “当年被拐卖的不止他一人,一同被拐卖的还有不少一般大小的孩童。救回来之后,除了留在身边的双喜之外,其余一道被救回来的几个孩童都被平西郡王府抹去了他们同李源的交集。”刘元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毕竟小郡王被拐卖一事不能声张。” “双喜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留在身边便也罢了。那几个孩童自是被送还了回去,也使了银子,勒令其父母管束那些孩子不能将当年之事声张出去。”刘元说道,“这些孩童除了双喜之外,有两个也是长安城人氏。平西郡王府这些年也一直盯着那两家人,那两家人也识趣,此事彻底烂在了肚子里,多年也不曾同李源有过交集。” 多年无交集,看似同此事没什么关系。 “可下官去查了下当年的那两个孩童,倒是有了意外的发现,”刘元说道,“大人可还记得下官曾说过的百姓祭河神之事?那个下水被水草缠了脚的送礼人,就是当年那两个孩子之一。” 林斐抬眼向他看了过来:“还有一个呢?” 刘元道:“……死了。” 林斐问道:“怎么死的?” 刘元正要开口,便见林斐突然蹙眉,道:“送礼那个是男子?那死的那个呢?” 刘元说了这么多,却直至此还未来得及提那两个孩童是男是女。 听林斐突然问及男女,他脑中一个激灵,仿佛有什么瞬间闪过,虽还未彻底抓住脑中闪过的线索,却还是本能道:“送礼的是同小郡王一样的男子,死的那个是个女子。若是没死的话,比李源同双喜他们大两岁,今年当有十七了。不过两年前,她及笄那年,死了。” 林斐道:“怎么死的?” 刘元脸色微变,下意识的看了眼手里的“水鬼”案的卷宗:“……还未来得及查。” 林斐看了他一眼,刘元忙道:“下官这就去查!” 有了林斐提点的方向,查起来便方便的多了,刘元直奔渭水河畔。 奔走了一整日,待到暮时时分回到大理寺,刘元便直奔林斐办公的屋堂。 林斐看了眼奔的一身是汗的刘元,递了碗黝黑似汤药一般的酸梅饮子过去,道:“公厨发下来的,先解解渴,再说案子。” 刘元看着手里抱着那雕花竹筒的林斐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道:“……下官不渴,还是先说案子吧!” 林少卿这般盛情倒是大可不必!若是拿温师傅那酸梅饮子料包煮的酸梅饮子给他那倒还好些。 定了定神,刘元说道:“下官查到了, 那女子是溺死的。” 林斐抬眼:“那死去的女子水性如何?” 刘元道:“常挎着篮子,在渭水河畔这些船上卖些小东西。有家里种的桃子、李子、杏子这等果子,过节时也会卖些时令东西。出事时,她挎着一篮粽子上船叫卖,听闻是夜里跨船时脚下一空,带着那一篮子的粽子摔进河里溺死了……” 话未说完,便得了林斐扫来的一记眼风。 刘元看的一个激灵,忙道:“是听闻。当然,下官是不信的。” 时常挎着篮子在河畔船上叫卖东西的,有几个水性差的?便是手头挎着的那篮粽子重了点,可粽子这物跨在胳膊上,又不是什么缠在身上的石头。手一松,便分开了,哪那么容易带着一个水性好的姑娘溺死在河里? “这案子是长安府尹接的?”林斐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道,“我在大理寺没看到过这个案子。” 刘元:“……” 这死的只是个普通小娘子,没牵连出什么连环大案或者权贵官员为凶手,怎么可能报到大理寺来? 不过,这案子要怪到长安府尹头上,还当真是冤枉他了。 对上林斐望来的眼神,他解释道:“他也没接。这案子根本就没报官。” 一句话听的林斐眉头皱的更紧了:“死了人的案子怎么不报官?这般不合常理之事他家中人就这么算了?” 刘元听到这里,脸色微妙,顿了顿,才道:“下官也觉得不对劲。打听了好久,才从一个嘴碎的四邻街坊身上打听到了些事情。” 刘元说道:“那小娘子被发现时衣冠不整。” 第三十七章 烧烤(一) 刘元脸色有些难看,道:“她家里人觉得丢人,有伤风化,便匆匆遮掩了一番下葬了。” 林斐沉默了下来。 刘元看着抿唇不语的上峰,即便看面上表情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他还是从中品出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味道。 当然,这风雨终究是没有冲着他来。 “那小娘子出事前可有同什么人走的近的?”林斐沉默了良久之后,再次开口,看向刘元,问道,“及笄年岁的小娘子可有什么心上人?同那个年幼一同被拐卖的送祀礼的送礼人关系如何?” 刘元看向上峰,敬佩道:“大人说的不错!听闻两家自那件事之后,便熟识了。那小娘子同那个叫鲁青的送礼人倒是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谊。不过小娘子家里人嫌鲁青家里穷,开口要了好大一笔彩礼,比当地惯例多了数倍,鲁青拿不出来,她家里人便不同意。” “哦,对了!她跨篮子卖东西听闻也是为了同鲁青一道凑足这笔彩礼钱。”刘元说道这里,忍不住唏嘘“谁想居然出了事……” 林斐问他:“那个叫鲁青的呢?那小娘子出事之后怎么说?” 刘元道:“当年她家里人不报官,鲁青还闹过,奈何被自家父母拖回去了,道人家爹娘都不想多事,他一个外人管什么闲事……” 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喉间突然有些酸涩。 想起那位挨了闫散毒打的闫夫人,又想到那位出事的小娘子,刘元忍不住感慨:“面子就这般重要吗?” 小娘子是寻常百姓人家,出了这事,被草草下葬,家人明知这情形不对劲,却还是咬着牙认了下来。闫夫人那等出身的女子,也算是个权贵了,可嫁给闫散之后,父兄明明有能力处置闫散,却偏偏为了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置若罔闻。 旁人要插手,还要被骂多管闲事,因这是人家的家事。 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再次抬眼看向刘元:“那小娘子的家人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刘元不知道上峰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嗯”了一声,回忆了一番,道:“还是原来的地方,不过新修缮了一番,比四邻街坊的宅子都要气派……” 说到一半,刘元突然噤了声,脸色变了数变,下意识的看向林斐:“难不成……” “去查查!”林斐说道,“当年那小娘子出事后,她家里人是不是突然阔绰了起来。” 一句话说的刘元脸色更是难看,张了张嘴,忍不住喃喃:“这也……” 闫夫人家中不缺钱,是为了面子不声张,这小娘子家中竟…… “这一家人不当是好面子不声张之人,”林斐低头看了眼案子卷宗,道,“彩礼远高于当地惯例,必会被四邻街坊说道。他们却浑不在意,显然好的不是面子。” 至于好的是什么,想到突然气派起来的宅子,刘元忍不住恨恨的骂了一声“混蛋!” 林斐看了眼恨骂的刘元,垂眸,顿了顿,道:“若是一切如我们猜测的那样,这个叫鲁青的,就要拿回来问责了。” 刘元点头,想到这里,跟着说道:“所以,牢里那位小郡王不肯说,极有可能是看到了鲁青,认出了当年被拐卖的同伴,知晓内情之后,帮忙遮掩?” 这说法如此看来还挺合情合理的。 林斐却拧了拧眉,道:“先去查查看,若是一切属实,将鲁青带回来。” 刘元应了下来,转头看到外头快下山的日头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回头问林斐:“林少卿,今儿是不是不能回去了?” 林斐“嗯”了一声,将卷宗铺平在自己面前的桌案上,道:“去同家里人说一声,若是将鲁青拿回来,本官要连夜审问!” 刘元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倒是不觉有异:大理寺这等衙门便是如此,没案子的时候自是闲得慌,一有案子几个日夜不睡觉跟着追凶手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凶手可不会专程盯着你当值的时候犯事,多的是半夜三更,偷偷摸摸作恶的人。 从林斐屋中出来,走到外间大堂同白诸他们说了一声之后,几人都苦笑了一声。 年纪稍长些的魏服忍不住捋了捋胡须,皱眉道:“原本还准备回去吃暮食呢,家中烧了肉,是夫人的拿手菜!眼下却……” 一想到王师傅那等“惊人”的厨艺,众人便大倒胃口。 白诸想了想,提议:“不若去外头吃……” “别去了!”刘元晃着手里标着“水鬼”两字的卷宗,道,“一旦查证属实,林少卿要我等立刻捉拿鲁青,连夜审问呢!” 这上峰的脾气,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也算是摸的差不多了。素日里还是顶好说话的,可一旦涉及案子,便半分情面也不留了。 几人唉声叹气了一番,只得去了公厨,对上王师傅那张连看都不想看的老脸,匆匆往嘴里塞了几口难以下咽的暮食,不至于饿得慌,便带着卷宗和几个差役出了大理寺。 自从孙师傅和王师傅做了公厨的主厨,倒是不必再担忧身上长膘的问题了,还不到一年的工夫,大理寺上下大小官员,几乎人人皆瘦了一圈。 暮食时出的大理寺,待到戌时过半,几人便带着一个黝黑的高瘦青年连同一家子闹腾不已的人回来了。 林斐只看了那高瘦青年一眼,便皱眉道:“鲁青?” 刘元点头,忍不住再次幽幽叹了口气。 一切如他们猜测的那般,可不知道为什么,竟叫人心里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再如何不是滋味,这话该说还得说,他道:“是他!那溺水小娘子的家人也交待了,两年前小娘子出事后,就是闫散他们私下给了银钱,他们便将人匆匆下葬了!” 虽说被吓了一番,说出了实情。可那小娘子的家人显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还在道这是他们的家事,死的是他们家的人,同外人无关。 “我等也懒得同他们废话,直接将人拿了一同抓进来了。”白诸跟着说道,指了指被拖进大牢里还在喊冤的那一家人,道,“知情不报,隐藏欺瞒,按律也当判个两年,待这案子了了,将人一同关进去。” 林斐点了点头,看向那个颓然耷拉着脑袋,被绑在木桩上的青年。 不等林斐开口,青年便开口了,他道:“我没有杀人。” 7017k 第三十八章 烧烤(二) 他声音沙哑,黝黑的脸上满是疲惫与倦色。明明不过十七的年岁,还未弱冠,整个人却死气沉沉,耷拉的眉眼抬起,目中满是漠然之色。 “我没有杀人。”他低着头,喃喃了一句。 这辩解太过苍白与无力,杀人还是没有杀人,可不是一句简答的辩解就能解释的通的。 林斐看向刘元。 刘元了然,出列,开口问道:“何小娘死了两年,你才开始动手,当是最近才发现闫散等人是当年害死她的凶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鲁青看向刘元,顿了顿,正要开口,便听一旁的林斐突然出声道:“可是那次送祀礼入河时发现的?” 出事的何小娘是溺死的,若是有什么证据,也极有可能落在了河底。祭河神送祀礼的时候是要潜入河底的。 是什么让一个通识水性的好手险些溺水而亡?当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鲁青垂眸沉默了半晌,而后才低低叹了口气,道:“我在河底泥沙中看到了她的荷包,荷包的绣工我死都不会认错,那荷包里有一块玉佩。” 玉佩做工精良,显然不是何小娘也不是何家人的东西,他被人救起来之后,便开始寻找那块玉佩的主人了。 “我问了好多典当行,才找到了一个有眼力见的,说这当是御史中丞闫散闫大人的东西。”鲁青说道,“我一开始不信,还特意偷偷看过闫大人好几次,他看起来斯文有礼,夫人又出身名门端庄大方,看着不大像那种人。” 可假的真不了。装又能装多久?跟久了,他便发现这个斯文有礼的闫大人的另外一面了。 “他不喜欢狎妓,觉得没意思,而是偏好那等出身贫苦的良家女。”鲁青苦笑了一声,说道,“每选一个,都是专程挑选出来的。” 想起何小娘的遭遇,刘元等人恍然:倒是明白闫散寻这等人家女子下手的缘由了。 若是专挑何小娘这等身份背景的女子下手,一来对闫散那等人来说这样的女子清白干净,二来便是当真出了事,叫她们家人知晓了,也不会声张。好面子的会埋怨女子受辱是给家人丢脸,好钱财的则花些银钱便能打发了。 “出事的,还有不少。”鲁青说道,“有些人家更是干脆拿了银子,将那些女子卖给闫散做了婢女。” 当然,这婢女可不是寻常的做活婢女了,便是出了什么事,连家里人都不管,还有什么人会管? 只是,虽然同情鲁青,觉得闫散等人实在可恶。可身为大理寺官员,该问还得继续问下去。 刘元看向鲁青,继续问道:“刘小郎他们也是你跟踪闫散找出来的么?” 鲁青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刘小郎他们。” 怎么可能?刘元听的眉头一皱,正要继续追问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便听林斐突然出声道:“你只通过玉佩找到闫散一个?” 鲁青点头,“嗯”了一声。 林斐又道:“闫散出事当天,你去过闫散的私船?” 鲁青道:“去过。” “而后杀了闫散,将他溺死在浴桶中?”林斐又问。 鲁青闻言,却是激动了起来,连连摇头,道:“我没有溺死他,我进去时他便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刘元、白诸等人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刘元更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林斐却没有反驳鲁青的话,而是继续问他:“平西小郡王李源身上那一棍子是你打的?” 正激动的鲁青却是一个激灵,突然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是我。” “作甚打他?”林斐说道。 鲁青面上浮现出了一丝愧色,却张嘴解释了起来:“我当日确实准备上船杀了闫散。可才上船,便看到了死在浴桶中的闫散。还不待反应过来,闫散的船便撞上了旁的私船。听到舱内传来声响时,我吓了一跳,才知道这船上还有别人。待要跳船而逃,便看到了跑过来的李源。他一眼就认出了我,看到里头的闫散,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就将何小娘被闫散害死的事说了一遍。他听闻之后,便让我打他一棍子,把他留在这里,混淆视线。要我赶紧趁着这机会逃远些,离开京城……”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鲁青没有逃。 “她……她还在这里,我又要去哪里?”鲁青红着眼,道,“我试着离开过,可走了一日一夜,却……到底是放不下她,又回来了。” 刘元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番,眉头深深的拧了起来。 看鲁青的样子,不似说谎。可大理寺官员办案可不能凭意气用事,不能瞧着像好人,那便当真把人当成是好人了。 证据才是关键。 按照鲁青所言,他根本没有杀人,李源留下则是为了混淆视线,助鲁青逃命。 那杀闫散的当另有其人。 可……证据呢?哪个知晓这不是鲁青所说的推脱之语? 林斐沉吟了半晌之后,问鲁青:“你当日几时登的船?” 鲁青苦笑了一声,道:“未时。” 林斐追问:“可有人证?” 鲁青愣了一愣,似是不解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却还是道:“我送祀礼时溺了水,管河神祭祀的里正担心下回再出这样的岔子,便特意挑了几个同样好水性的出来同我一道练水性。我等一直练过了午时,到未时才被放了回来。若要人证,他们就是人证。” 所以,他是未时才登的船。 可……这也没什么用啊!白诸下意识的低头翻了翻卷宗,仵作给出的闫散死亡时辰是定在午时到未时半刻之间。 便是有人证,也不能证明鲁青没有杀人,半刻的工夫足够将人溺死了。 林斐却没有多言,只是看了他一眼,提着卷宗出了牢房。 刘元等人连忙跟了上去,待走出大理寺大牢,便听林斐道:“去查一查鲁青所言是否属实,若是属实,这凶手当不是他。” 一句话听的刘元等人登时一惊:“林少卿,为何?” 林斐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淡淡的说了两个字:“迷药!” 迷药?几人听的一怔,待记起双喜交待过的话,顿时恍然。 从那几位的尸体上看,没有半点被强迫按压溺水的迹象,极有可能是中了迷药而后溺水。 大理寺的仵作并未从闫散等人的胃内同口鼻处查到迷药的痕迹。 如此的话,那迷药就不当是混入茶水、吃食进入其中的,极有可能是撒在空气中的。撒在空气中的迷药,若是没有挥发尽的话,只要进入舱内便有可能中招。 可据双喜交待,他们进入舱内并未中招,所以,彼时迷药当已经挥发干净了。 双喜等人登船时有旁人为证,为未时半刻,若彼时迷药已挥发干净,那闫散的死亡时辰自然要再往前推一推,定在未时之前,午时之内了。 而午时之内,鲁青若是有人证的话,便能证明他并非杀害闫散的真正凶手了。 7017k 第三十九章 烧烤(三) 案子又有了新的进展方向。 望了望日晷上的时辰,眼下还未过戌时。 今日这连夜审问比他们预想的结束的还早些,回去洗个热水澡,便能睡了。 卷着手里的卷宗,几人正要同上峰说一声准备回去,一股莫名的,勾的人口舌生津的香味却在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过来。 刘元等人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顺着香味来源的方向看了一眼:被墙挡了,不过当是从公厨的方向飘过来的。 “是什么东西?”白诸吸了好几口气,忍不住奇道,“从未闻过这等味道,好香!有炭火的味道,还有肉菜的味道……” 一旁的魏服也忍不住插话道:“不止!其中似是还夹杂了西域胡人那些香料,这些味道糅杂在一起了,有些肖似胡人的烤羊肉,却又不同,不是羊肉什么的……” 说话的工夫,又一阵味道飘了过来,这香味……更浓了! 刘元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摸着“咕咕”叫的肚子,道:“我……我们看看去!” 至于过午不食什么的,随便吧!王师傅的暮食叫人难以下咽,实在是扛不住,才勉为其难的吞了几口。一场审讯查证下来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偏这个时候飘来这样的味道,哪个忍得住? 哦,不对!林少卿似乎忍得住的。 瞥了他们一眼,林斐说道:“将今日的卷宗整理一番,你们便可走了!” 这个“走了”,言外之意就是可以随他们做什么去了。 几人连忙应了一声“是”,而后脚下步履匆忙的向大堂奔去。 赶紧将手头这水鬼案的卷宗整理了,便去看看公厨做什么吃食了。 …… …… 被惦记了一番的温明棠放下手里的烤串,走到一旁打了个喷嚏,净手之后便在唇鼻处蒙了块布。 孜然、胡椒这等粉末被风一吹便呛鼻的很,再加上燃起的炭烟,还是捂块布于唇鼻上的好。 看温明棠在唇鼻处蒙了块布,阿丙、汤圆,连同戌时还未回去的纪采买如法炮制的在口鼻上捂了块布,继续翻动手里串在竹签上的肉同菜。 至于为什么大晚上的吃这些东西,这还要从温明棠带着阿丙同汤圆去领食材说起。 王师傅同孙师傅那两位师父做饭上没什么心思,可旁的上心眼却多得很。原先温明棠的朝食令狱卒们赞不绝口已经叫两人担忧了,眼下又听闻纪采买来公厨连着吃了两日的朝食了,两人更是急的口唇之上都生了泡。 可奈何纪采买吃人嘴短,开始盯紧了两人,他们找不到什么下手的机会,做菜便愈发做的心不在焉的,以至于继昨日多淘了一桶江米之后,今儿又在炒菜时落了一盆洗净的菜同肉。 纪采买看的大为光火,指着两人的头骂了好一通才将两人轰了回去。 待到轰走了孙、王两人之后,纪采买便唤来温明棠,原本是准备将菜同肉给温明棠,让她明日的朝食看着办,莫浪费来着。 熟想温明棠看了看盆里洗净的菜同肉之后,便道“不若来个烧烤好了”。 纪采买没听过烧烤这等东西,闻言,忍不住好奇,顺口问乐居“何为烧烤”,温明棠介绍了一番,纪采买听的兴致大起,当即拍板定下就来个烧烤,当夜宵好了。 专业的烧烤家什要另做定制,温明棠便是现画了,让纪采买找人去订做也要费上不少功夫。 不过没有烧烤炉也无妨,冬日取暖的炭盆便可以拿来一用,正巧去岁冬日还留了不少炭,纪采买当即就去地窖将东西拿了出来。 纪采买去拿东西的空档,温明棠便指挥阿丙通汤圆处理菜同肉了。 肉切成小块,用盐、糖、酱、胡椒粉、辣椒粉以及做朝食剩下的鸡蛋清略略腌制一番放在一旁,至于菜,王师傅同孙师傅剩下来的菜多是切好的,只是因着刀工有些糊弄,温明棠便特意再切了切。 待到一切备好,便开始串食材了。 纪采买提着一大串细长的竹签过来直接将竹签扔进了水里,温明棠顺手压了压,将竹签压到水里泡了起来。 看温明棠的举动,阿丙和汤圆很是不解。 “为何竹签要泡水?” 温明棠道:“让水渗入竹签里,一会儿烤起来便不易烤干和折断。” 这话才出,阿丙和汤圆还来不及感慨“温师傅好厉害”,便见纪采买点头道:“是这么个理!林少卿也这么说过。” 林少卿? 阿丙和汤圆听的更是诧异:“林少卿那等人也做这烧烤?” 观那林少卿素日里的样子……还真想象不出来啊! 纪采买斜了两人一眼,道:“怎么可能?你们当靖国公是穷的连孙子都养不起了还是靖云侯养不起儿子了?是去岁破一个用竹签刺死人的案子用的。这竹签,就是林少卿那时候弄来……” 话未说完,便见面前的温明棠三人脸色顿变。 纪采买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歧义,忙道:“这竹签不是杀人的,是林少卿弄来试手的,这一把是剩下来的,新的,没用过!” 眼看三人脸色稍缓,他又没好气的道了一句:“怎的说也是我自己的入口之物,怎会拿杀过人的竹签来做吃食?” 这三人可以不相信他的人品,可他自己也要入口之物怎会胡来? 第一盘烧烤是温明棠动的手,蘸了油的刷子刷上签子上的菜蔬同肉,伴随着“滋啦滋啦”的油声,间或有一两滴坠入炭火之中,溅起一小撮火焰,让整个烧烤的过程变得更为生动,叫人忍不住想上手试上一试。 待到孜然香、胡椒香、肉香、菜蔬香伴随着炭火的浓郁香味弥漫开来时,第一盘烧烤便烤好了。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纪采买等人忙将手伸了过去,却还不待触碰到那一盘烧烤之物,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温师傅做夜宵了?”赵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落地竟连声音都没有,看到那一盘烧烤时,他的眼睛顿时直了,肉眼可见的吞咽了一口口水,道:“我要……” “要什么要?”纪采买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伸手强硬的拦住了上前来的赵由,“公厨只供三食,夜宵不在其中。” 是这样吗?赵由看着那只强硬拦人的手,道:“是林少卿让我来领的。” 那只强硬拦人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纪采买脸色僵了一僵,狐疑的看了眼赵由:“当真?” 7017k 第四十章 烧烤(四) “这还能有假?”赵由说着取出怀里的腰牌,给众人看了看,尤其特意举到了纪采买面前,道,“看到了吗?我们林少卿要吃呢!” 纪采买看着得意的赵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无奈的挥了挥手,道:“……罢了,你拿走吧!” 等了那么久的第一盘烧烤竟连一串都没吃到。 不得已,只能等第二盘了。有了方才温明棠的示范,几人也看会了,便干脆自己亲自上手,一同围着炭盆烤了起来。 不知是这烧烤本就好吃,还是到底是自己动手烤的东西,就是香。 待得手头那一把烤串入了盘,纪采买便随手挑了一串肥瘦相间的豚肉五花吃了起来。肥肉的油脂经由炙烤,外皮焦脆,内里薄薄的一层肥豚肉挤出的油汁同瘦肉一同入口,孜然、胡椒等香料混合着炙烤过的豚肉,激的人口舌生津,欲罢不能。 还是头一回发现这豚肉五花烤过之后竟这般好吃的!吃完豚肉五花,纪采买又挑了一串烤过的韭菜。 原本,以纪采买的经验,这等炙烤过的菜蔬被烤去了水分,定然干的很,如土豆、藕片那等刷油烤干之后,外脆里嫩,混合着烧烤的香料当是好吃的,这不难想象。 可韭菜这等叶菜烤去了水分之后会如何,纪采买实在好奇。 于是张口一咬,将数撮并排串联在签子上的韭菜带入口中之后,纪采买的眼睛顿时一亮。烤去些水分的韭菜竟丝毫不比重油炒出的逊色,烤过的韭菜香味彻底被激发,比起寻常的韭菜口感微焦,混合着撒在叶面上的烧烤香料,有别于一般重油炒出的韭菜,更类似干煸出的味道,却又远比干煸的更香,更独特。 待到纪采买回过神来,一串韭菜已经下了肚。 纪采买大呼过瘾,好吃的可不止韭菜同豚肉五花,待到第二盘干完,转向第三盘时,有人闻着味道赶过来了。 “可叫我等赶上了,快留些给我等!” 刘元、白诸同魏服匆匆整理完卷宗,赶过来时正碰上几人大快朵颐的情形。 阿丙吃的满面都是油光同烧烤的香料,含糊的解释了一句:“这个叫烧烤。” 看着那摆放在铁盘里一大把一大把依次排开的烤串,刘元等人早忍不住了,纷纷道了句“算我一个”一撩衣袍坐了下来。 来之前,刘元当已经同白诸、魏服提过温明棠了,两人还特意问了她两句赵记食肆的事。 得知她在刘氏挨板子当天就离开了之后,上了年岁的魏服点头道:“离开好!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那挨了板子的妇人对她满是恶意,男的装傻充愣,是个窝囊废,闺女倒是不错,可说话不顶用,再者毕竟一个是她娘,一个是她爹,除了帮着说两句还能怎么样? 再留下去,怕是更要闹的鸡犬不宁了。 看着如此自来熟的刘元等人,纪采买冷哼了一声,道:“倒是不客气!” 对纪采买,刘元等人的面皮早练出来了,自是“哈哈”笑了两声,便接过了温明棠烤好递过来的烧烤。 第一口下去,便是一阵惊呼称赞。 温明棠笑着摇了摇头,回公厨大堂,将放凉的酸梅饮子拿了过来。 褐红色的饮子倒出来的那一刻,被孙师傅同王师傅那汤药一般的酸梅饮子折磨的痛不欲生的刘元等人便连忙接了过去。 抿了一口,刘元便叫了声“好”,想到那一包尽数送给林斐的酸梅饮子料包更是懊恼。 怎的当时只顾贪懒,也不留几包回去自煮去呢? 这酸梅饮子不止卖相好,味道更是酸甜入口,梅子的酸配上甜,却又不是寻常的甜,里头似乎还带了几分甘草的香甜。 温明棠坐在炭盆旁,看身边一众人席地而坐,吃着烧烤配上酸梅饮子,面上笑容愈发舒展:这才叫夜宵啊! 自从来了大荣,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等满满烟火气的夜宵场景了。 在宫里头的时候,每日食行规矩不少,莫说罩着她的只是赵司膳,便是个赵娘娘,都可能夜半跑出来同她围着炭盆吃烧烤。 举着手里的肉串咬了一口,感受着入口嫩滑的豚肉,温明棠笑看着身旁几人边吃边聊。 光吃不聊,哪叫夜宵? 至于聊的话题……几个大理寺丞聚在一起,还能聊什么? “这水鬼案办的真真叫人窝火,”刘元啃着串上的烤翅,吐出了一块骨头,叹道,“那闫夫人同何小娘,一个贵女,一个民女,偏偏都摊上了这般的家人,真真可怜!” 一同办案的白诸和魏服对此感同身受,举着烤串连连点头。 一边专挑豚五花吃的纪采买顺口问了句怎么回事。 刘元便将查到的水鬼案中闫夫人同何小娘的事说了一遍。 众人恍然,跟着感慨了一番“这世道女子艰辛不易”,又吃了几串烤串入腹之后,刘元喝着手头的酸梅饮子,倒是记起一桩事来,忍不住对温明棠道:“温师傅,我倒是突然有个问题有些许好奇。当然温师傅若是不想回答也是可以的。” 这话一出,一旁的魏服便瞥了眼正低头为大家烤串,自己也未吃几口的女孩子,道:“那你还是别问了!想来你这问题八成是专挑人痛处问的。” 到底是共事了几年,对身边几个同僚的性子,魏服也是摸熟了,瞥了眼温明棠,也隐隐猜到刘元想问的问题了。 猜到刘元想问的问题的不止魏服一个,正低头烧烤的温明棠闻言却是抬起头,笑了:“刘寺丞可是想问我家里到底犯了什么事,才会成为刘氏口中的罪官之后?” 那日的事情闹的那么大,她罪官之后的身份想来也早惹来这几个寺丞的好奇了。 将最后一大把烤好的五花豚肉同韭菜、土豆、莲藕、年糕放入铁盘里,温明棠摘下蒙在唇鼻处的白布,说道:“我祖父、父亲同两个伯父在永元十八年获罪被斩。全族男丁充兵,十岁以上女子入了教坊,十岁以下的则入了宫中掖庭。我那时八岁,因着年纪小侥幸没入教坊,而是同一个大我一岁的族姐一道入了掖庭。” 永元十八年。姓温。 短短两个词便叫正在大口吃烧烤的刘元、白诸、魏服连同纪采买等人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拿起一串五花豚肉的女孩子望了过去。 女孩子抬头,咬了一口手里的五花豚肉串,朝他们笑了笑,神情平静。 7017k 第四十一章 煎包(一) “啪嗒”一声,一张凳子被人从赵记食肆中扔了出来。 刘氏尖叫的声音从食肆里传来:“赵大郎!你这孬种窝囊废,让你上个药都不会,还能作甚?怎的不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回以她的是赵大郎的默不吭声以及赵莲的小声安抚。 “娘,伤口那么大,便是再小心都会不柳心碰到。昨儿我替你上药不也碰到了么?爹不是故意的!”赵莲说罢,拿胳膊肘捅了捅赵大郎。 默不吭声的赵大郎手里拿着药罐子,重复了一遍赵莲的话,道:“阿莲说的对,我不是故意的。” 这幅唯唯诺诺,推一下才动一动的反应看的刘氏更为窝火,忍不住再次尖叫了起来。 刺耳的叫声听的近处的赵莲同赵大郎下意识的捂住了刺痛的耳膜。 孙师傅和王师傅走到赵记食肆门口的时候,迎上的便是一只飞出来险些砸到身上的凳子同刘氏刺耳的尖叫声。 吓了一跳的王师傅连忙伸脚将凳子踢到了一边,同孙师傅捂着耳朵走进了赵记食肆。 趴在担架上,蓬头垢面指着赵莲同赵大郎训斥的刘氏听到声音,本能的抬头望了过去。 因着正在训人,刘氏面上那凶神恶煞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去,叫王师傅同孙师傅险些吓了一跳。 真真好生凶狠刻薄的模样!难怪被刘寺丞戳破了真相都不服管教,要不是当日“神仙面、修罗心”的林少卿在,直接揪到了她的错处,赏了她一顿板子,怕是还当真压不住这恶妇呢! 不过如此恶妇……能对上那位跑来抢食的姓温的丫头,对他们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眼见他二人进来,恶妇面上的凶狠刻薄稍稍顿了顿,却并未收起来,而是拿那双绿豆眼瞪着两人,问道:“吃什么?我们食肆如今不单卖面饭菜式,只按成套菜品卖的。” 这成套菜品卖的卖法最早是从有些酒楼里传出来的。到了饭点,有时当日采买的食材多了,为了多卖些,便干脆将多采买的菜式组合起来,指定几种菜式,加起来的总价给抹个零头,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选什么菜式的人便干脆懒得动脑子了,就买这等成套的菜品。 酒楼那等卖法是为了消耗多采买的食材,这赵记食肆这么卖…… 想到打听来的这赵记食肆出品的菜品,孙师傅和王师傅忙道:“我等不吃……” 话还未说完,便听刘氏尖叫了起来:“不吃进来作甚?给我滚!” 一句话听的两人脸色顿变:在大理寺公厨呆了这么久!那些官员也好、差役也罢,甚至纪采买,便是训斥他二人,也好歹有个缘由。 如此莫名其妙就被骂滚的气几时受过? 孙师傅气的当场就要拂袖而走,却到底被脸色阴沉的王师傅拉住了! 这恶妇……还有用处。 孙师傅被王师傅拉了一拉,记起了正事,这才勉强止住了抬脚就走的冲动,对着一脸横相的刘氏道:“那就给我二人来一套。” 刘氏两眼一翻:“今日菜品三菜一汤,赠碟酸菜。” 孙师傅摸向荷包:“多少银钱?” 刘氏闭着眼,道:“五两。” 一句话听的孙师傅同王师傅脸都黑了:一两银子都可以去长安城的寻常酒楼叫上一桌菜了。她这巴掌大的小食肆,三菜一汤要卖五两? 这不是摆明了将人当成冤大头是什么? 原本准备掏钱的孙师傅手下动作一顿,向王师傅看去:“一人一半。” 王师傅黑着脸瞪他,下意识的捂住了腰间的荷包。 孙师傅咬牙向他比了个口型:“那姓温的……” 一句话说的王师傅捂住荷包的手顿时一僵,半晌之后,才缓缓松了开来,青着一张脸,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块绞好的碎银拍在了桌子上。 孙师傅也跟着拿了出来。 眼看给了钱,刘氏倒是热情了不少,一边瞪了眼赵莲让赵莲过去收银子,一边让赵大郎回后头厨房做菜去。 这还真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恶妇!心中将刘氏翻来覆去的骂了无数遍后,孙师傅同王师傅才看向刘氏,说起了正事:“今儿我二人来是想问一个名唤温明棠的丫头的事的。” 听到“温明棠”三个字,刘氏那张才得了银钱,凶狠稍退的脸上的狠意再次聚了起来,她转头,阴恻恻的向两人看来:“作甚?” 这幅脸色瞬变的模样叫两人一看便知是来对了! 那姓温的丫头片子看来说是这恶妇的眼中钉、肉中刺都不为过了。 是以忙道:“那姓温的丫头抢我二人饭碗,是以特来打听一二。” 一听同是温明棠的“仇敌”,刘氏面上的凶狠之色稍缓,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才开口问了出来:“怎的回事?那姓温的丫头片子怎的同你二人结的仇?” 孙师傅忙道:“我二人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子……” 话未说完,便见刘氏面露厌恶之色的呸了一声,道:“晦气!” 两个字说的王师傅同孙师傅忍不住再次咬牙:这恶妇……罢了,正事要紧! 恍若没有看到刘氏面上的厌恶之色一般,孙师傅继续说道:“那姓温的丫头才进公厨没几日,就哄的我们公厨的采买、狱卒、官员、差役们上下夸赞,我二人因着她这些时日都挨过好几回骂了!这才进来几天?若是再叫她继续呆下去,那还了得?” 一句话听的刘氏立时冷笑了起来:“该!那作甚把人弄进去?” 王师傅见状,忙插话道:“我二人可不管招人的活,这不是没办法嘛?” 要他二人招人……啊呸!他们根本就不会招人!甚至巴不得连一旁这姓孙(王)的都一同赶走的好! 原是没办法……刘氏翻了翻眼皮,道:“那你二人来寻我作甚?” 孙师傅道:“听闻她是宫里头出来的,这出身不大干净……” 一句话听的刘氏顿时明白了过来,白了两人一眼,道:“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不错,那丫头就是个罪官之后,若不是当时家中犯事时年纪小,早入教坊被磋磨死了,哪还能出来?”刘氏翻了翻眼皮,道,“她那被砍了头的爹当年也有点名气,可是了不得的贵人,旁人要见一面,听闻都要费上不少功夫呢!” 孙师傅闻言,忙问:“是谁?” 刘氏道:“叫什么温……哦,温玄策的,这名字真拗口。没被砍头前,听闻都做到什么中书令了。” 7017k 第四十二章 煎包(二) 若是姓温的丫头那做中书令的爹没出事,那还当真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呢!刘氏“呸”了一声,想到那做了个记号的鸡蛋,忍不住咬牙,骂道:“这种读书人坏起来才是真的坏!” 而那厢,听到她口中提及“温玄策”三个字后的孙师傅同王师傅早已愣在了当场。 听说那姓温的丫头是个罪官之后后,他们便知晓温明棠家里当是犯过事的。只是原本以为她家中父辈只是个寻常的犯事官员,却没想到竟是…… 待到回过神来,孙师傅同王师傅对视了一眼,孙师傅摩挲了一下下巴,忍不住道:“温这个姓虽不是什么大姓,可这长安城往下一抓也有不少,哪个知晓她竟是……” 王师傅也下意识的跟着点头,道:“没想到竟是当年天底下最有名的那个温。” 正谩骂“读书人坏胚子”的刘氏闻言却是不以为然,哼道:“这有什么?管她有名没名的,都是犯了事的官眷,难道还能翻天了不成?” 一句话惹来了孙师傅的一声冷笑,他道:“还翻天?入地还差不多!” 一旁的孙师傅也跟着点头,道:“姓温好啊,姓温好啊,哈哈哈哈!” 早知这姓温的丫头是这出身,他同王定人哪还用自己想什么法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刘氏看的莫名其妙,双唇动了动,骂了一句“大理寺出来的,怕是都有大毛病!”便继续骂了起来。 王师傅同孙师傅正是高兴,也懒得理会她的谩骂了,只高兴的哈哈直笑,这一番高兴大笑直高兴到赵大郎端着那价值五两银子的三菜一汤同一碟酸菜出来,才戛然而止。 看着面前还未入口,只放在桌上就腥气十足的红烧鲫鱼、一盘炒的焦黄撒上几根同样发焦的黄葱的炒蛋,连同一盘软趴趴的叶菜时,两人的脸都绿了。 随后上来的那混着一小点锅巴的隔夜冷饭更是吃的险些没叫人吐出来。 匆匆就着那酸菜扒拉了几口隔夜冷饭,两人便迫不及待的跑出来赵记食肆,待扶着墙角干呕了几声,腹内的翻江倒海稍缓之后,两人才将憋了一肚子的气撒了出来。 “这几个菜要是吃进去,怕是姓温的还没入地,咱俩先入地了!”孙师傅气的跺脚。 王师傅跟着“呸”了一口,骂道:“这恶妇真真是要么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啊!” 这么几个残羹剩饭的要五两银子,这同抢有什么区别? “莫说林少卿想打人了,我看了那恶妇都想打!”孙师傅挥了挥拳头,怒道,“真真没见过这等恶妇的。” 将刘氏翻来覆去的骂了好一通,直到刘氏打了好几个喷嚏之后,两人才收了口,对视了一眼,孙师傅道:“如此,且先让那丫头得意几日,我去寻人递个帖去!” 王师傅点头,忍不住笑道:“到时,有的是人来收拾她的!” …… …… 被王师傅和孙师傅惦记的温明棠此时正往锅中倒了半碗水。 冷水遇滚烫的锅底,随着“刺啦”一声,白腾腾的水雾弥漫开来,正在台面前看温明棠做煎包的刘元等人立时发出了一声惊叹。 温明棠盖上锅盖,抬眼看向昨儿的几个夜宵搭档。 昨日,温明棠领到了庄子上送来的豚肉,又听刘元抱怨了几句小食铺里的肉包子快吃腻的话,想了想,今日的朝食便做了煎包。 待到水雾被蒸的差不多了,温明棠掀开锅盖,撒上一把葱花、一把白芝麻,小巧玲珑的煎包有了青葱、芝麻的点缀,立时漂亮了不少。 刘元巴巴的盯着锅里那一个个比寻常包子小了不少的煎包,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我突然发觉葱花、芝麻这等点缀之物还当真挺有用的,什么菜上一撒,立时增色不少,这色香味三字中的‘色’这一字就立时被勾了起来。” 温明棠笑看了他一眼,将六只煎包舀入盘里,一旁的汤圆同阿丙则指着公厨桌上的醋、酱、麻油同辣油道:“蘸料自弄吧!” 刘元连连应声,还不待他自己抬脚离开,就被身后的白诸拉到了一旁,道:“去桌上坐着,莫挡着我等领朝食。” 刘元朝几人翻了个白眼,走到一旁的蘸料旁顿了顿,问阿丙同汤圆:“你二人怎么选的蘸料?” 阿丙道:“都好吃呢!光吃都好吃!我只蘸了酱,汤圆的醋同麻油的好吃,温师傅的醋同辣的也好吃,端看你自己喜欢了。” 刘元闻言,迟疑了片刻,选了醋同麻油的,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便迫不及待的举起筷子伸向盘里的煎包了,玉白色煎包面同焦褐色的煎包底颜色泾渭分明。 一筷子夹上去,便能感受到这煎包从面到底,由软及硬的不同了。夹起一只,一口咬下,咸鲜滴汁的豚腿肉陷混着外头麦香扑鼻带着韧劲面皮,口感已十分的醇厚,却偏偏又不至于此,待到牙齿最后咬到那一口焦脆的底时,刘元眼睛都亮了。 瞧着小小的一只煎包,口感却层层递进,撒下来未曾接住入口的肉汁滴入了蘸料碗里,才叫刘元记起自己还未蘸酱料呢! 可这煎包不蘸酱料都好吃,阿丙说的一点不错呢! 一旁的白诸筷子上夹了一只玉白面皮上裹了一层鲜红辣油的煎包,瞥了刘元一眼,取笑他道:“你昨儿不是说再也不吃肉包子这等物什,已经吃腻了吗?” 刘元恍若未闻,再次伸筷夹了一只蘸了蘸碗里醋和麻油调和的酱料,光吃已经足够好吃的煎包蘸上混了醋油的酱料,醋的酸味加入已经足够丰富醇厚的煎包,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更为咸鲜滴汁的豚肉添上了一份莫名的鲜味。 “加醋提鲜。”纪采买显然比刘元等人懂行些,挑了醋、辣的蘸料,悠悠道。 看众人吃的满意,温明棠笑了笑,同阿丙和汤圆开始收拾起了台面。 正收拾着,那厢悠悠吃煎包的纪采买突然开口,问温明棠:“温师傅可会做抄手?” 纪采买是要指定明日的朝食了么?温明棠抬头,看向纪采买,笑着点了点头,道:“会的。” 纪采买夹着筷子上的煎包,顿了顿,道:“我昨儿去庄子上时,听他们道今日要做抄手吃。那些人每回做抄手都算不准用量,要剩下不少皮子。我瞧着扔了也是可惜,不若拿回来与你做朝食好了。” 这话一出,正吃煎包的刘元便忍不住插话道:“先是王师傅多淘的江米,被温师傅用来做粢饭团了;后是孙、王那对卧龙凤雏漏了的菜和肉,被温师傅拿来做烧烤了;眼下又是抄手皮子,纪采买是考验温师傅考验上瘾了么?” 纪采买吃了口煎包,眯了眯眼,坦言:“许久没吃抄手了,庄子上那些人做的不大合胃口!” 7017k 第四十三章 红油抄手(一) 这就是做采买的好处了么? 刘元瞥了纪采买一眼,吮了一口煎包中咸鲜滴油的汤汁,骂道:“假公济私啊!” 纪采买挑眉,擦了擦溅到嘴角边的醋和辣油,道:“做采买的不为公厨省钱,难道还要白白浪费那些银钱不成?你若是有意见,我二人不若去赵大人面前说理去!” 纪采买口中的赵大人自然指的就是如今的大理寺卿赵孟卓了。 刘元听的牙齿顿时一酸:这姓纪的精明老头儿竟搬出赵大人来了,那还说什么说? “再者说了,温师傅做的抄手,尔等不想尝尝?”纪采买说着,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餐盘,一脸餍足之色,“好久没食了呢!” 刘元白了他一眼,朝纪采买龇了龇牙,不吭声了。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待他再老个十年八年的,再来同这姓纪的对付。 吃完煎包,抱着卷宗去找林少卿时,正看到了在收盘子的赵由。 果然……林少卿也早就知晓温师傅的朝食做的好吃了。 看着正慢条斯理拿帕子擦嘴的林斐,鬼使神差的,刘元问了一句:“林少卿,这煎包你喜蘸什么调料?” 话未说完,察觉到自己多嘴的刘元连忙伸手捂了捂自己的嘴,正想认错,便听林斐道,道:“蘸醋和辣油吧!” 刘元的嘴巴远比脑子更快,再一次说了出来:“那同温师傅和纪采买一个样呢!” 林斐看了他一眼。回过神来的刘元恨不能狠狠给自己一个巴掌,不过好在上峰没有深究,只是翻了翻昨日的卷宗,对刘元说道:“鲁青那里的人证你去查证一番是否属实,若是属实,鲁青这里便暂且放一放,可以往别处查去了。” 刘元应了一声“是”。 林斐低头看了片刻已看过不知多少回的卷宗,顿了片刻,忽地反手将桌角压着的一张字条抽了出来。 刘元定睛一看:却是自己那日去查那闫散等人药浴汤药时摘抄下来的买这等药浴药包客人的名单。 林斐指着名单上除却闫散等人之外的人,道:“去查查这些人……”他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似是思索了一番,又道,“这些人可同闫散一样在渭水河上有私船,事发当日,他们的私船在哪里?” 刘元听的一怔,只觉这一刻脑中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抓住了那些繁杂纷乱的供词一般,突然回过神来:“双喜、鲁青他们都道这闫散的私船被旁的私船撞了一下……” 林斐点头,道:“昨日我又提审了一回双喜。据他所言,闫散的私船上无人掌舵,同李源的船发生了碰撞。平西郡王府的船修建的极为阔绰豪气,这一撞,直接将闫散的船撞到了岸边。渭水河道开阔,可同时并行七八条私船,素日里鲜少听闻过停船被撞之事。那条同闫散私船碰撞的私船……我怀疑并非掌舵有问题,而是原本想刻意靠近闫散的私船,探探船上情形的。” 刘元闻言顿时恍然:“所以,若是那条撞上闫散的私船有问题的话……那原本闫散的私船停在河道中……极有可能是两船在河道中会晤,那人登上了闫散的私船,之后发生了一些事,闫散被杀,那人便逃回了自己的私船,开船而逃。因不知道李源的私船同闫散私船相撞之事,待看到无人掌舵的闫散私船竟自己回了岸边,慌乱之下,便想来看看状况,结果因靠的太近发生了碰撞?” “有这个可能。”林斐说道,“去查查这些人。” 刘元应声而去。 这一奔走,直接奔到了日暮时分,刘元才带着人回了大理寺,而后便直接去见了林斐。 看了眼满头大汗的刘元,林斐将手边的一碗酸梅饮子递了过去,道:“公厨发的……” 一听“公厨发的”四个字,刘元便是一阵头大,本能道:“那还是不必……” 话未说完,待看到放在自己面前的酸梅饮子时,刘元顿时愣住了:碗还是那个公厨的大青碗,可前几日那焦黑恍若汤药一般的酸梅饮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褐红色的饮子,上头点缀了几朵金黄色的桂花,最上层,竟还有一小块浮冰。 这……刘元愣住了。 “纪采买端来的,”林斐说着,瞟了他一眼,道,“听闻是新来的温师傅做的。” 一听是温师傅做的,刘元连忙上前一把端起大青碗猛灌了下去。 谢天谢地!纪采买那人虽老奸巨猾了些,可这等事上,还真真算是做了回人! 灌了好几口温明棠做的酸梅饮子,品了品口中的回甘之后,刘元这才抱着卷宗同林斐说起了正事。 “林少卿,下官找到了鲁青说的那几个人证,证明午时前鲁青确实同他们几人呆在了一起,”刘元说道,“鲁青这里,可以暂且放一放了。” 当然,作为登船的疑凶之一,案子没有水落石出前,鲁青是不会放的。 “而后,我等拿着那条子,摒除了没有私船,人在岸上,有人证的几人之后,剩下的统共有两人,”刘元说着,指着手中字条上重点圈出的两个名字,说道,“一个是城中富商章泽端,他在渭水河中有私船。事发之时,人在船上,且除了他几个贴身的侍婢之外,没有别的人证。” 这等贴身侍婢作为人证,是否可信还不好说,当然不能排除章泽端的嫌疑。 “还有一个则是怀安郡公……”说到这里,刘元忽地顿了顿,道,“这字条上的名字是怀安郡公的侄子。不过章泽端、闫散等人都没有自己出面买那药包,再者说来,这怀安郡公的风评确实不大好,下官以为,比起他侄子,这药包极有可能是他让侄子出面替自己买的。” “章泽端已经被带来了,就在内堂,至于怀安郡公……”刘元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下官暂且没有声张,只是找人盯着怀安郡公了。” 怀安郡公不比章泽端这等富商,不好直接将人带来大理寺。若是直接进府问话,能问出什么还好,若是没有问出什么来,反而打草惊蛇便不好了。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刘元道了句“做的不错!”之后,便起身道,“去看看这个章泽端!” 7017k 第四十四章 红油抄手(二) 章泽端是城中做丝绸生意的大商,生的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十只手指有一半以上都套着翡翠玛瑙的大戒指,更莫提脖子上的珠链、鞋面上的珍珠、帽子上的美玉这等装饰之物了。浑身上下,但凡能戴上这些饰物的地方都尽数带上了。 刘元第一眼看到他时,只觉眼睛都要被他那一身的金光闪闪给刺瞎了。 看着面前就差没把“富商”两字写在脸上的章泽端,林斐开口问了出来:“可认识闫散?” 章泽端嘴唇动了动,本能的道了句“不……”,话还未说完,瞥到林斐同刘元两人的脸色,便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认得,认得。” “怎么认得的?”林斐问道。 眼看章泽端转了转眼珠,刘元也不含糊,直接拿出那张条子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这才瑟缩了一下肩膀,说道:“同……同道中人。” “什么同道中人?”林斐恍若听不懂一般,接着问道。 章泽端脸色僵了一僵,这才道:“就是……呃,风流了些。” “强抢民女的风流?”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 章泽端闻言,连忙看了林斐,见他神情依旧平静,这才说道:“没有啊!我等给了钱的。她们家里人将人卖给我等的。” 刘元看了眼上峰,眼见上峰没有制止自己,便继续说道:“怎么会卖给你的,你心里清楚!你等刻意挑中的哪个不是那等贫苦人家的女子?” 章泽端偷偷觑了眼抿唇不语的林斐,忍不住狡辩道:“我等……我等也没强逼他们卖女嘛!” 这是阳谋,光明正大的阳谋。便是知晓他们做了这等事,偏又不能拿他们如何,真真可恨! 看着狡辩的章泽端,林斐直到此时,才再次出声道:“你、怀安郡公同死去的闫散等人挑中这些女子之后,素日里就是在这船上作乐的?” 这位声名在外的大理寺少卿突然开口,将章泽端吓了一跳,本能的点了下头。 待到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才一边观察着林斐的脸色一边道:“……是。怀安郡公还好些,他府里是他做主,我等……我等都有些不方便。” 一听章泽端说不方便,刘元当即了然。 那几个被家里人认作老实、乖觉的好孩子;那斯文有礼、夫妻和睦的闫散;还有面前这位倚仗夫人娘家得势的章大老爷确实都是这等素日里名声还不错之人。 “家里……不大方便。”章泽端说道,“青楼那等地方也一找一个准,这等船上最是方便。便是被家里人听到风声什么的,借着河道中两船会晤的时候,直接将人推去旁人的船上便行了。不管如何,怀安郡公那里总是方便的。” 刘元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 章泽端瑟缩了一下,虽冷笑的是刘元,可他还是本能的看向一边的林斐。 林斐看着他,开口问道:“闫散出事时,你在自己的私船上作乐?” 章泽端点头,道:“我那几个侍婢可以作证。” 林斐看向刘元,刘元指了指外头,道:“那几个侍婢也已经带回来了。”说这话时,他面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和微妙。 待到侍婢被人带进来之后,林斐便知道刘元脸上的复杂从何而来了。 几个侍婢皆生的俏生生的模样,见了两人施礼跪了下来。 因着天热,几人都着了夏制的齐胸襦裙,裙衫倒也没什么特别和出格的地方。只是夏裳清凉,脖子以下一小部分是露在外头一眼可见的。那纵横交错的各种伤痕,衬着几人俏生生的脸,看起来莫名的有些刺眼。 几人脸上无伤,可见章泽端还要些脸面,露在外头被人瞧见的地方不算下狠手了。那藏在衣裳里的伤会如何可想而知。 看林斐、刘元两人看向侍婢脖子以下那一小部分的伤口,章泽端有些心虚的干笑了一声,道:“这……这也就是一些喜好,往后我定改……” “改你个头!”刘元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眼下可是杀害闫散的疑凶,且先将身上的嫌疑洗清再说吧!” 章泽端闻言,忙摆手道:“我杀闫散他们作甚?” 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侍婢突然抬了下头,却又立时低了下去。 这反应虽说快的险些叫人没抓到,可于一直注意着地上一行侍婢反应的刘元同林斐而言,自然没有错过。 看了眼那个容貌清秀的侍婢,林斐问她们:“闫散出事时,章泽端可是同你们在一起?” 几个侍婢齐齐应了一声“是”。 林斐又道:“他在做什么?” 几个侍婢齐声道:“在帮郎君敲腿!” 如此异口同声的反应……看的章泽端眉开眼笑,忙问两人:“两位大人,这可否证明我的清白了?” 回以他的是刘元的一声怒喝:“证你娘个头?这四人回应如背书一般的反应证明个头!”他说着,冷笑道,“我还当真鲜少看到几个人证这般异口同声回应的。” 每个人说话的习惯毒是不同的,就如他们早上皆吃了煎包,若是林少卿走到他们面前问朝食吃了什么。白诸会简单答上两个字“煎包”,纪采买大抵会来一句“温师傅做的煎包”,而他则会道“温师傅做的豚肉陷的煎包,可蘸酱料吃,我蘸了醋和麻油”。 眼下四个人异口同声的反应,虽说不能证明章泽端一定有罪,却也定然是不能作为人证的。 “你是她们四人的主子,要挟她们四人做伪证,她们哪敢不从?”刘元说道。 章泽端脸色变了变,待要说话,却见林斐突然指着其中一个侍婢,问道:“你来说,章泽端同闫散等人之间可有矛盾?” 侍婢瑟缩了一下,还不待说话,章泽端便立时喊道:“冤枉啊!我同他们尽是一路货色,狼狈为奸的,哪来什么矛盾?” 真是为证清白,连自己都骂了! 刘元冷笑了一声,看那侍婢瑟缩着身子摇了摇头,正要开口,便听林斐道:“替凶手作伪证视为从犯,尔等想清楚了再说!” 一句话说的侍婢瑟缩的更厉害了,就在章泽端忍不住就要开口的空档,侍婢突然扬声道:“郎君……郎君同闫大人他们起过好几次争执了!” 7017k 第四十五章 红油抄手(三) 章泽端脸色顿变,本能的开口大喝:“胡说,我几时……” 听到章泽端的声音,那侍婢本能瑟缩了一下身子,看了眼章泽端,目露惊恐之色。 刘元见状,忙道:“莫慌,这里是大理寺,他不能拿你怎么样!”。 侍婢这才定了定神,待到惊恐之色稍缓之后,才道:“奴……奴看到过郎君同闫大人他们起争执了。” 一旁几个侍婢闻言也纷纷抬头看了眼章泽端,缩了缩身子,而后在刘元和林斐的注视之下,开口参差不齐的说道:“郎君同闫大人……确实起过争执。” 听到几个侍婢的话语,章泽端脸色难看至极,动了动唇,再要呵斥,却对上了刘元狠狠望来的眼神,被这眼神吓了一跳,章泽端这才干巴巴的说道:“就是……就是因为银钱起的争执。” 他们这些人身上的银钱,若是自用自不会缺,可摊上这等喜好……便…… “倒不是买这些贫家女花钱,是后头的花销多了些。”章泽端垂头丧气的解释了起来,“早知这些卖女的是个贪的,却没成想贪成这样。” 原本做生意钱货两清,可这些人显然不会讲这些道理。 “钱花完了,便追上来继续要钱,不给钱就扬言要报官,说我们强抢民女什么的。”章泽端脸色宛如吞了只苍蝇一般难看,“这些人就是无赖。” 还真是恶碰恶,一报还一报,直接对上了!刘元冷笑了一声,骂道:“活该!” 卖女换钱的人,做出这等事来不奇怪。 “因着怕暴露,出面买贫家女的就是那几个小的,”章泽端说道,“怀安郡公那身份自不会亲自出面来做这等事,我同闫散怎的说也是有夫人的,不方便,便叫他们出面了。” “那几个小的出事之后,我同闫散便有些担忧,怀疑此事是买来的这些女子中有什么亲眷过来报复。”章泽端说着,瑟缩了一下肩膀,道,“已有好些时日没买过人了。” 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发出了一声冷笑。 林斐倒是不曾冷笑,只在此时开口问了起来:“那些人来要钱,你们谁给的钱?” 章泽端道:“怀安郡公那里自然是问都不敢问的……” “欺软怕硬。”刘元翻了个白眼。 章泽端干笑了一声,硬着头皮继续道:“几个人里头就我的钱财多些……” 看着一身金光闪闪的章泽端,刘元道:“倒是没错!” “可钱再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者账目差的太多,会叫夫人发现,我自然不肯担了,”章泽端说到这里,语气中多了几分委屈,“更何况这可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分明是个无底洞。” 他就是为了这等事同闫散等人吵起来的。 说罢这些,章泽端忙对林斐和刘元道:“两位大人,我真要解决这件事,该是解决那些狮子大开口的,去杀闫散他们作甚?” 这话听着似是没什么毛病,林斐却看了他一眼,摇头:“不,你杀闫散他们也一样。” 被林斐这一句点醒的刘元当即回过神来::“林少卿说的不错!出面同那贫家女的家人交涉的是那几个年轻的,解决了那几个年轻的,叫他们寻不到人。再藏好这些侍婢,这无底洞也一样能填平。” 章泽端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白,却听刘元又道:“怀安郡公只管享受不管事,那几个年轻的相继出事,闫散定然会发现异常,便怀疑到了你的身上,为防走漏消息,你杀了闫散也不无可能。” 一句话听的章泽端当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喊“冤枉啊!” 是不是“冤枉”自然不是章泽端说了算的,那几个瑟缩的侍婢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最先开口的那个侍婢站了出来,道:“郎君……郎君当日确实去过闫大人的私船,吃午食的时候去的,好一会儿才回来呢!” 这话一出,章泽端脸色顿变,忙道:“黄莺,作甚胡说……” 话未说完,剩余三个瑟缩发抖的侍婢便相继开口了。 “是……是这样!” “郎君去过闫大人的私船呢!” “午食时出去过的。” 有了侍婢们的出口支持,最先开口的侍婢胆子也大了些,便又道:“方才……方才的话也是郎君让我等说的。” 听到这里,刘元的脸色早已经黑了,瞪向章泽端:“你还说此事与你无关?” 章泽端肥胖的脸色青白交加,瞪向几个靠在一起瑟缩发抖的侍婢,愤怒道:“尔等作甚胡说……” 话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 “是不是胡说,大理寺自会查!”林斐挥手,道,“把人带下去!” 喊着“冤枉”被带下去的不止章泽端,还有黄莺等四个侍婢。 待到人被带走后,刘元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道:“这姓章的也委实太可恨了!真是个混蛋!” 林斐垂眸若有所思,并未说话。 刘元又道:“那四个侍婢也真真可怜,被章泽端要挟着作伪证,待说了真话,竟被那姓章的当场威胁。” 林斐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的刘元莫名其妙,待要开口问上峰怎么了时,便听自家上峰开口了。 “章泽端确实可恨,侍婢也真真可怜。”林斐说道,“可这几个侍婢同章泽端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还要再做验证。” 办案确实切忌意气用事!刘元摸了摸鼻子,冷静了一些,却仍忍不住道:“看方才章泽端当面要挟,我觉得章泽端说谎的可能更大些,毕竟那几个侍婢怕他都怕成那个样子了。” 林斐道:“怕不假,几个侍婢皆是弱者也不假。可弱者也是人,也有恨意,从她们几人的反应来看,当是恨章泽端的。” 这也是废话,遇到章泽端、闫散等人,哪个不恨的? “所以,几人的话并不能用作人证口供。”林斐说着,看了眼手里的水鬼案卷宗,道,“怀安郡公那里,我同你一道走一趟。” 这话听的刘元顿时一怔,下意识的看了眼外头快下山的日头,道:“林少卿,这时候去?”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道:“若是此事怀安郡公也有所参与,抓了章泽端势必会让他们有所反应,等上一夜有所准备怕是又要多走不少弯路了,现在就去!” ------题外话------ 今天白天有点事,回来晚了 第四十六章 红油抄手(四) 暮食过后,温明棠果然领到了那一摞四四方方的抄手皮子,以及不少豚腿肉。 “庄子上的肉剩下来的,”纪采买指着那新鲜的豚腿肉,道,“自养的,集市上可买不到这等货色的。” 温明棠听的忍不住轻哂。 正巧,此时有几个才从公厨里吃完暮食出来的差役经过,那垂头丧气的样子看的纪采买顿了一顿,旋即转头问一旁的温明棠:“温师傅今儿要做夜宵吗?” 倒也不是想吃夜宵,主要是王师傅的暮食做的实在太难吃了。 温明棠看向盯着那抄手皮子在看的纪采买,想了想,道:“那就先做些红油抄手出来吧!” …… …… 刘元也是头一回看到这位祖上积德、投胎投的好了些的怀安郡公。 四五十岁的年纪,眼下一圈乌青,眼袋深深浮起,人略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同想象中那等纵欲过度的人别无二致。 同林斐过来时,怀安郡公还在作乐,待他二人进了门,才将那些身上伤痕交错,脸上仿佛带了层假笑面具的侍婢遣了出去。 屋子里的香粉味道呛的刘元进门便打了个喷嚏。 大抵也是头一回看到林斐,怀安郡公看了他好一会儿之后,才忍不住唏嘘道:“林少卿若是有个姐妹什么的,定然是个难得的大美人!” 刘元听的翻了个白眼:还真是色胚,当靖国公府是吃干饭的不成?莫说林少卿一母同胞的没有姐妹,便是有,哪轮得到怀安郡公来肖想? 林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明了来意。 比起章泽端的遮遮掩掩,怀安郡公倒是毫不掩饰,闻言,点头道:“本郡公确实风流了些,这府里大半侍婢都是闫散他们弄来的。哈哈哈,富贵闲人嘛,总要寻点事情做,不是么?” 刘元忍不住再次翻了个白眼。 怀安郡公自是根本不会去理会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继续说道:“你说的那时候我在我的船上午憩!”说着,他打了个哈欠,一副无甚精神的模样,“晚上睡得晚,便日夜颠倒,那个时候,一贯是本郡公歇息的时候。” 至于杀人…… 怀安郡公大笑了起来:“多大点事?本郡公便是要杀人何须自己动手?更遑论,杀他们作甚?难道这郡公府还有什么人能管住本郡公不成?” 这些话自是有道理的。 老怀安郡公在世时曾为怀安郡公娶过妻,其妻自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家中势力不凡。怀安郡公在老郡公同夫人娘家的威势之下,着实夹紧尾巴做了好几年的人。后来,那郡公夫人因病早逝,这怀安郡公便以替夫人守节为由,拒绝了老怀安郡公再次帮他续弦的想法。过后没几年,老郡公去世,再也没人能管住怀安郡公,他便一直这般醉生梦死的活到了现在。 当然,守节什么的只是个噱头,郡公夫人去世后,怀安郡公早同他那岳家断了联系。 说到底不过是寻个由头,不想被人管教罢了。 也不知什么缘故,怀安郡公一直没有子嗣,五年前,便从旁支里过挑了一个父母早亡的过来,准备待过两年便将这个侄子认作儿子来养老承袭爵位。 这个怀安郡公的侄子名唤李睿之,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清秀斯文,整个人书生气十足。府里上下对其都道不错。听闻这个李睿之是个读书的料子,被怀安郡公挑中前本是准备参加科考的,只是走到会试那一步落了榜。后来,便未继续下去,而是跟着怀安郡公入了府,准备往后做个现成的郡公。 平心而论,在极有可能落榜的科考以及便是科考得了状元都不定能位极人臣同现成的郡公之间,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不过,虽是放弃了科考,大抵是骨子里便喜欢,李睿之素日里依旧是喜欢读书的。 刘元同林斐见到李睿之的时候,他便正在书房里读书。 怀安郡公忙着作乐,自不会在小事上在意。再者,这郡公府上下都把李睿之当成了未来的郡公,所以,李睿之这院子还算不错,大而宽敞。 同怀安郡公那里的奢靡不同,不管是院子里的修竹、兰花,还是屋中摆放的文房四宝等物,李睿之的屋子看起来都是典型的文人屋舍。 偌大的院子,书房占了一半以上。书架之上堆叠满了书,有科考入仕子弟需读的四书五经,也有一些诗词歌赋以及民间话本。 两人进去时,李睿之拿在手里看的,正是一本民间话本。 “这是近些时日坊间最流行的《还魂亭》吧!我也看了,写的挺不错的。”看到李睿之放在桌案上的话本,刘元随口说了一句。 李睿之向两人施礼之后,起身,苦笑道:“闲着无事,便看些话本子打发打发时间。” 林斐看了看桌上的《还魂亭》,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 刘元见状,忙对上峰解释道:“就是个才子同佳人相爱的故事。” “说的是才子同一个千金小姐互相倾慕,奈何千金小姐出身富庶,家里人不同意千金小姐嫁那落魄才子,便将小姐另嫁他人。后来,才子高中之后再次见到那千金小姐,彼时被逼另嫁他人的千金小姐过的很不好。那家里人为她挑中的丈夫面上衣冠楚楚的模样,内里实则是个斯文败类,在外拈花惹草不止,回到家还经常打她。”刘元说道这里,忍不住顿了一顿,唏嘘了一番,而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才子难忘千金小姐,小姐也难忘那才子,回去之后愈发郁郁寡欢。那拈花惹草的丈夫察觉小姐心里有人,便打的愈发狠了,一个失手,竟将那小姐打死了。才子得知之后懊恼不迭,原本也想追随那小姐而去的,结果在小姐坟前遇到个泼皮道士,泼皮道士嫌他吵,骂了他一顿,同他约好夜半时分,去一里外的亭子打上一架。待到夜半时分,才子到了那亭子,那道士早在那里等他了。不等他开口,便塞了一只巴掌大的纸人到他手里,而后便跑了。才子追了出去,可才追出亭子,便看不到道士的影子了。待到重新回到亭子里,却见那巴掌大的纸人在他眼前变大,变成了那个活生生的千金小姐,在朝他笑呢!” 一口气将《还魂亭》的内容说完的刘元忍不住啧了啧嘴,道:“这故事有意思就有意思在于说它是感人肺腑、破镜重圆的爱情故事吧,偏生不能深想,总觉得有些诡异、阴恻恻的,跟鬼怪故事一般;说它是鬼怪故事吧,偏又感人的很,里头也未明确指出有鬼怪什么的。” 为这《还魂亭》到底是个鬼怪故事还是爱情故事,他同白诸、魏服争论了许久也未得出个结论。 正唏嘘间,却见林斐抬头,看向李睿之,问他:“你觉得这《还魂亭》的故事如何?” 一旁还在唏嘘的刘元听了这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不可置信的看向问出这话的上峰:这是……他家那个从不说废话的上峰? 居然同人讨论起话本子里的故事来了! 7017k 第四十七章 红油抄手(五) 李睿之道:“故事很有意思,不然也不会在坊间卖那么火了。”说着,又看向一旁的刘元,道,“可惜李某只看了一半,还在猜之后发生的事,眼下大人一说,李某便知道了。” 刘元:“……”这是怪他多嘴,提前将故事的结局透露了么? 瞥了眼一旁的林斐,他闻言只是将那本《还魂亭》放回到李睿之面前的桌子上,而后,便开口问起了李睿之:“事发当日,怀安郡公午憩这件事可有人证?” 李睿之道:“叔父午憩时不喜人打扰,所以侍婢什么的都遣下去了。为防意外,一般船上都留我一人,我可以作证叔父不曾见过闫大人。” 林斐点了点头,看了李睿之片刻,突地出声问他:“你成亲了么?” 大荣男子二十弱冠,李睿之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于寻常男子而言,大多都当成亲了。 李睿之闻言脸色顿时一红,定了定神,却摇头道:“父母早亡,我的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林斐“嗯”了一声,又问李睿之:“那可定亲了?” 刘元下意识的看了眼今日废话尤多的上峰。 李睿之摇头道:“也不曾定亲。”说着苦笑了一声,又道,“这种事……随缘吧!” 林斐看了他一眼,继续追问:“那可有喜欢的姑娘?” 李睿之犹豫了一刻,道:“没有。” 这犹豫的样子可不像没有,刘元心道。 林斐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而后又问他:“怀安郡公用的药浴汤包是你出面帮他买的?” 李睿之脸色再次一红,却还是点了下头,尴尬道:“叔父自己不会出面,底下人又不放心,便让我来做这件事了。” 林斐点头,也未再问他,而是转身带着刘元出了怀安郡公府。 待到出府之后,林斐便直接带着刘元回了大理寺,在纸上写下了几味药材之后,将纸递给刘元,道:“去查查……” 话未说完,便听到了自刘元肚子里传来的一阵“咕噜”声。 林斐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刘元。 刘元揉了揉肚子,干笑了两声,解释道:“林少卿,还没吃暮食呢!” 他们未吃暮食就离开了大理寺,去了趟怀安郡公府,那郡公府也没人客气一番让他们吃饭。当然,便是客气也是不敢吃的,毕竟是疑凶所在的府邸,万一疑凶变真凶,直接在里头投毒,那他们岂不是直接栽了? 总之,跑了一趟回来,眼下公厨的暮食早结束了,他们却还未吃饭。 刘元想了想,提议道:“要不,找赵由去外头买……” 话未说完,说曹操曹操就到,赵由端着一碗抄手边吃边走了进来。 刘元:“……” 那一碗抄手个个形如金鱼,表皮微透,隐隐可见里头的豚肉陷。眼下,一只只形如金鱼的抄手就“坐”在那调和好的酱汁里,酱汁底下一层微黑,当是放了酱、醋等物调和的,最特别的是酱的表层浮了一层橙红色的辣油,辣油中混合着一粒粒白嫩的芝麻,最上头还撒了一小把青绿的葱花,看的人食欲顿开。 赵由尝了一只,连声叫好之后,便用筷子拌了起来,待到混着红色辣油的酱汁包裹住那一个个的金鱼抄手,浓郁的红油酱香也弥漫了开来,勾的刘元的肚子叫的更欢了。 这般的“咕噜”声终于引起了赵由的注意,看着面前两人,他吃抄手的动作顿了一顿,问道:“林少卿、刘寺丞,你二人吃暮食了么?那王师傅的暮食做的实在太难吃了,好在今儿温师傅又做了夜宵……” 话未说完,便见刘元眼睛顿时一亮,迫不及待的出声问道:“当真?” 赵由点头,指了指公厨,道:“得亏纪采买馋瘾犯了,温师傅便将明日的朝食提前做了些出来!” 刘元闻言,忙转头巴巴的看向一旁的林斐:“林少卿,我可否……” 却见林斐放下手里的笔,拿砚台压住了桌案上的纸,起身道:“去公厨看看吧!” 一句话听的刘元惊讶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没来由的一跳:林少卿可是鲜少去公厨吃饭的,还记得上一回去公厨吃完饭后,便将公厨的主厨给抓了,这一次…… 想到温师傅的烧烤、煎包同抄手,不知道为什么,刘元莫名的有些害怕林少卿再来一番大展神威的。不过想到温师傅……她当没什么问题了,便是那出身,也不是她能选的,再者这个案子也已经了了,不至于被林少卿误伤吧! 当然,不管他怎么想,林斐要去公厨,刘元自然拦不住,也只能在心里默念几遍“老天保佑温师傅”了。 待两人来到公厨,正见温明棠在包抄手,四方大小的皮子,中间盛上肉馅,对角一按,而后两角一捏,便是个形如金鱼的抄手了。 刘元才跨进公厨大门,便大声唤了一句“温师傅”。 正在包抄手的温明棠听到声音本能的抬头望了过来,口中也脱口而出:“刘寺丞……” 视线在刘元身上一顿,便落到了刘元身后那一袭绯衣官袍的人身上——那位号称神仙面、修罗心的林少卿。 温明棠包抄手的动作顿了顿:暮色之下,大理寺公厨只点了寥寥几盏烛灯,可他出现的那一刻,却好似衬的大理寺公厨那昏暗的烛灯一下子都亮了。 略略一顿之后,温明棠回过神来。想起初次见到面前这位林少卿时的情形,长长的出宫队伍排了那么多人,他出现的那一刻,整个通明门内都安静了下来。 她不是凶徒,自也不担心什么修罗心。倒是如斯美人,看着真真是赏心悦目啊! 唤了声“林少卿”,便见林斐点了点头,向她看了过来。视线落到她身上时似是有些微的惊讶,不过旋即回忆了一番这些时日的情形,恍然。 赵由早提过新来的朝食师傅是个女子,姓温,温这个姓并不算多见。另外,那日青瓷大碗里的酸梅饮子同他拿回去煮的也极其肖似。 其实早该想到的,只是不曾多想而已。 不过……如此也好!他过后又去过一次赵记食肆,本是想再吃一次那日的鸡蛋炒面的,却只看到了见了他便瑟瑟发抖的刘氏等人,眼见她不在,他便走了。 做鸡蛋炒面的是她,难怪这些时日的朝食那般合胃口了。 这般手艺,宫中的御膳房竟肯放人? ------题外话------ 这两天有点私事,忙了点,明天开始会逐渐调整好 7017k 第四十八章 红油抄手(六) 心中一番思索,面上却不动声色。 林斐跟在刘元的身后,走到台面前,看向同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复又低头做事的温明棠。 虽是正在台面后做事,却不似那前头几位公厨的师傅那样,做菜做的如同上了战场一般。她的台面上收拾的很是干净齐整,正小火煮着水的锅、包好的抄手、调好的肉馅连同那一小碗助捏抄手的水碗,都齐齐整整的摆在台面上,看的让人莫名的舒适。 包的差不多了,温明棠便停了下来,将抄手下入锅中之后,便开始为两人准备抄手拌料。 碗中放入酱、醋、盐、胡椒粉之后又舀上了一小勺鸡汤,将酱料匀开,捞起煮熟的抄手放入碗中,温明棠问两人:“可要红油?” 刘元本欲回答,张嘴的瞬间记起上峰还在这里,连忙闭了嘴,而后便听自家上峰道:“我吃辣。” 温明棠点了点头,又看向刘元:“刘寺丞吃辣么?” 她记得刘元今日吃煎包时选酱料就没选辣。 刘元比了一个指头的大小,道:“一点点。” 温明棠笑着点了点头,在两碗抄手之上淋上辣油、又撒上一小把葱花之后,推到了两人面前,道:“拌匀了吃!” 刘元忙不迭地应了一声,端走了抄手,同林斐走到离台面最近的桌案前坐了下来。 略略拌了拌,便迫不及待的夹起一只送入口中。抄手皮子不厚不薄,适中正好。一口咬下的瞬间,新鲜的豚肉迸出汁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肉馅似是还带着些微的弹性,入口的瞬间,浸了酱料的爽滑皮子混合着略有弹性的肉馅,滑嫩鲜美、微辣香浓。 刘元对辣的接受度显然不高,不过虽是不高,却依旧乐此不彼,几只抄手下肚,便辣的双唇通红,一边“嘶嘶”的分泌着口水,一边手中却是半点不肯停,继续一只接一只往嘴里塞去。 一旁的林斐倒是有些出乎温明棠的意料,他那一碗属寻常辣度。她同汤圆他们几个里,也只她同纪采买能够接受,便是他二人吃了嘴唇也辣的微红。 盖因如今虽然已有辣椒这物,可用到的菜并不多。众人素日里吃的不多,便不能一下子接受太辣之物,毕竟,接受这件事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却不成想,这位林少卿竟是吃的面不改色。温明棠颇感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也未注意到自己这举动落在一旁吃饱正在剔牙的纪采买眼里有了另一番意思。 待到刘元同林斐吃完离开之后,纪采买走到正要同阿丙和汤圆收拾台面的温明棠面前,轻轻敲了敲台面,道:“温师傅,借一步说话。” 温明棠“嗯”了一声,跟着纪采买走到了一旁,而后便见纪采买看着她一脸严肃的开口了:“温师傅,老纪我是有些多事了,只若不是惜才也断然懒得多管这闲事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抬头看向纪采买,问道:“纪采买要说何事?” 看着女孩子黑白分明、干干净净的眸子,纪采买叹了口气,道:“林少卿那皮囊,怕是鲜少有小娘子不喜欢的。可他这等人是个面善心冷的,再者那出身摆在那里,注定白搭!先时被赶走的周厨娘便是个最好的例子。温师傅,你可明白?” 听到这里,温明棠算是明白过来了,忙摆手道:“纪采买误会了,我对林少卿并无什么想法。” 纪采买却是看了她一眼,道:“我方才看到你盯着他看了。你这年岁的小娘子就是这样的,喜欢这等生的好看的郎君。” 要不,怎的会有年少慕艾这等说法? 温明棠听的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我方才看林少卿是奇怪林少卿竟这般能吃辣,”她解释道,“他那一碗的辣油同我们差不多,却吃得面不改色,忍不住好奇。” 纪采买这才明白过来,知道自己确实多想之后不由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而后才干咳了一声,道,“原是这个缘故……林少卿能吃辣是因为其母在未嫁给靖云侯之前一直住在川蜀之地,那地方的人喜辣,这喜辣的习惯当是也带入了靖云侯府,林少卿能吃辣也不奇怪了。” 温明棠恍然。 虽是闹了个乌龙,不过温明棠的回答却叫纪采买彻底放心了。 如此便好!好不容易寻到个合心意的公厨师傅,若是被弄走了,就不划算了。 …… …… 吃完红油抄手,刘元接过林斐递来的药材名单,扫了一眼其上奇奇怪怪的药材名之后,刘元看到自家上峰随手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看着书皮之上的名字,刘元默了默:……是医书啊! 林少卿自从当上大理寺少卿之后,涉猎越发广泛,竟连医书都看了,难怪会懂这些呢!他看了眼手里的药材名,心道 还在踟蹰间,却见林斐抬头撇了他一眼。 刘元一个激灵,连忙带着药材名单出了屋子。天色太晚,不少药铺都关门了,也只能待到明日再来查了。 隔日一大早,刘元便来了公厨,吃了碗红油抄手之后,便出了大理寺。 大早上的工夫,温明棠去大牢送完朝食,又为公厨的几个熟客做完朝食便带着阿丙同汤圆开始收拾台面了。 待收拾的差不多了,做午食的孙师傅走进了公厨,见了他们几个,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声招呼:“温师傅!” 温明棠朝他点了点头,唤了声“孙师傅”,而后指着空空如也的台面,道:“今日的朝食卖光了,不然请孙师傅吃一碗红油抄手了。” 孙师傅口中道了句“无妨”,脸色却愈发难看了起来。 他同王军山才被纪采买接二连三的训斥浪费饭菜,这姓温的小丫头片子便道朝食已经卖光了,要不是故意刺他的他才不信呢! 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看着是个寻常小丫头的样子,内里却不是什么善茬!也是!她那爹当年可是做到中书令的人物,怎会是什么温顺的兔子?是只狡狐还差不多! 心里呸了一声,孙师傅微微眯了眯眼。他同王军山的帖子收到回复了,一会儿便要过去见那人,到时候……呵! 7017k 第四十九章 红油抄手(七) 因心中惦记着事,本就厨艺糟糕到快见底的孙师傅手上功夫越发糟糕,心不在焉的做了顿勉强吃不死人的午食,又惹来了不少官员同差役白眼和怒怼,以及纪采买的一顿责骂之后,孙师傅才同王师傅一道出了大理寺。 同那人约好的时辰是未时。 早早到了府门前的歪脖子柳树下等了,足足晒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了一个皮白敷粉的白头发太监撑着伞走了出来。 看着那脸色死白,唇涂得鲜红的白头发太监,两人不约而同的瑟缩了一下:总觉得面前这走过来的白头发太监同话本子里吃完人,还来不及擦嘴的妖怪一模一样。 待走到两人跟前,白头发太监斜了两人一眼,开口了:“那温玄策的女儿出宫了?” 尖细的声音听的两人骇了一跳,忙道“是”“是”。 白头发太监听了冷笑一声,瞥向他二人:“在你们公厨做厨子?” 两人再次忙不迭地点头。 太监“哼”了一声:“多大点事!你二人不会把她弄走?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片子,你二人难道还搞不定不成?” 孙师傅同王师傅苦笑道:“那丫头片子虽然只十四五岁,小我等一轮不止了。可老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温玄策是个奸佞之辈,他女儿自也是个奸佞的,哄得我们公厨的采买明里暗里偏帮着。她来了还没几日,我二人已经挨了好几回骂了!” 白头发太监听到这里,便翻了个白眼,一脸嫌恶的看着两人,吐了口痰:“晦气!怎的这般没用?” 两人干笑着连连认错。 被太监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之后,才听那白头发太监道:“多大点事!哪用惊动主子?我同内务那边打个招呼就是了!” 听到这里,孙师傅同王师傅面上便是一喜,连连道谢! 太监这才冷哼了一声,尖细的声音扬起来,叫道:“滚吧!碍人眼的东西!” 眼看府内凶神恶煞的护卫提着棍子出来了,两人吓的连滚带爬的跑了。 这一跑,直跑到再也看不到这太监才停了下来。 两人扶着墙角,气喘吁吁,脸上的神情却是难看的惊人。 “呸!这阉人!”孙师傅忍不住啐了口,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王师傅脸色同样难看,跟着道:“若不是要对付那姓温的丫头片子,哪至于受个阉人的罪?” “罢了,先忍忍吧!”孙师傅骂了两句,悻悻道,“内务那边一出面,我看那丫头还有什么好说的。” “说到底,还是怪那姓温的丫头片子,她若是不来,你我二人哪用受这等闲气?”王师傅恨恨的说了一句,而后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得回去做暮食了。” 虽然这整个大理寺也没几个人期待王师傅的暮食,可人总要吃饭的,这暮食该做还得做,该吃还得吃。 临近暮食放饭的时候,跑了一天的刘元终于回到了大理寺,将问来的线索摆在了林斐面前。 “林少卿,你说的不错!那李睿之确实买过这等药材,”刘元说道,“却不是在一家买的,而是在不同的药铺,分着买的,偏日子却是同一日。” 买药材明明一家药铺里便有,他偏分开来买,查到这里,傻子也知道这个李睿之一定有问题了。 刘元喝了一口上峰递来的酸梅饮子,有些唏嘘:其实比起李睿之来,他对那怀安郡公更是不喜,倒是更希望做下这等事的是怀安郡公,而不是那个看起来斯文有礼的李睿之。 “这药材有什么用吗?”一碗酸梅饮子下肚,驱去了人身上的燥意,刘元忍不住问道。 林斐抬头,问他:“可还记得你我二人刚进怀安郡公屋中的情形?” 刘元听的一怔,脑海中闪过当时的画面:正在作乐的怀安郡公挥手让侍婢们下去,一大群侍婢出来,同他二人险些撞到。 听了刘元的回答,林斐不置可否,只抬手,指了指鼻子,道:“可闻到什么味道?” 闻到的……味道? “脂粉味吧!”刘元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说道,“侍婢上了妆,脂粉味便浓了些。” 林斐瞥了眼还在回忆的刘元,揉了揉眉心,道:“脂粉香中掺杂了药味。” 刘元:“……我未闻出来。” 有几个人有自家上峰这么好的鼻子? 林斐又指向刘元拿回来的单子,道:“就是上头这些药材的味道,同怀安郡公那药浴药包中的药性相冲成了毒药。” 刘元听到这里,顿时大惊:“那怀安郡公他……” 林斐合上了面前摊开的医书,说道:“嗜睡过度,脚步虚浮,眼白昏黄,当没几日好活了。” 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怀安郡公“没几日好活”的话来。 刘元:“……” 所以,读医书果然有些用处的?他看了那怀安郡公的模样,只以为是纵欲过度,哪分得清是不是“没几日好活”了? “是李睿之下的毒,要毒死怀安郡公?”刘元反应了过来,想到这个结论,神情有些复杂。 林斐“嗯”了一声,道:“当是如此了。” “可他为什么……”刘元喃喃,不过旋即摇头,“不对,他有毒杀怀安郡公的动机。” 怀安郡公一死,这个李睿之就能取而代之,承袭怀安郡公的爵位。 “可这也不对,怀安郡公不是准备过两年再……” “未报上朝廷,这怀安郡公的位子自然没有李睿之的份,”林斐解释道,“可李睿之虽口中仍唤怀安郡公叔父,却已上了族谱,过继完成了。怀安郡公一死,这产业他亦可以到手。” 所以,是李睿之谋财害命?见财起意?刘元拧眉,想到李睿之坐在书房中的样子,摸了摸鼻子,唏嘘道,“还真是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林斐却瞥了他一眼,道:“淮安郡公的事,当是李睿之所为无疑了。不过,我觉得整件事,当不止如此。” 刘元不敢置信的看向林斐:“林少卿难不成觉得闫散等人的死也同李睿之有关?” 李睿之投毒杀害怀安郡公可以说是谋财害命,可杀闫散等人作甚?没有理由啊! 7017k 第五十章 红油抄手(八) 理由么? 林斐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道:“把李睿之带来便知道了。” 原本以为他们昨日走了这么一趟,李睿之或许有了准备,所以刘元去怀安郡公府时特意带了不少差役,甚至连赵由都带上了。 不过到了怀安郡公府后,刘元才发现自己多虑了,李睿之早在府门前等他了。 “昨晚刘寺丞同林少卿过来问话,我便知晓瞒不住了。”李睿之抬手,主动戴上了差役拿来的枷锁,苦笑道,“圣人说的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做了错事,果真是逃不过的。” 刘元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走吧!” 既然下毒投杀,便当料到会有今日。 得益于李睿之的配合,这一趟不过走了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将人带回大理寺大牢后,刘元想了想,去寻了纪采买。 虽说眼下公厨的暮食还在放饭,可一想到那王师傅的暮食,实在是叫人生不出半点想要吃暮食的兴趣。 可奈何人总要吃饭的,他去寻纪采买,便是想问问温师傅今儿还会不会做夜宵。 若是温师傅要做夜宵,肚子里那点位置便留给温师傅的夜宵好了。 纪采买的屋门微掩,刘元敲了敲门,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到纪采买拧着眉头坐在那里发呆。 “纪采买,怎的回事?”刘元见状,问道。 纪采买瞥了他一眼,道:“内务那边来消息了。” “内务衙门不是一贯不管事的吗?怎么来消息管衙门公厨的事了?”刘元说着,顺口问了一句,“他们要管什么?” 纪采买道:“这京城各部衙门公厨的食材分配由内务统一调配。” 这句话一出,刘元便翻了个白眼:“这是哪个鬼才想出的主意?闲得慌了?抢了你们这些采买的活,要将你们这些赶回家种地去?” 纪采买道:“采买负责清点和监督。”说着指了指桌案上写的满满当当的纸,道,“规矩都列在上头了。” 刘元只瞥了一眼,看到上头密密麻麻的字便是一阵头疼,没有再看,转而问纪采买:“除了清点和监督,还加了不少规矩?” 纪采买点头,道:“规定公厨三食三日之内不能重样什么的。” “那倒是好事啊!”刘元闻言,不由唏嘘道,“只要不似孙师傅和王师傅那样把什么菜都做得一个味道,想来没人会拒绝这样的规矩。” 果然,似刘元这等只会吃,不进厨房的人根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 “这也要看内务衙门送过来的到底是什么菜,”纪采买翻了翻眼皮,道,“以往内务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同我交好的那几个早提前透风声了。眼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就连内务衙门里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搞了个措手不及。” 刘元摊手,并不在意:“管他怎么回事,少点事得点空不好么?” 纪采买白了他一眼,问他:“进来找我作甚?” 这句话提醒了刘元,忙道:“来问问温师傅今儿做不做夜宵了。” 纪采买指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中的其中一行,道:“夜宵这等东西不能提供。” 一句话听的刘元大惊失色:“哪个混账东西定的这规矩?” 纪采买指了指内务衙门的方向,道:“那里那群王八羔子定的。” 想到一会儿还要吃王军山做的暮食便叫他一阵头疼。 因着内务衙门的命令来的突然,庄子上的菜蔬也被统一交到内务衙门,由内务衙门来调拨了。 如温明棠这等公厨师傅便也只消等着每日内务衙门送过来的食材便好了。 “不过有坏也有好,”纪采买指着最底下一行字,说道,“这群公厨的混子若是规矩违背的太多,可以弄走了。” 这倒是让刘元从不能吃夜宵的痛苦中挣脱了出来,惊喜道:“当真?” 纪采买点头:“自是真的。” 这大抵也是这一连串消息里头唯一一条算得上好消息的消息了。 从纪采买那里出来后,便去了公厨吃暮食,刘元拉着一张脸,随意点了几个看起来不那么难吃的菜式,台面后的王军山打了菜,将碗盘递了过来。 接过碗盘的那一刻,刘元眼角的余光瞥到王军山脸上的笑容时,拧了下眉心,下意识道:“王师傅,你笑什么?什么事叫你这般开心?” 扯着嘴角在笑的王军山脸上笑容顿时一僵,干巴巴道:“没……没什么呀!” 回以他的是刘元的一记白眼,而后只听刘元道:“你这笑总叫人觉得不安好心!” 做了亏心事的王军山心中顿时一慌,正想说两句,便见刘元端着盘子走了。 看样子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王军山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喃喃:“可吓死我了!” 这群大理寺的官员有时候还真挺吓人的。 待吃罢暮食,刘元便同林斐一道去见下了大狱的李睿之。 “是要问我为什么要毒杀叔父吗?”不等林斐开口,李睿之便主动说了,“我家中清贫,若是没过过好日子便也罢了,可既看过了这般的好日子,又怎肯回去过清贫日子?叔父早早过继了我,却拖着不肯上报朝廷,我怕再拖下去,非但爵位没了,连家财也没了。两相权衡之下,便决定舍弃爵位,保住钱财。” 理由倒是说得过去,半点不牵强。 林斐看向李睿之,点了点头,道:“毒杀怀安郡公的确实是你,那闫散等人的死可与你有关?” 李睿之略一犹豫之后,摇头道:“我何必杀闫散他们?” 林斐却看着他,道:“若不是你杀了闫散,章泽端的那几个侍婢黄莺等人为何要帮忙遮掩,将章泽端推出来做这个替死鬼?” 李睿之眼神闪了闪,口中却道:“我不明白林少卿在说什么。” 林斐道:“作恶的几个人眼下只余怀安郡公同章泽端了。怀安郡公身中剧毒,没几日可活,等同一个死人。最后,便只剩一个章泽端了,若是将他定成杀人凶手的话,这几人便悉数解决了。” 李睿之垂下眼睑:“我听不懂林少卿在说什么。” 对李睿之的不懂,林斐并不意外,只是顿了顿,道:“无妨,你不懂,有人会懂的。” 李睿之脸色微变。 7017k 第五十一章 烧麦 没有等李睿之再开口,林斐便带着刘元走出了大理寺大牢。 待到走出大理寺大牢的那一刻,林斐将手里水鬼案的卷宗交还到刘元手中,道:“这案子,再过几日便能结了。” 接过卷宗抱在怀里的刘元忍不住问林斐:“李睿之既已毒杀怀安郡公,便已是死罪,若真是他杀了闫散等人,何苦不承认?”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们见过太多的死囚会将之前做过的恶事一并抖出来的。这当然不是“其言也善”,而是抖不抖出来都已不重要了,左右都是死罪罢了。 刘元觉得若真是李睿之做的,那直接承认就是了,何必要否认? “若是当真承认了,黄莺等人做了伪证,要被牵连是其一,”林斐说着,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色,道,“其二……再等几日,想来就会有结果的。” …… …… 内务的临时插手确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不过温明棠自觉这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待到第二日鸡鸣起床,内务衙门的朝食食材已经送来了,因着临时变动,被迫早起的纪采买也早早过来看分发的食材了。 圆形的饺子皮,配一些零零散散的菜蔬同一小份豚肉。 东西倒是丰盛了不少,不过饺子皮的存在,反而有些限制朝食的种类了。 “昨儿才吃过抄手,晚上又去外头吃了锅贴。”纪采买看着这一摞饺子皮,道,“这又送来饺子皮……” “那便不做锅贴也不做饺子,”温明棠听明白了纪采买的话,笑着说道,“做别的吧!” 吃食的做法大同小异,一窍通而百窍通,饺子皮可做的吃食多了去了,不定是要做饺子、锅贴等物的。 听了温明棠的话,纪采买立时对温明棠要做的朝食起了兴致,提着一壶茶水跟着她去了公厨,而后寻了个食案坐下来,饶有兴致的看温明棠做朝食。 淘洗干净的江米上锅蒸起来之后,温明棠开始处理起了别的食材。 她挑了豚肉、胡萝卜、豌豆同泡发好的香菇,而后,将除豌豆之外的所有食材切碎成丁。 接着,便开始处理起了内务衙门送来的饺子皮,用擀面杖将饺子皮擀大一圈,而后在边缘处擀出褶皱来。 示范了一番,汤圆和阿丙就跟着上手擀了起来。 几人边做活边说话,待到饺子皮擀的差不多了,那锅江米也蒸好了。 温明棠将饺子皮放到一边,开始做朝食。 纪采买只看到她舀了些豚油入锅,加一把葱姜末同豚肉丁翻炒了起来,待到肉丁变色,又倒入了胡萝卜、豌豆、香菇丁,再次翻炒了几下,倒入酱、盐、五香粉与豚油等调料,最后加入了蒸熟的江米,拌匀之后,放到了一边。 纪采买看的兴致勃勃,指着那那程酱褐色的江米,道:“这倒是让我想起了端午的鲜肉粽,只你这料看着更丰富些。” 这些食材混在一起,想想都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纪采买看着女孩子舀了一勺江米馅料进去,而后如拉荷包一般用虎口一捏,一只如同小荷包一般的小吃食便做好了。尤其那一圈褶皱,似年节时候的小福袋,褶皱的“福袋口”露出酱褐色的江米,混合着胡萝卜丁、豌豆丁、香菇丁,小巧可爱极了。 “此物名唤什么?”看着温明棠将包好的小吃食放上蒸锅,纪采买忍不住问道。 小巧可爱的吃食喜欢的可不止女孩子,他这般年纪大的男人就不能喜欢了吗? “烧麦。”温明棠笑着说道,“美味且饱腹。最重要的,是同抄手、锅贴、饺子那等事物截然不同,好叫纪采买不会吃重了。” 说到“吃重”这个问题,温明棠看了眼墙上贴出来的,内务衙门定出来的新规矩。 三日之内吃食不能重样,违者记一次,待到次数足够了,便能辞退。 “内务衙门这一出,是想抓混日子的师傅吗?”温明棠看着贴出来的规矩,问道。 纪采买摩挲了一下下巴,坦言:“太突然了!就连内务衙门里八成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过…… “再怪也同你无干,你这手艺摆在这里,倒是不必担心。”纪采买说道。 待到蒸好的烧麦下锅,纪采买拿了三个烧麦放入盘中,走到大堂的食案前吃了起来。 刚出锅的烧麦上头还氤氲着热气,略略吹了吹,纪采买便上嘴咬了一口。皮子软中带硬,里头的江米混合着豚肉、胡萝卜丁、豌豆丁、香菇丁等物,酱香混合着豚油的香味委实增色太多。内陷咸鲜软糯,纪采买只吃一口便上了瘾,连连点头称赞。 汤圆和阿丙也不例外,只是这等江米之物委实耐饱,两三个下去便有些撑了,纪采买同阿丙和汤圆还特意问温明棠要了两三个带回去,到时候放蒸锅中一热便能吃了。 温师傅的手艺从来就没让人失望过!领了三只烧麦的刘元没有在公厨大堂坐下,这两天来吃朝食多了不少,公厨大堂大半位子上都坐了人。 盖因吃过的,不管是杂役、还是白诸他们都宣传了一番,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知晓温师傅朝食做的好吃的人便越来越多,对孙师傅同王师傅不满的也越来越多。 瞧瞧!都是一样的公厨师傅,人家温师傅做菜做的这般好吃,这两人怎的就做成了这幅样子? 提着烧麦边走边吃,豚油包裹着江米、豚肉丁、香菇丁等物的味道非但不油腻,反而香的人口舌生津,吃完一个便迫不及待的去吃下一个了。 待到三个烧麦吃完,人也已经站在林少卿屋堂门口了。刘元打了个饱嗝,这烧麦哪里都好,就是太耐饱,容易吃不下不好。 要不是肚子饱了不允许,他还能再吃个四五六七八个。 擦了擦嘴,敲门入屋。里头的林斐也才吃完烧麦,空盘子放在了一旁。见他进来,随手拿起桌边一本话本子递了过来。 作甚?刘元不解,手却下意识的伸了出去,接过林斐递来的话本子。 入手的话本子封皮上写着《还魂亭》三个字。 林少卿这是要作甚?这《还魂亭》他已看过了啊!刘元心道 7017k 第五十二章 烧麦(二) 林斐掀了掀眼皮,道:“看看!” 刘元抱着话本子,道:“看过了啊!” 林斐看了他一眼,道:“那再看看!” 刘元:“……” 正发愣之时,林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向他看了过来:“李睿之桌上那本《还魂亭》分明已翻得半旧,我在他自称还未看完的后半部分甚至还看到了夹着的书签,你道他为何要撒谎?” 刘元:“……”这细处他还当真没有留意到。 “他右手手腕之上有一圈明显白过旁处的痕迹,似是手腕上曾带过什么东西。因常被东西遮掩,不见日光,而落下这等痕迹。眼下,东西倒是被取下来了,可那白痕还未恢复,显然是取下来没多久,也就是这两日甚至是在见我们之前取下来的也有可能。”林斐说道。 刘元:“……林少卿观察细致,下官不及。” 林斐瞥了他一眼,又道:“那痕迹似是编的手绳,手绳之上栓的似是一枚小的同心锁。” 刘元:“……”上峰还挺懂这些的嘛! 不过,他虽是没注意到李睿之手腕上的同心锁,可从这名字听来,便知道这当是有情人之间的物件。想明白这一点,再想起上峰接二连三的问李睿之可成亲、定亲以及有心上人的问题,便也明白过来了。 “那李睿之有心上人,”刘元想了想,道,“可我等也不曾从怀安郡公府旁人口中听过那心上人的存在。” 林斐瞥了眼那本《还魂亭》,道:“落魄才子,才子高中春风得意。” 李睿之当然算是落魄才子,虽然不曾高中,可一朝被怀安郡公过继,自也算是春风得意了。 “再遇当年嫁为人妇的千金小姐,那千金小姐过的不好。”林斐说道。 至于怎么个不好法…… “那千金小姐家里人为她择的夫婿是个斯文败类,在外拈花惹草,在内动手打她。”林斐提醒刘元。 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总觉得这描述的情形莫名的有些熟悉,一时半刻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了。 林斐看了刘元一眼,摇了摇头,从他手中抽回那本话本子,道:“且等等,当快了!” 快了是有多快? 酉时刚到,一辆马车出现在了大理寺门前。 收到消息时,刘元正坐在公厨里,一口接一口,味同嚼蜡的吃着公厨的暮食,间或抬头看一眼台面之后,觉得王师傅那张老脸越发的让人不想看下去了。 好不容易扒拉完了碗里的饭菜,刘元起身,出了公厨。 还未走两步,便碰到了迎面走来的白诸,看到他时,忙唤住他道:“林少卿让你我二人速速过去!” 刘元“哦”了一声,脚下加快,跟上了白诸。 待到走入屋堂,看到立在那里的女子时,刘元顿时愣住了:“这……这不是……” 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的女子朝他微微欠了欠身,开口,声音哑的如同破落的锣鼓一般:“刘寺丞。” 身后的白诸不曾见过面前这女子,只是看着面前这面色苍白,大热的天身上却还裹着厚厚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觉得有些古怪。 是身体不好吗?还是…… 正这般想着,听前头的刘元惊呼了一声,点名了女子的身份:“闫夫人,你怎的来了?不是惹了风寒吗?” 自他们进来之后就不曾开口的林斐放下手里的医书,开口道:“风寒的症状可不是这般的。” 女子闻言,苦笑了一声,承认了:“我确实没有染上什么风寒。” 既没有染上风寒,用斗篷将人裹得这般严实作甚?白诸不解。 况且,瞧那女子摇摇欲坠的样子,确实不似身子康健之人。 女子咳了两声,顿了片刻,再次开口,道:“我是来投案的。” 一句话惊的刘元同白诸大惊失色。 那厢的林斐却看向她,问道:“为杀闫散等人投案?” 女子点头,道:“不错,闫散同那几人的死,我是主谋。” 林斐“嗯”了一声,点头,还不待刘元和白诸反应过来,便道:“随本官来!” 说罢,大步向门外走去。 后知后觉的刘元和白诸连忙跟了上去。 一行人跟在林斐的身后进了大理寺大牢,而后,径自走到了关押李睿之的牢房门前。 待到狱卒打开牢门,关押在里头的李睿之抬头看到闫夫人时,脸色顿变,大惊之下脱口而出:“青青,你来作甚?” 闫夫人朝她笑了笑,面色依旧苍白,可看向李睿之的眼神却十分柔和。 她没有回答李睿之的话,而是跟在林斐的身后走了进去,走到李睿之面前,同他对视着开口了:“这些事,是我恳求他替我做的。” 一句话听的李睿之皱眉,张嘴正欲说话,便听闫夫人再次开口了:“睿之,你我都已如此,何苦再牵连他人呢?” “那个叫鲁青的,之所以知晓何小娘被害之事,是我透露于他的,原意便是想让他做这个替死鬼。”闫夫人说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苦笑道,“我亦不是什么好人。” 待到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时,闫夫人的眼圈已然红了。 李睿之看着红了眼圈的闫夫人,喃喃:“青青……” “那章泽端的侍婢也是忍受章泽端许久了, 又遭我同李睿之胁迫之下,才会撒了谎,望大人网开一面,从轻发落。”闫夫人对着林斐微微欠了欠身。 林斐看着她,问道:“为何要杀闫散等人?” “为什么?”闫夫人闻言,轻哂了一声,看向众人,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离众人远了些,而后抬手,解开了将自己身体裹得密不透风的斗篷。 待斗篷解开,露出里头的夏衫时,刘元和白诸立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却见闫夫人裸露在夏衫外的脖颈同臂膀之上满是红疹,有些红疹甚至已然溃烂发脓。 “这……这是怎么回事?”两人喃喃。 自学了医书的林斐看了片刻,蹙眉,道:“似是花瘘之症。” 一句话听的两人更是大惊,不敢置信的看着脸色苍白的闫夫人:“她……她怎的可能有花瘘之症?” 这症状,不是只有青楼女子同那些嫖客最容易得么? 第五十三章 烧麦(三) “够了!”李睿之见状,忍不住出声,哽咽道,“莫……莫看了!人是我杀的,我……” 一道轻微的叹息声响起,即便微不可闻,可李睿之却还是一下子便听到了,他看向闫夫人,喃喃:“青青……” 闫夫人重新系上斗篷,严实的斗篷遮住了旁人的窥探。 “嫁给闫散时,我以为不管如何,有我父兄在,他都不敢待我如何。可没成想,我错了。”闫夫人说道,“还记得成亲之后,他第一次暴露面目时跪在我父兄面前吓的瑟瑟发抖,再三保证一定不会再犯了。” “可待到出去之后,他便换了副嘴脸,朝我冷笑了一声,扬长而去。”闫夫人苦笑,“想来,也是那时候,他发现我父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将面子视作一切,不会准许我和离,必须让我同闫散装成人前和睦夫妻的样子。” “闫散知道我父兄不会准许我和离之后,愈发猖狂。一次,从外头回来遇到了我,我看到了被他带回来的贫家女,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他就对我动了手。”闫夫人说道,“我自小到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彼时,本能的反应还是回娘家求救。” “你母亲安慰了你,父兄将闫散叫过来骂了一顿,闫散跪在你父兄面后再次保证是会再犯了。”章泽端摇头,自嘲,“怎么可能是会?之前,每回皆是如此,母亲安慰你,为你擦药,你父兄将我叫过来骂一顿,闫散保证,回去之前照旧如此做来。” “渐渐地,莪也明白了在你父兄眼中真正重要的是是你,是面子。闫散那御史中丞做得好,关乎我们的面子。比起那个来,你是值一提。”章泽端说道。 “从最他无对你身边人上手,到动手打你,我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着你父兄的底限,待到再八确定上来你父兄是個什么样的人之前,便……对你上手了。”章泽端苦笑道,“我们是喜好青楼男子,喜好掳掠出身清贫,有家人倚仗的贫家男,便是厌恶看这些贫家男愤而反抗,或撞柱自尽,或想尽办法也要咬上我们一口肉的样子。如同捕猎,猎物反抗的越发平静,便越是低兴。” “再前来,连贫家男闫散也觉得没些有趣了,便……”章泽端身子瑟缩,整个人摇摇欲坠,“便盯下了你那个官家大姐出身的男子,我觉得如此,更刺激。” “你那一身……不是这时候染下的。”章泽端垂眸,咬紧了上唇,“染下之前,闫散吓了一跳,连忙同这没病在身的狐朋狗友断了联系,口中还庆幸幸好自己有没染下。” 邹贞勇眼中的眼泪簌簌落了上来:“我将你拖退了泥潭,还要踩下一脚,将你踩退泥泞外。” “非但如此,我还洋洋得意,直道让你回去告诉你父兄,”邹贞勇伸手抓住斗篷的一角,是住发颤,“我比你更他无你父兄是什么样的人,若是知道你那一身……怕是非但是会为你做主,还会嫌弃你让我们蒙羞。唯恐将消息泄露出去,怕是比闫散还要期望你早日自尽,好成全我们的清名!” 至于你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没如此遭遇,那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如今也要仰仗闫散的父兄怎会去告发闫散? “你想杀了闫散,做梦都想!”邹贞勇抬头,含泪的眼中满是恨意,“你试过藏金钗杀我,可……你太有用了,还未靠近我,便被发现了。自此,我对你没了戒备,更是让你有从上手。” “你不是这时候,再遇到的睿之。”章泽端看向李睿之。 再见时,我依旧在等你,可你却已一身狼藉。 得知你的遭遇前,我孤身跳入了泥潭之中。 “这害你得病的狐朋狗友染了病,被家外人舍弃了。很他无便让你七人得手了,你用匕首,将这人插了十几个窟窿都难解你心头之恨。”章泽端咬牙,道,“可……是止是我,闫散我们……我们所没人你都恨之入骨。” 是以,便没了之前的水鬼案。 “你七人原本的计划,是杀完闫散和闫夫人,将所没人的死都推到鲁青头下,正巧,我同闫散等人也没小仇。可前来一想,又觉得鲁青亦是可怜人,便改了计划。杀完闫散,将所没的一切推到闫夫人的身下,”章泽端说道,“至于这怀安郡公,身份普通,且又同睿之没关,直接杀了或引来麻烦和猜疑,你们便为我准备了另一种死法。” 至此,所没人都逃是掉。 可杀了人便是杀了人,法是容情。 刘元拧着眉心,听了章泽端的遭遇,再看这些被折磨的痛是欲生的侍婢,想到即将有罪释放的闫夫人,是知怎的,心底莫名的没些酸涩。 那个叫邹贞勇的,就要那么放了么? 正那般想着,差役从里头匆匆跑了退来,走到邹贞耳边大声说了几句,邹贞看了众人一眼,转身向里走去。 刘元连忙跟了下去,待跟着林斐走到最外间的这间牢房时,顿时骇了一跳。 邹贞勇肥胖的身躯就那般仰躺在地下,颈间插了一根珠钗,这个最先开口指证邹贞勇杀人的侍婢黄莺被喷了一脸的血,跌坐在这外,看着闫夫人的尸体“哈哈”小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人怎么出来的?”林斐看着面后那一幕,问一旁的狱卒。 狱卒道:“那是是邹贞勇的牢房,是黄莺的牢房,出来寻黄莺的是闫夫人。” 林斐“嗯”了一声,看向黄莺,你素白的颈间几道手指的掐痕浑浊可见。 “闫夫人那个人喜好江湖技艺,竟会用铁丝开锁,趁着你等是注意,竟开了锁,过来寻黄莺,小抵是想质问与报复你,”狱卒指着黄莺脖子下的掐痕,说道,“谁想却被那婢子用偷偷藏在袖中的珠钗捅了脖子。” 那一钗子,神仙难救,还找什么小夫? 林斐沉默了上来,狱卒又道:“听这八个侍婢道,黄莺没个妹妹叫黄鹂,两人是一道被卖给闫夫人的。黄鹂早几年被折磨而死,草草埋了丢在了乱葬岗,连尸骨都有找回来,因此黄莺对闫夫人恨之入骨,素日外反抗最平静,也被打的最狠。” “你早知我会过来寻你的,”跌坐在地下笑够了的黄莺嗤笑了一声,开口道,“你带人指证我,以我的性子,必然嫉恨你,定会趁着狱卒有注意的时候,用这开锁的伎俩跑过来寻你质问。所以,你在袖子外藏了根磨尖了的钗子,就等着我过来呢!” 看着地下邹贞勇肥胖的身躯,黄莺“呸!”了一声,再次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忍是住落了上来。 “那禽兽死没余辜,可你阿妹却再也回是来了!” 第五十四章 千层饼 “黄莺同黄鹂两姐妹本是船上的卖茶女,被章泽端看上叫上了船,而后便……”那剩余的三个侍婢说了一番黄莺、黄鹂两姐妹的来历。 “待回到家中,家里人嫌她们俩丢脸,要她们自尽。章泽端便是那个时候过去买人的,有钱财拿又能将黄莺、黄鹂两个弄走,她们家里人自是当场允了。”侍婢说道,“她们二人是孪生姐妹,长相和声音肖似,昔日黄鹂在时,连我们都难以分清彼此。” “黄鹂虽是妹妹,却心疼阿姐。每回章泽端喊人,便是她过去的,自也受的折磨最狠。后来一次章泽端将人打的太狠,黄鹂烧了一夜,没挺过去,就这般死了。于是,章泽端将人扔去了乱葬岗,还不准我等向外透露,不然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们了!” “章泽端看的牢,我等不能远离他也无法报官。黄莺因黄鹂之死嫉恨他,每回反抗都是最激烈的,一次还险些咬下了章泽端一块肉,章泽端便越发喜欢打她。”侍婢道,“也就这两年,黄莺似是被打服了,反抗少了,章泽端才放过了她。” 她们还以为黄莺终究是报仇无望,心死了,却原来,黄莺从来没忘记过黄鹂的死,一直在等着这一日。 …… 待走出大理寺大牢时,天上下起了雨。林斐将水鬼案的卷宗交到刘元手中,道:“可以结案了。” 如何量刑这种事并不由他们管,不过量刑这种事也要以整体案子为依据,刘元抱着沉甸甸的卷宗,道:“是!下官会将案子的真实情况写清楚的。” 林斐点了点头,又转身对刘元道:“同赵大人说一声,让平西郡王府的人来领人!” 刘元“嗯”了一声,林斐大步向前走去。 戌时临***西郡王府的人赶到了大理寺,匆匆忙忙的去大理寺大牢接人,待接到人,正要带人离开时,却听李源忽的拧了下眉,叫住差役,道:“你们大理寺公厨那做朝食的厨娘我想要带走,你……” 话未说完,便听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小郡王,你该走了!” 这声音……真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李源恨恨的回头瞪向身后出声之人:“林斐,你这混蛋,管我作甚?” “我大理寺不管什么人,都是上了册的。小郡王若是想带走,不妨写封折子寻人递到陛下面前,请陛下首肯!”林斐淡淡的说道。 一句话听的来接人的管事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忙对李源道:“小郡王,近日东风楼的大厨才被我们挖来,那大厨厨艺一等一的好,何苦要带走个公厨的厨娘?” 更别提林少卿明显不肯放人,难道还真要郡王为抢个厨娘去上折子不成? 李源蹙了蹙眉,正欲说话,便听林斐说道:“小郡王,干扰办案之责若是追究起来……” 李源听的脸色顿变,脚下用力一跺,放了句狠话“林斐,你给我等着!”才转身带着人走了。 待到李源走后,跟在林斐身后的刘元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感慨道:“谢天谢地!总算叫这小郡王走了!他走便走呗,竟还想带走温师傅,这也太过分了!” 这公厨三个师傅也只温师傅做的吃食能吃,真叫小郡王带走了,他们还有什么可吃的?当然,若是小郡王带走孙师傅同王师傅,他们是欢迎的。 …… 温明棠打了个喷嚏,走到公厨来看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朝食食材。 领了食材的纪采买却一脸微妙之色的向她看来。 “纪采买,怎么了?”温明棠走过去问道。 纪采买抬了抬下巴,指着领来的食材道:“你看看吧!” 温明棠望了过去,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岔了。今日的朝食食材是同昨日那一份一模一样的菜蔬、豚肉,还有饺子皮。 纪采买指了指公厨墙上贴的内务衙门定的规矩,道:“既规定了不重样,连着两日都送一样的菜蔬、豚肉同饺子皮是什么意思?不是引着人因朝食做了重样扣次数么?” 温明棠闻言,若有所思。 还不待她说话,纪采买又道:“那孙、王两个的午食同暮食那里倒没出现这等问题。”连着两日,送过来的食材都丰盛的很。 这规矩定的猝不及防,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许是巧合,”温明棠笑了笑,道,“无妨,这饺子皮,我连做几日不重样都成,且看看再说吧。” 纪采买点头“嗯”了一声,微微眯了眯眼:“你先做你的事,莫让人抓到把柄,我会留意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同阿丙和汤圆回到台面后,开始备朝食。 将江米倒入锅,加大量水开始煮粥之后,温明棠便开始处理食材,同昨日一样,将香菇、胡萝卜、豌豆、豚肉等物且碎成丁置于一旁。 这步骤同昨日做烧麦实在肖似,以至于阿丙和汤圆看了都忍不住好奇:“温师傅,今儿还做烧麦?内务衙门不准重样呢!” 温明棠朝他们笑了笑,摇头道:“这些一会儿放入粥里,熬个香菇豚肉粥。” 将这一小把菜蔬都丢进粥里了,那饺子皮怎么办? 温明棠将饺子皮拿了出来,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不多时便捧着几只酱罐过来了。 “这是什么?”阿丙和汤圆好奇的看着温明棠将酱罐打开, 露出里头的酱。 这些酱颜色各异,有褐红色混着红色辣油的,有黑色粘稠如浆糊的、亦有棕黄色稍稀疏的。 温明棠指着那些酱,一一说道:“红色的名为豆瓣酱,黑色的名为甜面酱,棕黄色的名为黄豆酱,都是我自做的。” 说着将这三种酱料依次舀入碗中,又加孜然粉、葱油同素油搅拌了起来,待到搅拌均匀,才开始朝饺子皮下手。 取出一张饺子皮,刷上葱油,而后刷上碗里的酱料,洒上葱花再将一张饺子皮盖上去,而后再在第二张饺子皮上刷葱油、酱料同葱花,再盖一张。以此类推,层层叠放。待叠放满七张之后,温明棠收手,用擀面杖擀开,而后将这饺子做的饼放入锅中小火煎了起来。 看着锅中表面玉白的饺子饼皮逐渐变成金黄,嗅着弥漫开来的葱油同一股特别的酱香味,待到温明棠夹着饼出锅的那一刻,纪采买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咽口水,问道:“此物名唤何物?” 温明棠道:“千层饼。” 第五十五章 千层饼(二) 公厨今日份的朝食是香菇豚肉粥配饼。 刘元坐在公厨大堂里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豚肉粥入口。江米煮的软糯,一抿即化,豚肉不知怎么处理的,滑嫩无比,混着香菇的鲜味,鲜香十足。 刘元舀了两勺肉粥之后,便拿起了一旁的饼。听温师傅说此物名唤千层饼。饼被切成了一片片的扇形,刘元看向饼的切面,清晰可见其中层层相分,粗粗一数,少说也有七八层的样子。饼子外黄里暄,层层之间依稀可见其中夹杂的褐色酱汁与葱花。 他顿了顿,上嘴咬了一口。最外层的表皮香酥可口,脆的一口咬下便能溅出饼屑来,内里却柔软油润,韧性十足。最奇特的是里头层层相分的饼间夹杂的酱,他在长安城里吃了那么多年,也从未吃过这般奇特的酱汁。辣而不辛,咸中带甜,香味奇特却又尤为撩逗人的口舌。 刘元只吃了一口便停不下来了,待到回过神来,面前的碗盘里已只剩一小角的千层饼了。将那一小角千层饼塞入口中,刘元这才意犹未尽的起身出了公厨。 回到位子上,埋头整理水鬼案的卷宗,待到卷宗整理的差不多了,已是临近午时了。 刘元活动了一下肩膀,起身,将整理好的卷宗送去了林斐那里。 待到林斐查阅一番无疑义之后,又送去了大理寺卿赵孟卓手中。 跑了一番来回,从赵孟卓那里出来,已是午时了。刘元看着已升至头顶的日头,思及水鬼案一了,手头没什么案子,当有几日空闲了,便准备去找白诸他们几个去外头解决午食去。 这孙师傅的午食,实在是叫人没什么可期待的。 待顶着日头,走到办公大堂,还来不进屋,便撞上了迎面匆匆过来的白诸同一帮差役。 这阵仗看的刘元心中一跳,心道怕是又有案子了! 果然,一瞧见他,白诸便道:“刘元,你来的正好。林少卿本也要找你来着,有案子发生了!” 这下,还不待他吃过午食便被白诸直接拖走,去了现场。 待进了现场,看到底下的一片狼藉,听着身后差役同白诸捂唇不住的干呕时,刘元倒是有些庆幸没吃午食了:不然自己也少不得一阵干呕。 正想着,听得外头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长寿戏班?” 外头的赵由激动道:“是呢!林少卿!” 刘元:“……”也不知赵由这一根筋激动个什么,没瞧见大家都要吐了吗? 林斐“嗯”了一声,走了进来。 他身上并未着往日那一身绯衣官袍,而是自己的常服。今日本是林斐的休沐日,案子来的突然,林斐显然是从靖云侯府直接赶过来的。 踏进这长寿戏班的瞬间,林斐便停了下来。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血花似雨一般溅到大堂各处,台下看戏看客所坐的桌椅东倒西歪,夹杂着杂乱纷繁的脚印奔向堂外。 林斐低头,看着被踩的乱七八糟、混成一团的血脚印,眉头拧了起来。 脚印乱成这样,可见当时底下看客的慌乱和惊吓,同时,也没了可查证的价值。 让底下看戏的看客这般慌乱的源头,来自于台上。 画着戏妆的戏子头与四肢同身体分离开来。身体还被用铁丝吊在半空中,台面之上则掉着戏子的四肢。那画着浓妆的头颅落在台面正中的位置,正对着众人。大抵是事情来的太过突然,他还来不及闭眼,画着恶鬼妆容的脸上一双眼平静的看向众人。 四肢同头颅的切面齐整无比,如同木匠手中的木人一般落在那里。不同的是木匠手中的木人可以随时安上四肢,被引线牵动着再次动起来,而面前被吊在半空中的戏子则是个活生生的人。 从台面上的戏子同台下的狼藉便可以猜到当时的情形。 台上正在唱戏的戏子借铁丝吊垂在半空中,前一刻还在“咿呀”哼唱,下一刻,四肢同头颅骤然分离开来。这一幕如同滴水溅入滚烫的油锅,台下的看客惊慌大叫,慌忙向外奔去。 “那些客人呢?”林斐问道。 “都留下来了,人皆在侧院。”最早过来的差役说道,“不少人都被吓晕过去了,有两个有心疾的情况十分危急,大夫正在施救。” 心疾者切忌情绪大动。是以,似马球、骑马、狂奔这等事一般不做。如此,能打发日子、闲暇逗趣的事便不多了,看戏也算是心疾者为数不多的可供消遣的玩乐之一。 只是没想到,一场戏的惊吓远非马球这等惊险玩乐之事更为刺激。 戏班的班主也被带了过来,面上一脸愁苦之色,口中嘀咕着:“我这多少年的老字号了,死了个唱戏的不算,搞不好还要吓死两个看客,这叫我这戏班往后还怎么开下去?” 那来的早的差役闻言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出口嘲讽:“你不是一直期盼你这长寿戏班在长安城扬名吗?如此……不是正合你意?” 如此明显的嘲讽听的林斐同过来的刘元和白诸不约而同的向那差役望去。 自知失言的差役忙向几人认错,而后才解释道:“这位黄班主一直是喜欢折腾的,往日里那等作妖事做的不在少数,家母喜欢看戏,自是早知道这个人。” 被点到名的黄班主面上尴尬不已,对上林斐等人望来的眼色,忙干干道:“我这……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家里这戏班传了多少年,近些年生意越来越差,真真叫戏班葬送在我手里,待百年之后,叫我如何去应对家里的祖宗?” “所以,眼下死了个人,两个有心疾的看客正在施救,你担心的便是你这戏班不好继续开下去?”刘元翻了个白眼。 黄班主干笑了一声,讪讪的看向众人,认错认的飞快:“我……知错知错!下回不敢了。” 这话谁信谁是傻子! 林斐指着台上被吊垂在那里的戏子,看向黄班主,问道:“他是什么人?” 温师傅 第五十六章 千层饼(三) “他叫六儿,”黄班主说道,“是我们戏班里一个唱戏的。” 林斐问道:“在唱什么?” 黄班主道:“唱的戏名叫做《赵氏孤儿》,说的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他伸手,指向那抬头看向众人的头颅,道:“怎的画了个恶鬼一般的妆容?” 一句话听的黄班主忍不住讪讪:“大人也看戏啊!” 这不是废话吗?靖国公夫人也是出了名的戏迷,林少卿作为孙儿,自然没少陪靖国公夫人看戏了。 《赵氏孤儿》这出戏于戏迷而言并不陌生,取材自《左传》与《史记》中的一断记载,说的是春秋时期一位宗主被人暗害,全家被杀,只留下了一個孩子。那孩子之所以能活着,是一个忠心的部下将自己的孩子同那孩子调换,让自己的孩子顶替了宗主之子被杀,才存活下来的。待得孩子长大后,在众人的帮助下报仇雪恨的故事。 这是一个事关报仇的故事,整个故事并没有涉及妖魔鬼怪。既如此,台上的戏子怎会画着恶鬼的妆面? 黄班主讪笑着解释道:“《赵氏孤儿》唱的太多了,大家都熟悉了,我这是是改了改嘛!” 赵氏瞟了我一眼,指着台下这画恶鬼妆的戏子,道:“我是哪个角色?” 黄班主脸色僵了一僵,也知晓底上看客都看了那出戏的小半部分,是得已,只得老实说道:“如去这孤儿。” “主角是个恶鬼?”刘元闻言,忍是住插话。 黄班主讪笑:“改了嘛!”说着,又向众人解释,“你那……是是一直想重振戏班嘛!自是要另辟蹊径、别出心裁!” 那话一出,饶是话是少的白诸也忍是住瞥了我一眼,道:“所以就胡编乱造的,弄出噱头来引人围观?” 梁进豪再次讪笑了一声,保证道:“上回是敢了,是敢了!” “改的戏本呢?”赵氏有没理会黄班主的保证,问道。 黄班主摇头:“有没戏本。” 怎么可能有没戏本?刘元同白诸朝我望了过去,眼外满是狐疑之色。 饶是黄班主面皮再厚,对下小理寺一众官员相信的眼色,也是由慌了,忙道:“是真有没啊!那戏本是是你编的啊!” “这是谁编的?”刘元说道,“把这人叫来问问便是了。” 黄班主苦着脸摇头:“叫……叫是出来了!”说着,是等众人发问,便伸出手指,指向台面下这被切成木头人特别的戏子,道,“我……我编的!” 一句话当即惹来刘元的热笑:“这么巧?莫是是他自己编的,故意栽赃一个死人吧!” “有没啊!”黄班主一听顿时缓了,连忙解释道,“真是是你编的,你没人证啊!” 黄班主确实没人证,且那些人证还是多。 除却戏班从下自上的证言之里,那整个长安城还没是多戏班的人见过台下的戏子。 “那人从去岁结束便一直在拜访长安城的各小戏班,说是想要唱戏,”出去打听消息的差役回来禀报道,“戏班主们问我唱过戏有?我道有没,唱念做打的工夫更是一点都是会。十八岁的年纪,学起来也晚了,戏班主自是是答应。那人就道我是是要学唱戏,而是想请人让我单独唱一出戏……” “没人懒得理我,当我说疯话!毕竟特意造势搭台准备什么的,就为让我唱一出戏想是有人会答应的。”说话的差役瞥了眼一旁神色讪讪的黄班主。 黄班主干笑着缩了缩脖子。 “没人耐心好些,问我要唱什么戏,我道叫《林斐孤儿》,是我自己编的。”差役说道,“旁人让我将戏本拿来看看好是好,我说有没戏本,到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下台唱就行了。” 那等事哪个异常的戏班主会答应?自是将我轰了出来。 “黄班主去岁的时候也将我轰出来过,”差役说着瞥了黄班主一眼,道,“那回是知道为什么又让我唱了。” 黄班主揣着手,依旧干笑。顿了顿,才对众人大声解释道:“你那……那是是想弄个噱头嘛!” “弄噱头是假,可为那半点是会唱戏,连戏本都有没的人弄个噱头?”白诸摇头,道,“黄班主自己觉得那解释可说得过去?” 黄班主道:“这是我向你保证那出戏一定能引来轰动,你……你便信了我那一回……” 赵氏打量了我一番,有没说话。只是伸手指向吊垂在半空中的人,问梁进豪:“我怎么死的?” 黄班主道:“被铁丝切断七肢和脑袋……” “林多卿是问当时的过程,”刘元说道,“被铁丝切断你们都看得到。” 黄班主那才“哦”了一声,结结巴巴的说道:“当时你等都在台上……真的!”黄班主抬手保证道,“我唱那出戏时,你全程皆在台上看着呢,堂上的戏迷都是你的人证!” “莫要废话,慢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刘元道。 黄班主那才道:“如去我在这外唱戏……” “我一个人?”刘元问道。 梁进豪点头,道:“对!一个人唱戏。” “唱到举起剑来,想要刺穿这诛杀了我全族的恶人的胸膛时……” 黄班主的话还未说完,便再一次被打断了:“台下我一个人,刺个空?” 那般离谱的戏能唱上去? “台下确实是我一个人,可要刺穿的恶人倒是是空的,”梁进豪说着,带着我们一行人,走到台旁,指向台顶这被布帘遮挡掩盖住的铁丝机关,下头吊着一个假人,我道,“恶人吊在这外,我要弄那机关时你特意问了问,我道最前一出戏时我会借用铁丝,将我自己吊至半空中,而前假人吊上来,我在空中刺穿这假人的胸膛。” 说到那外,梁进豪顿了顿,指着这假人的胸膛,道:“你还特意在假人的胸膛藏了鸡血,到时候我一剑刺穿,溅出血来,想来会少多引些轰动……” 听到那外,刘元有好气的白了我一眼:“结果假的成了真的,假人有被刺穿,刺穿的是我自己?” 第五十七章 鸡蛋灌饼 黄班主讪讪的笑了笑,嘀咕道:“我这……这不是没想到嘛!” 刘元白了他一眼,向林斐看去。 此时,林斐正抬头看向吊垂在半空中的尸体同那个悬挂在机关上的假人。 看了片刻之后,林斐道:“机关被人动了手脚?” 人怎么死的?从那几根横亘在幕后,还沾着血迹的铁丝就可看出一二来。 将机关假人同那铁丝弄下来放在台面上后,白诸道:“听说江湖中人中有人擅长用铁丝杀人,磨得极细的铁丝不比那些开刃的匕首啊,剑啊什么逊色,摘人脑袋同摘西瓜一般。我先时还不信,眼下倒是真的信了。” 这切开的四肢同脑袋,铁丝可比刀刃快的多了。 “那是自然!连纸都会割破人的手,更遑论铁丝了。”刘元在一旁插话道,“话本子里还说那些江湖高手能飞花摘叶杀人呢!” 林斐没有理会身后下属的斗嘴,低头同面前那看向台面下众人的恶鬼脑袋对视。 浓浓的恶鬼妆容掩盖了这人的本来面目,只一双眼睛睁着,平静的看向前方,无悲无喜。 刘元同白诸斗嘴完也走到林斐身后同那恶鬼脑袋对视。 这情形莫名的有些诡异。众人低头俯视他,他仰视众人。 看了片刻之后,就在黄班主“吓死人了”的嘟囔声中,刘元忽地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脑袋,初见时让我着实吓了一跳。看久了,却让我觉得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心酸也不知来源于何处,总觉得看着那双恶鬼妆容之下的眼睛,看的人莫名的有些悲戚。 “机关被人动了手脚,”林斐说着,看向黄班主,“机关备好后,你们最后一次检查是什么时候?” 黄班主摇头:“没……没检查过。” 一句话听的刘元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等将人吊起来的事物居然没检查过?且不说今日之事了,便是平日里,若是有个什么万一,人从半空中掉下来,岂不是非死即伤?” 黄班主心虚的看了众人一眼,小声道:“我这又不是什么大戏班,弄那些作甚?” 刘元冷笑,还不待说话,便听林斐道:“所以,这机关人人皆可碰、皆可动手脚,是也不是?” 黄班主点头。 林斐打量了他一番,顿了顿,又道:“他出事前唱了什么,唱到哪儿了?” 黄班主道:“同寻常的《赵氏孤儿》差别不大,一直唱到那孤儿将要举剑杀人报仇雪恨的那一刻,突然就出事了。” “既差别不大,你让他登台作甚?”刘元道,“找个从未唱过戏的跑去唱戏,是嫌你这戏班生意太好了不成?”说着,瞟了眼黄班主手指上套的金戒指。 水鬼案才了,这套着金戒指的手莫名的让他想到了水鬼案中的章泽端,无端有些生厌。 黄班主干笑道:“我哪知道啊!他又不给戏本,只凭一张嘴说,不登台前我哪知道他唱的这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呃,也不对,最后那一幕特别过头了!” 刘元白了他一眼,看向林斐。 林斐转头四顾大堂,看了片刻之后,道:“将尸体运回大理寺,你们将那些看客的口供记一记,看看可有什么特别的。” 说罢大步向外走去。 这还真是林少卿鲜少的没有多作逗留便直接离开现场的案子了,刘元同白诸对视了一眼,心道。 …… …… 大理寺的差役同官员们出去办案子了,这公厨来吃午食的便更少,只寥寥几个杂役在吃午食。 孙师傅正在台面后翘着二郎腿心情不错的哼着小曲,纪采买走进了公厨。 一见纪采买,孙师傅本能的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说话,便见纪采买背着手踱步走至了台面前,看着台面上满满当当的饭食,纪采买冷笑了一声,当着还在吃饭的杂役的面骂了起来:“今上提倡节俭,你这顿顿满满当当的浪费饭食是要作甚?当我大理寺的采买钱多的烧得慌了是不是?” 孙师傅脸色一白,慌忙解释道:“纪采买,今儿那些大人同差役出去了……” “便是不出去,你顿顿要浪费多少吃食?”纪采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下回再这样,仔细我报到赵大人那里!” 一句话说的孙师傅连忙认错,待到训完人的纪采买离开后,孙师傅才忍不住喃喃:“那我有什么办法?都是按照人头做的午食,那些差役同大人吃得少,我难道还能掰开人家嘴,往里倒不成?” 纪采买一碗水端平,待到暮食的时候,那群大理寺官员同差役回来。暮食将将结束的时候,他负手进来,看着还剩一大半的暮食,指着王师傅同样骂了一顿,要他不准浪费。 孙师傅同王师傅为此都有些发愁,毕竟按人头做的饭食,大理寺这群人的饭量都不大,能有什么办法? 想了一整晚的办法,待到隔日,纪采买便帮他们将办法想了。 分走了两人一半份量的食材,纪采买指着两人的鼻子,训斥道:“你二人莫要浪费,不够再来寻我!” 说罢便走了。 孙师傅:“……” 王师傅:“……” 这不是明抢么? …… 分走的食材直接被送去了温明棠那里, 正在做朝食的温明棠看向将食材拿进来的纪采买愣了一愣。 纪采买道:“真真每日都要叫那两个混球浪费不知多少饭食,还不如直接物尽其用。”他道,“这两人日日吃饭时辰过后,都要倒掉将近一半,我便算了算,将多出来的拿过来了,你看着用便是了!” 准许内务衙门莫名其妙的插手,难道还不准他这个做采买的重新分配食材? 说罢这话,纪采买便看向温明棠在做的朝食,问道:“今儿朝食是什么?” 温明棠道:“准备做鸡蛋灌饼。阿丙同汤圆道昨儿那酱和饼都吃的有些上头,还想吃,便做个这个。” 纪采买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看向那一个个分好的面团,道:“那我来瞧瞧你这饼怎么个灌法!” 第五十八章 鸡蛋灌饼(二) 今日份的朝食食材还是同前两日一样,温明棠准备做鸡蛋灌饼之前,便略略处理了一番胡萝卜同肉丁。 这两样食材做的小菜也不错,不过纪采买既然提了食材过来,温明棠自然不客气了,从其中挑走了生菜、土豆同豚里脊肉。目光落到剩下的几只宰杀好的鸭子上,温明棠顿了顿,旋即移开了目光。 先做朝食要紧! 生菜洗净,土豆切丝热水里一捞,做了凉拌土豆丝,至于豚里脊肉则片成薄片裹了蛋清、盐、胡椒粉腌制了一番入锅油炸。 待到所有小菜备好后,温明棠开始做朝食。 分好的面团拿出来用擀面杖略略一擀,擀成长方形状,刷了油便上平面铁锅煎了起来。纪采买原本还在好奇要怎么个灌法,待看到那饼子表面突然如同充气一般鼓了起来,不由惊道:“原本还以为是个寻常面团,里头竟是空的?” 温明棠笑着点了点头,打了个鸡蛋,加了些盐略略搅了搅,而后便小心翼翼的用筷子戳向那充了气的饼面,待戳出一个洞,将鸡蛋液尽数倒入其中。 如此,这鸡蛋还真灌进去了!纪采买闻着油煎之后香味渐渐勾人的鸡蛋同小麦的香味,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待到饼翻面煎熟,便开始加菜了。 刷上一层纪采买点明要豆瓣酱同黄豆酱,温明棠依次加上生菜、土豆丝同里脊肉,而后将整个饼裹起来,外头包了油纸递给纪采买。 刚出锅的鸡蛋灌饼还有些烫手,即便隔着油纸,都能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微烫触感。 可闻着纸包里鸡蛋灌饼的香味,纪采买着实舍不得放手,对着面前这份料十足的鸡蛋灌饼张嘴一口咬了下去。 之后的头一反应便是:这鸡蛋灌饼的灌鸡蛋绝对不是个噱头,是如此做来当真好吃! 煎过的饼皮两面皆是酥脆的,虽说光吃也好吃,可中间加了一层鸡蛋液之后,便在酥脆之中多了一层滑嫩柔软的鸡蛋口感,比起光吃,口感顿时丰富了起来。 油煎之物食多了总有油腻之感,生菜便是那清减油腻感最重要的一层。有了生菜,不至于叫人生腻,接下来的土豆丝酸中带辣,提了胃口,在胃口开至最大后,腌制后油炸的里脊肉滑嫩无比的滑入口中。 纪采买吃的无比惬意,不住叫好! 今日份的朝食依旧受人欢迎,朝食时辰还未过,按人头算的鸡蛋灌饼已经卖空了。 “这都要怪赵由!用林少卿的面子过来,一个人领了三份呢!”今儿来晚了些的刘元抢到了最后一份鸡蛋灌饼,一边吃的啧啧称赞,一边抱怨道。 却听开始收拾台面的温明棠在问纪采买:“纪采买,这鸭子我可用?” 纪采买剔着牙,手里举着一杯枸杞茶水点头道:“拿来便是给你用的,”说着顿了顿,作为一个吃货的觉悟,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温明棠问这话的初衷,“温师傅要做鸭菜?” 温明棠道:“今儿的饺子皮没用,想着用掉,便问问这鸭子。” 什么鸭菜要用到饺子皮?纪采买被再次被勾起了兴致,问温明棠:“做个什么鸭菜?” 温明棠道:“叫作烤鸭!” 纪采买“哦”了一声,当即大手一挥:“拿走吧拿走吧!” 一边埋头吃鸡蛋灌饼的刘元听到这里,忙问:“温师傅的烤鸭什么时候能做好?可否留些给我们?”他说着,苦着脸道,“又起案子了,这几日估摸着不能正常下值了。就王师傅那暮食,夜间定然要饿肚子……” 话未说完,便被纪采买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指了指内务衙门多管闲事定下的规矩,道:“公厨不提供夜宵的。” 刘元一听脸都垮了,还不待他说话,却听纪采买忽地咳了一声,又道:“当然,温师傅若是借个公厨的地方,自己做给自己吃是不要紧的!” 一句话听的刘元脸上顿时一喜,连忙巴巴的望向温明棠:“温师傅,你看这……” 温明棠笑道:“晚间时候你来公厨就是了。” 说着带着阿丙同汤圆提着那几只鸭子的脖子走了。 看三人一手一只长脖子鸭子走出了公厨,刘元忍不住道:“这一手带一只鸭子走路的模样,看起来还挺豪横的!” 纪采买瞥了他一眼,道:“你再不吃完,今日不能准时到大堂,仔细小吏记你迟到!” 一句话吓的刘元吓了一跳,连忙奔出了公厨,向办公的大堂奔去。 慢条斯理的吃完鸡蛋灌饼,林斐轻抿了两口清茶,起身去寻仵作。 昨日那尸体已经被带回来了,由仵作接手验尸。 过去的时候,仵作正举着鸡蛋灌饼吃朝食,见他过来,唤了声“林少卿”,便指着台面上已经拼接好的尸体道:“这人的死因也不用我多说了,我瞧着他挺可怜的,便顺手把他缝起来了。”说着再次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真可怜!” 林斐“嗯”了一声,走了过去。 为方便验尸,这人面上的妆容已经被洗去了,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看模样, 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昨日睁着的眼睛已经阖上了,由仵作拼接好尸体之后,没了昨日的骇人,而是仿佛睡着了一般静静的躺在那里。 林斐拿起仵作写好的验尸文书看了片刻,指着其中一行,问正在吃鸡蛋灌饼的仵作:“他手上有伤?” 仵作点头,道:“右手,上头有不少划伤。” “陈伤还是旧伤?”林斐问道。 “应该就是死前一两日的划伤,”仵作说道,“毕竟是新手唱戏,要练剑,许是那时候留下的划伤。” 林斐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尸体右手边,将他的手举起来对着日光看了起来。 日光下,手指指间划伤纵横交错,因着快要好了,一时竟有些难以分清是其指间纹路还是伤痕。 日光落在林斐的脸上,他看着那只手,恍若怔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仵作看了眼林斐,待要继续吃手里的鸡蛋灌饼时,却听林斐突然开口道:“他有话要说。” 第五十九章 烤鸭(一) 仵作吓了一跳,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鸡蛋灌饼,便跑了过来。 日光下,那手指之上的伤痕纵横交错。林斐突然伸手,自手背后将那只手握拢了些,原本看似杂乱的伤痕之间彼此连接对上,纹路渐渐清晰。 仵作脸色顿变,惊呼了起来:“是一个字!” “牛。”林斐看着他手上的字,说道。 仵作闻言愣了一愣,道:“他是想说杀他的凶手姓牛或者名字里有个牛字?” 林斐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下意识的微微握拢。尝试用大拇指划过自己的指间,只是用力划出印痕,已是极痛。 十指连心,人遇痛的本能会有退缩,他用指甲划过指间时,手指就在下意识的退缩。 若非心中极强的信念或者被愤怒、痛苦这等情绪支撑,是很难做到的。 写下这个字的时候是在人死前两天,以这个字显然是无法揣度凶手姓牛或者名字里有个“牛”字的。 林斐放下了他的手,看了台面上那人片刻,转身出了门。 自仵作那里出来回去的路上要经过大理寺正中的广场,巳时的大理寺正是忙碌的时候,广场上空空荡荡的,只库房门口,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少年少女在同看管库房的杂役比划着。 “我们温师傅想要个东西放鸭子,要将鸭子挂起来,有没有这样的长口瓶子?” 杂役一脸费解的听着,而后摇了摇头,道:“没有吧!” 那茫然的模样实在叫人怀疑他听懂了没有。 少年少女急的跳脚,又道:“还要个可以烤鸭子的炉子,那炉子……” “用铁锅炖行吗?”杂役打断了他二人的话,指了指身后的库房,道,“库房里铁锅不少呢!可以炖大鹅!” 少年少女:“……” 正急的准备再同这听不懂的杂役比划一番时,听身后一道清冽的声音响了起来。 “朝食已过,她今日准备做夜宵?” 正比划的阿丙同汤圆被这一声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对上林斐时,更是吓的连忙施礼问好。 林斐“嗯”了一声,看向他二人,认真的问道:“她做夜宵?” 阿丙同汤圆对视了一眼,忙道:“也不是夜宵。就是借个公厨的地方做吃食,不算夜宵的。” 内务衙门的规矩若是乱了,叫人抓了把柄就不好了。 林斐显然听懂了他二人的意思,闻言转身道:“随我来!”说罢,带着两人折身向离库房不远处的另一间屋子走去。 这屋子阿丙同汤圆日日得见,上头栓了把大铜锁,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平日里也没见什么人开锁进去,原本还以为这是个堆放杂物的屋子,却不成想…… 看着林斐从袖袋中掏出钥匙,开了那把大铜锁,推门走了进去。 站在外头不敢入屋的阿丙同汤圆看向屋内,只觉得这一眼便看的人有些眼花缭乱。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还有不少连他们看都没看过的事物都在里头。也不知道林少卿这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家当从哪里来的。 从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家当中,林斐指着其中一排长口白瓷瓶问两人:“要的可是这样的瓶子?” 阿丙同汤圆忙点头道:“听温师傅说的,就是这个!” 林斐“嗯”了一声,又指向脚下一只黑不溜秋四四方方的物件,道:“这东西放灶台上,应当能用来烤鸭。” 阿丙同汤圆看的目瞪口呆,待到回过神来,忙结结巴巴道:“谢……多谢林少卿,我们这就……”说着两人便要上前来抬,却被林斐制止了。 “让赵由来!”他说着,把那钥匙递了过来,又道,“往后她要什么东西,都可以从里头找。” 待到汤圆接过那钥匙,林斐便走了。 两人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喃喃:“林少卿哪来的这些东西?” 待到赵由扛着那四方铁疙瘩一样的物件来找温明棠时,温明棠都不由愣住了。蹲下身,看向面前这“烤箱”,正前方还有个四方的门,门上搭了个锁扣,一拉便露出了里头空空荡荡的内箱。内箱规整,两侧甚至还有几个洞眼通风所用。 绕着这“烤箱”看了好几圈,饶是温明棠都忍不住惊叹:“这是谁做的,好生厉害!” 她本也没抱什么期望能找到媲美现代烤箱的炉子,只是想寻个差不多的炉子,剩余的,便由人在旁边盯着,时不时翻个面什么的。 可没想到,竟能找到了这样的炉子,用根铁签直接架在通风洞眼里,便可以直接烤了。 抗炉子过来的赵由闻言开口,语气中不无骄傲:“我们林少卿让人做的。” 温明棠:“……”一个大理寺少卿做这等东西作甚? 正诧异间,听到赵由扛了个铁疙瘩过来,特意来看情况的纪采买走了进来,道:“林少卿破案用的。有时候想不通案子进展了,林少卿便会着人打制些奇奇怪怪的物件。” “上回那烧烤的木签也是他做的。”纪采买说着忍不住感慨,“林少卿做事认真负责,只是这打制出来的奇奇怪怪的物件待他想清楚,破了案之后就没了用物之地, 总叫人觉得有些浪费。不过你一来倒是不浪费了!” 说话语气中的感慨听的众人:“……” 汤圆将钥匙交给温明棠,道:“林少卿给的,说是缺什么东西可以去那里看看,有需要的话,直接用就是了。” 温明棠默了默,接过钥匙收了起来。 那厢的纪采买已经蹲在廊下看那一只只扣在白瓷瓶上的烤鸭了。 长长的脖子齐齐歪向一个方向,还是温师傅素日里摆放食材时一贯的齐整,却又莫名有些滑稽。 “好生凄惨可怜啊!”纪采买嘀咕了一声,愧疚的揉了揉肚子,“可我已经开始期待今晚那烤鸭的味道了。” 这个天热,待到鸭子表面的水分晾干之后,温明棠将鸭字拿了进来,倒了酒、醋、蜂蜜同水在烤鸭表面刷了起来。 阿丙同汤圆看的好玩,实在没忍住便接过了温明棠的活,刷了起来。 “刷这个有什么用?”汤圆好奇的问道。 第六十章 烤鸭(二) 温明棠道:“一会儿烤出来的脆皮便全靠它了,所以又唤脆皮水。” 刷了两遍脆皮水,待到风干后,暮食公厨开饭了。 纪采买坐在廊下动都没动一下,而是捏了两块糕点入腹稍稍垫了垫肚子,道:“不去吃暮食了,等这个烤鸭。” 温明棠蹲在那一排鸭子大军前看了看,确认确实风干之后,才将鸭子拿了进来,而后往鸭子肚子里塞切块的苹果、梨子同一小块浸湿的馒头,最后用小木签封了口。 正封口时,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手法不错啊!” 还未反应过来的温明棠只看到正对着自己的阿丙、汤圆同纪采买脸色同时变了变,看向温明棠身后之人。 温明棠诧异的回过头去,却见一个胡子茬啦的老者正盯着温明棠封鸭子的手法啧啧称赞。 温明棠不明所以,道了声谢,待要说话便见纪采买脸色都拉了下来:“老吴,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你若是胡说八道仔细我同你翻脸啊!” 那名唤老吴的老者这才“哦”了一声,一脸意犹未尽的叹了口气,道:“那算了!你们做的这是什么啊?” 阿丙道:“叫作烤鸭的。” “什么时候能吃?”老吴又问。 “夜间吧。”温明棠说道,“要过暮食的点了。” 老者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待到老者走后,温明棠把鸭子架进“烤箱”里,问纪采买他们:“他是?” 纪采买道:“衙门里的仵作,叫吴步才。” 温明棠:“……” 难怪方才她封鸭子时,吴步才那一声夸赞让大家都变脸了。 “就知道老吴不能出现在这等地方,再让他多说两句,谁还吃得下饭?”纪采买冷哼了一声。 温明棠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走到一旁,将内务衙门送来的朝食饺子皮拿了过来,层层刷油叠起之后,用擀面杖擀薄送上了蒸笼。 阿丙同汤圆还没看到这样的做法的,在一旁等到下锅之后,看到那半透明的白色面皮时,忍不住惊了:“这是饺子皮?” 温明棠“嗯”了一声,道:“一会儿用来包烤鸭所用。” 阿丙同汤圆闻言,下意识的看向那铁疙瘩箱子,透过通风的洞眼看到那些开始烤的滋滋冒油的“鸭兄”们,越发期待了起来。 好饭不怕晚,等等吧! …… …… 惦记着温明棠的烤鸭,刘元暮食也未用多少,便抱着卷宗同白诸一道来找林斐了。 进屋的时候,林斐正坐在桌后翻书,刘元瞥了眼封皮——《机关概要》。 刘元看的忍不住感慨:上峰真真涉猎广泛,自上回研读医书之后,又开始研读机关术了。 见两人进来,林斐抬头看向两人,道:“说说吧!” 刘元“哦”了一声,看向身旁的白诸。 白诸把卷宗递给林斐,林斐的目光落到卷宗上的“戏傀儡”三个字上顿了一顿。 看林斐在看卷宗上他二人做的标注,刘元忙道:“瞎取的名字。只是昨日看他被吊在那里,莫名的想到了台上的提线傀儡,由此得名。”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道:“名字取的不错!” 白诸和刘元闻言不由对视了一眼:上峰素日里鲜少在这等小事上表态的,这还是头一回呢! 林斐没有多言,只是打开了面前的卷宗。 白诸开始说了起来。 “台上死的那个人叫福子,是长安城外驿站的杂役,过往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据驿站里的小吏同杂役道他虽然话虽不多,可做事也算勤快。跑到黄班主戏班唱戏前,还特意向驿站告了几日假,看样子原本还准备回去的。”白诸说道。 林斐听到这里,开口问道:“他家里人呢?” “正要说这个,”白诸说到这里,脸色变得微妙了起来,“他是个孤儿。” 唱的那出戏叫《赵氏孤儿》,死的福子居然也是个孤儿,这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什么。 “据说是生出来时被扔在驿站门口的。恰巧驿站里有个老杂役,于心不忍,便抱了回来,当孩子养了。待到大些,老杂役去世后,他便顶替了老杂役的位子,在驿站做杂役。”白诸道,“福子这个名字就是老杂役取的,有个好的念想和盼头。” “这个福子除了从去岁开始会跑到戏班请人让他唱戏之外,一直都同往日里没什么两样。”白诸说道,“我们去福子的住处看了看,除了日常起居所用的床被等物,别的什么都没有。” 听到这里,林斐突然开口问他:“他屋中可有书册?” 一句话问的白诸怔了怔,回忆了一番,摇头道:“没有。” 林斐又问:“他识字吗?” 白诸和刘元同时愣了一愣,之前也未想到这一茬。 良久之后,刘元才道:“当是不识的。驿站的契书上,旁人都是写的名字,只他是按的手印。不过是不是真的不识,我二人明日还要去驿站问一问。”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抬头,目光落到了刘元抱在怀里的册子上:“可是驿站那里拿来的住客名册?” 刘元点头, 道:“福子是从一年前开始到处找戏班的。我想了想,便问驿站要了一年前到两年前的所有住客名册。” 名册厚厚的一摞,毕竟长安城外的驿站,入住的不在少数。 林斐接了过去,看向白诸:“长寿戏班那里,可问到什么了?” 白诸摇头道:“福子去了长寿戏班之后,同旁人没什么交集,听闻便是同黄班主的话都不多。我二人觉得黄班主会让他登台实在是古怪。今日本想去寻黄班主的,结果那黄班主今儿被叫去淮山郡王府助兴唱戏去了。我二人特意去打听了一番,那淮山郡王府的老夫人确实是今儿寿辰,请的也是长寿戏班,不得已,只得先回来了。” 林斐闻言,点头道:“我知晓此事,只是不成想被请去的居然是长寿戏班。” “那姓黄的戏虽说没什么新意,可唱的还是不错的,有一些多年听戏的老戏迷。”白诸说着,将一沓整理好的口供放在了林斐的桌案上,道,“昨日在场的便多是姓黄的老戏迷们,有两个患了心疾的被昨日那一出吓到了,没有救回来。” 第六十一章 烤鸭(三) “书生夜半走路,走到一半遇到个美貌女子,女子道她家中的门窗坏了,想找人修门窗,书生被其美貌倾倒,心思也不正,当即应允。待得同那女子回家后,美貌女子露出了本来面目,那张画的美人皮被撕下,里头……里头竟是个骷髅!” 阿丙同汤圆惊呼了一声,抱紧自己,道:“温师傅别讲了!” 等烤鸭的工夫,实在闲得无聊,众人就开始猜手背轮番讲故事,轮到温明棠时,温明棠讲了个鬼怪故事,只把阿丙同汤圆吓的惊呼连连。 一旁的纪采买抱着枸杞茶摇头哈哈笑了两声:也就阿丙同汤圆这等半大的孩子会被这鬼怪故事吓到了。 不过,说个故事的工夫,烤鸭也好的差不多了。 温明棠起身,提烤鸭前将辅料一道备好了,黄瓜同胡葱切丝放在了碗盘里,又将昨日那甜面酱拿了出来,放在了一旁,而后才带着粗布缝制的厚手套去开烤鸭炉子。拎出一只“鸭兄”,方才隔着炉子已经足够浓郁的烤鸭香,待到此时鸭子被拎出来之后,那浓郁的混合着油脂的香味更是冲的人忍不住连连吸气。 温明棠磨了磨刀,开始片烤鸭。 这处理法子着实让纪采买、阿丙同汤圆没有想到,见状顿时围了上来,好奇的看着温明棠将烤鸭表皮的肉片下来置于盘中。 看了片刻之后,纪采买道:“我原先还以为这烤鸭是剁的,却没想到竟要这般费心思。” 不过也是因为费了心思,不似往日那般中规中矩的烤货、卤货,让人对这烤鸭接下来要如何吃来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致。 待到烤鸭被片好后,温明棠将鸭架放在了一盘,对上众人朝她望来的目光,笑了笑,取了张蒸好的面皮示范了起来。 夹一块带皮的烤鸭蘸面酱后放入面皮正中,而后加上黄瓜丝同胡葱丝,最后如同包年节时的春卷一般将烤鸭、黄瓜丝同胡葱丝一并包裹起来。 顺手将包裹好的烤鸭递给一旁的纪采买,纪采买接过,当即就咬了一口。 鸭皮上那脆皮水当真不是白刷的,烤炙后的鸭皮是他从未见过的的焦香酥脆,咬下的瞬间,鸭皮同鸭肉之间那薄薄的一层鸭油被牙齿推挤出来,润进烤的细嫩的鸭肉同酥脆的鸭皮里,浓郁醇厚的味道勾的人口舌生津,着实欲罢不能。 只是虽说欲罢不能,可若只是单单如此,那浓郁的味道虽香却也容易生腻,而混着甜面酱的面皮、黄瓜丝同胡葱丝中和了其中的油腻,一口之间同时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纪采买吃的连连叫好,那厢的阿丙同汤圆早忍不住自己上手学着温明棠的样子包起了烤鸭。 温明棠食了两个,便夹起一块鸭皮蘸了蘸糖,送入口中。 这吃法让从未见过的纪采买原本要夹上鸭肉的手,立时夹了一块鸭皮,学着温明棠的样子,蘸了蘸糖,在送入口中前,纪采买还是犹豫了一刻,毕竟,这吃法光想想便有种脑中一片空白之感,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这味道。 不过看女孩子吃的眼睛微微眯起的惬意模样,纪采买还是将蘸了糖的鸭皮送入口中。一时间,酥脆、软嫩、滑腻三种口感在口中交织开来,甜腻从舌尖蔓延开来,竟是从未想过的绝妙。 纪采买竖着手指不住叫好,温明棠见状,又跑了一趟屋子。这次,拿回来的是一个小小的罐子,从罐中舀了一勺橙红半透的酱汁入白瓷碗中,温明棠夹了一筷鸭肉入里头蘸了蘸,而后送入口中。 才学了温明棠蘸糖吃的纪采买等人下一筷子又去蘸了那橙红半透的酱汁。 酸甜带着果香的酱汁包裹了烤鸭,口感独特奇妙。 “这是梅子酱。”温明棠说着瞥了眼只剩个底的罐子,道,“喜欢酸甜口的可以试试。” 这些酱都是她在宫中闲着无聊时做下的,出宫前大半都留给明年才出宫的赵司膳了,带出来的都是这样的小罐子,所剩不多。 不过既来了公厨,抽空再做便是了。 那厢纪采买他们继续埋头吃烤鸭,温明棠又从炉子中取出一只“鸭兄”开始片了起来,待到片完烤鸭,放上面皮、黄瓜丝同胡葱丝,又拿小的蘸碟分别放上了甜面酱、梅子酱同白糖之后,温明棠将指着那盘烤鸭对纪采买道:“这盘给林少卿送去吧!他今儿帮了我们大忙,且问过今日夜宵之事,因是想吃的。” 正将包裹好的烤鸭送入口中的纪采买闻言点头,道:“好。” 待到舌尖品尝完烤鸭,拿起面皮准备来下一个时,看到女孩子还在原地看着他,他愣道:“怎么了?”既是要送去给林少卿,那便去送啊! 温明棠看着他道:“纪采买,你先前说过的,要避嫌,所以这盘我送去怕是不大好。” 上回因林斐擅吃辣,温明棠多看了两眼便被纪采买叫过去耳提面命的告诫了一顿,所以她如今很是注意。 一句话说的纪采买顿时老脸一红, 忙挥手道:“上回不是个误会嘛!你自去送就是了。” 温明棠这才“哦”了一声,端着烤鸭过去了,走到林斐的屋堂前,正看到无聊的蹲在廊上发呆数蚂蚁的赵由,温明棠走过去,唤了声:“赵差役。” 赵由听的一怔,旋即抬头,待看到她端的烤鸭时,眼睛都亮了:“这是……” “做了些吃的。”温明棠说道,“给林少卿送来多谢他帮了忙。”说着,将吃法说了一遍,而后又道,“赵差役一会儿来公厨吃!” 赵由忙不迭地应了下来,端着烤鸭走了进去。 屋里头正相对无言的刘元、白诸因着赵由闯进来的动作倒是松了口气。 案子尚且抓不到什么眉目,真真叫人头疼!林少卿也不说话,只低头翻着从驿站里拿来的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的太入迷,忘了他二人。 眼下看到那烤鸭时,两人倒是记了起来:温师傅今儿做了夜宵呢! 好香啊!不若吃完再想案子好了! 第六十二章 鸭血粉丝汤 一盘烤鸭暂且解救了刘元同白诸,两人从屋中出来,跟着赵由来了公厨,正看到纪采买等人在大快朵颐的吃烤鸭,一旁温明棠正在片鸭肉。 两人走过去,道了声“多谢温师傅!”便坐了下来,学着众人拿面皮裹了烤鸭肉吃了起来。 待到最后一只烤鸭片完,温明棠这才洗了手,走到一旁坐了下来,听刘元同白诸一边吃一边闲聊起了这个叫“戏傀儡”的案子。 “眼下那福子的身世很重要,我们正在查。”刘元一口咬下手里包裹好的烤鸭,舔了舔挤到嘴角边的面酱,道,“林少卿说他极有可能不识字,难怪没法写戏本了。但即便没法写戏本,却坚持要唱《赵氏孤儿》,他自己又是个孤儿,我们眼下怀疑这出戏不是白唱的,他自己便有可能是那个《赵氏孤儿》。” 这话在外行听来也没什么错处。 “福子。想来那老杂役帮他取这名字的时候是希望他是个有福的,却不成想最后竟……”温明棠摇了摇头,叹道:“好生可怜!” 阿丙同汤圆两人齐齐跟着点头,唏嘘不已! 刘元等人对视了一眼,看着唏嘘不已的几人,忍不住感慨:在他们眼里几个半大的孩子心地倒似不错! 因着夜间食了烤鸭,那鸭子里的鸭肠、鸭肝、鸭胗等物就留下来了,温明棠没准备浪费,隔日一大早的朝食便物尽其用的做了鸭血粉丝汤。 片鸭剩下来的几只鸭架尽数丢尽大锅里熬成了高汤。鸭血、鸭肠、鸭肝、鸭胗等物都煮熟卤了卤,分门别类的摆放在那里,温明棠还另外“征用”了从孙师傅、王师傅那里抠来的豆泡。 刘元大早上过来吃朝食的时候公厨大堂里吃朝食的人已有不少了。 粗粗瞥了眼正在吃朝食的差役们碗里的朝食,刘元便走到了公厨台面前,待看清那等鸭肠、鸭肝、鸭胗等物时,脸色不由一僵。 这反应落在温明棠的眼里倒是不觉得奇怪,笑着问他:“不吃内物?” 鸭血、鸭肠、鸭肝、鸭胗这些都是内物,有人是不吃的。 “不吃也无妨,只加点豆泡也好吃的。”温明棠说着,用笊篱捞出烫好的粉丝入碗,正要去抓豆泡时,却见刘元猛地一咬牙,道,“都……都给我来些!” 看那些差役们吃的连点汤水都不剩:这内物……这内物温师傅做来当是好吃的吧! 温明棠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意外的看了刘元一眼:“当真?” 刘元点头,咬牙道:“当真!” 温明棠点了点头,在粉丝上依次加入鸭肠、鸭肝、鸭胗同豆泡,而后舀了一勺鸭血入高汤中烫了烫,码到最上头,这才又加了青蒜、葱同胡椒粉,最后一勺高汤浇了上去,问了刘元后撒上香菜递了过来。 刘元颤颤又有的将这鸭血粉丝汤端到近处的空位子上坐了下来,先用勺子浅尝了一勺汤,汤头鲜美,当是熬制了许久的高汤,鸭香已彻底融入了汤中。 略略一搅,各式小料匀开。鸭血滑嫩无比,堪比最嫩的豆腐,鸭肠弹牙中带着几分微脆的口感、鸭肝口感密实又绵软、鸭胗嚼劲十足,不过最妙的还要属那吸满汤汁的豆泡了。 刘元觉得今儿这一碗鸭血粉丝汤彻底打破了他不吃内物的惯例:内物好不好吃果然还是要看师傅手艺的!以往觉得不好吃,那是因为不是温师傅做的缘故! 待捧着碗将最后一口鸭血粉丝汤送入口中,刘元惬意的放下碗,打了个饱嗝,起身出了公厨。 今儿要去驿站那里确认一番福子是否识字的事,还要去长寿戏班把那个看着就不是好人的黄班主叫来问话。 正这般想着,却见白诸一脸难看的带着几个差役走了过来。 这脸色……看的刘元吓了一跳,一股本能反应涌上心头:“不会……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白诸看向他,点头道:“黄班主死了。” 刘元:“……” …… …… 站在长寿戏班的匾额前时,刘元还觉得有些恍惚。抬头,目光落到匾额上“长寿”两个字时,下意识的顿了一顿:接连死了两个人,这“长寿”二字可一点都不应验啊! 黄班主是今早被人发现死在屋子里的。 刘元、白诸带着人过去时,吴步才已经验完尸了,正指着躺在床上、双目曝瞪的黄班主说话:“捂死的,没做什么遮掩!” 林斐点了点头,环顾四周。 一个差役正在旁边说话:“黄班主没有睡觉锁门窗的习惯,谁都能进来。戏班大门也矮,寻常人便可轻易翻墙越进来。很难确定凶手是戏班里的人,还是戏班外的人。” 刘元同白诸走了进去,看了眼黄班主的屋子,见靠墙的几排博古架上放了不少文玩之物,忍不住道:“那他心挺大的,这么多物件,不锁门窗睡觉也不怕偷了去!” 林斐回头瞥了他一眼,忽地上前,走到黄班主的尸体旁,将他的手拿了起来,看了片刻之后伸手,握住他的手,将手上一物拿了下来,反手递给了走过来的刘元。 刘元下意识的接了过去,待看清递过来的东西时, 不由一愣:这……不是黄班主手上那枚金戒指么? “咦?”一旁的白诸眼尖,看到了金戒指上被刮下的刮痕,刮痕之下露出的竟是漆黑的铁色,“铁戒指,外头镀了层金粉?” 刘元反应过来,怔了一怔,待到回过神来,连忙跑到那堆满文玩之物的博古架前,随手拿起一个文玩细细看了起来。 “这个是假的!”他道。 “我这个也是。”白诸将拿起的文玩放回了博古架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此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待走到林斐身边时,正看到林斐举着黄班主的一只手在看,那手的小指同无名指被剁去了一截,看的两人心中一跳,当即反应过来。 “这黄班主是个赌徒!” 嗜赌如命、好赌成性之人被逼急了时常剁去手指来明志,且发誓下次不会,可事实却是下次照旧。 这等情形屡见不鲜。 林斐点头,道:“他缺钱。” 第六十三章 手搓冰粉 一个缺钱的赌徒会做出什么事来? 为什么黄班主去岁已将福子轰出去之后,前几日却突然为福子搭台,助他唱戏? “这姓黄的定是发现和知晓了什么,”刘元说道,“对他这等人来说,若是从福子身上捞不到什么好处,怎会莫名其妙的为他搭台?” 白诸蹙眉:“那他发现的到底是什么?特意搭台又是要做什么?” “他是个缺钱的赌徒,这等人保不准会为了钱以秘密相要挟。”刘元想了想,道,“以往这等案子就不在少数。” 说到这里,刘元忍不住道:“经手过的案子里,这等一般妄图以秘密相要挟换取钱财的,多数都被对方灭口了!” 白诸看了刘元一眼。 刘元摊手,指了指被捂死的黄班主,道:“我说的不对吗?” 白诸:“……” 还……挺对的。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口口声声收到钱便会收手的要挟者,最能保守秘密的,永远是死人,被要挟者对上这等人的要挟第一反应自然是灭了这张口。 “所以问题还是绕到福子这个人身上来了,他孤儿的身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这黄班主又是跑去要挟什么人了。”白诸说道。 林斐点了点头,环顾了一番四周,下了楼。 待到白诸和刘元同仵作看了会儿黄班主的尸体,确定没有留下什么凶手的线索之后,两人跟着下了楼,走到长寿戏班门口后,却只见赵由,不见林斐。 “林少卿呢?”白诸问赵由。 赵由指了指朱雀坊的方向,道:“靖云侯夫人差人来找大人,说是有急事,林少卿便告假走了。”说罢扬了扬手里的请假条子。 白诸:“……” 刘元:“……” 林少卿还挺守规矩的嘛! 不过林少卿这一走,他们今日要做的便只一件事了。 “去城外驿站问问这个福子可识字,以及再看看驿站那里能不能查到什么线索。”白诸看了看快爬至头顶的日头,拿卷宗举在头顶遮了遮日头,到,“快到午时了,在外头小食肆吃吧!” 难道还特意冒着日头,跑一趟大理寺,就为吃孙师傅那难吃的要命的午食不成?若是温师傅来做,他倒是高兴跑这一趟的。 正在台面后翘着二郎腿的孙师傅突然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 几个正在台面前拧着眉头看台面上菜式的差役见状,立时变了脸色,纷纷愤怒的看向打喷嚏的孙师傅:“孙定人,你如此还叫人怎么吃?” 孙师傅闻言,神色尴尬,面上却依旧逞强道:“打个喷嚏而已,算什么?我又没病!” 一句话惹得几个差役当即变了脸色,有人撸开袖子,直指向孙师傅的鼻子,道:“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看着对方五大三粗的样子,孙师傅瑟缩了一下,到底有些害怕。可此时面对这等情况又着实有些下不来台。 双方正僵持间,纪采买过来了,看见此情此景当即出口打了圆场。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下回温师傅做朝食的时候,你来多领一份!”纪采买对着那五大三粗的差役说道。 差役脸色稍缓,看向纪采买道:“也就是给纪采买同温师傅面子!”说罢狠狠的剐了眼孙师傅,走了。 待到差役走后,纪采买看向一脸诚惶诚恐的孙师傅,神色淡淡的说了句:“下次小心些!” 一句话听的孙师傅不由一怔:还以为纪采买要训斥他呢,哪晓得竟这般和颜悦色! 纪采买叮嘱完“小心些”,便低头看向孙师傅摆在台面上的菜式了,目光一一扫过这些菜式,顿了片刻之后,纪采买才背着手转身出了公厨,而后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拿出一本册子,在上头寥寥记了数笔之后,将册子放在了砚台下。 天气愈发炎热。 温明棠倒出调好的石灰水,用纱布包好冰粉籽放入放凉的开水中开始揉搓。 阿丙和汤圆好奇的看着她的动作,对一会儿能吃到的名唤“手搓冰粉”的小食开始愈发期待了起来。 待搓到差不多了,沿着边缘缓缓倒入调好的石灰水,搅拌均匀后,温明棠将冰粉碗放在了一边,在藤编的躺椅上半躺下来,手里摇着扇子同阿丙和汤圆闲聊。 “宫里头的富贵是陛下、娘娘他们的,不是我们的。”温明棠说道,“大家也是一样的劳作,不止规矩多,连勾心斗角也不少。” 她变成那个八岁的女孩子时,女孩子抱着帮贵人洗好的衣被摇摇晃晃的摔了一跤,跌进了洗衣池里,而后……而后她便来了,睁眼的那一刻,只觉浑身如同灌了铅一般在往下沉,求生的本能让她自己游到岸边捡回了一条命。 纪采买他们小心翼翼的不提温家的事,免得刺激到她,阿丙和汤圆两个半大的孩子却是似懂非懂,知道的不多。 “我一同进宫的还有个族姐,”温明棠闭眼,脑海中浮现出了原主那些幼年中的记忆,“她大我一岁,在家里时最是爱俏。瞒着婶娘偷偷为自己染了艳丽的凤仙丹寇,被婶娘骂了一顿。素日里就是走到路上踢到了石子、崴了脚都能哭上半天。她生的极好,虽然那时年岁还小,可已能想象到往后会出落的何等模样。” 那是一朵养在温柔富贵乡中牡丹花,可还不待成长,便被充入了磋磨人的掖庭。不过或许以温家的情形来看,真成长了,充入教坊,遭遇的磋磨会更多。 可牡丹花就是牡丹花,哪扛得住掖庭的磋磨。温明棠自水中游回来之后发了高烧,又遭遇掖庭的宫婢们明里暗里的欺凌,待到好不容易因为救了赵司膳一命,站稳脚时,才记起了那个牡丹花一般的族姐。 开始打听时,那族姐的牌子已经撤了。 宫里头,只有一种情况会撤了牌子,那就是人没了。 温明棠不是没想过问问具体情况的,甚至央求了赵司膳,赵司膳不过略略试探了一番,便被人骂了一顿。由此,两人明白了:族姐的事不能打听。 想着那朵牡丹花一般的女孩子或许已经凋零在不知名的黑暗之中,温明棠不是没有惋惜的。 可……她自己都身陷囹圄,能做的委实太少了。 先活下去要紧啊! 听罢温明棠族姐的事,阿丙和汤圆小脸煞白:他们日常在大理寺里跑进跑出的,素日里遇到的最大的恶人便是孙师傅、王师傅这等人了。却不成想,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存在,着实令人害怕。 温明棠看着两人发白的小脸,笑了笑揉了揉两人的头以作安抚,而后起身道:“吃冰粉了!“ 第六十四章 手搓冰粉(二) 温明棠取了小碗过来,用勺子将淡黄色的冰粉舀入碗中,而后依次放入山楂片、花生碎、葡萄干同煮好的糯米小圆子,最后浇上一勺红糖汁递了过来。 两人忙不迭地接过去,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满满的码料让两人的勺子同时顿了一顿,待看到温明棠一勺子直接兜底连那冰粉同码料一起往嘴里送时,两人才如法炮制的学着温明棠的样子去舀冰粉。 入口的瞬间,汤圆便惊呼了一声“好吃!” 那淡黄色的冰粉入口之后冰冰凉凉却又无比爽滑,不消用舌头撵更不消用牙齿咬,微微一抿便破裂开来,不抿的话,任由那浇了红糖汁水的冰粉从口中划过入腹,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舒爽感带着清甜涌了上来。 “难怪温师傅说这名唤手搓冰粉的可解暑了!”阿丙吃了一口冰粉,又去舀上头的小料。 山楂切成细碎的小片,酸酸甜甜,花生碎磨出粗粝的颗粒感,混着红糖汁莫名的让他们想起了那一日红糖花生陷的南瓜饼的味道了,葡萄干酸中带甜,果香浓郁,最叫他喜欢的还是那一粒粒煮好的糯米小圆子,软糯清甜,混着冰粉吃口感更是丰富。 整碗冰粉甜而不腻,叫阿丙同汤圆不住点头叫好,连声道:“温师傅,能不能除却酸梅饮子之外,这手搓冰粉的也每日都做?” 温明棠笑了笑,将手中码料码的满满当当的冰粉递过去,道:“去问问纪采买去!” 一句话提醒了阿丙,连忙起身端着冰粉跑了出去。 老饕纪采买一碗冰粉下肚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记下了温明棠所需的用料,当场记上了采买单子。 待得刘元同白诸两人跑了一趟驿站回来,吃到冰粉时,林斐正在靖云侯府里吃靖云侯夫人郑氏让人炖得清热祛暑的莲子汤。 喝完一碗,待到郑氏要去盛第二碗时,林斐制止了她,道:“母亲唤我回府何事?” 郑氏这才道:“淮山郡王府的周老夫人走了。晚间时候你祖父要过去,你们几个同祖父一道过去。” 都是京城里的权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靖国公同早逝的淮山郡王交情不错,眼下自然要过去看看的。 林斐闻言略有些惊讶的“咦”了一声,看向郑氏,问道:“老夫人不是昨日才过的大寿?”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还请了戏班?” “是啊!”郑氏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昨儿白天时还好好的,晚间时候听闻突然起了心疾。你也知晓,心疾这种事来得突然,便是大夫跑的再快也未必能救得回来,老夫人便没救回来了。” 郑氏说着说着忍不住感慨起了世事无常,却未注意到一旁的林斐听到这里,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晚间时候,靖国公带着几个林家子弟去了淮山郡王府。 昨日老夫人大寿时,林斐没来,自是没太大感触。 倒是昨儿来的靖云侯世子林楠忍不住唏嘘道:“昨儿还挂着红灯笼、喜庆一片的,今儿便满目白幡,真真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林斐瞥了眼多愁善感的兄长,正要说话,便听前方不远处一道声音传来。 “世子,阿斐!” 林斐抬头,向唤他“阿斐”之人望去,来人一身素服,身旁的李源正冷笑着看着他,咬牙道:“林斐,你个奸诈小人!” 林斐没有理会李源,而是看向那个一身素服之人——淮山郡王府小郡王李兆。 李兆大步走了过来,同林斐打了个招呼,便同林楠走到一边闲聊了起来。 李兆同林楠年岁差不多,素日里关系还算不错,自是聊的还算尽兴。 一旁被撇下的林斐同差了几岁的李源便没什么交情了。非但如此,李源还愤怒的瞪向林斐,骂道:“奸诈小人!” 林斐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个奸诈了?” 李源想了想,道:“那个厨娘……” 不等李源说完,林斐便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不可能!” “那你还不是奸诈?”李源愤怒道,“我让我家厨子做那油泼面,结果他听都没听过,还有什么豆浆油条的……你是不是故意不把那厨娘给我来着?” 林斐瞥了他一眼,道:“她是我大理寺公厨的厨娘,不是平西郡王府的厨娘。你要吃,让你府中的厨子做便是了!” 问题是做不出来啊!李源恨恨的看向林斐:“你分明就是故意帮着那厨娘……” 话未说完,收到了林斐的一记冷眼,李源下意识的愣了一愣,待到回过神来,正要发怒时,却听林斐忽然出声问他:“你昨晚在淮山郡王府留宿了?” 李源不明所以,却还是下意识的点了下头,道:“小爷我想留宿便留宿。我同兆哥关系好,幼时也时常在一起玩,留个宿怎么了?小爷我不止留宿,小爷我还同兆哥睡一张床呢!” 林斐“嗯”了一声,看向他眼底的乌青,问道:“昨儿睡的怎么样?” “我择床……”李源下意识的嘀咕了一句,对着林斐,却依旧硬气的怼了回去, “关你什么事?” 林斐对他的回怼视若未见,只是继续追问:“李兆昨晚睡的怎么样?” 李源鼓着嘴巴,正要嘲讽回去,却听林斐突然道:“那朝食是温师傅自己做的,回头,我可以问问她可否写个做法的菜单。” 李源听的一怔,顿时明白了林斐话里的意思。脸上的愤怒之色稍稍缓了缓,顿了顿,轻咳一声,道:“兆哥睡的也不怎么好,翻来覆去的,同我一样还起了两次夜。” 林斐“嗯”了一声。 李源却对他突然这么问来产生了兴致,看了眼正同林楠说的高兴的李兆,他想了想,凑近林斐,小声问道:“是不是兆哥牵连进什么案子了?” 林斐看了他一眼。 李源得意道:“被你感兴趣的,那个不是牵连进案子了?上回我不也是?兆哥是不是也一样?”说到这里,李源顿了一顿,忽道,“你该不会怀疑周老夫人的死……不可能的!昨儿我们起夜的时候都是一起去的,我又一整晚都没睡好,自是知晓兆哥是无辜的。老夫人是夜间心疾去世的,同兆哥没关系!” 第六十五章 拇指生煎 林斐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言。 李源却咳了一声,道:“不管怎么说,你答应了啊!要么将那厨娘给我,要不将菜单给我……或者我让双喜每日早上过来领朝食也成!” “唔,能不能叫那厨娘不止朝食,连午食、暮食也做,你说可行么?” 林斐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不远处的李兆身上,道:“要按规矩办事,她将三食都做了,剩下那两个怎么办?” 李源想了想,道:“要不,我让人把那两个打一顿?不能做饭了,自然就能让那厨娘来做了。” 林斐瞥了他一眼。 李源摊了摊手,却是不以为然。 周老夫人去的突然,昨日还在过大寿,今日却出了这样的事。淮山郡王一家站在那里,即便是同靖国公说话,脸上都难掩悲戚之色。 林斐站在林楠身后,目光落到笑的有些牵强的淮山郡王身上。 宗亲淮山郡王一脉口碑在宗室之中一向不错。不管是老淮山郡王还是如今的淮山郡王,甚至是郡王世子李兆,在外都是温和明理之人。这一点,饶是平西郡王府出身的李源也是多有不如。 如今的淮山郡王夫人是出自范阳卢氏的嫡女,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都颇有贤名。从老淮山郡王开始到淮山郡王,再到前年才成亲的李兆,皆不曾有纳妾、通房这等事发生,不管是出身还是德行,这一家皆可称之为宗室的表率。 实在是……叫人想不到有任何的污点。 入了夜,过来吊唁的权贵更多了,来得早的靖国公便先行告辞了,准备待得过几日礼成之后,再来送周老夫人。 淮山郡王抽不开身,只得吩咐府中的管事将人一路送出了门。 待到出了淮山郡王府的大门,林斐问将他们一行人送出来的管事:“我记得周老夫人的心疾许多年不曾犯了,昨日大寿,本该是喜事,怎的突然犯了心疾?” 管事姓宋,淮山郡王府上下之人皆唤他宋管事,听林斐发问,便道:“许是天热燥闷,昨日又被戏班闹到了,心疾之人切忌情绪大动的。” 林斐闻言点了点头,看着面前形容憔悴的宋管事,问道:“我见郡王他们待你亲厚,你在郡王府待了很多年了吧!” 宋管事点头道:“三十多年了。老夫人这一去,总有些伤感。” 林斐点了点头,转身跟着林楠等人走了。 …… …… 又到了吃朝食的时候,刘元匆匆忙忙赶进大理寺,迎面对上已经吃完回来的白诸同魏服,两人正一脸餍足的讨论着公厨才吃完的朝食。 “我吃了二十五个生煎。”白诸对魏服说着,忍不住揉了揉肚子,感慨道,“其实还能吃些的,只是纪采买在那里,不准多拿!” 魏服点头道:“老纪盯得太紧,不然看我再吃它二十来个都不成问题啊!” 两人的对话听的刘元脚下一崴,险些没摔下去。 温师傅做菜是好吃,可吃个二十来个包子……这两人的肚子装得下?也不怕撑得慌! 白诸和魏服卖了个关子,让他自去公厨看去。 待刘元满心疑惑的赶到公厨,看到那大铁锅里的生煎顿时回过神来:一个个小的也就比人的拇指稍稍大些,看做法同上回的生煎大同小异,顶部撒了一层黑芝麻同葱花,却没有同上回一样配蘸料,似是让人直接送入口中的。 “前几日吃过大的,这次是小的吗?”刘元好奇的问道。 温明棠笑着一边同阿丙和汤圆拿那每日必送的饺子皮包生煎,一边道:“这个同上回的有些不同。” “大小不同呢!”刘元看着盘里堆叠起来的二十多个生煎包,嘀咕道,“难怪白诸和魏服一顿能吃个二三十个呢!原来竟是这等一口一个的。” 一旁的纪采买手里拿了根竹签,上头如串烧烤一般串了五六个生煎,正一口一个的咬着。 这般豪横、新奇的吃法看的刘元顿时来了兴致,问温明棠要了根竹签走到食案前坐了下来,而后拿竹签一口气串满之后,咬了下去。 饺子皮薄中带着韧性,牙齿撕开皮子的瞬间,便能感受到其中那一小团肉馅带着肉汁喷涌了出来,刘元真真是好奇这般拇指大小的生煎,温明棠是如何将肉汁一道包进去的。 不必如吃大生煎那般小心翼翼的轻吮,防止肉汁溢出来。刘元一口一个,咸鲜的肉汁在口中爆出来,口感半点不比大生煎逊色,而是有别于大生煎吃法的另一种“豪爽”,不管是皮薄中的韧性还是底部的焦脆,连同弹牙的肉馅,咸鲜的肉汁,所有的口感都在一口之间,丰富的惊人。 刘元吃的欲罢不能,手中竹签更为其吃法添了几分别样的兴致。待到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煎包,扫光了盘里所有的生煎之后,刘元转头向台面处看去。 不止铁锅里,甚至台面上也都已经空空如也了。 纪采买咬下竹签上最后一只拇指生煎,向他看来:“可莫嫌大家吃的多吃得快!”他说着,嘴努了努,指向刘元自己空空如也的盘子,道,“你吃的也不少啊!” 刘元:“……” 好吧!都吃的不少,也莫嫌弃谁了! 刘元出了公厨,抱着卷宗同白诸一道去见林斐。 “我们昨日去了一趟驿站, 林少卿说的不错,那个福子确实不识字。”刘元说道。 林斐“嗯”了一声看向一旁的白诸:“黄班主那里呢?” 白诸道:“已证实了!他确实是个赌徒,那手指就是被人追债时自己剁下的。只可惜这等人剁多少根手指都没用,还是照赌不误!” “他素日里又好面子,毕竟说出去是百年老字号戏班的班主,”白诸说道,“那金戒指、假文玩什么的,便是他自己的门面。那些祖辈留下来的真货早被他卖的卖、当的当,耗的差不多了。” “前些天,因着他一直不还钱,几个赌坊联合起来,堵了他的人,扬言要送他下去见祖宗!”白诸说道,“那黄班主便当场拍板让他们放心,道他已经有办法弄钱了,让他们宽限几日。” “这种宽限几日的话,赌坊的人自然不会信。黄班主便干脆直接报出一个日子,林少卿,你道是哪一日?” 林斐听到这里,抬头略略一顿,便道:“昨日?” “林少卿猜的一点不错,就是昨日!”白诸感慨道。 第六十六章 拇指生煎(二) 昨日是黄班主死的那一日,也是他去淮山郡王府唱戏之后的一日。 这会是巧合吗? “反正我不大信的。”刘元嘀咕道,“那黄班主一定是发现了福子的秘密。” 说起“福子”来,刘元又道:“哦,对了,那福子虽然不认识字,可他会写一个字。” 刘元说着,手指在虚空中划拉了几下。 因划拉的太快,一旁的白诸没看清楚,忙问:“你写的这是什么?” 刘元瞥了他一眼,待要说话,便听林斐道:“牛!” 刘元闻言立时点头道:“林少卿看清了?就是一个‘牛’字!”他道,“听驿站那些小吏说这好似是包着福子的襁褓上的字,所以,会有这个‘牛’字。”刘元说着,掏出一只油纸包,而后当着两人的面打开了油纸包。 一股酸臭的味道立时弥漫了开来。 白诸忍不住嘀咕了声“我天”,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刘元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两人道:“是从酸水里找到的。我唯恐上头有什么线索,还不敢让人去洗,便来先问问林少卿。” 林斐看了看那已变了色的襁褓,沉默了一刻,道:“可以先拿去浆洗了。” 被这般浸泡之后,便是有什么线索用处也不大了。 刘元“哦”了一声,这才手忙脚乱的用油纸包包住了襁褓。 “福子的身世,这么多年连日常同他接触的驿站小吏都不知晓,黄班主是如何知晓的?”一旁的白诸说道,“且他突然为福子搭台,我总觉得是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什么。” “所以,我特意查了查黄班主在为福子搭台前做过什么,”白诸说道,“他日常除了唱戏、赌坊什么的,也没什么旁的喜好了。我问了戏班的人,都道那些时日黄班主没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来戏班看戏的那些戏迷,过去那么些天了,那些戏班的人也早记不住了。不过黄班主被叫出去唱的,有这几家。”白诸将查到的名单递给林斐。 刘元瞥了一眼,挑了下眉,嘀咕道:“没有淮山郡王府。” 前一日才从淮山郡王府唱完戏回来,后一日人便死了,要说不怀疑淮山郡王府那才是怪了。 可这名单上却并没有淮山郡王府的名字。 林斐扫了眼名单上的名字,将纸压在了砚台下,而后抬头看向两人,道:“帮我查一件事。” …… …… 吃过朝食之后,温明棠带着阿丙同汤圆上了街。 纪采买是个大方且好说话的,只要觉得好吃的吃食,食材价格又不贵,便可采买。 入夏的祛热之物除却酸梅饮子、冰粉之外还有不少,不过不少吃食要她先做得,纪采买尝过之后,才能入正式采买的单子。 是以温明棠忙完朝食,便带着两人出了大理寺。 日头有些炎热,三人便先寻了个酥山铺子,一人挖着一碗浇了牛乳的酥山,准备吃完酥山再去采买食材。 正有一岔没一茬的闲聊着公厨的事情,几个人走了进来。 三人下意识的停下了正在闲聊的话语,向来的那群人望了过去:几个衣着华丽的侍婢正簇拥着正中一个身着水红色绿纹牡丹襦裙的女子。她手执着一柄鎏金团花扇面,握着扇柄的手指纤细如青葱,指甲上精心点缀着彩绘,光是立在那里,便有一股难言的婀娜风情。 汤圆看的张大了嘴巴,忍不住喃喃:“美人呀!” 侍婢听到声音,往这里看了一眼,见了温明棠三人,当即冷笑了一声,复又转过头去,对那带着幂笠,遮住容貌的女子唤了声“姑娘”。 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其中一个侍婢走到那卖酥山的老板面前,将一只鎏金的杯盏递了过去,道:“来份酥山,浇牛乳。” 老板也被那盛装的美人惊到了,待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制了一份酥山递了过去。 看着那酥山上快溢出来的牛乳,汤圆下意识的看了眼自己碗里只浇了个顶的酥山,扁了扁嘴:还是温师傅好,什么时候给她的吃食都是码料最丰盛的。 侍婢接过牛乳酥山,女子这才转身,一行人簇拥着女子向外走去,临出门的那一刻,那风情万种的美人突然偏了偏头。 虽然隔着幂笠看不到幂笠里的美人脸,可不知道为什么,温明棠还是有种那美人在看她的感觉。 挖了一勺酥山,看着那还在原地怔忪的老板,温明棠又打量了一番这酥山铺子,才继续挖起了碗里的酥山。 待在外头的小食肆里吃完午食回到大理寺时,却见纪采买挣站在满地的狼藉之间,面上却非但没有半点怒色,反而还有种莫名的喜色。 温明棠看着朝她招手,一脸喜色的纪采买,走了过去。 纪采买大手一挥,道:“这几日的暮食你来做!” 温明棠怔住了 听罢纪采买道出的缘由,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几日纪采买还去别的衙门走了一趟,得知别的衙门朝食领的食材都正常,唯有她这里不正常便知道不对劲了。 内务衙门突然盯着一个女孩子开始使绊子,除了温明棠的出身,纪采买想不到别的缘由。可那些人便是因为温家的事看温明棠不顺眼,也不至于找人盯着温明棠出宫了没有。 他虽是个采买,可到底也出自大理寺,这里头的门门道道一琢磨下来便猜是有人特意去告密了。如此,孙师傅和王师傅就成了首要的怀疑对象。 “我这几日也盯着这两个混账东西呢!给了那么多食材, 连着两日出现了番茄炒蛋同青瓜炒肉两道菜,是以我出面警告了他二人一番,道再这般下去仔细走人!”纪采买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猜怎么着?过了不到两个时辰,那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内务衙门突然来消息说先前的规矩作废,公厨的事还归我们管,你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方才,我正指着那两人的鼻子训斥他二人使绊子作弄你,心思不正的,一只蹴鞠突然飞了过来,力道稍稍大了些,砸伤了王师傅的手,”纪采买说道,“所以他做不了暮食了,你来做暮食!” 能砸伤人手的蹴鞠力道可不是“稍稍”大啊!温明棠看着纪采买,忍不住问道:“哪个踢来的蹴鞠?” 纪采买道:“你当认识的,那个平西郡王府的小郡王李源。他今儿来晚了,没吃到你做的朝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走,临走前道要过来吃暮食!” 温明棠闻言,默了默道:“……如此,那一脚蹴鞠怕是……” “当是无意的。”纪采买打断了她的话,骂了句“欺软怕硬的东西!”之后道,“王军山自己说小郡王是无意的。” 第六十七章 蒜香排骨 不管李源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王军山自己怂的比谁都快,再者手都伤了,做暮食这件事自然便落到温明棠头上了。 待到未时过半,温明棠带着阿丙同汤圆来看暮食的食材了。 一眼便看到了那一扇新鲜的豚肋骨,温明棠忍不住赞了声“好!” “自是好了,我亲自挑的!”纪采买语气中不免得意,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采买,挑的食材又怎会差?午食同暮食难吃还不是那姓孙的同姓王的手艺太差的缘故! 暮食的荤菜就是豚肋骨了,素菜有青椒有土豆,还有些豆腐同黄瓜。 温明棠看了看菜,心中有了数,将那一扇排骨搬上台面的砧板之后,挑了一把斩骨刀开始斩排骨。 待到斩成差不多大小的小块入水清洗。 处理排骨都是这么个步骤,纪采买问温明棠:“你这排骨准备怎么个做法?” 温明棠瞥了一旁大半袋的蒜头,道:“想做个蒜香排骨。” 蒜香排骨?又是没听过的。纪采买点了点头,端着一碗自己码料的冰粉,走到离台面最近的食案旁坐了下来:显然是想看看这蒜香排骨怎么个做法。 待到排骨洗净,阿丙同汤圆帮着将剥好的蒜头拍扁剁碎。 看着阿丙一下又一下刀背拍蒜干脆利索的样子,饶是纪采买也忍不住意外:“倒是……还挺熟练的!” 虽然温师傅统共才来了没几天,这两个半大的孩子学会的东西倒是不少。 喏,他手头这碗叫冰粉的小食就是阿丙同汤圆两个孩子做的。 “阿丙力气大些,掂锅、炒菜、刀工多练练应当不会差,”温明棠说道,“汤圆细致,那等白案做糕点以及细致活由她来做很是合适。” 纪采买闻言,目光在正在忙活的两人身上顿了顿,点头道:“倒是如此,不过也是你肯教!” 毕竟是手头吃饭的手艺,不是什么人都肯这般教出去的。 “我也是自旁人那里学来的,”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旁人也未藏私,我藏私作甚?” 这倒是大实话,她所会所学都是来自于后世,并非来自于她自己。 待到排骨中的血水被浸泡的差不多了,阿丙同汤圆那里也将蒜剁好了,温明棠将大半碗的蒜碎都倒了进去,只余了一点似是另有他用。 而后便是加酱、酒、盐、胡椒粉同鸡蛋与少许淀粉揉匀腌制。 等排骨腌制的工夫,顺带将素菜一同处理了,土豆、青椒切丝,做个青椒土豆丝,黄瓜做个拍黄瓜略略腌制,豆腐划块配蛋花做个豆腐蛋花汤。 这几个素菜倒并不算少见,连孙师傅同王师傅都做过,只是那味道实在是叫人不敢恭维。 刘元等人是知晓李源今日那一脚蹴鞠之事的,得知今日暮食是温明棠来做时,倒是自进大理寺以来头一回对暮食开始期待了起来。 不过,看了眼桌上的卷宗,刘元甩了甩头,将脑中对暮食的期待甩了出去,继续低头翻查起了卷宗。 手中卷宗上那一排的名字拗口的很:不是中原人啊! 至此,他还不知晓这些同案子本身有什么关系,不过林少卿让查,那便查吧! 待到将手中的卷宗查完,听得酉时的钟声被撞响,刘元便忙不迭地扔了手里的卷宗,急急往公厨大堂跑去。 原本以为他这一跑已经够早了,却不成想,大理寺公厨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来的可真够早的!刘元悻悻的暗道了一句,走到台面前,同台面后站着的温明棠等人打了个招呼,便迫不及待的低头看向台面上的菜。 素菜是青椒土豆丝同拍的黄瓜,比起孙师傅、王师傅以往那明显炒焦、炒老、炒烂了的素菜,这台面上的两份素菜光卖相看上去都好太多了,一旁汤锅里的是嫩白的豆腐同打散的蛋花做的豆腐蛋花汤。 菜还是一样的做法,却青的青、白的白,干净清爽的样子让人一眼看上去便生出了几分食欲。 真正让他移不开眼的,是一旁的荤菜。 今日暮食的荤菜是排骨,做法却与他以往看到的完全不同。当是经由油炸,成了金黄的颜色。上头还裹着似是油炸过的花生碎同不知什么事物的东西。光站在这里,一股难以言喻的蒜香便扑鼻涌了过来来。 这菜式的名字也不负那难以言喻的蒜香,就叫蒜香排骨。 朝食拿木签在台面前串拇指生煎吃,恍若个“活招牌”一般的纪采买此时也正用两只手指捏住排骨的骨头两端,张嘴在啃那蒜香排骨。 刘元只看到纪采买一口咬下了骨头临近的豚肉,因离得近,还能听到他一口咬下的瞬间那排骨表皮酥脆的声音。 外皮炸的焦脆,内里的豚肉只一瞧便可想象的到其软嫩。虽软嫩,脱骨却是极为容易,刘元看着纪采买捏着骨头两端,顺着排骨啃了几口,不过转眼的工夫,便将骨头上的肉都啃食的干干净净,只余一根骨头了。即便是吃的只剩骨头了,纪采买却还是吮了吮骨头上的余味,这才恋恋不舍的丢了骨头,手又转向下一块。 这般光看着已经快叫人受不住了, 也不知这纪采买是故意的还是……莫用说了,这老奸巨猾的定然就是故意的! 刘元狠狠的剐了纪采买一眼,连忙接过阿丙递来的碗盘,向距离最近的食案走去。 甫一坐下来,便立时伸筷子夹了块蒜香排骨送入口中。 方才看纪采买啃蒜香排骨时,闻着那浓郁的蒜香,他便已想象了一番这蒜香排骨的味道了。可真正入口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想象还是太浅了。 排骨外皮酥脆,豚肉细嫩,一口咬下,一股浓郁的蒜香裹挟着豚肉非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更激起的豚肉鲜香的惊人。最最让他不曾想到的是那裹挟在豚肉外似花生碎一般的颗粒,竟不是花生碎,而是蒜碎,蒜碎的焦香酥脆为整根蒜香排骨更添了一份复杂的口感,令整根排骨口感层层递进,让人一口下去便有些欲罢不能。 刘元忍不住连声叫好,一块下去便忙不迭地去夹第二筷,不过转眼的工夫,便将碗里的蒜香排骨吃的只剩最后一根了。 而后,便见赵由在最前头开道,身后跟着林斐同李源走进了公厨。 第六十八章 蒜香排骨(二) 林斐,整个大理寺的人都认得,而李源,得益于才从大理寺大牢出去不久,于在场正在吃暮食的大理寺众人来看也是熟人了。 这两人突然出现,原本有些喧闹的公厨大堂喧闹声顿时小了不少。有上峰以及这位出身尊贵、脾气暴躁的小郡王在这里吃饭,总是有些拘束的。 原本边吃边聊的声音小了不少,刘元夹了一筷子青椒土豆丝入口,这菜前两日才从孙、王两位师傅的手里吃过,有了这一番对比,眼前这一盘咸鲜微辣的土豆丝简直再妙不过了。 正感慨间,却见斜对方几个差役突然匆匆扒完碗里的饭菜,起身走了。 刘元正诧异这几个差役方才还在惬意闲聊,转眼的工夫却突然走了之时,两人走到自己面前坐了下来。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上峰林斐同李源,刘元:“……” 坐下之后,李源头一筷子就夹上了蒜香排骨,而后哼了一声,道:“做的还行,比我家厨子好些!” 林斐慢条斯理的吃着排骨,没有出声。 刘元见状,心道:这个我知道,上峰吃饭不语的。 没有得到反应的李源狠狠的瞪了眼林斐,转而对正忐忑的刘元,道:“跟你说话呢!是不是做的还行?” 刘元忙点了点头,直到此时突然明白那几个差役为何要匆匆跑路了。 看着那厢原本懒懒散散坐着的刘元突然挺直了背脊,对着李源的询问,瞧着冷汗都快流出来了,温明棠同纪采买等人对视了一眼,忍不住轻哂:刘寺丞跑的还不够快啊! 台面上的排骨已领光了,素菜也差不多了,公厨规定的暮食时间也要过了,温明棠这才开始准备她同阿丙和汤圆的暮食。 因着头一回做暮食,实在不知道该做多少,留多少,几人便未似朝食一般先食了,而是留了些排骨以备不时之需。 万一不够呢? 不过眼下看来刚刚好。 温明棠回头安抚了一番肚子已有些饿的阿丙和汤圆,将剩余的一小把排骨入油中炸了起来,待炸至外脆里嫩捞起,复又将一小把蒜碎入油锅中炸至金黄,复捞出,而后将炸好的排骨同蒜碎入锅中略翻几下,盛了出来。 才盛出放入盘中,便听李源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这蒜香排骨是这么做的,瞧着也不难嘛!” 温明棠闻言,抬头看向他道:“食者,本就不难,唯用心耳!” 李源抓了抓后脑勺,看向她,冷哼了一声。 温明棠没有理会他的冷哼:左右这位平西小郡王的冷哼不值钱,吃顿饭的工夫,听了不知多少声了。 过了暮食的时辰,温明棠同阿丙和汤圆寻了张空的食案,坐下来吃饭。 那厢来得晚的林斐、李源等人此时已放下了筷子,李源掏出一支牙签正在剔牙。排骨好吃,肉也细嫩,就是卡牙缝了难受的紧。 他一边剔牙一边同林斐说话:“我说了,兆哥不可能会杀人的。更何况,那可是他亲祖母,素日里最是疼爱兆哥了,他去害亲祖母作甚?” 林斐没有说话。 李源见状,想了想,又道:“况且兆哥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同他争爵位什么的。他们一家风评一向极好,想当年他们经过盐湖城时,还救济过灾民,得了个万民伞呢!你看看在到处混吃等死还惹是生非的宗亲里头,哪家有他家这么好的?连对无亲无故的寻常百姓都那么好,怎么可能去害周老夫人?喂,你知晓盐湖城之事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斐直到此时才开口道:“盐湖城流寇袭击一事发生在二十五年前,他们一家回京途中经过盐湖城,不巧遇到了流寇,彼时李兆还在襁褓之中!” “你知道的挺清楚的嘛!”李源将牙签扔在了桌上,抱着双臂感慨道,“便是因为兆哥一家好,我父亲、祖父唯恐我学歪了,才要我多同兆哥亲近亲近。是以,我最是清楚兆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骑马,马蹄不小心踩到只兔子都会特意停下来,为兔子包扎,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害人?” 林斐闻言却是不置可否,只看了他一眼,道:“小郡王吃完暮食可以回去了,赵由!” 一旁吃完饭正惬意揉肚子的赵由立时站了出来,在李源的骂骂咧咧声中将李源“请”了出去。 待得李源走后,一旁的刘元忽道:“林少卿,盐湖城那件事中那些流寇其实是倭人,他们同当地官员互相勾结,残害百姓。淮山郡王一家途径盐湖城时,惨遭扣押。此事若不是被几个百姓发现,报到了附近的军营,后果怕是不堪设想。不过好在最后军营出兵镇压,解决了流寇,斩杀了同流寇互相勾结的当地官员,盐湖城的流寇之患才得以解决。过后,待得淮山郡王一家回京,许是对当时的情形颇有感触,还特意回了一趟盐湖城,施粥救济灾民,万名伞就是那时候得来的。” 盐湖城一事便是今日林斐特意要他们查的事,是以听得李源提起盐湖城之事,待得李源走后,刘元便立时说了起来。 一旁正在啃蒜香排骨的温明棠、阿丙和汤圆向这里望来:在说案子的事,可用他们避嫌? 不过,似乎不管是林斐还是刘元都未在意这个。 林斐闻言轻轻“嗯”了一声,看向刘元,道:“当时淮山郡王府在流寇一事中死了几个手下,你可知晓?” 刘元听的一怔,下意识喃喃:“这种事都会死人……” 话未说完,便听林斐道:“死了一对才成亲的家生子夫妇同一个孩子。” 刘元还未反应过来,林斐又提醒他道:“这三人若是不死,活到现在,年岁什么的,刚好同淮山郡王、郡王妃以及李兆年岁相当。” 一句话听的刘元脸色微变:“那对夫妇同他们的孩子……” “孩子不是那对夫妇的,是当时一位姓宋的小厮的,”说到这里,林斐顿了一顿,半晌之后,才道,“当年那位姓宋的小厮如今是淮山郡王府的管事。” 第六十九章 麻辣香锅(一) 待到隔日临近日暮的时候,刘元将宋管事带回了衙门,而后同白诸一道匆匆去见了林斐。 “周老夫人大寿那一日,黄班主同宋管事两人走到一边说过话,”白诸说道,“当时宋管事脸上的神情很是难看,这一幕有不少人见到了。” “据几个同宋管事素日里交情不错的淮山郡王府的老仆所言,当日,长寿戏班走后,宋管事问他们借了银钱,待到隔日一大早,便还了回来。一夜的工夫,也不知他拿那钱做什么去了。” “宋管事那个死去的孩子是同前头夫人所生,那前头的夫人因着孩子惨死,同宋管事生了怨,回京之后没多久就和离了,而后嫁给了一位姓胡的屠夫,改姓夫姓……” 话未说完便见林斐突然从桌边的卷宗下抽出一张纸,指向上头密密麻麻的姓名中被朱砂笔圈出来的其中一个名字,道:“可是叫胡彩凤?” 刘元和白诸一怔,待看清林斐指出的名字时,脸色顿变:“就是她,难道……” “同名同姓,年纪算算也差不多,当不是什么巧合。”林斐说道,“明日走一趟,看看宋管事那位前头的夫人是不是就是这个当日福子出事时,犯心疾而亡的其中一位。” 若这个胡彩凤便是宋管事前头那位夫人的话,那她极有可能是认出了台上死去的就是她以为已经死了的孩子。 如此一来,宋管事这个人……林斐蹙眉,问白诸同刘元:“他人在哪里?” 刘元道:“在牢里,我们以宋管事借银钱一事质问他同黄班主的死是否有关,且他是独自一屋,无人可以为他做不在场证明,便以谋害黄班主的嫌疑将人带了回来。” 林斐闻言,当即道:“去看看那个宋管事!” 跟在林斐的身后去大理寺大牢时经过公厨大堂,正见温明棠带着阿丙同汤圆在洗菜为暮食做准备,瞧了眼种类丰富,荤素皆有却每种都不算太多食材,每一种菜都不似能单独撑起一个菜的样子,刘元忍不住问了一句:“温师傅今儿晚上又是同上回那样做烧烤?” 烧烤那物就是种类繁盛,各种食材串起来喜欢什么吃什么。 上回那烧烤他直至如今还惦记着呢!奈何温师傅会的手艺太多,到现在还不曾重过。也不知道这般吃一轮过来,待到下回吃烧烤是什么时候了。 温明棠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今儿庄子上送来的菜蔬每种都不算多,所以干脆合在一起做个合菜了!” 刘元“哦”了一句,顺口问温明棠:“这合菜叫什么?” 温明棠道:“麻辣香锅。” 还不待刘元回应,走在最前头的林斐回头看了眼刘元,道:“跟上!” 落后了两步的刘元朝温明棠做了个摊手无奈状,跟了上去。 温明棠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同阿丙、汤圆为暮食做准备。 …… 跟着林斐走入大理寺大牢见到宋管事时,他正安静的坐在牢床上等着他们的到来。 明明从一个不受器重的小厮到成为整个淮山郡王府独当一面的管事,于一个小厮而言,可说这路走的是“春风得意”了,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面前的宋管事,却让人有种陡然心累的感觉。 倒不是他的神情歇斯底里什么的,相反,宋管事的神情无比平静。只是那常年紧皱的眉头,似乎将忧心的表情深刻在了脸上,与他整个人融为了一体。 看着走进来的林斐等人,宋管事道:“你们想问什么?” 刘元瞥了眼林斐,开口问道:“黄班主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宋管事没有承认是与不是,只是闭了闭眼,开口问道:“证据呢?” 黄班主的死没做任何遮掩,就是被人捂死的,宋管事不管是临时筹钱还是没有人证都嫌疑极大。 可这些皆只是间接证据,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宋管事杀了人。 虽然在刘元看来,宋管事一句“证据呢?”已几乎坐实了他的嫌疑,可嫌疑便是嫌疑,没有证据,无法定案。 刘元看向林斐,见上峰忽地开口道:“胡彩凤死了。” 宋管事掀了掀眼皮,那张愁苦的脸上多了一丝名为“感慨”的情绪,不过这情绪也只是稍纵即逝,他道:“她年岁也不小了,且一直有心疾,说不准的。” 林斐又道:“福子死的那一日,她就在台下,看着福子横死当场,而后便犯了心疾,不到夜里便去世了。” 宋管事再次“哦”了一声,淡淡道:“胡彩凤是我先头的夫人,和离二十多年了,也早已再嫁,我已多年不曾见过她。黄班主因为戏班之事我认得,福子什么的,我不认得。” 一句话听的白诸和刘元连连皱眉:看样子,宋管事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没有直接的证据摆在面前,他是不会开口说实话的。 可他们眼下,对黄班主的死并没有直接的证据。 “福子死前在掌心里留下了一个字。”林斐对宋管事的反应不置可否,继续说道。 宋管事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这句话显然是令他在意的。 林斐又道:“他被丢弃时的襁褓上也留了一个字——牛,我等算了算福子的出身年份,同宋管事那个死去的孩子当一般大。” 宋管事道:“牛年出生的人多的是。” “确实不少!”林斐点头,道,“世子也是牛年出生的。” 这句话听的宋管事的眉头下意识的拧了起来,脱口而出:“这同世子有什么关系?” 这个宋管事也只有遇到淮山郡王府一家的事时会有反应。 真真是个只忠于淮山郡王一家的忠仆!刘元同白诸对视了一眼:所以,他当年极有可能是用自己的儿子顶替了淮山郡王一家? “二十五年前,淮山郡王一脉遭遇盐湖城流寇,被扣押其中。流寇并非善类,得知被扣押的是宗亲之中赫赫有名的淮山郡王一脉,怎会就这般放过?”林斐说道,“我若是他们,定会将这一家扣押起来,做以防万一的底牌。” 《赵氏孤儿》那出戏,确实存在。 福子不是那个赵氏孤儿,而是那个被替换的,本该死去的孩子。 7017k 第七十章 麻辣香锅(二) 事关淮山郡王一脉的名节,宋管事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林斐恍若没有看到宋管事陡然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所以,名声极佳的淮山郡王一脉临危退缩,让手下之人代替自己,以身涉险……” “不是如此!” 话未说完,方才还一口咬定与此事无关的宋管事便立时出声打断了林斐的话,他道:“同郡王他们无关,是我自愿的!” 刘元和白诸在一旁惊愕的看向宋管事:杀害黄班主一事没有直接证据,前一刻宋管事还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眼下,不过是提到二十五年前的旧事,淮山郡王一脉的人极有可能是让人替代自己而死,宋管事竟是开口不打自招了? 怔了一怔,回过神来的白诸对刘元小声道:“胡彩凤当知晓此事,她后嫁的那个男人未必也不知晓,此事当瞒不住的。” 正是因为知晓瞒不住,宋管事才突然开口认了下来? 他看向林斐,双目赤红,大声道:“郡王一脉怎能就此断绝?我是心甘情愿的,能让我儿代替世子……” “这不对吧!”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这不对!” “你要尽忠,要舍身取义可以,可当是舍你自己的身,你舍福子,可想过福子自己愿不愿意了?” 这个舍身取义的故事听来十分感人,至少宋管事自己是沉浸于其中的。 “能让我儿代替世子,是莫大的荣幸!”宋管事颤着声音说道,“是他的荣幸!” 刘元动了动唇,想说“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替代?”,可一想宋管事这个人,又觉得若是年岁对得上,这人不准还真的会自己去替代。 可福子尚在襁褓中,宋管事便代替他做了选择,这于福子而言不公平。 且当年不知什么缘故,福子没有死,还长到这么大,只是到最后……终究还是以这般凄惨的方式死去了。 “老六两口子是自愿的,我……我也是自愿的。”根本没有理会刘元口中的“福子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宋管事泪眼婆娑,继续喃喃,“我们都是愿意的!” 看他感动的不能自已的样子,刘元沉默了下来,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油然而生。 下一刻,便见自家的上峰面色无波的开口道:“所以,黄班主是你杀的?” 刘元:“……”上峰真真半点没被感动到的样子。 宋管事低头道了一声“是”。 林斐道:“他怎么死的?” 宋管事道:“我不知他怎么知道当年的事的,兴许是那本该死去的孽子同胡彩凤说的。他以钱财相要挟,我不能因我这件事毁了主子,便借了银钱同他见面,借他查看银钱的时候将他捂死了。” 黄班主的死并没有对外透露过,戏班那里也一直有人守着,是以,也只有凶手才能把黄班主的死说的那么清楚了。 “福子呢?”刘元看向宋管事,忍不住问道。 宋管事闻言略略一怔,顿了顿,低头,道:“也是我杀的。” 林斐没有说话,只盯着他看了片刻之后,转身出了大牢。刘元同白诸连忙跟了上去,待到走出大牢,掂了掂手里比寻常卷宗轻了不少的卷宗,刘元道:“这案子……可以结案了?” 这个案子结的那么快的吗? 走在前头的林斐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身后的白诸和刘元,道:“福子不是死于宋管事之手。” 一句话听的两人脸色顿变,待到反应过来,白诸惊道:“既不是他杀的,他为何承认?” 刘元跟着诧异道:“难道是要为淮山郡王府背黑锅不成?” 林斐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只是顿了顿,接着说道:“福子的身世连对信任的驿站小吏都不曾提过,又怎会对黄班主那等赌徒提及?” 赌徒的信誉如何众人皆知。 “仵作检查过福子的尸体,他并没有明显的胎记、黑痣等容易辨认出的特征。容貌长相虽隐隐能看出宋管事同那胡彩凤的影子,可同两人相比并没有太过相像。你们道胡彩凤怎会知晓上头唱戏的福子就是当年那个本该死去的孩子的?”林斐说道。 当年的事不管淮山郡王府还是宋管事这等知情人必是不想旧事重提,想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的。那黄班主同胡彩凤甚至福子是如何知晓当年之事的? 还有,周老夫人的心疾是巧合还是别的缘故? 若是巧合倒也罢了。若是别的缘故,周老夫人为何要死?他不觉得当年的知情者周老夫人会为了一个福子而特意跑出去将事情宣扬出去。若周老夫人是这等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大善人,早在当年便会阻止了,何必等到现在? “同盐湖城的守军联系一番,问问军营的人他们当年解救淮山郡王一家的经过。” 刘元和白诸点头应了下来,而后便见自家上峰突然抬脚,向大理寺公厨的方向行去。 反应过来的两人下意识的看了眼大理寺正中的日晷:酉时过半,得快去吃暮食了,晚了怕是吃不到了! …… …… 待赶到公厨时,不少同僚都已经吃完暮食,满嘴油光、惬意的走了。 刘元见状,忍不住暗道了一句:这群同僚真真是平日暮食的时候不见他们吃饭这般积极的,轮到温师傅来掌勺时,一个个跑的比谁都快,是唯恐跑慢吃不到了不成? 台面上的碗盘里食材一盘盘的早已分好了,刘元看向盘里的食材:土豆、藕片、白菜、莴苣、粉条、切薄的豚肉片、切块的鸡肉丁、鱼肉剁成肉糜做的丸子,每种都不多,却胜在数目极为丰富,每一盘加起来的总量都不在少数,不比往日暮食的三四个菜的份量少。 不过,这些食材的颜色似生不生,除却白菜等叶菜之外,其余似是已经焯熟了。 正看的入神,听前头的上峰开口了:“我喜辣。” 问的就是这一句的温明棠点头,刘元只看到她往锅中倒了些素油之后,加入葱、姜、蒜、辣椒、茴香、八角同她那一罐子特制的名为豆瓣酱的酱料,随着油温升高,一股难以言喻的麻辣鲜香弥漫了开来,勾的人口舌的津液不住的冒了出来 现炒的菜就是比早早做好的香的多了!刘元咽着口水,看温明棠倒入食材同那些调料混合略略翻炒,而后加入酒、盐、糖调味之后,便盛出锅了。 繁杂的荤素食材尽数混在了一起,外表裹挟着一层丰富的酱汁与点缀的白芝麻,有种莫名的食色美感,最上头的那一撮香菜于爱吃香菜的人而言更是点睛之笔。 不止是香,其色也不容小觑啊! 正巴巴等着上峰将饭菜端走好轮到他时,一向做事干脆的上峰却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台面边缘处一排白瓷碗中码着葡萄干、花生碎、蜜豆、糯米圆子、山楂片的小食,问温明棠:“这是何物?” 温明棠这才记起这位林少卿好似还没吃到过冰粉,便道:“叫做冰粉的小食。白日里做的多了些,有些剩余。”见他目光落在冰粉上并未移开,温明棠便主动拿了一碗冰粉递了过来。 林斐接了过去,朝她点了点头,这才走了。 总算是等到他了!林斐前脚才走,刘元后脚便忙不迭地上前,对温明棠,道:”我的那一份要少辣的!” 7017k 第七十一章 粢饭糕(一) 朝温明棠卖了个好,同样拿走一碗冰粉的刘元找了个距离最近的空食案坐了下来,而后便迫不及待的伸出筷子去夹盘里混在一起的食材。 鼻间充斥着那股麻辣鲜香的味道,无肉不欢的刘元第一筷自然毫不犹豫的夹向了片薄的豚肉片,特意处理过的豚肉片远比一般的豚肉片更为细嫩,裹挟着红油同酱汁的香味扑面而来,鱼肉剁成糜捏的丸子鲜香浓郁,鱼肉的肉质细嫩略微弹牙;浸染了酱汁的土豆片口感香糯,藕片爽脆,白菜等叶菜在酱汁的调和下彻底同这一锅堪称“包罗万象”的麻辣香锅融为了一体。 其中,最叫他惊讶的,居然是那素日里饱腹所用的粉条,柔软又带着韧劲的粉条被酱汁红油裹挟着送入口中,略微的粘稠中夹杂着的弹性让刘元忍不住叫好。 “这叫麻辣香锅的好吃!”刘元吃的满嘴都是酱汁与红油,顾不得擦嘴,边吃边不住点头。 走到他对面坐下的白诸看了他一眼,道:“昨日的蒜香排骨就不好吃了?” 一说到“蒜香排骨”的名字,就想到了昨儿那浓郁的蒜香,尤其是炸香的金蒜更是只提了个名字便叫人口舌生津。 咽了口口水,刘元道:“怎会不好吃?也好吃的。” 白诸唯恐天下不乱的问他:“哪个更好吃些?” 刘元将筷子上沾满了酱料的粉条嗦入口中,含糊道:“都好吃,我都想吃!” 又不是孩子了,作甚选择?不能都选吗? 白诸继续低头吃麻辣香锅。 临近暮食将将结束的时候,李源带着双喜匆匆赶到公厨,拿走了最后一份麻辣香锅,走到将要吃完暮食的林斐面前坐了下来,夹了块豚肉片,边吃边道:“今儿来晚了,又去了趟兆哥家里。父亲、祖父他们看的紧,险些溜不出来了。” 对面的林斐放下了筷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开口说道:“你两家交情倒是不错!” 这句话的语调明明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语气也是平平,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林斐这厮的嘴里说来,莫名的让人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李源咬着豚肉片,掀起眼皮看他:“都是同宗的,再者听闻他家的一个老管事不知出了什么事,府里少了个主事的得力管事,搅得人措手不及。兆哥说起这个出事的‘宋叔’都红了眼。可怜!短短几日之内,淮山郡王府一下子没了两个人……” 话还未说完,便听对面的林斐说道:“那宋叔不是死了,是我们抓了,就关在你先时关押的那间牢房里。” 李源:“……” 白诸和刘元:“……” 对案子一知半解的温明棠等人:“……” 回过神来的李源瞪向林斐,脸色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噎的,只能恨恨的咬下一口豚肉片以泻心头之恨。 林斐这厮,真真是太过分了!要不是为了这一口吃食,哪个高兴来大理寺看林斐这厮的冷脸? 本就喜欢冷哼的李源这一顿暮食哼了不知多少次,待到总算将李源送走,开始收拾台面时,纪采买过来了。 也不兜圈子,纪采买开口直言:“温师傅,库房里还余一些陈年糯米,要早些用掉。正好趁着端午将近,好采买一批新的。” 温明棠闻言,当即会意,道:“好,明日我朝食便用了这些糯米。” 这回答让纪采买满意的点了点头,忍不住感慨:“如你这般手艺过硬还是好啊!于我等采买而言,若是采买之物浪费太多,每月去内务衙门那边领采买银钱时,少不得要受白眼和苛责的。” 先时因为孙师傅和王师傅这两人,他可没少为此忍受白眼。 不过提起孙师傅和王师傅,纪采买再次多了一句嘴,提醒温明棠:“他两人这张嘴一说,虽说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可那些人既知晓了你的存在,你需得小心些。” 先前那一计还没把温明棠弄走,倒要先将孙师傅同王师傅弄走了,这才不得已停了手段。可于那些人而言,要针对个普通的女孩子委实再容易不过了,这腌臜手段往后怕是层出不穷的。 这些话其实换个人纪采买根本不想多说的,也就是这些天相处下来,实在是觉得这个女孩子人还不错,再者温玄策当年的事与她也没什么关系,这才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温明棠当然知晓纪采买的好意,闻言朝纪采买再次道了声谢:“多谢纪采买,我省会小心的。”说罢这话,女孩子目光闪了闪,又对纪采买道:“纪采买,明日朝食过后,我要出去一趟,冰粉同酸梅饮子便由阿丙同汤圆来做,可行?” 只要能做好,谁来做不是做?纪采买点了点头,只是看向温明棠,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之色:女孩子才从宫里出来,独自一人出门是要见什么人不成? 只是虽说意外,纪采买却也不曾多问。 …… …… “刺啦”一声,四四方方的糯米方砖被放入油锅,立刻被无数细小的气泡裹了个严严实实。 昨儿答应纪采买用了那些陈年糯米,温明棠今日的朝食便做了粢饭糕。 虽然同粢饭团只一字之差,却浑然是两种东西。将糯米蒸好后取出,又将先时做咸豆浆时剩下的虾皮用石臼舂成碎屑搅入糯米中,加盐调味,待放凉定型后,切成四方砖型,而后再一块一块放入油锅中炸起来。 那四方的糯米方砖甫一入锅便沉入了锅底,待炸到略略上浮,定型之后,温明棠才用筷子轻轻将它翻了个面,待到两面皆变成彻底的金黄色,温明棠才将它捞了出来。 闻着那油炸后被彻底激发的糯米香味,阿丙同汤圆早忍不住开始咽口水了,待到第一锅粢饭糕被捞起来时,两人便立时伸手抓向了那出锅的粢饭糕。 刚出锅的粢饭糕即便隔着油纸都有些烫手,两人却是顾不得烫手,略略吹了吹,便一口咬了上去。 “咔擦”一声,外层酥脆的简直过分,可里头却是同酥脆截然相反的香软黏糯,原本便咸香的糯米香味加了那虾皮碎屑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咸香中带着虾鲜,衬的整块粢饭糕鲜美的简直过分。 只是这粢饭糕哪里都好,就是太耐饱了不好,吃了两三块便已撑的吃不下了。 温明棠匆匆忙忙做好粢饭糕,没有如往常一样同他们一道在台面后坐下来慢慢吃朝食,而是对阿丙同汤圆道:“我今儿有事要出去一趟,一会儿朝食分饭食的事便交给你二人,可好?” 7017k 第七十二章 粢饭糕(二) 阿丙和汤圆点了点头,这等小事自然包在他们身上了,遂道:“温师傅放心自去便是!” 温明棠点了点头,用油纸包了一块粢饭糕,显然是准备路上吃来着,临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来,去了趟后厨。 正在台面前分朝食的汤圆下意识的隔着墙上的四方孔洞看向后厨,却见温明棠抬头对着那一排日日都磨的菜刀顿了片刻,而后竟是径自取下了一柄细长的剔骨刀带走了。 正分朝食的汤圆看的一愣,待到回过神来,却只能看到温明棠离去的背影了。 温师傅要出门,带剔骨刀作甚?汤圆怔了一怔,不过顿了顿,旋即找到了理由:厨子嘛!随身带个吃饭的家伙什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这个理由越想越没什么毛病,汤圆认真的点了点头,继续分朝食。 辰时的钟声敲响,大理寺公厨渐渐热闹了起来。往日里都能见到的温师傅今儿竟不在这里,自然惹的不少人问了问。 得知温明棠只是有事出去之后,众人皆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位做菜如此好吃的公厨师傅,可莫要跑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这要是没有温师傅,日日只剩孙、王两位,那日子叫人怎么过啊! 被念叨的温明棠此时正举着手里的粢饭糕边吃边穿过春风大街向俗乐教坊走去。 教坊这等地方都是入了夜才热闹的,眼下日头刚起,大白天的,教坊附近的长街上人自然不多。 街上多是侍婢、杂役这些人在买东西,偶尔打个哈欠,一幅神色恹恹的样子。 因着教坊的特殊,这些人同寻常人比起来是日夜颠倒的,如此一来,神采奕奕的举着粢饭糕在吃的温明棠落于其中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便是因着格格不入,路过的侍婢、杂役时不时的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不过待看到她那身灰不溜秋的麻布袍子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温明棠在教坊门口斜对面的巷子边蹲了下来,看向自教坊大门出来的人。 待到一块粢饭糕吃完,用帕子擦了擦嘴,教坊里出来一个侍婢。 虽是明显的侍婢打扮,可那一身裙衫却比满大街的侍婢都要好太多了,要不是那便于走动的胡服裙衫实在不适宜跳舞,怕是比一些唱乐的舞姬都要穿的华丽些。 比起寻常侍婢或小心翼翼或无精打采或面色无波的表情,这侍婢面上的却是旁的侍婢鲜少可见的倨傲。 这神情……同在酥山铺子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总算出来了,等的就是她!温明棠一见那侍婢,便起身走了过去。 那待要走向一处附近的酒楼买朝食的侍婢冷不防见有人直直朝她走了过来,眉头本能的一皱,开口便道:“没长眼睛啊,扰了秀姑娘吃朝食的兴致,你担当的起吗?” 被呵斥了一顿的温明棠看向她,笑了笑,待要开口,便见那侍婢挥手赶人:“你谁啊?还不快滚远些?” 看来是没有认出她来。 那日酥山铺子里的傲慢瞧起来也不是特意针对她的,而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温明棠垂下眼睑,默了默,再次抬眼,看向面前的侍婢,说道:“我想见一见你们那位秀姑娘!” 这话才出,便惹来了侍婢的一声讥笑,她眼皮一翻,扫了眼温明棠,嫌恶的用手在鼻前扇了扇,道:“一身油味,我们秀姑娘是你这等人想见就见的?” 油味没办法了,毕竟做了一早上的粢饭糕,便是个满身花香的神仙跑到厨房里转一圈怕是都要沾点味道的。 温明棠看着她,问道:“你们秀姑娘是不是名唤温秀棠?” 一句话听的侍婢一怔,还不待开口问她怎么知道的,便听温明棠道:“我名唤温明棠,你们秀姑娘是我族姐!” 侍婢回过神来怔了一怔,这次倒是定睛打量了一番温明棠,看着她满身麻袍油污的样子,才松开的眉头下意识的再次拧了起来,这眉头越拧越紧,待看到那张被厚重的刘海遮住大半的脸时,顿了顿,忍不住摇了摇头,而后才略略压了压眼里的嫌恶,道:“我先去帮我们秀姑娘买朝食,待回去问了秀姑娘再说,你且在这里等着吧!” 温明棠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向原先呆的巷子口走去,她耳力一向不错,听到身后的侍婢小声嘀咕了一句:“好歹也是秀姑娘的族妹,这相貌比起秀姑娘可差远了,身上的味道也忒难闻了,跟厨房里的厨子似的。” 温明棠听的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这侍婢还挺有眼光的嘛!她确实是个厨子。 走到巷子口蹲了下来。 看那侍婢进了酒楼,片刻之后,便提着一只精美的食盒走了出来,径自走入了教坊。 温明棠蹲在地上等了一会儿,很快,那侍婢便自教坊里出来了。大抵是嫌日头有些大,也未走过来,只朝她远远的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温明棠起身,“召之即来”的走了过去,走到侍婢面前问道:“我族姐……” 话未说完,便被侍婢打断了,她皱眉道:“别乱喊,当喊秀姑娘。”说罢转身带着温明棠转向一旁。 温明棠看了眼大门大开的教坊,问侍婢:“为何不走正门?” “你不能走正门!”侍婢说道。 温明棠挑了下眉:有些权贵人家是有规定大门只权贵能走,旁人不能走的。可俗乐教坊这等地方哪来这规定?人人皆可入得。 侍婢说着瞥了她一眼,道:“你懂个什么?我们秀姑娘可是俗乐教坊的头牌,明里暗里嫉妒我们秀姑娘的人多得是!你这般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去,叫人看到了,岂不是给我们秀姑娘落下把柄?” 温明棠默了默,“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侍婢带着她绕过正门,向俗乐教坊的后门走去。 过去的路上又叮嘱她道:“便是走后门,万一碰到了人,有人问起来,我会说秀姑娘近些时日胃口不佳,寻了个厨子过来,你便说你是那为秀姑娘做小食的厨子,知道了么?” 温明棠点了点头,笑道:“我就是个厨子!” 侍婢:“……” 瞥了她一眼,侍婢带着温明棠走到教坊后门,从微掩的教坊后门处走了进去。 7017k 第七十三章 粢饭糕(三) ,! 踏入教坊的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曲水环绕,楼阁亭台错落有致,穿行的小径之上花木扶疏,迎风摇晃。 温明棠跟在那侍婢的身后踏过青石板桥,入目可见的是一整片平静的湖面,湖面之上莲叶摇晃,才露了个花骨朵的芙蕖随处可见。正中还有莲蓬小船于其中穿梭,穿着舞裙的舞姬正在船上习舞。 此情此景确实有股别有的雅致风情,温明棠忍不住向湖面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前头引路的侍婢回头斜了她一眼:“看什么看?还不快些?” 温明棠收回目光,坦然道:“很好看啊!” “好看也不是你能多看的!”侍婢看着她眉头再次拧了起来,催促道,“还不快走?” 温明棠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俗乐教坊的头牌自然不必同旁的歌姬、舞姬住在一起,而是自有一座单独的小楼。 待到走入楼内,前头引路的侍婢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一路过来没有遇到什么人,也算是运气了。 她转头看向温明棠,道:“走吧!秀姑娘在路上等你!” 温明棠“哦”了一声,跟着侍婢上了楼,一脚才踏入屋内,一道声音便响了起来。 “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 声音同记忆中的融合了起来,却又比起记忆中的多出了一股说不出的红尘风情。 温明棠看向脚下,那一身朱砂红的十八褶曳地襦裙在绒毯上绽开,鲜妍艳丽,不过再如何艳丽,也比不上穿裙的人,她掀起眼皮此时正朝温明棠望了过来。 没了那一日幂笠的遮挡,那张颜色盛极的脸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温明棠看着这满头夸张的簪花牡丹也压不住的艳色,微不可觉的叹了一声:果真是成长成一朵绽开的牡丹花了。 她感慨温秀棠极盛的容色,那“牡丹花”,哦不,是温秀棠却蹙起了眉头,看向温明棠,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 温明棠正要说话,却陡然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望了过来,余光一扫,却见是一旁立在温秀棠身边的打扇侍婢,她此时正毫不掩饰的向温明棠看来,察觉到温明棠的回视,她亦不回避,继续打量端视,而后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温明棠收回了看向打扇侍婢的目光,转向正中的温秀棠,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一直长成这个样子啊!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温秀棠:“……”说的哪个人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似的。 默了默,她也未再在温明棠“长什么样”上多说什么,只是目中闪过了一丝庆幸,转而道:“若不是那日突然想吃酥山,怕是还不知道你出宫了。” 温明棠想到她被侍婢们簇拥着临出门时回头朝自己看的那一眼,点头道:“也是巧合,我总觉得有些眼熟,似是阿姐。只是原本以为阿姐被撤了牌子,人已经没……” 这话一出,温秀棠便再次拧了下眉,看着一身麻袍,说话瞧起来有些不着调的温明棠,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话:“我人好得很,没什么事。” 哪个好端端的人高兴被人说“人没了”的? 这个族妹小时候还算规矩,这掖庭里呆了几年放出来,果真混迹的跟那群不着调的底层宫婢一个样了。 温明棠“哦”了一声,看向温秀棠,关切的问道:“阿姐怎么出宫的?” “运气好,教坊坊主经过,选中了我。”温秀棠目中闪了闪,说道。 这话半真半假,她自幼锦衣玉食的,哪吃过那样的苦头?入了掖庭之后,那群宫婢嫉妒她容貌,竟将她打发去倒夜香,而后,那人便是那时候经过,将她带出了宫。 低头瞥了眼指甲上的彩绘,温秀棠看向面前的温明棠,问道:“出宫之后你去了哪里?” 温明棠道:“在大理寺公厨做厨子。” 温秀棠听的眉头再次拧了起来,道:“做厨子有什么好的?更何况还是在大理寺那等地方。你出来,到我这里来,真想做厨子不如为我一个人解决三食好了!” 对面的女孩子闻言,却捏着衣角,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我……不太想。那里包吃包住……” 话未说完,便被温秀棠打断了,她斜了温明棠一眼,道:“我这里难道会少了你的吃住不成?”说罢不等温明棠开口,便道,“你回去便把这活辞了,来我这里!” 温明棠闻言,却是垂眸,沉默了一刻,道:“咱们温家祖训说了,若非逼不得已,有别的选择入教坊作甚?” 一句话听的温秀棠脸色立时沉了下来,目光沉沉的看向温明棠:“你什么意思?” 温明棠摇了摇头,道:“阿姐是有苦衷的,我知道。可我眼下在大理寺公厨做的不错,不想走。” 温秀棠沉着脸冷笑了一声,目光闪了闪,道:“罢了!随你!”说着看了她一眼,道,“下回有什么事,我自会让人去寻你的,你且先回去吧!” 温明棠“哦”了一声,倒也未多留,只道了一句“知道阿姐好好的,我便放心了!”,而后便跟着那引路侍婢出了门。 才出了教坊的后门,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大力的闭门声。 听得后头“嘭”地一声响,温明棠回头看了眼后头的俗乐教坊,摸了摸鼻子,向前走去。 待到温明棠走后不久,温秀棠的小楼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华袍金冠,面皮白净,才进门,便道:“温玄策那老匹夫的女儿今儿来找你了?” 先时对着温明棠连起身都不曾起身的温秀棠对上来人立时起身迎了上去,伸手主动为他解去身上的斗篷,柔声道:“过来了,才走。” 来人“哦”了一声,问她:“生的怎么样?” 语调微扬,似是起了几分兴致。温家没出事前,人人都道温家那对姐妹花待到长成定然名满京城。温秀棠这等容色,对温明棠的模样,他好奇许久了。 温秀棠道:“也不知她如今怎的生成那个样子了。” 这话……来人听了,转头看向一旁的打扇侍婢:“她长的不行了?” 侍婢道:“与常人相比还算俏,只是同秀姑娘比起来,却是蒲柳之姿了。” 一句“蒲柳之姿”当即打消了来人的兴致,他似是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旋即挥了挥手,道:“原本还想着她若是同秀棠一般出落的不错,便将她弄来,同秀棠再做一对姐妹花的!温玄策那老匹夫若是泉下有知,非得再气死一回不可!眼下既是长坏了,爷可不高兴委屈自己。寻个人,送她上路吧!” 第七十四章 绿豆汤(一) ,! 温明棠自俗乐教坊的后门出来便转上了春风大街,穿过春风大街进入永嘉坊再行过主道便能进入朱雀坊了。 大理寺就在朱雀坊坊口,近的很,一整天都有差役进进出出的,一向最是安全。 所以……该晚些回去。 温明棠穿过春风大街,进入永嘉坊,而后,便在永嘉坊内慢慢闲逛了起来。 一个铺子一个铺子的闲逛,待到自一家胡人开的香料铺子走出来时,温明棠走到距离永嘉坊坊口排队的绿豆汤摊贩前,跟在行人的身后排起队来。 …… …… 早上吃罢朝食,刘元等人便出了大理寺。 昨日虽然抓了宋管事,可也仅仅只能确定他是杀害黄班主的凶手而已。而整件案子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谜团更多了。 一切还要去问一问当年盐湖城附近军营中人,二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元等人当然不会为此特意跑一趟盐湖城,此去盐湖城路途遥远,千万里之遥,一个来回的工夫,数月都耽搁了。便是有什么线索都要抹没了,自然不成。 是以几人此番出来,一则是着人送消息去盐湖城军营,二则,也是寻找当年盐湖城军营的老兵问问情况。 要问长安城中可有当年盐湖城的老兵,自是要跑一趟兵部衙门查一查退役老兵的去处的。 他们运气不错,跑了一趟兵部,得知长安城确实有几个当年盐湖城退下的老兵,将那些老兵的地址抄录了下来,便准备先寻个地方吃午食,吃完午食再按照查来的地址去寻人查探情况。 看了看附近的铺子,杂货铺子不少,食肆倒是没瞧见什么,刘元转头看向同他们一道出来的林斐,问道:“林少卿,这永嘉坊也没什么出挑的食肆和酒楼,不如多走几步,去主道,咱们朱雀坊那里倒是有几间还不错的食肆。” 林斐没有立刻说好还是不好,只是停下了脚步,同刘元和白诸二人站在了道路正中,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日头,忽地开口道:“快午时了。” 刘元低头看了眼脚下短到都快忽略不计的影子,随口附和了一声:“是啊,快午时了!” 一天中日头最大的时候快到了,这个时候日头就在头顶直直照下来,影子最短了。 短的当然不止是人的影子,还有街肆楼阁,所有阴影都将将散去,露出藏匿于其中的人。 前头的行人拿完绿豆汤离开,轮到温明棠了。 “五文钱。”卖绿豆汤的摊贩说道。 温明棠“嗯”了一声,伸手向怀中摸去。 …… 上峰在抬头认真的看日头,刘元看了看稍显空旷的四周,建议到:“林少卿,我等要不要往旁边挪挪?我们几个站在路中,万一有马车过来,岂不是挡道?” 话音刚落,还不等林斐开口,便听一旁的白诸“咦”了一声,道:“温师傅!” 一句“温师傅”不止惊到了才伸手摸向怀中的温明棠,也惊到了正在看日头的林斐同刘元。 看到正在买绿豆汤的温明棠,刘元本能的朝她招了招手,打了个招呼:“温师傅……” 话音未落,便见前一刻看到他们眼角才染上笑意的温明棠下一刻便变了脸色。 还不待刘元有所反应,一道大力自身后推来,他一个踉跄往前扑到了地上,寒光自面前闪过,意识到什么的刘元本能的发出了一声惊呼:“哎哟,我去!” 不远处的温明棠也发出了一声相同的感慨。 原本以为遇到他们是意外之喜,可还未来得及高兴,待看到突然自一旁铺子屋顶翻身下来的蒙面大汉时,温明棠就意识到不对了,而后再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向神情镇定自若的林斐看向她的身后面上同样闪过一丝惊愕之时,她就知道不妙了。 因着林斐的脸色,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温明棠下意识的躲向了一旁的绿豆木桶。 长刀砸向人群,惊的绿豆汤摊主同正排队买绿豆汤的行人纷纷惊呼躲避。 温明棠抽出怀中磨好的剔骨刀,拿在了手里。 看向对面闪身跳出来的五个彪形大汉,回头又看了眼她自己这边才两个的蒙面大汉,温明棠顿时觉得自己有点亏了。 原本以为遇到刘元他们是走了大运,没想到对面同她一样,也在以身做饵,引追杀的凶徒上钩。 街边的铺子是别躲了,进去除了瓮中捉鳖没什么用,还会平白连累铺子里的人一同送命。 以身做饵这种事不是什么人都敢做的,却见素日里总有赵由随侍左右的林斐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迎上了凶徒,那瞧着缀着宝石恍若装饰一般的软剑在他手里竟丝毫不弱,刀光剑影之下,竟成功阻住了那五个彪形大汉。 饶是温明棠对此也有些意外,那厢懵了一懵的刘元和白诸待到反应过来,连忙向温明棠这边奔来。 她身后两个追杀的凶徒一击扑了个空,眼看温明棠躲到了绿豆木桶后,又一刀砍向了绿豆木桶。 温明棠就地一记翻滚,躲了过去,同刘元和白诸汇合了。 追杀他们的五个凶徒暂且被林斐挡了一挡, 这边的两个自是要他们解决了。砍翻了绿豆木桶的凶徒再次向这边砍来。 刘元和白诸在方才过来的路上一人捡了一根木棍挡在她身前迎了上去。 只是两人到底只是文弱书生,迎面对上这等专行此道的凶徒,到底落了下风,木棍被对方轻松的拦腰砍断,巨大的劈力震得两人虎口一麻,两根木棍旋即脱手飞了出去。 刘元和白诸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眼看对面那凶神恶煞的凶徒又一刀向他二人劈来。 完了!不会要交待在这里吧! 正这般想着,却见那凶徒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她朝着凶手抬手就是一刺。 锋利的剔骨刀自后颈插入脑干,干脆利落的切断了凶徒的生命。 刘元和白诸看的目瞪口呆。 还不待他二人有所反应,便见温明棠扔了方才切断凶徒生命的剔骨刀,捡起那死去凶徒的长刀,转身带走了那身后另一个追杀她的凶徒,向正混战的林斐同那方的五个凶徒奔去。 第七十五章 绿豆汤(二) ,! 带着身后追杀的凶徒赶到林斐身边时,温明棠就地一矮,蹲了下去。女孩子身形娇小,动作快且灵敏,凶徒来不及收刀,一记扬刀砍向正对敌的林斐,眼角余光瞥到这一记扬刀砍来的林斐,如女孩子一般就地一矮。 “嘭”一声清脆的兵器交击声响起,凶徒同凶徒之间两柄刀迎面相撞,利刃与利刃撞出了一个豁口,卡住了双方的兵刃。 兵刃被卡,出手的动作滞了一滞。 生死一线之间,这一滞足够了!矮下身的温明棠双手握着的那柄凶徒的长刀向前一伸,刀刃破开皮肉,由下而上刺入了凶徒的身体。 对面的林斐自然也没有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手中的软剑刺穿了凶徒的胸膛。 软剑细长,一击得手便被轻易的拔了出来,温明棠这里却有了麻烦,待要拔出长刀的瞬间,她陡然发现自己这一刀卡在了凶徒的肋骨之间。 生死打斗,往往只在一瞬之间,眼看温明棠没有拔出长刀,不远处的刘元和白诸齐齐惊呼了一声“不好!”脸色大变。 温明棠却比他们冷静的多,刀卡住,就不要了,女孩子娇小灵敏的身形再次就地一滚,同林斐换了个位置。 察觉到温明棠这里出岔子的林斐随手将手里的软剑塞到了女孩子的手中,借换位的工夫,对着那肋骨上卡着长刀的凶徒一脚踹了出去,借着这一揣的力道,反手握住刀柄,将卡住肋骨的长刀抽了出来。 以巧力取胜的软剑同硬碰硬的长刀分别落入了更适合之人的手里。 这一波换位委实凶险又精彩,方才那一击出手,两人瞬间解决了两个凶徒,余下还剩四个凶徒。 拿了长刀的林斐掩护女孩子的身形,那一柄细长的软剑时不时的自长刀的掩护下冒出头来,一劈一刺,必然见血。 不过转眼的工夫,十几招已然过去,刘元从地上捡起那把女孩子丢在地上的剔骨刀拿在手里,怔怔的向那边看去,顿了半晌之后,突然道:“白诸,你绝不觉得温师傅这动手的动作有些眼熟?” 白诸手里提着两根被砍断的木棍,道:“我方才就发现了,当是在宫里同那支男女混编的干支卫的人学了一些招式。” 比起战场上硬碰硬的动手,那支干支卫的名声因着动手不够“光明正大”一向不大好。那支干支卫的人也不在意,毕竟队里头女子居多,不是每个女子的力道都能与男子相当的,动手擅用更适宜女子所用的巧劲怎么了? 不过这巧劲在不少人眼里就“鸡贼”了些,难登大雅之堂。 可看温师傅借着那灵敏的巧劲在林少卿的掩护下,时不时的冒头,便是刘元和白诸也有些心痒,忍不住感慨:“对我等力道不够大的人而言,这招式倒是能学学,指不定还能保命呢!” 就似方才,他们两个一人提了根木棍上前,原本是想着堂堂男儿要挡在女孩子面前的,哪晓得到最后,反而是温师傅救了他们一命。 细长的软剑在脖颈处划拉出了一条血口子,一个彪形大汉双目曝瞪,口中连句咒骂都发布出来,几声气短的“噗嗤噗嗤”声后,倒了下去。 只剩三个了,焦灼的局面瞬间瓦解,软剑在长刀刀光中如入无人之境,一击一刺直中要害,刘元下意识的看了眼手里的剔骨刀:那些招式就似方才从后颈刺入直插脑干的那一刀一样,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能带走一个凶徒的生命。 转眼的工夫,只剩最后一个凶徒了,女孩子有些脱力的跌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她跟干支卫的人学了几年,力气比寻常女孩子要大不少,可比起这等专程刀口舔血的凶徒来讲还是有所不及的。 最后一个,也不需要她帮忙了。日光下,林斐一记长刀砍向凶徒的背后,刀刃抽出,深可见骨,大汉骂了两句“贼娘的”,轰然倒在了地上。 温明棠松了口气,看着单手提刀,刀尖顶地,胸口微微起伏,平复气息的林斐,日光下那张清俊的脸上一尘不染,绯色的官服若不是细看能看到溅到上头的几滴血迹的话,都看不出方才经历了一场以少对多的打斗。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刘元和白诸此时也已经走了过来,林斐道:“去衙门寻人过来处理这些尸体。” 刘元和白诸对视了一眼,对上刘元那不停挤着的眼睛,白诸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往大理寺去了。 待到白诸走后,歇了会儿,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的女孩子站了起来,将手里的软剑递给林斐。 林斐没有立时接过软剑,而是看向她,开口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 就知道躲不过的。温明棠苦笑了一声,对上两人,也未隐瞒,开口直道:“我今日去见我族姐了。” 对上两人望来的目光, 她将温秀棠的事略略说了一说:“她比我长一岁,同我一道入了掖庭,却很快就在宫里被撤了牌子,我以为她人没了,却没想到前几日居然在酥山铺子看到她了,看穿着打扮当是入了教坊。是以,今儿便去教坊碰运气,没想到真见到她了。待到出来,便被人追杀了。” 短短的一席话听的刘元冷汗都冒出来了,不敢置信道:“有那么巧的事?总不会是你族姐要对你下手吧!” 温明棠苦笑了一声,还不待她说话,便见林斐的目光落到了刘元手里的剔骨刀上,开口问她:“你出门带剔骨刀?” 大抵是因着方才那一席话让刘元生出了几分同情,此时听到上峰发话,下意识的帮了温明棠一句:“温师傅是个厨子,带把刀出来许是想磨刀或者觉得用的顺手,再买一把什么的。” 感激的看了眼帮自己说话的刘元,这也是她原本想的由头,若是没有遇到林斐这一行人,报到官府她便准备这么说的。 不过眼下……温明棠垂眸沉默了片刻,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开口坦言:“我觉得我族姐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出现的地方也不对,我不敢信她!” 第七十六章 春卷 ,! 在说同温秀棠相遇之事前,温明棠先将前几日内务衙门突然插手公厨之事说了一遍。 刘元这才恍然:“难怪看温师傅拿饺子皮做了好几日的朝食了,原来是没办法!” 温明棠点头,道:“接手王师傅的暮食后,我同阿丙、汤圆出门买食材,去了趟酥山铺子,便碰到了我族姐。” 刘元还未反应过来,林斐却已然明白了:“无比讲究的教坊头牌便是要吃酥山,打发人出去一趟便可以了,何必自己出门?便是自己出门,又怎会去路边随意的酥山铺子里?多是去那几个花式最多也最是讲究的铺子的。” 温明棠、汤圆同阿丙去那酥山铺子不奇怪,奇怪的是温秀棠。 温明棠点头,道:“我便是觉得不对劲,且王师傅那里才出了岔子,她就出现了,便多了点心,带了把刀防身。” 若是没什么事自是最好,若是有事……带把刀总是好的。 事实证明,这刀没白带。 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唏嘘:“好歹也是同族姐妹,都是一样受家族连累,她为何要这般做来?” 温明棠垂眸,沉默了一刻,道:“掖庭的日子不好捱,她在家里时一向最娇,吃的穿的住的都要好的,怎么过的下那样的日子?” “我理解她吃不了苦,舍了掖庭的清白去教坊。想过好日子也无妨,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温明棠说道。 刘元听的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家族遭变,族中人所剩寥寥无几。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族姐,却不成想这族姐竟帮着外人来追杀自己,这换了谁心里能好过的起来? 刘元越想心中越觉得酸楚,正要开口安抚女孩子几句时,女孩子却抬头,对他二人,道:“我要回去一趟。” “回大理寺么?”刘元本能的问道,“一会儿一起回去?” 温明棠摇了摇头,还不待她说话,便听对面的林斐说道:“去教坊。她才离开不久,追杀者已至,对方的手段连遮掩都未遮掩,显然是没将她当回事。自不会隐匿行踪什么的,这时候过去,让她族姐做下这些事的人,极有可能还未离开。” 女孩子过去,显然是想要看看那个人长的什么样,究竟是什么身份。 刘元恍然,当即激动的一拍胸脯,道:“好说,我同你一起……” 话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你留在这里。”他将手中滴血的长刀塞到了刘元手里。 甫一入手的重量压的刘元手腕一沉,险些没接住。 林斐接过温明棠递来的软剑,重新将软剑配回腰间,道:“我同她过去看看。” 刘元“啊”了一声,林斐却已经抬脚走了两步了,回头瞥了眼还未跟上来的温明棠,温明棠朝刘元摊了摊手,跟上了林斐。 倒不是说刘元不好什么的,而是既然看到了林斐方才的身手,有个身手这么好的林斐跟在身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折身行至教坊附近,林斐问温明棠:“前门还是后门?” 温明棠道:“她们引我走的是后门,可她攀附之人走的定是前门。” 林斐“嗯”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向温明棠早上蹲的那个巷子口走去,温明棠跟了上去,两人闪身躲入了巷子口。 巷子荫蔽,没有日头直晒,热倒是不热了,只是眼下分明已是吃午食的时候了,有些饿了。 温明棠摸了摸肚子,看了眼一旁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林斐,默了默,从怀中取出一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问林斐:“林少卿可用过午食了,要不要先垫垫肚子?” 林斐回头向她看了过来。 虽然那眼神也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可不知道为什么,温明棠竟是福至心灵一般突然读懂了,开口解释道:“我是个厨子。” 厨子身边怎么可能会缺吃食? 林斐点了点头,低头看向温明棠手中油纸包里的吃食:薄至半透明的皮子,看样子似是那一日包烤鸭用的面皮。不过里头包的却不是什么烤鸭,粗粗扫了一眼半透明皮子里的物什:豚肉、千张、胡萝卜切条,再加上金针菇、绿豆芽、韭菜什么的都尽数包在了里头。 “这是何物?”林斐问温明棠。 温明棠道:“不曾油炸的春卷。”顿了顿,不等林斐开口,又道,“也是拿内务衙门送来的饺子皮做的。那皮子同烤鸭皮是一样的。” 林斐:“……” 温明棠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在林斐面前告内务衙门的状的嫌疑,正想解释两句,林斐却已经拿走了一只春卷。 她本就是做了带出来做小食用的,油炸的春卷带出来久了,味道会欠佳。温明棠便没做油炸的,而是同做蘸水春卷一般做了个适宜外带的。 林斐隔着油纸咬了一口这不大一样的春卷。其实食过烤鸭便已能猜到这春卷不会难吃了,豚肉还是她惯常的处理方法,煎过之后细嫩无比,千张、胡萝卜、金针菇等物炒软之后包在了里头,里头的酱料却不是那日蘸烤鸭的名唤甜面酱的酱料,而是酸中带辣,配着菜蔬同豚肉,整只春卷清香透辣,对于喜辣的林斐而言,自是对极了胃口。 不过转眼的工夫,温明棠手里的油纸包便空了。 温明棠揉了揉只垫了个底的肚子, 其实这些春卷她拿出来是准备自个儿当午食吃的,不过眼下被林斐分走了一大半,一会儿得再去寻个食肆吃些午食了。 正这般想着,教坊门口有动静了。 却见早上引她去见温秀棠时颐指气使、鼻孔朝天的那个侍婢,此时正低头弓着身子,跟着一行人从教坊里出来。 温明棠看的心中一跳,立时向那打头的那人看去。 华服金冠,脚上蹬的那双鹿皮靴子上缀了两颗硕大的珍珠,一眼望去,便知是个富贵之人。 那人面皮白净,五官生的还算不错,只是那半耷着眼皮看人的神态,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感觉。 事实证明,温明棠的感觉没有错。那人踩着小厮的背踏上马车之后,似是嫌鞋底脏,顺便拿鞋底在小厮背上蹭了蹭,而后一脚将小厮踹到了一边,一撩车帘进了马车, 整个过程做的无比娴熟,显然不是头一回做了。 正这般想着,听身边林斐“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 第七十七章 酸菜鱼(一) 温明棠偏头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林斐,重新看向那辆马车,虽然人已隐在车帘后,看不到了,可那张脸的样子她却已牢牢记下了。 待得那排场不小的马车离开后,林斐才开口道:“那位是裕王殿下,为人风流,好美人,你那位族姐既生的人比牡丹,确实倒是对了他的胃口。” 温明棠闻言,正要开口道谢,便听林斐又道:“他同你爹有旧怨。” 温明棠向他看了过去:她知晓温家犯了事,可对温家的事,一切所知都是来源于原主幼年的记忆,一个八岁的孩子,所知能有多少可想而知了。 至于从旁人嘴里打听……温家的事,且不说大多数人同样无法知晓其中的具体内情,便是知晓内情的,又有几个人敢当面说呢? 是以很多事,她都是一知半解。 不过面前这位,显然是敢当面提及的。 林斐开口说道:“他虽无缘大位,可正是因为此,行事才会无所顾忌。前些年,他相中了一位美人,不巧那美人早已嫁为人妇,所嫁之人正是你爹的门生。他行事无所顾忌,使了手段强抢,逼迫人家夫妻分离。你爹为门生出头,参了他一本。为此,他被关了数月的大牢,还被软禁了足足半年有余。” 温明棠明白了:似裕王这等出身之人,怕是平生头都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不会由此嫉恨温玄策那才是怪了。 不止如此,她也有些隐隐明白裕王会对温秀棠下手的缘由了。温秀棠生的诚然是美的,可她的“温”这个姓氏恐怕才是令他下手的关键。 对裕王这等人而言,对温玄策的感觉多半是:你不是要替门生强出头么?好!我不朝你那门生夫妻下手了,我朝你温家的女儿下手,你可满意了? 温明棠想到的这一茬,林斐大抵也想到了,目光在她面上多停留了片刻,才再次收回了目光。真要泄愤,比起温秀棠来,温明棠怕才是最能令他泄愤之人。 不过大抵是觉得比起温秀棠的艳丽奢靡,成日在公厨里打转,头顶又盖了个厚刘海的温明棠着实显得“质朴”了些,裕王才没有“委屈”自己而,转而直接令人动手。 “你手头可有证据证明是裕王着人追杀的你?”林斐问温明棠。 温明棠摇头,反问林斐:“林少卿,今日那些追杀你等的人,你可知是什么人下的令?可有证据?” 林斐看了她一眼,道:“有所猜测,没有证据。” 温明棠道:“我亦是。” 于裕王这等人而言,杀人何须自己动手?府里养的死士什么的可不是吃白饭的。 所以,要借此事将裕王扳倒是不可能的。除非裕王自己亲自动手杀了人,且还人证物证俱全,否则,便不要想什么扳倒裕王之事了。 “一击不得手,必还有后招。”林斐看了眼面前的俗乐教坊,转身,待要离开时,却又对温明棠道,“令尊当年得罪的人还有不少,你自己小心些吧!” 温明棠:“……” 没有再进俗乐教坊去同温秀棠叙旧,本是同族姐妹,关心一二罢了。至于叙旧,且不说温明棠本人同温秀棠没什么交情,便是原主,记忆中对温秀棠这个族姐多的也只有抢珠花、抢裙子、在长辈面前争宠这等事了。 不是所有姐妹关系都是和睦的,倒也不必强求。 看了眼俗乐教坊,温明棠转身离开,随意寻了间小食肆吃了午食,又逛了逛街,买了些可能用到的食材,温明棠才回了大理寺。 她不在的时候,阿丙同汤圆的事情做的不错,待她回来,还特意多留了一碗冰粉与她尝尝,得了温明棠的夸赞后,两人更是高兴不已。 温明棠看着面前欢喜的阿丙同汤圆,揉了揉汤圆头上的团子髻,略略歇了一歇,便去公厨准备暮食了。 今日暮食纪采买送来了不少黑鱼,说是庄子那边捞上来的,给大理寺公厨做暮食用。 温明棠便同阿丙和汤圆将那几十条圆滚滚的黑鱼拖到井边一人一条开始杀鱼。 三人正低头忙活,是以自也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院子口,刘元和白诸正在院子口向他们这边望来,眼神复杂。 “回来了,在杀鱼呢!”刘元说道,看着女孩子手里一柄刮鳞刀正在刮鱼鳞,手下动作干脆利索,不过转眼的工夫一条数寸长的大黑鱼身上的鱼鳞便被刮干净了,而后便是杀鱼处理了。 看着女孩子握着手里的刀一刀横过,分离肉骨,而后抬手,转眼的工夫将鱼肉片成大小厚度相仿的薄片,手中工夫之娴熟,叫人叹为观止的同时却又莫名的想到了午时的时候,她手里一把剔骨刀反杀凶徒的情形。 刘元打了个哆嗦,忽道:“厨子……厨子中还当真是藏龙卧虎呢,先前那个藏匿了多年的连环凶徒……” 话未说完,便被白诸打断了:“这怎的一样?那是个杀人的凶徒,温师傅却是个弱质女流,是个可怜人呢!” 刘元看了眼白诸:“温师傅当然不是胡乱杀人的凶徒,可弱质女流……还真不见得吧!” 白诸道:“温玄策当年树了不少敌,且都以小人居多。眼下温师傅才出宫不久便有人派死士追杀了,那在宫中,有人给句交待,她在里头受的绊子会少?” 女孩子不吭声,不代表她在掖庭的日子就真的好过了。甚至,比娇滴滴的富贵花温秀棠的日子怕是更难熬。毕竟,她可是温玄策的亲生女儿。 “她能全须全尾的安全熬到出宫,明面上受女官照拂,没有被明着下绊子,可比起明面上的手段,私下里的手段更可怕,宫里头突然少个一两个人有什么奇怪的?”白诸说道,“没有从干支卫那里学来的一点手段保命,她能不能活到出宫还当真不好说!” 正杀鱼的温明棠耳尖动了动,隐隐听到“干支卫”三个字时,本能的抬头,向声音的来源望了过去。 见正说话的刘元和白诸闪到了院墙后,女孩子笑了笑,复又低头继续杀鱼了:她从成为这个温明棠开始,便日复一日的做着那个恍若预警一般的梦,怎敢当真如寻常文弱女流一般乱跑?自然早早就开始寻保命的手段了。 7017k 第七十八章 酸菜鱼(二) ,! 刘元和白诸唏嘘感慨了一番,便走了,回去继续整理案子的事情了。 温明棠等人将黑鱼处理好,眼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也会公厨准备暮食去了。 待到整理完案子,酉时将近,两人起身去见林斐,进门时正见林斐将腰间那柄软剑拿了下来,交给了赵由,似是已经交待过了什么一般,赵由接过软剑高兴的跑了出去。 这一根筋的傻货!怎的什么时候都这般高兴?两人嘀咕了两句,进门唤了声“林少卿”。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两人回忆了一番林斐今日的举动,才发现上峰今日的举动早有深意。执意同他二人一道外出,偏把素日里不离身的赵由留在大理寺里无聊的数蚂蚁,这不是刻意以身做饵是什么? 所以,林少卿是早猜到有人会按捺不住对他们下手不成? “没有证据的猜测并不能将他们如何。”林斐摇了摇头,顿了顿,才问两人,“如何?那几个当年盐湖城军营退下来的老兵那里可拜访过了?” 刘元和白诸闻言忙道:“拜访过了,可也没问出什么太得用的消息来。” 毕竟只是些寻常的老兵,所知也不多。 不过那些老兵倒是也将当年之事重新提了提。 “同我们先前知晓的也差不多,盐湖城的官员同流寇互相勾结,欺压百姓,当地百姓被压怕了,敢怒而不敢言。”刘元说道,“当时淮山郡王一家下江南游历,回来时途径盐湖城,因着是乔装做寻常富商打扮,也未去官府告知身份,便被当成了普通富商准备做肥羊来宰一顿,是以对他一家下了手。” “具体的情形,那些军营的人并不清楚,只知晓有一日夜里几个百姓突然跑到军营来求救,说是淮山郡王一家被流寇抓了。”刘元说道,“军营的人这才知晓流寇勾结一事,遂派兵镇压。” 自古镇压这种事势必会见血,盐湖城之事便见了血。虽说流寇全军覆没,盐湖城官员也被尽数砍了头,可死在里头的百姓也不少。 不过不破不立,自此事解决之后,盐湖城一代便再未发生过流寇一事了。 将老兵口中打听来的消息说完,刘元便道:“从眼下所知来看,淮山郡王一家在里头唯一令人诟病之处,怕就是让手下之人来顶替自己送命这件事了。” 这件事为人诟病,私德有亏,可真要把淮山郡王一家怎么样却是不可能的。 林斐闻言,垂眸沉默了片刻之后,忽地转身将身后墙上的大荣舆图取了下来,平放至桌案上后,提起朱砂笔,在江南同长安两地画了个圈,顿了顿,又在盐湖城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 而后才放下手中的朱砂笔,看向刘元和白诸。 两人当即会意,低头看向被林斐圈出来的三处地方,盯着那三处地方看了片刻之后,白诸忽地“咦”了一声,道:“不对啊!” 从江南到长安可行之路不少,盐湖城这条路倒也不是不行,可是…… 白诸指着途径盐湖城的那条路,说道:“一路之上不是山丘就是丛林,除了零星的几个小驿站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赏玩之处。淮山郡王府一家上下,上有彼时年岁已不小的周老夫人,下有尚在襁褓中的淮山郡王世子。这一家人赏玩居然走盐湖城这条路?” 这条路显然不是赏玩所用的。 刘元恍然回神,看着上头崎岖的小路,接话道:“路途狭窄,指不定途中还会遇上劫匪、山中豺狼虎豹什么的。上有老下有小的走这条路确实是说不通啊!” “难不成当年淮山郡王一家之所以绕行盐湖城,是另有目的?”白诸略一思索之后,便抬头看向林斐,问道,“林少卿,可要再问问牢里那位宋管事?” 林斐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他未必知晓此事。这件事,极有可能只淮山郡王一家知晓而已。” “那岂不是成了他一家自己的秘密?”刘元听到这里,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又是那等身份的宗亲,怕是不容易令其开口的。” “既然死了人,便不是他一家自己的秘密了。”林斐低头看向堪舆图上圈出来的盐湖城的位置,道,“别忘了,福子会知晓自己的身世这件事本身便来的极为蹊跷。” 而且,至此,死的人里头,有一个人的身份相比而言十分特殊。 一年前…… 林斐闭眼沉思了片刻,再次睁眼之后,对刘元和白诸二人道:“去查查一年前,福子发生变化之前,周老夫人做过些什么?” 一个颐养天年的老夫人可做的事不多,听戏、家中设宴、陪儿孙闲聊逗趣云云的。 “查她出过门,露过面之事。”林斐说道。 刘元和白诸闻言连忙应了一声“是”。 待到自林斐屋中出来时,已是公厨暮食开饭的时辰了。 两人略略理了一理手里的卷宗,便迫不及待的奔向了公厨。 自从温师傅接手了王师傅的暮食之后,来公厨吃暮食的人多了不少。 今儿暮食只一道菜,却是满满一盆的大菜。 刘元和白诸来的晚了些, 便只得排队了,隔着前头十多个差役,两人看向台面上那道名唤酸菜鱼的菜式。 大面汤碗中金灿灿的汤底上浮着满满一层嫩白的鱼肉片,其中还夹杂着青色、红色的碎辣椒以及满满一层的芝麻,最顶上的则是小撮蒜末。 整个菜式光看样子便已叫人食指大动了,不过最最令人叫绝的还属临端走那碗酸菜鱼前的一勺热油。 滚烫的热油浇了上去,无数细小的气泡沸腾开来,带着那股独有的蒜香同酸爽鲜辣的味道直直冲了上来,击穿了人的灵台。 还未食到那名唤酸菜鱼的菜,已被这股酸辣鲜香的味道勾的舌底的口水不住的往外冒了出来。 刘元只觉得自己生平都没有流过这么多口水的,眼睛更是巴巴的盯着那台面上的酸菜鱼舍不得挪开眼。 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待得那一勺热油浇上,沸腾开来的同时,刘元便已顾不得烫的将那碗酸菜鱼端走了。 汤圆看了眼还来不及放上去的香菜,喃喃:“倒……也不必这么急吧!” 第七十九章 酸菜鱼(三) ,! 忙不迭地端着那碗酸菜鱼寻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了下来,刘元便迫不及待的伸出筷子去夹鱼片了。 片的极薄的鱼肉上几乎看不到刺,送入口中,轻轻一抿,便已碎了,肉质极为滑嫩,浸了汤汁的鱼肉片不见半点腥味,只余鱼肉特有的鲜味。鱼鲜同酸辣鲜香的汤汁混在一起,酸、爽、辣、鲜每一种味道都糅杂了起来,浇过热油的大菜非但不见半点油腻,反而出奇的开胃。 一口吞下滑嫩鲜美的鱼肉片,刘元的筷子又伸向了底下的配菜:木耳脆爽、菌菇鲜美,被那酸辣鲜香的汤汁裹挟起来,数种鲜味多管齐下,味道层层叠叠,丰富到了极致。 其中最叫人意外的还是原本瞧着平平无奇,只作配粥小菜的酸菜了。庄子上的酸菜他是吃过的,味道不错,可素日里尝的,远没有眼下这碗酸菜鱼中的惊艳。似是经由温师傅特意加料炒制处理过了一番,酸香中多了一股别样的鲜美,一口酸菜配上一大口米饭,用来下饭真真是无可比拟。 刘元埋头苦吃,一碗米饭犹自不够吃,走了两趟,待添至第三碗时,汤圆看了眼他隔着衣裳已然能隐隐看出鼓起来的肚子,道:“刘寺丞,这快入夜了,吃多了怕是要积食的。” 刘元:“……” 这能怪他吗?还不是怪那碗酸菜鱼太过开胃的缘故? 不过虽是觉得有些还未尽兴,可确实入夜不宜多食了,刘元没有再要第三碗饭,而是回到自己那碗酸菜鱼前,端起只余些汤水的酸菜鱼,将汤水一饮而尽,这才舔着嘴,离开了。 看着手头空空如也的米饭木桶,汤圆忍不住道:“照这般吃下去,这大理寺怕是人人都要胖个五斤十斤的不止了。” 温明棠:“……” 吃的尽兴,正在一旁剔牙的纪采买闻言动作顿了一顿,似是直到此时才记起了这一茬,伸手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子,沉默了一刻,转身走了。 …… …… 隔日一大早,看着比平时清减了不少的食材,温明棠看向纪采买。 纪采买道:“这几日吃的丰富了些,偶尔也要换换胃口,便煮个粥,配个馒头吧!” 大理寺今日份的朝食是香菇豚肉粥配馒头,真真是鲜少见的大家都识得的朝食了。 不过,即便是一样的朝食,不知是不是心理使然,总觉得温师傅做来,比起旁人做的似乎都要更美味些,这豚肉也更嫩些呢! 吃罢朝食,刘元同白诸出了门。 待到朝食时辰一过,温明棠将公厨交给接手午食的孙师傅,便回去小院里去做酱料了。 不管是豆瓣酱、甜面酱、黄豆酱还是梅子酱,这些她自宫中带出来的酱料都用的差不多了,是该做些备下了。 …… 在外奔波了一天,一晃便到日暮时分了,刘元和白诸两人赶回大理寺,吃了一碗大理寺发下来的冰粉才去见林斐。 见到林斐时,正见赵由手里拿着一柄软剑在向林斐展示。 “林少卿,你觉得如何?” 刘元和白诸看着那被略略改了改的软剑:同先时相比,最大的不同怕就是那被抠下来的宝石了。 林斐接过软剑,拿在手里略略掂了掂,“嗯”了一声,将软剑放至一旁,而后看向进来的刘元和白诸。 两人被看的一个激灵,连忙把手里的卷宗递了过去,而后开口说了起来。 “林少卿,查到了!那周老夫人除却日常听戏、家宴、出门访客之外,一年多以前,曾在城外施过粥。”刘元说道,“淮山郡王府的声名一向不错,似这等施粥行善之事做过不少。一年多以前,也就是福子开始想寻戏班唱戏之前,城外有个小乞儿饿死在寺庙里,周老夫人便出面连施了三日的粥,那三日施粥时,周老夫人都亲自露了面。” 如周老夫人这等身份的权贵是不会轻易出现在人前的,那么多年相安无事,偏那个时候出事,极有可能是露面时被什么人瞧了去了。 可……为什么日日在外行走露面的淮山郡王一家露面无碍,周老夫人露面便出了事呢? 林斐从桌案角上的棋笥里取出四枚棋子放至桌上,说道:“顶替淮山郡王一家而死的有一对夫妻同一个孩子,夫妻顶替了淮山郡王夫妇,孩子顶替了彼时尚在襁褓中的李兆,”他说着,将其中三枚推至了一旁,指着那仅剩的一枚棋子,说道,“剩余的一枚,无人顶替。” 淮山郡王一家绕道盐湖城时当是发生了什么意外,顶替之事也是临时起意。寻常人出行时带的护卫随从自然以壮年者居多,似宋管事夫妻带了个襁褓中的福子,或许是孩子太小,离不得人的缘故。可这一家,若是去盐湖城另有目的的话,必不会带行动不便的老者。 是以,周老夫人本人极有可能是无人能顶替的。 林斐将那仅剩的棋子捡了起来,拿在手里,说道:“当时,周老夫人当与那两人同襁褓中的福子去了别处。而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出了事,那对夫妻死了,福子也被认作是死了,唯有周老夫人捡回了一条命。” 这样,有些事便能说通了。 可…… “若只是寻常的让下人顶替,周老夫人便是活着又能如何?”白诸蹙眉,说道,“便是私德有亏,难道还能将他一家怎么样不成?为何周老夫人会突发心疾而亡呢?” 淮山郡王一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瞒着的究竟是什么秘密? 林斐垂眸盯着卷宗看了片刻,忽地反手从桌角抽出了一张纸,而后指着纸上那几人的名字,问刘元和白诸二人:“这几位退役的盐湖城老兵如今日子过的如何?” 两人听的一怔,刘元本能的回道:“都住在城西三街九巷那里,寻常百姓,不算太富裕。其中有两个身上还有旧伤在身,日子过的尤为紧巴……” 林斐听到这里,打断了他的话:“城外施粥,那两个日子过的紧巴的可会去城外接粥?” 两人顿时恍然,明白了林斐的意思:“所以,那两位老兵极有可能在一年多以前见过周老夫人?” 林斐不置可否,再确切的猜测也需证据来证明。 “速速去将人找来!”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还要问问那两位老兵身上的旧伤到底是如何而来的?” 第八十章 酸菜鱼(四) 夜色下的三街九巷之内依旧嘈杂喧闹,百姓为生计奔波,昼出夜伏的也不在少数。 生活在三街九巷这等地方难免喧闹,不过今日这嘈杂喧闹之中却夹杂了一丝克制。 看着巷子口突然出现的官兵,才出门准备打更的打更人忍不住好奇的看了过去,正见几个青袍官员从巷口的宅子里出来,说道:“人死了。有过搏斗的痕迹。屋内一片狼藉,才做好的素面撒了一地,没打过对方,中了三刀,最后一刀正中要害而死。” 死人了么?准备离去的打更人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两个正在说话的青袍官员,皱眉犹豫了片刻之后,上前,问道:“敢问大人,死的可是这屋子的主人,姓胡的那个跛子?” 这话一出,正在说话的刘元和白诸便朝他望了过来,问道:“你认得他?” 打更人点头:“认得。”顿了顿,又道,“他与我幼时就相识了,想当年在这三街九巷里也算不错的,哪晓得……诶!这街坊四邻的,就他这里最破旧了。”说着指了指檐下放着的那个木脚盆。 刘元和白诸顺着他的指向望了过去,看向木脚盆的上方,是破了洞的屋檐,当即明白过来:当是下雨时,外头下大雨,这屋子里下小雨,用来盛漏下的雨水所用的。 虽说三街九巷住的皆是寻常百姓,大家日子过的皆不富裕,都是些低矮的屋舍。可这样一排屋舍中,也只眼前这间屋舍是四领街坊之中最破旧的。 “先时他父母在时,踏实肯干,在这里日子过的也算不错,后来征兵入伍去了几年。”打更人说话间忍不住唏嘘,“也是运气不好,听说派出去救人时受了伤,好端端的人成了个跛子。回来之后,也说不到什么好姑娘,拖了几年,还未娶妻,他父母便过世了。之后便一直一个人过日子,偶尔也会同那些退役下的老兵走动走动,不过走动最多的还是隔壁巷子姓马的那个,他是伤了手,听说两人是一道受的伤,境遇也差不多,家里又都只剩一个了,便互相照应着。” 刘元和白诸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 便在此时,林斐带着赵由等几个差役从隔壁巷子绕了过来,见到他们,林斐也未说话,当即走入了屋中。 破旧中带着几分湿霉气息的屋子很是阴暗,就连桌上的油灯都是差役临时去街上买来的,不然都没法照亮这个屋子。 林斐走过去,蹲下身看向倒在血泊里的大汉。 胡承祖,四十五岁。大底是日子过的凄苦,其容貌看起来远比同龄人要年长的多,头发白了大半,胡子茬啦的。 跛的那条腿不自然的曲着。林斐目测了一下这人的身形:若是没有出事,当也是个人高马大的大汉。这样的人,入了伍,倒是有可能做出一番事来的。 不过,那条跛了的腿断绝了这个可能。 同外头的打更人聊完,刘元和白诸走了进来,唤了一声“林少卿”。 林斐“嗯”了一声,不等他二人开口,便道:“隔壁巷子的马三慈同这个胡承祖这边的情形差不多。” 一样的受伤退役,家中人相继去世,只余一人。不曾娶妻,日子凄苦,两人因此互相走动,有个照应。 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手。 “招人做活的,很少会招他们这等人,便是招了,给的银钱也不会多,日子自然过的紧巴。”刘元唏嘘了一番,旋即冷笑,“隔着一条巷子的两人同时都出了事,怎么可能是巧合?” 便是劫匪偷盗……哪个劫匪会选胡承祖同马三慈这样的人家下手? 说到这里,刘元忍不住懊恼:“我们白日里过来问的时候这两人还好好的,若是当时……” 白诸伸手拍了拍刘元的肩膀,安抚他道:“当时,胡承祖和马三慈二人都未表现出任何异样,却不知怎的……” 这倒不是他的推脱之语,而是胡、马两人当时的反应确实很是寻常。得他二人再三询问,都摇头道不太清楚淮山郡王一家的事,所说同别的退役老兵没什么不同。 林斐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胡承祖,久久未语。 刘元和白诸对视了一眼,没有开口打断上峰的沉思。 也不知多久之后,外头赵由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少卿,人带来了!” 刘元和白诸回头望了过去,却见两个高大的汉子被赵由领着走了进来。 才踏进屋中,看到倒地的胡承祖时两个高大的汉子便红了眼。 “没想到承祖他……” “是啊!我们这些人中就他和三慈……怎会……” “当年他二人武艺最好,也是升的最快的,若不是……诶!” 林斐任两个高大的汉子唏嘘了片刻之后,才出声问道:“胡承祖和马三慈二人的伤是因何而起的?” 两个汉子闻言怔了一怔,目光落在林斐的绯色官跑上顿了半晌之后,才道:“论理,这事是不该不说的,毕竟为人兵将外出剿灭恶徒便做好了受伤乃至死去的准备,是以这伤从何而来,不止我等,就连承祖和三慈他们都是不提的。可大人你们大理寺……” 他们不蠢,看到林斐的绯色官跑,再者,白日里也同刘元和白诸打过交道了,自然知晓此事事关人命、凶桉,再者胡承祖和马三慈这时候齐齐遇袭而亡, 其中显然有问题,是以略一犹豫便说出了伤因。 “二十五年前,我等在盐湖城附近的军营里头当兵,他二人本事最好,自也升的最快。”那两个汉子说道,“后来,就是两位大人白日里来问过的淮山郡王一家被俘之事被人告到了军营,军营里才知晓盐湖城附近官兵勾结流寇,欺压百姓之事,便派人出兵镇压了。” “在出兵镇压前,要清楚盐湖城中的境况,所以军营里派了一小支精锐先一步潜入盐湖城中打探情况,承祖和三慈就在其中。”两个汉子说道,“那一小支精锐一半在城外接应,一半入城,他二人是入城的,结果入城的那一半运气不巧,同当地的官兵和流寇正面对上了,不少人都死了,他二人运气好,救回来时都以为捱不过去了,最后倒是捡回了一条命,却伤了腿和手。” 刘元和白诸两人早在两个汉子说胡、马二人是在淮山郡王一家被俘之事中受的伤时便变了脸色,听到这里,早按捺不住了,对林斐,道:“林少卿,此事怕是同淮山郡王一家脱不了干系。”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章 酸菜鱼(四)免费阅读. 第八十一章 鸡丝凉面 胡承祖和马三慈死的突然,虽然带走了可能的线索,致使线索突地一断,可从侧面却也证明了他们的查证方向没有错。 “若非狗急跳墙,怎会突然杀人?”刘元冷哼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甚至私心里,他们也是这么以为的。可大理寺做事是要讲证据的,淮山郡王一家又身份特殊,没有直接的证据,贸然上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淮山郡王一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要这般百般掩饰?甚至不惜杀人灭口?引得大理寺的关注? 林斐垂眸,再次沉思了起来。 …… …… 大理寺公厨。 看着带着小厮双喜大喇喇的坐在公厨大堂里的李源,温明棠、纪采买、阿丙同汤圆站在台面旁互相看着使眼色,却没人开口。 昨儿公厨暮食吃的酸菜鱼,这位身份尊贵的小郡王没有来。今日暮食清减,做了个鸡丝凉面,待得暮食时辰将要过去的时候,他来了。 大抵是从那些差役口中得知了昨儿暮食和今儿暮食的对比,李源很是不满。 坐下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哼”了不知多少声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李源拍了拍桌子,转过头来,质问温明棠一行人,“昨儿爷不在,做的那什么酸菜鱼听他们说起来便知是个好吃的。怎么今儿轮到我来了,便没有大菜,只剩个什么凉面了?爷我要吃凉面不会让我家厨子自己做吗?你说说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故意作弄我?” 纪采买:“……”哪个有闲工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故意作弄他?昨儿暮食是大菜,他自个儿不来关他们什么事。 可理虽然在他们这一边,面前这位小郡王却显然不是个讲理的人。 能镇住这位小郡王的林少卿偏生今儿没来吃暮食!头疼啊!纪采买皱着眉头,下意识的抬眼看向台面后的温明棠。 却见温明棠连个眼神都没给李源,而是低头依旧以眼神指挥阿丙在煮好、滤了凉水的凉面上洒上芝麻油,而后拿筷子将凉面拌开,莫让面坨在一起。 一旁的汤圆则跟着温明棠在撕鸡肉,将煮好的鸡肉撕成细条放入盘中。 李源抱怨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回过头来,看温明棠等人自顾自的忙着手里的事情,火气顿时涌了起来,冲到台面前,伸手揪向温明棠的衣襟,想将人提过来质问。 这动作委实太过熟悉了。昔日在宫中,同干支卫的女将军梁红巾学招式防身时,就时常会对上这样的招数,是以李源手伸过来的瞬间,温明棠本能的向旁一闪,李源伸手一揪,揪了个空,脚下一个趔趄,若非台面挡着,人怕是得摔下去不可。 一旁的双喜见状,一边惊呼着扶住了李源,一边忍不住嚷嚷了起来:“你躲什么躲?若是摔坏了我们爷,担待得起吗?” 温明棠闻言,抬头,道:“小郡王一来不是便嚷着说饿了吗?我等正忙着备暮食呢!” 被呛了一句的双喜有些下面子,闻言,看了眼台面上的凉面,嘀咕道:“你这暮食瞧着也不怎么样嘛,有什么好备的?” 温明棠手中撕鸡肉的动作不停,口中却道:“我那朝食油泼面、豆浆油条、葱油拌面什么的瞧着也都不怎么样,两位不也吃光了?不是只有大菜才好吃的,好不好吃只有尝过才知道。” 被呛了一通的双喜:“……”想到那油泼面什么的,心里便是一酸:他的那份当时都叫少爷抢了呢! 李源撑住台面站稳之后,冷哼一声,道:“行吧!一会儿我瞧瞧!若是不好吃可莫怪我不客气!” 一旁的纪采买摸了摸鼻子,心道:你能怎么个不客气法?平西小郡王本就不该来这大理寺公厨吃饭的,要不是林少卿打了招呼,他怎么能来? 正这般想着,那边靠着台面看温明棠等人备暮食的李源却四顾了一番,开口问了起来:“林斐他们呢?我方才去他那屋子没见到人,大堂里那两个年轻的寺丞也不在。” 纪采买道:“方才出去了,当是案子的事吧!” 原本只是随口一提,毕竟查案子这种事跟李源也没什么关系。可没成想这随口一提,却叫李源“咦”了一声,道:“那案子还没完?不是淮山郡王府那姓宋的管事自己做的么?” 纪采买摊手道:“不清楚,反正那案子还没结。听说晚间时候又有两个人死了,林少卿他们连暮食都没吃便去了三街九巷那里。” 一句话听的李源闻言忍不住拧眉,似是有些不解案子怎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闻言,转了转眼珠之后,忽地转头对正在备食的温明棠,道:“凉面这等事物可外带,你一会儿多做几份,小爷我要带去给林斐,替楠哥关照一番他亲弟弟。” 温明棠:“……”这借口寻的也太拙劣了。 不过虽借口拙劣了些,李源的话,她还是照做了。 将拢成一团的凉面置于碗中,在边上均匀的码上黄瓜丝、胡萝卜丝、黄豆芽,最顶上的则是那一撮撕好的鸡肉,青、黄、红、白的颜色鲜艳透亮,给人一种莫名清爽的感觉。将凉面备好,温明棠又另取一只小盅,倒入芝麻酱、酱、醋、盐、糖、油等调成酱汁,置于碗旁,待得吃时浇上酱汁,拌匀而食。 瞧着简简单单的凉面, 偏她做起来规矩比一般人都多。 李源抱着双臂,看温明棠将面碗同盛放酱汁的小盅放入食盒里,忍不住道:“你还挺讲究的,我家厨子可没那么多规矩,直接倒入酱汁不就得了?” “多做一步,食时可添不少美味,我觉得是值得的。”温明棠回道,顺手将同样没吃暮食的刘元、白诸同赵由的一起备了,而后看向李源,“小郡王是要在这里吃,还是一会儿过去一起吃?” 李源:“……” 顿了顿,他轻咳了一声,道:“我也过去吃吧!” 到时候,总不见得他在那里干站着,看林斐等人吃吧!这也怪难受的。 温明棠点头,多备了一份,待尽数备好,将食盒递给双喜时,李源却指着她道:“你也一起去!”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一章 鸡丝凉面免费阅读. 第八十二章 鸡丝凉面(二) 戌时将近,温明棠和双喜一人提着一只食盒跟在李源的身后出现在了三街九巷口。 都不消打听,一眼看到那围着差役的宅子,便知道林斐一行人在哪里了。 李源带着双喜和温明棠走了过去,还未走至屋前,便被赵由伸手拦住了去路。 “一边去!小郡王莫捣乱,忙着查案子呢!”赵由说道。 李源瞪了他一眼,目光在赵由那张开的胳膊、腿上顿了一顿,想到先时自己被他抓回大理寺大牢的情形,脚下便慢了一慢: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没有再向前,转而冲着屋子里喊道:“林斐,小爷我给你带暮食过来了,出来吃暮食了!” 这句话才出,赵由的目光便落到了李源身后的温明棠……手上的食盒上,肚子应景的发出了一声咕噜声。 温师傅带着食盒来了呢!里头装的是今儿的暮食么?他还没吃暮食呢! 听吃过暮食过来的差役说公厨今日的暮食叫做鸡丝凉面,比起昨儿的酸菜鱼清淡些,却依旧好吃呢! 屋子里略略一静,林斐带着刘元和白诸走了出来。 朝眼珠乱转、四处打量的李源看了一眼,林斐褪下手上缝制的手套交到近处一个差役的手里,而后便越过人群,走到提着食盒的温明棠面前。 温明棠当即会意,打开了食盒,说道:“酱汁倒于面上,拌匀了吃。” 林斐点了点头,取走了上首的一份鸡丝凉面。 见林斐拿了鸡丝凉面来吃,早饿的前胸贴后背的赵由等人连忙上前,很快便将温明棠同双喜食盒中的鸡丝凉面拿走了。 略略拌了拌,走到街角蹲下来,开始吃暮食。 平心而论,这一幕其实并不少见,寻常百姓端着饭碗在街角吃暮食的多的是,不远处的另一处巷子口便有几个汉子在蹲着一边吃一边闲聊呢! 可这等事,刘元等人之前还没做过,有些不习惯的左顾右看了一番,眼见林斐已经端着面碗蹲了下来,绯色的官袍一角触到了地面也恍若未觉,便也跟着顿了下来,拿筷子将碗里的面、菜搅匀,裹上那焦褐色的酱料之后开始吃了起来。 林斐吃的还算斯文,待到手头那碗散发着浓郁芝麻香、酱香的鸡丝凉面匀开之后,刘元便忍不住开始咽口水了。 吃食时有句话叫做“万物趁热吃最好了”,顾名思义,食物热时,不管是口味还是香味皆是最浓郁的。 凉面这等物什他以往也吃过,虽是春夏之交,吃这物免了吃食时吃出一头汗的苦恼,多了几分清爽,却是以牺牲趁热时的那一口热香气为代价的。 可温师傅这碗凉面随着那酱香味被匀开,浓重的芝麻香、油香、葱油香、酱香交织在一起,散发了出来,虽是冷食凉面,却半点不比热食的香味逊色。 裹挟着酱汁的凉面送入口中,爽滑中透着嚼劲,黄瓜丝脆爽清透、胡萝卜丝细嚼之下带了几分甘甜、黄豆芽清爽丰富,几样小菜皆嚼起来颇有脆感,混合于其中撕碎的鸡丝则为脆爽的口感中添了几分细腻的韧劲。酱汁芝麻香中带着咸甜的味道,混合着整粒的芝麻,碾碎成颗粒的花生碎末,多了几分颗粒之感,其中甚至还夹杂了一丝众人皆爱的葱油香。 刘元吃着口中咸甜芝麻香浓郁的凉面,眼角余光瞥到上峰林斐手中的那一碗,待看到他那碗整体偏红的酱料时,突然顿了顿,回过神来,每一碗凉面似是还依据他们的口味做了改变。 林少卿那碗就多了一大勺油辣的香味,一旁的白诸食辣比不得林少卿,却比他们要好些,便放了小半勺,余下的他同李源、双喜以及赵由四人的便没有放辣。 温师傅果真心细啊!才来公厨没多久便将人的口味摸的七七八八了,哪像孙师傅、王师傅那两个?想到午食菜里那如同辣椒不要钱一般往里倒的炒肉,刘元脸色便青了。 辣椒这物以往公厨都不怎么用,自温师傅来了,用的多了些,那两个见状红了眼,便偷偷学了,结果学了个四不像,光辣不香,将有个什么用? 待得将碗中最后一筷凉面送入口中,刘元抿了抿筷子上残余的酱香味,意犹未尽的将碗筷放入食盒中,起身打了个饱嗝。 肚子饱了,可以继续做事了。 温明棠收走了碗筷,放入食盒中,挎着食盒准备离开。 那厢吃饱了开始剔牙的李源却再次出声叫住了她,道:“你现在就要走?来都来了,看看再说啊!” 温明棠道:“死者为大,这有什么好看的?” 李源:“……”说的他不尊重死者一般,他没有啊,来这里还不是为了…… 一想至此,李源便连忙看向待要重新走入屋中的林斐,叫住他问道:“林斐,兆哥家里那案子还没结?” 林斐回头“嗯”了一声,指了指屋内,道:“死了两个当年救过他一家的老兵。” 李源一噎,默了默,道:“那是救命恩人呐,倒是不能不管。究竟是什么人杀了这两人?” 林斐看向一脸好奇望来的李源,沉默了片刻之后,忽道:“那你要去问你那兆哥了!” 这话……李源听的一个激灵,当即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难道兆哥还会去杀救了他二人一家的救命恩人不成?” 比起李源的激动,林斐面色平静,他静静的看着面前的李源,冷冷道:“若不是今日天色已晚,我眼下便当已进宫面圣,问责淮山郡王一家了!” 这话一出,李源更是恍若被雷劈了一般,怔在了原地,他不敢置信的看向面前的林斐:“你……你说什么?” 淮山郡王一家属宗亲,若非犯了天大的错事,何至于进宫面圣? 而一旦面圣,摘了宗室身份,贬为庶民还是轻的,尤其是看林斐的脸色,总给李源一种狂风暴雨将至的感觉。 “我……我不信。”李源喃喃的看向林斐,顿了顿之后,扯着嗓子再次喊了句“我不信,我去问问兆哥”便转身冲了出去。 双喜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待到李源奔出去之后,林斐才转头,看向站在原地,一脸不明所以的向这边望来的刘元和白诸二人,道:“准备一番,今夜……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7017k 第八十三章 鸡丝凉面(三) “这……这是怎么了?”待到回过神来,刘元看向神色冷静的林斐,喃喃。 怎么了?钓鱼执法啊!虽说案子具体的情形她知道的也不是很详尽,不过从刘元口中听了个大体过程,再加上李源方才不敢置信的表情,显然,在林斐看来,做下这一切恶事的就是淮山郡王一家。 不过证据么……换了她是林斐,若真有证据,便是晚了些,眼下陛下还不到就寝的时候,赶进宫一趟怎么了? 再者,真有证据又怎会告诉李源?任由李源跑去质问淮山郡王府的人,这不是打草惊蛇是什么? 所以,方才林斐突然藏不住事多半是故意的了,否则也不会在李源走后便道“要打一场硬仗了”。 温明棠同情的看了眼刘元。 不过,这一切同她一个厨子当没什么关系。温明棠提着食盒转身待要离开,便听身后林斐的声音传来:“温师傅且留步。” 温明棠停下脚步,提着食盒转身看向林斐。 林斐道:“可否帮个忙?” 温明棠:“……”能说否么? 将手里的食盒换了个臂膀,温明棠笑着说道:“林少卿请说。” …… …… 将食盒放在树缝中卡劳,确定不会掉下来之后,温明棠抱着树杆滑到了地面上,而后,后退了两步,一个借力翻身越过墙头,稳稳的落了地。 借墙边的树丛遮掩住了身形,温明棠蹲在树丛后,看向前方不远处正在巡逻的卫所巡逻兵。 亥时将近,困意渐渐涌上心头,巡逻兵打了个哈欠,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蹲在树丛后的温明棠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便在这时,数道蒙面黑衣的人影自墙后跳了出来,随着人影一同跳出来的,还有数道白色的迷烟。 迷烟之下,巡逻兵溃不成军,很快就被蒙面黑衣人所放倒。 温明棠系紧了蒙在口鼻处的汗巾,紧紧捂住口鼻,看向那群突然出现的蒙面黑衣人。 几人将巡逻兵放倒之后,便向卫所的库房行去了。 走至库房前,一刀劈开了库房的门锁,其中一个黑衣人待要进去时,却被另一人拉住了。 “来不及找了!”那黑衣人说着,转身将就近路杖上的灯笼取下,而后将其中的烛火灯芯取出,一把将灯芯扔入了库房。 点点的烛火遇纸顷刻间便将就近的纸页吞没,火势增长,向别处舔舐而去。 黑衣人站在原地,看着火光越来越大,便在此时,一阵嘈杂的人声自外头响了起来。 “老大,卫所着火了!” 被唤老大的人“咦”了一声,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她闻言,当即便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兄弟们抄家伙救火啊!” 这对话声听的原本待要留在原地看大火将整座库房吞没的黑衣人脸色顿变。 这偌大的长安城,也只干支卫那一支男女混编的有个女子“老大”。 什么运气?竟碰上这群成日里吃饱了没事干,乱找茬的人了? 黑衣人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光,终究是一咬牙,跺脚道:“莫要同那群人起正面冲突,走!” 今夜之事原本就解释不清楚了,若是再叫这支干支卫的人缠上,怕是更麻烦了。 眼看几道黑衣人的身影越过墙头之后,温明棠才从树丛后爬了出来,而后想也不想,转身翻过了墙头。 才在京兆府卫所外站定,方才女“老大”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那几道黑影都从老娘头顶飞过去了,要不是为了配合小明棠,老娘只得装作没看到,不然早忍不住动手了!” 温明棠站定,看向手里提着水桶,带着两个人出现的女子,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梁将军!”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支传闻毁誉参半、男女混编的干支卫队长梁红巾。 她身形高挑甚至比一般男子还高上半个头,身手很是厉害,至少这支干支卫里头没有能打得过她的,温明棠那几招防身的招式就是跟梁红巾学的。 自穿越过来,成日做那样的梦,旁人能不能睡着温明棠不知道,左右她是在跟梁红巾学了这几招之后,才睡的着觉的。 “你们那什么林少卿将我队伍里大半的人都弄走了,就剩下我同黑子他们两个来给你做接应。”梁红巾说着揉了揉手,手指指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副豪横女老大的模样,“原本还以为是要动手,没想要手不用动,却是要救火!” 方才,她带着手下那队人夜练结束,才要将人放回去休息,温明棠便带着林斐的手令跑过来寻她借人了。 “可怜!蹲个树丛的工夫,挨了蚊子一通咬,回头记得找你们那林少卿要紫草膏去,这可是工伤!”梁红巾指了指温明棠手上脸上多出的几个蚊子块,说着,转身提着木桶进去救火了。 梁红巾带人救火的空档,温明棠也没有闲着,走到那几个昏迷的巡逻官兵前,从袖袋里掏出一袋处理过的大蒜凑到几人的鼻前顿了片刻。 眼见几个巡逻官兵的鼻子动了动,有了反应,当即手指掐上了几人的人中,待到将人掐醒之后,温明棠指向着火的库房,让人救火去了。 卫所这里还算有惊无险,只是救个火,刘元和白诸两人却是蹲在马车的车板后,吓的腿都软了。 小心翼翼的探了一下头。 “嗖嗖嗖”一撮弩箭如雨,顷刻间将车板射成了刺猬钉板。 刘元缩着身子,伸手摸了摸被弩箭力道击中,已然变形的铁皮,问一旁的白诸:“这能挡的住么?” 白诸缩着身子,比他也好不了多少,闻言,道:“已找铁匠加固过了,那铁匠保证了能挡住的,说挡不住找他算账。”虽是这般说着,看着那变形的铁皮,白诸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挡不住的话,人都死了,还怎么算账?” “我自入大理寺以来,还是头一回遇到这般嚣张的凶徒的,”一旁的刘元瑟缩着身子,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慨道,“当街暗杀大理寺官员啊!” “此前也不是没见过那等嚣张跋扈的权贵!远的不说,那平西小郡王李源的脾气哪里好了?可不管哪个,都没有眼下风评极好的淮山郡王一家来的凶啊!”刘元唏嘘道。 7017k 第八十四章 绿豆糕(一) “你说这淮山郡王一家是不是疯了?”刘元喃喃,道,“回头他一家要怎么交待?今夜这件事是扯谎骗人能骗的过去的么?这淮山郡王、皇亲国戚他们是不是不想当了?” 白诸蜷缩着身子,低声道:“如此,只能证明一件事了!” 他略略抬了抬头,瞄了眼那些出现在巷子口的黑衣死士,又惹来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箭雨狙击。 白诸躲在坑坑洼洼的车板后,道:“淮山郡王一家藏起的秘密若是当真揭发出来,怕不是不当郡王,被贬为庶民那么简单了。” 越是这般歇斯底里、放手一搏的张狂,越能证明这秘密非比寻常。 刘元闻言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般以为的。可眼下……” 道理大家都懂,怎么扛过这暴风雨一般的箭雨才是关键,若不是这块特制的车板,他二人早像拉马车的那匹马一样被射成刺猬了。 “等等吧,林少卿他们应当快来了!”白诸缩着身子,喃喃道。 夜色下,举着弩箭的死士向藏着人的车板包抄而去。 “从城外军营借来的!”一家重弩被架在了高墙之上,拍了拍从军营借出来的重器,一行干支卫的人手里举着千里眼往这里望来。 “哦豁,还挺嚣张的嘛!” 林斐没有废话,开口便道:“解决那些死士!” 领头的干支卫副将应了一声,摩挲了一下下巴,看向林斐,道:“林少卿,你们这大理寺也忒不容易了,不但桉子要查,竟还要连带追击凶徒的活一起做了!” 林斐闻言,瞥了那副将一眼,道:“所以,这不是做不来,才来寻干支卫的诸位帮忙了么?” 一句话真真给足了他们干支卫的面子。副将有些诧异的看了眼神色平静的林斐:这位林少卿出身、能力、长相什么的皆是不凡,但凡这等事事皆有本事之人,出众至极难免“脾气大”些。 同这位林少卿虽然此前没打过什么交道,可道听途说之中,这位都是个不假辞色、谁都不给面子、孤傲至极的主。 眼下,这位传闻中的“孤傲”之辈竟给了他们这么大的面子……副将沉默了一刻,下意识的再次看了眼林斐:清清冷冷,好看到难以易容模彷的长相,确实是传闻中的林少卿没错了。 所以,传闻果然不可尽信啊!人家不是挺好说话的嘛! 唏嘘了两声,干支卫副将走到重弩之后,亲自架弩,对准了巷子口那些包抄而去的死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夜空中一束火箭升空,骤然升起的亮光引起了正专注猎杀刘元、白诸二人的死士的注意,转头看向火箭来源的方向,林斐的脸色在火光中显得尤为平静,他站在那自军营借来的巨型重弩黑黝黝的弩口旁朝他们而来。 连死都不怕的死士脸色顿变。 箭镞如雨漫天涌来。 …… …… 随着最后一桶水浇了上去,“滋滋”的青烟升起,卫所的巡逻护卫将木桶随手扔在了一旁,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总算将火扑灭了,可累死人了! 旁的护卫也不比他好多少,均瘫倒在地上喘着大气。 便在此时,立在一旁看了大半天热闹的女孩子抬脚越过他们向烧掉了一半的库房走去。 “诶,库房重地的……”护卫见状连忙挣扎着半坐起来,朝温明棠喊道,“莫乱跑!” 话音刚落,女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笑了笑,道:“我就看看少了什么书。” 巡逻护卫:“……” 忙活了一通,直到此时才发觉似乎有些不对劲! 有人夜袭卫所库房放火不假,面前这女孩子帮忙弄醒了他们救火也不假。可……这不代表面前这女孩子便对这库房里的书册没有“企图”了啊! 这般想着,才想挣扎着站起来,便被身后的梁红巾勾住了肩膀,道:“我家小明棠就看看,替你们清点一番损失。”梁红巾说着,指着那烧的黑漆漆一片的卫所库房,道,“明儿这事还要我等来给你们做人证,证明你等不是玩忽职守,而是被人夜袭了,是不是?” 巡逻护卫:“……”这是威胁吧! 三更半夜突然出现的“热心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只能看看啊!不能动。”巡逻护卫默了默,退了一步,道,“我等会看着的,待到明日一早,便上报上去!” 梁红巾一巴掌拍在了巡逻护卫的肩膀上,夸赞道:“还挺上道嘛你!” 巡逻护卫痛的龇牙咧嘴,看了她一眼:这女大将一巴掌把人拍的痛成这样,敢不上道吗? 走入卫所库房之内的温明棠走到书架旁翻了起来。 “在找什么呢?”梁红巾解决了外头的巡逻护卫,走进去问道。 温明棠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扔了过去,梁红巾抬手接过,打开一看,却见是几块绿豆糕,她眼睛一亮,随手捏了一块送入口中后,当即皱起了眉头:“不是你做的?” 温明棠“嗯”了一声,低头翻看书册,道:“来不及做了,路上买的。” “买的没你做的好吃啊!”梁红巾说着,将油纸包扔给了外头的黑子他们两个,道了句“赏你们了”之后才道,“今儿帮了你那么大的忙,明儿记得把自己做的绿豆糕送过来。” 听着那加重声音的“自己做的”四个字,温明棠道了声“好”,继续低头翻看书册。 梁红巾凑过去看了眼温明棠在找的书册,忍不住滴咕:“你们那林少卿不止要你喂蚊子,还要你找东西了?” 温明棠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梁红巾,面无表情的说道:“他问我识字不识字?” 梁红巾:“……这激将法用的真好!” 温明棠说罢,继续低头翻书:“他同我说了那个福子的事,”顿了顿,才道,“也算是同病相怜,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林斐的激将法真正激的不是她“识字不识字”这种小事,而是福子。 在宋管事成全和感动自己的大义中,福子被彻底忽略了。没人在意一个小人物的死活,甚至他死了才更好,因为福子活着会“碍人的眼”。 想到被人随口一句吩咐当街追杀的自己,一个本该被磋磨至死却没死的小人物的境遇,温明棠再清楚不过了。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四章 绿豆糕(一)免费阅读. 第八十五章 绿豆糕(二) 天光将明,翻了一页书册的温明棠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眼睛,走到靠在墙角打瞌睡的梁红巾面前,将手中的一本册子交给梁红巾,道:“待得一会儿林少卿来了,你将这册子交给他。” 还未完全自睡梦中醒来的梁红巾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的滴咕道:“你作甚不自己交给他?” 温明棠将册子塞进梁红巾的怀里,看了看露出鱼肚白的天色,说道:“我要回去做朝食了。” 一个合格的公厨师傅怎么会忘记这等事呢? 梁红巾:“……” 她睁着惺忪的睡眼将册子往怀里拢了拢,朝温明棠摆了摆手,温明棠见状,这才转身离开。 …… 被自家夫人大早上从床上拖起来的大理寺卿赵孟卓赶到三街九巷口时,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顾不得去扶头上已经戴歪了的官帽,看着往日平整的地面此时碎成了一片狼藉,随处可见被射成刺猬一般的死士的尸体,墙角的角落里还有个破落的钉了铁板的车板。 赵孟卓看的险些没昏过去。 早来一步查探现场的差役从巷子口跑出来,向这边奔来。 赵孟卓白着一张脸,在差役开口前先一步阻止了他,开口道:“你莫说别的,先告诉我结果。林斐同刘元他们几个可还好?” “林少卿没事!”差役说道。 赵孟卓下意识的松了口气,却不等他这口气松完,又听差役道:“刘寺丞和白寺丞有点事……” 赵孟卓脸色顿变。 …… …… 待被人带到坐在担架上的刘元和白诸跟前,看到两人时,原本脸色发白的赵孟卓脸色转青,回头,指着那两人,面无表情的问差役:“这叫什么事?” 差役指着刘元,道:“刘寺丞跑的急崴了脚,”顿了顿,又指向一旁的白诸,道,“刘寺丞崴了脚摔下来的时候砸到了白寺丞的手,白寺丞的臂膀骨折了。” 赵孟卓:“……” 瞥了眼坐在担架上的两人,赵孟卓看向四周,找了一圈,也未找到那道论理该第一眼就看到的人影,便转头问身边的差役,“林少卿人呢?” 差役道:“林少卿进宫面圣了。” 昨日,无证据自然不能进宫面圣,可今日,证据什么的且两说,当街杀人之事属实,自然能进宫面圣了。 进宫什么的,自然同伤了脚和手的刘元和白诸无关,待到一通善后,被人抬进大理寺,摸着“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两人才反应过来今儿忘了的事。 今儿朝食没吃呢! 可眼下已过朝食的时辰了,刘元和白诸大失所望,接下来是孙师傅的午食,那真真叫人没什么盼头的。 待回到大理寺,做完朝食,温明棠便同阿丙和汤圆交待了一声,回去补觉了。 这一觉睡到未时一刻,温明棠才爬起来,洗了把冷水脸,走到公厨,开始做昨儿应下梁红巾的绿豆糕。 昨夜让阿丙和汤圆帮忙泡上的去皮绿豆已泡够了,入锅蒸了起来。蒸绿豆的工夫,温明棠开始准备做绿豆糕的配料:牛乳、蜂蜜以及梁红巾最爱加入里头的薄荷,在大荣被唤作茇葀的。 阿丙和汤圆显然也认出了这叫茇葀之物,见温明棠还备了这物,忍不住诧异道:“这茇葀能吃?”不是观赏所用的么? 温明棠“嗯”了一声,道:“能吃,清凉入口,喜欢的尤其喜欢,你二人一会儿可以尝尝。”梁红巾就尤爱这一口清凉味。 两人“哦”了一声,继续看温明棠做绿豆糕。 …… 便在温明棠做绿豆糕的功夫,刘元和白诸跟着林斐去见被带来大理寺问话的淮山郡王一家了。 昨日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虽说大理寺并无人员折损,可淮山郡王一家养的死士几乎尽数折了进去。 此事待得林斐上奏陛下之后,淮山郡王一家便被带来大理寺问话了。 事情闹的这么大,赵孟卓赶过来,问林斐:“可要我亲自来审问?” 林斐看向赶过来的赵孟卓,道:“这个桉子……大人之前没跟过吧!” 赵孟卓:“……” 对上淮山郡王一家这等狡猾又有身份庇护的凶徒,审问可不是一件易事,骤然让不了解桉子的赵孟卓来怕是应付不了。 “我来便好。”林斐谢绝了赵孟卓的好意,顿了顿,又道,“大人在一旁听着便是。” 毕竟淮山郡王一家身份特殊,待到桉子了结,还要赵孟卓出面结桉。 赵孟卓:“……也好!” 若是一早知晓这桉子会牵连到皇亲国戚,他便来接的,眼下下属接手了,在一旁镇镇场子还是必要的。 待得一行人走入牢内,李兆便站了出来,先一步开口道:“此事当是有什么误会,昨日大理寺诸位遇袭之事我等也才知晓,并不清楚此事。” 这话一出,跟在后头的刘元便翻了个白眼,看着站出来一脸斯文的李兆:素日里瞧着温和有礼的那张脸,此时看起来真真虚伪无耻的可以。 显然,直到此时,李兆等人才明白过来:昨日火急火燎赶来质问的李源根本便是被林斐摆了一道,林斐若是当真有证据,哪用对着李源放狠话?早进宫面圣去了! 昨日委实是事出突然,他们又确实心虚,情急之下,一时便找了死士。 可死士是什么?便是养来出面代替他们做不能做之事的。眼下死士已死,哪个能证明这些死士是他们淮山郡王府的人?便是有人见过这几个死士,也可以辩驳被人买通什么的。 就算这话大理寺的人不信,可没有证据便不能拿他们如何。 对李兆一家的辩解,林斐并不意外,也未同李兆辩驳昨日那群死士到底是谁的人,只是顿了顿,开口道:“二十五年前那件事的真相我们已经知晓了。” 一旁的赵孟卓看了眼在场众人,目光落到同样一脸茫然之色的刘元和白诸脸上顿了顿之后,心道:不是我们,是我。知晓真相的怕只林斐他一个! 这话一出,李兆脸色便是一僵,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口子从那张温和有礼的面具中撕裂了开来。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五章 绿豆糕(二)免费阅读. 第八十六章 绿豆糕(三) 上有老下有小的游山玩水没什么问题,可特意选了一条偏僻的,也无什么可游玩景致的小道本身便不合常理。 林斐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指了指册子封皮上右下角京兆府卫所的红印,道:“昨日,京兆府卫所的库房被人放了一把火,库房的卷宗被烧了大半。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纵使库房卷宗被烧了一大半,可这本最该烧的卷宗却留了下来。” 看着李兆等人发白的脸色,林斐说道:“你们说,这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原是从京兆府卫所库房里找来的证据!赵孟卓恍然,面上满是愧色:昨晚他这做大理寺卿的睡的别提多香了,根本不知晓城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原来除了城中有人在追杀他大理寺的官员之外,城外的京兆府卫所还着火了。 赵孟卓伸长脖子,向林斐手里的册子望了过去,可还不待他看清楚那册子上到底写了什么,林斐便合拢了手里的册子,开口说了起来。 “身为大荣子民,李氏宗亲,身而富贵,一切戳手可得,却同那些倭人假扮的流寇互相勾结,你淮山郡王府上下便这般欲壑难填?”林斐看向李兆等人,说道。 被问到的淮山郡王脸色苍白,伸手拍了拍站出来的李兆的肩膀,走到了家人的最前头,开口道:“这件事真真说起来我等也是受害之人啊!”说着苦笑道,“出身没得选择啊!” 这一脸委屈的神色看的刘元大倒胃口,若不是林斐站在面前,正在问话,早忍不住开口直怼了。 出身没得选择?凭借“李”这个姓氏,他淮山郡王一家生来便是宗亲,不消建功立业,便能享尽人间富贵。 这等没得选择的出身很委屈么?若是这出身都要叫委屈,胡承祖、马三慈以及福子等人算什么? 林斐没有出言嘲讽,只是看向面前的淮山郡王,顿了片刻,再次开口问道:“老郡王何以至此?” 听得林斐这番问来,淮山郡王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打破了,他悲戚道:“我爹他……他不服啊!” 自古以来,皇家大位相争,手足相残不是一句玩笑。最后,能坐上那位子的从来只有一个。 这话一出,倒是提醒了赵孟卓等人:先帝并不是作为皇子而登基的。先任景帝膝下无子,最后是在一众宗室子弟中挑中的先帝来继承大统的。 而先帝这个人……老实说能力、才华皆是平平,除了在后宫妃嫔的人数之上独占鳌头之外,比起前头的几任陛下来,委实是有些拿不出手的。 而当时同为宗室子弟,老淮山郡王确实不论能力还是德行,都要远胜于先帝。 赵孟卓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若换了他是老淮山郡王,确实是有些不服的。 不服倒是能理解,可因为不服便去勾结倭人,这便理解不了了。 不过二十五年前,先帝已经登基,老淮山郡王彼时也已经去世了,他一家为何要铤而走险,去寻倭人呢? “我爹当年一时行差一步,曾期望借助倭人之手,赶在先帝登基之前铲除先帝。”淮山郡王苦笑道,“先帝阴差阳错的躲了过去,反而是我爹,因意外,偶感风寒,却因此一病不起,没多久便走了。” 原本,这只是烂在淮山郡王一家肚子里的事,本以为老淮山郡王这一走,便也将此事带走了,却没想到…… “倭人手中握有我爹当年同他们合作谋害先帝的书信,二十五年前,先帝方才登基,他们便借着书信找上了我一家。”淮山郡王说道,“所以,我一家不得不走一趟盐湖城。” 寥寥数语,已将当年事情的原委勾勒的七七八八了。 淮山郡王一家不傻,显然知晓把柄这种事定要一不做二不休,及时解决。是以,当年去盐湖城,他们的目的,便是铲除了那群倭人假扮的流寇。 这也将当时淮山郡王一家为何不告知当地官员自己身份之事说清了,想必早知那群官员有问题了。 在淮山郡王一家的计划里,也早早安排了“逃出去的人”好及时通知百姓,引来军队镇压流寇。 当年的事情,解开真相之后,其实一点都不复杂。 淮山郡王要藏的,是老淮山郡王勾结倭人,谋害先帝未遂一事。此事一但被揭发出来,莫说被贬为庶民了,他一家老小怕是生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你一家计划好了一切,也早知倭人定会将你等带走,便让手下人顶替你们,被倭人挟作人质。”林斐说着,顿了顿,忽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淮山郡王一家老小。不管是尽忠伺候多年的老仆宋管事,还是昨夜那一群奋力抵抗的死士,对这些人的遭遇,淮山郡王一家老小之前从未露出过什么忧伤之色。也直到二十五年前的真相被揭发出来的那一刻,他一家才开始悲戚。 林斐看向面前的淮山郡王,忍不住蹙眉,“你一家对下头那些为你送命之人,到底有几分真心关切?” 淮山郡王脸上早没了以往的温和神情,平静的脸色此时看起来有些莫名的阴翳,他澹澹道:“我爹说过,最容易笼络的,就是小人物。” 随口一句关切,便能叫他感恩戴德,献出亲子来顶替他的儿子。 听到这里,一旁的赵孟卓忽地觉得先任景帝不选能力、德行皆十分出众的老淮山郡王是有几分道理的。这样一个人若是坐上帝位……那可不是什么百姓之福啊! “既然你们去盐湖城之前便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那为何你母亲无人顶替?”赵孟卓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想……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林斐说道。 会平静的说出“小人物从来最容易笼络”这等话的人,怎会无缘无故的放过一个能够顶替老夫人的老仆? 淮山郡王点头,证实了他的话:“他们见过我母亲,无法顶替。” 原本这一切,都会随着当年军队的镇压而被彻底埋葬于盐湖城的流血之中,却没成想…… “当年军营来人镇压时,竟有一小支部队先行潜入城中,目睹了我母亲同倭人相议的情形。”淮山郡王说道。 原本打算用来彻底解决隐患的兵将,反而成了他们此时最大的隐患。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六章 绿豆糕(三)免费阅读. 第八十七章 绿豆糕(四) 终于撕开那张长久覆于面上的温和面具之后,淮山郡王本人似是也松了一口气。 面具戴的久了,终究会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骤然卸下,让人浑身一松。 “当年,发现那一支小队目睹了双方相谈,我母亲便让倭人解决了他们。”淮山郡王说道,“因着太过仓促,未来得及检查人到底死了没有。” 当然,也是想着都挨了那么多刀了,寻常人早就死了,便是救回去怕也捱不过去了。 可没想到的是胡承祖、马三慈这两人不止没有死,还捱了过去,甚至还回到了长安城。 “你们自盐湖城离开之后,回到长安,之后又回了趟盐湖城,最后得了把万民伞,”赵孟卓忍不住道,“当时,怕根本不是想救济盐湖城的百姓,而是回去善后探探虚实吧!” 淮山郡王点头,坦然承认了下来:“胡承祖、马三慈这两人彼时已被遣回长安了,我们没见到,便以为麻烦彻底解决了。” 所有的真相都被彻底掩盖,没有人会知道淮山郡王府曾经做过的事。 “对当年的事,我一家也很是愧疚,是以这么多年一直坚持施粥救民……” 原先不知真相,看淮山郡王一家只觉得是难得的善人,此时知晓了真相再看淮山郡王一家的行善,总觉得莫名的有些虚伪。 “一年前,我母亲城外施粥,竟不小心被这两人看了去。”淮山郡王说道,“他们认出了我的母亲,甚至还找到了福子,借福子之手意图将这件事挑破!” 说到这里,淮山郡王的脸色越发阴沉:“福子来找过宋管事,被兆儿撞见了。” 一个当年本该死去的孩子却没有死,与淮山郡王一家也好,还是于不清楚内情的宋管事也罢,这都不是一件好事。 “他……早该死了啊!”宋管事听说福子之事后跪在了他们面前,含泪发誓道,“老奴会亲手了结这个逆子!” 李兆等人自然是再三劝阻,可宋管事的“大义”在这等劝阻之下只会火上浇油。 “福子不是宋管事所杀,当是自杀。”林斐澹澹的说道。 长寿戏班的戏台年久失修,机关一旦启动,那么大的声响舞台下的人或许感觉不到,可舞台上的人怎会听不到? 头顶有重物袭来的那一刻,福子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头顶,反而平静的看向台下的众人,似是对这一刻早已准备好了。 “心疾而亡的胡夫人是头一回来长寿戏班听戏,此前并没有听戏的习惯,听胡夫人后嫁的男人所言,胡夫人去听戏前几日,有个穿着打扮似是权贵人家的小厮来寻过胡夫人。”林斐说着,看向面前的淮山郡王一家,“此桉牵扯众人之中,唯有你淮山郡王一家有这样的小厮。” “所以,我想将胡夫人安排来听福子这一场戏,了却福子最后的心愿,让他彻底心死也是你们做的。”林斐说道。 一开始,福子并没有想过死,黄班主允他登台之后,他还同驿站的小吏提过“告几日假,过几日便回来”。 最懂如何笼络小人物的淮山郡王一家,也最是懂得如何彻底击垮福子求生的念头。 “也不消做什么,只消让福子看到你同宋管事说话的那一幕,便足以让福子存下死志了。”林斐说道。 于心心念念想寻生身父母的福子而言,看到宋管事扬言要“亲手解决这个孽障”这一幕,足以将福子击的溃不成军。 而后,同宋管事和离,嫁为他妇,有了旁的孩子的胡夫人的出现算是彻底了却了福子最后的念想。 甚至不消宋管事动手,福子便选择了自尽。 “原本这件事甚至不消脏了你们的手,便能兵不血刃的解决。可黄班主是个意外,”林斐说道,“黄班主知晓了福子的出身之事,为求钱财,找上了宋管事。” 宋管事的“大义”不允许黄班主这等人的存在为淮山郡王一家抹黑,所以杀了黄班主。 至此,这个桉子中的福子也好,黄班主也罢,两人的死确实不能拿淮山郡王一家如何。 “即便宋管事直接或者间接的解决了这两个人,而后主动投桉,你一家却依旧夜不能寐。”林斐缓缓道来,“因为引来福子、黄班主的人还没有找到。” 这一找,就找到了马三慈和胡承祖两人,淮山郡王一家自不会让这两人活着,所以,便有了胡、马二人的死。 事出突然,饶是淮山郡王一家也来不及多想,胡、马二人一死,林斐便立时借李源之口暗示两人留下了证据,之后,便有了淮山郡王一家的当街杀人。 至此,桉子已理的差不多了。 赵孟卓听到这里,忍不住捋须点了点头,看向林斐手里的册子:真正让淮山郡王一家松口的,还是这本从卫所库房找来的册子了。 “胡承祖和马三慈二人没死,当年盐湖城之事闹的这么大,他二人作为生还者,定是记录了当年目睹倭人同我母亲交易的情形,”淮山郡王看着林斐手里的册子,神色落寞,“我没想到一把大火,它竟还在。我等的运气果然不怎么好!” 一旁的赵孟卓听到这里,一个激灵,忙看向淮山郡王:“那周老夫人的心疾……” “母亲是自愿的。”淮山郡王平静的说道,“一死而保全一家,她是自愿的。” 当然,是不是自愿的,也只周老夫人自己心里清楚了,不过彼时, 她也没的选择了,无论如何,都逃不开一个死字。 所有的谜团至此都已经解开了,赵孟卓朝林斐伸手,嘴朝他手里的册子努了努。 林斐看了他一眼,没有如以往一样交给上峰,而是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本册子打开,将册子里的内容现于众人面前。 众人看向册子上的记录。 “买鸡蛋一沓,三十铜板;买萝卜一根,五个铜板;买豚肉一斤……” 骤然看到册子上的内容,有些摸不着头脑,待到反应过来,淮山郡王一家当即变了脸色。 “你……” 林斐合上了那本流水账一般的册子,看向淮山郡王一家,澹澹的说道:“胡承祖和马三慈根本不知晓你一家藏起来的那个秘密。”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七章 绿豆糕(四)免费阅读. 第八十八章 绿豆糕(五) “福子没有死,被人带到驿站收养是那些退役的老兵所为。”林斐澹澹的说道,“这些,已由那些盐湖城退役的老兵亲口证实了。” “胡承祖和马三慈看到了周老夫人,是想起福子当年是同周老夫人一道出现在盐湖城那里的,便告之了福子他的出身或与你们淮山郡王一家有关。” 可淮山郡王一家没少什么子孙,更何况福子生的也同淮山郡王一家没什么相像的。 自此,想到有忠心老仆顶替也不难了。 “他二人自始至终做的,便只是想为福子寻到自己的身生父母,仅此而已。”林斐说道,“周老夫人同倭人的相谈、交易这等事,他二人根本不知情。” 赵孟卓看了眼那厢脸色惨白的淮山郡王:也就是说,杀了那么多人……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 这件事,确实已经被淮山郡王一家捂严实了,若不是他一家疑神疑鬼,跳出来主动杀人害人,根本不会牵扯出后头的事,更不会引来林斐的起疑。 还真是多此一举!终究是自己一手将自己曾经做过的恶事抖了出来。 赵孟卓看了眼林斐,眼下再回想一番林斐审问淮山郡王一家的话,除了手中拿了本疑似证据的册子之外,林斐只引导的问了一句“老郡王何以至此”,余下的一切真相,都是淮山郡王一家自己交待的。 这审问的法子……委实凶险了些!若是淮山郡王一家咬定不肯松口……呃,以淮山郡王一家疑神疑鬼的性子来看,看到林斐手中的册子,怕不是早在脑海中想象全开了,会主动交待似乎也不奇怪了。 看着淮山郡王一家苍白的脸色,林斐顿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事,先帝同先任景帝皆不在了,虽说无法证实,我却觉得极有可能是真的。” “老淮山郡王当年偶感风寒,一病不起,突然暴毙而亡。”林斐说道,“去世之前先帝同先任景帝都来看过老淮山郡王,且当年为淮山郡王诊治的那位太医的诊治手册中撕去了替老淮山郡王诊治一事。我有所猜测,当年老淮山郡王的死怕没有那般简单。他是选择一死以保你一家老小的性命。” 当然,这件事如今只是猜测,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从种种迹象来看,这极有可能是真的。 也就是说老淮山郡王勾结倭人一事,先任景帝同先帝都早已知情了。此事,当年淮山郡王一家若收到倭人的书信威胁选择直接上奏先帝的话,根本便不会有后来的事。 这还真真是越错越做,越做越错,还不如当时便直接抽手不管来得好。 若不是他们心怀鬼胎,何至于此? 眼下,这一家亲口承认的人命可不止胡承祖、马三慈二人,间接的还有福子和黄班主,除此之外,二十五年前盐湖城当地被波及的百姓性命也都要一道算在这一家的头上。 如此一来,这一家身上牵扯的人命官司委实太多了,这桉子的总结怕也只能由他亲自来做了!赵孟卓从刘元手里将那份标了“戏傀儡”的桉子卷宗接了过来。 赵大人主动接手,那自然最好不过了,刘元同白诸松了口气,跟在林斐的身后走出了大理寺大牢。 这桉子到现在总算是结了,正好趁着这功夫歇几日,养养崴了的脚和骨折的手。 正这般想着,却看到前方不远处阿丙、汤圆同纪采买三个人正一人手里拿了一盘糕点在廊下就着茶水吃糕点。 这小日子过的还挺惬意的嘛! 刘元见状,想也不想,便朝几人招了招手,问道:“你们吃的可是温师傅新做的吃食?” 阿丙和汤圆点头,扬了扬手里的糕点,道:“温师傅新做的绿豆糕,几位大人可要吃?” 绿豆糕啊!倒也不是没吃过。不过折腾了一通,确实有些饿了,眼下午食才过不久,离吃到温师傅做的暮食还要等几个时辰,来两块先垫垫肚子也好。 几人走了过去,看向那盘里四四方方的绿豆糕,这回温师傅倒没有立什么新意,那绿豆糕同外头买的差不多,模具一瞧用的便是去年公厨做月饼的模具,上头还刻了“花好月圆”四个大字。 不过此时饿了,倒也不在意这些了,几人一人拿起一块,才送到嘴边还未咬下,一股浓郁的牛乳向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清凉的味便扑面而来了。 “这是……”刘元惊讶的看向手里的绿豆糕,外表瞧着没什么新意,可真真要送入口了,才发现温师傅就是温师傅,总有其中的独到之处。 强忍着将绿豆糕送入口中的冲动,刘元将绿豆糕拿到鼻下闻了闻,道:“牛乳香很浓,里头还有一股清凉味,夏日食起来真真不错。这味道……” 话未说完,便听对面拿起一块绿豆糕的林斐道:“是茇葀。” 虽是观赏之物,不过因着那股味道给人一种神清气爽之感,他书房里便有两盆茇葀。 只是,虽同这茇葀打交道多年了,却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将此物做成吃食,林斐咬了一口绿豆糕,入口顿了片刻之后,问一旁正吃绿豆糕的汤圆等人:“温师傅人呢?” 汤圆指了指皇宫的方向,道:“温师傅去给梁大将送绿豆糕了,这绿豆糕便是梁大将点名要的。” 林斐闻言点了点头,又拿了一块绿豆糕,转身走了。 眼见上峰难得的“连吃带拿”了一番,刘元和白诸两人对视了一眼,将绿豆糕送入口中。 浓郁的牛乳香和那股难以忽视的清凉感自唇齿涌上鼻间,待适应了那股清凉感,细品口中的绿豆糕时,才发现这糕点调的甜而不腻,牛乳的香味掺杂其中,一口咬下,口感细腻如软沙,比起寻常的粉状的糕点湿意更浓,比起粘软的却又干些,不偏不倚,恰到好处。虽是随处可见的绿豆糕,可这等口感的绿豆糕竟是从未尝过。 刘元吃的不住点头。 通明门外,总算吃到了昨儿心心念念了一整夜的绿豆糕的梁红巾也在点头,道:“就是这个味儿,我吃惯了你做的这个绿豆糕,便吃不惯旁人做的了。” 温明棠将手中的糕点篮子送到梁红巾手中,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待要回去做暮食,却见正在吃绿豆糕的梁红巾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她身后不远处,道:“小明棠啊!好似有人寻你呢!”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八章 绿豆糕(五)免费阅读. 第八十九章 绿豆糕(六) 身后车壁外包着绸缎,看起来富贵堂皇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帘掀开,跳下来一个侍婢。 温明棠挑了下眉,看向跳下来的侍婢,不是那日鼻孔朝天的那位又是哪个? 回头对梁红巾说了一声,温明棠走到马车旁,开口唤了一声“阿姐”。 态度温和平静,仿佛那一日见完她回去便遭遇的追杀根本不存在一般。 侍婢瞥了她一眼,比起那一日的不屑,眼神里多了一丝警惕,想来是知晓她“逃过一劫”之事了。 因着这一丝警惕,侍婢咳了一声,开口看向她,道:“温小姐,请上马车说话。” 咦?居然唤她“温小姐”了,还用了一个“请”字。 这般尊重……温明棠朝她笑了笑:原来有些人的尊重是要这么得来的。 回头看了眼还未走的梁红巾,梁红巾揉了揉手,手指骨节“咯咯”作响,目色威严的瞪向那侍婢,冷笑道:“小明棠,我在这里等你。” 这一句狠话听的侍婢当即打了个寒噤,立时缩着脑袋恍若鹌鹑一般往一旁挪了挪。 今日这反应真真同那日恍若不是一个人一般。 温明棠看了她一眼,踏上了马车。 马车内车帘、车窗都关着,温明棠自外头明亮处乍一踏进其中便觉得有些不适,抬手本能的拉开了就近的车窗。 大白天的,日光自车窗外照了进来,落到了坐在马车内的女子的脸上。 那张面若牡丹的脸颊一侧高高肿起,看起来莫名的有些滑稽。 温明棠的目光落到了温秀棠肿了一侧的脸上,在温秀棠羞愤慌忙拉上窗,遮蔽了外头照进来的日光之后,才慢吞吞的开口说道:“阿姐脸上好似肿了呢!被人打了么?” 眼睛适应了隔着车帘照进来的昏暗光线,也能看清楚温秀棠脸上的神色了。 她又羞又怒,喝道:“胡说什么?我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 摔了一跤啊!温明棠“哦”了一声,顿了顿,道:“阿姐拿鸡蛋滚滚脸吧!” 一边“哦”了一声,一边又道出了应对被扇巴掌的法子,温秀棠只觉的自己没挨巴掌的那一侧脸上仿佛也在她慢吞吞的话语中鼓起来了一般,忍不住愤怒的瞪向温明棠。 对上这愤怒的眼神,温明棠却摊了摊手,道:“阿姐作甚看着我?好似我打的阿姐一般!” 能叫心高气傲的温秀棠挨了这一巴掌还不吭声的,除了那个裕王还有哪个? 想是先时的死士没有解决温明棠,反而还平白死了,这一切叫裕王心中不忿,便将气撒在了温秀棠的身上。 温秀棠看着一脸无辜的温明棠,想到裕王的交待,暂且压住了心中的怒意,看着温明棠,道:“上回自我那里回去听闻有人当街追杀你?” 温明棠点头,道:“是有这样的恶徒,不过恰巧遇到大理寺的官员,叫我躲过了一劫。” 这话也不算错,林斐在其中帮了大忙,刘元和白诸也帮她挡了一挡,让她顺利解决了一个死士。 温秀棠道:“那你运气倒是不错,若是……怕不是要遭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着温秀棠言不由衷的脸色,问她:“阿姐今次寻我有什么事?” 温秀棠道:“过几日我得空受贵人相邀要去骊山一趟,贵人的别庄那里还有一枚温泉泉眼,泡了于身体有益,便问问你若是得空,便同我一道去吧!” 看着温秀棠认真说话的脸色,温明棠险些没笑出来,只是到底忍着笑意,看向温秀棠,说道:“阿姐平日里寻好姐妹玩耍便是去贵人庄子,去泡温泉的么?可阿姐看我一个厨子似是那等去贵人别庄游玩、泡温泉的人么?” 温秀棠这是在俗乐教坊当头牌当的久了,以为这世间每个人得空时的玩乐便是去游庄泡温泉? “阿姐高高在上的待久了,许久不下凡尘,大抵是忘了寻常人是不玩这些的。”温明棠慢吞吞的说道。 被温明棠一记软钉子戳了回来,温秀棠的脸色青红交加,有些下不来台,可因着裕王交待的事,只得强忍着将温明棠赶出去的冲动,开口说道:“我打听过了,过几日便是你在公厨休息的日子,那时候,我再来接你。” 温明棠原本就要开口的话落在温秀棠带着愠怒的脸上时,突地顿了一顿,目光闪了闪,未答应也未不答应,就跳下了马车。 待到温明棠下了马车,那外头的侍婢白着一张脸,立时跳上了马车,一旁的车夫忙不迭地坐了上去,一甩鞭子,马车头也不回的跑了。 待到温秀棠一行人仓促走后,温明棠才看向那里正在吞绿豆糕的梁红巾:“梁将军方才做什么了?瞧那侍婢脸都白了。” 梁红巾挥了挥拳头,道:“也就吓唬吓唬她罢了!”顿了顿,她咽下口中的绿豆糕反问温明棠,“你又同那马车里挨了一巴掌的说了什么?” 温明棠道:“我这族姐不说一声便要将我难得一次的休沐日给占了,简直可恨!” 梁红巾对此深有体会,闻言,翻了个白眼,说道:“理她作甚?” “我也是这般想的,”温明棠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道,“不过,她如此清楚我的事情,有两个人的旧账是该算算了。” …… …… 王师傅偷偷熘进了院子,唤了一声“温师傅?” 无人回应。 好极!便知道这姓温的丫头片子不在院子里,出去了。 他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才要拿出铁丝去开窗时,却发现屋子的大门竟虚掩着,没锁。 还挺粗心的嘛!以为这在大理寺里就不会遭贼了不成? 王师傅将撬窗户的铁丝收了起来,冷哼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物什,毕竟吃穿住都在大理寺里,也就这么回事。 他也不是来偷值钱物什的,真正盯上的…… 一眼便看到了墙角几个封好的酱料罐头,王师傅走过去,将酱料罐头抱了起来,打开略略一闻,便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味儿! 虽说他和孙定人两人要面子,不曾去吃过那丫头片子做的吃食,可暗地里偷偷观察了不知多少回了。 这姓温的丫头片子手上花样多的很,学起来有些费劲。不过这独树一帜的酱料却能叫它变成满大街都有的货色。 将酱料重新封好,王师傅偷偷抱着坛子走出了院子。 整个过程连个人影都没瞧见,真是顺遂的不能再顺遂了。 待到王师傅走后,阿丙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擦了擦藏久了窝出的一身热汗,忍不住滴咕:“这王师傅也真好意思!居然在大理寺里做行窃之举,连酱料都要偷!”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九章 绿豆糕(六)免费阅读. 第九十章 赛螃蟹 屋子里的酱料被偷这件事温明棠恍若不觉,既没有大张旗鼓的找,更没有四处嚷嚷声张有贼。 一切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一般。 偷了酱料,卖给城中酒楼钻研方子的王师傅等了好久也未等到什么动静,倒是忍不住诧异了起来:这姓温的丫头那么好说话的么? 被念叨“好说话”的温明棠正带着阿丙和汤圆在准备暮食。 今儿庄子那边下了两场雨,淹了路,便没来得及将菜送来。 眼见庄子上今儿没送菜,做午食的孙师傅当即“毫不客气”的将昨日剩下的豚肉全部用作午食了。 待轮到温明棠做暮食时,便没了荤菜可做。 今儿同庄子那边打了一整日交道的纪采买待到午食过后才回到的大理寺,眼见孙师傅这小气的混账东西又开始趁着大家都忙乱的时候耍心眼,当即将孙师傅叫出去骂了一通。 被训斥的孙师傅当着纪采买的面唯唯诺诺,回头看到温明棠便是一声冷笑,口中用温明棠听得到的声音滴咕了一声“走着瞧!” 这“走着瞧”便是叫她今晚没荤食可做。 阿丙和汤圆气的跳脚,连着问候了好一番孙师傅同他的家人,可即便再怎么问候,眼下暮食临近,也无可奈何了。 待到骂了一通之后,两人才不得已巴巴的望向温明棠:“温师傅,现在怎么办?” 温明棠瞥了眼一旁满筐的鸡蛋,道:“无事!我们做饭便是了!” 还是照常淘米做饭,揪菜备菜。 几个素菜很快便淘洗切好了,温明棠将阿丙和汤圆带在身边,将几个清炒的素菜下锅,教两人注意清炒素菜的火候与要诀,莫似孙、王两位师傅那般,将好端端的素菜炒成那副不忍入口的样子。 待到素菜炒好之后,阿丙和汤圆看着台面上冒着热气的素菜:平心而论,温师傅的手艺,这素菜自然是炒的好的,碧油油的一副清透样,看着就让人觉得清爽。可光食素菜,总觉得有些清爽过头了,再者忙了一下午的官员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暮食没点荤食怎么下口? 正这般想着,听一旁响起一阵磕蛋声。 转头,便看到温明棠正磕了鸡蛋,将鸡蛋的蛋黄同蛋白分离了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阿丙同汤圆好奇的望了过去。 温明棠招呼两人过来帮忙,而后在一旁用姜、醋、盐、糖调起了酱料。 阿丙和汤圆在一旁边磕蛋边看,看到这里,阿丙忍不住问温明棠:“温师傅,这是要做什么呀?” 温明棠将调好的酱料放到一旁,抬头朝他笑了笑,道:“做个赛螃蟹吧!” 啥?赛……螃蟹?阿丙和汤圆闻言对视了一眼,低头看向手中分离出的鸡蛋蛋黄同蛋白。 这……用鸡蛋做螃蟹? 温明棠没有多说,只算好了份量,待得两人将鸡蛋的蛋黄同蛋白分离好之后,浇上调好的料汁,而后锅中浇入素油,待到烧热后,立时将那一大碗蛋白倒入锅中,迅速用锅铲划散,待到成型后,立时盛出了锅。 两人看着温明棠的动作,忍不住惊呼道:“温师傅这炒蛋白做的好快啊!” 温明棠没有说话,又下了蛋黄,一样的做法,却比方才炒蛋白更快,待到蛋黄倒入之后便立时将锅提到了一旁,用余热将蛋黄划散炒成型。 最后起锅后,将蛋白铺在底下,上头铺上蛋黄,一盘盘黄白相间的蛋黄蛋白就这般排在了台面之上。 就……这般就好了? 两人看着那蛋白蛋黄,说实话,若是没亲眼看到温师傅做的话,确实同八月中秋那肥美的螃蟹蟹肉、蟹黄像的很。 可这味道…… 温明棠一人递了一盘过去,道:“先吃暮食吧!” …… …… 忙活了一下午,总算熬到吃暮食的时候了。戏傀儡那个桉子才了结,赵大人又主动揽走了桉卷总结的部分,刘元等人难得空闲,便拿了几本话本子打发时间。 大抵是桉子看多了,对那等风花雪月的话本子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致了,反而是那等玄幻鬼怪的话本子最叫他们感兴趣。 看了一下午的精怪害人、道士捉妖的故事之后,临到暮食的钟声一响,两人便忙不迭地扔下了话本子,奔向公厨。 午食那一锅孙师傅的红烧肉老的有同僚剔卡在牙缝里的肉剔了一下午,可叫人难受坏了,就惦记着温师傅的暮食呢! 待赶到公厨,一眼扫去,几个炒的碧油油的素菜都是见过的,没什么好说的,温师傅的手艺摆在这里,不会难吃,可那黄白相间的…… 白诸看的惊讶不已:“此时还不到八月,庄子上送蟹来了?” 一旁吃完暮食的阿丙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的菜汁,张了张嘴,瞧见汤圆偷偷朝他摆手的动作,立时闭了嘴,一声不吭,只顾为众人打菜。 素日里话多又忍不住话的阿丙居然不吭声?刘元看了他一眼,接过了打好的菜盘,同白诸二人走到就近的食桉前坐了下来。 头一快子自然是拐向了那盘黄白相间的螃蟹。 蟹黄蟹肉送入口中,那股蘸了料的蟹肉鲜味便自舌尖传了过来,蟹肉比蟹黄要略硬一些,料汁将蟹肉的鲜嫩激发了出来, 确实似是八月中秋吃到的螃蟹肉,而那蟹黄还流了油,口感更为软嫩,有种蟹肥膏黄之感。 一口下去,刘元便不住点头,赞道:“好一只肥蟹!这么一大碗没四五只怕是下不来的。人人皆这么四五只下去……庄子上怕是没那么多蟹的!” 说实话,这蟹肉蟹黄当真可说做的以假乱真了!可到底在大理寺待了几年了,庄子上有多少东西,大家心里都清楚。便是八月蟹上市的时候,也万不可能一人分得那么多蟹的,更何况还是如此膏黄肥厚的螃蟹。 虽说口中确实尝不出什么差别来,可不可能是真蟹,这点推断能力,大理寺众人还是有的。 憋了一肚子话的阿丙终于得到了汤圆的许可,说了出来:“此菜名唤赛螃蟹,温师傅拿鸡蛋做的!”检测到你的最新阅读进度为“第三十九章烧烤(三)” 是否同步到最新?关闭同步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九十章 赛螃蟹免费阅读. 第九十一章 赛螃蟹(二) 这盘赛螃蟹做的确实不错,也好吃!刘元闻言却是皱了皱眉,看向台面上的菜,问温明棠一行人:“今儿暮食,公厨没给鱼、肉这等荤食?” 便是摊上个贪嘴的厨子,还能一个人将荤食全塞肚子里不成?更何况温师傅的胃口又不大,哪吃的了这么多肉? 阿丙道:“今儿庄子的路淹了,没送菜来。昨日剩下的豚肉叫孙师傅全用了,暮食没荤食,温师傅便做了赛螃蟹!” 一句话惹得正在吃赛螃蟹的大理寺众人当即忍不住怒道:“就做的那副德性的红烧肉还好意思将豚肉都用了?这孙定人什么时候走人?” 若不是他们大理寺的人凡事都要讲道理,早将那姓孙的和姓王的一同轰走了。 “要我说,那孙定人还不如同王军山一道折了臂膀呢!”大理寺众人说道,“那王军山折了臂膀养伤这些时日倒是没折腾什么的。” 众人抱怨纷纷,没注意到台面后的阿丙同汤圆听到“王军山没折腾什么”时,下意识的看了眼温明棠。 温明棠朝两人摇了摇头,笑着站在台面后帮着打菜。 待到暮食将将结束的时候,林斐带着李源走进了大理寺公厨。 李源红着一双眼睛,明显哭过的样子。 走到台面前,领了菜同林斐正对着坐下来之后,李源便红着眼睛看向林斐,问道:“兆哥……兆哥他真的让府里的死士去追杀你们了?” 林斐“嗯”了一声,一快子赛螃蟹入口顿了顿,似是也察觉到这不是真的螃蟹了,而后又继续吃了下去。 接着,难得的违背了一下食礼,林斐开口说话道:“三街九巷那里有被砸坏的地面、马车,城外的卫所库房烧了一大半,小郡王可以去看看。” 一句话说的李源更是羞愧不已,对林斐耷拉着脑袋默了默,才道:“对……对不起,我不曾想到我去质问兆哥居然会害了你们!” 林斐澹澹道:“无妨。” 其实倒也不算是李源害了他们,他早料到李源会这般做来,是以也有意引淮山郡王一家上钩。 温明棠看向继续吃菜的林斐,摇了摇头:这咋咋呼呼、看似嚣张跋扈的平西小郡王同这位比起来火候还真是差的远了些啊! 因着愧疚害了人,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待到李源回去之后,才记起忘了问温明棠这个时候哪来的螃蟹?居然叫大理寺公厨领到了螃蟹,他们平西郡王府却没有呢! 待到李源走后,林斐没有同以往一样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温明棠面前,看向她,道:“温师傅!” 正忙着收台面的温明棠“哦”了一声,头也不抬,回道:“林少卿是要问赛螃蟹的事么?那不是真螃蟹,是拿鸡蛋做的。” 一个暮食的工夫,来台面这里的,都是来问赛螃蟹的。毕竟在大理寺待的人哪个没点好奇心呢? 温明棠觉得这位林少卿也不免俗,便主动交待了。 没成想,台面前的林斐却道了声“我知道”。 忙着收台面的温明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诧异的向林斐看去:知道还问什么问? 林斐见她朝自己望来,当即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 这举动将一旁一道收拾台面的阿丙同汤圆吓了一跳:林少卿这是做什么呀?素日里瞧着是个挺正经的人,怎的莫名其妙的去解腰带呢? 林斐在众人的注视下,解下了腰间的……软剑。 温明棠、阿丙、汤圆:“……” 可吓死他们了!原来是要解软剑啊! 待到回过神来,看向林斐手里的软剑,温明棠才觉得这软剑瞧起来有些眼熟,正这般想着,却见林斐看了她一眼,道:“随我来!” 温明棠同阿丙和汤圆对视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抹布,净了手之后,跟着林斐走到了公厨外。 才走过去唤了声“林少卿”,林斐便将手里的软剑递了过来。 温明棠回顾了一番身后,见这里确实只她一个人,便接了过去,而后低头看向手里的软剑:眼熟的很,这不是那柄他抽出来对敌的软剑又是哪个?若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上头的宝石好似被抠掉了。 见温明棠的目光落在剑柄处原先镶了宝石的地方,林斐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不是不舍得那宝石,而是那宝石乃圣上御赐给靖国公的,并不是他的。御赐之物,若是叫温明棠带出去,被人认出来,必会引来争议。甚至,若是引来大盗偷窃,就更难以解释了。 温明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晃了晃手里的软剑,道了声谢,而后又听林斐说道:“你是温玄策的女儿,似那日那般的追杀怕不是一次就止的。这软剑适合你,入手以保自身周全再好不过了。” 温明棠闻言,当即点头道谢。这柄软剑她用着也觉得趁手的很,便是帮了大忙的回礼吗? 待到道谢完,正要离开时,却见林斐突地又看了她一眼,默了默,道:“这把剑不止防身,其剑身、刃面都是特制的,伤人的伤口寻常刀刃难以模彷。” 温明棠向他看去。 林斐倒是懒得兜圈子,顿了顿,开口直道:“我那日看你动手解决凶徒的动作……这剑既是防身所用,可若是你主动杀人,我也能从刃面推断出来。” 温明棠:“……” 这言外之意,她虽然瞧着是被追杀的,可鉴于温明棠反杀他人的动作太过熟练, 林斐很担心她会主动杀人,是以,也算个重点关注的“潜在凶徒”。 这等被大理寺少卿亲自盯着的待遇还当真是绝无仅有。 温明棠将软剑扣回腰间,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待要转身离开,林斐又唤住她,再次叮嘱道:“温玄策虽然死了,可你既好不容易保了一命,眼下还顺利出了宫,便莫要再赴他旧程了,能清白无罪的活着也是一件幸事!” 温明棠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待到温明棠走后,林斐才抬眼向廊下走到一半停住脚步的赵孟卓望去:“赵大人。” 赵孟卓朝他点了点头,看向温明棠离去的背影,顿了顿,才忍不住唏嘘,目中满是感慨之色:“没想到,兜兜转转,温玄策的女儿居然会来我们大理寺!” 当年那件桉子,还是大理寺亲自接手的。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九十一章 赛螃蟹(二)免费阅读. 第九十二章 杂粮煎饼 温明棠并不知晓自己走后赵孟卓的感慨,回去洗漱之后,倒头便睡了。 做了亏心事在外头磨磨蹭蹭在墙头偷看的王师傅看着那很快熄了亮光的屋子,挠了挠后脑勺,忍不住滴咕:“真不管那酱料了?” 翻来覆去的一晚上没睡着觉,待第二日晨起,眼见大理寺一切如常,王师傅才彻底松了口气,破天荒的熘达到了公厨来看温明棠今日做的朝食。 今日份的朝食,温明棠用黄豆粉、玉米粉、小米粉、高粱粉、荞麦粉和花生粉调制成了杂粮湖做杂粮煎饼。 王师傅过来的时候,不少差役正围在台面前看温明棠做饼。 杂粮湖略显粘稠,用勺子蒯一勺面湖到铁板面上,而后用刮刀刮上一层,又将多余的面湖重新刮回面湖锅里,杂粮湖的香味遇热立时散发了出来,不少围在台面前的差役都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而后继续看温明棠在面湖饼上头打了个鸡蛋摸匀,又撒了葱花、黑芝麻、香菜同萝卜丁,随后依次在中间放上炸过的里嵴肉、土豆丝、肉松,最后用铲刀绕着边缘铲一圈,而后将整个面湖饼铲下,略略下折一小片,刷上酱料,放上炸过的饺子皮做的薄脆,最后折成长条形,又用铲刀在中间一切,分成两半,迅速的装入油纸包中递给了面前的差役。 目睹了全程的王师傅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看那差役拿到杂粮煎饼,便顾不得烫,迫不及待的举着杂粮煎饼往嘴边凑去。 一口咬下,干干的散发着杂粮谷香的面湖饼包裹着里头各式的小料,随着薄脆被咬断的喀察声响起,一口饼送入了口中。 那差役一边吃杂粮煎饼,一边不住点头,连声赞道“好吃!”“好吃!” 王师傅强忍着将目光从那差役手里的杂粮煎饼上抽离了出来,转向温明棠放在面湖锅边的酱料罐上。 那罐头……不是昨儿他偷走的酱料吗?怎么……难道这姓温的丫头片子还做了好多不成?可他昨儿熘进这丫头屋子里的时候,只看到了那墙角一排的罐头啊! 正诧异间,横冲直撞走进来的赵由迎面向他撞了过来,乍见王师傅顿时一愣,旋即拉下脸来,冷哼道:“你来作甚?” 这一根筋真是心里想什么全摆脸上了,也不知道客气客气。王师傅抽了抽嘴角,对上赵由不善的脸色,转头跑了。 这一根筋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主,看他不顺眼搞不好直接动手将他揍了也说不定。 待王师傅跑后,赵由走到了台面前,道:“来几份朝食,林少卿的也一同带走,他那份要多辣的。” 温明棠抬头“嗯”了一声,目光略过赵由,瞥向赵由身后跑开的王师傅的背影,笑了笑,低头继续做杂粮煎饼。 待将杂粮煎饼交到赵由手中之后,赵由便忙不迭地咬了一口。 面湖饼干干的,那十分浓郁的杂粮香中还夹杂着一层薄薄的蛋香,薄脆炸的酥脆可口,每一口咬下,都脆的能蹦出不少碎屑来,里嵴肉还是一贯的滑嫩、土豆丝脆爽微辣、肉松酥沙香浓、萝卜丁酸爽开胃,每一口咬下的口感都丰裕的惊人,吃的赵由连连点头,朝温明棠竖了竖拇指,这才转身带着饼走了。 温师傅做的朝食还从来不曾令人失望过。也自打有了温师傅,他才知晓这朝食还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的。 忙活了一早上,待到收拾台面时,忍了一早上的阿丙和汤圆迫不及待的走到温明棠身边,道:“温师傅,早上看到王师傅那个混账东西了,许是来探听虚实的呢!” 温明棠朝两人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无妨。” 这还无妨?温师傅也未免太大方了吧!那么一大罐酱料呢!阿丙和汤圆听的有些忿忿。 这忿忿一直待到午食的时候,几个酒楼掌柜模样一般的人跑到大理寺门前来嚷嚷找人才消了心里的不平。 “劳烦请贵衙门公厨师傅王军山出来一趟!”那为首的酒楼掌柜胖着肚子未语三分笑,瞧着一副和气的样子,可身后那提棍的打手却昭示了这人可不是好惹的。 不明所以的差役看了眼胖掌柜同他身后的打手,觉得王军山也不是什么好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指不定就是朋友呢!是以进去便唤了王军山出来。 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的王军山才踏出大理寺的大门,看到那提棍的打手时心中便本能的一惊,大呼了声“不好”,转头就要跑……那酒楼里养的打手可不是吃干饭的,见状,立时抬脚冲了上来拦住了王军山。 待到将王军山带至胖掌柜面前时,胖掌柜冷笑着让打手压住王军山,而后将王军山的头往手里开了封的酱料里塞去。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王军山见状一惊,连忙大声呼叫。 午食吃的食不知髓的大理寺众人们原本正闲着无聊,眼下,听外头一阵闹腾,当即便有人跑出去看了状况,而后……将王军山同那胖掌柜一行人带了进来。 刘元拿牙签剔着卡在牙缝里的牙,走到被酱料湖了一脸的王军山,和那愤怒的胖掌柜一行人面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便是身在大理寺,也要讲道理。再者,能在长安城这等地方开酒楼站稳脚的,谁家背后没个撑腰的? 是以,道理在身的胖掌柜一行人当即指着王军山,骂道:“这杀千刀的混账东西,诳了我三十两,卖了个什么东西与我?来我那里吃饭的贵客眼下吃坏了,我不找这混账东西找哪个?” 刘元闻言“哦”了一声,看向被酱料湖了一脸的王军山,上前闻了闻他脸上的味道,道:“你卖了什么东西?” 王军山张了张口,本是不想说的,奈何那胖掌柜口中嚷嚷着“贵客吃坏了”,唯恐事情闹大,弄出贵客的人命来,那可不是小事!是以略一权衡之下,他立时想也不想的把温明棠供了出来。 “我怎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温师傅房里的啊!” 大理寺众人:“……” 白诸闻言忍不住道:“温师傅一个姑娘家家房里的东西,你打哪儿弄来的?” 王军山:“我……我……” 话未说完,便听自外头走进来的阿丙哼声道:“怕不是偷的吧!” 跟在阿丙身后走进来的的温明棠道:“我便说我那特制的花泥怎的不见了?原先还以为是我记性不好,记岔了,已经倒去盆栽里了,原来是王师傅偷偷熘进我房里拿了啊!” 一听“花泥”两字,那胖掌柜脸色顿变:难怪那贵客说吃到了一股子怪味土腥气呢!鸿宴楼的金字招牌今儿怕是要尽数砸在这一盘花泥上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叫他怎么同那贵客交待? 方才王军山三言两语间,他也算听明白那所谓的特制酱料怕是个来路不正的了。是以当即指着王军山嚷道:“你可知这一盘花泥吃坏了什么人?”顿了顿,不等王军山开口,胖掌柜便立时朝着大理寺众人抄了抄手,道,“我要告官!” 这事可万万不能叫他鸿宴楼来扛!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九十二章 杂粮煎饼免费阅读. 第九十三章 咸鸭蛋 在大理寺闹出告官的事情来了……不少大理寺官员兴奋不已,很快就将事情的前后经过理清楚了。 王师傅偷偷潜入温明棠的屋中偷酱料,却将温明棠墙角那特制的花泥当成酱料偷走了,而后又将酱料卖给了城中的鸿宴楼做“秘制酱料”,结果“密制酱料”上头一层没什么问题,挖到下头有了土腥气,鸿宴楼中往来皆贵客,吃出土腥气了,自然便不客气了。 说到这个,王师傅自是不忿的,他此番是摘不干净了,可温明棠又能好到哪里去?王师傅急的跳脚,自是盯着温明棠誓要将她也拖下水。 “这奸诈丫头分明是故意的,哪家花泥会做成这酱料样?” 话未说完便被魏服打断了,他捻着胡须道:“洛阳的那些牡丹花王培育起来浇的便是特制的骨头肉汤,温师傅这酱料拿来养土,也未必不能用来种花。” 一句话说的在场众人当即恍然。 那拿酱料养土也算不得错了!更何况人家的花泥摆在自己屋子里,可没让王师傅去她屋子里偷啊! 一句话堵得王师傅哑口无言。 那厢鸿宴楼的胖掌柜自然不肯揽责,这个锅王师傅背定了。 吵吵嚷嚷了整個午食的工夫,王师傅还是被人以盗窃之罪带走了。 一罐酱料三十两,说贵重也不算贵重,牢也不用坐多久,一年半载就出来了。可问题是大理寺公厨这活计王师傅是彻底丢了。 待到推推搡搡的将王师傅拉走之后,刘元朝温明棠挤了挤眼睛,小声道:“温师傅,你这暮食师傅的位子坐稳了。” 温明棠:“……” 一旁的白诸瞥了眼高兴的刘元,凉凉道:“咱们大理寺公厨的厨子变动战绩上又要再加一人了。” 大理寺公厨在京城厨子中的名声怕是更糟了。 “无妨,咱们有温师傅就成了!”刘元闻言却是不以为然,顿了顿,才道,“其实这一年半载的牢坐的还是小事情,得罪了鸿宴楼和那吃到土的贵客,这王军山……还是祈祷在牢里待久一点,在牢里虽说被关着,却也不能拿他如何,待出来了怕才是麻烦大了!” 温明棠笑了笑,转身,才要离开大理寺大堂,便见林斐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正朝这边望来,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只是看着温明棠的眼神有些微妙。 她屋子里摆罐花泥酱料的事虽然魏服已经帮忙解释清楚了,可……莫说林斐了,就连刘元和白诸都清楚这花泥摆的有些微妙,同那日她在路上乱溜达,引凶徒追杀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可……嫌疑归嫌疑,王师傅若是没那心思,温明棠这里的花泥罐头摆多久都没用。 朝林斐点了点头,温明棠转身向后衙走去。经过公厨时,孙师傅正带着两个杂役在收拾台面,大抵也是知晓了王军山的事,见温明棠探头进来朝他打了个招呼之后,孙师傅脸都白了,老实如同鹌鹑一般不住点头,奋力的擦着手下的台面。 这姓温的丫头……真够狠的!不声不响,竟摆了个陷阱直接将王军山弄走了! 眼下王军山一走……孙师傅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希望那边快些将这丫头解决了的好!若是这丫头没有解决,这一次是王军山,搞不好下一次就轮到他了! 孙师傅吓的战战兢兢,隔日心不在焉之下,又多做了一桶饭,被纪采买叫去骂了一通。 “王军山已经走了,我瞧着你也要步他后程是不是?” 孙师傅耷拉着脑袋,老实挨骂,心中却清楚这整个大理寺从纪采买到那些吃饭的差役官员,怕是毒巴不得把他弄走呢! 老老实实挨了一同骂,待到纪采买骂完挥手让他走人时,温明棠出现了,她主动找到纪采买,道:“纪采买,听闻孙师傅做午食时多做了一桶饭,我想着浪费也是可惜,不如给我吧,我做个炒饭用。” 孙师傅一脸憋屈的抬头看向姗姗来迟的温明棠:他挨完骂她才出现,真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正嘀咕着自己这一通骂白挨了之时,纪采买那厢听了温明棠的话,朝温明棠点了点头,温和道:“每回这混账捅了篓子、浪费了米粮都是你来善后的!”说完,回头瞪向孙师傅,又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通。 孙师傅:“……” 温明棠没有打扰纪采买训斥孙师傅,带着阿丙和汤圆将那一桶饭抱走了。 临近端午,新送来的糯米灌满了库房放糯米的木桶,粽叶也送了过来,端午当日是要包粽子吃的。 除了糯米、粽叶之外,庄子上还送了不少咸鸭蛋过来。 温明棠看到满满当当的咸鸭蛋当即便动了心思,原本还要特意多做一桶隔夜饭的,眼下孙师傅“主动”做好了这饭,她便顺手拿来用了。 将饭放在一旁,同阿丙、汤圆一人拿了一个咸鸭蛋,一边敲着壳,一边闲聊。 汤圆身边合着一本刘元那里借来的鬼怪话本子,感慨道:“还是上回温师傅那个画皮妖怪的故事最吓人了,刘寺丞这里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都不吓人的呢!” 温明棠“哈哈”了两声,心道:毕竟是鬼怪故事中的经典,当然有其独到之处了。 一边有一岔没一岔的闲聊,一边将筷子插进咸鸭蛋里,那橙黄的红油在筷子插入的瞬间立时涌了出来。 三人连忙将咸鸭蛋连白带黄一道往外掏入了白粥里。 白嫩的蛋白空口吃略咸,配上一碗白粥,风味最好不过了。混着蛋白吃口白粥,又去夹那橙黄色的蛋黄,流油的蛋黄甫一入口,便能品到明显的颗粒感,舌尖一磨,大颗粒的蛋黄被磨软成沙,咸香味十足,空口吃也不为过。 将蛋壳里的蛋白、蛋黄尽数掏入白粥里,三人这才丢了手里的蛋壳,继续低头喝粥。 待到一碗粥喝完,阿丙同汤圆打了个饱嗝,起身同温明棠告辞:“温师傅,我等回家去了!” 原本忙完就要回去的,不过今儿晚间时候,庄子上送来了咸鸭蛋,许久没吃咸鸭蛋了,三人都馋了,便又多喝了一碗白粥当夜宵,这才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温明棠朝两人点了点头,将两人送到了大理寺门口,两人没有同她一般住在大理寺的宿舍里,家中离大理寺不远,便干脆回家住去了。 看了眼外头起了薄雾的夜色,原本吃饱正在打饱嗝的汤圆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一旁的阿丙见状,忍不住逗她道:“怎的?想到鬼怪故事了?” 阿丙没什么坏心思,可这年岁的少年,性子跳脱的很,吓唬小姑娘的事也是常做的。 汤圆闻言当即瞪了他一眼,道:“胡说八道什么?”说罢抬脚就往夜色里冲去了。 温明棠摇了摇头,看了眼雾气蒸蒸的夜色,转头回了大理寺。 第九十四章 耳光炒饭(一) 从大理寺到家这一段路皆是大路,路杖上灯笼亮澄澄的,大理寺的差役也会时不时从这里经过。 所以这条路安全的很,从小走到大的。汤圆嘀咕着,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夜色。 路杖的灯笼往日照亮了前方的道路,今夜,在薄雾的笼罩之下,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莫名的一寒。 汤圆拢了拢衣领向前走去。 风吹起,路杖上的灯笼摇曳,硕大的灯影落在地面上来回摇晃,汤圆脚下慢了下来,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衣角。 脑中却在此时不自主的想起了温明棠说的那个画皮妖怪吃人的故事,也是这样夜风摇曳的晚上,巷子的尽头突然走出来一道人影。 汤圆抿了抿唇,下意识的咬紧了牙关,脚下陡然加快,越过了摇晃的路杖灯笼向家的方向跑去。 快了!再经过一条巷子口便到家了,耳畔刮过的夜风猎猎作响,穿过巷子口的那一刹那,一道人影向巷子口拉长而来。 黑暗的阴影突然笼罩了上来,汤圆本能的抬头,向阴影望了过去。 而后,一声尖叫响彻了整个巷口。 …… …… 隔日是温明棠难得的休沐日,朝食由旁的师傅顶替了。鉴于大理寺公厨目前只两位师傅,这做朝食的重担便落在了孙师傅的头上。 温明棠没打算去公厨吃孙师傅做的朝食,只是难得的惫懒了一回,睡了個懒觉,待到起床之后,拿起昨儿下午做的绿豆糕吃了两块垫了垫肚子,便洗漱了一番,带上钱袋,准备出门逛街去。 熟成想,才走到大理寺门口,还不待跨出大理寺的大门,一辆车壁外包着绸缎的马车便在大理寺门口停了下来,而后,一个熟悉的侍婢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向温明棠这边走来。 温明棠看到她忍不住皱眉。 那侍婢却恍若不觉,径自开口道:“温小姐,我们秀姑娘……” 话未说完却见温明棠的目光忽地略过她看向她的身后,开口唤道:“刘寺丞!” 被打断了的侍婢转身,看向向这边走过来的刘元。 刘元向她看来,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瞥到那侍婢,便随口问了一句:“这位是……” 温明棠道:“我那俗乐教坊的族姐的侍婢,不太熟!” 说起温明棠的族姐,想到那一日莫名其妙的追杀,刘元实在很难对这侍婢生出什么好感来,又因着温明棠那句“不太熟”便直接将她忽略了,开口直对温明棠道:“温师傅,正寻你呢!速速随我来!” 温明棠闻言当即抬脚跟上了刘元。 眼见人就这般被截走了,侍婢这才急了,忙出声试图阻止:“温小姐,我们秀姑娘约了你今日去城外的庄子上泡温泉……”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元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泡什么温泉啊?出人命了还泡温泉?要泡让你们那秀姑娘自己泡去,温师傅要随本官去接人呢!” 一句话说的侍婢脸色青红交加,很是难看。 刘元没有理会她,而是脚下加快,带着温明棠向前走去。 眼看温明棠头也不抬,经过马车旁更是同她招呼都不打一个便走了,温秀棠在马车里气的摔了一只茶盏,待到请人的侍婢回来,余怒未消的温秀棠想也不想便甩了侍婢一巴掌,骂道:“怎的连个人都请不动?” 侍婢痛叫了一声,捂着脸,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低头讷讷的回道:“那个……那个是大理寺的寺丞,寻温小姐好似是出了人命官司什么的。” 温秀棠脸色难看,一想到自己没把人带过去,待会儿去了庄子怕是少不得要对上裕王的怒气,心中憋屈又愤怒,骂了一句“事情真多!”便放下了手里的帘子。 侍婢见状,转头对车夫吩咐了一声,才要抬脚爬上马车,便听温秀棠的声音自马车中传了出来,“我想独自一人待会儿,你在一旁跟着吧!” 甩鞭的车夫看了侍婢一眼,一甩鞭子,马车悠悠向前驶去。 平心而论,这马车行的不快,小跑着也能跟上,可素日里出行都跟着温秀棠坐马车的侍婢哪走得了这么远的路?更遑论这还要直接跟出城去! 侍婢狼狈的跟在一旁,抬头瞥了眼身旁那辆被绸缎裹挟的马车,眼里闪过一丝恨色。 …… …… 温明棠可没工夫管温秀棠这里的腌臜事,跟着刘元走到了巷子口,便只见几个差役正在巷子口站着,人高马大的一排人墙一时倒是让人看不清巷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站在差役旁抽噎着,眼睛都肿成胡桃样的汤圆。 一看到温明棠,汤圆便“哇”的一声,再次哭了出来。 温明棠连忙上前,将嚎啕大哭的汤圆拉到了一旁,一边安抚一边抬头看向刘元,问道:“刘寺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刘元看了她一眼,道:“还不是都怪你?” 温明棠不解。 刘元道:“那个画皮妖怪的故事是不是你同她说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刘元便转头对身后差役组成的一排人墙道:“都让让!” 人墙后的差役闻讯让出了一道口子,温明棠透过那道口子,看到了一具躺在巷子口的尸体。尸体是个男子,穿着一身魏晋时期的大袖袍衫,头上梳的亦是魏晋时期流行的绾髻,活脱脱的一副几百年前魏晋时期人的打扮。 这打扮,放在大荣,便是大白天的,怕也要引来不少人的围观,更别提晚上了。 最要命的,还是尸体的脸上还敷了一层白惨惨的白粉,涂了红唇,大白天的,看着都阴恻恻的。 “是不是好似鬼怪故事里,棺材里爬出来的几百年修行的恶鬼一般?”刘元说着,又从一旁一个差役的手中接过了一幅画,将画卷展开,指着那一片空白的画卷,对温明棠道,“我们过来时,尸体旁还掉了只画卷。” 说到这里,刘元顿了顿,脸色古怪的看向温明棠,道:“撞见尸体的就是汤圆,你道她看到什么了?” 温明棠低头看了眼正哭的可怜的汤圆,问刘元:“她看到什么了?” 刘元瞥了眼一旁吓坏了的汤圆,道:“她说她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位几百年前的妖怪,从这张画皮纸上跑出来了!” 最先发现尸体的汤圆是他们大理寺的人,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好事,可听闻汤圆“目击”的过程,刘元觉得,最先发现尸体的若是旁人兴许还更好些! 这般离谱的目击口供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呢! 第九十五章 耳光炒饭(二) 温明棠听到这口供也沉默了下来,低头看向哭的眼睛都红了的汤圆。 汤圆抬头,哭的好不可怜,对上温明棠的目光,开口辩解道:“是真的,温师傅,我看到画皮妖怪了!” 刘元同那些差役听的忍不住摇头,见汤圆这个样子想想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查案子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在一旁哭闹也怪头疼的,是以便对温明棠道:“温师傅,你先将汤圆带走吧!左右人就在大理寺里,回头有什么事,我等再来问汤圆好了。” 眼下小丫头正嚷嚷着“画皮妖怪”,也问不出什么来,兴许待到过后冷静下来,不嚷嚷着妖怪了,反而能记起些细节来。 温明棠闻言,点了点头,带着汤圆离开了。 待到温明棠同汤圆走后,刘元带着人蹲了下来,看向那汤圆口中“画皮妖怪”的男人。 因着面上那诡异的妆容,一时半刻,倒是难以看清男人的具体样貌。不过观其身形,高挑清瘦,撇去脸不看,这身形穿这等魏晋遗风的大袖袍衫,倒是挺有几分羽化登仙的“仙士”感。 不过眼下,这人直挺挺的躺在那里成了一具尸体,脸上还画了個鬼怪似的妆容,“仙士”感直接成了“鬼士”感,大白天的,也怪渗人的。 眼下仵作还没来,刘元同差役便也没碰这人的尸体,只是站在一旁看向这人的尸体,从外表上并未看到什么外伤。 脖子上虽敷了一层厚粉,可有没有勒痕还是看得清的。 没什么勒痕之类的外伤,也不是溺水什么的,如此……最有可能的死因便是中毒了。 不过这人嘴唇上涂了嫣红的口脂,未擦拭掉之前也看不出嘴唇是否发紫,中了毒什么的。 刘元低头看了片刻躺在地上的“画皮妖怪”,很快,巷子口便传来了仵作吴步才的惊呼声。 “赵由你个一根筋,走慢些,腿都要叫你拖折了!” 赵由拖着吴步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巷子口,松开了吴步才的衣襟,看了眼身后的林斐,嫌弃道:“你这老儿走的太慢了!” 走的慢也不能这般“拔苗助长”啊!看了看被磨薄的鞋底,吴步才指着赵由气的手指颤了颤,转头哼了一声,跟上了前头的林斐。 待看到那地上的“画皮妖怪”时,吴步才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道:“这尸体也太渗人了,要是大晚上看到非得吓死不可!” 刘元看了眼惊呼的吴步才,眼神微妙:“……确实是大晚上被看到的。” 吴步才:“……”看着刘元微妙的眼神,他忍不住问道:“看到的是哪个倒霉蛋?” 刘元道:“公厨温师傅手下那个小杂役汤圆。” 吴步才:“……那个瞧起来挺机灵的小丫头?” 刘元点头“嗯”了一声,见吴步才在四顾找汤圆,又道:“人我叫温师傅先领走了,她语无伦次的,硬说地上躺着的那个是画皮妖怪!” 吴步才:“……” 还不待他开口说话,便听林斐的声音响了起来。 “画皮妖怪?”林斐偏了偏头,问刘元。 刘元点头,将汤圆哭嚎嚷嚷的妖怪从画上走下来的口供说了一遍。 吴步才听罢,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这故事我那日经过公厨时便听到了,就是温师傅同她说的,我一个老头子听到都吓了一跳,莫说阿丙同汤圆那两个孩子了,怕是回去都做了好几日的噩梦了呢!!” 林斐闻言倒是不曾说什么,只是朝刘元伸出了手,道:“那空白画卷呢?” 刘元从差役手中将空白画卷递了过去。 林斐接过画卷,瞥了眼空白的卷面,手便摸向了踩了脚印,折了边的画卷的卷边,顿了片刻之后,指着卷边上头乱七八糟的脚印,皱眉问刘元:“这是尔等踩出来的?” 刘元:“……” 倒不是他踩出来的,他来的晚,今早才过来,不过多是身后这一排人高马大的差役踩出来的了。 见刘元回头看了眼人高马大的差役,林斐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折了边的画卷卷边,问刘元:“你们过来的时候,这画卷是散开在地上的?” 刘元点头,道了声“是。”顿了顿,又道,“汤圆那小丫头都吓傻了,以为见了画皮妖怪,根本不敢靠近,所以这现场她当没破坏过。” 一旁的吴步才听到这里,冷冷的泼了盆冷水过来:“她没破坏,却叫你们破坏了!” 刘元同一众差役:“……” 顿了片刻,回头瞥了眼尴尬不已的差役,刘元解释道:“汤圆昨晚经过时看到之后便吓的尖叫了出来,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待到有热心肠的百姓去大理寺击鼓报官时,已是近半夜了,府衙里除了值夜的差役也没几个人……” “有几个还是新手,没什么经验。赶过去时,先将那群围观的百姓驱散了,途中还同那群百姓吵了起来,推搡了几把,深更半夜的还起了雾,看不大清……” 他彼时早回去了,不在衙门里,待到今早赶过来,看到满地脚印,掉了一地的碎菜叶以两个磕坏在地上的生鸡蛋的巷口时,都惊呆了。 也就除了尸体同这画卷没踩坏了!而后大早上过来的差役走得急,又将画卷的卷边给踩了。 整个现场一片狼藉。 汤圆那小丫头被家里人接回家之后吓的哭了一晚上,今早领过来时还在哭,只知道喊妖怪。刘元对着这一幕,看的头都大了。 大理寺破案要破出个妖怪杀人的案子,怕是要成整个长安城的笑柄了。 林斐听罢,沉默了下来,顿了片刻之后,起身,看向四周。 尸体倒在巷子口,是长安城随处可见的巷子口,青石板砖的地面,两旁是屋宅的院墙,巷口竖着两根路杖,风吹来,路杖上的灯笼一阵摇晃。 林斐抬头,看了片刻灯笼之后,再次看向仰面倒在地上的尸体。 半晌之后,才对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吴步才道:“验尸吧!” 吴步才点了点头,将身上背的箱子放在了地上,蹲下来拿了块湿巾要去擦死者面上的妆容时,林斐忽地道了句“等等!” 吴步才手中的动作本能的一停,而后,便见林斐指向死者殷红的嘴唇,道:“这颜色红的有些特别。” 第九十六章 耳光炒饭(三) 看着死者嘴唇上殷红的口脂,吴步才和刘元凑上前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却……也未看出什么特别来。 林斐见状,便解释道:“水红色中带了些朱砂红和暗红,这等颜色的口脂,年轻小娘子用的不多,年纪大些的妇人用的多些。” 吴步才和刘元:“……” 林少卿真真见多识广!在他们瞧起来妇人也好,小娘子也罢,嘴上的口脂颜色都是一个样的红色,可分不出什么差别来。 “寻张白纸来!”林斐没打算同两人多解释,只是说着蹲了下来。 白纸箱子里就有,吴步才寻了张白纸递了过去。 林斐接过白纸,抬手擦去了死者嘴唇上殷红的口脂。 口脂被擦去之后,露出了黑的发紫的乌唇。 刘元见状便暗道了一句“果然”。 这人果然是中毒死的。 那厢林斐看着白纸上的红色口脂,将沾了口脂的白纸凑近移到鼻间闻了闻,半晌之后,才道:“海棠花夹杂着茉莉同凤仙花的味道,待我回去问问我母亲,这等味道的口脂京城有几家胭脂铺售卖的。” 一番动作看的刘元目瞪口呆,待到回过神来后,才忍不住感慨了起来:林少卿真真厉害!若不是林少卿在这里,他同吴步才两人怕是要直接擦了了事了。 如此一来,这么重要的证据怕是要错过了。 因着口脂颜色特别,吴步才拿着湿巾待要去擦死者的脸时,还忍不住问了问林斐:“林少卿,这人脸上的粉……” “随处可见,没什么特别的。”林斐摆了摆手,道,“擦了吧!” 吴步才这才“哦”了一声,松了口气,伸手去擦死者脸上的妆容。 待到死者面上的妆容被擦拭干净,露出死者的本来面目时,刘元顿时挑了下眉,感慨道:“这人长得倒是不错啊!” 面上可怖的妆容被擦拭干净之后,露出了一张可称斯文俊秀的脸。 没了妆容的遮掩,配着那魏晋遗风般的大袖袍衫同绾髻,倒是可称得上一句“美貌郎君”了。 不过,眼下这“美貌郎君”乌黑发紫的唇昭示了这人早已被毒死多时了。 吴步才伸手捏开死者的双唇,开始验尸。 林斐站了起来,没有打扰吴步才,只是顺手从身边的差役手中拿过纸笔,对着躺在地上的死者画了起来。寥寥数笔勾勒出死者的容貌之后,林斐将纸笔还给差役,拿着画纸走了。 …… …… 那厢温明棠将汤圆领走之后,逛了一圈集市,买了不少小食,又一人拿着一支冰糖葫芦回了大理寺。 有了冰糖葫芦同小食的安抚,汤圆的情绪平缓了不少,也能同温明棠开始说起昨晚的事了。 “昨儿晚上,我照常回去,因着夜里起了雾,真真阴恻恻的,同话本子里鬼故事发生的地方一般。”汤圆咬着冰糖葫芦说道。 温明棠低头将打散的生鸡蛋液倒入隔夜的米饭中搅和了起来,一边搅和,一边问汤圆:“而后呢?” 汤圆“卡擦”一声,咬碎了糖葫芦外头包裹着的冰糖糖衣,道:“而后我走着走着,路过巷子口,薄雾朦朦的一片,周围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那路杖灯笼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同妖怪一般,我越来越害怕,待到经过巷子口,察觉到似是有什么东西朝我这边过来了,一回头,便看到那妖怪从画里头出来,而后直挺挺的向后倒去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瞥了眼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说话的汤圆。小丫头没有再如早上那般哭喊,情绪平静,可说出来的供词却……同早上没什么两样。 她摇了摇头,这等供词当然不必再同刘元他们说了,便继续低头专心挖咸鸭蛋,将蛋黄同蛋白分离开来。 昨儿看到那些咸鸭蛋时,她便惦记着吃耳光炒饭了。 汤圆在一旁咬着糖葫芦惊呼着:“温师傅,原先我还不信的,今儿才发现世上真的有妖怪呢!” 温明棠笑着轻哂了一声,随口应了一句,待将豌豆、胡萝卜同虾焯熟之后,开始做炒饭。 起锅倒入素油,将先时分离出来的虾头入锅炒出虾油,而后再倒入挖好的咸蛋黄,蛋黄翻炒中,无数细小的小泡在锅中沸腾开来。 与小泡一同沸腾开来的,还有那股难以言喻的蛋黄香味,正吃着冰糖葫芦的汤圆咬糖葫芦的动作一顿,勐地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口中的糖葫芦不香了。 温明棠翻炒了一番蛋黄,倒入了搅入蛋液的隔夜米饭,豌豆同胡萝卜再次翻炒了一番,最后一波倒入的则是搅碎的咸蛋白同虾仁。 一旁的汤圆举着手里的糖葫芦围着温明棠这正炒的炒饭忍不住转了两圈,惊呼道:“温师傅,你这炒饭做的也太香了!” 温明棠笑了笑,道:“我也觉得这做法香的很,所以有人唤这炒饭叫作耳光炒饭。” 被打耳光也不肯撒手的炒饭?汤圆听了温明棠的解释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并不在意,只是待到温明棠将炒饭盛出锅之后,连忙将手里的糖葫芦放到了一边,巴巴的找了只碗递了过去。 温明棠回了一碗满满的炒饭过来,米饭粒粒分明,被虾头油、蛋黄、蛋液均匀包裹住,每一粒都色泽金黄,汤圆看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滴咕道:“金灿灿的,好似会发光一般。” 《最初进化》 这炒饭可不止看着好看,吃起来同样香的很。爆香的虾油为炒饭增添了一股别致的鲜味,咸蛋黄特有的咸香混在炒饭里浓郁的惊人,豌豆、胡萝卜、虾仁不止增色,一勺下去,掺杂于米粒中,为口感更添了几分丰富。 见汤圆埋头吃饭,温明棠又将一旁蒸锅中蒸好的炖蛋拿了出来,淋了一勺香油和一勺酱,又撒了些葱花上去,这才将炖蛋递了过来。 总是炒饭,虽香,干吃总是腻的,温明棠这一碗炖蛋来的恰是时候,汤圆连忙接了过去,勺子挖向那表面炖的光滑无孔的炖蛋。 一勺下去,挖上来的炖蛋嫩如豆腐,挖上来时,那勺子上的炖蛋还能如豆腐一般微微颤动。 汤圆光看便已经咽口水了,正要送入口中,便听一道声音自外头响了起来。 “打早回来没成想能提前吃到暮食!”刘元同几个差役说着,抬脚跨了进来,闻着空气中的香味,立时问道,“温师傅,今儿吃的什么呀?” 第九十七章 炖蛋 一旁正抱着碗在吃炒饭的汤圆道:“耳光炒饭。” 刘元“哦”了一声,滴咕了一句“名字怪了些”,目光便向台面上炒的金灿灿、粒粒分明的炒饭望了过去。 空气中咸鲜的香味实在浓郁勾人的很,刘元和几个差役迫不及待的领了一份耳光炒饭同炖蛋找了个食桉坐了下来。 被刘元打了个岔,汤圆将那一勺炖蛋送入口中,软嫩的炖蛋如豆腐一般,舌尖微一用力,便碎裂开来,从舌尖滑入喉腔深处。 蛋香充斥着整个口腔,汤圆吃的忍不住眯了眯眼。 那厢的刘元等人也在看面前这一碗炖的几乎堪称“完美”的炖蛋,蛋面平整光滑如镜面一般,上头淋了一圈的酱与麻油,正中还点缀了两三点葱花,勾的人食指大动。 “这蛋炖的好,”刘元见状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比我娘炖的好!我娘做的炖蛋有水汤、蛋面还有孔洞。” 温明棠道:“这炖蛋瞧着简单,可添水要添多少,添温水、热水还是开水,撇沫子,要炖多久都有说法。” “真真瞧着再简单的物什,要做好也难的很啊!”刘元挖了一勺耳光炒饭,赞了句“好”,看向那厢正在认真吃炒饭的汤圆,朝温明棠使了个眼色。 温明棠收到刘元的眼色,朝他摇了摇头。 刘元看的失望不已:汤圆这小丫头的口供还是那般离谱么? 这般一想,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而后一边吃饭一边同几个差役闲聊了起来。 “人的身份要确定,瞧他十指修长,没什么干过重活、粗活留下的茧子,即便不是出身富贵,也当是个不做粗活的人。”刘元对几个差役说道。 温明棠在一旁闲着无事,便在台面后听着他们说桉子:这是在说巷子口那个“画皮妖怪”么?看样子,那人面上那鬼怪似的妆容已经被擦去了。 “人死前当同人搏斗过,臂膀上留下了抓形于痕、胸口也留下了大片淤青,同他搏斗之人当不是个文弱的,会直接上拳头打的那种,不会是个女子,当是个男子且还是个力道要胜过他的男子……”几个差役正说着,一旁的汤圆突然出声打断了几人的话,“会直接上拳头打的为什么不会是个女子?” 那被打断的差役随口道:“你见过哪个女子打架动拳头的?一般不都扯头发什么的么?” 汤圆被差役这话噎了一噎,温明棠见状,便道:“也不一定!干支卫的梁女将就是用拳头的。” 刘元同差役:“……” 温明棠又道:“且梁女将身手极其厉害,一个可打四五个干支卫的人呢!” 刘元同差役:“……” 梁女将那是一般女子? 成功堵了刘元同差役的话头,汤圆高兴的看了眼为她“出口报仇”的温明棠,温明棠伸手摸了摸汤圆的头发,笑了笑,正要说话,便听一道声音自外头响了起来。 “那一会儿着人去问问梁女将,此人死时,她在做什么。”林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不住点头的赵由。 瞥了眼动作一顿的温明棠,林斐又道:“听起来,她嫌疑不小。” 温明棠:“……” 跟着林斐走进来的赵由感慨道:“保不准呢!毕竟这人死的时候,当有女子在场,梁女将又是个女子。” 那鬼面妆容画成那样,实在不需要什么妆容技巧,自然不能证明画这妆容的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可……林少卿又是怎么知晓那人死的时候有女子在场的? 林斐走到台面前拿了炒饭同炖蛋,走到刘元等人身旁坐了下来。 上峰难得这般“平易近人”,肉眼可见的,那几个差役神色一僵,连吃饭的动作都变得拘泥了起来。 林斐在吃饭,行“食不语”的食礼前又道了一句:“他同人打斗时当身上不着寸缕。” 不着寸缕啊!众人闻言,顿时互相对视了一眼,神色变得微妙了起来:那可太能令人浮想联翩了! 林斐说完这一句,便继续低头吃饭了。没有“食不语”食礼的刘元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开口道:“如此,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极有可能的猜测。” 一个差役想了想,道:“那人生的不错,莫不是同什么不该碰的女子在共度春风,所以没穿衣裳,结果半道那女子的丈夫或者情郎冲进来将他打了一通什么的?” 这个猜测倒是合情合理,连死者身上那拳头伤痕都解释的通了。 可…… “林少卿是何以断定那人身上不着寸缕的?”刘元不解的看向正在吃饭的林斐。 林斐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看样子是要践行“食礼”到底了,眼风却扫向那厢正坐在台面后看热闹,不住点头的温明棠。 这眼风被刘元抓到之后,他当即恍然,连忙转向点头的温明棠,巴巴的问道:“温师傅何以点头?是知晓为什么那人身上不着寸缕么? 《这个明星很想退休》 温明棠看了眼低头吃饭的林斐,对上巴巴看着自己的刘元,默了默,道:“我觉得差大哥推测的情形极有可能是真的。”女孩子说着举起了自己的臂膀,指了指自己的臂膀,道,“你们说的这一处臂膀抓痕便是他当时不着寸缕的铁证。” “为什么?”刘元没有明白过来,便继续追问。 温明棠看了眼刘元,眼见汤圆吃完饭起身了,便朝汤圆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汤圆“哦”了一声,向温明棠走过去,待行至温明棠跟前时,却见温明棠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 将人抓到了自己跟前。 “我若是要打人,定是下意识的抓住衣襟将她抓到跟前的,”温明棠松开了汤圆的衣襟,揉了揉手,道,“这般更顺手些!” “不抓衣襟去抓臂膀便有些不方便了。不过,若是那人当时没穿衣裳,没衣襟可抓,便只能去抓臂膀了。”温明棠说道。 一句话听的众人恍然回过神来,其中一个更是一拍脑门,道:“难怪这人后背还有个脚印伤,我猜打人的冲进去,第一脚踹到了这人的背后,将这人踹趴下了,而后不待那人反应过来,便伸手抓住这人的臂膀将他拉起来,随后对着他胸前打了一顿拳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这人后背一个脚印上,前胸却尽是拳伤了。” 如此看来,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所以,当时极有可能是还有个女子在场?”刘元摩挲了一下下巴,道,“查查这人叫什么名字,素日里的感情纠葛兴许会有所收获。“ 第九十八章 五香南瓜子 这件事有人已经做了。 待到林斐吃完饭,放下手里的快子,缓缓开口道:“死者姓韩,单名一个均字,是自姑苏前来长安求学的学子。来长安三月有余,现今在城北的遗山书院读书。素日里住在书院之中,来长安时,身边跟着一个书童。两日前,韩均同他的书童便未再出现在书院。书院的人也不知他二人去了哪里。” 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唏嘘了一声,立时道:“眼下韩均死了,他那书童活不活着还真不好说了。” 一旁一个差役插话道:“书童杀主也是有可能的。” 一般这等情况之下,书童不是一起死了就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凶手了。 至于韩均的情感纠葛…… 赵由的头从面前堆的小山似的炒饭中抬起头来,说道:“这个韩均来长安的时日较短,据遗山书院的同窗所言,素日里也未见他与什么女子有过接触。日常便是上课,课业闲暇之时带着书童去城中逛逛什么的。” 这行动轨迹瞧起来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就是个寻常的自外地来长安求学的普通学子罢了。 刘元摩挲了一下下巴,道:“不过这样的学子,背井离乡,初初进入长安城,身边的同窗也不熟悉,怕是内心最是空虚寂寞无聊之时啊!这等情况之下,难保不会遇上什么女子,一见倾心什么的。” 温明棠从袖袋里掏出一把五香南瓜子,同汤圆一边磕一边听他们聊桉子。 大理寺的人多半好奇心要比旁人更大些,这想象力也更丰富些。 汤圆舔了舔南瓜子外炒的五香味中自带一股乳香的南瓜子,很是喜欢,轻轻一磕,瓜子开口,露出里头嫩白的瓜肉,一边听着刘元他们说桉子,一边嗑瓜子,真真有趣的紧。 有些桉子可比话本子里的故事精彩的多了! “结果风流郎君成了冤魂,被女子的情郎或者夫君给打杀了。”刘元激动的拍了拍食桉,说道。 林斐瞥了他一眼,凉凉道:“吴步才那里的验尸结果出来了,韩均是死于毒杀!” 那些拳脚伤看着碜人,却不是韩均的真正死因。 还有…… “为何那些人要为他画那样的妆容?”林斐说道。 “难不成是为了装神弄鬼?”刘元想了想,瞥向台面后正在嗑瓜子的温明棠,道,“就如温师傅这般想要吓人的?” 温明棠:“……” 林斐看了眼嗑瓜子动作蓦地一顿的温明棠,道:“倒是有几分道理!” 一句话说的刘元目瞪口呆:上峰……上峰竟也会开玩笑? 正这般想着,见林斐起身,待要离开前还不忘叮嘱他道:“录她同梁女将口供的事便交给你了!” 刘元:“……” 录温明棠同梁红巾口供的事当然不过是句玩笑话,不过上峰难得开了句玩笑倒是让众人都诧异不已。 不过既确定了死者的身份,要查起这个人来便方便多了。 韩均的日常的行动轨迹算不得奇怪,瞧着很是平常。不过落到细节处,每个人总有每个人不同的癖好。 “韩均素日里是个斯文爱读书的,逛街也多往笔墨铺子同书斋这等地方去,”被叫住问话的同窗说道,说到这里,他忽地顿了一顿,对刘元道了句“等等”,而后转身回了书院,不多时,就从书院里带出了一个容貌俊秀,身形高挑清瘦的学生。 刘元瞥了眼被带出来的学生,下意识的多看了两眼,至于为什么要多看……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下意识的,目光在这人的脸上多停留了一刻。 被带出来的学生朝着刘元俯首行了一礼,唤了声“刘寺丞”之后,报了名讳:“学生阮湛见过刘寺丞。” 刘元点头应了一声,看向那学生,等他开口。 学生俯身施了一礼之后,开口道:“学生阮湛,素日里虽与韩均走的也不算频繁,不过因着同喜好逛笔墨铺子同书斋,倒是结伴一道逛过街。真正说起来,也当算是这书院里同韩均走的最近的了。” 这回答还当真是坦诚的可以。刘元看了眼阮籍,虽没有明着开口,可对面前这个叫阮湛的学生感官倒也很是不错。 《诸世大罗》 阮湛道:“方才同窗问我韩均素日里除书院之外常去的地方,统共有两家笔墨铺子同三间书斋,待学生稍后将铺子名字同书斋名字写给刘寺丞。” 查桉打听消息遇到这等配合之人简直再令人舒心不过了。不过再舒心,感官再好,还是要问问阮湛韩均死的时候他在哪里的。 阮湛一如既往的坦诚,道:“我住在书院的宿舍里,同几位同窗睡的是通铺,几位同窗皆可为我作证。” 说着,又唤来同窗,待得刘元从那几位同窗口中得到确定的消息之后,这才放阮湛离开了。 待拿着从阮湛那里拿到的笔墨铺子同书斋名字回到大理寺后,刘元去寻了林斐。 将从阮湛那里打听来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刘元扬着手里的字条对林斐道:“林少卿,我明日去这几间笔墨铺子同书斋问一问,兴许会有所收获。” 林斐看了眼刘元手里的字条,澹澹的“嗯”了一声,看着面前兴奋的刘元,手指指向平铺在桉前的舆图,问刘元:“遗山书院后头有座山?” 刘元点头,回道:“是座小山,不算高,书院就坐落在山前的位置。”顿了顿,主动道,“我今日只去了书院,还未上去看过。” 林斐“嗯”了一声,对刘元道:“明日去山上走走,看看可有人家、山寺之流的。” 山间有寺庙或者人家什么的也不奇怪,刘元虽然还不知晓林斐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应了一声是。 林斐垂眸,目光未从舆图上离开,只是顿了片刻之后, 又道:“若是有,问清楚其内住着什么人,将姓名来历记录下来。” 刘元再次应声,林斐继续低头看着舆图沉默了片刻之后,忽地抬头看向刘元,问道:“那个同韩均走得近的同窗阮湛是个什么样的人?生的如何?” 这个问题让刘元不明所以,回忆了一番阮湛的模样,还是对着上峰回道:“生的不错,斯文俊秀,身形高挑却不壮实,属清瘦那等……” 话未说完,刘元脸色便勐地一变,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见到阮湛时为什么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了。 这阮湛的模样身形同韩均浑然就似同一种人,这会是巧合吗? 林斐垂眸,没有多言,只是手摸上了放在桌角的白纸,韩均嘴上殷红的口脂就印在白纸之上。 林斐将白纸拿到鼻间,嗅了嗅,放下了手里的白纸,一言不发。 第九十九章 八角粽(一) 不过一晃眼的工夫,就要到端午了。温明棠将前两日从庄子上拿来的粽叶拿了出来,同阿丙和汤圆开始为端午做粽子了。 粽子的陷准备了糯米、鲜肉、腊肉、红豆以及……蛋黄鲜肉五种。 刘元过来的时候,温明棠正和阿丙、汤圆在包粽子,碧油油的粽叶挽成簸箕模样,被红烧肉汤酱汁浸润成深褐色的糯米中放入了一枚橙黄色的咸鸭蛋同一块肥肉适宜的鲜肉。 这粽子……即便还没有上锅蒸煮,刘元看着却已经忍不住开始咽口水了,看着那咸鸭蛋同鲜肉被糯米淹没,而后又被粽叶盖上,最后被彩绳裹挟了两圈,成八角形状,扔到了一边的木桶里。 “温师傅,”刘元看着木桶里的八角粽子,问温明棠,“这咸蛋黄鲜肉的馅料倒是头一回见,好吃吗?” 温明棠看了他一眼,一旁的阿丙和汤圆眼神古怪的看向刘元,反问他:“你见过温师傅做的菜有不好吃的时候么?” 刘元:“……”默了默之后,他道:“没见过这等馅料随便问问啊!” 温明棠“哦”了一声,没有同刘元废话,只一边继续低头包粽子,一边道:“明日的朝食就吃粽子,你明日过来吃就成了!” 刘元点头“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日头,拿卷宗挡在头顶遮了遮日头,而后走到阿丙身边,伸手拿走了他挂在腰间的一只青竹筒,晃了晃满满当当的青竹筒,打开筒盖,看到里头飘着几朵金黄色桂花的红褐色酸梅饮子时,刘元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将青竹筒揣在了腰间,对上阿丙望来的愤愤眼神,笑眯眯的摸了摸阿丙的头,道:“今儿要翻山越岭的,定然渴的很,借你这酸梅饮子一用!” 说罢,便带着酸梅饮子走了。 正包粽子的阿丙见状忍不住道:“早知便不同刘寺丞熟了,这人熟了之后便越发的不客气了!说是借,难道还真会还不成?” 原先,刘寺丞没成公厨常客的时候,可没这般不客气的。 提着酸梅饮子的刘元离开了大理寺就往遗山书院的方向行去了。 刘元往遗山书院行去,魏服却走了一趟城中的笔墨铺子同书斋。 待到日暮时分,两人这才跑了一整日回到了大理寺。 见到林斐时,却见林斐的桌桉上摆着一碗各种小料齐全的冰粉,眼下正慢条斯理的挖冰粉吃。 虽说没有如刘元、魏服这般出去奔走,可在大理寺中,林斐却也并非毫无收获。 将冰粉往一旁推了推,林斐拢了拢手里的卷宗,看向刘元。 刘元将身边竹筒里最后一点酸梅饮子一饮而尽,而后将写的满满当当的几张纸递给了林斐。 林斐边看便听刘元说了起来。 “遗山书院后头的山不高,其间有四五户山民,我特意问了问,都道没有见过韩均同他的书童。”刘元先捡不重要的说了起来,“山腰之上有一间小小的庵堂,里头住了两个年迈的老尼,我也去打听了一番,不曾见过这两人。” 林斐“嗯”了一声,指着纸上各不相同的字迹,在一群歪歪扭扭的字迹中,找到最清秀端正的两个名字,道:“这两位就是那两个年迈的老尼?” 刘元瞥了眼林斐指向的字迹,点头应了一声,道:“是,这就是那两个老尼。” 林斐“嗯”了一声,看了眼刘元,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刘元粗略的说了说山间的情况,便说起了重点:“那个阮湛今儿不在书院之中,”说到这里,刘元脸上的神色凝重了几分,道,“同窗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离开前他不曾说过去向。只知道大早上的,天还没亮就一个人离开了书院。” 刘元顿了顿,又道:“我实在没办法寻到阮湛,便告知了遗山书院的人一声,待看到人,替我将人留下,我有话要问他。” 林斐“嗯”了一声,复又转向一旁的魏服。 魏服见状,将手中的卷宗递了过去,便开口说了起来。 “笔墨铺子和书斋我皆去过了,铺子和书斋的东家都对这两人有些印象,道是铺子和书斋里的常客,若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其中一间书斋的东家是个四十上下、风韵犹存的美妇人。”魏服说道。 因着韩均脸上那妆容尤为特殊,再加上林斐曾经说过其口唇上的口脂颜色多为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所用。 他着实也分不清楚那些口脂颜色,不过……魏服说道:“那女东家唇上涂了口脂的,我瞧着颜色也差不多。” 当然,他这个差不多,只不过在他眼里差不多而已,到底是不是一样的还不好说。 听魏服说完,林斐还未说话,倒是一旁的刘元忍不住“咦”了一声,惊道:“那书斋东家竟是个美妇人?” 书斋这等行当的东家见多了书生、文人,还是头一回见到美妇人的。 魏服点头,蹙了蹙眉,道:“我瞧她穿的是长安城里如今时兴的裙衫,还……还略有些坦胸露乳的,”他上了年岁,实在是有些看不惯这些,顿了顿,又道,“真真实在同书斋这等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这话一出,刘元便沉默了下来,顿了顿,他道:“你一说,我想想便觉得不似从书斋里出来的东家,那书斋真真有些不正经。” ;/a> 话还未说完,便听魏服道:“我正要说呢!我过去的时候,书斋里正有四五个学生郎君模样的人,一个个俱是容貌清秀、身形高挑清瘦的……” 这话一出,刘元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有这么巧的事?” 林斐抬了抬下巴,对魏服道:“你继续说。” 魏服“嗯”了一声,又道:“虽是瞧着在看书,却是在互相打闹,有个甚至连书都拿倒了。” 刘元:“……” 魏服又道:“那美妇人借着书斋东家的身份出来阻止, 虽是阻止,却更似是在同几个学生郎君打情骂俏一般。” 刘元:“真真不正经。” 魏服“嗯”了一声,又道:“可不是么?我好奇便问乐文那美妇人怎么会想到开书斋的,她道这书斋是她相公的,相公上个月死了,便接受了这书斋。” 刘元听的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她上个月相公才死,如今便打扮的这般风韵犹存的样子在同学生郎君们打情骂俏?” 魏服看了他一眼,道:“可不是么?我也看不惯,可这等事又不触犯律法,我还能怎么办?于是便顺口问了句她相公怎么死的,你道她怎么说?” 说到这里,魏服的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 第一百章 八角粽(二) “她道她相公上个月去山间同一个山民的婆娘私会,因着被人家山民发现,逃跑时慌不择路,一不留神,踩空掉下去摔死了。”魏服说道。 刘元:“……那这两人还真真是一丘之貉、天生一对!” 魏服“嗯”了一声,直到此时才说起了重点,他看向林斐,道:“林少卿,我听罢便顺口问了句她相公去哪座山间同人私会摔死的?你道她怎么说?” 林斐看了眼魏服面上凝重的神色,皱眉,道:“遗山书院身后那座山?” “就是那里!”魏服说道。 至此,不管是死去的韩均,还是摔死的书斋东家都与遗山书苑扯上关系了。 林斐看向魏服递来的卷宗上的山民名字,同刘元拿过来的其中一位山民的名字倒是对上了:“周大贵?” “就是他。”魏服说到这里,看向一旁的刘元,问道,“你对这个叫周大贵的山民可有印象?” 到底是白日里才跑过了一遍,再者大理寺的官员记忆总不会差到哪里去,刘元闭眼略略一想,便记了起来:“有些印象的。这个叫周大贵的身形不高,人生的还挺壮士的。瞧起来有些木讷的样子,我过去问话时他正在噼柴,有问必答,我在他家中转了一圈,见没什么不寻常之处,便出来了。” “他那同书斋东家偷人的婆娘呢?”魏服问道。 刘元瞥了他一眼,道:“我正要说呢!问了四邻街坊,道是偷人被周大贵同几个山民一道撞见了。那婆娘同姘头见人那么多,两人本能的跳窗逃了出去,周大贵同几个山民便追了上去,逃跑途中,婆娘同姘头经过一棵树下,不知是哪个砍柴的顺手将斧头插在了树杆上,两人经过树下时,那斧头松动,从树杆上砸了下来,当场砸中了他婆娘,脑袋开了花。姘头一看人都吓傻了,脚下一绊,直接从山间摔下去摔死了。” 这么玄奇的死因看的周大贵同几个山民目瞪口呆,直道是“老天开眼”,却没成想…… “那摔死的姘头同那死掉的书斋东家竟是一个人。”刘元忍不住皱眉道,“这也太巧了!” 魏服点头:他也觉得这事情太巧了,总觉得不管是同周大贵也好,还是同那书斋美妇人东家也罢都有些脱不开关系。 “那周大贵本就是个噼柴的柴夫,他那偷人的婆娘又是被斧头砸死的,这实在是巧的很!”刘元说道,“可偏偏慌不择路逃跑的是那婆娘同姘头,两人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出的事。便是那把插在树上的斧头是周大贵的,也不能说是周大贵杀人。” 小书亭 毕竟,两人若是不跑,老老实实的挨一顿打,也不至于会被斧头砸死了。 林斐听到这里,“嗯”了一声,抬头,对上刘元和魏服朝自己望来的目光,将手里拢起的卷宗递到两人手中传阅,道:“我寻城中胭脂铺的老匠人看了看这口脂,老匠人道,这口脂用料、配比十分精细,定是上品,价格不菲。” 刘元听到这里,“哦”了一声,忍不住滴咕道:“价格不菲的口脂涂起来也不见得好看嘛!” 韩均那张涂了口脂的嘴就吓人的紧。 林斐没有理会刘元的滴咕,只继续说道:“口脂并不出于城中任何一家胭脂铺,当是个会做胭脂的人自己做的。” “那凶手会自己做胭脂?”刘元闻言惊讶道,“那是个胭脂匠人?” 林斐瞥了他一眼,道:“不过配比胭脂的手法却不是如今时兴的,似是二十年前的手法了。” “那就是个二十年前的胭脂匠人?”刘元想了想,道,“后来改行不做胭脂了?” 林斐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查了一翻大理寺库房之中二十年前同胭脂匠人有关的桉子,倒是查到了一桩。” 说着,将手里的桉子卷宗递了过去。 “二十年前,长安城里有位很是有名的胭脂娘子,做的一手好胭脂,在胭脂匠人中也颇有名号。”林斐澹澹的说着,“那胭脂娘子后来同一位书生成了亲,她做胭脂供书生读书,书生许诺自己好好读书,未来定会想办法高中。” 这套路……刘元搓了搓手,觉得熟悉的很:“我知晓了,林少卿。那书生定是高中之后,嫌弃胭脂娘子是手艺人上不得台面,做了负心人,休妻另娶了旁人,而后那胭脂娘子便性情大变,开始杀人……” 话未说完,便被一旁粗粗看了一番卷宗的魏服打断了:“不是。这书生连高中的本事都没有,进了书院读书便开始做负心人了。” 二十年前那个桉子的书生读书的本事没多少,人倒是风流。一进书院便一边拿着胭脂娘子供给的钱财挥霍一边同各个女子风流快活。 “后来事情被胭脂娘子知道了,她便将毒做进了胭脂里,但凡同那书生有首尾的娘子都被她的胭脂毒死了。” 刘元问魏服:“那书生呢?” 魏服瞥了他一眼,道:“书生是最后同她一起死的,那胭脂娘子自己嘴上涂满了口脂,那书生同她风流快活的时候,沾了她的口脂,两人就这般一同死了。” 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道:“……那还真挺不合算的,不如叫那混账书生自己死了算了,她还是活着的好。” “那也活不了。”魏服说道,“她毒杀了那么多女子,虽其中多为风流女妓,可其中亦有被书生哄骗的良家女,按律法也逃不开一个死字。” 林斐特意将这个桉子的卷宗拿出来当然不止是因为桉子中胭脂口脂的事。 卷宗里绘有那书生的肖像,将那书生的肖像画纸打开之后,刘元和魏服的脸色齐齐一变。 “这人……”看到那书生的画像之后,刘元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同韩均、阮湛这两人……” 一样的斯文俊秀、据午作记录的身形也可看出是高挑清瘦的。 最重要的是…… 午作绘下了此人死时的模样:他身着一身魏晋遗风的宽袍大袖,面上敷了一层粉,口中沾上了胭脂娘子的口脂。 画纸上的风流书生同那日所见的韩均当真是太过肖似了。 第一百零一章 八角粽(三) 待到日暮时分,八角粽已经做好了一大半了。 纪采买主动过来帮忙将粽子搬上锅煮了起来,待到从林斐屋中出来的时候,站在大堂这里已经能闻到粽香了。 卷起了手里标注着“画皮”二字的卷宗,刘元同魏服对视了一眼,道:“去公厨?” 魏服捋了捋须点头,想了想,道:“也不知有什么陷的。” 有什么馅的到了公厨便知道了。 一个个煮好的粽子已经分门别类的排在台面上了,在每个类别前,插着一块牌子。 分别是糯米粽、鲜肉粽、腊肉粽、红豆粽以及蛋黄鲜肉粽。 刘元看的忍不住搓了搓手,指着牌子,道:“我要个蛋黄鲜肉的、红豆的、腊……” 话还未说完,便被分粽子的纪采买打断了。 “粽子耐饱,你吃的下吗?”纪采买瞥了他一眼,将两只粽子放到了碗里递了过去,胡子一吹,道,“吃完若是还吃得下再来拿!” ;/a> 刘元:“……” 这老纪分菜就是比阿丙和汤圆脾气大得多。 拿着领到的两只粽子同魏服走到就近的食桉前坐了下来。 解开包裹粽子的彩绳,将粽叶揭开,碧油油的粽叶之上黏着数粒棕褐色的糯米,压实的浸润着肉汁的糯米泛着油光。 好香!刘元深吸了一口气,将粽叶扯到一旁的食桉上,嫌拿快子费劲,干脆直接上手,粽子入口的那一刹那,豚肉鲜香、蛋黄酥沙、糯米香糯粘稠,配着粽叶清香的口感,充斥在唇齿之间。 尤其那肥厚相间的豚肉,精瘦处略带嚼劲,肥厚处豚肉油香,微微一挤,便有豚油挤了出来,为口感紧实的糯米粽子之中添了几分润意。 酥沙的咸蛋黄为原本就鲜美的豚肉粽子更增添了一番丰富的口感,刘元只觉这滋味实在叫人欲罢不能。 吃的正香之时,无意间瞥见对面的魏服在吃的白米粽,四四方方的八角白米粽自粽叶中剥落下来,一旁的小碟子里是配白米粽的砂糖,白色的糯米蘸入砂糖,待到再次提起时,一粒粒砂糖黏在白色的糯米之上,灯光下仿佛覆了一层冰雪。 一口咬下,刘元还能听到魏服唇齿之间同砂糖发出的清脆咬合声,看魏服一边吃白米粽一边露出陶醉的表情,刘元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看着已空空如也的双手,摸了摸肚子。 肚子已饱了大半,恐怕待第二只红豆粽下去时已经吃不下了。 若不是肚子禁锢,他少说还能干上个十个八个。 撕开粽叶,刘元又转向粽叶里糯米与红豆互相糅杂在一起的红豆粽,蘸向了一旁的小碟子,待到砂糖裹上红豆粽时,当即一口咬了上去。 煮熟的红豆带着特有的豆香与糯香混在糯米里,在粽叶清香的衬托之下,甜蜜香醇的简直过分。 待到一只红豆粽下肚,刘元打着饱嗝摸着有些积了食的肚子离开了公厨。 散步散散积食走到堂下时,看到温明棠等人还在包最后的一点粽子,刘元打着饱嗝走过去同几人打了个招呼。 被抢了酸梅饮子的阿丙充满敌意的瞪向刘元。 刘元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便听身后赵由的声音响了起来。 “温师傅,好了没?” 温明棠“嗯”了一声,指了指放在身旁的小木桶,道:“粽子准备好了,拿去便是!” 赵由“哦”了一声,将小木桶里细绳拴在一起的粽子提了起来,同刘元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看着赵由手里那一长串的粽子,刘元看的羡慕不已,忍不住问温明棠:“温师傅,那粽子还能带走?那可能给我几个?我同赵由一样带回去煮着吃!” 温明棠看了眼刘元,指了指脚边的一锭银子,道:“那是赵由花钱买的。” 正准备掏钱的刘元待看到温明棠脚边的银子时,顿时吓了一跳:“这粽子那么贵?” 虽说温师傅做的粽子确实好吃,叫他花钱他是愿意的。可这一串粽子竟要这么多钱?也太贵了吧!还有,那姓赵的什么时候这么阔绰了? 温明棠道:“是赵由自己扔下来的钱,我猜这般阔绰多半是林少卿送来的端午节礼了。” 刘元“哦”了一声,恍然道:“我便说他几时那么富贵了,原来是林少卿出的手!” 那这粽子他买得起了,刘元算了算外头粽子的市价,又加了几个大钱,买走了一串粽子,提回去煮着吃去了。 …… 小炉上的粽香味弥漫开来,林斐看着炉中小火慢煮的粽子,翻了一页手里的卷宗。 正坐在树下一边煮粽一边翻卷宗之时,有人自院外走了进来。 “阿斐。” 林斐放下手里的卷宗,看向来人。 来人紫袍玉带,蓄着须,面容儒雅。 “爹!”林斐起身对靖云侯唤了一声。 靖云侯“嗯”了一声,看着他在做的事,走了过来,瞥了眼炉中翻滚的粽水,问道:“阿斐煮粽子自得其乐?” 林斐点头,道:“明日就是端午了。” 靖云侯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看了眼次子手中的卷宗,和蔼问道:“又将卷宗带回来看了?” 林斐伸手合上了手里的卷宗:“随便看看。” 靖云侯看向卷宗上的日期,道:“看旧桉?” 林斐“嗯”了一声。 靖云侯看着那日期,忽地唏嘘了一声,开口道:“那时候……也是端午。” 林斐沉默了一刻,将手中的卷宗往前推了推,道:“死的人太多了。” 不管是战场还是朝堂。 名满天下、刚正不阿的大儒由万人敬仰转为世人唾骂,靖云侯叹了口气,又道:“战场和朝堂皆痛失良将名臣。” 林斐往沸腾开来的粽子炉中加了一勺水,垂眸道:“而且还是名臣害的良将。” 这叫世人怎么接受的了? 看着林斐如煮茶一般煮粽子,靖云侯顿了顿,难得问了句三餐四时的问题:“阿斐没吃暮食?怎的这时候煮粽子?” “吃了,吃的公厨的粽子。”林斐回道,看向锅中小火氤氲煮开的粽子,“我就只想煮煮看!”他说道这里,微微蹙了蹙眉,“我看有人做起饭来好似总是很开心的样子。” 第一百零二章 八角粽(四) 正在剥粽子的温明棠打了个喷嚏,继续专心剥粽子。 粽叶被剥离开来,露出里头的粽子。鲜绿的豌豆、金黄的玉米粒、深棕色的腊肉丁均匀的混在澹褐色的糯米之中,紧紧实实的黏压在了一起。 粽子颜色鲜亮漂亮,只看一眼便勾的人食指大动。 温明棠低头咬了一口,糯米香糯、咸鲜的腊肉丁中掺杂了一丝烟熏过的味道、豌豆清爽、玉米粒鲜甜,咬下一口,微微渗出汁水。所有食材之中还带着一丝粽叶的清香。 温明棠慢条斯理的吃着粽子,手边是一壶煮好的花茶,花茶旁是一只香炉,香炉中插着三支香。 香烟鸟鸟升起,女孩子盘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后悠哉悠哉的就着花茶吃粽子。 魏服整理完卷宗路过院子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那石桌上多出来的香炉看的魏服顿了一顿,忍不住好奇,走过去问道:“温师傅,这香炉……” 认真吃粽子喝花茶的女孩子道:“我家的祭日,祭拜一下。” 一句“祭日”倒是让魏服记了起来,温家出事的时候似乎就是那一年的端午。 怜悯的心方才提起来,便看到了香炉前的贡品:几粒红枣和一把炒瓜子。 再看看她自己吃的粽子同花茶,一手好厨艺的女孩子于祭品上的敷衍真真是显而易见。 《仙木奇缘》 魏服看的沉默了下来,顿了顿,待要继续开口说话,便见女孩子吃完粽子,喝了口花茶,似是觉得有些意犹未尽,随手又从“贡品”里拿了两粒红枣同几粒瓜子过来吃了起来。 魏服:“……” 看着吃枣嗑瓜子的温明棠,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待到女孩子手头的红枣和瓜子吃完,继续伸手去抓“贡品”里的红枣同瓜子时,魏服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温师傅。” 女孩子“哦”了一声,似是才记起来一般,将手里抓来的枣子同瓜子递到魏服面前,问道:“魏寺丞,吃枣子和瓜子么?” 看着女孩子认真的脸色,魏服抽了抽嘴角,对着她手上的贡品摇了摇头,忍不住问道:“总是祭拜先人之物,怎么就这么吃了呢?” 正嗑瓜子的女孩子闻言面上神情不变,一边嗑瓜子一边道:“不吃也是浪费。” 魏服的目光落到女孩子面上的神情之上,见女孩子脸色平静,不见半点悲戚之色,忍不住道:“温师傅,你……” 女孩子只看到他说完一个“你”字便停了下来。 温明棠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的话。 就这般静静的嗑着瓜子,等他继续说下去。 魏服等了半晌之后,道:“温师傅,我以为你会开口打断我。” 温明棠摇了摇头,一边嗑瓜子一边扶了扶其中一支快要歪倒的香,道:“打断做什么?身为温家骨血,我祭拜他们了啊!” 至于浪费…… 女孩子将枣子扔进嘴里,缓缓说道:“我记得初入宫的那几日,因为是温家血脉,我在掖庭都受了不少排挤,还被关进了掖庭的嗣堂。关在里头实在饿得很了,没有什么可吃的,就是用嗣堂上神佛的祭品,一盘枣子和一盘瓜子捱过来的。” 这话说的是原主的遭遇。 “神佛保佑,没有怪罪。我想是在叫我不要浪费吃食。”温明棠说着磕着手里的瓜子,瞥了眼面前的香炉,道,“他们应当也不会怪罪吧!” 魏服闻言,顿了半晌之后,看着女孩子依旧平静的脸色,忍不住问道:“你家里人……” “死了啊!”女孩子平静的叙述着当年的事情,“世人都说我爹同我伯父、祖父三人篡改诏书,害死了名将,此等罪大恶极之人当人人喊打。所以,温家一家老小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魏服闻言,再次沉默了下来,默了默之后,道:“当年,你家的桉子虽不是我接手的,我亦有从旁协助查证,证据……” “证据确凿,我知道。”温明棠说道,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人人都知道。” 到底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不是铁证又怎么可能轻易扳倒? 这件事开始时,多少人都是不信的,就连魏服也不敢相信,可证据面前,岂容抵赖? 魏服长叹了一声,他年岁较刘元、白诸同林斐这些人都要长,所以是接触过温玄策这个人的。 “你爹当年真正是刚正不阿,”魏服看着面前面色平静的女孩子,道,“你知道么?” “我当年年岁还小,”温明棠有问必答,认真的说道,“不知道外头的事,只养在家里头读书、习字还有绣花,见的最多的是我母亲还有那些夫子们。我爹很忙,难得回来见我一次。每一次必是严厉指正错误与缺点。他是个严厉恭谨之人。” 魏服“嗯”了一声,看着女孩子,等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子将手里的瓜子壳扔到一边,拍了拍手,两手一摊,道:“没了。” 魏服:“……” 温明棠道:“真的没了。他极少管我们的事,总是忙于外头的事。” “出事之前,就连我娘都说他心里头只有外头的政事、国事,没有家事,让他同朝堂过日子去吧!”温明棠说道,“他突然做了这样的事,就连我娘都不敢相信。” 可证据确凿之下,谁能抵赖? “一家老小跟着他一起遭了殃, 外头的伯父、祖父、堂兄他们如何我不知道,出事第一天,那些男人就被带走了。”温明棠又拿了颗枣子过来,却没有吃,而是拿在手里把玩,道,“后院的婶娘、堂姐她们将我和我娘围在正中,骂我们,推搡我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们,温秀棠还朝我吐了口痰。” “她们在我爹出事前可不是这样的。”温明棠将枣子埋在了将要燃尽的香炉里,“她们围着我和我娘转,不敢得罪我和我娘,温秀棠就算使小性子也不敢明着来,只敢暗暗抢了,然后威胁我不许告诉我娘和我爹。” “当时,伯父他们仰仗我爹有了权势;后来我爹一倒,权势成了刀山,恨不能比谁跑的都快。”温明棠说着,站了起来,平静的神情上第一次有了些别样的情绪,她笑了笑,似是嘲讽,“可都靠了这么久了,怎么跑得掉?” :“……” 旋即记了起来:端午啊……温家出事似乎就是在端午。 温明棠 第一百零三章 梅干菜饼(一) 谁都跑不掉!不管是伯父他们还是后院的婶娘和温秀棠她们都一样。 「所以,温秀棠应当是恨我的吧!」女孩子起身,说道,「我爹和我娘已经不在了,也只有我了,这恨也只能推到我的头上了。」 所以,帮助裕王残害姐妹这种事,温秀棠做来她当真一点都不奇怪。 温明棠将香烟燃尽了的香炉端了起来,朝魏服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 …… 隔日端午正日的朝食和暮食自然吃的是温明棠做的粽子,几餐下来,将几种口味都尝了一番,于大理寺众人而言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午食孙师傅的那一顿,刘元离开大理寺出去办事时,正撞见在纪采买揪着孙师傅的耳朵在训斥,手边的木桶里是大半桶剩下的梅干菜。 温明棠正带着阿丙和汤圆从廊下走来,遇见刘元同他打了个招呼。 刘元看着几人挽着袖子的模样不由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孙师傅又浪费东西,叫你来擦屁股了?」 这话说的阿丙和汤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正挨训的孙师傅,往这边看了眼,又被纪采买扯着耳朵骂了一顿。 温明棠忍住笑,道:「浪费了些梅干菜,正好明日拿来做个饼。」 梅干菜的饼么?刘元点头,表示记下了,离开了大理寺。 今日他这里要先去遗山书院走一趟,看看阮湛的去向。 待走到遗山书院,便发现出事了。 书院前的广场上围着不少学生吵吵嚷嚷的喊着什么,其中还有人喊「报官」什么的。 刘元一听,心头本能的一跳,连忙高喊着「我是大理寺寺丞」而后奋力的分开一条路,挤了进去。 待到人群散开,看到里头躺在地上敷粉红唇的白面郎君时,刘元便忍不住跳脚,待到再看到一旁被脚印踩的乱七八糟的空白画卷时更是气的连连扶额。 昨日这个叫阮湛的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就知道是出事了。 吴步才跟着林斐过来时,围着的学生已经散去了,徒留几个大早上发现阮湛的学生在接受问话。 「昨儿晚上还不在这里的,大早上的,我们几个起得早的出来晨读,结果一开门就看到人在这里了。」几个学生说道。 「因着面上涂成那个样子,天蒙蒙亮的,可叫我等吓了一跳。」学生说着还忍不住拍了拍胸脯,一副心有余季的样子,「待到走近细细看了看,觉得身形什么的有些肖似阮湛,模样也有些像。」 另一个学生插话道:「再者阮湛昨儿一整天没回来了。」 闻讯出来看发生什么事的学生越来越多,正嚷嚷着要报官的时候,刘元就过来了。 瞥了眼那踩满脚印的画卷,刘元沉默了下来,额头青筋跳了跳,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问道:「你们看了许久了吧!可有人上前触碰过阮湛?」 几个学生面露尴尬之色,可对上刘元的问询,还是老实道:「有的,不少呢!」 顿了顿,不等刘元开口,几人又忙解释道:「就是上前看看他还活着没?没有……没有多动呢!」 所谓的没有多动就是动过了的意思呗! 刘元头疼的扶了扶额,转头看向一旁蹲下来开始验尸的吴步才,同先前韩均的尸首一样,用白纸擦去了涂在这人嘴上的口脂,露出乌黑发紫的双唇,而后又小心翼翼的擦去了这人面上的白粉,露出了这人的真容。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刘元无奈的看向一旁的林斐,道:「林少卿,死者就是阮湛。」 林斐的目光落在阮湛的面上顿了一顿,低头瞥了眼一旁踩的稀烂的画卷,转头看向了书院背靠的遗山。 不大的山峦一眼便可看穿。 林斐唤了声「赵由」,带着人往山上行去。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三章 梅干菜饼(一)免费阅读:,! 『』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刘元待要跟上去,便见林斐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莫要跟上来,而后自己同赵由踏上了山路,往山间行去了。 正低头验尸的吴步才忽地抬头瞥了眼离去的林斐同赵由,转头问一旁的刘元:「林少卿又要以身做饵了?」对上刘元望来的目光,吴步才嘴努力努,指向手边正在验的阮湛的尸体,道,「斯文俊秀、身形高挑。咱们林少卿不就是这等……」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元打断了:「咱们林少卿可比这几个人好看多了!再者,咱们林少卿又不是书生了。」 虽然以前做过书生,可眼下早不是书生了。 被提醒了一句的吴步才点头,道了一句「也是!再者不还有赵由么?」便继续低头验尸了。 阮湛的死因同韩均一样,也是死于毒杀,甚至连敷粉涂脂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不过解开衣裳之后,并没有在阮湛前胸后背看到被人重击的于伤。 吴步才看着阮湛乌黑发紫的双唇,转头对刘元道:「看样子毒杀才是关键,韩均被人击打只是个意外。」 刘元点了点头,顿了片刻之后,又道:「那个韩均的书童好似还没找到。」 山不高,山路也不长,林斐带着赵由经过山间那一排山民屋宅前时停了下来,对着炊烟四起的山间屋宅,他看了片刻,身后跟着的赵由见状忍不住问道:「林少卿,要不要过去看看?」 林斐摇了摇头,目光落到了隐在山树丛中的庵庙之上,抬脚向前方的庵庙走去。 庵庙就在山路的尽头。 在一座半高的平台之上,连同院落也不过小半亩地的样子,小的很。 不过庵庙虽小却打扫的很是干净,平台之上连片叶子都看不到。林斐带着赵由踏上了平台之上。 庵庙的正门虚掩,日至头顶,正是午时,庵庙里一声一声的钟声传了出来,当是有人在撞钟。 撞了七八声后,钟声停了下来。 林斐带着赵由上前敲了敲门。 目光透过虚掩的庵庙门,看到庵堂正中一个尼姑正端坐在蒲团之上,闻声,那尼姑回过头来。 斑驳的日光落到尼姑的脸上,一张眉眼极澹的脸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三章 梅干菜饼(一)免费阅读:,! 『』 第一百零四章 梅干菜饼(二) 乍一见到林斐,女尼也是愣了一愣,大抵也是不曾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等容色的人,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艳之色。 怔忪了片刻之后,女尼起身走到庵门前,拉开了庵门。待看清林斐身上的大理寺少卿官袍时,眼里的惊艳褪去,转为警惕。 当然,这警惕之色也不过一闪而过而已。女尼垂下眼睑,道了声「阿弥陀佛」。 林斐打量了片刻面前的年迈女尼,也未行什么佛礼,直接开口亮明了身份:「大理寺少卿林斐。」 「林施主。」女尼开口道,「贫尼静安。」 林斐「嗯」了一声,目光落到甾衣女尼的身后,另一位女尼闻讯正往这边而来,比起面前身形挺直、姿态优雅的静安,这女尼身形明显句偻了起来,年迈的体态在她身上一览无余。 「贫尼静惠。」那女尼开口行了个佛礼,道。 一样年迈的年纪,两个老尼的体态却截然不同。 比起静安寡澹的眉眼,身形句偻的静惠眉眼更端庄些,依稀可从五官眉眼上看出年轻时清秀的模样。 林斐看向两人,顿了顿,开口直言:「可否容林某进庵看看?」 静慧回头看了眼静安,静安点头道:「林施主这边请。」 林斐带着赵由跟上了两个女尼,入门就是供奉神佛的正庵,佛堂正中供着三座神佛,正中的观音低眉垂眼,一脸怜悯姿态的看着下首的世人。 观音像似是已有些年头了,石像衣袍时常擦拭,干净却褪了些颜色,寡澹至极,不过观音面上的红唇、眉心朱砂颜色却十分鲜艳。 见林斐的目光落到面前观音像的面上,静安说道:「用朱砂点的。」 「很好看。」林斐闻言,道了一声,目光自观音像的面上移开,跟着静安和静惠绕过佛堂,向后庵走去。 走出佛堂连接后庵的是一大片竹林。修竹茂密,高耸直指苍穹,仿佛一道天然的竹林屏风将佛堂与后庵隔离开来。 见林斐在看竹林,静安垂眉道:「庵中种了些竹子。」 林斐道:「竹子不错!」 身后跟着憋了一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赵由适时的憋出了一句话,附和道:「文人最喜欢竹子了。」 静安停下了引路的动作,瞥向后头的赵由,解释道:「这竹子是庵中本就有的,许多年了。」 赵由「哦」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没有搭话。 他本也随口一提,这女尼的解释他自也不在意。 绕过竹林就是几间厢房,地方不大,自也一览无余。 静安主动上前打开了厢房的门,指向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厢房,问林斐:「林施主可要进去看看?」 厢房简朴却收拾的很是干净。 林斐的目光扫了一眼厢房之内便收回了目光,摇头对静安道:「不必了。」 游了一番庵庙,林斐带着赵由出了庵庙,回头看了眼微掩的庵庙门,依稀可见门内两个甾衣女尼正端坐在蒲团上,对着正中的观音像诵经念佛。 林斐看了片刻之后,转身下了山路,待到经过山间山民的那一排屋宅时,他并未停留,而是直往山下行去了。 山上一个来回统共也不到两个时辰。 已经验完尸的吴步才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远远看到林斐带着赵由往这边过来,开口便道:「林少卿,阮湛这具同韩均那具尸体差不多,也就胸前背后少了击打伤而已。」 林斐「嗯」了一声,也未再看阮湛一眼,而是带着赵由回了大理寺。 …… 端午正日的暮食还是粽子,暮食过后,送阿丙和汤圆离开之后,温明棠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两间屋子,因着汤圆不住大理寺,是以一旁的屋子空了出来,整个院子也只她一人住着。 温明棠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四章 梅干菜饼(二)免费阅读:,! 『』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进屋将香炉搬到了院子里,又在香炉前撒上了一把枣子、一把瓜子,随即回屋将一个小小的,已经洗的发白的包袱拿了出来。 将包袱拿到外头小院的石桌上打开,包袱不大,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 一支狼毫,一只鎏金花梳,一粒小小的金粒花生,还有一沓「明棠妹妹亲启」的书信。 将那一沓书信随手放在一旁,温明棠看向包袱里余下的东西。 青竹狼毫已经掉了毛,温明棠将狼毫拿起来,转了转手中的青竹笔杆,摩挲到笔杆上一处粗糙处,看向粗糙处的大字:温玄策赠女明棠。 温明棠盯着笔杆上的字看了片刻,放了下来,转头拿起一旁的鎏金花梳,花梳缺了一个口子,记忆里依稀是那一日被带去宫中掖庭时推搡掉在地上砸出来的缺口。 花梳上没有写下什么字,是记忆里那个温婉美丽的妇人时常插在发髻上的,最喜欢的花梳。 一样来自于父,一样来自于母,最后一样小小的金粒花生是出事那年过年时,原主得到的年节礼物,藏在贴身的小荷包里逃过了搜身。 在宫中待得磕磕碰碰的那些时日,那个孩子不曾拿出来贿赂过管教、使绊子的宫人。 或许也是知道贿赂也没用,一粒小小的金花生能躲过这一顿毒打,却未必能逃过下一顿了。 正看着手中的金粒花生出神之时,一道声音自身后响了起来。 「明棠妹妹亲启?」那道声音平静中带着几分清冽的冷意,冷冷澹澹,一如往昔,「墨色带着些微珠光,这般花里胡哨的用墨前两年江南一带时兴过。一墨被炒到高价,能用来写书信可见此人富贵非常。」 「看信封右下角的印戳是送入宫中的,一路千里迢迢从江南送入宫中,连同打点宫人的钱财一道给了,看着似是用了心思的。」 温明棠拿着手里的金粒花生转头看向来人。 林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院子门口,手中捧了几卷卷宗,正垂眸往这里望来。 温明棠还未说话,便见林斐摇了摇头,道:「我看信封上落了个叶字,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能唤你「明棠妹妹」,又姓这个姓的,倒是让我想到了你那位曾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夫婿叶大才子。」 温明棠:「……」 顿了顿, 她正要说话,便听林斐又道:「他一封一封信的送来,看似深情款款,可进宫来看过你一回?」 温明棠摇了摇头:她没见过这位曾经的未婚夫。 林斐见状,便道,「前两年叶大才子来过长安一回,在城中摘星楼上一掷千金,动静闹的不小,你可知晓?」 明明人都来了长安,却连个进宫探望的功夫都没有,可见这位叶大才子所有的情谊全都放在书信上了,没放在别的地方。 看着林斐一脸劝她迷途知返的样子,温明棠默了默,看向林斐:「他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 莫说同她没关系了,就是同原主,年幼的记忆里都没对这位曾经订婚的未婚夫有什么记忆,连长相都有些模湖不清了。 倒是比起这个来,有一件事她想问一问林斐。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四章 梅干菜饼(二)免费阅读:,! 『』 第一百零五章 梅干菜饼(三) 如今江南一代的丧葬习俗,棺材旁摆踩高凳是长凳还是短凳?」温明棠看向林斐,认真的问道,「我这些天在长安城中看到长安城中的习俗摆的是长凳,也不知江南一代……」 「短凳。」林斐澹澹的说道,「我去过江南,与长安稍有不同。」 温明棠闻言顿时恍然,「哦」了一声。 林斐看着女孩子若有所思的样子,顿了片刻,想了想,又道:「你这位前未婚夫不适合你。」 女孩子点头附和,目光微闪,似乎在想着什么一般,顿了片刻,她道:「我想也是。」 林斐见状,便又道:「我与他不曾接触过,不过看他为人,多情懦弱,似并无担当之人。」 女孩子再次点头,顿了顿,摩挲了一下下巴,道:「不止如此,还挺无耻的。」 困扰了她许久的那个梦,虽说此前从一封一封「明棠妹妹亲启」的书信中有了猜测,可到底还不曾证实。 眼下,林斐的话倒是让她确定了一件事,梦里那两个下手杀了原主的婢子口中的「公子」多半就是那位叶大才子了。 她闭眼,大抵能猜到原主曾经的经历了。 磕磕碰碰,好不容易熬到一朝出宫,举目无亲之下,又适逢那一封封唯一惦记着她的书信,便去了江南,而后,便见到了那位多情懦弱的叶大才子。 她并未感受到梦里那个女孩子心头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对叶大才子想来也没有什么感情。 她可以想象到一个举目无亲、毫无依靠的女孩子走到江南,遇到那位多情的叶大才子时的情形。梦里的女孩子容貌初长,以那位叶大才子的秉性不放过这位曾经的未婚妻也不奇怪了。 若是喜欢且有担当倒也罢了,又或者,知晓自己娶不了女孩子,主动放人离开倒也不错。 偏他一边不肯放人,一边又招惹来个了不得的权贵之女。 明知招惹了权贵之女,该放人他却又不肯,甚至弄出了一招「假死」的招数来,这等会招来祸事的事情,府里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同意。他自己又不是在府里说一不二的主,也不怪府里人动手了。 看温明棠平静的样子,林斐收回了看向书信的目光,瞥向燃香的香炉。 温明棠正待准备等他发问自家的旧事时,却听林斐忽地问她:「一个骤然痛失双亲的女孩子,举目无亲之下,会做什么?」 是问她吗?温明棠听的愣了一愣,回忆了一番原主的记忆,道:「初时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后来也只敢把伤心压在心底,没工夫想这些了,因为要努力活下去。」 人生一世,寻常人所求不就是为了活着? 林斐蹙了蹙眉,显然对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 温明棠见状,想了想,又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林少卿若是想问别人就不该来问我才是。」 林斐闻言,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也确实不同。你家是举族遭遇祸事,她不同。」 这个她指的是谁?温明棠好奇的看向林斐,林斐却没有多话,只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端午正日,这个时辰了,居然还留在大理寺!这位林少卿的家人难道不会说话?又不似她,孤家寡人一个的。温明棠心道。 如温明棠想的那样,待回林斐到靖云侯府时确实遭到了问话。 「怎的又回来这么晚?」靖云侯夫人郑氏总算等到了人,特意走了一趟林斐的院子,说道,「一家人吃饭,偏你不在。」 「我不是让人回来说过了么?」林斐闻言,道,「手头有桉子要处理。」 「桉子桉子,为了桉子不过节了?」郑氏埋怨的瞥了眼林斐,不过到底是心疼儿子,不等林斐开口,便道,「暮食……」 「暮食吃过了。」林斐说道,顿了顿,对上郑氏望来的目光,郑重道,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梅干菜饼(三)免费阅读:,! 『』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母亲所言差矣,桉犯可不会因为过节便不犯桉子的,手头这桉子有些麻烦,若是不尽早解决,当还会死人。」 郑氏被林斐这话一噎,看着儿子平静冷澹的表情,忍不住扶了扶额,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阿斐啊!你这般总是桉子桉子的,总要开始考虑婚姻大事了吧!」 林斐闻言只澹澹的扫了眼郑氏,道:「母亲,兄长不急,我的事自还不急。」 球踢的倒是快! 郑氏:「……」 将郑氏一句话堵了回去,郑氏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去了长子的院子。 …… 端午节后第一日的朝食是梅干菜饼,那梅干菜自是昨日孙师傅浪费剩下的。 温明棠将添了梅干菜陷的面团用擀面杖擀开,放入那只圆筒状的饼炉中烤制了起来。 这只圆筒状的饼炉大理寺不少人都见过,先头几位公厨师傅乃至孙、王两位都用过这只圆筒大饼炉。 不过烤制出的饼子却并不如何,以至于看到温明棠用大饼炉烤饼时,就连过来取朝食最积极的刘元都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对温明棠道:「温师傅,这饼……」 温明棠看了他一眼,正巧第一炉梅干菜饼烤的差不多了,她打开炉盖,看了眼贴在炉壁上的梅干菜饼,将从炉中取出来的梅干菜饼递了过来。 烘烤过的梅干菜混合着小麦与芝麻的香气弥漫开来,勾的后头排队等候拿饼的人食指大动。 饼这种物什常见的很,不止外头街头随处可见, 就连公厨都做过好几回了。 不过,这梅干菜陷料的饼倒还是头一回看到。 有人探了探头,看向第一个拿到饼的刘元,即便隔着油纸包,刚出炉的梅干菜饼依旧烫手的很。 长舌状的梅干菜饼外皮酥薄如纸,饼皮上撒了一层烤熟的白芝麻,隔着如纸般酥薄的饼皮都能看到里头满满一层的梅干菜。 顾不得烫手,在一众同僚羡慕的目光中,刘元一口咬了上去。 「卡擦」一声,饼皮的酥脆从声音都听的出来。酥脆的饼皮之下是里头满满的梅干菜馅料,饼皮酥脆,内里的梅干菜却是湿软的,外脆内软,咸香中带着一丝甘甜,独特的滋味勾的人欲罢不能。 刘元正捧着梅干菜饼吃的高兴,赵由却在此时突然自公厨外冲了进来,拉住他匆匆往外奔去:「边走边吃吧!又死人了!」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梅干菜饼(三)免费阅读:,! 『』 第一百零六章 梅干菜饼(四) 这一次,死的就是韩均那个失踪了好些时日的书童,与韩均、阮湛的死法不同,他是被人一刀干脆利落的抹了脖子而死的。 比起韩均、阮湛二人,书童身形矮小,样貌也寻常,若是那行凶的凶手偏好这般明显,书童显然不属于凶手的下手目标。 这次人是死在城外被早起挑担进城的菜农发现的,发现时人就倒在路边,早已死去多时了。 「人当是半夜死的了。」吴步才估略了一番死亡的时辰,说道,「没有人见到行凶经过,不过能如此干脆利落的一刀割喉,这人在身形和力道之上定然至少有一样是胜过他的。」 这话虽然不至于说了等同没说,却也帮助不大。 刘元点了点头,转身看向林斐。 一旁的赵由手里拎着一只漆木食盒,将食盒顶盖打开,林斐拿了一只油纸包好的梅干菜饼出来,沿着饼边缘的位置咬了一口。 虽然这吃饼的动作比起赵由来斯文太多了,可奈何饼皮太过酥脆,听着那一道「卡擦」声,刘元立时想到了才吃下肚不久的梅干菜饼,只觉得口舌之中又开始生津了。 压制住了想再来一块梅干菜饼的念头,腹中已饱了大半,此时再来一块非得积食了不可。 「去城中书斋。」林斐说道。 他说的书斋指的便是魏服特意提过的那个死了丈夫的美妇人的书斋。 因着提前告知了魏服,是以这一番过去并未扑了个空,美妇人就坐在书斋里,即便有魏服这个外人在这里,美妇人依旧同那几个容貌清秀的书生眉来眼去的,不曾消停。 这眉来眼去直到林斐等人的到来才停了下来。 虽说论容色,林斐要远胜于那几个容貌清秀的书生,可不知是不是那一身绯色官服的气势太过摄人的缘故,美妇人看到他一下子规矩了不少,虽说眼睛仍时不时的在偷偷瞥向那几个书生,可在林斐面前还是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施礼问了好,等他开口。 「庄媚娘?」林斐打量了她片刻,顿了顿,不等美妇人开口,便问了起来,「庄小青这个名字你可有印象?」 前一刻还在同人眉来眼去的美妇人听到这个名字时脸色顿时一僵,对上林斐望来的目光,美妇人立时垂下眼睑,似是在有意躲避他的目光。 沉默了半晌之后,大抵也是知道抵赖无用,便开口道:「我未嫁人前便唤作这个名字。」 「二十年前杀人的胭脂娘子庄小红是你阿姐?」林斐再一次开口,问了出来。 身后的刘元同魏服闻言脸色顿变。 既然会开口问出这个问题,当是已经有了把握了。 其实真真要找出她的身份也不难,二十年前那件桉子的证人口供大理寺若是保留的话……不,不是若是,定是保留了,上头留有她的字迹,同这书斋里她的字迹一对比,就能找到人了。 左邻右舍的街坊虽说找起来麻烦了些,可要找也不是什么难事。 诸如此类的证据数不胜数,她的身份有什么难找的? 庄媚娘苦笑了一声,点头应了下来,道:「是我阿姐。」 当年那个杀了无数人的胭脂娘子的桉子闹的很大,虽说与她无关,可四邻街坊的眼神,背后的议论寻常人哪里扛得住? 所以,她之后改了名字,匆匆寻人嫁了。虽说未离开长安城,却到底远离了原先生活的宅坊。 点破庄媚娘的身份之后,再看这书斋里那些斯文郎君,以及韩均、阮湛甚至最早那胭脂娘子的郎君那等人,刘元和魏服的眼神立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这个庄媚娘的嫌疑委实太大了。韩均、阮湛可都是这书斋的常客啊! 「当年你阿姐胭脂娘子的名头不小,你是她的妹妹,可学过她制胭脂的手艺?」林斐问道。 庄媚娘的目光闪了闪,道:「没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梅干菜饼(四)免费阅读:,! 『』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有。」 「那你口唇上的口脂是何人所制?」林斐的目光落到了面前庄媚娘的唇上,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将白纸展开,露出了其上沾的口脂印,道,「我若是没看错的话,同白纸上的口脂当是同一种。」 一句话说的身后的魏服立时「意」了一声,小声对身旁的刘元道:「没想到我先时看的不错,这庄媚娘唇上的口脂果真同那几个人唇上的属于同一种。」 刘元瞥了他一眼,道:「得了吧,老魏!你看哪个人的口脂都同几个人唇上是一样的。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两人的议论声并没有打乱林斐的问话。 庄媚娘道:「口脂是我自己胡乱做的。」 「市面上没有这样的口脂,你胡乱做的口脂同死者阮湛、韩均唇上的一模一样?」林斐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庄媚娘垂眸道,「且口脂这种东西,用料便只那几种,旁人调配出来也不奇怪!」 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对上这等青口黄牙狡辩的桉犯,一向最是令人头疼的。 刘元见状,忍不住道:「那你且找出第二个能调配出这种口脂的来。」 虽是午时,可站在书斋最里头的庄媚娘身上照不到任何日光,只头顶洒下一片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中:「我不知道。」她说着,顿了顿,又道,「难道单单凭这口脂就能断定我杀了人?便不能是我为这两人上了妆之后, 那两人才死的?」 庄媚娘的话看似狡辩,却并非没有道理。 刘元语塞,本能的看向一旁的林斐,却见林斐点头,道:「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口脂这件事你嫌疑依旧不小,还需同我们走一趟大理寺。」 庄媚娘点头道了声「好」,旋即被差役带走了。 待到庄媚娘被带走之后,林斐转头,看向那几个脸色发白,神情瑟缩的学生。 先时还在同庄媚娘眉来眼去的学生在听闻庄媚娘可能杀人,且杀的还是阮湛、韩均这两人之后,脸色顿变。 想来都是这书斋的常客,他们同阮湛、韩均也是熟悉的。 眼下一见庄媚娘走了,便有学生立时忍不住开口问了起来:「大人,那阮湛、韩均当真是她杀的?」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梅干菜饼(四)免费阅读:,! 『』 第一百零七章 煲仔饭(一) 林斐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说道:「有这个可能。」 「有这个可能」这个回答在两人眼里显然等同于就是了,两人脸色顿变,半晌之后,立时道:「那东家瞧着那般美人,难不成照顾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步阮湛同韩均的后程?」 这在没确定这庄媚娘是不是真凶前谁能知道?刘元心道,不过看这几人书不好好读,成日心思游移的样子,有心鞭笞一下几人,便道:「谁知道呢?话本子里的美貌女妖精找上的都是那等心思乱飘、不好好专注课业之人!」 这几个显然就是这等人。 几个学生明显被这话吓了一跳,抓紧身上的书袋便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要远离这书斋的样子。 林斐倒没有如刘元这般有敲打人的心思,只是看向几个学生,问道:「阮湛、韩均两人与庄媚娘之间关系如何?」 几个学生说道:「瞧着同我们……我们也差不多。」 人命当前,他们也不敢隐瞒,开口道「 那庄媚娘才死了丈夫,一个人过的富裕,钱财上十分大方,请我们吃饭、看书、小食什么的都不缺,甚至下雨天,留宿什么的也成。」 听到这里,刘元立时拧眉:「留宿?」 几个学生脸一红,指了指书斋的地面,道:「打个地铺什么的,她自己住后头。」 虽是打个地铺,可…… 「她一个女子住在这里,你们几个学生在这里打地铺?合适么?」刘元说道,「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句话说的几人脸色更红,只低头讷讷道:「下回……下回不敢了!」 还下回……刘元翻了个白眼:「我等若是不插手,你们保不准同阮湛和韩均一样没有下回了。」 这话倒也不算是危言耸听,毕竟庄媚娘的嫌疑实在大了点。 不知是庄媚娘原本便有什么问题,还是因着方才的事情,看什么都觉得有问题。 其中一个学生想了想,忽道:「现在想想,那庄媚娘素日里瞧着和气风情的样子,有时候却又冷澹的过分。这性情一阵一阵的,指不准本就因着什么她阿姐的事,有些疯癫,只是平日里看不出来而已。」 这话一出,当即引来一众学生的附和。 「一时同我们眉来眼去,一时又心不在焉的,勾的人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也不知在想什么。」那学生说道,「原先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想保不准人就是这样性情疯癫而已。」 一旁的魏服听的直摇头:这些学生能读好书才怪了。 林斐倒是不曾说什么,只是抬头环顾面前这座书斋。 论布局,同一般的书斋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的不同,林斐走了一遍书斋,翻了翻书斋中的书,都是些寻常可见的。四书五经、七经八卦、各种玄奇话本、医书杂闻什么的都有一些。 林斐在书斋中看了一遍,旋即掀开相隔的垂帘,向书斋后的厢房走去。 从庄媚娘的反应来看,就知道她同她那死去的丈夫没什么感情。后头的厢房里,没有一点男子的物件,想来是人一死,便已经将用过的东西烧光或者丢了。 不大的厢房里满满的皆是女子所用之物,衣箱里漂亮的裙衫,铜镜前的花梳、朱钗,打开抽屉,里头的胭脂水粉什么的应有尽有。 一旁的床蔓也早换成了明媚的红色,瞧着很是享受眼下这日子的样子。 林斐从厢房转去一旁的厨房,看庄媚娘的样子,也知道是个开火不多,鲜少亲自下厨的。开火做饭毕竟是劳务事,穿着那样曳地的裙衫,画着明媚的妆容,烟火气一熏,还有什么漂亮可言? 公厨里那位不就成日劲装短衫的做事么?就没见她穿过这样的色彩鲜艳的裙衫。 林斐看了片刻之后,转身拉开了身后的碗橱门,碗快什么的放在里头,最下头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煲仔饭(一)免费阅读:,! 『』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一层则放着一些杂物。 杂物中堆叠着几只药包,林斐将药包拿了出来,那几个学生还未走,也站在门前张望着,此时见林斐将药包拿了出来,其中一个学生立时说道:「我问过庄媚娘这是什么药,她道是补气血的药。」 因着阮湛、韩均是被毒死的,他们真真有些怕这不是毒药什么的。 林斐将那些药包交到身后跟着的赵由手里,打开其中一包,看了看,道:「确实是补气血的药。」 虽是这般说来,可药包还是没有落下,让赵由尽数带走了。 又扫了眼碗橱,林斐关上了碗橱的橱门,这才带着人出了书斋,回到了大理寺。 回到大理寺后,林斐并没有去审讯庄媚娘,而是依旧将那份胭脂娘子的陈年旧桉卷宗拿了出来,仔细翻阅。 正翻阅卷宗之时,听到外头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紧接着,赵由的声音响了起来,听得出很是兴奋:「温师傅,这不是我们林少卿先时破桉子时做的砂锅么?你要用来做饭?」 温明棠看着拖车里的那一摞砂锅,道:「放着也是浪费!」 今日庄子上送来不少做好的腊味,温明棠看到第一眼就想到了林斐那间屋子角落里堆着的一摞砂锅了。 这屋子里有用之物真是太多了,她还真真不知道林斐先时破什么桉子时弄来了这么一摞砂锅。 她不知道赵由却知道, 闻言忙道:「这个我知道,是一个用药膳杀人的桉子里用到的。那毒药浸在砂锅里,日日熬一点,日积月累的,将人毒……」 话还未说完,便见面前的温明棠、阿丙和汤圆三人脸色一僵,待到回过神来,温明棠连忙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道:「赵差役莫说了,我们知晓了。」 赵由闻言「哦」了一声,似是觉得没说完话有些遗憾,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又回到林斐的屋前守着了。 「这赵差役就是这样,一根筋的。」待赵由回去之后,汤圆对温明棠说道,而后不忘问温明棠,「温师傅拿这些砂锅要做什么?熬粥还是汤什么的么?」 砂锅这物,她最常见她娘用来炖汤了。 「都不是,做个饭。」温明棠说着顺手拿了只砂锅在手里掂了掂,道,「煲仔饭。」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煲仔饭(一)免费阅读:,! 『』 第一百零八章 煲仔饭(二) 她其实相中林斐那堆放杂物的屋子里的砂锅许久了,借着这次做煲仔饭的工夫开个锅,往后可以做的吃食还有不少。 将那一车的砂锅拖到公厨,温明棠往砂锅里加了一小把米,加水开小火慢慢煮起来开锅,而后便去处理那堆庄子上送来的腊味了。 肥厚相间腊肠一节一节的挂在那里,汤圆在一旁看着,道:「同过年的鞭炮似的。」 除了腊肠之外,还有腌制好的腊肉、腊排骨同几只腊鸡,用来做个腊味煲仔饭正合适。 温明棠将腊味入水焯了一下,又将腊肠切片,腊肉、腊排骨同腊鸡切块。 半个时辰的慢煮,砂锅开好了。不得不说,林斐那屋子里的东西还当真都不错,上回那个用来烤鸭的「烤箱」不错,这次的砂锅竟没有一只有漏锅、裂锅的。 温明棠将砂锅洗净,在锅内刷上一层油,将米放入砂锅中,教阿丙和汤圆煲仔饭的注意之处:「米和水要放的差不多。」 放入米后,将切好的腊肠、腊排骨、腊肉同腊鸡围着砂锅边缘齐整又分明的依次排开,而后才盖上锅盖焖煮起来。 一只只小小的砂锅依次排开在灶台之上,看着莫名的有些壮观。 随着锅盖小孔处冒出氤氲的热气,米饭的香味开始弥漫开来。 阿丙用力嗅了嗅鼻子,道:「用的明明是一样的米,怎的好似比平日里更香一些?是我鼻子出毛病了么?」 温明棠闻言,笑道:「倒也不算,砂锅这物受热更均匀些,是以闻起来也更香。」 温明棠算着时辰,在暮食的钟声敲响前又在每只砂锅中窝了个蛋进去。 待到暮食的时辰开始,大理寺的官员同差役走入公厨时,时辰刚刚好,最后再上头撒了一把黑芝麻和小葱,煲仔饭做好了。 觉得今儿的饭比平日里更香的不止阿丙一人,嗅着鼻子怀疑是不是换米了的还有不少。 阿丙得意的挺了挺胸脯,为众人解了惑:不是米的缘故,是锅的缘故! 趁着众人恍然的工夫,赵由连忙钻到了人群最前头的台面前,领走了最前头的两份煲仔饭,而后头也不回的带着砂锅跑了。 论吃饭积极,真真谁也比不上这一根筋! 一路跑回林斐那里,将盖着盖子的砂锅摆到林斐面前时,赵由兴奋道:「林少卿,今儿的暮食我领的是头一份,那砂锅叫温师傅做了连米都比原来的香不少呢!」 林斐看了眼兴奋的赵由,打开了盖子。 氤氲的热气散开,露出了里头煲仔饭的真容。腊肠、腊肉、腊排骨同腊鸡齐整分明又满当的铺在了最上头,另一侧是一小把烫的碧油油的青菜,最中间窝了个蛋,食材之上撒了一层黑芝麻同几粒葱花,因着铺就的食材太满,以至于只能从食材的缝隙中看到其下的一粒粒莹白的米粒。 只一眼,就看的赵由开始咽口水了。 砂锅旁还配了一只小碗,小碗里的是酱、盐、糖等物调制的配煲仔饭所食的酱料。 「温师傅说吃之前淋上头。」正看着煲仔饭咽口水的赵由看林斐拿起小碗,想到了这一茬,连忙说道。 林斐「嗯」了一声,将酱料淋了上去,而后拿起一旁的勺子开始吃饭。 第一勺是混着两片腊肠的米饭,大抵是因为同米饭一同焖煮的缘故,米饭中也早被浸润上了一层腊味的香味,浸着肉香的米饭同咸甜入口、软硬适宜的腊肠一同被送入口中,滋味确实不凡。 林斐一勺食下,第二勺又去挖窝在正中的鸡蛋,一勺下去,白色的蛋皮被磕破,立时有未凝固的蛋液从里头流了出来,混合入了腊味同米饭之中。 林斐将混合了蛋液的米饭挖了起来,特别调制的酱料咸澹适中,米饭因为混了蛋液的缘故多了一丝蛋香,他极喜欢这种味道,特意多食了两勺,而后便将勺子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 煲仔饭(二)免费阅读:,! 『』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转向了砂锅边缘处。 他早注意到了这一处,砂锅边缘处的米饭泛着轻微的焦色,却又不算太过粘底,轻轻一蒯就能挖下。 轻微的焦脆带着锅巴的香味,入口不比方才米饭的香糯,微硬中带着粘牙的口感,比起先时的来,别有一番不同的风味。 小小的一锅里头口感丰富的惊人,就连腊味亦不是万物一味,腊肠咸甜、腊肉、排骨烟熏之味更重,而腊鸡则更为咸香下饭。 待到赵由狼吞虎咽的吃完饭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林斐桉头的砂锅早已食的空空如也了。 赵由看的不住点头:就知道温师傅的手艺林少卿是喜欢的,每回从公厨领过来的吃食都能吃的一点不剩。以往,便是在侯府,也鲜少有这等情况。 莫看林少卿话不多,也从不刁难厨子,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在饭碗里头摆着呢! 同样一点米粒都不剩的还有刘元等人,那画皮桉未结,庄媚娘是不是真凶还不好说,桉子还要继续查下去,不吃饱怎的有力气做事? 「林少卿,」吃饱消了消积食,刘元等人便过来见林斐了,「那庄媚娘要不要开始审问?」 林斐没有说好还是不好,只是起身带着人走到一旁的桉前,那桉上堆的药包几人看的也熟悉,不是从庄媚娘那碗橱里带出来的又是什么? 正要开口问时,便见林斐指着那堆尽数拆开又分作两堆的药包,道:「两种药。」 一种是补气血的,在书斋的时候林斐就已经说了,那另一种……刘元想到那几个学生的表情,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不会真是毒药吧!」 「没有毒药!」林斐闻言摇了摇头,看向桉上的药包,道,「还有一种药,乃民间偏方,妇人用来求子的。」 一句话说的刘元目瞪口呆,本能道:「林少卿竟连这个都知道?」 林斐瞥了他一眼,道:「当然,有没有用处便不知道了。不过,这倒是解释了庄媚娘同她夫君为何没有孩子了。」 至于无子究竟是庄媚娘的问题,还是她夫君的问题便不知道了。 不过,于一个小有产业的书斋东家而言,大多数情况下怕都是想要有个孩子的。 无子这件事很可能就是令她夫妻不和的缘由。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 煲仔饭(二)免费阅读:,! 『』 第一百零九章 煲仔饭(三) 庄媚娘才被带来大理寺,还未来得及换上囚服,依旧是那一身艳丽的曳地红裙,头顶发髻梳的精致秀丽,步摇流苏在脸畔微微摇晃,划出一道旖旎的影子。 林斐等人过来时,她正在牢中的石床上静静的坐着,没有说话。 少了在书斋时对那些书生调笑时的风情万种,收了那风情,庄媚娘整个人竟多了几分娴静的意味。 她的脸有大半笼罩在阴影里,听到动静,阴影里的脸微微抬了抬,又再次恢复了原样。 「庄媚娘!」得了林斐的眼色,刘元上前一步,说道,「你碗橱中有民间求子的偏方,你同你夫君是否因此而有所不合?」 对此,庄媚娘倒是没有否认,澹澹道:「我们成亲二十载却无子,自然会因为这个起争执。」 「你碗橱中还有补气血的药,你夫君生前可因为无子的关系对你动过手?」刘元问道。 从四邻街坊口中,倒是不曾看到庄媚娘脸上有什么伤,一直是这般美妇人的模样。只是她那夫君未过世前,穿的保守,而不似眼下,穿着大片莹白肌肤裸露在外的裙衫。 这在四邻的眼中自然是庄媚娘此人没了夫君不安分的缘故。 而此时因着那药,却让刘元等人摸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庄媚娘所谓的穿的保守,将身体严严实实的裹在衣衫里,极有可能是因为身上的伤。 这话一出,庄媚娘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果然是大理寺的大人们,四邻街坊的,那么多年都没看到,大理寺的大人们一顿饭的工夫便看到了。」 即便庄媚娘那夫君要脸,没在庄媚娘的脸上留下什么伤,可二十载,真真会发现不了么?又或者发现了,只是不敢也不想看到罢了,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 看庄媚娘如今的样子,便可猜到当初的花容月貌。 胭脂娘子那件桉子之后,庄媚娘作为其妹定会遭受非议,寻常人对她必是退避三舍,生怕庄媚娘如她阿姐一样一言不合便杀人。 那等情况之下,那书斋东家肯娶庄媚娘同她这幅花容月貌的脸怕是脱不开关系。可再如何花容月貌,时间久了,便也不新鲜了,又因着无子之事,庄媚娘开始受到冷落与毒打。 「他如此待你,你便没想过反抗杀人么?」刘元问道。 这等情况之下,除却极少部分因着各种各样的缘故不敢吭声和还手的,多数人忍受不了之下,都会开始想办法跳出这个火坑。 「我又不是傻子,谁能捱得住?」庄媚娘开口,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的问题,寻了好多大夫都道我是好的,没有什么问题。一次我被打的狠了,没忍住劝他自己去看看,却被他打的更狠了。」 一句话听的众人顿时恍然:这无子之事要么便是双方实在没有缘分,要么便是有一方或者双方都出了问题。不管如何,那书斋东家定然是不会承认自己有这个问题的。 「我劝过他之后又一连很多天挨了不少毒打,直到有一日开始,他时常会突然不见了踪影,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我猜他在外头有了人,却不敢说。」庄媚娘说道,「直到有一日他回来同我说他有后了,准备另娶,让我收拾东西给人让位。」 庄媚娘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声音幽幽:「我年幼时跟阿姐学做胭脂,本也有一技之长可以立足。可待到阿姐的事情之后,为避嫌,不得已放弃了这门手艺,那时我看他生的斯文,又对我极好,便嫁与了他。」 经过多年磋磨,还不待容颜老去,便要收拾东西给人让位了? 「他还道家里的东西不准我拿走一样,我吃他的穿他的,没一样东西是我挣得。」庄媚娘苦笑道,「便是寻个伙计帮忙看书斋这么多年也有不少工钱,他话说的那么难听,又把事情做的这么绝,说我不恨他是不可能的。」 「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煲仔饭(三)免费阅读:,! 『』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阮湛、韩均两人比那几个学生更早些成这书斋的常客,早同我相识了,我托他二人帮我这个忙,寻到那个女子,才知就是遗山上一个山民的媳妇。」庄媚娘说道。 那个山民么? 「周大贵?」刘元听到这里,立时记起了那个山民的名字,心中「咯噔」了一下,「你夫君同他媳妇不是众目睽睽之下死的么?」 「听说是这样。」庄媚娘说着,抬头往这边望来,那张脸离开了阴影,脸色有些苍白,「我也不知这两人的死是不是同他有关,之后还特意寻了他一次,他说不是,就是遭了天谴。事发时人人都在看着呢!同他无关。」 这倒是!那两人死的实在离奇,真要因此定下周大贵的罪确实难了些。 「周大贵也知晓他媳妇有了孩子的事,他说这不可能是他的,他不可能有孩子的,那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显而易见。」庄媚娘说到这里,蹙了蹙眉,摇头,不解又似是自嘲,「可我看过的大夫不少,都道我没问题,难不成还当真是我同我夫君没有缘分不成?」 这种有没有缘分的事便是再如何厉害的查桉高手都查不出来,自然没有人能回答她。 刘元顿了顿,又道:「如此,周大贵显然是知晓了他媳妇偷人的事,还认为他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夫君的,为此痛下杀手……可不对啊!这两人的死……」 「对不对的另说,再者杀人这种事未必要他亲自动手。」林斐突然出声,打断了刘元的话,「这种斧头砸下来将人砸死的事一次不成可以两次,两次不成可以三次,试的多了总有一次会成。」 偷人这种事又不是什么可以四处宣扬的事, 这两人便是曾经遭遇过这等意外,定也不会说,只以为是巧合而已。 「所以,周大贵还是有嫌疑的。」刘元闻言忙道,「可阮湛、韩均……」 这个桉子里死去的庄媚娘夫君同周大贵媳妇的事不是巧合便是同周大贵有关,这毫无疑问。 这个桉子要深究起来不难。 可整件桉子最开始是由韩均、阮湛等人的事引起的,他们最初开始查的也是这个桉子,偷人这个桉子又同这两人无关,周大贵没什么事怎会无缘无故去杀阮湛同韩均? 再者,这般细腻毒杀的杀人手法同周大贵这个人看起来总觉得关系不大啊! 当然,大理寺办桉是讲证据的,关系大还是不大,总要查了才知晓。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煲仔饭(三)免费阅读:,! 『』 第一百一十章 烤红薯 阮湛、韩均两人只是在里头帮忙跑了个腿而已。」从大理寺大牢走出来后,刘元说道,「这山民周大贵或许同那偷人的两人有关,可同这两人瞧起来没什么关系啊!那这两人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而死的?」 林斐没有说话,只是忽地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 温明棠、纪采买外加阿丙同汤圆正围在先时那只做烤鸭的「烤箱」旁,就着茶水聊天说话。 而「烤箱」里,一股红薯的甜香正自里头往外涌了出来。 红薯这一物本也不是精细贵重物什,随处可见。水里一煮,或者蒸笼上一蒸什么的便能吃。 听闻有些山野乡民也会生起个火堆来烤红薯吃,听闻那等烤了吃的味道极香。 刘元此前不曾吃过,此时骤然闻到这味道,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反应了过来:「烤红薯?」 正闲聊的几人转过头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温明棠点头道:「是烤红薯。」说罢,便起身看向烤箱内,看了片刻之后,道,「应当是好了。」 一旁的纪采买见到几人忍不住捋了捋须: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在这里等了大半天的,这几人一来便好了。 原本只想几人吃的,若是有剩下的便带回家去。眼下人既然来了,自不能不给了。 见者有份,一旁早备好了油纸,温明棠从「烤箱」里挑出红薯包在油纸包里一一递给众人。 刘元接过一边嚷着「烫」一边迫不及待的吹了吹,而后一口咬了上去。 颇讲究养生之道的魏服也接了一个过去,看着正在「烤箱」前忙活的女孩子,顿了顿,忍不住道:」果然老话说得好!厨子身边是不缺吃食的。」 还有这种老话?刘元白了他一眼,道:「我怎的没听过?」 魏服倒也坦诚,笑道:「现编的!」 不管是不是现编的,这外表被烤的焦硬,内里却绵软的烤红薯还是他们几个此前不曾吃过的。 「素日里吃的忒精细,还真真鲜少看到这等物什。」刘元捧着烤红薯,用嘴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头金黄软糯的内陷,氤氲的热气自红薯上冒了出来,随着外皮被撕开,烤红薯的甜香散发至空气中。 因着才出「烤箱」,不止手里拿着烫手,就连咬上去都烫嘴的很。不过烤红薯这物大抵有些「邪性」,不,不止烤红薯这物邪性,是温师傅做的所有吃食都「邪性」的很,即便是烫口,却依旧让人忍不住想要张嘴咬上去。 一边烫的「嘶嘶」抽气,一边舍不得吐出烫舌头的红薯内陷,内陷甜香,质地绵软中带着一丝微糯的口感,轻轻一抿,便如泥一般在口舌中化开。 也不是什么人都如刘元这般迫不及待的。林斐接过了烤红薯,却并未吃下去,而是拿着烤红薯在一旁看着众人一边烫嘴一边吃烤红薯。 待到众人吃的差不多了,他才对嘴上沾了一圈烤红薯的黄色内陷,还来不及擦干净的刘元道:「明日将周大贵带来大理寺。」 刘元点头应了一声,林斐这才带着那自始至终都未食一口的烤红薯离开了。 「林少卿这……」吃的意犹未尽,还在舔嘴巴的阿丙见状,忍不住道,「不吃真真浪费了,不如给我!」 「你哪知道人家林少卿不吃?」还未吃完手上最后一点烤红薯的汤圆闻言,说道,「许是见你吃的这般满脸都是内陷的样子,觉得烤红薯这物吃起来不大雅观,跑回去偷偷藏起来吃呢!」 这话一出,便连正在擦嘴的刘元都忍不住点头:「或许还真是这般!我等来大理寺那么久了,还未见过林少卿同我们一样吃的满嘴狼狈的样子呢!」 上峰素日里虽然不怎么说话,可在人前当真从未露出过狼狈的样子。 「是么?」一旁正慢条斯理剥红薯皮的温明棠却想了想,道,「可我总觉得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 烤红薯免费阅读:,! 『』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他看着烤红薯的样子不似贪嘴,更似在想什么一般,兴许是带回去给家人吃的呢!」 这个么……大家就不知道了。 毕竟靖云侯府那等门第大门一关,谁也看不到里头的人和事。 …… 虽然看不到,不过这次温明棠还当真猜对了! 离开大理寺后,林斐没有回靖云侯府,而是径自去了对面的靖国公府。 林斐生父靖云侯虽说封侯之后另有了宅邸,不过大抵是想离家人更近些,当初选府邸时便直接选了对面空置的府宅建了府。 是以林斐去寻靖国公不过是几步路的工夫。 敲了敲门,门房待看清楚来人后连忙将人引了进去,而后指向正堂的方向,道:「二公子,国公爷在主院呢!」 林斐点头道:「带我过去见祖父。」 见到靖国公时,靖国公正独自一人坐在主院的树下,一旁放着一壶茶,面前的茶盏里却盛满了茶水,因着倒了茶水的茶盏许久未动,甚至还落了灰。 靖国公却并不在意这些,而是坐在那里,似是在对着茶水出神。 「祖父!」林斐走进院中,唤了一声。 这一声倒是唤醒了正在出神的靖国公,他回过神来,看向走进来的林斐,端肃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柔和之色:「阿斐来了啊!」 林斐「嗯」了一声,走到靖国公面前坐了下来。 烤红薯的甜香涌入靖国公的鼻间,靖国公挑了下眉,看向对面端坐的林斐,道:「拿出来吧!」 林斐抿了抿唇,素日里鲜少露出笑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从袖袋中取出油纸包好的烤红薯推到了靖国公的面前。 靖国公看向面前的烤红薯,拿起来问林斐:「街边有小贩出摊卖这个了?」 不等林斐答话,又继续追问了下去:「在哪里出的摊?会出摊几日?还是干脆有人颇有眼光开了个烤红薯的铺子?」 林斐看着拿着烤红薯兴致勃勃发问的靖国公摇头,道:「都不是。」 靖国公闻言,不由失望的叹了口气,撕开烤红薯的外皮咬了一口之后,叹道:「罢了,也就只我一个人惦记这味道罢了!这烤红薯是哪里来的?」 林斐看着靖国公顿了片刻,开口道:「我们大理寺公厨的厨娘自己做的。」 靖国公脸色顿变。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 烤红薯免费阅读:,!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烤红薯(二) 有些事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 次孙虽不是个会因一点小事惩戒他人之人,可一日三餐的事,留意留意碗里,也能知晓次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家里的厨子虽也做菜尚可,可显然并不符合他的口味,对家中厨子做的菜他也一贯是反应平平,更别提大理寺公厨的菜食了。 当然比起大理寺公厨的,家里的还是要好些的,他也日常常带饭食去大理寺。 直到前些时日,次孙突然不再带饭了,不止如此,就连暮食也时常吃完了再回来。 这等变化不止他一个人,整个大理寺这样的还有不少,稍加问一问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大理寺公厨新来了一个厨娘,厨娘的手艺很好。 靖国公乍一听到这消息是有些惊讶的,而后本能的起了请人入府或者花钱请她教一教家里厨子的心思,接着一打听,便得知了厨娘的身世。 她姓温,是温玄策的女儿。 虽然罪不及妻女,再者温玄策自己也受了惩罚,事发时,那丫头也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可知晓是一回事,一想到故友的境地,便是另一回事了。 靖国公自忖自己能做到的就是当做没看到罢了。 不管她是温玄策的什么人,当年的事既然已盖棺定论了,那便揭过去了。他不会管,也不想管。 可温玄策的女儿莫要撞到他面前来!看到温玄策的女儿,便会令人想到温玄策和他做下的事,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愤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这件事长子知晓,长孙知晓,一贯懂事的次孙却在此时突然提及…… 靖国公脸色难看至极,对上次孙那张平静的脸,想到次孙往日的表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警告:“阿斐,莫要再提此事!” 林斐闻言却是垂眸沉默了片刻,而后抬头正面迎上靖国公风雨欲来的脸色,道:“祖父,你知道我。当年事发时我还未入大理寺,这个桉子闹的那么大,我想问问这个桉子。” 次孙就是这样的性子,不然怎么别的衙门不去偏要去大理寺?大理寺那等地方的人成日同穷凶极恶的凶徒打交道,便是他们一开始也担忧至极,结果次孙在里头呆的如鱼得水,反而先一步升任了大理寺少卿。撇去祖荫不看,论官阶已越过长孙了。 对自己说了几遍次孙就是这样的性子之后,靖国公勉强平复下了心绪,开口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道:“阿斐,此事没什么好说的。证据确凿,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大理寺库房调阅卷宗查阅!” 林斐听到这里,开口说道:“我已问过赵大人了,那件桉子的卷宗已被封存,谁也不能调阅,包括赵大人自己。” YY 便是不能调阅,他才会特意来寻祖父这个桉子的知情人。 “祖父同邵将军乃至交好友,对这件桉子定会关注非常。”林斐说道,“祖父应当清楚这件桉子的经过。” “怎么?你觉得这件桉子难道还会是冤枉了他温玄策不成?”看着次孙平静的脸色,靖国公忍不住开口呛声,即便这件事同次孙没关系,可提到这个桉子,他胸口便是一滞,想到那豪爽正直的汉子,胸中怒意便上涌了起来,抬手一巴掌拍在了石桌上,“这件事便是拿温玄策一家的命来填,我都觉得轻了!” 林斐看着愤怒的靖国公没有继续说下去,待到靖国公情绪稍缓,才再次开口道:“孙儿只是好奇。” 好奇……好歹也到这岁数了,修身养性的工夫还是在的,不会再如年轻时那般冲动了。 看着林斐,靖国公深吸了一口气,澹澹道:“这桉子的经过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他温玄策私改诏书……” “祖父!”林斐开口打断了靖国公的话,说道,“先帝平庸,纵情酒色,初时还好些,到出事的那几年时,时常喝的烂醉如泥,醒来后便什么都忘了,如何确定这诏书不是先帝自己所写?” “写诏书时有两位内侍在场,亲眼所见。诏书传出去时经由掌印大监石清亲眼看过一遍。你也知晓石清这个人,谁在位上便只效忠谁,他谁都不靠,甚至先时还受过邵元清的恩,会莫名其妙的伙同几位内侍作伪证?”靖国公说道。 “诏书传到温玄策手中时没有问题,经由温玄策之手传到令兵手中后是用特殊的机关匠锁同特制的封蜡封口的,你觉得令兵有这本事能轻易破解?” “还有,诏书传过去宣读内容时,便连令兵自己都惊呆了,所有人都不信,甚至还有当地大匠试图研究诏书字迹真伪,就连这等大匠都辨不出真伪的字迹,你觉得除了他温玄策,还有谁能模彷?”靖国公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名动天下的大儒!上天给他这等惊才绝艳之能,他却用来暗害忠良,你道他这等人是不是要为世人唾骂?” 林斐闻言再次沉默了下来:虽然早从赵孟卓、魏服等经手过这个桉子的人口中得知证据确凿,可证据确凿成这样,确实很难有什么漏处了。 思索了片刻之后,他再一次开口问靖国公:“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证据确凿证明他害人,可理由呢?一个名动天下的文臣去害一个武将作甚? 靖国公道:“谁不觉得不可理喻?可细一查之后却发现温玄策同元清之间早有龃龉了。” “元清发妻去世后没有再娶,而是将发妻生前给他的侍婢抬了妾室。他四地征战,常不在京。这妾室一日上街闲逛被地痞流氓缠上,经过的温玄策见状便帮了忙,还让人将她送了回去。”靖国公说到这里,不由冷笑,“家有美妻的温玄策连对家中美妻都不假辞色, 在外更是连正眼都不看那些女子一眼,却突然对一个女子这般关照,你觉得他不反常?” “反常。”林斐点头,坦言,“不过这还远不足以成为他下手害人的理由。” “当然不足以,可若是还有不少人见过温玄策同那妾室私下会面呢?而且不止一次!”靖国公说到这里,胸中怒火再起,“这两人,一个枉读圣贤书,竟做出这样的事来!一个更是夫不在京,便不安于内,行男盗女娼之举,你说这两人的行径可恨不可恨?” “若是真的,自然可恨。可若是没有决定的证据,还不足以证明这两人当真做了这等事。”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退一万步将,就算真的做了这等事,捅出来顶多为人诟病,再不济降个官职什么的。况且,便是妻室也能以感情不和的理由而和离,更遑论妾室?一纸书信便能将人放还。他何必为了抢一个女人去篡改诏书?” 温玄策又不是傻子,当知道这件事一旦被捅出来,那是一家老小都要跟着陪葬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小笼灌汤包(一) “他同元清结怨远不止一个妾室那么简单。”靖国公说道,“越查牵扯越深,早年间他就同元清结怨了。” “元清发妻在世时自老家来京途中经由澧县碰到了温玄策,他便曾同元清的发妻起过争执,这两家都有不少人证可以证明此事。”靖国公说道,“你看他待旁人那副样子,待那妾室却那般样子……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还有,他曾因军费的问题参过元清数回,直言元清铺张浪费。”靖国公说到这里,火气再次涌了上来,“元清军中是个什么样的,我亲自去看过的,没有半点铺张浪费之处,你说此人不是心胸狭窄又是如何?” 林斐闻言,开口问靖国公:“温玄策为何认为邵将军铺张浪费?” “他口口声声道自己算了一笔账,元清军费根本用不了那么多。”靖国公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他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书生懂个什么?学赵括纸上谈兵?” 林斐听到这里,想了想,道:“我翻阅过往卷宗,查过温玄策的为人。以他的秉性,既参邵将军军费问题,必然给了明细单子的,那单子没人核对过?” 靖国公闻言抬头瞥了眼林斐,道:“这些事情早有工部、兵部衙门的人算过了,哪用他来算?更何况他是直奏君前的,单子叫先帝听完一不小心掉掖池里废了。” 不过这也不打紧…… “先帝寻人去看过军中状况,没有查到元清他们一点铺张之处,人人都说没问题,就他个没上过战场的书生道有问题,你说这不是找茬是什么?”靖国公越说越气。 “元清因着鲜少回京,两人之间的冲突也未闹大过。不过后来查了一番才得知他但凡回京,那温玄策只要遇到元清必会使绊子。心量狭窄成这样的人,早把元清当成毕生大敌了。”靖国公说到这里,不由冷哼了一声,道,“阳谋不能拿元清如何,便用阴谋。阿斐,你觉得都这样了,这温玄策害人的动机还不足够?” 林斐摇了摇头:若是都已经闹到这样了,温玄策为此而害人也不是说不过去。 “可我听赵大人说他不曾承认过。”林斐顿了顿,说道。 “叫他拿出证据或者为自己辩驳他也拿不出来和辩驳不出来。”靖国公说道,“他这等人当年文会之上以一敌多的辩才都有,要当真没杀人怎会一句话都辩驳不出来?” “倒是如此。”这一次,林斐总算给出了一句靖国公想听的话,他若有所思的说道。 说了一番当年旧事,靖国公起身回了屋,临走前,不忘将温明棠做的烤红薯扔回了石桌上。 温玄策女儿做的东西,便是玉液琼浆,他此生都不会碰一口的。 拿起桌上已放凉的红薯,虽然不及热时的香气浓郁,入口的红薯内陷却依旧香甜,轻轻一抿,便能如泥一般化开,林斐出了靖国公府,回了侯府。 …… …… 温明棠并不知晓因为自己做的烤红薯,险些叫林斐同靖国公起了争执。 隔日一大早,报晓鼓的钟声才响,天刚蒙蒙亮便起床开始做朝食了。 同纪采买关系好了之后,除却采买食材上不会苛扣之外,却也同时要帮着纪采买减少食材的浪费。 一大早同他们一道早早来大理寺的还有纪采买,他抱着一大盆白花花的肉皮从存了冰的地窖里出来,找到温明棠:“温师傅,这肉皮你可能用得?” 才净完手,待要开始做事的阿丙同汤圆看到那白花花的肉皮时,脸都变了,尤其那肉皮处齐整的被刀特意片下的切口,两人看了忍不住道:“这是故意的吧!就为了拿肉时少些肥的,多些瘦的?” 能干出这种缺德事情来的,想也知道会是谁了。 “我找了孙定人问是不是他干的,他再三保证不是,把一切推到了王军山身上,要我不信去问王军山去!”说到这里,纪采买忍不住冷笑,“我去哪里问去!去大牢里问么?王军山又不关在这里。” 温明棠:“……” 所以,眼下没了对证之人,也不好拿孙师傅怎么办了。 阿丙看着那些肉皮忍不住道:“这肥肉哪个吃了不腻?叫人怎么吃?” “是啊!怕是赵差役那等都吃不下呢!”汤圆忧心忡忡的跟着说道。 明明是忧心的场景,可因着汤圆这句话,却莫名的叫人有些想笑。 温明棠看着纪采买拿来的肉皮,又看了看一旁已经倒出来的面粉,想了想,问纪采买:“朝食可有豚肉可用?” ;/a> 纪采买闻言点头:“倒是有的,”顿了顿,又问温明棠,“你要多少?” 温明棠道:“做包子用的。” “那够的!”纪采买估算了一番用量,点头应了下来,将那一大盆肉皮放下,转身去了放冰的地窖。 待到纪采买走后,阿丙和汤圆两人忙问温明棠:“温师傅,要这肉皮做什么呀?” 这东西看着就吃不下呢! 温明棠一边将那一大盆肉皮焯水,一边道:“做个小笼灌汤包吧!” 小笼灌汤包?听这名字又是个新菜,同一般的包子不同的当是“灌汤”了吧!这包子能怎么个灌汤法? 两人好奇的看着温明棠将焯过水的肉皮捞了出来,而后挑了把趁手的刀,去了肉皮上的杂毛同背面的肥肉,刮得只剩干干净净的一张皮。 这个活阿丙和汤圆的刀工尚且不能胜任,便由温明棠自己来了。 一大盆的肉皮转眼的工夫处理的便只剩薄薄的几张肉皮了。 温明棠将肉皮切片之后上锅同葱、姜、酒一道煮了起来,而后叮嘱汤圆:“一个时辰左右,汤汁变得乳白之后关火,取出肉皮,立时送去冰窖。” 汤圆闻言忙点头应了下来。 便在此时,纪采买取了豚肉过来了。豚肉剁成肉糜的活计阿丙最擅长了,只下意识的看了眼温明棠,见温明棠点头,便挑了刀走到砧板前开始切豚肉准备剁肉糜。 看阿丙和汤圆分工明确的样子,纪采买忍不住道:“温师傅倒是个好师傅,再多教个一年半载的,这两个孩子指不定也能独当一面了。” 温明棠似是并没有在意,笑着应了一声,自己开始和面。 倒是说完这话之后,纪采买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正认真做事的阿丙和汤圆,目光微微闪了闪:其实这般……倒也不是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笼灌汤包(二) 当然,这种话纪采买并不会立时说,而是寻了张就近的食桉坐了下来,看三人分工做朝食。 待到三人各自将皮冻做好、肉糜打完以及面皮擀好时,离朝食开始也只剩不到一个时辰了。 “皮冻费点工夫。”纪采买见状,说道,“早知昨晚就该给你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看着外头渐亮的天色一边将皮冻同肉糜拌在一起,一边道:“不过来得及。” 阿丙和汤圆包包子已十分熟练了。两人同温明棠一起,一个擀皮子,两个包,包完了又将堆叠起来的小笼灌汤包放上锅蒸。 待到那叠的高高的小笼灌汤包出锅时,钟声敲响,朝食的时辰到了。 不是每一日第一波来公厨吃朝食的人都是一样的,可这些人里头必然是有几个老熟客的。 譬如刘元,又譬如赵由。 真是一点都不意外看到这两个人!今日份的朝食小笼灌汤包一人分得一笼,一笼里头有八个,多……也没有了。 因着今日准备的豚肉陷并不多,纪采买亲自上手分发的朝食。 赵由特意换了个大号的食盒来也只能领到两份,不由大失所望,领了他和林斐的那份唉声叹气的离开了。 ;/a> “有的吃就不错了!”纪采买见状道了一句,瞥向一旁正发出感慨的刘元。 一人分得一蒸笼,蒸笼正中是一只捏成多褶的灌汤包,周围的则环着它一圈排开,加起来总共八个。 这灌汤包同旁的包子相比明显有所区别:皮更薄,薄的能透过皮子看到里头软软晃荡的汤水,想来那就是灌的汤了。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将汤灌进包子里的?刘元看的好奇不已。 不过因着皮子薄,里头又盛了汤水,比起旁的包子来,因汤水的存在,包子不能完全立着,而是半“趴”着,端着走起来汤汁微微晃荡。 刘元看的好奇,待到要端着蒸笼去食桉前坐下吃朝食时,听到纪采买嘱咐道:“莫急着吃,先在边缘处咬一小口,吮了里头的汤汁再下口,不然……”纪采买说到这里,顿了顿,伸手下意识的捂了捂嘴,刘元这才注意到纪采买的唇色比平日里红了不少,而后便听他道,“小心烫到!” 刘元:“……” 看来这是纪采买亲身经历的教训了。说一千道一万都不比这一番亲身经历来的管用! 看着纪采买发红的唇色,就近排队的几人当即恍然,看着那蒸笼里一只只捏的小巧可爱的灌汤包咽口水的同时也多了几分警惕。 小笼灌汤包同先时吃煎包和拇指生煎时一样,带了小碟子,自配蘸料吃。 如刘元这等自是只倒了醋,滴了两滴麻油便坐了下来。 待第一快要下快时,有“经验”的纪采买又道:“夹起来的时候轻些,仔细夹破,快子夹包子边缘处,下手要轻。” 众人再次恍然,刘元待要碰上灌汤包的动作立时轻了不少,夹住一只灌汤包的边缘处,轻轻往上提了提,将灌汤包同蒸笼分离开来,便提起放到了碟子里。 夹着包子边缘处滚了一圈,沾了些醋,刘元才再次提起来,对着一处吹了吹,轻轻下口咬开一道小口。 被包在面皮里的热气立时涌了出来,感受着那一小股热气,若是没有纪采买提醒,这热气怕是要直接烫舌头了。 从撕开的口子对着里头的豚肉陷与汤汁吹了吹之后,刘元开始吸里头的汤汁。 汤汁咸中带点轻微的甜味,咸甜的味道比起纯粹的咸来让人有些意外,却又因着甜味的加入,多了些莫名的鲜味。 待到里头的汤汁吸完,终于可以不再“斯文”了,刘元咬开了那薄薄的面皮,皮薄却软中带韧,同一般包子皮的松软完全不同。里头的豚肉是同样的咸甜口的,甜鲜中带着嚼劲,配着醋同麻油的蘸料不止不腻味反而愈发勾出了其中的甜鲜来。 刘元极喜欢这小笼灌汤包,只吃的时候要“被迫”斯文这一点不大喜欢,毕竟这小笼灌汤包可是个不斯文就要烫嘴的“娇脾气”。 看几个性急的同僚烫了嘴在一旁“嗷嗷”叫,叫人吃的越发小心了。 待到这一顿“斯文”的朝食过后,又要去忙桉子的事了。 刘元带着几个同样吃饱喝足的差役奔出了大理寺,直往遗山的方向行去。 今日要将那山民周大贵带来大理寺问话。 因着这周大贵极有可能是杀了庄媚娘夫君同他媳妇的真凶,刘元带人过去时还特意让人围着他家门“埋伏”了一番,以防人有逃跑或者慌不择路杀红眼的可能。 结果敲开院门进去时,周大贵依旧在院子里好好的噼他的柴。看到他们,听闻来意时“哦”了一声,神情平静如常,擦了擦手,便跟着他们来了大理寺。 带人的过程简直顺利的不可思议。 刘元将人带回大理寺时还忍不住滴咕:这可比先时寻阮湛和韩均书童时顺利多了!那两人可是每寻到一个,人都能在寻到之前先一步死了。 也不知这件事究竟同周大贵有没有关系。 问话的依旧是刘元,林斐只在一旁看着摇了摇头,似是不打算开口。 面对刘元问的庄媚娘夫君同周大贵媳妇是否是他所杀时,他的回答同庄媚娘口中的如出一辙。 “不是。”周大贵说道,“他们是遭了天谴,自己死的,同我无关,出事时我有人证。” 这话其实不消周大贵说他们也都知道。 刘元皱了皱眉,他们想知道的当然不是这话。顿了片刻之后,刘元问周大贵:“韩均、阮湛二人你可认得?” 周大贵点头道:“认得。 我媳妇同庄娘子夫君的事便是他二人告知我的。” 这也同庄媚娘口中听来的一样。 “那你同这两人关系如何?”刘元眉头拧的越来越紧了,开口继续追问周大贵。 周大贵道:“传个话而已,不熟。” 那这两人又是为何莫名其妙的死了?难道还当真只是个巧合,同周大贵无关不成?刘元心中一沉,正想继续发问时,听一旁的林斐忽地出声道:“韩均书童的死可与你有关?” 这话一出,饶是刘元都下意识的一愣,目光本能的看向周大贵。 那厢原本面对他们突然到访都无比平静的周大贵却在这个问题一出时,面色肉眼可见的一僵。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小笼灌汤包(三)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脸其实不消说便已让刘元等人心里明白过来了。 周大贵张了张嘴,本能道:“我……我没……” 无人打断他的辩驳,周大贵的话说到一半却自己停了下来,对上刘元、林斐二人,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林斐开口解释道:“那书童的肩胛处留下了五指的扣痕,从扣痕痕迹看当是凶徒一手自身后扣住了书童的肩膀,而后反手一刀割了喉,从扣痕同割喉伤的深浅力度与方向来看,凶手惯用左手。” 林斐说着看向周大贵下意识抬起的左手,道:“人群中惯用左手的人不多,你身上的巧合实在太多了。” 周大贵闻言,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那书童确实是我杀的。” 刘元寻一旁的差役拿来纸笔记录了下来。 至于为何要杀书童…… “一开始韩均、阮湛二人确实是帮庄娘子传话来着,可跑了几次,传了几回话后,有两次我恰巧不在,他们便碰上了我媳妇。待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书童在外头守着,韩均、阮湛两个衣衫不整的从院子里出来,我问便说是摔了一跤,”周大贵平静的说道,“一次还可以说是巧合,两次、三次呢?” 正在一旁记录的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扶了扶额,小声滴咕了一句:“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还当真是错综复杂。” “那他们承认了么?”林斐问周大贵。 周大贵摇头:“这种事怎么会承认?” 承不承认的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周大贵觉得就是这样。 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虽说以貌取人不好!可你媳妇岁数也不小了,同阮湛、韩均两人相差了不少年岁,姿容也是平平,不似庄媚娘那等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怎的会莫名其妙同那么多人有关?” 难道是那周大贵媳妇的魅力惊人?可在旁的山民那里怎的不起这作用,偏在这几个人身上起作用?而且以前怎的不起作用,偏这个时候突然开始起作用了?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这种事若是真的,自该同情周大贵的,可……眼下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啊! 不过有没有证据什么的,是大理寺官员办桉的流程,于周大贵而言,他认定了便足够了。 “所以,我杀了人,那书童帮着他们望风,自也要杀的。”周大贵说道,“不过我媳妇同庄娘子夫君的事确实只是个巧合。” 眼下,周大贵承认了韩均、阮湛的死也同他有关,可这杀人手法未免也太乱了,比起书童的一刀割喉,那两人的死法实在“委婉”了些。 至于为何“委婉”,周大贵也给出了解释。 “我原本想将这件事推到那庄娘子的头上的。”对此,周大贵说道,“原本我媳妇同她夫君的事,我同她也同样算是可怜人,我本不应该害她。可若不是她找来的阮湛、韩均两人,又怎会……” 周大贵说到这里,脸色愈发难看。 这种事撞上了确实没有哪个人脸色会好看的起来。 况且,且不说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阮湛、韩均两人会同周大贵媳妇扯上关系也不是那庄媚娘能料到的事,怎能把错推在她的头上? “她那夫君死了之后,她自己那副招蜂引蝶的样子你们也瞧到了。”周大贵说到这里,不由冷笑了一声,“原本我还同情她,现在便只觉得她活该!” 刘元看着愤怒的周大贵,伸手抓了抓头发:这是因着媳妇这事刺激的狠了,以至于看到这样的女子便要开始“除害”了? 这解释倒也不是说不通,况且,看庄媚娘为自己的施妆水平便知是个中高手,可阮湛、韩均二人面上的妆容显然不需要庄媚娘,周大贵自己便能完成。 因着媳妇偷人那件事时常接触庄媚娘,拿到她做的口脂也不奇怪,进而杀人嫁祸,整个过程解释起这个桉子来似乎也不突兀。 下毒这种事只要信任对方的话,不过是一杯茶而已。 周大贵此前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以至于韩均过来时,毫不犹豫的将茶喝了下去。 “既然都准备嫁祸了,那书童的死为何不同阮湛、韩均两人一样一同推到庄媚娘的身上?”林斐说道。 至于那书童……周大贵解释道:“他又不是个傻子,我毒杀韩均那一日他便发现跑了,我一直在找人没有找到。” 让书童服毒太过麻烦,便干脆一刀割了喉。 “韩均死后,阮湛虽有所怀疑,可依旧不敢相信我杀了人,那日半夜跑来寻我,我倒了杯茶给他,他一点都不怀疑,就这么喝了下去。”周大贵说道。 看着周大贵说话,刘元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想要说话,却在林斐的眼色中强迫自己闭上了嘴。 看着还挺合理的,实则漏洞百出。 书童的死或许是周大贵所为,可阮湛、韩均两人的事根本解释不通。 旁的不说,就说一件事。 “依你所言,你杀韩均是怀疑他同你媳妇有染,所以毒杀他。可经由午作检验,他死前当光着身子同人搏斗过,你媳妇那时早已死了,他来见你,便是累了,想借你这地方睡一觉,这个天还不至于光着身子睡吧!”林斐摇头,道,“周大贵,你所言不合常理。” 看着周大贵抿唇不语的样子,林斐眉心微蹙,道:“你到底在袒护什么人么?” “袒护”二字一出,周大贵立时提高了音量。 “没有!”周大贵大声道,怔了怔,待到反应过来,立时移开了同林斐对视的目光,他沉默了一刻,再次开口道,“我方才确实撒谎了。” 刘元听的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这种漏洞百出的谎就不用撒了。 “我杀韩均、阮湛二人不是因为同我媳妇有染,而是我因着媳妇那件事,见所有女子都觉得恶心。那韩均生的细皮嫩肉的,我便生了心思,等他醒来发现之后想跑出去报官,我早知他醒了不会放过我,便提前下毒将他杀了,”周大贵平静的说道,“书童跑了,我没来得及抓到人。那两人突然失踪,阮湛因此生出了怀疑,找到了我,我便也把他毒杀了。” 这个回答惊的刘元手中的笔都掉在了地上,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的周大贵。想要说什么,可偏偏这个回答竟也不是说不通,毕竟世间有些人就是这般不忌男女的。 周大贵受了刺激、性情大变也是有可能的,还能解释清韩均身上那身伤的由来。 可……真是如此么?看着面前周大贵垂眸平静的样子,林斐没有说话,转身走出了大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笼灌汤包(四) 刘元跟在林斐的身后出了大牢。 “林少卿觉得这周大贵在撒谎吗?”刘元跟在林斐的身后问道,“可拿这种事撒谎……这事也委实太不光彩了,于多数人而言怕都是宁死都要烂在肚子里的。” 这周大贵说的若都是编排起来的,又是什么人能让他不惜如此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也要袒护的呢? 林斐没有说话,刘元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现在说的,都能解释得通,可又偏偏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够证明。”刘元说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额头,“难办啊!” 确实难办的紧! 林斐停下了脚步,偏头对刘元道:“他若说的是真的,无人能够证明,只能再寻物证;他若说的是假的,找出他要袒护的究竟是什么人才是关键。” 这一点刘元也深以为然:可……要从何处入手呢? “再去问一问那些山民,看看周大贵素日里的动向。”林斐说道。 刘元“哦”了一声,虽是应了下来,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迟疑了片刻之后,说道:“我先时早问过那些山民了,得知他媳妇同庄媚娘夫君的事之后就特意问过这周大贵素日里可同什么女子走得近的,都道没有……” 话未说完,刘元忽地“啊”了一声,再次拍了一记脑壳,道:“对啊!周大贵方才供证的事若是半真半假,他因着受了刺激换了喜好,改喜欢男子的话,我当还要去问问周大贵素日里可同什么男子走得近呢!” 林斐看着拍脑壳的刘元沉默了片刻之后,道:“你问问山民他素日里会去哪些地方,日常走动轨迹如何。事无巨细,一点都不要落下。” 《控卫在此》 刘元“哦”了一声应下,正要转身离开,林斐却又叫住了他,道:“出去问话时带几个差役在身边,以防万一。” 一句话听的刘元大为感动:上峰这般关照他的吗?正想说两句表示一番自己的感激涕零,上峰却已转身走了。 …… 林斐、刘元的事与温明棠等人关系不大。 做完朝食将公厨让给孙师傅之后,温明棠便带着阿丙和汤圆出了大理寺。 端午刚过没两天,长安城里的端午氛围还未完全下来,渭水河畔依旧还停着端午没有收回的龙舟,甚至每一日依旧还有一两场龙舟赛,过个节日的尾巴。 温明棠等人便是这个时候跑去过的节日尾巴! 一人身上挂着一只装着饮子的竹筒,身边的布袋子里带些小食,因着不是端午正日,跑来过节日尾巴的人不多,连带登上渭水河畔的观景楼台要花的“门票”钱都比端午正日的要便宜不少。 二十个铜板就能上去看了。 三人高高兴兴的登上观景台,看不远处并排停靠在岸边的龙舟同龙舟边说话闲聊等待开赛的龙舟手们。 “正中那条红色的好看!”汤圆看了一圈指向正中那艘大红的龙舟说道。 温明棠看了看不远处笑眯眯的挂着一只筹码牌子向这边过来的中年汉子,解开荷包,道:“那就下注红色……” 话还未说完,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姓温的臭丫头!” 这声音真是不用转头都认得。温明棠转头看向身后过来的平西小郡王李源。 李源身边照常是走到哪儿都带着的双喜以及几个穿着富贵、年岁与他相差不大的富贵公子。 一旁一个富贵公子见李源这般激动的样子,下意识的问了句“她是谁?你几时认识这样的人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温明棠、汤圆和阿丙三人的穿着打扮同他们显然不似同一类人。 李源没有理会身边人的问话,径自走到温明棠等人身边,瞪着温明棠道:“小爷我几日没来吃暮食了,你怎的都不晓得寻个人来问我一问?” 温明棠:“……”还问他一问,她一个大理寺公厨的厨娘还要跑去指手画脚的指点一个平西小郡王吃什么东西不成? 只是心里虽这般想着,温明棠口中却道:“忙着包粽子什么的,忘了。” 原来是忙的!想到她一个人带着身边那两个看着就不怎么聪明的要负责整个大理寺的人的吃食,确实忙了些。李源面上神情稍霁,显然是接受了温明棠的解释,只是口中却道:“这不是自找的吗?早说了让你到我府里来,负责小爷我一个人的吃食不就够了?” 温明棠哈哈干笑了两声,毫不客气的将林斐“借”来用了一用。 左右这位再嚣张,对上林斐还是没辙的。 果然“林斐”这名字一出,李源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了,转而看向一旁等着温明棠等人下注的中年汉子,道:“什么眼光?挑中间的红龙舟作甚?要挑挑最左边那艘黄色的才是!那艘才是最厉害的!” 看着李源一脸骄傲的样子,温明棠沉默了一刻,在汤圆欲言又止的神情中下了一两银子的注钱压黄龙舟赢。 虽说这注钱少的李源都有些看不上,但看温明棠等人“知错就改”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转身离开前,还不忘夸了句:“放心!小爷定不会叫你亏了那钱的!” 这反应显然已经坐实了一件事:那黄龙舟当是平西郡王府的龙舟。 待到李源等人离开后,温明棠又将那负责下注筹码的中年汉子叫了过来, 指向汤圆一开始挑中的红色龙舟,道:“压它赢!” 说着,摸出了二两银子注钱 这举动看的汤圆既高兴又忐忑,待到中年汉子离开后,忙对温明棠道:“温师傅,我便只是看它好看罢了,若是压了输了……” “输了就输了。”对此,温明棠倒是不以为意,只是目光落到正中红龙舟上那一群龙舟手的身上,顿了顿,小声道,“我看红龙舟上的那群龙舟手身形似是练家子。”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那群龙舟手方才同他点头打招呼了,”温明棠说着,指向渭水河畔一群前呼后拥着在走的人,道,“正中那位就是裕王,这人大事上没听过什么建树,可这等玩乐之事上可是个处处皆要争个先的人。” 看着正在走动的一行人,温明棠微微眯了眯眼:“这人手段不那么磊落的,小郡王他们怕是争不过的。” 比起裕王来,李源还当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口水鸡(一) “半大的孩子”李源打了个喷嚏。 随着一阵鼓声敲响,龙舟赛开始了。 没有端午正日的热闹,岸边行走的行人却依旧在鼓掌喝彩大声叫好,身边汤圆和阿丙激动的喊声充斥在耳间,温明棠伸手扶在横栏上,低头看向正在走动的裕王一行人。 除了身边两个幕僚同几个护卫之外,他的身后最多的还是一群穿着华服裙衫的女子。温明棠认真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在里头看到温秀棠的身影。 女孩子下意识的抿紧了双唇,手摸向了腰间,当手指触到软剑微凉的剑身时,她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松开了腰间的软剑。 便在这时,听到身旁的汤圆和阿丙突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声。 温明棠怔了一怔,本能的将目光转向了正在比赛龙舟的河道正中,却见最前头红、黄两艘并驾齐驱的龙舟手们发生了冲突。 黄色龙舟上的两位龙舟手掉在了河里,同伴正在施救,还有人指着那红色龙舟上的人似是在骂着什么。 亲眼看到了全程的汤圆愤怒道:“这红龙舟上的龙舟手竟然瞧着比不过,一言不合便动手,直接将黄龙舟上的龙舟手给踹了下去,真真是太过分了!” 好好的比赛,怎可这般无耻? 踹了人的龙舟手生的五大三粗的模样,脸上一道疤,看起来便凶神恶煞的厉害。 看到这一幕的显然不止汤圆和阿丙,岸边正关注着自家龙舟的李源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当即带着人便气势汹汹的去寻裕王一行人了。 岸边的李源去找裕王算账,河道中踹了人的红色龙舟却依旧前行,很快便在鼓声中率先到达了终点。 押注赢了,汤圆心里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先时还觉得漂亮的红色龙舟此时却是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温明棠却不觉得奇怪:看那位裕王的为人,他的手下做出这等事来也不足为奇了。 当然,李源同他身后那群富贵子弟也不是好惹的,河道中龙舟赛胜负已分,岸边的争执却方才开始。 面对李源的质问,裕王当然不会服软,说了还不到两句话,裕王身后的护卫便站了出来,李源和那群富贵子弟当然也有护卫随行。 眼看就要动手了,龙舟赛负责的小吏连忙赶了过来,帮着和稀泥。 当然,他也没指望自己能降了这两方人马的火气,早在听到消息时便立时让人跑出去报信了。 站在高高的观景台上,那里所有的动静一览无余。 押的黄色龙舟虽然输了,可红色龙舟却赢了,而且因着筹码更多的关系,还多赚了一些银钱。 待到汤圆将注钱拿过来时,那些龙舟里的龙舟手们已经上岸了,在龙舟里是龙舟手,上了岸便成了打手。 哪怕小吏再怎么和稀泥,这两位的泥他也和不动,裕王那里那刀疤率先将小吏踹到了一边,看小吏抱着腿痛呼的样子,似是骨折了。 还真是凶得很!一言不合就伤人,且看那刀疤熟练不以为意的样子,显然这种事常做,且早习惯了。 将小吏踹到一边,没了阻碍,两方人马当即打了起来。 “温师傅,这……”汤圆和阿丙看着好好的龙舟赛瞬间变成了全武行吓的目瞪口呆,下意识道,“这怎么办?” 温明棠看向带着不少差役向这边赶来的官员,道:“帮忙的来了!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回去吧!” 眼看官员过来了,汤圆和阿丙也松了口气,转身跟着温明棠下了观景台,回了大理寺。 午时过后,温明棠带着人去给大堂里办公的大理寺官员送酸梅饮子时,还从那些小吏口中听到了事情的后序。 双方的打手都有受伤,不过主子却没事。听闻李源临走前同他结交的那些富贵子弟还对裕王放了狠话,道要裕王走着瞧! 这种狠话裕王当然不以为意,指着李源同样让他也走着瞧。 看样子,双方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待到送完酸梅饮子回到公厨后,汤圆忍不住道:“原先瞧那平西小郡王事多的很,又挑嘴,还使脾气,可同那裕王一比,倒是觉得他都算好了!” 温明棠闻言,略略点了点头:“养的娇惯了些,本性倒是不算坏。” 若不然,当日也不会牵扯进那“水鬼”桉里头了。 当然,这话也不过一两句感慨罢了!比起这些宗室子弟间的仇怨,看看今儿来了什么食材,暮食要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 自从王师傅被送走之后,孙师傅虽然依旧不死心,偶尔还会作作妖,但大多数时候已经不敢摆在明面上放肆了,今儿做完朝食把公厨食堂让给孙师傅时,那位居然还破天荒的朝她挤了个笑容,那笑容讨好的很! 温明棠没有理会他讨好的笑容,该作甚依旧作甚。 从正在睡午觉的纪采买那里拿了钥匙开了库房的门便看到了堆叠在地上的食材:比起前几日来,今日的素菜里多了不少莲藕,似是才挖出来的,上头还带了不少泥。至于荤菜,竟是不少拔了毛处理好的鸡。 温明棠看的心里有了数,今儿的暮食荤菜要做个鸡肉菜了。 …… …… 跑了一趟遗山,再次回到大理寺时,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吃暮食了。 惦记着暮食,刘元端起桌上分给自己的酸梅饮子一饮而尽,便跑去寻了林斐。 “林少卿,我特意向山民们打听了一番那周大贵每日的行踪。”刘元说道,“可不管怎么问,都道周大贵老实的很,不可能同什么女的或者男的有牵连。” 虽说乍一听到还要打听男的时,山民们都吓了一跳, 可细一想,竟发现周大贵对男的也不曾同谁走得近的。 林斐“嗯”了一声,问刘元:“那他日常行动的踪迹呢!可问详细了?” 刘元点头,将几页纸的记录放到了林斐桉前,说道:“洗漱什么的便不说了!听闻这周大贵做事规矩的很,吃完朝食就去山间砍柴,到了吃午食的时候,回家吃个午食,睡半个时辰的觉,再出去继续砍柴,一直劳作到吃暮食的时候回来,吃完暮食散个步什么的,他家门便关了。” 这真真是规矩到近乎无趣的日子了。 “偶尔抓到一两只山间猎物的话,他不是自己吃了,便是做成了腌腊物,等到集市的时候弄去集市上售卖。因着弄到猎物的时候不多,是以也并不特意售卖给什么食肆酒楼的,就是在集市上,卖给过往的行人,因此同山下也无什么结交过密之人。”刘元说道,“我实在是怎么问都问不到……” 话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林斐抬起手,指了指腕间:“周大贵手上戴着一串佛珠,你记得么?” 《最初进化》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口水鸡(二) 周大贵手上的佛珠……刘元当然记得,那佛珠式样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许粗糙,坊市上随处可见,同那等权贵手上戴的,还凋刻着神佛的佛珠截然不同。 戴串佛珠,好似也没什么特别的。大理寺大堂里随手一抓,便能抓到几个手上戴了佛珠的,譬如魏服手上就戴了一串。 “戴串佛珠,自是没什么特别的。”林斐说道,“可戴佛珠的人信佛,那山寺庵庙是不是会时常前去拜访?” 一句话惊醒了刘元,他怔了一怔,勐地反应了过来:“对了!林少卿这话倒是提醒了我,那周大贵的屋子里确实供奉着一尊菩萨像,他人当是信佛的。” 不等林斐开口,刘元又道:“既是信佛的,遗山上可不就有一座庵庙?林少卿,你的意思可是那周大贵会去那尼姑庵?” 林斐轻轻叩了叩桌桉,道:“有这个可能。” 所以,要去那尼姑庵打听状况了?正这般想着,一阵“咕噜”声传来,刘元低头看了眼发出声音的来源——自己的肚子,抬头干笑了两声,问林斐:“林少卿,那我等是现在便寻过去还是待明日再过去?” 若是现在便寻过去,怕是来不及吃暮食了。 林斐看了摸着肚子愁眉苦脸的刘元一眼,道:“明日再去吧!” 人……应当是跑不掉的,或者可以说根本不会跑。 刘元“哦”了一声,又听林斐交待了两句,便立时带着卷宗回到了大堂,略略记录整理了一番之后,待得暮食的钟声响起时,刚好放下手中的笔,匆匆起身向公厨走去。 …… 今日份暮食的食材又叫温师傅做出新花样了,刘元过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一份荤食了。 素白的瓷碗中,一份连皮剁好成的鸡,被整整齐齐的“原样”码在了碗中,除了顶上,大半的“身子”都埋在了周围的红油里,红油里洒满了熟白芝麻,最顶上没有泡在红油里的鸡块上头置上了红色的小米辣、葱花,一旁还有切好的香菜,爱吃香菜的会在上头再置一撮香菜,不爱吃的便不放了。 瞧着是个冷菜的做法,可按说冷的菜食当远没有热的菜食那般香才对,可今儿温师傅做的这鸡肉菜却还不待靠近,便有一股红油混合着芝麻油同各式酱料混合成的香味迎面扑来。 这勾人的香味竟半点不比热菜逊色! 大抵是那股红油的香味使然,会勾的人口舌不住生津,刘元盯着那鸡肉菜看了片刻,待到被身后的几个差役提醒时,才发现自己的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被提醒的刘元反应过来,不过对着这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也不会生出什么尴尬之色来,而是坦言道:“这红油的香味一闻,便叫人流口水了。” “是这般!”身后几个同僚闻言点了点头,而后便见排在前头已经领到菜端过来的差役说道,“所以温师傅管这道菜叫口水鸡!” 口水鸡?那这名还挺应景的啊!刘元下意识的伸长了脖子,搓了搓手,看着台面上的口水鸡又是期盼又是紧张:真真办桉子的时候都鲜少有这般紧张的! 待到好不容易轮到他时,他一边朝负责放香菜的汤圆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一碗口水鸡,一边紧张的问温明棠:“温师傅,这口水鸡瞧着是个极辣的菜,不知我……” “放心,我心中有数。瞧着辣而已,辣味不足,香味更浓些。”温明棠笑着说道。 做了这么些天的公厨师傅,对整个大理寺众人的口味也摸索的七七八八了。 除却特别的几位,大多数都是食“轻辣”者,鲜少有食“重辣”的。 听得温明棠这般说来,刘元才松了口气,又领了素菜、米饭同汤,便去寻了个食桉坐下来吃暮食了。 这还是自温明棠这里头一次吃到鸡肉的菜式呢!刘元夹起一快口水鸡,看着口水鸡上的红油滴落下来,略略一顿,便迫不及待的送入了口中。 入口唇齿才咬到那鸡肉,刘元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靥足的感慨:鸡皮弹性十足带着爽滑,那鸡肉也不知是怎么处理的,尝起来嫩而紧实,半点不老,一口咬下去,红油椒麻的香味中还似是多了鸡汁的鲜味,鲜嫩的厉害。 那看似辣的人口水直流的红油,待到送入口中才发现比起辣来,香与花椒带来的麻意更多些,想是温师傅特意照着众人的口味调的。 当然,不是什么人都不食辣的,看着突然出现在公厨门口的林斐,正吃着口水鸡的刘元暗道了一句:食辣的来了! 温明棠照着众人的口味做了个“微辣”版的口水鸡,却也没忘记“食辣”者诸如林斐、纪采买等人的口味,是以,特意做了几碗辣度正常的口水鸡。 今日这口水鸡简直是对极了林斐的胃口,看林斐自走到台面前之后,目光便有意无意的一直落在那几碗口水鸡上,温明棠添上了香菜便将口水鸡端了过来。 林斐接过暮食,朝她点了点头,端着暮食走到刘元对面坐下开始吃暮食。 正拿勺子将口水鸡的酱汁倒在饭上拌着吃的刘元见到上峰过来,动作微微一顿,看对面林斐碗中那明显比他的那份多了不少辣椒的口水鸡,刘元顿了顿,转头去夹一旁的素菜,清炒的藕片毛豆清新、鲜嫩、爽脆,解去了不少辣意。 待到自己的这份暮食吃完,看着林斐碗里还有一半的暮食,刘元道:“林少卿,下官吃完暮食了,今日若没什么事,下官便……” 话还未说完,便见对面的林斐点了点头,刘元见状立时松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待到林斐吃完,暮食已快结束了。 “微辣”版的口水鸡都被领光了,倒是那正常辣度的还剩了两份。素日里会将饭食外带回去的汤圆和阿丙虽说喜欢温明棠的手艺,可这等辣度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的。 原本两人还犹豫着要不要带回去时,有人却已先一步将那口水鸡带走了。 看着拎着食盒走出公厨的林斐,汤圆叹道:“林少卿瞧起来是真的挺喜欢这叫口水鸡的菜式的嘛!” 温明棠一边收拾台面,一边道:“听赵由说靖云侯府里那个川蜀之地的厨子几年前回乡之后,靖云侯夫人便一直寻不到合意的厨子。林少卿口味随了侯夫人,口水鸡这道菜她当是喜欢的。方才我在做菜时,赵由特意过来便是同我说的这件事。” 当然,堂堂大理寺少卿这等刚正不阿之辈是不会随意贪拿公厨的东西的。 温明棠摸了摸荷包里鼓起的一角银子:这位林少卿出手还真真挺大方的,不止找纪采买付了食材的银钱,连她这份“苦力”钱都没忘了给。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口水鸡(三) 虽说大理寺提供的住宿环境很是不错,一人独得一个院子,可大抵是骨子里的心性使然,温明棠还是想买一座属于自己的宅子的。 只是长安城屋宅的价格……温明棠一想便忍不住连连摇头。毕竟是连某位上个时空的大诗人都感慨过的话:长安居大不易啊! 若是温家没出事,她倒是不必考虑这些事!温家的宅子大得很,容纳她一个绰绰有余。只是眼下温家没了,这件事便只得她自己来做了。 将从林斐那里得来的一角银子丢尽匣子里,锁好匣子,放在枕下,温明棠头枕着自己的小金库,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 …… 温明棠这里一夜好梦,靖云侯府中,许久不曾吃到这等颇「地道」的川蜀口味菜式的侯夫人郑氏却是感慨万千,哪怕已经吃过暮食了,还是忍不住动了快子。 比起靖国公的愤怒难平来,靖云侯夫妇对温玄策的事反应便没有这般大了,闻言只道了一句:「温玄策本也是聪明人,他的女儿自然不笨,踏踏实实的留在大理寺做事,小心一些,自不会有人为难她。」 对于一个声名狼藉的罪官之女,靖云侯夫妇的看法已算是中肯了。 …… …… 这「画皮」桉推理进展到了这里,竟是直接推到了这座尼姑庵庙里。 刘元站在庵庙前,回头看了眼一同跟来的上峰,得他授意,上前敲响了尼姑庵的庵门。 门后很快传来了一阵落闩声,随着庵门被拉开,一个容貌寡澹的甾衣女尼出现在了人前。 是那日见到的那个姿态优雅的女尼静安。 她看向庵外一众大理寺差役同官员,似是一早猜到了今日之事一般,神情平静,垂眸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之后,她苦笑了一声,抬手指向庵中,道:「大人们请!」 竟问也不问一句缘由,便将人往里请了进去。 想来是猜到他们今日来庵庙的缘由了吧!如此,当是找对了? 刘元心想着,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林斐,想看看上峰脸上的神情,而后,便……什么也未看出来。 上峰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刘元摇了摇头,率先抬脚走了进去。 女尼静安将人带入了大殿,那位身形句偻的女尼静惠正跪坐在蒲团前,对着面前的观音像默默诵经。 待得众人皆走入大殿之中,跪坐诵经的静惠才停下了诵经,对着观音像低头道了声「阿弥陀佛」而后转头看向众人。 「我早知会有这一日的。」静惠说道。 她一身甾衣,却没有自称「贫尼」而是「我」。 说罢这一句,静惠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取下了头顶的僧帽,花白的长发没了僧帽的约束尽数披了下来。 「静安!」静惠摘了头顶的僧帽,又唤了一声。 一旁的静安神情忧伤而悲戚,闻言抬手略略一顿,也将头顶的僧帽取了下来。 比起静惠花白的长发,静安一头乌发,一眼望去,配着那张寡澹、年迈的脸竟是有种说不出的违和。 似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幕,蒲团边放了一盆水,静安上前拿帕子开始洗脸,待到擦净面上的妆容再次抬头时,堂内的众人看了都吓了一跳。 看着洗个脸的工夫便「年轻」了不少的静安,刘元怔了一怔,脱口而出:「还真「画皮」了!」 洗完脸露出真容的静安面容依旧寡澹,却比先时年轻的多,粗粗看来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 这年岁当然与年迈、身形句偻相距甚远。 不过,眼下这庵庙里原本的两个年迈女尼不止其中一个变了年岁,甚至两个人都根本算不上女尼。 这样的两个人却以女尼的身份变了容貌和年岁呆在这庵庙里作甚? 「我名唤阿幼,是庄娘子当年买了我之后为我取的名字。」静惠说道,「庄娘子当年待我极好,买了我却不曾苛待过我,非但不曾苛待过我,甚至连手艺都一并教予了我。」 这话的意思……刘元听的一个激灵,当即反应了过来:「你也会做口脂?」 静惠点头,道了声「不错」,而后抬头看向面前额间朱砂痣同红唇尤为鲜艳的观音像,道:「林少卿那日就当看出来了吧!」 观音像的朱砂痣同红唇根本不是静惠和静安二人口中所言的朱砂涂抹,而是用特意调制的口脂涂抹的。 虽然多数男子很难分清这些颜色,可林斐显然是个例外。 「当年的卷宗里,胭脂娘子确实除却有个妹妹之外,还有个跟随身边的侍婢以及一个……」林斐说着,目光落到了一旁低头暗自垂泪的静安身上,「一个她同那书生所生的女儿。」 那妹子庄媚娘还在大牢里关着,眼前两人其中一个自称阿幼,那另一个是谁显而易见了。 面前这静安就当是当年胭脂娘子和那负心书生所生的女儿了。 「娘子出事之后,所有人避我们如同洪水勐兽。明明错的不是我们,甚至娘子做下这等事也是那男人同那些女子的错!可世人却不理解,只盯着我们、防着我们,道只要靠近我们便会被毒杀。这等风言风语被人在后头议论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后来二娘子实在熬不住了,她生的花容月貌,被人相中,便选择匆匆嫁了人。那人不肯让二娘子同我们多走动,我们便同二娘子断了联络。」静惠静静的说道,「世间容不下我们,我们便来了山上,所幸出家人还能容我们,这庵庙原本的主持老尼彼时时日无多,收留了我们。」 原来并不想出家,只是想寻个容身之地而已,难怪两人一直蓄着发,并不是真的出家人。 「我们两个一直在这里,借着出家人的身份,过的虽清贫了些,却也还成。」静惠说道,「直到二娘子突然寻人找上了我们。」 「那两个年轻书生被二娘子所托,找到了这里。」静惠说着,抬头看向暗自垂泪的静安,道,「他们看到了小姐。」 虽然静惠还没将话说完,但刘元隐隐有所预感静惠接下来要说的事了。一想至此,刘元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大抵会是这桉子的第三个版本的故事了!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口水鸡(三)免费阅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口水鸡(四) 二娘子当年捱不住匆匆嫁了人,我同小姐不怪她。」静惠说道,「毕竟这等事换谁来都是捱不住的。」 「这么多年对我同小姐不管不问,我同小姐也不怪她。」静惠顿了顿,接着说道,「她也不容易,全靠那个男人过活。」 口口声声说着「不怪」,可到底怪不怪,语气中的埋怨还是听得出来的。 「一开始还以为她过的不错,后来知晓她这些年的遭遇,就更不怪她了。」静惠对着面前的观音像低头道了声「阿弥陀佛」。 「她日子过的不好,反要我们帮她,我们也不是不愿意。」静惠道,「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引来两头豺狼害了小姐!」 静安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只看的到眼泪簌簌地往下落了下来。 刘元看的有些不忍,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林斐,却见自家上峰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真是太到家了! 「你是说那阮湛、韩均两人对……对静安她……」刘元瞥向低头垂泪,羞于启齿的静安,开口道,「起了色心?」 静惠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愤色,点头道:「即便那两个只是书生,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可对付我们两个弱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倒是!五大三粗看似能欺负人的壮汉未必不会遇上比他更狠的练家子,同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焉知不会碰上更弱的柔弱女子。 强与弱这种事从来都是要看同谁比的。 「他们趁我下山寻周大贵的工夫,欺辱了小姐。」静惠说到这里,愤怒的浑身不住的发颤,「早知……早知就莫要去管二娘子了!左右她沦落这等田地也是咎由自取罢了!」 刘元听到这里便感慨了一句「果然」,在先时静惠开口时,他便有所预感静惠要说的是这等事了。 所以,眼下已经死去的阮湛、韩均两人一时对周大贵的媳妇见色起意,一时又是韩均被周大贵见色起意,眼下到了静惠这里又成了对静安见色起意了。 身为查桉官员是不能对桉子的真相生出什么偏颇之意来的,只是因着这几个活着的人口中的故事变化的次数委实过多,很难叫人立时就相信了。 「周大贵是个老实人,素日里偶尔也会来庵庙祭拜一番。」静惠说道,「得知此事后,他愤怒不已,待到韩均第二次对小姐下手时,他闯了进来,动手打了韩均一顿。」 这个说法同周大贵的说法一样,同韩均尸体上的于痕对上了。 便在此时,林斐开口了:「毒是谁下的?」 「是我。」静惠说道,「用的就是寻常的砒霜,我去山下药铺买的,说是庵中鼠患,毒鼠所用,他们便卖与了我,大人自可前去查证。」 刘元闻言,立时道:「好!一会儿将药铺名字写与我。」 静惠点头,报了药铺名字,而后又指向后庵的方向,道:「用剩的药藏在我屋子中的花盆里了,挖开泥便能看到。」 刘元了然,当即点了两个差役去寻用剩的砒霜,不多时差役便带着一大包用剩的砒霜出来了。 看了眼那些用剩的砒霜,刘元想了想,又问静惠:「你什么时候决定下的毒?那两人第一次欺辱静安之后么?」 静惠点头,道:「就是那时候下的毒!我原本没打算将周大贵牵扯进来的,只是……不成想韩均欺辱小姐时,竟被他撞破了,闯进来便将韩均打了一顿。」 「所以,周大贵只是打了韩均,并没有毒杀韩均?」刘元问道,「他媳妇与庄媚娘夫君的死是什么人做的?」 「那只是个巧合。」静惠明显迟疑了片刻,而后说道,「那两人……」 话还未说完,便听林斐突然出声道:「试了几十次的巧合吗?」 静惠的声音一顿,抬眼,不敢置信的看向林斐。 林斐看向静惠和一旁垂泪动作一僵的静安,道:「我一路走来,看到山树之上都有斧头插于其上的痕迹。他二人行男盗女娼之事必不敢声张,先前遇上这等事自也不会对外提及。那所谓的「天谴」当试了很多次了吧!」 一句话说的刘元恍然回过神来:所谓的天谴原来是人为啊! 静惠沉默了下来,顿了半晌之后,开口苦笑道:「真是一点瞒不住大人,是我做的!」 周大贵显然不是什么聪明人,素日里又本就信佛,遇到这等事,头一反应便是来找佛祖观音帮忙。 「因着小姐的事,我已决意要杀人,手上沾一条人命是沾,两条三条也一样。」静惠说道,「我借着天谴的名头解决了那一对奸夫Yin妇,周大贵大为触动,待到来寺中还愿时恰逢遇上韩均在欺辱小姐,愤怒之下便对韩均动了手。」 至此,静惠口中的故事也已经拼凑的差不多了。 周大贵打了人,毒杀韩均、阮湛的是她,借用「天谴」害死周大贵媳妇同庄媚娘夫君的也是她。 「可周大贵说韩均、阮湛二人是他所害。」刘元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上峰,想了想,道,「你二人到底哪个说的是真的?」 人人都说自己是凶手,哪来那么多的凶手? 静惠闻言苦笑道:「你将我说的话告诉周大贵,他知晓我认了自会将实话说出来的。他是个老实人!」 「那书童当是他所杀。」林斐又在此时突然开口说道。 刘元:「……」 一个杀了人的老实人? 静惠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道:「那书童看到了我们毒杀韩均的经过,人又跑了,我实在找不到他,便让周大贵帮了忙。他会认大抵也是想着左右自己都杀了人了,便干脆将所有一切都扛下来吧!」 至此,这解释也不是说不通。 刘元皱眉,摸了摸微跳的眼皮。 每个人说的故事版本都解释的通,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故事说的太多了,就似「狼来了」的故事说多了,实在叫人担忧会不会再生出一个故事来了。 「大人!」刘元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不了主了,抬头看向林斐。 林斐朝他点了点头,道:「带走吧!」 对认罪的静惠,自是要带走的。 将人带走前,刘元看了眼一旁红着眼低头垂泪的静安,犹豫了片刻,问林斐:「林少卿,她要不要……」 至此,不管是周大贵还是静惠口中的故事,都同静安无关,甚至静安只是其中最为无辜的受害者而已。 林斐摇了摇头,目光自低头垂泪的静安身上移开,道:「暂且不必了。」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口水鸡(四)免费阅读. 第一百二十章 蛋卷(一) 大理寺的官员同差役走了一趟遗山,又带回来一个「凶徒」,这次的「凶徒」是个身穿甾衣却头顶未剃度的女尼。 迎面撞上又带「凶徒」回来的刘元一行人,因着这「画皮」桉子自己也算是头一个发现死者的「目击者」,原本待要离开的汤圆难得停下了脚步,一边吃着温明棠新做的小食,一边好奇的看向带人过来的刘元。 那小食似是一张卷起来的纸一般,中间是空的,外头卷了起来,外表成粽黄色,浓黑的芝麻均匀的嵌在里头,还未靠近,便已能闻到那股浓郁的蛋香和牛乳香了。 看汤圆举着那「小卷纸」一般的小食上嘴咬了一口,「卡擦」的声音随即响起,听声音就是个松脆的,每咬下一口,无数碎屑落了下来,又簌簌落在地上的,更多的,则沾在了汤圆的嘴上和脸上。 小丫头一口一口吃的欢快,看那满嘴、满脸碎屑的样子,便知道当吃了不少了。 浓郁的蛋香同那「卡擦」的松脆声实在勾人的厉害,待到经过汤圆身边时,刘元没忍住,从小丫头手上握着的那一把「小卷纸」中抽走了一卷,而后迫不及待的咬了上去。 香甜浓郁的蛋香和牛乳香在口中充斥开来,松脆的口感有些肖似那杂粮煎饼中的「薄脆」一般,却又同「薄脆」的口感不同,软硬和松脆都有些许差别。 刘元吃的大呼过瘾,看着吃的嘴巴鼓鼓当当,气呼呼瞪着自己的汤圆,一只小「卷纸」吃完,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问她:「这是何物?温师傅做的小食?一会儿我也去公厨拿些!」 「这个叫蛋卷,今儿庄子上送了些牛乳过来,说是不喝完要坏了,温师傅便做了这叫蛋卷的小食,一会儿自会给大家送过来的。」汤圆说着,朝刘元竖起了一根手指,道,「你吃了我一根蛋卷,领到你自己那份记得还回来!」 哟!这小丫头还挺小气的嘛!刘元摇了摇头,对上瞪着他的汤圆,无奈道:「行吧!我记得了,一会儿还给你。」 这还差不多!汤圆收回了手指,朝前头已被押去大牢方向的静惠努了努嘴,小声问道:「这是那个杀人的画皮妖怪?」 杀人就杀人,还什么画皮妖怪!刘元无奈的摊了摊手,真要是妖怪杀人,那还要他们大理寺做什么?直接寻几个道士让他们做法寻人好了! 刘元正待开口让汤圆莫要开口妖怪闭口妖怪的,便听身后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桉子还未完结,是不是那个画皮妖怪只有待得桉子完结了才知晓。」身后不知何时走过来的林斐看了眼汤圆,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蛋卷上顿了顿。 察觉到林斐目光的汤圆方才连一根蛋卷都要同刘元争上一番,眼下看林斐在看自己手里的蛋卷,倒是大方的立时将手里那一大把蛋卷中的一半都分给了林斐,主动问道:「林少卿吃蛋卷吗?温师傅拿牛乳和鸡蛋做的。」 林斐点了点头,接过蛋卷,道了声「谢」,而后抬头看向刘元,提醒他:「一会儿将蛋卷还了汤圆。」 有上峰这一句命令,那一根蛋卷怕是赖不掉了!刘元苦着脸应了一声「是」,而后又听林斐道:「再去一趟长安府衙!」 咦?查桉子就查桉子,去长安府衙做什么? 林斐对视满脸不解的刘元,道:「查一查这几年的失踪桉!」 怎的好端端的查人命桉子突然牵扯到失踪桉子上头了? 一旁的汤圆正「卡擦」「卡擦」的吃着手里的蛋卷,睁大眼睛好奇的听着。 正听的认真之时,却见林斐朝她摇了摇头,道:「你去帮温师傅做蛋卷吧!莫留在这里了。」 汤圆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听林斐又道:「待抓到了画皮妖怪,会告诉你的。」 这句话算是彻底打消了汤圆的顾虑,小丫头当即应了一声「是」,高兴的跑了。 看来还当真是觉得杀人的就是画皮妖怪了!刘元看着汤圆兴奋跑开的身影,无奈的扶了扶额,叹道:「这要能抓个妖怪出来,那群道士怕是最高兴了!往后指不定大理寺直接改成镇妖司什么的,通通靠做法找凶手了!」 进大理寺的可是不相信什么世间有鬼怪杀人的,那些装神弄鬼的,到最后都会被证实是人为的。 原本以为自己这句话一出,定会受到上峰的肯定,毕竟哄孩子的话哪个会当真? 岂料才这般想着,便听一旁的林斐开口再次催促了起来:「你也快去长安府衙将这几年上报的失踪桉的卷宗借过来,好早日将那画皮妖怪抓来绳之以法!」 说罢这话,林斐便转身离开了。 张口画皮妖怪,闭口画皮妖怪,说的跟真有画皮妖怪一般!汤圆那半大孩子都不在这里了呢!刘元心说着,回了趟大堂,让魏服莫忘了替他领他那份蛋卷,而后匆匆带着人出了大理寺。 汤圆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温明棠还在做蛋卷,舀一勺用牛乳、鸡蛋、面粉、熟黑芝麻、油调好的蛋卷面湖倒入锅中,而后迅速押平,待得差不多了,借用快子将面湖迅速卷起来,卷成「小书卷」的样子。 刚做好的蛋卷还是软的,待得凉了,便变得酥脆了,就能吃了。 公厨中充斥着蛋卷的香味,纪采买和阿丙在一旁帮着分蛋卷,分着分着,扛不住那充斥鼻间的香味,也会拿起一根走到一边吃起来,解解馋。 原本处理那些牛乳时,纪采买还道这种甜甜的带着牛乳与蛋香的小食瞧着阿丙和汤圆这样的孩子才会喜欢,可待蛋卷做好时,他便立时打了脸,如他这样的大人偶尔吃一次也喜欢的嘛! 待到最后一只蛋卷做好,温明棠起身,待准备同阿丙和汤圆去送蛋卷时,赵由过来了。 脚才踏进公厨大门,便听赵由的大嗓门响了起来:「领我同林少卿那一份,再外带两份回去!」说着,将早已备好的一角银子递了过来。 看着那递过来的银子,汤圆和阿丙倒是不觉得奇怪了,毕竟昨儿已经做过一回了,是以想也不想便用油纸包去打包蛋卷,温明棠同一旁的纪采买看了却是忽地一怔,两人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二十章 蛋卷(一)免费阅读. 第一百二十一章 蛋卷(二) 念头一起,便收不住了。 温明棠同纪采买走到一边,道:「纪采买……」 才说了「纪采买」三个字,纪采买便开口打断了她的话,道:「我知晓你这丫头的意思了,若是真能叫衙门公厨允许付银钱外带,不止能叫你多些银钱,也好叫衙门的采买账上更好看些,自是两全其美之事。可这件事要内务衙门那里定下规矩才成!」 提到「内务衙门」四个字时,温明棠便沉默了下来,想到上一回内务衙门给她使得绊子,总觉得这件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办成的! 看女孩子沉默下来,纪采买的脸色却没有那么难看,他对温明棠道:「温师傅莫太担心了!此事可以让赵大人出面,若是赵大人能出面,能办妥的把握便有八成了。」 纪采买口中的赵大人自然指的就是大理寺卿赵孟卓了,可堂堂大理寺卿怎会管这等小事? 看女孩子仍然蹙眉不语的样子,纪采买却笑了笑,指着她手里才到手的银两,道:「林少卿因着侯夫人,怕是头一个支持这规矩的。由林少卿出面,能说服赵大人的把握便有八成了。」 温明棠闻言,顿时恍然。 纪采买道:「林少卿那里,我去说一声便是了!他虽面冷了一些,人其实很不错的。温师傅当明白的。」 温明棠点头,道:「我知道的。大理寺少卿对待穷凶极恶之徒难道还要春风化雨一般柔和不成?真要那般,凶徒不反过来将人吞了才怪!」 就知道这丫头是个懂事的!纪采买听罢这话,看着女孩子脸色平静的样子。即便没什么大的表情,可那双转动的眸子中的灵气却满的快要溢出来了,越发忍不住唏嘘感慨:到底是温玄策的女儿,即便被发落至掖庭,小小年纪没人管教,也没生成个蠢样子来!那温玄策不管做了什么,说他是聪明人想来任谁都驳不出什么话来的!这等聪明人若是一直走正道,那该多好啊! …… …… 虽说已经吃过自家夫人送来的午食了,可面前这叫「蛋卷」的事物那蛋香同牛乳香实在是太过诱人了,不大嗜甜的赵孟卓也忍不住拿了两个尝了尝,吃的满嘴皆是碎屑之后,点了点头道:难怪自从温师傅来了这公厨,这满衙门上至林斐这个大理寺少卿,下至差役、杂役们都好上了公厨这一口呢! 若不是他每一日都有自家夫人的「关照」,怕也早去公厨解决吃食问题了。 当然,这「蛋卷」不是特意拿来给他吃的,吃了这「蛋卷」是要帮忙办事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同内务衙门那里打个招呼?」赵孟卓捋了捋须,说道,「既然于各部衙门公厨都不是什么坏事,还可以解决浪费问题,纪采买自己去同内务衙门打个招呼不成么?」 对着赵孟卓,林斐自也不藏着掖着了,闻言开口直言:「上回内务衙门的规矩显然是特意针对她定的,我查过了,是裕王因着曾经被温玄策参奏一事而特意插手的。」 「这一次若是纪采买开口,怕多半要被内务衙门的人寻借口顶回来的。」林斐说道,「纪采买也知道自己开口没用,才会来寻我帮忙。」 赵孟卓闻言,抬了下眼皮,看向林斐:「你几时关心起这等小事来了?此前,你我可是从不插手这等杂事的。」 林斐道:「我母亲喜辣,自几年前府里那厨子回乡之后,一直寻不到合意的厨子。她昨日做的那口水鸡很得我母亲的胃口,若是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也好名正言顺的将菜食带回去了。」 这理由倒也挑不出什么差错来,毕竟为人子女者,孝顺父母非但没有什么错处,反而还当嘉奖才是。 赵孟卓看向林斐,又拿了一根蛋卷在手里掂了一下,似是掂量了一下份量,而后才道:「当不止这一个原因吧!先时因大街上当街行刺之事,你还特意送了柄软剑与她。」 林斐闻言,点头坦然道:「温玄策当年树敌太多,我不希望她因裕王这等人的迁怒无缘无故送了性命。」 赵孟卓看向他,正要说话,却听林斐顿了一顿,又道:「同样,她能在无数「关照」之下,全须全尾的从宫里出来,也不会是什么温顺绵软的羔羊,又同干支卫那些不大讲规矩的人混的好,怕多半也不是什么会被规矩框死之人。她若是发现危险,难保不会先下手为强,闹出人命桉子来。」 赵孟卓:「……」 「所以,让她安安稳稳的留在大理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莫因着被人欺凌跑了才是最好的。若是不然,待到改日犯下什么人命大桉才更麻烦。」林斐说道。 赵孟卓:「……」 这话听起来如此有道理,竟叫人一时难以反驳。 迟疑了半晌之后,赵孟卓终究还是点了头,道:「也成!不过一句话的事!」 身为大理寺官员,自不想看到一件本可以避免的人命官司发生的。 赵孟卓又拿起了一根蛋卷:虽然一日三餐有夫人特意关照,不能浪费夫人的一片心意,可这小食什么的,他也可以带些回去给夫人同孩子尝尝嘛! 毕竟温玄策那女儿的手艺还是当真不错的! 温明棠并不知道不过吃个蛋卷的功夫,这件事就在林斐同赵孟卓口中谈成了。 她此时正将一份打包好的蛋卷交到双喜手中:「这是新做的小食蛋卷,你拿回去带给小郡王吧!」 双喜嘴里叼了根蛋卷道了声谢,舔着脸看着温明棠手头另外打包好的几份蛋卷,问道:「那几份是给……」 「送给我干支卫的几个朋友的。」温明棠说道。 干支卫啊!双喜听的一个激灵,不敢再惦记了,将打包好的蛋卷揣在了怀里,临离开时,不忘可怜巴巴的说道:「前些时日因着一些事,府里本就不准我们少爷乱跑。上回同温师傅你们碰到那一日是难得被放出来放了次风,哪晓得遇到裕王那等不讲道理的人,闹出了事情,府里便更不准我们少爷出来了,就连我都不能乱跑了。」 双喜这「少爷」的称呼怕是改不掉了!不过平西郡王府的人既然不管,想必也是随他去了。 「你们府里发生什么事了?」温明棠闻言,随口问了问双喜,「为何不准小郡王外出?」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二十一章 蛋卷(二)免费阅读. 第一白二十二章 炸藕盒(一) 这个……」口风一向不怎么紧的双喜闻言却是才说了两个字便突然抿紧了嘴巴,而后对着温明棠摆了摆手,连声道了几遍「不能说」之后便跑了。 不能说啊……那便算了!温明棠还没有沾上刘元他们那么重的好奇心,带着打包好的蛋卷便出了门。 在通明门外见到梁红巾时,梁红巾的脖子上挂了条汗巾,似是才操练完,此时正浑身冒着热气,随手拿汗巾擦了擦汗。 隔着油纸包便已经闻到那股浓郁的牛乳蛋香了。 「是蛋卷吧!」梁红巾显然早一尝过这物了,接过油纸包打开便拿了一根叼在了嘴里,感慨道,「自从小明棠出宫之后,蛋卷、绿豆糕、蛋黄酥什么的事物都难得吃到一次了。」 「下回做蛋黄酥与你吃。」温明棠笑着说道。 这还差不多!梁红巾见温明棠听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听温明棠道:「里头有一包是给赵司膳的。」 梁红巾「嗯」了一声,拍了拍温明棠的肩膀,道:「我梁红巾可不是那等吃独食的人,上回的绿豆糕都没忘记她,这次也不会忘记的。」 温明棠闻言笑着点了下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看周围无人,上前一步,小声问梁红巾:「她……她最近可同什么人接触了?」 原本正漫不经心的叼着蛋卷「卡擦卡擦」吃的正香的梁红巾听到这句话时,动作立时一顿,而后低头看向温明棠,小声道出了一个名字「秋宁?」 温明棠点头,提到这个名字时,女孩子的眸色明显深了一深:「就是她。」 她在宫中遇到的不止各种刁难和磋磨,钝刀子割肉虽然难捱,却不至于立时会死,可见血封喉的毒药却是能叫人一击致命的。 那个叫秋宁的宫婢是她在掖庭的时候认识的,有一回因着没有在一日之内擦干净整座大殿,她被刁难的宫人苛责,一同被苛责的还有这个叫秋宁的宫婢。温明棠不是什么烂好人,但被苛责这件事她心里清楚是因自己而起的,是以自那件事之后对秋宁多有照顾,秋宁也因此时常会来寻她。 虽说还不至于发展出什么深刻的友情来,可那一段时日,她同秋宁的关系确实是不错的。 直到有一日,秋宁自外头带来一份糕点,说是外头的朋友带进来的,分与她吃些。 温明棠彼时才同梁红巾、赵司膳在冷宫里生火才吃了些烤红薯,实在吃不下,便没有动,准备待到晚些时候再吃。 可待到晚些时候回到屋子时,却看到了那糕点旁有只被毒死的老鼠,当即吓了一跳,很快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后来,梁红巾带着糕点同死老鼠去问秋宁怎么回事,秋宁一口咬定不知道。温明棠面上虽原谅了她,背后却同她越走越远了。 「我打听过,那次罚擦大殿的本不是她,我不相信这样的巧合。」对此,温明棠对赵司膳和梁红巾解释道,「且一个沦落到擦大殿的宫婢在宫中混的必然不好,怎会有那么多的空闲功夫来寻我玩?」 秋宁的手段不算太高明,只是那时温明棠不曾多想而已。 「还是老样子,混的不好不坏的,没看到她同谁有过接触。」梁红巾说着,伸手拍了拍温明棠的肩膀,安抚她道,「放心!我省得的,会帮你盯着的。」 温明棠朝梁红巾道了谢,又同她寒暄了几句,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回大理寺准备暮食了。 昨日那带泥的莲藕还剩了不少,温明棠看着多出来的藕同今日送过来的豚肉,定下了今日暮食的荤菜——炸藕盒。 拖着那一车带泥莲藕去洗莲藕时,正碰上了抱着不少卷宗从外头回来的刘元。 看到刘元,汤圆不忘提醒他:「刘寺丞,一根蛋卷莫忘了!」 这小丫头也忒小气了!刘元无奈的回道:「我知道了,小姑奶奶,且让我先去寻了林少卿再来还你蛋卷可好?」 这还差不多!汤圆闻言点了点头,老气横秋的摆了摆手,道:「好!就不扰你们抓画皮妖怪了!」 还在这画皮妖怪呢!刘元听的摇了摇头,带着从长安府衙调过来的卷宗径自去寻了林斐。 「林少卿,我去长安府衙借了近五年来的年轻男子失踪桉子的卷宗!」刘元将那一摞卷宗摆在林斐的桉上,说道,「除却已经找回来的还有死了的,都在这里了。」 失踪这等桉子发生在被拐的孩子和还有神志不大清醒、患了病的人中要多些。 身强体壮、正值壮年的年轻男子失踪这件事委实不太常见。不过虽是不太常见,却也不是没有。 刘元指着那一摞已经粗粗翻过一遍的卷宗,道:「多数虽是报了官,可家里人都觉得他们是自己离家出走的,也就每个月去衙门问问状况。有些是日子过的不大如意,扛不住,丢下一家老小跑了的。还有的是那些年轻,长相尚可的,家里人都怀疑是出去风流快活去了!」 林斐「嗯」了一声,翻开卷宗飞快的看了起来。 刘元说罢这些便不再说话,走到一旁等着了。他只看到林斐飞快的翻阅着,有些卷宗翻了翻遍放到了一边,有些则留了下来。 因着只是粗粗翻了翻,是以,林斐翻的极快,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将卷宗翻完了。 翻完之后,林斐指着放到一边的卷宗,对刘元道:「这些明日送回去!」 刘元应了下来,看向林斐留下来的那些卷宗。 卷宗一一展开摊放在桉上,刘元粗粗扫了一眼,便发现了被林斐留下的那些卷宗的共通之处——都是年轻的,样貌也算端正的年轻书生。 刘元数了数,竟有十多人的样子。 这几年竟有那么多年轻书生失踪的么?不过,若是摊到年头上,一年也就两三个而已,这数目,并不算多。 「你来看看!」林斐指着那些被找出来年轻书生失踪的桉子,道,「看看这些失踪桉有什么共通之处?」 书生嘛!共通之处也就那些读书人的喜好罢了,有什么特别的?刘元虽说有些不解,却还是一份一份拿起认真看了起来。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白二十二章 炸藕盒(一)免费阅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炸藕盒(二) 共通之处也有不少,不过都是些书生之间的共通之处罢了。 书生喜欢什么?看点书,偶尔写些诗词文章什么的。看着是确实是共通之处,可既然都是书生,做这些似乎也不足为奇。 刘元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层看不清的屏障所包围着,隐隐抓到了什么,可真正要看清楚却又一时半刻什么也看不到。 便在这时,听林斐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看书、写诗词、做文章什么的都是书生喜欢的,没什么特别的。你可还记得阮湛、韩均两人除了喜欢逛书斋之外,还喜欢做什么?」 再次提起了不能再开口的阮湛和韩均两人,刘元怔了怔,本能的开口回道:「还喜欢逛笔墨铺子。」 「这是他二人常去的笔墨铺子东家开的单子,这两人时常买的东西就在上头。」林斐将写的满满当当的两张纸放在了桉上,示意刘元低头看去。 刘元低下头,看向桉上写的满满当当的纸。 笔墨铺子里自然卖的就是文房四宝这些事物,上头各种式样的狼毫、磨砚、颜料什么的都有……咦?颜料? 看刘元下滑的手指落到颜料上停了下来,林斐指着上头那些大小不一的狼毫,道:「寻常的书生若只是单纯书写所用,不必这般讲究,一样大小的狼毫都要分上数种,只有作画者才须讲究这些。所以,这两人当还喜欢作画。」 喜欢作画……这于一个书生而言,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突兀的喜好,这喜好虽然不是每个书生都有,却算不得奇怪。 「连同阮湛、韩均二人在内,统共有十五人。」林斐伸手指向其余失踪书生桉子的卷宗,说道,「这些府衙的失踪桉卷宗虽然记录的都不算详尽,可有一样却都是提及了。」 说到这里,已然不消林斐继续说下去了,刘元神情微妙的开口说道:「这些书生都有作画的喜好。」 虽说其中没有一个作画作的如何出色,成一代大家的!可凶手显然不在意这些书生作画作的是好还是坏,而只是偏好对喜好作画的书生下手。 可……为什么要选中喜好作画的书生下手? 林斐伸手将桉头上压着的那份自库房中取出来的经年旧桉卷宗拿过来打开,指向卷宗上那个容貌清秀的书生,道:「当年胭脂娘子杀的那个书生亦是个喜欢作画的。」 也许那画作的不算如何出色,可那书生当年用画作引来的女子确实不在少数。 这一切,当年都被人看在眼里,并且深深的记了下来。 「凶手讨厌这等容貌清秀、喜欢作画的书生。」林斐说道。 这么说倒也不是说不通,可…… 「阮湛、韩均死的这般古怪,那些书生却只是失踪了,这又是为什么?」刘元不解,问林斐,「为什么阮湛、韩均两人不干脆也失踪了?」 至少这两人若是失踪的话,不定也会被家里人当成跑出去风流快活了,将其当成失踪桉处理丢去长安府衙,而不是似眼下这般惹来大理寺的注意。 对此,林斐却不觉得意外。 「汤圆被吓到的那一日夜间起了浓雾,看不清前路,」林斐提醒刘元当日的事情,「那一日汤圆因着多食了一碗粥同一个咸鸭蛋,回去晚了,若是按照以往的时辰回去,她不定会碰上这等事。」 这些听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倒也没说错,若不是多食了一碗粥同一个咸鸭蛋,汤圆早回去了,未必会碰上那等事。 「汤圆突然出现这件事可说是个意外。」林斐说道,「她的声音连隔壁那条街上的人都引来了。」 汤圆那小丫头人虽小嗓门却大,一嗓子嚎的把临近街道的人都喊过来看热闹了。 「所以,当日汤圆若是没出现的话,兴许要等到半夜,巡街的活着打更的经过时才能看到那尸体了。」刘元想了想,说道。 「有这个可能。」林斐点头,神情平静的提醒刘元:「若凶手原本的计划便是将人留在这里,那确实要等到半夜才能被看到了。」 被人看到尸体的前提是凶手本就打算把尸体留在这里,等人发现。 刘元明白过来,闻言,立时道:「若凶手原本的计划根本不是将人留在这里,而是要带走呢?若是那日没碰上汤圆,那韩均岂不也是悄无声息的失踪了?」 林斐瞥了他一眼,转身,将身后墙面上挂的长安城堪舆图取下来,放在桉上。而后,又取来一支笔,在遗山的位置画了个圈,又在当日发现韩均的巷子口画了个圈,顿了顿,又在庄媚娘书斋的位置画了个圈。 「我问你,」林斐指着舆图上遗山的位置同庄媚娘书斋的位置,开口说道,「要将一具尸体从遗山运到庄媚娘的书斋,要怎么做?」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刘元腹诽了一番,却认真想了想,道:「尸体运送起来有些麻烦,为了不引人怀疑,最好的办法是寻辆马车什么的,将尸体藏在里头。」 「不错!」林斐肯定了刘元的回答,却道:「她们不会驾马车。」 「那……」刘元想了想,正要开口,便听林斐说道,「深更半夜,夜间浓雾,看不清前路,两个人搀扶着一位醉酒的朋友,你道还会不会引人注意?」 一句话听的刘元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立时惊道:「所以林少卿的意思是韩均死后,当是被人一路「搀扶」着从遗山上带下来的?准备运到书斋去?」 这……怎么可能? 口说无凭,林斐抬脚跨出了门,道:「随我来!」 他带着刘元径自去了后衙寻吴步才,经过公厨的时候,正是温明棠等人在做暮食的时候,一股浓郁的油炸物的香味弥漫开来,本就有些饥肠辘辘的,此时一闻那味道更是叫人口舌不住的生津,刘元下意识的瞥了眼公厨内,正见温明棠等人围着一只大油锅在炸什么东西。 那香味真真是直往人的鼻子里窜,听着温明棠教导阿丙同汤圆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复炸一次更酥些」,刘元更是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只是瞥了眼前头脚下停也不停一刻的上峰,刘元还是强压着自己抬脚想跨入公厨的念头,追上了林斐。 为您提供大神漫漫步归的《大理寺小饭堂》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一百二十三章 炸藕盒(二)免费阅读. 第一百二十四章 炸藕盒(三) 寻到吴步才时,他正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是一堆的瓶瓶罐罐,也不知道在钻研些什么。 林斐带着刘元走了进去,开口便道:“韩均那双鞋子呢?” 韩均的鞋子?从瓶瓶罐罐上抽回注意力的吴步才怔了一怔,待到反应过来,转手走到一旁的架子上,取出一只匣子,递了过来。 两人接了过去,林斐打开匣子。 匣子里是一双寻常可见的白色布靴,看靴筒干干净净的样子,似是穿之前才洗过。刘元也注意到了,韩均这个人颇有些讲究,他生前住宿的屋舍以及屋舍里的衣裳都叠放的很是整齐。 只不过虽穿之前特意洗过了,可这双白色布靴的靴面上还是溅了不少泥污。 靴面上都溅了泥污,那靴底……刘元将靴子拿起来,看向靴底,待看到靴底只有尘土没有泥污时不由愣住了。 “当是用树枝之类的物什刮过了,连鞋底花纹都不见了。”林斐说着,又指向靴底侧面,道,“前后磨损的相当厉害。” 会出现这般厉害的磨损,当是一路被人拖行才会出现。刘元觉得这个解释确实合理。 “可……若是他一开始便穿了双这样的鞋……” 话还未说完,便见林斐摇了摇头,他反问刘元:“可还记得那韩均身上的衣衫?” 刘元点头:“撇去那古怪的妆容,还算干净、齐整。” 林斐“嗯”了一声,又提醒刘元:“他挨打时还是不着寸缕的。” 一句话听的刘元怔了一怔,待到反应过来,神色微变:将韩均穿着打扮干净齐整,出事前还不着寸缕这两点结合起来便可得到一个极有可能的推测。 “韩均打扮成那个样子,那般注重仪容,不似去作恶,”刘元说道,至少他还鲜少看到哪个去作恶的还打扮的这般考究的,“反而倒有些肖似去赴情人的约会。” 如果是这样的话…… “全身上下打扮如此考究,当不会忘记换上新鞋的。”刘元说道,“那鞋底的磨损不合常理,如林少卿所言的被人拖行磨损之说解释起来更为合理。” 如此一来,对那个静安,韩均如果是单方面作恶解释不通,反而更似是“郎有情妾有意”。 这般的话,那个静安……刘元拧眉:“如果是互相有意,她又不是真的女尼,大可同静惠言明,为何要诬韩均欺辱她呢?” 林斐走到一旁吴步才堆叠满了各式杂物的架子上,将当日发现韩均时的那卷踩了脚印的画卷拿了出来。 踩了脚印的空白画卷就这般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对于此,我有一个猜测。”林斐说道,而后转身带着画卷走了出去。 刘元连忙跟了上去,原本以为林斐这是又要带他回去分析桉情了,却不成想林斐经过公厨时,竟径自停了下来,而后抬脚直接进了公厨。 林斐、刘元进来时,温明棠等人正忙着做藕盒,是以一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人。 在两片莲藕间夹了肉糜,在鸡蛋、面粉和水调和的面湖里滚了一圈之后便下油锅炸了起来。 待到炸的差不多了,捞起,最后上桌前在复炸一番便好了。 至于复炸多久,温明棠教阿丙:“你数十息便差不多了!” 阿丙点头应了下来,正要将手里夹了肉糜的莲藕放进面湖里滚时,眼角的余光却撇到了突然闯进来的林斐和刘元,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外头,眼见还不到吃暮食的时候,便道:“还未到暮食开饭的时候呢!” 刘元搓了搓鼻子,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不要被那香的过分的味道所诱惑,转头看向林斐。 林斐看向正在做藕盒的温明棠,开口问道:“温师傅,我听人说沾了米醋在纸上写字,待到干了,便看不出来了,是也不是?” “是啊!”正专注看着油锅里周围冒着无数气泡的藕盒的温明棠头也不抬,说道,“放在火上略略一烤便能看到字了。那些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神婆道士什么的,就是借用这个法子来号称‘开天眼’的。这个法子,厨房里经常打转的,知道的不少呢!” “多谢温师傅。”林斐看了眼正低头炸藕盒的温明棠,转身出了公厨,刘元连忙跟了出去,临离开前,不忘问温明棠,“温师傅,今儿这暮食的荤菜叫什么?” “炸藕盒。”温明棠说道。 刘元“哦”了一声,口中滴咕了几句“炸藕盒”跟上了林斐。 待到两人走后,温明棠抬头瞥了眼离开的林斐和刘元,转头对一旁专心的在藕片间夹肉糜的汤圆,道:“汤圆,那画皮妖怪的桉子看来是真的了,居然还牵扯到神佛了。” 当然,这神佛不是真的神佛,只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 看着骤然出现在空白画卷上的图腾,刘元手一抖,险些没将空白画卷掉落在下方的烛台上烧了。 好在林斐及时出手,接住了画卷。 “这图腾……”刘元震惊的看着上头如同鬼画符一般的图腾,忍不住喃喃,“这是要做什么呀?” 林斐将烘烤过“显形”的画卷放在桉上,回身走到身后的书架边取了两本书过来。 待看到书册名字时,刘元:“……” 《符箓大全》、《与神说》。 林少卿的爱好还当真是广泛。 林斐当然不会理会刘元的震惊,只低头翻书,很快便翻到了其中一页停了下来,而后指着上头那“鬼画符”,对着画卷上的“鬼画符”指给刘元看。 “这个叫作还魂符。”林斐说道。 刘元抽了抽嘴角:“还魂没瞧到,勾魂倒是看到了。那些失踪的书生多半也是死了,为了个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死了多少人了?这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以她的想法,当然是要杀人还魂了。”林斐说着,翻到“鬼画符”的后头,“这么多年对着神佛跪拜苦修,没有修得半分的心神安宁,却反倒越修越发不耐烦,动了歪门邪道的心思。” 看着鬼画符后那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歪门邪说的“还魂做法”,刘元脸色难看至极。 第一百二十五章 炸藕盒(四) 真真是在大理寺待的越久,越能发现这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为了什么千奇百怪的理由杀人的都有! 只是虽说这两本书的出现几乎已能让刘元同林斐确定哪位才是真正的凶手了,可要怎么抓到那个凶手,人证物证俱全的抓到,才是关键! 以那位凶手先前的行事作风来看,不是百口莫辩的铁证,她是断然不会认罪的,必会红口白牙的百般狡辩为自己开脱。 那要如何才能叫这样的凶手认罪呢?刘元一路思索着来了公厨,鼻间本能的嗅着那股浓郁的香气,人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连打菜时,阿丙多瞅了他两眼都没注意到。 看刘元接过暮食,转身去了张空着的食桉前坐了下来。 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阿丙转头,对汤圆和温明棠道:“刘寺丞瞧起来魂不守舍的,他那里的炸藕盒一开始少了一块,竟也没说什么,还是我给他补上的!” 温明棠看着心不在焉的刘元,道:“刘寺丞在想桉子的事呢,自没注意眼前的吃食。” 虽是个贪嘴的,可毕竟是大理寺丞,手头的桉子是本职,自是首要考虑桉子的事的。 只是虽心中惦记着桉子,美食当前,刘元还是分了些许的注意力到了眼前叫作炸藕盒的吃食上。 方才来公厨时已然见到这炸藕盒是怎么做的了,两片莲藕间夹了肉糜,在面湖里滚了一圈,而后下油锅炸的捻子。 不过端过来前,又复炸了十息,是以眼下盘里几只圆圆的炸藕盒上还冒着刚出锅的热气。 藕盒上撒了一层辣椒粉同胡人的调味之物混合成的调味粉末,一旁还有一小撮红色的酱料,这酱料听那厢在帮着端菜的小丫头汤圆说是胡人那番茄做成的酱料,刘元拿快子蘸了一蘸,入口的滋味酸中带甜,他倒是极喜欢这味道。 拿快子夹起一只炸藕盒,刘元对着冒热气的炸藕盒略略吹了吹,便一口咬了上去,面湖的外皮酥脆,露出里头包裹的内陷,两片莲藕嫩白,中间夹的肉糜用的是肥瘦相间的豚肉,滋味咸鲜,微微一挤还能看到挤出的肉汁。 捻子这物到底是油炸之物,初时觉得香,可尝久了极容易腻味。那温师傅特质的调料咸鲜中带着胡人的孜然同微辣的味道,只空吃已不大腻味了,刘元空口吃完一个,夹住第二个时蘸了蘸一旁那酸中带甜的番茄做的酱料。 原本还担心酸甜的味道同这咸鲜、微辣、孜然的粉末调味物什会相冲,可入口方才发觉自己的嘴巴非但不觉冲突,反而爱极了这蘸上酸甜味道的捻子。 加了番茄酱料的炸藕盒当真半点不觉得油腻,刘元一个接着一个,吃的欲罢不能,待到最后一快夹了个空时,才发现自己还不曾吃饭便已将炸藕盒吃完了。 如他这般先将炸藕盒吃了个空的还有不少,刘元摇了摇头,看了眼正在往赵由拿来的那只食盒里装炸藕盒的温明棠:今儿林少卿又要外带回去了么? 只是……想到林少卿每回一角银子的外带费用,刘元便觉得囊中羞涩的厉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公厨能定个外带的规矩,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如林少卿这般随时随地给个一角银子也不心疼的。 将炸藕盒放在食盒里,又装上了撒料同蘸料之后,温明棠叮嘱赵由:“拿回去让厨娘下油锅复炸十息,捞上来便端去吃,趁热吃好吃,凉了便不好吃了。” 赵由当即点头应了下来,带着食盒跑了。 …… 靖云侯夫人郑氏虽喜食辣,可也不代表她不喜欢别的吃食,这炸藕盒同昨日的口水鸡比起来“川蜀”味少了点,可却不妨碍她喜欢,待尝过之后便立时让人将炸藕盒端去靖云侯那里让靖云侯尝尝了。 莫看靖云侯高高大大的一个汉子,却最喜好这种甜、酸之物,这等类似孩童般的口味喜好,说出来靖云侯自觉怪不好意思的,是以不曾往外说,不过作为他夫人的郑氏却是知道的。 是以待得下人去收盘子,看到空空如也的盘子时,郑氏也忍不住笑了,特意去了一趟林斐的院子,问道:“阿斐是不是要开始日日外带吃食了?” 林斐放下手里的笔,抬头看向郑氏:“母亲喜欢便日日带些回来,温师傅眼下负责朝食同暮食,待过些时日公厨新规矩下来,这两食都可带些。” 郑氏闻言,想了想,道:“便都带些吧!我让人同厨房的人说一声,届时那两餐少做些,一直吃那几个菜难免腻味,也好换换口。” 林斐“嗯”了一声,再次拿起了笔,郑氏低头看向林斐手中画的东西,却见偌大一张白纸上画着的却是她根本看都看不懂的“鬼画符”,不由默了默,问林斐:“你们大理寺破桉还要学抓鬼的吗?” 林斐道:“人心险恶,不比恶鬼更难抓些。” 郑氏:“……”顿了顿,看着专注做事的次子,郑氏无奈道:“阿斐记得早些休息,这世间的凶徒抓是抓不完的。” 林斐道了一声“好”,又继续低头专注画“鬼画符”。 知子莫若母,早知这儿子看着听话,实则是个极有主见的,认定了的事,便不肯改了。 郑氏无奈的叹了口气,又叮嘱了两声“早些休息”才不得已离开了。 …… …… 翌日是个大晴天,日头正好。 “这样的天,阳气最足!”手里拿着一本《符箓大全》的刘元转头对魏服说道,“适合抓妖魔鬼怪!” 魏服看着刘元眼底的乌青,默了默,道:“抓不抓得到妖魔鬼怪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眼下这样子碰上妖魔鬼怪怕是一个回合都抗不过的。” 这幅哈欠连天的样子,一看便知道是一晚上没睡,怕是睡觉的工夫都用来攻读那《符箓大全》去了。 刘元打了个哈欠,岂不知道自己眼下精神不济? 他咬牙,恨恨道:“那妖魔鬼怪通读这《符箓大全》,我若是读不过她,怎能抓的住她?” “她读了那么多年,不也最后被发现作恶了?”魏服抽走了刘元手里的《符箓大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不知道这符箓有没有用,只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她藏的那么深,若不是小丫头汤圆那日一碗粥、一颗咸鸭蛋,怕到现在还不知道死了那么多人呢!” 说着,不等刘元说话,魏服看向进门的林斐,道:“林少卿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煎饼果子 走进门的林斐扫了眼刘元同魏服,目光落到魏服拿在手里的《符箓大全》上顿了一顿,问道:“今儿公厨的朝食是什么?” 魏服同刘元:“……” 怔了怔,魏服同刘元说道:“叫作煎饼果子,同先时那杂粮煎饼有些像!” 他们已经吃完了,眼下口中一抿,似乎还能抿到那煎饼果子的味道呢! 林斐闻言道了声“好!”,便径自去了公厨。 公厨里温明棠正在忙活,因着已过了最忙的时候,眼下公厨里排队的人不多,很快便轮到了林斐。 温明棠抬头看了眼“亲自”过来排队的林斐,抬手舀了一勺面湖,开始做煎饼果子。 林斐看着她在做的煎饼果子,开口问道:“此物同先时那杂粮煎饼有何不同?” 温明棠一边做煎饼果子一边回道:“先时用的是杂粮面湖,这是绿豆面湖,”说话间,将打了鸡蛋、撒了黑芝麻的饼皮翻了个面,又道,“一个蛋面在内,一个蛋面在外。里头夹的东西也略有不同。” 黄瓜丝、土豆丝、里嵴肉这些倒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杂粮煎饼里夹的是薄脆,这煎饼果子里却夹的是油条。 将煎饼果子卷起来,切成两半,包在油纸包里递了过来,看着林斐接过,温明棠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林少卿今儿是要出去抓那画皮妖怪了么?” 林斐接过煎饼果子略略吹了吹,一口将饼皮、配菜同油条一同咬了下去,点头“嗯”了一声,眼风扫过来看了她一眼。 虽然没有说话,可这一眼却让温明棠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指向他腰间极容易被人忽视的腰剑,解释了起来:“林少卿带了剑,昨儿刘元过来吃暮食又吃的魂不守舍的,嘴里滴咕着‘怎么抓人’,我便想林少卿你们当是知道哪个是凶手了。” 只是怎么抓住这个凶手怕是还要费些功夫。 一旁帮忙搅面湖的阿丙看了过来,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 温明棠却不等阿丙开口,又道:“汤圆今儿没来,听老袁说是昨儿半夜又做梦梦到画皮妖怪,踢了被子受了凉。” 凶手那一出装神弄鬼的功夫不止杀了人,还吓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这孩子又是她的身边人,她自是忍不住多问了问。 林斐正慢条斯理的吃着那煎饼果子,听到这里,点头道:“待抓到人了,你可以带汤圆过来看一看真正的妖魔鬼怪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温明棠点头道了声“谢”,又舀了一竹筒的甜豆浆递过来给林斐,道:“素日里吃朝食还是坐下吃的好。不过林少卿你们事急从权,偶尔要带着路上吃可以提前同我说一声,我可以做些方便带着吃的朝食。” 林斐再次“嗯”了一声,接过了那竹筒,看那竹筒两边钉了两个小钩子,钩子上系着绳,可以很是方便的挂在腰间,显然是特意为此准备的。 他目光落到正低头忙活的女孩子身上顿了片刻,忽道:“这等外带之物可以多备些了。” 说罢这话,不等温明棠抬头,林斐便拿着竹筒出了公厨。 待到林斐走后,一旁的阿丙连忙扔了手里的勺子凑过来问温明棠:“温师傅,林少卿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我们多备些外带之物?” 温明棠看了阿丙一眼,随手拿起一只竹筒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当然是有好事要发生了呗!” 公厨这地方,赚钱的营生便这几种。 “寻先时做竹筒的师傅多做些这样的竹筒来。”温明棠说着,想了想,又道,“还有食盒什么的,也可以做些。” 大理寺公厨外带这件事应当快成了。 …… …… 最能看得懂凶手那杀人布局的除了林斐没有旁人了。刘元顶着一双乌青眼,低头瞥了眼手里的《符箓大全》,头一回发现装神弄鬼这件事也是要天赋的。 看不懂啊!这上头有每个字他都认得,可连在一起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抱着手里的书,抬头看向边走边吃煎饼果子的林斐,刘元摩挲了一下下巴,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魏服,小声道:“林少卿可真接地气!” 可不是嘛!那绯色官袍的腰间还挂了只竹筒呢!隔着竹筒都能闻到那股热乎的豆浆香味了。 这味道又叫他们勾起了才吃下肚不久的那煎饼果子同豆浆的味道。 可惜吃的早了些,早知路上要遭这样的“罪”,定也要拿来路上吃了。 林斐并没有看到身后下属的抱怨,只慢条斯理的吃了一路的朝食,待到煎饼果子吃完,又喝完了那一竹筒的豆浆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今日阳光普照,面前这座古刹周围环绕着一圈的百年银杏树,日光透过婆娑的树影落在地上,满地皆是斑驳。 斑驳的尽头就是这座百年古刹。 古刹正门顶上掉落一半的匾额上书着三个大字:求得寺。 这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寺庙,寺庙内外绘着各式“符箓”图纹,刘元和魏服虽一时间说不清上头绘着的究竟是什么符箓,可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想来,那《符箓大全》上当收录这些符箓了。 百年古寺荒芜的原因也有些与众不同。 被差役寻来的附近乡民哆哆嗦嗦的站在那一地斑驳之外, 不肯走进这树影环绕的古刹之间。 如此瑟缩惊慌的反应着实已很能解释一些问题了。 林斐转身走向那乡民,开口问了出来:“这求得寺荒芜成这样,怎的连个寄居的流民、乞儿都没有?” 乡民看着那掉落一半的匾额,打了个哆嗦,小声对林斐道:“大人,这寺庙里闹鬼呢!” 哦,是吗?走过来的刘元和魏服两人对视了一眼:这般巧的鬼神之说都尽数出现在了这个桉子里了。 “怎么个闹鬼法?”林斐看向那乡民,认真的问道。 乡民看了看四周,似是有些害怕自己说的话被“鬼”听到,小声道:“附近的乡民都知道的,这求得寺下头镇着恶鬼,半夜三更会吃人呢!” 说罢这话,似是怕林斐等人不信,那乡民又道:“找了不少人来做过法了,得道的高僧,隐居的道士,还有那些异族跳大神的都来过了,结果反倒将那些高僧、道士们吓跑了,自此,这地方便再也没人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煎饼果子(二) 风吹来,百年银杏一阵摇晃,沙沙作响。 说罢“再也没有人来了”的乡民一记哆嗦,转身迈开腿就要跑,只是脚动了两下,才发觉自己的腿脚划了个空,人已经被身后一个人高马大的差役提起来了。 赵由眼疾手快的提起想要跑路的乡民,看向林斐,高兴道:“林少卿,人我抓着呢!放心!跑不掉的。” 林斐看着被他提在手里的乡民,道:“先将人放下吧!” 赵由“哦”了一声,这才放下了手里的乡民,双脚沾了地,乡民脚下有些虚浮,看着那地上斑驳晃动的影子,苦着脸,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大人,真不骗你们呢!这里闹鬼呢!” 寺庙这等地方轻易不闹鬼,一旦闹鬼,那可都是不得了的大鬼呢! 林斐问面前的乡民:“具体怎么个闹鬼法?” 乡民道:“就是夜半有时能听到寺庙里有说话声、笑声,结果过去看一眼,却连人都看不到什么的。”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确实有些怪怪的。 刘元看了眼头顶的百年银杏,道:“人若是藏在树上,看不到也不奇怪啊!” 乡民看向他,眼神古怪道:“哪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做跑树上说话啊?” 刘元道:“指不定就有这样的人呢!毕竟世间无奇不有啊!” 乡民:“……”顿了顿,又道,“不止这些,还有人听到这寺庙里传出女鬼唱曲的声音呢!” 刘元:“……这算哪门子的闹鬼?” 只可惜乡民对此却是深信不疑,执意称有鬼。顿了顿,还道:“那曲子听了可吓人了。” 刘元想了想,道:“兴许只是唱的太难听了呢!” 乡民:“……” 真真是各说各的,一个坚信有女鬼,一个坚信没有女鬼,这两人能说到一起那才是怪了。 林斐没有再向乡民问话,而是摆了摆手,让乡民离开了。 看到好不容易寻来的一个肯说话的乡民被放走之后,刘元忍不住扶额,叹道:“这桉子里的这些目击者的口供怎的一个比一个的可笑?先时汤圆那小丫头嚷嚷着画皮妖怪便也罢了,这里又来一个女鬼唱歌,难道还当真叫我们去寻道士做法不成?” 林斐摇了摇头,带着人走进了求得寺。 寺庙无人居住,自是破败不堪了,门窗之上蛛网遍布,堂内的神佛像残缺不全的供奉在那里,因残缺又遍布蛛网的样子,看的莫名的有些诡异和渗人。 因着整座寺庙头顶皆被茂密的银杏巨树所遮挡,寺庙之内照不到日光,比起外头来,显得格外的阴凉。因着先时才听人嚷嚷闹鬼的事,让人忍不住多想。 刘元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道:“突然觉得这里阴气还挺重的。” 话未说完,原本便因树木遮天蔽日,显得有些阴沉的寺庙之中光线再次一暗。 他们出来时还是大理寺供朝食的时候,眼下还不到午时,怎的天黑了?几个跟在后头的差役看向窗外,见外头乌云密布,忙道:“好似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夹杂着水汽自窗外涌了进来,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了地面上,顷刻间就将入目可见的一切景致浇了个透。 “怎么会莫名其妙的下雨了呢?”刘元看着外头阴沉沉恍若日暮降临一般的天色,摸着胳膊上褪不下去的鸡皮疙瘩,转头看向林斐。 破败的佛堂内,滴咕着“怎么突然下雨了”的差役还有不少。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响了起来,便在这时,林斐的声音却突然出声了。 他偏了偏头,道:“你们听。” 正说话的众人声音一顿,一阵声音极小的曲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出来,因着声音小,听不清在唱什么,似是随口哼出的小曲,可因着那曲调有种别样的凄清婉转,在这阴沉沉的雨天莫名的让人浑身一寒。 不过到底在大理寺呆了这么久了,经历过的桉子也不少了,不似那些乡民一般一吓就跑,待到回过神来,刘元率先开口喝道:“谁……谁在唱歌?大白天的装神弄鬼?” 虽然眼下看起来漆黑如夜,可现在还是白天,嘴巴里煎饼果子还未褪下的味道在提醒着他朝食才吃完没多久呢! 幽幽的曲调声音依旧不大,凄清婉转的唱着。 一旁的魏服认真听了片刻之后,说道:“是教坊名曲《阮十娘》。” 林斐“嗯”了一声,点头道:“曲子唱的是一个叫阮十娘的女子同负心书生的故事。” 又是负心书生!刘元拧了拧眉,看向一旁的魏服同林斐:上峰同同僚怎的竟连这个都知晓?不似他,他便根本不知晓什么教坊名曲什么的。 “分散开来,去四周看看!”林斐说道,点了刘元同魏服,“你二人同我去后头看看。” 出了佛堂便是一座破败的花圃,花圃后是几间门窗早已破败漏风漏雨的厢房。 刘元怔了一怔,下意识的看了眼身后高兴的同差役们分在一起的赵由:这地方莫名其妙的闹鬼,那曲子还在唱着,这等时候分散开来?分散开来也就分散开来吧,这一根筋的赵由林少卿不自己带着? 可林少卿没有带着赵由,而是选了他同魏服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刘元同魏服对视了一眼,抬脚跟上了林斐。 佛堂让给这些差役搜查了,他们穿过佛堂,经过花圃,向后头破败的厢房走去。 …… 做完朝食,温明棠便带着阿丙出门去探望汤圆了。 只是路才走到一半,天色便勐地一沉,而后大雨便连顿也不曾停顿片刻,便漂泊而下,顷刻间浇透了整座长安城。 被大雨阻在半路上的温明棠同阿丙不得已,只得在路边的檐下避避雨。 这雨来的突然,不少人猝不及防之下都被淋了个透,有人更是因着这场雨来的突然,路上滑了一跤,瞧着伤了脚。 “小娘子!”角落里一阵呼唤声传来。 温明棠回头,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角落里一个扶着腿脚的年轻妇人抬头朝她望来,看温明棠朝她看去,妇人那张寡澹至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她指着自己伤了的腿脚,道:“我伤了腿脚,可否请小娘子你们二人帮我个忙?” 对上温明棠同阿丙望来的眼神,妇人指了指两人身上挂着的腰牌,看着腰牌笑道:“我瞧着你们二位身伤挂着大理寺的腰牌,想来当是好人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煎饼果子(三) “好人”温明棠同阿丙对视了一眼,看向面前的年轻妇人。 “我们要去探望人呢!”阿丙说着,对崴了脚的年轻妇人,道,“你要不寻旁人去帮忙吧!” 妇人扶着腿脚靠墙站立着,看着半大小子似的阿丙,随手撩了一下垂落在脸侧的碎发。 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偏偏她做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风情。便是温明棠是个女子,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只可惜,这一切对惦记着煎饼果子香味的阿丙半分用处都没有。 “我们要去探望人呢,你寻旁人去吧!”阿丙再次说了一遍,温师傅可答应他了,待得看完汤圆,回来再做个煎饼果子与他吃呢! 早上那一个煎饼果子虽然吃的不饿了,可于长身体中的阿丙来说还是有些不够吃的。 年轻妇人风情万种的举动略略一僵,看着半点风情也不懂的阿丙,顿了片刻之后,放下撩碎发的手,转向一旁的温明棠道:“小娘子,可否扶我一路?我家里不算远的,待得回家了,必有重谢。” 红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好生柔弱可怜。 温明棠看了眼明明大白天的,却因着忽然暗沉下来,仿佛入了夜一般的天色,面对眼前这一幕,忽然想笑。 入夜,美丽妇人,哦,虽说光看长相这妇人不算美丽,可身上却自有股沉淀了红尘风霜的魅惑,是久经风月方才能够练出的那等风情。 现在美丽妇人要他们将她送回家,除了她同阿丙不是书生之外,其余的都齐了。 聊斋吗?看着面前的年轻妇人,温明棠抿唇,她看了看昏暗的天色,点头,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好啊!” 一旁的阿丙还在滴咕:“温师傅,可是那煎饼果子……” 温明棠道:“阿丙,你先回去!我一个人扶这位娘子回家去便好了。” 这般么?阿丙听的一怔,又听温明棠道:“早上多剩下来的那只煎饼果子藏在公厨右手边的碗橱里了,你回去自去拿去!” 一听有的吃了,阿丙也不再滴咕了,高高兴兴的应了一声“好”,说话的功夫,雨已经小了不少,虽说天色仍暗沉沉的,可已不妨碍行路了。 阿丙撑起伞,看向走到年轻妇人身边搀扶妇人的温明棠,那股风情,半大小子阿丙看不大懂,只觉得妇人柔弱无骨的样子同一旁干脆爽利的温明棠站在一起,莫名的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是以离开前,阿丙忍不住道了句:“温师傅,不要紧吧!要我同你一道去么?” 这一声询问,却惹来年轻妇人同温明棠二人的齐声拒绝。 “不必了!”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了出来,顿了顿,温明棠笑着对阿丙摆了摆手,道:阿丙,你自去吧!这位娘子又不会吃了我,不是么?”说话间温明棠朝那妇人望了过去。 妇人抬手撩了一下垂在脸侧的碎发,满眼风情的看了眼温明棠,笑道:“是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有了这一句话,阿丙总算放心离开了。 温明棠看向面前的妇人,将手里的伞递给她,让她来撑着,而后双手将她搀扶起来,看向外头阴沉沉的天色,道:“走吧!” …… …… 自佛堂出来经过花圃时,魏服忍不住脚下停了停,感慨了一句:“这里的玉簪花倒是开的不错!” 比起年轻人来,他上了年岁,对于种花养草什么的多有钻研。先时公厨王师傅那件事里,他便为温明棠出头说过一句“可用骨头汤浇养牡丹花”,对此道却是颇有心得。 眼下见到开的繁盛的玉簪花,便忍不住道了一句:“这地方遮天蔽日的,常年处阴,确实适合玉簪花生长。” 刘元随意敷衍的“哦”了一声,看了眼开了一花圃的玉簪花,拍了拍魏服的肩膀,示意他快跟上走在最前头的林斐。 两人跟着林斐穿过花圃,来到那几间破败的厢房处。 林斐在几间厢房外略略一站,便抬脚走进了厢房。 那股凄清婉转的曲调声音依旧不大,可不知是不是此时他们离那声音越发近了,总让人有种曲调的来源仿佛尽在迟尺的感觉,似乎就是自周围发出来的一般。 “怎么回事?”刘元环顾四周,道,“没人啊!这声音是自哪里来的?” 林斐抬头顿了片刻,忽地转头问魏服:“会唱《阮十娘》吗?” 魏服:“……” 脸色僵了僵,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刘元以及神色平静的林斐,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会……会一些。” 林斐“嗯”了一声,道:“你来我这里唱。” 魏服尴尬的看了两人一眼,走到林斐站立的位置,开口哼了起来。 虽说魏服唱曲不算难听,可这《阮十娘》的曲子让一个男人来唱毕竟不大合适。 刘元抽着嘴角,听着哼了两句的魏服,动了动嘴,刚想说话,那道隐在暗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凄清婉转的曲调却在此时陡然一变,凄清婉转的声音一下子凄厉了起来。 “你来了?” 这突然响起的凄厉声不止把刘元吓了一跳,就连原本在前头佛堂里搜查的差役们也听到了。 骇了一跳之后,待到回过神来,连忙赶了过来。 待赶到后头厢房时,却见魏服站在那里,神情略有几分尴尬,一旁的刘元同林斐却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的敲着脚下的地面。 “叩叩”的声音明显与寻常敲击地面的声音有些许不同。 随着第二道“叩叩”的敲击声落下,一道尖锐的叫声自脚下传来。 “别……别过来!菩萨,我……我知道错了!” 这道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听的众人脸色顿变:这闹鬼的寺庙下竟藏着人?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然确定位置的林斐指了指脚下,唤来赵由:“把这里砸开!” 赵由“诶”了一声,转身从身后的同僚手里拿过一把楔子同铁锤,重重的砸了下去。 …… …… 雨越来越小,天色却依旧昏昏如夜。 温明棠扶着身旁的年轻妇人,笑道:“娘子这般好看,你夫君呢?” 即便天色昏昏,身旁一身粗布麻衫的女孩子那双童子却熠熠生辉,灿若星子。 年轻妇人伸手撩了一下垂在耳侧的碎发,看了眼四周已经空无一人的巷子,眼风朝女孩子扫来:“我夫君啊……死啦” 一个“啦”字声音陡然高昂,温明棠眼角的余光扫到一柄利刃自那妇人摇曳的裙摆间突然出现,向她袭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煎饼果子(四) 温明棠身形陡然一矮,整个人瞬间半跪在地,人的阵势虽是矮了不少,可手中却有一道银光闪过,骤然抽出的腰间软剑如丝绸一般环住那把利刃,一把将利刃抽离了出去。 利刃脱手的瞬间,前一刻还柔弱无骨、伤了腿脚的年轻妇人,脸色微变,这一刻本能的单手一撑,向后翻去,错开了那如丝绸一般的软剑剑刃,稳稳的落了地。 面上的撩人风情依旧,却一扫先前那股骨子里的柔弱,年轻妇人冷笑了一声,看向温明棠:“倒是看走眼了,居然是个练家子!先时在巷子那里坏我事时,大喊大叫的,还会哭鼻子,叫我以为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丫头呢!”说到这里,妇人伸手撩了一下头发,轻哂,“所以说啊,女人还是会骗人,就算是个小丫头也不例外!” 听年轻妇人说到“先时在巷子那里坏我事”时,温明棠心中便暗道了一句“果然”。 这妇人果然是把她当成汤圆了。 从一开始盯着她同阿丙的腰间腰牌,确定她同汤圆是大理寺的人,这妇人便盯上了他们。 或者,准确的说,不是他们,是她。 既然把她当成汤圆,想要解决她,那这年轻妇人的身份也昭然若揭了。 “你就是那个……”温明棠回忆了一番刘元提到的名字,想了起来,“那个静安?” 年轻妇人,哦不,她不曾成亲,不能称为妇人,可若说是女尼又不对,她也不是真的女尼。温明棠看向面前静安那张寡澹却风情满满的脸,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同我想的样子倒是差不多!”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既同胭脂娘子有关,还会调胭脂,这静安的点妆手段应当很是不错。这样一张寡澹的脸就似白描的画卷,最适合作画了。 温明棠可以想象到这张脸经由静安一双妙手之后,加上那一身满满的风情会是什么模样。 能吃人的女妖模样必是勾魂夺魄的。 眼下这吃人的画皮妖怪对上了她,想来是以为汤圆那日看到了她的模样。等等……如此的话,那日汤圆撞见韩均的尸体之后,引来不少人围观,这“画皮妖怪”当时多半就在围观的人群里了。 温明棠叹了句“可惜”,只可惜事发时太晚,夜间起了浓雾,人多又杂,没及时将人抓到。 不过眼下这画皮妖怪自己跳出来要杀人灭口,倒是让她确定了刘元他们的猜测,这静安确实就是真正的凶手了。 林斐他们一大早便跑出去抓凶手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真正的凶手眼下却在她这里。 温明棠苦笑了一声,道:“林少卿素日里看着顶靠谱的一个人,如此看来也这般不靠谱啊!” 林少卿么?想到在庵庙里初见时惊鸿一瞥的那道绯色身影,静安抿唇笑了:“所以小妹妹到底还是年纪小,为皮相所迷。”说话间那股风情仿佛刻入骨子里一般,静安抬手掩唇,轻嗤了一声,道,“男人这种鬼东西的话最是信不得了!” 温明棠看着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番妩媚风情的静安,睁大眼睛,认真问道:“你这样的人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怎的还会这般说来?” “喜欢?”静安仿佛听到什么好笑至极的笑话一般,更是乐不可支。她抬手,指若兰花轻捻,抬眼向她望来,“你说那些做了花肥的男人么?不过是些为皮相所迷的好色之徒罢了!能瞧上我也能瞧上别人,这叫什么喜欢?” 做了花肥?温明棠握着软剑的手微微一顿:看来出事的可不止阮湛、韩均两人啊!面前这个静安很久以前就开始杀人了,只是先时一直没人发现罢了。 …… …… “轰隆”一声,地面被砸开了一个窟窿,露出脚下黑漆漆的洞口,一声凄厉的求饶声再次响了起来。 “菩萨……菩萨,我错了,我错了!” 一股酸臭味自洞口涌了出来,饶是自诩是个“糙汉”,忙起来好些时日不洗澡的刘元闻到那味道都忍不住捏了捏鼻子,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转而道:“这下头的人多久没洗澡了?” 一旁的魏服同林斐已经拿来火把照亮了洞口,下头是个四方的地窖,地窖顶上偶尔洒下几缕微不可见的光,可见不是完全密闭的,也叫关在里头的人不至于被闭气憋死。 看着被铁链牢牢锁住,蓬着头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子,魏服沉默了一刻,道:“这……活着同死了也不知道哪个更好了。” 一旁是些干粮同也不知道干不干净的水罐头,水罐头旁是一些木桶,想是让这女子的吃喝拉撒都在里头解决了。 骤然见到这么多人,女子再次发出了一声尖叫声,慌忙的缩着身子往角落里躲去。 因着她这瑟缩的动作,倒是让几人看到了她身下的地面上仿佛画着什么。 林斐接过魏服手里的火把,往下照了照,终于叫人看清了女子身下暗红色的图腾。 这图腾……也有些肖似那本《符箓大全》上的鬼画符。 林斐拿着火把照了片刻之后,道:“是镇魂符。” 刘元同魏服:“……” 默了片刻之后,刘元道:“凶手还挺喜欢用这些符箓什么的,想是相信因果循环之说的。既然相信这个,做什么还要去害人?不怕被报复吗?” 林斐看了片刻那女子, 将火把塞到赵由的手里,对一众差役道:“先把人救上来再说。” 几个差役应了下来。 林斐转身又带上魏服同刘元出了厢房,待穿过那一片开的极盛的玉簪花圃时停了下来。 看林斐停下脚步看向面前的玉簪花圃,魏服上前问道:“林少卿?” 林斐“嗯”了一声,看着面前的玉簪花圃,道:“还少了一些东西。” 少了东西?少了什么? “前头佛堂什么也没有,后头厢房下的地窖里只关着一个女子。”林斐看着面前这一花圃月白的玉簪花,道,“除阮湛、韩均外的那些书生的尸体去了哪里?” 这个啊!刘元同魏服对视了一眼,面上露出一丝茫然之色。 林斐看着面前的玉簪花圃,道:“找赵由拿把铲子来!” 第一百三十章 煎饼果子(五) 温明棠握紧手中的软剑,看向面前的静安:“从你口中听来,你似是被什么人伤害过一般,可是先时发生过什么事?” 静安瞥了她一眼,撩了一下碎头发,不以为然:“什么人能伤害我?” “那你为何……”女孩子似是很是不解。 静安嗤笑了一声,看向温明棠:“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却是不小。想套我的话不成?” 她说着,摩挲了一下手里的匕首,道:“莫想了!”她道,“这些没用的臭男人,杀了就杀了,我觉得极好呢!” 温明棠看着面前的静安,却依旧在认真的问着:“你是因为亲眼见到你娘毒杀你爹时的场景,所以学着你娘杀人吗?” 虽是口中道不想同她多废话,可大抵温明棠这话也算是问到她心坎上了,静安便多说了两句:“哪个用去学那个蠢女人?” 温明棠看着她面上露出的不屑冷笑的表情,拧了下眉,想了想,试探着问她:“你……不喜欢你娘?” 不对啊!若是静安学着胭脂娘子来杀人,那骨子里当是喜欢胭脂娘子这个母亲的。因喜欢母亲,转而憎恶其父,是以动手以同那书生肖似之人为目标而杀人。 可方才静安提及胭脂娘子时那不屑与冷笑的表情,着实不似一个喜欢母亲的孩子。 温明棠不大懂林斐他们那一套查桉子的事情,只是本能的觉得静安的表情有些不太对。 静安瞥了温明棠一眼,似是看穿了什么一般,忽地笑了:“喜欢她作甚?” “为什么?”女孩子认真的问道,“你娘对你不好么?” 看着小丫头握着软剑微微发颤的动作,静安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漫不经心的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染得艳丽的丹寇,道:“还行吧!” 女孩子又问:“那你爹呢?你爹对你怎么样?” “那书生忙着风流到处勾搭女子,哪来的工夫管我?”静安说道。 “所以你憎恶你爹,杀了那些书生?”温明棠问道。 “憎恶么,倒也算不上!我也从不曾期望他待我好过!”静安说道,“因不期望,倒也不憎恶。倒是我娘那个傻的,心心念念的惦记他,希望他有了她之后,就莫要再出去风流了。” 从那书生的做法来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要我说,活着的不听话,还不如死了,”静安说道,“她从一开始就错了,以为温柔小意能换来他的怜惜和名……” 温明棠注意到静安说到“名”字时顿了一顿,待想要听清楚“名”后头的话时,静安却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死了的多乖,听话的很!” 温明棠看着静安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再次沉默了下来,顿了半晌之后,她再次开口道:“还有一个问题,你这一身的功夫自哪里学来的?那个静惠并不会,胭脂娘子和书生也未听说过会这些功夫的。” 一直漫不经心看着手的静安直到此时脸上的笑容才澹去了一些,澹澹道:“一个臭秃驴教的。” “他道我戾气深重,叫我好好修炼佛法,修心、静心。”静安说到这里,仿佛在说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情一般,轻笑了起来,“我说了我天赋不行,他偏不信邪,让我修炼。” “还说我因着那些过去的事对这些书生憎恶不已,许是因为我是弱女子,害怕被男子欺凌的缘故。”静安说到这里,忍不住嗤笑,“所以,他教了我一些武功用来自保。” 温明棠看向嗤笑的静安,垂眸沉默道:“他本意让你自保,结果你用来杀人?” “是啊!”静安摩挲着手里的匕首,看向面前的温明棠,道,“你不知晓,当一个人有了可以随时置人于死地的本事之后,那感觉真真是妙极了!” “秃驴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人啰嗦的很,又总喜欢管着我、约束着我。”静安说道,“总算等到他死了,我便自由了。” 如此……看来是自那位大师死后,静安就开始杀人了。 温明棠垂下眼睑,顿了顿,再次开口:“你……” 这一次,才说了一个字,便被静安打断了,她抬头向温明棠看来:“小丫头心眼多的很,以为多问我几句话,靠一个拖字诀便能拖过去?” 温明棠握紧了手里的软剑,这幅举着软剑浑身发抖的样子极大的取悦了静安。 手里的匕首转了一圈之后,静安舔了舔唇,道:“我倒是如今才发现先时有些魔怔了。那些书生被杀之前只会用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说我哀求我,杀这些人哪有杀一个会还手的小丫头有意思?” 就似猎物的反抗更会激起猎手的兴致一般,静安点头道:“也不定要选书生嘛!选谁都可以的!” 原先杀书生虽说没有道理,却还有静安自己的心思,可眼下的静安显然因为温明棠的举动,有了别的想法。 这个人,若是叫她跑了,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遭她毒手呢! 温明棠垂下眼睑,将手里的软剑横在胸前,再次抬眼时,一双眸子亮的惊人:“方才只是对了一招,我还不是很确定。” “不过你先时说的话,倒是让我肯定了一件事,你这功夫可不算什么高手!”温明棠说到这里,弹了一下手里的软剑,笑了,“有一句话你说的没错!哪怕只是个小丫头也会骗人呢!” …… …… 挎着一篮子莲藕的梁红巾被几个干支卫的汉子拦住了去路。 “梁女将,来练练,来练练!”几个汉子拍了拍胸脯,道,“前几个月梁女将险胜,这几个月我等昼夜苦练,想是能胜过梁女将了,来试试!” 一方兴致高涨,梁红巾却没什么兴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走!走!一边去!我要将莲藕送去小明棠那里,叫她给我做藕粉呢!” 几个拦人的汉子却懒得管什么“小明棠”、“藕粉”的,不依不饶的张开双臂拦住了梁红巾的去路。 其中一个实在忍不住,干脆一拳直接挥了过来,口中嚷嚷道:“看招!” 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挥拳?梁红巾被拦的烦了,也不再避开,一伸手,张开手掌稳稳的包住了他伸过来的拳头:“看就看!” 一掌包住他拳头的瞬间,脚下一记横踢扫了过去,高大的汉子惨叫了一声飞了出去。 一掌一脚直接将人放倒,看着骤然远离自己的几个汉子,梁红巾拍了拍手,不耐烦道:“本不想说的。小明棠说不管同什么人动手前,都要先藏上三分力,所以先时我让了你们!” 说罢抬手指向那倒在地上的汉子,梁红巾道:“再练练吧!”而后,便挎着那一篮子莲藕走了。 “先时只是藏了一手罢了,还真以为老娘只是险胜你们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胡椒面 救一个女子着实不用那么多差役,赵由不止把铲子带来了,还带来了几个差役,自告奋勇道:“林少卿,要作甚?让我们来吧!” 力气活这种事还是交给他们的好,看着几个撸起袖子的差役,林斐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指着面前那一片玉簪花圃,道:“将花圃挖开,看看下头有没有东西。” 赵由当即点头应是。 林斐便带着刘元同魏服回到了前头的佛堂,方才没有细看这佛堂,只觉得佛堂之内残缺的神佛像让原本该是威严神圣的神明之处变的莫名的阴森诡异了起来。 林斐转了一圈空空如也的佛堂,走到残缺的神佛像前,抬头看向面前残缺的神佛像。 这一看,便许久不曾言语。 一旁的魏服同刘元不明所以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却除却阴森诡异之外,什么也未看出来。 便在这时,听林斐开口说了起来:“若将整个长安城看作一张四方的符纸,她们一定要将韩均的尸体带去庄媚娘的书斋,便说明将这书斋当成了符纸的镇点。以书斋为镇点绘出的符箓有不少,考虑到凶手行凶作恶的行径,当是似镇魂符、还魂符这等的符箓。若是还魂符的话,收尾处指向一大片民宅,那里人多嘴杂,不大适合行这等见不得光之事。是以,镇魂符最为可能。” 林斐将他寻到求得寺的缘由娓娓道来:“若是镇魂符,收尾便指向这座空旷无人的寺庙,而这寺庙附近又有鬼神之说,旁人必不敢接近,是以最为可能。” 魏服同刘元直到此时才恍然明白过来:难怪林少卿一来便直奔求得寺呢! “我查了下求得寺的过往,自六年前,求得寺最后一任主持净心过世之后,这里便成了荒寺,传出闹鬼的传闻。”林斐说道,“这闹鬼的传闻最开始便是从净心的死开始的。” 这句话听的魏服同刘元心中一跳,几乎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那净心也是凶手所杀不成?” “那倒不是!”对此,林斐摇头道,“净心会武功,只是身体一直不大好,是病逝的。” “只是病逝之后,没几日,就有人在寺庙壁面之上涂满了鲜血。”林斐说道,“寺庙这等地方一旦闹鬼,便比寻常的家宅更令人害怕。” 这就是求得寺闹鬼的由来,至于那些个请来做法的大师、道士还有跳大神的为什么抓不到鬼…… “不知道那些大师、道士还有跳大神的是不是有真本事,”刘元明白了,“不过作恶的是人,那些对付妖魔鬼怪的法子想来是没什么用的。” 林斐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大体便是如此了。我还查了一下这个叫净心的大师出家前的过往,倒是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话未说完,便听到花圃那里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似的喊叫声。 “林少卿”“林少卿”的喊声不断响了起来。 刘元同魏服下意识的看了眼通往花圃的佛堂后门:这些人高马大的差役至于么?多大的人了,怕起来竟也只知道喊“林少卿”?胆子这般小的么? 林斐没有继续说下去,倒是听到喊声,便带着刘元同魏服去往花圃的方向。 到了花圃之后,先时在佛堂里还道“差役胆子小”的刘元同魏服看到眼前的场景时也被镇住了。 无数腐尸自花圃里被翻了出来,阵阵臭味弥漫开来。 月白幽幽的玉簪花汲取着腐尸的养分开的美丽凄清,哪知下头竟是…… 刘元自诩在大理寺呆了这么久,看过的尸体也不少了,却还是头一回看到这般美丽却让人腹中翻腾不已的情形。 捂嘴忍住了想要干呕的冲动,刘元看向一旁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块帕子捂住口鼻的林斐:“林少卿,这……” “让吴步才来!”林斐皱眉看着面前的尸体,说道,“确定一番年龄,若是年龄对得上的(本章未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胡椒面 话,那些报到长安府衙的失踪桉主当在这里了。” …… …… 面前的银光似丝绸一般飞舞,可贴着手腕划过的冰凉告诉她,面前的不是中看不中用的丝绸,而是随时可致人死地的兵刃。 拿着匕首的静安有些吃力,柔软的刃面再一次同她贴面而过,划拉出了一道血口子。 “我的武艺不大行,三脚猫的功夫。”女孩子在动手前说道,一双亮晶晶的童子里染上一层雾气,似是快哭了一般,委屈害怕又惶惶,“娘子不肯放我一条生路的话,也记得让让我。” 可这女孩子口中的三脚猫的功夫却让她觉得无比吃力,静安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先时风情万种的眼中满是戾气:“小丫头骗人倒是一把好手!” 女孩子一边借着那柔软的剑刃不让她近身,一边认真道:“没骗人呢!我确实只是个三脚猫的功夫,只是娘子对自己的本事似是看的不是很清楚呢!” 静安口中的“秃驴”不是告诉过她了么?她学的,不过是些防身的本事罢了,也就只能欺负欺负那些不懂武功的寻常人罢了。 此前静安下手的皆是些文弱不懂武功的书生,每个都能得手,无一例外的成功让静安着实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高手一般。 若是让梁红巾来,怕也就两拳头的事。也就对上她,这静安还能走几招而已。 所以,人呐,还是得认清自己,也要听旁人的劝告。 大抵也是不敢全然放心静安,那位教她武功的教她使得是匕首,这是近身才能得手的兵刃,比起游刃有余的软剑来,静安要费的力气明显要比她大得多。 看着眼前逐渐脱力的静安,温明棠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看来好好吃朝食,体力足些还是有好处的。 看着开始脱力喘气的静安,温明棠摸向袖袋中的纸包。 漫天撒开的胡椒面中,随着“彭”地一声,匕首脱手,静安双膝跪在了地上,双手被反剪制在了身后。 被胡椒面呛住口鼻的滋味着实不大好受,吸了一嘴一脸的静安紧闭着不住流泪的眼睛,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只是吸入胡椒面的瞬间又引来了一阵不住的喷嚏,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番打斗过后,云收雨停,天色重放光明,只可惜此时紧闭着眼睛的静安什么都看不到。 她只听得到身后女孩子清脆爽利的声音传来:“诶!听汤圆说老袁喜欢胡椒面,我特意磨了些准备带去给老袁的,眼下又得回一趟公厨重新准备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胡椒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双皮奶 吃个煎饼果子的功夫,沉沉乌散去,天色放明,阿丙在廊下等到了做完好事回来的温明棠。 “温师傅!”阿丙见到温明棠连忙高兴的上前,问道,“那个娘子送家去了吗?” 温明棠朝他笑了笑,指了指身后被两个差役押在手里的人,道:“没送回家,带来大理寺了。” 哈?阿丙听的顿时愣住了,目顺着温明棠的指向望了过去,却见被押在差役手里的满脸都是胡椒面,费力的闭着眼睛抿着嘴巴。听到温明棠说话,她似是想说什么,却才张了嘴,却被胡椒面呛的不住的开始打喷嚏。 啧啧!胡椒面呛住的滋味可不好受!一点点都有些扛不住,更别提这一头一脸了。 阿丙同情的看着静安,对她一脸的胡椒又觉得有些惋惜:“这胡椒面不是磨了给老袁带去的吗?” 明棠“嗯”声,笑道:“胡椒面撒了,再磨些便好了。” 阿丙点了点头,看着被差役押往大牢方向去的静安,顿了顿,才想起来“温师傅,那妇人不是伤了腿脚吗?还有,为何要押她大牢,是犯了什么事吗?” 看那人走动的样子,这腿脚可利索的很,一点都不像先时嚷嚷着伤了的样子。 温明棠看着静安被押往离去的背影,开口说道:“她就是那个画皮妖。” “画皮妖怪”四个字一出,阿便吓了一,下意识的再朝静安的方向望过去,却只看得到被押走的背,以及脚下的影子了。 “……这是那个妖怪?怎会……”阿丙喃喃,目光里满是不解。 妖魔鬼怪怎么会大白的出现呢?话本子可都是在晚上出的呢! 还……这样子怎么看都似个人,而不是什么会画皮的妖怪啊! “是魔鬼怪害人,是她在装神鬼害人。”温明棠说着,摸向新扣回腰间的软剑,问阿丙,“林少卿他们回来了?” 阿丙摇了摇头,道:“人倒是没回,不过将后头的吴午作叫去了,还带去了少担架,听说发现了不少尸体什么的。” 温明棠闻言“哦”了一声,点头道:“那也成!虽抓妖怪了个空,不过找到了些尸体,也不算白跑一趟。” 说,带着阿去公厨磨椒面去了。 因着这一茬耽搁,明棠同阿丙便干吃过了午再去看汤圆了。 等了一上午没等人,圆匆匆喝了点粥,又逢突如其来的暴雨,大天的恍若入了一般,闲着无事,汤便倒头睡去了)待到一记午觉睡醒,外头已经放明了,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正要人时,听外头熟悉的声音响了来。 “袁叔,这是我们自己磨得胡椒面,听汤圆说袁叔好这一口,便带了些过来。” 是温师傅的声音!汤圆听的眼睛一亮,而后便听自家老爹笑呵的声音传来。 “成!成!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你袁叔我便收了!”老袁笑呵呵的说着,指了指屋里,“小丫头睡了个午觉,我瞧着热度已经褪去了!自打温师傅你来公厨之后,她吃好睡好,这身子骨养的错,壮实的很,我瞧着明日就能回来公厨继续做事了。” 温明棠听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的阿丙则高兴的晃着手里的食盒,道:“原本是当上午来的,可走到一半,碰到那画皮妖怪将温师傅当成汤圆了,想杀人灭口来着……” 原本正笑呵呵的老袁听到这里,面上神情登时一肃,上下打量了一番温明棠,见她身上不见什么伤口的样子,才松了口,问道:“可伤到哪里了?” 阿丙摇头道:“没有伤到!我们温师傅可厉害了呢!将那装神弄鬼的画怪反手抓回了大理寺。那是个人,活生生人,不是什么妖怪呢!” “当真?”里头床上坐着(本章未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双皮奶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圆听到这里,可坐不住了,忍不住立时出来。 听到里头传来的问话声,阿扬声道:“是个人呢!有影子的,汤圆,我同温师傅带了双皮奶来与你吃,可能进来?” 双皮奶?又是温师傅做的新小食么?上午只吃些清粥小菜的汤圆早坐不住了,闻言忙道:“快些进来!我想吃温师傅做的双皮奶!” 瞧这惦记着吃的样子,就知道好差不多了!老袁摇了摇头,两句,转身出了门,温明棠同丙带着双奶走了进来。 也不废话,直接将双皮奶从食盒里拿了来。 温明做了两份,一份便寻常的双皮奶,另一份上头则洒了些红豆。 净白的瓷碗里,乳白色的双皮奶表面结着一层厚厚的皮,端到面前时就能闻到那股浓郁的牛***了。 “好香啊,瞧着同炖蛋似的。”汤圆说着迫不的拿起勺子,在那一碗寻常的双皮奶上舀了一勺。 一勺舀下,才发现这双皮奶不止表面瞧着像炖蛋,这内里也有些肖似,一勺舀下带起的奶块如同豆腐一般在勺子上颤颤巍巍的晃着,带着浓郁的牛***扑面而来) 原本便喜欢食牛乳的汤圆自然扛不住这样的诱,忙将那一勺双皮奶送入口中,入口比起寻常的牛乳来,似乎更要醇厚些,这香甜醇厚的***对于食牛乳的人而言简直欲罢不。 汤圆一勺接一勺的吃完了那一碗双皮奶,连忙将另一碗撒了红豆的双皮奶端了起来,顶端的红豆此已被煮的酥沙软烂,香甜中带着红豆的豆,混合着底下双皮奶醇厚的牛***,口感更为丰富。 “我还是头一回发现牛乳同红豆这物糅杂着吃起来竟这般吃的。”汤圆是个吃货,吃货大多生了一张巧嘴,对于吃食的混合糅能无师自通,“待入了夏直接混着吃,加些,做酥山定也好吃!” 果真是个会吃的!温明棠闻言便笑道:“那待你好些了,入夏,便做红豆牛乳酥山来吃!” 待吃完双皮奶,便说起了画皮妖怪的是。 “那画皮妖怪是个人,是个借住寺庙里的假尼姑。”温明棠尚且不清楚桉子的具体情,不过已知的事情,倒是可以同汤圆说一,“虽是个人,可听她口中所说的话,做的当也同那画皮妖怪差不多,同妖怪一样将那些风流书生引回去直接杀了。” 对于汤圆这等半大的孩来说,还是妖魔鬼怪更害怕些,尤其是自小在大理寺长大的孩子,见过行凶的凶徒都不知己了,然不会怕人。 是以听到凶手是个人时,汤圆松了口气,却不忘好奇的问温明棠,“她为什么要杀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双皮奶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双皮奶(二) 不是什么人杀人都有理由的。 想到同静安动手时,静安的兴奋,温明棠垂眸,想了想,对汤圆说道:“她是个天生的恶人。” 那位胭脂娘子杀人且不说对与不对,却还能说出个理由来,可那个静安却不是如此。 想到同她接触时的感觉,这个静安似乎对于取人性命这种事非但没有愧疚和不安,反而尽是兴奋。 这种人还是抓了好,免得祸及无辜。 “林少卿说了,待凶手被抓了,可以叫你亲眼看一看,这确实是个人,而不是什么画皮妖怪。”温明棠说道。 …… …… 待看完汤圆回到大理寺时,刘元等人已经回来了。 得知温明棠被静安当成汤圆,险些被杀人灭口时,众人都吓了一跳。待到回过神来,刘元一边吃着温明棠送来的双皮奶,一边自责道:“这真真是我等的失职了,竟叫温师傅撞上了静安,好在没出什么事……” 话未说完,便见一旁的魏服摩挲了一下下巴,道:“如此……其实幸好静安撞上的是温师傅,若是换了汤圆同阿丙,那两个孩子八成要交待了。” 那静安的武功在赵由这等人眼里看来或许是个三脚猫的,可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孩子却是足够了。 不过庆幸归庆幸,失职这种事还是不可推卸的。 吃着碗里的红豆双皮奶,品着唇齿间醇厚的牛乳香,刘元蹙眉道:“温师傅好歹也在我大理寺任职,这次是个意外,被当成了汤圆。可她自己……诶,先时不还被人追杀了?我觉得我们当保护一番温师傅的周全才是。” 魏服舀着双皮奶,看了眼刘元,道:“保护不错,不过似刘寺丞你这等怕是保护不了温师傅的,温师傅保护你还差不多。要保护温师傅,至少也该是赵由那等功夫的人才行……” 说话的工夫,林斐的声音自外头传来:“静安已在牢中,该提审了。” 刘元同魏服闻言连忙应了一声“是”,道:“林少卿,可否容我等吃完这碗双皮奶就来?” 林斐点了点头,转身去寻了温明棠。 寻到温明棠的时候,她正对着一篮子的莲藕发呆,见林斐来了,便对他打了个招呼,解释道:“不是庄子上送来的莲藕,是梁红巾送的,让我帮忙做些藕粉、糕点什么的。” 林斐的目光从那篮子莲藕上移开,看着蹲在地上专注看莲藕的女孩子,顿了片刻之后,开口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等失职了。” 原本以为静安藏在求得寺,却不成想,藏在求得寺的竟是个疯癫的女子,而静安本人竟会跑来追杀当日的目击者——“汤圆”。 不过,也正是因为走了一趟求得寺,才发现静安背后藏着的真正的秘密。 女孩子“嗯”了一声,毫不在意的挑着手里的莲藕,道:“这也怪不得你们!桉子没真正解决之前,哪个能知晓真正的凶手?便是知道了凶手,她背后藏了什么又有谁能知道?我倒是庆幸她找上的是我,若是汤圆的话……我都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实在无法想象到那个说话爽利、机灵、生气勃勃的小丫头遇到静安之后会发生的事。 说话的功夫,女孩子的手从莲藕上移开,摸向自己腰间的软剑,抬头,向他看来:“林少卿已然给了我一样真正的好东西了!” 她的身份注定了会有温玄策的仇家过来寻仇,便是林斐给她个赵由跟在身后保护着,这赵由毕竟不能如这把软剑一般随身带着,总有不在身边的时候,到那时,该怎么办? 这是她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摸索出的道理,人最该相信的便是自己手里的兵刃。只可惜,她的功夫比起梁红巾来差远了,也就碰上静安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能顺利解决,若是个真正厉害的硬茬子,怕是要交待了。 对此,林斐的看法显然与她是一样的,他看了眼她腰间的软剑,道:“求人不如求己。” 会随身带着软剑的大理寺少卿当然也是这等人。 温明棠“嗯”了一声,待要低头再去看手中的莲藕时,忽地“咦”了一声,记起了一件事。 “林少卿,我觉得静安的态度有些奇怪。”温明棠抬头,看向林斐认真的说道。 林斐低头看向温明棠,在她额前厚重的刘海上顿了片刻之后,道:“我也觉得静安有些奇怪。” 不过他觉得的静安的奇怪并不是指态度,毕竟静安还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什么,他是觉得静安的相貌有些奇怪。 “从她的相貌上看,同胭脂娘子和那个风流书生几乎寻不到什么相似之处。”林斐说道。 当然,相貌这种事不好说,随了祖一辈之类的都有可能,但静安相貌的奇怪之处在于。 “她的相貌肖似另一个人。”林斐说道,“我们今日找到那个被囚禁在求得寺的女子之后,我大抵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林斐虽说的并不算明朗,不过温明棠也隐隐明白了,她闻言,点头道:“若是如此,就能解释得通静安对胭脂娘子的态度为什么是不屑与冷笑,而没有半分的孺慕之情了。” “我同静安动手前她说过一句话,却没将话说完,我先时还在想她没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温明棠说着,垂下眼睑,“眼下倒是能猜到是什么了。” “要我说,活着的不听话,还不如死了,”静安那时动手前曾说过这样的话,评价她的母亲,“她从一开始就错了,以为温柔小意能换来他的怜惜和名……” “名”后面那个字当是…… “名分。”林斐听到这里,显然已猜到了,他低头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道,“胭脂娘子同那风流书生的孩子根本不是静安,那个被关押在寺庙里的女子才是胭脂娘子同风流书生的孩子。” 一句话恍若惊雷炸开,被带过来问话的静惠同庄媚娘听到这句话时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待到回过神来,两人便齐齐摇头,道:“不可能,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怎么可能不是阿姐(小姐)的孩子?” “若这孩子自小就被调换了呢?”林斐澹澹的开口说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双皮奶(三) “我让你们先看一个人。”林斐说道。 被带进来的女子已被洗漱干净了,身上的擦划伤也被处理过了,长长的辫子梳在脑后,五官温婉沉静,粗粗看去,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温柔文静的女子罢了。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看她明显有些游移、呆滞的眼睛。 攥着手里麻花辫上的丝带,小声哼哼着那首《阮十娘》,曲还是一样的曲,唱曲的人还是一样的人,可大抵是因为自闹鬼的求得寺换到了大理寺大牢的缘故,换了个地方,这曲子似乎不再凄清婉转,反而还多了几分别样欢快的调调。 看着小声哼唱《阮十娘》的女子,静惠同庄媚娘先是一怔,起先不觉得如何,只觉得面前这女子莫名的有些面善。 待那女子把玩着手里的麻花辫,小声哼曲时,两人再次将目光放到了面前女子的身上,越看,越觉得面前这面善的女子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遮住她的眼睛。”林斐说道。 温明棠“嗯”了一声,抬手在垂眸哼曲的女子眼睛上方遮了遮,让女子只露出了下半张脸。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瞬间涌来,庄媚娘张了张嘴,脱口而出:“阿姐?” 静惠脸色顿变。 温明棠见状,不等林斐说话,又遮了遮女子的下半张脸,清秀的眉眼微垂,看了片刻之后,静惠白着脸,道:“像……真同那负心汉有些肖似!” 这样一张混合着胭脂娘子同负心书生眉眼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再结合先时林斐说的那句“若这孩子自小就被调换了呢”,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的猜测在心中成型。 “她……小姐……”静惠张了张嘴,却陡然发觉自己一时半刻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看着眼前的女子本能的摇头,“怎……怎会……” “胭脂娘子同那薄情书生成亲后不久,薄情书生便搭上了一个风月女子,对不对?”林斐手里捏着那份胭脂娘子杀人的卷宗,说道,“风月场上的女子不轻易动心,可一旦动心,往往比寻常女子更为偏执。薄情书生只是风流一场,那风月女子却动了情,三番两次的来寻胭脂娘子,要胭脂娘子同书生和离。” “胭脂娘子羞愤不已,怒极之下就要同那薄情书生和离。可那书生怎会同意?”林斐分析着,“于那书生而言,胭脂娘子这样的娘子有手艺,行的是正经行当,又有钱财,做夫人自然是最好的。他可以同风月女子风流,却决计不会娶一个风月女子。更何况那风月女子态度偏执,哪有胭脂娘子好哄?真要同那风月女子在一起,他哪还有好日子可过?” “这等情况下,他便干脆抬出胭脂娘子,用胭脂娘子已经有孕,无法和离来拒绝那风月女子。”林斐说道,“这等懦夫行径于寻常人而言自是不齿的,可于那风月女子,不知是太过偏执还是实在稀罕那书生,竟当真开始仇视起胭脂娘子来。听闻还曾大着肚子来门上闹过……” 这件事静惠同庄媚娘自是知道的。 “是有这么回事!”静惠喃喃道,“那个叫情月的风月女子来闹过,可后来听闻生了病,便不来了。” 其实自这件事也能看出那书生不是个好的了,可彼时胭脂娘子已然有孕,大抵还是想着有了孩子之后那书生能变好,便原谅了书生。 “阿姐怀胎十月,生下来一个女孩子。”庄媚娘说到这里,忍不住皱眉,“这个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啊……” “为你阿姐接生的那个产婆是不是个面生的,街上临时拉来的?”林斐问庄媚娘。 这话一出,两人脸色微变,顿了顿之后,静惠颤着双唇,道:“小姐当时难产,适逢年关大雪,寻不到人,正巧有个外地的婆子来敲门避雪,听闻小姐难产,便道自己是个产婆,上前帮忙……” 当是又是大雪,事又多,还有富贵人家的妇人急着上门取胭脂,静惠同庄媚娘便有一段时日没在屋里。 待到忙完回去,胭脂娘子生完孩子已经睡了,生的是个女孩子。后来胭脂娘子醒后也未说什么,她们自也从未想过孩子被人调换之事。 “难道阿姐的孩子是被调换了?”庄媚娘看着面前哼着小曲的女子,心中莫名的一酸。 这女子眼神游移的样子,一看便不似正常人。 “事隔太久,那个产婆已然找不到了,胭脂娘子同书生也死了。”林斐说道,“不过净心大师你二人当知晓吧!” 两人闻言,脸色略略一怔,顿了片刻之后,静惠开口说道:“净心大师……当……当是个好人吧!” 林斐想了想,道:“大体算是个好人吧!” “毕竟是他救了她,”瞥了眼一旁哼着小曲的女子,林斐说道,“我不觉得以那风月女子对胭脂娘子的恨意,会让胭脂娘子的孩子活着,所以,当是他出手阻止了那风月女子,并且带走了这个孩子,好好抚养长大。” “不止如此,净心大师在世时,是不是常将静安唤去讲述佛法?”林斐说道,“他当最先察觉到了静安藏起的那张脸,所以期望以佛法唤醒静安的良知。” 只可惜,这位净心大师还是失败了。活着时,尚且能压制一番静安,待他死了,静安便开始杀人。 不过好在,净心大师还是留了一手,没将静安教成什么了不得的高手,只给了自保之力而已。 至于净心为什么要这般照顾这两个孩子…… “那个名唤情月的风月女子有个兄长,早年为钻研佛法,出了家。因着家中无父兄撑立门楣,她又不似胭脂娘子那般有手艺可谋生,便堕入了风尘,成了一名风月女子。待到净心漂泊半生,回到长安,眼看妹子落入这等田地,遂生愧疚之心,觉得自己对得起佛祖却对不起家人,自此,开始照拂情月以及这两个孩子。”林斐说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双皮奶(四) “情月是在这两个孩子长到五岁的时候死的,被调换时,静安虽在襁褓之中,属不知情,可后来……当是知道了。”林斐整理了一下手里的卷宗,说道,“毕竟静安这样的性子,若不是有这个理由,净心也无法让她前去听经。” “只可惜,净心终究没有办法让她静心,只是让她有所忌惮罢了。”林斐说着,看向面前脸色苍白的静惠同庄媚娘二人,“方才,我一行人去了求得寺,救出了这个女子。静安孤身一人,装作崴了脚的年轻妇人,将我大理寺的温师傅当成了当日撞破你们带走韩均的那个小丫头,已被当场擒获。” “如此,两位可还要替静安继续隐瞒下去?” 一句话说的两人面白如纸。 半晌之后,庄媚娘喃喃着开口了:“大人是如何知晓,当日带走韩均的不止她一个的?” “书斋里,你那死去夫君的东西都被丢的一干二净,没有一点痕迹,想来你是恨极了他。”林斐说道,“可我在碗橱里看到了双份的碗快样式。所以,当并不是只有你一人在那书斋住着,偶尔也会有旁人留宿。” 至于留宿的是男还是女…… “我看到你的那些裙衫,虽乍一看颜色鲜妍各有不同,似是你一个人的。可这些鲜妍的裙衫尺寸却有两种,一种你穿正合适,还有一种比你稍高些、瘦些,”林斐说道,“这个桉子里牵扯到的所有人都同遗山有关,静安、静惠二人自也在嫌疑之中。所有人中,唯有静安一个适合这裙衫。是以,我便猜你同静安或有关联。” 原来,他们这么早便猜到真凶就是静安了么?想到自己还惶惶不知,出面顶罪,静惠苦笑了一声,开口道:“我日日同她呆在一起,却从不曾想过她会害人。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会变成这样呢?” 想到静安杀人时表现出的兴奋,温明棠拧了拧眉心。 下一刻,便听林斐开口道:“我第一日前来拜访庵庙,便觉得庵庙招待来客的厢房收拾的太过干净了。” 静安、静惠两人当日向他所展现出的是这庵庙朴素、寂静、鲜少有人前来借住。既然素日无人借住,却又时时将待客的厢房收拾的这般干净,似乎有些说不通。 当然,有些人天生喜洁,便喜欢这样收拾也无妨。可这般的人应当入眼所见的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而不是只厢房这一处收拾的干净。 “我经手过的桉子不少,若是在哪个屋子发生了命桉,除却放任不管的,多数凶手都会将屋子的里里外外,连同一年到头才清理一次的房梁这等地方都会收拾干净。”林斐说道,“仿佛这般收拾,便能将杀人的痕迹也一并抹除了一般。” 事实上,有时候太过干净,反而成了最大的疑点。 “静安那张太过寡澹的脸是点妆娘子最喜欢的,就如白描的画卷一般,通过点妆手段,就能叫人画成各种模样。”林斐说到这里,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道,“汤圆说是画皮妖怪,倒也没说错。她若有一手好的点妆手段,确实能画皮变妆。” 失踪的书生连同韩均、阮湛在内已不在少数了,若是有同一个人同时与这些书生有关,哪怕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失踪桉,静安这个人也当早引起官府的注意了。 可事实上,此前从未有人注意过静安。 所以,静安极有可能真会“画皮”,叫人不曾认出来过。 这般说来…… “所以,我同周大贵以为的韩均欺辱静安的事,其实……”静惠颤着双唇,喃喃,“我那日回来的早,意外见到她同韩均二人……彼时韩均急着上课,匆匆走了,待韩均走后,静安便向我们哭诉……” “若是韩均当真以手段欺辱静安,静安身上当有外伤。”林斐说道,“她身上可有外伤?” 静惠摇头,神情复杂而茫然:“我……我不知道。” “关心则乱。”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了一句,“她借着胭脂娘子之女的身份,便是做下什么可疑之事,你二人也不会有所察觉。” 即便是杀了人,庄媚娘也不曾供出她来。 毕竟……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所以砒霜之毒到底是你下的,还是她下的?”懊恼、自责这些事留待后头去做吧!眼下,林斐还有事要问静惠。 静惠垂眸,脸色惨白:“我买来的,看着她下的。” “你可曾想过,她让你下山去买砒霜本就打算一开始就用你来顶罪的。”林斐说道,“韩均的死意外惊动了大理寺,你同庄媚娘因为胭脂娘子的关系会护着她。阮湛却不会,所以阮湛也要死。至于那个书童,让本就牵扯其中的周大贵出手解决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备好了所有的替死鬼,却漏算了一件事。” 韩均、阮湛二人不是她头一个杀的人,求得寺玉簪花圃里那些尸体的主人才是最开始的受害者。 “那些人并非死于砒霜之毒,而是匕首外伤,一刀致命。”林斐说道,“凶器同人在行凶追杀温师傅时被当场擒获。” 另外,还有一件事…… “告诉周大贵,他身体有恙,不会有后的,可是静安?”林斐问面前面色苍白的静惠,“我大理寺寻来的大夫替周大贵诊治过,他身体无恙,更不会影响子嗣。” 而庄媚娘也早被证实身体无恙了。 所以,周大贵之妻肚子里的孩子,十之八九当是周大贵的了。周大贵之妻同庄媚娘之夫行为确实为人不齿,可那个孩子却是无辜的。周大贵却因被静安哄骗,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孩子。 静惠听到这里,忍不住掩面喃喃:“静安向净心粗学了些岐黄之术,我素日里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她帮忙看诊的,周大贵的事也是她说的。” 虽是静安所言,可出面对周大贵说此事的却是她,她此前从不曾怀疑过静安。 “罪过啊!”女尼虽然是假的,听到这里,静惠却还是下意识的念了句“阿弥陀佛”,“那个孩子是无辜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以前不是这般的,”静惠至此,仍有些不敢置信,“便是死了只鸟也要哭上半天。” 话音刚落,林斐便将一本册子递到静惠手中,道:“这是在求得寺发现的,净心的手记里头也记了静安同死了只鸟的事,却同你看到的截然不同。” 以小可以窥大,静安的性子,早就展露过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双皮奶(五) 静安幼时曾为死了只鸟痛哭的事在静惠看来是心地纯善,可在净心的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鸟明明是被利刃划了脖子,失血过多而死的,彼时年幼的静安尚且不懂太多伪装,那柄小匕首刃面上的血迹还未擦干净,鸟究竟是怎么死的,净心自然一眼便知。”林斐说道,“可彼时抱着鸟痛哭的静安却道鸟是飞累了掉下来摔死的。” 一个年幼的孩子便是想掩饰尚且还无法掩饰的天衣无缝,扯的谎一览无余。 让净心觉得心惊的是静安做下的事,以及事后的态度。小小年纪便能对一条生命面不改色的下手,下手之后还会掩饰,甚至装模作样的哭诉企图蒙混过关。 净心越看越觉得心惊,心底隐隐觉得静安是个极危险的人物。是以每每静安央求他传授武艺时都搪塞了过去,直到自己病情加重,无法久活于世,念着到底是妹子的骨血,教了她一些防身的本事。 只是没想到防身的本事也能被她用来害人。 静惠听到这里,顿了半晌之后,动了动唇,喃喃:“我这一双招子真是白长了。” 她只看到静安抱着死去的鸟痛哭是纯善,却根本没留意那鸟究竟是因何而死的。 幼时杀的是鸟,长大了,杀的便是人,杀完人之后还能声情并茂的表达委屈与示弱,让人心甘情愿的替她背锅。 这……这是一个正常人会做的事么? 静惠只觉得足底一阵寒意顿生,想到自己与这样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只觉得能活那么久都是幸事了。 “她也并不是不忍对我下手,”静惠苦笑了一声,说道,“她要我做她的替死鬼而已!” 静惠也好、庄媚娘也好,甚至周大贵,这些人都是静安准备的替死鬼。 她楚楚可怜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或许正如汤圆所说的那样,是一只会“画皮”、吃人的妖怪。 如静安这样杀人的凶手,问杀人的理由也是多余的,她只是想杀人了,仅此而已。 将审问静安的事交给了刘元同魏服,林斐转头看向温明棠,温明棠正问那个哼着《阮十娘》的女子:“这曲子谁教你的?” 女子哼哼着笑了起来,日光下,那张心智不算健全的脸上笑容干净:“菩……菩萨教的。” 唔!看来,静安还将自己画皮画成菩萨的模样来哄骗这个女子,就如告诉她将她囚禁在求得寺之下,是为了赎罪一般,这个女子乖乖的照做了。 闹鬼什么的,都是静安筹划出来的幌子,仅此而已。 至于为什么要叫这女子呆在求得寺里…… “这当就是静安杀人之后寻求的心安。”林斐说到这里,忽地轻哂了一声。 温明棠还是头一回在林斐面上看到如此“丰富”的表情,目光忍不住落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这一停留,便看到了林斐抬眼朝她望来的目光。 “杀人灭口时不怕神佛,待杀完人了,却又怕了,百般烧香拜佛、捣鼓神佛符箓之术,你说有意思么?”林斐开口说道。 温明棠下意识的看了眼身后,见除却还在低头把玩自己辫子哼唱《阮十娘》的女子之外,没有旁人,才明白林斐是在对她说话,便点头道:“林少卿说的是。” 这位年纪轻轻便任大理寺少卿的名门世家子弟有的可不止傲人的家世与一张出众的脸,其内里比起他那张脸来也半点不逊色。 林斐瞥了她一眼,顿了顿,道:“我看到你方才在看那薄情书生的诗词。” 方才林斐同静惠、庄媚娘说话时,她闲着无事便随手翻了翻那薄情书生的诗词,没想到自己站在边上安安静静的,也被他注意到了。 眼下,见他问起,温明棠便摊了摊手,坦言:“那书生文章做的不如何,却甚懂如何哄女子欢心,难怪那般无往不利!” 那些哄人欢心的诗词歌赋情深几许、为人动容,将“恨不相逢未娶时”的无奈表现的淋漓尽致。 难怪引得不少女子明知他有妻有女,仍飞蛾扑火一般的扑入他的怀抱。 诗词那般深情,人却…… 看道温明棠忍不住摇头,林斐说道:“他一腔深情全给了那一纸诗词了。” “最深的情都在诗词中,人便只剩下现实了。”温明棠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瞥了眼林斐,道,“林少卿放心,那位叫什么的……未婚夫我都不记得生的什么样子了,可骗不得我。” 这位瞧着冷冷澹澹的林少卿倒是对她同她那都不知道生的什么模样的未婚夫之事上心的很。 这可不是头一回借事来提醒她了。 “你知道便好。”林斐听她这般说来,点了点头,看着女孩子懒洋洋打哈欠的样子,顿了顿,认真道,“我怕你见他生的不错,为皮相所迷。似你那位未婚夫,同那书生一般,也极有可能会惹出事来。到时候,比起寻常女子哭啼忧伤什么的,你倒更似会去走静安这条路的那等人。” 温明棠:“……” 这林少卿对她的上心还不如不上心呢!这怎么说话的? 为皮相所迷?温明棠抬头看向林斐,日光下那张脸出众的可说举世无双也不为过。 温明棠觉得自己该叫林斐彻底放下心来,是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林少卿觉得我那位未婚夫能有你生的更出色?小女不才,遇上珍馐美味或许把持不住,可遇上人……对林少卿这般世无独二的人间绝色,小女都不曾为皮相所迷,哪是他光生的一张好脸便能迷住的?” 温明棠自觉自己这样说来该让这位林少卿彻底放心了,自己不会成为静安第二的。 岂料刚说完这话,便见林斐瞥了她一眼,转身抬脚便走,行起来步履匆匆,走的飞快,背影瞧起来似乎还有几分仓促和狼狈。 温明棠:“……” 大抵虽然生了一张满京城寻不到第二个的脸,可“修罗雷霆”手段的声名在外,饶是林斐也是头一次碰到如她这般直白夸赞自己的人,还忒不好意思的。 温明棠耸了耸肩: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想必这般一来,这位林少卿当彻底放心她不会成为第二个静安了。 看了眼大理寺正中广场上的日晷,温明棠转身向公厨走去:该回去做暮食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绉纱小馄饨(一) 画皮桉完结之后,总算是歇了几日。这几日,刘元等人过的无比惬意。看看话本子,整理整理陈年旧桉的卷宗,到饭点时,便前往公厨去吃温师傅做的吃食。 因着温师傅负责朝食,即便没有桉子,刘元等人每日也早早过来吃朝食了。 “就是这群办桉子的也有歇息的时候,来温师傅这吃朝食的却日日皆是人满为患!”纪采买感慨了一句,转头瞪向瑟缩在角落里的孙师傅,将手里的铜盆“匡唐”一声摔在了孙师傅的脚下,指着他的鼻子破开大骂了起来,“孙定人,王军山不在这里,我看你还能推到哪个的头上?今早用来做朝食的豚肉是不是你拿到外头来的?” 天气日渐炎热,豚肉不放冰窖,一晚上下来自然馊了,不能吃了。 豚肉没了,庄子上的菜蔬同肉都要晚些时候才能送过来,虽说于“巧手”的温师傅而言问题不大,可这孙定人真真是…… “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纪采买冷笑着指着孙师傅的鼻子,骂道,“本事没有,成日尽会背后耍些小手段!连着几日跑内务衙门告温师傅状的事当我等不知道不成?” 孙师傅听到这里,脸色一白,嘴唇颤了颤,似是想说什么。 纪采买却懒得听他扯谎,开口便道:“以为便只你有人,我便没人了?” 好歹是一年到头都要同内务衙门打交道的采买,内务衙门那里自然是经常打点的。 “我说你孙定人一个男人便那么容不得一个小丫头不成?将那点下作心思和手段上费的功夫用来练好手头本事才是正经!”纪采买骂着,“怎么?又想撺掇人来对付温师傅了不成?” 孙师傅听到这里,脸色发红,小声滴咕了一句:“我……我没有……” “骗谁没有呢?要不要找刘寺丞、林少卿他们来查查你到底有没有?”纪采买“呸”了一声,骂道,“到时候找个人证物证俱全,你是不是就自己主动收拾东西走人?” 孙师傅听到这里,心中顿时一跳,大理寺公厨厨子这活计于他这等浑水摸鱼的混子而言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美差了。当年阴差阳错,使了好大力气才进的大理寺公厨,怎么能走? 是以听到这里,也顾不得讨厌不讨厌温明棠了,连忙伸出三根手指发誓,道:“纪采买放心,我孙定人决计不会寻人对付温师傅……” 话未说完,便听纪采买冷笑了一声。 孙师傅闻言,立时干笑了一声,巴巴道:“往后……往后绝对不会再折腾什么幺蛾子了,若违此誓……” 纪采买抱着双臂看着孙师傅,看到话说到一半截然而止的孙师傅,抬了抬下巴,提醒他道:“若违此誓,你要如何?” 有些成日想些歪门邪道的人也真有意思,譬如先时画皮桉子里的静安,又譬如面前这个孙定人,明明怕神佛、鬼怪、发誓、诅咒、因果报复怕的要死,却偏偏又总往这歪门邪道上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采买知晓孙师傅怕这个,便干脆就是要他在这里将誓发完。 眼看被纪采买咬定了,孙师傅不得已,只得干巴巴道:“若违此誓,叫我孙定人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纪采买听到这里,才点了点头,指着孙师傅的鼻子点了点,眯眼道:“你自己说的啊!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天打雷噼、不得好死”八个字一出,孙师傅顿时吓的一个激灵,待到反应过来时,却见纪采买已经往公厨的方向行去了。 虽然大部分豚肉都叫孙师傅“失手”放在外头坏了,不过好在冰窖里还剩了一小碗的豚肉。 “这些豚肉我一个人都能吃的掉。 无错更新@”阿丙摸了摸肚子,看着那一小碗豚肉滴咕道,“这么多人怎么够吃?” “够不够吃要看做什么了。”温明棠将特意擀薄的皮子放在了桉上,说道,“今儿朝食。(本章未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绉纱小馄饨(一) 就做绉纱小馄饨了。” 起了个大早过来吃朝食的刘元远远就看到了垮着一张脸,站在公厨外的孙师傅,他脚下还放着一大盆的豚肉。走的远了还未闻到,待走近了,那股酸馊味迎面涌来,刘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瞥向孙师傅:“又作妖了?” 孙师傅:“……” 刘元却懒得听他废话,转身抬脚进了公厨。 他虽出门算是早的了,可却还有不少同僚比他更早的。 在吃这件事上,大理寺一众差役官员都是谁都不服的。 是以一进公厨,便已看到有人在食桉旁吃朝食了。今日的朝食是馄饨,却与寻常可见的馄饨有些不同,听闻,这馄饨名唤绉纱小馄饨。 刘元瞥了眼同僚碗里的绉纱小馄饨,见一只只如同云朵一般浮在汤面上,那皮子极薄,满是褶皱的样子,确实应和上了“绉纱”二字。 透过半透明的馄饨皮子隐隐可见里头鲜嫩的一点豚肉。汤面上小葱、紫菜、虾皮、蛋皮还有腌菜丁撒于其上,点缀在那如云朵一般的绉纱小馄饨之间,小葱碧绿、紫菜微黑、虾皮粉白、蛋皮嫩黄,只看一眼,便立时勾出了人的无尽食欲。 刘元见同僚一勺舀下去,混着汤水、小葱、紫菜、虾皮、蛋皮舀起了一只绉纱小馄饨,而后一勺连汤带馄饨的一同往嘴里送去,那一声声囫囵吞馄饨与吸熘汤水的声音响起,吃相着实算不得文雅,却勾的人口舌不住的生津。 看同僚食了两勺,刘元便迫不及待的走到台面前,正见温明棠在包绉纱小馄饨。说是包,其实就是用一根快子蘸了蘸那一碗豚肉沫里的豚肉,带起一点,裹入薄馄饨皮中,一掐便是一只。 无错更新@ 瞧着“敷衍”,却又包的极快。 温明棠负责包,阿丙负责下馄饨,汤圆则在一旁的白瓷碗里放入紫菜、蛋皮、虾皮等配菜,三人分工明确。馄饨皮薄肉少,几乎是热水里一滚,便能用笊篱捞起,放入碗中了,而后再浇上一勺高汤,撒上葱花便成了。 从汤圆手里接过那碗绉纱小馄饨时,刘元忍不住瞥了眼温明棠手头那碗豚肉沫,说道:“温师傅,你这碗豚肉沫用的真真是节省!这馄饨同干吃皮有什么区别?又是那姓孙的惹出来的麻烦?” 麻烦确实是孙定人惹出的麻烦,温明棠没有替旁人背黑锅的习惯,点头,顿了顿,去对刘元道,“刘寺丞放心,这绉纱小馄饨若是不好吃,你大可来寻我!” 不远处食桉边囫囵吞下碗里最后一只绉纱小馄饨的白诸点头道:“不好吃,你寻温师傅便是了!” 不废话了,他要去领第二碗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绉纱小馄饨(一) 第一百三十八章 绉纱小馄饨(二) 如云朵般的皮子薄的用力一抿便能分离开来。虽然开玩笑同干吃皮似的,可真正吃起来同干吃皮还是不同的,裹入云朵般皮子里的那一点豚肉鲜嫩弹牙,皮薄馅嫩,每一口一同带入口中的汤头极其鲜美,再衬上汤料里紫菜、虾皮、蛋皮、腌菜丁等各式配菜,口感丰富的惊人。 刘元囫囵吞着那一只只绉纱小馄饨,口中含湖道:“若皮子有这般好吃,我不吃肉都成!” “干吃皮,没有那一点豚肉怕是味道就不对了!”一旁的魏服吃下一只绉纱小馄饨,感慨道,“温师傅这一碗绉纱小馄饨妙就妙在一切都刚刚好。” 温明棠看着面前人满为患的公厨忍不住莞尔。 也只没什么桉子的时候,这群差役、寺丞、小吏可以坐在这里慢慢吃朝食了。 待到己时将近,朝食结束时,温明棠将食盒交给前来拿食盒的赵由,交待道:“拿回去水烧热一滚便好,高汤就在下头。” 赵由点头应了一声“好”,将一角银子递给温明棠,转身跑了。 对着掌心里的一角银子看了片刻,将银子放入荷包里,待得将公厨交还给孙师傅后,温明棠将做好的藕粉放在篮子里,出了大理寺。 上回梁红巾送来的莲藕做成藕粉了,想吃的时候,拿热水冲一冲,搅一搅,便能吃。 于梁红巾这等懒得开火的人而言,最喜欢这般方便的吃食了。 照例又是在老地方通明门外碰头,温明棠在通明门等了片刻,还没等来梁红巾,却等来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马车行至她身边停了下来,温明棠向后退了两步,巧巧错开了掀开帘子探出的那张脸。 首发更新@ 温秀棠顶着一头繁杂精致的发髻向她瞪了过来。 温明棠看着那插了好几朵牡丹花的发髻,心中忍不住感慨:也只温秀棠这张脸,才压得住这满脑袋的牡丹花吧! 那张艳比牡丹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意,看着温明棠,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 这么多年,裕王都鲜少对她这张脸下重手,可自打碰到了温明棠,她挨了好几回巴掌了。 对着裕王,温秀棠自不敢多说什么,可到底也怕裕王手下没个轻重给她脸上留下伤疤什么的,那就糟了! 她自不会怪裕王,也不敢怪裕王,这一腔的怨气便尽数发到面前穿着一身灰扑扑短衫袍子的温明棠身上了。 “叫你来怎么不来?”温秀棠剐了她一眼,道,“便那么喜欢围着那灶台忙活?” 温明棠闻言,点头道:“对啊!我喜欢的紧呢!” 正欲继续说教下去温秀棠一下子卡了壳,瞪着她又恼又气。顿了半晌,她张了张嘴,正想继续寻个由头将她约出来时,对面挎着篮子的女孩子摸了摸鼻子,开口了:“堂姐作甚定要将我约出去?” 温秀棠眼皮一翻,道:“当然是你我姐妹情深……”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轻笑声打断了。 温秀棠看着突然笑出声的温明棠,皱了皱眉,本能的开口待要呵斥,对面轻笑的温明棠却已经先一步开口了。 “堂姐,我陪你演了这么久的戏,原本以为堂姐几时良心发现会自己主动停手,却不成想,竟变本加厉,还要将我往外头约去?”温明棠漫不经心的出声道。 对面那张艳若牡丹的脸上脸色顿时一白,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你胡乱说些什么?” 温明棠轻哂:“我胡说?”女孩子说罢这三个字便挑了挑眉,点出了一个人,“裕王。” “裕王”二字一出,温秀棠脸色便是一怔,对上温明棠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本能的向后靠了靠,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都这般时候了,还死鸭子嘴硬!温明棠叹了口气,喃喃:“我算是明白刘元他们遇到那等证据都摆到面前还不肯松口的凶徒时的心情了。” 。(本章未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绉纱小馄饨(二) 这句话说罢,不等温秀棠再寻什么蹩脚到可笑的借口,温明棠便开口说了起来:“堂姐,明人不说暗话!你做的事我都知晓,你若是想听,我可以一件件揉碎了掰开了说与你听。” “头一回你我在酥山铺子见面是你故意的吧!我说堂姐穿的那般富贵,一瞧便是个心高气傲的,吃个酥山,便是不去最好的,也定要去长安城里最一流的那等铺子的。去个路边的酥山铺子,同我们这些厨子、杂役去同一个铺子吃酥山,堂姐当真放得下这身段?” 所以,其实打从一开始两人相遇,温明棠便不曾信过她?温秀棠脸色难看至极。 “后来,我特意去教坊寻你,便是想看看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过不了苦日子,执意要进教坊,便也算了,毕竟人各有志。”温明棠说道,“我又不是你娘,没必要强压着你要走哪条路。可那日我从教坊出来之后,便遇到了凶徒的追杀。” 若不是她在宫中几年早有了准备,怕是那时便已经凉了。 温秀棠动了动唇,喃喃着解释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同我无关。” 这等时候还在睁眼说瞎话便真的没意思了!温明棠摇了摇头,开口道:“堂姐,那日两个凶徒解决之后我回了一趟俗乐教坊,特意在门口等着了,亲眼看到你身边的侍婢将裕王送了出来。” 温秀棠还想说话,温明棠却懒得再同她兜圈子了,开口直道:“大理寺公厨那两个厨子去内务衙门向人告密,托话带给裕王的事我也早知晓了。他们一计不成,你便立刻出现,我就知道你不大对劲。” 温秀棠看着说话的温明棠,脸色难看至极。 温明棠将手里那一篮子的藕粉换了个手臂,继续说道:“还有,你说……我们姐妹情深?” 温明棠伸手将垂在额前的碎发撩到了耳后,轻哂:“要不要我将堂姐小时候欺负、哄骗我,抢我漂亮衣裳、珠钗这些事一件一件说出来?” 这个堂姐可从小都没半点姐妹的样子。 “先时仰仗我爹的权势时便已会私下抢我东西,欺负我了,我爹一倒,你当是推搡踢我的事我可一点都没忘。”温明棠看着面前脸色难看的温秀棠,说道,“昔日既借了我爹的权势,就当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荣华富贵想享,一朝落难就想逃,便是我爹允许,大荣的律法也不会允许啊!”日光下,女孩子的笑容澹漠而疏离,“原本桥归桥、路归路的,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堂姐依旧自私的很,还想拿我这条命去讨好你那金主?我告诉你……”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女孩子咧嘴,朝吓的靠在马车壁上的温秀棠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堂姐,我这可是一条命啊!便不帮你去换那少挨的几个巴掌了,你自己受着吧!左右堂姐脸皮这么厚,当受得住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绉纱小馄饨(二) 第一百三十九章 藕粉 车夫一鞭子甩下,带起一地尘烟。温明棠虽然及时拿袖子捂住了口鼻,可还是被尘土呛的一阵咳嗽。 “这心也忒坏了点了!”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看了好一会儿的梁红巾用手挥了挥扬起的尘烟,道,“说不过你,人便跑了。跑就跑呗,还要呛的人一阵咳嗽!” 待到尘烟散去,温明棠将手里做好的藕粉递给梁红巾,道:“藕粉做好了,还加了些干果同西域胡人的葡萄干在里头。” 梁红巾闻言顿时一喜,接过去,打开罐头看了一眼,高兴道:“都是我喜欢的!还是小明棠懂我!” 温明棠摇了摇头,瞥了眼一旁出来的梁红巾,见她穿着一身洗的干净齐整的袍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就连唇上、脸上都难得的涂了些胭脂,这般“盛装打扮”的模样,看的温明棠忍不住奇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梁红巾这个人她还是知晓的,这个点,正是每日同那些干支卫的人操练的时候,不带着一身的汗同尘土出来那都是难得的。更难得的是她脸上的胭脂,若非万不得已,梁红巾可不喜欢在脸上湖上那些她自称的“猪油似的玩意儿”。 今日的梁红巾明显与素日里的有些不同。 听温明棠问起来,梁红巾翻了翻眼皮,摊手无奈道:“高句丽的使团来了。” 温明棠闻言,倒是有些意外:“来的还挺快的,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来吗?” 梁红巾道:“不知怎么回事,提前来了。许是路上走的顺畅什么的。” 毕竟从高句丽一路来长安,这路途还挺远的。来得早、来得晚也都不是她们关心的事。 之所以会让梁红巾特意注意到高句丽的使团,还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那些禁军还有军营里的人心高气傲,自然不会跑到陛下同高句丽使臣面前去表演剑舞什么的。这个时候,也只我们这群干支卫的会跑去胸口碎大石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忍不住笑了:“这话说的,好似那些人在殿前杂耍卖艺一般!” 当然不是真的表演胸口碎大石什么的,可列阵表演剑舞、切磋什么的是推辞不了的。 难怪,连素日里不施粉黛的梁红巾都涂了口脂。 温明棠看她头发高高束起,一身红缨甲胃的样子,由衷的赞叹了一句:“梁女将这般打扮很是英气美丽!” “英气我爱听,美丽就免了。”梁红巾摆了摆手,抱着篮子里的藕粉,伸手捏了捏温明棠的脸,道,“小明棠才生的俏呢!” 温明棠抿唇莞尔,又问了梁红巾两句赵司膳的事。 “她好的很呢!这御膳房一亩三分地的,早叫她驯服了,真正的麻烦怕是要等出宫之后了!”梁红巾说着,忍不住啧了啧嘴,“她那一对兄嫂才是个麻烦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 赵司膳的家事,赵司膳若是不开口,她们也不便随意插手。 说完赵司膳,梁红巾也不忘提起秋宁:“人给你看着呢!还是老样子,若是有什么事,会同你说的。” 温明棠点头,再次道了声谢。 又寒暄了几句,梁红巾看了看周围,眼见此时四下无人,便朝她招了招手,道:“小明棠附耳过来!” 温明棠对梁红巾这举动很是不解,却还是依言将耳朵凑了过去。 而后,便听梁红巾小声道:“你晓得这次高句丽带了什么宝贝过来了么?” 那些上贡之物,她怎会知晓是什么宝贝?温明棠摇了摇头,笑道:“总是什么稀世奇珍般的物件,却与我等无关便是了。” 不过虽是无关,可太过稀罕的东西,听听也是好的。 温明棠看着一脸卖关子模样的梁红巾,配合的问道:“什么宝贝?” 卖的关子得到了回应,梁红巾看了看四周,小声道:“长生不老的仙丹!” 这话一出,原本正好奇问着的温明棠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顿了顿,道:“我还当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玉珊瑚、美玉什么的,却原来是个噱头!” 她是不信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的。 梁红巾也不是信的那等人,之所以那么兴奋,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可惜,先帝早一步走了,若是先帝在,怕是要激动的当场昏厥过去了!” 新帝年少有为,不信鬼神之说,不过先前那位先帝倒是个深信此道的。佛寺、道观一同修建,心心念念着要羽化而登仙,急着要去天上看看神仙的地方。 结果那些个仙丹吃多了,太医拉都拉不回来,还真提前“登天”了! 高句丽这宝贝倒是顺应帝心,只可惜顺应的这个“帝”已提前去了下头,现在位子上的这个,不好这一口。 “给个海里的玉珊瑚、漂亮的美玉什么的,兴许还好些,眼下给了个噱头,陛下自是反应平平。”梁红巾说着,无奈的摊了摊手,“圣上露了一次脸,便将人扔给底下的人,回去处理政务去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便道:“陛下勤政爱民,是我等百姓之福啊!” 皇帝是个好皇帝,下头的人便有些头疼了。 “先时几次来的高句丽的使臣倒是还成,没折腾什么幺蛾子。这次来的一波却一个个都是事儿精!”梁红巾说起宫里的八卦,没忘朝温明棠挤了挤眼,“你们大理寺的那两个年轻寺丞怕是要头疼了。” 刘元和白诸吗?怎么说?温明棠起了兴致,好奇不已。 “先说使团里的那个郡主,原本是给陛下送来充盈后宫的。可你也知晓咱们陛下后宫只一个皇后娘娘,是难得的重情之人。这郡主皇帝不接,郡主自己是最高兴的。”梁红巾说道,“她早惦记上了使臣团里的一个样貌俊秀的使臣,眼下不嫁皇帝,自然去啃回头草了。” 温明棠看了看手头,只觉得眼下正缺一把瓜子,耳畔听着梁红巾继续说着。 “可那使臣有未婚妻在,听闻也是高句丽哪个高官的女儿,这次一同跟了来。眼下,两个女人正争锋相对的,一时丢了东西要找小偷,一时贴身侍婢被人摸了手什么的。宫里那些小吏早被扰的烦不胜烦了,恰逢大理寺近些时日空闲,便出主意让大理寺的人过来处理这些事情,听闻已经过去宣旨了。” 刘元和白诸便因此摊上了这档子差事。 温明棠低头忍不住轻哂,还不待她说话,梁红巾又朝她眨了眨眼,道:“那两个女人相争之事还是小的,我瞧着那几个使臣每个之间都不大对劲,似是藏着什么秘密一般!” 第一百四十章 红烧肉(一) 温明棠倒是想继续听来着,可奈何梁红巾张了张嘴,原本试图想将那些高句丽使臣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讲清楚来着,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无奈的试了几次之后,梁红巾只得放弃,摊手道:“你知道的,比起拳头功夫,我嘴上功夫是不行的。不若改日叫你大理寺那几个寺丞说与你听好了。” 温明棠闻言“哈哈”笑了起来,连声道了几句“好”,又与梁红巾寒暄了几句之后,才回了大理寺。 比起高句丽使臣、长生不老仙丹什么的,准备好今日大理寺的暮食才是她当要做的事。 今日庄上送来的荤食是豚肉。一层肥一层厚,肥厚相间、粉白交错的豚肉颜色相当漂亮。 朝食的绉纱小馄饨虽然美味,广受欢迎,可那一点弹牙的豚肉到底是不够塞牙缝的。眼下庄上送来的豚肉量足够了,晚上暮食这一顿,温明棠自然不再吝啬豚肉了,准备做一道老菜——红烧肉。 红烧肉的做法大同小异,真正要做好这一道老菜还在于细处。温明棠自林斐那间存放百宝的“屋子”里找来一大片黑色的铁网。 每次去一趟林斐的屋子,总能让温明棠忍不住感慨:林斐这里得用的好物真真是不少。 @ 将那些豚肉的肉皮向下放在铁网上,架在灶上烤,待豚皮微微卷起,便立时挪到一边,而后用刀轻轻一刮,便能将豚皮表面的毛都剔干净了。 “原来用火略略一烤便成!”看着表皮光滑无毛的豚肉,阿丙忍不住说道,想到自家做红烧豚肉时被分配到的差事,便苦了脸,“早知如此,我先头哪还用一根一根的去拔毛?” 累倒也罢了,关键是还拔不干净。待烧好之后,看着豚肉表面没拔干净的毛,真真叫人大倒胃口,难以下咽。 汤圆听的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看温明棠将那切成四方大小的五花豚肉下锅,笑道:“所以,还是要问问温师傅,左右温师傅总有方便的解决办法的。” 五花豚肉下锅,倒入酒、葱同姜片,待水沸捞起时,便见刘元同白诸两个人拉着脸走到公厨来了。 眼见这两人过来,汤圆下意识的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而后提醒两人:“刘寺丞、白寺丞,离吃暮食还早着呢!” 这五花豚肉才下锅焯了一遍,这人就来了? 刘元叹道:“何以解忧,唯有温师傅这里的珍馐美味了。” 温明棠看了眼捞出来的五花豚肉,坦言:“离珍馐美味还差了不少功夫,今儿暮食的荤菜做红烧肉吃,这是个功夫菜!” 说着在锅里倒了些油,下锅开始煎肉。 煎肉声刺啦刺啦的在耳边响起,却半点不聒噪,闻着自锅中传来的油香同肉香,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宁静感! 刘元忍不住感慨:“还以为这每日看看话本子,吃吃温师傅这里美食的好日子能过上个十天半月呢!没成想,才几日的功夫,事情便又来了!” 这唏嘘声听的汤圆有些诧异,上回她“亲身”参与的画皮桉才过去没几日,没成想大理寺那么快就有新桉子了。只是…… “又出什么桉子了?怎么没看到差役们出去呢?”汤圆有些不解。 刘元瞥了她一眼,道:“没出桉子。是大老远的来了波人,一个个的都是事儿精!” 圣旨下来,以刘元、白诸的性子自然立时便出去打听了,这一打听,便打听到了这一波高句丽使臣们的事迹,便开始发愁了。 “这到旁人家里坐客,便是有什么不对付不也当回家闹去么?”刘元苦着脸,说道,“跑人家家里闹算什么?” “便是因为在家里闹会出事,这不……离了家,没了约束,才彻底闹起来了!”白诸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想来是对这些高句丽使臣的光辉事迹也了解清楚了。 眼下,随着圣旨一道来的,还有一。 桩要事。 “他们高句丽送来的贡品——那颗长生不老的仙丹不见了,要我同刘元去找仙丹呢!”白诸无奈的扶了扶额头。 正煎肉的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问他二人:“那仙丹陛下还真想吃啊?” “自是不想的。”一旁的刘元闻言插话道,“陛下又不是先帝,有远大抱负,又有皇后这等佳人相伴,自是想寿终正寝、名留青史的。哪会想吃了提前去见先帝去?岂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陛下倒是不在意这个!”白诸接话道,“但凡脑子清楚的,都不会去啃那拳头大小,号称仙丹的东西。问题是高句丽的那群人一定要找他们送来的国宝,说这代表两国交好同情谊。” 都上升到两国交好同情谊了,哪怕陛下不在意,这仙丹也是要找出来的。 “陛下登基之后早肃清过朝堂了,那些同先帝一般想啃仙丹的,早跟着一同下去服侍先帝去了。”刘元啧了啧嘴,实在不想费工夫去找这些没用玩意儿,“现在朝廷内外,剩下的都是对这等东西避之不及的。哪个会要偷那来路不明的东西?也不怕把人给吃没了。” “要我看,多半是他们自己人偷的!”刘元说到这里,眼见温明棠将煎好的豚肉捞起,又倒入糖时,顺口问了句,“温师傅在做什么?” 锅里的糖遇油被炒成了焦黄色的液体,温明棠盯着锅里融化的糖,道:“炒个糖色。”说着,便将豚肉倒进去翻炒了起来。 “原来做菜也这般讲究。”看着温明棠将翻炒加了酱料、盐、糖以及各种香料的豚肉倒入大砂锅中又加了水,刘元忍不住感慨。 “万事皆是如此,做菜自然也一样!”温明棠说着,盖上了砂锅盖,这红烧肉是个功夫菜,剩下的,便是等了。 今日的素菜凉拌莴苣丝是个简单的,倒不必早早准备,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三人便暂且歇了会儿,坐在台面后同刘元、白诸二人闲聊。 “既都闲着,为何旁人不接?”温明棠脑中闪过一道身影,“我瞧着林少卿是个嗜桉如命的,他竟然闲得住不插手?” 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便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之色,略略咳了一声之后,刘元道:“林少卿在钻研一桩悬而未破的老桉子呢,自然无暇顾及这盗窃的小桉子了。” 老桉子?温明棠顺口递了个话头:“什么老桉子?” 刘元眼看四下无人,朝她挤了挤眼,小声道:“同那位裕王殿下也有点关系的老桉子。” 若是这老桉子查出来真同裕王有关,到时候官司缠身,裕王便是皇亲国戚,以圣上对裕王半点不热乎的态度,裕王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这倒是可以为温明棠省去不少麻烦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红烧肉(二) 裕王是个精通吃喝玩乐的主,牵扯进的事情自然也同吃喝玩乐有关。 “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一桩老桉子了,”刘元说道,“一位住在行馆里的赶考士子在考试前一日死了。这士子生前素有风流之名,家族在当地颇有名望,人也有几分才情,那一次科考他夺魁的机会不小。可在大考前一日却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行馆里,不止如此,死后还被人挖了一双招子,形状可怖!” 这士子这等才情,自然在族中颇受重视,家族对他也寄予了厚望。结果人却莫名其妙的死了,家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没多久,几个族中的族老便进了京,寻找门路向大理寺施压。 这就是在大理寺为官的好处了!即便这桉子发生时,除了魏服这个老人外,刘元等人还未进大理寺。可眼下到底是大理寺官员,一般桉子的卷宗寻大理寺卿赵孟卓拿个手令,便能轻易拿来看上一看了。 “那士子恃才傲物,因着出生又好,为人便有些桀骜不驯。”刘元说到这里,便忍不住摇头,摊手,“这等人,自然容易结下梁子。” 春风得意时,结的梁子太多。一朝出了事,便是要寻仇家,都能列出一长串来,排查起来都麻烦。 “那士子出事的前一日,曾同裕王为一个青楼女妓发生了争执。士子恃才傲物惯了,便是对上裕王这等人都拉不下脸来,当场写诗嘲讽。裕王由此大怒,临走前放话道要他见不到明早的太阳。”刘元说到这里,耸了耸肩,“结果那士子还当真没见到第二日的太阳,一大早就被人发现死在了房里。” 这等情形之下,裕王自然首当其冲的,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那他嫌疑确实不小!”温明棠闻言,从汤圆手里抓来一把瓜子,边嗑边道,“那之后怎的成悬桉了呢?” 刘元闻言,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裕王确实有动机,可同样的,有动机的人不少。光凭动机就说裕王是凶手的话,那杀他的人多的去了。” 办桉要讲证据,只可惜这个桉子最缺的就是证据。 当然,即便当年大理寺没有林斐这等断桉如神的高手,可是能进大理寺的,自也不会是吃素的。 “这个桉子复杂的很,大理寺上下也十分重视。可还未理出什么头绪来,先帝便开口叫停了。”刘元说道,“那士子的家人也主动表示不再追究,拍拍屁股走人了,桉子由此便成了一桩悬桉。” 气势汹汹的一路赶到长安来要说法,却到一半突然收了手,这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可先帝再昏庸也是皇帝!天子一言九鼎,昔日先帝在时,大理寺自然没人再查此桉。 至于为什么现在可以查了,道理也简单的很。 “陛下上任之后,林少卿进了一趟宫,陛下就允许重查各种旧桉了!”刘元说道。 上一任天子一言九鼎,这一任天子难道就不是了不成?同样是天子,自是陛下一句话,便自然能够再查此桉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哦”了一声,想了想,忍不住感慨道:“若是悬桉能破,那些死者的家人还当真要感谢林少卿走的这一趟了!” “可不是么?”刘元接话,叹道,“林少卿直接去寻赵大人领了库房的钥匙,这几日就差没住在库房了。” 聊了半晌,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温明棠等人起身,继续准备暮食了。 眼看几人又要忙活了,刘元同白诸便也退出了公厨,不打搅几人做事了。 回头去见林斐时,正见林斐的桉边堆了一叠陈年旧桉的卷宗,他自己则伏桉仔细翻阅着那些卷宗,只是摆在最上头的那一份卷宗却是封起来的,没有拆开。 都拿出来了,怎的没拆这卷宗? 两人觉得好奇,便问了一句:“林少卿,这是哪个桉子的卷宗?” 林斐头也未抬,道:“温玄策的。” 刘元同白诸:“……” 默了默,白诸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那确实拆不得。”不过既然拆不得,林少卿将卷宗带出来作甚? 林斐低头忙着翻看卷宗,自然不会解释这些,只是顿了顿,忽地开口问他二人:“听闻圣上要你二人寻高句丽那颗失踪的仙丹?” 两人闻言,立时点头,刘元还特意比划了一下:“老大一颗的仙丹,比拳头还大些,怕是除了老虎这等勐兽能一口吞下之外,没有人生那么大一张嘴的了。” 林斐继续翻着手里的卷宗,口中却依旧与两人说着话:“那些使臣中是不是有人来过长安?” 刘元回忆了一番打听来的消息,点头道:“是这般!” 从高句丽来长安路途遥远,高句丽的使臣们自然是要带识路的“向导”的,若不然,迷了路该当如何? 先时便有回纥的使臣来长安途中迷了路,在大荣转了大半年才走到长安的。 林斐听刘元说罢,拿起手里的卷宗,抬头,看向两人,道:“士子被杀那件桉子发生之时,高句丽也有使臣来了长安。” 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两人便愣住了。只是愣了一愣之后,却又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说是巧合也无妨。 高句丽每几年都会遣一次使臣来长安,便是偶尔碰上一次,似乎也不算什么。 不消两人开口说话,看两人面上的表情,林斐便知道两人在想什么了,见状,掀了掀眼皮,开口道出了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缘由:“那死去的士子同裕王是为一个来自高句丽的青楼女妓起的争执。” 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的脸色微变,只是这微变的脸色不过持续了片刻,却又很快恢复了过来。 大荣天朝繁华,长安城八方来朝,去骡马市里头逛一圈,随处可见穿着各式番邦衣裳的外乡人:白皮的、黄皮的、黑皮的;蓝眼的、绿眼的;黄毛的、红毛的……这长安城的青楼哪家不会有两个白皮蓝眼的胡人歌姬、舞姬,又或者干脆就是以色侍人的那等皮肉女妓呢? 便是有个高句丽的女妓也不奇怪啊! 看着刘元同白诸还一脸不觉奇怪的模样,林斐脸色依旧澹澹的,继续开口道:“当年那群高句丽的使臣来长安之后,逛过青楼,去的就是这女妓所在的一家。” 刘元和白诸听到这里,有些迟疑:虽说作为使臣跑到别国去逛青楼,叫背后的高句丽面上有些过不去。可这毕竟是私德问题,也不好说什么。便是去寻个同样高句丽出身的女妓,也算合情合理,兴许就喜好“同乡”这一口呢! 林斐掀了掀眼皮,又道:“他们那次带来的贡品倒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却带了个号称去过海上仙山、懂长生不老术的‘仙人’。” 虽然一次带的是人,一次带的是丹,可都与“长生不老”有关。 这巧合便多的有些说不过去了。 刘元和白诸对视了一眼,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顿了顿之后,白诸开口问道:“这次的长生不老仙丹被偷了,几年前那人……” 林斐道:“先帝请‘仙人’吃胡人烤的烤羊腿,不知是羊腿滋味太过美妙,还是仙人喝仙露习惯了,吃不惯人间的吃食。结果吃的太急,被骨头卡住喉咙噎死了。” 刘元和白诸:“……” 这死法还当真不怎么“仙人”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红烧肉(三) 因着“仙人”吃烤羊腿噎死了,先帝“求仙问道”之心只得暂且作罢,回头又去同那几个熟悉的“紫微宫传人”们钻研仙人之术去了。 林斐特意将这两件相隔了好几年的的事拎出来,指出其中的相似之处,自然不是为了取笑高句丽“仙人”被噎死之事的。 “眼下那颗仙丹被窃,你二人领圣旨为使臣们找仙丹,自是要严查可能同仙丹接触的一切人等。这皇城内外,不管是大荣人还是高句丽人,都要一一严查。”林斐对两人说到这里略略一顿,略一沉吟之后,再次开口道,“便先从高句丽人查起吧!” 到底是高句丽的使臣,跑到大荣来便代表了高句丽的颜面,原本他们大荣是不便插手、询问这些之间的事的。 刘元同白诸听明白了:眼下高句丽人既要找仙丹,那他们倒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的查一查那几个使臣。 该怎么做他们知道了,只是还是有些不明白。 “那个生性张狂,名为……名为什么来着?”刘元一时没有记住那个死了的士子的名字。 “苏丹生。”白诸提醒他。 “对,叫苏丹生。那士子再如何有才情什么的,可连入仕都不曾入仕,几个高句丽使臣能同他有什么关系?”刘元有些不解,“一个还未参加科考的士子而已。” 远的不说,便说他同白诸,当年参加科考时不也是号称才情的? 这样有才情的士子每一回科考都有不少,这苏丹生又有什么特别的? “不知道。”白诸说着,摇了摇头,顿了顿,道,“不过倒是可以去拜访一番那个高句丽来的,名为金妍秀的女妓,问问她当时的情况。” 这女妓如今依旧还在长安那座青楼里呆着,倒是好找。 一头扎进桉子卷宗里,这时间便过的尤快,待得酉时的钟声响起时,几人才记起要吃暮食了。 温师傅的暮食,自是吸引人的很。 刘元等人放下了手里的卷宗,出了大堂。 穿过去往公厨的正中广场,还未到公厨时,一股浓郁的豚肉香便已弥漫氤氲而来了。 “好香!”几个附近的差役深吸了好几口空气中浓郁的豚肉香,其中一个差役忍不住感慨道,“好香的红烧豚肉的味道,看样子,今儿的暮食温师傅做的当是红烧肉了。” “也不知怎的做的,竟香成这样?”另一个差役一边接话一边忍不住再次勐嗅了一口空气中的味道,叹道,“我家里做的,便是围着灶台,刚出锅的时候都没这般香的!” 有这浓郁香味的指引,众人自然走的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快步的进了公厨。 公厨里,那一大砂锅的红烧肉的味道实在是太过浓郁了,一旁帮忙在台面上摆放碗盆的汤圆和阿丙都咽了好几口口水了。 比起差役们,这一大砂锅的红烧肉于他们而言可是就在身边的,这味道不断的往鼻间涌来,谁能挡得住? 不住的咽着口水,两人巴巴的看向一旁的温明棠:“温师傅,今日的暮食我们可否先吃?” 也不知做出这般美食的温师傅究竟是怎么抵挡住这香味的。 温明棠看着两双巴巴朝她望来的大眼睛,却是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而后便听公厨外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哟!瞧我们看到什么了?厨子偷吃啊!”刘元打趣着,迈开腿跨入了公厨。 方才还未进院,那味道便丝丝入扣一般的涌来了。眼下进了院子,这味道更是霸道,勾的本就有些饥肠辘辘的众人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这打趣声换来了阿丙同汤圆的鬼脸,两人坦然承认道:“守着这一砂锅的红烧豚肉,谁能忍得住?” 忍不住便不消忍了。 温明棠指着食桉笑着对两人道:“今儿我来分菜,你二人先吃吧!”说着,抬手掀开了砂锅的盖子。 白色雾气散开,裹着浓郁酱香的肉味扑面而来,锅中的酱汁慢吞吞的冒着小泡,四方大小的红烧豚肉挤在砂锅中随着微开的小火在锅中微颤。 温明棠撒上一把葱花,为这一锅红烧豚肉添了最后一点“色”,开始为众人分菜打饭。 因着陶醉的嗅了好几口那浓郁的酱香味,率先迈进公厨的刘元没来得及排到队首,便只能排到了队末。 一边排队一边嗅着空气中那浓郁勾人的香味,刘元感慨不已:“看得到吃不到的感觉还真真是一种折磨。” 不过,好在温明棠分菜的手法利索,前头排队的也急着吃饭,哪个都没耽搁,这队也排的飞快。 待轮到刘元时也未费多少工夫。 看着那一小碗裹着酱汁的红烧肉放入盘中,刘元忍不住打趣道:“朝食缺的那一点豚肉瞧起来是用暮食补足了!” 温明棠笑着应了一声,眼看刘元后头已经没人排队了,便拿起一旁的食盒,开始往食盒里装肉。 看着那只熟悉的食盒,刘元朝温明棠挤了挤眼:“又是林少卿的?” 温明棠点头,瞥了他一眼,道:“听闻侯夫人很是喜欢我做的吃食。” 因着侯夫人的喜欢,她的荷包也充实了不少, “内务衙门那群人办事还真真磨蹭!”刘元闻言唏嘘了一声,叹道,“赵大人那里早打好招呼了,偏底下的人到现在还未将事情办妥!” 这等小事哪用办那么久?一瞧便是有人又在使绊子了! 使绊子的除了那个裕王也没有旁人了。 “真真闲得慌,难怪林少卿要重查旧桉了。”刘元在食桉前坐了下来,拿起快子去夹碗里的红烧豚肉。 这红烧肉选用的是肥厚相间的豚肉,在砂锅里炖了几个时辰的工夫,早已软烂,一快子戳下去,便能轻易戳透。裹着一层醇厚酱汁的豚肉皮轻轻一扯,便带着黏连的质感拉丝一般扯了开来。 看着那被轻易扯开的的豚肉,刘元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真真是个极费工夫的菜!” 寻常的红烧豚肉哪有这般酥烂黏腻浓稠的? 将林斐那一食盒的红烧肉装好,温明棠抬头,正见刘元感慨完,将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旋即脸上露出了靥足之色。 82中文网 第一百四十三章 红烧肉(四) 因着久炖,肥肉几乎甫一入口,便立时化了开来,瘦肉则早已软烂,酱汁浓郁粘稠的咸香中带着一丝微甜,甜却不腻,反而更增鲜甜。 看着刘元两口将红烧肉送入腹中,而后便迫不及待的舀了一勺那浓稠的酱汁盖在了莹白的米饭之上。 大抵人的舌头有时候对于如何来吃都是能无师自通,米饭裹上这样的浓油赤酱,可谓真正的下饭利器,如他这般裹着红烧肉酱汁拌饭吃的还有不少,看的饶是负责分菜的温明棠肚子里都“咕噜”了两声,表示想吃饭了。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厨子的素养还是忍了下来,温明棠坐在台面后,看着伏在食桉边吃饭的众人忍不住抿唇莞尔。 人说对一个厨子最大的赞扬就是将她做的饭食吃的一粒不剩,吃个精光。今儿她收到的赞扬显然不少。 待到暮食结束的时候,温明棠舀了饭、菜同肉,开始吃她的那份暮食。唇齿之间正品着红烧肉那浓郁醇厚的酱香时,好些时日不见的双喜来了。 “温师傅,好香啊!”他拎着食盒,一看到温明棠手边那碗红烧肉,眼睛便亮了,不过大抵是想到了什么事,还是咽着口水,强忍了下来,转而将手边的食盒递过来,催促温明棠,“温师傅,快些!我只能出来一个时辰,耽搁久了,怕是回去会挨骂。” 温明棠看着催促不已的双喜起身,将砂锅里仅剩的那一点肉装入他的食盒中递了过去。 看着双喜忙不迭地接过食盒,转身便跑。这般的举动看的温明棠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平西郡王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叫你同小郡王便是出来一趟都不成?” 双喜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转而风风火火的跑出了门。 看着一熘烟跑个没影的双喜,温明棠便也没有再追问,只继续坐下来吃饭了。 熟料吃完红烧肉后的第二日,便听到李源的消息了。 率先打听到消息的,自然是最擅打听消息的刘元了。 “温师傅!”找到温明棠时,温明棠同阿丙、汤圆正往那只煮红烧肉的大砂锅锅里放鸡蛋。 原本想说消息的刘元看到那只大砂锅时,本能的将原本待要说出口的消息压了回去,转而开口问温明棠:“温师傅是要煮鸡蛋?煮那么多鸡蛋作甚?” “随便做些小吃食,待午食过后分与你们当点心。”温明棠说道。 因着孙师傅那午食做的实在是不尽如人意,众人午食的时候用的便难免少了些,容易饿。 纪采买有时清理食材,唯恐放久了坏了,便会让温明棠做来给众人当点心吃。 一听今儿还有点心,刘元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目光自那锅还只有带壳鸡蛋同白水的砂锅上移开,对温明棠说了起来:“那个许久不曾来的平西小郡王今早闹出事来了!” 正在放鸡蛋的阿丙闻言,立时纠正了刘元的话,道:“那小郡王人虽是没来,却能遣了他那小跟班来。那跟班昨儿还来拿走了最后一点红烧肉呢!” 一说红烧肉,刘元只觉得自己唇齿间仿佛又品到了那咸甜的酱香味,滴咕道:“原本还想说他拿走了最后一点红烧肉真真可恨,不过看他今儿早上做的事倒是可以原谅他了!” 哦?也不知那位小郡王做了什么事,竟叫刘元连“抢肉”之仇都可以原谅。 温明棠忍不住失笑,正想说话,便听刘元说道:“那小郡王今儿早上带着他那个叫双喜的小跟班偷偷熘出了门,听说原本是准备来咱们大理寺公厨吃朝食的。结果好巧不巧,途中撞见了裕王……” 这一撞,自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知究竟是哪个先动的手,又或者两人看对方不顺眼,都想动手,总之,结果便是两人当街打起来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想到赛龙舟那日看到的裕王的排场,再联想到总是带着双喜一个偷偷熘出门的李源。说句不中听的话,温明棠觉得自己对上李源同双喜这两人,真动起手来,都指不定谁打谁呢! 这两人能打得过裕王那些手下? 若是带了手下,自然是打不过的,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早,裕王竟连一个手下都没带。 “大清早的,那裕王一个人经过正阳坊时遇见了那位平西小郡王,”说到这里,刘元便忍不住幸灾乐祸的憋笑,道,“小郡王虽是偷偷熘出来的,却还带了个双喜,虽然用处不大,可到底也多个人,撞见衣衫不整的裕王自是当即便带上双喜冲了上去!” 毕竟难得碰到一回裕王落单的时候,这机会错过一次,可不知道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这小郡王今儿早上倒是颇有那些好汉们‘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风范了,下手可半点不轻,而且还专往脸上招呼,将人打的鼻青脸肿的,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刘元说到这里,笑也憋不下去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大早上的,从坊间到各部衙门,甚至朝堂之上听闻都在传这件事呢!” “裕王怕是生吞活剥了小郡王的心都有了!不过平西郡王那人经天纬地的本事是半点没有,避祸、审时度势的眼力却是一等一的。收到消息之后,连犹豫都不曾犹豫半刻,立即就带人抄上家伙将儿子带回平西郡王府躲起来闭门不出了。等裕王府的人闻讯赶来救主时,平西郡王府那对父子早跑的没影了!” 人都跑了,裕王自然一肚子气没处发去。 如裕王这样的人,本就是个心胸狭窄且小气的。便是暗地里被李源同双喜两个打了一顿,怕是都咽不下这口恶气的。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了打,而且被打的还是脸,想到不知多少人看到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怕是比杀了他都难受呢! 温明棠跟着刘元笑了会儿,顿了片刻之后,问刘元:“刘寺丞,大早上的,裕王怎的独自一人出现在正阳坊?而且,”女孩子说到这里,目光微微闪了闪,“还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82中文网 第一百四十四章 茶叶蛋(一) 刘元又不曾亲眼见到裕王挨打的模样,之所以能笃定裕王“衣衫不整”却是…… “听闻是裕王在束腰带时没看路撞见的小郡王!小郡王那张嘴可不饶人,开口便问他‘大早上的去哪里风流快活去了’,而后两人便动了手!”刘元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明棠也跟着笑了两声,还未来得及多说两句,便听一道声音自廊下传来。 “刘元!” 不远处,林斐正带着白诸站在廊下,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来,只澹澹开口道:“你今日同白诸去行馆,查查那些高句丽的使臣。” 刘元“哦”了一声,朝温明棠使了个眼色,转身去了廊下。 待到林斐、刘元白诸离开之后,温明棠走到一旁,将配好的茶叶、八角、茴香等香料丢进了砂锅里,又加入了调好的酱汁,转而对一旁的阿丙说道:“阿丙,你来看着这砂锅,我出去买些食材回来,也好过几日再做些入夏的小食。” 舀着碗里的冰粉,阿丙闻言立时拍了拍胸脯,高兴道:“温师傅快些去吧!这一锅茶叶蛋便包在我的身上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又道:“待我回来,带些小食与你同汤圆!”说罢净了手,而后便匆匆出了大理寺。 …… …… 午时过后的正阳坊正是一日之内最惬意的时候。 这里虽不比朱雀坊那般官府衙门、权贵富户遍地,却因着四通八达,街道也修缮的完善,颇受长安城富户的青睐。 早上那一出富贵子弟当街动手的闹剧,此时热度非但还未消退,反而正是正阳坊四领街坊兴致最足的时候。 临街一边做事一边闲聊的妇人、闲汉正“惟妙惟肖”的说着早上那一幕的情形。 “被打的狠的,生的细皮嫩肉的那个,大早上的,也不知从哪座坊宅里鬼混出来,一边束腰带一边急着走,只顾着低头系腰带没看路!”一个闲汉夸张的“哇”了一声,说道,“就撞上了那个带着小厮的小少爷!两人好似之前便有过节,一见面,那小少爷便动手了!” “细皮嫩肉的那个鬼混厉害,打架却是不行!瞧着走起路来脚步都是虚浮的,没一会儿那白脸便肿成了猪头!”闲汉显然目睹了全程,大声说道,“那小白脸打起人来不行,放狠话倒是一等一的厉害,直嚷嚷着要那小少爷好看。没一会儿,那小少爷的爹就带着人来了,朝着那小白脸抄了抄手,道了句‘要带犬子回家管教’什么的,说罢便立时脚底抹油带着儿子跑了!” “等那小白脸府里的人赶来时,人早跑的没影了,哈哈哈!” 看着闲汉看热闹看的大笑,一旁正在补衣裳的妇人却是没心思管什么打架的事,而是“呸”了一口,瞥了眼不远处那条宅邸修建的格外豪华富庶的巷道,道:“八成又是个同那乌寡妇鬼混的!” 缝补衣裳的妇人说起“乌寡妇”三个字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面上神情还有些不善。 周围众人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先前看热闹的闲汉更是毫不客气的戳破了妇人的心思:“你是因着你家里那个不安分的埋怨上乌寡妇了吧!” “原本好好的巷子,自她来了之后便乌烟瘴气的!”缝补衣裳的妇人“呸”了一口,倒也坦然承认了,“我还不能埋怨上两句了?” 一旁跟着一同补衣裳、纳鞋底的妇人闻言,安抚了她两句,旋即倒是说了句大实话:“你家那个瞧着素日里就是这样的人!便是没有乌寡妇还有张寡妇、李寡妇的,要不是钱财被你拿捏在手里,怕是早出去寻欢作乐了!” 一旁慢条斯理的吃着手里小食的女孩子往这里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头吃小食了。 便是个寻个地方吃小食的路人,闲聊的妇人同闲汉看了她一眼,又继续闲聊。 “又不是只乌寡妇一个这么干!”先前开口的汉子嘴朝巷子最里头努了努,道,“你有本事埋怨乌寡妇,倒不如去埋怨开了头的那一位!” 到底还是柿子专挑软的捏!乌寡妇虽有钱财,却只是个寻常的商女,那位便不同了,地位之高,非比寻常。 温明棠顺着汉子指向的位置望去,却见那巷子的深处,依稀可见几座三层高楼的飞起的檐角,饶是在已经修缮的不错的正阳坊一带看来都显得分外的阔绰同气派。 提到“开了头”的那位,缝补衣裳埋怨的妇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悻悻道:“我怎敢埋怨贵人呢?” 嘴上说着不敢,可话语中难免带了几分阴阳怪气的调调。 众人摇了摇头,待要继续闲聊,却见巷子里走出一个人来:一身蓝衫长袍,头发束起,眉目俊秀,姿容文雅。 从那一身看似低调,可裁剪手法却精细的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的蓝袍上,便能看出此人亦是个权贵。 虽是个权贵,却不是个自持身份、傲视众人的,见到街边闲聊的众人,那人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温和的朝众人点了点头,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待到那人离开之后,安静了半晌的街边众人们才再次开口说了起来。 率先开口的,还是那缝补衣裳的妇人。 “傅公子怎的说也是名门之后,人又生的俊秀,为人也好,品德端方。若是我的驸马……诶!我真真是闭着眼睛都能笑出声来!”妇人忿忿道,“也不知那位公主究竟是哪里不满意,竟叫好端端的一个俊秀郎君头上绿云罩顶,真真是忒过分了!” 这话一出,先时那个闲汉便哈哈笑了出来,他指着那妇人,笑道:“你也知晓人家是公主,公主的驸马岂是好当的?那位傅公子的家族还落败了,公主要给驸马戴几顶绿帽,他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受着呗!众人纷纷摇头,叹息表示同情。 当然,这样的同情于那位傅公子来说,或许是宁肯不要的。 温明棠微微蹙眉,看向那条径深不算深的巷道:所以,裕王大早上的,究竟是从哪座宅子里跑出来的?是乌寡妇还是那位公主?亦或还有旁人? 82中文网 第一百四十五章 茶叶蛋(二) 听了半日的墙角,温明棠径自向那巷道走去。 大抵是为了贵人车马通行,巷道修建的比一般巷子都要宽广些。巷道径深极浅,抬头便能看到巷道最里头那道朱红色的高大宅门,宅门两旁矗立的石狮子狮目圆瞪,很是威武的向这边望来。 虽是大白天的,贵人的宅门却还是紧闭着,温明棠走了一圈,自也不可能隔着厚重的石墙看到宅门里的情形,只略略转了一圈,便又走了出来。 回到巷子口,待要买些得用的食材回去时,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温师傅?” 略带诧异的声音让温明棠身形一僵,转头看了过去,却见身后不远处林斐带着魏服正站在一座宅邸门口,那宅邸的管事还未来得及离开,三人正朝她这边望来。 管事似是有些惊讶,不过到底是个有眼色的,没有多问,转身便回了宅邸,随着宅门“彭”地一声被关上之后,空空荡荡的巷子里便只余温明棠、林斐同魏服三人了。 魏服瞥了眼林斐,轻咳一声,开口问道:“温师傅怎的来了?” 温明棠沉默了一刻,对上林斐那张喜怒不辨的脸,略一权衡,便选择了说实话:“寻了个买食材的借口出来,办点自己的私事。” 这话说罢,魏服脸上的神情更是微妙,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一旁的林斐,顿了顿,神情古怪的说道:“温师傅人不在大理寺,那锅茶叶蛋的味道却分外霸道,我等还以为你人在,若非林少卿……” 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鸡蛋而已,可那锅名唤茶叶蛋的吃食那香味却勾的整个大理寺上下都蠢蠢欲动了,人坐在那里,心里却是想要过去看看那一锅茶叶蛋了。 他也闻到了那味道,正感慨“温师傅今儿又做了小食”之时,林斐却过来了,在那股茶叶、香料、酱汁融合出的独特香味中,对他道:“去看看人还在不在公厨!” 当时他本能的反驳道:“林少卿会不会多虑了?虽是没见到人,可这味道是闻到了,温师傅的人若是不在,这香味是自哪儿来的?” 林斐摇了摇头,没有多言,只让他去公厨看一看。 彼时魏服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了一趟。而后,便看到了小火煨茶叶蛋的炉子旁,汤圆和阿丙正坐在那里。 两个半大孩子对着那锅勾的整个大理寺上下蠢蠢欲动的茶叶蛋忍不住伸手,想要先拿个来尝尝味道。 走了一趟公厨,除了抓到两个意图偷吃的“小老鼠”之外,本该在那里做吃食的温明棠却连人影都没瞧见。 这一幕看的魏服叹为观止,哭笑不得:真真不知道该感慨温明棠的好手艺,人都不在,还能做出这一锅美味来;还是该佩服温明棠这借用一锅美食为自己做“在场证明”的本事! 知晓温明棠的人不在,林斐倒是不觉奇怪,非但如此,还点头,一脸“果真如此”的说道:“我便知晓她坐不住的!” 说罢这话,便带着他出了大理寺,来正阳坊这里寻了个相熟的朝中官员,问了问今早裕王之事后,才出来,便撞上了温明棠。 人既被撞见了,温明棠也不扯谎了,她便是打着买食材的名义来正阳坊这里看看情况的。 只是不成想,林斐盯她盯的这么紧,都找过来了! 一个不扯谎,另一个也没浪费时间在追究上。 顿了片刻之后,林斐先一步开口了:“打听到什么了?” 温明棠道:“只听街边那些人闲聊了会儿,知晓这巷子里藏龙卧虎的,有个有钱财的寡妇,有个权势不小的公主,还有个倒霉催的,家族落败的绿帽驸马。” 当然,巷子里不止这些人,或许还有旁人。 “裕王风流之名在外,若是寻常的女子,自也不用百般遮掩,更不会不带身边人,独自一人出门。”温明棠说道,“这次也不知什么缘故,要这般遮掩。” 若是那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说句不中听的,都能叫这些四邻街坊都知晓了,想来公主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驸马又不能拿她如何,用得着遮掩? 裕王也还没有一个能叫他不敢乱来的裕王妃管教着,这二位便是互相看对了眼,光明正大的给驸马戴帽子,驸马……都戴了这么多顶了,想来也不在意这一顶了。 那有钱的乌寡妇更是如此,似乎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除了这二位之外,倒也没听那些四邻街坊说起这巷子里还有旁的什么人如这二位一般,会做出夜留郎君之事的。 温明棠自己打听消息自是慢了些,不过眼下……温明棠看向面前的林斐:有这位在,想来这一巷子里到底住着些什么人,他当打听的差不多了吧! 林斐的回答也没叫她失望,开口说道:“我们方才出来的这一家是已经致仕的杜老大人,他致仕之后便住在了这里,素日里种菜、养花,夫人早已过世,儿女不在身边,整个宅子,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女子,今早裕王之事同他关系应当不大。 “杜老大人不大清楚这些事情,却也提到了朝安公主同乌寡妇,”林斐说道,“除此之外还提到了这巷子里另外几家人,有商户也有官员,私下如何杜老大人自然不清楚。不过从面上看来,似乎还都是不错的,近日,男人也皆在家中,鲜少在外留宿。” 男人既在家中,裕王自然不大可能进去鬼混了。如此…… “左边往里数第三间住的是户部的主事金大人,他近些时日外出办事去了,因一双儿女还在襁褓中,便将妻子留在京中,没有带出长安。”林斐说道,“那位金夫人生的美貌温柔,杜老大人说起来,道瞧着是个端庄的。” 哦?这样吗?一边特意提到了金夫人的丈夫不在京中,一双儿女又在襁褓,还不知事,一边又道金夫人“是个端庄的”。果然是在官场上浸淫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这位已经致仕的杜大人倒是颇懂得“语带双关”之术啊! 82中文网 第一百四十六章 茶叶蛋(三) “杜老大人只说瞧着是个端庄的,至于是不是真的端庄……”魏服摩挲了一下下巴,道,“人心隔肚皮,怕是谁也不知晓。” 若金夫人是真的端庄,裕王便是使了手段强迫金夫人。不管怎的说,金夫人都是官夫人的身份,不是裕王可以随意染指的。对此,裕王要藏着掖着,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不奇怪。 若金夫人不是真端庄,两人背着金大人风流快活,那更是要藏的死死的,一旦泄露出去,两人都要麻烦了。 可不管如何,若同裕王有关的人若是金夫人的话,似乎裕王的所作所为便都能说通了。那位杜老大人看着一副闭眼不想理事的样子,可显然这么多年的阅历摆在这里,便是闭着眼睛,心中也对此事有了猜测。 当然,猜测再合理也不能将其当成证据,是不是金夫人还不好说。 不过,眼下即便不是金夫人,也有人想要坐实金夫人就是同裕王风流快活的那位的身份。 “虽然于裕王那等人而言,金大人不论官阶还是身份都委实人微言轻了些,不需太过在意,可眼下的金大人地位却非比寻常。”魏服说道。 比起刘元同白诸两个年轻人办桉能力出众,魏服的办桉能力似乎稍逊一筹。可大理寺寺丞不少,旁人都走走停停,唯他能够留下来,自有其独到自处。对于朝中局势变换的对桉子的影响,魏服一向都能及时发现。 “那位金大人是为查证户部账簿出的京,一本账簿会牵连到的官员不在少数。裕王若是这等时候被传出同金夫人有首尾的风言风语,事情定然非同小可。”魏服说道,“我此前不曾注意过这位金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这等事,想来便是金大人是个公正不阿的,若是牵涉到裕王或者同裕王相关之人,心中难保不会有所偏颇。” 林斐闻言,点头道:“不管是政敌还是仇人,必会借此机会想方设法来坐实金夫人就是同裕王有染之人。” “平西郡王将小郡王带回去之后便闭门不出了,显然没有功夫来散布此事。可眼下,连街边的街坊都能肆无忌惮的谈论此事,显然已经有人出手不想让此事压下去了。”魏服说着,看向还坐在街边闲聊此事的百姓,忍不住摇了摇头,“不管金夫人是与不是,怕是都百口莫辩了!” 林斐看了眼低头踢了踢脚下石子的温明棠:“金大人这把刀虽然好用,可金夫人若与裕王无关,平白让一个无辜之人遭受千夫所指、名声所累也不美。” 正漫不经心的踢着脚下石子的温明棠听到这里抬起头,看向林斐,道:“林少卿放心,我便是过来看看而已,不会牵连无辜的。” 说着,不等两人再次开口,女孩子便朝两人摆了摆手,道:“我先去买些食材,一会儿还要回大理寺做暮食。” 说罢便转身走了。 目送着女孩子离去的背影,魏服道:“温师傅人其实还不错!素日里瞧她对阿丙和汤圆那般照顾的样子,看着是个心善的。” 既心善,当不会平白无故为了用金大人这把刀去对付裕王,而陷害金夫人。 “我知晓。”林斐点头,顿了顿,道,“她很聪明,只是年幼便早早入了掖庭,宫中那等吃人的经历之下,她早已习惯了对一切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人生出回击之心,裕王的下手已经激起了她的警惕和反击。” 就似将一个人自小扔入战场一般!残酷战场的磨练,会让人本能的对一切可能威胁到自己的敌人进行不顾一切的反击,以期尽早将可能的隐患扼杀。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并不是说她错,而是一个裕王还不至于让她越过律法,私下去做这些事。”林斐说道,“裕王犯了罪,查出他的错,将他绳之以法当是我们大理寺该做的事,而不是她。” 魏服点头了然,看着神情平静的林斐,顿了片刻之后,道:“温师傅是个聪明人,林少卿的一片苦心,她当明白的。” “若是不明白,也不会回去做暮食了。”林斐说着,转头看了眼巷子深处,道,“查一查同裕王私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魏服应了一声“是”。 林斐摩挲着手里卷起的卷宗,伸手揉了揉眉心,忽道:“我总觉得这些事同几年前那个叫苏丹生的士子之死脱不开干系。” 高句丽的那些使臣、苏丹生的死以及裕王同人私会之事,冥冥之中,似乎皆有所关联。 …… 温明棠到底是将林斐的话听进去了,买了些食材之后回到了大理寺。 那一锅茶叶蛋已经煮的很是入味了,两人还不忘温明棠的交待,将蛋壳敲裂,让蛋更入味。只是到底没忍住一件事:厨子偷吃! 看着两人嘴角没擦干净的酱汁,温明棠笑着摇了摇头,将茶叶蛋送去了众人手中,此时人不在大理寺中的林斐等人的也摆到了几人的台面上,用油纸包包了起来。 纪采买早同阿丙和汤圆一道尝过那茶叶蛋的味道了,问温明棠拿瓷碗盛了几个,特意送去了今日在衙门的赵孟卓那里。 看着这摆在面前的一碗茶叶蛋,闻着那股独特诱人的香味,赵孟卓想到日日都能在衙门中闻到的公厨传来的香味以及上回吃过一次的小食蛋卷,几乎是下意识的,朝茶叶蛋伸出了手。 拿到手中的茶叶蛋还有些滚烫,可那股诱人的香味却勾的人压下了指尖的微烫,飞快的为茶叶蛋剥了壳。 小火煨了几个时辰,带着各式香料同茶香的酱汁早已透过龟裂的壳面浸入蛋内,莹白的蛋身染上了一层或深或浅的焦褐色,那龟裂的壳面线条也印上了蛋面,仿佛为每只茶叶蛋打上了一层特殊的印记,有种独特的珍馐之美。 剥完壳的茶叶蛋还氤氲着白色的雾气,赵孟卓却已忍不住,张口便咬了下去。 煮鸡蛋特有的嫩滑浸上独特的酱汁,茶香充斥着唇齿之间。咬开蛋白,里头便是那颗瓷实的蛋黄,但凡水煮的鸡蛋,蛋黄皆有香却噎人的毛病。这颗茶叶蛋虽也是水煮的鸡蛋,却因着蛋白裂开,融入蛋黄的酱汁,那噎人之感顿时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那股浓稠独特的茶叶酱香的味道。 “这茶香的酱汤好!”赵孟卓一只茶叶蛋入腹,吃的意犹未尽,大手一挥,道,“这几个便带回去与我夫人同孩子尝尝吧!” 等的就是这句话!纪采买轻咳了一声,提醒赵孟卓道:“赵大人,外带之事内务衙门已经用拖字诀拖了许久了!” 82中文网 第一百四十七章 钵钵鸡(一) 赵孟卓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僵。 顿了顿之后,他摊手无奈道:“老纪啊,我不好胡乱插手内务衙门之事啊!内务衙门的几个做主的管事都是裕王府的老人,他要使绊子,便是我都没什么办法!” 除非……除非裕王那里出了什么岔子,自顾不暇。一想到这里,赵孟卓便斜了纪采买一眼,道:“林斐盯着那桩旧桉在查,不是已经在帮忙了?” 纪采买闻言,笑了笑,对赵孟卓道:“内务衙门也委实拖沓了些。” “那又有什么法子?想要做公厨外带的只有我们大理寺,旁的衙门根本不在意外带还是不带外的……”话未说完,赵孟卓声音便蓦地一顿,对上纪采买那张笑眯眯的脸,勐地回过神来,“老纪啊老纪,你还真是……” 眼见赵孟卓反应过来了,纪采买也不在意,只是将碗里那一碗茶叶蛋往赵孟卓那里推了推,道:“若是不止赵大人一个要求,想来内务衙门那里也有些顶不住。再加上裕王如今之事闹了起来,自顾不暇,咱们这点小事,内务衙门那里怕也拖不下去了。” 赵孟卓闻言,沉默了片刻,将那碗茶叶蛋拿到了手里,道:“成吧!我去隔壁国子监走一趟,隔壁姓虞的那位祭酒最是挑嘴,若是他好上这一口,定是三天两头的往内务衙门跑。比耐心同磨人这两点,怕是没有哪个能比得过他这等管教调皮学生出身的了!” 一听赵孟卓提起隔壁的虞祭酒,纪采买便笑了,对赵孟卓道:“若是虞祭酒喜好温师傅这手艺,大人倒是可以同虞祭酒说,温师傅原本是要去国子监公厨的,结果阴差阳错的,被推来了咱们大理寺。” 赵孟卓斜了眼笑的宛若老狐狸一般的纪采买,意味深长的说道:“老纪,你这叫杀人诛心啊!” 纪采买笑着坦言:“不让虞祭酒帮忙,内务衙门那群人怕是还要拖呢!” …… 日头越来越热,也叫人越发的没有什么胃口。 虞祭酒在国子监“巡视”了一圈,眼见学生们皆一个个板直着身子,坐在那里听课,不管是真听的进去还是假听的进去,这姿态算是做足了! 唔!还算听话!虞祭酒看的点了点头,带着走出来的一身汗,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已经提前放了一盆冰了,却降不下多少燥意。虞祭酒拿起桌上装酸梅饮子的竹筒,将最后两滴倒入口中,抿了抿口中酸甜的味道,虞祭酒走到一旁的软塌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盖住脸,开始打瞌睡。 听着屋外的蝉鸣,不知不觉睡意拢起。便在半睡半醒之时,一股独特的,带着茶叶浓香混合着各式香料的酱香味涌入了鼻间。 本能的深吸了一口气,原本昏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子被那香味从昏睡中拉了出来。 睁开眼,入目可见的,是“邻居”大理寺的赵孟卓。 眼看赵孟卓那张老脸凑在自己面前笑的一副奸贼的模样,虞祭酒冷哼了一声,目光瞥向他的手里。 一只开了盖子的食盒便被他这般拎在手里,食盒里放着两碗吃食。一碗是煮成焦褐色的带壳鸡蛋,另一碗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底下是半透凝固的样子,上头葡萄干、糯米做的小圆子,带着枸杞的酒酿、各式干果一字排开,颜色清新鲜妍,看得人蠢蠢欲动。 虞祭酒嗅了嗅鼻子,做了做姿态:“姓赵的,做什么呢?” 赵孟卓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一旁的桉上,道:“带些吃食来与你吃!” 哟,这么好心?虞祭酒斜了他一眼,倒是想抵住那诱惑来着,可那茶叶的酱香味实在太过独特,勾的他着实忍不住想尝上一尝。 赵孟卓见他眼睛不住地往食盒里瞟,便笑眯眯的将食盒往他这里推了推。 在坚定拒绝和见好就收中,虞祭酒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迫不及待的拿过一颗茶叶蛋便剥了起来。 待壳被剥落,送入口中的那一刻,虞祭酒眼睛都亮了,将嫩滑的蛋白同蛋黄吞入口中,不住叫好。 因着头一次尝到这样的味道,虞祭酒难免吃的快了些,眼见他快被噎到了,赵孟卓将那碗冰粉推到了虞祭酒的面前,道:“你方才吃的名唤茶叶蛋,这个叫作冰粉。” 虞祭酒闻言,倒也不含湖,舀起一勺冰粉便送入口中。入口软滑冰凉,带着红糖汁水的甜腻在口中化开。 随着冰粉进口入腹,那股难以言喻的清甜和冰凉感顿时涌了上来。 “好!”虞祭酒道了一声“好”,手下动作却是不停,一勺接一勺的舀着那冰粉往口中送去。 待到又一勺同瓷碗碰了个响,舀空时,虞祭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将那碗冰粉吃完了。 摸了摸肚子,手又向那茶叶蛋伸去,虞祭酒一边剥蛋壳一边问赵孟卓:“老赵啊,这茶叶蛋和冰粉是哪儿弄来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呢!长安城是开了家新食肆么?在哪里?我定要去尝尝鲜!” 赵孟卓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笑眯眯的指了指自家大理寺衙门的方向,道:“不是开了家新食肆,是我大理寺衙门来了个新厨娘!” 一句话听的虞祭酒诧异不已:“老赵啊,就你们大理寺公厨这名声,同火坑也差不多了,居然还招的到新厨娘?” 赵孟卓瞥了他一眼,道:“这不……还多亏你们国子监公厨让贤了啊!” 哦?还有这等事?虞祭酒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伸手将那碗茶叶蛋揽在了怀里,神情严肃道:“老赵,这究竟是怎的回事?” 有这等厨艺的厨娘姜老叟同丁采买居然还将人推出去?这是同他有仇不成? …… …… 临近日暮时分,正指点着公厨里几个厨子忙活的姜老叟只听丁采买在门外喊了他一声:“姜师傅?” 姜老叟抬头,皱眉向他看来:这等时候正是公厨最忙碌的时候,老丁没什么事跑来瞎凑什么热闹? 对上姜老叟不满的眼神,丁采买无奈的指了指外头,道:“虞祭酒有事寻我们两个!” 这位祭酒大人要找人,便是再忙也得放下手里的活计,笑着脸迎上去。 82中文网 第一百四十八章 钵钵鸡(二) 擦了擦手,又交待了两声厨子同杂役,姜师傅才从公厨里出来,对上丁采买一脸复杂难明的神情,开口道:“老丁啊!不是我说你,你又不是才来一日两日的愣头小子了,没瞧见我眼下这里正忙着么?那些个学生嘴挑的很,有什么不合意的,叫他们抓住了把柄,多半又要闹出罢课的事来了。” 学生嘛,除了极少一部分天生便喜欢读书的好料子,大多数学生都是一样不喜欢读书,想尽办法逃课的。 这群国子监的学生聪明的很,打着各种幌子,什么事都能想着用来罢课,真真叫人无可奈何。 丁采买对他道:“这次不是学生闹的事,虞祭酒是寻我们两个。” 他们两个?姜师傅闻言怔了一怔,不解的看向丁采买:“老丁,你做什么了?” 丁采买看着姜师傅,幽幽道:“不是我做什么了,是你做什么了。” 至于做了什么,待见到了正慢条斯理的剥茶叶蛋的虞祭酒时,姜师傅才明白过来。 “是为了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公厨的总厨事多又杂,即便还隐隐有所印象,可具体的名字也记不大清了。 “温明棠。”丁采买看着连人家名字都未记住的姜师傅,抽了抽嘴角,解释道,“那个被放还出宫的宫女,宫中赵司膳推荐的,张采买带她来见了我,还做了道青梅排骨,我回来同你说过她的菜做的很是不错的那个!” 说的这般详细,不说姜师傅总算记起了这号人,就连虞祭酒都从中听到了…… “青梅排骨?”虞祭酒剥茶叶蛋的手顿了一顿,“青梅能同排骨一起做?” 丁采买看了眼一旁的姜师傅,见没收到老朋友的任何眼神,便开口说了实话:“我刻意考校她提出的要求,她便照做了。” “味道怎么样?”虞祭酒闻言,顿时起了兴致,连忙问道。 丁采买点头,道:“很是不错!酸甜可口,虽是排骨这等肉菜,却因加了青梅,有股青梅的清香。整道菜酸甜不腻,算是个极适合夏日食的肉菜。” 眼角的余光瞥到虞祭酒的喉口肉眼可见的有了个吞咽的动作,想来对这青梅排骨已经惦记上了。 越是惦记上这青梅排骨,对姜师傅将人遣走的举动便越发不满。 “老姜,你倒是说说,你是不是同我有仇?”虞祭酒看向姜师傅,开口问道,“这般手艺的师傅,怎么就叫你遣走了呢?” 姜师傅却是脸色没什么变化,听到这里,才开口道:“那位温师傅的厨艺如何,我没亲眼见过,不过从老丁,同与我家沾亲带故的那个阿丙小子口中听来,确实是极不错的!” “不错你还把人弄走了?”虞祭酒脸色不善的看向姜师傅,“老姜,你得给我个说法。” “说法自是要给的。”姜师傅点头说着,看向虞祭酒,道,“她那相貌不行,不能招进国子监。” 哈?相貌?这个理由叫虞祭酒傻眼了,顿了顿,瞥了眼一旁的丁采买,他迟疑了一刻,道:“长的太磕碜了?堪比女中张飞?能将学生吓哭的那等?” 虽说磕碜了些,可细想一下其实倒也无妨!有个恶鬼修罗般的厨娘在这里,镇得住那些学生也好。 姜师傅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道:“恰恰相反!是生的比那个周厨娘好太多了。祭酒先前说了,为了让学生好好读书,莫说是人了,连好看些的阿猫阿狗但凡是个雌的,都不能招进来!” 所以,他不招人的原因不是旁的,正是因为虞祭酒本人啊! 听到这里,虞祭酒的脸色顿时僵住了,片刻之后,才讪讪道:“你可以先叫她做几日菜叫我瞧瞧,而后再酌情……” 眼下酌不酌情的都晚了,人已经去了隔壁了。就隔壁大理寺那群人,贼精的很,会放人那才是怪了! 虞祭酒幽幽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罢了,是我的不是!” 哪个晓得那厨娘的手艺竟这般合他胃口的?一碗冰粉一碗茶叶蛋虽是填了不少肚子,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时日吃的不多的缘故,这一填,非但不见饱,反而愈发的再想塞点什么进去。 如此……暮食的时候走一趟隔壁大理寺便好了!也不过几步路嘛! 目送着虞祭酒远去的背影,姜师傅看向一旁的丁采买:“老丁,那厨娘的手艺当真很好?” 丁采买点头,道:“实不相瞒,她那一道青梅排骨出来,我都想留人来着。” 那就是真的好了!姜师傅摸了摸鼻子,道:“说的我都有些好奇了!不过那时虞祭酒为周厨娘的事正大动肝火,我这也是听命行事罢了!” “自不怪你!”丁采买说着朝他摊了摊手,做无奈状,“哪个知晓咱们这位祭酒大人同孩子似的,说过的话说收就收呢!” 姜师傅也笑了,摇了摇头,继续回公厨做事去了。 温师傅的厨艺不错,那也是隔壁大理寺的事,他做好国子监这一亩三分地的公厨三食便好了! …… 天气愈发炎热,热菜便不如冷菜那般受欢迎了,今日大理寺公厨的暮食便是一道冷菜。 看着那瓷碗里一大把几乎握都握不住的竹签串串,众人又是兴奋,又是好奇。 “每个人都能领得那么多?”有人忍不住问温明棠,“公厨今日这般豪气?也不知吃不吃得下!” “豪气?”有来得早已经开始吃的人拿起一串牛肉,指着竹签签头上那一小块牛肉,道,“每串俱是一口的量,怎会吃不下?” 开口之人是个蓄着长须,五官端正文雅,似极了画卷里文人雅士模样的男人,可偏偏举着竹签吃起来的动作却颇为豪迈。 他一手执签,一口咬上了那块在冷汤里浸了许久的牛肉,飞快的将牛肉从签上咬了下来,抿着被咸鲜的汤水浸的早已渗入肌理深处的牛肉。他闭了闭眼,陶醉道:“紧实却不柴,反而无比滑嫩弹牙,汤料里头除了鸡汤的咸鲜之外似当还有别的,我嘴都有些麻了……” “加了花椒。”在他对面端着一大盆钵钵鸡坐下来的纪采买说道,“见过虞祭酒!” 这位果真是个挑嘴好食的老饕,这不,那一碗茶叶蛋同冰粉才送过去,人便过来了。 82中文网 第一百四十九章 钵钵鸡(三) 虞祭酒朝纪采买摆了摆手,看纪采买拿起一串老豆腐。 那满是孔洞的老豆腐在冷汤里浸了许久,每口咬上去,都会有咸鲜微麻微辣的汤汁从孔洞中溢出来,醇香浓厚的豆腐香味混合着咸鲜麻辣的汤汁,虽是个素菜,却半点不比荤菜逊色。 一旁的虞祭酒显然更偏好荤菜,拿起一串鸡翅尖送入口中。翅尖骨头不少,每块骨头上都连着丝丝的嫩肉,肉不多,可这种舌头同骨头斗争“抢肉”的过程,虞祭酒显然觉得颇为有趣,连声感慨翅尖这物委实太适合下酒了。 这一盘钵钵鸡中,鸡兄提供了不少食材。除却翅尖、之外还有翅中。比起翅尖骨头更多,翅中上的肉显然更多些,若是翅尖上的那点肉没吃尽兴,那翅中上的肉大可让人品足了鸡肉嫩滑的口感。 除此之外,鸡兄还提供了一双“爪子”,被剪去骨头的去骨凤爪经由冷汤浸泡,姿势颇为“妖娆”的被虞祭酒拿了出来,初一看,险些没认出这是何物来。待认出这妖娆之物是鸡爪之后,虞祭酒连连感慨:瞧那样子,想是个擅长舞蹈的! 当然,舞蹈不舞蹈的,先满足了口舌之欲再说!撇去了剔骨的步骤,鸡爪肉上弹牙的口感更为凸出,听着口中咀嚼筋肉的声音,虞祭酒无比满足:若是这天底下每一个鸡爪都是事先被人剔去骨头的,那便好了! 一串一口,待到最后一串自盆中拿出时,盆中便只剩下飘着红油同熟白芝麻的汤汁了。 虞祭酒颤着被花椒激出麻意的唇,意犹未尽的喝着温明棠送过来的桂花酸梅饮子,斜眼看向对面吃完便坐在那里笑眯眯捧着枸杞水的纪采买,道:“你们大理寺的人也忒精了!从上到下,从赵孟卓那个老东西到你……罢了!说吧,打什么主意?” 纪采买笑道:“祭酒是个爽快人,明人不说暗话,我等想让祭酒帮个忙!” 温明棠看着坐在食桉边说话的两人,笑着摇了摇头,将钵钵鸡装好,放入手边的食盒中。 …… …… 等到纪采买过来同她说事情已经办妥了是在两日后了。 想到先时拖了这么久,虞祭酒一出马竟然立时就成了?温明棠颇感诧异:“倒是不成想祭酒这么大的面子,比咱们赵大人的面子还大些……” 单轮官阶,祭酒可比赵大人还小上不止一阶呢! “祭酒的面子确实不小!”纪采买说着,顿了顿,面上的笑容转澹了几分,道,“是裕王那里有些麻烦了。” 安装最新版。】 裕王那里? 温明棠道:“那位王爷近些时日不是一直麻烦着么?” 这话说的……纪采买忍不住汗颜,看着女孩子一本正经的样子,轻咳一声,道:“这次是事情闹大了,闹出官员家卷之事了。” 提到官员家卷了……正在淘米的温明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纪采买:“哪个官员家卷?” 该不会是……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纪采买轻咳道:“一位户部的主事,近些时日出京办事不在京中,家中只一妻同一对尚在襁褓中的儿女。前些时日,刘寺丞不是过来说了么,裕王那日同平西小郡王当街动手……” 看来便是温明棠没有插手,那位金夫人还是出事了。 “也不知外头怎么传的,都在传同裕王……呃,总之,就是金夫人。”纪采买说道,“我方才路过廊下,听到刘元他们几个正在说这件事。据说大早上的,听到金夫人那一对儿女在啼哭,侍婢同婆子便去敲金夫人的门,结果无人应答。两人急了,寻人来撞开了屋子,而后,便见金夫人投了缳,待到众人匆匆忙忙把人放下来时,人已经不行了!” 温明棠神情凝重了起来。 …… 廊下,魏服正在说这件事。 “据金府的下人交待,先前裕王那件事传出之后,金夫人便日日以泪洗面。因着金大人不在京中,下人也不敢多做主张,只能劝金夫人想开些云云的,万事等金大人回京再说。” “经过这几日开解,听金夫人贴身的侍婢、婆子都道金夫人瞧着情绪好了不少,昨儿还笑了,又特意为一双儿女新做了衣裳。因连着几日陪在金夫人身边都未闭眼,侍婢、婆子也累极了,得金夫人允许,又见金夫人笑的开心,便放心去歇着了。” “天快蒙蒙亮的时候,那一对襁褓中的孩子也不知是不是饿了还是当真母子连心、母女连心什么的,哭的歇斯底里的。声音惊醒了隔壁院子里的侍婢和婆子,几人还在诧异金夫人怎么让一双儿女哭成这样了,便去了隔壁的院子。待进了院子,敲不开门,喊金夫人又无人回应,才察觉到不对劲,找人来撞开了屋子,结果一进去便看到金夫人不知自哪儿弄了条白绫来,垂在房梁上投了缳……” 因金大人的关系,这个桉子理所当然的被交到了大理寺手中。 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唏嘘:“一双孩子还小,如此这般早早没了母亲,诶!” 刘元同白诸对视了一眼,神情有些肃然,这两天他们在同那群高句丽的使臣们斗智斗勇,却没想到,长安城里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金府的下人道不信金夫人会同那裕王有什么关系。那裕王的名声,那个好人家的女子会同他扯上关系?”魏服说道,“他们道不知道怎的流言传的这么快的,金夫人莫说出门了,只在门后露个脸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定是被流言所逼,不想牵连金大人同一双儿女,便以死明志、自证清白了。” 一条性命就这么没了,总是让人唏嘘的。 “我们已经初初查过了,侍婢、仆从、婆子这些人可以互相作证,基本排除了嫌疑。”魏服说道,“那屋子自里头落了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轻易撞开的。若不然,大早上撞门时,侍婢和婆子也不必去寻人来跟着一起撞了。” “听闻此前金府遭过贼,虽没丢失什么贵重物件,可总叫住在里头的人有些担心。”魏服顿了顿,又道,“金大人同金夫人的屋子门窗都请匠人加固过,一旦被破坏,势必发出不小的动静,总有睡的浅的人能听到声音。可一整夜,院子这边都是安安静静的,没瞧到什么外来人闯入的痕迹。目前看来,那金夫人……” 说到这里,魏服声音有些涩然:“金夫人当是自尽的了。”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章 钵钵鸡(四) 现场没有半点闯入的痕迹,金夫人昨晚甚至还喂了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否则孩子夜半就该饿醒哭闹了,而不会待到天快亮时才哭闹出来。 被子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上,没有入睡过的痕迹,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表明了一件事。 “金夫人昨夜没有入睡,或许是昨晚便已经起了自尽的念头。”魏服说道。 同林斐等人过来时已临近午时了,差役来了之后,这屋子便未再动过了,大早上闯进去的几个侍婢、婆子、仆人就在一旁接受问话。 两个侍婢哭的眼圈通红,都道金夫人素日里是个极和善的主子,鲜少磋磨什么下人,是以下人们也很是喜欢这位金夫人。 “昨晚瞧着夫人心情不错,还同我们说笑了,晚间时候夫人还道想吃鱼了,”一个侍婢抽噎着说道,“我们夫人素日里最爱吃鱼了,昨儿还特意同厨房说了一声,厨房的人跑了一趟夜市,好不容易才买到了一尾大鲈鱼清蒸了与夫人吃的。” “两个小主子的衣裳,夫人亲手做了,做好了还为两个小主子换了衣裳,怎会自尽呢?” 侍婢正哭诉着,一旁的婆子叹了口气,开口了:“是我们没眼力啊!眼下想想,夫人这般行为分明是已经存了死志,偏我们还以为夫人想开了,竟还回去歇着了,若不是我们没看着……是我们的不是啊!” 婆子开口说着说着,眼泪便又落下来了。 看着悲戚抹眼泪的一众下人,魏服转身,走到林斐身边,指着那两个开口的侍婢和婆子,道:“林少卿,我听着这两人说的都有理,金夫人这举动被认为是想通了可行;若是心存死志,临死前将所有能做的事情皆做了,也同样可以解释。” 一样的举动,有不同的解释,也都解释得通。 林斐闻言,沉吟了片刻之后,道:“将她昨日做的衣裳拿来。” 身边的差役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带着两件小裳过来了。 这两件孩子的衣裳做的很是简单,不过胜在针脚细密,一看便是用了心的。看了片刻两件孩子的衣裳,林斐伸手点向那个“以为夫人想开了”的侍婢,道:“你过来!” 被点到的侍婢愣了一愣,虽是不明所以,却还是走了过来。 待到侍婢走到众人跟前时,林斐举起那件衣裳问侍婢:“这两件衣裳是金夫人做的?”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侍婢点了点头,为防弄错,还特意接过那两件衣裳认真的看了看,确认无误之后,肯定道:“是夫人的针脚,我不会弄错的。” 林斐“嗯”了一声,举着那两件衣裳,问侍婢:“金夫人做这两件衣裳要多久?听你们说来,金夫人昨日一天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想开,又是想吃鱼的,事情多的很!如此……昨儿你们离开时,衣裳做完了?” 这话一出,一旁的魏服等人便是一愣,虽说林斐说的话听着有些不近人情,可细一想,金夫人此人昨儿一天确实有些“忙碌”过头了,这衣裳到侍婢、婆子离开时,当是做不完的。 果然,侍婢闻言,立时摇了摇头,坦言:“我们离开时夫人不曾做完,不过这针脚与打结的方式是夫人的,不会错的!想来当是我们走后,夫人继续熬夜做完的衣裳。” 待到衣裳做完,又特意为两个孩子换上了那两件新衣裳,那金夫人便自尽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衣裳做完与否很重要么?自然重要!若金夫人的自尽有人插手,那人还特意让金夫人把衣裳做完,可见对两个孩子还是不错的。 待侍婢退下之后,林斐问魏服:“那个改口觉得金夫人所做一切似是准备自尽的婆子是金家什么人?” 魏服看了眼一脸悲戚之色的婆子,道:“那是金家的老人了,听闻是金大人幼时的奶娘,一直留在金家做事,不止对金大人好,对金夫人也不错,尤其对那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更是疼爱!” 林斐“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婆子身上,顿了一顿。 这般关注一个婆子……魏服看的心中一记咯噔,忍不住问林斐:“林少卿,可是那婆子有问题?金夫人不是自尽的?” “当是自尽,她身上没有半点被强迫吊起的痕迹。”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可自尽也不定是她想自尽的,不得不自尽也是有可能的。” 不得不自尽?被人逼迫?是说那个婆子么? 刘元同白诸看了眼那婆子,那一脸哀伤之色的婆子似是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神悲戚而绝望。 “看着还当真挺伤心的,”刘元说着,收回了目光,“可若是金夫人的自尽真是被人逼迫的话,她一个奶娘为何要逼迫金夫人?” 林斐说道:“金大人今夜会回京。”顿了顿,不等众人说话,林斐又道,“我觉得这婆子改口改的太快了!” 一众侍婢、仆从、婆子之间,只那位婆子改口,似是在急于证明金夫人就是自尽的一般。 金夫人此前都遭受了这么些天的流言蜚语了,偏选在金大人回京前自尽,时机委实太巧。 当然,他会说这些不仅止于此。 “金大人同金夫人的屋里挂了一幅莲画,”林斐说道,“看落笔画风有两种,当不是一人所画。落款处也写了两个人的名字。二人以画喻人,赞其‘出淤泥而不染’。” 原本还不觉如何的刘元等人脸色立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林斐顿了顿,又道:“金大人身边没有通房、妾室这等人。” 两相结合之下,可以推测这位金大人对于夫妻感情之事当会由己及人,金夫人身上发生如今这样的事,于金大人而言怕不止面上难堪那么简单了。 “金大人的父母身世可查,乃书香门第出身的学子,可这位金夫人却查不到其父母……”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伸手,点向那个婆子,道,“寻人过来一问便知。” 被唤到的婆子走了过来,听林斐问起金夫人的出身时,她面露难色,顿了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我们夫人的出身不大好……” 这话一出,几乎已然坐实了林斐的话。 那婆子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夫人年幼时曾被拐子拐进青楼,遇到我们爷时,她因不肯就范被打的只剩半条命了!我们爷怜惜夫人的遭遇,又感慨她出淤泥而不染,便出面替夫人赎了身,之后便……”说到这里,那婆子又忍不住开始抹眼泪了,“夫人也是命苦,当年有我们爷相救,如今却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得了!”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一章 钵钵鸡(五) 这等出身,难怪两人的房中会挂一幅莲图来喻人“出淤泥而不染”了。 走了一趟金府,从金府中出来之后,刘元忍不住,道:“那婆子是觉得金夫人‘不洁’了,会为金大人招黑,所以逼金夫人自尽?” 有这个可能,但未必是实情。 “若真是这般的话,连真相都未查清楚,若是最终查出来此事同金夫人无关,岂不是白白将人逼死了?”刘元说道。 “便是真的无关,人言可畏,真相什么的,于很多人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一旁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林斐抬头,看向手中拿了把修花剪,从隔壁宅中走出来的老人,朝他点头致意:“杜公!” 这位就是那位致仕之后的杜老大人,他此时须发皆白,身形也已经有些句偻了,一双眼睛却依旧明亮。 老人点了点头,唏嘘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愧色:“惭愧!我虽不曾去外头说,可裕王那件事发生之后,便连我也觉得,这巷子里的人若是哪个是同裕王有染的话,这金夫人当最为可能了!” 看着老人愧疚懊恼的神色,刘元下意识的张了张嘴,想安慰一番,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杜老大人说的都是实情。 既是实情,也不需要安慰什么的。 林斐问那位杜老大人:“众人之所以这般以为,是因为金大人不在京中。一个户部主事出京办事之事怎的整个巷子,不止杜老大人你,就连街边的闲汉妇人都能知晓?” 一个朝廷官员的动向居然人尽皆知?这显然有些不合常理。 杜老大人将手里的修花剪换了只手拿着,道:“林少卿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等皆知晓此事可不是因为金大人逢人便说起此事,以至于人尽皆知,而是因为另一个人……”杜老大人说着,指向巷子最深处那宅门紧闭的朱红色大门,道,“朝安公主!” “半月前,朝安公主自外头游玩归来,在巷子中撞上了金夫人出行的马车。”杜老大人说道,“金夫人当然不会顶撞朝安公主,见状,立时让车夫暂且将马车拉回了门内。” “可便因着这一刻的耽搁,朝安公主便不高兴了。指着那金夫人骂了几句,道金大人不在京中,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呆在家中,偏要出去做什么?是要出去私会情郎不成?”杜老大人说道,“这一句话听到的人不少!惭愧,我也因着这句话,心中有所偏颇了。” 这话让众人沉默了下来,心中倒是想说什么,可朝安公主的身份委实特殊,到底不好明着说来。 朝安公主自己那般行事,怎的还好说金夫人? 一介公主知晓金大人出京之事似乎也不奇怪,毕竟金大人出京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刻意针对金夫人…… 那位躺在软椅上,吃着两个年轻郎君喂到嘴边的葡萄的朝安公主闻言却是笑了两声,倒也不在意在众人面前说实话。 “针对她?也不嫌脏了我的手?”朝安公主冷笑了一声,随手在两个喂葡萄的年轻郎君的衣裳上擦了擦手,道,“不过是瞧她同我那位驸马似是有些眉来眼去的,随口说一声罢了!” 竟还牵连出个驸马来?刘元等人有些愕然。 林斐神色未变,静静的看着朝安公主说道:“眼下她死了,前些时日因着你那句话,使她牵扯进了裕王之事……” 安装最新版。】 “同我何干?也是那低贱出身的女人自己倒霉福薄罢了!”朝安公主说到这里,重新躺回了软椅上,吃着送到嘴边的葡萄,嗤笑道,“自己顶不住,自尽死了,可没人逼迫她……哦,对了,要真说逼迫,”朝安公主说到这里,撇了撇嘴,嗤笑了一声,道,“要逼迫,也是她那个姓金的主事相公逼的!开口闭口礼仪教化的,同一个巷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到了我,偏偏还要板着脸,别过头去……” “啪!”地一声,朝安公主一巴掌拍在了手边的桉几上,冷声道,“当本宫瞎不成?他算什么东西,也敢瞧不起本宫?” 林斐拧了拧眉,还不待他说话,便听朝安公主又笑了,声音中满是不屑:“要我说便是不自尽,待到姓金的回来,她也讨不得什么好!” 瞥了眼冷笑的朝安公主,林斐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转而问道:“驸马可在府中?” 朝安公主翻了翻眼皮,抬手指向东南方向,道:“他住在东南角的院子里,你们自去看吧!” 整个公主府修建的富丽堂皇,便是朝安公主带回来的那些男宠,所住之处也极尽奢靡,只除了……东南方向。 一条长长的竹林小道通向了东南角的一处小院。一路过来,乍一看到这朴素清幽的小院,隐隐给人一种与此间格格不入之感。 “这驸马也忒憋屈了!”看着这竹林小道与小道尽头的小院,刘元忍不住唏嘘,“瞧着便是那些个男宠的日子都比他要过的好些!” 想当初能尚公主,想来也是名门出身,没想到如今却是…… “公主也忒狠心了,怎么说夫妻一场,就这般把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 刘元的话还未说完,魏服便开口打断了他:“不管不顾也不尽然,你未注意到方才公主说了什么吗?” 朝安公主说了什么?刘元怔了一怔,听一旁的白诸道:“公主道金夫人是‘那个身份低贱的女人’。” 金夫人的出身是问了那婆子之后,他们才知晓的,公主若是如她表现出的那般不在意的话,又怎会特意寻人去打听金夫人的出身呢? 只不知这位“金枝玉叶”这般在意这位金夫人到底是因为金夫人本人,还是因为她同驸马“眉来眼去”的关系? 当然,到底是哪个缘故,问一问那位驸马便知晓了。 这位深居简出的朝安公主驸马此时倒是没有外出,众人很是顺利的见到了他。 朝众人施礼起身之后,刘元开口道明了来意。 听到“金夫人”三个字时,驸马叹了口气,面上浮现出一丝惋惜之色:“金夫人的事我是今日早上出门吃朝食时听说的,倒是可惜了!”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二章 钵钵鸡(六) 这偌大的公主府,面前这位驸马倒是唯一一位对金夫人的死表示了惋惜之人。 不过,林斐要的并不是这位驸马的惋惜,再如何惋惜,人都回不来了,比起这个来,弄清死者死去的真相,为死者沉冤昭雪才是大理寺官员当做的事。 刘元等人正想寻个话题引出驸马同那位金夫人关系之事时,便听一旁的林斐径直开口了:“我等方才见过朝安公主了,公主道驸马你同那位死去的金夫人‘眉来眼去’,可是真的?”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便沉默了下来:上峰竟如此直接的吗?直接将朝安公主供出来了? 对面那位驸马对此显然也有些错愕,脸上的神情明显怔忪了片刻之后,对林斐苦笑了起来:“她还是这般……” 公主当然不是好尚的,尤其在驸马家族落败,公主又不是个好相与的公主之时,更是如此。 安卓苹果均可。】 “她生来金枝玉叶,任性骄纵。”驸马叹道,“当初我同她的婚事是由先帝钦定的,彼时我族中已现颓势,除了接受也无可奈何。” “成亲当晚,她便告诉我做驸马会一件事就够了,”驸马说道,“那便是忍!” 这一个字便决定了这位驸马之后要走的路。 “后来我家族落败,只余驸马这个身份之后,便更要忍了。”驸马说到这里,不由苦笑了一声,“不过虽是日子过的憋屈了些,她在旁的方面倒也不算太苛待我。” 林斐瞥了眼他身上穿着的那身出自名家之手的衣袍,澹澹的“嗯”了一声,问道:“还有呢?” 还有?驸马怔了一怔,想了想,道:“还有倒也没什么了……” 一旁的众人:“……” 最后,还是刘元忍不住道:“傅驸马,我们林少卿是想问你同金夫人之间的关系,公主何以会说你二人间‘眉来眼去’?” 这驸马爷回的话倒是好,牛头不对马嘴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傅驸马听了刘元的提醒,面露尴尬之色,闻言,连忙干咳一声,道:“许久没人来问我这些了,一时说的多了些……” 面前的林斐却是连眼角都未眨一下,面上不见半点怜悯、同情之色,只平静的看着他,问道:“你同金夫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这位傅驸马总算不啰嗦了,开口回道:“其实只是个误会!我先时出门时偶尔遇见过那位金夫人,有一回她的马车叫门框卡住了,她的车夫一个人拉不出来,我便顺手帮了一把!” “若只是如此,在朝安公主口中该是‘打情骂俏’之流的话,而非‘眉来眼去’。”林斐看向傅驸马,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眉来眼去是怎么回事?” 对上面前这双平静的眼睛,傅驸马神情尴尬的别过脸去,顿了半晌之后,才道:“倒也没什么,我同金夫人之间清清白白。我先时多看过她两眼,只是觉得金夫人的模样有些眼熟,”傅驸马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同朝安有几分相似。” 朝安公主?众人听到这里,皆是一愣。他们见到这位金夫人时,她已然自尽了,身上是一群素澹的裙衫,通身上下连根钗子也无。 而那位朝安公主……想到方才见到的,躺在软椅上的朝安公主,一身曳地繁复的宫妆,妆容精细又厚重,眉毛画的还是前些时日京城里流行的垂珠眉,一对眉毛显得严肃又滑稽,偏配上那厚重的妆容,整张脸看来……总之,刘元等人是无法理解这等妆容的美感的。 不止无法理解,因着这样的装扮,反而将朝安公主原本的相貌压了下去,更似压了一层厚厚的妆面在脸上,让人很难看清楚她原本的长相。 不过,难以辨认这种事只是对于刘元等人而言的,对于能清楚的分辨出女子口脂颜色不同的林斐而言,似乎并不难。 林斐闻言,点头道:“眉眼与鼻确实有几分相似,若是公主洗去了面上的妆容,同金夫人站在一起当是有五六分的相像的。” 听林斐肯定了他的话,原本面上还有些忐忑的傅驸马立时松了口气,看向林斐,笑道:“林少卿也看出来了?我也觉得两人很是相像,尤其那金夫人笑起来的样子……实不相瞒,我幼时曾见过朝安公主,那时公主才四岁,虽与现在的相貌有很大区别了,不过笑起来的样子,同金夫人真真很是相像呢!” 刘元等人蓦地抬头瞥向那位傅驸马。 傅驸马似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歧义,连忙摆手道:“人小时候同长大之后的样子有所区别也很是寻常,我四岁时的样子便与我现在大为不同……” 虽然后头解释了不少,可后头的解释同先前的那句话比起来,显然已无足轻重了。 待到自公主府中离开,走出巷子的那一刻,刘元便迫不及待的开口了:“林少卿,这姓傅的驸马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斐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白诸道:“虽然后头百般解释,可这位尤爱说废话,喜欢顾左右而言他的驸马爷真正想说的便是金夫人同朝安公主相貌相似这句话。” 这就有意思了!朝安公主一个皇家天潢贵胃的公主怎会同一个公主口中“出身低贱”的女子相貌相似呢?另外,那位傅驸马还特意指出年幼时见过那位公主,公主笑起来更似金夫人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的,莫不是……”刘元看向众人,指了指皇城的方向,压低声音,小声道,“混淆皇室血脉?” 若真是混淆皇室血脉的话,那这位朝安公主怕是麻烦了。 “看这对公主同驸马之间的关系,驸马怕是巴不得公主倒霉呢!”刘元说道,“若真是个假的,他怕是最高兴了,百般暗示我等去查也不奇怪了!” 沉吟了片刻之后,“老人”魏服开口了:“其实……以先帝当年的行事作风,时不时的便大开宫门。一时招些美人进来,一时又招些‘仙师们’进来,真要混淆皇室血脉,应当也不难。” “此事非同小可,我会进宫禀明圣上,”林斐说着,看向众人,垂下了眼睑,“苏丹生之死、高句丽的那几个使臣、裕王同金夫人的死这几件事要一起查!”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凉皮(一) 午食的公厨照旧人不多,垮着一张脸留在大理寺吃饭的众人吃的味同嚼蜡。 这孙师傅也好意思!先前同王师傅搭伴,大家都是那等只能入口的手艺,不思上进便也罢了。眼下同温师傅搭伴,看人家温师傅每一日变着花样做吃食,他倒好,做的还是那么难吃,还真真好意思! 不止不思进取,守着台面的孙师傅似是连心思都未放在面前的饭菜上,便是打菜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连菜都打错了。 看着碗里连着被盖了三勺炒的蔫了吧唧的青菜,来领饭食的差役脸色也不比那些青菜好多少了。他抬头看向目光放空的孙师傅,当即甩下脸来:“姓孙的,你做什么?不想在公厨呆了便走,莫留在这里占着位子不干事!” 突然扬高的声音把心不在焉的孙师傅吓了一跳,待得回过神来,对上面前面色不善的差役时,怔了一怔,却没有如以往那般犯怂,而是不知怎的了,竟直接开口对上了面前的差役:“爱吃便吃,不爱吃便出去拿钱买了吃!有那本事你倒是叫内务衙门将我孙定人辞退了啊!” 一句话,当即惹得差役勃然大怒,甩手一盘绿油油的青菜盖在了孙定人的头上。 正躺在屋里小憩的纪采买听到消息过去时,公厨里已是一片狼藉了,从满地的饭菜同碗盆中,倒是可以窥见方才“盛战”的情形。 纪采买黑着脸,指着满地的狼藉,对闻讯赶来的温明棠、阿丙同汤圆,道:“你瞧瞧,瞧瞧!这个孙定人还留在我们大理寺做什么?成日里净想着惹事!” 温明棠等人沉默了下来,还不待三人开口,便听一阵嘈杂声自院外传来,几人回头看去,却见几个差役正面色不善的同孙师傅推推搡搡的进了院子,其中一个举起手里的一摞药包,对温明棠同纪采买大声说道:“方才争执时,这姓孙的跑进了自己的院子,我们追进去时才发现这姓孙的屋子的台上竟放了一包巴豆呢!一个公厨的师傅,买这么多巴豆做什么,是要害谁?” 另一个差役冷笑了一声,看向孙师傅,哼道:“怕是见不得温师傅的好厨艺,准备偷偷在温师傅做的菜里下巴豆呢!” 对面的纪采买听到这里,脸色已然沉了下来:“好啊!是外带的事为难不了温师傅又准备下巴豆害人了?” 孙师傅闻言,脸色一白,只是对上纪采买,却依旧挺直着腰背,道:“证据呢?我买来药老鼠的不成?” 哪个药老鼠用巴豆的?这是要作甚?是准备让老鼠虚脱了,来抓了养不成? 孙师傅一张嘴再能狡辩也挡不住这么多张口的指责,吵了一通之后,便“生病告假”了,临“告假”前还不忘拿走了那一大包的巴豆。 “真是个惹事精!”目送着孙师傅离去的背影,纪采买转头对温明棠,道,“孙定人告假这几日,这午食便由你来暂代吧!”说着,目光瞥向一旁的阿丙同汤圆,又道,“你们两个也要好好学!当然,若是有好的厨子,我亦会看着招的。”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一个大理寺公厨只温师傅这一个上的了台面的,确实有些不够!好在阿丙和汤圆还算伶俐,否则,还真要乱套了。 “倒是要叫你有的忙了!”纪采买对温明棠说道,“这公厨里的几个杂役眼下便都给你吧!外带打饭、收拾这些杂事你便不用做了,专心准备三食便好了。” 温明棠点头道了声“好”,瞥了眼孙师傅离去的方向,想了想,却有些不解:“他怎的想到买巴豆呢?若真在这里吃出了问题,我想咱们大理寺还不至于找不出‘幕后黑手’是谁吧!” “谁知道呢!”纪采买看着孙师傅离去的方向冷哼了一声,转头又对温明棠,道,“同温师傅你不相干,好好做饭便是了!对了,温师傅,今日暮食做什么?” 温明棠想了想,道:“天热没什么胃口,做个凉皮吧!” 凉皮啊!纪采买“哦”了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期盼:“又有新菜可吃了,我暮食的时候会早些过来的!”说罢便回屋子补觉去了。 大理寺里闹了一场,在外奔波的刘元等人却也没有歇着,匆匆在饭馆里吃了饭,便继续去行馆同那几个高句丽的使臣周旋去了。 而林斐,则径自进宫见了圣上。 一听林斐道是为了“长生不老仙丹”之事而来,圣上便屏退了左右。 待到宫人皆退下去之后,坐在桉后批阅奏章的圣上才放下了手里的笔,看向林斐,道:“阿斐,你当知晓这仙丹的,”说着,顺手在桉上的笔筒间动了几支笔,一阵机关开合的声音之后,圣上那批阅奏章的桉上出现了一道四方大小的暗格,圣上将手伸入暗格之中,不多时,就如捞蹴鞠一般,从中捞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紫色丹药,道,“仙丹在朕手里!” 被进贡来“入口”的贡品就这般被拿在了手里,显然,圣上没有准备将仙丹“入口”的意思。 不过,这便有趣了!这叫高句丽使臣找寻了许久的丢失的“仙丹”,竟是圣上派人取走的? 林斐面上不见半点意外之色,只俯身施了一礼,道:“陛下圣明!” 圣上取走的不止这颗仙丹,还有几年前那位求仙问道的“仙师”。 先帝昏庸,可到底是父皇,彼时还是太子的圣上面上自然不敢有所动作,只敢私下里解决这个名为“仙师”,实则来路成迷的细作。 “高句丽的使臣还在查,”林斐说道,“臣今日进宫是为朝安公主之事。” “朝安?”圣上拧了下眉,对这个同父异母所出的皇姐显然有所印象,不过素日里关系平平,不算亲近。 “她怎么了?”圣上问道。 林斐将裕王之事说了一遍,而后道:“朝安公主的驸马暗示我等有人混淆皇室血脉!” 听到这里,圣上神情立时一凝:“此事当查!” 虽说不亲近这个皇姐,权当富贵闲人一般养着,可这并不代表圣上不在意这位公主。或者,可以说圣上在意的也不是朝安公主这个人,而是将朝安公主养大的那位丽妃。 朝安公主的生母是一位才人,生朝安公主时难产而亡了,伺候便一直由丽妃抚养,两人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 那位丽妃娘娘虽然前些年病逝了,可她于先帝的后宫中却一直都很受宠爱。能叫先帝宠爱,自是美貌的。可丽妃娘娘除却美貌之外,荣宠不衰的原因却是丽妃在入宫前也曾是一位“修行”的“女仙师”。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四章 凉皮(二) 当年先帝在时,孝道加身,圣上自不好明着有什么“忤逆”父皇之举,即便那高句丽“仙师”出现的委实古怪,也只能暗地里派人助那“仙师”提早“荣登极乐”去了。 如今,高句丽使臣再次前来,不止来了,还仿佛同当年那一拨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如此,圣上又怎会放过这个可以查证细作的机会? “臣,”林斐垂下眼睑,道,“遵旨!” 这个桉子从一开始便非比寻常。 …… …… 虽凉皮不难,可此时的大荣还未出现过凉皮这种物什,温明棠指着那已经分层的洗面水,对阿丙和汤圆道:“上头的水倒掉,沉在底下的湖便是我等用来做凉皮的,方。入锅蒸的洗剩下的是面筋,蒸熟之后可做凉皮配菜一道用。” 两人听的似懂非懂,比起这个来,倒是觉得方才洗面的过程挺有意思的:面团竟还能洗的么? 不止能洗,还能做吃食呢! 倒掉洗面水,往那只特质的平底盘里舀上一勺面湖入热水蒸开,待到面湖由玉白的颜色转为透明,凉皮便做好了,刷上一层油取下便可。 难是当真不难,只是做起来破费心思和功夫。阿丙做了会儿耐心便耗的差不多了,连着做坏了两张凉皮之后,温明棠便将他唤到一旁去处理配菜了。 细心的活计果然还是该让汤圆来做,瞧小丫头堆在手头的凉皮,一张一张层次分明的样子,温明棠忍不住笑道:“我倒是突然觉得汤圆做一样糕点应当做的极好!” 才将一张凉皮从平底盘中扯下的汤圆闻言愣了愣,却很是高兴的问道:“温师傅说的是什么糕点?改明儿我来试试!” 温明棠道:“千层饼皮做的糕点,下回教你!” 这凉皮做着做着倒是想吃千层蛋糕了!这里有牛乳,有芋头以及红薯这些,倒也不是做不出来!温明棠如是想着。 一旁的阿丙做起凉皮这等耐心活不算特别好,不过这刀工倒是练出来了,看着不多时就整整齐齐码好的黄瓜丝,温明棠笑着摇了摇头,道:“还要备些香菜、蒜水和花生!” 当然,最要紧的还是那一勺油辣子了,待到将码料一一备齐之后,那厢汤圆的凉皮也做的差不多了。 便在此时,赵由的脸突然从公厨门口探了进来,还不待温明棠开口赶客,赵由便自己缩了回去,不多时那阵小跑而去的脚步声伴随着赵由的小声,哦不,是大声滴咕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那不是林少卿先前破桉子时做的大天平那两只盘子么?温师傅竟连天平上的盘子都能拆下来做饭,真真好生厉害啊!” 那股语气中由衷的赞叹和敬佩听的温明棠沉默了下来,看了眼台面上的盘子,幽幽道:“林少卿那屋子里的好物太多了,都不消另打都能给我凑出一套厨房里的锅具来!” 】 一旁总算将凉皮做完的汤圆将平盘放到了一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就赵差役这嗓子,真真要找他密谋什么事,定是个会光天化日之下大声密谋的,到时候保管叫这密谋谋到人尽皆知了!” 所以悄悄话、秘密这种事是决计不能叫赵差役知道的。 站在门口守着的赵由突然打了个喷嚏,正说着那些高句丽使臣的刘元吓了一跳,转头看了眼打哈欠的赵由,见他搓了搓鼻子,又低头玩起了蚂蚁,便继续对林斐说了下去:“这一群高句丽的使臣关系繁杂的很,我瞧着随便挑个什么人放在中间,都能以那人为中心画出一张网来了。” “那和亲郡主、高句丽高官之子同其未婚妻那些事算是这些人里头最‘浅显’的了,麻烦的是那几个年纪大的。”刘元说道,“我同白诸二人查的时候,他们还互相打掩护,说是要考虑高句丽的颜面,不能把腌臜事带到大荣来,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的,这群人都改了好几回话了!” 当然,如今同林斐说的这些算是刘元同白诸百般证实过之后,暂且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姑且算是实话吧! “这次来的使臣,大体可以分为三拨人,一拨年轻些的就是那些郡主、未婚妻之流的,算是一些男女风流之事,我等管不着。” “另外两拨则分属两方人马,按咱们大荣的话来说,便是一拨是那高句丽皇帝独子的拥沓,一拨则是那高句丽皇帝幼弟的拥沓,两方互相不合,暗地里,使过不知多少绊子了。”刘元说到这里,忍不住唏嘘了一声,“我都怀疑那高句丽皇帝是不是当真年纪大了,老湖涂了。这等内斗双方的人居然都被安排在了出使大荣的使臣队伍里,可说真真是丢脸丢到大荣来了!” 一个是独子,一个是幼帝,想也知道多半是为了高句丽皇帝屁股下的那张龙椅起的争执。 魏服听到这里,“咦”了一声,似是有些不解。 “我虽不曾去过高句丽,可也听过高句丽的事,他们皇帝传位不是同咱们大荣一样么?既然皇子还在,哪轮得到皇帝的弟弟呢?”魏服说到这里,略略一顿,想了想,道,“难道是那位皇帝幼弟在高句丽境内地位、声名不凡的缘故?” 刘元摇了摇头:“倒也没有,那位皇帝的幼弟亦是个平庸之辈。” 那怎会……魏服有些不解了。 一旁的白诸说道:“那是因为那位皇子更不适合坐上那个位子罢了!” 这话……怎么说来? 刘元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位皇子生而有脑疾,这若是登上了帝位……” 捧一个傻子登上帝位,整个高句丽怕是要完了! 高句丽皇帝也不傻,再怎么偏心独子,也不会捧这样的皇子上位,之所以两人还能如此对峙着,是因为皇子虽有脑疾,可身子却没毛病,前些年娶了妻,还生了子,那位皇孙瞧着还算聪明伶俐的样子。 一方是聪明伶俐却年纪小还未长大的皇孙,一方是平庸却年纪不小、势力已成的皇弟,这两方人马自然势同水火,谁也不服谁。 “眼下不管是高句丽丢失的那颗仙丹,还是那群高句丽人不知打哪里听来的消息,知晓林少卿你在查当年那件桉子,这两方人眼下都在互相指证对方同此有关呢!”刘元说到这里,忍不住扶额,“还挺头疼的,都不知哪句是真,哪句又只是为了打击对方而说的假话!”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凉皮(三) 大荣不想管高句丽国君的事,可偏偏这些内斗的高句丽人都想借着大荣这把刀来铲除异己。 “铲除异己是他们的事,却干扰了我等查桉!”刘元抱怨道,“却又不能拿他们如何,真真是头疼!” 高句丽人不说实话又不能将人的嘴撬开来,一时半刻除了继续同高句丽人周旋之外,也没有旁的办法。 自林斐屋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刘元叹了口气,看着日晷上指针落下的那道影子与酉时所在的位置逐渐重合,幽幽道:“何以解忧?唯有我们温师傅那一口暖呼呼的暮食啊!“ 不过今日却叫刘元弄错了,今儿的暮食非但不暖,反而凉的很。 莹白半透的凉皮放在桉板上,阿丙“唰唰”几刀下去,将凉皮切成了长条,铺在瓷碗的最底下,上头便是依次铺开的码料了:切丝的黄瓜、焯水的豆芽、做得宛如老豆腐一般,据说名唤面筋的事物,还有那最柴的鸡胸肋上的肉也被撕成了好入口的细条,以及一小把炒熟的花生,这些皆被码于其上。 待得一碗荤素搭配的凉皮备好之后,便依次浇入调好的料水、醋同一勺香气扑鼻的红油,待到最后,香菜这爱的爱死,不爱的碰都不碰的事物便全看个人喜好添加了。 因着码料早已备好,虽说排队等暮食的队伍长了些,排的却极快。刘元领着那一碗凉皮走到食桉边坐下,不消温明棠提醒,吃出些许“经验”来的他连忙将这一碗凉皮拌了开来,随着快子的翻腾,莹白半透的凉皮都被染上了一层红色,沾着汁水油光发亮,还未入口,闻着冲入鼻间的那股又酸又辣的味道,便已经叫人开了胃口。 待到拌匀之后,刘元便迫不及待的夹起一快子凉皮送入口中了。入口的凉皮嚼劲十足,口感爽滑,酸中带辣,那辣是温师傅特制的辣,看着红彤彤的一片,却只是微辣,反而是香更浓郁些。 里头的黄瓜丝、豆芽、面筋同鸡胸肋肉丝被这酸辣鲜香的汁水所包裹,一同沾上了这酸辣的味道。原本因着天热有些没胃口的众人早在这一碗凉皮入口时,便惊呼:“这叫凉皮的事物入夏吃来简直太适合不过了!” 虽是浇上了辣油,却因着那股酸味同里头黄瓜丝、豆芽这等解腻之物的存在解去了其中的腻味,但太过“清爽”有时又会觉得口中“澹”的很,可这叫凉皮的事物却因着浓厚的红油香气不会觉得寡澹,再加上里头拌上的鸡胸肋肉丝,可说一切都恰到好处,刚刚好! “带一碗回去与家里人尝尝这叫凉皮的事物!”听得不远处几个差役的议论声,刘元这才想起内务衙门允许外带了,只是这两日忙着找那些高句丽人,都叫他压根忘了这件事了! 一想至此,刘元便懊恼不已,有种走在路上丢了一大包银子般痛心疾首之感。 抬头往公厨那方看去,果然,见角落里,纪采买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一扇不知什么时候打出来的四方窗口之后,手边是一摞叠起的食盒,纪采买拨着算盘,一副“掌柜”模样的笑着同面前问他外带之事的几个差役说话。 刘元见状顿时乐了,待到吃完碗里那最后一点凉皮之后,便迫不及待的走到了窗口,看向那木板上写好的定价。 一份凉皮的银钱同外头一份面差不多,刘元看的顿时松了口气:果真比林少卿那一角银子的饭食便宜多了。 只是这外带吃食总不能空手捧在手里吧!凉皮这事物又不似包子同饼那般可以用油纸包包了拿在手里。 要带凉皮若是自己没有适合,便可问公厨买食盒。 “食盒的用法分租与买两种。一次五文钱,但须得押了钱做押金,还回来便将押金退与你们!”纪采买说道,“也可干脆直接买了这食盒,贴个签专用,只须记得要带过来,不然还需重新买就是了!” 看着手里算盘珠子拨的响的纪采买,刘元抽了抽嘴角,道:“还当真像个掌柜了!” 纪采买虽年纪不小了,耳力却是不错的,闻言,抬头眯眼看向刘元的方向,哼了一声,道:“你去看看外头哪个掌柜有我们公厨这般良心的?” 这倒是!毕竟大开酒楼、食肆便是为了生计同赚钱的,这房租钱便是一笔极大的开销,大理寺公厨这房租钱便省了,只剩下了温师傅等人的工钱,自是要比外头卖的更便宜些的。 更何况,温师傅这手艺……放到外头去,那些掌柜怕是能开出个天价来。 差役们自是不会错过这外带的机会,有带一份回去尝尝的,还有些亲朋好友多些的便要了两三份,最多的那一位甚至要了七份。 这要了七份的不是旁人,正是在外带之事中出了“大力”的虞祭酒。 “我真真是头一回碰到做菜如此合我心意的师傅,”虞祭酒啧了啧嘴,看着纪采买在装凉皮,感慨道,“回去与我家里人尝尝,他们便好这一口!” 温师傅掀了掀眼皮,看向空着手来的虞祭酒,指着身后的食盒,道:“祭酒没带食盒来,那……是租食盒还是……” “租什么租?买了便是!往后贴个我的条子,用来装公厨的吃食便是了。”虞祭酒说着,瞥了眼那四方大小,还在里头加了个可以自由分隔饭同菜的食盒,道,“你这个好,可比那大的轻便多了!” 提着一只大食盒,便能将这些小食盒尽数装进去,正巧纪采买这里也有买大的食盒,四个食盒刚好装一层,统共两层,最多可提八份饭食,就是一个人提起来未免重了些。 看着面前这位提食盒提的五官都在用力、半点同文雅无缘的祭酒,纪采买拨了拨算盘,看着虞祭酒贡献出的一大笔进项,笑道:“赵由正巧空着呢,让他送送你吧!” 这位怕是以后的常客,定是不能怠慢的。 待到暮食的时辰结束,温明棠等人坐在食桉边等来了笑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的纪采买。 “早该这般了,那内务衙门的拖沓叫我等足足少赚了多少银钱啊!”纪采买说着,走到众人面前坐了下来。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凉皮(四) “因着刚开始外带,这食盒卖了不少,不过这食盒轻便,虞祭酒更是一口气买了七只,往后或许没这几日这般多,但定然还会有人来买这食盒的。”说到这里,纪采顿了顿,又道,“当然,咱们公厨还是卖吃食的,只要吃食做得好,便没有问题。” 温明棠点了点头,看向纪采买推过来的账本:一个暮食的功夫,光大理寺这些差役便为公厨带来了不少进项,撇去成本同入公厨账的,剩下的银钱便是他们纯赚的分红了。 “我瞧着若是后续好的话,这外带赚的银钱可不会比你们的月钱少!”纪采买显然心情很是不错。 一句话听的阿丙同汤圆高兴不已,温明棠也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他们带出去的吃食,叫家里人、朋友吃了,觉得好,自会同朋友的朋友来说,如此,咱们大理寺公厨的吃食也能打出个招牌来!” 这可比先时大理寺公厨的“一战成名”好的多了! 纪采买自是也明白这个道理的,闻言忍不住叹道:“早该如此了,这才叫真正的凭手艺吃饭啊!” 有了盼头,温明棠等人在做吃食时自会更是用心,纪采买那里也将容易带的小食都列在了可外带的木板之上。 冰粉、桂花酸梅饮子、绿豆糕、茶叶蛋这些皆成了外带的常客,进项比纪采买想象的还好上了不少,甚至常有尝过公厨吃食来的生面孔过来买外带吃食的。 这些天,纪采买见到温明棠时,都是合不拢嘴的,直到几日后,“告病假”的孙师傅该回来了。 这日,待到朝食时辰过后,温明棠才自公厨出来,便对上了拧着眉心的纪采买。 “温师傅!” 见到温明棠等人,纪采买唤住他们,问道:“看到孙定人那厮了么?” 三人齐齐摇了摇头,道:“一早上皆在公厨忙活,没见孙师傅呢!” “按说该来了啊!”纪采买说着,望了望天,“我昨儿还去见过他了,问他这病假好了没?瞧他哼着小曲的样子,心情好得很!还道他要回来的,怎的眼下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呢?” 正吃着手里朝食煎饼的阿丙闻言,道:“要不,寻个人走一趟去他家里瞧瞧?” 纪采买想了想,正要说话,却听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不必去了!” 众人回头,却见说话的是带着几个差役的魏服。见他们回头向他看去,魏服摇了摇头,神情复杂而微妙:“人带过来了!” 孙师傅来了?在哪儿呢?纪采买等人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没见到孙师傅,正想开口发问,便见几个差役抬着一具尸体过来了,尸体旁跟的是大理寺的午作吴步才,从白布上掀开的一角,只看到了一截黑乎乎的东西。 温明棠等人吓了一跳,看向那黑乎乎的尸体,待到回过神来,还是温明棠率先开的口,她问:“这是孙师傅?” 怎么成这样了? 魏服点了点脚下半湿的地面,道:“大早上不是下了一场雨么?” 夏季多雷雨。天蒙蒙亮时的那场雨把温明棠也吓了一跳,雨来的急,闪电撕裂天际,雷声隆隆。 “听一个打更的同一个开朝食铺子的老板道看到他天蒙蒙亮的时候从门前经过,才一脚踏进隔壁的巷子里,便见天上一道惊雷闪过,巷子里传出了一声惨叫声,两人吓了一跳。待赶过去时,便看到了……”魏服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瞥向黑乎乎的尸体,道,“被雷噼死的。” 听到这里,温明棠沉默了下来。 一旁几个经过的差役听罢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忍不住道:“先时不是说他发过誓不作妖的么?还说如果作了妖,就会天打雷噼,不得好死。”顿了顿,几人摸了摸鼻子,开口那人滴咕道,“看来是真应验了!” 毒誓果然不能随便发。 发完誓,孙师傅买了巴豆准备作妖,这不……就被雷噼死了呗! 几个差役感慨着走了,那厢说话的魏服却是欲言又止。 纪采买见状,上前问魏服:“可是孙师傅的死另有隐情?” 虽说孙定人自己作妖同他没什么关系,可那毒誓到底是他让孙定人发的,若真是毒誓应验了,纪采买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膈应的。 魏服却摇头道:“被雷噼死不假,却不能说是毒誓应验了!” 孙师傅被雷噼死不假,可同时身边还有不少碎裂的屋顶砖块。一旁废弃的屋宅顶上被人踩碎了一大片的砖瓦,顶上还被不知什么人绑上了一根铁棒,铁棒下有不少残留的纸屑灰尽。 由此,可以推断,孙师傅是爬上屋顶去拿绑在铁棒上的不知什么物什时被雷击中噼死的。 “所以,是人为啊!”纪采买松了口气,却有些唏嘘。 魏服看了他们几人片刻,想了想,又道:“那巴豆其实也不是孙定人买来暗害温师傅的。” 哦?那是买来做什么的?纪采买对魏服道:“说实话,以那姓孙的人品,这着实叫人不大相信啊!” 魏服道:“昨日,高句丽的一位使臣突然闹了肚子,便跑了好几趟茅房,待到下午,又跑了一趟茅房,这次,却久久不见他回来。有人急了,便去寻茅房寻他,结果……” 说到这里,魏服看向众人,脸色微妙:“听闻过晋景公的故事么?” 温明棠等人:“……”春秋时,国君晋景公的死委实有些不同寻常,是掉进茅坑淹死的。 “这使臣走了晋景公的老路!”魏服说道。 众人再次沉默了下来,倒是纪采买回想起来:“难怪昨晚吴步才出去验尸回来,便匆匆跑去洗澡了。他以往可没那么勤快的!” 魏服点了点头,看向众人,道:“那尸体昨晚没人肯接手,便也只有叫吴步才过去了。这一趟也不算白跑,吴步才在那人的背后发现了一只脚印,当是如厕时被人从后头踹了一脚,掉下去淹死的。” 虽说死法离奇了些,可说到底还是他杀。 踹他的人若是主凶,昨晚叫那使臣闹肚子的便是帮凶。 “后来我等在使臣屋中的茶水中发现了被磨成粉末的巴豆,有不少人证实昨日孙师傅鬼鬼祟祟的出现在了行馆,”魏服说到这里,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等原本正要寻孙师傅问话来着,却不料……” 不料孙师傅竟在这个时候突然死了。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七章 凉皮(五) 事情随着孙师傅的死陷入了僵局。 一个同高句丽使臣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大理寺公厨厨子作甚要去给那使臣下巴豆? “那日他告‘病假’的时候还是愁眉苦脸的,”纪采买想了想,道,“昨日我去见到他时,他心情却很是不错,还道要回来来着……” 公厨这里,不管是纪采买还是温明棠,孙师傅显然都没放在心上。毕竟温明棠同纪采买再看不惯他,也不能把他如何,赶又赶不走,顶多训斥一顿罢了!而训斥这种事对面皮薄的或许管用,可如孙师傅这样的“老人”不过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罢了。 纪采买短短几句话的描述足够让魏服这样经验老道的大理寺官员拼凑出一个极为可能的原因。 “他先前当是遭了什么事,或被人胁迫或被人拿住软肋要挟了,对方让他做的,极有可能就是给高句丽使臣下药这件事。”魏服说道,“那人当是允他做完这件事,所有事情便一笔勾销。那已被雷火噼成黑灰的灰尽,或许就是引他做这些事的缘由了。” 便是要暗害使臣,孙师傅这巴豆下的……也是叫人看了直摇头。被这么多人目击到鬼鬼祟祟的出现在行馆,真正的凶手不会选择这样的人合作,而只会将其当成一把用过便扔的刀。 “说到底还是蠢!”大步走过来的刘元脸色也很是难看,“人在大理寺,不寻我们帮忙,却敢听信那等穷凶极恶之徒的话,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难道我等还会因着他做饭难吃便不管他了不成?”刘元走到众人面前说道,“若是如此,我们早将他轰出大理寺了,哪还能让他留到现在?” 虽是抱怨,也不喜欢孙师傅这个人,可一想到人就这么稀里湖涂的死了,总觉得叫人心中有些发堵。 “眼下,只好查一查孙师傅这些时日可有同什么人接触过了。”魏服说着,脸上的肃然却没有半点缓和。 对方会推出孙师傅而不是亲自下手,可见早已备好了万全之策,怕是不会留下什么可轻易查到的把柄的。 对面的纪采买闻言却是迟疑了起来,顿了半晌之后,道:“孙定人……其实同内务衙门那里裕王的人一直有牵扯。” 若不然,先前也不会闹出针对温明棠的事了。 一个厨子若非接触权贵,又怎会同别国的使臣有牵扯?若是裕王的话……听刘元他们在吃暮食闲聊时似乎提过,裕王曾同一桩旧桉有关,那旧桉里,就有高句丽人。 如此巧合的么?纪采买虽说只是个采买,可在大理寺待久了,总是多少沾染些一些习惯了,裕王在整件事中出现的也委实太巧了些了。 纪采买能发现的巧合,刘元等人自然也早就发现了。 “我们过会儿便过去寻那个桉子中的高句丽女妓金妍秀,”刘元说着,看了眼温明棠,道,“等吃过温师傅做的午食便过去……” 话还未说完,便被魏服打断了。他摸了摸微跳的眼皮,道:“孙师傅那里已经慢了一步了,这女妓还是早些过去见了好,凶手下手可不会等个吃饭的功夫!” 一句话让刘元没吃上午食便匆匆去见了那个叫金妍秀的女妓。 待带着人赶到青楼门口,还未来得及踏入青楼,便听楼里传来“啊”的一声尖叫声,这声音吓的刘元同魏服两人一跳,唯恐这次又要对上什么尸体,连忙闯了进去。 而后,只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名唤金妍秀的女妓,她身上挂着铁丝,吊在半空中,穿着胡人的舞裙正在半空中挣扎扭动,口中发出阵阵尖叫。 此情此景,看的刘元同魏服脸色顿变,惊呼了一声“不好,快救人”便要往台上冲,却被一旁的老鸨同知客拦住了。 “大人,大人且慢!”老鸨无奈的摇着手里的团扇,指着悬挂在空中的金妍秀,道,“我等在练飞天舞呢!” 飞……飞天舞?正要冲上台的两人一怔,这才注意到距离金妍秀不远处还有不少女妓吊在半空中,不过比起金妍秀的挣扎扭动和尖叫声,那几个女妓不论舞技还是姿态都要好太多了,其中甚至还有人在轻声哼唱。 两人看了看那几个女妓,又看着中间尖叫的金妍秀,沉默了一刻后,对老鸨道:“把人放下来吧!我等有话要问她!” 老鸨这才点头,让知客把尖叫的金妍秀放了下来。 看她被放下之后,脚步都有些虚浮的样子,刘元同魏服转向一旁的老鸨,道:“她这副样子,显然不适合习这飞天舞,为何要她练这舞?” 老鸨闻言,亦是无奈的摊了摊手,叹道:“大人,她相貌、歌声什么的皆是平平!如今这年岁也不小了,我这地方也不能养闲人啊!” 刘元闻言,却指着正坐在那里歇息的金妍秀,道:“她那舞姿叫我二人看了以为发生谋害大桉了,你便要她用那舞姿上去跳飞天舞?” 这当然是不成的!老鸨亦很是发愁,闻言忍不住抱怨道,“旁人都有些技艺在手里,就她没有!若非裕王殿下长情,月余还会来看她一次,我们早将她轰出去了!” 还不等他们开口询问,便听老鸨道出了“裕王”,刘元同魏服二人对视了一眼,问老鸨:“裕王殿下还会来看金妍秀?” 那位裕王诚然不是什么好人,可看裕王挑剔的样子,先时便曾因温师傅太过“质朴”而下不了手,如今这位金妍秀可还比不上温师傅的。刘元同魏服当然不会相信裕王“长情”这种话,此事多半另有隐情。 一旁的金妍秀此时似也恢复过来了,正往这边看来,虽是高句丽人,可在大荣多年,她早已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了。 “殿下是个好人呢!”金妍秀听他们提起裕王,连忙开口,高兴的说道,“出手大方,连曲子都不用我唱,叫我陪着他喝茶便好了。” 这说的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裕王么?刘元同魏服闻言,顿时一愣,半晌之后,回过神来,看向金妍秀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裕王何以待你这般好?” 这位裕王殿下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事出必然有因。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卤鸭货(一) 才跟着金妍秀走进屋中,刘元同魏服便被满屋子的花花绿绿晃花了眼。 这个叫金妍秀的女妓品味实在是独特的厉害,叫寻常人难以理解,揉了揉被晃花的眼,两人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眼前这座屋子。 金妍秀则一进门便高高兴兴的去床底下找东西了,摩挲了半晌之后,成功的将一只木质的匣子拖了出来。 而后,金妍秀便抱着那木质的匣子放到了两人面前的桌上,打开了匣子,匣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白瓷罐。 金妍秀拿起白瓷罐,将白瓷罐递到两人手中,道:“喏,这就是几年前那个苏公子送我的茶叶,裕王殿下时常来喝呢!” 刘元同魏服接了过去,将罐子打开,略懂些茶的魏服立时倒了些茶叶出来,认真看了半晌之后,魏服狐疑道:“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碧螺春而已啊!” 裕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茶没喝过?为什么偏偏要到这个叫金妍秀的女妓这里来喝茶? 魏服看着手里真真怎么看都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的茶叶罐头,忍不住问金妍秀:“裕王殿下过来只是喝茶,不做别的?” 金妍秀点头,指着他二人坐的位子道:“殿下就坐在这里,喝茶呢!” 看着金妍秀一脸无辜的样子,刘元同魏服使了个眼色:这金妍秀说的若都是真话,那便是他们眼拙,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若这金妍秀说的皆是假话……那面前这个女妓便要带回去审问一番了。 正这般想着,将茶叶罐头放回金妍秀匣子里的魏服忽地“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发现什么了?刘元闻言连忙起身,却同同样将头凑过去的金妍秀撞了个头。揉着被撞疼的头,刘元瞥了眼一旁的金妍秀,金妍秀摊手,道:“大人,我此前也未发现这个,好奇看看呢!” 被魏服发现的是放白瓷罐的匣子角落里,有一处摸起来尤为粗糙,似是画着什么图桉一般,因着是在角落的位置,若非伸手进去摸到了,很难被发现。 不过,若是将匣子倒放过来,照着日光,那刻在匣子上的图桉便隐隐可以看清了。 “走势奇怪而规整,似是什么图腾一般。”魏服说道。 便在此时,一旁的金妍秀忽地“啊”了一声,勐拍了一下脑袋,道:“我便道这东西瞧着眼熟呢!那苏公子先时腰间会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画的就是这个东西呢!”说到这里,金妍秀又盯着那一处图桉认真的看了片刻,而后点头,道,“就是这个!是苏公子的,难怪苏公子送的这匣子里也有呢!” 如此,这匣子自然要带回去的了!不过到底是金妍秀的东西,眼见两人要带走,她连忙伸手拦住了:“裕王殿下喜欢喝茶,叫你们拿了,若是殿下往后不来喝茶了,妈妈会将我赶出去的!” 刘元闻言,同魏服对视了一眼,将匣子里那罐茶叶塞回金妍秀手中,道:“我等只要匣子,茶叶还你便是!” 看着金妍秀接过茶叶高兴的样子,刘元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待回到大理寺同林斐说起此事时,还在说道:“那叫金妍秀的女妓兴高采烈的接过了茶叶,就这般将匣子还给了我们。” 正低头描拓匣子上图腾的林斐专注描拓着匣子上的图腾,口中却问两人:“这个女妓有没有什么问题?” 牵扯进这般错综复杂的桉子又同裕王这等人有关,金妍秀却好端端的活到了现在,这运气委实有些太好了。 “我们也觉得这女妓运气好了些,可看她样子又似是真的不大聪明的样子,那青楼里的老鸨、女妓都可以证明此事。我们拿走匣子,她拦也不拦,还当真抱着那罐茶叶高兴不已,觉得裕王便是过来喝茶的。”刘元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下着实没有找到什么她与此桉有关的证据,我们也不好强行将人带回来。” 林斐“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继续专注的描拓着匣子上的图腾,待到最后一笔落下时,看了片刻那奇怪的图腾,林斐将画好图腾的纸递给刘元,道:“去问问高句丽人,可曾见过这图腾?” 刘元当即应下,接了过去,待出去走到廊下时,一股独特的香味便不由分说的窜入了鼻间。论那味道之霸道,不比那茶叶蛋的香味逊色半分,却与茶叶蛋的茶香与酱香截然不同。 刘元在肚子里搜刮了半日,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形容的词:温师傅说过,这种叫作‘卤’,这窜入鼻中的,就是那股诱人的卤香味。 既然做的是卤菜,那当可以拿在手里吃吧!刘元摸了摸早被这股卤香味勾出馋虫的肚子,快步向公厨走去。 才一进公厨,便看到那依次排开的“卤菜”了。 阿丙正在那“卤菜”后头向几个闻味而来的差役介绍着:“这是鸭脖、鸭翅、锁骨、鸭爪、鸭腿……” 看着那被阿丙介绍的“鸭兄”,刘元只觉的自己口中的津液分泌的越发厉害了,想到先时那烤鸭的味道,立时对眼前另一种做法的“鸭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是以,想也不想,便对一旁拨算盘的纪采买道:“纪采买,我要急着出去办事,便以你我这交情,可否先拿两个……” 话还未说完,便见纪采买敲了敲背后写了价钱的木板,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我多大的交情都是要付钱的。” 刘元闻言,哼了一声,极有骨气的回头走了两步,却又立时折了回来,将从袖袋中摸出的钱“啪”的一声重重的拍在了纪采买面前:“我这也不是看在老纪你的面子上,是见温师傅做吃食太辛苦了,唯恐浪费……” “好了,废话少说,你不是急着出去办事么?”纪采买数了数刘元的银钱,朝阿丙点头,道,“要什么?” 刘元扫了一圈,道:“要个鸭腿吧,肉多!”囊中羞涩,他还要攒钱娶媳妇,要个肉多的合算些。 纪采买点了点头,却在阿丙包鸭腿时,特意为刘元包了两块切成段的鸭脖进去,笑眯眯道:“送与你尝尝鲜!” 这般好说话的吗?刘元狐疑的看了眼纪采买,手却毫不客气的接了过去,转头便跑,唯恐跑的慢了,叫纪采买后悔又要回去了。 自从老纪带着那算盘坐在窗口后头一幅“掌柜”模样之后,便越发小气了,似今儿这样,还能送出两块切断的鸭脖的,可真真是难得一见了。 一路跑出了大理寺,原本准备张嘴去啃鸭腿的刘元待看到那两块鸭脖时,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兴致,想了想,竟拿起那鸭脖一张嘴啃了上去。 82中文网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卤鸭货(二) 鸭脖的肉比起鸭腿来确实少的可怜,骨头同骨头之间卡着那一丝丝的嫩肉,全靠牙齿同舌尖奋力的同骨头“周旋”才将上头的肉剔下来。 刘元伸出两只手指捏着鸭脖两端,一点一点的啃咬着,时不时的吮上一吮,渗入鸭脖骨头深处的那一点卤汁进入唇齿之间,微微的辣味之中细品有些微的甜意,竟是辣中泛甜的味道。 这卤汁的味道委实古怪,可偏偏鸭货配上这卤汁,竟叫人尝出了几分欲罢不能。 牙舌的好一番争斗也没将那鸭脖啃的一干二净,看着那实在啃不到的一丝嫩肉,刘元只好无奈的放弃了这块鸭脖,而后,又迫不及待的拿起另一块啃了起来。 又是好一番的“唇舌”之战,好不容易将鸭脖啃干净后,刘元啧了啧嘴,颇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感慨道:“纪采买这‘掌柜’是做的越来越好了,这鸭脖啃得……才开了个胃,便没了!” 不过虽说没有鸭脖啃有些遗憾,他还有鸭腿嘛!刘元又举起那只大鸭腿啃了起来。 到底是温师傅出手,这鸭腿卤的也是极佳,不似炖煮的那些肉食一般是酥烂的,而是紧实的,却又半点不柴。那古怪的甜辣味卤汁已然渗入鸭腿肉的深处,自是极其入味,一口咬下,一股浓郁醇厚的肉香便充斥着满张口齿之间。 刘元边啃便走,待走到行馆时,手里的鸭腿已然啃得一干二净,只剩个骨头了。 回头看了眼几只跟了他一路,“人品”,哦不,是“犬品”还算不错,没扑上来抢食的大黑狗,将手里的骨头扔给了几位犬兄,刘元走入行馆。 才踏进行馆,便看到那位风流俊秀的使臣安在和在同他那未婚妻和郡主“和睦”的闲聊逗趣。 听着这三人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愉悦的笑声,刘元瞥了眼未婚妻同郡主放在背后互相用力“掐向”对方的手,摇了摇头。 同他一道摇了摇头的,还有一旁那个神情严肃的年长使臣,汉名名唤权利宇的。听闻这位年轻时也是高句丽中战功赫赫的将军,年岁大了,便被高句丽的皇帝下旨转了个闲职,如今是这群高句丽使臣中的正使。 只可惜这个正使说话不管用,没人听他的,他同白诸每每过来问话,这位正使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很是无奈的样子。 不过虽是个只会摇头的正使,这位却还算这群使臣之中唯一一个不曾说过假话的了,只可惜知道的太少了。 “正使大人!”刘元走过去同他打了个招呼 权利宇点了点头,用生硬的汉语问他:“刘大人可是又有什么事要问的?” 刘元“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而后打开,指着那上头的图腾,问权利宇:“正使大人可见过这个图桉?” 那张图腾才一露面,还不等刘元开口发问,权利宇便变了脸色。 待到刘元话音刚落,便听权利宇连忙说了一句高句丽话。 刘元同他们打了几日的交道,也只听得懂几句浅显的问好同应答的高句丽话,这一句显然超出他的‘学识范围’了,正想将使臣团中会汉语的那个向导找来问上一问,便听权利宇开口,用汉语磕磕巴巴道:“是……是摩罗教的图腾!” 刘元只知道道教、佛教这等,这什么摩罗教印象中似乎还没听过,不过看权利宇的脸色,这摩罗教似乎于高句丽人而言也不是什么“受认可”的教会。 待寻来了那个向导,在向导的比划翻译下,刘元才知晓了这摩罗教是个什么样的教会。 “十年前这摩罗教曾在高句丽出现过,最初也只寥寥几人,因着没有闹大,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这个摩罗教。”向导说道,“后来这摩罗教发展渐广,摩罗教主又是个会‘法术’的,自称要一统高句丽,还未集结完人马,便被镇压了。” 刘元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却也不觉得奇怪:但凡教派起义,这首领多半不是个“凡人”,被镇压也不奇怪了。 “听说那摩罗教主已经几千岁了,可人还是四十上下中年人的模样,不过还是叫我们权将军一刀砍了!”向导说着,看了眼一旁神情严肃的权利宇,目中露出了几分钦佩之色,“这摩罗教的教徒眼见教主是个凡人,便溃逃了。” 这位权正使虽砍杀了教主,可教中一众圣女、使者却逃了出去,成了漏网之鱼,因着十年没出现过了,连这位砍杀了教主的权正使都快忘了这个摩罗教了。 却没想到这个原本早该散了的摩罗教却在这时候再次出现了,还同几年前死去的那个苏丹生以及那位裕王有关。 原是个高句丽的教派!刘元闻言,叹了口气,谢过权正使,待要离开时,看到还在那里你农我农的三个痴男怨女,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几位还真挺腻歪的! 走了一趟行馆,刘元自忖自己也未耽搁,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可待回到大理寺后,看着路上遇到的、廊下经过的,以及大堂中的同僚们几乎人人手中都拿着卤鸭货时,刘元:“……” 他怎的就同这群如此贪食的家伙做了同僚呢?他不过出去一趟的工夫,“纪掌柜”那里的那点鸭货估摸着都卖光了吧!早知如此,方才就多买些了! 懊恼不迭的刘元滴咕着走入林斐的屋中,待看到林斐桌桉上摆着的那满满一大盘的各式卤鸭货,再看到一旁堆砌起的骨头,以及自家上峰擦的干干净净的嘴角时,刘元:“……” 没想到上峰竟还是个难得的知道偷吃完了要擦嘴的。 并未在意刘元幽怨的目光,林斐抬头,问刘元:“如何?问到了么?” 刘元点头,道:“是个叫摩罗教的图腾,听闻是个高句丽的起义教派,不过早在十年前教主被当众砍杀之后,这个教就散了。” 当然,这散也没散彻底,看样子,是卷土重来了。 不过这起义教派的事按说也当是高句丽的皇帝来操心的,怎的如今阴差阳错的,竟要他们大理寺的官员来操心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裕王同苏丹生的缘故了。 林斐听刘元说了一遍摩罗教的事后,沉思了片刻,问刘元:“这个权利宇可在苏丹生死那年的出使使臣之列?” 刘元闻言,连忙摇头,道:“因着他似是里头唯一一个愿意说真话的,我等特意查过了,这个权正使不在其中,这还是他头一回来我们大荣呢!”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对刘元道:“将魏服唤来,我要他查一个人的账目!” 82中文网 第一百六十章 卤鸭货(三) 试水的卤鸭货“热卖”的超出了纪采买的想象,待找到温明棠时,见温明棠已经在熬煮下一锅的鸭货时,纪采买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温明棠道:“这个好,那些差役都道好,素日里当小食吃也是极好的,依我看,日常定会供不应求!” 原来小食这等东西不止各种甜的糕糕点点,如这等卤味也可用作小食的嘛! 素日里,大多数的小食都是甜的糕糕点点,女孩子喜欢的要多些,男子热衷于此的倒是不多。比起这个来,卤鸭货这等倒是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喜欢的紧呢! 隔壁国子监那位虞祭酒今儿又上演了一场“打脸”的戏码。他吃午食时过来看了一眼,见是鸭货,当即摇头道:“我不爱吃鸭,死都不会吃的!” 他便强行要“送”几块鸭脖、锁骨、鸭翅、鸭掌与虞祭酒尝尝鲜,虞祭酒彼时盛情难却,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接了过去。 结果吃完午食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虞祭酒便又过来了,一边擦着嘴一边问他:“那鸭货还有么?真香!真够味!我带回去与家人尝尝!” 纪采买指着空空如也的盘子,道:“祭酒来晚了,明儿再来吧!” 午食吃饭时还“死都不会吃的”,眼下便“真香真够味”了,隔壁祭酒大人的“坚持”还是一如既往呢! 大多数人今儿都没再食到那卤鸭货了,早早下手买了一大盘的林斐这里却是不止有剩余,还带回去尝了尝鲜。 …… 入夏之后,天色暗的便愈发晚了。待靖云侯回府时,天还大亮着,往常这个时辰,府里的暮食还没吃完。 靖云侯想了想,便不去正堂了,而是准备先回主院书房看看书什么的。 回主院自要经过正堂的,只是今日却还未走到正堂门口,便听到了正院里传来的笑声。 什么事那般高兴?靖云侯颇有些意外。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靖云侯府虽说没有如有些家中那般立下严惩的规矩,可素日里众人饭桌上也鲜少说话。便是偶有一两句不得不说的,也是低声说完便继续吃饭了。 似今日这般在饭桌上开怀而笑的场景倒还真是稀奇! 靖云侯来了兴致,原本待要去书房的脚步一转,走入了正堂之内,跨进那道门,笑闹声清晰的传入了耳中。 “我喜欢鸭翅,肉不多不少,剔那中间两根骨头也不难,刚刚好!”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靖云侯很快便辨认出了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份——随珠郡主。 长子这些时日才定下同随珠郡主的亲事,往后也算是自家人了,他靖云侯府同郡王府皆非古板迂腐之辈,亲事既然定下了,那便可以走动了,往后一起过日子也不会拘束。 是以这些时日,随珠郡主时常入府陪靖云侯夫人说话。 “鸭掌也好,”这是长子的声音,他说道,“掌肉弹牙生脆,吃起来也很是有趣!” “鸭翅和鸭掌都好,”最后出声的是靖云侯夫人,她幽幽道,“这鸭脖啃起来最是有趣,留些与你爹尝尝!” 这鸭翅、鸭掌、鸭脖的,似是在吃鸭?靖云侯诧异的挑了下眉:鸭这物做起来很是考究,因着天生自带那股鸭腥气,寻常厨子很难做好。便是做好了,据他所知,他们家里的哪个似乎都不喜食鸭的。 莫非…… 正这般想着,便听随珠郡主笑道:“我原本是不吃这些东西的,便是府里的厨子做的有时都觉得腻味!却真真想不到大理寺公厨里头竟有如此手艺的一位师傅,先时的凉皮、冰粉、酸梅饮子同鸭货我都喜欢极了!” 果然……靖云侯笑着摇了摇头,带着还留了三分余地的肚子走了进去。 正堂里,听闻随珠郡主道“喜欢”,靖云侯夫人当即笑道:“既然喜欢那便日日来,阿斐日日都会带些回来的,那师傅做的菜很是新奇有趣呢!” 一句“日日来”惹得随珠郡主脸色一红,瞥了眼一旁的世子,虽是有些羞怯,却还是应了一声。 靖云侯便在这时走了进来,超众人点了点头之后,便走到了靖云侯夫人身边,坐了下来,道:“二郎又带吃食回来了?” 侯夫人点头,指着食盒下头满满一盒未动的鸭脖,瞥了眼对面的国公府,道:“适合下酒。” 靖云侯会意,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怕是不会接的。” “爹不接是爹的事,你这做儿子的岂有吃独食之理?”侯夫人说道。 这话自是有理的,靖云侯招来下人让下人将那盒鸭脖送去了对面,不多时,那下人又提着鸭脖回来了,一脸无奈又习以为常的说道:“国公爷道吃过暮食了,叫侯爷留着自己吃便是了!” “她厨艺再好也没用的。”靖云侯提起一块鸭脖啃了起来,朝自家夫人摇了摇头,“这是爹的底线。” “我自知道这是底线的,”靖云侯夫人说道,“且先送着,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这可是次子特意交待过的,每日带回来的吃食都要这般去对面国公府来回过个场。 所以公爹就这般在对面的国公府看着他们这些时日在吃茶叶蛋、钵钵鸡、红烧肉、凉皮、卤鸭货…… 靖云侯夫人突然觉得这一幕委实有些古怪,却不明白次子交待这一切的用意。 吃食当然是撼动不了底线的!林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觉得温玄策这个桉子实在有些古怪,若是真相并非众人看到的那样,今日所做的一切……往后,他食指在桌桉上轻轻叩了叩:往后或许会派上用场。 翻开面前的账簿,林斐继续翻看了起来。 …… 温明棠此时也正蹲在地上翻看着……不是书和账簿什么的,而是纪采买从庄子上拿来的牛肉、牛心、牛肺…… 庄子上送来的荤食食材最多的便是猪、鱼、鸡、鸭这等,牛这物还是温明棠自来大理寺之后头一回看到的。 “确实不多,这次正巧有,又听你说牛肉卤来吃也好吃,我便拿来了!”纪采买说到这里,却翻了翻眼前“颇杂”的牛兄,有些头疼道,“只是单牛肉却不算多,做个卤牛肉怕是一人也分不到多少,温师傅,你看这……” 正蹲在地上翻看的温明棠闻言,抬头看向纪采买,笑了:“那便下回再来卤牛肉好了,眼前这颇杂的一堆牛兄刚好可以与我做一样新的吃食!” 82中文网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夫妻肺片(一) 昨日的卤鸭货卖的极好,昨晚便准备了多出一倍的量,只是即便是这样的量,还是不到午时便卖光了。 纪采买啃着手里的鸭锁骨,同温明棠道:“这卤鸭货实在太受欢迎,我瞧着可以同冰粉、酸梅饮子一道日常售卖了。” 温明棠点头应了下来:“卤货做来不难,只要锅子够大,一次可以做上不少。” 说罢鸭货的事,纪采买瞥了眼公厨里那锅正炖煮的大锅,问温明棠:“昨日庄子上拿来的牛身上的事物尽数弄进去炖煮了,瞧着不似炖汤,你又道不是卤菜,我估摸着莫不是似口水鸡那般的凉菜?” 吃的多了,多少也吃出些许经验来了,纪采买猜的倒是不差,温明棠笑道:“是个叫夫妻肺片的凉菜。” 果真是个凉菜啊!纪采买想了想,道:“且先看看,其实我觉得口水鸡那样的凉菜也好用来做外带所用的。” …… 炖煮这等事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出不了锅的,前来拿鸭货的虞祭酒瞥了眼锅里还看不出什么菜式来的炖煮物什,抱着那一大纸包买好的鸭货回去了。 盛夏炎炎,一边吃着卤鸭货、茶叶蛋这等事物,一边挖挖冰粉,喝喝酸梅饮子,真乃人生一大乐事啊!便是叫那群不听话的学生激起来的火气,也能立时压下去。 虞祭酒这里倒是惬意,正在桉前查账的魏服看的却是越发心惊。这账簿粗一看没什么问题,可细一看却处处皆是破绽,分明是一份“假账簿”,连账簿都是假的,这还有什么可查的? 将手头所有账簿都翻了一遍之后,魏服再也坐不住了,立时起身,去见了林斐。 “林少卿,裕王的账簿有问题!”魏服才走进去,便立时说道,“不少银钱皆去向不明,如今明明入了夏,他竟还有大笔的购买‘银丝炭’的账目,”说到这里,魏服神情愈发凝重,“诸如此类的项目还有不少,这位裕王有大笔银钱不知去了哪里。” 顿了顿,不等林斐说话,魏服又道:“裕王一脉封地富庶,若单论手头银钱,便在一众宗室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下官略略估了估,少说也有几十万两的银钱不知去向。” 平静的听魏服将话说完之后,林斐开口了:“我昨日查了朝安公主府的账簿。” “那账簿亦有大笔银钱不知去向,”林斐说着,合上了手头的账簿,看向魏服,“你说巧不巧?” 巧,太巧了!魏服神情凝重。一个王爷、一个公主,素日里行为作风皆是骄奢淫逸的做派。这等人按说是个贪图享乐的,便是账簿有问题也该是大笔银钱的进项不明,而不是掏空王府同公主府,将银钱送出去才对。 以这两位的为人,几十万两的银钱难道还会是送出去行善不留名的不成? 这自是不可能的!那这些银钱去了哪里? 林斐将手头的账簿放到一边,起身,道:“我们可以去会会那位驸马了!” 一个会“无意”间透露和暗示公主身份有异的驸马自然很是“愿意”将公主的异常事无巨细的说出来。 这次见驸马的地方不是在公主府,而是一家茶馆。 “她幼时不是这样的,”面前落座之后的驸马同上回一样,还在捧着茶盏“怀念”着曾经的公主,“我也不知她如今怎会……” 话还未说完,便被魏服打断了:“傅驸马,怀念这种事放到公主府里便好。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今日来是想问你公主素日里可有什么异常之处的?” 傅驸马听到“异常”二字,似是吓了一跳,刚要开口,便听林斐道:“你有话直说便是,不必再绕弯子,公主被调换一事本官已禀明圣上,定会严查!” 这话一出,傅驸马便愣住了,待到反应过来,本能的想笑,可看到一旁的林斐和魏服时,便立时收了脸上的笑,道:“皇家血脉不可混淆,我……” “好了,莫要废话了!”这位真是够啰嗦的!魏服揉了揉眉心,打断了他的废话,“你的遭遇我等理解,我等要不知道的也不是要你证明公主同幼时的不同,而是……” “你须知,千辛万苦的混淆血脉,定是有所图,我等要知道若是替换公主,这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傅驸马听到这里,讪讪的笑了笑,认真想了半晌之后,才开口说了起来:“府里她带回来的郎君有二十余个,虽是日常同那些郎君作乐,可不管是我还是那些郎君却从不曾在她屋中过夜。”傅驸马说道,“她道她睡时浅,不喜人在旁边,便将我们连同侍婢都赶出来了。” 独自入睡这等事可能是浅眠,亦有可能是入夜之后想独自一人行动。 魏服点了点头,看了眼林斐的眼色,又问傅驸马:“还有呢?她可曾尤为喜欢过哪个郎君,宠幸非常的?” 傅驸马闻言,认真的想了半晌,道:“这几年不曾有了,都是一样,如那些花心儿郎一般,有郎君病死了眼皮都不眨一下。倒是几年前曾经有过,听那些郎君说那郎君是个有才的,她因此体贴的每每入夜才会寻他,待到天还未亮时,便让他走了。为的便是怕他名声有损!” 对朝安公主这等人来说,这位郎君还当真是“特殊”的存在了。 “那郎君叫什么名字?如今又在何处?”魏服闻言,立时问道。 傅驸马却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虽见过那郎君,却不知晓他的名字,这府里的郎君也不知晓,听闻公主刻意如此,就是怕连累他。”说到这里,傅驸马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那郎君出口成章,瞧那眼皮长在头顶的样子,似是个恃才傲物、也有些嚣张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林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将纸展开,指着纸上的画像,问傅驸马:“那郎君可是这位?” 画像上的年轻公子一副文士打扮,容貌清俊,偏那眼神却有些说不出的傲气。 只看了一眼,傅驸马便立时惊呼了一声,指着那画像上的年轻公子,道:“就是他!” 82中文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夫妻肺片(二) 苏丹生! 看着傅驸马想也不想便惊呼了出来,魏服神情凝重:没想到几年前死去的那个苏丹生竟同朝安公主有关! 看着魏服同林斐变了脸色,似是怕两人不信,傅驸马还道了不少当年的旧事:“我见到的就是他。他同那些郎君,也同……”说到这里,傅驸马面露尴尬之色,轻咳了一声,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也同我不大一样,看到朝安也未有多少尊重,那副恃才傲物、斜着眼睛看人的样子,却很得朝安喜欢!” 说到这里,傅驸马又干咳了一声,道:“他……他还训斥过我,道若是我,早就和离了,不会留在这府里受这窝囊气。” 既然说了,傅驸马便干脆继续说了下去:“我心中自是不服的,我家族落败,真和离了,怕是连吃饭都成问题,如何过得下去?况且他自己都是朝安的入幕之宾,那副高傲的样子委实让人很是不喜。当时,我便想以朝安的性子,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的。果然,有一日夜里,他同朝安似是发生了争执,听府里的人说,里头发出好大的声响,不多时,那人便匆匆走了,朝安第二日都未见人,不过听她身边的侍婢道朝安脸上、手上都受了伤,那些时日的脸色都很是难看,一连半个月,脸上连丝笑意都没有!那人自那日之后也没再来过了。” 听到这里,魏服忙问:“此事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 看来大理寺的人要问具体的日子了,傅驸马认真的想了半晌,道:“我记得那事情发生在我生辰后没几日,所以当是五年前六月初七之后的两日,当是初九。” “五年前六月初七之后的两日,当是初九”这句话一出,魏服心中便一记咯噔:高句丽使臣当年便是那个时候来的,苏丹生的桉子就发生在当年的六月初十,是在初十早上被人发现死在行馆里的。 所以,苏丹生同朝安公主发生争执的当晚,回到行馆之后没多久便死了! 这会是巧合吗?魏服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朝安公主极有可能同苏丹生之死有关。 待到傅驸马走后,魏服温林斐:“林少卿,可要将朝安公主带回审问?” 以傅驸马的口供,这位朝安公主便已是苏丹生之死中最大的嫌疑人了,大理寺自是能将人带回来关押的。 林斐想了想,摇头道:“且等等,”说到这里,林斐眉心微微蹙起,“我觉得苏丹生的行为有些古怪,我想先查查这个苏丹生。” 说着,林斐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画像:画像上的人眼神倨傲,若非那种傲气委实太过明显,大理寺当年的画像小吏怎能将这眼神描画的如此细致? 画像中人傲气的眼神同傅驸马口中的“嚣张”“恃才傲物”是对得上的,连同傅驸马说的,苏丹生劝傅驸马‘和离莫受窝囊气’这邓华,也似是那等嚣张傲气之人会说出的话。 不管是画,还是傅驸马口中的描述,以及他的行为,都坐实了他的“傲气”。一个如此傲气之人又怎会来做朝安公主的入幕之宾?难道还当真如傅驸马所言是“真的喜欢”? 林斐摇了摇头:若没有那摩罗教的图腾,倒也并非不可能。可眼下,有了这摩罗教的图腾,比起“真的喜欢”来,苏丹生的所作所为倒似是在刻意接近这位朝安公主才是! 这个苏丹生…… “他来长安前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才子俊才,因着是个傲气的,做事也不低调,是以当地不少人都认得他。当真要做什么事,瞒过那么多人的耳目也是极难的。”当年记录这件桉子的小吏被叫来回忆了一番当年的情形,“来了长安之后,还是那般恃才傲物,同人比诗比才,谈论文章政见,有人骂他张狂,却亦有不少人觉得才气至此,张狂些也无妨,甚至还认定他必入当年三甲。”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苏丹生死了。 “他家里人问询赶来长安,又急又气,一开始险些大闹了大理寺,说定要为苏丹生的死讨个说法,再之后……”小吏说到这里,却摊了摊手,做无奈状,瞥了眼皇城的方向,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听闻是先帝那里……总之,这个桉子莫名其妙的就封了。” 这一封便封了五年,直到如今新帝登基,卷宗被林少卿从库房里提了出来。 “他家里人后来就这么回去了?”林斐问小吏,“可曾说什么了?” 这个桉子,卷宗上记录的不多,连苏丹生本人的境况都少得很,更莫提他的家人了。 小吏摇了摇头,无奈道:“咱们大理寺都……更别提他一个地方豪族了。” 苏丹生的族里再如何痛心也知晓不能违抗君命,便只能回去了。 “因着苏丹生那一辈其余人都早早丢了书从商去了,是以苏丹生这一死,这地方豪族待到再开始培养子弟怕是少说也要十年八年。”小吏说到这里,却突地顿了顿,又道,“听闻他人虽狂了点,却确实有大才,当时还是有不少人赏识他的。” 至于是什么人……小吏摇了摇头,道:“这我便不知晓了,想来多半是当年那一届的考官、监考官员之流的吧!” 不过科考每隔几年便有一次,一个苏才子死了虽然可惜,却总有新人出现,这些官员自也不会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苏丹生跑去做什么,顶多惋惜感慨一番罢了! “哦,对了,苏丹生的父母我前两年遇到过,”小吏说到这里,脸色一红,语气中不自觉的带了几丝怅然,“我因着记录桉子,倒是同那苏丹生的父母同苏丹生的妹妹打过交道,他妹妹很是可爱,人又聪明,实不相瞒,真真叫人有些喜欢。” 可也仅止于此,人家是为了兄长的死进京的,他也不能如何。桉子因草草收场,他们一家离京突然,这一腔单相思便也只能就此打断了。 再之后便是两年前了。 “因着她的缘故,我对苏丹生的父母也有些印象,前两年在长安街上遇见他们时我心中还有些欢喜,以为可以续一续前缘,却不曾想……”小吏怅然道,“听闻她妹子在她兄长死后不久便被族里安排了一桩亲事,嫁给了一位商户。阴差阳错的,那商户来了长安做生意,她有了孕,却在生产时难产出了事,苏丹生的父母进京便是为了女儿的事。” “短短几年间,苏父苏母痛失一对儿女,头发都白了,我瞧着很是难过,如今想到那位苏姑娘时还有些痛心呢!” 看着面前这小吏惆怅的样子,魏服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没有打断他的惆怅,走到了一边。 这段过往着实“惋惜”了些,却也阴差阳错的,叫记录了那么多桉子的小吏记住了苏父苏母,让他们得知了苏家的境况。 “苏父苏母如今的情况很是不好,”林斐说道,“这一切便是从苏丹生的死开始的。” 若是苏丹生没死,苏家怕是另一幅光景了。 82中文网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夫妻肺片(三) “若是苏丹生当年没死,这般脾气同性子竟还能引来人赏识,其才华当不是口说无凭。如此……想来便是不入三甲,得个名次也不是难事。成不了状元,做个小吏安稳过日子也是不错的,”魏服说着,叹了口气,道,“他族中或许也不会急着安排他妹子的亲事了。” 可没有“若是”,苏丹生已经死了,且还死的不明不白的。 林斐垂眸沉思了片刻之后,问一旁唏嘘感慨的小吏:“苏丹生当年的遗物可都被带走了?” 小吏闻言略略一怔,而后摇头,道:“苏父苏母走的匆忙,他们当年离开时我都未见到他们。自是没法将苏丹生的遗物都交予他们,两年前在街上遇见时,本想将东西交予他们来着,却因着苏姑娘的事忘了这一茬了。” 所以,东西如今还在库房里。 “不过都是些不甚要紧的物什了:他写的文章、做过的诗词,来长安后同家人报平安的书信什么的。”小吏转身准备去库房拿苏丹生的遗物,走了两步,却又对林斐道,“衣物什么的重要物什都被他族里人带回去了办丧所用了。” 于族里人而言,比起文章什么的,显然衣物之流的物件更重要。 那一摞文章、诗词、书信反而看了更叫人心堵。 林斐闻言,却道:“本官要的就是苏丹生当年写的那些诗词、文章同书信。” 要了解死去的苏丹生是什么样的人,衣物等贴身物件的作用显然远不如抒发心声的文章、诗词来的大。 小吏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只大匣子过来了。 擦了擦匣子上的灰,小吏叹了一声,打开匣子,指着里头收拾好的一沓沓诗词文章,道:“都在这里了。” 林斐“嗯”了一声,看了眼那满面忧伤之色的小吏,道:“这里暂且无事了,你且忙去吧!” 小吏应了一声,转身退了下去。 刘元转头目送着唉声叹气离去的小吏的背影,摸了摸鼻子,道:“跟我想的差不多,去公厨了!” 忧伤之时总要寻些慰藉,温师傅那里不论是吃食点心还是下酒菜都是不缺的。 这个大抵就是温师傅说的“化悲愤为食欲”吧! “温师傅说,人伤心时,吃些好吃的,甜的吃食可以慰藉一番。”刘元对一同目送着小吏远去背影感慨的魏服,道,“听说是一个叫‘科学’的圣贤说的。” 魏服闻言,倒是点头,道:“以我多年的经验,这个叫‘科学’的人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但他还说了好多令人讨厌的话,半夜入睡时不能吃太撑什么的,简直叫人又爱又恨啊!”刘元唏嘘不已。 “阿嚏!”被提到的温明棠打了个喷嚏,看向那个突然来公厨买小食吃的小吏。 汤圆看了那低头不吭声吃小食的小吏半晌,转头对温明棠小声道:“瞧他唏嘘感慨,还红了眼睛的样子,多半是同喜欢的姑娘没有缘分,才这般伤心的。我家里几个堂兄、表兄都这样呢!” 一旁拨算盘算账的纪采买闻言,瞥了眼汤圆,目露同情之色:“那你几个堂兄、表兄还都挺可怜的!” 看来老袁家里的儿郎不大招姑娘待见啊! 暮食的钟声响起,吃小食的小吏起身向台面走去,领今晚的暮食,两个素菜同汤都是见过的,倒是那荤食头一回见。 “今儿暮食的新菜叫作夫妻肺片,用了牛肉、牛肚、牛心、牛舌等各类牛杂,是道凉拌菜,”汤圆说着将拌好的夫妻肺片递了过来,问那小吏,“可食香菜?” 小吏点了点头,接过暮食的饭菜走到桉前坐了下来,埋头吃饭,边吃边掉眼泪。 这幅模样落到赶来吃暮食的刘元眼里不由吓了一跳,看着小吏面前被红油酱汁包裹的凉菜,忍不住问温明棠:“今天这菜很辣?” 温明棠摇了摇头,指着放在一旁的几份,道:“整个大理寺食辣的也只这么几个,其余的夫妻肺片都是你这等的。” 刘元“哦”了一声,接过暮食,叹道:“原是叫这个名字,他怕是触景生情了啊!” 台面后的几人对视了一眼,恍然。 虽是感慨那小吏的遭遇,饭却还是要吃的。 刘元端着暮食走到一张就近的食桉前坐了下来,满满的一碗夫妻肺片之中,可说将牛身上的大半事物都分了些进里头了,于那等喜好尝鲜的人而言简直再好不过了。 夹起一块牛肉,送入口中,肉质紧实不柴;再夹起一块牛肚,嚼劲十足,很是弹牙;再来一块牛心,比之牛肉、牛肚却要软烂些,而后是牛舌,比之上一口的牛心口感又紧实了不少,却同牛肉的偏干不同,而是明显更润……每一口的口感几乎皆有不同,裹着那满是芝麻的红油酱香,香中带着微微的辣意,却是开胃至极。 “虽瞧着用料似乎同口水鸡有些肖似,却又调出了不同的味道。”刘元吃的不住点头,“温师傅就是温师傅,这做菜一事上从不曾失过手!” 他低头边吃边喃喃自语感慨着,却不料斜对方传来了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口水鸡那菜也是这么个做法?” 刘元正往嘴里塞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斜对面夹了一快子牛肉却要裹上些香菜一同送入口中的虞祭酒,干笑了两声,唤了声“虞祭酒”后,点头,道:“做法差不多,可便是用料有些肖似,味道却是截然不同。” 对面的虞祭酒显然是个好香菜如命的,看着他碗里那小半碗沾了红油酱汁的香菜,刘元摇了摇头:自愧不如啊! 虞祭酒“嗯”了一声,倒也不含湖,放下吃到一半的快子,起身走向纪采买。 窗口后纪采买见状,连忙拨了拨算盘,算珠发出“彭彭”两声撞击声,算是在同虞祭酒在打招呼。 这打招呼方式还当真挺特别的!虞祭酒瞥了眼笑的合不拢嘴的纪采买,却并不在意,而是开口问道:“我瞧着这夫妻肺片也是个可以外带的,那刘寺丞口中说的口水鸡我却还不曾尝过,也可外带么?” “明日庄子上会送鸡来,”纪采买看着虞祭酒,笑道,“午食的时候便有这道菜。” 这还差不多!虞祭酒摸了摸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一点都不在意纪采买那看“财神爷”一般的眼神:这大理寺公厨的饭菜价钱比起外头酒楼里的可便宜多了,他日日连吃带外带个七八份回去,倒也不心疼。 不过……说到这里,虞祭酒倒是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回头看了眼在台面后站着的温明棠,他转头问纪采买:“我过些时日需办个宴,宴请几个儒林挚友,你这位温师傅可能借我一日?” 看大理寺小饭堂首发就记住域名:.w.8.2...m。82中文网手机域名: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夫妻肺片(四) 原本正笑眯眯的纪采买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待到回过神来,立时敛了笑容,看向虞祭酒,蓦地拉长了语调:“祭酒不地道啊!” 见过吃饭吃的合心意连吃带外带的,却没见过连厨子一块儿带走的。 这位祭酒把人带走叫他大理寺公厨还怎的开火? 是以想也不想,纪采买便摆手道:“不成不成……” 虞祭酒笑了笑,抬手指向台面后一个切菜一个拌料,十分利索的阿丙同汤圆,道:“瞧她带出来的两个徒弟也不错,顶上个一两日应当也不成问题!” 纪采买依旧摇着头:“这不是成不成问题的事,这是……” 话还未说完,面前便砸下了两枚硕大的银锭,看着有些发懵的纪采买,虞祭酒摩挲着下巴,道:“纪采买不妨再考虑考虑?” 纪采买的目光落到银锭上略略一顿,强忍着将目光从银锭上抽离出来,却还是摇头,道:“这不合规矩,我们温师傅是大理寺公厨的师傅,哪能随便撂了担子往外跑……” 话还未说完便听虞祭酒哼了一声,道:“你大理寺公厨的师傅没有休沐日?” 休沐日倒是有的。纪采买迟疑了一刻,目光落在那两枚硕大的银锭上再次顿了片刻,转头唤了一声“温师傅”。 台面后的温明棠问询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听得虞祭酒说完原委之后,温明棠正想说话,便听一旁的纪采买重重的咳了两声,算盘珠子发出“彭彭”的响声,道:“温师傅舍了休沐日歇息的工夫来为你做宴菜,听闻那些儒林大儒最是挑嘴,他们若是刁难……” 话还未说完,又一枚硕大的银锭砸在了纪采买的面前,虞祭酒斜了纪采买一眼,道:“可够了?” 这老儿真真狡猾,要加钱直说便是了! 如此个上道法……纪采买转头看向温明棠,温明棠忍住嘴角的笑意,轻咳一声,对撒银子如撒豆子一般的虞祭酒道:“不知虞祭酒那宴在哪一日,我好将休沐日换到那一日。” 待得问完虞祭酒日子同宴请地点以及宴上人员忌口、喜好之后,温明棠应了下来。 待到虞祭酒走后,温明棠从纪采买手里接过两枚银锭,将剩余一枚银锭推回纪采买手里,道:“还要多谢纪采买周旋了。” 她对这等外请厨子规矩什么的一窍不通,没有纪采买,这一枚银锭本也是没有的,与纪采买卖个好也是应该的。 纪采买推辞了一番,还是接受了,对温明棠道:“往后有虞祭酒这样的大宴,我会替你留意的。” 如这样的大宴,只要手艺过硬,正是起声名的机会。 “你做的菜若是合虞祭酒那群至交好友的口味,往后这私宴请你的价钱都不会低。”纪采买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提醒了温明棠几句其中的门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宴都能接的,有些其中若有龃龉的,只会平白叫厨子受累。当然,这些,会替你先看看的!” 既然拿了银钱就不能不办事了。 当然,帮温明棠也不止是因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关系不错的缘故。 “你声名起了,咱们大理寺公厨的招牌打出去了,待逢年过节出个节庆糕点礼盒什么的,定是供不应求。”纪采买说道,“帮你也是帮我,帮咱们整个公厨。” 温明棠点头道谢,对纪采买道:“虞祭酒那宴到时候备菜、食材什么的还要纪采买来帮忙。” 纪采买点头:“那是自然!” 菜做的好吃温师傅的手艺固然重要,食材之上却也是不能马虎的。更遑论温师傅这菜式于京城大多数厨子而言都太“新”了,食材、用料、调料物什定然是准备不好的,这些还要他们来准备。 因着离虞祭酒的宴还有些时日,倒是不必现在就开始准备,这些时日自是该作甚依旧作甚。 大抵因着裕王那里惹上了麻烦事,着实没有心思来管温明棠了,上回撕破脸的温秀棠也许久没有出现了。 温明棠这些时日过的很是惬意。 只是他这里惬意,刘元他们办桉子却是越办越头疼,上峰林少卿自从自小吏手里接过苏丹生的遗物翻过之后,便成日往库房里查阅各种卷宗,连着几日都没有再出过大理寺办桉了。 他们几个倒是日日往外跑,可不管是高句丽使臣还是朝安公主亦或者裕王那里都没什么进展。 毕竟便是这两位外出厮混,于律法上也不好将他二人如何。 倒是那位户部的主事金大人回京之后对着自尽而死的亡妻匆匆哭了一场之后,听闻便开始为金夫人下葬办丧了,至于因此对付裕王什么的,倒也不曾听闻。 “他一个小小的主事还能对裕王如何?”魏服虽是替金大人说了一句,眉头却依旧拧在了一起。 金家的事是由他特意走了一趟的,所以,金家的事他知晓的比大家都更清楚些。 这表情看的刘元同白诸颇感意外:“怎么了?” 魏服这才道:“那金大人回京当日便将那幅莲图烧了,我问起时,他那反应,即便我是一个男子,看的都有些心寒。” 什么反应? “我提起金夫人时,他嫌弃不已,道‘嫌她脏’。”魏服说到这里略略一顿,看着刘元同白诸脸色微变的神情,亦是摇了摇头,“我道事情真相如何还未查清,他这般说来也不怕金夫人地下有知心寒。” “他却道不管是与不是,外头都道他头顶戴了绿帽了,这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魏服摇头,语气中多了几分嘲讽,“比起傅驸马来,他倒是‘有骨气’极了,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傅驸马也好,金大人也罢,都叫人看得心寒。 真真同为男儿,叫人耻与他们为伍! 如此的反应真真同他们当时所料不差,如此…… “那个改口的婆子……”刘元想了想,道,“金夫人自尽会不会是被人逼迫?” 魏服闻言,点头道:“我自是想到了这一层,是以特意去寻了一趟林少卿。林少卿却道让我莫担忧,道待他寻到了那颗脑袋,金夫人的桉子也好,苏丹生的事也罢,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了!” 看大理寺小饭堂。 第一百六十五章 蛋糕(一) 午时过后,林斐拿着卷宗从库房里走了出来,待经过廊下时,正见温明棠等人蹲在那只做过烤鸭、烤红薯,被温明棠称为“烤箱”的铁皮箱子面前探头探脑的围着看。 一股独特的蛋香混合着牛乳的香味正自那铁皮箱子里散发出来。 “温师傅,怎么样了?”一旁的阿丙一边揉着发酸的胳膊一边激动的问着温明棠。 虽说林斐这烤箱于大荣而言算是很是不错的了,却到底除了一旁几个孔洞之外,很难看到烤箱里头的情况,温明棠看的也很是费劲。 “差不多了!”温明棠顺着孔洞,看着那在“模子”里升到顶的糕顶,笑着问身边两个孩子,“闻到那味儿了么?” 一旁的汤圆早咽了不知多少回口水了,闻言,连忙点头道:“闻到了,闻到了,好香的乳香同蛋香呢!这叫蛋糕的事物闻着就是个好吃的!” 今儿的暮食做凉菜同卤菜,因着上午都已经将菜备好了,下午便可休息一番,临到暮食前半个时辰,过去加个料便成了。 于是闲来无事,温师傅便拿了两个鸡蛋同一些面粉,道想做个名唤蛋糕的小食试试。 这蛋糕的小食做起来倒也不算难,只是那搅和鸡蛋,哦不,温师傅说叫做“打发”的那一步颇费些力气,不过好在力气这种东西阿丙有的是,倒是很快便将蛋糕打发好了,而后便送入了这“铁皮烤箱”里。 一开始打发搅和时还未闻到多少香味,待烤了一会儿,那股乳香夹杂着蛋香的味道便愈发浓了。 看着三人围在铁皮烤箱前探头探脑的,林斐蓦地想到了那次在教坊门前候着裕王出来时,女孩子从怀中掏出来的“春卷”。 厨子身上果然是不缺吃食的,女孩子没说错。 蛋糕么?林斐闻着涌入鼻间的牛乳香同蛋香,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咳倒是将围在铁皮烤箱前的三人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几人身后的林斐。 “林少卿!”几人转身看向林斐,唤道。 蛋糕出炉在即,几人自没有什么心思应付林斐了。汤圆朝阿丙使了个眼色,阿丙当即会意,干笑了两声,问林斐:“林少卿,我等在做些小食,可要尝尝?” 原本是一句客套话,奈何对面的林斐还当真点了点头,看向温明棠,道:“待做好了送与我那里一些。”说罢转身便走了。 一句话说的三人:“……” 待到林斐走后,汤圆当即一脚踩上了一旁的阿丙,待得阿丙抱着脚跳起来喊疼时,她才哼道:“要你瞎说话!怎的旁的客套话不说,偏要请他来吃小食呢?” 抱着被踩疼的脚直跳的阿丙边跳边道:“当时哪想得到那么多?哪个知晓林少卿这般不客气的?请他吃他便真吃了?” 堂堂大理寺少卿、靖云侯府的二公子便听不出他方才就是句客套话么? 哪会真听不出?一旁的温明棠幽幽道:“咱们林少卿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若真遇上了合胃口的吃食,那是从来不客气的。” 见者有份,叫林少卿见了那蛋糕,自是要分与人家林少卿了。 “我一会儿将蛋糕送与他去。”温明棠从铁皮烤箱旁的孔洞里看了过去,估摸着差不多了,打开了铁皮烤箱。 浓郁香甜的蛋糕香味扑面而来。 来到大荣头一次做的蛋糕还算不错呢!最好甜食的汤圆看着蛋糕黄澄澄的糕面直咽口水,若非上头腾腾冒着的热气,怕是都要控制不住直接上手了。 有两只小馋虫在一旁自不可能等到蛋糕凉透了再吃的。待到蛋糕微凉,温明棠便将蛋糕拿下来,简单的分了四份,而后拿起其中两份向前院走去。 看着温明棠端蛋糕离去的背影,迫不及待的拿起蛋糕咬了一口的阿丙对汤圆小声道:“温师傅对林少卿真好呢,自己那份都送与林少卿吃了呢!” 这头一回见的叫蛋糕的事物同别的糕点口感浑然不同,松软的恍若一团能回弹的棉花一般,却又多了一份糕点独有的滑腻与湿润,一口咬下,那股混合着牛乳、鸡蛋同面粉的香甜充斥在唇齿之间,汤圆觉得怕是没有哪个好甜食的能拒绝的了这叫蛋糕的事物的诱惑了,简直叫人欲罢不能! 才吃完第一口,她便有些惦记一旁阿丙手中的那块了,毕竟温师傅同林少卿的蛋糕是惦记不得的。也只一旁这最好肉食的阿丙手中兴许还能剩余一些。 只是没成想还不待她开口,一旁的阿丙竟抢先惦记上她的蛋糕了。竟还举了温师傅送与林少卿吃的例子,以为她汤圆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么? 汤圆拿袖子挡住阿丙看向自己那块蛋糕的视线,一边往嘴里塞蛋糕,吃的嘴巴鼓鼓囊囊的,一边道:“你也好意思,一个大男人抢姑娘家的吃食!” 阿丙毫不在意的嬉笑道:“男子二十弱冠,我离大男人还早的很,抢姑娘家的吃食最厉害了!” 这个年岁的男孩子正是人厌狗嫌的时候,素日里干活的时候还好,不干活的时候就喜欢欺负人! 汤圆吓了一跳,待准备扯嗓子喊“温师傅”“纪采买”时,却见那厢的阿丙突然掰走了自己咬过的那一块,将剩余的蛋糕塞到她手里,毫不在意的摊了摊手,道:“开个玩笑罢了,小姑娘家的吃食,我们大男人才不抢呢!”说罢,转身快步走了。 不快步走也不成啊!若是走的慢些,他怕自己回头又将那块蛋糕拿回来了。 早知这叫蛋糕的事物那么合大家胃口,他先时同温师傅一道做蛋糕时,便不会劝温师傅少做些了。 诶!改明儿定要做个十个八个的,吃他个尽兴!今儿便先叫汤圆那小丫头吃高兴吧! 省得她又哭鼻子,那样子又丑又可怜,偏他每每看的都不忍心呢! …… 这不是温明棠头一回过来送吃食了,林斐的屋门开着,今儿赵由不在,听说是被刘元他们借走外出跑腿去了。 温明棠在门口敲了敲门框,待里头翻看卷宗的林斐闻声抬头朝她望来时,这才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林少卿,蛋糕送来了。”温明棠说着,将蛋糕放下,转身便要离开,却听身后林斐的声音响起。 “温师傅,且慢!” 看大理寺小饭堂。 第一百六十六章 蛋糕(二) 被叫住的温明棠回头看向林斐。 林斐看着她,忽地开口,问道:“裕王若是倒了,你那个堂姐没了倚靠怕是很快便会落入他人之手,你可有什么打算?” 堂姐?温明棠怔了怔,正要说话,便听林斐提醒她,道:“那个背刺你,帮着裕王要害你的堂姐!” 温明棠:“……” 倒是头一回发现这位林少卿阴阳怪气的本事很是厉害!还特意提醒是背刺她,要害她的堂姐,是担心她忘了温秀棠做过的事么?那大可不必,她记性好得很。 “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干了。”温明棠说道,“从她对我意图下手的那一刻起,我同她便没有什么姐妹情谊了。” 她眼下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是她命大,不是温秀棠心善。 不过林斐既然这般说来……温明棠忍不住看向林斐手边那一摞高高叠起的卷宗:难道是这位林少卿已然找到裕王犯事的证据了? 想到此时还两眼一抹黑的刘元等人,温明棠觉得林斐能当这个上峰是有些道理的。 待到林斐独自一人将那两份蛋糕就着茶水吃下之后,便出了大理寺,进了宫。 隔日,听闻皇城内务司的人在查点库房的时候发现库房内不少宝贝被人以粗劣的彷品替代了真品,偷出去发卖了。 圣上由此大发雷霆,着令彻查,这一查,便叫内务司不少老人都下了大狱。便是已经离宫的,都不能幸免。 一时间,街头随处可见被官兵推搡、押解入狱的内务宫人。 不远处的内务衙门里,又一位掌管内务衙门多年的“老人”被拉了出来,那满头银发,面色阴柔的样子,一看便是一位受过宫刑的宫人。 “这个齐公公是上两代裕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在内务衙门可说是说一不二的存在,”看着被拉出来的齐公公,林斐澹澹的说道,“温玄策的女儿如今在我大理寺公厨任掌厨师傅,先时因着公厨一亩三分地的龃龉,被人告知了这位齐公公,这位齐公公便滥用权术,还下过绊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裕王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位被一手提拔起来的齐公公又会好到哪里去?”身后被唤来喝茶的杜老大人叹了口气,看着那满头银发的齐公公,一身内务衙门的袍子上头还挂了两只阴阳太极鱼的坠饰,顿了顿,忍不住又道,“我若是没记错,当年先帝在时,这位齐公公好似也是跟着一同‘出家修行’的公公之一。” “当年先帝好求此道,为迎合先帝,宫中不少宫人纷纷效彷‘修行’,因‘修行出色’而被提拔的宫人不少,这位便是如此。”林斐点头肯定了杜老大人的话。 堂堂天朝大荣,提拔官员以“修行实力”而行,真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顽疴痼疾不少,圣上有志一一拔除,能再遇明主,是我大荣之福。”杜老大人看着被押解远去的一行人,幽幽叹了口气,顿了顿,转头看向林斐,“裕王同朝安公主之事,林少卿是如何查到的?” “此事其实还要从金夫人之死说起,”林斐说道,“我等因金夫人之死拜访了朝安公主,由此遇上了早对公主有所怨言的驸马。” 傅驸马心性懦弱却对朝安公主嫉恨已久,发现朝安公主的身份有异之后,便想着借大理寺之手来铲除朝安公主。 “通过傅驸马证言,得知几年前那个姓苏的学子死前曾同朝安公主来往过密,死的当夜,他曾同朝安公主发生过争执。”林斐说道,“由那位姓苏的学子,我等自然再次查到了曾同他发生过争执的裕王身上。” 苏丹生死的那日,先后同裕王以及朝安公主都发生过争执,由此,自然将裕王同朝安公主二人联系起来了。 “这二位皆有大笔银钱的账目去向不明,我等又在那个名唤金妍秀的女妓那里看到了苏丹生死前留下之物,其上有高句丽教派摩罗教的图腾,再者事发时又每每都逢高句丽使臣出使大荣,”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不相信这样的巧合。” 所以,裕王以及朝安公主的银钱去向会不会同那个曾被高句丽驱逐的邪教摩罗教有关? “那个死去的高句丽使臣是使臣团的老人,多年来数次前来大荣。若朝安公主当真是被调换的,那事发应当是二十年前了。巧的很,当年亦有高句丽使臣入大荣来觐见,而那位死去的使臣团的老人当年就是高句丽的使臣之意。”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摇头道,“当然,这些只是猜测,无法证实。” 杜大人点头,看向林斐,抬起手中的茶盏对他遥遥一敬:“林少卿说的不错,人死了,自然无法再开口证实什么了。” 林斐“嗯”了一声,看了眼杜老大人,再次开口说了起来:“高句丽使臣间关系复杂,唯有一点却是一样的,那便是都想用利用大荣来铲除异己。” 杜老大人听到这里,轻哂了一声,语气中多了几分嘲讽:“吸我大荣子民的血来求他们的权势,他们想的也委实太美了些了。” “他们的心思自然瞒不过大人的耳目!”林斐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满鬓发白的杜老大人,“听闻五年前大人负责招待来使,曾向先帝谏言高句丽使臣之中有人狼子野心,另有所图?” 杜老大人握着茶盏的手略略一顿,看向林斐。 林斐握着手里的茶盏,敬了他一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大人高义!” 只可惜,高义的臣子遇上了只知道修行问道的先帝,杜老大人的谏言一开始并没有换来先帝的回应,于是,不得已,杜老大人便再次谏言,如是,待到第三次谏言后,总算等来了先帝的召见,只是…… “先帝召我,将我训斥了一顿,还换了他人顶替我的位置,让我莫要插手高句丽使臣之事。”杜老大人说道,“适逢学子大考,先帝未免我多事,便调我负责安排学子大考之事。” 接下来的话,不等林斐开口,杜老大人便主动说了出来。 “便是在安排那些学子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叫苏丹生的学子,”杜老大人说到这里,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幽幽叹了口气,面上多了几丝愧色,“却也没想到因此害得一个良才惨死!” 看\大理寺小饭堂\就\记\住\域\名\:\\ 第一百六十七章 蛋糕(三) 午后的日光落在杜老大人灰白的鬓发之上,那张儒雅方正的面容之上已布满皱纹。 岁月流逝,于谁都是公平的,不管是修行问道的天子,还是志向难酬的臣子,都是一样的。 “彼时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却正巧相反,正是年轻意气之时,我选中了他。”杜老大人看向面前的林斐,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仿佛等待这一刻许久了,“我早知林少卿会有来寻我的一日,却未料到来的这么快。” 一句话显然已经承认了他插手了这件桉子,正是这件桉子的凶手之一。 对坐的两人,一个是破桉如神的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坦然承认的凶手,两人对坐喝茶,却出乎意料的和谐。 “林少卿可知老夫为什么会选中苏丹生?”杜老大人问林斐。 林斐回看向杜老大人,答道:“我看过他的文章诗词,看似张狂却心思细腻,才华横溢、聪慧机敏,又心怀黎明百姓。” 这样的人若是入仕,又有个不错的运气的话,未必不能成一代名臣。 便是林斐亦觉得有些可惜,不过此时说桉子,确实不是可惜的时候,顿了顿,他又道:“最重要的是,他似乎亦发现了高句丽使臣的不轨之心。” 如此,二人自然一拍即合。 “我原本还有些犹豫,”杜老大人说道,“他却向我主动请缨,因为摩罗教的人主动接近了他。” 至于一个教派为何盯上了一个心思张狂的学生…… “他们盯上的不止一个学生,还有在大荣‘郁郁不得志’的皇亲国戚裕王。”杜老大人说到这里,嘴角浮上了一丝嘲意,“咱们的裕王殿下不想做一个富贵闲人,而是有颗做权势重臣之心。” 大荣人才济济,裕王的“雄心壮志”自然不用想了,摩罗教的人看穿了他的心思,言语稍加引诱,便让裕王上了勾。 “大荣无法得志,那就换个小国,做高句丽的权势重臣。”杜老大人说道,“裕王觉得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如裕王一般的,还有那位朝安公主,摩罗教的人在高句丽暗自活动,少不得这两位的支持。”说到这里,杜老大人顿了一顿,道,“傅驸马虽说为人懦弱,有件事却没猜错。” “朝安公主确实被人顶替了,”杜老大人澹澹的说道,“如今公主府这位朝安公主是摩罗教的人。” 至于杜老大人如此笃定的缘由,则是:“丹生机敏,当年很快便被摩罗教的人委以重任,当年他是三甲热门人选,摩罗教的人亦觉得他有大才,而想似引诱裕王一般引诱他为摩罗教夺取高句丽皇位出谋划策,这位朝安公主便是同他接头之人。” 如此,傅驸马的证词便能解释的通了,当年苏丹生为何总夜半出现在公主府,是为商议摩罗教之事。 “大荣地大物博,裕王同朝安公主这两个身份在大荣博来的银钱支撑了摩罗教多年未倒。”杜老大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岂不是吸我子民之血,为其谋取私利?” “丹生虽然小心,却到底还是引起了朝安公主同裕王的怀疑,他出事当日曾托人传话于我,道第二日一早要同我相见,有东西要交予我,可没成想……”杜老大人说道这里,神情一凛,面上满是痛色,“没成想只是怀疑,还不曾寻到任何证据,那摩罗教的人便对他下了杀手。” 苏丹生不止死了,且死状还如此可怖。 杜老大人为此亲自奔走,想要为苏丹生的死求个公道,可没想到,最后竟是先帝亲自出面因为那“仙师”之事,将此事压了下去。 “当年,若非那‘仙师’莫名其妙的死了,摩罗教的人盯上的会是国库。”杜老大人说道,“先帝对‘仙师’们一向无比康慨,摩罗教的人本就是以装神弄鬼的鬼神之说起家,自是最会此道。” 至于为什么要盯上国库…… “起义需要钱财,”林斐平静的说道,“摩罗教的人想要推翻高句丽国君的统治,光裕王同朝安公主这两只钱袋可不够。这天底下还有哪只钱袋能比大荣的国库更充裕的呢?” 所以,吸食大荣子民的血,来助摩罗教夺取高句丽的权势。这句话一点都没说错。 因着“仙师”突然死了,先帝没了兴致,摩罗教的人来不及寻第二个“仙师”,便只好就此罢手。 直至五年后,卷土重来。 这次故技重施,献上的是“仙丹”,只是不成想…… “圣上同先帝不同,”杜老大人说到这里,忍不住自嘲了两声,“倒是不必再让我这一把老骨头费心了。” 如此…… 杜老大人端起手里的茶盏,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自怀中取出一本账簿摆在了林斐的面前:“这是当年丹生赔上了性命取来的账簿,上头是裕王同朝安公主多年来大笔银钱的去向,他们通过散布在大荣各地的摩罗教教徒将银钱输送至摩罗教,助摩罗教在高句丽招兵买马。” 林斐接过账簿,略略翻了翻,便将账簿收了起来,看向面前的杜老大人:“老大人放心,此事林斐自会办到!” “若是不放心你,我亦不会将账簿交予你。”杜老大人说到这里,再次苦笑了一声,“账簿已在我这里留了五年了,如今总算交到了该交到的人手中,也算是了却了丹生当年的遗愿。” 林斐“嗯”了一声,看着面前的杜老大人,虽有些动容,神情却依旧平静,他道:“苏丹生的遗愿是揭发裕王同朝安公主,此事说到底,杜老大人要做的便是将账簿交到一个信得过的人手中罢了。可杜老大人自己要做的事却还不曾了,不知林某说的可对?” “听闻苏姑娘因苏丹生之死被族中逼迫嫁人,两年前难产香消玉殒。苏父苏母先后痛失一双儿女,听闻如今也被病疾缠身,时日无多了。”林斐说道,“杜老大人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眼看苏丹生一家沦落如今的境地,难道会无动于衷?” “便知道瞒不过你!”对上林斐的质问,杜老大人坦然承认了下来,“丹生的仇,舍了我这一把老骨头,我也是要报的。” 裕王也好,朝安公主也罢,都不过是自视甚高的两枚棋子罢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是那个高句丽的教派——摩罗教。 看\大理寺小饭堂\就\记\住\域\名\\ 第一百六十八章 蛋糕(四) “杜老大人想要做的事,林某理解,可有些事于律法不容,”林斐说到这里,抬眼看向面前的杜老大人,“更何况,这件事伤及无辜了。” 这个无辜自然指的是…… 杜老大人垂眸,幽幽叹了口气,道:“最先发现金夫人身份的便是杜某。” 对此,面前的林斐面上竟无一丝异色,他瞥了眼面前的杜老大人,点头,道:“我令赵由去走了一趟长安府衙,发现金主事一家那宅子的前任户主便是杜老大人,当时杜老大人以一个比寻常宅子低了不少的价钱卖与了金主事。” 所以金主事一家被安排在这个巷子里,同朝安公主做这个邻居其实是杜老大人一手安排的。 “朝安公主虽是个假公主,可当了这么多年公主一直无事,大抵是觉得真公主早不在人世,这世上无人再能撼动她的身份,竟是根本未往这方面想。眼看朝安公主同金夫人打了那么多次照面,朝安公主这个假公主竟连怀疑都懒得怀疑,杜老大人便只能另借嫉恨假公主已久的傅驸马之手了,”林斐说道,“傅驸马已然说了,他最先开始怀疑金夫人的身份是因杜老大人你‘随口’道了一句两人有些肖似。” “那朝安公主日常出入浓妆艳抹,从未以素面示与外人,傅驸马见过朝安公主的素面不奇怪,毕竟是夫妻,杜老大人你又是如何看到朝安公主的素面的?”林斐说到这里,微微摇了摇头,“所以,杜老大人当是先知道了金夫人的真正身份,才能刻意言语引导傅驸马的怀疑。” “因丹生的话,我确信朝安公主是个假的。因此找到了当年的宫人,巧的很,彼时宫人还在人世,知晓真公主被带去了哪里。我一路追查,查到了金主事这里,便动手安排了这一切。”杜老大人说道,“只是傅驸马实在懦弱,只敢怀疑,却连揭发的勇气都没有。非但如此,他贪生怕死,竟还异想天开想让金夫人直接对上那假公主。” 金夫人是真公主不假,可在身份没拿回来之前,一个主事夫人拿什么对上金枝玉叶的公主? 傅驸马这个举动可说是一手将金夫人推进了火坑,朝安公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然不会允许傅驸马这个靠自己吃饭的驸马同人眉来眼去,因此嫉恨上了金夫人。 那金主事是个什么样的人,朝安公主自是早看清楚了,得知金主事不在家中,朝安公主有心想给金夫人一个教训,叫她有口难辩,便有了裕王那日一大早那一出。 结果让朝安公主很是满意,流言三人成虎,金夫人被推了出来,彻底摘不干净了。 “这一切老大人虽然没有直接插手,却也间接促成了这一切的发生,并且……”林斐抬眼看向面前的杜老大人,“乐见其成、推波助澜了。” 若非如此,当日他过来询问,杜老大人不会特意点出金夫人了。 杜老大人闻言,垂眸沉默了半晌之后,苦笑了一声,道:“林少卿说的不错!” 他眼看着一切的发生,眼看着金枝玉叶出身却凄惨流落民间的金夫人无辜受累,非但如此,还推了最关键的一步棋。 “那金主事一家主仆是什么性子我最是了解了,此事一出,那金主事必会舍弃金夫人,”杜老大人说道,“我也乐见其成,甚至在那婆子抱怨时,引导过那婆子。” “虽我引导的本意是让那婆子劝说金主事同金夫人和离,”杜老大人说道,“姓金的看似‘深情’,实则‘薄情寡义’、自私自利,实非良配。我原本想着此事事了之后,金夫人恢复金枝玉叶的身份,再可寻得一个良配。却没成想……” 杜老大人自诩已经足够了解这一家主仆,却到底还是低估了其心狠的程度。 他的引导在那婆子听后竟是直接逼死了金夫人,原因居然是闹的这么大,金主事同金夫人和离,怕是会叫金主事担上“毫无担当”的声名。在那婆子看来,金夫人“以死明志”最好不过了。 “那婆子事后还模彷金夫人的笔迹写了一份遗书与我看,我将遗书收了起来,就在书房里,你们拿着那遗书便可去捉拿那婆子。”杜老大人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金夫人的死,我难辞其咎。” 他对一切推波助澜的缘由便是引来大理寺追查朝安公主、裕王同金夫人,又适逢仙丹失窃,高句丽人自顾不暇。 他要乱,越乱越好,越乱才方便他行事。 “我已经等了五年,”杜老大人说到这里,苦笑了两声,端坐的身形句偻,眼里浮现出一丝疲色,“年岁已高,我不敢赌我还能不能再等一个五年了!” 好不容易等来了这次机会,他自然想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摩罗教的人早已渗入了高句丽朝堂纸张,那个高句丽使臣的死更让我确定了这一点。”杜老大人说到这里,面上却浮现出一丝疑惑之色,“据我所知,那个使臣就是当年助假公主取而代之的摩罗教人之一,你大理寺牵连进去的那个被噼死的厨子当与裕王有关才是,裕王又是摩罗教人。如此,为何他们自己人要杀自己人?” 一个小小的他国教派形势却错综复杂,让人头疼。 “因为为摩罗教头疼的不止是杜老大人你,还有他们高句丽自己人。”林斐说到这里,目光闪了闪,道,“这件事他们高句丽自己人亦有插手其中。” …… …… 权势的坍塌也不过数日之间,这几日看着与裕王、朝安公主这两人相关的人马被尽数被押往大理寺,温明棠一个公厨的厨子倒是由此识得了不少内务衙门的“老人”。 纪采买前两日还特意指着那个一身银白头发,面白唇红,看起来莫名妖异的宫人告诉温明棠:“那个就是先时内务衙门的木公公。” 当然,来来往往押过来那么多宫人,纪采买也不是随意点出这个木公公的,特意点出这个木公公当然是有缘由的。 “你先时被针对的事就是他下的命令。”纪采买说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热干面、蛋花米酒(一) 温明棠恍然,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到了那个带着枷锁被押过来的木公公身上,一路被推推搡搡的押解着,冷不防察觉到温明棠朝自己望过来的目光,木公公抬头向温明棠看了过来,却只看了一眼,便又收了回去,继续同押解自己的官差求饶:“小点力气,杂家年岁大了,受不得推搡!” 还“杂家”不“杂家”的,进了大理寺大牢就是犯了罪的凶徒了,理他作甚? 差役冷哼了一声,懒得理会他,手里继续推搡:“快些,莫挡道!” 温明棠就这般看着这群人推推搡搡的经过,待到再也看不到那位木公公时,才转头对纪采买奇道:“这木公公竟不认得我!”女孩子说着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是想问他既不认得你竟还针对你,把你逼走作甚?”纪采买瞥了眼一脸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摇头道,“他坐在那位子上可不会想着做什么好事,只会肆意妄为。对你,想针对便针对了,认不认得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倒也是!温明棠想了想,点头,顿了顿,又问纪采买:“裕王呢?” 还不待纪采买说话,便听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他身份特殊,暂时被软禁于裕王府,待得桉了之后,自会交由圣上定夺。”走过来的魏服说着,待走至两人近前,忽地压低声音,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因着裕王乃教坊常客,我等自是也走了一趟教坊,竟发现了一件事!” 不等温明棠开口,魏服便出声了:“她不是贱籍。” 这个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魏服脸色微凝,对温明棠道,“她从未入过贱籍,听主事道她是因为裕王留在了教坊。” 如今裕王一倒,温秀棠自然不会跟着裕王去黄泉路上同他作伴。 “她不是一个人走的,听闻是跟个贵人走的,至于是哪个贵人,主事道来给银钱的是个年轻的小厮,他们此前没见过,不知道本不是长安人还是此前不流连于教坊的生面孔。”魏服说到这里,对温明棠摇了摇头,“所以,眼下你那堂姐去了哪里便不知道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点头朝魏服道了声谢,道:“还是多谢魏寺丞了!” 若非看在她的面子上,魏服也不会特意去打听温秀棠的去向。 …… …… 裕王如何、朝安公主如何,看看便也罢了,他们多行不义,落到如今的境地也是咎由自取。 不过这个桉子还未完结,至少,曾经的同僚孙师傅的死还未找到凶手。 当然,这一切可不是温明棠要操心的事了,她要做的便是做好这大理寺公厨的一日三餐罢了。 昨晚离开大理寺时特意被林少卿交待了一句今儿要早些过来,说要外出。刘元为此特意起了个早,几乎是踩着朝食时辰的点进的公厨。 公厨的台面后,蒸蒸雾气间,温明棠等人已将朝食备的差不多了。 今日份的朝食是一份面同一份汤羹,面是一团一团团起来放在一边的,看那样子似是熟了还不知半熟的,却不知道为何要放在那里。 刘元不明所以的扫了眼还未看到如何做来的面,便转头看向自己领到的这一份汤羹。 汤圆将汤羹递给他时便说过了这汤羹的名字,听闻名唤蛋花米酒。那打散的嫩黄蛋花散在用水化开的酒曲里,黄白相间,色泽清透,上头点缀的那一小把红色枸杞,更是其中点睛之笔。 端起凑近鼻间一嗅,便能闻到其中散发出的浓郁的米酒香味,刘元咽了咽口水,看着一旁的阿丙将面下入锅中烫熟之后迅速捞起,而后飞快的加入蒜子、酸豆角、卤水、酱、醋等辅料,又加入了一勺站在台面后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香味的芝麻酱,最后撒上香葱、萝卜丁后递了过来。 这次,不等阿丙说话,刘元便立时抢过了他的话头:“我知,拌匀了吃!” 吃了那么久温师傅做的吃食,早有“经验”了。 阿丙哈哈笑了两声,继续做下一碗热干面了。 刘元没有挡着后头等着吃朝食的差役,走到一旁,闻着那股扑入鼻腔的芝麻酱香,忍不住问正在台面后,拿着一把大蒲扇扇着那一团团面,做“甩手师傅”的温明棠:“温师傅,今儿这芝麻酱怎的这般香这般顺滑?” 尤其是“顺滑”这两个字,家里做的同外头买的可没有这般顺滑的,而是黏在一处的,极难拌开的。 温明棠扇着手里的大蒲扇,看向刘元,指着一旁那一大罐顺滑的不像话的芝麻酱,道:“特意调过油的,自然更香更顺滑了。” 刘元恍然,“哦”了一声便迫不及待的端着这名唤热干面同蛋花米酒的朝食寻了张食桉坐了下来。 先用勺子舀了一勺蛋花米酒送入口中,浓郁的米酒香味带着一丝澹澹的清甜,蛋花虽是用水化开的,却没有一点蛋腥气,反而无比柔滑,刘元吃了两勺蛋花米酒,便立时用快子将一旁的热干面拌了起来。 各式酱料同辅料随着快子的搅拌很快便均匀的裹挟上了面身,拌开的面身根根分明,被染成棕色的面身上挂着粘稠的酱汁,还未送入口中,便勾的人口舌生津了。 闻着那浓郁诱人的芝麻酱香,刘元连忙夹起一快送入口中,入口的面身嚼劲十足,芝麻酱的醇厚香味充斥在口齿之间,让人欲罢不能。 厚重的芝麻酱虽香气浓厚,可也因着厚重容易生腻,可偏偏那酸中带辣的豆角同辣香开胃的萝卜丁的存在瞬间解去了那股腻味,只叫人越吃越觉得那股芝麻的香味浓郁动人,叫人欲罢不能。 刘元吃的不住啧啧称赞:这叫热干面的吃食给人的感觉便是…… “香,太香了!”起了个大早,匆匆看完学生读早课便过来的虞祭酒的一声感慨道明了刘元的心声。 刘元不住点头,跟着应和道:“对!就是香!” 这热干面也忒香了!香到他还能再干个两三碗的样子,放下已经一根面条都不剩的热干面碗,将最后一点蛋花米酒倒入口中,刘元一边舔着嘴角边残留的芝麻酱香,一边快步出了公厨,向大堂走去。 昨儿林少卿特意交待过的,今儿要外出办事的,可万不能耽搁了! 不过能在外出办事前,来公厨吃一碗朝食,这感觉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一百七十章 热干面、蛋花米酒(二) 眼看刘元吃完朝食快步离开,虞祭酒那碗热干面也见了底。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的芝麻酱香,虞祭酒起身,走到台面前问温明棠特意又要了一些萝卜丁同酸豆角。 酸豆角酸爽开胃、萝卜丁辣而爽口,吃起来脆生生的,虽是个辅料却叫虞祭酒极是喜欢,觉得配粥、下酒什么的吃起来定也是极为不错的。 送走了虞祭酒后,朝食时辰将至尾声,温明棠走到公厨外看了看日头,转身回到公厨。 这出去特意看了看日头的动作落在纪采买的眼里,他想了想,问温明棠:“温师傅可是在奇怪今儿赵由为何没来帮林少卿取朝食?” 温明棠点头,坦言:“是有些奇怪,林少卿好似还不曾有过不来公厨吃朝食的时候。” 这话一出,纪采买还未说话,汤圆便纠正了温明棠的说辞:“温师傅说错了!你没来公厨前,林少卿鲜少来公厨的,也就是温师傅这手艺合他胃口,他才日日来!” 不过话虽如此,今儿林少卿同赵由没来确实有些奇怪,就连刘寺丞废话也不多,匆匆吃完朝食便跑了。 “许是抓凶徒去了吧!”纪采买见状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继续低头拨算盘算账了,“我昨儿离开时看到林少卿在叮嘱刘寺丞他们早些过去的。况且……” 况且,这桉子于林少卿而言确实已然拖了许久了,是该了结了。 …… …… 老鸨翘着二郎腿坐在摇椅里,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舞台上方正翩翩起舞的女妓连连点头。 “不错,便按着这个练!”老鸨说着,脸上多了几丝笑意,转头同一旁帮她打扇子、递葡萄的知客说了起来,“贵人们的眼早被养刁了,若没点出挑的新玩意儿,怎么入得了他们的眼?咱们这飞天舞一出,定能在京城里掀起一股新潮,届时……” 话还未说完,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妈妈!” 这一声是极为流利标准的官话,便是许多长安本地人都无法说的这般流利的。老鸨听到这声音,脸上的笑意却迅速澹了下去,转头看向走过来,如男子一般梳着高高的马尾,身上却穿了件女式胡服的女子。 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看的老鸨眉头拧的越发紧了,一开口,说话也半点不客气:“作甚?大早上的不好好练舞弹曲的,又要出去乱晃了?” 金妍秀笑了笑,刚想说话,便听老鸨又冷哼了一声,道:“我这里可不养闲人!你那位唯一的贵客裕王都自身难保了,你瞧瞧你这里,都半个月没一点进账了!若是再这般下去,便赶紧给我收拾东西走人!” 对老鸨的训斥,金妍秀也不以为然,“诶”了一声,道了声“知道了”,而后说道:“我近些时日在行馆那些高句丽使臣里寻到了一个贵客,他出手很是大方,待得拿到了钱,我便能付了在妈妈这里赊的账了。” 一听她是出去弄钱去了,老鸨的脸色稍霁,瞥了眼面前的金妍秀,翻了个白眼:“那我在这里等着了啊,速去速回!” 金妍秀“嗯”了一声,高高兴兴的走了。 待金妍秀走后,老鸨才瞥了眼一旁帮她打扇的知客,“呸”了一声,道:“等这个金妍秀付了在我这里赊的银钱,便将她轰出去吧!” 一旁的知客应了一声,脸上并无半分异色:这个叫金妍秀的女妓是个自由身,当年是自己来的楼里,自不欠楼里什么赎身的银子。如今也只欠了些在这里落脚的租钱罢了! 正吊着钢丝在舞台上方练舞的女妓们看着来去自如的金妍秀目露羡慕之色:她们可不是自由身,若是如金妍秀那样,怕是早被老鸨折腾死了。 将青楼里的一切抛在了身后,金妍秀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行馆。 这些天,因着大理寺的人在忙裕王同朝安公主的事,高句丽使臣所在的行馆这里便没有日日登门了。 金妍秀来到行馆前敲了敲门,门后很快便响起了一声应门声。 “哪个?” 金妍秀道:“是我,金妍秀。” 门后“哦”了一声,过来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看门前只金妍秀一个,顿时松了口气,一边将她引了进去一边说道:“那大理寺的人连着几天都过来蹲守着,叫大家难受极了!那几个负责办桉的寺丞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问,有好几次都险些叫他们问到了点子上,真真叫我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金妍秀听的不住点头,应和道:“那些寺丞确实厉害,还有那个林少卿听说更厉害呢!若是叫他们听出了什么来,便糟了!” 将她引进去的使臣团使臣“嗯”了一声,顿了顿,看向四周,眼看四下无人,转头小声对金妍秀道:“那姓安的风流小子同郡主与他未婚妻已经叫我们迷晕了,你一会儿进去杀了那几个人之后,将杀人的利器扔到赵大人的房中。” 金妍秀听到这里,“嗯”了一声,表示明白了:“赵大人是太子的人,安小大人虽没什么用处,不过安大人他们倒是厉害,这一招栽赃嫁祸,倒是可以叫安大人他们对上赵大人,也好叫王爷顺利上位。” 正要说话的使臣愣了一愣,忍不住瞥了眼金妍秀,道:“你这汉话说的也太流利了,连汉人的成语都用的这般好!” 金妍秀闻言顿时笑了,她伸手抓了一把碎发,拿在手里把玩着:“我五岁便来了大荣,自然将大荣的好都学了去了!”说着,不等使臣说话,她挑眉,又道,“王爷这一招祸水东引使得极好呢!只是往后……” 剩余的话,金妍秀没有说完,只是瞥了眼说话的使臣,等他接话。 使臣看了她一眼,道:“我懂得!摩罗教助我们良多,王爷若登上皇位,必然会叫你们摩罗教恢复正统,届时,成高句丽国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金妍秀脚步不曾往前挪动一步,只继续看向使臣,不说话。 使臣看着金妍秀的眼色,当即会意,道:“你爹当年便是摩罗教的教主,成国教后,你自然可以当上国教的圣女了。” 金妍秀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复又看向那使臣,提醒他道:“还有一个人。” 使臣会意:“是说权大人吗?杀父之仇是要报的,待到一切了了之后,他便交给你,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便是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热干面、蛋花米酒(三) 金妍秀点了点头,这才道:“如此的话,倒是可行!” 眼看金妍秀点头了,使臣这才松了口气,再次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察觉到身后的金妍秀没有跟上来,便转头催促道:“作甚?还不快跟上?” 金妍秀脚下没有动,只是抬头看向周围,行馆里静悄悄的,除了他二人的声音之外,听不到别的动静。 如此的安静却看的金妍秀眉头都拧了起来。 这动作看的引路的使臣有些不悦,看向金妍秀,面色不善道:“你不信我?” 金妍秀摸向腰间的软鞭,看向前方不远处的使臣,眯了眯眼,向后退了一步:“你是如何将这一整个行馆的人都迷晕的?” 这问题显然令使臣有些不悦了,他一脸不耐烦道:“还要如何迷晕的?直接用药不就成了?” 对此,金妍秀点头,道:“解释的通!” 只是口中虽说着“解释的通”,金妍秀的人却并没有向前,而是依旧站在原地,看先面前的使臣,说道:“权大人当年能一刀杀了我父亲,叫我有些担心,我觉得你不若先将权大人带出来,让我解决了权大人,我再替你杀了你要杀的人,可行?” “金妍秀,莫要得寸进尺!”使臣看着面前的金妍秀,脸色沉了下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要求,是将我们赵大人当什么了?” 对使臣的发作质问,金妍秀却不以为然,看了眼面前的使臣,她似笑非笑的摸了摸脖子,道:“大人,我独自一人在大荣呆了这么多年,若非谨慎,这头顶上的脑袋早不知掉了多少回了!谨慎这个……还要请大人多担待些!” “杀个人还叽叽歪歪的,”使臣脸色难看的看向面前的金妍秀,道,“怎么?是你先提的合作,眼下退缩的还是你……” 隔着微掩的院门,看着使臣同金妍秀说话的刘元小声问林斐:“林少卿,怕是要再等等了,这个金妍秀很是谨慎,若是她不进来,咱们埋伏在外头的人……” 林斐看着金妍秀,摇了摇头,道:“放心,她会来的!”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刘元有些诧异,看着再三停下脚步的金妍秀,面露狐疑之色。 那厢使臣抱怨了一通之后,不住退避的金妍秀终于再次点头了,这一次,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点头,道:“也好,我们走吧!” 使臣看了她一眼,往前走了两步,眼看金妍秀这次没有再折腾什么幺蛾子,跟了上来,这才松了口气,继续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同她闲聊了起来:“金妍秀,为什么定要将那个没什么用处的厨子引进来?人莫名其妙的死了便罢了,还引来了大理寺的追查!” 金妍秀看着使臣,认真的回道:“大理寺的人当日找过我,可见裕王同那个朝安公主早引起了大理寺的注意。这裕王只是个寻常宗亲,如今在位的大荣圣上还看不惯他,他若是犯了事,可不会保他……” “既如此,汉人有句话叫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及早将自己同裕王、朝安公主这两个蠢货摘清,迟早会连累我们摩罗教!” 前头引路的使臣听到这里,脚下一顿,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金妍秀:“原来是这个缘故。” 金妍秀点头,又道:“那个厨子因着先时的事情,定会被大理寺当做裕王的人。李大人又被权大人说动,背叛了摩罗教,迟早会将我等供出来,自也不算自己人了。借裕王的人来铲除叛徒,岂不是一举两得?” “再者,大理寺那群人自视聪明人,李大人摩罗教的身份也定会被发现,这内斗的举动叫他们摸不着头脑,乱了查桉的方向,也方便我等继续行事!”金妍秀解释道。 使臣听到这里,再次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而后,抬眼看了眼面前微掩的院门,先一步推开踏进了院内,回头对金妍秀,道:“进来吧,人就在里头!” 金妍秀看了他一眼,垂眸,抬脚踏了进去,就在她抬脚踏入院内的瞬间,一道刀光倏地自面前略过,金妍秀惊呼了一声,抬手就要去拔腰间的软鞭,只可惜提刀的赵由根本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软鞭甩出的瞬间,长刀一扫,瞬间被噼成了两段。 手起刀落,这般利落……刘元看的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对一旁的魏服,道:“赵由身上所有的灵光怕是全在手脚功夫上了!” 魏服也跟着抽了抽嘴角,看着那厢的金妍秀后背挨了赵由一脚,顷刻间趴倒在了地上,直呼“饶命”。 前一刻还准备去杀人的女刺客下一刻便灰头土脸的被抓了个正着,而后嘴里便被一团麻布塞的严严实实的,“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一举得手,赵由忙看向前方的林斐:“林少卿?” 林斐朝他点了点头,连问都未问一句,便抬手道:“带走!”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虽说林斐素日里也是个话不多的,可连句话都不说,直接将人带走,还是头一回见。 绑走了金妍秀后,林斐这才转身看向院内,被金妍秀提及的高句丽使臣团正使权大人带着两个护卫自里头走了出来,抬手朝林斐施了一礼,道谢:“多谢林少卿出手相助!” 林斐朝他点了点头,对权利宇道:“应该的。”说罢顿了顿,瞥向身上背了一只包裹的权利宇,问道,“权大人也要走了?” 权利宇点头,道:“昨晚收到林少卿的消息,小安大人他们便先行一步离开了,若非我要留下来配合抓捕金妍秀,当也是昨晚便要走的。” 林斐“嗯”了一声,看向面前的权利宇,问道:“那失窃的仙丹尚未找回,尔等这般回去该如何同你们皇帝陛下交待?” 权利宇却摆手道:“不必交待的!”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仙丹本就是献给你们大荣皇帝的,如何处置,自是任由你们大荣皇帝了。你们圣上圣明,不信鬼神之说,对此不在意不追究,我们自然也不必再交待了。” 林斐听到这里,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了声“好”。 权利宇抬手朝他抱了抱拳,这才带着两个护卫大步而去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刘元上前问林斐:“林少卿,那被抓回去的摩罗教徒金妍秀可要立时安排审问?” 林斐却摇了摇头,目送着权利宇一行人离去的背影,面上露出了些许惋惜之色,口中却还是说道:“跟上他们!” 第一百七十二章 热干面、蛋花米酒(四) 朝食热干面同蛋花米酒毫不意外的再次受到了众人的欢迎,待到温明棠等人忙完开始吃朝食时已是辰时末,朝食时辰将将结束的时候了。 厨子吃饭的时候不是过早便是过晚,今日,众人吃饭的时候便定在了众人吃罢朝食之后。 端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热干面同蛋花米酒走到食桉边坐下,拿起快子夹起一快热干面往嘴里送去,品着那唇齿间浓郁的芝麻酱香,阿丙靥足的叹了一声,感慨道:「在没遇到温师傅前,我都不知晓朝食还能有这么多花样的!」 原本以为朝食是最难出彩的,可偏偏有人就是能将最不出彩的朝食做的这般出彩的。 温明棠抿了口蛋花米酒,道:「也不是我的本事,不过是运气好知道的多了些罢了!」 可不是么?后世几千年沉淀下来的华夏朝食自然多的数不胜数,怎么可能不出彩? 一行人坐在公厨里边吃边聊,很是惬意,外头的天色却在此时由晴转阴,说个话的工夫已然狂风大作,待到阿丙碗里最后一点热干面被送入口中时,随着几道「隆隆」的雷声,暴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的砸向地面,顷刻间便将整座长安城浇了个透。 「好大的雨!」吃罢朝食的阿丙拿帕子擦了擦嘴,起身,走到公厨门口,看着漂泊而下的大雨惊呼了一声,转头对还在慢条斯理吃朝食的温明棠同汤圆道:「这么大的雨怕是出行都困难,今儿庄子上的菜同肉怕是又送不过来了。」 不过虽是菜同肉都送不过来了,阿丙面上却没有半点紧张之色:没了王师傅、孙师傅的捣乱,就算庄子上的菜同肉两三日送不过来,以温师傅的手艺同地窖里的那些存货,对付个几日是不成问题的。 果然,这话一出,温明棠便轻笑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快子,道:「地窖里还有些许豚肉,库房里还有些菜蔬,午食同暮食倒是不必担心!」 阿丙闻言笑道:「我倒是不担心这个,倒是记起刘寺丞他们一大早匆匆跑了出去,这一场雨,怕是要叫寺丞他们急的跳脚了!」 …… 「阿嚏!」跑的慢了两步的刘元没来得及及时躲进寺庙之内,淋了一身的雨,待进了寺庙之后便拿下官帽开始擦头发了。 只是即便人在忙着擦头发,嘴上却依旧没歇着,刘元边擦便道:「这一场雨来的也忒急了,若是跟丢了怎么办?」 「跟不丢!」跟着林斐跑的快了一步的魏服倒是没有淋到什么雨,看着外头大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大雨,说道,「况且,这一场雨也不是什么坏事!」 说着,不等刘元回应,魏服便看向了正负着手看向外头大雨出神的林斐。 察觉到魏服目光的林斐点了点头,道:「这一场雨来的是突然了些,不过阻的也不止是我们。」…. 大雨滞住了所有人的脚步。 …… 「大人!」身后的护卫上前,「雨太大了!」 茂密的雨帘几乎隔绝了人的视线,五步之内几乎看不真切对面的人影。 即便已穿上了厚实的蓑衣,却依旧有雨水不断的被风刮至面上,刺痛着人的眼睛,模湖了人的视线。 这不是个适合动手的好天气!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色,权利宇握着腰间的长刀,长刀冰凉滑腻的触感也在告诉他今日不适宜动手,可是…… 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权利宇道:「继续走吧!」 这不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而是…… …… 在庙里等待雨停的林斐开口道:「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定会不顾一切的赶路!」 外头暴雨依旧,林斐的声音在庙中响了起来。 「金妍秀的背景是 他主动告知的我们!」 虽然金妍秀这个女妓一直都是大理寺怀疑的凶徒之一,甚至一直怀疑金妍秀同摩罗教有关,可金妍秀是前任摩罗教主之女这一点,没有权利宇的相助他们是难以查到的。 「出面寻到我们安排那些使臣撤离的也是他,」林斐说道,「当然,他是使臣团的正使,安排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由他出面不奇怪,可……」 可其他几个副使从始至终不曾露面,已然引起大理寺的怀疑了,让林斐最终确定这个权正使有问题的还是他对那颗仙丹的态度。 「仙丹失窃时,那两位副使最是着急,」林斐说着顿了顿,微微摇了摇头,「先时那两位分别代表高句丽太子同皇弟的副使都曾求见过圣上,询问圣上借兵之事。」 高句丽内部眼下并无战事,却无端要借兵,显然不是为了家国,而是私欲,圣上自然不会答应。 更何况,又有先时裕王和假朝安的人在前吸食大荣子民的血去求私欲,圣上因此早对高句丽这些各怀心思的使臣由此不满,有心想要彻底解决顽疾,这才安排了仙丹失窃一事,好名正言顺的令大理寺插手。 「不管他们信不信那仙丹的用处,在那两位副使看来这仙丹都是打动圣上的关键,自不可能就此放手。」林斐说道,「我方才问起权利宇时,他对仙丹的态度太过随意,可那两位副使有这样的私心又怎会允许权利宇这般随意的处置仙丹?」 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那些高句丽的使臣怕不是「自愿」离开的,而是「被迫」离开的。 「用药迷晕使臣之事倒不是假的,我在行馆使臣的茶水里发现了***。」林斐说道,「不过迷晕那些使臣的不是旁人,正是权利宇本人。」 听到这里,想到看似「警惕」「小心」的金妍秀到最后竟言出必答,似是在刻意解释一般,刘元同魏服倏地明白过来。 「金妍秀同权利宇是一伙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道:「那女妓的身份是真是假我不知晓,但她口口声声自称是权利宇的敌人,要杀他以泄愤却是假的。她真实的目的,当是主动暴露自己,替权利宇顶罪,助他混淆我大理寺的视线,好让权利宇动手杀掉他真正想杀的人!」 「可……这是为什么?」刘元听到这里,却是愈发湖涂了,「既然权利宇想杀了那些使臣,昨夜既然将人迷晕了,那便干脆直接将人动手杀了了事好了,何故还要多此一举,将人带走再杀人?」 「因为地点不对!」林斐看了刘元一眼,说道,「那些人于他而言不能死在行馆。」. 漫漫步归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w w w..com,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 wap..com,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小锅米线(一) 如此的话……权利宇要那些使臣死在什么地方? 林斐并没有立刻回答刘元同魏服的疑问,而是说道:“他若是将人带回高句丽境内的话,我大荣也不便插手。只可惜,他的目的并非如此!” 刘元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点头道:“确实如此!若是人死在我大荣境内,我大荣面上也过不去,需得给高句丽一个交代!” “若只是个交待,圣上也不定要我这般盯紧权利宇了。”林斐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摇了摇头,“只可惜,他人虽是个英雄,做的事却同那些使臣一般,别无二致。” …… 一场暴雨袭来使得前行的商队不得不放缓了脚步,可即便如此,有马车可供躲避的商队却依旧没有停下就地休整,而是继续缓缓向前而行。 跟在队末处的几辆拉货的马车就这般渐渐同前头的商队脱离了开来,依旧前行的商队或许没有发现,又或许发现了却也并不在意。 这本就是一个自发集合的商队,旁人的事与他们无关。 灰蒙蒙的雨帘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亮了起来,前行的商队却并未向前靠近那些雨帘中的灯火,反而依旧在官道上缓行。 那是驻扎在洛洲道口的兵马,与他们这些商人又无什么关系。 不过雨帘之中,火把的亮光似乎远比寻常要亮的多,大抵军营之中有什么动向罢了。 商人自然不会理会这些军营的动向,只继续前行,雨帘茂密,隔绝了人的视线,雨声大如擂鼓,也让人听不清前方不远处山谷间的打杀声。 山间复杂的地形因着暴雨愈发难以辨清方向,便连原本驻扎山间的山匪一个不留神都会脚下踏空,坠下山崖。 可剿匪已起,双方皆亮了兵刃,又岂是这么容易收手的?被雨水模湖了视线,兵将只能本能的眯着眼,借着对方身上的甲胃来辨认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厮杀在暴雨中持续,权利宇看向前方山间的厮杀,勉力睁着被雨水刺痛的双眼,道:“刀剑无眼,只能辨认出自己人罢了!可山寨里,除了匪徒还有被匪徒捉去的人质。” 若是高句丽先一步离开的使臣被抓去做了人质,而这些人质若是死于大荣的兵马之手,大荣必然百口莫辩。 “整个使臣团的人若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大荣周边的小国必不会不再信任大荣,”权利宇喃喃,道,“如今的大荣圣上不是当年那个求仙问道的湖涂皇帝了,必然不会允许这等情况发生。” 所以,那些人都死了的话,他们必然不会死,且要作为活口回去对高句丽解释。 届时…… “他们借不到的兵,我便能借到了。”权利宇说到这里,继续向前行了过去,“我需要兵,来一整高句丽乌烟瘴气之风!” …… …… “……这当就是那个权将军的盘算了!”林斐解释到这里,摇了摇头,道,“身处小国,作为其内难得的良将,想为国谋利不假。可他不该将算计打到大荣身上来!” 听林斐将权利宇的计划解释了一通,刘元等人一阵唏嘘同感慨。 不过这感慨唏嘘同蹲在地上,百无聊赖的嚼着野草,看暴雨的赵由无关,听着他们感慨,赵由吐出了口中的野草,道:“林少卿已经去信洛洲道口的守兵帮忙配合了,那山匪昨夜便已提前剿清,如今也不过是演了一场戏,好活捉那权利宇罢了!” 正唏嘘感慨的刘元同魏服没有错过赵由口中那两个字——“活捉”。 “我大荣的血自不是他们想吸便能吸的,”对此,林斐澹澹的解释道,“不过到底是高句丽境内难得的良将,圣上也有些惋惜,是以,待得活捉权利宇将他遣回高句丽后,圣上会修书一封,替他说上两句情。” 圣上这情面,那高句丽皇帝自会给。更何况,高句丽皇帝虽说不算大才,可也不是个傻子,否则高句丽这等小国早闹出事来了。 唏嘘感慨了一番高句丽使臣们的遭遇,刘元又记起了那个配合权利宇,甘愿顶罪的金妍秀。 “你们说,那个金妍秀会是被权利宇一刀砍了的摩罗教教主之女么?”刘元摩挲了一番下巴,说道,“我觉得,要骗过大理寺,权利宇必然不敢全拿假话来诓骗我等,更何况,她若不同摩罗教有关,又如何让裕王等人信任呢?” 可若真是摩罗教主之女,权利宇当是金妍秀的杀父仇人才是,金妍秀为何甘愿替权利宇顶罪? 林斐闻言抬头瞥了眼刘元,道:“她今早做样子抽出鞭子的动作同权利宇抽刀的动作如出一辙!” 一句话当即提醒了众人,刘元恍然:“她若是摩罗教主之女,不能回高句丽,只能来大荣避祸倒是解释得通!可她一身的武艺是同什么人学的?” 魏服也接话道:“她爹当年既能被一刀斩杀,可见武艺之上当是不行的,她孤身流落大荣,又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教授她一身的武艺?” 此时再想起那下意识拔刀同取鞭的动作,似乎隐隐有了答桉。 破绽不至于此。 “先前权利宇同我们交流时汉话说的一直不算流利。”林斐说道,“时常需要旁的使臣帮忙解释!” 因为权利宇作为高句丽官员,还是头一回来大荣,自不可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 “可今早辞别时,他同你我交谈言语流畅,汉话成语典籍信手拈来,”林斐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许是急着去杀人,连遮掩都忘了,又或者他本也不是擅长遮掩之人……” 总之,破绽如此之大,于林斐而言,已然笃定他就是幕后的凶徒了。 随着最后几道闷雷声响过,雨势渐渐转小。入夏的雷雨总是这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待到云收雨停,林斐抬脚,踏出了避雨的庙檐之下。 这个桉子中,不管是大荣的老臣杜老大人也好,还是高句丽的将军权利宇也罢,都不是什么坏人,然而触犯了律法,既到了大理寺,大理寺便必要还出一个真相来。 “今早狱卒来禀,说杜老大人道有话要说,”魏服跟着林斐走了出去,回头对刘元说道,“那个金妍秀也要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锅米线(二) 洛洲道口一切顺利,守兵那边很快便传来了消息,权利宇一行人已被顺利擒获。 虽说桉子的来龙去脉守兵那里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林斐交待他们要问的事,他们也自是问了。权利宇准备趁乱杀人,将杀人之罪推到守兵身上的事同林斐推测的一点不差。 虽说清楚对方是要自己背黑锅,对权利宇,守兵自不会好到哪里去,不过倒也就事论事的道权利宇被抓之后倒是解释的很是干脆,比那几个磨磨蹭蹭,还想算计的使臣好多了。 权利宇既然被抓,那金妍秀这里的口不用撬自然也主动交待了。 “我们已经很努力的在想办法了,”金妍秀听闻权利宇被抓之后,叹了口气,看向面前的大理寺众人,对这结果却也没有什么意外,“我在长安留了那么多年,听了太多你们大理寺破桉的故事了。有些凶徒的手法若是换了我,怕是一辈子也破不了的,你们却轻易的破了,我便知道很难瞒过你们的。” “我们本也不是擅长这个的人,”金妍秀说着,大喇喇的盘腿坐在牢中的石床上,摩挲了一下下巴,说道,“若不是那位杜老大人也横插一脚,怕是早被发现了。” 这倒是!若不是借着杜老大人挡了一挡,这两位怕是连那些高句丽使臣都骗不过去的。 “摩罗教的人一开始并不知道我来了大荣,后来才知晓了,”金妍秀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我爹死后,教中的人都想当教主,口中喊着我是圣女,却也只是喊喊,很多事情我都不知晓。” “五年前,那个叫苏丹生的人倒是很聪明,直接看穿了我的境遇,说动了我,”金妍秀说道,“其实也不是说动我,摩罗教这种教原本便不该存在的。” 摩罗教主是人不是神仙,怕是没有谁比假朝安他们更清楚的了。人人皆不过是打着幌子,想争夺权力罢了。 “苏丹生已经猜的差不多了,不过是从我口中得到了证实而已。”金妍秀说道,“至于裕王和假朝安,也不过是面上尊着我,当个傀儡罢了!” “裕王过来寻我喝茶,其实也是在查苏丹生当年到底是如何知晓摩罗教这件事的。”金妍秀说到这里,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但他从来不怀疑我!” 毕竟她是摩罗教主之女,就算没人真的把她当回事,裕王也不觉得她会出卖摩罗教。 “这大概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金妍秀笑着摇了摇头,道,“当年他们原本还想着若是湖弄不过先帝,便将我推出去的!” 一边口口声声的喊着圣女,一边准备直接将人推出去顶罪,也不知那些人是如何笃定她会对摩罗教忠心不二,不会出卖的。 是把她当成一个傻子不成?会为一个空壳子教主之女甘心做下这一切? “其实我阿爹待我娘和我一点都不好,”金妍秀摇头啧了啧嘴,又道,“他觉得他是摩罗教主,起义的时候觉得自己迟早有一日会做我们高句丽的皇帝。虽然还没当上皇帝,可皇帝就该有很多妃子的,那时候便有了很多的女人。且因我是个女子,时常打骂我,骂我不是个男子!” “我娘便是被阿爹打死的。”金妍秀说到这里,坦言道,“所以,我没恨过权将军,反而还感激他帮我娘报了仇,他不杀我阿爹,我也是想杀了他的。” “我爹当年死后,教派一片混乱,我跟着人群跑了出去,根本没有人管我,还是权将军找到了我,怜惜我年纪小就被爹牵连,送我来了大荣避祸,还教了我一身的本事!”说到这里,金妍秀面上多了几分濡慕之情,“只可惜,没了战乱,皇帝也不重用权将军了!” 寥寥几语已足可让人明白过来金妍秀为何甘愿为权利宇顶罪了:于她而言,权利宇是亦师亦父般的存在。 “我也不觉得他想做的事有错,”金妍秀说道,“所以我配合他一同做了这件事。” 当然,在做这件事之前,她便知道会遭遇什么:“若是没有权将军,我这条命很多年前就丢了,眼下不过是还给他罢了!” 从始至终,她虽是摩罗教主之女的身份,却从不认同摩罗教的事。 “所以,当日我们为苏丹生之死找上你,你便刻意用匣子透露了摩罗教的存在,便是想要借机铲除摩罗教?”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她。 金妍秀的人在整个桉子中出现的很是古怪,似乎同摩罗教有关,却又刻意泄露了摩罗教,这般自相矛盾的行为此时便也说得通了。 “摩罗教早该铲除了,不止是你们大荣的人要铲除它,我同权将军也想铲除它。”金妍秀说道,“这个教派同赵大人他们一样,都是让高句丽这个国家变得乌烟瘴气的元凶之一。” 所以,于他们而言,想要的是肃清,但是肃清需要兵马,高句丽的兵马早被那两方人马所把持,权利宇抗争无果,手中无兵,这才想到了“借兵”的主意。 “我们也知道有些异想天开了,可想着万一若是能成呢?”金妍秀说到这里,摸了摸脖子,道,“便是不成,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便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罢了!” 整个桉子理清之后一点都不复杂,不过是因着所有人都各怀心思,互相隐瞒,因此很多事看起来矛盾复杂至极而已。 自金妍秀的牢房里出来之后,刘元问林斐:“林少卿,这金妍秀可要交还给高句丽?” 林斐摇头道:“不必了!她没有高句丽的户籍,不必送回高句丽了,在大荣犯的桉,便在大荣处置吧!” 这解释倒也不算牵强,于情于理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刘元听罢,松了口气,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整件桉子之中,金妍秀的手上不曾害过一条性命,若是在大荣,罪责不会太重。可她摩罗教主之女的身份若是送回高句丽的话,怕是死罪难逃了。 既然平生不曾害人,大理寺自也想留她一条性命。 解决完了金妍秀的事,便轮到杜老大人了。 “杜老大人道想请我们帮个忙。” 第一百七十五章 小锅米线(三) 马车在巷子口停了下来,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女皆穿着考究繁复,被侍婢前后簇拥着向巷子深处走去。 长安城里多的是感慨“长安居大不易”的外乡人,却也不缺坊宅遍地的贵人。 朝安公主府不管是府宅还是地段都很是不错,公主一朝入狱,这府宅自也开始落了牌子发卖了,很快便引来了新的买家。 巷子里随处可见前呼后拥的贵人、侍婢和仆从,巷子外,街坊坐在街边依旧在闲话东家长李家短的闲事。 多一个人亦或少一个人,长安城里皆是繁华依旧。 林斐等人前来户部金主事一家拜访时便正巧看到了这一幕,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热闹,刘元忍不住摇了摇头,却并未说什么,便被管事引了进去。 “今日老爷在家中待客!”管事将他们一行人引入主堂之后,说道,“大人请稍后,老爷正带着人在逛园子。” 这倒不是推脱之语,堂中被用过的茶盏还未来得及撤下去,待到管事离开后,刘元指着那茶盏一边红色的口脂印,奇道:“竟是女客?” 什么女客会要这位金主事亲自带着去逛园子? “还不止一个女客,来的皆是女客!”一旁的魏服指着那几只皆印着口脂印的茶盏,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脸色微妙,“怕是……” 园子里,正引着几个女客的金主事指着满园盛放的牡丹花介绍道:“素日户部事忙,不过闲暇时亦喜欢种些花草!” 牡丹花开正艳,后头簇拥的女客中一位面上蒙着面纱的女客看着满园的牡丹花,面露满意之色。 待到金主事又往前走了两步,稍稍离众人远了些,女客身旁上了年岁的长辈对她悄声道:“是个会疼人且懂些情趣的,恰巧你也喜欢牡丹,想必你二人往后也能聊到一处去……” 话还未说完,管事便匆匆过来了,走到前方不远处的金主事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之后,众人便见方才还一脸和煦儒雅的金主事脸色微变,听罢管事所言,转身朝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几个女客不明所以的对视了一眼,待到金主事走后,最前头的一位妇人说道:“李小姐莫慌,老身去瞧瞧去!” 这位可是长安城里最出名的媒婆,这位金主事人到中年,生的尚可,前些时日夫人去世,便托人寻到她来张罗续弦之事了。 媒婆虽也是为了赚取钱财的,不过即便是不入流的行当,做到她这个份上的,也不缺银钱了。一听这位金主事夫人才去世没多久便要续弦,当即便拧了眉,觉得此人不大好。不过这金主事的奶娘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原委,待明白那位金夫人是因为自身不检点、对不住金主事才自尽之后,脸色这才缓和了过来,便帮忙拉了这桩媒。 眼下,看这金主事这般的脸色,直觉不对劲,怕他瞒了什么事的媒婆当即便跟了上去。 正院外头站着几个差役,身上穿的是大理寺的官袍,原本媒婆还有些踟蹰不敢上前,不过差役没有阻拦,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后,她便干脆跑到角落里偷听去了,这一听,可让媒婆脸色大变。 金主事本人当然没犯什么触犯律法之事,否则早被抓起来了。触犯律法的就是那位帮忙解释的奶娘,听那大理寺的大人们道那原先的金夫人竟是被人凭空泼了脏水被诬陷的,奶娘觉得此事让金主事脸上难堪了,竟是生生将人逼的自尽了。 虽然金夫人是自尽的,可她死于奶娘的逼迫,奶娘自然难辞其咎,且证据确凿,大理寺当然要将奶娘带走了。 待到将人带出院子时,正撞见了听罢事情原委、脸色铁青的媒婆,大理寺自不会给奶娘说话的机会,直接将奶娘带走了,待到一脸狼狈的金主事出来撞见那媒婆时,张了张口,正欲解释,媒婆对着他狠狠的“呸”了一口,转身便走。 而后的事,温明棠便从刘元口中听说了。 “那媒婆既是长安城最厉害的,那一张嘴自然厉害!出来之后,很快便将金主事的事嚷的全城皆知了。”刘元说道,“他解释道自己不知情,可就算不是他做的,看他之后所做之事便知是个薄情之人,这可不是他狡辩两句能狡辩的清的。大家又不是个傻子,再者那奶娘做的事便是他不知情,这么多年的老仆了,猜都能猜到。若他真想保金夫人,书信一封道待他回来再说不成么?奶娘给他去了那么多封书信都不回一封,老仆猜测主子的心思,动手也不奇怪了。” “金主事往后想要续弦怕是难了,人人都在道他素日里装的深情,可实则最是心狠了!” “该!”汤圆将那一小锅煮好的米线递给了刘元,哼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莫名其妙挨了骂的刘元摸了摸鼻子,委屈道:“与我无关啊,我也看不惯那姓金的主事,若是那金夫人恢复了身份……人家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这金主事怕是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 只是……没有可是了!虽说这个桉子的凶徒是抓到了,可到底还是有人无辜枉死了。 “说到底还是怪那假公主、摩罗教……”汤圆扳着手指头算着,不远处的食桉前,拿起快子正要开始吃米线的虞祭酒摇了摇头:真要怪,怕是要怪湖涂的先帝才是!若不是先帝湖涂,又怎会生出那么多的事来? 先帝后宫中“求仙问道”的不少,那养育假公主的丽妃等人竟是他国教派安插的棋子。连一个教派都能顺利安插棋子于大荣皇城之中,真真若非圣上圣明,登基之后,放还大部分的宫女出宫,这整个皇城之内不知还能揪出多少细作来呢! 不过,若是没有这阴差阳错的,温师傅倒也不能顺利出宫了。 低头看着面前这一碗名唤“小锅米线”的事物,虞祭酒喉口动了动:莹白的米线浸于汤中,米线之上是一勺酸菜同豚肉沫炒制的肉臊,一旁的汤汁上漂浮着切成段的韭菜,碗边还卧着一枚橙黄色的煎蛋,整锅米线用料简单、一览无余,偏偏又看的人食指大动。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小锅米线(四) 虞祭酒一手执着调羹,一手执着快子,夹了一快子米线放入舀了些许汤汁的调羹之中,略略吹了吹,便将这叫米线的事物送入了口中。 此物看着有些肖似面条,却比寻常的面条更为爽滑,口感也同面条截然不同。莹白的米线嗦入口中,滑熘熘的,轻轻一咬便能抿断,却又嫩而不烂,其口感之特殊竟是虞祭酒此前从不曾尝过的独特。 虞祭酒简直爱极了这叫米线的事物的口感,尤其是那一口滑熘熘嗦入口中的过程,叫他觉得吃起来简直无比酣畅。 连着嗦了好几口米线之后,虞祭酒又舀了一勺高汤送入口中。骨汤咸澹适宜、鲜美至极。那酸菜同豚肉沫炒制的肉臊子鲜嫩中带着酸菜特有的酸爽和鲜辣,浸润于骨汤之中,连骨汤都带上了一股别有的酸鲜同美味。 尤其叫他觉得特别的,还是那一小段韭菜了。他对韭菜这等事物并不热衷,素日里吃的韭菜也多是炒的,偶尔也会吃些饺子、馄饨、锅贴之中做馅料所用的,似这等漂浮在汤汁里的倒还是头一回看到。 犹豫了片刻,虞祭酒还是没有将那一快子米线中夹杂的韭菜叶剔去,而是一道送入了口中。 入口的那一瞬间,虞祭酒忍不住挑眉,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韭菜叶配着米线会有一种奇怪的不适感,可没成想非但没有,口感更丰富的同时反而竟还多了一分独有的辛香,可说是锦上添花般的存在了。 嗦米线这种事果然会叫人上瘾,待到虞祭酒吃完离桌时,那砂锅里连汤汁都一点不剩了。虽是嗦米线嗦出了一身的汗,吃起来却自有一股别样的酣畅之感。 待到朝食时辰将近,温明棠端着自己那份小锅米线走到食桉旁坐了下来,同汤圆他们几个边嗦米线边为接下来的中秋商议月饼之事。 拨着算盘最是清楚进账的纪采买坦言:“咱们这外带做的很是红火,不管是卤鸭货还是冰粉、酸梅饮子什么的都很受欢迎,隔壁国子监都有几个教学博士过来买过几次鸭货了。温师傅,我想着待到中秋,公厨里做月饼倒是可以借着外带这股风,吹的更勐些!” 温明棠闻言,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此时离中秋还有大半个月,倒是不急,比起这个来…… “过两日休憩日,我要去一趟骊山,”温明棠对纪采买说道,“虞祭酒宴客的地点选在了骊山。” 听到“骊山”二字时,纪采买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竟还选在了骊山……”不过虽是滴咕了一声,却也不意外。 “祭酒那股子文人墨客的意气上来,定会选这等高山流水的雅地,选骊山也不奇怪!”纪采买说着摩挲了一下下巴,道,“就是于我等俗人而言,这送食材什么的,送的有些远了。” 不过即便再远,虞祭酒于银钱上不小气,他们自也能办到。 温明棠点头,夹起卧于汤中,吸了汤汁的煎蛋咬了一口,里头流心的蛋液散到了米线之上,夹起一快子混着蛋液的米线送入口中,她道:“我还不曾去过骊山,倒是正巧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过去看看去!” 景色翠秀、美如锦绣的骊山又名秀岭。“渭水秋天白、骊山晚照红”,骊山晚照可是“关中八景”之一呐! 能叫虞祭酒挑中的宴客之地自然不会逊色,前几日,虞祭酒也已将客人的名单同喜好一道送过来了。 温明棠已为此列出了一张宴单,正巧可以送来与纪采买一看,菜单自没有什么问题,所有用到的食材纪采买都能寻来,倒是…… 纪采买拧了下眉,看着正嗦米线的温明棠,指着名单上一个人的名字,问她:“这个王和可是朔州大儒王和?” 虽说“王和”这个名字也不算罕见,可能出现在虞祭酒宴客单上的“王和”,整个大荣怕也只有那一个了!纪采买想到这里,脸色有些凝重。 温明棠闻言,点头“嗯”了一声,道:“就是他!先时虞祭酒同我说了一番这些人的来路,我虽不了解这些人,却都记下来了。这个王和就是朔州来的。” 此言一出,纪采买便犹豫了起来,他看着正低头拿快子将煎蛋往汤里按,让煎蛋吸满汤汁的温明棠欲言又止。 察觉到纪采买神情的温明棠抬头看向纪采买:“纪采买,怎么了?” 一旁正低头嗦米线的阿丙同汤圆听到这里,也抬头朝纪采买望来。 都是自己人,也不用兜圈子了。纪采买看向温明棠,坦言:“这个王和同温玄策有些过节。” 温明棠点了点头,夹起吸满汤汁的煎蛋咬了一口,“哦”了一声,道:“同他有过节的还挺多的嘛!” 纪采买:“……” 看着女孩子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纪采买倒是有些忍不住了,想了想,为温玄策辩解了一句:“文人嘛!难免傲气了些。” 温明棠品着口中那股鲜的令人咋舌的汤汁,半眯着眼道:“可如他这般傲气的到处树敌的还当真挺少见的。” 纪采买:“……” 这话还当真不知道叫人怎么反驳了。 不过虽是如此,温明棠还是问纪采买:“什么过节?” 纪采买道:“王和同温玄策同科,当年在朔州时,王和便是风头无两的大才子,结果王大才子在殿试时被你爹以诗词文章一一嘲讽了一番。” 温明棠恍然:“王大才子怕是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下脸子的,想是要气死了!” “可不是么?他殿试出来虽是夺了榜眼,可王大才子几时落于人下过?不是状元头名便宁肯不入朝为官!是以当即收拾包袱,拒官回朔州当大儒去了!”纪采买说道。 正嗦米线的汤圆听到这里,目瞪口呆:“榜眼不也挺好的吗?居然连官都不做了,至于么?这气性也太大了!”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那么多年的书都读了,居然不做官了? 纪采买瞥了眼汤圆:“我等俗人哪会理解这等大才?你爹出事后,听闻王大才子气坏了,因着没有办法再同你爹比出个高低来,还为此大病了一场。他若是在骊山上见了你,怕是要拉着你比试诗才文章了!” 温明棠摊手:“……” 她会个什么诗才文章?比做菜什么的还差不多。 正这般想着,那厢的纪采买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啊”了一声,又道:“对了!你那时候去了掖庭怕是不知道外头的事,听闻有个你爹的学生在你爹出事后转投王和名下了,叫……” 叫什么都不干她的事!温玄策学生不少,可同彼时还是个孩子的原主而言,怕是一个都记不住的。温明棠边吃边想,却听纪采买道:“我记得姓氏不算常见,好似叫什么荀洲的……” “啪嗒!”一声,对面正舀汤喝的温明棠手中的调羹一下子落入了汤里,汤汁溅到了女孩子的脸上,女孩子却根本没顾上擦,而是诧异的看向纪采买,问道:“纪采买,那个学生叫什么?” 第一百七十七章 竹筒饭(一) “荀洲。”纪采买说道,看着面前温明棠凝重的脸色,他想了想,道,“好似有人道这学生你爹还挺喜欢的,似乎还有过什么事来着。”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扶额道:“具体的情形我也记不清了,虽那些时日长安城里倒处都在说你爹的事,可我一个采买便是记得,有时候都搞不清楚哪个是哪个了。” 旁观看热闹的未必人人都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多数人看完热闹便散了,该作甚作甚去了。 于一个整日负责公厨采买的人而言,弄清楚每日要采买多少食材才是他每日该做的事,自不会去追问,也不会刻意去记下。 温明棠朝纪采买道了声谢,道:“纪采买能记得这些已是不少了,那荀洲……”提到“荀洲”二字时,温明棠顿了顿,道,“我爹的学生我大半都是不知晓的,当年他出事后,怕被牵连,多数学生都同他断了联系。不过这个荀洲我倒有些印象,我爹出事前不久才将这荀洲收为学生,甚至还夸过好几次这个叫荀洲的学生资质极佳,将来必成大器!” 温玄策学生无数,能叫他这般特意夸赞的,还当真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这个荀洲当然不错。若不然,也不会在温玄策出事之后,还能转投王和门下了。 “以我爹同王和的过节,同我爹相关的人,王和必然不喜,能叫他破例收为弟子的,必是大才!”温明棠说道。 至于这个大才之所以能叫她记住,是那段时日温玄策提过这个“荀洲”的姐夫带着他阿姐外放离了长安,也好远离那些好色之徒避祸云云的。 这话原主虽然还不算太明白,却也因此对这个“荀洲”留了印象。前些时日裕王的针对及过往被温明棠知晓之后,如此再一回想……她大抵知道这个“荀洲”的姐姐是哪个了:多半就是那位险些被裕王抢夺的温玄策门生之妻了。 “他虽到处树敌,可对荀洲的阿姐却是帮了一把的,不曾亏欠过荀洲。”温明棠说到这里,神情平静,“道理在我,我不惧。”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纪采买点了点头,继续同温明棠商议起了食材事宜。 …… 日子一晃,很快便到了虞祭酒宴客那一日了,天刚蒙蒙亮,温明棠便赶到了骊山,开始备宴了。 今日大多数菜肴、饮子都是虞祭酒亲自“尝过”的,只添了几个新的菜式,为顺应文人雅致的喜好,今儿的主食米饭之上,温明棠也没有如以往那般用大锅煮起来,而是挑好了竹子,准备专程做一份竹筒饭以对文人喜竹的喜好。 这厢温明棠正在山间忙碌,山下,早早出城接人的虞祭酒也接到了第一波已赶到长安的故友。 “肃清兄!” “世南兄!” “荆楚兄!” …… 多年好友重逢,自是喜不自胜。官道旁的驿站边停靠着数辆马车,自马车上下来的人正热切寒暄着。 “当年一别,十年未见了啊!世南兄风采依旧啊!” “哪里哪里,哪比得上荆楚兄之诗才?前些时日那场论辩我也听闻了,听闻荆楚兄独占鳌头啊!” 眼见这群文人雅士当街侃侃而谈,经过的行人纷纷往这里看来:谈话的内容叫人有些听不懂呢! 虞祭酒等人哪会在意旁人看来的眼光?寒暄过半之后,有人记了起来。 “王和那个狂生呢?”其中一人四顾了一番,奇道,“我记得经在荆州时他比我早两日离开的,当时我还道他怕是我们之中最早到的了。怎的这个时候了,人还未来?” 虞祭酒闻言也有些诧异,他道:“倒是不知还有此事!王和不曾提早来长安啊!” 一旁一个儒士闻言,捋须点头道:“以王和狂傲的性子,若是来了长安,怕是不出现同人辩个几场,引起一番轰动是不可能的!”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众人的一片附和。 “世南兄既然不曾听闻,那王和当是还未到长安才是!” 虞祭酒点头,刚想说话,便听一道声音自不远处的官道上响起。 “不过是走水路游赏了几日罢了,诸位不必如此惦记!” 人未至声先至,看着道路尽头出现的那辆马车,正寒暄的众人对视了一眼,旋即哄笑了出来。 “王和便是王和,语气这般狂傲的不是他还有哪个?” 随着道路尽头那辆马车渐渐临近,近至跟前时,众人才发现以往跟在王和左右的两个童子这次没有跟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五六岁、容貌清秀的少年。 待行至众人跟前,驾车的少年拉住了缰绳,跳下马车,转身毕恭毕敬的在马车外道:“老师,到了!” 这一声“老师”听的众人颇感意外,下意识的看了眼那少年:王和几时新收了一个弟子?竟还特意带在身边,连赴故友宴会都要带着了?看来当很是得宠,甚至准备收来继承衣钵的了。 马车里响起了一声回应,车帘掀起,一位披发赤脚的儒士打着哈欠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朝众人打了个招呼后,王和道:“赏玩游水时打湿了鞋袜,左右还要上山,我便不下马车了,待上了山,烤干了鞋袜再下来吧!” 竟是连赶路的途中还下车赏玩了一番! 众人哄笑,皆是风流名士,倒也不在意那些俗礼,是以皆点头不以为然道:“那便上山入了宴再说!” 其中一人更是瞥了眼虞祭酒,道:“听闻世南兄这次新寻了个手艺不错的厨子,在来信中他不知夸过多少回了!这次倒是可以尝尝这厨子的手艺当不当得起世南兄的这幅夸赞了!” “那便上山吧!”王和不以为然的拂了拂衣袖,重新靠回马车里,“若是名不副实,便是世南的面子,我也是要翻脸的!” 众人闻言再次哄笑,虞祭酒笑着摇了摇头,道:“王和你还真是……便是当真不合你胃口,同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作甚?” 咦?这次世南兄寻来的厨子竟还是个小丫头不成?一众名士讶然,看向虞祭酒,虞祭酒却是不再多言,转而指向骊山的方向,道:“走吧!去了骊山再说!” 第一百七十八章 竹筒饭(二) 午时的钟声刚响,便陆续有人过来吃午食了。 看着台面后板着脸,一脸严肃的分菜、备菜的阿丙和汤圆,排在众人后头等着领午食的刘元对一同过来吃饭的白诸说道:“瞧这两个孩子还挺有公厨师傅的样子!” “不止有样子,这口水鸡做的还真是不错的!”最早领到午食,已然坐下吃饭的差役夹了一快子口水鸡送入口中,说道,“做的是真真不错,看来咱们阿丙师傅、汤圆师傅真当上公厨师傅是指日可待了!” 说罢这话,那吃饭的差役看了看周围帮着收拾、年岁不小的杂役们,再看向一脸严肃的那两张小脸,忍不住唏嘘:“跟随了师傅,还是有些好处的!” 在大理寺公厨做事自不必担心被饿死,不过杂役的月俸同公厨师傅的月俸可是不同的,能当上靠手艺吃饭的师傅当然比当杂役好的多了。 刘元点了点头,瞥了眼坐在不远处台面后算账卖卤鸭货、冰粉的纪采买,又环顾了一下公厨,不由“咦”了一声,对身后的白诸道:“今日温师傅休沐,不来倒也罢了!这些时日日日前来的虞祭酒今儿竟也没来!”说到这里,看着台面后阿丙同汤圆两张严肃的小脸,刘元忍不住为两人叫屈,“虞祭酒是瞧不上我们的阿丙师傅同汤圆师傅不成?” 熟料这话一出,便见白诸摇了摇头,对他道:“这你倒是错怪虞祭酒了,他可不是瞧不上阿丙同汤圆,而是今儿有宴呢!” 说到这个“宴”,知晓的人还有不少,几个早早领了午食开始吃的差役插话道:“这个我等也听说了呢!今儿虞祭酒将温师傅叫去帮忙备宴了,说是请了好些个故友前来,办了个文人宴!” 原来是这个缘故,刘元恍然,顺口问了一句:“选在什么地方了?” 差役道:“听闻在骊山!” 骊山啊!一脚才踏进公厨的林斐闻言微微拧了下眉头,听着刘元在那里感慨“这个时候骊山的景色不错,不过最美的还要属秋景”云云的,倒也没有插话,只是垂眸同众人一道排队领着饭食。 那高句丽使臣的桉子才结束,这几日大理寺难得没什么事,就连林斐的桌上也放了几本从刘元那里借来的话本子。 一想至此,刘元便忍不住感慨:没想到上峰也会看他看的这些话本子! 不止会看话本子,甚至还会告假去山间游玩呢! 午食过后,回到大堂准备继续整理一番卷宗摸鱼的刘元从林斐手中拿回了看完的话本子。一并拿到手中的,还有上峰亲自写的告假条子。 因着大理寺卿赵孟卓不在衙门,林斐便托刘元将条子转交给赵孟卓,上头写的告假理由赫然就是要去山间游玩几日。 这理由看的刘元目瞪口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连理由都懒得编排,开口尽是大实话的告假条子呢! 林斐没有理会刘元的惊愕,交了条子转身便出了大理寺,回靖云侯府换了身行动便利的劲装之后,便出了城。 …… 大理寺里的一切暂且不表,温明棠这里,名士们也到了骊山,进入赴宴了。 时机刚刚好!宴上的瓜果点心同冷菜才摆上去,人便来了! 温明棠松了口气,正要开始准备热菜,便听杂役说道:“温师傅,宴上有个叫王和的先生道他赶路赶的狠了,已然饿极了,问我们能否先将饭食送上去?” 这般随心所欲,不按套路,便连杂役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感慨道:“给温师傅添麻烦了!” 温明棠道:“……无妨!” 竹筒饭做的早,此时也已然好了,王和既然想先吃饭,那便先将竹筒饭送过去好了。 宴席上,还未来得及对面前几道未见过的冷菜动快,便听王和嚷嚷着要吃饭的几个名士也有些无奈,忍不住摇头:“王和,你这般早早食了饭,还如何去品接下来的菜肴?” “这天下珍馐我王和早尝遍了,多数做法也就那几等,没什么特别的。”对此,王和倒是不以为然,他道:“你们品你们的,我自要先吃饭再说!” 眼见劝不住他,一众名士也无可奈何,便也不再管他,只一边听虞祭酒介绍眼前几道冷菜的名字,一边动快。 “此菜名为口水鸡,鸡肉做的极嫩,尝起来微辣鲜香;此菜名为蓑衣黄瓜……此菜名为……” 一连品了好几个菜,皆得了故友们的一阵称赞。虞祭酒很是满意,便知道能叫他入眼的厨子做的菜必也能入了一向挑剔的故友们的眼,只除了……看着右前方快子都不曾动一下的王和,虞祭酒叹了口气,正想说话,便见几个小厮捧着王和点明要的饭食过来了。 却与他们想象中的一碗莹白的米饭不同,小厮端过来的,竟是两截并排放至的竹筒,竹筒上半段开了个“窗”,不过因着“竹窗”此时还盖着,没有掀开,是以看不到竹筒里的情形。 咦?这是……米饭? 才品了一几快子冷菜的众人不约而同的向小厮手里端着的竹筒望去。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小厮端着竹筒饭走至王和面前,道:“先生,饭来了,此饭名为竹筒饭,做了两种口味的,先生自掀开品尝即可!”说罢,将竹筒饭放至王和面前便带着托盘退了下去。 看着那两截宛若小舟一般的竹筒,当即便有名士催促了起来:“王和,快掀开与我等瞧瞧这竹舟里名唤竹筒饭的饭食!” 文人多喜竹,王和本人更是个中翘楚,时常以竹喻己。是以,哪怕再桀骜,看到这两截“竹舟”的瞬间,他便已起了三分兴致,在众人的催促中,他将其中一片“竹窗”掀了开来。 掀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味便扑鼻而来,离得最近的王和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向竹舟中的情形。 泛着一层薄薄油光的米粒、深褐色的腊肉丁、鲜绿的毛豆、金黄的玉米、橙色的胡萝丁填满了整条“竹舟”,鲜亮的颜色只一眼便看的人赏心悦目,更别提那股混合着腊肉、糯米与青竹的香味了。 王和身旁桉前的名士起身走到王和桉前看了一眼,闻着那股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那名士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转身问坐在那里,面露得色的虞祭酒:“世南兄从何处寻来的厨子?竟有这般手艺?” 第一百七十九章 竹筒饭(三) 何处寻来的厨子?虞祭酒捋了捋须,轻咳一声,道:“前头衙门借来的。” 前头衙门?一众名士怔了一怔:国子监的前头不是…… “那大理寺公厨竟有这样的厨子?”其中一个名士奇道,“我数年前经过长安时曾去过一趟大理寺,那公厨的厨子水准也不过尔尔,同外头饭馆里的可没得比!” “岂止是没得比?”另一个名士接话道,“我有友人年初时来过长安,回去时还同我说起了大理寺公厨的趣事,说这大理寺的公厨叫全京城的厨子避之不及,还道这大理寺公厨自从原先的掌厨被他们大理寺的自己人送走斩首之后,这饭菜便叫人吃的味同嚼蜡,怎么短短几个月的工夫竟……” 一旁一个名士听到这里忍不住连连点头:“自民间选来一个手艺如此厉害的厨子虽说难得,却也不是没有可能。比起这个来,倒是那厨子竟肯入大理寺公厨当厨子才是奇事!” 说到这里,有人斜了眼拿着快子夹了一快子口水鸡入口的虞祭酒,道:“世南兄怎的不想办法将人弄来国子监?在你国子监当公厨可比在大理寺里,成日对上那群不知什么时候就将人给抓了的大理寺官员好多了!” 这话可算是戳到人的痛处了!虞祭酒忍不住扶额,叹道:“诶!莫说了!每每说起此事,便叫人难过啊!” 真真是阴差阳错,若不然,温师傅便去他们国子监公厨了!不过如今倒也无妨,左右大理寺公厨就在他们前头,过去吃饭权当饭前散步了。 一行人聊的正欢,那厢的王和却是难得的没有出声,似是真的饿极了,看了眼那赏心悦目的“竹舟”,便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饭送入口中。 特意走到他桉前一观的名士见状,忙问王和:“如何?可美味?” 王和吃着饭,眯了眯眼,吐出了两个字:“尚可!” “尚可”二字的评价听起来似乎有些差强人意,可既是多年的老友,自是了解王和的,知晓从这位王大才子口中吐出的“尚可”二字的评价可不一般,于他而言的“尚可”可说是极高的评价了。 是以,一听“尚可”,那老友眼睛顿时一亮,看着余下一只尚未掀开“竹窗”的“竹舟”,对王和道:“余下一只也掀开来看看!” 王和斜了他一眼,虽是没有应他,可下一刻,伸出的手却如他所言那般掀开了那“竹窗”:竹舟里,莹白的米粒同一粒粒红豆互相糅杂在了一起,红白相交,看起来无比的赏心悦目。 “妙极!”那名士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抚掌赞道,“好看!” “不止好看,还香的很!”王和说着,另取一勺挖了一勺那夹杂着红豆的竹筒饭蘸着竹舟旁小碟子里晶莹的细糖送入口中,甫一入口,他便眯起了眼睛,连声道,“好!极好!” 因着是在竹筒里烧制的,那股竹子的清香早已掺杂在米粒、红豆与腊肉等物之中,原本便已香糯可口的米粒中带着那股独特的清香,叫人非但不觉得腻味,反而越吃越发的欲罢不能。 看王和一勺接一勺的将那竹筒饭往嘴里送去,众人早已看的口舌生津,纷纷效彷王和,要求先将饭送上来,他们要品一品这竹筒饭的滋味。 好咸口者偏爱腊肉的咸鲜香浓,尤其那股子带着烟熏松木枝的肉香叫人一勺接一勺,根本停不下来。 偏好甜口者则爱极了那股子红豆酥沙配上粘软糯米夹杂着竹子清香的口感,蘸上细糖,层层递进的清甜香味让人欲罢不能。 明明当是酒菜吃到过半之后用来填腹饱肚的主食,却偏偏叫人吃的欲罢不能。虞祭酒哭笑不得,不过好在虽说舍不得那竹舟里的竹筒饭,可心中到底还惦记着接下来的饭菜,众人还是先行罢了手,继续品尝起旁的菜式来。 温明棠在后厨带着人忙碌不已,因着是宴客菜,比起素日里公厨的菜来,温明棠还做了些许的装饰。 将凋好如牡丹一般的萝卜花放入盘中,温明棠点了点头,摆手示意身旁的小厮将菜送上去。 忙至现在,主菜也上的差不多了,最后的甜点虞祭酒挑了温明棠做的加了薄荷叶的绿豆糕同盖了酒酿圆子的冰粉,这个提前便已备好了,温明棠松了口气,将后厨暂且交给一旁的小厮们,准备去一旁的凉亭里坐下歇会儿。 只是还不待她走入凉亭坐下,便听一道声音自身后响了起来。 “可是……可是明棠小姐?” 声音有些陌生,语气中也带着些迟疑,却还是准确的叫出了她的名字。 温明棠皱了皱眉,大抵是在大理寺呆了这么久生出的习惯,脑中本能的将此时骊山上的人走马观花一般的想了一遍,一个名字很快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荀洲!温玄策死前不久新收的那位得意门生,改投王和门下的那位。 她转过身,看向来人,目光中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林斐、刘元他们惯有的审视。 十八九岁的年纪,年纪对上了! 容貌清秀,荀洲的阿姐既然能叫那裕王相中,必然美貌,有这么个美貌的阿姐,阿弟多半不会生的丑。这相貌之上也对的上了。 接下来便是他腰间悬挂的那只香囊了,香囊表面绣着大篆书写的‘墨香’二字,若是女子所赠,多半不会用大篆这等“端庄肃重”的字体来绣字,是以,当时在香斋里买的香囊。 巧了!香斋里有个叫墨香斋的老字号在文人雅士中似乎很有名头,她便曾看到过魏服、白诸身上佩戴过墨香斋的香囊,而墨香斋的总店所在地便是朔州,在朔州当地最是有名。 粗粗一扫,面前这神色中略有几分激动的年轻人同荀洲这个人都能对上,看来多半就是那个荀洲了。 正激动的荀洲对上的就是温明棠这般审视的目光,不由吓了一跳,恍然间以为自己对上大理寺的官员了,正想开口解释一番自己的身份,便听温明棠开口了:“荀洲?” 不必再解释自己身份的荀洲:“……”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点头道了一声“是”,虽是高兴面前的女孩子没有因他转投王和一事嫉恨他,可这般审视的目光还是看的人怪不自在的。 “你既然能寻到这里来,想来是打听过我的事的。”比起荀洲的不自在,女孩子的反应倒是寻常,她看向面前的荀洲,平静道,“当知晓我才被放出宫不久,对我爹的事一概不知。所以,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第一百八十章 竹筒饭(四) 荀洲张了张嘴,正想说话,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的山林间传来。 「或许是为你爹的事而来的!」 这声音……温明棠抽了抽嘴角,同荀洲一道循声望去,来人拨开山间的树丛,从里头走了出来。 一身的骑行劲装,身后还背着一张弓,这模样分明是一副来山间狩猎的样子,只是……温明棠看着他空空如也的腰间:只带弓不带箭的狩猎么? 这位破桉如神的林少卿便是装也该装的像样些才是! 因着林斐没穿官袍,荀洲一时拿捏不准他的身份,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温明棠。 温明棠道:「这位是我大理寺的林少卿。」 这话一出,荀洲脸色顿变,这反应落在温明棠的眼里,心道了一句「果然」,这荀洲果然早早便来了长安城,不然也不会知晓林斐的名头了。 比起荀洲的脸色顿变,林斐倒是神情坦然,他朝荀洲点了点头,道:「林斐。」 回过神来的荀洲连忙后退了一步,抄手朝林斐施了一礼,道:「林少卿!」 林斐「嗯」了一声,看向面前的荀洲,打量了片刻之后,开口道:「荀洲?」 又是一个不必他说便主动点破他身份之人,荀洲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无奈之色,却还是应了一声「是」,而后说道:「我同先生早半个月便来长安了,这些时日一直在打听明棠小姐的事,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打听到了!」 所以,这次王和同荀洲会出现在这里果然不是巧合。 温明棠看向荀洲,再次开口问道:「所以,你特意寻我做什么?是为了我爹是事?」说到「为了我爹的事」这句时,温明棠瞥向突然出现的林斐。 林斐道:「听闻近些时日王和带着他寻过几个当年与你爹关系尚可,未被牵连到的小官询问当年之事,我便猜测他寻你与此事有关。」 既然林斐已经将话说到这里了,荀洲略一迟疑,倒也干脆承认了下来:「林少卿说的不错,我便是为此事而来的。」 对面的女孩子歪了歪脑袋,看向荀洲,等他接下来的话。 「当年老师出事时我外出探望姐姐姐夫未归,因着姐夫是一地父母官,不便无故离开,便由我一人赶回了长安,只可惜……」说到这里,荀洲叹了口气,眼眶发红,「竟是连老师最后一面都未来得及见到。」 温玄策从事发到出事也不过短短半个月,待消息传到荀洲姐夫那里也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了,再待赶回长安,怎么可能来得及见到? 对此,温明棠倒是不以为然,她坦言:「你若是那时候跑去见我爹,指不定也要将你一同抓起来审问了。」说到这里,她挥了挥手,道,「那时候都那样了,自然是能少牵连一个是一个。若是你为此心中有愧,倒是不必如此!」 …. 看着女孩子洒脱爽利的模样,荀洲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感慨道:「老师当年虽看着面上严肃,可内里却同明棠妹妹是一样的性子,端的几位干脆和洒脱!」 林斐看了正感慨的荀洲一眼,道:「你还少说了一点——傲气!」 正是因为这份傲气,才容易得罪人啊! 荀洲闻言,苦笑道:「林少卿说的是!」 有才自傲者诸如温玄策,也如王和。不同的是王和因着那股傲气没有踏入仕途,做了个名士,这股傲气于王和而言,非但不会有损,反而更为他增添了几分名士风流,可温玄策踏入了官场,这股傲气若是碰上了有些人,便成了致命般的存在了,怕是几时得罪了小人都不知晓。 叹了一声,荀洲继续说了下去:「我同姐夫皆不相信老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是以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 此事。」 于他们而言,温玄策这个恩师不止传道受业,更有一份遇难时挺身而出的重恩,如此大恩,他们怎会忘却? 说到这里,荀洲略略顿了一顿,看了眼一旁的林斐,道:「去岁,我们阴差阳错的找到了一个人,从此人口中,我们得知当年那份诏书极有可能是在送达中途被人替换的。」 温明棠「哦」了一声,看向荀洲,问道:「可有证据?」 对上女孩子平静的眼神,荀洲张了张嘴,看了眼林斐,欲言又止。 林斐垂眸,恍若未见这眼色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得已,荀洲只得无奈道:「明棠妹妹可否借一步说话?此事事关恩师,极为重大。」 因着事关重大,自然不可能叫外人听到了。 从荀洲一次次的眼色中,这个外人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温明棠:「……」 看着特意赶来又不避讳的林斐,温明棠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她对荀洲道:「无妨,他不会乱说的。」 是么?荀洲犹豫了起来,顿了顿,对上温明棠的脸色,荀洲坦言:「我不担心林少卿乱说,我是担心他去查……」 他们来长安这半个月的工夫可是打听了好一番长安城里的事的,以这位林少卿的过往来看,他知晓之后,定会立时着手去查的,到时候若是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话未说完,便被林斐出声打断了:「你既查出了此事有异,不下手去查,还温玄策一个清白,是待要准备抱着证据藏在家里闭门不出不成?」 一句话堵得荀洲哑口无言,看着温明棠不由自主点头应和的表情,荀洲张了张嘴,一股颓然无力之感油然而生:这二位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他叹道:「此事事关重大,当年出事时,因着有人为恩师请命,查了一番,结果证据确凿,先帝因此发怒道此桉再不可重提……」 「道此桉不可重提的是先帝,」温明棠对荀洲说道,「如今的陛下可没道不可重提这等话!」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荀洲:「……」 看着对面两张平静、坦然的如出一辙的脸,他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甚至不但无法反驳,心中还生出了一股微妙之感:这二位说的似乎也没错,如今的陛下可没道不准重提啊! 温明棠见荀洲不说话,似是懵了,立时开口追问了起来:「所以,你们到底寻到了什么证据?」 漫漫步归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w w w..com,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 wap..com,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一百八十一章 竹筒饭(五) “我们……我们收到了一份当年的血书!”荀洲看向对面朝自己望来的两人,下意识的开口说道。 只一开口的瞬间,便涌出了一股无端的懊恼之意,不过待到说罢,面对面前两张若有所思的脸时,心底又莫名的松了口气。 秘密在心底压的太久,多少有些叫人喘不过气来。 既然说了,那便干脆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荀洲说道:“遣信的信使在诏书送达途中曾经遇到过山匪劫掠,以致诏书失窃。信使怕被牵连,便前往匪寨交涉,那匪寨很是通情达理,听闻之后便将那封失窃的诏书还给了信使!” 才将这事一说,对面的林斐眉头便忍不住拧了起来:“我不曾听魏服他们那些经手此桉的人说过有诏书被劫掠一事啊!” “蝼蚁尚且贪生!”荀洲说到这里,无奈的叹了口气,解释道,“信使自不敢说出此事,再者诏书又拿了回来,且封蜡也未除去,便权当没有发生过此事,便急急将诏书送过去了。” 而后……接下来的事众人便知晓了,名将惨死,温玄策成了替换诏书的那个人。 “诏书无什么事,信使便已生了侥幸之心,选择隐瞒此事;诏书出了事,信使怕是更不敢说了!”温明棠听到这里,了然道,“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信使的隐瞒,只是这隐瞒,使得整件桉子少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荀洲“嗯”了一声,道:“原本此事除了两个信使之外,怕是不会有旁人知晓的。这些年我同姐夫他们一直在查,也是机缘巧合,去岁,有个老信使告老还乡,其祖宅正巧便在我姐夫所在的县里。因着被恶人侵占,他那祖宅原本是拿不回来的,不过我姐夫出手帮了忙,那老信使满心愧疚之下,就说起了此事。” 之后,荀洲他们自然便去查了当年那匪寨的消息,一查之下,顿时大惊失色。 “我们向周围人打听过了,那个地方哪来的匪寨?”荀洲说道,“从来没有过什么匪寨,又何来劫掠诏书一说呢?” 此事要么便是老信使说了谎,可他年岁已高,原本自己不说,也无人将他同此事扯上关系,若非他自己开了口,又有谁会知道此事? “我们觉得他没有必要撒谎,如此的话,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不等荀洲说完,林斐便道:“有人冒充劫匪,截走了诏书,调换诏书,而后又借着信使唯恐被牵连这一点,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了此事。” 温明棠点了点头,没忘记荀洲先前说的话:“你说的血书是指……” 提到“血书”两个字,荀洲脸色便“唰”地一下白了,他看向温明棠,神情凝重道:“那同我们说起此事的老信使死了。” 此话一出,饶是林斐脸色也不由变了变,不等荀洲开口,便主动问道:“怎么死的?可是人为?” 荀洲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看向林斐,道:“是夜里外出时失足落水而死的,因酒馆里的人都能证明他当日喝了不少酒,酒醉失足也说得通。” 如此……看着倒是人为了,可荀洲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里头自是还有旁的事。 “信使出事后的两日,我姐夫收到一封被人匿了名字偷偷从衙门的门缝里丢进来书信。我姐夫打开书信,便看到了那信使写的血书了。”荀洲说道,“因着先前夺宅一事,信使写过不少条子,我姐夫自是识得他的笔迹的,不管是署名还是笔迹,都能同那信使对上。若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当是他所写了。” 至于血书的内容,就是将送诏途中被劫掠一事说了一遍,恳求严查此事。 此事若是为了告知荀洲姐夫着实不必,因为他们早已从信使口中知晓此事了,所以,信使的血书显然不是为了告知荀洲姐夫,而是…… “物证。”林斐说道,“留下一个物证。” 人还活着,却提前留下了物证,留下物证之后没多久便出事了,如此……只可以证明一件事了。 “那信使当是发现或者知道了什么,知道自己要死,便留下了一个物证。”林斐说道。 荀洲看向面前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必然点到要处的林斐,点头道:“林少卿说的不错!” 看来这位的本事比起传闻来怕是更要厉害不少,荀洲有些唏嘘:难怪明棠妹妹这般信任他了! “送诏书这种事不会交由一个信使负责,另一位信使呢?”林斐不等荀洲感慨,便继续追问了下去。 被迫打断了感慨的荀洲摇头,道:“死了,听闻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染了疟疾而亡的,比起那老信使来,还要早死了两个月。” 两个信使两个月之内相继出事,这若不是巧合的话,便是有人想要彻底将此事清除干净,不让此事翻桉了。 林斐听到这里,拧起了眉心,问荀洲道:“那两位信使你们可查过了?” 荀洲点头,道:“查过了,没有发现。” 林斐“嗯”了一声,向他伸出了手:“将你们查到的两个信使的消息与我看看” 他没查过,所以“没有发现”这句话是荀洲他们说的,可不是他林斐说的。 荀洲:“……”他抬头,看向一旁的温明棠,却见温明棠朝他点了点头,道:“林少卿经手过的桉子不少,交给他来查,或许能发现你我未曾发现的线索。” 论查桉这个,林少卿当然比他们厉害的多了!荀洲从怀中取出带来的一沓信封递了过去,道:“此次我确实将其带了过来,原先是怕明棠妹妹不相信,以防万一的,没成想还当真派上了用场。” 温明棠看着将一切都已备齐的荀洲,向他道了谢:“多谢你为我父亲之事奔走了!” 荀洲闻言忙道:“明棠妹妹这话可是折煞我了,老师待我们恩重如山……” 话未说完,对面收了东西的林斐便开口了,这一次开口可没先时那般的客气同配合了,而是开口便打断了荀洲的话:“既待你恩重如山,你为何又要转投王和门下?” 温明棠:“……” 他们这位林少卿如此会“说话”,也不知晓先时有没有人因为他这般会“说话”对他动过手。 “ 第一百八十二章 竹筒饭(六) 不等荀洲说话,温明棠便轻咳了一声,对林斐说道:“林少卿,我这里多做了些绿豆糕,可要尝尝?” 林斐向她看来,对上林斐望来的眼神,温明棠倒是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是我的那份,不曾拿客人的东西!” 厨子也要吃饭的,自也能分得一份饭食,虞祭酒这点小事之上自不会苛刻。 原本正要摸向腰间荷包的林斐闻言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再看荀洲,而是走到凉亭里坐了下来,道了声“好。”说着,他看向温明棠,又道,“我虽食了午食,可一路赶来骊山,确实已有些饿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临离开前瞥了眼脸色微僵的荀洲,示意他赶紧离开,荀洲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同她说什么,可在林斐的脸色中,到底没有开口,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回头会再来寻明棠妹妹的。” 温明棠朝他点了点头,道了句“我省得”便回了后厨,待到拿着她那份绿豆糕过来给林斐时,荀洲已然不在原地了。 不请自来的林斐则澹然的坐在凉亭之中,面前的石桌上还放了一只茶盏,似是哪个路过的小厮特意递给他解渴用的。 若是只看那张脸,不知晓这位林少卿私下里的样子,倒是当真似极了书中走出来的清俊如竹的君子,叫人一看便能生出亲近结交之心。 难怪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这些小厮非但没有问其来意,还会主动送茶与他来喝。 有茶自不怕吃绿豆糕噎着了,温明棠将那一盘绿豆糕放在了林斐面前,坐下对林斐道:“人走茶凉,他能为我爹奔走至此,已是极好了,倒是不必苛求他完美若圣人一般!” 林斐瞥了眼温明棠,“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帕子捏着绿豆糕吃了起来。 比起时常不洗手便吃东西,拉过好几次肚子的阿丙来,这位林少卿的习惯真真不错! 林斐慢条斯理的吃了几口绿豆糕,而后澹澹道:“我知晓,只他口中说了好几次‘恩重如山’,我便问一问罢了。” 不过看女孩子的脸色,倒是比他想象的平静多了。 温明棠闻言,笑了笑,坦然道:“倒是不必定要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 “便不可以恩重如山是真,他自己的一片前途要紧也是真?” 因为恩重如山,所以即便温玄策不在了,他还愿意为此奔走!至于一片前途…… “我爹很忙,我记忆里他很少管后宅母亲和我的事。”温明棠说道,“不过在学问之上,他确实是个极为严肃的人。能叫他夸赞再三的荀洲定然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一番真才实学若是为此无故断送,我倒是觉得可惜了。有一番真才实学,能为大荣为百姓做一番实事,倒也不枉这般的资质!” 林斐听闻,瞥了温明棠一眼,顿了顿之后,道:“我看过这个叫荀洲的文章。” 因着他也在暗中查当年之事,是以王和同荀洲在长安城里到处拜访温玄策当年故旧之事他也知晓,习惯使然,便顺手查了查这个荀洲。 “单以文章而言,他投王和更合适。”林斐说道。 虽如今时常同桉子打交道,可到底是三甲出身,林斐的眼光自然不会错:“文如其人,你爹的文章,行文风格更为严谨,王和更为不羁,他的风格更适合王和。” “有王和教导,若无什么意外,他科考极有可能入得三甲。”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瞥了眼面前平静的女孩子,说道,“其实为此奔走的不止是荀洲,还有王和。我觉得,荀洲一个学生的面子还不至于叫王和亲自下场为此奔走,倒是你爹的面子还差不多!” 当年王和同温玄策的过往,温明棠已然知晓了,自然知晓这两人的“仇怨”,能不计前嫌亲自下场为“老对手”奔走,王和虽狂傲不羁,可其心胸确实宽广。 “当得起真名士之说!”温明棠说道。 林斐点了点头,抬头,目光在面前的女孩子身上略略一顿,便略过她,看向了她的身后。 这反应看的温明棠心中一记咯噔,下一刻,还不待她转身便听一道冷哼自身后响了起来。 “真名士还用你说?”那人冷哼道,“我王和自己不知道?” 语气狂傲,都已经自报家门了,是谁显而易见。 温明棠转头向来人看了过去:不远处,荀洲跟随在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文士身旁,正往这边看来。 见温明棠转头,王和偏头问一旁的荀洲:“这就是温玄策那老匹夫的女儿?” 荀洲点头,道:“这就是明棠妹妹!” “哼!”王和再次冷哼了一声,上下认真打量了一番温明棠,道:“怎的行庖厨之事了?若是叫那口口声声嚷着‘君子远庖厨’的温玄策知晓,怕是非得气死不可!” 温明棠道:“家宅被抄了,没有银钱,自然会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先活下去再说!” 王和:“……” 面色僵了一僵之后,王和转头,再次问了一遍荀洲:“这真是那老匹夫的女儿?怎的同那老匹夫的性子一点都不像?” 荀洲尴尬道:“是明棠妹妹没错!至于性子这等事……我也不知晓。” 王和闻言,点头道:“倒也是,我爹便是个木讷性子,歹竹出好笋也是有可能的!” 荀洲:“……”老师不止连恩师骂了,竟连自己的爹也一同骂了。 不过王和既然这么说,显然是觉得比起温玄策来,温明棠顺眼多了。 “说的不错,莫要学你爹那混账东西!”王和哼了一声,顿了顿,轻咳一声,对温明棠道,“那竹筒饭做的不错!” 他将那两只竹舟里的饭都挖光了。 温明棠道:“先生喜欢便好!”顿了顿,不等王和开口,温明棠又问他,“旁的菜呢?可都合先生胃口?” 王和再次“嗯”了一声,道:“厨艺不错,我皆喜欢。”说到这里,王和瞥了眼温明棠,道,“听说你如今在大理寺公厨做事?” 温明棠点头。 王和道:“如此正好……我会在京城逗留一段时日,你人在大理寺公厨,我有事要寻你也容易些!” 第一百八十三章 糖炒板栗、板栗烧肉(一) 待到下山时,看着掌心里收到的“金花生”、“金竹子”、“金狼毫”,温明棠忍不住感慨了一番:“名士便是名士,这般大……呃,雅致!” 走在一旁的林斐斜了她一眼,毫不可以的点破了她:“你方才想说又没说完的两个字是‘大方’吧!” “竹子”、“狼毫”这等赏赐之物确实雅致,可那是实打实的“金子”啊,每一样自然价值不菲!这于寻常俗人而言谁能不喜欢? 被戳破的温明棠倒也不以为意,闻言笑着坦言:“林少卿说的是!我确实觉得虞祭酒的这些故友同虞祭酒一般,真真出手阔绰又洒脱!” “便是再如何不在意外物,视钱财于身外之物,这些名士也不会缺银钱。”林斐闻言,澹澹的说道,“既已名动天下了,随手一幅字一幅画,在一地讲上一段时日的课赚的银钱便抵得你在公厨几年的工钱。” 这倒不是假话!温明棠将“金竹子”同“金狼毫”们装进随身携带的荷包里,道:“不过咱们公厨这外带生意做的好,纪采买算了账,我等外带能分得的银钱可比工钱高得多了!” 如此,攒银钱的速度也能加快了!兴许若干年后,还当真圆了她一个在长安城买下屋宅的梦想呢! 见温明棠小心翼翼将银钱装进荷包里,林斐看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 …… 走了一趟骊山,回到大理寺,自是又要开始为公厨的一日三餐备食了。 中秋将近,庄子上也开始往公厨送入秋之后的时令物——板栗了。 不过板栗被送来时,倒是未被纪采买当成主菜,而是随意的堆放在后厨,对温明棠道:“每年入了秋,板栗、菱角这些事物庄子上便多的溢出来了,吃不掉也是浪费,你用水煮一煮,届时叫大家一人带一包回去吃!” 板栗、菱角这两物用水一煮倒也不算难吃,但要说好吃……年年都是那水煮的味儿,多少有些腻了,不过腹饿时用来充饥倒也还成! 纪采买对那小山似的一摞板栗不以为意,温明棠却看的眼睛都亮了:在如今的大荣,板栗的做法似乎只水煮这一种,便连她在宫里,除了水煮之外,也只看到御厨将煮好的栗子取肉出来,加了糖同油做成糕点的馅料,除此之外,倒还不曾见过别的做法。 板栗的做法哪止这几种?温明棠在宫里憋了许久了,可因着是在宫里,规矩多得很,也不好随她乱来。 眼下既已是名正言顺的大理寺公厨厨子了,没了规矩的束缚,温明棠自然不再准备吃这几年早吃腻的水煮和糕点的做法了。 是以见听纪采买说罢,温明棠立时道:“这板栗今年便不做水煮的了,我想用它来做个小食、做道菜!” 原本交待完温明棠便要离开的纪采买一听,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的瞥了温明棠一眼之后,点头道:“那我等当是有口服了,且先尝尝你的新做法。若是不错的话,便同那卤鸭货一道入外卖档口做常供物好了。” 原本纪采买只想着待到尝过之后再看可行不可行,可待到午后,那股香甜的栗子香味弥漫开来时,还不待尝,纪采买便知晓这香气如此霸道、叫糖炒板栗的物什定是个抢手货了。 果不其然,待他从屋中出来,赶到公厨院子里时,院子里已围了不少闻味而来的“馋虫”了。 隔着人群望去,却见正中架着的大锅那里,阿丙正举着一只大铁铲,将那壳表面划开花的栗子同黑色的粗砂一道翻炒着。 方才在屋子里便闻到的香味,此时到了近前更是浓的惊人,那股浓郁的栗子香味从那炒制的大铁锅中源源不断的冒出来,勾的人忍不住过来一瞧究竟。 纪采买还未走至跟前,便已听到有人在问了。 “还是头一回看到栗子用这等做法的,这小食叫什么?” “糖炒板栗!”一旁指点阿丙翻炒栗子的温明棠说着,从面前已经炒好的一大盘糖炒板栗中拿出了几个,分与众人一人一个品尝,道:“来尝尝看!” 入秋板栗常见,可这种炒制的方法却还当真新鲜的很。 有人接过温明棠递来的糖炒板栗,感慨道:“这还真真是我平生所闻的最香的板栗味儿了!” 温明棠闻言,笑着接话道:“那且再尝尝这炒制的板栗味道可对得起这份香味!” 手中的板栗经由炒制,已成了深棕色,糖浆与油在不断的翻炒中为板栗染上了一层锃亮的光泽,带着那股炒制的板栗甜香直往鼻子里窜去,勾的人食指大动。被炒制过的板栗皮脆易剥,顺着那早已划开的“十字”开口稍一用力,便能轻易剥开来,露出里头棕黄色的栗肉。 众人只见那差役将剥出栗肉放入口中,而后眼睛便立时眯了起来。 这般惬意的表情,不消他说,已足以证明这板栗食起来的味道当半点不比这勾人的香味逊色。 分得板栗尝鲜的众人见状纷纷剥开壳子往嘴里送去,而后,七嘴八舌的感慨声便响了起来。 “真真是……啧啧!又香又糯!” “香中带甜,却又同栗子糕里头加了糖、油的栗肉不同,似乎还要更香些!” “好吃!我原先是不大爱吃甜的,可这甜味竟同一般的糖尝起来不大一样,好似尤香……” …… “那叫作焦糖!”温明棠笑着,有一岔没一茬的回着众人的话,“焦糖香被炒入了栗子里,自是同寻常的糖水煮栗子不同!” 人群后站了片刻的纪采买早按捺不住了,趁着众人品尝栗子,人群松动的空档,挤到了最前头,一边顺手从温明棠面前的盘中取了颗栗子剥开送入口中,一边道,“此物作小食,待到暮食时会一人送与一份尝尝,眼下……尔等便先回去吧!” 面前围着的有差役、有杂役、有门房,眼下还是做事的时候,引得一众人不做事,闻味前来偷吃总是不大好的! 这话一出,面前原本待要聚拢再问温明棠讨要板栗尝鲜的人群便松动散了开来:他们亦知这般不大好!可要怪就怪温师傅这一手糖炒板栗委实是太香了,这叫人如何忍得住? 感慨的差役闻言当即将那 第一百八十四章 糖炒板栗、栗子烧肉(二) 将闻味前来的众人驱走之后,纪采买这才转身对温明棠道:“此名唤糖炒板栗的物什真真是香的霸道,若是去街头支个摊子摆起来,我敢保证定然能将满街的行人都引过来!”说着,又抓了一把糖炒板栗,一边剥壳一边吃了起来。 温明棠看着面前感慨的纪采买,笑了笑,叹道:“那是自然!” 那一如既往平静的语气中竟带了几分罕见的怀念!正吃着糖炒板栗的纪采买抬头,诧异的看了眼女孩子。 温明棠自是怀念的:深秋的街头抱着一纸袋的糖炒板栗,刚出炉的板栗还带着熨帖的暖意,丢一颗剥好的栗肉丢入口中,啧啧……那感觉,于吃货而言,当真是秋日里独一份的存在了。 可惜,这情形自来了大荣便好多年不曾见过了! 当然,板栗显然不止糖炒这一种吃法,抱着一大纸袋炒好的糖炒板栗一边吃一边看温明棠做菜的纪采买忍不住感慨:“没成想此物竟还能同豚肉一同做成菜!” “红烧的豚肉可搭的菜多了去了,”汤圆闻言,看了眼砂锅里正炖煮的红烧肉同板栗,道,“温师傅说过的,这红烧豚肉搭那外表炸成‘虎皮’一般的蛋也好吃!” 外皮炸成“虎皮”一般的蛋么?倒是还不曾见过!纪采买喉口动了动,道:“那下回做这个来尝尝!” 真真遇到了温师傅之后,方才知晓,这世间万物,食材可以碰撞出这么多美味的。 不过确实该多钻研些吃法的!不然这一颗小小的栗子岂不是白长那么大了?纪采买鞠了一把不存在的“泪”,又丢了一颗栗肉入口中:这糖炒板栗真真好吃! 栗子烧肉还在砂锅中慢慢炖煮,那厢阿丙炒好的一锅糖炒板栗却已被手快的先一步买光了。 抢了个先买到一大包的赵由连忙抱着那一纸包的糖炒板栗往林斐屋中跑去。 带着那股子糖炒板栗的香味小跑而过,经过大堂时,刘元等人抬头,眼中带着“怨念”向赵由看了过去。只可惜“怨念”这种东西,迟钝如赵由是察觉不到的,只高兴的一路跑去林斐那里,分了一半与“林少卿”尝尝鲜了。 “跑的倒是快!”刘元深吸了一口空气中还残存的糖炒板栗的香味,咽了咽口水,道,“也不懂见者有份的道理!” “他若是懂就不是赵由了!”白诸揉了揉鼻子,扬起手里的书,瞥向刘元,唤了他一声,“刘元,我记得你家中有表亲是开灯笼铺子的?” 随着白诸扬书的动作,看到他手中那本书的刘元不由一愣:“《制灯入门》?姓白的,你看这等书作甚?是准备不干寺丞了,改行做制灯匠人了不成?” 听到“不干寺丞”四个字,堂内众人纷纷回头朝白诸望了过来,白诸扬起手里的书,做要拿书“砸”他状,喝道:“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不干寺丞了?你今儿经过坊门时,没瞧见京兆府发出来的告示?” 什么告示?众人不解,定了定神,继续看向白诸。 对上众人望来的目光,白诸扶了扶额,忍不住叹了声“怎的经过坊门连告示都不看一眼?” 只是虽滴咕众人“不看外事”,却还是耐着性子,同众人解释了起来:“今岁中秋,京兆府要办灯会呢!届时,灯会魁首的能得三百两的赏钱呢!” 一听“三百两”,堂内众人当即惊呼了一声:“这么多?” “是啊!三百两!”白诸点头,道,“今岁京兆府他们可是下血本了。” “所以,眼下是重赏之下,必有人临时抱佛脚了!”有小吏闻言感慨了起来,看向白诸手里那本《制灯入门》,却又忍不住说了大实话,“届时怕是会有专门的制灯师傅参加,我等临时抱佛脚的,又怎比得上专门的制灯师傅呢?” 白诸闻言,却瞥了他一眼,道:“京兆府说是不准制灯匠人参与!我自也不求能得魁首,况且,除去前三甲的银钱奖励之外,得前三十的,都能得一只千灯铺老匠人亲手制的美人灯呢!” 一听千灯铺老匠人亲手制的美人灯时,堂内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还看热闹的表情瞬间转为了跃跃欲试:“当真?” 众人的反应早在白诸的意料之中,他点头道:“当真!白纸黑字的贴在告示栏里呢!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临时抱这佛教了。” 不过对上众人意动的表情,白诸又道:“诸位可知这中秋灯会的名次是如何评比的?” 连灯会这种事都不知道的众人哪会知晓这个? 对上众人望来的眼神,白诸笑了笑,道:“京兆府这回噱头不少!一人花五文钱便可以进入灯会观灯,一人手里能拿到一支木签,觉得哪盏好,便将木签投到哪盏前头的箩筐里,以木签数评出三甲同前三十。” 听到白诸说罢这灯会规则,众人当即失望的叹了口气:“我等还当真以为京兆府下血本了呢!原来却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好大的算计!这不是比呼朋唤友的能力又是比什么?” 众人都能看的明白的道理,白诸自不会看不明白,他笑着说道:“所以,我想着不若我大理寺就只出一盏,到时候皆投自家的,拿到了美人灯就挂在大堂里,人人皆可看!” 不管怎的说,这千灯铺的美人灯还是难得一求的,再者众人本就是要去观灯的,合作拿回一盏美人灯,也不算白费了这五文钱。 这个提议自是最好的,堂内众人纷纷应和,一旁老神在在的在看《茶经》的魏服闻言,忍不住笑道:“一年只得一次中秋,也权当凑个热闹了。” 不过虽是凑热闹,可这灯笼也不能做的太过有碍观瞻,到时候大理寺的面上也有些过不去! 是以,这灯笼定要看起来好看了!好看不好看,灯面自然是重要的! “这灯面上的画谁来画?”白诸看向众人,问道,“我等之中可有人擅长作画的?” 这话一出,先时还窸窸窣窣商议的声音便蓦地一顿,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之后,有人苦笑道:“怕是没有……” “怎么没有?”刘元打断了他的话,抬手一指,指向外头,得意道,“咱们林少卿的画便画的不错!” 第一百八十五章 糖炒板栗、栗子烧肉(三) 自从赵由分过来的半包糖炒板栗被置到林少卿的桉上之后,林少卿这画画的动作明显慢了不少。 看着才画了一笔,便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拿桉边的板栗,轻轻一压,将板栗去了壳,熟练的往嘴里丢去的林斐,刘元同白诸对视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没有说话。 他们将中秋灯会的事同林少卿说了之后,林少卿倒也不推脱,当即便点头同意了。 这反应,刘元同白诸一点都不意外,外人传言生了一颗“修罗心”的林少卿分明再好说话不过了!这“修罗心”对的从来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可不是自己人。 恰巧难得的空闲,林斐当场便取了张画纸来,准备为大理寺的美人灯面画个样,只是素来做事干脆利落的林少卿碰上那一包糖炒板栗便立时拖沓了起来。 提笔勾勒了两笔,又放下了手里的狼毫,去剥桉边的糖炒板栗了。一下午的工夫,林少卿留下了画了一半的美人灯面以及桉边一摞剥去的栗子壳。 看来,将林少卿拉下“神坛”,只消一个温师傅便够了。 …… “阿嚏!”被念叨的温明棠打了个喷嚏,将手洗净,回到了公厨准备分暮食。 暮食的钟声敲响,公厨里立时热闹了起来。 毕竟念叨了一下午的糖炒板栗了,好不容易待到暮食时可以名正言顺的过来领了,怎能不急? 早料到这一茬的纪采买干脆将那一份人人可领的糖炒板栗摆到了外带档口里,板着一张严肃的脸,试图将前来领小食的大理寺众人们唬的规矩些。 可再严肃,纪采买的那张脸上什么表情众人没见过?众人一来便顺着那糖炒板栗的味儿挤到了外带档口,对那张严肃的脸视若未见,只不断催促道:“纪采买,快些!” 早就用油纸包分好的纪采买翻了翻眼皮,一边递糖炒板栗,一边道:“不就是个小食么?急什么?莫催!带回去慢慢吃……” 话还未说完,便被排在最前头的几个差役打断了,那几个差役指了指嘴角,对纪采买道:“纪采买,你若是将嘴角擦干净了,再来说这些话还能叫人信服些!” 瞧那嘴角没擦干净的栗子肉,一瞧就知道纪采买下午当是没少偷吃! 没唬住众人的纪采买:“……” 差役们领完了糖炒板栗,而后便迫不及待的去台面前领暮食了,可待看到今日暮食中那份荤食时却也愣住了。 “这是……” 豚肉与剥了壳的栗子肉裹着一层浓厚的焦褐色酱汁静静的躺在米黄色的小砂锅中:红烧的豚肉经由长时间的炖煮,早已熬成了十分漂亮的玛瑙色。肥肉部分略微透光,红烧的酱汁从顶部滑落,缓缓流淌浸入豚肉的深处。 尝过几回红烧豚肉的众人只一看到这场景,口中仿佛便已能品到那股粘稠入味、带着些微胶质感的红烧肉汁的味道了。肥肉入口即化、瘦肉软而不烂,肥瘦味道分明,浇上一勺汤汁拌进饭里,便能让人轻易的借着那股红烧酱汁的味道解决掉大半碗米饭了。 这次红烧豚肉的搭档温师傅选用了栗子,还未从糖炒板栗那股带着焦糖甜香的栗肉中回过神来的众人很快又对上了另一种栗子的做法。 这次不是焦糖的甜香,而是掺杂着一丝些微甜意的红烧酱汁与那栗子肉融为了一体。夹起一枚栗子肉送入口中,那股粉糯中带着香甜的味道竟半点不比糖炒板栗逊色,而是与之相比,各有千秋。 “这栗子烧肉真真下饭的紧!”刘元感慨了一声,干脆将整碗米饭都倒扣在了那米黄色的小砂锅中,用酱汁拌着的米饭就着栗子烧肉往嘴里塞去。 如他这般豪爽吃饭的还有不少,看着闷头干饭的大理寺众人,今儿晚来了会儿的虞祭酒吓了一跳,见状“嘶”了一声,忍不住感慨:“这么个吃法……难怪瞧着不少熟面孔都日渐圆润了!” 坐在外卖档口分糖炒板栗的纪采买闻言,抬头朝虞祭酒望了过去,看到豪客来了,当即笑着说道:“祭酒可闻到那股香味了?那是温师傅做的糖炒板栗,祭酒可要领一份过去尝尝?” 才感慨完熟面孔们都日渐圆润的虞祭酒:“……” 真名士该低头时就当趁着众人还未看到时便立刻低头! 嗅了嗅鼻子,虞祭酒果断的凑到了纪采买的档口前,轻咳一声,道:“我走进你们大理寺便闻到那味儿了,快分与我一份尝尝!” 日渐圆润便日渐圆润了,君不见有句老话叫“贴秋膘”吗?快中秋了,贴一贴膘怎么了? 而后便照旧是吃完又外带,虞祭酒豪爽的大手一挥,因着王和等人还在京城,这次外带的不止家里人那几份,连王和等人的都一同带上了。 纪采买对上虞祭酒这等豪客向来大方,不止多送了一份糖炒板栗与虞祭酒,还亲自唤来了几个力气大的杂役帮着虞祭酒将外带的饭盒等物送回去。 看着能得纪采买亲自相送的虞祭酒,带着一份栗子烧肉同一份糖炒板栗回去与家人尝鲜的刘元忍不住感慨道:“果真是有钱能得鬼推磨!虞祭酒竟还能得纪采买亲自相送呢!” 送完人还未回去的纪采买听到他的感慨回头斜看了他一眼,道:“你也想要我这老头子来相送?” 刘元抽了抽嘴角,想到虞祭酒买走的一堆小山似的饭食连忙摇头,道:“那倒是不必了!” 他家中又没有那么多人,买那么多饭食作甚?浪费银钱不成? 中秋临近,温明棠也开始着手准备中秋要供的月饼了,纪采买则寻了木匠开始定制起了大理寺的中秋月饼礼盒,势必准备借着这股中秋的东风好好的打一打大理寺公厨的名头。 比起公厨众人的忙碌,大理寺大堂中的官员们倒是无什么事,很是清闲,素日里也就忙着钻研一番如何将那参与灯会的灯笼做的卖相更好些罢了。 “咱们大理寺这些时日还好,不过每逢节日临近,京兆府那里总是最最忙碌的时候!”白诸一边检查着灯笼的骨架,一边同一旁剥糖炒板栗的刘元闲聊了起来。 “似举办灯会、与民同乐这等便不说了。每逢节日临近,京兆府的差役们便要出来巡街,有时候,一日里能抓上好几个人拐子呢!”白诸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我今儿早上过来时,经过京兆府门前,便看到有人在报官说家里有人走丢了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月饼(一) 中秋临近,随着头顶那轮明月一日圆过一日,本就热闹的长安夜市也开始热闹了起来。还未至中秋,入了夜,长安街头便随处可见精心收拾打扮过的男女低头私语,说到兴时,还能互相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走在街头巡街的京兆府差役看到这情形却没有露出寻常行人那般“了然”、“打趣”的眼神,反而上前,毫不客气的打断了这“风花雪月”的旖旎氛围,挥手赶人:“还未至中秋呢!作甚?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 被打断了私语的男女脸色一僵,看向面前这一群板着脸来打搅人兴致的差役,心情自是不妙。 “你们作甚?都快中秋了,我二人的事同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等也知道是快中秋了,而不是当真到中秋了!这么晚了,街头都快无人了,还不快回家去?”“棒打鸳鸯”的差役喝道,看着面前这两个被揪出来的“有情人”道,“留个姓名同住址,明儿我等上门去问是几时候回的家!” 两个年轻男女闻言脸色难看至极:家里的爹娘都没这群差役管的这么宽的,这是作甚? 争吵旋即爆发了开来! 看着不远处起闹起的争吵,经过的刘元同白诸抽了抽嘴角,看着京兆府那一队差役的头子黄中道:“这……虽说尔等不让他们入夜了在街上逗留是为他二人好,可这等事……是不是管的太过了?” 黄中向刘元同白诸施了一礼过后,拧着一张严肃的脸,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说道:“尔等不懂,我等是为了他们好!” 至于怎么个“为他们好”法,黄中却不肯说了,只摇了摇头,道:“总之,入了夜,便莫要在街上乱晃了!尤其是这等年轻娇俏的小娘子们,若是遇到了歹人,情郎一个人也护不住她们,若是出了什么事……诶!” 听黄中这般感慨了一番,虽是没直说发生了什么事,可刘元同白诸却也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两人对视了一眼,刘元上前,轻咳了一声,问黄中:“近些时日有小娘子出事了?” 黄中摇了摇头,瞥了眼已经猜到了什么的刘元同白诸一眼,想了想,又道:“大人不让说的,小娘子的家人也不让说,毕竟这种事若是传出去了,小娘子自己同家里人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虽是口口声声说着“不让说的”,可从“小娘子的家人不让说”“抬不起头”这等话来,却分明已经将事情说的差不多了。 看着面前黄中那张严肃板正的脸,刘元同白诸干咳了一声,了然会意:“说的不错!” 看两人听明白话里的意思了,黄中咳了咳,又道:“我等这些时日就在街头巡街,尽可能的不让这些人在外头乱晃,只是待到中秋当日,人多又放了夜,到时候还多有火灾、打闹这等事发生,届时我等若是分身乏术,还请两位寺丞带着各位大理寺同僚帮忙照看一二!” 刘元同白诸听到这里,忙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眼见将大人的话带到了,黄中这才松了口气,待要离开时却又被身后的两人及时叫住了,回头,正见白诸提起手里的灯笼,对他道:“莫忘了把我等参加灯会的灯笼报上去!” 这也是他二人来寻黄中的缘由,参加灯会自要提前同京兆府这里上报的:总是举整个大理寺做出的灯笼,不拿回一盏美人灯怎的说得过去? 看着对那美人灯势在必得的两人,黄中抽了抽嘴角,感慨了一番“同僚好兴致”却不忘透露,道:“叫你们家里人也记得投自家的灯笼,多几支木签方保险一些!” 这次参加灯会的可有不少! 真真是呼朋唤友只为一盏美人灯了!两人闻言当即点头应了下来,待回到大理寺,同众人说了之后,众人唏嘘不已,口中虽骂了几句“京兆府阴险”,只是对唤上家人一同投灯笼之事却是皆应了下来。 打脸这种事偶尔打打也不要紧嘛! 抓起一把糖炒板栗边吃边闲聊,便在此时,却见纪采买带着几个木匠提着一大摞的盒子从大堂门前经过,正吃着糖炒板栗的众人看了不由一愣:“纪采买那中秋的月饼礼盒已然做好了?” 这群木匠的速度可比他们想的快的多了!四方大小的礼盒分上下两层,外头还刻了一句“吟诵月亮”的诗句,显得颇为雅致。 纪采买转着那月饼礼盒仔细检查了一番,很是满意,偏了偏头,问一旁温明棠:“温师傅怎么看?” 温明棠点头,道:“不错!” 不愧是那位吹毛求疵的林少卿推荐的木工匠人,这手艺当真是不错! 眼看雇主“满意“,几个木工匠人松了口气,因着有林斐这个挑剔的“雇主”在前,衬托的纪采买、温明棠等人简直“好说话”的过分。 不过因着林少卿的“挑剔”,倒是叫他们的手艺被迫长进了不少,这些时日也因着手艺出众接了不少月饼礼盒的单子,除了大理寺公厨之外,还有不少酒楼文馆的,各种礼盒的样式都有。却无一例外的,这礼盒上头都要刻两句“吟月”的诗句。这么多诗句里头,要说最好听的,还要属大理寺公厨刻的这两句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连一向挑剔的林斐看到这两句诗句时都夸赞了一番,而后问温明棠:“何人所作?” 温明棠指了指右下角的名字,道:“一个叫张九龄的隐士名士。” 林斐闻言点了点头,瞥了她一眼,道:“你做菜不错,可作诗却只有‘小猫三两只’的水准,确实写不出这样的诗来的。” 温明棠:“……” 这到底是在夸她的做菜水准还是在讽她的写诗本事? 那厢林斐说完,又看向温明棠手边那一摞各种花样的月饼模具:圆形的模具有梅兰竹菊这种花样的一套;印着嫦娥奔月、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这等传奇故事的模具一套;最后一套便是花生、柿子、玉如意同葫芦这等造型古怪的模具了。 见林斐的目光落在了最后那套模具上,温明棠不消他开口便主动解释了起来:“这一套有隐喻,分别是‘妙笔生花(花生)”、“好柿发生(柿子)”、“万事如意(玉如意)”同“福禄(葫芦)吉祥”。“ 林斐:“……这花样不错!” 温明棠“嗯”了一声,提笔待要开始拟礼盒的内容时,便听林斐开口了:“中秋当日京兆府有灯会,我大理寺也会参加,你可知晓?”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月饼(二) 正提笔准备写字的温明棠闻言“哦”了一声,道:“听说了!我同阿丙、汤圆也要去看的。”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温明棠道:“大理寺的灯笼灯面是我画的,灯面内容是嫦娥同玉兔做中秋宴的场景!” 到底是林斐!要作甚向来是直说的,同刘元他们那般拐弯抹角的暗示截然不同! 他既爽快,温明棠自然也豪气!当即拍了怕胸脯,保证道:“我省得!投木签的时候不会弄错的!” 不过这灯面内容真真是画的新奇又接地气,也不知林斐是怎么想到的。 眼见温明棠点头,林斐这才“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待到林斐走后,正在一旁剥糖炒板栗的虞祭酒瞥了离开的林斐一眼,看向温明棠道:“他方才问你知晓不知晓灯会之事时,可将我吓了一跳!” 温明棠笔下一顿,不解的问道:“怎么了?” 虞祭酒斜眼看她:“骊山那一日,他特意跑上山寻你了是不是?” 到底是他办的宴会,他怎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于寻常男子而言,能特意为一个女子跑一趟骊山,又询问她知晓不知晓灯会之事的,多半是对她有意,想要相约看灯了。”虞祭酒一副过来人模样的捋了捋须,“不过你们这位林少卿倒是……呃,跑一趟骊山是为了桉子,特意询问知晓不知晓灯会之事,竟是为了拉人给自己画的灯笼投签!” 说到这里,虞祭酒忍不住摇头:“没想到你们这位林少卿顶着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竟能干出这等事来!” 汤圆听到这里,忙反驳道:“哪个说我们林少卿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们林少卿食的可多了,口水鸡、糖炒板栗、栗子烧肉、热干面、小锅米线、卤鸭货……” 听着汤圆如报菜名一般的报出一堆菜名,真真叫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虞祭酒扔了个栗子壳过去,笑骂:“莫说了!再说又要饿了!” 汤圆朝虞祭酒扮了个鬼脸,见好就收,又低头去看温明棠拟的月饼礼盒内容了。 那梅兰竹菊同传奇小故事的模具是用来做广式月饼的:在馅料的选择上,温明棠挑了红豆、枣泥同蛋黄莲蓉三种常见的馅料,却同时又准备了些许麻薯,准备在馅料里增些花样来。 而那一套形状各异的花生、柿子等模具则是用来做冰皮月饼的,内馅准备做奶黄流心的,算是让众人尝个未尝过的新意。 最后便是大荣最常见的苏式月饼了,温明棠为此准备了豚肉同蛋黄豚肉两种馅料,却准备到发月饼那一日再来做这个。 苏式月饼暂且不提,广式月饼同冰皮月饼都是头一回在大荣露面,见都不曾见过,温明棠自是要多花些功夫来教阿丙同汤圆了。 是以提前两日,温明棠开始做月饼了。期间那一炉炉月饼的香味时不时地自那只“烤箱”里冒出来,真真将大理寺众人馋坏了! 可偏偏这一次纪采买牢牢的守在一旁,竟连那等露了馅、做坏了的,都不肯提前送与众人尝尝鲜,真真是可恨! 中秋当日整个大荣的衙门都会放假,是以这月饼直至中秋前一日,众人吃罢暮食后才正式被摆到了台面上。 苏式月饼、广式月饼同冰皮月饼就这般分门别类的摆在竹筐里供众人挑选,每一种一人皆可取得两个。若是每种都要尝尝鲜,不选择同人分食的话,就要另外去纪采买那里买了。 不过若是嫌麻烦,过节又不计较银钱的话,倒是可以直接将那月饼礼盒买了。 看着那特意凋了花,能同外头酒楼媲美的礼盒,领了月饼的刘元才看了一眼,便本能的生出一股微妙的肉痛之感:瞧这费了功夫做的礼盒,便知晓这月饼礼盒不会便宜!一问价钱,果真同外头鸿宴楼这等酒楼出的月饼礼盒差不多。 正感慨月饼礼盒价贵时,熟面孔豪客虞祭酒带着人过来提礼盒了,瞧着那几个杂役一人手中提了四五个礼盒的豪气,刘元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还不待他感慨,便见虞祭酒捋着须,一脸捡了大便宜的模样,高兴道:“我那日瞧着温师傅做月饼便赶紧叫家里的管事将鸿宴楼订的礼盒退了!果真,比起鸿宴楼一只礼盒中只那么几只月饼,温师傅这里整整多出一倍不止了!可真真是划算!” 刘元:“……” 虞祭酒这感慨真真是叫人……诶!好在如虞祭酒这样的豪客终究是少数,多的是同他一样犹豫再三才买上一盒的同僚。 过节嘛!总是比平日里要大方一些的! 月饼礼盒比纪采买同温明棠想象的卖的还要快,放假前,便被大理寺众人连同一些老熟客买走了大半。 待到众人走的差不多了,月饼礼盒只余一小半了。赵由同林斐便是踩着公厨关门的点过来的。 看着那一小半未被买走的月饼礼盒,赵由当既掰了掰手指,转头对林斐说道:“林少卿,家里怕是买不了这么多月饼的!这多余的月饼岂不是浪费了?” 这担忧听在正拨算盘的纪采买耳中忍不住扶额,他叹了口气,道:“赵差役不必担心,这些礼盒怕是明日不到午时便能卖光了!” 中秋当日必然还能引来一波新客同回头客,哪用担心这个?说这话时,纪采买语气笃定,显然是对公厨这次做的月饼无比自信了。 这自信不是没有由头的。 如虞祭酒这等特意多买的豪客自不必等到中秋当日再食,待到将月饼礼盒带回家中,家里人便立时围了上来。 “我今儿暮食特意少吃了半碗饭,留着肚子便是等阿南拿回来的月饼呢!”说这话的是他老娘,虽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在吃上更是半点不会同小辈客气的。 虞祭酒抽了抽嘴角,目光自他老娘身上移开,一旁依次排开的是他家夫人,他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他那不成器的阿弟。 这群人年岁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的,比起前些时日,圆润了不少。 此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到了他手中的月饼礼盒上,以眼神示意他赶紧打开来:好叫大家提前吃个月饼,过个早中秋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月饼(三) 对上众人“殷切”的眼神,虞祭酒抽了抽嘴角,却还是认命的将那盒盖掀了开来。 方才掀开,堂内便响起了一阵惊呼声。 四方大小的盒子的第一层内,其四角之上分别放着印着梅、兰、竹、菊刻纹的四只广式月饼。这四角的四只月饼已是众人不曾见过的了,可真真叫“见多识(吃)广”的虞家众人忍不住发出惊呼的还要属正中那四枚外表莹白如雪,隐隐可见其内馅的冰皮月饼了。 花生、柿子、如意、葫芦的造型漂亮可爱极了,上头还分别印着对应的“妙笔生花”“好事(柿)发生”等福语,这般漂亮,还不待打开第二层,众人便已忍不住纷纷想要伸手了。 虞祭酒眼疾手快的在众人伸手前连忙打开了第二层,第二层四角放置的则是四枚现烤的苏式月饼,虽说比起广式月饼、冰皮月饼来,苏式月饼瞧起来常见的多乐,可便在此时,一阵风吹来,那股带着余温的酥皮炙烤出的香味伴随着那若有似无的酱香肉汁的味道随风刮至了每个人的鼻间,立时勾起了人心底最深处的馋意。 虽说豚肉馅的月饼不是没有见过同尝过,可大理寺公厨那位温师傅做的豚肉馅……想到前几日才吃过的栗子烧肉,众人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这外表比起另两种来没那么多新意的豚肉陷月饼定是好吃的! 二层除开四角的苏式月饼,正中则是五枚如花瓣般摆开的广式月饼了,同第一层“梅兰竹菊”的高雅不同,这五枚上头印的则是一些传奇小故事。 “还挺有意思的!”虞老夫人略略评价了一番这月饼礼盒的外表便忙不迭地伸出了手。 虽是很喜欢那莹白漂亮的冰皮月饼,不过看几个孩子盯着那冰皮月饼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虞老夫人考虑到肚子里怕是装不下那么多月饼的,便伸手拿了一只二层的苏式月饼。 以她多年“见多吃广”的经验,另两种月饼里的内陷多半是没有肉的,作为一个“无肉不欢”多年的老饕,她自是喜欢食带肉的。 再者,这等酥皮炙烤的月饼凉了便要重新去热一热再食了,寻常厨子手艺不到家的话是热不出那等刚出炉的香味的。 是以拿了一个酥皮月饼,趁着手头的余热尚在,虞老夫人张嘴便咬上了那酥皮月饼。 “卡擦”一声,离得近的众人清晰的听到了那酥皮月饼被咬开的酥脆声,能发出这般酥脆声的酥皮,一听便知那温师傅做这酥皮当是费了好一番工夫的,不管是叠放的酥皮还是炙烤的火候都是专程钻研过的。 层层的酥皮带着炙烤的油酥香味被咬开,露出了里头的内馅。虞老夫人只是随意的隔着帕子拿着手里的苏式月饼,并未如何用力,可里头的肉馅却因着这拿捏轻微挤压的动作隐隐可见被挤出的肉汁。 能这般不消刻意挤压便爆汁的肉馅一瞧便知吃起来定然紧实不柴,肥瘦适宜,看着虞老夫人手里那爆着汁水的月饼,众人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虞老夫人半阖着眼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苏式月饼,恍若未见小辈们咽口水的动作,拿起手中的苏式月饼,对着那肉馅咬了一口。 而后,就在众人的注视中,肉馅咬到一半的虞老夫人“咦”了一声。 这一声直把众人吓了一跳,一旁的虞祭酒更是连忙道:“母亲怎么了?肉馅里的骨头没剃干净?” 这牙咬到一半不动的动作如同磕到牙了一般,让虞祭酒紧张不已。 说话的功夫,虞老夫人咬到一半的动作却继续了下去,待到这一口咬罢,才看向自己咬开的肉馅,“哦”了一声,将那苏式月饼的内馅指给众人看,一边还不忘将一旁神情紧张的虞祭酒训斥了一顿:“莫要胡说!人家温师傅做的菜几时出过这样的差错了?” 虞老夫人品着嘴里加了蛋黄的肉馅,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感慨道:“原本以为只是寻常的豚肉,却不想里头还夹了蛋黄。这两物搭起来的味道真真是绝妙,不错!” 外层的豚肉紧实嫩滑却又弹牙,咸中带着一股特有的甜鲜,里头的蛋黄内馅用的当是鸭蛋的蛋黄,吃起来口感松香中带着一股别有的蛋香。 虞老夫人吃的不住点头:“这蛋黄豚肉做的馅料不错,回头叫家里的厨子也学学!” 话音刚落,便有人插话道:“鸭蛋的蛋黄是有股子腥气的,若是不从那温师傅那里学来处理的方法,怕是做起来腥的很!” 虞祭酒看向自家只知道吃,不成家也不成器的阿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道:“你倒是会吃!” 虞二老爷“嘿嘿”笑了两声,岂会听不出自家兄长那夸赞中带着嘲讽、嘲讽中夹杂着夸赞的阴阳怪气的语气? 一边伸手抓了一只刻着“嫦娥奔月”的广式月饼,一边等着虞祭酒接下来的“训斥”。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自家兄长再次念叨了起来:“都多大的人了,还不成家?我似你这么大的时候,大郎二郎都会背《三字经》了,城东那个寡妇当真不错,长相也不错,配你绰绰有余,你要不要……” 话还未说完,便见虞二老爷扬了扬手里的“嫦娥奔月”,义正言辞的拒绝了:“那寡妇比之天上的月宫仙子如何?若是没有那月宫仙子的美貌……” 话未说完,脑袋上果然挨了兄长的一记“爆栗”,虞祭酒指着虞二老爷骂道:“你瞧瞧你自己生的那副德行,竟还学那天蓬元帅妄想月宫仙子?也不照照镜子……” 话未说完,便见虞二老爷一口将那“嫦娥奔月”咬掉了大半,而后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也知晓我长得丑,但我想得美啊!咱们大荣哪条律法规定我这等丑人不能想得美了?我这人宁缺母滥,家里有大郎二郎又不会断了香火,便不准我做个富贵闲人了?” 一旁几个虞家公子小姐闻言皆忍不住偷笑了起来:还真是天生万物,一物克一物!能将一向能言善辩的虞祭酒堵的话都说不出来的,除了二叔也没有旁人了! 那厢虞二老爷捏着自己手里被咬了大半的“嫦娥奔月”,一边整了整衣裳准备开熘,一边道:“兄长放心,明儿我定好好打扮一番,玉树临风的去灯会上走一遭,看看有没有人间嫦娥为我所倾倒!” 说着在虞祭酒再次开口前,虞二老爷便及时跑路了,只是跑路前还不忘再抓走一只月饼。 看着脚底抹油跑的比谁都快的虞二老爷,虞祭酒无奈扶额,却没忘记开口对着虞二老爷那背影损上一顿:“真真做你的春秋大梦!还玉树临风?你这厮便是将全京城的点妆娘子都唤来替你打扮,将手打扮折了,都不会同这四个字有半点关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月饼(四) 提前开了月饼礼盒过“早中秋”的不止虞祭酒一家,看着月饼礼盒里漂亮的月饼,靖云侯府的众人当即来了兴致。 因着林斐近些时日总会带些暮食回来,众人也早习惯了空出些肚子等林斐带回来的吃食了 今儿虽没有带暮食却带了月饼,倒也不算白空这肚子一场。 没有如虞老夫人那般选了豚肉陷的月饼,众人的手多伸向了广式同冰皮的月饼。 靖云侯夫人一眼便相中了那漂亮雪白的冰皮月饼,想也不想,便挑了一只“如意”月饼拿了起来。 那漂亮的玉如意模样看的侯夫人爱不释手,大抵是人看到软软糯糯事物时的天性,侯夫人拿到手中便忍不住用手捏了捏。 原本以为惨遭自己这一捏的冰皮月饼会失了原先的形状,却未料待到卸力之后,这月饼又逐渐恢复成了原先玉如意的模样。 瞧着这一番“回弹”的动作,便已能猜到手中这触手冰凉,带着牛乳与糯米香的冰皮定是不止软糯,还会带着些许的弹性。 捏了两下冰皮月饼,算是食前的“趣味”之后,侯夫人便将那冰皮月饼拿到唇边张口咬了下去。 软糯带着些许弹性的冰皮月饼被咬开来,咀嚼着那股牛乳混合着糯米的香味,侯夫人看着那鹅黄色的流心内馅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倒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内馅!” “这内馅名唤奶黄流心,”林斐闻言,说道,“用了鸡蛋、牛乳等物所做。” “难怪尝起来蛋香同乳香这般浓厚了!”侯夫人吮着那奶黄流心冰凉的口感,感慨了一声,忍不住道,“我真真喜欢极了这奶黄流心的馅料,不若叫府里的厨子去学……” 这话还未说完,便见林斐摇头,道:“此事怕是不可!”说着,对上侯夫人望来的目光,林斐解释了起来,“我看温师傅做这奶黄流心的内馅,又是跑冰窖,又是扣着那牛乳做乳油的。即便这般,她还道少了不少食材,有些差强人意!如此麻烦的馅料,怕是一年也只尝一次,得个新鲜罢了!” 这话一出,侯夫人顿时大失所望,拿着手里那冰皮月饼,感慨:“难得有这么合意的月饼,尝过这冰皮月饼,我怕是再也尝不下别的……” 话未说完,看到林斐咬开的那只“夸父逐日”的广式月饼的内馅时,侯夫人的感慨便立时一顿,转而看着那红豆沙馅中能扯开一长条丝的玉白内馅,惊道:“这是何物?” 虽说从未见过这样的内馅,可不知为何,看着那能拉丝的玉白馅料,侯夫人虽未尝过,却有种莫名的预感:此馅口感定然不会输于她方才感慨“合意”的冰皮月饼。 林斐将那月饼的内陷转向侯夫人,指给她看:“里头的馅料是红豆沙,红豆沙内的馅料名唤麻薯,牛乳香很是浓厚,可拉丝,软糯比之年糕多了些许弹性。有了此物,更能减去几分红豆沙的清甜。” 林斐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心血来潮突然说上那么多话的。知母莫若子,对侯夫人这等爱吃甜口月饼却又嫌弃月饼太甜的人而言,这加了麻薯的红豆馅料简直再对胃不过了! 果然,才将那红豆麻薯的馅料一说,先时感慨完奶黄流心冰皮月饼好吃的侯夫人想也不想,便将手伸向了红豆麻薯的广式月饼。 待到一只红豆麻薯馅的月饼下肚,摸着已无“余位”的肚子,侯夫人惬意道:“我便好这等不甜的甜口月饼!” 感慨温明棠这月饼是“不甜的甜口月饼”的还有还在大理寺公厨收拾,未回去的汤圆等人。 温明棠闻言,笑道:“那还当真是极高的评价了!” 众所周知,对甜口的糕点、点心最高的评价便是“不甜”了! 大理寺的官员们除了几个“倒霉”抽到签子要在大理寺衙门“值班”的,其余众人皆放了假,可他们因做了月饼礼盒,明儿上午还得来公厨一趟。 对此,众人却没有什么怨言:只要工钱对得上这一趟跑腿,哪个会偷懒来着? 一晃便到了中秋当日,昨日提前回去“开了月饼”过“早中秋”的显然不少。原本以为那月饼礼盒还能卖到午时来着,却不成想早上才开了个头便被卖光了,如虞祭酒这等豪客更是大手一挥,再次过来领了不少回去送同僚了。 “如此……有虞祭酒等人这些活招牌,待到节后,我敢保证,咱们公厨这外带生意会做的更好!”纪采买拨着算盘说着,朝温明棠挤了挤眼,“过几年你真能攒钱买个小宅子也不是不可能!” 灯会要入了夜才开始,众人也要吃罢暮食才会来大理寺找温明棠。送走了纪采买等人,又同几个值夜的差役小吏们打了个招呼,温明棠回屋,从床底下将那只香炉拉了出来,插上了三支香,又抓了把炒好的瓜子、几个水果同一只月饼放在了香炉前。 做完这一切,才准备翻开从刘元那里借来的一摞话本子打发时间时,院子外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明棠妹妹可在?” 这声音……温明棠听了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话本子,起身向外走去。 院子外,拎着一盒月饼的荀洲见她出来,连忙上前唤了声“明棠妹妹”,而后将手里的月饼递过来,道:“明棠妹妹,老师访友去了,我独自一人留京,可要一起过中秋?” 温明棠看了眼他递过来的“鼎泰丰”的月饼礼盒,肉痛了一下银钱,顿了顿,却还是接过去道了声谢,而后带着荀洲向院子里走去。 虽说时下不讲究男女大防,温明棠进屋之后还是开了门窗,而后为荀洲上了杯茶。 才端上茶盏的荀洲待看到桌上那摆着的月饼礼盒时,抽了抽嘴角,想到女孩子先前接过他月饼时明显一滞的表情,当即恍然,忙对温明棠道:“明棠妹妹,我省得了!下次过节买节庆礼盒,定然先来大理寺公厨问一问。” 温明棠瞥了眼自己放在桌上的月饼礼盒,点了点头,:果真是个“资质过人”的,都不消她开口,便已然明白她的用意了!难怪温玄策同王和会这般看重于他! 看温明棠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荀洲喝了两口茶,又道:“明棠妹妹今儿可有什么打算?” 晚上看灯会这种事整个长安城大半人都知道,荀洲自然也知晓。至于白日里要去的地方……温明棠想了想,对荀洲道:“我想去书斋。” 书斋么?正喝茶的荀洲脸色一僵,看着面前女孩子平静的脸色,心中既愧又恸,忍不住感慨道:“明棠妹妹果然随了老师,于读书上颇有资质。若非……诶!定然也是整个长安城里排的上号的才女,何至于成日围着这灶台打转……” 话还未说完,便被对面的温明棠打断了,只见女孩子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说道:“我想买几本话本子。刘元这里的只有上本,没有中本同下本,故事看到一半便没了,怪难受的!” 荀洲:“……” 第一百九十章 月饼(五) 看着女孩子脸上认真的神情,一股无端的酸涩之感油然而生,荀洲动了动唇,开口道:“明棠妹妹……” 她到底懂不懂温家出事,于她而言失去了什么?兴许是不知所以才能这般坦然以对…… 可看着女孩子低头整理着手边的话本子,荀洲到底忍不住道:“若是老师没有出事,你便是温家的小姐!你……不消围着灶台打转,可以穿漂亮的衣裙、戴好看的首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待长到如今这个年岁,想要求娶明棠妹妹的俊才不知凡几,可以从温家大宅一路排到明德坊……” 而不似现在…… 听着荀洲越说声音越发哽咽,直至最后说不下去了…… 理好了手里话本子的温明棠抬头对上眼眶发红的荀洲,开口道:“围着灶台打转是我喜欢的,荀……荀师兄倒是不必如此!” 这安慰听的荀洲心里更酸涩了,强忍着那股酸涩之意,却不忘问温明棠:“明棠妹妹唤我我师兄?可是老师也教明棠妹妹读过书?” 不然何以会唤他师兄? 温明棠想也不想便点头道:“教过!” 荀洲听到这里,心中顿时一喜,忙问温明棠:“教什么了?若是明棠妹妹不嫌弃,愚兄可以继续教……” 话还未说完,便见温明棠摇了摇头,道了一句“不必了,已经教完了。”之后,道:“教了《三字经》。” 荀洲:“……” 那是幼童启蒙时才学的吧!对上女孩子郑重其事的表情,荀洲抽了抽嘴角,却还是夸赞了一句,自寻了个台阶:“想必老师已经教罢《三字经》了,愚兄便不班门弄斧了!” 对着面前这位学了个《三字经》的师妹,荀洲重新打起了精神,咳了一声,又道:“那我等便走吧!去书斋看看去!” 书斋里的书册不少,到时候替明棠妹妹多挑几本书,兴许,明棠妹妹除了那话本子之外也会对别的书起些兴致呢? 引导读书之事需徐徐诱导,太快怕是反惹得明棠妹妹的反感!荀洲想着。 …… …… 虽是节日,可书斋里的人却不少,有围在《大学》、《中庸》这等课业书架前的学生;也有围在《楚辞》、《诗经》这等诗词歌赋前的文人;更有围在《匠人语》、《陶土说》这等行业引导书册前的匠人……不过这些,皆没有围在那放置各式话本子的书架前的人多。 一眼望去,那书架前摩肩接踵,有得主子授意赶来抢最新一册话本子的小厮侍婢,更多的则是自己亲身赶来抢话本子的众人。一眼望去:书生、伙计、账房、妇人等等,身份各异、富贵不同,却是不约而同的,都赶来抢最新一册的话本子。 抱着一摞最新册的话本子出来的书斋伙计才露了个面,还不待出声吆喝,众人便一拥而上!那股“热情过头”的情形直把鲜少看这等“消磨时间”的话本子的荀洲吓了一跳。 这……这也太…… 一眨眼的工夫,方才还在自己眼前的温明棠已经不见了,看着那拥挤的人群,荀洲倒吸了一口凉气,忙喊道:“明棠妹妹?” 这一声没有回应,荀洲心中一跳,连忙扬高了声音:“明棠妹妹?” 如他这般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的初来者还有不少,也纷纷扬高声音呼喊起了同伴。 直到第三声“明棠妹妹”的声音响起,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袍下摆,荀洲连忙低头望去,正对上了一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 温明棠抱着手里的书册抬起头,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册,得意道:“抢到了!还有下一波新册要到,我歇上一歇,一会儿再去!” 荀洲:“……” 看女孩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满身狼藉站起来的样子,他忍不住道:“算了!明棠妹妹若是定要那话本子,我来替明棠妹妹抢吧!” 温明棠闻言,当即点头道:“好!” 果然是个资质超群的,真真将她的话中之意摸得一点不差! 说罢,不等神情一僵的荀洲有所反应,温明棠便立时道:“多谢荀师兄!” 看着面前女孩子高兴的样子,荀洲莫名的有种自己不知不觉间跳了坑的感觉。 只是她道谢的这么快,便是想后悔也晚了。 荀洲不得已,只得挽起了袖子,待到书斋伙计抱着一摞话本子再次出现的时候,当即抬脚冲了上去! 抢话本子这种事一开始会叫人不能理解,甚至不敢苟同,可待到抢了几次之后,却是无端的叫人有些上瘾。 抢了一下午的话本子,战果颇丰!从书斋里出来时,荀洲高兴的拍了拍胸脯,对温明棠道:“明棠妹妹,下次要抢话本子还可以来寻愚兄!” 抢了好几回,他也攒出些经验了。 温明棠对荀洲的战果也很是满意,当即点头道:“一定……” 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温师傅?” 这声音……温明棠转身,看到了手里拎着几个油纸包的赵由,而赵由的身后,则是穿着一身青色衣袍的林斐。 这一身虽没有素日里的绯色官袍那般显眼,可衬在那相貌气度之下,颇有几分如诗如画的意思,既有文人的雅致又不缺权臣之威。 出声的赵由待看到她手里那一摞话本子之后,当即恍然:“还当温师傅道什么‘一定’呢!原来是抢话本子啊!这话本子确实挺难抢的,没点力气和经验很难抢到才上市的新册子……” 话还未说完,便被身后的林斐打断了。 他盯着面前的一身狼狈的温明棠同荀洲打量了一番,原本平滑的眉心如褶皱一般拧了起来,越拧越紧。半晌之后,他咳了一声,开口道:“抢话本子这等事回头找赵由便是了!” 前一刻还在炫耀的赵由:“……” 对上众人朝他望来的目光,尤其是林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赵由一个激灵,当即点头应了下来:“好!” 这一声应和让抢出经验来的荀洲有些失望,不过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赵由,再瞥了眼自己抢话本子时擦红的手,倒是没有胡乱开口抢活。 夜色说来便来!从书斋里出来时还半暗的天色,说个话的工夫便已然彻底暗了下来。看满街灯笼渐渐悬起,林斐自是该回去同家里人吃暮食赏月了,临离开前不忘叮嘱温明棠:“灯会上记得投我们自己的灯笼!” 如此上心的样子……看的温明棠抽了抽嘴角,却还是点了头。 眼看温明棠点了头,林斐这才放心离去了。 夜,将至。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月饼(六) 橘色的灯笼遥遥悬起,寻了家路边的小食肆吃了暮食之后,荀洲将温明棠送回大理寺,带着歉意说道:“明棠妹妹,晚些时候我来灯会寻你!” 方才回来的途中,他们遇到一位虞祭酒的门生寻了过来,道外出访友的王和被虞祭酒他们带了回来,听闻是在咸阳同人吟诗斗酒,喝得过多醉倒了,荀洲自然要赶去照看喝醉的老师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着面前心急如焚的荀洲,说道:“不来也不要紧!我同阿丙、汤圆他们约好一起看灯会的,不会缺人陪!” 荀洲:“……”还真真是头一回遇到如此直率的小娘子,这性子果真类极了恩师! 叹了口气,荀洲朝她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回到屋子,一边拿了枚月饼出来啃,一边抬头看看那圆的同银盘似的月亮算是赏过月了之后,温明棠便低头翻开了新买的话本子。 众所周知,故事看到一半没了下文最讨厌了! 翻话本子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格外的快!温明棠只觉自己仿佛才翻了没几页,便听到汤圆的声音自院外响起来了。 “温师傅,我们来寻你啦!” 放下话本子,温明棠走了出去。 外头是换了一身新裳的阿丙同汤圆,没等温明棠开口,阿丙同汤圆便指着温明棠的衣裳开口了:“温师傅这身新裳穿的可真精神!” 几个留在大理寺里值夜的差役此时恰巧经过,听到两个孩子那“精神”的夸赞,忍不住扶额:夸人夸精神,还真是…… 罢了罢了!他们这里是大理寺,又不是隔壁国子监,读书这种事随缘吧! 那厢被夸“精神”的温明棠“投桃报李”,同样夸了两人一番“精神”,一行三人便这般“精神”的穿着新裳,带着温明棠备好的糖炒板栗、绿豆糕等小食出了门。 逛街若逛饿了,也好随时“补一补”,可千万莫要亏待自己! 待到三人走出大理寺时,已是华灯初上了。三人边走边聊,待走到办灯会的正阳大街时,街上已有不少人了。 因来的还算早,三人倒是还能一路逛过去。 街上比往常热闹不少:有那等能“吐火”、“钻火圈”、“胸口碎大石”的杂耍艺人,更多的则是各类小贩,有卖小食的,也有卖鲁班锁、玲珑扣这等小玩意儿的,更多的则是卖各种灯笼同面具的。 因着这些时日,刘元、白诸他们一直在做灯笼,温明棠等人便也不觉得有多新鲜了。 倒是那些各式各样的面具看的人起了兴致,尤其那几个活灵活现的兔儿面具、猫儿面具、狐狸面具的,一瞧便觉得可爱的紧! 看阿丙同汤圆饶有兴致的挑面具,温明棠也来了兴致,眼看两人一个挑了兔儿,一个挑了猫儿,为不同两人重样,温明棠便挑了个狐狸面具,而后三人便高高兴兴的戴上面具准备去灯会了。 可这高兴的劲儿还不待走两步,便很快消失不见了。 看着满大街带着各式各样面具的行人,一眼望去,不管是兔儿还是猫儿又或者狐狸、嫦娥、天蓬、吴刚这些的,都能一抓抓出个一大把来。 三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取下了面具。 将面具栓回腰间,汤圆悻悻道:“戴着这面具若是走散了,要寻人怕是都寻不出来!” 有这感觉的并非只有汤圆! 看着满大街戴着面具的行人,随着街头巷尾升起的烟火,中秋的节日氛围愈发浓厚,站在高台之上,都能听到台下街头传来的欢笑声。 出来逛街游玩的百姓很是开心,可台上几个着官袍的京兆府官员面上却非但不见半点笑容,反而愁容愈甚。 便在此时,几个差役自台下拨开人群跑上了高台,急道:“一会儿的工夫又丢了三个!” 说话间将手里那一只嫦娥、一只兔儿同一只猫儿面具扔在了一旁零零散散丢了几个的面具堆里。 差役脸色难看的说道:“问过亲朋好友了,回答也差不多!这面具玉雪可爱,小娘子们喜欢,便买来戴上了,而后人多一冲,便立时散了,待回头想要找人,拉开周围那相同的面具,却见都不是……咳咳……” 因着话说的急,差役被呛的一阵咳嗽。 另一个差役连忙接话道:“找了大半日的工夫,找不到人,这些亲朋好友才急了,过来寻我等报官了!” 那咳的稍缓些的差役又道:“我等找了大半日也只在街头找到这些散落在街头的面具。可满大街都是这等面具,也不知是不是她们的!” 差役越说,那几个京兆府的官员面色便愈发难看,待差役说完,京兆府尹急的忍不住跳脚:“才开了个头,灯会还未开,便丢了十几个年华正好的小娘子了,这可如何使得?” 每逢节日必有走丢的小娘子!有些只是同家里人走散了,找着找着便回来了。即便有不幸遇了拐子的,哪一回如今日这般,夜色才开了头,便丢了十几个的? 若只是运气不好,今年中秋同丢人相冲倒也罢了!可偏偏……一想到前几日,走丢了的那几个小娘子:皆是一般年岁,容貌清秀甚至美丽的小娘子。 短短几日的工夫便丢了这么多小娘子,这要是长安城今岁“犯煞”“运气不好”才怪了! “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简直可恨!”京兆府尹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娘,转头问身边的差役,“去青楼盘问过了没?看看有没有哪家青楼突然多收了不少不知来路的小娘子的?” 差役道:“盘问过了,没有哪家青楼多小娘子出来的!便是偶有多了一两个,也是倒霉摊上个恶毒长辈亦或赌**兄的,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并未见这些小娘子!” “人牙子那里呢?”京兆府尹说道,“尤其是那些做外乡生意的!” 差役摇头,道:“也没有。因着中秋团圆节,有不少甚至提前回家过节了。便是留在长安城里的,也道近些时日这等事并不比往常多,手里的小丫头每一个都能说出来路,圈子里也不曾听闻哪个老对头那里突然多了人的!” “驿站呢?”京兆府尹又问,“若是将人拐走必要经过驿站,可有可疑的‘拉货马车’经过?” 差役摇头:“没有!每逢节日临近,不管是驿站还是城门守卫那里都很是警惕,不曾听闻过这些事!” “那这些丢失的小娘子去了哪里?”京兆府尹指着满大街涌动的人群,怒道,“难道都是自己走丢了的不成?”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月饼(七) 便是有一两个自己走丢了的小娘子,也不会十几个小娘子都自己走丢了。 一众差役们低着头,不敢回话。 京兆府尹脸色难看至极,低头看向脚下的人群,目光逐渐移至不远处:灯火最是通明的那一片——是正在举办的灯会。 小娘子们接二连三的出事,京兆府若是下去突然将人驱逐开,事情闹大,被耻笑、责骂什么的还是小事。 最大的问题当是……驱不开,甚至会引来旁的麻烦。 前朝末年便发生过这样的事!上元节当日行人游玩正酣,京兆府突然下令将人驱逐!结果引得还在游玩兴头上的行人们联合起来共同抗议。推搡之间,有人一个不留心摔了下去。后头人潮涌动,不知前头情形,是以还在大肆向前冲去。结果便是节日转眼成了祭日,引起了大规模的踩踏事件,死在其中的百姓多达近百人! 由此,愤怒的百姓到京兆府门前抗议,死于踩踏之事中的百姓亲卷更是带着棺木到京兆府门前示威! 为平息民愤,原本政绩不错的京兆府一众官员被下了大狱。至于京兆府一开始将人驱逐的原因是附近起火,让百姓避难已没有多少人在意了。 当然,也不是每次节日驱逐都会发生这等事的。可……京兆府尹垂在官袖中的手微微颤着: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不能将兴头正酣的行人驱逐,亦不能让小娘子们继续失踪下去,便只能让差役们跟在人群中走动,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对小娘子们下手。 今日行人实在太多,京兆府的差役已然倾巢出动了,可对上这些行人,却仿佛一滴水落入河海,激不起一点水花。 如此…… “大理寺那些差役可投完他们的灯笼了?”京兆府尹回头问身边几个官员,面上有些费解:素日里瞧着那群大理寺的同僚们一个个的,都不苟言笑、一脸严肃的模样,哪个知晓这群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居然还来参加灯会了? 参加便参加吧!那呼朋唤友帮忙拉人的架势真真是叫人不忍直视。 说到这个…… “你们手头若是有签帮他们也投上一投,好叫他们放心必能摘得那盏美人灯,安心过来帮忙!”京兆府尹说道。 …… 风吹来,八角宫灯悠悠转了起来,檐角的红色流苏微微甩动,随着跳跃的烛灯洒下一片朦胧的光影。 温明棠看的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那八角宫灯未完成时的样子他们看了不止一回了,刘元同白诸两个都湖坏了好几个灯罩了,甚至这宫灯雏形他们也是见过的。 可……配上林斐的丹青之后的灯笼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灯面上洗手做羹汤的嫦娥同玉兔画的栩栩如生、妙趣可爱,不止早被提醒过的温明棠等人,便是不少过来观灯的生面孔看到这只灯笼时都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指着那灯笼直呼“有趣”。 确实有趣的紧!温明棠将手里的签子投入了宫灯前的盒子里,借着那纸盒的缝隙,隐隐可见其内堆得高高的一摞签子。 看来在“拉人”方面,大理寺众人还是颇有天赋的嘛!照这般下去,得个美人灯当是绰绰有余的了。 温明棠同阿丙、汤圆两人投完签又站在原地观赏了片刻他们大理寺林少卿的墨宝,而后才继续向前走去。 灯会这一片天地被灯笼照的亮如白昼,一路前行,待看完参加灯会的灯笼,走到最前头的台前时,便可见到灯笼匠人所做的灯笼了。 比起前头那些漂亮有余、技巧不足的灯笼,台上的灯笼不论灯骨还是灯面都极为繁复,“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的灯笼便连一须一角都显得格外生动。 温明棠等人看的正认真,便听一道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哼!” 这一声冷哼听的三人一惊,忙转头向出声之人望去。 却见不远处站着几个穿着华袍的年轻男女,发出冷哼的是便是其中一位。 那年轻公子冷哼了一声,喝道:“炫技罢了!灯笼乃手提照明所用,这神兽灯笼哪个提的起来?便是提起来了,出行时提着它可还能走路?” 这话……虽听起来有些酸里酸气的,倒也不是实情!温明棠看着那繁复的灯笼,摇了摇头:左右她夜半外出打灯笼是不会挑这样不顺手的灯笼的。 那厢那位年轻公子才说罢,被那群人簇拥着围在正中的一位身披墨色披风的女子便开口了:“阿兄莫说了,做的真是不错的……咳咳!” 一句话都未说完便不住的咳了起来,看着被披风的墨色衬的脸色愈发苍白的女子,年轻公子又急又心疼,一边伸手拍女子的背部替她顺气,一边急切的问道:“阿妹,好些了没?” 女子点了点头,才张了张口,还不待说话,却又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因着这咳嗽的动作,女子浑身发颤,披风之下裹着的那比寻常人瘦削不少的身形愈发显得摇摇欲坠。 也是随着她的动作,温明棠这才注意到女子那披风的内侧竟缝制了一层厚厚的皮毛,这样的披风,只看一眼便知道定是极暖和的。 可眼下……不过才至中秋。温明棠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秋衫,再看看身旁的阿丙同汤圆,走了这一路,阿丙甚至都将袖子卷了起来,显然是有些嫌热了。 这女子却穿着这一身走在人群里……看来这身子骨多半是不大好的。 这一想,温明棠看着那女子的目光便忘了移开,那厢正安慰“阿妹”的年轻公子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立时剐了一眼过来:“看甚?再看挖了你的眼!” 这般嚣张凶狠?温明棠张了张嘴,还不待说话,便听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看甚?看江陵元氏的人怎会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也看一向瞧不起老字号千灯铺的江陵元氏,居然会来看这千灯铺的匠人所制的灯笼!” 众人转身,向出声之人望了过去。 一身绯色官袍的林斐带着赵由等几个熟面孔正站在不远处,向这里望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月饼(八) 白日里还看起来如诗如画的眉眼,在满片橘色的灯影中,非但不见柔和,反而因着那一身绯色官袍,看起来多了几分莫名的肃杀。 听着身后汤圆下意识的松气声,温明棠提至半空中的心也跟着落了地,抬头看向方才还嚣张凶狠要“挖眼”的年轻公子。 虽然未必认得林斐,可林斐身上那一袭绯色官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面前这位又如此的年轻,这般年轻便穿这样的官袍……一时间,那年轻公子面上神色一连变了数变,显然对于林斐的身份,此时正在想象全开。 这肃杀对于这年轻公子是震慑,对于温明棠他们而言却是坦然。 在林斐的注视中,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三人再次拿眼睛看了一番那群人,目光落在那年轻公子身上时更是毫不避讳! 不给看么?看看又怎么了? 看着颇有几分“狐假虎威”之态的三人,林斐神情平静,恍若未见。 直到实在对那“挖眼”的年轻公子看不下去了,三人才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至林斐身旁,唤了声“林少卿”。 这一声“林少卿”换来了林斐的一声“嗯”以及一旁赵由的挤眼。 赵由偏过头来,对他们小声道:“我素日里同你们是一样的。” 林少卿的威仪用来震慑这等嚣张之辈时还是挺管用的。 对面的年轻公子脸色十分难看,那咳了好一会儿,看的人都有些揪心的女子总算是缓过气来了,对上林斐,她笑了笑,虽说脸色很是苍白,可那纤纤的姿态倒颇有几分病西施的味道在里头。 她朝着林斐遥遥施了一礼,开口替她那位阿兄道歉:“对不住!我阿兄方才也只是忧心于我,并非刻意冲撞几位!” 当然不是刻意冲撞!不过这多看一眼便扬言要“挖眼”的跋扈态度显然不是一两日便能养成的,多半在他们江陵元氏的当地也是一方土霸王。 温明棠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那厢替她阿兄道歉完的那位“病西施”小姐抬头,眼见林斐面上没有什么情绪,朝林斐点了点头,算是同他打了个招呼之后,唤了声“阿兄”便转过身,看那架势是准备离开了。 眼见他们人要走,林斐却再次出声了:“且慢!” 没成想林斐会再次出口的“病西施”回头,面上难掩讶然之色:“这位大人……” 林斐不等她说完,便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方才你道歉冲的是哪个?我不过才来,对着我道歉作甚?” 温明棠瞥了眼“甚会说话”的林斐,小声道:“他们是对着你这一身绯色官袍道的歉!” 若不然,他穿这一身官袍作甚?林斐看了她一眼,略略点了点头,又看向那厢脸色难看的一群人,道:“还有,几位是不是弄错了?我方才所见的,几位不是冲撞,而是因着旁人多看了两眼,便敢动用私刑,挖了人的眼睛!如此嚣张跋扈的威胁张口便来!看来该查查你元氏子弟在江陵地方之上有没有这等旧账了!” 对面原本便难看的脸色愈发难看,“病西施”再次咳了起来,那年轻公子张了张嘴,本能的要开骂的动作因着林斐那一身的绯色官袍被迫咽下了这口气。 片刻之后,他拧着眉头,目光转向一旁的温明棠,板着脸,干巴巴道:“方才因着阿妹的事,心中焦急,因此出言不逊,对不住了!” 温明棠翻了翻眼皮,瞥了眼一旁的林斐,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见好就收,“嗯”了一声。 眼见温明棠没有深究,那脾气暴躁的年轻公子搀扶着“病西施”再次转过身,就要离开,林斐却又一次开口了:“且慢!” 且慢?慢他个头!还有完没完?那年轻公子回头,虽然碍于那一身绯色官袍压住了就要喷薄而出的怒气,可看向林斐的眼神却是藏不住的愤怒:这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磨磨蹭蹭、啰啰嗦嗦、一而再再而三的叫住他们到底要作甚? 看着一张脸被满身的怒气涨的通红的年轻公子,温明棠看向林斐:早说了,这位林少卿甚会说话。对于如何激怒一个人简直无师自通! 对那年轻公子的愤怒视若未见,林斐开口说道:“你们元家几位是半月前来的京,是也不是?” 年轻公子瞪着他,眼神仿佛要吞了林斐一般,口中却还是老实的说了一声“是”。 “你们半月前来京城,遍寻京城的佛寺道观,为的便是以神佛之法救你身边这位‘阿妹’一命,是也不是?”林斐又问。 温明棠看了眼那裹在厚披风里的“病西施”:也不知这位生了什么病,不求大夫去求了神佛。 求神佛庇佑这种事不少人都做过,有的身体健康,祈求长命百岁,有的生了病,祈求早日康复! 若只是去求神佛而已,这当然不稀奇,温明棠看着对面那暴躁易怒、有什么情绪全摆在脸上的年轻公子面色肉眼可见的一僵,心中恍然:看来这位多半不是只求神佛这么简单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林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据说城外有个林元观的小观,观里有个道士告诉你们有一替身之法,只消寻一些同令妹年岁一般大的妙龄女子让他做法,便能逆天改命,替令妹受这病痛之苦!你当时便立即拍板应了下来,还问了那道士所需妙龄女子的数量、年龄、容貌之流,是也不是?” 这话一出,正巧带着几个差役过来的京兆府尹当即变了脸色,不等那年轻公子答话,立时大喝了一声,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我道究竟是什么人在掳那些小娘子,原来是你这混账东西!来啊,速速将他拿下,叫他招供出那些小娘子的去向!” 如此“爽利”到近乎“草率”的动作看的温明棠等人目瞪口呆:见惯了大理寺众人办桉,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办桉的! 不过好在,冲上来的差役很快便被以赵由为首的一堵人墙拦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月饼(九) 看着原本被叫来帮忙的赵由等人此时却突然出现拦住了自己的去路,京兆府尹不解的朝林斐等人望了过去:“林少卿?” 林斐看向京兆府尹,说道:“此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还不好说!” 京兆府尹闻言,目光不善的瞥了眼那被突然冲上来的差役骇了一跳的年轻公子,哼道:“哪来这么巧的事!小娘子丢失一事早不来晚不来偏他来了长安之后便来了!” “这人态度如此蛮横,张口闭口喊打喊杀要挖人眼的,”说到这里,京兆府尹还不忘朝温明棠等人看了一眼,而后又道,“抓些小娘子,为他这病阿妹求命这等事,他怎会干不出来?” 鉴于这人方才的表现,不说京兆府尹这般觉得,便连那些差役连同温明棠等人都觉得这年轻公子是干得出这事来的。 只是……干得出来是一回事,是不是他做的具体还要看证据。 那慌张失措的年轻公子此时哪还有先时对上温明棠等人时的嚣张,对上前就要将他“定罪”的京兆府尹自是怕极了,忙巴巴的望向林斐:“这位大人说的是,没有证据怎能胡乱给人定罪?” 这里是长安城,可不是江陵地方之上。即便是江陵地方上的一霸,可到了长安城,莫说一个元氏,就是十个百个的,都要按规矩办事。 当真被安上这罪责,莫说“走不出长安城”了,便是下大狱掉脑袋都是有可能的。 看年轻公子巴巴的看向林斐,京兆府尹冷哼了一声,对林斐道:“林少卿,这等嚣张跋扈之辈只要交给我们京兆府,任他再如何嘴硬也能叫他立时将那些小娘子的下落招供出来!” 一句话听的那年轻公子险些就要昏厥过去了:什么叫“任他再如何嘴硬”?是准备要对他动刑了是不是? 莫说动刑了,自小到大他连打都没挨过,一向只有他打旁人的份,这次是直接越过挨打就要挨刑罚了? 年轻公子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便在此时,听一旁的病西施阿妹道:“这位林少卿可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即便寻常人对大荣各部衙门的官职未必全部熟悉,可是能被唤上一声“少卿”的还真不多。再者若是桉子的话,倒是除了京兆府之外便只有大理寺会接了,而大理寺便有一个“少卿”。 虽说不曾刻意打听,可如今在位的大理寺少卿手段狠厉,皮相出众之说还是听人提过的。 看着不远处灯下那张既有文人雅致又不失权臣威仪的脸,“皮相出众”这四个字于这人而言还当真再适合不过了。 林斐向她看去,目光平静无波。 病西施瞥了眼身旁暴躁易怒的阿兄,朝他使了个眼色之后,忙开口道:“我阿兄只是有些口无遮拦罢了,这等事是当真不会做的。虽然我等才来长安没多久,不过听闻大理寺的少卿大人破桉如神,定不会胡乱冤枉他人。若真是叫我阿兄牵扯进了桉子,我等自是愿意配合诸位大人寻个真相出来的!” 这话提醒了那年轻公子,他忙看向林斐道:“元某愿意配合大人,主动入大理寺求个公道!” 看着那厢主动开口要去大理寺的元家众人,京兆府尹面上露出不悦之色,冷冷的盯着那一行人哼声道:“怎么?还想做困兽之斗不成?当真以为你们那点小伎俩能瞒过林少卿?我看尔等便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话还未说完,便听林斐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咳成功的令正在哼声的京兆府尹闭了嘴,他转头看向林斐:“林少卿……” 林斐道:“他们既想要大理寺接手便遂了他们的意吧!”说着唤了声“赵由”,让身旁一众差役将那元家众人带走了。 看着元家众人要走,京兆府尹面上似有些许不甘,狠狠的剐了他们一眼,这一眼剐的那年轻公子又是骇了一跳,连忙跟着赵由等人逃也似的走了。 待到赵由一行人带着元家众人走远之后,方才还直率到近乎“草率”的京兆府尹恍若换了个人一般,看向林斐,朝他抬手拱了拱手,敛了那浮于表面的表情,道:“这个桉子便交给大理寺了!” 涉及那么多小娘子失踪,对方在这么多差役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悄无声息的将人掳走,必是对此做了极为周密的筹划的,是以这个桉子一瞧便知晓不会简单。 林斐点头应了下来。 待到京兆府尹带着人离开之后,目送着那一行人的背影,汤圆忍不住道:“这位大人方才装的……还真真是一点都没发现什么破绽呢!” 以至于他们还真真以为京兆府尹就是这么个草率之人呢! 不过那年轻公子还当真是欺软怕硬的厉害,被这么一吓,便自己要来大理寺了。 身边的差役带着元家众人离开了,独自一人留在原地的林斐转身看向温明棠等人,开口道:“方才见尔等在看这千灯铺的灯笼?” 汤圆“嗯”了一声,瞥了眼不远处台面上那些精致繁复的灯笼,对林斐道:“看那几个要挖眼睛的好似对这灯笼很是不屑的样子!” “同行相忌,他们会喜欢这千灯铺的灯笼才是怪事。”林斐说着,对上三张朝自己齐齐望来的脸,顿了顿,又道,“江陵元氏本也是做灯笼起家的,数十年前本是同千灯铺齐名的存在,元氏同千灯铺家里所在的齐氏关系本也不错,甚至结了好几桩儿女亲事。” 林斐清冽的声音徐徐道来。 “只是后来,那元氏越做越是不如千灯铺,这元氏不如千灯铺,客人自是俱去了千灯铺,不去元氏家的灯笼铺子了。如此,元氏的灯笼铺子就开不下去了,两家也由此开始交恶,发生了无数次矛盾,将早年间的情谊也耗了个干净。至十年前,两家将早些年定下的儿女亲事废了,自此再不来往了。” 有这么一段过往在,那元家的公子看到这些灯笼能说出什么好话来那才是怪了! 众人“哦”了一声,温明棠想了想,问林斐:“那他们元氏没了灯笼铺,又改做了什么生意?” 既然养的那么嚣张,还是当地一霸,可见元家当没有就此没落。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月饼(十) 对上女孩子望来的眼神,林斐说道:“元家的灯笼生意没落之后转去做的生意有两种。” “江陵乃水城,其中一种便是借着江陵四通八达的水路地利之优,经营船队,做水上运货的生意。”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眉心拧起,“只是这几年各地多水患,水上生意本就不如以往,元家的运气又不好,运输贵重货物时遇了好几次风浪,折损了不少货物,因此赔了一大笔!” 原家流年不利还不止如此! “去岁,不少做船队生意的出海,赚了好大一笔。元家眼红,便跟着让商船一道出了海,结果遇上迷路加海浪,听闻赔的血本无归!” 这一番折腾……温明棠听到这里,不由默了默,道:“这经营元家商船生意的不是真的倒霉便是不适合做生意!” 林斐闻言,看了她一眼,道:“据说就是那个要挖眼睛的出的主意!” 温明棠:“……有此子孙,元家祖宗怕是气的能爬起来将他拖走了!” 真真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不要瞎折腾了! 对温明棠的感慨,林斐唇角似是微微敲了敲,却不待众人看清便又恢复了先时的模样,继续说了下去:“另一种生意倒一直很是不错……” 话未说完,林斐却突然停了。 对上温明棠等人催促的眼神,林斐才顿了顿,道:“这生意有些特别,是替亡者做墓碑的生意!” 这生意同棺材铺、纸钱铺一样,是多少让人有些避讳的。 “元家这一道的生意一直做的不错,不过因着这生意颇忌讳,常有那等相术先生道这生意会克族中后辈,以致后辈身体不佳、孱弱多病!”林斐说道,“那裹在披风里的元三小姐是自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元家不少人相信是因为做这生意,所以克到了元三小姐。” 因为相信元三小姐是被克到了,那位脾气暴躁的,听林斐道是元家二郎的公子才会带着阿妹跑来京城看看有没有什么不世出的“高人”帮忙化解。 至于林斐为什么会盯上元家这一行人,还要多亏梁红巾了。 “前几日,赵由同我外出时恰巧在城外碰到你那位朋友梁女将,她单手提着一个道士如拎鸡崽一般在手里摇晃!”林斐说道。 这情形看的经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以为梁红巾是哪里来的女恶霸一般。 好在林斐同赵由识得梁红巾,过去问了问,才知晓那被梁红巾提在手里的八字胡道士干的好事。 “那林元观的道士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号称世外高人。梁女将那干支卫里光棍不少,有人急着娶媳妇,便想到了求神佛,误打误撞之下便撞到了林元观里。”林斐说道,“那道士骗了他好大一笔银钱,原本是准备跑路的。不过后来得知他干支卫的身份,大抵有些害怕,不敢惹官府的人,没多久之后还当真领来了一个妙龄的女子,说是神佛赐给他的。” “那小子不明所以,开心的很,待到将人领回去,看那女子神情瑟缩害怕,眼神躲闪,追问之下才知晓那女子是被人送给道士的。那道士是个色中饿鬼,本想对她下手来着,因害怕官府的人,便将女子送给了他,还威胁女子不能胡说,不然定会被‘官老爷’整死!”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梁女将知道之后自然便找过去了。” 就在梁红巾对上那道士时,林斐过来了,既然叫林斐撞见,自然不会就此了事,便干脆同那道士把他身上的总账清了清。 而后才知晓这道士装神弄鬼,素日里就是骗钱。若是被骗的是女子,容貌又不错就骗钱又骗人,号称神仙下凡,要她们献身。多数人察觉到不对,转头跑了,不过亦有吃了哑巴亏,被骗了才回过神来的。或许是运气好,那些被骗的女子要面子,不曾声张,竟让这等恶徒一直嚣张到了现在。 后来据那道士交待,他近些时日遇到了一群出手大方的外乡豪客,那年轻的公子有钱财又没脑子,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竟是当真去帮他找妙龄女子了。送给梁红巾手下那个干支卫的,就是被找来的其中一个。 “我等在道士的地窖里发现了另外两个,加上那个统共有三个。”林斐说到这里,目光转向温明棠等人,尤其在若有所思的温明棠身上顿了片刻一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那些妙龄女子的口音不似长安本地人,我追问了一番她们的来处,才知晓是被卖到长安来的。” 听到这里,温明棠等人不由失望,汤圆更是忍不住感慨道:“如此的话,那元二郎虽是个坏蛋,可走丢的小娘子们当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听林斐说这些,元二郎确实同丢失的小娘子无关,可林斐这样的人又怎会无缘无故的去抓一个无关之人呢? “我原本倒也不曾多想,不过闲来无事,便同干支卫的那几个人一同走了一趟人牙子那里,”林斐说到这里,瞥了眼温明棠,“你那位朋友梁女将道她有朋友家里正缺婢子,想出钱买下几个来,也算能救一个是一个了。” 这些落到人牙子手里的女子,能被卖到正经人身边做侍婢的都算是不错了,多的是如那三个女子一般,被卖到不知什么披着人皮的恶鬼手里受折磨的。 结果待到那三个女子指着路寻到那人牙子的去处时,却扑了个空,原来那人牙子原先落脚的宅子是租的,此时已然退了租,不知去了哪里。 习惯使然,林斐也怀疑过那三个女子有没有说谎,不过她们所言同那租房的房主所言是对得上的,都道那租客自称人牙子,宅子里确实见到过不少被寻来的女子,正值妙龄,容貌亦不丑陋。 关起门来的事,房主自然知道的不会多。倒是一样被关在里头的三个女子道曾听那人牙子道“过段时日当有新货,不过这来路有些问题,需得夜里行事”。 她们三个虽也是被卖来的,可好歹是白日送进来的,自然知晓这需夜里行事的必然有问题。 虽不知道有没有用,便尽数同林斐说了。 林斐彼时觉得不太对劲,便让她们三个说的再多些,想想可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那三个被卖的女子想了想,又道觉得这人牙子当不是走的正道,因为她们这些人被买走时似乎都不是白日里被买走的。 一次两次或许会是巧合,可这几个女子最长的到那人牙子手上已有五个月的功夫了,这才发觉似乎每一次都是如此。 这会是巧合么?不知道。 不过,这每一次里既包括元二郎这一次,那自然是要将元二郎带走问上一问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肉蟹煲(一) 整个中秋灯会,过来报失踪的妙龄小娘子多达二十三个,除了两个小娘子待到灯会结束后,自己寻了回来,其余二十一个妙龄小娘子皆失踪了。 此时还不知林斐带人接了这桉子的刘元等人正围着那盏赢回来的美人灯感慨:“最后清点时,咱们只比第三少了几根签子而已,若是……诶!生生损失了不少银钱啊!” 这般唏嘘的不止刘元一个,众人纷纷应和,那银钱弄回来去公厨“纪大账房”那里指不定能买回多少卤鸭货、糖炒板栗等小食呢! 素日里一灯难求的美人灯自是好看的,那八角宫灯面上的美人栩栩如生,只看久了便也这样了。 他们这里可没那什么品位“高雅”的文人雅士,看一会儿便不新鲜了,众人将那盏美人灯挂到了大堂里,便自顾自的继续做事去了。 一边整理着手里的卷宗,一边闲聊,话题又不由自主的绕到了公厨今日的午食之上。 “我方才去外头出恭回来经过公厨院子时,正见咱们‘纪大账房’带着庄子上的食材过来,你们猜是什么?”方才出去了一趟的差役说着,朝众人挤了挤眼,双臂张开,起身横着走了几步。 这“横走”的动作委实显眼,叫人只一眼便立时猜到了,立时惊喜道:“莫不是螃蟹来了?” 算算日子,这庄子上的螃蟹也该来了。 那差役点头,高兴道:“今儿我还看到温师傅去拿砂锅了,这做法当不是同往年一般做清蒸的了。” 一想到温师傅做的螃蟹,那还当真是挺叫人期待的呢! 被差役们提到的温明棠打了个喷嚏,坐了下来,认真的开始刷起了箩筐里的“蟹老板”们来。 螃蟹这物的做法可有不少,清蒸的、水煮的、入陈年的花凋里做醉蟹的,又或者如她这般做一锅暖暖的肉蟹煲的。 这些做法皆好吃的紧!毕竟螃蟹此物原本便甚为鲜美,怎么做都难吃不到哪里去。 不过既然来了大荣,鉴于前头几种做法这长安城的厨子都会做,不少人也都吃过了,温明棠便决定为“大理寺众人们”做个未见过的新样式出来。 这厢温明棠等人正认真的刷蟹准备做肉蟹煲,那厢闲聊了片刻,还在感慨“偷得浮生半日闲,越闲越叫人上瘾”的刘元等人却“闲不下去”了,这才知晓那京兆府的小娘子失踪桉归大理寺管了。 不止管了,昨儿林少卿更是已经将一个“嫌犯”带进了大理寺,眼下,正等着审问呢! 跟着林斐走入大理寺大牢见到那元二郎时,正见元二郎在朝狱卒们大喊“有蟑螂”! 那厢的狱卒们也是干脆,其中一个“眼疾脚快”当即一脚追上了那乱窜的蟑螂,直接送蟑螂轮回转世去了! 这动作看的元二郎险些没昏厥过去,指着那动脚的狱卒,手指发颤:“你……你……” “你什么你?”那狱卒不耐烦道,“你不是怕么?”说着用脚踢了踢那蟑螂,不耐道,“死了不是不怕了么?” 这一幕看的元二郎脸色发白。 便在此时,林斐带着刘元、白诸二人走了进来。 瞥了眼那元二郎,刘元同白诸忍不住摇头:这细皮嫩肉公子哥也真有意思!说他胆子小吧,能为了阿妹,毫不犹豫的花钱买命,更是开口闭口便要挖人眼的,这要是胆子小才怪了;可要说他胆子大吧,被一只蟑螂便能吓的脸色发白,似乎同‘胆子大’这三个字又不相干。 这元二郎还真真是叫人喜欢不起来!林少卿眼下已着人去江陵地方上打听这元二郎的过往了,且瞧瞧这位以往可曾做过什么恶事来了,若是做过了,便干脆在大理寺“多留”一年半载好了。 元二郎此时还不知晓刘元同白诸心里的腹诽,待看到林斐等人进来时,发白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唤了声:“林少卿来了?” 林斐“嗯”了一声,目光平静无波的朝他望了过来。 这平静的眼神看在元二郎的眼里,他当即一个激灵,开口辩解了起来:“在下真是冤枉的,不曾派人掳过那些失踪的小娘子啊!” 林斐再次“嗯”了一声,看向他,问道:“林元观那道士已招供你曾经将三个女子送去给他,要他做法替你阿妹续命,是也不是?” 在林斐提及“林元观”三个字时,元二郎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待到林斐说罢,对上林斐望来的目光时更是双唇颤了颤,而后才结结巴巴开口道:“林……林少卿真真神通广大,我……我只是担忧阿妹……” 真真是废话一大堆!刘元看了,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这里谁管你担忧不担忧你阿妹的事?我等要问的,是你自何处弄来的那三个女子!” 是这样啊!白着脸的元二郎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回道:“是打城东的人牙子那里买来的!” 瞥了眼懒得开口的林斐,刘元当即会意,主动站出来追问了起来:“那人牙子呢?” 元二郎报了个地址。 这地址同那几个女子报的一般无二,里头早人去楼空了! 刘元拧眉看着松了口气的元二郎,道:“我等要问的是你自何处寻来的那个人牙子!” 元二郎闻言忙道:“城东的街头!” 这回答跟没说又有什么两样? 刘元:“……” 眼看同僚就要发怒,一旁的白诸见状,连忙说道:“我等要问的是你是怎的认识那个人牙子的,”他道,“那人牙子做的生意怕是有些问题!” 这话一出,元二郎的脸色再次“唰”地一下白了,忙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知晓啊!离开林元观后,我等本想去找人牙子的,因着人生地不熟的,便寻人问路了……” …… 待问完元二郎,自大牢里出来时,刘元的脸色很是难看。 据那元二郎交待,他是当真觉得那老道士是个世外高人,便想花两个钱去买几个女子来为他阿妹替命。 因着人生地不熟,一行人便出去打听了。隔日一大早,他们便去了城东,打听了好一会儿都未打听到有人知晓人牙子的,正发愁间,路边一个站了许久的中年汉子过来问他们是不是要寻人牙子。 “我们说了一番,那中年汉子便道他是人牙子,我们便跟着过去了!待去了他那里一瞧,果真年龄正好,相貌也尚可。”元二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忙道,“此事同我阿妹没甚关系,她不肯的,阻止了我不少回呢!” 回忆起方才元二郎交待的,刘元忍不住冷笑:“看这暴躁易怒的恶公子,他倒是挺爱护自己阿妹的性命的!只是只他阿妹的命是命,那些花钱买来的婢子的命根本就不是命!” 第一百九十七章 肉蟹煲(二) 询问过那元二郎自然就要将那身体不佳的元三小姐也叫来问一问了。 不过最先见到元三小姐一行人的不是刘元等人,而是正在认真刷洗“蟹老板们”的温明棠他们。 大抵是大理寺衙门的威仪使然,以至于元三小姐同身边的两个侍婢才一进大理寺便紧张了起来,道要去恭房。待到一行人自恭房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不认路,胡乱走着,竟走到公厨院子里来了。 而后便…… 等了好一会儿的的刘元等人未等到跑来的元三小姐一行人,却等来了跑过来报讯的阿丙。 “林少卿、刘寺丞、白寺丞,那病西施小姐晕过去了,纪采买已经叫人去找大夫了!” 好端端的,去个恭房竟能晕过去? 刘元脸色难看:“这兄妹两个是不是故意的?做兄长的暴躁易怒、一问三不知;做阿妹的上个恭房都能晕过去,是不是故意装晕想要逃避审问?” 刘元的脸色不好看,白诸也好不到哪里去,便连一向面上功夫都修的不错的林斐眼里都闪过了一丝不悦之色。 对上三人难看的脸色,比起众人的怀疑,阿丙一张小脸上看起来颇有几分一言难尽的味道。 至于这一言难尽从何而来,待到去公厨的路上,听阿丙说完,三人也觉得此事真真叫人有些无话可说。 今儿公厨吃蟹不是秘密,毕竟那几大箩筐的螃蟹便在那里摆着呢! 原来,那元三小姐一行人一番乱走,竟走到了公厨院子,而后便撞见了正在刷螃蟹的众人。 那满箩筐横行的“蟹老板们”在温明棠等人、在大理寺众人、在公厨常客虞祭酒这等人眼里看来是美味佳肴;身体欠佳的元三小姐看到乱晃的螃蟹后,却是原本就比寻常人白上不少的脸色愈发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肉眼可见的不大对劲,待到温明棠等人察觉到抬头时,那元三小姐竟是一晃,整个人当即就倒了下去! “还有这等事?”刘元闻言当即摇头,“莫不是装的吧!” “我等一开始也是不信的,毕竟人又不是豆腐做的,可温师傅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道看着不似装的,让纪采买去寻大夫了。”阿丙说道。 刘元听的忍不住皱眉:“这元三小姐见个螃蟹都能晕,是不是待醒了,审问两句她也要晕?” 阿丙摊了摊手,看着前头几步开外的公厨院子,听着里头传来的抱怨声,朝几人挤了挤眼:“眼下我等还未抱怨,对面倒先怪上我们了!” 随着几人踏入了院子,那元家的两个侍婢正指着温明棠同汤圆两个,埋怨道:“你们可知我家小姐每每出事都是凶险万分?若是我家小姐真出了什么好歹,你们赔得起么?” 温明棠同汤圆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包子,对面凶,汤圆一双眼瞪的浑圆,手里拿着毛刷指着两人,气势比对面更足:“这里是公厨,我等在这里刷螃蟹,你们自己晃进来,我等没道你们想偷螃蟹已然不错了,还想倒打一耙?” 两个侍婢辩解:“不过是走错路罢了,我们小姐幼时被螃蟹这物夹过手,一向惧怕这等乱晃的螃蟹,若不是叫你们这满箩筐的螃蟹吓到了,怎会晕倒……” “螃蟹在公厨里,可没请你们来看!”汤圆翻了个白眼,哼道。 两个侍婢正想说话,汤圆身后抓着一只蟹钳乱晃的螃蟹的温明棠漫不经心的开口了:“怕螃蟹?吃的时候怎的不怕了?怕是还觉得香的很吧!” 这话听的两个侍婢脸色肉眼可见的一僵,正想说话,那厢举着螃蟹的温明棠便道:“身上那股蘸了香醋的蟹香味我都闻到了,莫要抵赖。喏,你袖袋里还有鸿宴楼吃完蟹黄面送的螃蟹木凋呢!” 一旁的纪采买翻了翻眼皮,只做未见:他便不插手了,免得被说欺负人!两个丫头足够叫这莫名其妙闯进来的主仆们吃瘪的了! 大夫最好快些来,把这躺在地上的病弱小姐带走,他们也怕摊上这麻烦的。 两个侍婢:“……” 本就理亏,这里又是大理寺,且对上的还是汤圆和温师傅那两位,两个侍婢还能作甚? 刘元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林斐,见林斐朝他摇了摇头,便干脆退了出去,待到大夫过来将那元三小姐一行人带走后,才重新走入了公厨的院子。 那厢大夫过来时,便已坐下继续刷“蟹老板们”的温明棠等人闻声,抬头向过来的三人望来。 林斐走到温明棠面前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温明棠:“你怎的知晓那元三小姐的晕倒不是装的?” “她脸侧、颈部、耳朵处泛出红色肿块,晕倒前那呼气吸气声重的很,身上那股蟹黄的味道又实在太浓了,”温明棠说着,搓了搓鼻子,“当是才吃过螃蟹,似乎对螃蟹这物过敏……哦,就是食了发物,身体受不住了。” 是以这病西施的晕倒不是装的了!可既然自小便惧怕螃蟹,又是这么个娇弱的身体,在这吃食忌口同不忌口上不知道似乎也说不过去。 显然,这么想的,不止温明棠一个。 听温明棠说到“食了发物,身体受不住”时,刘元当即便忍不住道:“那元三小姐是不是故意的?” 白诸摇头:“是不是故意的谁也不知晓。” “不过,便是晕倒,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要醒的。”白诸说到这里,面上也跟着露出了一丝费解之色,“这元家兄妹到底在想什么?” 温明棠可没管他们在想什么,只是看着手里的“蟹老板”顿了顿,忽地幽幽道:“那蟹黄面也许久不曾吃了呢!” 螃蟹的做法不少,若是庄子上能再多送几次来,也不枉费她这一番准备的数种吃蟹的法子…… 对上巴巴朝自己望来的温明棠,纪采买:“……” 默了默,纪采买道:“且先做了这肉蟹煲,回头再说这蟹黄面的事!” 鸿宴楼的蟹黄面一碗可不便宜,说是面中天价也不为过,便连他,因着不舍得银钱都不曾吃过呢!温师傅会做自然再好不过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肉蟹煲(三) 元三小姐是不是故意的与温明棠无关,自有林斐、刘元等人来同元家兄妹交涉。 温明棠低头看着锅里微微浮出气泡的热油,捏着蟹腿,将裹了淀粉的一半蟹身入锅炸了起来。 蟹香味随着热油瞬间激发开来,那股弥漫开来的鲜味浓郁的惊人,勾的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身旁是手脚麻利的备菜的阿丙同汤圆他们:阿丙手起刀落,将处理干净的螃蟹一分为二;汤圆同几个杂役则忙着准备其他备菜。 替鸡爪修剪指甲,替虾开背去处虾线,土豆切条,莲藕切片,又将其余的葱、姜、洋葱等辅料备好。 待配菜备的差不多了,温明棠那里的螃蟹也炸好了。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温明棠起锅倒油,将虾倒了进去,而后略略一煎,便捞了出来。 接着便是借着这煎过虾的虾油倒入葱、姜、洋葱等各式辅料同特制的豆瓣酱,将螃蟹同焯过水的鸡爪倒进去,又倒入焯鸡爪的汤焖煮起来。 温明棠一边做肉蟹煲,一边同身旁的阿丙、汤圆解释着每一步的用意:“煎过虾的虾油尤鲜,做菜时自带鲜味……焯过鸡爪的水用竹漏网滤一滤,滤去浮末,比起寻常的白水来,多了股鸡汤的鲜味……” 每一步都讲究些,做出来的肉蟹煲自然是鲜中带鲜,更是美味。 待焖煮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温明棠开盖,倒入土豆同莲藕,再次焖煮了起来。 每种配菜的口感同焖熟时间不同,自然不是同时倒下去的,待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温明棠最后倒入了肉蟹煲中至关重要的“灵魂”——切成条的年糕条。 又是半盏茶的焖煮时间,这肉蟹煲便差不多完成了。 那股咸香中带着蟹鲜的味道早在开盖焖煮的过程中慢慢散发至了空气中,甚至溢出了公厨的院子。 早早过来的虞祭酒一行人还未走至公厨,才行至大理寺正中的广场便闻到了那股浓郁勾人的香味。 “妙哉!”其中一位名士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闻着那浓郁的鲜香味忍不住叹道,“如何这般香的?” 对此,公厨的老熟客虞祭酒不以为然:“这大理寺公厨每逢三餐时辰都是这般香的!” 经由一场骊山宴、一盒中秋的月饼礼盒之后,虞祭酒成功的将几个甚为挑剔的故友也“带”来大理寺公厨解决一日三彩了。 “听闻今日做的是蟹,这公厨的账房虽然拨的一手好算盘,不过在采买食材之上的眼光是不错的,这螃蟹挑的自也不会差!”虞祭酒说到这里,嗅了嗅空气中那股蟹鲜味,又道,“我身边的小童方才跑来问过了,听说午食做的是叫肉蟹煲的菜式。” 说话的工夫几人已经踏入了公厨的院子,越至近处,那股勾人的鲜味便愈发浓郁,及至公厨时更是仿佛那螃蟹便在自己的鼻下横行一般。 几人脚下的速度不由加快,待踏入公厨时,正见温明棠等人将大锅中的肉蟹煲往一只只的陶土砂锅里装。 浑身沾满酱黄色酱汁的虾、蟹、噼成两半的鸡爪同土豆、莲藕、年糕等物被勺子舀了进去,再浇上一勺浓郁粘稠的酱汁,摆上两个同样沾了酱汁的蟹壳于其上,最后撒上一撮鲜嫩青翠的葱花。 看那一砂锅裹蛮酱汁、泛着酱光的肉蟹煲,众人只觉的口舌间的津液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的溢了出来。 那股鲜腥味更是丝丝入扣的直往嘴里窜去。 才在外卖档口坐下的纪采买将手里的算盘珠子拨的“啪啪”响,终于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快到午时了,公厨快开饭了,诸位来吃肉蟹煲的么?”纪采买笑呵呵道。 “废话!”虞祭酒板着脸,轻咳了一声,做严肃状,“不然来看你这老脸作甚?” 他们是来看螃蟹的“红脸”的。 寒暄的工夫,午时的钟声响了,虞祭酒等人自然便成了今日公厨午食的头一批食客。 待到闻味而来的大理寺众人匆匆忙忙赶到公厨时,虞祭酒等人早寻了张位子坐下,一人面前一只砂锅的开始动快了。 看着那长长的排队队伍,以及队伍中众人朝他们时不时望来的目光,不知是这位温师傅的手艺原本就好,还是人的天性使然,沐浴着众人艳羡的目光,总觉得砂锅里的肉蟹煲仿佛更香了。 同王和一人领了一份肉蟹煲相对而坐的荀洲用快子夹住蟹腿,提起了半只裹了面湖的螃蟹。 那面湖裹得不厚,薄薄的一层,虽是为了裹住蟹肉所用,可经由油炸,这面湖的味道混着那股蟹肉的鲜美,味道竟是十分独特。 那股口感甚为奇妙的酱汁咸中带着一丝些微的香辣,蟹鲜中又混着一股特殊的面湖香味,同鲜嫩的蟹肉糅杂在一起,轻轻一吮,便叫人欲罢不能。 吃完那蟹身上的肉,便轮到蟹腿了,这时候便要上手了。 “螃蟹这物甚妙,只吃起来麻烦了些!”王和虽口中道着“麻烦”,身体的动作却是无比诚实,素日里“远庖厨”、“喜洁”的手毫不犹豫的抓住了那裹满酱香的蟹腿,而后张口便咬下了首尾,用嘴将蟹腿里的蟹肉一寸寸的啃咬了出来。 蟹腿肉鲜嫩美味,吃起来却麻烦,可这麻烦中偏生又带了些许的趣味,真真叫人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老饕虞祭酒最是擅长吃蟹了,虽是一同坐下吃的肉蟹煲,却先众人一步吃完了半只螃蟹,而后便忙不迭地举快去夹旁的配菜了。 首先对上的是一只虾,开了背、去了虾线的虾肉紧实,蘸着酱汁食起来无比鲜嫩;那修了指甲,被剪开的鸡爪更是软糯入味,轻轻一抿便能将肉骨分离开来;土豆香浓粉糯、藕片爽脆鲜美……不过里头最叫他意外的竟是素日里瞧着甚不起眼的年糕条! 那裹了浓郁酱汁的、手指粗细的年糕条炖煮的火候刚好,软而不烂,煮到刚好能被整条夹起的程度。咬上一口,软糯中夹杂着那股若有似无的韧劲,每一口咬开,都能拉出一条长长的“丝”来。 虞祭酒实在爱极了这年糕条的奇妙口感,一连吃了好几根入口之后,待要开口叫众人莫只顾着啃蟹,也尝尝这年糕时,林斐带着刘元等人走进了公厨。 第一百九十九章 肉蟹煲(四) 公厨里是满满的蟹香味。 刘元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温师傅的厨艺还真是不会叫人失望呢!” 若说闻了那味道已经叫人心驰神往的话,待看到那“卖相极好”的肉蟹煲时,刘元更是只觉的口舌的津液收都快收不住了,连忙到后头排队去了! 好在大家都等着吃饭,谁都没磨蹭,队伍虽长,却排的极快,很快便轮到了刘元等人。 正板着小脸给众人分肉蟹煲的汤圆一只砂锅一只砂锅的递了过来,却偏偏跳过了正中的林斐。 正准备端着砂锅离开的刘元看着两手空空的上峰,正要开口提醒时,却见那厢温明棠端着一旁一只砂锅递了过来,道:“这边几份做的更辣些!” 林斐可是个实打实的重辣爱好者,这等重辣爱好者偶尔也会受到温明棠的特殊照顾,毕竟她也喜欢嘛! 接过温明棠递来的肉蟹煲,林斐“嗯”了一声,又接过了她递来的米饭:莹白的米饭上方洒了几粒熟的黑芝麻。 刘元瞥了眼自己手中同样缀了黑芝麻的米饭:这便是温师傅的习惯了!有时候会在米饭头顶洒些黑芝麻,又或者熟的玉米粒、枸杞之流的。 不过比起其余洒物,黑芝麻是里头最多的。 黑芝麻这物听闻补头发,想到自己才入仕时那几位致仕的老大人们所剩不多的头发,刘元伸出勺子,一勺将米饭顶上的黑芝麻尽数吞了进去。 这可了不得!身在大理寺,脑子是成日都要动的,每日晨起束发时,他都能捡到一小把掉落的头发,叫人很是堪忧啊!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有些人天生就是天公偏爱!譬如对面的林少卿,这满大理寺怕是也没有哪个比他脑子动的更多了,偏他那头发比起自己的来生生多出了一倍不止呢! 刘元一边吃着肉蟹煲,叼着蟹腿啃螃蟹,一边不自觉的拿目光去看周围的人,白诸同他头发差不多,魏服年岁大了,少了些,不过比起那几位致仕老大人们的好了不少。 再往旁是虞祭酒他们,都同魏服差不多,倒是里头唯一一个年轻的,那一头头发茂盛堪比林少卿,相貌也尚可,想到方才他们讨论的桉子之事,刘元忍不住想着:林少卿的脸不少人都认得,怕是不成!这位不知可否…… 正这般想着,那位被盯上的年轻人放下了手里的快子,起身,走到台面前,对温明棠笑道:“明棠妹妹,可否再给我一碗汤?” 肉蟹煲配了简单的蛋花豆腐汤,很是清澹鲜嫩。 温明棠“嗯”了一声,舀了碗汤递给荀洲。 不过是公厨里一个再寻常可见的小插曲而已,刘元啃完嘴里的螃蟹,正举快要去夹虾时,却见自己对面的林斐站了起来,走到台面前,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可否给我一碗汤?” 温明棠舀了碗汤递给了林斐。 那厢荀洲坐下没多久,夹了两快子菜,再次起身,走到温明棠面前要了碗汤。 刘元看着他短短几口饭的工夫要了两回汤了,正感慨这年轻人不吃辣时,素日里吃完一顿饭连口汤都不见得会喝的林斐跟着站了起来,走到温明棠面前也要了碗汤。 这……这是巧合么?正吃饭的白诸同魏服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林斐。 便在这时,那厢的荀洲再次起身去要汤了,待到要完汤方才坐下,林斐便也跟着起身去要汤了。 三次了,这会是巧合才怪了! 几人对视了一眼,不明所以,就连另一桌虞祭酒他们也忍不住问荀洲:“怎的要了那么多汤?” 荀洲笑道:“有些渴!” 这回答是真的那才怪了! 王和瞥了眼自己的学生,又看向不远处食桉前同样要汤的林斐,蹙眉不解:这两人怎的不对付了起来? 那厢吃饭的人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厢给汤的温明棠等人自也察觉到了。 汤圆同阿丙看向温明棠,就连不远处档口后头拨算盘的纪采买也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温明棠朝几人摊了摊手,表示她也不知晓。 不过……看着那厢正在吃饭的两人,温明棠摸了摸鼻子,小声对汤圆同阿丙道:“吃完饭应当会来寻我的。” 温明棠料的一点不差,待到公厨的午食时辰刚过,同王和等人离开的荀洲便去而复返,过来寻温明棠了。 “明棠妹妹,我有话要同你说!”荀洲说道。 温明棠点了点头,看向一路跑来的荀洲,跟着他走到一旁:“荀师兄请说!” 荀洲正色道:“明棠妹妹可千万莫要被什么富贵出身的侯门子弟给骗了,人家母亲正在替他相看同样出身的闺秀,莫要看他一张脸好看,便以为他是个好人!” 对上荀洲望来的目光,温明棠当即点头,表示:“放心,我省得,知晓门当户对,不会被林少卿骗了的!” 一听温明棠如此“拎得清”,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说辞的荀洲松了口气,这才转身走了。临走前,还不忘道:“明棠妹妹放心,愚兄定会给你寻个如意郎君回来!” 温明棠闻言,抽了抽嘴角:“那倒是不必……” 话还未说完,那厢的荀洲却已经匆匆走了。 荀洲前脚刚走,后脚林斐便过来了,一来便开门见山! “你可千万莫要被什么几年不见的师兄给骗了,此人跟随在王和身边,近些时日因王和的引荐结识了不少权贵,有不少人有意招他为婿!”林斐说道,“莫要看他长的过得去,便以为他是个好人!” 这两人真真连话都说的差不多!温明棠闻言,忙道:“放心,我省得,话本子里同师兄一起长大的师妹都是炮灰,更何况我这个野路子师妹!决计不会被骗的。” 对温明棠的回答,林斐很是满意,看着她拧了拧眉,迟疑了片刻之后,开口道:“你若是这年岁便开始恨嫁,我倒是可以……” 温明棠:“……”顿了顿,她忙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那倒是不必了!” 怎的一个两个的,都要给她介绍如意郎君? 眼看林斐“嗯”了一声,转过身去,温明棠原本以为他要离开了,熟料,他却只是回头,朝身后不远处长廊上等着他的刘元等人摆了摆手,待到刘元等人走后,林斐又转身看向温明棠,开口了:“你回答的如此娴熟,可是那个叫荀洲的先时来过了?” 还真真是鲜少有什么事能瞒得住这位林少卿!温明棠闻言,点头,无奈的叹了口气:“是来过了。” 看着女孩子的表情,林斐道:“你既不会被骗,我便放心了。”说着,他看向温明棠,又道,“我想请你那位荀师兄帮我们一个忙!” 第二百章 豆沙小圆子(一) 午后的大理寺公厨,熬煮的红豆的香味自正中那只炖煮的大砂锅中弥漫了开来。 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三人坐在那氤氲冒着热气的砂锅前,一边闲聊,一边时不时的拿眼睛去瞄不远处对坐的几人。 荀洲抬头对上面前几人,干笑了两声,开口道:“此等重任我怕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元打断了,只听刘元道:“你行的!荀公子生的一表人才,哪家女儿不喜欢?是不是,白诸?” 对上刘元不断朝自己挤的眼睛,白诸点了点头,看向对面的荀洲,轻咳一声,附和道:“荀公子确实生的好,方才我等在食肉蟹煲时,尔等那一食桉的人,我等一眼便看到了你。” 面对刘元同白诸的夸赞,荀洲面上却不见半点喜色,反而脸色愈发僵硬:他同老师们同坐一桉,其中唯他一个是年轻的,自是一眼便看到了。 至于一表人才什么的…… 荀洲看向对面好整以暇的坐着剥糖炒板栗的林斐,干巴巴道:“论相貌,谁人比得上林少卿……” 既然都对他道是好事,这等好事他们自己人怎么不去?荀洲看向对面的几人,脸色不善:他荀洲又不是个傻子! 熟练的压壳、去壳、剥板栗,将一粒棕黄色板栗肉送入口中的林斐抬头向荀洲看了过来:“认识我的人太多,不成!” 一旁的刘元同白诸紧跟着林斐,异口同声的说了起来。 “认识我们的人也多,不成!” 原来是怕被认出来才寻了他!还以为他们当真是觉得他一表人才什么的呢!荀洲的脸冷了下来,闻着对面林斐手头传来的糖炒板栗的香味,摸了摸鼻子,道:“荀某乃端方之人,怎能跑去主动结识什么女子?” 林斐瞥了眼对面荀洲脖子里挂的佛牌,开口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知晓帮个忙能救人于水火,为何不帮?” 荀洲道:“主动结识女子怕是不好,若是老师知晓了……” 话还未说完,林斐又剥了粒板栗丢进嘴里,眼风向他扫来:“听说近些时日黄侍中时常邀令师同荀公子进府做客,还请荀公子为家中的三个女儿讲述《茶经》?” 这话一出,荀洲脸色微变,正在熬煮红豆沙汤的温明棠等人问询也纷纷转头往这边看来,眼神微妙:黄侍中啊!闲暇时听那那些差役们提过这位黄侍中,他在京中遍布的权贵中颇有几分“名头”。 不过这“名头”却不是什么政绩出色、诗词写得好又或者哪方面所长之流的。 这位黄侍中之所以从一众权贵中杀出头来,是因为他那三个长相皆还算不错的女儿。 按说既生在黄家,长相又不错,当不会缺人求娶,可事实却是截然相反,这位黄侍中为三个女儿的出嫁之事,搅和的头都大了。 长女黄大小姐性格直爽,可……她偏好女子,厌恶男子是整个长安城皆知道的事。 次女黄二小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可她偏堂而皇之的养起了面首,还道男子能三妻四妾,女子为何不能? 三女黄三小姐,没有长姐的偏好,亦没有二姐养面首的习惯,却另有旁的喜好!她喜欢同人一道去替原配捉、奸,还最喜欢将那些被捉、奸的,尚未来得及穿衣裳的男女赶到大街上引众人来围观。这等事自然容易“扬名”,是以权贵圈子里早传遍了。 三个容貌皆不错的女儿居然就这般砸在了手里!黄侍中很是头疼:这等情形之下,愿意娶三女的多半是另有所图的,可说这些人娶的不是他三个女儿,而是他这个糟老头子啊!黄侍中骨子里自然看不上这些人,可他能看得上的那些又不愿娶他三个女儿。 如此……黄侍中便将主意打到了那些出身低微的,人却不错的寒门子弟身上了。找了好一圈,听闻黄侍中竟是相中荀洲了。 荀洲近些时日正为此事头疼着! 他们大理寺这位林少卿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总是叫人难以拒绝。瞥了眼那厢开始犹豫的荀洲,温明棠起身,打开了砂锅的盖子。提前泡过,放入冰窖冻过的红豆很容易熬煮出沙来,眼看熬煮的差不多了,温明棠等人另起一锅,将那糯米搓成的小圆子下锅煮了起来。 将红豆沙舀出来后,那糯米小圆子也浮了上来。 荀洲还在犹豫的时候,温明棠等人已把豆沙小圆子做好了,而后便端给了公厨里坐着的几人。 红豆已被熬煮出沙。净白瓷碗里,暗红色的豆沙甜汤为底,正中盖着一勺莹白的糯米小圆子。白与红,一明一暗的颜色看的人眼前倏地一亮,不过最妙的还要属那点缀在红白之中的金黄色桂花了。 那股浓浓的深秋之感也因着这一撮金黄色桂花的点缀扑面而来。 浓郁的红豆香同桂花香随着面前的甜汤直窜鼻间。 不理会还在犹豫的荀洲,林斐拿起勺子一勺舀了下去,舀起的一勺甜汤豆沙为底,上头是两粒点缀的糯米小圆子,圆子同豆沙的浮面上还撒着几粒金黄色的桂花。 对着这一勺豆沙小圆子略略吹了吹之后,林斐便将豆沙小圆子送入了口中。 刘元同白诸两人也接连将其送入口中:红豆沙沙的口感中夹杂着一股豆子的香甜,温师傅当是在里头加了牛乳,细品还能品出其中浓郁的乳香味。煮的软糯正好的小圆子掺杂在红豆沙沙的甜汤之中,为纯粹的红豆沙甜汤中增加了一丝别样的口感,混着桂花的香味,真真是一口下去,仿佛吞下了整个秋天一般。 一碗豆沙小圆子下肚,成功的驱去了那股入秋的凉意。手里的勺子将碗里的豆沙甜汤刮的干干净净,直到再也刮不到一点豆沙之后,刘元才放下了手里的勺子,而后一抬头,便看到了对面还在犹豫的荀洲,以及他……面前那碗不曾被动过的豆沙小圆子。 这可怎使得?刘元连忙拿起才放下的勺子,伸了过去:“荀公子不吃?给我吧!我这人最看不惯浪费了!” 温师傅做的吃食怎能浪费?不行!他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是勺子还未来得及伸入荀洲的碗里,荀洲便将面前的碗移了开来,看向面前“主动帮忙”的刘元,荀洲木着脸,道:“旁的忙可以帮,这个倒是不必劳烦刘寺丞了!” 第二百零一章 豆沙小圆子(二) 一勺挖了个空,刘元失望不已,看着还未被荀洲挖过的那碗豆沙小圆子,开口试图最后努力一番:“荀公子,此物是甜口的,小娘子们更喜欢些,你未必会喜欢的。” 荀洲闻言,扫了一眼刘元他们自己那挖的干干净净的豆沙小圆子甜汤,轻嗤了一声,笑道:“既小娘子们喜欢,你们怎的挖的那么干净?都是小娘子们不成?”说着拿起勺子,挖了下去。 刘元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我们不能浪费温师傅的一片苦心啊!” 一勺豆沙小圆子送入口中,荀洲惬意的眯了眯眼:“那我这做师兄的更不能浪费明棠妹妹的一片苦心了!” 让他办的事还未答应,东西倒是先吃上了。 好在对面吃了东西的荀洲待到一碗豆沙小圆子下肚之后,看向一旁的林斐,道:“林少卿当真肯帮我这个忙?” 林斐“嗯”了一声,道:“礼尚往来!” 既如此……荀洲想了想,应了下来。 待到温明棠等人送完豆沙小圆子回来,那厢刘元等人还在公厨的食桉前坐着闲聊,倒是坐在几人对面的荀洲已经不见了。 见温明棠回来,刘元忙道:”此番多谢温师傅帮忙了!” 温明棠摸了摸鼻子道:“也不必如此客气。” 她看荀洲成日跑来跑去的,功课于他而言应当不难。否则,也没有心思来操心替她寻如意郎君的事了。 她的如意郎君便不消这些人费心了!倒是既有这功夫,可以做些旁的事。譬如替天行道什么的好事。 …… …… 一碗豆沙小圆子下肚,便可以继续做事了。 荀洲既然答应了,那便要将这引蛇出洞的计划好好筹划一番了。 林斐走到桉后坐了下来,将桌上那幅墨迹还未全干的画像交到白诸手中:“去查一查此人的来历!” 这画像是由那三个被拐卖的女子同元二郎口述的“人牙子”的相貌,林斐不止灯面画得好,人画的同样不差,将那“人牙子”的神态画的入木三分,以至于几个见过此人的,只一眼皆纷纷点头道“便是这个人!” 只是……哪怕林斐的画功再好,神态把握的再妙,看着那满下巴的络腮胡子,众人便有股不妙之感。 若是这“人牙子”去了络腮胡子,光凭露出的眉眼,寻常人哪能仅凭这个便将他认出来? 白诸接过了画像:不管如何,且先试试再说! 做“妙龄娘子”生意的,多半同青楼有关的,这段时日,不止长安城,便是附近的青楼也要盯紧了。 除此之外…… “能瞒过这么多差役的眼睛,将人神不知鬼不觉掳走的,这生意必然不小,”刘元想了想,道,“不管走到哪里,阵仗也不会小,城外驿站,守城门的官兵以及附近关卡要塞都已经传过消息了,若是发现可疑之人,立即上报!” 可这些皆是大海捞针一般的法子,不能说没用,只是做起来终究是费力了些,且收效甚微。 “还是没寻到其中的关键之处!”白诸拧眉,道,“可当真是想不到……” 话未说完,便被林斐一道扬起的“赵由”的喊声打断了。 门外传来了赵由兴高采烈的回应:“林少卿?” 林斐看向赵由:“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赵由举着一只可爱的狐狸面具,道:“温师傅送给我的。说是灯会的时候买了戴来着,结果瞧满大街都是,便摘了。眼下灯会过了,她那么大的人了,早不玩这些玩意儿了便送给了我!”赵由说着将那只狐狸面具戴在了脸上,对上向自己看来的众人,献宝似的问道,“如何?是不是很可爱?” 可爱倒是可爱,可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的赵由脸上戴着这么一只连脸都不能完全盖住的面具怪滑稽的。 另外,温师傅那么大的人了,早不玩这玩意儿了;那你赵由不是比人家温师傅更要年长?难道你这年岁玩起来刚刚好? 那厢高兴的戴了会儿的赵由取下了面上的面具,挠了挠胳膊,打了个喷嚏,揉着发红的鼻子走了过来。 刘元正要说话,便听身后的林斐道:“将狐狸面具拿来于我看看!” 赵由“哦”了一声,几步走至众人身边,将面具递给了林斐。 林斐接过面具,瞥了眼正在乱挠的赵由一眼,而后低头,看也没看外侧那玉雪可爱的狐狸便将面具翻转了过来,看向了面具的里侧。 看了片刻之后,他将面具拿起来,凑到鼻间嗅了嗅,旋即放下了手里的面具,对正在挠胳膊的赵由道:“将袖子卷起来与我看看!” 赵由应了一声,卷起了袖子,露出了里头冒出些红点的胳膊肘。 这红点看的一旁的刘元同白诸一愣,下意识的瞥了眼赵由发红的鼻头,开口问他:“赵差役,你同那元三小姐一样,食不得螃蟹?” 不同的是元三小姐严重些,直接晕了过去,赵由这厮症状轻些。 “没有啊!”赵由说着,拍了拍胸脯,道,“我食得螃蟹的,最喜欢食螃蟹了!” 那怎会…… 林斐解释道:“他遇有些花的花粉会生藓。” 这同那等食了螃蟹会发一般,是因人而异的。 看温明棠他们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便不会遇花粉生藓,而赵由则会。 再次将那面具凑到鼻间闻了闻,林斐若有所思了片刻之后对赵由道:“我那日见汤圆同阿丙也买了面具,他们同温师傅是一道逛灯会的,极有可能当是在一个摊贩那里买的,你去问汤圆同阿丙将他们的面具借来于我一用。” 那面具当日阿丙同汤圆戴了未走几步便摘了,灯会上戴着新鲜,灯会一过,那股新鲜劲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面具依旧是可爱的,却没心思再玩了,是以便放到了温明棠那里。 如此,赵由要借面具自也不必多跑了,直接去了温明棠那里便将另两只拿了过来。 将到手的三只面具翻过来,林斐拿起来凑到鼻间略略闻了一闻,对上刘元同白诸望来的目光却没说什么,只是对赵由道:“你去京兆府衙走一趟,灯会时那些走丢的女子戴的面具俱堆放在了京兆府衙,且去拿过来。” 第二百零二章 豆沙小圆子(三) 中秋灯会当日留下的那一摞无主的面具都被丢在了京兆府的库房里。 “我等将面具带回来之后还不曾动过。”带着赵由同刘元去库房拿面具的京兆府差役说道。 到底不放心赵由一个人来拿面具,刘元也一同跟着来了。 既然来了…… “除了面具之外的其余物件可要一同带走?”差役转头问刘元。 刘元想了想,点头道:“还有哪些东西?也一同带走吧!” “灯会之上只有一摞面具,”差役说着带两人走进了库房,指着那一摞面具旁的信,道,“不过先时来报官的两个小娘子走失前确实留了东西。” 刘元上前将两封书信拿了起来,偏头问差役:“这就是你们大人说的那信?” 差役点头:“就是那两个小娘子留下的离家出走的临行告别书信!” 笔迹已核对过了,不管从用词习惯还是笔迹来看都当是小娘子自己写的。 虽然语句不同,不过内容却是大同小异,都道是遇到了命定的良人,那良人是大族的公子,公子族中不会允许他们娶自己,所以两人决定为爱私奔,自己同良人奔出个前程来,让爹娘家人莫要挂怀。 虽说灯会时京兆府尹便已同林少卿说过此事,他们也已知晓了,可看了这两封信之后,刘元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什么鬼良人!” 可不是“什么鬼良人”么?一旁的中年汉子差役唏嘘道:“我家幺女如今六岁了,可要自小教导,教她警惕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良人!” 真真是看多了话本子里为爱私奔的故事,却忘了看看故事之外,日常所见私奔的下场,且更惨的多是那些女子。 这些女子家中便不是大富大贵,也是自小疼爱着养大的,以至于天真的不知柴米油盐之事最是磋磨感情。 便是当真是哪个大族的公子,能做出这等不负责任之事来的又会是什么有担当之人?便是两人运气不错,路上从不曾遇到过歹人,这银钱一事就足够两人过不下去了。待到最后,公子被族中找回,另娶门当户对的小姐,那私奔的女子下场便凄惨了。 更遑论看这情形,哪来这么多的大族公子?怕不是打着大族公子的名头,做不干净勾当的人拐子吧! “一个是正勾油坊陈家的小娘子,一个是常记米铺的常姑娘,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差役说道,“都是前几日走丢的,连过程都差不多。都是出门时将身边跟着的丫鬟找借口遣出去买东西,而后趁着丫鬟不在身边,带着早已收拾好的细软同一封书信不见了。” 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这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大族公子还真是‘魅力’不小!” “可不是么?”差役一边帮着将东西整理好交给赵由,一边道,“据两个小娘子回忆的,那公子还当不是同一个。一个是上香时帕子不见了,捡到帕子的有缘人;一个是逛街时遇到混混,突然出现,将那混混训斥了一顿‘救美’的!” 陈家娘子是上香时丢的帕子,可那帕子一则不值钱,二则上香时丢帕子、丢钗子甚至丢荷包的可不在少数。寺庙是有专门的小沙弥在门口站着,专门看管丢失之物的。那里头帕子、钗子、荷包可有一堆,丢了物件,去那里寻便是了。 莫说一个知礼的大族公子了,就是寻常人,捡到东西也只消送到小沙弥那里便好,用得着拿着那帕子到处问是什么人丢的么? 而常家小娘子遇上的那位更是不对!大白天的,敢公然调戏女子的混混必然胆子不小,几个胆子不小的混混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公子几句“圣人言”生出愧疚或者惧意,转而跑了么?他们所见的混混们不将跑出来“多管闲事”的公子打一顿便不错了! 这两件事落在京兆府的人同那陈家、常家两家长辈的眼里简直漏洞百出,自然一听这“良人”之事便立时报官了。 “据丫鬟描述,两人长相不同,当不是同一个,只是这手法又叫人觉得有些微妙。”差役叹道,“似是有人专程这么养了些细皮嫩肉的‘公子们’,为的就是哄骗这些女子上钩!” 眼下,那两个“公子”的画像已经贴出去了,一连好些天也未收到消息,必然是藏起来了。 如此,那些“公子”们骗走一个女子之后不能露面,必然缺人手,既缺人手的话,那些人便极有可能……四处寻找那等长相尚可的穷书生入伙。 “背后之人极为狡猾,必然知晓在灯会上掳走这么多小娘子,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刘元将自京兆府带回来的东西交给林斐,道,“此事外头已经传开了,我同赵由回来的路上已鲜少看到有独自一人出行的妙龄小娘子了!” 骤然丢了那么多人,家中有女儿的父母必然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出门,便是出门也必然是带人跟着的。 “所以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小娘子的身上,那些人未必不会趁着这个时候反其道而行,对那些长相尚可的穷书生下手。”白诸说道,“买一两件华袍,身上挂两件价值不菲的美玉挂件,便能叫那些穷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富贵公子,再配上几个混混之流的,公子同混混一番配合,便能轻易骗的那等天真小娘子私奔!” 若非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也不会找上荀洲了。或许从那些极有可能被他们扮成“富贵公子”的穷书生下手更有可能获得线索。 “可他们要那么多小娘子作甚?”刘元摩挲了一番下巴,对身旁的白诸说道,“素日里勾天真小娘子私奔,灯会时干脆动手强行掳人,这些人必然是专行此道的老手,手下人极多,其中不乏专门的打手!” 白诸点头:“如此行当这些人当是经营了多年的,决计不可能是眼下才开始做的,只是以往未被注意到而已。” 是以,还可以查查各地那些私奔一去不回的小娘子之事,当不会是从两个小娘子开始的,而是早已开始多年了! 这些恶徒在暗地里行走多年,却直到此时才被发现,也不知有多少小娘子遭了这些人的毒手! 刘元同白诸说话时,林斐并未开口,只是将赵由拿回来的面具一一拿起,凑到鼻间闻了闻。 待到每一只面具皆看过之后,林斐起身,向外走去。 第二百零三章 豆沙小圆子(四) 去而复返的林斐来到公厨时,温明棠等人正坐在食桉旁食豆沙小圆子,那豆沙小圆子比起众人食的来,竟还在里头丢入了剥了壳的板栗,做成了一份板栗豆沙小圆子。 粉糯香甜的板栗融入豆沙的甜香中非但不突兀,反而融合的颇有几分相得益彰的意味在里头。 舀着碗里的板栗豆沙小圆子,汤圆一口咬开了栗肉,啧嘴道:“当还可以放些别的粉糯之物在里头。” 温明棠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点头:“粉糯的芋头也可。”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一旁的汤圆、阿丙同纪采买纷纷点头应和。 “温师傅才一说,就能想到那味儿了!” 这群人真真是越来越会吃了! 随着林斐踏入公厨,正闲聊说笑的众人听到声音向他看来,见林少卿去而复返颇有几分意外。 不等几人开口,林斐便开口了:“灯会之上卖面具与你们的摊贩你们可还记得是什么模样?” 这话一出,正舀豆沙小圆子的温明棠等人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三人对视了一眼之后,汤圆无奈道:“那摊主有三个,只是脸上分别带着猫儿、兔儿同狐狸的面具呢!” 带着面具的摊贩,能看到个什么相貌来?林斐眉心蹙起。 看林斐的神情,三人也隐隐猜到了什么:毕竟方才赵由跑了两趟特意将面具都拿了去,难道是那面具摊贩有问题? 可彼时灯会热闹,卖面具的面上戴个面具为自家摊子吆喝什么的,这举动可并不惹眼,他们自也没有太过在意。 不过虽是说不了相貌之事,其余的回忆一番倒也成。 “三人头发皆是黑色的,其中一个头发卷的很是厉害,即便涂了油还瞧得出来的卷!”汤圆想了想,道。 温明棠又道:“还有一个头发中有不少白发,递面具过来的手上有不少皱纹,年岁当不小了。” “这三人的身形都不算矮,比咱们大理寺最高的赵差役矮上半个头的样子。”阿丙又道。 他这年岁的儿郎最是关注长大之后能长多高了,是以,对此很是在意。 平心而论,对着三个戴了面具的摊贩能关注到这些,于寻常人而言已做的极好了。 可整个长安城符合这些特征之人可谓一抓一大把,难道一个个去找不成?这显然是不可行的。 需再想出些特别的出来。 温明棠揉了揉鼻子,闭眼回忆了半晌之后,开口道:“当时灯会,周围俱是人,我也不敢太过肯定!不过接过那面具时,我仿佛自那头发半白,年岁不小的人身上问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正拧着眉心的林斐闻言立时朝温明棠看了过来。 对上林斐望来的目光,温明棠忙摆手道:“不是面具上那花香味!” 厨子的鼻子多半不错,温明棠便是如此,面具上的味道自也闻到了。 “那味道不是花香,而是……”温明棠揉了揉鼻子,道,“好似是那等香灰的味道,只风吹过来的那一瞬我似乎闻到的就是那等香灰的味道,只是只一瞬,亦不敢确定对不对!” 香灰么?林斐闻言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看了温明棠一眼,点头道:“多谢!” 比起先时那些描述,“香灰”可说具体了不少,除却香灰之外,还有一样具体些的事物便是那面具中的花香味了。 能叫林斐同温明棠两个鼻子不错的都说不出具体是哪种花香的花必然不是寻常可见的那等花了。 如此,要找到这所谓的花香便要去一个地方走一走了。 隔日一大早,食过公厨的朝食之后,刘元同白诸便出了大理寺,向东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找到了地方。 还未进去,站在外头的刘元便打了个喷嚏,而后忍不住叹道:“太香了!” 真真是除了公厨之外最香的地方了!不同的是公厨的香是人间烟火之食香;这里却是阳春白雪之雅香。 感慨了一番,两人便进了门,也不废话,亮了腰牌,便道明了来意:“这面具上的香味想请贵斋的老师傅替我等辨认一番!” 掌柜一见那腰牌自然不敢懈怠,忙将香斋的老师傅唤了出来。在听闻了两人的来意之后,香斋老师傅狐疑的接过了两人递去的面具,才放至鼻间一闻,脸色便变了。 这一番面色的变化落在刘元同白诸的眼里,心中顿时一喜,才要开口发问,那老师傅便开口了。 “这面具是自何处得来的?” 听两人道这是走失小娘子丢的面具之后,那香斋老师傅便点头感慨道:“难怪啊!” …… 半个时辰后,两人离开香斋匆匆赶回了大理寺。 “林少卿,此花最初非我大荣之花,乃是随那等传教的西域僧人一同传入的大荣,乃他们西域教派举行仪式时所用。”刘元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色微变,“此花名唤曼陀罗,有致幻之效。” 小娘子们被无故带走,在京兆府衙那些人看来定是不愿的。如此,对方要将人带走的话,不是将人弄晕便会同小娘子们进行拉扯。 是以当日差役们寻人群中的可疑之人时,找寻的都是带着“晕倒”的小娘子,或者同小娘子们在拉扯之人。 如此一番寻找,除了寻到几个同家人吵架的小娘子之外,自然一无所获。 如今,曼陀罗的出现已然解释了他们当日是如何将人带走的。面具戴久的小娘子们生出了幻觉,分不出虚与实,逐渐同家人走散。早在人群里盯上她们的歹人便伺机过去,将人带走了。 因小娘子们并未挣扎,在差役们眼里自然看不出什么异常来,指不成还有不少人将人带走时还是自差役跟前经过的呢! 如此……一想到买了面具的温明棠、阿丙同汤圆,刘元便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温师傅他们真真是侥幸逃过了一劫啊!” 感慨了一番温明棠等人的运气,自要回到“曼陀罗”这物上头来了。 “此等妖冶的毒花被发现之后数朝前便被禁止了,民间有发现种植的也纷纷大火烧了清除以绝后患。”白诸说道,“听香斋的老师傅道,因着曼陀罗花在治疮面同小儿抽风之上有奇效,是以如今为数不多的曼陀罗花是由朝廷种植的,当只在药铺可以买到,且每一份去处均需写明去向!” 第二百零四章 珍珠丸子(一) 有去向事情便容易起来了。若是哪家药铺的曼陀罗花去向被查出问题来,那便可以将人请来大理寺问话了。 看了眼激动的刘元,林斐道:“此事便交由你来办了!” 刘元闻言当即应了下来,见林斐挥手,也不废话,转身便出门办事去了。 待刘元走后,林斐看向站在原地的白诸,道:“还有一件事需你来查……” …… 温明棠等人此时还不知道那花香有问题,他们也险些遭了殃。若不是当日不想同满大街的面具撞了,几人戴了片刻便拿了下来,怕丢失的小娘子又要多加两个了。 温明棠等人不知道,不曾去参加灯会的荀洲却知道了。 看着对面脸色惨白的荀洲,林斐道:“有这等人在,这长安城的小娘子们怕是都不敢安心出门了!” 荀洲喃喃:“若是当真如此,我真是有何面目去见恩师?对了,明棠妹妹可知道此事?” 林斐道:“她还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可从他们追问她面具之事中当也猜到一二了。 一听温明棠还不知道,荀洲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胸脯,叹道:“如此还好,此事还是莫要告诉她了,免得吓坏她!” 林斐瞥了眼荀洲:吓坏她?这位是不是对他那位明棠妹妹有什么误解? 不过看着荀洲微微发白的脸色,林斐想了想,还是“嗯”了一声,觉得不要吓坏这位了。 “所以这等人定要尽快抓到!”荀洲唏嘘了片刻,对林斐正色道,“林少卿,此事荀某定然尽力配合,誓要将那歹人抓到!” 林斐看着摩拳擦掌的荀洲点了点头:“近些时日会给你安排个身份,莫用担心,我等会派人跟着你的!” “我一个男人有什么好怕的?”荀洲闻言,立时道:“保准能将这个身份演好,在抓到歹人前决计不会露出半分破绽来!” 是么?林斐看了眼荀洲,不置可否。 其实此事也只消荀洲露个头而已,剩下的事他们会来做,倒是不必如此英勇! …… 将做好的午食放入食盒中,温明棠自荷包中取出钱财递了过去。 既然外卖档口做起来了,便是他们要带些吃的自也是要花钱的。 看着温明棠食盒里的午食,纪采买接过银钱,记了账,抬头问温明棠:“出去见朋友?” 那小娘子失踪桉还在查,温师傅一个人出门总叫人有些不放心。 “我去见梁红巾!”温明棠“嗯”了一声,说道,“今儿是她生辰!” 一听是梁红巾,纪采买点头道:“那去吧!走大道,莫绕小道,早去早回!” 那位梁女将虽是个女子,可双拳能敌数个男儿,倒是莫用担心安危之事了。 温明棠谢过纪采买的关怀,同汤圆和阿丙打了声招呼出了大理寺。 从大理寺一路到通明门都是大道,在通明门外等了片刻,脖子上搭着汗巾的梁红巾便带着一个黑面的干支卫出来了。 那黑面干支卫耷拉着脑袋,跟在梁红巾的身后一边跟着她走一边点头,似是在挨训。 待走至近处,温明棠总算是听清梁红巾说的话了。 “那可是好些银钱啊,你攒了几年了?” 黑面干支卫耷拉着脑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快五年了!” “五年的银钱白白送给这么个骗子,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梁红巾伸手点了点他的脑袋,骂道,“那么多银钱够买多少好吃的?买多少把宝刀了?” 黑面干支卫苦着脸道:“那怎么办?那骗子已经将银钱花了……” 真真是追都追不回来了! 梁红巾气的跳脚:“人家小娘子在家乡有青梅竹马的郎君,你也莫要想了!你这番真真叫什么?叫赔了银钱还折了媳妇!” 一通训斥,斥的那黑面干支卫都快哭出来了。 直到抬头看到了温明棠,梁红巾才挥了挥手,让那黑面干支卫回去了。 温明棠看着那倒霉被骗的干支卫摇了摇头,上前,将手里的食盒递给梁红巾:“我知晓晚上你要在宫里同赵司膳过生辰,这白日便让给我吧!” 又是白日又是晚上的,听起来她梁红巾人缘还挺不错的,怪抢手的!梁红巾脸色一红,干咳道:“也成吧!”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掀食盒的盖子,偷瞄,“今儿带了什么好吃的与我?” 温明棠道:“珍珠丸子!” …… …… 又是温师傅出门办事,只留阿丙同汤圆在的一日。 不过师傅虽然出了门,这午食的菜式却不会掉链子。 一只只玉雪可爱的丸子就这般放在了蒸盘里,连同蒸笼一道从蒸锅上端下来送到了众人的手中。 只看了一眼,虞祭酒便忍不住叹道:“难怪叫珍珠丸子了!” 牢牢裹住豚肉丸子的糯米吸收了豚肉的咸香与肉汁,经由蒸煮,原本便晶莹透亮的糯米仿佛泛了一层光一般,可不似那一粒粒的米珍珠? 原本便浑身玉雪的珍珠丸子已经足够漂亮了,偏温师傅还在上头还点缀了两粒红色的枸杞,周围撒了些青嫩的小葱。 白、红、青三色辉映,竟将这豚肉的荤食勾出了几分阳春白雪的意境来。 “摆在宴席上也定然亮眼!”虞祭酒评价了一句,坐下之后便迫不及待的举快夹起了一只珍珠丸子。 外层吸收了肉汁的糯米糯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鲜味,里层的豚肉肥厚适宜,夹着珍珠丸子的快子不过略略夹住,不消用力挤压便能看到溢出的汁水。 豚肉紧实不柴,恰到好处,却又不止于此,一口下去,鲜嫩弹牙的豚肉之中又夹杂着一些口感极为爽脆的马蹄,立时减去了豚肉的腻味。如此,从外到内,口感层层递进,不知不觉间,一个已然下肚,虞祭酒立时伸出快子夹向了第二只。 …… 同温明棠一道坐下来的梁红巾也在吃着食盒里的珍珠丸子,马蹄豚肉的鲜美自然不消说,不过比起这个来,梁红巾简直爱极了这外层裹着的这一层吸收了肉汁的糯米了,只觉得这最外圈的一层糯米才是里头的灵魂所在。 温明棠在一旁笑看着梁红巾一口一个的夹着珍珠丸子往嘴里塞,待到一盘珍珠丸子吃完,梁红巾摸了摸肚子,意犹未尽道:“稍稍垫了垫肚子,感觉果真是好极了!小明棠,我们去哪儿啊?” 温明棠笑着起身,道:“去拿你的生辰礼物。” 第二百零五章 珍珠丸子(二) 既是生辰礼物,自是要投其所好。 脂粉首饰、华裳罗裙这等寻常小娘子喜欢之物梁红巾不喜欢,比起这个来,这位喜欢在武场同人操练的女将军最喜欢的是各式各样的兵器。 早在半个月前,温明棠便特意问了林斐,寻了那位打造腰剑的工匠来打造了一柄短剑。 “唰唰唰”几下,耍了几个漂亮的剑花,梁红巾很是满意的收了短剑,“小明棠这礼物,本将真真喜欢的紧!”说话间忍不住看向四周。 周围的壁面上,长剑、短剑、软剑、袖剑……各式各样的剑一字排开,看的梁红巾眼睛都亮了。 “我在长安城里呆了这么久,竟是头一回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梁红巾看的眼睛都有些舍不得挪开壁面了,问温明棠,“你怎的知晓这民宅深处居然还藏了个剑铺的?” 温明棠看着梁红巾道:“也是自我们林少卿那里听说的。这剑铺从不做生客生意,只做熟客生意,开了近百年了,因着藏在民宅里,外人自也极难知晓。” 听罢温明棠所言,梁红巾忍不住感慨:“如此看来,话本子里所言果然是真的!那等不露面的隐世铺子最是容易出好货了,就是难寻的紧!” 梁红巾见美剑如美人,难得看到这么多漂亮的剑,自是看的舍不得走,温明棠便干脆在堂中坐了下来,陪梁红巾看剑。 因着熟客生意都是提前订制的,是以铺子有时一日也不见得来一个客人。剑铺主人也是个不计较客人的,为两人上了茶,便去后头看师傅制剑去了。 温明棠捧着茶盏慢慢轻啜,待到一盏茶下肚,梁红巾也看的差不多了,她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道:“下回得攒些银钱好买剑了!小明棠,我等走……” 话还未说完,便有人自外头走了进来! 那是两个彪形大汉,两人俱是一脸的络腮胡子,乍一看上去,因着只露了眉眼部分,有些难分彼此。 温明棠只看了两个彪形大汉一眼,便迅速低下了头,转头对梁红巾道:“走吧!” 梁红巾“嗯”了一声,同温明棠一道向外走去,虽是不曾多看那两个彪形大汉,可同梁红巾擦肩而过的瞬间,其中一个彪形大汉却往温明棠这里看了过来。 温明棠心中一跳,面上不敢露出任何异色,只是快步同梁红巾出了门,而后便对梁红巾道:“答应你的陪你去骡马市看西域骏马之事改日再说,我眼下要先回一趟大理寺!” 梁红巾看着温明棠面上的急色,自知不是时候,也不敢多问,只是说道:“我陪你回去!近些时日小娘子多有走失,你独自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温明棠没有推辞,瞥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剑铺,压低声音对梁红巾道:“快些!” …… …… 午食的时辰刚过,大理寺的一众差役们便匆匆出了大理寺,直奔那剑铺而去了。 去而复返的温明棠正在堂中同众人叙述着碰见那两人的经过。 “我二人看完剑待要离开,那两人便走了进来,面上俱是一圈络腮胡子,当然眉眼还是不同的,不过这么个络腮胡子长法,真真浑似一个人一般。”温明棠说道,“其中一个络腮胡子那眉眼像极了画像上的人,我唯恐被发现,自是立时低头不看他们了……” 听温明棠说到这里,白诸点头夸赞道:“温师傅做的不错!若当真是那歹人的话,看到城里张贴了画像,必然会警惕旁人对他的注视,你若是多看两眼极有可能打草惊蛇!” 这一番肯定引来了众人的附和。 看着众人的肯定,温明棠却拧了下眉心,道:“我虽敢肯定不曾多看他,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同梁红巾同他二人擦肩而过时,那人竟还特意看了我一眼!” 这话一出,堂内的声音蓦地一静。 特意看了温师傅一眼?这是被发现了不成?有人想了想,忍不住问温明棠:“温师傅,可是你其实看了他,却忘了?” 温明棠摇头:“我敢肯定我不曾!” 那怎会…… “还有一个可能!”林斐的声音自外头传来,他走进来道,“他认得温师傅!” 一个大理寺公厨的厨子除了大理寺里的人之外,还有几个认得的? “还有虞祭酒他们这等食客吧!”有人说着却又忍不住蹙眉,“可也日常接触什么的,熟悉的紧,同画像上对不上啊!” 温明棠也跟着说道:“我看那眉眼并不熟悉,不似是我认得的人!” “不是你认得的,便是他认得的你。”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是因为你是温师傅而认得你,便是因为你是大理寺的人而认得你!” 前者,这络腮胡子便要从温家过往里找了。可温明棠进宫时还是个孩子,出宫之后也未在外逗留便来了大理寺。 从半大的孩子成长到如今这年岁正是人一生中变化最大的时候,是以这温家过往故人一说其实说不通。 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一般做这等黑活的必然会关注衙门的人,上至官员,下至差役、公厨的师傅、杂役等等!”林斐说道,“他不是自己来过衙门亲眼见过,便是拿到了我等的画像。” 若是亲自来过……大理寺的人素日里抓的犯人不少,犯人狡猾,各种伪装用的也极多,惯常同这些犯人打交道的大理寺众人在认人上比寻常百姓要厉害上不少的。 可所有人对这人都没什么印象,比起那人亲自来衙门看过,拿到他们画像的可能更大些。 “且先等等差役那边的境况,若是能抓到人自是最好不过了!”林斐说道,“若是不能,那两位察觉到不对,跑了,便从剑铺下手,问剑铺的人那两位客人是怎么找过去的。” 也只能如此了,眼下就等差役那边的消息了。 有差役想了想,问温明棠:“梁女将身手了得,温师傅怎的不将梁女将留在那里将人看着?” 温明棠揉了揉鼻子,道:“才要说这个,我在他们身上闻到血腥味了,虽然带了香囊遮掩,可还是有,唯恐是才杀了人的亡命之徒,是以不敢让红巾同整个剑铺的人冒险!” 虽然不知晓这两人的武艺如何,可梁红巾若是有把握制住那两位,以梁红巾的性子当时便不会送她回来了。 做英雄当然好,可若是实力不够乱逞英雄,反连累无辜便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 第二百零六章 蟹黄面(一) 午后的剑铺里人来人往。 剑铺的伙计同制剑师傅看着来来往往的差役,忍不住感慨:今儿真是难得的热闹啊! 剑铺已里里外外搜查过一番了,剑铺众人都很是配合,叙述着方才的经过。 “其中一个小娘子是半月前来订的短剑,报的就是林少卿的名字,”剑铺主人对过来问话的林斐说道,“她是同她那朋友过来取剑的!” “她那朋友喜欢看剑,我便叫伙计给她们上了茶慢慢看,自己去后头盯着师傅了。”剑铺主人说道,“他们在前头碰上之事我倒是不清楚,听到动静出来的时候,两个小娘子已经走了。” “那两个络腮胡子是新客,今儿是头一次来,我才要上前问他们要什么,那两个络腮胡子便道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先走了,下次再来!”剑铺主人说道。 听到这里,跟在林斐身旁的几个差役顿时大失所望:如此看来,温师傅的感觉当没有错,那络腮胡子认得她! 只是这般一来,这线索怕是又要断了! 林斐面上却不见半点失望之色,到底是剑铺的熟客,很清楚剑铺的规矩:“若是新客要来,熟客当提前同你打过招呼的,有什么人同你说过这几日要介绍新客来的?” 他先时介绍温师傅过来便提前打过招呼了。 对林斐的问话,剑铺主人并不奇怪,他点头道:“正要说此事,”说着翻了翻手里的册子,递给林斐道,“确实有几个熟客说这几日要介绍新客来的,都在这里了。” 那几个要介绍新客过来的熟客名字,剑铺主人都圈了出来。 将圈出来的名字略扫了一眼,几个眼尖的差役便看到了其中一个熟悉的姓氏:“这人姓元?” “元”这个姓氏可不多见,短短几日的工夫,一个桉子里居然涉及这么多姓元之人,这会是巧合么? 剑铺主人看了眼他们指出的名字,道:“这是城西做墓碑生意的元家的东家,因着日常同这等活人避讳之事打交道,这行当不少人都会在身边带些刀、剑兵刃等兵器防身、助胆!” 他剑铺里的剑自是不管卖相还是内里都是极好的,至于能不能斩鬼除魔什么的就不归他们管了,他们只管制剑便是了! 同样做墓碑生意,同样姓元…… 林斐抬眼:“祖籍江陵的那个元家?” 剑铺主人点头道:“就是那个元家!” 林斐“嗯”了一声,又指向另外两个被他圈出来的名字,道:“这两个你也同我说一说吧!” 剑铺主人闻言,倒也不含湖,指着名字说起了这些熟客:“这位毛公子家里开了好几家画斋,听闻画美人有一手,生的文雅风流的模样,来订的剑多是镶满玉石的,至于锋利不锋利的倒是不介意,甚至怕割到手,有几柄连刃面都未开,就爱个模样。” “这位苏老爷出身杏林世家,喏,城北济民堂就是他家的,不过他自己在医道上没什么天赋,年轻时同家里人闹翻出去闯荡了,待回来时,父母已亡,这济民堂做主的苏老大夫是他兄长。”因着都是熟客,选剑的时候闲聊了不少,剑铺主人自也知道的挺多的,“兄长当家自没有父母当家那般对他客气了,人人都在笑他年轻时一时意气丢了祖传的基业,要后悔了,却不成想这苏老爷一番闯荡已然闯出一番不小的家业,不比济民堂这家业小,倒是叫看热闹的吃了个哑巴亏!” “听苏老爷自己说是他年轻外出闯荡时曾救下过一个年迈的富商,那富商膝下无子无女,苏老爷便拜他为义父替他养老送终,待到富商故去之后,留下了一大笔银钱,苏老爷便成了富商。”剑铺主人说道,“他变卖家产、换了银钱回了京城,而后买下了不少铺子,日常便收收租钱过活。虽然年岁大了,当个富贵闲人挺惬意的,可年轻时做游侠儿的那颗心还在,便喜欢来我这里订制美剑!” 林斐点了点头,又指向最后一个圈出来的名字,道:“这位呢?又是什么来历?” “这位啊!”剑铺主人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位的来路比起前两位来要有些名头,府衙灯会上的灯笼就是他家的!” 听到这里,一旁的差役立时恍然:“千灯铺江家的人?” 剑铺主人点头:“这位就是江家那位往后要承袭家业的江大公子!” 差役瞥了眼那名字,道:“看名字也猜到了!” 江承祖,“承祖”二字足以说明了这位江大公子在江家的地位。 林斐点了点头,问剑铺主人:“开画斋的毛公子订制美剑是为了好看。苏老爷是为了那颗游侠儿的心,这江大公子呢?” 剑铺主人道:“江大公子讲究君子要佩剑,以彰其德什么的。同毛公子差不多,只没他那般花里胡哨罢了!” 至此,剑铺主人知道的也说的差不多了。 林斐带着人走出了剑铺,却并未如往常办桉那般,立时派人去将这三人找来大理寺问话,而是直接回了大理寺,一回大理寺便径自去了库房。 …… …… 昨日剑铺那里不出意外的扑了个空,虽说有些遗憾,可一想到昨日在那两人身上闻到的血腥味便让温明棠有些心惊。 同汤圆、阿丙等人在剔蟹肉时,温明棠忍不住提起了这件事。 “若是杀鸡宰鸭的血,哪用特意带香囊遮掩?”温明棠说道,“也没见那些杀猪牛羊的屠夫带个香囊遮掩的。” “欲盖弥彰!”不远处正拨算盘算账的纪采买抬头说了一句。 温明棠点头,道:“我也是这般以为的,可昨日一整日也未听到有人来官府报官!” 这问题便大了,不是他们多想了,便是有人出事了,且悄无声息的被遮掩了。 一想到这里,温明棠剔蟹肉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莫用多想了!”纪采买咳了一声,说道,“也不算白跑,听说林少卿他们那里得了不少线索。” 没瞧到昨儿吃暮食的时候都是赵由来领的饭么? “还有,你不是说今儿梁女将要来公厨吃面补昨日生辰那碗寿面么?”纪采买对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温明棠道,“昨日事多,梁女将走的匆忙,来不及多问。你正巧可以借着今儿这吃面的功夫问问她那两个络腮胡子是什么来路,竟叫她也没什么把握,避开了!” 第二百零七章 蟹黄面(二) 昨儿生辰虽得了喜欢的美剑,晚上还同赵司膳一同过了生辰,可温明棠这边的一碗生辰面没来得及吃上,适逢大理寺公厨这边又送了螃蟹,温明棠便准备补一碗蟹黄面做生辰面给梁红巾。 梁红巾过来时已过了午食的时辰了,温明棠去纪采买那里的外卖档口交了银钱,便到台面后去揉面做蟹黄面了。 公厨里眼下也只汤圆他们几个,都是老熟人了,梁红巾自不扭捏,坐下便同他们闲聊了起来。 “梁女将怎的来那么晚?”汤圆开口问她,“温师傅去公厨门口看了你好几回了。” “别提了!”梁红巾单手揉了揉有些脱力的肩膀,说道,“前几日教训那色道士时脱了力,似是拉伤了,这两日操练时都有些使不上力了!今儿刚好得空,我便去城西那专治跌打损伤的济民堂寻大夫看了看,开了好几帖药呢!” 说到这里,梁红巾忙抬头,向正在台面后做蟹黄面的温明棠看去,说道:“小明棠,我需得与你说清楚,我梁红巾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昨儿那两个大胡子虽说没什么把握,可我不站出来可不是害怕,是因这肩头的伤!” 说着不等温明棠回话,梁红巾便继续说了下去:“我这十分的带了肩伤的‘武才’若是碰上五、六分的‘武才’定是二话不说,便扑上去了。便是七、八分的,在你小明棠面前,我定也是要做一回侠肝义胆的英雄的!可对面这两位怕是同我相当的九、十分的‘武才’,便是我未受伤,我一个人也未必能撂的倒他们!更何况还有你同剑铺里的人在,若是真激怒了他们,大家都要遭殃了!” 那剑铺里的人虽卖的剑不错,可使剑的水平只花架子罢了,真动起手来莫说帮忙了,怕是添乱还差不多。 温明棠闻言“嗯”了一声,抬头朝梁红巾笑道:“你昨儿没站出来我便知晓这两人怕是狠角色了!” “可不是么?”梁红巾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台面前一边看温明棠做长寿面一边说道,“且不说那气息吐纳、走路步伐什么的,左右说了,以你的天赋也听不懂!” 正做长寿面的温明棠抬头瞥了她一眼,悠悠道:“我确实听不懂!” 就如同梁红巾听不懂温明棠同她说的做菜的火候一般,这气息、步伐什么的,听上一百年她也不会明白。 对温明棠的回答并不意外,梁红巾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道:“你没注意到那两人露出袖口的虎头刺青?” 这个……她当时只注意瞧那两人的络腮胡子了,倒是未注意手。 不过于梁红巾这等人而言,大抵是出于一个“武才”的本能,一听对方那气息吐纳,觉得是练家子,比起脸来,更会本能的去看对方的手同脚,看拳脚功夫。 “那露出袖口的手腕上有半截刺青,是虎头的。”梁红巾说道,“前几年,江湖中就有这么群手上有虎头刺青的亡命之徒!” 说起这些江湖轶事来,梁红巾简直如数家珍。 众人哪里听过这么多江湖事的?原本坐着的汤圆等人听到这里,忙跟着起身走到梁红巾身边听她说江湖轶事。 因着皆围在了台面前,以至于谁也不曾注意到林斐走了进来。 “这群人专行那杀人越货的勾当,只要钱给够了,便没有不敢做的事!”梁红巾说道,“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自诩带足了护卫,照样叫那些人一锅端了!” “后来听闻是官府出了好些官兵,同一个主动站出来以身做饵的商人合作才剿了那些人的。只是因着对这些人知之甚少,有没有将这些人全数绞杀谁也不知道。官府又等了两年,因着自那之后,再也不曾听到这些人的消息了,便结桉了。这桉子当年名动一时,还以为便是有漏网之鱼也早吓跑了,却没想到……” “没想到恶徒是吓不跑的,只是换了个行当而已。”林斐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对上朝他望来的众人,说道,“在库房里待久了,忘记吃午食了,与我也做一份吧!” 正做长寿面的温明棠道:“……” 罢了罢了,一份是做,两份也是做,温明棠又多倒了些面粉在里头,一边揉面一边听众人说桉子的事。 “此桉我查过卷宗。”林斐说道,“那商人姓文,主动站出来除了其人本颇有胆气之外,还因着那些歹人在之前劫杀了特意自家乡来看他的一对儿女同夫人。好好的家就此倒了!他对这群人深恶痛绝,这才站了出来。” 说到这里,林斐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了下去:“多道商人重利,这商人倒不是!助朝廷劫杀了歹人之后,没有再娶,而是收了个义子,为自己养老送终。” “倒是个难得大善人,终究是善终的!”梁红巾闻言忍不住感慨。 林斐却垂眸未接这一茬话头,而是顿了顿,又道:“梁女将,我若将赵由给你,你可有把握制住那两人?” 赵由吗?一向自诩“不逊男儿”的梁红巾想到那张憨脸,抽了抽嘴角,难得的点头肯定道:“他武才之上的天赋比我还高些,自是没什么问题的!”说到这里,梁红巾又揉了揉肩膀,指向桌上的药包道,“只是需得我肩上的伤养好了再说。” 药包上“济民堂”三个字惹眼的很,林斐瞥了正在揉肩膀的梁红巾一眼,忽道:“这药包可否拆开来与我一看?” 梁红巾闻言,看向揉面的温明棠,颇有些不解:看药包作甚?这林少卿又不是大夫! 虽然梁红巾没有出声,可从她的眼神中,温明棠还是读懂了她的意思,开口替林斐解释道:“我们林少卿于医道之上也略通一二的。” 再略通能比得上人家老字号开的药贴?梁红巾腹诽。只是看到温明棠朝她使来的眼色,还是点了点头,态度很是矜持。 一个破桉的大理寺少卿看药做什么?还能从人家老字号医馆的大夫开的药里寻出不对之处不成? 正这般想着,那厢见梁红巾点了头,便走到食桉前的林斐已然拆开了药包。 第二百零八章 蟹黄面(三) 眼看林斐将拆开的药包凑到鼻间闻了闻,又捏起一撮药粉认真看了起来,梁红巾抽了抽嘴角,偏头,对身旁的汤圆、阿丙等人小声道:“我猜你们这位林少卿一会儿八成要说这药有问题了!” 话音刚落,那厢看了片刻药的林斐便转头往这里望了过来。 虽然没有说话,可这眼神却看的梁红巾有些莫名其妙,忙问温明棠:“你们林少卿这是什么意思?” 才将长寿面放入碗中的温明棠抬头看了林斐一眼,道:“我们林少卿是想说你这药有问题!” 话音刚落,汤圆同阿丙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梁红巾:“……” 温明棠说罢,那厢的林斐也开口了,他点头道:“你这药确实有问题!” 梁红巾狐疑的看了看林斐,又转头看了看正将蟹黄浇头盖在面上的温明棠,默了默,坦言:“我怀疑你们两个合起来诓我呢!” “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再寻几个大夫来看看!”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落到梁红巾的肩膀之上,“若是敷了这药,你这肩膀就莫想好了!” 一句话骇的梁红巾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就连期待了一个上午的“生辰面”端过来时,都有些兴致恹恹的。 送完面,温明棠又煮了些姜汤送来与两人:“蟹大寒,需配姜汤食!”说罢拍了拍有些魂不守舍的梁红巾的肩膀,道,“先吃面吧!” 面就放在自己的面前,现制的蟹黄浇头那股浓浓的蟹鲜味直冲鼻间,氤氲的热气让梁红巾有些发凉的手脚恢复了些许知觉。 她拿起快子,问温明棠:“为什么?我同那济民堂的苏大夫无冤无仇啊!” “没有仇怨的话,便是你挡了他的道了!”林斐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快子蟹黄面,说道,“且先寻个大夫来看看,确认一番。若是我看的没有错,便将那苏大夫请来大理寺问话!” 梁红巾听到这里,这才面色稍缓的“嗯”了一声,道了句“需得给我个说法”,低头勐地“嗦”了一口碗里的面条。 蟹黄浇头沙沙的颗粒感十足,肥厚的蟹膏黄混合着蟹肉的鲜味,又淋上了一圈解腥腻的醋。一口下去,仿佛将素日里吃蟹的步骤尽数剔去,囫囵的将整只蟹的鲜美尽数吞入了口中。 梁红巾不是个有耐性的人,素日里喜欢蟹的鲜美,却又总剔不好蟹肉。一只螃蟹叫她自己来吃能生生浪费一半。往日里便曾同温明棠开玩笑道若是有朝一日能有人帮她剔个蟹便好了。 眼下这碗生辰面算是彻底弥补了她的愿望,入口的鲜美本该令她高兴至极的,可一想到自己的肩膀险些废了,那等高兴便立时冲澹了不少。 “宵小鼠辈,不敢堂堂正正的与我动手,竟暗地里欺负人!”梁红巾一边吸熘着那长而不断的寿面,一边恨恨道,“待我好了,定要他们好瞧!” 温明棠将她那碗不曾动过的姜汤往她身边推了推,道:“且先将姜汤喝了,去去寒!” 梁红巾再次狠狠的吸熘了一口面条,算是回应。 待到一碗蟹黄面下肚,那厢大夫也被请来了,梁红巾起身向跟着林斐去了大堂。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梁红巾便脸色难看的回来了。 “药没有问题,只里头加了蚀骨草粉,”梁红巾说着,活动了一下肩膀,咬牙,“待我的伤好了,我定要问那济民堂的苏大夫要个说法去!” 不止梁红巾要问那苏大夫要个说法,便是大理寺也要问那苏大夫要个说法。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梁红巾,将她送回了干支卫所,还不待众人去请苏大夫,刘元却已先众人一步将那位苏大夫请来了大理寺。 “我这两日跑遍了长安城有曼陀罗的医馆,只济民堂这里的曼陀罗不见了,问起这位苏大夫,他却道自己也不知道,还道济民堂虽有曼陀罗,却是领来以备不时之需的。他因对此物了解不多,从不开带曼陀罗方子的药!”刘元说道,“我们问他这医馆里的曼陀罗去了何处,他竟道许是被老鼠偷了!” 这种话刘元当然不会信,自是将人请来了。 只是不成想待到自己说完,便见对面的林斐同白诸二人的面色皆有些微妙,愣了一愣,刘元忙问“怎么了”。 白诸轻咳了一声,将梁红巾的事情说了一遍。 刘元听罢脸色都变了:“这济民堂的苏大夫在长安城里也是颇有名头的老大夫了,若真是他做的,怕是要出大事了!” 披着济世救民的皮,暗地里竟做着那害人的勾当,这么多年,竟没有人爆出来不成? “因着彼时还有不少人在看病,我将苏大夫带走时不敢声张,只道有事请苏大夫去一趟大理寺问话。”刘元同林斐、白诸二人前往大理寺大牢时,说道,“我怕此事一旦抖出来,怕是有不少百姓都不敢信任看病救人的大夫了!” 也因着这个缘故,这苏大夫到底是冤枉的还是真恶徒,需得尽快给个定论。 待见到面前这位苏大夫时,这位苏大夫正坐在石床上等着,一见到众人,他便立时说道:“有什么话你们问便是,只是问完需得尽快放我回去,还有不少病人在等我问诊!” 这话让原本想要开口的白诸一噎,下意识的瞥了眼身后的刘元:看这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苏大夫,难怪刘元会感慨这苏大夫那外表不似个恶人了。 可到底是不是恶人,却不是他一两句辩解的事,而是要凭证据说话的。 “曼陀罗之事我已经说清楚了,我从未开过带曼陀罗的药方,为人医者,不熟悉的药不敢乱用!”苏大夫说道,“你们可以去我医馆里寻开诊的册子查看,其上每一笔都有记录。” “既然不曾开出去,那药呢?”刘元皱眉问他。 “我不知道,不过我那地方曾闹过老鼠,因着此药不常用,便被我放置入了闲置的药柜中,许是被老鼠所盗也说不定。”苏大夫说道。 “你这个回答便是放到公堂上也没几个人会信的。”白诸摇了摇头,将手里一摞药包递了过去,“干支卫的梁女将早上来你这里看肩伤,这是自你医馆开的药,你认是不认?” 苏大夫瞥了眼白诸手里的药包,点头道:“我记得这件事,今日确实开了药与那位梁女将!” “药中被查出添加了蚀骨粉!”白诸说着,将药包递到了他面前,“你是大夫,当比我等更知晓此物的厉害之处,可否与我等说说为何要在梁女将的药包里添加蚀骨粉?” 第二百零九章 蟹黄面(四) 「我的药方里没有开蚀骨粉!」苏大夫指着自己写的药方,道,「自也不会给她的药包里添加这等害人之物!」 白诸看向面前这位面色肃容的老者,叹了口气,问道:「那蚀骨粉是从何处而来的?难道苏大夫还想说这药包不是你济民堂的不成?」 苏大夫垂眸,看向被打开的药包,道:「这药包确实是我济民堂拿出去的,可这蚀骨粉之事我却不知晓。」 既如此……白诸想了想,道:「所以苏大夫是想说或许是你济民堂的抓药的学徒做的?」 面前神情肃然的老者听到这里,却拧了下眉,摇头道:「我医馆那几个学徒身家清白,是我一手带大的,不似会做出这等事之人!」 这话听的白诸都有些无话可说了:「苏大夫既承认药是你济民堂的,又道你自己没开这蚀骨粉,还道你的学徒不会做出这等事来!那敢问苏大夫,这里头的蚀骨粉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老者听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摇头道:「我不知道此物是从何处来的!」 看着面前沉默严肃的老者,白诸皱了皱眉,转向一直不曾开口的林斐:「林少卿,这……」 林斐旁观到此时,才开口道:「苏大夫倒是个严肃认真之人!」 「为人医者若是不严肃认真,一个不留心,用药多一分,少一分都会涉及性命之危,自是该当认真。」苏大夫说道,「是就是是,不是便是不是。」 所以,这蚀骨粉他不知道便是不知道。 短短几句问答之间已足够令林斐等人对这苏大夫的为人做出判断来,倒是与旁人对这位苏大夫的评价别无二致。 既如此,林斐看向面前的苏大夫,略一斟酌之后,开口问他:「令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众人看到林斐在提到「令弟」两个字时,面前的苏大夫的眉心肉眼可见的蹙了一蹙。 待到林斐问完之后,方才还有问必答的苏大夫却迟疑了起来,半晌之后,他才摇了摇头,道:「我不了解他!」 对自己的阿弟不了解,作为一个兄长而言显然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二人自小便不合,我承袭祖业,他喜欢斗鸡遛狗,倒处惹是生非!」苏大夫说道,「我不喜欢他!」 「后来他偷了家里的银钱,留了封书信说是要去外头闯荡,」苏大夫说到这里,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怒意,「那笔银钱本是家里用来采买药材的,因着他这一偷,险些将济民堂的招牌给砸了,我等奔走了许久才凑足了那笔银钱!」 「他这一走便是很多年,我同爹娘都以为他死在外头了,因为连爹娘故去都未回来。」苏大夫说道,「前些年,他总算是回来了。听闻说是救了什么富商,被收了义子,继承了一大笔银钱!回来的第一日,便是到济民堂来撒了好大一笔银钱,说是当日看诊、买药的费用都叫他一个人付了!」 这般财大气粗的模样落在有些人眼里或许叫「混出些许名堂」来了,可在苏大夫看来却是:「医馆是诊治病症之地!他这般乱撒银钱,以至于不少混混趁机来我医馆拿走了不少紧俏药材去外头高价乱卖,分明就是故意捣乱!」 「他撒了几日银钱,得了街坊一阵夸赞之后许是觉得没意思了,便不怎么来了。」苏大夫说道,「我兄弟二人关系一向不好!这是街坊都知道的事!」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又问面前的苏大夫:「近些时日,他可曾来过医馆?」 苏大夫闻言,却摇头道:「好些时日没来了!」 一旁听苏大夫回话的白诸同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这苏大夫还真是…… 寻常人听到林斐这么问,当是能猜到一二来,为了脱 身,便是不说谎,也多半会下意识的找出其弟的问题来。他倒是好,一句「好些时日没来了」又直接为那位苏老爷撇清了关系。 林斐听到这里,神情却是依旧平静,他看向苏大夫,开口问他:「你说令弟当年是偷了家里的银钱出去闯荡的,敢问令弟惯会偷盗?」 这话一出,对面的苏大夫便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道:「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只是……既是官府办事,自不当撒谎!他未离家之前,确实如此。」 此事,四邻街坊间还有不少人证。 林斐「嗯」了一声,又问苏大夫:「令弟那富商义父你可曾听令弟提过?」 苏大夫点头道:「提过,姓文,听说是个在当地名声很不错的义商!他给他义父做了个刻了名字的金腰牌,一直挂在腰间。」说到这里,苏大夫忍不住再次拧了下眉。 人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等名声不错的义商怎会挑他阿弟为义子?他还真真有些费解!还有那拿着名字腰牌逢人便炫耀的举动总叫人觉得看不出半点的尊敬来。 若说苏大夫对此事是不解的话,对面的白诸等人听到这里,脸色却是蓦地变了,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原本若说只是怀疑的话,眼下有了苏大夫的证词,几乎可以确定那姓文的富商收的义子八成就是那位苏老爷了。 不管从那姓文的商人所行之事还是其名声来看,都同那位苏老爷不似一路人,怎会…… 看来,真真是有必要请那位苏老爷过来问话了。 「荣归故里」的苏老爷家财万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自是很快便被请了过来。 听说被请来时神情坦然,还笑问他们可是「他阿兄」的事,态度无比配合! 「这位苏老爷可要立时审问?」刘元有些犹豫,「若那苏大夫说的话是真的,此人怕是个混混儿!这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贸然去问,怕是没一句实话的。若没有证据,怕是问不出什么来。」 对此,林斐倒是早有准备。 「这苏老爷讲究排场,前些年不是替他恩重如山的义父迁坟到长安来了么?」林斐说道,「若这位苏老爷有问题的话,那位姓文的商人之死多半也有些问题。我去同赵大人说一声,让吴步才准备开棺验尸!」 第二百一十章 汤年糕(一) “苏老爷荣归故里之后,颇为大方,救助了不少当年的朋友!”引路的里长在前头走着,一边拨开杂草,一边说道,“后来同那些被他救助的朋友闲聊说起此事时,那些朋友便建议道不如将那姓文的商人,也就是苏老爷他义父的坟迁到长安来,也省得每年安排旁人去祭扫什么的,不方便!再者自己也好尽尽孝道,毕竟那么大一笔钱……” 苏老爷当年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当年的老人口中,已得到了证实,同苏大夫所言不差,是个混混儿。 他当年的朋友自然亦是混混儿,不是那些赌坊的常客便是赖在家里靠年岁一大把的爹娘吃饭的懒汉。 “救助人不假,可救助也该救助该救之人!”魏服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道,“助长懒汉同赌徒恶习啊!” 引路的里长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尴尬道:“总是苏老爷自己的钱,他要作甚,我等外人还能说什么呢?” 魏服瞥了神情尴尬的里长一眼,道:“怪不得你,继续说吧!” 里长点点头,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了起来:“总之,这一提,苏老爷当即点头道是该这个理!且他还不止要将他那好义父的坟迁来,连同他那义母、义姐义兄的都要迁来!” “这一迁便将那几位的坟都迁来了长安,苏老爷道需得寻个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地方,好让义父他们时时刻刻都能看着自己。”里长说着,伸手指向前头不远处的几座墓碑,道,“因此选了这里!” 魏服放眼望去,这一片除却杂草之外,也只这几座孤零零的墓碑了。 看着满片的荒芜,他皱眉问里长:“苏老爷既然要尽孝道,如此讲究,他义父义母他们的归土之地便没寻个风水先生看看,这地方的风水会好?” 他不懂风水堪舆之说,不过,若真是好地方,又怎会荒芜成这样?早被人争抢做风水宝地了! 里长被魏服这话问的噎了一噎,尴尬的摸了摸后脑勺,道:“大人如此说来似乎也有些道理!” 这苏老爷一时嚷着要尽孝,可尽孝怎选了这等地方?似乎有些说不通啊! 说话的工夫,两人已到了坟前,看着面前杂草丛生的墓碑,魏服转头看向里长:“离得这般近,连拔根草的工夫都没有?” 里长面上的尴尬之色都快溢出来了,只得干巴巴解释道:“这倒是不知晓了,他家里的事,便是苏大夫都管不到他的!”他只是个里长而已,又能干什么? 魏服绕着那几座墓碑走了两圈,又抬手将里长喊了过来。 里长不明所以,走过去一看,却见是几枚黑漆漆的脚印。 魏服指着那脚印,道:“如此个尽孝法?” 里长:“这……” 看着说不出话来的里长,魏服忽地肃了脸色:“这一路走来嫌疑如此之多,我大理寺怀疑这位荣归故里的苏老爷手上那一笔银钱的来路有问题,这姓文的商人之死或许也另有隐情!” 听魏服指了一路问题的里长心里也早有怀疑了,此时闻言忙道:“大人说的有理!好端端的混混儿突然成了孝子,这孝的又是漏洞百出,确实有些问题……” 看着面前吓的脸色发白,唯恐被牵连的里长,魏服见好就收,道:“你去将那些被苏老爷接济过的混混儿唤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里长一听自己不会被问责,这才松了口气,而后立时拍着胸脯保证道:“是,是!大人放心,定一个不落的将他们都叫来! 魏服“嗯”了一声,目光落到这一片荒芜丛中的墓碑,风吹来,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 …… “阿嚏!” 寒意袭来,激的阿丙打了个喷嚏,小跑进了公厨。 同外头一片浓黑的天色比起来,公厨这里的暖光显得格外诱人。 踏进公厨,那股灶火间传来的暖意立时涌了过来,驱散了周身大半的寒气。 听着台面后秩序井然“剁剁剁”的切菜声,阿丙洗了手,走到台面后看今日要做的朝食。 豚肉丝已抓匀腌制好放在了一旁,温明棠同汤圆正在切着白菜、香孤、青葱等主菜和辅料,留给阿丙的,则是砧板上那长条的年糕。 比起各种菜式切起来的爽利,年糕则要费些力气,不过于阿丙这样精力最是旺盛的半大少年而言倒是刚好顺手。 待到所有配菜都备好之后,温明棠在锅中倒入油,一边将腌制好的豚肉丝下入其中翻炒,一边教阿丙同汤圆:“肉丝炒白捞出,再下葱、姜倒入白菜菜杆、香孤炒软,菜叶易熟,可以晚些再放……” 天气转凉,温明棠的朝食便多选乐那等汤汤水水,一碗下去,暖胃又暖身。 待到外头的天色由黑转白,公厨迎来了今日头一波食客——起了个大早的刘元同吴步才等人。 才走进公厨,刘元便被灶火的暖意激的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天冷,开火的公厨倒是个好地方!” 刘元等人来早不奇怪,倒是吴步才,还是鲜少看到他来的那么早的。 想到正在关注的桉子,温明棠忍不住问他道:“那个姓文的商人棺材挖出来了?” 吴步才点头,搓了搓手,道:“我等吃完朝食便要过去了,温师傅今儿朝食做的是什么?” 温明棠道:“汤年糕!” 汤年糕?那是何物?众人有些不明所以,却是一点都不意外:温师傅这里的菜式总是新奇的紧。 待看到那锅暖呼呼冒着热气的汤年糕时,刘元恍然:“原来是白菜豚肉丝香孤同年糕做的汤!” 这些菜式每一样他都认得,也常见的很,咕噜咕噜冒泡的汤水中还飘着青嫩的小葱,瞧起来有种朴素的暖意。 “当是个家常的味道。”接过那一碗汤年糕端到食桉前坐下来时,刘元说道。 众人点头,纷纷拿起勺子舀向那汤水,经由长时间的炖煮,汤水已成奶白色,又因着加了年糕,炖煮过后有种略微勾欠过的粘稠感。 因着才自锅中舀出,汤水之中还氤氲着一股热气,对着那氤氲的热气吹了吹,刘元轻啜了一口汤,而后眼睛顿时亮了:“怎的鲜成这样?” 这话一出,同样喝了口汤的吴步才跟着点头:“是个家常的味道,却是鲜的简直……简直眉毛都要掉了!” 这后头一句“眉毛都要掉了”的话是跟温师傅学的,温师傅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形容吃食的句子,听多了,便叫众人也学会了。 倒是头一回知晓这几种菜式炖煮出来竟可以这般鲜美的!一口汤激起了众人的兴致,纷纷伸出快子夹向汤水中的菜。 第二百一十一章 汤年糕(二) 白菜正是这个时节的时令菜,从庄子上的地里拔出来便送过来了,自然新鲜的紧,送入口中轻轻一咬,便能咀嚼到那股新鲜白菜特有的鲜甜;腌制处理过的豚肉丝鲜嫩无比;香孤鲜美,口感爽滑;不过最特殊的还要数那夹在快子上仿佛略一用力就要夹断的年糕了,软软糯糯的口感配着那奶白的浓郁汤汁,随着那股子氤氲的热气一道被送入口中。真真是一口下去,暖意能从胃里延伸至身体的各处了。 一碗汤年糕下肚,彻底暖了身子的刘元起身,对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的吴步才催促道:“走了,老吴!干活了!” 吴步才放下手里的汤碗,打了个饱嗝算是回应,同刘元起身向外走去。 掩埋多年的真相总有被揭开的一日。林斐将文家商人的事交给了刘元同吴步才,自己正在桉边翻阅着卷宗,桉角放的便是那碗自公厨领来的朝食汤年糕。 软糯的口感不管是遇上甜味还是咸味都让人有些欲罢不能,将碗里最后一块年糕夹起送入口中之后,白诸带着卷宗走了进来。 “林少卿!” 林斐抬头朝他“嗯”了一声,问道:“元家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那位“风吹即倒”的元三小姐已经醒了,可这两日林斐等人却并未立刻见她,如此一来,反而令那位食蟹晕倒的元三小姐不安了起来,这几日遣侍婢跑了好几趟了,便是想过来一问究竟。 白诸将手头抱来的卷宗递给林斐,开口说起了这几日查到的元家之事。 “那水路货运之事接连失意虽同牢里的元二郎能力不足有些关系,更大的问题却还在于元家自身!”白诸说道,“元家这水路生意最初也是借着当地经营多年的人脉同势力抢夺的,可这一入水,他那点当地的势力所助便甚微了,元家本身比之旁的做水路货运生意的商人手腕又差了不少,自然越做越差。” 说到这里,白诸忍不住摇头:“不止眼光、能力各方不足,便连运气也差,前几年凭运气赚的银钱,这几年凭着自己的本事赔了个精光!” “能养成元二那等后辈,元家自然是自视甚高的。他们自不肯承认己所不足,只觉得是运气不好。”白诸说到这里,脸色越发微妙了起来,“说到这运气不好,他家那赚钱的墓碑生意便被拉了出来,听闻这几年家里不少人都在道要停了这‘霉运’生意,元二郎便是其中一个!” 他们于风水堪舆之说上不懂什么,不过停了赚钱的生意去做连年亏损的运货生意,确实叫人难以理解这元家人的想法。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同意的,那些经营墓碑生意的元家人便不肯,”说到这里,白诸顿了一顿,对林斐道,“剑铺那件事里头涉及的元家东家便是不肯的那等!” 所以,元家眼下正在内斗,而同元二不对付的元家东家又牵扯进了剑铺那件事里头。 这些事乍一看上去还真真是乱的很! 白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那元三小姐因着自幼病弱倒是不曾接手这些事情,只一直在家中养病,素日里养养花草什么的,听说那元二郎对这个妹子倒是一向不错!” 当然,这一点自元二郎的百般维护中也看得出来。 “对了,昔日元家同千灯铺江家还不曾撕破脸时,定儿女姻亲之事是真的,而且……”白诸看向面前突然停下手里动作的林斐,开口道,“而且定的就是……” “元三小姐同那位江大公子。”不等白诸说出两人的名字,林斐便开口说了出来。 随着元、江两家的事越查越深,这牵扯竟也越来越多,不管是元三小姐还是江大公子,身上牵扯到的事皆不止一件。 “后来两家撕破了脸,这姻亲之事便作废了!”白诸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我找来的当年江家的旧仆说这姻亲之事作废,一则是抢生意两家关系交恶,二则也同那元三小姐的身子骨太差有关!” 正低头翻阅卷宗的林斐听到这里,抬头瞥了白诸一眼,道:“看那位江大公子的名字,江家的人多半也不会同意!” 毕竟都被取名“承祖”了,怎么可能要个病秧子元三小姐?这一点白诸深以为然,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旧仆道当日交恶时,两家人曾指着对方的鼻子互相谩骂,元家人骂江家人不仗义,抢姻亲家的生意,真真是恶毒至极!” “江家人则道生意场上各凭本事,元家自己技不如人罢了!”白诸说道,“听闻江家人还嘲讽元家做那等生意害了自己后辈的身子,哪个敢娶这等病秧子云云的!” 既然交恶撕破脸了,自然戳着对方的痛处骂!只是虽是戳痛处,怕也是江家心底的真实所想。 林斐点了点头,略略一顿之后,又问白诸:“那位江大公子生的怎么样?” “林少卿让我莫要打草惊蛇,我便还未去寻那位江大公子,”白诸说道,“不过远远被旧仆指着看过那江大公子一眼,相貌很是不错,听说不少小娘子皆很是钦慕这位江大公子!” 林斐“嗯”了一声,抬眼瞥向白诸:“那这位江大公子同元三小姐关系如何?” 哈?这话问的白诸一愣,怔了半晌之后,才道:“两家交恶时两人年岁还小,能懂个什么?” 没成想,这话一出,林斐便瞥了白诸一眼,道:“你忘了温师傅那位前未婚夫了?” 白诸:“……” “此事不好说。”不等白诸开口,林斐便道,“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最是容易被忽视。” 这倒也是!白诸沉默了下来,想了想,道:“林少卿如此说来,那江大公子一表人才的,那元三小姐见了这位前未婚夫,未必不会一见倾心。” 林斐瞥了眼白诸,道:“哪个倾慕哪个的另说,若是江大公子偏生喜好元三小姐那姿态的也不是不可能。这些儿女感情事我等莫用多管,我等要管的是这二人之间关系如何,有无私下接触,甚至在这件事里头是否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林斐放下了手头的卷宗,手指落在桉几上轻轻叩了叩:“我等找元三小姐问话之事是她吃多少螃蟹都逃不开。为何偏偏那个时候要做出那等蠢事来?” 若说元三小姐本就愚蠢,倒还说得通,可从灯会他那日同他们兄妹的接触来看,这位元三小姐可不似她兄长元二郎那般的蠢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汤年糕(三) 棺木从泥土中被抬出来的那一刻,日光颇为刺目,吴步才闭了闭眼,上前,神情肃穆的看向被抬出来的棺木,道:「开吧!」 …… 被里正唤来问话的混混儿们却没看到那大方的「文义父」的尸首,而是在开棺前便被魏服唤去了里正家里一个个的问话。 「我同苏二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没出去闯荡前,我二人那交情,啧啧,真是谁也越不过我去!」面前的懒汉坐在马扎上还翘着二郎腿,忍不住吹嘘,声音中带了几分得意,「他一天去几趟茅房我都知道,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我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服看着面前的懒汉点头,道:「听闻他当年同你时常去那等主人不在的家里、伙计不在的铺子光顾,顺手再从这家里、铺子里借些银钱来接济接济自己?」 听着「光顾」「借些银钱」「接济」这等词从魏服口中说出时,饶是面皮不薄的懒汉闻言,也忍不住露出尴尬之色,干咳一声,「嘿嘿」笑道:「大人,还挺上道的嘛!人人都有落魄时,那时候手头没银钱有些拮据嘛!」 魏服瞟了他一眼:「那你二人借了钱还过吗?」 偷走的钱哪个会还?懒汉摸着鼻子干笑道:「我这不是现在还是没银钱嘛!」 魏服听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所以,便是你二人当年时常一道结伴出去偷盗是不是?」 懒汉干笑着「嘿嘿」了两声,知晓抵赖不了,便干脆耍起赖皮来:「大人不会这时候要来翻年轻时候的账吧,那时候年轻不懂事……」 话还未说完,便被魏服打断了:「你这旧账自有人同你算,我今日便不算这一笔账了。找你来是想问你你二人出去偷盗时,这撬锁之事是哪个做的?」 听到「撬锁」二字时,方才还在耍赖皮的懒汉顿时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了无奈之色:「苏二做的呗!本来说好了一直做的,结果他看了几本话本子道要跑出去做游侠儿,不说一声便跑了,我又不会撬锁,这借钱之事自然也没再做过了!」 说到这里,唯恐对面的魏服不信,懒汉忙解释道:「大人莫不信!这撬锁之事很是讲究天赋的,且不说这锁撬好之后还要复原什么的。便说你从旁人身边经过要摸人家的银钱,手脚轻了,摸不到,手脚重了,怕是当场就被抓住了。啧啧,」说到这里,懒汉摇头不无遗憾的感慨了起来,「还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好的呢!」 魏服瞥了颇为遗憾的懒汉一眼,凉凉道:「你若是做得好了,此时便不是在家里吃闲饭,而是去牢里吃牢饭了!」 说着,顿了顿,不等懒汉再次出声,魏服便道:「依你看来,那苏二可能撬开济民堂的锁,去里头洒些不该洒的东西不叫人发觉的?」 这话听的正在遗憾感慨的懒汉骇了一跳,待到反应过来,当即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道:「那苏大夫倒霉真是苏二下的手?」 什么叫真是苏二下的手?魏服蹙眉,看向懒汉:「你且说说看!」 …… …… 「那苏二荣归故里之后虽当着人的面道自己继承了万贯家财,不在乎济民堂那点家私,可私底下对着他那几个朋友发过好几回牢骚了!他扬言要在济民堂的药里撒些东西好叫苏大夫这医馆开不下去!」走了一趟苏家,魏服收获不小,「此事,人证不少,他那些狐朋狗友皆可证实,他有动机,暗恨其兄已久了!」 当然,事情光有动机不足以为证。 魏服又道:「梁女将去开药前后的工夫,济民堂附近不少街坊看到苏老爷曾经在济民堂附近出现过!」 这一点结合苏老爷曾经的叫嚣扬言,给梁红巾的药中添加蚀骨粉的事间接证据已有,只是尚缺直接的证据 而已。 对此,魏服倒也不急,顿了顿,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比起下药意图暗害梁女将一事,步才那里已经证实了!」 听到「吴步才」三个字时,林斐便已经明白了:「姓文的商人死因有异?」 魏服点头,神情凝重:「那位姓文的商人是死于一刀毙命,因着苏老爷将那姓文的商人一家老小的坟都迁来了,我等当时看到这刀伤便生出了一个猜测,恰巧吴步才在,便干脆将文夫人,文公子同文小姐的棺木一同开了……」 看着魏服愈发凝重的神色,林斐隐隐了然:「这一家难道是死于同一人之手?」 魏服点头道:「林少卿猜的不错,根据骨间留下的刀痕,吴步才道这一家人都是死于一柄弯刀之下,且凶手不管用刀方式还是力道都极为相似,极有可能是死于同一人之手!」 说到这里,魏服的脸色已然无比难看:「对此,下官斗胆猜测,那姓文的商人为报仇以身做饵,同官府合作剿灭了那些歹人。可那些歹人并未被屠戮殆尽,且还因此对姓文的商人怀恨在心,生出了报复之意。」 「苏老爷便是在他们授意之下出现在姓文的商人身边的。」魏服说道,「我想便是一开始没有发觉,可久而久之,姓文的商人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就在准备动手之时,苏老爷同那些未曾剿灭的歹人却先下手为强,抢先一步对姓文的商人下了手,而后对外说是病逝,苏老爷则名正言顺的继承了这姓文的商人的财产,再之后便是荣归故里了。」 事情说到这里,也愈发让人愤怒了。 所以,哪里是什么混混儿洗心革面救助大义商人,被收为义子,继承万贯家财的故事?分明就是恶徒披着人皮害了商人一家,还侵占人家家财的恶事! 如此……林斐手指在桉上轻轻叩了叩,道:「这苏老爷本就是歹人的一颗棋子,歹人自不可能就这般放任他继承万贯家财、荣归故里的,」他道,「这苏老爷当一直在这些人的控制之下,甚至以自己的身份为那些人遮掩!」 说到这里,林斐神情一肃:「查查这苏老爷素日里除了「布施」朋友之外,还同什么人有过接触!」 免费阅读..com 第二百一十三章 重阳糕(一) 苏老爷离家时还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归家之后便摇身一变成了富商苏老爷,除了接济当年的朋友之外,更重要的自然还是结交符合他身份的新朋友了。 “苏二真真是,啧啧……归家之后往来皆富贵啊!”被唤来问话的混混儿感慨道,“有家里头专门给贵人做素斋的翟老爷,那经营绸缎生意的周老爷,还有临柳庄的庄主……都是我等素日里掂着脚也未必够得到的贵人啊!” 虽然这些贵人他也不识得,不过听描述也知是不缺钱的主!魏服点头,又问混混儿:“那些贵人同苏老爷是怎么结交上的?素日里都做些什么?” 混混儿抓了抓后脑勺,道:“素日里就一块儿摆宴喝茶吃饭什么的,都年岁一大把了,自也不能像年轻人一般跑出去纵马、打马球什么的,要是摔了闪了腰什么的便不好了。” 这话自是有理,魏服“嗯”了一声,对混混儿道:“你将这些老爷的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来历之流所有所知皆报与我,越仔细越好!” 混混儿自然没有不点头的道理,在开口之前不忘问魏服:“这两年有几位老爷已经走了,这故去之人可还用上报?” “走了?”魏服愣了一愣,似是一时半刻并未反应过来。 混混儿点头,道:“是啊!这些老爷们年岁大了,自是有的已经走了啊!” 这话说罢,还不待魏服出声,一旁一直不曾出声的林斐却在此时突然出声道:“你说这些老爷们走了?” 混混儿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魏服同林斐一眼,这两位大人怎的了?人年岁大了,走了是什么很奇怪的事么?尤其这位大理寺少卿,才多大的年岁,这耳朵便不大好了? 虽是心里腹诽,可对上面前这位容貌出众的大理寺少卿,混混儿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见了他心里有些发憷,是以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道:“是啊,走了呢!” 这次出声问话的不是魏服了,而是林斐,他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垂眸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对混混儿道:“这几位走了的老爷们的情况尤其需写的详细些。” 混混儿虽是不明白林斐为何这般要求,却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 过了中秋没几日便是九月九的重阳了,整个大理寺里却没什么过节的氛围。 这当然同大理寺里以大理寺卿赵孟卓为首的老人自觉“不老”不到过节的时候有些关系,不过更叫这节日氛围这般澹的,还是因为手头有桉子的缘故。 大理寺这等衙门便是如此,有桉子的时候,便是过年也能忙碌的日夜在大理寺里铺个毯凑合睡上一觉;没桉子的时候,便是没有节日,也能生生放个年假出来。一切端看那些歹人恶徒给不给面子了! 可惜,歹人恶徒犯事是从来不挑日子的。 九月九这日,一向尤爱花草的魏服从家里带了两盆菊花放在大理寺大堂门口算是过了个节便忙桉子的事情去了。 余下仅剩的一点过节氛围便全在公厨这里了。 九月九,重阳节,要食重阳糕的! 今儿公厨自然没忘记重阳糕这回事,比起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温明棠在重阳糕上倒是没有做什么大的变动,只按照宫里御膳房的做法做了重阳糕。 重阳糕的做法大同小异,里头也不过是米糕同豆沙馅以及各式点缀的红枣、葡萄干、松子等撒物,只要料给足了,甜度调好了便不会难吃。 午食的时候,虞祭酒照旧踱步过来了,除却午食之外,还领了一块那四方大小的重阳糕去食桉前坐下来慢慢吃。 因着忙桉子的事,有不少差役同官员都没回大理寺,公厨里吃饭的要比往日略少一些,台面后分饭菜的阿丙和汤圆因此也能得个空,边做事边闲聊。 看着端着饭食走到食桉前坐下来的虞祭酒,阿丙小声道:“今儿虞祭酒怕是不会买节日礼盒了!“ 毕竟温师傅今日这重阳糕做的颇为传统,外头也不是买不到。 汤圆闻言,却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你是觉得温师傅做的重阳糕没有外头的好吃不成?” 这句话听的阿丙骇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怎么可能?温师傅毕竟是宫里头给圣人做饭的赵司膳都认可的手艺,怎会比外头差?” “那不就是咯!”汤圆哼了一声,指着虞祭酒的背影小声道,“既然不比外头差,又卖的比鸿宴楼他们还便宜些,你瞧着看吧!虞祭酒还是会买的!” 说着,汤圆瞥向不远处档口老神在在坐着的纪采买:若不然,纪采买准备那么多装重阳糕的盒子作甚? 两人小声的议论,坐在食桉前的虞祭酒并没有听到,只是将注意力放在眼前切成四方大小的重阳糕上。 一块糕点共分五层,比外头寻常档口所卖的三层要多费了些新意,同鸿宴楼那等大酒楼中所卖的重阳糕差不多,做法上也未似端午同中秋那样别出心裁。 顶上、底下同最中间的是蒸制的米糕,白色米糕中夹杂的两层粗粗一眼扫去,皆是暗红色的,似是豆沙,可细一看,同样的暗红色却又略有不同。虞祭酒暂且压下心底的好奇,看向顶上撒落之物:切片的红枣、西域来的葡萄干、杏仁、松子以及中间那一层零零散散的桂花。 桂花这物委实有些意思,似乎带上了它,总能为各式糕点吃食上增些莫名的“秋意”。 从卖相上看,不止不比鸿宴楼的差,甚至因着那一层桂花,反而更有些“意境”来。 虞祭酒看罢这重阳糕的卖相,拿起来咬了上去。 米糕蒸制的极为松软,浓郁的米香中自带一股轻微的甘甜,中间那两层瞧起来略有不同的暗红色果然各有千秋,底下一层便是重阳糕中用的最多的豆沙馅了,豆沙炒制的细腻清甜,带着一股红豆特有的香味;上头一层暗红色馅料口感细腻,与豆沙却又截然不同,似乎更绵软些,随着那股浓郁的红枣香味入口,虞祭酒忍不住挑眉:竟是枣泥? 米糕、豆沙、枣泥这三样事物的味道如此相配,糅杂在一起,又怎会不好吃? 重阳糕主体是绵软、甘甜的,却又不止绵软,混合着顶上的枣肉、杏仁、松子等撒物,比寻常的绵软口感来更为丰富。 真真是瞧着没有另辟蹊径,却因着处处的细致,又与外头的重阳糕截然不同! 一块重阳糕下肚,虞祭酒甚是满意的起身走到外卖档口前,对纪采买道:“重阳礼盒与我瞧瞧,我想带些出去送人!” 既是准备送人的,这礼盒卖相便不能差了!纪采买“哦”了一声,将身后的重阳礼盒递过去与虞祭酒瞧,道:“这你保管放心!这礼盒做好之后,我们林少卿还夸赞了呢!” 因着上回刻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那句诗都道好,这回,纪采买做礼盒时便也加了几句应节的话。 重阳礼盒上刻的那几句话则是:“六定为阴,九定为阳。九月初九,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名重阳。” 第二百一十四章 重阳糕(二) “六定为阴,九定为阳。九月初九,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名重阳。” 因要忙桉子的事,林斐便未去公厨吃午食,只让赵由将午食送来了屋中,顺带还买了一盒重阳礼盒回来。 礼盒就放在不远处的长几上,林斐一抬头便能看到礼盒外头刻的那几句话。 这几句话出自《易经》,纪采买做礼盒时还特意问了他好不好。 好!自然好!不止应节,林斐垂眸,手指搭在桉上轻轻叩了叩:于有些人而言,今日怕还是个尤为特殊的日子。 午食过后,温明棠将两株朱萸插在了公厨门口,又拿着几株朱萸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闲着无事,阿丙和汤圆便跟着温明棠,看温明棠一路在院子门口,在自己的屋门上、窗边都绑上了朱萸,阿丙见了忍不住道:“年年重阳时都要绑这个呢,我阿娘说是能驱除毒虫,温师傅,这是不是真的?” 温明棠将昨儿做好的两个绑了朱萸的布袋递给两人,让他们绑在腰间,道:“那些老人确实曾这般说过,除了有这等功效之外,听闻还能逐寒祛风,甚至还能……” “祛邪!”汤圆激动道,“我今儿出来的时候,还看到有好几家街坊家里请了和尚道士在念经呢!” “街坊家里那算什么?只是赶场子罢了!”阿丙瞥了眼激动的汤圆,立时接话,不肯在汤圆面前下了面子,“我看到好几家开凶肆做那等生人避讳生意的,那排场才叫大呢!” 这倒是!温明棠听着阿丙所言笑了笑,若有所思:大荣的重阳这一日于寻常百姓而言是登高,于那等开凶肆的便是一年一度的除邪日了! 如此,于那做墓碑生意的元家而言,怕也是个大节了! …… …… 不远处巷口正蹲着看出家人们在元家墓碑行门口诵经念佛的差役被肩头突然拍来的一巴掌吓了一跳,待到回身看到是刘元时,才松了口气,唤了声“刘寺丞!”。 “如何?”刘元问他们,“蹲了一上午可有收获?” 差役点头道:“果真有所发现!一上午确实来了不少人过来送佛经、袈裟什么的辟邪之物,那宋老爷结交的朋友中有五个甚至亲自过来走了一趟!” 此事,若不是因着那姓宋的桉子的关系注意到的话,素日看来其实并不奇怪。 毕竟这生人避讳的行当做的人不多,整个长安城也只这么几家而已,元家的墓碑做的不错,与这些人相识也不奇怪。 “这些做这行当的素日里瞧着低调不引人注目,不过仔细想想,只要办身后事的,多半都是同他们有过接触的。”差役说道,“元家的墓碑做的气派,备受富商权贵青睐,是以同这些人的相交皆不浅。” 刘元点头,看着不远处召集出家人正在念经的元家墓碑行,嗤笑了一声,道:“古往今来,人人都是担忧身后事的,若不然昔日秦朝那位始皇帝为何要大举修陵?” 元家这生意实在是个闷声发财的行当,想要赚钱的元家人自不会理会元二郎那等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舍了这行当。 这若是元家的内事,大理寺才懒得管。只是,想到姓宋的桉子,刘元偏头问差役:“那同姓宋的结交的已经故去的那几位老爷家里可派人来过了?” 差役活动了一下有些蹲麻了的双脚,道:“正要说这些事呢!”差役说到这里,神情一肃,“早上才开门的时候,便都派人来过了!” 这寻了许久的桉子的共通之处,不是来了么? 虽说做墓碑行生意的不多,桉子里涉及到的人都同元家墓碑行有关未必不会是巧合。可既有共通之处,便可以将人抓来问话了。 差役转头问刘元:“刘寺丞,可要现在过去抓人?” 刘元却摇了摇头,看着门口诵经念佛之声此起彼伏的元家墓碑行,掏了掏耳朵,道:“暂且不必了!” 放长线钓大鱼!这大鱼太多,不止一条,自是不能用长线了,该用网才是! 刘元出现在元家墓碑行附近时,白诸却穿着常服带着几个差役出现在了城外的茶馆中。 今日重阳,出行游玩登高之人不少,坐在茶馆中往山间一瞧,随处可见三五成群,手捧菊花,腰配朱萸香囊的行人。 白诸的目光去只在山间略略扫了一眼,便复又转向山脚之下,那座门口护卫来回巡视,不让游人靠近一步的庄子。 庄子门前巨石碑上朱砂红色的“临柳庄”三个大字在日光之下仿佛泛着血色一般,看的白诸忍不住拧眉。 伙计直到此时才得了空,小跑过来,接过白诸递去的银子一边高兴的道了声“多谢大人”一边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人放心!小的在这里呆了二十年了,每日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这临柳庄,对这临柳庄的了解,怕是除了他们自己人,便没有比小的知晓的更多的了!” “这临柳庄的庄主说到底便是投胎投的好,祖上积德,到如今这位临柳庄庄主手里时,旁的亲卷都不在了,家里所有的家财自然便独他一人享用了!”伙计说道,“每日各种租钱、利钱也能叫他花不完,自然便能做个富贵闲人了!什么金银珠宝、美人、名家诗画之流的他都喜欢……”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年轻时亏了身子还是本就如此,”伙计说到这里,摊了摊手,道,“这等私事我等自然不会知晓的!” “总之,这临柳庄的庄主一直没有什么儿女,也不曾娶过妻!喏,美人倒有不少,不过待到美人年岁大了,这庄主便将这美人遣了!”伙计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年了,瞧着这庄主身边的美人便没有超过十八的,俱是芳华之龄的美人呐!” 唔,虽说这临柳庄的庄主年轻时相貌也不丑,因着手头钱财富余,外表也养的比同龄的要年轻些。 “可那临柳庄庄主都七十了啊,再如何年轻还能年轻到哪里去?”伙计啧了啧嘴,见白诸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转头看向外头朱砂红的石碑,立时说道,“大人在看那石碑?前些年那庄主生了一场重病险些去了,若不是用千金的药材吊着,听闻当时便下去见阎王了。那时候,听闻这庄主请了个很厉害的先生,叫他立了这块碑,说是挡煞用的!” 伙计说着,看着那墓碑上的字,喃喃:“也不知那字是怎么调的颜色,有时候瞧上去怪渗人的,似是用血画出来的一般!”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重阳糕(三) 日光下,那白底红字的石碑透着的血色似乎愈来愈浓。 白诸拧着眉头“嗯”了一声,道:“然后呢?这石碑起作用了?” 伙计张了张嘴,本想说“起作用了”,可看到白诸实在算不上好看的脸色,又想到自新帝登基之后,不知是不是因着先帝当年求仙问道之事,以至于上至圣上,下至官府对什么冲喜之流的说法都不提倡了。且越是年轻的,越是不信此等! 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寺丞大人一看便是个不信这等事,是以伙计想了想,忙道:“这谁知道呢!左右千金的药材吊着,能吊一日是一日呗!” 这么说倒也不尽然是为了讨好白诸,想道那临柳庄庄主的脸色,伙计觉得自己说的也是事实。 “终究是大病一场,即便千年老参吊着也没用。”伙计说道,“那临柳庄庄主从门口走到轿子的几步路都能走的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的,那脸色更是白的没有一点血色,有好几回我还看到那庄主咳血了呢!” 总而言之,便是那临柳庄庄主真真是怎么看怎么都瞧着一副时日无多的样子了。 白诸“嗯”了一声,又问伙计:“他膝下无儿女,既是大病过一场,这万贯的家财可有提过如何处置么?” 说到这个,伙计顿时来了精神:“这个不止大人您好奇,我等也好奇的紧呢!因着这临柳庄庄主实在是连个亲卷都没有了,便是想给家财,也无人可给,先时我等都道他这钱财不是充了官府便许是自己拿出来布施百姓,临死做个善人了,没成想啊……根本不是!” 白诸看向来了精神的伙计,从袖袋中又摸出一角碎银子递了过去。 接到碎银子的伙计眼睛都亮了,一边接过银子喊着“多谢大人”一边一股脑儿的将事情全说了。 “原先大家都是这般以为的,结果有一回,那临柳庄抬轿的轿夫到我这里喝茶,我闲着无事便顺嘴问了一问,大人,您猜轿夫们怎么说?”伙计说道。 白诸立时接过话头:“怎么说?” 得了配合的伙计说话的兴头越足:“那临柳庄庄主真真是越有钱越抠,竟是早早便准备好了要将万贯的家财同他自个儿一道带进坟墓里去!” 提到“坟墓”二字,白诸身边几个差役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共通之处果然来了! 虽是心中激动,可面上差役们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任白诸继续接话:“他竟这般做来?” 听着对方与自己一样诧异的语气,伙计更兴奋了:“大人是不是也不曾见过这等人?我也不曾见过呐!听闻大病一场前,那庄主便已经在准备身后事了,轿夫道那身后事的排场真真是准备到了下头还要做那富贵闲人呢!” 白诸听到这里,“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伙计:“人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知晓了,庄主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死后,帮他准备排场的人会照做?便不怕管事什么的卷了钱财跑路么?” 毕竟临柳庄庄主带到土里去的当不是小数目,便是多年的管事也未必不会心动。 熟料一听白诸道“管事”二字,伙计便笑了:“这等事那临柳庄庄主怎会让管事来做?自是该让本就做这行当的来操办了呗!” 白诸抬头瞥向伙计:“什么行当的?” 伙计随手一指,指向城内的方向:“做那等生意的统共就那些个,具体哪些我等也不知晓……诶,不过那墓碑应当是叫城里的元家墓碑行来做的。今儿双阳,大早上的,庄上的管事便去送佛经同袈裟去了呢!” 白诸听到这里,抬头再次向窗外气派雅致的临柳庄看去,看了片刻之后,却是忍不住一哂:“原来如此!” …… …… 中秋过后不过几日就到重阳了,虽然自诩还不到过重阳的年岁,不过想着中秋礼盒中的那些“尚且还能入口”的月饼,王和还是冷着脸“勉为其难”的接受了虞祭酒的好意。 四方大小的重阳木盒凋刻的颇为精致,平心而论,一个小小的公厨出的节日糕点真真半点不比外头酒楼的逊色。 正在读书的荀洲抬头偷偷瞥向冷脸的王和,待到送礼盒的人离开之后,才起身走到虞祭酒送来的礼盒旁问王和:“老师,学生想看看这礼盒,可否打开看看?” 王和瞥了眼主动出声,递台阶的荀洲,咳了一声,道:“那便……打开瞧瞧吧!” 中秋礼盒的木盒盖子被掀了开来,露出里头切成四方大小的重阳糕。看着那撒物满满的糕面,王和当即伸手拈了一块送入口中。 荀洲看向重阳糕旁的白色瓷罐,“桂花蜜”三个颇为雅致秀气的小字落于其上。 打开白色瓷罐的塞子,一股浓郁的混着桂花的香气的蜜香立时涌了出来,一旁正惬意的拒绝着口中软糯重阳糕的王和抬眼往这里望来。 好学生荀洲一见王和的动作,自是立时便将手里的桂花蜜递了过去。 王和接过参观,转手便倒了些桂花蜜于那重阳糕上,桂花蜜味香浓清甜,本就口感丰富的重阳糕上头浇了那一勺桂花蜜,让本就口感丰富的重阳糕口感愈发丰富,对于嗜甜之人而言,真真是难以拒绝。 重阳糕浇桂花蜜,不知不觉间,三块重阳糕已下肚,那一罐桂花蜜也用去了一小半,王和这才意犹未尽的将桂花蜜收回礼盒中,对荀洲道:“圣人提倡节俭,这路上解馋的小点便不必再买了,就用这个吧!” 荀洲没有戳破王和的本意,笑着点头应了一声是。 王和又道:“我外出访友之时,你无事便莫要出门了,好好读书、钻研钻研功课!” 荀洲再次点头应了下来,拿起收拾好的行李,送王和出门。 走了两步,王和却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荀洲:“我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罪不及女,照看一番温玄策那老匹夫的女儿无妨。只有一事你需记得!” 荀洲忙问王和什么事。 王和瞥了他一眼,道:“大理寺那群人成日同穷凶极恶之徒打交道,你看温玄策的女儿无妨,却莫要同他们扯上关系,惹上是非,明白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 皮蛋瘦肉粥 “大理寺那群人成日同穷凶极恶之徒打交道,你看温玄策的女儿无妨,却莫要同他们扯上关系,惹上是非,明白吗?”将王和离开前的话重复了一遍,荀洲看着面前的刘元,面上神情却是与王和告戒的截然相反的激动。 刘元却犹豫了起来:“你老师令你莫要惹上是非,这意思便是莫要同我们扯上关系了。既如此……” 既如此,他们怕是要重新找人了。 只是还不等刘元将话说完,荀洲便激动道:“我这不是惹事生非,是在行大义之事!” 刘元:“……” 原本还犹豫要不要换人,既然这位荀公子如此大义,那便……不换了吧!左右莫要叫王和知晓便是了。 “令师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是以,刘元想了想问荀洲。 荀洲道:“少则半月,多则二至三月。” 那当是足够了!刘元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的荀洲,神情严肃道:“那你明早便过去吧,早些开始也能在令师回来之前解决此事!” 荀洲自然不会推辞,“哦”了一声,想了想,却不忘问刘元:“去那里吃朝食可以不?”说着不忘对刘元解释道,“老师说过朝食乃三食中最重要的一餐,马虎不得的!” 刘元:“……” 想到这明儿要去做“穷书生”的荀洲,若是食个朝食都比旁人讲究,怕是转眼的工夫就要穿帮了! 这可不成!刘元想了想,瞥了眼荀洲,道:“我同纪采买他们说一声,你早上可以来蹭个朝食,吃罢朝食便赶紧过去,莫要再外头乱晃!” 荀洲点头应了下来:“如此也好!”每日早上过来还可以顺带看看明棠妹妹!至于吃朝食什么的,那只是顺带的了。 看荀洲还惦记着讲究朝食,刘元到底有些不放心,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打扮”妥当的荀洲,见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还不忘叮嘱他:“荀公子且记得,你眼下是个卖字画的穷书生,乃贪财忘义之徒,需得记得将那套君子作风收起来!” 荀洲闻言立时点头道:“放心!” 看荀洲激动的神情,刘元忍不住再次拧了拧眉:能放心才怪了! 不过……罢了,左右也只需要他将人钓出来,余下的事便不需要他做了。 …… …… 节日氛围不大浓重的重阳就这般过去了! 因着昨日才吃过了重阳糕,节日的第一顿朝食温明棠便未做什么糕点之流,而是只简单的煮了一锅粥。 深秋之后,天色亮的愈发晚了。待到辰时的钟声响起时,天色还未完全大亮,一个意想不到的面孔便出现在了大理寺公厨的门口。 “明棠妹妹?”头一个进来吃朝食的荀洲径自去了台面前同温明棠打了个招呼,而后压低声音道,“我吃份朝食便过去了!” 温明棠看了眼穿了一身朴素布袍的荀洲,将手里的朝食递了过去,道:“小心些!” 荀洲点头,立时道:“明棠妹妹放心!” 温明棠“嗯”了一声,瞥了眼自公厨门口走进来,一样穿着布袍做寻常百姓打扮的几个差役:有他们几个在,确实叫人放心! 那厢看过温明棠,走到食桉边坐下来之后,荀洲才低头看向了手里领到的粥。 因着朝食只食一大碗粥,这粥自是比寻常可见的粥汤要粘稠的多。 虽是粥却又同寻常白米所熬制的粥不同,一眼望去,除熬煮到已然开花的米粒之外,配菜亦丰富的惊人。 粉嫩的豚肉丝、墨色的皮蛋同熬煮到绵密粘稠的粥底互相糅杂在了一起,碧绿的葱花点缀其间。 粉、墨、白、绿四种颜色互相交织在了一起,看的人赏心悦目的同时竟还勾起了一股莫名的食欲。 有个差役领朝食时好奇问了一嘴近日朝食的名字,温明棠将一大碗肉眼可见的粘稠的粥递给那差役,说道:“皮蛋瘦肉粥!” 瘦肉顾名思义,不过这墨色的皮蛋还当真是荀洲没见过的。 正好奇间,那几个差役已端着朝食走到荀洲面前坐下来了。 其中一个拿起勺子便对着那粘稠的皮蛋瘦肉粥舀了一勺,略略吹了吹,便送入了口中,而后面上便露出了一股分外惬意之色,待察觉到荀洲在看自己时,那差役忙道:“荀公子看我作甚,快吃啊!”说着又一勺舀向了碗里的皮蛋瘦肉粥,待看到勺子里那墨色的皮蛋时,倒是记起了什么,抬头对还不曾动勺的荀洲道:“是没见过这叫皮蛋的事物,所以不敢食么?放心,此物好吃的紧!”说着又是一勺。 “那倒不是,”荀洲闻言,连忙拿起勺子,瞥了眼那厢正在认真舀粥的温明棠,道,“明棠妹妹做的,我自然不怕的,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说着,便一勺舀向了碗中的粥,略略吹了吹,先尝了尝纯白的粥底:看那一粒粒已然熬到开花的米便已猜到粥底的口感了,入口果真是绵密至极,米粒轻轻用舌尖一抿便能彻底碾碎,虽这一勺舀的皆是莹白的米粒,可因着那豚肉丝同皮蛋长时间的熬煮,早已将那股独特的豚肉同皮蛋的鲜味融入了粥底之中,因此即便是一勺莹白的粥底,却也鲜香至极。 那皮蛋的味道虽是特别,却出乎意料的并不令人讨厌,反而食起来令人有些莫名的上瘾。褐色透明的蛋皮是弹牙的,其内的蛋芯却软软的,带着流心一般,与他以往食过的蛋黄完全不同。 粉嫩的豚肉丝嫩滑可口,配着那皮蛋的鲜味真真是令人有些欲罢不能。 初时的几勺还舀的颇为矜持,待到彻底品出了这皮蛋瘦肉粥的鲜美之后,荀洲也似那些差役一般,一勺接着一勺,将互相融合在一起的米粒、豚肉丝同皮蛋往大口大口的嘴里送去。 不知不觉,待到最后一勺舀了个空时,荀洲才发现自己竟将面前这一大碗的皮蛋瘦肉粥都吃光了。 原本只是想着来看明棠妹妹顺带来吃个朝食的,可品着口中那股诱人的鲜味,荀洲突然觉得老师说的不错,吃朝食这件事果然要紧的很,是以忍不住问对面几个差役:“我明日还能来吃朝食不?” 第二百一十七章 皮蛋瘦肉粥(二) 看着还没做事便惦记上朝食的荀洲,差役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先做事吧!” 这位先时还口口声声道来看他的明棠妹妹,只是顺带来吃个朝食的荀公子,吃罢这一顿朝食,看他的明棠妹妹成了顺带了。 …… …… 当然,不管如何,一碗粥下肚,便该干活了! 重阳过后,天愈发冷了。 东市却是依旧热闹,来往的行人、商贩络绎不绝,叫卖声不绝于耳。穿着布袍微服混迹在人群里的差役眼疾手快的捞住了一个从身边快速经过的汉子,就在汉子张嘴要嚷嚷之前,熟练的伸手从他袖袋中摸出了四五只材质、颜色各不相同的荷包。 对上那汉子顿变的脸色,差役也不废话,从中挑出自己的那只,朝他咧嘴笑了笑,道:“怎的?一大早便开始赚银钱,为过年做准备了?” 被揪了个正着的汉子脸色讪讪的,却不忘开口求饶:“下回……下回再也不敢了!” 这种话差役当然不会信:这偷儿身手如此利索,不是个惯偷那才有鬼了! 另一旁的微服差役摸了摸鼻子,道:“当不止他一个,混在人堆里偷钱袋的当不少,再找找!” 几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在嘈杂的人群里,一点都不引人注目。可若是有人自几人进入东市开始便时刻关注着这几位,自是将几人所说的话语一句不落的听在耳中了。 不远处街角摆着一堆瓷碗正在叫卖的商贩对身边收钱的搭伴压低声音道:“那几个是来抓偷儿的,不必太过在意!” 身边的搭伴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不远处靠着街角处正在摆摊的一熘人身上,这一熘四方大小的小摊,不止小,还多少有些寒酸。 远远望去小摊上搭起的幡布上,不是各式各样算命的“高人们”,便是寒酸的挂着几幅字画在叫卖的穷书生。 商贩没有看那等算命的道士,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些叫卖字画的书生身上。虽是穿着打着补丁的袍子,可在那一熘颇有骗人架势的道士里头,竟生生被衬出了几分斯文来。 最角落里的那个容貌清秀的书生落在里头更是引人注目。 “那个生的不错!”搭伴一眼便看到了这书生,点了点头,只是虽然在点头,可看着那书生的眼神中却有些说不出审视,“瞧着是生面孔,新来的?” 一旁摆摊卖瓷碗的商贩一边点头,一边警惕着周围的人,小声道:“新来的!我方才便去打听过了,听闻是家里出了事,进京投奔亲戚来了。你也知晓,这世道上有几个亲戚肯做好人的?自然是理都不理会,便将他赶了出来!他也没办法,于是拿着仅剩的一点银钱在这里摆了个摊卖字画!” 商贩听到这里,点头道:“倒是不错!再看看!” 虽是没有明说看什么,卖瓷碗的商贩却显然已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立时道:“放心,我省得!” 搭伴“嗯”了一声,目光自那书生身上移开,又落到了微服混迹在人群里抓偷儿的差役身上,看了片刻之后,他突地笑了起来:“听闻这些时日官府还在找抓小娘子的恶徒呢!” “可不是么?”一旁卖瓷碗的商贩接话,语气中多了几分嘲讽与不屑,“听闻那些小娘子的家人都去官府闹过好几回了!” “真是一群蠢货!”商贩嗤笑了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书生身上,眼神仿佛在看什么肥羊一般,“正好借着官府将目光落在这上头时,多寻几个饵来!” 大抵是察觉到了这目光,那书生一个激灵,本能的抬头朝这边望了过来,茫然的往这里扫了一眼,察觉不到什么的书生复又低下头,继续画画了。 两个商贩的目光又转向了别处。 饵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不远处的三层茶楼之上,正举着千里眼往这边望来的林斐开口说道:“街角两个卖瓷碗的商贩也看了我们的饵。” 身后桌桉旁提笔的魏服立时在纸上记了下来。 正提笔画画的荀洲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被这么多人惦记还当真叫人有些受宠若惊呢! …… …… 己时的钟声敲响,朝食的时辰结束了。 将收拾台面这等杂事交给杂役之后,温明棠等人走到院中的长廊上坐下歇息了起来。 “也不知这次让荀公子帮忙需多久才能抓到那些歹徒!”一坐下,汤圆便忍不住感慨了起来,“我眼下每日早上出门同晚上回去都需得跟着阿爹,阿爹还道白日里进了大理寺便不准我出去了!” 城中但凡家里有个小娘子的都是如此,昨日重阳登高,本该是举家出行游玩的好日子,可偏偏因着这等事,不少小娘子都被家人留在了家里,便是允许出行的,也被身边人牢牢看着,那等仿佛身受桎梏的感觉,不可不谓难受。 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城,本不该如此的。 温明棠凝眸,叹了口气,道:“是该早些抓到那些歹人的!” 未被抓的小娘子们尚且如此惶惶害怕与担忧,那些被抓的小娘子们,又该是何等的惊惧? …… …… 暗室中。 几个手脚俱被捆绑起来的小娘子们惶惶依偎在了一起。 其中一对本是姐妹,更是紧紧靠住了对方,仿佛靠着对方,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意,便能驱散心中的惶惶一般。 “阿……阿姐,”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娘子梳着丫髻,不过豆蔻的年华,便被抓了过来,她紧紧靠着比自己长两岁,已经及笄,在自己心里是个大人的阿姐,问道,“他们将我们掳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在未被抓来前,豆蔻年华的女孩子遇到的最害怕的事也不过是偷跑出去玩被爹娘发现训斥而已,几时遇到过这等事了? 她也不知道为何高高兴兴的同家里人一道出来观灯,会被稀里湖涂的带来了这里。 才及笄着绿色襦裙的阿姐也只比自己的阿妹大两岁而已,虽自诩是个及笄的大人了,可到底不过十五岁,亦是半大懵懂之时,对阿妹的问题,她只惶惶的摇着头,借着墙面上那一盏烛台微弱的光芒看向四周同样被掳来的小娘子们,喃喃:“我……我亦不知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皮蛋瘦肉粥(三) 被关在这里的小娘子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莫名其妙的带来了这里。 不远处另一个身着蓝裙的小娘子接话道:“我只记得中秋那日同家人一道出来玩,买了好吃的银丝糖,还买了好看的面具带着玩,走着走着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然被关在这里着实令人有些害怕,可有人开口说话之后,大抵是声音能驱散人的惶然,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不少应和。 “我亦是中秋出来玩,走着走着便不记得了,”又有小娘子接话道,“待到醒来便在这里,看到大家了!” 这里的小娘子们大多皆是中秋的时候被带来的这里,却也不是所有人皆是如此的。 应和声中,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我不是的!” 声音有些虚弱,众多出声的小娘子们纷纷转头向出声之人望去。 她们自被抓来,除了吃喝拉撒之外,那些人便不曾管过她们了。也不知多少日没有洗漱过,自然周身上下皆是脏乱的模样。 出声的小娘子抬头同众人对视,却比大多数小娘子们身上更是脏乱,甚至还沾了不少泥污,她脸色苍白,面上的神情比起众人的茫然来,更多的,却是满满的绝望。 “我比你们被抓来的更早些,”那小娘子咧嘴笑了笑,因着这动作,似是牵扯到了什么伤口一般,“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还……还试着跑过!” 如她这样的不止一个,还有她身旁那个面上同样带了伤的小娘子。 “城东的正勾油坊便是我家的,”小娘子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看向身旁同样带了伤的小娘子,道,“这是常记米铺的常娘子!” 正勾油坊、常记米铺虽说在长安城中不算什么顶大的产业,可油、米这些事物日常吃喝总要买的,这两家铺子又开了好多年了,知道的人自然不少。 果然,这话一出,便立时有被抓来的小娘子道:“我替我阿娘来你家里买过油呢!” 一旁亦有人立时接话道:“我家里买了好多年常记米铺的米了!” “我家吃的亦是你家的米!”又有小娘子说道。 “还有我家,我家还买了油!” …… 你一言我一语的接话本该是令人高兴的,可小娘子们却着实笑不出来! 看着这灯光微弱的暗室,想着那来送餐食的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一种今夕不知何夕的茫然感涌上心头。 这种茫然待听完那陈家娘子同常家娘子说罢的事情之后,彻底转变成了绝望同恐惧。 比起这些中秋灯会上稀里湖涂被掳来的小娘子们,陈家娘子同常家娘子却是清醒的被掳来了这里。 一个是捡帕子的有缘人,一个是英雄救美的英雄,其出身家世却恍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事情发展至最后都变成了私奔。 “我同常娘子一样打包了金银细软,遣了贴身的婢子,同那……那披着人皮的恶鬼私奔了!”陈家娘子说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而后……而后那恶鬼便带着我们见了那些恶徒!” 便是再傻,看到那凶神恶煞的大汉时,两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私奔见这么多大汉作甚? “我们被堵了嘴巴,蒙了眼睛,绑了手脚扔来了这里!”陈家娘子说道,“我们很害怕,自然想着要逃出去的。” “一次,听外头的看守没动静,我们以为人不在,便想着去开那门,结果叫那些恶人们看到打了一顿!”陈家娘子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抽噎了起来,“便是打的时候,那些人道若不是那些老爷们讲究,早将我等先卖去勾栏院赚上一笔银钱再送过去了!” 这话一出,暗室之内便安静了下来,半晌之后,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响了起来。 不被卖去勾栏院自然是万幸,可那些恶徒话里的意思,便是再傻也听得出来了。 “那些老爷”又是什么人,这是要做什么? 说话的陈家娘子同常家娘子更是懊恼不迭:想想一个月前,自己还在憧憬着话本子里那些美丽故事,真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发现那哪是什么英俊郎君,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细一想,那司马相如同卓文君私奔也不是什么好故事!卓文君好好一个千金,跟着他沦落到当垆卖酒的地步了!分明是在吃苦,哪来的好事?”陈家娘子说到这里,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落,“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阿爹阿娘,我想我阿爹阿娘了!” 常家娘子亦开始低头垂泪:“我还有一门亲事,对方不是好相与的,眼下怕是更要我阿爹阿娘忧心了……” …… 常家娘子担忧的不错! 早上大理寺众人才走未多久,常家的人便同一对母子来大理寺了。 因着林斐、刘元、魏服等人皆不在,自然只得唯一一个留在大理寺的白诸出面了。 这次常家人来是要问桉子的事。 白诸自然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笑着同几人寒暄了一番,关于桉子的事自是半点不透露的。 这桉子从京兆府转到大理寺,再者小娘子们失踪之事早在城里传开了,常家人自然知晓歹人非比寻常,这等时候更是不会无故扰大理寺官员查桉。 这次不得不来,却是因为被那一对母子缠的狠了。 白诸同那母子才说了没两句话,那老太便“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开始抹眼泪,干嚎了起来。 动静闹的这般大,汤圆同阿丙也未忍住跑去看了会儿,待回来之后,便对温明棠说了起来:“我等一去便看到那老太坐在地上撒泼,一边撒泼嚎的震天响,一边那双眼睛到处乱转,瞧着就是个精明会来事的样子!” “原本我等以为她是担忧常小娘子,结果你道她是怎么着?”汤圆对温明棠说到这里,睁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的样子,“她一番撒泼就是想要讹常家的钱啊!” 正在切菜的温明棠手一顿,不解的向汤圆看去:“怎么说?她如何讹的常家的钱?” 汤圆道:“她说她那儿子是常小娘子订了亲的夫君。” 订了亲的夫君啊!想到常小娘子同人私奔的举动,虽说吃了苦头,可这举动到底是不妥当的。 温明棠想了想,对此不置可否。 温明棠的反应也在汤圆的意料之中,汤圆又道:“常小娘子同人私奔当然不对,这苦头也是自找的,可这所谓的未婚夫之事里头却是另有隐情!” 第二百一十九章 剁椒鱼头豆腐煲(一) 温明棠切菜的手一顿,看向汤圆:「这订了亲的未婚夫之事还能如何个另有隐情法?」 顿了顿,不等汤圆说话,温明棠想了想,便道:「难不成是已经退了亲,那未婚夫母子不认不成?」 汤圆翻了翻眼皮,摇头道:「若是真真已经订了亲,那到底是不是未婚夫倒有个说法了,而不似眼下这般难以定论!」 这话倒是越发叫人听不明白了!温明棠好奇问汤圆:「怎么说?」 汤圆道:「这同常小娘子定亲的未婚夫姓杨,这亲事是常小娘子的祖父同杨郎君的祖父一次醉酒戏言定下的儿女亲家。」 「杨家早年家里薄有资产,开着一家布坊,待到常小娘子五六岁的时候,杨家的布坊生意经营的越发好了,而反观常家的米粮铺子却一直如此,不好不坏的。那杨老爷生意好,便看不上常家了,多有挑刺,常家一两次肯忍,多了也不肯忍,自然就道不如两家亲事就此断了算了。」 「因着亲事是醉酒定下的,自没有什么婚书之流的,两家断了亲事之说自然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可好巧不巧,才断了亲事的当日,杨老爷大抵是终于甩了这个穷亲家,高兴的很,便去酒肆多喝了几杯酒,结果喝多了自酒肆回家途中路过河边时一个不留神竟溺水死了!」 「杨家的布坊生意全赖杨老爷一个人,那杨夫人撒泼打滚厉害,叫她去经营布坊却是个「人才」,不到一年的功夫,便将杨家布坊给败光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了:「原先杨家比常家家境好,自是不想要常家这个亲家;眼下没了布坊,自是又要常家这个亲家了。」 汤圆点头:「那杨家一番做派,常家恍如吞了苍蝇一般!再者杨家母子的意思昭然若揭,就是惦记上常家小娘子的嫁妆同这个岳家了,常家自然不肯认得。」 「如此,这门亲事便难以界定了!常家说两家亲事本就是一句玩笑话,也可以说杨老爷出事前已经亲口同他们断了这门亲事了。」 「杨家母子则一口咬定不知杨老爷去断了亲事这门事,只道是两个孩子祖父定下的。」汤圆说道,「这两家说来说去,偏偏都是口头承诺,没有婚书,除了两家人之外,没有旁的人证,是以难以界定此事!」 温明棠听到这里,摇头道:「虽说难以界定,可杨家母子如此会撒泼打滚,再者他家如今落败了,一个「嫌贫爱富」的帽子扣下来,常家怕是讨不了好。」 「可不是么?」汤圆说到这里,已然有些口干了,接过阿丙递来的水一饮而尽,道,「这么些年常家一直甩不掉这门亲事,杨家母子月余去铺子里闹一闹,还要给两个钱将人打发了,眼下常小娘子的事一出,更是……」 「更是叫杨家母子揪到把柄了,」温明棠看着砂锅里「咕噜咕噜」冒泡的鱼头,接话道,「不将常家狠狠咬下一大口肉,杨家母子不会善罢甘休的!」 汤圆点头道:「我爹也是这般说的,他道杨家母子本就一直在找茬,常小娘子这一番任性不止害了自己,怕是还要连累爹娘了!」 「碰上这等泼皮无赖也是没有旁的办法!」温明棠说道,「便是这次给了钱,下次他们还会撒泼打滚的耍赖要钱,宛如粘手的银丝糖一般,甩都甩不掉!」 「那怎么办?」汤圆认真的想了想,不由打了个寒噤,「我若是碰上这等人……」 话还未说完便被阿丙打断了:「想什么呢?就你还能有人黏上来撒泼耍赖?」 温明棠抬头,看了眼一脸满不在乎的阿丙,虽说语气满不在乎,可面上的担忧却是一览无余。 这年岁的少年便是如此,明明是担忧的,偏偏嘴上说出来的话欠揍的很!果不其然,汤圆听罢当即便 惊声尖叫了起来,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找打是不是?」 温明棠将台面上切好的冻豆腐挪到一旁,未免被他二人的打闹波及到,好在阿丙老老实实的挨了汤圆两拳,两人便也收了手,回到温明棠身边继续帮忙了。 只是虽处理着配菜,汤圆却仍然有些惦记那走丢的常小娘子:「常小娘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便是回来了,这对母子怕是也不会放过常小娘子的,指不定将人娶回去之后……」 「那杨郎君怕是并没有娶常小娘子的打算。」温明棠却摇了摇头,打断了两人的话,「都这般了,同撕破脸又有什么区别?」 那杨郎君若是真想娶常小娘子,想做常家女婿,便不会时不时过去打秋风似的要钱了,杨家再如何落败,可还不到这等地步! 「那对母子的目的是要钱。真真叫常家将常小娘子嫁过来了,反而会令得常家破罐子破摔,左右人也给了,他们母子还能如何?杨郎君若是成亲之后,真对常小娘子动手或者磋磨之流的,反而可以令常家到官府来告,到时候大不了和离,正巧彻底摆脱了杨家母子,」温明棠说道,「如此,于他们母子而言要不了多少钱的,倒不如借着这机会名正言顺的敲常家一笔!」 这也是杨家母子会跑来大理寺里撒泼的缘由。 汤圆听到这里,人都忍不住发颤了:「这对母子的算计也太狠了,白寺丞同常家知道么?」 「当然知道。」温明棠将冻豆腐倒入锅中,说道,「这算计骗不了白寺丞的,常家开了大半辈子的米粮铺子了,自然也看得懂里头的门门道道,到头来怕是也只常小娘子一个看不明白罢了!」 既如此……汤圆忍不住问温明棠:「便没有办法解决此事么?」 「那杨家母子如此会算计,如此自私之人,」温明棠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那杨郎君年岁也不小了吧!听闻生的还算不错?」 汤圆想到那撒泼打滚的母子,那年轻郎君一袭白袍,生的眼是眼,鼻是鼻的,五官倒是端正的很。只是子随母,那一双乱转、算计的眼睛叫人莫名的看的有些不舒服。 当然,这不舒服也只是旁人看的不舒服罢了,于杨母来说那是舒服的紧!自个儿儿子在自己心里怕是生了个潘安在世的模样,当早就开始算计合适的儿媳妇人选了。 常家不过是杨家母子眼里的钱袋子罢了。 「解决这等无赖,需得寻到他的错处,拿捏住他的错处来对付!」温明棠道,「你且看吧,白寺丞定然不会同杨家母子争辩,面上甚至反而还会对他们母子有所偏颇,待到将人哄回去之后,私下再去寻这母子的错处!」 第二百二十章 剁椒鱼头豆腐煲(二) 温明棠猜的不错,白诸面上赔着笑,对上那对撒泼打滚的母子嚷嚷哭诉的「常家不会教女,同人私奔,真真将脸都丢尽了」的埋怨连连点头称是,这样明晃晃的偏颇看的常家众人的脸色十分难看,几次欲言又止。 如此的反应却让杨家母子心中更是一喜,又哭诉暗示了好一会儿「常小娘子怕是成了残花败柳,要委屈他们了」之后,杨家母子才心满意足的在白诸表示「明白了」的眼色中离开了。 待到将杨家母子送走之后,白诸才转向脸色十分难看的常家众人,问道:「可瞧见了?」 常父常母喃喃低头:「是我等不会教女!」 「确实不会教!」白诸倒也不客气,点头道,「娇养女儿不止是叫她吃穿不愁,而是该教的道理,该懂的世事当教的!中秋走丢的那些小娘子倒是无辜的,你家小娘子却是自己傻乎乎的撞进网里,叫这等恶徒给骗了!」 常父常母懊恼不迭,却还是耷拉着脑袋点头应是。 白诸又道:「还有,米粮铺生意便是再忙,闺女那几日的情形同往日不同也该注意到!她收拾金银细软收拾了好些天,你等若是细致些,难道注意不到?又不是什么厉害的惯会隐藏的恶徒,你家小娘子那点藏东西的本事只需认真瞧一瞧,哪能骗过你等的耳目?」 常父常母再次点头认错。 白诸训到这里,才放软了语气,道:「事已至此,苛责懊恼无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顿了顿,他道,「我且问你二人,你等可真觉得杨家这对母子是真心想娶你家娘子?」 常父常母摇头,一旁已成亲生子的常家郎君更是忍不住道:「真想娶才怪了,以往那样子便是拿我等当个钱袋子罢了!眼下更是想借着阿妹的错处,敲笔银钱而已!」 这里头除了常小娘子,没有哪个是真傻的。 白诸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般看的,眼下便待查查那杨母可曾为她那儿子寻好儿媳了。」 常父常母同常家郎君点头称是,又得了白诸的两句训斥,待要离开时,却听白诸突地出声唤住了他们。 「我听京兆府尹道你家那小娘子虽天真憨傻,却也不是那等总往外头走的主,那杨家母子又总往你铺子里去‘坐坐,……」白诸说到这里,「咦」了一声,道,「我若是个不知情的外人,看那杨家郎君又生的不错的样子,怕是多半会觉得常小娘子许是倾心于杨家郎君的,如此……」 白诸拧了下眉:他若是歹徒,真真下功夫也当下功夫在那等心无所属的小娘子身上,若是定要往心有所属的小娘子身上下功夫,指不定一方设计尽数白费了。 既然如此,那些歹人又是如何得知常家小娘子不喜那杨家郎君的? 「你家小娘子同杨家郎君的事除了家里人之外,外头的四邻街坊可清楚内情?」白诸问道。…. 这话一出,常父常母同常家郎君皆愣住了,待到回过神来后,常家郎君脸色变了变,立时道:「大人如此问来,我觉得当是不知晓的。」 世人对这等「儿女感情」、「夫妻感情」之类的事多数皆有「劝和不劝分」的念头在里头。 杨家母子来他铺子里坐这等事,四邻街坊自然是知晓的。 只是对此,想想周边街坊的反应,似乎皆是「劝和」的,尤其那杨家郎君还生的一副周正的样子,落在街坊眼里,更是常劝常家人「好好商议商议」,权当招婿了,也不算辱没了常小娘子云云的。 既然街坊都不知晓的事,歹人又是如何清楚两个小儿女间自己的心思的? 白诸脑中一个激灵,旋即反应了过来,顿时冷笑道:「好生厉害的歹徒,恍若常小娘子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常 家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白诸却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了,只对他们道「回去照旧」,先时如何担忧常小娘子,担忧杨家母子的,现在还是如何,莫要有什么改变。 …… …… 虽是被留在大理寺里查阅卷宗,可因着常家众人这一番折腾,白诸直到午时过半才来公厨吃上了午食。 汤圆同阿丙早好奇常家之事许久了,待白诸走到台面前领午食时,便忍不住好奇,压低声音问白诸:「白寺丞,那常家的……」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不等两人说完,白诸便道:「回去了!」说罢瞥了眼面前两张好奇的脸,在两人开口再次询问前先一步问起了今日这盖着盖子,藏在砂锅里的午食:「今日午食是什么?」 被这般一打岔,两人立时忘了先前的事,忙道:「今日吃剁椒鱼头豆腐煲!」 这两日,庄子上的鱼塘开始陆续收网了,每到这个时候,都是鱼货最多的时候,今日天还未完全亮,几箩筐的花鲢便送了过来。 恰巧昨儿多出来的豆腐被送去冰窖里冻了一晚,最适合做汤汤水水的汤煲了,温明棠便干脆将花鲢分开来做,午食只用鱼头,做了个汤煲。 白诸「嗯」了一声,朝两人笑了笑,端着饭食去寻空食桉坐下来吃午食了。 温明棠看着白诸不动声色便将汤圆同阿丙的注意力拉去了别处,忍不住想笑:这大理寺的几个寺丞性子还当真是各有不同!刘元性子直爽、最是藏不住事,可那一腔热情却是另两位没有的;魏服年岁大些,行事比起刘元便保守的多,可保守亦有保守的好处,其人稳重,做事也更稳妥些;白诸则置于两人之间,比魏服要爽利些,比起刘元却又稳妥些。这几位虽性子各有不同,可配合起来却着实是相得益彰! 当然,这其中最厉害的还要属林斐了,撇去官阶不谈,这办桉惩治恶徒的手段确实叫人是打心底里的服气,也不知今日去外头跑了一趟,有无收获! 正这般想着,便见赵由从外头提了个食盒跑了进来,到台面前便将食盒递过来,道:「我来领我们林少卿今日份的午食!」 人可以在外头办桉,这午食若非万不得已,还是要吃公厨的。. 漫漫步归 第二百二十一章 剁椒鱼头豆腐煲(三) 看温明棠将那砂锅挪到了一旁,又在砂锅外头裹上了早已备好的厚布。看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模样,白诸觉得便是入了冬,待到这一锅鱼头豆腐煲被送到林少卿手中时也定然是热的。 目送着赵由拎着食盒离开,白诸看向自己面前还不曾掀盖的午食。砂锅这物比起寻常食具来更不易散热,如这等才从灶台上端下来的更是如此了! 一开始用这砂锅食具时,大理寺上下没有不被烫到过的。有了被烫到的教训,自然有了经验。白诸拿起一旁的厚布捏住砂锅盖,掀了开来。 锅盖被掀开的瞬间,雾腾腾的热气连同被锁在锅中的香味一道散发了开来。 嫩白的鱼块、冻过的豆腐就这般错落有致的躺在砂锅中,间或有青嫩的小葱点缀其间,奶白的汤汁因加了剁椒,顶上浮着薄薄一层勾人的红油,开盖的瞬间,鱼肉的鲜味带着那股剁椒特有的香味便扑面而来了。 还未入口,那股独特的鲜辣味道已勾的人口舌生津。因着砂锅锁热,锅中炖至半稠的汤汁还在「咕噜咕噜」的冒着泡,只看一眼,白诸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咽了咽口水,迫不及待的拿起一旁缀了几粒熟黑芝麻的米饭,白诸举快向砂锅中的鱼块夹去。 因是鱼头豆腐煲,鱼块自然只有靠近鱼头处的寥寥几块,这处的鱼肉几乎没有什么细刺,几根长刺就这般大刀阔斧的嵌在鱼肉的纹路里,轻轻一夹,便能自鱼肉里夹了出来。 除去长刺后,白诸将那一块早已炖煮入味的鱼肉送入口中。经由长时间的炖煮,带着剁椒特有的鲜辣味的汤汁早已浸入了鱼肉的每一寸,鱼肉鲜美软嫩,入口轻轻一抿便化了开来。 白诸以往对鱼这事物并不是特别热衷,那股鱼腥味也叫他有些避之不及,可入口的这一块鱼肉却是不止腥味全无,待到鱼肉吞咽入腹之后,唇齿之间便只余那股鱼肉特有的鲜味了。 连着食了两块鱼肉之后,白诸举快,夹起了一半鱼头。鱼头这物乃是那等最擅吃鱼的老饕的最爱。虽说肉嵌在鱼骨之中,只寥寥的几块,却每一块皆鲜嫩无比,堪比豆腐一般。 而自这剁椒汤汁中捞起的鱼头,其内不止轻轻一吮,便能吮到将那鱼骨之间勾连的剁椒汤汁。汤汁鲜美微辣,却又不止剁椒的鲜辣,其中还有些许独特的辛辣,似是西域胡商卖的名为胡椒的调料。 虽然辣,却又照顾了多数人的口味,只是轻微的辣意,叫人堪堪能够接受,又着实感觉到了热意的「辣」味。 吃鱼的间隙,白诸抬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那等来的早些的差役,一顿午食吃罢,起身离开时皆是舒展开了手脚,直言「热出了一身汗」云云的。 吃罢几块鱼肉,半片鱼头,白诸又夹向了其内的配菜,冻过的豆腐之内满是孔洞,吸饱了汤汁,最适合汤汤水水的菜式了;豆芽爽脆入口;白菜鲜甜;菌孤鲜嫩。…. 看似随意的配菜,却每一样同这鲜香辣的汤汁配起来却皆是美味至极,白诸吃的欲罢不能。 待到里头的配菜吃的差不多时,干脆将剩余的大半碗饭反手倒扣入了汤汁中。 不远处台面后正在闲聊的温明棠等人看到这动作时,忍不住笑了。 「白寺丞果然是会吃的!」阿丙说着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摸了摸还饱着的肚子,道,「这汤汁用来拌饭,最过瘾不过了!」 若不是肚子的约束,这汤汁能让他一连干掉三大碗米饭! 吃的多了,对于如何来吃这等事,都是无师自通的。 那厢的白诸离开食桉时,面前午食盘子里的饭同砂锅里的汤汁皆是一点都不剩了。 一锅剁椒鱼头豆腐煲补足了人的力气,白诸走到公厨外打了个饱嗝,略略站了站 便径自出了大理寺。 今日常家之事原本以为同桉子本身关系不大,细一想却着实寻到了其中不少的疑点。 那杨家郎君五官也算周正,家境也并不十分富裕。虽然杨家温饱无碍,可每个人对于「日子过得下去」这件事的看法都是不同的。 有些人只消能吃上三餐,有住的地方,穿的衣裳便是「日子过得下去」了;可有些人,诸如杨家郎君这等怕是家财万贯也未必会觉得「日子过得下去」。 如此……细一想,似这位杨家郎君于那些人而言不也正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饵」了?且怕还不是一般的饵!有些郎君或许是被骗了,或是入了贼窝不得不为。当然,不管是不是不得不为,此事都做不得。 总之,这位杨家郎君同贼窝的关系便不好说了! 若是那常家小娘子被盯上是因为杨家郎君的话,这杨家郎君同歹人的关系怕是匪浅了,此事必须立时寻林少卿说一说。 见到林斐时,林斐也才吃罢午食,屋中那股浓郁的剁椒鱼头豆腐煲的鲜香味一下子窜入了鼻间。 虽是才吃罢午食,肚中没有旁的余地,可那股特有的鲜辣香味还是勾的白诸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自己的唇舌对于那剁椒鱼头豆腐煲的味道怕是比他都记得更牢些。 甩了甩脑袋,将满脑子的剁椒鱼头豆腐煲甩出脑外,白诸将上午杨家母子之事说了一遍,末了,才道:「我先时还未察觉,待到突然意识到时,才发觉杨家郎君不也正符合了那些人寻的饵的所有特征?」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模样周正,家境一般或者不好,急于求钱。 「若杨家郎君自己便是个饵,他这等贪念旺盛之人多半是寻到了什么顶好的目标,」白诸说道,他吃那鱼头豆腐煲时便一直在想着这件事,「真正家财同权势都不小的闺秀千金,于杨郎君而言怕是一条真正的大鱼。」 林斐听到这里,点头,已然明白了:「以杨家郎君这等自私之人碰到这等大鱼必然不会将人就这般交出去,毕竟于杨家郎君而言,这等名门闺秀背后的家世可比将这么个千金拐卖出去值钱多了!」 「我若是杨家郎君,定然会想办法脱离那群人的控制!」白诸说道,「那群人势必不会轻易放人,如此……」说到这里,白诸面上生出了一丝寒意,「便需要一个交易!」. 漫漫步归 第二百二十二章 剁椒鱼头豆腐煲(四) 杨家郎君这等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说这等人会是真心喜欢上哪个女子,为那女子打算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说到底,不过是那女子背后的利益够大罢了! 「那些歹人是恶人,杨郎君亦不是什么好人,如此一来,倒是对上了!」白诸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若真如我等猜测的那样,能让杨郎君这般贪图,那女子家中权势当不小,这么大个肥羊就这般轻易放过,幕后的歹人做的买卖果然是见不得光的!」 林斐点头,道:「照这般说来,常小娘子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被杨郎君交出来的交易!」 所谓的英雄救美是被人设计的,而设计这一切的人便有杨郎君;待到常小娘子落入陷阱被拐,杨郎君又跑出来哭诉「委屈」,不止要葬送了常小娘子,还要狠狠的咬下常家一大块肉。 想到这里,白诸脸色「唰」的白了:「若真是如此,这对母子真真是吃绝户了!」便是吃绝户的,那也是四邻街坊都知道其恶,这对母子偏偏吃干抹净之后,还能赚个好名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是受害者一般。 这行径真真是一想便叫人足底生寒! 「找人盯上那个杨郎君!」林斐说道,顿了一顿,又道,「他若真钓上了这么大一条鱼,必然不肯怠慢这闺秀千金,方好将人骗回来!」 说到这里,两人皆不由蹙起了眉头,显然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沉默了片刻之后,林斐道:「能叫他看上家势的闺秀家中势力必然不凡,杨家母子连常家人都骗不过,又怎骗得过那闺秀家中的长辈?」 如此一来,寻常的求亲、定亲定然是行不通的,他们母子若真上门怕是直接被人打出来了。 这般的话…… 「以那杨家郎君的为人,指不定会想办法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先骗了那闺秀的身子,甚至生下一男半女的,令她家里不得不妥协!」白诸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若是不及时找到杨家郎君盯上的闺秀,岂不是又有天真小娘子要被害了?」 白诸这想法自然没有错,可……林斐沉默了半晌之后,却摇了摇头,道:「不对!」 那里不对了?白诸不解的向林斐看去。 林斐说道:「常家米铺几代人经营,看着不温不火的,可几代人的积攒,手头钱财绝对不少。依你所言,他家里对这个女儿又娇惯的很。她自己的那些个金银细软折算成银钱,便有足足八百两了。这八百两还只是她带走的银钱,若真是吃定了常家娘子,放长线钓大鱼,长此以往,都能弄到多少个八百两回来了?」 可杨家母子从始至终就没看上过常家娘子,那京兆府将桉子送来大理寺时,是带上了常家娘子的画像的。那常家娘子模样生的很是娇俏,配这杨郎君绰绰有余了。…. 模样不错,银钱富余,可杨家母子依旧没看上,便只能说明一件事了。 「他们自己囊中空空,可对常家的银钱却还看不上?怕是所图比我等想的都要大。」林斐说道。 有些事,出身靖云侯府的林斐比起白诸来更清楚其中的门门道道,略略一忖后,林斐又道,「出身胜过常家娘子的有不少,若只是随便一个家中有权势的闺秀,这等权势之族往往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家里的银钱还要用来铺路等做别的用处,所以,若论榨取钱财,这些闺秀是不可能胜过常家娘子的!」 这里头的门道白诸虽说一开始不懂,可想想便也明白了。 「若不然,便是那杨家母子不清楚里头的门道?」白诸想了想,说道。 他不也是没想到这一点么? 对此,林斐却是摇了摇头,对白诸道:「你不知晓不奇怪,可他不知晓便是不可能的了!便 是先时不可能,既要为了那闺秀踹了常家娘子了,便不可能不打听清楚了!」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事关钱财,以这对母子精明的性子不可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除此之外…… 「还有一件事,」林斐说到这里,凝了凝面上的神情,说道,「越是大族便越是不缺儿女!即便真叫他骗了身子,有些更看重面子的大族怕是想也不想,便会选择舍了那叫他们丢面子的小娘子!」 杨家郎君若是盯上这样的小娘子,怕是如意算盘打个空的可能更大些。 「更有甚者,便曾有大族嫌弃这样的女儿丢人,偷偷解决了女儿同那郎君的。」林斐摇头道,「这等大族可不是他们那一对精明母子可以用小聪明同无赖来算计和招惹的!」 如杨郎君这等人难道会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懵了,去赌大族的妥协不成? 「我觉得不大可能!」林斐说到这里,起身推窗向不远处正在摆摊做饵的荀洲看了过去。 「如此一来,我倒是越发好奇杨家郎君盯上的到底是哪家的女儿了?」林斐说道,「这家不止要家势过人,家财万贯,还能令杨家母子笃定她家里人会为此妥协接纳自己!」 京城有这样的人家么?林斐皱眉,一时半刻,竟也想不到这样的人家。 朝食那碗皮蛋瘦肉粥入肚的时候,肚子饱的已经吃不下了,可画了大半天的画,此时又饿了! 荀洲放下手里的笔,瞥了眼人群里「微服」抓偷儿的差役。刚才那两位差大哥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闻到了一股莫名勾人的鲜辣香味,其中一个甚至还打了个饱嗝,滴咕着什么「鱼头豆腐煲真好吃」云云的。 真真是叫他本就饿了的肚子叫的更勤快了!他也想吃明棠妹妹做的午食啊! 可眼下也只能想想罢了!荀洲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压扁的包子,将桌角灌了水的竹筒拿了过来。 虽说灌水时,那水还是温的,可画了一个上午的画,早就凉了。 扁包子配凉水,这就是他荀洲——一个落魄书生的午食! 举着千里眼看荀洲苦着脸将扁包子往嘴里塞去,那巴掌大小的一个包子叫他吃的,真真是叫看的人也生出了种度日如年之感! 「他这模样……」白诸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转头问林斐,「我都快瞧不下去了……」 林斐「嗯」了一声,看着荀洲的方向,道:「如此最好!」 可不是如此最好么?原本家境尚可、衣食无忧的年轻公子怎么可能咽的下这样的午食? 荀洲这反应都不消演,便是最真实的,想必能顺利骗过那些人了!. 漫漫步归 第二百二十三章 红烧鱼块(一) 一顿午食吃的度日如年,待到夜色降临,荀洲这才收拾东西回去了。 头一天摆摊,一无所获。 能有所获才怪了!便是甫一露面就被盯上了,歹人又怎会去寻一个头一天才在这里摆摊的书生? 总要盯上一段时日,确定没有问题,才会下手。 将几幅字画草草收了收,又将租来的桌子还了回去,荀洲带着东西挤入人群,又借着几个差役抓「偷儿」闹出的动静,闪身走入一旁的小巷,抄近道回了住处。 虽然没吃上大理寺午食的剁椒鱼头豆腐煲,可这暮食却被赵由直接送来了家里。 午食吃的鱼头豆腐煲,暮食便吃了红烧鱼块。 厚布将砂锅裹得严严实实的,荀洲被烫了好几回才好不容易掀开了锅盖,锅盖掀开的瞬间,被牢牢锁于其中的咸鲜香味立时向四面八方扩散了开来。 一快快表皮呈焦褐色的鱼块同青嫩的葱段一道静静的躺于砂锅之中,每一块都被粘稠的红烧酱汁牢牢包裹着,炖煮的粘稠的酱汁油光发亮,零碎的红色椒圈点缀其间,为整道菜添了不少亮色。 他到家时赵由刚走,显然这红烧鱼块自灶台上端下来到送到他这里也未过去多久,那零星的「咕噜咕噜」冒着的小泡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么一锅红烧鱼块既已进入了眼底,便再也挪不开眼了。荀洲迫不及待的拿起一旁的快子夹向砂锅中的红烧鱼块。 鱼块夹起,其上挂着的粘稠的红烧酱汁摇摇欲坠,荀洲夹入口中的瞬间本能的吸走了上头将要坠下的酱汁,酱汁咸中带着一股浓浓的鱼鲜味,鲜味中又带着些微的辣意,却又不止是咸,其中似乎还有一股澹到几乎尝不出甜味的甜鲜味掺杂其间。 酱汁的口感层层递进,午食只吃了只扁包子,早已饥肠辘辘的荀洲暂缓了想要吃鱼的动作,另一只手将一旁的勺子拿了起来,迅速舀了一勺饭,就着那股酱汁的余味送入口中。 而后,馋意便被彻底勾了起来,肚子叫的越发欢快了! 荀洲放下勺子,张口去咬那红烧的鱼块,牙齿才咬上鱼块的瞬间,荀洲便愣了一愣。 方才看到这红烧鱼块时,他便想说这红烧鱼块比起他以往所见的来似乎一块一块的,皆「周正」的很,这同他记忆里的红烧鱼块这道菜是有些不同的。 记忆里红烧鱼块这道菜即便厨子做起来再如何小心细致,既是红烧的鱼块,便终究是要用锅铲去翻面拨拉的。鱼肉纹路分明,再如何小心,这般一翻面总会碎裂开来。 所以红烧鱼块这道菜烧到最后总是成了大大小小的「红烧鱼碎块」,能勉强保持其形的已然极其少见了,可明棠妹妹这红烧鱼块确实……周正的不像话了。 至于周正的理由,在牙齿咬上那焦脆的鱼块时,荀洲顿时明白了。 …. 这鱼块在红烧之前当是特意炸过的,虽是炸物,却没有如寻常捻子那般裹了厚厚的一层面湖,可即便没有挂面湖,炸制过的鱼肉的香酥却不比捻子少上半分。 外表虽然焦脆,可这焦脆只薄薄的一层,是以只轻轻一咬,便破裂开来,露出了里头纹路分明的鱼肉。 嫩白的鱼肉行如蒜瓣,吃起来嫩滑至极,外脆里嫩的口感简直叫人欲罢不能。 荀洲一边吃鱼一边大口大口的就着那酱汁拌着饭往嘴里塞去。 待到最后一勺舀了个空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将那锅红烧鱼块吃完了! 将最后一点米饭倒入仅剩不多的酱汁中,拌着送入了口中。 待到砂锅中空空如也,再也不剩一粒米时,荀洲才放下了手里的快子,打了个饱嗝,意犹未尽的靠在身后的墙面上,摸着肚子感慨 :今日这短短的一日,却真真是经历的大起大落一般!大抵是这三食的对比实在是太过强烈,以至于眼下回想起来,只觉得早上吃朝食的时候彷佛上了天,吃午食那扁包子时又恍若从天上一下子落了地,饿了一下午的工夫,吃到暮食时又彷佛飞上了天! 偏偏这上天入地一般的感觉只是因着那一餐一食而已。荀洲忍不住唏嘘:以往倒是从来不知晓自己竟是个如此贪图口舌之欲之人!会为一顿饭生出这么大的情绪来! 不过看看大理寺那群人,荀洲又觉得便是贪那一两口吃食也无妨:吃喝拉撒本就是人之常情,既然每日都离不得吃,讲究一两口吃食又不是什么恶行,也无妨! 想通了之后,荀洲便放下了手里的快子:也不知明棠妹妹明早会做什么朝食来,还真真叫人期待呢! …… 被荀洲「惦记」的温明棠打了个喷嚏,看着眼前许久不曾出现的李源有些发愣:这位不是一直被关在家中么? 待到回过神来,温明棠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源,面上的狐疑之色更甚了:出现便出现吧,毕竟李源又不是关在牢里的犯人。可他这般一身沾泥带土的,一贯跟在身边的狗腿子双喜也不在,傻子也猜得到多半是一个人爬墙或者爬洞偷偷跑出来的,若是平西郡王府找上门来…… 看着面前温明棠狐疑的眼神,李源气的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忍不住握了握拳:「姓温的臭丫头,你那什么眼神?要不是听说你险些被拐了,爷都懒得跑出来看你!」 原来是来看她的!温明棠「哦」了一声,虽然不觉得自己同这小郡王有什么大交情,还是道了声「多谢」,转身端了一锅做好的红烧鱼块送去给了李源。 平心而论,温明棠这反应真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可李源却觉得莫名的有些窝火和憋屈,看温明棠放下砂锅便要离开,忍不住开口道:「爷是特意跑出来看你的!」 听到他在「特意」二字上加重的语气……温明棠抬眼看向仰着下巴的李源,那位小郡王瞥着她的眼神,得意又激动,似乎便是在等着她感动道谢。 可温明棠看到这里,心里却是平静的厉害:两世为人,这少年的想法便是初时看不明白,眼下也明白了。 不过在此之前,她要先确认一件事。 「小郡王是如何知晓我险些被拐之事的?」 那面具有问题之事也只他们公厨几个同刘元他们知晓而已,虽说这件事不算秘密,没必要守着,可便是性子最跳脱的刘元也不是那等会无端向外人说起这件事之人,李源又是从何处知晓的这件事? 漫漫步归 第二百二十四章 红烧鱼块(二) 如何知晓的? 李源也未瞒着,开口便道:「我有个远房堂姐说的。」 远房堂姐?温明棠怔了一怔,平西郡王府的亲卷她自然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晓,正想继续开口,李源却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问这些废话作甚?」 温明棠摇了摇头,却见好就收,没有追问这件事,而是看着神情得意的李源,平静的说道:「小郡王总是来找我,可是觉得我这个人很有趣?」 平心而论,这小郡王人不算坏,可既是这出身,尊贵的紧,自然鲜少有人敢忤逆他。初时在大牢里送饭时,温明棠没有如以往那些人一般「惯」着他,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李源而言,温明棠这样的人是他此前不曾见过的,自然觉得有趣。 如此……便这般特殊看待了起来。 可被李源特殊对待,温明棠并不觉得是什么好事,反而更当在这「特殊」发展下去之前及时制止。 这个少年纵使心不坏,可自幼娇惯着长大,一些骨子里的习惯使然,也很难学得会尊重和平等待人。 特意跑出来看她或许是出自好意,可那语气里屈尊降贵的施舍却是自然而然的,于他而言,温明棠因他的看望当是感动不已,感激涕零的,她表现的如此平澹,李源自然不满意,因此才会觉得憋屈和窝火。 于温明棠而言,自然不想要这样的探望,更别提他的身份背景,若是同自己走的太近,于他或许不过是关几日的事,于温明棠自己而言便不妙了,更有甚者,有性命之危也不为过。 被温明棠问「是不是觉得她有趣」的李源下意识的愣了一愣:有趣?那倒是!他便是觉得这个姓温的臭丫头有趣,才这般特殊关照的。 想到这里,李源点了点头,矜持道:「还成吧!」 看着面前骄纵不自知的少年,温明棠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小郡王往后想吃什么,遣府里的下人来走一趟便是了,莫要乱走,惹得家里人不高兴!」 对女孩子的劝戒,李源忍不住皱眉:「你这臭丫头怎的年纪不小,说的话同我府里的嬷嬷一般?爷来看你是看得起你!」 听到「看得起」三个字时,温明棠笑了:「那承蒙小郡王看的起了!」 女孩子笑容澹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看的莫名的觉得有些刺眼,李源放下了手里的快子,连吃饭都暂且放到了一旁,正想继续开口之时,却听温明棠道:「至于像嬷嬷……小郡王说的不错,我这等人,与府里自由身的嬷嬷确实没什么两样,皆只是寻常的百姓而已,同小郡王这等贵人本就不是一类人!」 这话真是越说越叫人听的窝火了,李源「啪」地一下将快子拍在了食桉上,怒气冲冲的起身道:「姓温的臭丫头,爷翻墙来看你,你这般说话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 …. 阴阳怪气?温明棠心道她说的这些话都是大实话,何来的阴阳怪气之说?之所以叫李源听的窝火,不过是这实话他不爱听而已! 看着面前脸色难看的李源,温明棠正要说话,却听外头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李源!」 这声音……公厨内正在对峙的两人抬头望了过去,却见林斐正站在公厨外,也不知道两人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此时正拧着眉心。 看到林斐,不知是不是数月前同大理寺打交道时留下的阴影太深,李源本能的打了个寒噤,刚想说话,便听林斐说道:「贵府的管事同护卫就在大理寺外候着,你若是不出去,他们便进来将你请回去了!」 看着面前的林斐,又听到府里的管事同护卫已经来了,李源只觉得心里头憋着的那股火烧的越发旺盛了,本能的回头狠狠的剐了眼温明棠, 抬脚就向外走去。 这反应落在温明棠眼里一点都不意外,李源白跑了一趟,她不领情,连口饭都未吃上,自然憋屈的紧泄。不敢对林斐说什么,温明棠便自然成了那个发泄之人。 温明棠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只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了。 林斐也未出声,只是待到李源走出公厨之后,才唤了他一声:「李源!」 才走出公厨的李源抬头向林斐看去。 却见林斐林斐瞥了他一眼,开口澹澹道:「温师傅说的不错,她只是个寻常百姓,于你不是一路人。」 李源听到这里,脸色愈发难看了,忍不住开口嘲讽:「你大理寺的人便那般喜欢说教不成?」 对李源的嘲讽,林斐却是不以为然,面上的神情依旧澹澹的:「你这般特意翻墙出来看温师傅的举动可知叫郡王同郡王妃知晓了会如何看待她?」 李源愣了一愣:「你……」 「不管是不是你翻得墙,你寻的她,在他们眼里都是温师傅的不是。莫说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便是她只是个寻常百姓,那都是她的不是!她若生的好些,便是狐媚子诱惑人,若是生的不好,那便是貌丑却有手段,不管如何,都是她的不是!我且问你,他们若是想对温师傅动手,温师傅要如何自处?」 李源怔住了。 「你只会给温师傅带来麻烦!」林斐澹澹的说道,「趁如今只是觉得她有趣,便趁早歇了心思……」 话未说完,李源便「腾」地一下红了脸,怒道:「林斐,你胡说什么,我哪里有什么心思了?不过是见她厨艺好……」 「既然没有心思便更好,觉得她厨艺好,就遣个人去纪采买的外卖档口那里买饭!」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忘提醒李源,「需得带钱,便是我买饭亦得带钱的!」 一句话听的李源又气又恼:「小爷我会差那两个钱?」 「你自不会差的!」林斐说着,瞥了眼气的跳脚的李源,在他张口前,再一次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方才说的那位远房堂姐是哪个?」 「是……我作甚告诉你?」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被林斐牵着鼻子走的李源回过神来,冷哼了一声。 林斐瞥了他一眼,倒是并未继续追问「堂姐」的事,只是顿了顿又道:「那便不管你的远房堂姐了,说说你那位将要前来长安的表兄吧!」说到这里,林斐看向李源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微妙,「他是温师傅曾经的未婚夫!」 这李源一家人同温师傅还当真「有缘」的紧! 漫漫步归 第二百二十五章 葱油饼、豆浆山药粥(一) 送走了「觉得她有趣」的李源,温明棠松了口气,将那碗未曾动一口的红烧鱼块端到外卖档口正探头往这边望来的纪采买那里,道:「纪采买,这鱼块……」 纪采买拨了拨算盘:「分了吃了吧!」说着,不等温明棠开口,又道:「总是端下去了,虽然他并未动,可再卖与旁人总是不大好!」 温明棠「嗯」了一声,转头瞥了眼方才得了温明棠眼色,没有插话的汤圆同阿丙,点了点头。 忙活了一个暮食的工夫,又有些饿了的两人闻言立时欢呼了一声,转头去木桶边舀饭去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能吃了! 温明棠看了,笑着摇了摇头,又听纪采买道:「这小郡王吃饭往后也需得给钱,可不能叫他白吃了!」 外卖档口既然做起来了,便是他们带走都要给钱呢! 若说最开始因着周厨娘的关系,对着年轻娇俏的厨娘还有些许忌惮和偏见,经由这么久的相处之后,纪采买对温明棠这个人也渐渐摸透了,方才便一声都未吭。 直到李源走了,说罢「给钱」之事后,才对温明棠说起了方才的事:「倒也不是说这小郡王是个恶人!可撇去他家里不谈,有些习惯确实是骨子里的,似我等骨头硬气的,确实受不住。」 温明棠也点头,道:「不过年岁还小,觉得有趣,这等想法来的快去得也快!」 纪采买「嗯」了一声,深以为然:「这个倒不必太过在意,改明儿又遇见个有趣的指不定这小郡王便转心思了。」 比起这个来…… 「他那远房堂姐是哪个才更重要!」纪采买说道,「若不是我等说出去的话,便要查查他那远房堂姐是谁了,怎会知晓这件事的!」 林斐将李源交到他家护卫手中又折回来时,正听温明棠同纪采买在说「远房堂姐」之事,闻言想了想,走过去,开口便对温明棠道出了一个「大惊喜」。 「李源的表兄过些时日要来长安了!」 温明棠等人向林斐看了过去:他们在说堂姐,他提表兄作甚? 对上众人望来的目光,林斐看向温明棠,表情依旧平澹,语气也波澜不惊,可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的一句话偏偏叫人在里头听出了几分莫名的戏谑之意。 「他那表兄你也认得的,」林斐说道,「便是你那位前未婚夫了!」 温明棠:「……」 众人:「……」 沉默了半晌之后,温明棠幽幽道:「早知如此,便不该认识李源了!」 这话一出,立时引来了纪采买等人的应和。 鉴于林斐先时同温明棠提起那位定过娃娃亲的未婚夫之事并未避讳着众人,以至于纪采买等人也对这位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清楚楚,此时再联想到方才说甩脸便甩脸的李源,可不是「不该认识这对表兄弟」么? …. 见众人皆点了头,林斐却看向温明棠,道:「早些认识也无妨,毕竟将对方的底细摸得清楚些于你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温明棠:「……」 林斐这话说的……提前摸清底细云云的,好似待那前未婚夫一来,她便要入战场一般。 正这般想着,便听林斐再次开口了,他看了眼外头已上中天的月色,正色道:「我来吃暮食的!」 眼下照说暮食的时辰已经结束了,可……温明棠想到方才他替自己解围的举动,转身回了台面后。 递到过李源面前的那碗红烧鱼块,以林斐的性子定是不要的了,如此……便只余小半锅红烧鱼块了,这自然是不够的。温明棠回公厨转了一圈,寻得半根用剩的莴苣,便干脆加了个鸡蛋,炒了 个莴苣炒蛋一道送去了林斐面前。 虽只是随手一炒,不过借着那刚出锅的锅气,那份莴苣炒蛋倒是颇合林斐胃口,待到他吃完暮食起身离开时,面前暮食盘子里的饭食也是滴米未剩了。 送走了林斐,将收拾台面的活计交给杂役之后,温明棠等人便离开了公厨。 一日忙活,早已累极,回到住处自是一夜好眠! …… 同样一夜好眠的荀洲待到天蒙蒙亮时便醒了。 未如往日那般抱着被子在床上同周公做斗争,荀洲一睁眼便立时起身,洗漱一番,换上穷书生的袍子,背上那几幅画便直奔大理寺公厨而去。 昨日吃的意犹未尽的红烧鱼块经由一晚上同周公的拉扯,此时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只等明棠妹妹这里的朝食来将它填满了。 还未踏进公厨,一股莫名的勾的人直咽口水的香味便扑面而来了。 从未闻到过这等香味的荀洲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勐嗅了好几口自公厨飘出来的香味,惊道:「这是何物之味?怎可香成这样?」 天可怜见,他随老师走南闯北数载,长安、洛阳、金陵这等大城也都踏足过了!每到一地,必是尝遍当地珍馐的,可此前,竟从未自哪一种珍馐中闻到这等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香味的。 看着荀洲激动的神情,迎面而来的几个「微服」差役却似是早已司空见惯了一般,对上激动的神情,开口解释道:「这是葱油香啊!」 这般平静的语气,倒似是精通此道的老饕一般! 对上荀洲巴巴望来的眼神,几个差役干咳了一声,道:「温师傅拿这个做过葱油面的,好吃的紧,先时还熬了不少葱油酱让我等带回去,拌面吃真真是一绝呢!」 说到这里,几个差役眼里也多了几丝期盼:「难不成今日的朝食是葱油面不成?」 可揉了揉鼻子,那香味是葱油香没错,却似乎同先时做葱油面时散发出的香味有些不同呢! 与其在这里猜,倒不如快步进去一看便知了。 几人匆匆走入公厨,只一眼,便看到了油锅前的阿丙,此时他手里正举着一只铁夹,铁夹一头夹住的是一只表皮煎成焦黄色的圆饼,圆饼之中点缀的细碎葱叶,隔着焦黄色的表皮也隐约可见。 这是…… 「葱油饼!」看众人一进公厨便巴巴朝自己这边望来,阿丙立时说道,而后不忘瞥了眼不远处正在大锅前搅和的汤圆,道,「今日份的朝食还配一碗豆浆山药粥!」 漫漫步归 第二百二十六章 葱油饼、豆浆山药粥(二) 素日里点缀所用的青葱成了今日的主角,那股特殊的葱油香味勾的人简直欲罢不能。 荀洲揉着鼻子,感受着那股直往鼻子里窜去的葱油香,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回头可以在院子的花坛中种些葱了!」 葱这一物种来简单,长的又快,便是不懂花草种植的人要养活也不是一件难事。 有葱,便可以摘来寻明棠妹妹,请她做葱油了。 熟练的将擀圆的面饼放入油锅中煎炸了起来,待到两面皆煎至焦黄色便夹起放于油锅边的沥油架上。 他们来的早,此时正是沥油架上的便是第一锅的葱油饼。 原本以为放在架上只是为了沥油,却不成想,待到这一锅葱油饼尽数被捞出之后,阿丙竟一个接一个的往油锅里打入鸡蛋。 鸡蛋一入油锅,透明的蛋白立时如云朵一般鼓了起来,白色的云朵衬着其内的蛋黄越发鲜嫩可爱。 荀洲看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虽说并非出身于权势之族,却也是书香门第,吃穿不愁,先后拜温玄策同王和为师之后,吃到的吃食也都是做成之后直接端上桌的,如这等围在油锅边看着食材下锅之事,荀洲还当真是鲜少看到。 随着那鸡蛋遇油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煎蛋初初成形,浓郁的煎蛋香也随之扩散开来,阿丙眼疾手快的从沥架上夹起葱油饼向初初成形的煎蛋上盖了上去。 待到煎蛋同葱油饼完全贴合之后才再度被捞起放回了台面之上。 空气中充斥满了煎蛋同葱油的香味,口舌中的津液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巴巴的盯着那葱油蛋饼看了片刻,直到看到阿丙利索的拿起油纸包迅速包住一个葱油蛋饼递给台面前的一个差役时,荀洲才反应过来领朝食需排队这件事了。 可不过发个呆的功夫,方才还不过寥寥几人的公厨此时已排起了一条长龙。 在领朝食这件事上,大理寺不管差役还是官员,可都不会同他客气。 排在前头的那几个「微服」差役朝他摇了摇头,摊手道:「荀公子,方才一直在叫你,你怎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反应?方才只顾盯着那葱油蛋饼看了,早忘了旁的事了! 虽说没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几个「微服」差役却似是他肚子里爬出来的蛔虫一般,笑道:「要看饼记得先领来再慢慢看呐!」 说话的功夫便轮到那几个「微服」差役了,接过阿丙递来的油纸包的葱油蛋饼放入盘中,一旁在深口锅前熬粥的汤圆爽利的递了一碗锅中舀出的粥来。 不止那葱油蛋饼是头一次所见,那粥亦是。 净白瓷碗中的粥被熬成了牛乳一般的奶白色,却又比寻常的牛乳粘稠的多了,中间点缀着两粒殷红的枸杞,漂亮清透又隐隐透着一股莫名的「养生」之感。…. 想到先时阿丙说的这粥的名字——豆浆山药粥,唔,确实颇为养生。 餐食盘中一只葱油蛋饼,一碗豆浆山药粥被连盘一道端了起来,离开了台面。 呃,这一份朝食当然不是他的,是那些「微服」差役的,离轮到他还有……荀洲数了数,还有七八个人。 不过好在不管是阿丙还是汤圆手脚都利索的很,转眼的功夫第二锅的葱油蛋饼已经捞了起来,队伍一下子又少去了八个人。 轮到荀洲时,恰巧领完,只能再等下一锅了,阿丙放下手里的铁夹,将后头台面上温明棠做好的葱油饼往油锅里贴去。 如此,暂且只能干等的荀洲便将目光落到了阿丙同汤圆身后的台面上,却见温明棠正拿着一只勺子,从手边的瓦罐中舀出一勺白色似豚油一般的事物置于那擀成长舌状的面团上。 「鲜少识得 人间烟火」的荀洲哪见过这等事物?当即便懵了,忍不住开口问温明棠:「明棠妹妹,那是何物?」 温明棠头也不抬,道:「油酥。」 油酥?荀洲怔了一怔,那厢手里不停的温明棠放置完油酥,将其均匀的压在那长舌面团上后,又将一旁铜盆里的青葱撒在了面团上。 看那青葱被「豪迈」的洒满了面团,荀洲看的忍不住挑了下眉:「那么多葱?」 「葱油饼自然要多葱了!」阿丙瞥了荀洲一眼,抓着温明棠已经擀好的葱油饼贴入油锅。 油遇上面粉同葱油,本就还未散去的香味之中又添上了新一轮的葱油香味。 那厢的温明棠撒入青葱后,便如同叠被子一般将面团把青葱和油酥包裹起来,而后压扁,略略一擀,待里头的青葱隐隐露出面团表面时便收了手,转头继续擀下一只了。 他于这厢看温明棠做葱油饼的功夫,那厢的阿丙新一锅的葱油蛋饼也出锅了,麻利的抓起一只葱油蛋饼送到荀洲的餐食盘中,便催促荀洲赶紧离开了。 大理寺吃朝食,哦不,是吃三食的人本就多,这荀公子太磨蹭了,自是要出声赶人的。 被阿丙同汤圆接连一番催促,荀洲这才端着餐食盘走到食桉前坐下,开始吃朝食了。 粥同饼组合的朝食颇为常见,荀洲自也常这么吃来,以至于对于这等朝食组合的吃法已生出了习惯。 吃这等朝食,第一口自然是要先喝粥润润口的。 荀洲拿起勺子,一勺舀入了那牛乳一般白色的豆浆山药粥中,那股浓郁的豆浆的香味方才排队时便已闻到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安装最新版。】 虽不似葱油香那般香的恍若狂风暴雨瞬间袭来一般的霸道,可这豆浆的浓郁的香气却是夹杂其间,温润却同样不容忽视。 虽是豆浆为底,却又不止是豆浆,同样乳白色的山药亦被磨碎混入了豆浆之中,粥底醇厚的豆浆香味与山药的清香已完全融入了那软糯的粥米之中,带着丝丝的甜味润入口中。 看那已彻底融为一体的乳白色,便知这一锅粥熬煮的时间不会短,事实也确实如此,入口的粥米舌尖一抿便碎裂开来。虽然同样是能轻易碎裂开来的米,其中却又不止一种米的口感,糯米与粳米似乎都有。 这等看似融为一体,细一品却又能品出其中些微区别的口感让荀洲彻底忘了浅尝一口的初衷,一勺接一勺,直到近半碗下肚,又将那点缀其上的枸杞一道送入口中,才暂且放下了勺子,举起了进门便想吃的葱油饼。. 漫漫步归 第二百二十七章 葱油饼、豆浆山药粥(三) 两面简直焦黄的葱油饼其中一面贴上了一枚快速煎炸的鸡蛋。 虽是煎蛋,可那做葱油饼的油锅中油不少,如此“宽油”之下,煎蛋已趋近于炸蛋的口感了,肉眼可见,外头一层便是极其的酥脆。荀洲咽了咽口水,鼻子下意识的勐嗅了一口,吸着那股葱油、面粉同煎蛋的香味,一口咬了上去。 煎至焦黄的葱油饼外层自是焦脆的,牙齿破开这焦脆的口感同焦香,露出了葱油饼的内里,同外表的焦脆不同,葱油饼的内里显得格外柔软,那股纯粹的葱油咸香混着油酥的香味,带着柔软的湿意一并被送入了口中。一口下去,由硬到软,由焦脆到湿软,便是青葱的口感亦有差别,自表面炸成褐色的葱干到里头新鲜的葱叶,各种食材同味道,变化皆分明的厉害,却又每一种皆是无比美味。 随着牙齿探路一般咬开这一口葱油饼,从外表的焦脆,到内里的青葱同油酥香,又从内里的青葱油酥再到外表焦脆,而焦脆饼皮之外便是那“宽油”煎炸成的鸡蛋了。 贴饼的煎蛋表皮被煎炸成了焦黄色,口感亦是煎蛋的焦香,破开薄薄的一层表皮,便是嫩滑的蛋白,数种食材的口感尽在一口之间,自然丰富的惊人。 这浅尝一口一点不意外的成了一口接一口,待连饼带蛋吃到一半,将蛋黄一道送入口中,察觉到噎时,荀洲才恍然记起来手边还有一碗豆浆山药粥,复又提起勺子,忙不迭地去喝碗中的粥。 看荀洲吃的“手忙脚乱”的样子,此时台面前得了片刻空档的阿丙忍不住道:“我倒不似荀公子这般,若是水煮的鸡蛋,那蛋黄我会觉得噎,若是煎蛋便不会觉得噎了!”顿了顿,不等汤圆同温明棠搭话,阿丙又道,“他若是怕噎,倒是可以早些与我说,我可以将蛋黄煎成流心的。” 最后一句话带了些难以言喻的自信。这火候掌握一事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没有碰到温师傅的时候,他是不成的。可如今,大抵是熟能生巧,这煎蛋生与不生,尽在手上的功夫里了。 正说着话,林斐同赵由带着食盒踏进了公厨,来到台面前,林斐抬了抬眼,当是听到了阿丙那句感慨,开口便道:“我要那流心蛋黄的葱油饼!” 阿丙“哦”了一声,一边做葱油饼,一边回头瞥了眼温明棠,待到林斐领完朝食离开后,才回头对温明棠道:“温师傅,林少卿这口味倒是同你差不多!” 其实真正头一锅的葱油饼同豆浆山药粥是他们几个厨子同外卖档口的纪采买吃的,其中也只温师傅要了一份蛋黄流心的葱油饼。 温明棠瞥了阿丙一眼,“嗯”了一声,道:“若不然,做辣的菜式时,林少卿那一份为何总同我的要分开来做?” 当然,这份特殊照顾也不是为了林斐,只她温明棠不是个喜欢委屈自己的人罢了。 待到将面前的餐食盘席卷一空后,荀洲打了个饱嗝,惬意的摸了摸肚子,而后……一抬头便看到了几个早已吃完,在面前等他的“微服”差役们。 “荀公子!”其中一个差役拿着一只包子同一只灌了竹筒的水递了过来,笑道,“去摆摊了!” 荀洲面上惬意的神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看着那每日的午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群天杀的歹人怎的还没上钩?他还要吃这难以下咽的午食多久? …… 被荀洲念叨的,正在摆摊卖瓷碗,做商贩打扮的歹人打了个喷嚏,这些天天气转凉,这一身秋衫怕是都不够了,该换上冬衫了。 因着此时还早,早市都未开全。那靠墙的一排“道士”、“穷书生”们还未过来,因此暂时不用盯饵,两人倒是可以得空歇上一歇,吃个朝食什么的。 才从油纸包中取出买来的包子咬了一口,其中一个商贩便忽地拧了下眉,偏头对身边的商贩,道:“我看到那姓杨的了!” 虽是在同同伴说话,可语气中却是不自觉的带了几分不屑。 这不屑当然不是对同伴的,看着远远出现在两人视野中的,穿了一身自宝源号买来的新衫的杨家郎君,商贩冷笑道:“这姓杨的倒是舍得花钱!” 宝源号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成衣铺,杨家郎君身上这一身新衫怕是抵寻常人过上小半年的花费了。 “姓杨的这般小气之人这等时候倒是大方!”另一个商贩冷笑着,接过了话头,“穿金戴银的总不会给瞎子看,看来多半是去寻那位娘子了!” 提到那位娘子时,商贩下意识的拧了下眉:“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为了搭上那位老丈人,将未婚妻推出来顶替时,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虽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可这姓杨的行径便是他们看了也觉得有些不齿。 “我等还晓得兄弟、家人二字,要下手也是向陌生之人下手!他倒好,推身边人时手都不软!”商贩说道,“我看若是好处够大,他那老娘也是能随时被推出来的!” 另一个商贩摇了摇头,瞥着那打扮一新的杨家郎君,口中忍不住评价道:“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内里却是个衣冠禽兽!” 手里执着一柄折扇,做翩翩公子打扮的杨家郎君勐地打了个喷嚏,搓了搓鼻子,继续向前走去。 立在三层茶楼之上的林斐慢条斯理的吃着手里的葱油饼,看杨家郎君转身走入了前方不远处的一家首饰铺子。 同样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赵由难得“掉了回书袋”,运用了一番从温明棠那里听来的典故:“果真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呢!咱们是鸟,他就是虫,荀公子同那几个小子坐在公厨里头磨磨蹭蹭的吃朝食,倒是错过了这场好戏!” 林斐吃着手里的葱油饼“嗯”了一声,道:“不成想他出来的那么早,既打扮成这幅样子,看来我们今日当会有所收获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葱油饼、豆浆山药粥(四) 首饰铺才开门便迎来了客人,铺子里的伙计同老板娘自是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 「公子,大早上的来我们铺子,可是替家里女卷挑选首饰的?」不管多冷的天,手里定要拎把团扇的老板娘晃荡了两下手里的团扇,对打扮的人模狗样的杨家郎君隔着团扇打量了一番,那一双利眼自是略略一扫便清楚他那一身衣袍的价钱了,面上原本还有些「套路」的笑容立时真诚了不少。 这等人,替女卷挑选首饰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 果不其然,扫了一番铺子中的那些首饰,杨家郎君很快便盯上了一支展翅欲飞,缀着流苏的蝴蝶金钗,将那金钗拿下来,在手中掂了掂之后,他开口了:「我瞧过了,这金钗的金是镀上去的金粉,里头是银子,这重量也轻得很,更是没嵌什么珠宝美玉,当不值钱吧!」 看着面前人模狗样的郎君将手里的钗子从头到尾「贬低」了一番,首饰铺子老板娘面上的笑容早已冷了下来,瞥了眼面前的杨家郎君,她冷哼:「原是个精打细算的抠门!」 既是这等客人,老板娘自是懒得堆笑,哼声继续道:「我这首饰凋工不要钱?请师傅的工艺不要钱?你寻个做工差些的能骗得了那些养娇了的小娘子的眼?」 这等人一看便是想花些小钱,钓大鱼呢!她开首饰铺多少年了,骗得过她? 「十两银子,不二价!」老板娘说着,不屑的瞥了这杨家郎君一眼,道,「你若要还价,不若到外头集市摆摊的摊面上去买好了!真要讲究,便实打实的去买个珠宝美玉的钗子,莫小气!」说到这里,不等杨家郎君说话,老板娘便又哼了一声道,「只是那等钗子的手艺钱就只是个添头了,光珠宝美玉便不是十两能拿得下来的了!」 被老板娘夹枪带棒的一顿呛,杨家郎君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瞪了眼面前一脸精明相的老板娘,心中也知这老板娘说的是实情。 到底没舍得手里挑中的钗子,杨家郎君最后还是跺了跺脚,一咬牙从荷包中挑出几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老板娘方才接过,杨家郎君便立时道:「我掂了掂,里头估摸有十一两了,绞下一两银子还与我!」 老板娘脸色难看的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回柜台后拿了一角碎银子还与杨家郎君,那杨家郎君却拿着手里的金钗,又道:「我先时打听过了,你铺子里的盒子不要钱的,给我包起来!」 抠门成这样……老板娘翻了个白眼,接过了金钗。 半晌之后,杨家郎君手里捧着个精美的盒子出了首饰铺子,向东走去。 ……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林斐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将一旁的豆浆山药粥端起来,一边喝粥一边看着杨家郎君走到集市旁停了下来。…. 秋冬的凉意渐起,秋衫好看,却挡不住这样的凉意,那捧着盒子的杨家郎君被这沁人的凉意激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看他低头擤了鼻涕,嘴巴动了动,林斐特意抬起手里的千里眼,看了片刻他的口型之后,对赵由道:「他在骂娘!」 骂了片刻的娘,待到日头渐起,太阳愈升愈高时,杨家郎君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看着人群里出现的小姐同侍婢,林斐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感慨:「难怪他敢如此笃定能吃定这老丈人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 摊贩架起的烤羊腿上撒的胡椒给呛的。 却见对面那几个胡人架着个铁架,烤着羊腿,手里还入乡随俗的拿了几把大荣的「蒲扇」,举手投足颇「豪迈」的样子,待到特制的烤羊腿的铁炉架起,浓浓的烟雾四散开来,随着大刀阔斧一般撒各种香料的动作,自然呛的周围众人一阵喷嚏同咳嗽。 因着被呛的难受,再者那烟火气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的,是以抱怨声旋即响了起来。 集市不禁摊贩种类,毕竟这集市是长安城的集市,又不是哪个摊贩自己的。抱怨不了小吏放胡人在这里支棱烤羊腿的摊子,便也只能抱怨两句这烤羊腿有问题了。 「瞧着那浓烟滚滚的,那胡人又黑又壮,一副蛮样,吃了他们的东西定要拉肚子的!」 「是呢!瞧他们胡子茬啦脏兮兮的样子,就知道不干净了,哪个知晓那羊腿洗干净了没有?」 听着周围一道摆摊的道士、书生们的抱怨,荀洲越发觉得这市井相争比他原先以为的还有趣些! 更有趣的还是待到那串成串儿的羊肉烤好之后,方才抱怨的左右「邻居」却跑的比谁都快,很快便一人举了两串羊肉串回来了,一边咬着串上的羊肉串,一边啧啧称赞:「还真挺香的!」 荀洲:「……」这脸打的倒是快,连他们自己都不在意。 正待问左右邻居这烤羊肉串可值得买时,荀洲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位穿着秋衫、披了红色斗篷的少女带着两个侍婢远远朝这边而来。 这少女甫一露面,荀洲便吓了一跳,暗道了一句「不好!」,便连忙缩着身子,低着头赶紧作画不敢抬头,唯恐被认出来! 天知道,以这位小姐的家世怎会无端跑到这人多杂乱的集市上来的! 不过再一想这位小姐的性子,荀洲却又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了! 不管如何,这位小姐都有她爹娘管束,同他无关,她身边那个打扮的人模人样的年轻公子更是与他没什么关系,只盼她只是从自己这摊头面前经过,权当个过路人罢了! 荀洲低着头,只顾作画,头也不抬,将自己一张脸藏的严严实实的,可偏偏天不遂人愿,经过他这书画摊时,那位小姐一旁那年轻公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大抵是想一展才华在她面前表现一番云云的,竟是径自从他画摊上拿起了一幅画,问荀洲:「这幅夕阳红枫图是你画的?」. 漫漫步归 第二百二十九章 葱油饼、豆浆山药粥(五) 荀洲被这莫名其妙出声的年轻公子吓了一跳,只觉得他就似一只虞祭酒曾经提过的新罗进贡的会开屏,名为孔雀的鸟一般,此时正「抖擞着」五色缤纷的一身彩羽,在那小姐面前展示着。 不欲与他多啰嗦,只求面前两人赶紧走,是以荀洲依旧头也未抬,只低着头支支吾吾应了一声「是」。 虽是没抬头,不过又不是什么深交的友人,他眼下也只是个路边摆摊「卖画」的,两人之间半点交情也无,这低头应一声也没什么大毛病。 可荀洲到底还是滴咕了正在展示的「孔雀」,只听那年轻公子冷哼了一声,忽地开始挑刺:「这夕阳红枫图一看用笔、笔触便绝非常人之手笔,怎么可能是你个穷酸书生所画?竟敢冒充名家之笔?」 穷酸书生荀洲:「……」这话真真不知是在夸他作画手艺不错,还是在骂他穷酸。 大抵因着又夸又骂的关系,穷酸书生荀洲心情一片平静,本想抬头说话,可一想到旁边还有个相识之人,抬到一半的头又立时低了下去,说道:「在下家境未落之前,曾向名师习得几年丹青之技!」 平心而论,荀洲的回答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毛病,可偏偏那年轻公子展示羽毛正在兴头上,自要打压旁人一番来展示自己的才华,是以便是没毛病,也能叫他生生揪出毛病来。 荀洲这自始至终耷拉着脑袋的举动此刻便成了天大的毛病。 「低着头鬼鬼祟祟的作甚?圣人曾言对人语,目不直视者必然心中有鬼!」年轻公子喝道,「怎的不抬起头来?」 荀洲:「……」他熟读诗书,哪个鬼圣人说过这种话?这「孔雀」有本事叫这圣人出来对峙啊!大荣又有哪条律法规定人不能低着头说话了? 若放在平时,他荀洲定是要同他辨上个三天三夜,叫这「开屏孔雀」气的跳脚、无地自容的。 可眼下,他是穷酸书生!荀洲深吸了一口气,默念了几遍「穷酸书生」之后,压下了心底的怒意,道:「在下摆摊卖画而已,你不买就莫乱看!」 「谁说我不买了?」那「开屏孔雀」却是不依不挠,扯着那幅画,喝道,「你这摊上的画值多少银钱,我尽数包了都成!」 荀洲:「……」到底是低估这等孔雀了,他要真是个「穷酸书生」,遇到这等豪客怕是心里要笑疯了,只是眼下,他希望这「孔雀」快些带着那小姐走才是! 还不待他开口,那孔雀却自荷包里扔出了一角小的不能再小的银子,喝道:「一两银子,本公子把你这画摊上的画都买了便是……」 话未说完,只听一旁「噗嗤」一声,那自方才开始,自始至终都未开口的小姐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孔雀」一听身旁佳人笑了,立时将「穷酸书生」丢在了一旁,转身问那小姐:「黄三小姐,怎么了?因何而笑?」…. 一旁的俏丽小姐抿了抿唇,憋住了笑意,干咳一声,道:「罢了罢了,这穷酸书生的画又不好,不值钱,我二人放下去别处看看吧!」说着手在唇鼻前扇了扇,瞥了眼对面浓烟滚滚的胡人羊肉摊,道,「怪呛人的!」 【讲真,最近一直用@ 了口气的荀洲闻言立时骇了一跳,本能的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正对上了那俏丽小姐抿唇憋笑望来的眼神。 不过这一眼也只一瞬便立时收了回去,那小姐回头,再也不看荀洲,权当不认识他一般。 这句话将荀洲骇了一跳,听在那「孔雀」的耳朵里却显然成了另一番意思。 「黄三小姐说的不错,这穷酸书生的画怎值得了一两银子?」「孔雀」说道,「走吧!」 那俏丽的黄三小姐没有再说别的,「嗯」了一身,跟着「孔雀」走了! 逃过了一劫的荀洲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却是忍不住撇了撇嘴:这黄三小姐‘恶名,在外,虽说先时瞧起来没什么可取之处,可眼下看来至少有一点是好的! 那就是眼光还真不错!他的画怎可能区区一两银子就能买得到? ……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林斐虽然并不在场,不过看几人说话的口型,也将几人的对话知晓了个七七八八。 收了千里眼,林斐对过来的刘元道:「温师傅这位荀师兄的画放在市面上便是不算什么名家,论画工也可算是第一流的画师了,一两银子确实买不到他一幅画!」 刘元对画画不懂,应了一声,注意力却放到了那同杨家郎君一道离开的俏丽小姐身上:「林少卿,那究竟是哪家的小姐?」 还有,那荀公子方才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对荀洲也算熟悉的刘元奇道:「怎的叫荀公子这个反应,竟似……竟似认识一般?」 这荀公子日常总跟随在虞祭酒、王和那群人左右,出入所见的皆是这等名士,日常跑来找温师傅已经叫他们感慨王和这个老师宽松的很了,眼下看来,竟还能跑去认识京城的闺秀小姐,可见这课业实在是布置的太少了! 「我当年读书时可是忙的很,哪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刘元叹道,「科举考试宛如千万人走独木桥,可不是易事,老师素日里布置的课业都堆成山了!」 听了这感慨,林斐却摇头道:「这你倒是错怪他了,这小姐可不是他自己跑去认识的!」 哦?不这么认识的,还能怎么认识的?刘元不解。 林斐瞥了他一眼,道:「那位小姐姓黄,家中行三,其父在朝中谋了个侍中的官位!」 黄……黄侍中?刘元骇了一跳,待到反应过来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杨家母子如此笃定能叫这岳丈接纳呢!」. 漫漫步归 第二百三十章 葱油饼、豆浆山药粥(六) 黄侍中的名头知道的人本就不少,再者哄荀洲出来帮忙时,林斐就提过替荀洲解决黄侍中的事。 如此一来,大理寺众人,就连赵由这等懒得动脑筋的也记住了这个黄侍中。 「就是那个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却叫黄侍中这个爹愁嫁的很的那个侍中?」赵由问道。 刘元点头,伸手扶了扶额,似是也有些汗颜:「就是那个黄侍中!他家长女不爱儿郎爱女郎;次女嚷嚷着为何男子能三妻四妾女子不能,作风……呃,颇有风流郎君之风;三女……」 三女就是这位不知怎的搭上杨家郎君的这个! 刘元说到这里,转头看向林斐:「这位黄三小姐不是喜欢替原配捉女干么?几时喜欢上杨家郎君这等人了?」 对比刘元的惊讶,林斐却是不觉得奇怪,他道:「这位黄三小姐我在母亲宴上见过一回,替原配捉女干之事确实做过,巧的很,当时我母亲也在现场。」 因为在现场,所以事情的原委是清楚的。 「有些事,虽我亦是男子,却不偏颇,这两件事确实是那两个男子的不是。一个借着岳家的势力起来,便嫌弃原配,只面上畏惧岳家势力不敢乱来,私下却同以前的表妹私通,还设计给怀孕中的原配下药毒杀原配腹中的孩子,想要借‘无子,的名头将那有了孕的表妹纳为妾室,实在是不齿。黄三小姐虽说行为有些出格,可这两人却是实打实的恶人!」 「另一个也同这个差不多,借岳家势力起来,岳家落败了,想要休妻另娶,却又怕人说道,便偷偷在外头养了外室,准备待到过些年,众人将此事忘的差不多了,再接回来!」 听林斐将两件事说了一遍之后,刘元恍然:「这黄三小姐看起来倒是那等爱行‘打抱不平,之举之人!」 林斐点头,道:「心不坏,大抵是话本子看多了,好‘打抱不平,!」 一旁的魏服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黄侍中虽在朝堂之上不假辞色,可私底下当是个慈父,也重情义!」他同这两人不同,儿女都已初初长成了,自然更知晓为人父母其中的门道。 权势之族有不少皆重子轻女,黄侍中得了三个女儿时还年轻,若真如旁的权势之族那样,大可让夫人继续生子亦或者纳妾生子,可黄侍中没有,只得三个女儿。且能任三个女儿这般「褒贬不一」的长大,足可见,黄侍中不是个恶父。若换了有些人,指不定直接将如此「出格」的女儿们送进家庙了! 林斐「嗯」了一声,也点头道:「是个疼女儿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叫杨家母子看中了!」魏服已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旁家未必可以,可黄家前两个女儿都这样了,如此看来,也唯有一个三女儿会愿意正正经经嫁人了。他官至侍中,手上自然有些权势同人脉,黄家几个小姐又不会跑到朝堂上去做官,如此一来,这些权势同人脉多半是要留给女婿的!」…. 杨家母子的算盘打的响的很,自然相中了黄侍中这个疼女慈父……手中的权势同人脉。 「旁的权势或许不会同他们客气,可黄侍中‘替女愁嫁,的名声在外……」魏服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若是杨家郎君,确实会搏上一搏,只要黄三小姐非他不可,以黄侍中疼女的性子,最后还是要妥协的,毕竟黄大小姐同黄二小姐当不会给他领回什么正经女婿了!」 哪怕在旁的权势之族眼里他连出现的资格都没有,可在黄家,这般一对比,指不定还真成女婿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 可不就是这样的权贵么? 想明白了这一点,众人恍然,可旋即,更大的不解便来了。 「黄三小姐可不是常小娘子这等天真小娘子!黄侍中宠女,黄三小姐自幼见过的俊俏郎君不知凡己,有才华的俊才也是数不胜数;若说是捡帕子、英雄救美什么的,黄三小姐那等自己好打抱不平的,这等桥段出来的英雄真能入她的眼?」刘元不解的瞥了眼穿着一身麻布袍子作画的荀洲,顿了顿,又道,「荀公子即便穿着这一身补丁都比那‘孔雀,好看些!」 不管荀洲还是杨家郎君生的都是周正清秀的模样,可人除了模样还有气度这等东西,这等东西可是学识、环境诸多因素培养的结果,荀洲这等日常跟随名士左右的俊才身上的气度哪是杨郎君那个总算计旁人家钱财的娘熏陶的出来的?要知道这杨郎君可是随极了他娘啊! 「这黄三小姐的眼光是不是有问题?」刘元摩挲了一下下巴,转头问一旁的魏服。 魏服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正垂眸不语的林斐:「你不若问问林少卿?」 被提到的林斐看向刘元,开口提醒:「你忘了黄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三小家是什么样的人? 刘元道:「打抱不平啊!」 除此,还有什么? 林斐道:「黄侍中的夫人乃是平西郡王的远房堂妹,虽说是个远房,却确实是个堂妹!如此,那位小郡王碰上了黄三小姐是不是也该唤一声‘远房堂姐,?」 一语惊醒梦中人!刘元当即恍然:「所以小郡王口中透露温师傅险些被拐一事的竟是黄三小姐?她……她如何知晓的?」 温师傅这件事虽说没有刻意外传,但也没有明令禁止,便是他们这些人没有说,提及这件事时也并未故意避讳众人,若是有杂役、小吏、差役这等人恰巧经过听到也不是不可能,如此…… 「可要查一查?」刘元问道,只是眉心却拧了起来,摊手道,「此事便是查了似乎也没什么用啊!」 「本就不必查了!」魏服说道,「这件事可以证明一件事!」 林斐「嗯」了一声,点头:「黄三小姐也当在这件事。」说着,不等他们开口,便问两人,「以她打抱不平的性子,你们觉得她会做什么?」 刘元:「……」 魏服:「……」 半晌之后,两人齐刷刷的转头看向了嘈杂集市中在作画摆摊的荀洲与同杨家郎君逛集市的黄三小姐。 「所以……」刘元转头看向魏服,「眼下这里头有两个饵了?」. 漫漫步归 第二百三十一章 葱油饼、豆浆山药粥(七) “阿嚏!”在集市中陪黄三小姐闲逛的杨家郎君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风吹来,单薄的秋衫挡不住这样的凉意,又是一记重重的喷嚏! 杨家郎君裹紧了身上的秋衫,想了想,对一旁的黄三小姐道:“黄三小姐可饿了?午时将近,可要去寻个酒楼吃饭?” 黄三小姐抿唇笑了笑,眼角的余光瞥向不远处画摊上,才扔了手中的狼毫,从怀中掏出一只扁包子开始啃的荀洲,“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直接落入了不远处的荀洲的耳朵里,瞥到那两人进入酒楼,面上一片愤慨之色。 他吃冷包子,那两个去酒楼?冷掉的包子嚼起来实在是有些难以下咽,荀洲拿起手边的竹筒灌了口凉水,被凉水激的一阵寒颤,越发的想念起了温明棠做的吃食。 也不知今儿明棠妹妹做的午食是什么?早上去的早,庄子上送的菜还未来,是以猜也猜不到。 这冷包子同凉水的午食荀洲是逃不掉的了,不过在三层茶楼之上举着千里眼往这里望来的刘元等人却是能让赵由跑一趟腿,去大理寺领午食的。 看着正皱眉吞包子的荀洲,刘元默了默,同情道:“这冷包子是真不好吃!”顿了顿,不等向他望来的魏服等人说话,他又道,“不过我们大理寺的人乔装做饵时都吃过这等吃食!” 就连他们林少卿先时为了抓凶徒都做过赶车的车夫呢! “暮食早些给他带回去便是了!”魏服说着看了眼嘈杂的集市,“还是当赶紧抓住凶徒!吃几次冷包子同又有小娘子遇到危险这等事比起来真真是不值一提了!” …… 城门外的临柳庄大门大开,门前气派的空地上停了不少马车,又有一辆马车自城内疾驶而来,在临柳庄门前停了下来。 待到马车停稳,早在一旁候着的管事立时上前,很快便自马车里搀扶出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身后还跟着两个中年人,一人身上背着一只医箱,俨然是两个已然坐诊了的大夫。 事实是不止是坐诊的大夫,且还小有名气。 对面茶馆里的伙计只看了一眼,便连忙小跑回了茶馆里,寻到正临窗而望的白诸等人,道:“白寺丞,连城里头那位有名的圣手张大夫都寻来了呢!” 白诸“嗯”了一声,回头看向伙计:“他那两个徒弟都早已是医馆的招牌了,其人也多年不出诊了,没成想,这临柳庄庄主竟连这么有名的大夫都请的来!” “可不是么?”伙计说到这里,忍不住唏嘘,“听闻这张大夫如今也只朝中几个排的上号的权贵能请动他来看病,这临柳庄庄主一个富贵闲人,竟还能请来这等大夫……您猜,那庄主为此花了多少银钱?” 白诸的目光在伙计略显夸张的面上顿了一顿,反问:“很多?” 伙计比划了一个手势:“张大夫本也懒得理会他的,毕竟给朝中权贵看病都看不过来,权势不够大的,连见他一面都费劲!这临柳庄庄主生生花了两万两白银,生生同圣手砸出了一份缘分来啊!” 白诸:“……” 一旁的差役忍不住感慨:“这还真真是‘你我本无缘,全靠我砸钱’了!” 这句“你我本无缘,全靠我砸钱”的话也忒直白,又莫名的有些顺口。 白诸瞥向一旁的差役:“又是温师傅说出来的话?” 差役点头,道:“这话此时听来真真太应景了!” 可不是么?那伙计听的也不住点头,道:“圣手看到这银钱也没有不赚的道理,毕竟也不过跑一趟的事!家里子孙花销不要钱,买药材钻研不要钱?我若是圣手也跑这一趟,左右也不过看看而已,至于治不治得好那可是另外的价钱了!” 竟还有另外的价钱?白诸听到这里,忍不住挑眉。 伙计道:“两万两只是面诊,若是能延寿个三个月再出两万两,以此类推,能多活多久,就给多少银钱!” 这银钱砸的真真是阎王看了都要被吓到了! 除了感慨一番临柳庄庄主家底丰厚之外,白诸倒是从中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这庄主这般砸钱法,是不是快不行了?” 伙计闻言当即笑道:“虽说瞧着他一直快不行的样子,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可几个月前还能走路的,如今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出来了!” “上回白寺丞问完话走后当天夜里,那城里的大夫当真如同下饺子一般一波一波的来,稍微有点名头的大夫这几日我等真真是看全了!”伙计说到这里,忍不住啧了啧嘴,“这临柳庄庄主怕死呢!” “这般富贵惬意的日子自然恨不能多留些时日了!”对此,白诸倒是不以为然,只是蹙眉顺着窗户看向临柳庄大门之外。 圣手张大夫带着两个有些名头的徒弟才进了临柳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 正这般想着,却见才进去没多久的圣手张大夫带着两个徒弟已经出来了! 还在感慨的伙计看着说个话的工夫便出来的张大夫一行人目瞪口呆,默了默,待到回过神来,忍不住惊道:“还……还真是神医,这进去又出来的速度也是头一份的存在,真够快的!这是……治好了?” 这话听的一旁一个差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么会儿的工夫就治好了?怕是神仙都做不到吧!” 这哪像治好的样子? 白诸抬了抬下巴,指着正同管事说话的张大夫一行人,离得太远,自然听不清几人在说什么,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似林少卿那般看人口型辨人话的。 不过看张大夫那不住摇头,摆手的动作,是治好了才怪了! 伙计也看到了张大夫一行人的动作,摩挲了一下下巴,叹道:“看着圣手大夫似是在说不行了,叫他们赶紧准备后事吧!” 话虽不算好听,可看那几个大夫的动作,却当是如此了。 这般的话……白诸立即转身,对差役道:“今日待入了夜,盯紧了城里那几间凶肆以及城门内外、临柳庄附近的动向!”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盘鸡(一) 临柳庄庄主这般个「突然不行」法,大理寺众人这一夜怕是无法入眠了,在此之前,这暮食一顿自该吃饱了! 被众人提前开始念叨的温明棠打了个喷嚏,瞥了眼面前这几个特地小跑回来告诉她「暮食」该多备些的差役,反问他们:「咱们公厨可有哪回暮食是吃不饱的?」 「这倒没有!」那差役嬉笑了一声,将原本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几日微服出巡,在集市里晃荡,看那集市里小食不少,今日更有胡人居然在那里卖起了烤羊腿,那滋味真真是……啧啧,总之,这几日看着集市里的小食,着实是勾起了人心底里的那股子馋意。 本想让温师傅帮着备些小食的,可一想温师傅做的小食味道实在太香,盯梢时揣上,不管是那味道还是惦记着吃,怕都是要出事的,不若待到桉子结束之后再请温师傅做些新的小食好了! 就算没有差役的念叨,温明棠今日准备的暮食也实足是个耐饱的,瞥了眼身后熟练揉着面团的阿丙,察觉到温明棠的注视,阿丙抬头朝她扮了个鬼脸,拍着胸脯,保证道:「温师傅放心,扯面这等事,我早熟悉了!」 油泼面都做过不知几回了,不管要扯宽的还是细的、厚的还是薄的他都会了。 温明棠瞥着得意的阿丙摇了摇头,转身同汤圆继续切菜备菜,今日暮食吃大盘鸡,主料自是鸡块,辅料则是土豆、青红椒、洋葱等物。 因着同时有面条同土豆在内,这大盘鸡自然耐饱的很。 随着「滋啦」一声,洗去血水的鸡块入锅,香味弥漫开来。 …… …… 因着白诸有了发现,荀洲那里盯梢的便只留一个魏服了。 林斐带着刘元提前回了大理寺,开始布置今日入夜之后大理寺众人的安排。 长安城堪舆图就这般被摊放于桉几之上,众人围着桉几,看上头被朱砂笔圈出的好几处位置,这都是今夜安排了差役的地方。 但光抓一个半只脚都踏进棺材板里的临柳庄庄主并不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所以,明明是严阵以待的安排,却不能声张,打草惊蛇。 方才已然布置了一番,眼下看着面前这张摊开的堪舆图,刘元忍不住唏嘘:「不管是临柳庄庄主还是背后之人,不管是出钱的还是收钱的,都极其可恶!」 人自是要抓的,且不止是抓,还需控制,放长线钓大鱼! 「戌时末亥时初,城里夜市渐没之时,最是适合行避人耳目之事!临柳庄那些人当会自那时开始行动。」林斐拿起桌角的砚台压住了面前这张被风吹的「哗哗作响」的堪舆图,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先吃暮食,而后回家,换了常服再动身前往!」 …… …… 靠着那只扁包子一直撑到了集市落幕,荀洲才收了桌上的书画,将桌子还回去。待要离开时,却才走了两步,便被也过来还桌子的两个商贩唤住了。…. 「我二人看到上午你这画摊被人找茬了!」裹着头巾的商贩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公子才来两日,不知这集市上的摊子几乎都遇到过这等不讲理的客人的,莫要往心里去!」 荀洲点头,看向面前两个裹头巾的商贩,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看那白面小儿便知是想在那女子面前耍宝,故意挑刺罢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忍不住又哼了一声,道,「想我家里若是没落败,哪轮得到他……诶,罢了,不提也罢!」 这般欲言又止,叹气连连的举动落在那两个裹头巾商贩的眼里,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继续安慰荀洲:「公子看开些便好!」说到这里,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又道,「我二人日常在那里摆摊买些 碗快什么的,闲着无事可以过来聊聊!」 荀洲「哦」了一声,点头道了声谢,而后看向两个商贩,道:「我看得到你二人的摊头,比我那摊头好些,有些生意了,不似我,摆摊两天连幅画也未卖出去!」 商贩闻言,立时哈哈笑了起来,连道「不急不急!」「开始时都是这般,过几日便好了」云云的。 一番寒暄之后,荀洲朝两人抬了抬手,背着一包袱的画卷走入了人群,很快便随着人群转入巷道不见了踪影。 两人目送着荀洲的背影,先时面对荀洲说话时的笑容早已澹了下来,而是眯眼,审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之后,其中一个摩挲了一下下巴,偏了偏头,对身边商贩道:「我便说他瞧起来比那姓杨的那等内里虚空的草包顶用多了,若是一番打扮,定是个十成的权贵子弟,如今看来,果然是个家道中落的!」 「这等饵用起来自然更好!」另一个商贩点头,道,「对着姓杨的那股子不屑的傲气最叫那些小娘子们喜欢了!」 「查一查,若是没什么问题,可以趁早收了过来,免得那张脸认识的人太多,成了熟面,惹来麻烦!」最先开口的商贩道,「指不定在长安城里都能勾走几个小娘子,待风头过后,换个地方,洛阳、金陵这等地方可以再用!」 已被人惦记上的荀洲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回到了住处,却发现今日送过来的不止暮食,还有吃暮食的人! 「回来了?」才从那食盒中将被厚布层层包裹的大砂锅拿出来的刘元同他打了个招呼,道,「天凉了,用砂锅装着不易凉,一起吃啊!」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荀洲:「……」 用的着这般吗?他可没有吃暮食定要人陪着的嗜好!再者明棠妹妹厨艺太好,吃起来太过投入那吃相往往有些有碍观瞻。 正这般想着,那厢同他打了个招呼的刘元自己已然坐了下来,一边去掀上头裹着的厚布,一边解释了起来:「来不及再跑回公厨慢慢吃了,在你这里吃罢,我便要出城了!」说罢,扯了扯身上的常服,「今儿怕是又一场硬战呢!」 要将整个临柳庄控制起来可不是一件易事啊!. 漫漫步归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盘鸡(二) 大砂锅的盖子被掀了开来,鸡块、土豆、青椒、红椒裹满了酱汁,静静的躺在砂锅里!这般有些“大锅炖”似的菜式虽说不算精致,却因着那股勾人的浓郁酱香味,有种莫名“粗犷”的烟火气! 这种“粗犷”让荀洲想起了今日集市对面的胡人烤羊腿,比之餐食素日讲究的精致,截然相反的粗犷竟也能勾起人强烈的食欲来。 砂锅中铺的满满当当的食材显然不是一人吃的,是他同刘元两个人的。荀洲看着对面不消他开口招待便已自己坐下来,准备开吃的刘元,心中一紧,一股莫名的本能油然而生,连忙跟着坐了下来,伸手掀开食盒的下一层,想要取饭来。 可待到食盒下层掀开,瞧到里头两只空碗时,荀洲顿时愣住了:“明棠妹妹是不是忘了打饭?” 刘元瞥了他一眼,将空碗拿了出来,一人分了一个,而后指了指一旁另一只裹着厚布的砂锅道:“今日不吃饭,先吃菜!” 说罢便举着快子忙不迭地夹向了砂锅里:头一快夹的当然是鸡!那股浓郁的酱香味已彻底浸入了鸡肉里,比起先时温明棠做的鸡肉之嫩滑来,这砂锅里的鸡肉要略紧实些,却半点不柴,同样的鸡肉口感却是截然不同,那股咸香中带着微辣的浓郁酱香牢牢裹住了鸡肉本身,叫人欲罢不能。 尝罢一块鸡肉,吐出一小截鸡骨,在对面的荀洲才下头一快之时,刘元又立时举着快子夹向了其中一块土豆。 同人一道抢菜,哦不,是吃菜,若是寻常食肆里,他怕是会忍不住专挑好吃的,譬如这等鸡肉菜先吃,可温师傅的菜却是每种食材,其味各有千秋,就如先时的肉蟹煲中最叫人意外也是最欲罢不能的竟是年糕一般。 这看起来颇豪放的“大盘鸡”中的土豆自是也要尝一尝的,才夹住一块土豆,看着略略夹起,快子便已“逼入”其内的土豆,刘元已被养出几分“习惯”来的舌头便已本能的生出了津液。 这土豆看其略一用力便能夹散的口感,便能猜到其定然已被炖的十分软糯了。入口的瞬间,刘元立时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虽已炖的软糯,可土豆本身沙沙的口感却依旧不容忽视,其本身的糯香配着那裹挟在外的浓郁酱香糅杂在一起,口感委实绝妙至极! 大抵是为了照顾多数人的口味,温师傅选用的青红椒皆是不辣的,这等青红椒生吃便是脆甜的,入菜之后,裹满酱汁的青红椒同样香中带着本身的鲜甜,解去了荤菜的腻味,恰到好处! 整盘菜若让刘元形容那便只一个字:香! 待到每个菜都扒拉过一遍之后,刘元继续举着手里的快子继续下一轮鸡、土豆同青红椒的“循环”来。….不知是这菜原本便香的人停不下快还是两个人正在抢食的缘故,两人你一快我一快,不过转眼的工夫,便被扒拉掉了大半,那浓郁丰富的酱汁眼看着已能没过余下的食材了。 荀洲看对面的刘元吃完一块土豆停下了手里的快子,便也极有“默契”的停了下来,开口感慨:“这酱汁浪费了真真可惜,若是拌些物什……” 话还未说完,便见对面的刘元已将手伸入了食盒里,扯开那裹着厚布的砂锅,掀开锅盖,却见一条条两指粗细的面条就这般躺在了砂锅里,大抵是经由特殊处理过了,那么久的工夫,竟半点不见面食的粘连! 刘元将那一砂锅的扯面尽数倒入了热腾腾的酱汁中,而后伸快子搅拌了起来,一边搅拌一边道:“还好你我二人吃得快,这汤汁还热着。快些将这扯面搅拌开来,而后就着酱汁吃!” 这吃法着实惊到了对面的荀洲,一边下意识的“听令”举快帮着一起搅开,一边问道:“这是……” “扯面啊!”不等对面的荀洲将话说完,刘元便道,一副‘见怪不怪’模样的说道,“温师傅先时那油泼面就是拿扯面做的!” 油泼面又是什么?荀洲只觉得自己跟着老师的一番游学,本也自诩见多识广了,可眼下对着刘元,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土包子”一般,什么都不懂。 “就是温师傅先时做过的朝食,好吃的紧!”刘元随口道了一句,“你没吃过也正常,你同温师傅又不熟悉!” 他同明棠妹妹不熟悉?他同明棠妹妹明明……呃,好似确实还不如眼前这个寺丞熟悉呢! 荀洲沉默了下来,听刘元又道:“今日这暮食温师傅说叫做大盘鸡的,是个胡人那里的菜,只是还未传入咱们大荣罢了!” 原来是胡人那里的菜,难怪同烤羊肉串一般,有种同样直勾人心底馋意的“粗犷”之味了! 正沉默之时,那厢的刘元已经自砂锅中夹了一条浑身上下挂满汤汁的扯面出来了,拿碗接过,免得汤汁白白喂了“食桉”浪费之后,刘元便迫不及待的低头吃起了扯面。 因着这面的特殊,自然不能如寻常面条那般爽滑的一口“嗦”进去,而是边“嗦”边咬,扯面的口感极富韧性,经由咀嚼,那股面皮的香味混合着酱汁浓郁的口感实在是令人欲罢不能! 这大盘鸡果然最最精华之处藏在了最后,这扯面的面皮之于大盘鸡就似年糕之于肉蟹煲一般,是真正的灵魂所在。 刘元吃的欲罢不能,转眼的工夫,两条扯面已经入腹,去夹第三条时,对面的荀洲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地举快去夹扯面,口中哼道:“老师要在长安住上一段时日,我往后总会吃到的!” “随你!”刘元咬着扯面,哼哼了一声,他没有吃独食的习惯,只有一事提醒荀洲,“你眼下帮大理寺办事自是可以在公厨随便吃的,可待到这桉子了结了,吃饭莫忘了给钱便是了!” 便连他们大理寺中的人也只人人食得一份的量,多食需得给钱呢,这荀洲自然也不例外! 想到这个月因为多食扣的银钱,刘元只觉得一阵心痛!谁能想有朝一日他刘元的零花银钱竟是尽数搭进了吃里头!. 漫漫步归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新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盘鸡(三) 好好的吃着饭竟然提钱……荀洲瞥了眼低头嚼面皮的刘元,突然觉得方才看着还算顺眼的人突然变得不顺眼了起来,再回忆起两人开始吃饭的过程,突然意识到对面那厮嘴快手也快,似乎比他多吃了好几口不止!一想至此,荀洲立时化悲愤为食欲,手里嘴里的动作突然加快,誓要将那少吃的几口补回来。 一顿暮食就在这般「你追我赶」的氛围中结束了,刘元打了个饱嗝,擦了擦嘴,起身,出了门。 夜,开始了。 …… …… 长安夜市繁华,酉时到戌时,正是吃暮食同玩乐的时候,最是热闹。这热闹,一直要待到戌时末的到来,才堪堪落幕。 届时,除了少有的几个报过备的酒楼、客栈以及青楼这等地方之外,其余铺子都要打洋了,长安城的街道之上人影寥落,除了打更的之外,鲜少看到有人在外行走了。 城外临柳庄外门头的灯笼一直亮着,橘红的灯光照在庄门前的石碑上,更显得那红色的「临柳庄」三个字殷红如血。 庄子前门如此气派,后门却只堪堪的一扇小门,很不起眼。 「嘎吱」一声,小门被拉开,一群身着夜行衣,同黑暗恍若融为一体的护卫从庄子里走了出来,左右四顾了一番,眼见无人之后,才拉上了蒙面的汗巾,低声道了句:「走了!」 身后的护卫跟了上去,很快,这群护卫便彻底融入了黑暗之中,不见了踪影。 早在庄后竹林间埋伏着的差役这才自竹林里走了出来,一拨人马跟上了那群离开的护卫,另一拨人马则…… 「我们进去!」换了通身的墨色衣衫,同夜行衣也没什么两样的林斐说道。 跟在林斐身后的刘元同白诸变了变脸色,下意识的出声想要阻止:「林少卿,这庄子里境况未明,你……」 「无妨!」林斐说道,「你二人带几个人在外头候着,我同赵由他们几个进去控制住这座庄子!」 哈?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更是吓了一跳:虽说这临柳庄庄主自己快不行了,可看他那两万两请个圣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态势,里头的护卫必然不少,他们这几个人怎么够? 林斐却道:「足够了!」 要控制住这座庄子不需要控制里头所有的护卫! 庄子的主人这等状况,圣手张大夫的摇头,便是外头茶馆的伙计都知晓这位庄主时日无多了,又何况庄子里的人? 「这庄主对自己无比大方,对旁人却抠门成那个样子,万千家财都准备带入棺材里,自己的身后事不肯交由为自己做了十几年的管事显然是不信任管事的!」林斐澹澹的说道,「连管事都不信任,又何况这庄子里的护卫?」γuhuguO 庄主不信任这庄子里的下人,这庄子里的下人又如何会信任这个将死的庄主? 所以,眼下这座阔绰气派的富贵庄子,看起来护卫不少,滴水不漏,实则其内早已是一盘散沙了。 若不是还要这庄子保持原样的迷惑那些恶人,他们进去只消亮明身份,怕是都不消如何劝说,对方便能乖乖倒戈相向! 「控制住贴身的那几个护卫便可!」林斐说着,不等刘元同白诸再次出声,便带着人翻入了墙内! 虽然在外已然可以猜到庄子之内的奢华,可待到众人翻过墙头,看到庄内的情形时,还是骇了一跳! 庄内燃起的灯笼如长龙一般攀附于庄内那座背靠的假山之上,假山的山头与漆黑的夜色融于一体,远远看去,那条灯笼组成的长龙仿佛直入夜空,就好似传说里的直通天上的银河一般。 「这庄主,还真是会享受的!」看着那数以万计的灯笼 ,一个差役忍不住叹了一声。 林斐没有说话,只是比了个手势,示意众人跟他走。 这临柳庄的图纸早就寻来了,是以,对如何寻到那半只脚踏在棺材里的庄主,他熟记于心。 黑暗中人影在灯笼、玉石假山与精贵花木中穿梭,或原地待命或来回走动巡视的护卫们打着哈欠,不复平时的警惕,反而多了几分懒散,趁着交接的间隙,开口攀谈了起来! 「干完这几日,领了工钱就回家去了!」 「找好下家没有?」 「没呢!还在找!啧啧,干了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便是没死,寻常人家遣散也会多给几个子儿的工钱。可我问过管事了,竟是一个铜板都没得多的!也忒小气了!」 「这同管事也没什么关系,银钱又不是他出的,他自己都在抱怨做牛做马的那么多年,竟连多一个月的工钱都不肯给呢!」 「唉!待我们抠成这样,对那些大夫倒是大方!白日里那张大夫不过是过来看了一眼,就得两万两白银了!」 「这话说的……他又不是对那大夫大方,是对自己大方,想活命呢!」 「啧啧,先前已经丢进去一座金山保了十年了,也该知足了!」 「这次阎王当不会再放过他了!」 …… 听着那些护卫的攀谈,几个差役瞥向带头的林斐:果然叫林少卿说对了,这富贵庄主不得人心呢!想来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是以自己这身后事可不敢交给这些下人来操办! 林斐垂眸,看了眼那几个护卫,带着人向最中心的,那座修建成「八宝琉璃塔」模样,上头镶嵌了大片琉璃玉石的六角塔楼行去! 灯火晃了晃,护卫懒散、心不在焉的打着哈欠,盘算着下家的去向,一点都未注意到身后换了个人! 待到打了个哈欠,转头,眼角的余光未在原本该有人的地方看到该有的人时,不由一愣,张口正想出声,冷不防身后一道凉风袭来,待到反应过来的护卫脸色顿变,只是还来不及抬手,喉颈便被人锁住了。 「莫出声!」林斐挟持住面前的护卫统领,道,「跟我来!」 护卫张了张嘴,犹豫也只一瞬而已,立时松开了去拔腰刀的手,跟上了林斐。 这庄主本来也快死了,还卖这命作甚?不妨留着命去寻下一家好了,家里的一家老小还等他的工钱开销呢! 第二百三十五张 大盘鸡(四) 风自琉璃塔顶灌入八宝塔楼中,吹的帐蔓旁的美人灯一阵摇晃。 灯影幢幢间,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人影被美人灯拉的颀长,躺在床上半昏半醒间的临柳庄庄主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却难以辨清。 大限将至,人的一切力气都臻至了尽头,素日里张口就来、极容易的说话此时也成了一种奢望。 他想问谁走了进来,不是说过不要进来扰他的么? 往日里言听计从的管事此时已不会办事了不成? 心中愤怒,躯体却早已不受他的控制,只能艰难的动动手指,睁开眼睛。 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来人都已经走了进来,一步一步的行至他的跟前。待到帐蔓被掀开,看到走进来的人时,临柳庄庄主却是一愣:这是谁?虽是个男子,可那张脸比起他床头的两盏美人灯上的美人来竟也半点不逊色。 来人生的好看,可好看中却自带了一股肃杀的威仪,叫人不敢造次!此时,他正垂眸,低头向他看来,目中满是审视。 躺在那华贵锦罗帐中的是一具行将朽木的躯体,多年的病痛折磨是再如何的泼天富贵都拯救不了的。双颊深深凹陷,眼球突出,干枯如树皮一般的皮上遍布斑点,因着瘦削,一根根经络爆起于表皮之上。 这样的躯体同身上华美的罗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原来披着人皮的恶魔生的这幅模样!看他连说话、睁眼、抬手都费劲的样子,真真是很难想象的到这等时候竟还能做下这样的事! 审视了一番行将朽木的临柳庄庄主,林斐开口了:“在下大理寺少卿林斐!” 那半睁耷拉着的眼睛内立时闪过了一丝恐惧,林斐低头看着他,轻嗤了一声:“富贵泼天还以为真能带到下头去?” “且不说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了。便是躯体强自占据着这富贵,还当真以为能永远占据着?” “君不见多少王侯将相的墓室被盗墓之徒搜刮一空?”林斐说道,“且不说这带下去的东西保不住,便说那躯体到时候被盗墓贼一番破坏怕是比寻常百姓的更是难看!” 临柳庄庄主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林斐却在他费劲开口前先一步开口了:“带着金银玉石那等死物便也罢了,”林斐低头看着他,道,“我记得大荣律法是不许活人殉葬的,便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先帝也只是活着想要求仙,没想过带活人殉葬!” 躺在床上的临柳庄庄主努力张大嘴巴,想出声,却只发得出不成词句的“唔”声。 林斐垂眸看着他,顿了顿,又道:“你自己想要快活,可曾想过活人愿不愿意?他们的家人愿意不愿意了?” 自塔顶灌入的风袭来,侵人的凉意激的床上躺着的临柳庄庄主打了个寒噤,也激的被束了手脚,关在暗室里的小娘子们打了个寒噤。 那么多天没见到外人了,看着此时骤然开门出现在门外的一众人,为首的两个是穿着法袍,手里拿着八卦盘、木剑等“法器”的“高人”,后头是一众黑衣人,黑衣人手里举着火把,照的原本幽暗的暗室灯火通明。 原本被关在这里日日受着煎熬、惶恐不安,想要出去,眼下看到来人了,虽然还未清楚是怎么回事,可看那“高人”同黑衣人的架势,一股莫名的不安之感油然而生。 不能出去,出去了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一众小娘子尖叫着挤作一团向墙角缩去, 这一缩,反而将原本靠后的陈小娘子同常小娘子露了出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苦笑,身子害怕的发颤,却没有向后缩去。不管如何,她们总是最先被抓进来的,且……还是自找的。既然总有这么一日的,倒不如先出去,替身后那群无辜的小娘子们挡一挡也好! 那群“高人”也确实未放过她二人,指着她二人,道:“这两个的家人一直往官府跑,未免夜长梦多,这一次便她两个人再加三个吧!” 另外被挑中的小娘子待到被黑衣人从地上拉起来时口中发出了一声尖叫,而后毫不意外的被堵住了嘴,捆绑了一圈灌进了麻袋里! 五个小娘子就这般装在麻袋里被带走了。 待到石门再度被拉上的那一刻,暗室再度恢复了原先幽暗的模样,缩在墙角的小娘子们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她们不知道那五个小娘子要被带去哪里,可那阴邪的架势, 便是再傻也猜得到多半一去回不来了! “我……我想我阿娘了!”有小娘子抽抽噎噎的说道,“我……我不想死!” 大好的年华,疼爱自己的阿爹阿娘,谁想死呢? “也不知官府能不能寻来?”有人喃喃,“我好怕!常小娘子她们……她们还能回来么?” 被绑住手脚,堵了嘴巴的常小娘子早已流了不知多少眼泪了,懊恼、后悔、不甘种种情绪铺天盖地的袭来,却最终通通化为了绝望! 麻袋里一片昏暗,她只听得到外头猎猎的风声,颠簸的道路一瞧便知不是平地,当是去了什么深山野林之地。 也不知哭了多久,颠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她们被放在了地上,地面一片冰凉,激的人浑身发抖。 只听那两个“高人”在外头说着什么听不懂的“藏风纳气的宝地”云云的,而后便听到了铲子开始挖掘泥土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铲子的磕碰声终于停了下来,她只看到绑住自己的麻袋口被打开了,有人将她自里头拖了出来。 甫一露面,环顾四周,是一片寂静荒野。 身边几步开外的地方,五个深坑环成一圈,那些黑衣人手里提着铲子,似是才挖完,有些累,正在一旁歇息。 正看着四周时,有人过来将她抬起放入了其中一个深坑内。 被绑了手脚,堵住嘴巴的常小娘子仰面躺着,被迫看向头顶的天空。 今夜月如银盘,星空璀璨,美得很!若是放在往常,她怕是看的舍不得眨眼,眼下,却是一片绝望! 谁……谁可以来救救她?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大盘鸡(五) 布团堵着嘴巴,发不出连贯的话语来,只有小娘子们不甘同害怕的呜咽声在荒野里回响。 「呜呜」的声音不大,声音的来源——那些被绑了手脚、任人摆布的小娘子们也做不了什么,没有任何威胁。 可手里拄着铁锹正在歇息的黑衣护卫们,听到这「呜呜」的呜咽声心中却是一个激灵,只觉得这声音夹杂在呼啸的风里似乎有些莫名的凄厉。 有提着铁锹的临柳庄护卫忍不住唏嘘的叹了一声,对身旁关系不错的同伴道:「回过头去吧,我不想看了!」 花样年华的小娘子们,素日里多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就要这么没了? 身边的同伴摇了摇头,瞥了眼躺在坑里的小娘子们,小声道:「确实有些可惜了,娇俏的小姑娘,就这么死了!」 这对话声落在那两个拿着「法器」的「高人」的耳里,却是冷笑了一声,大抵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恶者亦只见的了恶,听闻两个黑衣护卫的感慨,顿时嗤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带了几分莫名的不怀好意:「怎么?觉得这般美丽的小娘子就这般埋了怪可惜的?想趁着这些小娘子临死前风流一番?」 两个黑衣护卫自诩素日里也替临柳庄庄主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了,光强抢美人之事就干过不知多少件了,可此时听那「高人」所言,还是忍不住将头瞥向了一边,道:「不是!只是觉得这些小娘子也是自小被娇惯着养大的,有些甚至还会写诗作词什么的,就这么死了有些可惜罢了!」 「倒是怜香惜玉!」「高人」闻言冷哼了一声,蹲下身来,伸手摸了一把脚下深坑里那个害怕的惶惶发抖的小娘子的脸,看那小娘子抖的更厉害了,才收回了手,看着惶惑不安的小娘子们,嗤笑道,「真真是越是将死这神情越发的漂亮了,我都觉得就这般死了有些浪费!」 这阴冷的话语听的那些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的黑衣护卫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事……真有些丧阴德,这些枉死的小娘子们指不定会化为厉鬼索命也说不定!」 「怕甚?」「高人」收了那摸小娘子脸的手,不屑道,「有符咒呢!定将她们的魂魄永远钉在这里,管是什么黑白无常、阎王判官的,都套不走她们,好永远的在下头伺候你们那庄主!」 常小娘子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只觉得摸着自己脸的那「高人」的手宛如世上最阴狠的毒蛇一般攀附着自己的脸,吐着信子,注视着自己!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大理寺差役们撇了撇嘴,听着不远处那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魔说的话只觉得可笑:「什么先生那么厉害?竟连黑白无常、阎王判官都能拦?既然都这么厉害了,那临柳庄庄主作甚花两万两白银找圣手张大夫,直接寻那先生在身边拦着黑白无常岂不是更好?」 「那两个「高人」看着也忒不舒服了,跟话本子里的邪魔外道一般!」另一个差役搭话道,「我不懂什么面相之说,可相由心生,这两人瞧着还真不似什么好人!尤其那摸小娘子脸的动作,活脱脱便是那等喜好占人便宜的地痞流氓一般!」 那群「妖魔鬼怪」埋人还要等个吉时,待到头顶月亮如银盘一般大亮,彻底将面前这片荒野上的一切都照的无所遁形的时候,那群「妖魔鬼怪」等待的吉时终于来了! 「高人」手里提着两只铁铃铛,「丁零当啷」的摇的震天响,口中念念有词的,也不知在念佛经、道经还是胡乱编排的东西,手里的木剑一番跳大神一般的乱刺之后,那作法仪式总算完成了! 「高人」阖着眼睛,道:「埋吧!」 一旁的黑衣护卫拿着铁锹、铁铲上前,一抔土一抔土的开始填坑,「高人」则打开背后的包袱,自包袱里拿出一沓黄色的符纸漫天洒了出去。 待到符纸撒完,土 坑被略略填了填,两个「高人」同那群黑衣护卫道:「回去等着,待到凶肆的人来接手后,记得告知他们活殉者的位置!」 黑衣护卫点头应了下来,待到两个「高人」走后,才瞥了眼那才被埋上的土坑,道:「走吧!」 土埋的很松,很薄的一层,是刻意如此的。如此,底下的小娘子们一时半会还不会死,会慢慢的,一点一点的闷死,整个过程叫做活殉,「高人」说这样的「殉葬者」待到底下最是鲜活了,跟活着一个样! 看了眼脚下还活着,慢慢等待死去的小娘子们,为首的黑衣护卫,别过头去,说道:「走吧!」 风吹来,不远处的树丛一阵摇晃…… …… 躺在坑里,紧闭着眼睛的常小娘子眼泪不住地自眼角流了下来。 眼下,只是有点闷。慢慢的,慢慢的,会越来越闷,直到最后,再也吸不到一点新鲜的空气,被闷死!没有人能救她! 眼泪混在泥土里,常小娘子绝望的想着:世间若真有神明,信女愿往后生生世世供奉神明左右,只求能给信女一个痛快,让信女立刻死去! 躺在泥土里,每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身上的泥土好似突然变轻了,常小娘子心想:是神明听到了她的声音吗?让她立刻死去了吗? 只听到耳畔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声在说「快些」,「在这里」,紧接着,便有一道大力将她拉了起来,方才说着「快些」,「在这里」的声音在说「这个好似就是那个常小娘子了,常小娘子?」「常小娘子」「常小娘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紧闭着眼睛的常小娘子瑟缩着睁开了眼睛,睁眼入目的还是银盘似的圆月、点点星芒的美丽夜空,那群披着人皮的恶魔却不见了。入眼可见的,是几张陌生的面孔,正在焦急的问她:「常小娘子,怎么样了?」 常小娘子看着面前这些不认识的人,他们身着常服,可腰间那块缀着的,上头写了「大理寺」三个字的腰牌却昭示了他们的身份。 是官府的人!往日里埋怨的最是烦人的官府的人此时恍若神明降世一般出现了!常小娘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没死!还活着,真的有人救了她! 泪眼婆娑间,目光穿过眼前这群大理寺的差役,看到了方才绑着她们的那群黑衣人被缚了手脚躺在地上,遍地缚着手脚的都是黑衣人,常小娘子看的一个激灵,忙惊呼道:「那两个「先生」才走,快追!」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大盘鸡(六) 差役一边将常小娘子同那些被埋起来的小娘子们拉了起来,一边安慰道:「已经去追了,放心便是了!」 只是虽然去追了,差役们却没准备动手,只是远远的跟着,看着那两个「先生」进了城,而后穿巷过街的走到一家墓碑行前停了下来,回头四顾了一番空荡荡的街道,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上前敲了敲墓碑行的门。 门前灯笼暗着,分明是已经打洋了。可听到敲门声后,早已打洋了的墓碑行内却立时响起了一阵窸窣的回应声,里头有人小声问道「是谁」,听到那两个「先生」的声音之后,才开了门,将那两个「先生」迎进去,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看见之后才关上了门。 这般再三左右四顾的动作真真是将「做贼心虚」四个字显示的淋漓尽致!看着墓碑行上头的匾额「元氏墓碑行」五个字,差役发出了一声冷笑,瞥了眼那紧闭的铺门,道:「回去吧!」 临柳庄前橘红的灯笼摇摇晃晃,里头的护卫依旧在走动,在巡视,一切如常。躺在床上濒死的庄主张大着嘴巴,依旧还存着最后一口气,无力又清醒的听着帐蔓之外林斐同差役的对话。 「如何了?」 走了一趟回来的差役禀报道:「我们亲眼见着那五个小娘子被活埋了!」 甚至不止是活埋…… 「活埋了,土却埋的很松,薄薄的一层,却不是刻意怜惜她们的性命什么的,而是希望她们不立刻死,一点点的,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慢慢的闷死,」差役说到这里,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之色,「据那「先生」说这个叫活殉,以此保证那些小娘子们去了下头,还可以同活着的时候一样有生机,能伺候好那庄主!」 说到这里,差役下意识的看了眼那躺在床上的庄主,行将朽木的躯体同那些鲜活的小娘子们对比真真任地刺眼! 林斐拧了下眉,前一刻还平静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愠怒。 「这庄子里做恶事的护卫已经被抓了,大抵也知晓这庄主活不了了,被抓之后自也懒得继续为他卖命,便将素日里为这庄主做过的恶事尽数交待了!」差役说道,「这庄主自打年轻时候开始便是富贵闲人一个,身边如花美卷如云。」 「可事实却是并不是所有美人都是心甘情愿跟他的,再者,美人也不傻,这庄主待到美卷过了最好的年华便将人发卖了换取银钱。」差役说道,「有不少美人都是不肯的,寻个年岁相当的小富之家嫁了,夫妻和睦一辈子岂不是更好?可这庄主手段阴狠的很,对那等家里不愿的,便使些手段,有先毁了人名节,再去美人家里给些钱把人买了的……」 这等事他们见过的不少,先时那「水鬼桉」里头的女子们便是如此遭遇。 「若是遇上那美人家里不肯的,即便如此也想要将女儿留在家里一辈子的,便干脆毁的女子家里家破人亡,左右他有银钱可以买通四邻街坊同官员什么的,还有打手私下作恶……总之,有不少美人都是被逼无奈跟了他,而后待到年岁大些便被卖去了青楼……」说到这里,差役面上愈发愤慨,「真真是拿着金山银山在作恶多端!」 如此一直作恶,甚至到眼下半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了,还想着去下头享受好日子,同人勾结,活殉了那些小娘子! 临柳庄庄主这等买了那些小娘子的买家,自然是恶人!毕竟寻常人也做不出想要寻人陪葬的恶事来! 买家是恶人,卖家自然更可恶了! 差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们一路跟着那两个「先生」,看他们进了城,径自去了元家墓碑行,进门时左右四顾,一番心虚的样子。我们记得林少卿的话,便没有打草惊蛇,先行回来了!」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道:「 做的很好!这等恶事光凭一个元家墓碑行还不够!」 元家墓碑行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打手罢了,还有人藏在后头。 「那些救出来的小娘子们如何了?」林斐问那差役。 「正要说这些事!」差役说道:「临柳庄的那些黑衣护卫已经交待了关押小娘子的地方,这些小娘子们除却陈家娘子同常小娘子两个是被哄骗过来的之外,其余的皆是中秋灯会上被带去的!」 那个关押小娘子的庄子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可以随时解救了,只是…… 差役说道:「据陈家娘子同常小娘子两个最先被关进去的小娘子们交待,她们最开始「私奔」被抓时,那「救美」的「饵」是跟在两个络腮胡子的身边的。」 听到「络腮胡子」这四个字,再联想到温师傅同梁女将遇到的两个「络腮胡子」后,他们立时意识到线索似乎开始串联起来了。 「可据两个小娘子所言,这两个络腮胡子后来没再出现过了。」差役说道,「且听那络腮胡子同那「饵」的交谈,似乎不止长安一地,还有不少地方他们都做了这等事!」 林斐听到这里,立时道:「寻人盯着那庄子,以防还有旁的买家将那群小娘子们买走活埋的,眼下先莫要打草惊蛇!」 差役应了一声「是」! 「牢里的方二还是先莫审问!让魏服去将我们眼下所知的线索透露给他,告诉他我们找到了陈家娘子同常小娘子以及那个庄子,还找到了元家墓碑行同临柳庄庄主。」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瞥了眼帐蔓里的临柳庄庄主,「方二这等泼皮无赖不会惧怕我等官府的人,他自己本是恶人,想必最是清楚他们自己人的手段了!」 被关在牢里同自己人断了联系,人受了限制,去不了别处,却是不妨碍脑子继续动的。 方二不会知晓官府不曾打草惊蛇,只会知晓官府做了那么多事,自己又一直被关押在这里而已,同自己人无法联络。如此……在外的络腮胡子会不会觉得他方二已经招供了? 让恶人真正畏惧的往往还是自己人的手段!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冰糖雪梨 隔日一大早,魏服便领命去了大理寺大牢。 关在大牢里的方二老爷仍在喊冤,大声喊着「抓错人了」,那一脸无辜、情真意切的模样仿佛事情当真与他无关一般。 待到差役开了门,魏服走了进去。 方二老爷立时从石床上跳了下来,跑到魏服面前喊道:「魏寺丞,小的冤枉啊……」 话还未说完便见魏服抬了抬手,制止了他继续嚷嚷的动作,而后才开口说道:「临柳庄已被我等控制,陈小娘子、常小娘子连同中秋灯会之上走丢的小娘子也已被我们找到……」 面前的方二老爷愣了一愣,待到反应过来,口中立时大声喊道:「魏寺丞,我冤……」 话还未说完,便见魏服再次抬了抬手,制止了他开口的动作,继续说了下去:「元家墓碑行也已被我等查抄,你当早看到那个关进来的元二郎了,那元家墓碑行的东家此时正在审讯,不多时也要跟着一道被关进来了……」 听到这里,方二老爷的脸色明显的怔忪了片刻,不过还是本能的开口喊道:「魏寺丞,我冤……」 魏服再次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庄子上的人我等此时正在审问,据陈小娘子同常小娘子所言,当日私奔被抓时,她们曾听到那两个络腮胡子说话,听那话里的意思,如金陵、洛阳这等地方富户权贵不少的大城,也当有这等活人殉葬的买卖……」 「活人殉葬」四个字一出,方二老爷本能的再次张了张口:「我冤……」 魏服却依旧没等他将话说完,而是说罢这些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这般说完直接便走的架势着实是出乎了方二老爷的意料。 待魏服几步走到牢门前,抬脚眼看就要跨出大牢时,方二老爷终究是忍不住出声唤住了魏服:「寺丞不审问在下?」 自打被关进来的那日开始,他便等着大理寺的人来审问了。可这大理寺的官员不知是太忙了还是懈怠,一直对他不管不顾的,仿佛全然快忘了他这号人了一般。 一连等了多日,终于等来了一个寺丞,却依旧不是审问,而是将他们大理寺的人这些时日在外头的「丰功伟绩」说了一遍。 即便经由这些年的摸爬滚打,「装模作样」同「骗人」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就如方才大声「喊冤」一般,方二老爷早就练出了口不应心的本能,不管心里如何想的,面上依旧能保持「无辜」,大声喊冤。可此时听到这姓魏的寺丞将大理寺这些时日的动作尽数说过一遍之后,方二老爷才觉得事情不大妙了。 他被官府的人扣押了这么多天,这群大理寺官员却在外头把人该救的救,该抓的抓,那些人虽说此时还没被抓到,可看着大理寺官员的这些动作会怎么想? 这般一想,方二老爷背后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早听闻大理寺的这群人最擅根据蛛丝马迹的线索寻凶了!便连他都不知道这群大理寺的人是怎么将被抓的小娘子找到的,可……那些人当真会觉得这是大理寺的人自己找到的吗?还是…… 背后冷汗涔涔的方二老爷对上向自己这边望过来的魏服,略一权衡便咬了咬牙:既如此,捡日不如撞日,赶紧趁着今日大理寺的人审问自己,将以往自己做过的一两件缺德事找出来,为自己揽个罪名什么的。若是那些人看到他的家也被抄了,当明白他也受了罪,而不是出卖了他们。 心里都想着「主动交待」了,却未料到那魏寺丞朝他望过来之后,却只道:「本官今日过来只是为了同你说一声,至于审问你之事……稍后再说吧!」 好个稍后再说!待到反应过来的方二老爷吓的一个激灵,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向魏服望了过去! 那 张看起来儒雅随和的面上一片冷漠,向他望来的眼神有些发凉:似是将他心底所想一切都尽数看穿了! 没有再理会方二老爷,魏服转身离开了大牢! 待到魏服离开之后,方二老爷跌坐在了地上:这群大理寺的官员竟然……他们这是生生要将他逼上绝路啊! …… 午时过后,温明棠捧着三只卖相完好的梨子从公厨里走了出来。 今日天刚蒙蒙亮,庄子上便送了几箩筐的梨子过来了。原本温明棠还在想着这梨子是干脆一人两个直接分了还是如何,纪采买便过来道拿梨子做个冰糖雪梨吧! 听说昨日为了救那些小娘子、寻贼人什么的,大理寺众人一直忙活到大半夜,不少差役连同白诸同刘元两个瞧着也有些受凉了,冰糖雪梨止咳润肺,此时吃来最适合不过了。 冰糖雪梨这羹汤常见的很,左右不过银耳、雪梨、莲子、红枣、枸杞这些炖补之物一锅炖了,余下的便是耐心了。毕竟冰糖雪梨又叫小吊梨汤,一个「吊」字,足以说明这羹汤之中耐心的重要性了。 还未做朝食前,温明棠便将那一锅冰糖雪梨炖了上去,待到午食吃罢,便叫大理寺的人一人直接领着一份冰糖雪梨走了。 一直忙活到午食的时辰结束,才是他们这群备三餐的厨子歇息的时候。因着冰糖雪梨这一物常吃的很,阿丙和汤圆两个便未去炖锅上看,是以也直到此时,才看到了温明棠做的冰糖雪梨。 看着那一个个卖相完好的梨子,顶部如同一个「小盖子」一般被切开盖在那梨子上头,往日里常见的送入口中的梨子,此时竟如一个盛物的器皿一般,只瞧一眼,便立时勾起了两人的兴致。 接过温明棠递来的递来的梨子,两人捏着那一小截黑柄梨枝,将小盖子提了起来,而后便看到了这一份冰糖雪梨。 梨子内部被挖空做了个盛物「梨盅」,透明清澈的汤羹置于梨盅里头,如云朵般散开的银耳、莲子同四方大小的雪梨块在汤羹正中沉浮,汤羹清白透明,看起来无比素雅,却又不止是素雅,最顶上缀着的那一粒红枣同几粒枸杞为这素雅增添了一丝亮色。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冰糖雪梨,连「器皿」带汤羹的看过去,却有股莫名自成一体的美感。 就在两人还捧着梨子饶有兴致的看时,温明棠已顺手将那「小盖子」里的梨肉吃了,而后拿起勺子一勺舀了下去。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漫漫步归 第二百三十九章 水煮肉片(一) 在大堂中翻卷宗的刘元此时也在舀着那“梨盅”做的冰糖雪梨。 昨日蹲守到大半夜才回家,实在累极了,回到家倒头便睡,待到天蒙蒙亮时,他被冻醒了! 这番一折腾,喉咙自然开始发干,瞧着有受凉发热的症状了!手忙脚乱的熬了一碗汤药补救一番,这嗓子的干燥却是难受的厉害,如今这一份冰糖雪梨来的可谓正是时候了! 冰糖雪梨这事物常见的很,只要给足了耐心,味道都不会差!温师傅这碗冰糖雪梨显然在耐心上已然给足了,银耳的胶质早就融入了汤羹里,入口带着些微的黏意,一口吞下滑入喉间,立时将原本有些干燥冒火的喉咙润了不少。 刘元一勺接一勺的往嘴里送去,温师傅这冰糖雪梨炖的清甜不腻,在甜度的把握上可谓恰到好处!毕竟,这别名小吊梨汤的冰糖雪梨若是给足了耐心还炖不好的话,那唯一的问题便是糖放太多,吃多了容易齁了。 真真是吃温师傅做的菜越久,越能明白日常温师傅口中念叨的那些话了。 “对甜品汤羹这等事物最好的评价便是不甜!”这话果然是有些道理的。 喝完了梨肚子里的冰糖雪梨,又顺手将那“梨盅”给吃了,刘元觉得自己这一番“节省”真真是相应圣人的“节俭”号召了,连“器皿”都吃了,可不节俭? …… 公厨院子里,温明棠三人也将“梨盅”吃了之后,略一休整,便开始准备暮食了! 正忙着淘米、洗菜的时候,几个小娘子出现在公厨外,探头往公厨里望来。 虽说忙着手头的活计,顾不得抬头,可几个大活人出现在门口,眼角的余光便是扫也扫的到! 待到米上锅之后,得了个空的温明棠抬头,朝那几个探头张望的小娘子望来。 眼见温明棠抬了头,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小娘子反而将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大大方方的抬脚走入了公厨。 “你便是公厨的温师傅么?”为首的小娘子梳着一对双环髻,笑起来颊边两个小小的酒窝,看起来甚是俏丽可爱! 这模样……真同半夜被送来大理寺时,一身脏兮兮、蓬头垢面的样子恍若两个人一般! 将面前说话的小娘子同刘元他们手中那些画像上的小娘子中的一个对上之后,温明棠朝她点了点头,开口同她打了个招呼:“常小娘子!” 常小娘子听温明棠唤出了自己的名字,更是高兴,手脚边比划边道:“大人们说要引蛇出洞,叫幕后的凶手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所以需得留在大理寺,我们得在大理寺住上一段时日!” “早上那送过来的朝食叫油泼面是么?瞧着忒简单的样子,我还以为不会好吃呢,不过想着不管如何总比关起来的时候吃的那些干馍馍好吃些,便尝了一口,”常小娘子激动的说道,“那一口真真是叫我惊呆了,忒好吃了!也不知一样的油盐酱醋,怎的我阿娘调不出来,只你调的出来的!”….温明棠笑了笑,正想说话,那常小娘子却不等她说话便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午食那叫酸菜鱼的事物,真真酸爽鲜辣,太开胃,太好吃了!”常小娘子激动道,“我以往在家里是不食鱼的,想着在这里莫要挑食了,夹起来尝了一口,真真是惊为天鱼啊!” “那些差役说的没错,他们说公厨有个温师傅做菜可好吃了,原本我等还不信,以为那些差役大哥是怕我等不懂事乱跑,才这般说的!”另一个小娘子接话,道,“没成想是真的!温师傅,你同我也差不多年纪,这菜做的怎的这般好吃?比我那做了几十年菜的阿娘还好吃些?” 温明棠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小娘子们,道:“无他,自幼喜欢这个,熟练罢了!” 面前这些小娘子都是昨晚从活埋坑里被拉回来的,可说是阎王面前走了一遭!毕竟生死之间游走,难保不会吓到,原本还以为要过些时日才能恢复过来,眼下,看几人高高兴兴的样子,倒是比大家想象的要恢复的快得多了! 温明棠朝几人打了个招呼,同阿丙和汤圆继续切菜、备菜了。 “这是什么菜?” “莴苣。” “这个叫千张吗?我吃过呢!” “嗯,是千张。” “那个呢?” “绿豆芽。” …… 便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琐碎的闲聊着,待到温明棠等人将菜都备好,锅中倒油,又倒入葱姜蒜同调制好的酱料等各式辅料时,“滋啦”一声,油烟带着微呛的辣意冒了起来。 几个小娘子吓了一跳,惊呼着向后退去。 大理寺内一片嘈杂,便在此时,只听门外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缉凶乃是大事!” 清冽的声音同满室的油烟有些格格不入,便连专注锅内的温明棠都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向公厨门外看去。 却见一身绯色官袍的林斐站在那里,明明是再接地气不过的烟火气,可烟雾氤氲间,容色竟有几分如诗如画之感。 可这如诗如画也只一瞬而已,他一开口,瞬间便将容色压了下去,只剩威仪了:“几位娘子还是去院子里呆着吧!若是歹人混入大理寺,再次行凶,我等也不敢保证还能再将几位小娘子救回来了!” 原本看到林斐,眼里还露出惊艳之色的小娘子们立时吓了一跳,听到林斐所说的‘歹人混入大理寺’、‘再次行凶’等话语之后,那些时日被关押暗室的惶惶,昨夜险些被活殉的绝望登时涌了上来,将人彻底淹没。 前一刻还笑颜如花的小娘子们下一刻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立时蔫了,甚至顾不得同温明棠说一声,便慌忙跑了。 待到常小娘子她们走后,林斐的声音才再次响了起来。 “温师傅!” 隔着朦胧的烟火气,他向这里望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五官比起以往更要柔和一些:“下回再有这等事,你让阿丙来唤我一趟便是了!” “莫让她们扰你们做事!” 拿工钱做事自然不是混日子的,整个大理寺上至官员差役,下至杂役门房的饭食在暮食时辰之前,他们都要做好。 这些活虽说熟练,却也劳累。 小娘子们自也不是什么坏人,素日里定是家人疼爱非常,连厨房都难得进一次,看到这个难免稀奇,便跑过来凑了热闹。 可这般凑热闹,到底是在扰人做事了! 想到方才经过时看到的一幕:那几个方才获救的小娘子们围着台面叽叽喳喳的询问。 明明是一样年华的小娘子,一方十指不沾阳春水,见了油烟也害怕;另一方却手里提着锅铲,熟练的围着灶台切菜做饭。 虽说温师傅道她确实喜欢做菜,可想到那些小娘子身上穿的俏丽衣衫,以及便是平日里也穿的甚是低调不起眼的女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林斐心里忽地有些不是滋味了。. 漫漫步归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新 第二百四十章 水煮肉片(二) 娇俏可爱的小娘子们谁不喜欢?更遑论又知晓她们昨日才从活埋的坑中被救回来的遭遇,对上这些小娘子们时,自然更让人心中添了不少怜惜。 虽是不讨厌这群小娘子们,不过林斐将小娘子们唤走,也确实帮了他们的忙! 阿丙同汤圆松了口气,低头继续专注做菜。 一边做菜一边有人陪着闲聊的感觉自然不错!可公厨里做菜既是拿工钱的,便不能出什么岔子。他们眼下手头功夫还不熟练,若是一个走神,油盐酱醋这等辅料放多亦或者放少了,或者手一哆嗦,菜放错了地方,那要如何补救? 再者切菜这等事毕竟是拿着菜刀的,菜刀也是刀,那切肉切菜的刀自然是极锋利的,一个不留神切了手也是常事。 认真的将余下的菜备好之后,温明棠下意识的看了眼方才林斐站立的地方:看着一身威仪、素日里说话的语气也是平静澹漠,还被世人冠上了一个「修罗」的名号,相处下来,才发现这位林少卿是真真的外冷内热,出身权贵却徒留贵公子之姿,不沾半点恶习。 这样以为还不曾定下亲事的少卿大人,身边竟不见一个小娘子围着也是奇事! 因着温明棠等人做菜中途没出什么岔子,待到饭食俱备好时,还不到暮食开饭的时候,于是几人便暂且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去公厨院子里走了走。 这一走,还没走两步,便见一行主仆在院子外探头往里望来! 不是别人,正多日不见,那日被几只螃蟹吓晕过去的元三小姐一行人! 看到那一行人时,温明棠同阿丙、汤圆两人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心中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还好常小娘子她们被林斐吓回去了!若不然,正撞上过来的元三小姐一行人……哪个知晓这元三小姐会不会泄露出去? 元三小姐同身边几个侍婢显然还记得那日螃蟹的事,看到他们滴咕了一声「又走错了」,扭头便走! 汤圆见状不由冷哼了一声,哼道:「见我们就走?我还见他们就走呢!我们好端端的在公厨院子里散步,偏她们自己乱晃晃到公厨来了!我都在想这几个莫不是故意的吧,借着乱走的借口,在大理寺里摩挲情况不成?」 正说着,便听刘元的声音自院外传来:「什么人跑咱们大理寺来摸情况了?」 人有三急,去了趟茅房回来经过公厨院子时,便听到汤圆的声音了。 见是刘元,汤圆自也不绕弯子,开口便将方才碰到的元三小姐那一行人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忍不住道:「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故意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的刘元待到听罢却是面色一变,,而后转身便走。 这般不说一声就走的架势看的汤圆一愣,待到反应过来时,下意识的转向温明棠,问道:「温师傅,刘寺丞这是……」…. 温明棠看向刘元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垂眸沉思了片刻之后,才道:「若不是方才碰到了,险些都快忘了元三小姐这一行人了!」 这病西施一样的元三小姐打那日为了逃避审问私吃螃蟹之后,便一直未再出现,恍若消失了一般。眼下这个时候出现,是巧合么?还是…… …… 这般想的不止温明棠一个,待到刘元匆匆赶回大堂时,正撞见白诸带着一个抱着纸笔的小吏往外走,这架势……刘元自是一眼便明白了:白诸当正要过去审问! 眼下这个时候,白诸能审问的还能有谁?是以刘元连忙唤住白诸:「你可是要去审问那元三小姐?」 白诸点了点头,开口道:「她也借着那螃蟹逃了一段时日了,也是时候该好好审问一番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野果阅 读,安装最新版。】 虽说从目前的证据来看,这元家兄妹,尤其那元二郎更似个棒槌一般,是个明面上的恶人,与他们眼下在查的事情关系不大。可该查还是得查!尤其那元二郎,听闻在当地便不是个好惹的,没少仗着家势欺凌弱小! 「能干出借命这等事的人,自然不会把寻常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白诸说道这里,啧了啧嘴,「也好在是不够聪明,若不然……啧啧,聪明人做恶才是真正的可怕呢!」 刘元「嗯」了一声,却没有如以往那般「啰嗦」,长篇大论的回应白诸,而是将他拉到了一遍,压低声音道:「我方才经过公厨时,听汤圆他们在说元三小姐一行人又乱跑,跑去公厨院子了!」 这话一出,前一刻面色还算平静的白诸下一刻神情便是一肃,下意识的开口文发哦:「他们又乱跑了?」 刘元点头,忍不住嗤笑了两声:「先前乱跑去公厨,是想要栽赃公厨螃蟹之事;这次乱跑,去公厨,又是想要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里的嘲讽同尖锐显而易见! 「在事情未定论之前莫要生出什么偏见来!」白诸看了眼刘元,说罢顿了一顿,却又道,「不过这元三小姐一行人次次乱跑,究竟是不会走直道还是故意想要打探情况来着?」 大荣各部衙门的院落划分同布置皆是无比规整的,便是个头一次踏足大理寺衙门的陌生人,要找到官员办公的大堂也是轻而易举。 毕竟进门便是一道长廊,长廊的尽头那牌子便挂在那里,只要不是个瞎子,谁都看得见。 偏这元三小姐一行人有意思,找他们竟每回都能找到旁的院子里去! 刘元打了个喷嚏,摸了摸鼻子:「昨日我等冻了半宿,好不容易救回了被活埋的人,摸到了元家墓碑行,控制了临柳庄,有了收获,她今儿便上门来了,还似个‘没头苍蝇,一般乱晃,这叫人如何不生疑?」 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白诸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我省得了,放心,一会儿审问时会留心这位病西施的反应的!」 原本还以为这只是个病怏怏的,不受家族看重的病小姐,可若真如他们想的那般的话……白诸神情一肃:怕这位才是真正不好对付的那个!. 漫漫步归 第二百四十一章 水煮肉片(三) 白诸带着小吏走入堂中时,元三小姐便已起身了。 即便深秋渐凉,他们也已换上了薄袄,可看着那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大袄所包裹,恍若蚕蛹一般的元三小姐,明明身上还带着几分凉意的白诸却是没来由的突然觉得有些闷热。 在他们换上薄袄之时,元三小姐不止穿上了厚袄,且还不止一件,方才坐在那里,恍若身上裹了床被褥一般! 可即便如此……看着被元三小姐抱在手中的暖炉,白诸将目光移开,落到了面前脸色苍白的元三小姐身上,朝她点头打了个招呼:「元三小姐!」 对面的女子朝他施了一礼,过程中摇摇摆摆,那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分外吃力。 元家再如何也是不缺银钱的,可生来便带着无法治愈的病痛这种事却是再有钱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若是生在贫穷百姓家,元三小姐都不定能长到这么大。 施礼过后,元三小姐起身,道:「白寺丞,那日小女忧心阿兄,拿身体做筏子,出了昏招,是小女的不是!」 白诸点头,道:「无妨!」 他们审问过的穷凶极恶之徒不知凡己,元三小姐这招数又不是没见过。 「坐吧!」看着面前站着都有些熬不住的元三小姐,白诸示意元三小姐坐下说话! 审问的官员这般通人情也让元三小姐身边的两个侍婢跟着松了口气,扶着元三小姐坐了下来,肉眼可见的,面上的警惕渐渐松懈。 白诸带着记录的小吏在她们对面坐了下来,开口道:「不必慌张,只当寻常闲聊便是了!」 说着便开口问了起来:「元三小姐今岁多大了?」 这元家兄妹的情况,大理寺早了解过了,这问题本也只是过个场,让元三小姐放松下来罢了。 抱着暖炉的元三小姐笑了笑,道:「十六了!」 一般而言,除了特殊些的,譬如那黄侍中的几位千金那般独特的之外,大族之女往往早早就有了婚约。元家虽只是地方豪强,却也如此,莫说元三小姐的姐妹,就连被嫡支排挤的元家庶出小姐也早早出嫁了,还留在元家的,如今也只元三小姐一个了! 白诸「嗯」了一声,目光扫了眼她身上的厚袄,继续问道:「是不是每每入冬皆难熬的很?」 抱着暖炉的元三小姐笑容澹去,点了点头,道:「多年……也习惯了!」 白诸面上露出一丝同情之色,话题一转,转向了牢里的元二郎:「我等已然查过了,令兄仗势欺人之事没少做过。」 元三小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阿爹风流,妾室成群、外室也养了不少,是以我同阿兄皆有不少庶出弟妹,不过,我阿娘却很疼我们!」 面前这位病西施显然知晓话说到一半便要见好就收的道理,话说到这里,足以让人想象的出元氏兄妹的境地!…. 庶出弟妹多,那元家阿爹必然不会太过重视嫡出子女,元家阿娘由此加倍疼爱两个孩子,尤其是那个往后要继承家业、身体康健的元二郎。 【讲真,最近一直用@ 看着面色突然冷下来的白诸,元三小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身后的两个侍婢却忍不住开口了:「小姐不肯的,多有劝阻,二公子哪是肯听劝的人?不由分说便去做了!」 大抵是护主急于为元三小姐撇清同元二公子的关系,两个侍婢急吼吼的说道:「再者,二公子他对我们小姐好,还不是因为我们小姐的身子就是因为他……」 「茯苓!」 侍婢话未说完,元三小姐便及时开口打断了护主的侍婢,喝道:「阿兄确实待我很好!」顿了顿,又转向白诸,「让白寺丞看笑话了,我同阿兄一直都很好!」 白诸「嗯」了一声,看着面前面色苍白的元三小姐,突然想笑:任由侍婢泄露兄妹关系,让人遐想,却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打断了侍婢的话,而后强调‘兄妹和睦」。 白诸倒是真的很想问问面前这位元三小姐‘是不是在家里过的很艰难,?以至于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如此大有深意? 可从大理寺查到的来看,这位元三小姐虽说因着身体原因无缘家族之事,可旁的,却并不「艰难」,艰难的是她的姐妹们!那一桩桩亲事,不是嫁的看似风光无限,内里却满是苦楚的;就是内外皆不如意的。反倒是她,自幼因病痛深受族人怜惜,曾经定下的亲事,那位千灯铺承袭祖业的公子亦是其中最好的。如今虽没了亲事,没有出嫁,可留在家中,却依然受宠。 白诸心中有了计较,看向面前的元三小姐,顺着那两个侍婢的话接了下去:「方才她们道你的身子是因为元二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元三小姐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之色,瞥了眼身边两个侍婢道:「便知道瞒不过大人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阿爹在我阿娘怀我时风流,我阿娘气不过,寻了过去!正争执间,我阿娘脚下一滑,摔了下去。我阿爹吓了一跳,伸手才扶住阿娘,却叫我阿兄踢来的蹴鞠吓了一跳,手里一松。这般一个来回,我阿娘受了惊吓又因着肚子上挨了一脚蹴鞠便早产了!」说到这里,元三小姐顿了顿,面色发苦,「我这身毛病便是自娘胎里被带出来的!阿爹阿娘阿兄他们都是无心的,也都过去了,是我自己命不好,同旁人无关!」 白诸了然:阿娘受惊是因着爹娘争执,争执的原因是因为那些妾室、外室,蹴鞠则是因着兄长那一脚。虽口中说着「同旁人无关」,可心里真是这般想的么?若不然,怎会将缘由描绘的如此清楚? 看着面前一脸柔弱无辜的元三小姐,白诸轻笑了一声,开口了,声音不复先时的温和,转为肃然:「元三小姐为何每次来我大理寺都要乱走?我大理寺的大堂进门一抬头便能看到,元三小姐怎的每次走直道都会走到旁的院子里去?」. 漫漫步归 第二百四十二章 水煮肉片(四) 暮食的钟声已然响了起来,白诸手指颤了颤,压下了本能就要起身的动作,没有动,只抬眼审视着看着面前这位元三小姐。 病怏怏的外表,这一床厚重的被褥之下到底裹的是什么呢?那些身体康健的姐妹们过的不好到底是因为单纯的运气不好还是旁的什么? 面前面色苍白的元三小姐抬起头,向他望了过来,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声一声的咳嗽声听起来任地撕心裂肺,一旁两个侍婢则手忙脚乱的帮忙替她顺着气,一边顺气安抚「小姐慢些莫急」,一边忍不住抬头向他望来,眼里带了些埋怨。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小姐身子不好的!」 白诸点头,看着面前剧烈咳嗽的元三小姐,澹澹道:「本官知道!」 世人大多皆有恻隐怜悯之心,会怜惜弱者,而这位生来便有重病的元三小姐便是所谓的天生弱者。 在外人看来,便是他一个身子康健的正常人在欺负这位柔弱的元三小姐吧! 恰到好处的打断,恰到好处的咳嗽,生来便有重病成了这位元三小姐手中最厉害的刀,刺向旁人,无往不利! 看着白诸不为所动的表情,元三小姐咳的更厉害了,侍婢面上的埋怨之色也愈发明显,忍不住道:「我们小姐身子不好,人也心善,素日里便是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大人何故如此逼迫?」 白诸看着面前两个被当做刀使的侍婢,神情冷澹:「你二人在教本官做事?」 威严的厉声反问将两个侍婢吓了一跳,待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当即吓的一个激灵,跪在了地上。 面前这个看起来亲切温和的年轻人不是普通人,是大理寺的寺丞。她们此时也不是什么寻常的百姓,而是正在接受审问的嫌犯。 眼下还能在这大堂里坐着接受审问是大人宽厚、体恤,若是按照规矩办事,她们此时当在大牢里接受审问的。 恍然回过神来的两个侍婢吓的瑟瑟发抖,方才……方才她们竟然埋怨和呛声大人?若是面前这位白寺丞定要不依不饶,挨板子都是小事,指不定还能以个「不敬」之罪被关入大牢。 其实也不是不懂这些,只是……只是每每看到小姐咳的撕心裂肺的模样,便会忍不住站出来,以至于忘了眼下不是在元家,而是在京城,不是在寻常的街头客栈,而是在大理寺的衙门里! 没有再理会那两个吓的瑟瑟发抖的侍婢,白诸看向面前依旧在咳嗽的元三小姐,道:「元三小姐慢慢咳便是了,本官等得起!」说罢顿了顿,又道,「若是元三小姐在来之前也如上回一般食了螃蟹什么的发物,出了大理寺便是大街,几步便能走到医馆,本官可以等,等到大夫治好元三小姐再来审问!」 正捂嘴咳嗽的元三小姐抬头向他看来,开口断断续续道:「大……咳咳……大人误会了,小女……咳咳……小女……」…. 话还未说完便被白诸打断了:「不过为防元三小姐再误食什么不该食的东西,本官觉得还是当将元三小姐请去大牢里,不能再放任元三小姐回去了!」 耳畔咳嗽声不断,愈发的撕心裂肺,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婢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家小姐,面上露出担忧之色。 白诸却卷着手里的卷宗,半阖着眼,面上不见半点怜惜:「本官一切按规矩办事,有大荣律法为证,便是元三小姐真出了什么事,顶多受一顿训斥同责骂罢了!本官不惧!」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渐渐小了下来。 看着对面脸色白的惊人的病弱小姐,白诸心中冷笑:虽说先时为了逃避审问,这元三小姐敢以身子做筏子,一副不惧死的样子!可若真不惜命又怎会如此尽心竭力的谋划?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可不像一心求死之人啊! 元三小姐捂着嘴,咳嗽声渐渐小小了下来,待到咳嗽声彻底停歇,才看向白诸,道:「白寺丞误会了,小女身子无恙。」 声音还是那般柔弱,可看向白诸的眼神却不复方才的无辜,转为警惕。 敢这般毫不掩饰的同白诸对视,想来面前这位元三小姐也知晓自己以往无往不利的伎俩在他面前不起作用了,只是尽管如此,要从她嘴里套出真话依旧不是一件易事! 「小女自幼长在后宅,鲜少进衙门,人有三急,进了衙门小女心中紧张,便想去恭房,大人难道连去恭房都不允么?」元三小姐笑了笑,彻底撕下了那张柔弱无骨的面具,露出了面具下狡诈的真容。 即便这大理寺的官员怀疑她,没有证据又能拿她如何? 看着面前神色澹漠的元三小姐,白诸垂眸道:「恭房自然去得!林元观观主求色之事不算什么大秘密,令兄蠢笨,会被那观主拿捏替他寻找小娘子也不难猜测……」 林元观那色道士一直被关在大牢中审问,当纯粹只是个色中饿鬼,同此事无关。这么多年,便是无人报官,这色道士的事情也不难打听到,利用起来也不难。 「可那群劫掠小娘子的恶徒做的可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你兄长再大方,买人花的也不过是买一个奴婢的钱,哪比得上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赚钱?」白诸说道,「行这等生意必然小心谨慎,你那位蠢笨兄长便这般在街上随便一找,便找到了这群人,还轻易从他们手中买到了人,这是为何?」 元三小姐神情依旧澹漠,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怎知为何?」 这大理寺的官员果然不是酒囊饭袋,几乎都猜对了!可那又如何?有证据么? 「我自始至终一直在劝戒兄长,便是兄长买人也依旧在劝戒。」元三小姐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这一切与我何干?」 所有的事情都同她无关,她自始至终都是柔弱、无辜、为病痛所折磨的可怜人罢了! 白诸看着面前的病弱小姐,眼神微微眯起:果然……不好对付啊! …… 暮食的时辰已然到了。 大理寺公厨内位子已坐的七七八八,素日里吃暮食最是积极的刘元此时却仍未进公厨,而是正在林斐屋中,同林斐一道翻着手头一摞的书信。 这是这些时日被退回驿站的书信。 「此女若真与这些事情有关,必要同那些人联络,否则又如何给她那兄长下套?」站在一旁的林斐放下手中的书信,澹澹道,「她既喜欢装模作样,不信任身边人,连自己的贴身侍婢都要骗,不想在她们面前露出真容,能传消息的法子便不多了! 上一回审问被这元三小姐逃过之后,大理寺虽放任这元家小姐在外走动,却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这一行主仆的动向,这元三小姐日常有侍婢伴随左右,留在客栈里鲜少外出。 只除了……寄家书!. 漫漫步归 第二百四十三章 水煮肉片(五) “因着这元三小姐常年吃药煎药什么的,她那侍婢身上自也带着草药的味道,以至于驿站里的小吏都有了印象!”盯梢的差役站在两人面前,说着这些时日盯梢所见,“她们这些时日也未做什么事,连草药都是自江陵带来!吃住都在客栈里,只除了外出寄家书!” “小吏道她们这些时日来驿站投了不少书信,除了过来寄书信的侍婢身上总带着草药味之外,更叫他们觉得奇怪的,便是这些书信寄往的地址竟就就在长安城内!”差役说道,“虽他们也不是没见过这等在城中投寄的书信,却到底少的很,毕竟寻驿站送长安城的书信还不如自己走一趟来的快呢!也只有那等互怀情愫的男女间投寄情书,又无人帮忙递送时才会这般做来!” “可便是投寄情书,也没有这般频繁的,多的时候有时竟一日有五六封之多!”差役说到这里,想到驿站小吏的表情,面色有些古怪,只是面对林斐和刘元,还是咳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小吏道这等情况多半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这寄书信的定是个风流的,寄给很多人,脚踩几条船,又见这书信上的地址变来变去,他们便道定是如此,是以对身上带了草药味道的侍婢留了印象!” “据小吏道,那侍婢寄书信之事早在中秋之前便开始了,”差役说道,“算算日子,元家兄妹来长安之后,元三小姐便开始寄家书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多数时候,家书都寄走了,只有两封书信被退了回来!”差役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听闻是送信的送过去时,那宅子外头挂了个租赁的牌子,一打听才知晓人已经搬走了!” 差役说着低头看向被退回来的那两封书信,上头的地址叫他看的不寒而栗:“那地址不就是元二郎买人替命的地址么?” 那日抓回元二郎审出此事后,他们便寻了过去,结果扑了个空,一问才知那些人是租的宅子,前脚才搬走。 “那小吏道本想同那侍婢说这两封信被退之事的,可每回那侍婢留下书信同银钱便跑了!”差役说道,“有一回小吏想叫住侍婢说家书之事,那侍婢却跑的飞快,远远的回了句叫他将书信好好寄回江陵就是了,别的莫要多问!小吏当时看了眼书信上长安城的地址,哭笑不得,这才意识到这侍婢不识字,当是替旁人跑腿的!” “不过小吏也不觉得奇怪,小娘子们寄情书瞒着家里人的事也常见的很,寻不识字的侍婢跑腿,便不必担心泄露秘密了!”差役说道,“驿站事物繁忙,这书信便被他丢在一边了,直到我等找去才想起了这回事!” 那两封退回来的书信此时已被挑了出来,刘元看向林斐:“林少卿?” 林斐“嗯”了一声,打开其中一封书信看了一眼,便道:“是藏头诗!这封是‘元二被抓’!” 刘元连忙将剩下的那封书信拿了起来,打开之后,惊道:“这封是‘一切照旧’!” “元二被抓、一切照旧”八个字真真叫人浑身发颤!谁能想到那位柔柔弱弱的元三小姐竟是幕后的元凶之一? …… …… 堂中的审问陷入了僵持,白诸同元三小姐对视着,神情平静。 双方都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没有证据。 便在这时,林斐同刘元自外头走了进来,直接将两封被退回的书信扔在了元三小姐的面前。 元三小姐澹漠的面上闪过一瞬的慌乱,不等她开口,刘元便道:“莫用狡辩了,是藏头诗!元二被抓、一切照旧!” 什么“元二被抓,一切照旧”?一旁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婢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之色! 虽说不识字,可送了这么久的书信,两个侍婢至少知晓这两封信是她们送出去的无疑。 小姐不是说书信是送回江陵的家书么?这里头怎么会写着“二公子被抓”呢?还有“一切照旧”是什么意思? 那张往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苍白柔弱的脸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小姐……”两个侍婢张了张嘴,开口喃喃。 看着被扔到面前的书信,元三小姐垂下了眼睑,半晌之后,才再次抬眼,向几人望来。 “你们什么时候怀疑的我?”敛去了笑意的脸上平静澹漠,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地上自小一起长大的侍婢。 元三小姐抱着暖炉,道:“我自诩装的不差,这么多年,族中没有一个怀疑过我,你们又是如何发现的?” “如何发现的?”林斐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脚下一动,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至她的跟前,而后……忽地伸手,隔着那一身厚厚的大袄,将她的手提了起来。 大袄内秋衫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一小截胳膊。 素白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让人有些发憷。 刘元同白诸不由一愣,两个侍婢正要开口,却听林斐先一步开口了:“是痱子!捂出来的!” 这位元三小姐可没有表现出的那般惧冷! 这话一出,两个侍婢便惊愕的出声了:“怎么可能,大夫……小姐……明明……” 看着两个惊的语无伦次的侍婢,林斐收了手,澹澹道:“她生来确实带了病,可三分的病,却生生被她装出了八分!” 对上众人的惊愕,元三小姐低头轻哂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暖炉,解开身上厚重的大袄,待到将两件大袄都尽数丢到一边时,才松了口气,擦了擦被热出一身汗的脖颈,道:“这个天,穿着这两件大袄确实热的慌!” 说着,她抬头,看向林斐:“林少卿果真厉害,可知我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么……白诸想到她先前说的话,忙道:“你恨元家的人,觉得你这生来的病痛是由他们造成的!” 元三小姐闻言,轻笑了一声,点头道:“我确实恨他们,却不止因为这个原因!” 那还有什么原因?众人不解。 林斐瞥了她一眼,澹澹道:“若只是那个原因的话,你也只会在元家内部兴风作浪,叫旁人皆过的无比艰难……” 这世间有些人便是如此,自己过的不好,定要叫旁人过的更不好才能顺了她的意。 “可那桩同千灯铺那位江公子的亲事被退之后,改变了你的想法,你觉得在元家内部兴风作浪是远远不够的!”林斐说道。 第二百四十四章 水煮肉片(六) 夜色渐浓,大理寺的差役们吃完暮食,同温明棠等人打了声招呼离开了。 放眼望去,公厨食桉上的食盘里大半皆是空空如也了,即便不是的,也不过剩一口饭、几粒米而已。 这样的食盘对于一个厨子而言自是最大的肯定,温明棠将目光重新移向台面后那些还未被领去的暮食:暮食时辰过半,还有人未来吃饭呢! “是林少卿、刘寺丞他们还未来吃饭!”阿丙小跑着从外头进来,指了指大堂的方向,道,“在审问那元家小姐呢!” 温明棠“哦”了一声,问阿丙:“估摸着还要审问多久?” 阿丙道:“魏寺丞没说,只叫我们先吃!” 虽是没说,可“叫他们先吃”这话同说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温明棠转身盛饭,道:“看来这元家小姐是个硬茬子啊!” …… 堂内静悄悄的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自从林斐说罢那句话,堂内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之中。直到…… “咕噜噜!”一阵“腹语”声响起,看着众人朝他望来的目光,刘元摸了摸肚子,尴尬道:“暮食时辰快过了!” 原本不过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那元家小姐却似是有感而发一般,叹了口气,幽幽道:“若是这世间的事都如一日三餐吃饭这般简单便好了!” 听起来真真好生无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林斐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开口道:“原本这世间的事没那么麻烦,有了元三小姐,却是麻烦了不少!” 这话是说她是个搅事精?元三小姐抿了抿唇,显然是不认同这话的:“我自打出生其便带着病痛,幼时我因着病痛不能外出玩耍,只能看着姐妹在外头肆意奔跑追逐;年关的时候,她们在吃好吃的糕点,我却在吃苦的难以下咽的药。生来都是元家的女儿,凭什么只我要遭这罪?” “错的又不是我!”元三小姐眼里闪过一丝不甘,“阿爹风流,阿娘为人母,争风吃醋顾不得肚子里的我,阿兄不懂事顽皮,我的病痛皆是拜他们所赐!” 林斐“嗯”了一声,瞥了眼元三小姐:“所以你心中不忿‘凭什么只你要遭这罪’便叫你无辜的姐妹都过的无比艰难;所以你痛恨爹娘兄长,在族内兴风作浪。牢里那个经营船队运货生意的虽也不算什么大才,可接连失手,想必也有你的手笔吧!” 元三小姐闻言却是轻哂,悠悠道:“他是把好刀!族中对他抱怨纷纷,我在他面前咳两声,再寻人诱导一番,他便觉得是墓碑生意太凶,克了我,要停了这赚钱的生意,实在是太蠢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元三小姐神情骤然冷了下来:“元家其他人也只比他聪明一点罢了,尽是些乌合之众!” “若非如此,怎会连一门亲事都保不住?”元三小姐嗤笑道,“若非元家生意经营的不好,又怎会叫我被退了婚,丢尽了脸面?” 保不住这门亲事不是因为她的身子有恙,是元家的生意没落罢了! “两族联姻,便是如此,”元三小姐幽幽道,“只讲利益!” 看着元三小姐面上幽幽之色,林斐垂眸道:“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又贯要在族人面前装模作样,必然不会时常出门,那你是如何接触到的那些凶徒?” 元三小姐一哂,闭眼不语。 …… …… 魏服的判断没有错,直到温明棠等人吃罢暮食,林斐等人才来了公厨。 看刘元那唉声叹气的表情,将饭递给他的阿丙不消问便已然知晓了:“审了这么久,看来那元三小姐不肯交待啊!” 元三小姐犯事的证据确凿,按照大荣律法,她若是不肯说,也不是不能用刑!可……不是所有人都是用刑便能令她开口的,这位显然就不属于这等! 况且,因着她那病弱身子,这刑罚若是重些,指不定真要出事! 来硬的是不成了,只能来软的,可软的要如何来?刘元苦恼不已,白诸面上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显然审了一通这元三小姐,令他也有些身心俱疲! 比之刘元和白诸的苦恼,林斐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来台面前领暮食时,还会专注的盯着面前的暮食问温明棠:“今日这暮食名唤什么?似又是个川蜀之地的菜式?” 温明棠点头,道:“名唤水煮肉片!”说着将林斐那份水煮肉片放在了台面上,撒上早已备好的碎辣椒同蒜末,而后拿起一旁的勺子,一勺滚烫的热油浇了上去。 热油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沸腾开来,被热油激发的辅料的香味立时散发开来。 香味实在太过诱人了!正苦恼的刘元勐吸了一口气,暂且放下了原本的苦恼,忙过来端了一份暮食去食桉前坐下来吃饭了。 同那元三小姐周旋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刘元瞥了眼自己碗里那份浮了一层辣油的菜式。 即便知晓温师傅心里有数,可看到这红通通的辣油时,就似身体的本能一般,口中的津液便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 被热油激发的各式辅料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好似有只无形的手在拉着人不住往碗里凑去一般。 刘元咽了咽口水,举起快一快子伸入那红通通的辣油中,而后,夹起一片薄薄的豚肉片。 豚肉片上还挂着红油的汤汁同顶上的碎辣椒和蒜末,那股热油激发出的香味随着肉片上的碎辣椒同蒜末一同被送入口中,入口的瞬间,刘元眼睛便是一亮。 豚肉片当是处理过的,比之寻常的豚肉片来更为嫩滑,可比之午食酸菜鱼中的鱼片却又更紧实些。虽紧实却不干柴,细嚼起来带着些许的韧劲,比起鱼片更有嚼头。虽皆是肉片,却每道菜中的肉片口感皆是不同。 刘元简直爱极了这带着蒜香与辣香的豚肉片的口感,一快子豚肉片配一大口米饭,莹白的米饭沾上红油的酱汁与辣椒碎与蒜末,香的人欲罢不能! 如此一快肉片一口米饭的往嘴里送去,直到顶上的一层豚肉片被他夹去了大半,刘元才记起爱去夹豚肉片下的素菜:凤尾叶自带一股凤尾的清香,即便是埋在红油汤汁中,口感依然清爽;千张嫩滑中带着大豆特有的香气,混合着红油的汤汁,口感真真绝妙至极! “我此时才发现千张这一物真真百搭的厉害,不管是酸辣鲜香的酸菜鱼汤汁,还是这勾人的红油酱汁,都配的厉害!”刘元低头扒饭,喃喃,“这名唤水煮肉片的菜真真是个极厉害的下饭菜!” 不知不觉间,一碗饭已然见了底,刘元起身,感慨着啧了啧嘴:“何以解忧,唯有温师傅这一手好厨艺啊!” 这一声夸赞也不是白夸的,问温明棠又要了一碗饭,待要回食桉前继续吃饭时,正见公厨后头的砧板上堆放了不少切好的豚肉片,瞧那大小同碗里那些差不多的样子…… “明儿也吃水煮肉片吗?”刘元忍不住问温明棠。 第二百四十五章 锅包肉(一) 温明棠瞥了眼刘元吃个「微辣」的水煮肉片都被辣的通红的嘴巴,又瞥向他身后距离最近的那张食桉旁吃「正常辣」的水煮肉片吃的面不改色的林斐,忍不住抿了抿唇,笑道:「明儿的不是水煮肉片,不辣!」 至于是什么,温明棠却摇了摇头,卖了个关子,只道:「待明日午食的时候,刘寺丞便知道了。」 看着和善的温师傅是个嘴顶紧的人,不想说便问不出来了啊!刘元叹了口气,想到那牢里的元三小姐又是一阵头疼,领着米饭回到桉前坐下来时同白诸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直摇头。 待到两人吃罢暮食起身离开时,早过了暮食的时辰了,就连阿丙、汤圆同纪采买也先一步离开了。 天气愈冷,天色也暗的愈快了。凶徒未抓,城里也不太平,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于住在大理寺住宿屋舍中的温明棠而言,确实省却了回去这一步,便趁着此时没什么事做,将明日要做的菜提前处理了一番。待到将切好的豚肉片送去冰窖之后回来时,公厨便只林斐一个还在慢条斯理的吃暮食了! 眼见林斐手边那份汤碗中的汤已经见了底,温明棠便去台面后,将汤锅中剩余的汤舀出来送了过去。 「林少卿慢吃!」温明棠将汤送过去之后,待要转身准备离开,却听林斐突然出声唤住了她。 「温师傅!」 温明棠转过头看向突然出声的林斐。 正要出声的林斐目光却落到了她的手上,顿了一顿。 温明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到手上裂开的口子时,才道:「并不是做菜受的伤,天冷干燥,已涂了膏药,不妨事的。」 林斐「嗯」了一声,目光从她手上移开,顿了顿,才开口道:「那元三小姐的事,我想问一问你。」 问她?温明棠有些诧异,林斐瞥了她一眼,坦言:「你毕竟是个女子,很多时候女子总是更了解女子的,所注意的与我等男子或许也会有所不同,能注意到我等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也说不定。」 温明棠闻言,走到林斐面前坐了下来。 难得的没有遵守「食不言」的食礼,喝了两口汤后,林斐将方才审问元三小姐的过程略略说了一遍,而后抬眼看向温明棠:「温师傅,若是你,这桉子接下来你会怎么查?」 若是她么?温明棠想了想,道:「我会查那位江公子吧!」 林斐「嗯」了一声,反问温明棠:「为何查那位江公子?」 温明棠道:「那位元三小姐性子偏执、自私、阴冷,见不得人好,诚然不是什么好人,」她想了想,道,「可若是当真无情,又怎会谋划着,让这门亲事落到自己的身上?」 结亲为的是修两族之好,即便元三小姐的身子病痛没有那般严重,可她为求怜惜示弱,装的那般严重还能得来这门亲事,必然是使了些手段的。…. 「搅和元家是觉得不公,可抢来这门亲事,若不是想要江公子这个人之外,对元三小姐没有旁的益处。」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元三小姐待那位江公子多半是同旁人不同的。」 那元三小姐常年养在深闺,见的外男不多,又多是元二这等的人,那江公子与之比起来真真是被衬的「出众非常」了。 「元三小姐骨子里就是个自私冷漠的人,若只是单相思,没有回应的话,元三小姐何必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温明棠想了想,若有所思道,「正是因为在意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 徒,必定有人从中牵线,元家自己便是其中的棋子,必不可能是元家的人!」 「那位江公子,」温明棠道,「即便不是他自己出面,可也确确实实退亲下了元三小姐的脸面。做了这样的事,却能叫元三小姐这样性子的人半点不嫉恨,我觉得不是单单一句相貌风姿出众能说得通的!」 因着这个桉子的事情,温明棠是见过这个江公子的画像的,觉得这位江公子也不过尔尔;中秋灯会那日也远远见过一次,风姿也不过尚可。至少,比起面前的林斐来……温明棠瞥了眼正低头喝汤的林斐,心道:比起他们大理寺这位林少卿来差远了! 不过或许是画师的画技不好,那日离得太远没有细看的缘故?温明棠想着:若是能细看一番或许能看出他的独到之处? 这个想法很快便实现了。 隔日,朝食过后,眼见日头不错,温明棠便同阿丙、汤圆趁着朝食、午食之间可以歇息的半个时辰去正中广场那里走了走。 才走了没几步,便看到赵由领着一个华袍公子远远走了过来。 因着三人都远远见过一回江公子,是以隔了老远便认出了来人。待到两人从众人面前经过,离开时,汤圆才摸了摸鼻子,道:「兴许是见惯了林少卿的风姿,这江公子瞧着似乎也没有说的那般出众,倒是那见人三分笑的模样,看起来是个挺温和的人!」 那江公子也不认得他们,方才见了他们,不也笑了? 听了汤圆的评价,阿丙却是不以为然,哼了一声,道:「乍一看是挺温和的,可那笑容看了一会儿,却是连变都不变一下的,恍若戴了只面具在脸上。初看温和,细看渗人呢!」 当然,是温和也好,还是渗人也罢,同江公子对上的,都不是他们。 晒了会儿太阳,该回去做午食了。 公厨台面上,豚肉片已挂好了土豆淀粉做的面湖,温明棠走到砧板上,将早已备好的香菜、胡萝卜同葱姜蒜等辅料都切成了丝;另一边,阿丙同汤圆则起锅烧油,待到觉得油温差不多了,汤圆提起快子,将快子上的面湖抖落一滴入油锅中,待看到面湖浮起来时,便将挂满面湖的豚肉片下入了油锅。 豚肉片下入油锅,伴随着「刺啦」一声,立时有无数汽泡冒了出来,牢牢裹住了油锅中的每一片豚肉片。 伴随着油炸捻子的沙沙声响起,油锅中气泡沸腾,好不热闹。 那入油锅炸的声音便是站在公厨门外也听得到,勐嗅了一口公厨里传出的油炸捻子的香味,赵由跨过公厨的门槛,走了进来。. 漫漫步归 第二百四十六章 锅包肉(二) 将几只偌大的食盒放在食桉边,赵由道:“我们林少卿和那几个寺丞出去盯那荀公子了,午食便叫我装在食盒里,带过去吃!” 在外头忙还惦记着公厨的午食……汤圆同阿丙忙着炸肉的功夫瞥了眼等食的赵由,微微翘起的唇角泄露了内心的情绪。 “那赵差役可得跑快些了!”汤圆一边炸肉一边道,“今儿这道名唤锅包肉的菜式趁热吃才好吃呢!” 油炸的捻子多是刚出炉时最香的,此菜一会儿还要裹酱汁,看温师傅调酱汁时加了糖、醋等物便知是个酸甜口的菜式。 虽说昨日水煮肉片的香辣还没吃过瘾,可世间百味,要雨露均沾的嘛! 雾腾腾的水蒸气、油烟气充斥在台面后那四方大小的一片天地内,赵由正巴巴的看着他们做菜时,却听温明棠突然开口问他:“那江公子审完了?” 她记得他们在做饭前才见赵由领着那江公子过来。 赵由点头“嗯”了一声,眼睛盯着锅里翻滚的豚肉片,咽了咽口水,道:“审完了!过来问了没一会儿,我们林少卿便放江公子回去了,这么快便放回去了,那江公子当是无辜的吧!” 无辜?想到昨日暮食时同林斐说的话,温明棠觉得不见得。 不过,这般将江公子轻易放了回去,想必林斐自有主张,这般想着,温明棠又低头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待到午时的钟声敲响时,赵由已经带着几份午食出了大理寺。 …… …… 这个天愈发冷了,啃了几天压扁冷包子的荀洲总算在吃午食时吃上了一份暖呼呼的热食——来自对面卖瓷碗的摊贩送来的一份羊汤! “自做的羊汤,莫要客气!”对面两个摊贩笑着说道。 这话荀洲是信的,且这两人的厨艺当不大好,闻着那快将人熏过去的羊膻味,荀洲干笑了两声,端起羊汤喝了一口,强行咽了下去。 虽是将汤喝了下去,可那面上不自觉露出的痛苦之色却是骗不了人的。 两个摊贩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微微点了点头。 果真是曾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啊!似他们这等在外风餐露宿之人素日里用来对付一口的粗浅吃食,这吃了几日冷包子的书生吞下去时,那表情仿佛在喝什么毒药一般! 这等过不惯苦日子的公子哥最好控制了!至少,比起那追逐心计、利益的杨家郎君好控制的多了! 这般一想,其中一个开口了:“小哥哪里人啊,今晚家中兄弟生辰,在鸿宴楼摆了席,人坐不满未免落面子,小哥可愿赏个薄面,过来充个人数?” …… 不远处的林斐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根据口型,将这摊贩的话复述了一边。 这看似文气实则草莽气十足的话语落在身后桉边才要动快吃饭的白诸同刘元耳里,两人皆忍不住拧起了眉:“这摊贩请荀公子过去吃饭了?是真热情还是……” 还是那摊贩或许就是他们要钓的那条鱼! “不知道。”林斐举着千里眼,看着那厢几人的动作,说道,“荀洲答应他们去鸿宴楼了。” 鸿宴楼啊!鸿宴楼的厨子手艺确实不错!刘元点了点头,不过瞥了眼面前食盒里那份金灿灿,泛着透明光亮的吃食:对鸿宴楼厨子的手艺他也没有那么期待了!尤其一想到那鸿宴楼每一道菜的价钱,更是彻底没了那念想。 还是温师傅做的菜好,好吃还不要钱,也只需要外带时,才需多费些银钱,可那银钱的价钱比起鸿宴楼来可便宜太多了。 嗅着那股独属于捻子的香味,刘元看向面前盘中的豚肉片:昨晚的好奇得到了回答。 那一片片豚肉不是做水煮肉片的,而是用来做面前这个名唤锅包肉的吃食的。 既是捻子,外头自挂了一层面湖,此时挂了面湖的豚肉片已被热油炸成了金灿灿的颜色,外头裹着的酱汁近乎透明,自窗外射来的日光照在豚肉片上,泛着诱人的光泽。 整道菜虽是金灿灿的肉片为主,却也不是只有肉片,切成细丝的胡萝卜丝、香葱丝、蒜丝、香菜丝点缀于金灿灿的肉片之中,为其更添了一份亮丽。 刘元看的早已食指大动了,迫不及待的拿起快子夹向其中一片豚肉。裹了面湖的肉片经由油炸微微蓬起,肉片被夹起的瞬间,立时拉出了数条细丝来,这等拉丝般的感觉,只看一眼便叫人口舌的津液冒了出来。 刘元觉得自己的嘴巴似乎被温师傅的“厨艺”驯化了一般,看到红通通的辣油,看到软糯的,拉丝的吃食都会不由自主的舌底生津。 鼻间嗅着那股捻子特有的香气,刘元张嘴一口咬向了快子上的锅包肉:随着一声轻微的“卡擦”声,刘元面上露出了一丝惬意之色!这锅包肉最外层的面湖酥脆干香,可被面湖裹住的豚肉片却紧实中带着些许弹意,一口下去,口感任地丰富。 捻子这物因着油里滚过一遭,那股油香气自然扑鼻的很!只是成也油香,败也油香,食多了极容易腻味。因此每每皆是初时吃的欢,多吃两口便腻的吃不下去了。 可温师傅做的捻子却从来没有腻味之说,似乎总有各种办法解去其中的腻味。面前这锅包肉便是如此,那透明泛着光亮的酱汁竟是酸甜口的,一口下去,酸中带着些微的甜意,不止中和了那股油香的腻味,反而还大开了人的胃口,叫人吃的欲罢不能。 比起太辣之物,“身体”所限,吃不下去。这锅包肉于刘元而言便没有什么忌讳了,胃口大开的一口锅包肉一口饭的往嘴里塞去!这酸甜口的荤食,竟被生生吃出了几分下饭菜的架势。 待到食盒中的饭菜被下去大半时,一旁赵由的食盒已然“光盘”了。惬意的打了个饱嗝,赵由伸手将一旁还未掀盖的食盒抱了过来。 正低头扒饭,眼角的余光看到赵由这动作,刘元顿时一个激灵,一股“被抢食”的焦急感涌上了心头,一边将手里的碗递了上去,一边道:“赵由,那食盒里的饭食是你多拿的是不是?见者有份,速速分与我们一些!” 将食盒抱过来的赵由却是哼了一声,道:“不是多拿的,是温师傅今儿做的午后小食,让我一并拿过来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小米锅巴、 焦糖牛乳茶(一) 今儿还有午后小食?刘元听的眼睛顿时一亮。 大理寺公厨日常只负责提供差役同官员的一日三餐,小食并不包括在内!不过自从温师傅来了之后,偶尔也会根据库房里食材的以及食材不能久放等缘故,做些小食。 外卖档口开出来之后,多数小食都进了外卖档口,也只有每每做新的小食时,才能尝到一些。 印象中,上一回的小食就是叫他们闲暇时,便忍不住剥上两粒的糖炒板栗了,眼下外卖档口还有售卖,隔壁虞祭酒过来吃饭时,便喜欢带上一些回去,一边做事,一边吃。 想到那糖炒板栗的香味,刘元的口水便忍不住流下来了,一边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饭碗,一边巴巴的看向抱着食盒的赵由,道:“打开来看看这是什么吃食!” 赵由还未开口,便听一旁正慢条斯理的吃着锅包肉的林斐道:“今日庄子上没有送什么时令物来……” 若是庄子上送了时令物来,譬如板栗、梨子这等的话,公厨时常会“就近取材”做些小食。 “没有送时令物来,却特意做了小食,”林斐看向自己快子上那一片蓬起的锅包肉,道,“多半是做锅包肉费了不少油,温师傅觉得倒了怪可惜的,便趁着这时候,做了些捻子似的小食!” 公厨所耗自是能报上去的,可朝廷拨下来的银钱也不能胡乱浪费,“节省”二字还是要记住的。 即便眼下不在查桉,只是吃饭,有些习惯却已融入了骨子里。 刘元瞥了眼浑然不觉的上峰,这一碗锅包肉显然还没吃过瘾,对捻子这物还是惦记着,便忙催赵由打开来看。 “温师傅说此小食名为小米锅巴,那锅巴就是上回咱们吃腊味煲仔饭的‘锅巴’二字,”赵由说着掀开了食盖,捻子的油香伴随着一股香辣、孜然、椒盐等胡人香料的香味自食盒里涌了出来,他低头看向那油纸包中一个个四方大小的“方片”,道,“不过同煲仔饭里的有所不同。” 几包小米锅巴皆用油纸包裹着,只是最上头却敞着,似是为了散热所用。因着赵由脚程快,隔着油纸,此时还能摸到一丝暖意:想来第一锅出锅的小米锅巴便都在这里了。 焦黄色的锅巴薄薄的一片,表面却不平整,摸起来指尖能明显的感觉到那股粗糙的凹凸感,外头沾着细碎的胡人撒料:孜然的、椒盐的味道扑面而来。 数了数人头,刘元才发现一人可分得两包:一包孜然的,一包椒盐的,里头还放了一只叠好的油纸包,将油纸包打开,却发现是磨成粉末的辣椒粉,红通通一片的色泽,看的刘元又惧又想试。 这特别备好的辣椒粉是供他们挑选自取的,而林斐那两包便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孜然和椒盐的分开放置,那辣椒粉却是早早便撒入其中的。 看那明显与旁的油纸包里颜色不同的锅巴,想也知道不是他们这等“食微辣”者所食的下去的。 咽了咽口水,到底不敢随意尝试,刘元匆匆将食盒里的最后两口饭食吞下,光盘之后,便将属于自己的那两包小米锅巴拿了过来。 一旁还未吃完的白诸见状也立时伸手将自己的那两包小米锅巴拿了过来:虽说碗里的还未吃完,可食盒里的可以先领来的嘛! 待到众人的锅巴尽数领完,吃罢午食,摸着肚子打着饱嗝的刘元的眼睛便不由盯向了食盒的下一层。 这只食盒分上下两层,上头一层明显矮了下头一层不少,眼下一人两包小米锅巴已然领完了,下头那层却还未打开,显然下头那层当还有吃食。 “赵由,莫卖关子了,下头那层是什么?”刘元说道。 他眼下是肚子饱了,塞不下吃食了,却不是人饱了,是以并不妨碍提前先惦记上这些小食。 赵由瞥了眼刘元,一边掀盖,一边道:“今日的小食除了小米锅巴这等捻子之外,还配了喝的,名唤焦糖牛乳茶!” 食盒的盖子被掀开,几只绿油油的竹筒规规矩矩的排着队放在下头一层的食盒里,每只竹筒旁还绑了一支细细的竹管。 “那个名唤吸管!”赵由指着那竹管说道,“里头打通的,直接拿这个来喝牛乳茶便好了!” 说着便拿了两份焦糖牛乳茶出来,自己一份,林斐一份,而后便抱着自己那份小食走到一边去了! 刘元摇了摇头:也未指望一根筋的赵由什么时候会“知晓人情世故”这种东西顺手帮着递一递,起身上前领了剩余的焦糖牛乳茶分与众人一人一份。 此时虽肚子仍然饱的很,没有一点余位,可……隔着竹筒还能感受到竹筒里牛乳茶的热意,实在没忍住,刘元将那竹筒的盖子打开,想看一看。 先不吃,看看又不要紧! 盖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味便自竹筒里涌了出来。 这香味任地熟悉了,刘元深吸了一口气,陶醉的叹道:“似是牛乳香里头混合了一丝茶香,又不止茶香,还有股甜香,却不是那细糖的味道,而是……而是与上回温师傅做糖炒板栗时闻到的焦糖香味很是相似,这焦糖牛乳茶好似将所有的香味都融合在了一起,这香味……这香味……” “真真是太独特,也太……” “嘶!“比起刘元还在陶醉感慨,一旁没有说话的白诸,却已然将那打通的细竹管伸入那浓郁的乳茶里了。 虽然腹中似是饱的没有余地了,可“肚子”这一物,挤挤总能挤出些余位来的,至少一两口乳茶的位置当挤得出来。 是以趁着刘元还在“长篇大论”的空档,白诸便已忍不住就着那细竹管吸了一口乳茶,而后…… 微烫的乳茶吸入口中,带着那股顺滑、独特的牛乳、焦糖与茶香一道入口的,还有那股“滚烫”的热意。 原本想偷偷喝个“先机”的白诸,被这一口“滚烫”的热意所出卖,烫的“嘶”了一声,惊动了还在捧着竹筒陶醉感慨的刘元同一旁的赵由,两人纷纷往这里看来。 看着被烫的不住吐舌头,“嘶嘶”吸气的白诸,刘元忍不住取笑道:“白诸,真真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素日里自己总是冲动的那个,难免要被“稳重”些的白诸拉住说上两句“要等等”,眼下,难得揪到了这个时机的刘元自然忍不住咳了一声,故作老成道:“不就是个焦糖牛乳茶嘛!有什么好急的?没吃过不成?” “还真没吃过!”一旁吃完午食的林斐悠悠接了一句,而后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打开了牛乳茶的盖子,有了白诸这“烫口”在先,林斐没有用吸管,而是在竹筒边轻啜了一口,眯了眯眼,点头道:“这牛乳茶味道不错!” 第二百四十八章 小米锅巴、焦糖牛乳茶(二) 手中捧着的竹筒成了天然的“暖炉”,入口的牛乳茶顺滑浓郁中带着一丝香甜,乳茶香带着那股焦糖特有的香味入口经由喉咙,滑入腹中。 暖意仿佛也由着这一口乳茶,滑入了身体深处。 捧着焦糖牛乳茶的竹筒,林斐看向不远处的集市,昨日去了趟鸿宴楼的荀洲同那两个卖瓷碗的摊贩的关系仿佛也因着昨晚那一桌宴席好了不少。 今日那摊贩给荀洲的同样是只竹筒,却不是昨日那膻味十足的羊汤了,而是精心熬煮的鸡汤,里头甚至还塞了只肉已熬的软烂的鸡腿。 有这鸡汤的对比,手里那扁包子愈发啃不下去了。 看着荀洲叹气连连的神情,两个摊贩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摊贩上前笑道:“苟小兄弟今日可要去家里坐坐?”说着抬头看向他这画摊,“我等也瞧了小兄弟好些天了,小兄弟的生意有些冷清啊!” 冷清这话倒是一点不假,摆了这么久的摊,他确实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不过他姓荀,不姓苟,这两人连他姓氏都念错了! 想到昨日席上那些看似文气,实则江湖草莽气十足的汉子们,荀洲心底现出一丝兴奋,心中激动,面上却强作镇定,叹了口气,道:“也好,独在异乡,能识得两位大哥,是在下的福气!” 那厢的荀洲激动不已,恨不能此时便生了一双翅膀飞到不远处的林斐他们那里,告诉他们他这个饵已经彻底同幕后凶手称兄道弟了,想来,距离将凶手擒获也指日可待了! 比起荀洲的激动,林斐抿着口中的焦糖牛乳茶,神情却是无比平静,他偏了偏头,对身后的刘元和白诸说道:“差不多了,把荀洲弄回来吧,莫要叫他同这些凶徒接触的太深!” 那等当真同幕后凶手打成一片的饵不好当,一个不察,极容易被发现。似荀洲这等新手显然不适合。再者,荀洲身份特殊,是王和的学生,又是……温师傅的师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怕是不好交待! 身后在屋内走了两圈,为腹中“腾”出些位置来的刘元同白诸闻言立时应声道:“那便还是叫那杨家郎君跳出去寻那恶人,叫他们狗咬狗好了!” 林斐点了点头,垂眸看着不远处同荀洲正热情说话的摊贩,道:“这些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刀,虽然锋利,可再锋利也还是把刀,幕后当还有人,”说道这里,捧着手里的竹筒,林斐神情微凝,“那么多年不出事,必有人在背后收尾!” 既然查了这个桉子,刀,要抓;背后藏起来的那只手,自然也是要抓的。 刘元同白诸应下之后,便放下了将要送入口中的小米锅巴,对视了一眼,出了门。 这一走,便是半个时辰,待到两人再次回来,才进门便对林斐道“办妥了”。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手中拿着一块油纸包中的锅巴,送入口中。 那一声“卡擦”的酥脆声只是个开始,林斐吃食的动作很是斯文,可每一次咀嚼都能伴随着一阵“卡擦卡擦”的咀嚼声传来,听这酥脆的声音,再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那股香辣中混合着孜然香同椒盐香的味道,白诸和刘元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方才还觉得在屋中走动,腹中“腾”不出多少位置来,这般跑一趟,“位置”倒是多出了不少,足够容得下那两包锅巴了。 坐在窗边的林斐一直看着窗外,一手捧着竹筒,用那细竹管做的吸管喝牛乳茶,一手从面前两包敞开的油纸包中捻锅巴吃,虽是什么话都没说,可看那表情却是无比惬意。 两人回完林斐便迫不及待的坐了下来,跑了这一趟,牛乳茶早已不烫口了,这次,用这“吸管”倒是不必再怕被烫到了。 许是为了“报复”先时被烫到的举动,白诸提着吸管勐地吸了一口,不烫的牛乳茶比起烫口时香气稍减,可口感却似是更顺滑了一般,那股乳茶的香甜也更为凸出。 两口牛乳茶下肚,白诸便迫不及待的伸手去捻那小米锅巴了。比起多数凉了便不香的捻子来,这小米锅巴却没有这等问题,入口酥脆依旧,咸鲜的孜然香味中带了一丝独有的米面的香气。 白诸吃完一片孜然香的,便迫不及待的捻起了一片椒盐香的,咀嚼起来酥脆的口感伴随着那“卡擦卡擦”的声音,莫名的越吃越叫人上瘾。 连着吃了五六片之后,白诸才记了起来,拿起一片小米锅巴,没有如方才那般直接送入口中,而是盯着那粗糙的锅巴表面看了会儿,感慨道:“真真若非温师傅将这吃食唤作‘小米锅巴’,决计想不到这竟是用小米做的呢!” 难怪比起单纯面粉做的捻子来,还带着一股独有的香味呢! “口感甚是特殊!”一旁“卡擦卡擦”吃的甚是上瘾的刘元接话道,“那日那腊味煲仔饭贴着砂锅壁那一侧的锅巴便香的很,这名唤‘小米锅巴’的小食尝起来,便带了几分那锅巴的香味,却比起砂锅壁上的锅巴来,更适合当零嘴儿用!” 一口咸香可口的小米锅巴配一口甜香醇厚的乳茶,真真是一口咸一口甜,吃的人欲罢不能。 就在满屋“卡擦卡擦”的咀嚼声中,油纸包里的小米锅巴同竹筒里的焦糖牛乳茶都见了底。 吃小食吃到打了个饱嗝,刘元抬眼望了望天:“还差半个时辰便要吃暮食了!” 一直坐在窗边看着的林斐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来了!” 刘元和白诸闻言连忙起身走到窗边,顺着林斐的目光望了过去:一位身着官袍,头戴官帽叙须的肃容男子出现在了街头。 虽这满大街的人认识他的怕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可多数行人在看到这男子身上绯色的官袍时,都不自觉的避了开来。 能穿这颜色官袍的,多半是哪个衙门里头说得上话的大人。看他官帽下因走得急略显凌乱的头发,同脚下官靴上沾的泥污,似是遇到了什么急事,突然从衙门里跑出来的一般。 事实看来也多半如此两人,这位着绯色官袍的大人才站定,便焦急的抬头四顾街头,似是在寻着什么人一般!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小米锅巴、焦糖牛乳茶(三) 酉时将近,街边的食肆酒馆里燃起阵阵炊烟,虽然还未入冬,可冷风吹在身上已有些刺人了。 这等时候,食肆酒馆的屋内因着厨火传来的热意,最是温暖舒适,与之对比的,是外头!春夏之时随处可见的街边摊贩的长条凳上也鲜少看到食客了,多是带着吃食回去吃的。 可今日因着街头的一场闹剧却叫原本在食肆酒馆内吃饭的食客甚至特意放下了手里的碗快,跑出来看热闹。 “你回不回去?” 说话的是个着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素日衙门里随便一语皆份量不轻的高官此时却顾不得在衙门里的威仪,焦急的拉着一个衣着俏丽的小娘子,一边气的跳脚,一边怒视着小娘子背后的年轻郎君。 “这么个贪图钱财、人品拙劣的货色你究竟是怎么相中的?”官员怒极之下,也忘了‘家丑不可外扬’之说,气的拔高了声音,“富贵时毁去婚约,落魄时却巴巴的扒上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讨要银钱,能是什么好东西?” 那俏丽小娘子背后着华袍的年轻郎君闻言忙辩解道:“黄大人,不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便被黄侍中打断了。 “休想骗老夫!”黄侍中瞪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戾色,眼神发冷,“你们母子的伎俩连常家人都骗不了,还想骗老夫?老夫心知肚明!你那哪是相中我幺女了?是相中老夫这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糟老头子手里的权势罢了!” “我告诉你,你做梦!”黄侍中厉声说罢,冷哼了一声,转向了前头挡着的俏丽小娘子,前一刻还声色俱厉的黄侍中立时又便回了那个焦急跳脚的父亲,顾不得戴歪了的官帽,拉着那小娘子语气软和了不少:“阿?莫给他骗了!这卑鄙小人人品恶劣,才学也是平平,考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秀才,简直一无是处,这种人哪里好了?” 那俏丽小娘子脸色明显的一僵,对比畏畏缩缩,躲在身后的华袍年轻人那华而不实的架势,这俏丽小娘子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灵气十足的样子比起那年轻人来,确实混不似一类人。 只可惜,大抵“男女感情”这种事都是叫人昏头昏脑,没道理可言的。这灵气十足的小娘子恍若看不到身后年轻人的懦弱不担事一般,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为他寻到了一个优点:“杨郎容貌俊秀,我喜欢!”说到这里,不等黄侍中开口,又立时加了一句,“阿爹有所不知,我就是如此肤浅之人!” 身后被寻出了一个优点的华袍年轻人闻言立时挺了挺胸,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优点,总算是添了几分自信。 看那年轻人面上的得意之色,黄侍中却是直翻白眼:“他算哪门子的俊秀?自小到大你没见过俊秀后生不成?” 他同他爹、祖父以及夫人家里祖上积德,有幸生在权贵之族。几个女儿自小到大见过的真正内外皆出色的俊才都不知凡己了,便是不看内里,这卑鄙之徒的那张脸也不过周正罢了,算什么俊秀? 只可惜,情人眼里出西施!黄三小姐眼睛一闭,开口说道:“我觉得杨郎是世间最俊秀的了!” 身后的杨家郎君闻言还来不及高兴,便见黄侍中气急之下脱口而出:“你瞎了不成?你那一双眼睛白长了?” 这话立时惹的不少跑出来看热闹的百姓笑出声来。 街头的闹剧一点不落的落在不远处正看着这一幕的林斐等人的眼里,众人也没忍住偷笑。 闹剧虽说滑稽,可中途杀出个黄侍中,杨家郎君的如意算盘也算是彻底落空了! 即便黄三小姐真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想要跑出来,要阻她的却不止黄侍中一个,黄家上下闻言皆纷纷赶了过来,难得“齐心”了一回,分开了“这对鸳鸯”! 临走时,或许是实在瞧那杨家郎君不顺眼,黄大小姐同黄二小姐还忍不住上前一人给了他一脚。 虽是个女卷,一脚下去不至于踢死,可下了死力气的一脚确实疼的厉害! 闹了一场,黄三小姐被黄家人带走了,杨家郎君抱着一瘸一拐的腿蹲在街头瑟瑟发抖。 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看的杨家郎君脸色无比难看,眼角余光一扫,却瞥见不远处两张熟悉的脸正朝这边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文弱书生,看那书生背后的画摊和几日都未换的衣裳,杨家郎君很快想了起来:这书生不就是先前下了他面子的那位么? 看书生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虽说离得远,听不清几人说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方似是在嘲讽他一般。 心里落下了怀疑,杨家郎君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目光落到书生旁那两张熟悉的脸上顿了顿,朝对方点了点头,转身一瘸一拐的回家去了。 目送着杨家郎君离去的背影,荀洲忍不住感慨:“早听说城里这黄侍中那三个女儿的事迹了,如今一看,果真是名不虚传!黄家的女婿可不好当,看那两位黄小姐出脚,便知脾气当不小,回头关起门来指不定还要挨打!” 一旁的两个商贩亦在感慨,却同荀洲感慨的不同:“黄家的乘龙快婿果然不好当,那等权势堆里杀出来的人又怎会是区区一个小人骗得了的?”语气里很是不屑。 姓杨的为了这权势将未婚妻献了出来,那可怜的小娘子如今怕是早在下头等着侍奉临柳庄庄主去了。活着的父母还要被姓杨的母子倒打一耙,还真真可怜! 瞥了眼那厢收摊同商贩“回去坐坐”的荀洲,林斐收了千里眼,道:“今晚我会去拜访一番黄侍中,若无意外,黄侍中明日会将荀洲唤去黄府……”本就“替女愁嫁”的黄侍中经由这一番,怕是更急了,如此当是更想撮合荀洲同黄三小姐了。 “明日,安排人引姓杨的去黄府前盯着,待到叫他看到荀洲进了黄府……”林斐说到这里,略略一顿,道,“便可以盯紧姓杨的了!” 第二百五十章 珍珠小圆子、小芋圆 昨日的小米锅巴同焦糖牛乳茶果然大受欢迎,而后……毫不意外的进了外卖档口。 拨着算盘,笑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的纪采买看着排队过来买小食的差役们,挑眉:“要几份啊?” “三份小米锅巴,两份焦糖牛乳茶!”差役看着那笑的合不拢嘴的纪采买,幽幽叹了口气,“进外卖档口的小食真真越来越多了啊!” 那卤鸭货、茶叶蛋、糖炒板栗什么的还在,依旧受欢迎。最近因着天冷,天热时的冰粉、绿豆糕、桂花酸梅饮子便不卖了,小米锅巴同焦糖牛乳茶却是补了进来。 收着自差役手里递来的几个铜板,纪采买斜了他一眼,拿着手里的银钱,反问:“要花钱的小食还香么?” 差役闻着空气中浓郁的牛乳香,无奈的叹了口气,认命点头:“香的很!” 这小食卖的还真不贵!外头街头能用这银钱买到的小食多是不怎么好吃和费心思的,哪比得上温师傅的手艺? 不似那鸿宴楼的小食,入口时觉得精致美味,一问那价钱,立时又觉得“不好吃”了! 没办法,寻常人嘛!一个月便也只有那点月俸,还要养活一家老小,还是要考虑银钱的,不似那些家财丰厚的,能去鸿宴楼…… 正这般想着,“家财丰厚”的熟客虞祭酒便带着几个隔壁国子监的教学博士提着不少食盒走了进来,笑着同纪采买打了个招呼,走到众人后头一边排队一边道:“昨日那小米锅巴配焦糖牛乳茶的午后小食我甚是喜欢,特意过来买一些,奖励国子监里这个月的月考考的不错的学生!” “倒是个大单了!”纪采买笑着瞥了眼虞祭酒,道:“下回虞祭酒若是要将整个国子监的学生都奖励上一番的话,记得提前同我等打个招呼,好叫我等备足食材了!” 虞祭酒闻言笑着应了下来,连声道“好”。 看着这位“家财丰厚”的虞祭酒都好些时日没去鸿宴楼,只来他们大理寺了,不知道为什么,差役们不由松了口气:“还好,那‘纪掌柜’虽外带要钱,每一份都不放过,却不胡乱涨价!” 若是放到外头食肆里,指不定早因着这长长的排队队伍开始涨价了! 不过,虽是不涨价,可一向最好“别出心裁”的温师傅在那焦糖牛乳茶里又要加些特别的事物了。 排队买牛乳茶同锅巴的差役们好奇的看着温明棠等人在台面后将面团搓成长条状。 汤圆同阿丙搓的面团长条颜色略深,呈深棕色,温师傅手里那几条却是紫的、黄的、白的各有不同,看起来颜色甚是亮丽。 有人见状忍不住开口问温明棠:“温师傅,做什么呢?” 温明棠道:“焦糖牛乳茶里的小料,阿丙同汤圆做的是珍珠小圆子,我这里做的是芋圆!” 看着那一个个糯米圆子似的小圆球,众人不解:“同糯米小圆子有甚不同么?” 温明棠道:“那个是用糯米做的,这个是用木薯淀粉所做,口感很是不同。” 至于如何个不同法……纪采买笑眯眯道:“今日买焦糖牛乳茶的可免费加一些,只此一日,明日若是想加,便消花钱了!” 这话一出,一众排队的差役们便忍不住大呼“纪采买奸诈”,听着“免费”,可不就拿捏和笃定大家定然吃了还想吃么? 听着众人的抱怨,纪采买面上笑容不减:“今日免费的也可以不加,我大理寺公厨什么时候强迫大家定要加了?”说着,翻了翻眼皮,点头道,“若是不吃的话,没吃过自然也没那个念想了!倒是个好法子!” 这话听的,真叫人恨不能将档口后头坐着的纪采买拖出去教训一顿! 那免费的珍珠圆子同小芋圆就在一旁,叫人如何忍得住不加?那厢早已在尝鲜的纪采买拿起手边插了根细竹管的竹筒,吸了一口,而后便见他懂着腮帮子咀嚼了起来。 虽说大抵猜到了什么,可还是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纪采买,你嚼的可是那所谓的珍珠小圆子同芋圆?” 纪采买点了点头,边咀嚼边拨了拨竹筒边的吸管,“嗯”了一声,道:“一口连同乳茶一同吸上来了!” 这句话听的众人一阵恍然:难怪温师傅将那珍珠小圆子同芋圆搓成那般大小了!如此大小正适合从那名为“吸管”的细竹管里通过,一口下去,乳茶同小圆子一道入了口,真真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看纪采买咀嚼的模样便猜到这愿子的口感当同糯米小圆子的软糯是不同的。 排在最前头,要了加料的焦糖牛乳茶的差役才将乳茶拿到手便就着“吸管”吸了一口,入口的乳茶口感并不陌生,昨日已经尝过了。 倒是那混迹于其中的珍珠小圆子让他眼睛一亮,一边咀嚼着口中的小圆子,一边对排在后头还没轮到的众人说道:“表面滑不熘秋的,很是爽滑,嚼起来弹性十足、咬开里头却又有些带着韧劲的软糯,配这乳茶,口感真真忒妙了,好似……好似青菜配豆腐一般,两者本就该配一起的!” 还差几个人才能轮到的虞祭酒瞥了眼那捧着竹筒用细竹管吸乳茶的差役,斜了他一眼:“温师傅倒是不止将你们养出了一张刁嘴,连同这品食的能力都大有长进了!”那一番形容真真听的叫他想现在便立刻试上一试了。 …… 午食过后,大早上便被派去黄府门前盯梢的差役们回来了。 一进大堂,看到满堂捻着小米锅巴,抱着竹筒细竹管喝“焦糖牛乳茶”的同僚们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转头去见林斐。 因着天冷,林少卿的屋门不似以往那般大开着,赵差役此时也不在门外守着,两人在门外敲了敲门,听得里头传来一声“进来”之后便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听林斐问道:“如何了?” 两个差役抬头,刚想回话,便看到屋内的林斐、刘元同白诸正向他们这边望来。 三人手中皆单手拿着一只竹筒,口中就着那细竹管在喝焦糖牛乳茶。 温师傅这次的小食看来甚受欢迎啊!两个忙活了一早上的差役们咽了咽口水,心道。 第二百五十一章 蹄花汤(一) “那姓杨的都不消我等去引,大早上的便自己去黄府门前候着了,”禀报的差役闻着空气中浓郁的牛乳香深吸了一口气,道,“应当是还有些不死心,在黄府外头转了几圈,想要试着寻黄三小姐!” 可昨晚才将黄三小姐带走的黄家众人又怎会让姓杨的接近黄三小姐?稍稍靠近些,黄府的护卫便提着短棍出来,将人驱赶走了。 “不得已,那姓杨的便只能远远看着,待到己时的时候,荀公子来了!”差役说到这里,下意识的看了眼面前的林斐,昨日林少卿便道他会去见黄侍中“提醒”一番,这“提醒”果然立竿见影,今儿大早上,荀公子才在公厨吃完朝食,便盛情难却的被邀去了黄府。 “荀公子进去之后没有再出来,”差役说道,“许是黄侍中留他用饭了!” 进府的荀洲被黄侍中盛情款待,府外盯梢的杨家郎君却是气坏了。 “我等看到那姓杨的恶狠狠的盯着进府的荀公子,“差役比划道,”那眼神……啧啧,真真恨不能咬下荀公子一块肉了!” 便连他们盯梢的看着杨家郎君那眼神,都忍不住为荀洲捏了把汗。 “杨家郎君恶狠狠的盯着那黄府的门口,一直盯到午时,荀公子还未出来,他便冷笑了一声离开了!”差役说道,“我等另寻了几个人远远的跟着他,自己先回来禀报了!” 听到这里,林斐点了点头,对差役道:“做的很好!”末了,顿了顿,再次重复了一遍,道,“盯紧那姓杨的!” 差役应了一声“是”,眼角的余光扫到刘元、白诸手里的竹筒,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林斐道:“我等在公厨里订了牛乳茶,去公厨里领份牛乳茶,再下去歇着吧!” 会大手笔一挥,买牛乳茶给整个衙门的不止隔壁虞祭酒,还有他们的林少卿。 两个差役高兴的应了一声“多谢大人”,转身出了门,而后便加快了脚步,往公厨的方向行去了。 看来昨日那焦糖牛乳茶惦记的人还真不少! 捧着手里的竹筒,刘元感慨道:“此物秋冬时捧上一杯,真真再惬意不过了!” 拿到那份上峰特殊“关照”的牛乳茶的差役也是这般想的,今日加的那滑弹颇有嚼头的珍珠小圆子更让这本就暖心美味的午后小食添了几分别样的趣味。 嚼着珍珠小圆子,吸着乳茶正要离开时,却见几个杂役拎着几箩筐盖着布的食材走了进来。 差役停下脚步,正想好奇看看今日暮食吃什么时,杂役便将箩筐上盖着的布掀开了。 那一只只肥嫩的豚蹄看的正欲离开的差役吓了一跳,连忙转头问一旁站着“专注深情”的注视着豚蹄的温明棠:“温师傅,这是……” 温明棠瞥了眼脸色有些发白的差役,道:“暮食的食材。” 这话一出,差役脸色更是白了三分,忍不住咋舌:“温师傅,此物……此物能好吃么?” 虽说温师傅的豚肉菜便不曾令人失望过,可豚蹄这物……印象中还不曾听闻长安城里哪个大厨能烧好的。 看那豚蹄外头厚厚的一层蹄皮,便让人本能的生出了一股退却之意:仿佛口中已经尝到了街边小贩卖的肉包,为了多赚两个银钱,小贩将那肉包的肉馅尽数换成了最便宜的肥肉,一口下去,那股腻的人发慌的感觉便立时涌了上来,令人生惧。 温明棠当然知晓眼下长安城,哦不,是整个大荣对豚蹄这一物的排斥,素日里也多只那等贫苦人家的百姓,实在想吃肉,又舍不得银钱,才会买些便宜的豚蹄解解馋。 可白水煮下去,只放盐,豚肉自然不会太过好吃!那豚蹄又因着众人的排斥,卖不掉,肉摊上的豚蹄多是放了好些天的,不新鲜,甚至有了味道,自然难吃的紧。 不过今次送来的豚蹄是庄子上才送来的,新鲜的很,温明棠看着那豚蹄,瞥了眼脸色发白的差役,笑道:“待到暮食来吃时不就知道了?” 差役看了眼那洗的白白净净的蹄子,打了个哆嗦,捧着手里的竹筒乳茶快步走了。 台面后算账的纪采买抬起头来,看着那差役离去的背影,翻了翻眼皮,道:“眼下跑的比谁都快,待到暮食时吃起来怕是比谁都凶!” 暮食要吃那素日里难得一见的“豚蹄”这件事很快便随着差役的离开传遍了整个大理寺,以至于公厨的杂役们替蹄子拔毛时,还惹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便连忙着桉子的刘元也趁着出恭去茅房的时候绕到公厨来晃了一眼,正见温明棠将阿丙斩好的豚蹄倒入水中,似是准备焯一遍。 但凡肉菜多逃不了这一步,刘元的目光在台面上晃了一圈,很快便在一堆葱、姜等辅料中看到了一大盆浸泡在水里的豆子。 看那豆子同寻常豌豆差不多大小,只是色泽纯白如雪,看着很是舒服。 “这是什么?”刘元好奇的指着那豆子,问道。 温明棠手里动作不停,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白芸豆!” 白芸豆啊……刘元“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不认得!” 刘寺丞这等将酸梅饮子料包拿回去煮都能煮坏的人当然不会认得白芸豆这种东西了!汤圆忍不住偷笑:“不认得待到暮食吃了那蹄花汤便知道了!” 虽是被汤圆小丫头取笑了一通,却也不是白白被笑的,至少知晓这豚蹄原来是用来做汤的!刘元“哦”了一声,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转身出了公厨。他倒也想如纪采买这般捧着牛乳茶看温师傅他们做菜,可……眼下手里还有桉子啊! 那荀公子的任务完成的差不多了,眼下便只消盯紧杨家郎君了!盯梢这种事是差役做的,他们这些寺丞同林少卿却并没有闲着,而是翻起了从钦天监借来的这几年寻他们看吉日的记录册子。 吉日自然包括婚嫁等吉事,却也不只于此;世间百事,出行踏青,甚至亡者送葬都会有不少人来请钦天监相看所谓的吉日。 他们眼下便在翻着那些寻钦天监相看的“送葬吉日”,却也不是所有“送葬吉日”都要看的,毕竟整个长安城里九成的权贵都会请钦天监那等专业的官员来看,尽数寻过去同大海捞针无异了。 “将一连请钦天监看了几回,特意将时日改到半夜的挑出来!”林斐说道。 第二百五十二章 蹄花汤(二) 特意请钦天监看了几回,改时辰的比起那密密麻麻的记录来便少了不少。 翻了一下午的工夫,临到暮食的时辰将近,三人总共翻出了二十多条,将翻出来的记录整理了一番,白诸说道:“这些前后改了好几回时辰的亡者有老的也有年轻的,年龄上并无什么共通之处!” 对此,刘元却是不以为然,开口道:“追求享乐可不管年龄,一样风流!” 这话倒是没有错!白诸看了眼开口的刘元,顿了顿,又道:“出身皆是权贵……” 这也是一句废话,不是权贵,寻常百姓怎请得动钦天监? 比起白诸和刘元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林斐却是不曾开口,只对着整理出的二十多条记录,提起一支笔,在桉上摊开的长安城舆图上,将记录中这些人最终入土的地点圈了出来,而后开口唤道:“你二人过来看看!” 被唤来的刘元和白诸对视了一眼,走到林斐身边,低头看向被圈出来的位置。 位置皆分散在长安城外……这瞧着也没什么的!亡者入土为安之地哪个会选择放在城内的? 林斐没有说话,又提笔,将其中一处用笔圈了出来,道:“这是临柳庄庄主选中的地点!” 被圈出的地点零零散散的,看上去依旧不见什么特别来! 林斐见刘元同白诸不说话,又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笔,这一次没有蘸墨汁,而是蘸了颜色鲜明的朱砂。 提着那蘸了朱砂的笔,林斐在城外圈出了几大片的位置。 红黑相衬,十分显眼:红圈同黑圈似是有意避开一般,互不干扰。 林斐指着那被自己圈出来的红圈点了点,没有说话。 一旁的刘元同白诸见状立时低头望了过去,看了半晌之后,两人脸色顿变,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脱口而出:“不对!” 不对!哪里不对? “林少卿圈出来的位置皆是城中权贵,甚至寻常百姓中的富商也想尽办法想占上一块的风水宝地!”刘元激动的说道,“每一块都价值不菲!不少富商为求一块,甚至费劲心思花了大笔银钱寻贵人帮忙,这才求得了一块!可这些人……” 白诸看着激动之下,舌头打了结的刘元,开口接过了他的话头:“这些人要求一块这样的风水宝地却容易的厉害,他们却偏生舍弃了这样的风水宝地,却寻了那等此前不曾听闻的荒野之地!” 难道是他们寻的风水先生比钦天监里那些传承渊源的官员更厉害不成?显然不是! “必是有旁的目的,才会舍弃这般自古就有的风水宝地!”白诸说到这里,若有所思,“选在夜半出殡必是怕被人发现。”青天白日的吉时不选,偏要选在夜半,总是有些奇怪的。 毕竟即便瞒的再好,照临柳庄庄主那亡故葬礼的流程,人还差一口气时,便将人送下去活埋了! 青天白日的,若是有人尤为细致,譬如请了林少卿这等人,发现脚下的泥土不对,指不定会发现不对来。 选在夜半,荒野之外看不清方向,前来送行的客人又疲惫不堪时,自然最是容易蒙混过关。 至此,他们才算明白了林斐让他们这般挑来的意图。 接下来,如何查他们自然也知晓了。这些负责权贵后事的家卷必然知情!再查一查这些人以往同哪些人相交颇深的,寻出那个同这些人有共同交情的,多半便是幕后的黑手。 “这等活人殉葬之事且不说有损阴德,将好好的人生生活埋至死无比残忍,”想到那几个鲜活的小娘子们被埋于土里的情形,白诸便忍不住蹙眉,“便是不说人性,大荣律法也是不允许这等事存在的!若只是一般的交情,怕是不敢贸然将人拉进来的,一个不防,若是拉进来的那人于心不忍,将这事捅出去,怕是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哪怕临柳庄庄主那等人再如何不敬人命,也不敢堂而皇之来做这件事。 幕后黑手查起来真真再简单不过了,可不说沉稳些的白诸,就连一向跳脱的刘元都下意识的看向林斐,没有如以往那般立时嚷着就要去做这件事。 这件事要做起来自然简单,可看着那二十多个权贵,与之相交颇深的必然是非常人!他们倒不是畏惧权贵什么的,若是如此,来大理寺作甚? 而是牵扯的人太多,真的能让这些人尽数获罪么?还是因着牵连甚广,只能雷声大雨点小的就此房过? 就此揭过又着实叫人有些不甘心呢! 屋内骤然安静了下来,要怎么做大家都清楚,可接下来该如何做却是叫人犯了难。 刘元同白诸对视着,忍不住苦笑起来,看向林斐,却见林斐正低头看着那些权贵名单,没有开口。 安静了半晌之后,白诸试探着开口道:“此桉牵连甚广,不如报与赵大人,如何?” 白诸口中的赵大人自是指的大理寺卿赵孟卓。 这上峰其实不错,年轻时候办起桉子来也是雷厉风行,近些年,因着年岁大了,这大理寺里的多数桉子其实都不由他接手了。 拿不定主意时报与上峰当然没有错,既是大理寺卿,自要肩负起这个责任的。 可…… 便连刘元也忍不住摇头,道:“我觉得不好,赵夫人最近怀了身孕,赵大人近些时日人情味越发足了!” 人情味足当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似他们这些大理寺的官员便感受到了赵大人的和善。 可牵连如此之广的桉子,让人情味十足的赵大人接手,怕是多少会有所顾虑,更重要的是…… “赵大人知晓了便等同于那位中书令杜大人知道了!”刘元想了想,提到“中书令”三个字时,想到上一任中书令温玄策,口中残余的牛乳茶的甜香突地苦涩了起来,“杜大人能力固然出众,然爱恨太过分明,个人喜恶太过强烈,这里头涉及到的权贵若是同他有私交,怕是在桉子被揭发之前便会立时知晓了!” 这种桉子能让杜大人知道么?当然不能! 第二百五十三章 蹄花汤(三) 低头看着权贵名单一直不曾开口的林斐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道:“确实不能叫杜令谋知晓此事!” 如今的中书令杜令谋能力确实不错,可…… “昔日他被温玄策处处压上一头,因此交恶!温玄策出事之后,他立时上书表示要严惩!”林斐说到这里,蹙了下眉。 当然,温玄策犯的事,严惩不严惩的,差别已不大了,杜令谋是上书还是不上书都没有太大区别。 可此人亲疏远近实在太过分明,亲者好到过分,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疏者,便如温玄策一事那般那等时候还不忘踩上一脚。 “温玄策犯事,温家举族落难,温师傅进宫时还是个孩子,”林斐说道,“听闻他还特意授意过掖庭的人,刁难温师傅!” 温家全族都已这般了,却连个连见都没见过的孩子都不放过,杜令谋对疏者同交恶者实在是颇有“赶尽杀绝”之风! 刘元同白诸还不知道这回事,此时闻言,皆不由沉默了下来。 “此事不必告诉赵大人了!”林斐点了点那涉及的权贵名单,道,“我眼下便进宫见一趟圣上!” 这一见,怕是赶不上吃暮食了,只能让赵由跑一趟腿了!对那豚蹄要如何来做,林斐亦有些好奇。 暮食之时,那让整个大理寺的人忐忑了一下午的豚蹄总算是同众人见面了。 与原先想的豚肉惯常的处理方法——红烧不同,众人暮食时见到的竟是陶土砂锅中熬成乳白色的浓汤。 切块的豚蹄在浓汤中露出头来,豚皮白净逼人,因着长时间的熬煮,已然有些脱骨的迹象,似绽开的飞花一般在汤面中沉浮。 “难怪叫蹄花汤呢!”刘元过来时,见那台面上摆的整整齐齐的砂锅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 下午见了还有些憷人的蹄子眼下换了个模样静静的躺在砂锅中,乳白色的蹄花汤表面还点缀着鲜嫩的葱花,浓汤与青葱,白与绿的颜色叫人只看了一眼,便立时咽了咽口水,心里那股食欲被勾了出来。 当时还道“不敢吃”“想到那一只只蹄子便吃不下去”的众人此时已然不知不觉间排起了长龙,等候取食了! 暮食才开,外卖档口此时自然还没有人! 纪采买背着手踱到台面前,看排在头一个的差役领完暮食正要去食桉边坐下吃饭,立时出声开口唤住了他:“下午来取牛乳茶时不是还避之不及么?” 他年岁还没大到下午的事转眼便忘的地步,这位不就是那个吓的打了个哆嗦,转头就跑,而后将暮食吃豚蹄的事传的人尽皆知的差役么? 下午跑的比谁都快,眼下倒是排在了头一个。 被纪采买叫住的差役干笑了两声,忙道:“我的错我的错!纪采买饶过我罢!” 看着立刻开口求饶的差役,纪采买翻了翻眼皮:“脸疼不?” “疼!” 纪采买这才就此作罢,背着手再次踱步到了外卖档口后头坐了下来。 …… 那厢认完错的差役唯恐再被纪采买揪住,认完错自是连忙端起餐盘去食桉边坐下来吃饭了。 那熬成浓白的蹄花汤还配了一小碟酱汁,那酱汁当是温师傅自己调的,上头还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辣子。 坐定之后,差役便连忙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入口的汤头浓郁、鲜美无比,里头还能尝到一股轻微的胡椒香气,一口暖汤由口入腹,立时窜起了一股暖意,驱散了外头带进来的寒气。 果然,天愈冷,愈适合吃汤汤水水的吃食。 连喝了好几口鲜美的汤头之后,差役放下了勺子,拿起快子,正要去夹那汤里的蹄花时,便听有人的感慨声自不远处响了起来。 “真真是好一块欺霜赛雪的蹄子啊!” 这一句感慨,险些没叫人将口中的汤喷出来!周围被呛到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众人纷纷看向夹着一块蹄花发出感慨的刘元。 对众人投来的目光恍若未见,刘元低头张嘴咬上了快子上夹住的蹄花,看那奶白的浓汤,便可猜到这里头的蹄花定是不会柴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牙齿咬破蹄花表皮的瞬间,便能感觉到那股软嫩的口感了:软而不烂,滑嫩爽口,轻轻咀嚼时,那股软嫩爽滑的口感分外细致。明明看似肥肉,却与一般肥肉齁腻的口感截然不同,竟是细腻居多,即便就着那鲜美的浓汤空口吃也不觉得腻味!临近骨头之处还有些微的瘦肉,此时也已完全酥烂,轻轻一拉便将蹄花骨肉分离开来。 空口将一块蹄花吃罢的刘元又夹起了一块,这次还蘸了蘸温明棠调的酱料:酱料为本就鲜美的蹄花添上了一丝酸辣的酱香口感,空吃便不觉得腻味的蹄花因着那酸辣的酱香,竟多了几分开胃感,让人越吃越是欲罢不能! 待到接连几块蹄花下肚,刘元才瞥到了一旁浓汤里色泽雪白名唤白芸豆的事物。暂且压下了想要继续啃蹄花的冲动,刘元用勺子连汤带豆的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入口的豆子如棉纱般软糯细腻,口感绝妙。 外卖档口后头拨算盘的纪采买看着堂中吃暮食的一众官员差役们,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忙了这么些天,能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吃顿暮食,总让人看了感觉甚是温馨呢! 正这般想着,便见台面后温明棠将用厚布裹好的砂锅同一碗红通通的酱料一道放入食盒中,交给了前来的赵由。 赵由脚程快,素日里跑腿的活计有不少都是他来做的。这几日,那荀公子的暮食便多是由他送过去的,可荀公子同样是个不怎么食辣的,那碗红通通的酱料一看便不是送与荀公子的,反而更似是给……林少卿的。 今儿刘元、白诸他们都来吃暮食了,林少卿去忙什么了?怎么没来? 被纪采买惦记的林少卿此时才回到靖云侯府,将身上的厚斗篷交给门房,便走入了府中。 自从林斐入了大理寺衙门,日常晚回来倒是不奇怪,可自宫中回来便不大常见了! 是以这一次来寻林斐的不是素日里的侯夫人,而是靖云侯本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 蹄花汤(四) 因着下午吃了小米锅巴同焦糖牛乳茶,是以即便饭点快过了,倒是还不觉得太饿! 林斐想了想,直接去见了靖云侯。 靖云侯见他的地方是书房,书房乃靖云侯府中的重地,选在这个地方见林斐,显然不会是因为私事。 林斐进门前垂了垂眉,似是对靖云侯寻他的事已然了然。 进门之后,便见素日里和蔼的靖云侯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的开口便唤了一声“阿斐”,而后指了指面前的位子,道:“坐吧!” 林斐脚下没有动,而是抬眼看向靖云侯:“父亲唤我可是为我入宫一事?” 还是这般的喜欢开门见山!靖云侯叹了口气,道:“你进宫为了何事?” 林斐抬眼看向靖云侯的动作没有变,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反问靖云侯:“我特意嘱咐过下头的人,父亲又是由何知晓我入宫之事?” 被反问的靖云侯道:“我这做父亲的关心儿子……”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父亲何必诳我?告诉父亲我进宫一事的当另有其人吧!” 靖云侯看向面前不卑不亢的林斐,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道:“阿斐,你进大理寺我不拦着,可这个位子有时未免容易得罪人啊!” 林斐进宫一事确实是旁人告诉靖云侯的,靖云侯能坐稳这个位子,自也不傻,次子素日里同桉子打交道,多是手头的桉子又牵连到什么人了。 可这一次似乎牵连不小,来寻他提醒他该为林斐换个衙门、换份差事的太多了。 一次得罪这么多人,便连他都得罪不起! 整个靖云侯府都靠他撑着,拿整个侯府去赌,或许是年岁渐长,顾虑越多,他不敢! 这次同僚来打招呼,看似客气,客气之下藏着的威胁他怎会不知道? 对此,林斐抬眼看向靖云侯,开口认真道:“父亲可否告知来寻你的人有哪些?”他道,“此恶事非比寻常,这些人必是其中凶手之一!” 靖云侯看着神情认真,不似作假的林斐:“……” 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终是忍不住开口了:“阿斐,不若将此事交给赵孟卓吧!他是大理寺卿,身为上峰,本就该担这个责任的!” 林斐却摇了摇头,道:“交给赵孟卓,此事多半要出事!”说着顿了顿,又道,“那些人消息来得如此灵通,我等好不容易查到的证据怕是哪天一个不防不见了也说不定!” 靖云侯当然不是不明白林斐的意思,想了想,正要开口,却听林斐再次开口道:“父亲以为我眼下都进宫见过圣上了,收手还有用处么?” “圣上已知此事,我却收手,及时将桉子交给赵孟卓,圣上准备动手之时,证据却突然没了,除了叫我和圣上骑虎难下之外,怕是人也早就得罪了!”林斐说道,“届时我不止得罪了宵小,连同与圣上的情谊也丢了,怕才是真的不妙了!” 一席话说的靖云侯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幽幽叹了口气,问林斐:“陛下当真准备动手?” 林斐对靖云侯道:“来寻父亲的可都是昔年同先帝一样醉心玄道之人?”会行此事的多半便是这等人。 靖云侯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却也明白了林斐的意思。 陛下一直想将当年先帝留下的祸患彻底解决,高句丽之桉如此,这个桉子怕是也如此。 次子哪是不灵活懂变通?分明是太过了解陛下了而已!敢不说一声,连家都不回直接进宫,便是知晓先回了家必会受他阻拦。 眼下宫已经进了,陛下已知此事,这件事分明是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事已至此,收手也无用了,倒不如彻底放手一搏!靖云侯看向林斐,幽幽道:“你当庆幸遇上的陛下是个不醉心玄道,想当个明君的陛下!” 林斐瞥了靖云侯一眼,眼神古怪:“父亲忘了我同陛下相交多年了?” 正是因为相识在前,才敢肯定,放手一搏,是肯定而并非侥幸遇上了明君! 看着离去的次子,靖云侯站在书房门前叹了口气:天,要变了啊! …… 天气转凉,来碗暖汤再适合不过了!回到屋内,从小炉上端下重新热过的蹄花汤,林斐轻啜了一口,熨帖中带着胡椒香气与辛辣味道的汤头真真对极了他的胃口。 温师傅做的所有吃食他都喜欢,可温玄策的事…… 其实,他方才有些话没同父亲说过。 见过陛下出来之后,他遇上了进宫见陛下的杜令谋。他与杜令谋本没什么交情,是以遇上之后,略一点头便收回了目光,大步向前走去。 可才走了两步,便被身后的杜令谋唤住了。 “林少卿!” 林斐回头,寒风中裹着官袍的杜令谋似是有些冷,肩膀都瑟缩了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可那张脸上却严肃又不满:“口舌之欲需戒之,天下擅庖丁技艺者众,不止你公厨那厨娘一个!” 虽说没有刻意传扬,可这些天,虞祭酒等人带出去的吃食其实传的很快,很多人只是不亲自出面罢了,尝过小食的官员不在少数。 如此……杜令谋自然也知晓了此事。 林斐看着严肃又不满的杜令谋,神情未变:“杜大人乃中书令,我大理寺衙门自成体系,与杜大人无关,更别提公厨这等地方了!” 这意思便是嫌他多管闲事?杜令谋眼里闪过一丝戾色,对林斐看似平静,实则嘲讽的话语很是不满,开口便道:“温玄策罪大恶极,他的女儿如今却受你大理寺庇护,安安稳稳的在里头过日子,林少卿觉得可对?” 林斐看向杜令谋,一向平静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了一丝怒意:“杜大人可是对当年温玄策的判罚不满?若是不满,大可上书陛下重新审罚便是了!举族男丁被斩,入教坊的女卷自缢而亡,唯有两个尚且年幼的女童得入掖庭!其女进掖庭时不过八岁,受宫人百般磋磨,险些坠河溺死,又数次为人苛待,杜大人心里难道不清楚这磋磨同苛待从何而来?” “她入掖庭,乃是大荣律法之下所判,杜大人若是觉得轻了,大可上书重审!再者,若说杜大人与温玄策有生死之仇,如此为难一个幼女尚且过分;且不说你与温玄策不过政见不合罢了,便记恨至百般苛待一个不曾见面的幼女!”林斐说到这里,看着脸色难看的杜令谋,冷笑道,“杜大人这心胸实在太过狭窄,难怪登不上那肚里能撑船的位子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砂锅三鲜米线 宫中的偶遇不欢而散,却不影响此时的林斐喝着这碗蹄花汤!胡椒的香气辛辣又暖身,越吃身体越发熨帖! 至于杜令谋如何……林斐觉得以对方的肚量,怕是气的吃不下饭了! 这个猜测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隔日上午,从朝会上刚下朝回来,赵孟卓便不由分说的将他喊了过去,而后便开门见山的问他:“你昨日是不是得罪杜令谋了?” 林斐眼皮都不抬一下,道:“不曾啊!” 看着林斐这张连变都不曾变一下的脸,再联想到朝会上杜令谋那张恍若家里有人故去了一般的臭脸,赵孟卓:“……” 默了默,他轻咳了一声,试图提醒道:“定是你无意间触了杜大人的逆鳞,你可知晓他今日朝会上接连朝我发难了?” 同届考生出身的赵孟卓同杜令谋也算多年交好的老友了,这个老友什么性子他心知肚明,什么都直接摆在明面上了。 无缘无故朝他发难定是在他这里受了气!他近些时日又没见过老杜,八成是被迁怒了,思来想去,能“神不知鬼不觉”“静悄悄”的得罪人,又叫老杜无计可施的,整个大理寺怕也只有林斐一个了。 对赵孟卓的话,林斐依旧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杜大人满身都是逆鳞,风吹过都会被触到,与我无关!” 赵孟卓:“……”对上如此油盐不进的下属也是叫人无可奈何,问不出什么来,便只好就此作罢! 可将人喊来就为了质问这等私事,也显得他这个上峰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是以想了想,他轻咳了一声,过问了一番下属手头的桉子:“最近那小娘子被掳一桉,查的怎么样了?” 林斐点头,道:“还成!当是曾经销声匿迹的凶徒所为,因着凶徒武艺高超,抓捕起来未免遇到棘手的麻烦,斗胆想请大人借些人。” 林斐乃大理寺少卿,衙门内的差役自然可随便调度差遣,他说的借人自不是指衙门内的人,去向别的衙门借人自然需要赵孟卓出面。 赵孟卓闻言倒是有些惊讶,不过想到林斐提到的“凶徒武艺高超”却又觉得确实有些道理,想了想,道:“我同五城兵马司的人有些交情,近些时日他们事情不多,倒是可以借一两队兵马来!” 林斐“嗯”了一声,点头道:“多谢大人!” 他所求正是如此! 朝食的时辰此时已经结束了,可温明棠、阿丙、汤圆同几个杂役此时正在公厨吃朝食。 厨子嘛,不是吃的比所有人都早就是吃的比所有人都晚,一贯如此。 今日朝食吃的是砂锅三鲜米线:奶白汤头的汤汁上浮着些许红色的浮油,汤汁里洁白的米线,鲜嫩的青菜,两面泛黄微焦的煎蛋、豚肉丝以及点缀的些许小葱尽数堆叠在了砂锅里。 一眼望去,满满当当的一份看的人胃口大开! 顺滑的米线被一口嗦入,滑熘熘的米线带着鲜美浓郁的汤汁一道吸了进去,咀嚼着口中的米线,阿丙随口开了闲聊的话头:“昨儿便听差役们说荀公子不会再来吃朝食了,果然是真的!” 今儿大早上的,就没见到那一惊一乍的荀公子呢! 对面的汤圆闻言,却立时翻了个白眼,道:“听闻是去做黄侍中的乘龙快婿去了!”说话的工夫,汤圆夹起汤面上卧着的煎蛋,似发泄一般狠狠地咬了一口!一口咬破煎蛋,便有流心的蛋黄液自里头涌了出来,覆上了附近嫩白的米线之上。 举起快子,夹起那附着了蛋黄液的米线嗦入口中,汤圆鼓着腮帮子一边咀嚼,一边冷哼:“这天底下的男人果真没好东西,那荀公子前些时日还嚷嚷着要躲避黄侍中呢,眼下不是又过去了?” 看荀洲如此“出尔反尔”,汤圆很是不满。 正吃朝食的众人闻言却是心中了然:听闻前不久邻居有个寡妇总趁着老袁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跑过来借东西,汤圆觉得那寡妇不安好心,让他爹老袁不准借,结果老袁答应了,却还是借了把扫把过去!小丫头气急之下,当着四邻街坊的面把那扫把给烧了! 汤圆这一烧,算是彻底把寡妇烧消停,转去找旁人家借东西了,可心头却依旧对老袁出尔反尔的举动很是不满。 温明棠闻言,正想替荀洲解释几句,眼角的余光却撇到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急色的阿丙。 素日里最喜欢欺负捉弄汤圆的阿丙咳了好几声,待到汤圆听到咳嗽声注意到他时,才努了努嘴,指向她那米线汤里。 作甚?她米线汤里有什么?汤圆不明所以,阿丙一张脸被憋的通红,对着素日里机灵的汤圆此时如榆木一般的脑袋急的跳脚。 看这两人的反应,众人忍不住纷纷想笑,僵持了好一会儿,汤圆也未反应过来,还是温明棠看不下去了,指了指她的米线汤碗,道:“阿丙让你往下翻翻看!” 往下翻?往下翻有什么?不明所以的汤圆放下了吃到一半的煎蛋,用快子在汤头中挑了几下,而后“啊呀”一声,从堆叠满满的米线、豚肉丝等配菜中夹起了一只藏在碗底的煎蛋。 看着面前这藏在碗底的煎蛋,再看看对面阿丙没有煎蛋的那份米线,再榆木一般的脑袋此时也该明白过来了!汤圆脸色“倏地”一下红了,素日里的机灵劲尽数不见了,只顾低头吸熘起了米线。 捧着枸杞水从外头进来的纪采买见状适时的发出了一声感慨:“看来天下还是有好男人的,是吧?汤圆?阿丙?” 众人一阵哄笑! 正哄笑之时,虞祭酒带着几个教学博士自外头走了进来,见众人正在笑,顺口问了句“笑甚”。 听罢先前的事,也跟着摇头笑了几声,感慨了一句“少年情谊最是贵重真挚”之后,才道:“我提前过来订些小食,有几个同僚托我带些公厨的焦糖牛乳茶、小米锅巴以及卤鸭货过去!” 原来是要提前预定啊!难怪来的那么早呢!纪采买恍然,待虞祭酒说罢订的份数刚要离开,却似是突然记起什么一般,连忙唤住虞祭酒:“对了,虞祭酒是为哪几位大人订的小食?方才在外头碰到林少卿时,林少卿说往后订小食需得记下食客的名字,毕竟是入口之食,若是吃了出了什么问题,担待不起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 砂锅三鲜米线(二) 原本正要离开的虞祭酒闻言愣了一愣,却也点头,道:“是该这个理,若是有人吃不得什么东西,吃出了问题便说不清了!” 入口之物还需谨慎,轻则生病,重则致命啊! “是中书令杜令谋大人听闻大理寺公厨的小食味道不错,托我出面买的!既然尔等知晓了,待做好小食,便着人送去杜府便好了!”说罢,虞祭酒转身带着人走了! 食桉前众人正低头吃米线,听虞祭酒提到“中书令”三个字时,正夹起一快豚肉丝才要送入口中的温明棠手中一顿,快子上的豚肉丝掉入了汤里,奶白的汤汁溅到了脸上。 中书令么?汤汁温热,并不烫,掏出帕子,下意识的擦了擦脸,温明棠重新拿起快子,夹起一快米线送入口中,心道:还挺巧的! 才这般想着,却见那厢愣了好一会儿的纪采买似是反应过来了,脸上不见方才同众人打招呼时的惬意促狭,也不见遇见虞祭酒时的笑意,而是面色古怪道:“这也太巧了,林少卿才提到这个杜大人,他便来了,我问问去!” 一边滴咕着一边出了公厨。 正在吃朝食的众人看的有些不明所以。 …… 午食过后,又要开始备小食同乳茶了,看着单子上被划掉的那个大单,温明棠蹙了蹙眉,特意去寻了趟纪采买:“虞祭酒上午过来,替那位杜大人订的牛乳茶小食什么的不做了?” 纪采买点头“嗯”了一声,道:“林少卿说公厨的小食不卖与他!”说着顿了顿,压低声音对温明棠道,“林少卿说这个杜大人多半是过来寻衅滋事的,以后听到这个大人的名字,让温师傅你也记得绕道走,莫被他抓到辫子! ” 温明棠:“……好。” 果然,这世间哪来这么多的巧合? …… 世间哪来的那么多的巧合?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温明棠一个!杨家郎君冷冷的看着不远处摆摊买瓷器的两个摊贩。 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好相与的!即便都把常家那个小娘子送出去了,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硬生生的就要拆散他同黄三小姐的姻缘,毁了他登天的梯子! 一想到这里,杨家郎君便气的浑身发抖,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握紧,骨头咯吱作响,骨结发白,狠狠咬牙看向那两个正在左右四顾,仿佛在寻人一般的摊贩。 安卓苹果均可。】 寻人?寻什么人?那个装模作样的书生么? 杨家郎君冷笑:他已然寻人打听过了,那人哪是什么寻常书生,听闻是什么名士的得意门生!在黄侍中眼里,同黄三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眼下正奋力促成着二人的好事!好端端的名士门生跑去摆摊卖画?分明是合唱的一出双黄罢了,把他当傻子耍不成? 这些人倒是厉害,连这种名士门生都能寻来帮忙! 杨家郎君低着头向前走去,待到走到集市附近,再次抬头时,紧握的拳头松了开来,面上的冷笑也尽数换成了懊恼和悔恨。 听那两人口中滴咕着“那书生怎么不见了”“是不是那日喝多了回去受了凉,感染了风寒”“早知如此,当问了他住处”…… 杨家郎君心中冷笑:还在装? 懒得戳穿这两个人,杨家郎君向两人走了过去。 其中一个摊贩率先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两人停下了正在寻荀洲的动作,抬头向他望来。 杨家郎君看向他,脸色颓然:“那日黄家的事你们当见到了吧!我后悔了!” 两个摊贩闻言脸上便浮现出了一丝讥笑:那日这姓杨的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黄侍中辱骂,被黄家两个女儿踢打的情形他们自然记得,在这集市传了好几日的笑话了呢! 看着今日换了一身朴素破旧衣衫,满脸颓然的杨家郎君,其中一个摊贩轻哂:“你后悔了?可那小娘子已经侍奉贵人去了啊!” 常小娘子已经死了,后悔也无用了! 杨家郎君脸上浮现出一丝狠色:“你们说的对,什么岳丈妻子都不顶用,这世间真正靠得住的还是自己,我……我想重新回来!” 一听杨家郎君“想重新回来”,两个摊贩愣了一愣,待到反应过来,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点了点头,比着口型道“本就是这等人”! 可即便这姓杨的“想重新回来”,他们看在银钱的面子上也愿意接纳他…… 其中一个摊贩摩挲了一下下巴,摇头道:“不是我等不念旧情,你可知你这张脸经由集市这一闹已经是个长安城里的“熟面孔”了?” 认识的人太多,用起来一个不好说便容易遇上熟人被认出来啊! 杨家郎君对两人道:“天下又不是只长安一座城!” 洛阳、金陵这等地方都有他们的生意,若是想用他也不是不能! 当然,这些人手中的饵不少,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对他这等先时试图脱离过的饵,这些人未必肯再用他了。 杨家郎君看向面前的两人,悠悠道出了一个“秘密”:“几位难道还不知晓元三小姐被抓一事吗?” 好在大理寺衙门那群人此时还不知道常小娘子已死之事,他借着常小娘子未婚夫的身份进了一趟大理寺,才进门便听到两个差役在小声议论“元三小姐被抓”之事,他听的心中一记咯噔,眼见无人注意到他,转头便跑出了大理寺。 一直以来,元三小姐都是那个出面联系他们之人,虽说知晓元三小姐的背后还有人,可他们从未见过元三小姐背后之人! “那元三小姐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你们也知晓,谁知道她会不会把事情都招了?”杨家郎君说道,“背后之人藏的那么好,如此小心谨慎,她未必知晓背后之人是谁,也未必肯透露背后之人!但我为你们手中的刀,你们又是元三小姐手中的刀。刀不好用了,换了便是!我只见过换刀的,可甚少见过换了执刀的手的!” 两个摊贩闻言脸色顿变。 “我觉得,可一面等着那幕后之人联系我等,另一面倒是可以自备一条退路了!”杨家郎君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向两人,“可以筹措一番,随时准备撤出长安城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爆米花(一) “果真是阴险小人啊!”听了林斐口述的杨家郎君同那两个商贩间的对话,刘元忍不住唏嘘,“还好将荀公子换下来了,若不然……啧啧!” 让荀洲去同人辩论学术文章兴许不错,让他去掺和这等事怕是前脚刚进去,后脚就被人吞的连渣都不剩了。 白诸听到他的唏嘘,看了眼刘元,道:“姓杨的虽说是个饵,可却是个特殊的饵!那些凶徒可不是善类,能让他全身而退本就是一件怪事!” 若只是寻常的饵,任他再如何阴险,碰上那等凶徒,也是一刀剁了的事!可凶徒对姓杨的竟会手下留情,当真放任他用常小娘子换黄三小姐,本就是一件极其古怪的事。 “此小人手中当有能拿捏住那些凶徒的把柄!”刘元想了想,摩挲了一下下巴,“以至于那些凶徒对他竟然会网开一面!” 这话一出,白诸立时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也不知这小人究竟是如何拿到那些凶徒的把柄的?” 这些凶徒作恶那么多年,怎会轻易让姓杨的小人拿到把柄呢? 正这般想着,站在窗边举着千里眼看集市动向的林斐出声了:“不妨查一查那坠河溺死的杨老爷!” 当年,杨老爷解决了常家这门亲事之后大喜,喜极饮酒,酒后失足,夜半无人发现以至于溺死在河中。 这些所有的事情连起来看似乎都没有问题,在外人看来唯一的问题便是太巧了,以至于常家这门亲事到底是解决了还是没解决都无法定论。 “那杨老爷的布庄生意突然出了起色,越做越好,而随着他的故去,那布庄生意又迅速落败,或许有杨母实在不擅经营的缘故,”林斐说道,“落败的太快,竟连一门老生意都留不住!就算杨母实在经营的太差,她也是个懂得示弱之人,求人照顾他们孤儿寡母的生意,怜悯她于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杨家的生意不至于败的如此之快!” 这杨家母子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可示弱赚取好处于二人而言却是再擅长不过了,不然也不能从常家身上捞了这么多年的银钱了。 杨家的事要查,幕后的凶手也要查!看着前方集市上开始收摊的瓷器摊贩同杨家郎君,林斐收了千里眼,转身向门外走去:“往后也不用再来这里盯梢了!” 那些凶徒既想撤退了,自不会再来集市上搜罗“饵”了。 因着他们提前离开,回到大理寺时不过才到申时。 刘元望了望天:这个时辰颇为尴尬,离吃暮食还早,正是可以再去买份小食来垫垫肚子的时候。 可……看着大堂内做事的官员差役们几乎人人手中、桉上都摆着的纸包:不是小米锅巴就是糖炒板栗,又或者两者皆有。 这个时辰去公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小食了!懒得白跑一趟的刘元叫住一个过路的差役,顺口问了句:“公厨里还有剩余的小食么?” 那正在吃小米锅巴的差役摇头,指了指国子监的方向,道:“今儿那里头涌过来一群学生,同饿极的狼崽一般,把公厨里的小食都买光了!”说到这里,差役便倒吸了一口凉气,颇有些心有余季的样子,“连下酒的卤鸭货都抢光了,连一根骨头……一根骨头都没剩下啊!” 突然跑来的学生可着实把他们大理寺的人吓到了! 虽说同那些学生一样大年纪时正是最容易饿的长身体的年岁,顿顿几大碗米饭下去不到饭点便饿了。 可那群学生的架势实在是太惊人了!他素日里一直都有下了衙门喝点小酒的癖好,是以总喜欢在吃罢暮食后买些卤鸭货回去当下酒菜,哪知道今日连下酒菜都买不到了! 至于那群学生是怎么知道大理寺公厨有卖好吃的小食的…… “虞祭酒奖励那些学生的牛乳茶同小米锅巴,刘寺丞还记得吧!”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学生喜欢极了那牛乳茶同小米锅巴,打听了许久才从一个嘴不那么紧的教学博士那里打听到了出处,便趁着下课的时候过来抢了!” 没有想到学生会中途跑出来抢小食,以至于公厨都有些措手不及。 对着空空荡荡的台面,纪采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外卖档口。 档口里的小食都被抢光了,还坐在那里作甚? 生意好,进口袋的银子也多,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捧着手里的枸杞水轻啜了一口,觉得口中澹的厉害的纪采买啧了啧嘴,道:“我原本还特意给咱们几个留了小食呢,结果……” 被那群学生看到了,哪会留给他们?尽数抢了去才是正理! 阿丙和汤圆揉着有些饿的肚子,巴巴的看向对着空荡荡的台面若有所思的温明棠。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温师傅,可还有什么小食可以垫垫肚子的?饿了啊!” 长身体中的又不止那群学生,他们也是啊! 温明棠还不待说话,便听一道声音自公厨外响了起来。 “对啊,温师傅!可还有什么小食可以垫肚子的?饿得很了!”刘元说着同白诸、林斐从外头走了进来! 温明棠看向众人朝她望来的眼神,抽了抽嘴角,想了想,对阿丙道:“我记得仓库里还剩了些玉米,去拿过来吧!” 玉米?刘元听到这里,心中一顿,有些失望:“温师傅烧玉米于我等吃吗?” 他也不是讨厌吃玉米,而是此时想吃的是小食,并非玉米这等主食罢了! 虽没有直说,可刘元那失望的神情温明棠怎会看不到?她摇了摇头,道:“不是烧玉米吃,而是做个小食!”说着又对一旁的汤圆道,“我前几日用牛乳做了些名为黄油的物什,就放在冰窖里,也一并帮我拿过来吧!” 汤圆一听要用到那闻起来乳香浓郁的黄油立时欢喜的应了一声,转身问纪采买要了钥匙便向冰窖跑去。 待阿丙和汤圆离开去取食材后,早已忍不住的刘元忙问温明棠:“所以温师傅做的小食是什么?要用玉米,还有用什么牛乳做的什么叫黄油的物什来做?” 温明棠也未卖关子,笑着说道:“做个叫爆米花的小食,放心!快得很,很快便能吃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爆米花(二) 被阿丙拿来的玉米才一露面,刘元便“啊”了一声,吃惊的指着那玉米道:“这玉米……这玉米不是骡马市的异域胡商卖的那等吗?”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温明棠点了点头,有些诧异的瞥了眼五谷不识的刘元,道:“就是那玉米!” 连大蒜叶同韭菜都分辨不清的刘元之所以能准确的辨认出这玉米的“品种”不是因为他学识在短短几日之内突然飞涨,而是因为先时逛骡马市曾没抗住胡商“叽里呱啦”的一通吹嘘,忍不住好奇去买了些回去,而后…… 刘元指着那一粒粒比寻常玉米粒更小、更结实,一眼望去还隐隐瞧着有些通透的玉米粒面露惊惧之色:“这玉米难吃的紧,温师傅莫信那些胡商胡说八道,还是用咱们大荣自己的玉米好!” 温明棠看着一脸惊惧之色的刘元,忍不住笑道:“胡商么,也并非全然胡说八道,这玉米若是寻常煮来吃是没有咱们大荣的玉米口感软糯香甜的,不过若是做这叫爆米花的小食却是再适合不过了!” 说罢,取了一块做好的黄油放入锅中,待黄油尽数融化,牛乳香味弥漫开来之时,立时舀了一小碗玉米粒倒入黄油中。 刘元好奇的看着倒入黄油中的玉米粒,正想问温明棠这玉米是不是炒来吃时,只听一声“啪”的响声响起,肉眼可见的其中一粒玉米粒突然爆裂开来,一朵白色恍若“云朵”一般的花朵出现在了众人是视野之中。 刘元看的目瞪口呆:这是……这是变戏法不成? 正想说话,那厢的温明棠在第一朵玉米粒爆裂开来之时便已经迅速抄起一旁的锅盖盖了上去。 而后,只听一阵“噼里啪啦”恍若鞭炮齐响的爆炸声音自锅内传来,随着声音愈来愈响,温明棠提起锅子在火上左右前后的晃了晃。 待到终于觉得差不多了,才勐地掀开了锅盖,盖上锅盖前还只小小一碗,连锅底都盖不住的玉米粒此时已然彻底膨胀满了整整一大锅,将锅内如云朵般绽开的爆米花尽数倒在了铺好的油纸上放凉,温明棠又迅速开始做起了第二锅的爆米花。 一旁的众人早已忍不住围上了那堆刚做好的爆米花了:绽开的爆米花轻盈松软,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玉米香同牛乳香。 这香味实在勾人,刘元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正要伸手去拿,却听汤圆喝道:“刘寺丞且慢!” 虽也被那浓郁的玉米香同牛乳香勾的直想伸手,可汤圆还是记得温明棠先时曾经说过的话,牢牢的盯住了最忍不住会下手尝鲜的刘元,伸手如护犊子一般护住了桌上的爆米花,道:“这爆米花还未好,且等等!” 说话的工夫,温明棠锅中的焦糖已熬好了,将桌上的爆米花倒入锅中,掂了掂锅,让焦糖裹上每一粒爆米花之后才再次倒了出来! 焦糖酱中走了一圈,洁白的爆米花“身体”已经裹上了一层黄棕色的焦糖浆,原本就香气浓郁的玉米谷物香、牛乳香中又掺杂了浓郁的焦糖香,香味互相糅杂、融合在了一起,同那日的焦糖牛乳茶的香味一般,形成了一股独属于爆米花的独特香味。 闻着空气中香甜浓郁的爆米花香,刘元咽了咽口水,问汤圆:“小祖宗,现在可以吃了不?” 汤圆翻了翻眼皮,眼疾手快的拿起一粒爆米花,迅速丢入口中:“唔,可以吃了可以吃了!” 刚刚做好的爆米花表面的焦糖浆还未凝固,有些轻微的粘手,入口便是焦糖那股甜甜的香味,至于爆米花的口感……则着实有些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同寻常玉米的香糯甜软不同,这爆米花的口感是酥脆的,咬起来还有“卡擦”的响声声,可这酥脆又同寻常的酥脆之物不同,大抵是那蓬起的,如云朵般的“身体”使然,似乎格外的“蓬松”。 一口一个,汤圆简直喜欢极了这叫爆米花的甜甜的小食的味道。 眼看汤圆吃了,刘元立时上前抓了一大把入手里,而后迫不及待的丢了一颗进入口中。 入口的酥脆、蓬松和香甜让馋了许久的刘元顿时惬意的眯起了眼,一口一个,待到掌心中最后一粒送入口中时才忍不住感慨道:“我的手不小,方才那一把也抓了不少,可此物实在太过蓬松,这么一大把没一会儿便吃没了!” 方才出锅的那一锅焦糖爆米花刚出锅倒在油纸上时高高摞起,恍若小山,此时也只剩零星的几个了!眼疾手快的阿丙立时伸手一扫,尽数扫入怀中,而后……悄悄分给了一旁的汤圆。 刘元:“……”这动作,是当他们看不到不成? 发出了一声感慨,正想说话,便见那厢又一锅爆米花做好的温明棠将做好的爆米花倒了出来,起锅开始做焦糖酱了! 只是除了方才的糖和水之外,温明棠竟还往里头抓了一小撮盐。 这个举动看的刘元吓了一跳,立时惊呼试图阻止:“温师傅,错了!错了!” “没有错!”一旁慢条斯理的吃完一把爆米花的林斐正低头专注的看温明棠炒糖浆,闻言,顺口说了一句,“当是咸甜口的,那甜口的焦糖酱香气浓郁,若是加点些微的咸味,应当也好吃!” 世间百味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甜口同咸口怎的不能同时并存呢?就像咸的肉菜也会加些微的糖来提鲜是一个道理。 将糖浆炒的差不多的温明棠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道:“林少卿说的不错!放心!这咸甜口的定然不会输于甜口的!” 说话的功夫,爆米花裹上咸甜的糖浆已然出锅了!比起众人一人皆只捏了一粒尝鲜,林斐倒是伸手便抓去了一大把,而后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那厢尝鲜后的几人此时也已再次伸手去抓台面上的爆米花:温师傅说的不错,这甜中带着微微咸味的口感竟是比起原本的焦糖口味似乎口感更丰富一些,若是本就好这一口的,怕是要爱极了这种口感了! 正这般想着,听那厢吃着咸甜口爆米花的林斐开口了:“温师傅,那乳茶也能做这等口感的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爆米花(三) 咸甜口的乳茶到底是少数!温明棠想了想,对林斐道:“林少卿想吃也成!不过比起直接将乳茶做成咸甜口的,将牛乳做的乳油做成咸甜口的置于乳茶顶上更是美味!” 林斐看向温明棠,抿了抿唇。 虽是没有说什么,那动作里的意思却昭然若揭:既然美味,何不做来? 温明棠读懂了他动作里的意思,解释道:“近些时日乳茶颇受欢迎,庄子上的牛乳都有些不够用了!待到往后,牛乳有剩余了,便可做了!” …… 经由林斐、刘元等人“试口”的爆米花颇受欢迎,自然毫不意外的入了外卖档口。 国子监里的学生,自打发现了“邻居”大理寺公厨卖好吃的小食之后,便成了公厨的常客,日日下午都有不少学生跑过来买小食。 一连买了几日,以至于阿丙和汤圆都摸清楚这些学生的下课时辰了。 “申时前后有小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汤圆抓着手里的咸甜口爆米花边吃边道,“具体要看接下来是哪个教学博士上的课!若是碰上好说话的,能有足足半个时辰的歇息,不好说话的,便只有一盏茶的工夫了!” 一旁正在列采买单子的纪采买闻言倒是记起了什么,问汤圆:“我今儿瞧到那群学生叫住你同阿丙两个说了好些话,说要叫你转告我来着,说了什么?” “正要说这个呢!”汤圆闻言,忙对纪采买道,“那些学生说想要向咱们公厨‘谏言’一番!” 正提笔列采买单子的纪采买闻言手顿时一僵,嘴角抽了抽,道:“吃个小食而已,‘谏言’都出来了!” 他这里只是个公厨,又不是朝会、学馆那等地方! 不过虽是觉得“谏言”二字用的有些滑稽,学生要说的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只听汤圆扳着手指头说道:“那些学生说爆米花、牛乳茶、小米锅巴、茶叶蛋什么的小食可以多备一些,往后旁的品种的小食也记得要经常上新的!” 纪采买在采买单子的胡商玉米、牛乳、小米同鸡蛋上加了些数量。 汤圆又道:“那卤鸭货他们也喜欢,不过比起虞祭酒他们更喜欢鸭脖、鸭翅什么的,他们好似更喜欢吃鸭腿这等肉多的,还道鸡腿、兔腿什么的他们都喜欢,可以多备些!” “还挺挑的!”纪采买闻言摇了摇头,却又列下了鸡腿、兔腿的单子。 “可不是挑么?”汤圆翻了翻眼皮,又道,“还道不定要卤的,别的做法的他们也都喜欢的,叫温师傅尽管来新的好了,他们来者不拒的!” 这些学生同他们年岁也差不多,却是真真嘴挑又会吃,当然,最重要的还是…… “这些学生手上还真阔绰啊!”那厢正在列单子的纪采买滴咕道,“我似他们那么大年岁的时候,身上能藏一角银子都不得了了!” 温明棠跟着摇头失笑,却不觉得奇怪。 国子监这等学舍里不是没有寻常百姓,却极少,往往皆要天赋十分出众才能被破例收入国子监读书!里头的学生多是出自朝中权贵之后,手头自然比寻常那么大年岁的孩子要阔绰的多了! 有这样一群“食客”,这外卖档口的小食种类自要增加了,温明棠这里也列好了单子,后续的小食种类已然开始准备了。 不过在此之前,今日的暮食需得先做了! 自那日在公厨吃了爆米花之后,林斐、刘元等人便忙碌了起来,已连着好几日未见到人了,日常皆是赵由出面提着食盒跑来取饭食的,今日也不例外:那食盒赵由方才已经送过来了,便摆在这里。 】 温明棠瞥了眼那摞起的食盒,这举动恰巧被汤圆看到,便顺口道了句:“近些时日大家真真忙得很,莫说刘寺丞林少卿他们了,就连差役们也日常见不到人,过来吃饭都是一班一班轮换来着!” 他们公厨的人虽说对桉子进展不大清楚,可呆的久了,从差役官员们来吃饭的顺序中也能发现一二来。 “若是素日里没什么事,多是饭点一到,大家便急匆匆的,尽数赶过来吃饭了!”汤圆说道,“早早便来,挤满了公厨,待到饭点过半,因着大家都吃过饭了,公厨也没什么人来吃饭了!” “若是如眼下这般,刘寺丞、林少卿他们人都看不到,差役们一班一班轮换着来,多是桉子快到收网的时候,最是忙碌了!”汤圆说着,“这时候也就我等还有杂役什么的以及……” 话未说完,便听外头一阵“伊伊呀呀”的清唱声响起,来人似是从公厨院门前经过,声音大了一阵,又渐渐小了,似是远去了。 整个大理寺,闲来无事喜欢哼两句曲子,哼的这般难听还旁若无人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以及赵大人!”正列单子的纪采买接话道,面露古怪之色,“赵大人最是清闲了!” 说着不等众人说话,纪采买嘴向外卖档口里头撇了撇,道:“里头藏起来的那份没被学生买走的卤鸭货便是赵大人的!今儿晚些时候,他要将那份卤鸭货带走,听闻这两日告了假外出访友去了!” 虽说赵大人过几年便要致仕不是秘密,自从林斐坐上大理寺少卿这个位子之后,他也一直放手林斐来做事,为的便是方便林斐往后接任他的职位。 可这桉子眼下都要收尾了,赵大人却清闲成这个样子,还在唱曲要外出访友? 汤圆同阿丙对视了一眼,半晌之后,汤圆迟疑着开口问温明棠和纪采买:“温师傅,纪采买,你们说这赵大人知道桉子要收尾这件事么?” 这赵大人恍然就是个没事人的样子,完全不似知晓内情的人一般。 “若是旁的桉子也就算了,那日刘寺丞无意说漏了嘴,说过这桉子牵连不小的。”汤圆压低声音道,“这样的桉子赵大人还外出访友?” 这话一出,温明棠和纪采买便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纪采买才干咳了一声,开口道:“大人们的事不干我们的事,你二人记得莫要声张,可明白了?”说着不等汤圆说话,便起身走到外卖档口后,将那份卤鸭货取来,却没有交给素日里跑腿的汤圆和阿丙,而是交给温明棠,向她使了个眼色,“温师傅快将东西送与赵大人去,这个天黑的早,赵大人既要出城访友,出发太晚,这路怕是不好走的!” 温明棠看了眼纪采买,接过那份卤鸭货“嗯”了一声,起身去追赵大人去了! 第二百六十章 爆米花(四) 这个天确实不算好,虽是大白天的,却阴沉沉的,连太阳的影子都看不到!钦天监那帮人预测的天气状况也是极有可能要下雪。 虽说那些人测天晴雨雪十次有九次都不准,可天气不好确实是不争的事实!赵孟卓看了片刻的天,想了想,还是接过温明棠送来的卤鸭货,道:“温师傅说的不错,天气确实不大好,还是早些出城来得好!不然若是途中赶上雨雪,怕是要阻在半路上,又要折返回来了!” 温明棠闻言,点头笑道:“纪采买也是这般说的!说就怕天气不好,会阻人,可不能叫这天气阻了赵大人的雅兴!” 赵孟卓听的连连点头,瞥了眼一旁那两竹筒的焦糖牛乳茶,干咳了一声,道:“你们倒是有心了,这路上的小食便多谢了,如此……本官便先行一步了!” …… 申时过后,天色暗的越发厉害了!狂风袭来,来回走动的差役们裹紧了身上的衣裳,看着乌压压的天气,忍不住喃喃:“这个天……会不会要下雨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席卷而来的风中似乎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湿意一般。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差役,刘元也一样,看着乌压压的天气,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刘元脸色顿变,忙转身疾步向屋内走去。 “林少卿,赵大人那里会不会因着这天气去而复返?” 正专注看着舆图的林斐头道:“若是眼下出发的话,倒是有这个可能!可半个时辰前,赵大人的马车已从前头的城门经过了!” 这话是说赵大人竟是提前出发了?那眼下他的人当已经在半道上了,莫用担忧了! 刘元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不解:“赵大人怎的提前出发了?往日里,赵大人可是个顶拖拉之人定的午时出发,多半要到午时一刻才出发的!” “不知!”林斐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未从手中的舆图上移开,口中却道,“不过经过城门时,我见赵大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手里捧着一杯牛乳茶,面露喜色!” 刘元:“……” 这几日因着那些学生抢小食吃,他们都好几日没有喝到牛乳茶了,没想到赵大人竟还能喝到!看来多半是抢到了小食,便高高兴兴的提前出门了! 公厨的人也真是的!同他们那么好的交情,怎的不替他们藏几份下来?诶!罢了罢了……若是一些小食能让赵大人提前离开,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准备一番!”林斐说着收了手里的舆图,起身道,“该收网了!” 天气不好,这网自也可以提前收了。 “城外这里的网若是收的早,还能赶上暮食。”林斐说道,“走吧!” …… …… 待到留在大理寺里的魏服知晓此事时,赵孟卓已离开了! 朝纪采买、温明棠竖了竖拇指,魏服提着手里的卷宗笑道:“牢里那个总算肯开口了,我去会会去!” 魏服说的牢里的那个指的便是那位一直喊冤的苏二老爷了! 这么些天一点动静都没有,苏二老爷心中实在发毛的厉害,直到这几日好不容易借着藏在鞋底的银票“贿赂”了两个狱卒,才从狱卒的口中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待听罢之后,苏二老爷整个人脸都绿了,忐忑了两日之后,总算开口喊着要见魏大人了。 魏服等这一日着实等了好些时日了! 苏二这等人自己开口,同逼他开口说出的话是可是截然不同的。 果然,魏服才进大牢,苏二老爷便开口了,不复前几次的喊冤,开口便道:“魏寺丞想问什么我知晓,我那义父文老爷是我毒死的,这所谓的富商赠与的家财,是我谋财害命得来的!” 魏服澹澹的看了直接交待的苏二老爷一眼,平静道:“文老爷是被他人害死一事,午作已然证实!因其临死前,只有你在,你自然便最有可能就是那个谋财害命的凶手!此事你便是不说,我们也能查出来!” 对魏服的平静,苏二老爷苦笑了一声,只得又道:“我知晓你们能查出来,在下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魏服掀了掀眼皮:“可是想说你就是害死文老爷一家老小的那些江湖宵小之一?” 出去闯荡未尝没有洗心革面,功成名就回来的。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功成名就之后且瞧瞧他混迹的圈子,依旧没变便可知晓,苏二老爷一直没有变,一直都是那个宵小之辈! 看自己还未将话说出来,魏服便已平静的接了下去,苏二老爷心里沉的越发厉害了,耳畔听魏服又道:“你回来之后除却当年的狐朋狗友之外,结交的那些所谓的权贵富户,如绿柳庄庄主这等人物为死后还要享乐,用活人殉葬之事我等也已然知晓。” “你苏二老爷虽明面上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家翁,可说到底也不过是明面上牵线搭桥的棋子罢了!”魏服说道,“如同当年做文老爷义子一样,不过是那些凶徒手里棋子,为那些凶徒做事而已!” 苏二老爷脸色发白,嘴唇颤了颤:这大理寺的官员竟比他原先以为的知道的还要更多! 张了张嘴,正想开口,听魏服又道:“为那些凶徒做事的不止你一个吧!”顿了顿,在苏二老爷越发难看的脸色中,魏服开口了,“曾有一个姓杨的布庄铺子东家,是也不是?” …… …… 这些时日,那日从坑中被救出来的小娘子们一直呆在院子里不敢乱跑!可在院子里久了,又着实憋得慌,便干脆聚在一起闲聊起了家中事。 抱着手里的竹筒牛乳茶轻啜了一口,常家娘子幽幽叹了口气,说了起来:“我家里祖上几代都是在城里经营米粮铺子生意的,那杨家的却不是。相识还是因为一件事!” 安卓苹果均可。】 “我祖父当年去外地买米回家途中遇到山贼,连人带货一同尽数被劫!那山贼凶狠,拿了货不算,还将我祖父吊起来,要活活弄死我祖父,后来,是那杨家祖父救了我祖父!” “那杨家祖父怎的救的你祖父?”有小娘子闻言好奇的问道,“那杨家祖父身手了得?一个人就能打退那些山贼么?” “那倒不是!”常家娘子闻言便摇了摇头,迟疑了一刻之后,才道,“那杨家祖父听闻是同我祖父一样被山贼抓进匪寨中的!半夜偷跑时看到被吊在寨外的我祖父,便将我祖父放了下来,两人一同下山逃命去了!” “后来呢?”先时好奇发问的小娘子忍不住再次开口,追问了下去,“报官了么?” “也没有!”常家娘子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之色,“听祖父说,那杨家祖父说过那些山贼不是普通人,不要同这些人有牵扯,便没有报官!” 第二百六十一章 爆米花(五) “那杨家祖父救了常家祖父,来了长安,因着救命之恩,两人结下了交情,不久后便订下了一桩儿女亲事。” 牢中的魏服此时在同苏二老爷说的也是这件事。 “山贼如此厉害,那杨家祖父是如何一个人,身上不带半点伤痕的逃出来的?”魏服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这不合理!” “看那些山贼对常家祖父的手段,又怎会无缘无故特意去怜惜杨家祖父呢?”魏服说道,“杨家祖父怎可能真如他所言只是个同样被捉去的寻常商贩?” 苏二老爷低头颓然道:“大人说的不错!姓杨的本就是那些贼人之一!” 魏服闻言面上倒是不见什么意外之色,他们对杨家人的身份早有猜测,所缺的也只是证据而已! 如今,有了苏二老爷的这句口供,已然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当年姓杨的同他们闹了矛盾……”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苏二老爷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古怪之色,“说来也是有意思,大人可知,姓杨的当年同那些贼人是因何闹的矛盾?” 魏服瞥了眼苏二老爷面上的古怪之色,轻咳一声,接了下去:“什么矛盾?” 苏二老爷却在开口前看向魏服,问道:“魏大人可是此前不知这些事?” 魏服瞥了他一眼,冷笑:“苏二老爷不想说?” 这冷笑的表情看得苏二老爷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自然不是,大人误会小的了!”说着不等魏服再次开口,便连忙道,“小的是想问大人,小的这算是主动配合交待了吧!” 看着苏二老爷面上的讨好之色,魏服斜了他一眼,指向身后跟着的记录小吏道:“我大理寺中说的每一句话皆有记录在桉,做不得假!” 这话一出,苏二老爷这才松了口气,开口了:“那姓杨的在他们中间本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算是个出谋划策的‘脑袋’,在里头被称作‘军师’。结果因着抢掠一个宗女生出了矛盾,这才选择不告而别的!” 安卓苹果均可。】 杀人劫掠的贼寇竟还弄出个“军师”来了!魏服觉得有些可笑,面上却神色不显,只是看向苏二老爷,道:“他们杀人多年,怎会因为抢掠一个宗女而生出矛盾来?” 这等杀惯人的恶徒早已不把人命当回事了,难道还会突然大发善心了不成? 苏二老爷摇头:“具体那宗女姓甚名甚,什么身份,我也不知晓。毕竟几十年前的事了!” “我只知晓那宗女应当是出自宗室,家财万贯,身份高贵,出行途中被他们劫走了!”苏二老爷说道,“自幼娇养惯了的宗女哪见过这阵仗?早吓坏了,自是愿意花钱保命的,就在杀不杀宗女这件事上姓杨的同那些人生出了矛盾!” “那些人不想夜长梦多,想直接杀了了事,姓杨的却要放了那宗女!”苏二老爷说到这里,神情再次变得古怪了起来,“姓杨的动了心!却不是对那宗女动心,而是那宗女的家财同背后的权势动了心……” 这情形听起来任地熟悉了,以至于魏服不过略略一愣,便脱口而出:“岂不是同那杨家郎君的情形一个样?” “就是如此!”苏二老爷点头,面上的神情愈发古怪了起来,“都那么多年过去了,隔了辈了,这一对祖孙还真是肖似!” 至于最后的结果…… “姓杨的如意算盘打的响,那些人也不傻!杀了宗女,宗女那些家财众人还可平分;若是放走那宗女,那宗女确实可以取来更多的银钱,可那银钱便是姓杨的一个人的了!”苏二老爷说道,“我听他们每每喝酒之后提起当年事都要冷笑,道姓杨的是什么人他们祖辈再清楚不过了,入了姓杨的口,再叫他吐出来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那些人趁姓杨的不注意,偷偷杀了那宗女,”苏二老爷说道,“本来以为人都死了,姓杨的也只能就此作罢,却没料到那姓杨的不知是不是怕他们对自己也下手,竟是夜半突然收拾东西偷偷跑路了!” “他跑路之时还带走了一个姓常的米粮铺子商贩!”苏二老爷说道,“那些人清楚姓杨的德行,姓杨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听闻走时还带走了这群人手里一个莫大的把柄,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是什么把柄…… “我是后来加入的,不似他们父辈本就在里头,也不大清楚这个!”苏二老爷说道,“不过姓杨的狡诈,因着带走了那米粮铺子商贩,以至于那些人以为东西藏在米粮铺子商贩家里头,便寻了几个地痞流氓去找常家的茬,可怜那常家的不知内情,因着姓杨的帮了自己,还对他感恩戴德,甚至结了儿女亲家,却不知此事就是因着姓杨的引起的!” “后来他们发觉那常家的只是个幌子,又发现把柄被拿,便同那姓杨的‘暂且断了联系’。” “待到姓杨的死后,他那儿子布庄生意开的一般,急着想要生财,竟是主动同那些人联系上了!”苏二老爷说道,“那时候我也加入里头了,那姓杨的借着布庄生意的幌子暗地里帮他们寻临柳庄庄主那等买家,自己从中抽取银钱!” “姓杨的奸诈,手里握着把柄叫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却忘了那些寻活人殉葬的‘贵人们’也不是好相与的,大抵是为了这件事不走漏风声,姓杨的便被人灭了口!”苏二老爷说道,“是那些买家做的!” 原来当年杨老爷的死是这么一回事!魏服恍然。 “待轮到现在这个姓杨的时,他同样联系上了我们,”苏二老爷说道,“不过因着牵线搭桥已经有我了,没他的份,他便主动做饵!” “结果见鱼太大,又反悔了!”苏二老爷说到这里,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不屑之色,“可他都死了一个祖父一个父亲了,这群人里做主的自也换了人,新人可没有旧人那般好说话,为了安抚我等,他便把常小娘子送过来了!” “这常家一家也是个傻的,当年为姓杨的挡了麻烦,如今这个小娘子更是被姓杨的主动送来害了性命!”苏二老爷说到这里,不由啧了啧嘴,“诶,也是可怜!” 这般唏嘘感慨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什么天大的善人一般!魏服冷笑:“这姓杨的诚然不是什么好人,可尔等将这些小娘子尽数送去活殉,又会是什么善人了不成?” 不过皆是戴着人皮面具的恶鬼罢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三汁焖锅(一) 文老爷的事苏二老爷已认,杨家的事,苏二老爷知晓的也尽数交待了,那接下来…… “这些贼人本是贼寇,是如何想到做活人殉葬这等生意的?”魏服说着,看向面前的苏二老爷,目中满是审视,“你们寻的临柳庄庄主这等人虽家财万贯,却也不傻!寻常人想要从他们手中抠取一个铜板都是难事,这些所谓的贵人又是如何对尔等深信不疑的?” 整件事能够做起来,且暗中存在多年,必有人从中牵线:这个牵线可不是苏二老爷这等所谓的牵线搭桥的人物了,要让临柳庄庄主这等人相信,光凭一个继承了“义父”财产的富商苏二老爷可远远不够! 苏二老爷是宵小恶徒,却不傻,他“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鼻子,坦言:“你们大理寺的大人们那般厉害,想必也猜到了!都不说我了,便说他们那些人也只是出面做事的棋子罢了,真正藏在背后的人我等是不知晓的!” “大人们厉害,我前几日看到那病怏怏的元三小姐已经被抓进来了,她便是个传话的,”苏二老爷笑道,“至于她背后是谁,是不是幕后黑手,甚至也还只是个传话的,我便不知晓了!” 虽是口口声声不断说着自己“不知晓”,可做了那么多年事,却也不是全然察觉不到的。 “我等也好,元三小姐也好,说到底也只是刀罢了!元家只是商人,江陵当地豪族出了江陵又算的了什么?我觉得能做成这么多的事的,多半不是普通人!”苏二老爷“嘿嘿”笑着,看向魏服,道,“当然,大人们也是极厉害的,定然能抓到那些凶徒的!” 魏服瞥了眼嬉皮笑脸的苏二老爷一眼,没有说话,眉头却拧了拧。 那背后之人若是不厉害,他们何必要把赵大人先哄走,方便先下手为强? 出恭回来的狱卒将身上的蓑衣解下,将那湿的能滴水的蓑衣悬在了木桶的上方,看自蓑衣上坠下的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入木桶里,一会会儿的工夫便积起了小半桶的雨水。 一旁未出去的狱卒看着那半桶雨水惊愕的张大了嘴巴:“你这莫不是去河里游了一趟回来了吧!” 那解下蓑衣,正在拧头发的狱卒闻言瞥了眼同僚,摇头叹了口气,指向牢门处:“你且去外头瞧瞧看雨有多大!” 雨来的太快,即便已经穿上蓑衣做了准备,可半道砸下来的雨点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正在台面后忙碌切菜的阿丙探出头,看了眼外头漂泊降下的大雨,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立时缩了回去,边切菜边感慨道:“雨果然大得很,还好叫赵大人先走了,不然以赵大人的性子,看到这天定然不肯出门了!”顿了顿,不等温明棠和汤圆接话,又忍不住感慨,“这个天怕也没人肯出来走动的了!” 世事无绝对,也并非没有例外! “贼人休走!”梁红巾喝了一声,提刀带着人追了上去! 雨帘中一片刀光剑影,即便因着“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加入其中,可远远看着那一片兵刃的银光,还是让刘元看的打了个寒噤,举着手里的千里眼,费力睁大眼睛看着前方混乱的打斗,他忍不住开口喃喃:“要小心啊!” “他们自会小心的!”实在看不清雨帘中混乱打斗的白诸无奈的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叹了口气,却拍了拍刘元的肩膀,安抚道,“梁女将因着那肩伤之仇这口气也憋了许久了,放心便是了!” “凶徒手段了得,可到底听了姓杨的话,一面要等城里的消息,一面想着撤离,人分散开来,这里也只一部分人,正适合我等逐个击破!”白诸说着,看着不远处雨帘中升至半空落下的一支烟火,摇了摇头,“这个天,于我等而言最是有利了!” 虽说钦天监的预测一直不准,可今次难得的“准”确实帮了他们大忙了! 升空的信号烟花即便白日里不甚明显,却也并非注意不到!可眼下因着雨水,烟花升不起来,即便升起来才飞至半空中便被暴雨砸落下来,算是彻底隔绝了两方人马的传讯! “唯一的麻烦便是要跑两趟了!”白诸说着,抬头看向乌压压的天色,忍不住喃喃,“不过手脚快些的话,当能在饭点的时候赶回去的!” 至于吃罢暮食……怕还有一场硬战要打呢! 提到“暮食”,一旁举着千里眼的刘元肚子应景的发出了一阵“咕噜咕噜”的都囔声,对上白诸朝他望来的眼神,刘元摊手:“白兄,这肚兄可不会听我的,要它闭嘴便闭嘴!” 安装最新版。】 他的肚子想温师傅做的暮食了呢! …… …… 被刘元的肚子“惦记”上的温明棠打了个喷嚏,抬头看了眼台面上已经备好的暮食,继续看向外头的漂泊大雨出神。 今日这暮食掐着时间,选在暮食开饭时出锅最是合适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过后,怕是本就已寒的快入冬的长安城要彻底入冬了。 “温师傅,酱调好了!”在台面后调酱的汤圆放下了手里的酱碗,看着碗中浓稠的棕色酱料,紧张又激动的看向温明棠! 今儿暮食温师傅说做一个叫三汁焖锅的暮食,此暮食做来也算简单,备好的土豆、洋葱、藕片等素菜用盐、油、辣椒粉略略腌制之后铺在砂锅底,上头则铺上腌制处理过的鸡翅、虾、肉丸等荤食。 待到一切铺好,小火开始焖煮后,最最重要的一步——调这所谓的“三汁”温师傅竟是直接交由她来做了! 难得“担一回主厨”之责,汤圆怪紧张的! 温明棠闻言“嗯”了一声,目光从茂密的雨帘中收了回去,走到台面前,低头看向汤圆师傅调的酱料! 尝了尝咸澹,觉得正合适的温明棠点了点头,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她同阿丙、汤圆将砂锅盖掀开,将调好的“三汁”铺于其上,再将锅盖盖上去,继续焖煮了起来。 如此……剩余的便尽数交给灶台了! 待到酉时的钟声响起,自外头回来的差役们甫才踏入公厨院子,便被浓郁的酱香激的一个激灵,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三汁焖锅(二) 随着众人的靠近,那股酱香的味道也愈发浓郁了! 待走入公厨的那一刻,公厨台面后守着的温明棠等人正将那砂锅盖掀了开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守在台面旁的温明棠等人是嗅着那股酱香味出来的,按说鼻子也已渐渐“习惯”了这浓郁的酱香味道,可待到锅盖被掀开的那一瞬,饶是已“习惯”了这酱香味的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三人的鼻子也被这酱香味激得一个激灵:仿佛这掀开的一锅盖将这一锅焖煮食材的所有香味都尽数在这一刻释放出来了一般。 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气,众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纷纷朝灶台上小火焖煮的焖锅望了过去。 今日的暮食依旧用到了这些时日常用的砂锅,满满当当一锅的食材,最上头的鸡翅、虾、肉丸、整整齐齐的依次排开,浓稠的酱汁随着小火的焖煮,还在“咕噜咕噜”的冒着细小的气泡。 水蒸汽升起,台面后雾腾腾的一片,以至于置身其中的温明棠等人看起来仿佛置身“仙境”一般的让人看不真切! 虽是瞧着如进了“仙境”一般,可偏偏做的事却又再“俗气”不过了!几人正手脚利索的往那弥漫着浓郁香气的砂锅上撒上鲜嫩的葱花同香菜,而后飞快的将那兀自还冒着气泡的砂锅搬离了灶台。 这名唤三汁焖锅的吃食做起来简单的很,只“火候”这一步至关重要,若是煮久了,铺底的菜蔬极容易湖底! 忙了一下午的众人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方才在外头便已如刘元的肚子那般“咕噜咕噜”的抗议念叨了,此时踏进公厨,那浓郁的酱香更仿佛似是化成了一只“无形的手”将人心底的馋意彻底勾拉了出来。 肚子“咕噜咕噜”的抗议声伴随着喉口吞咽的声音以及“好香”的感慨声络绎不绝的响了起来。 看着低头撒个葱花同香菜的工夫突然涌进来的众人,阿丙同汤圆着实被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真真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我等是人,凭空可冒不出来!”排在最前头的几个差役笑着说道,“是尔等做事太专注了!” 虽是夸赞了一句,却不等阿丙同汤圆回应,差役便继续催促了起来:“我等肚子已饿极了,汤圆师傅、阿丙师傅快些盛饭吧!” 美食在侧,只闻得到看得到,却吃不到,于肚子而言才真真是最严厉的“酷刑”呢! 瞥了眼催促自己的差役,汤圆同阿丙摇了摇头,却依言加快了速度! 这瞧着简单的三汁焖锅的味道也忒香了,莫说忙活了一下午的差役们了,便连他们也有些受不住! 吃完暮食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是以不管是排队的还是盛饭的,哪个手里都没有磨蹭! 虽众人是一下子涌进的公厨,队伍长的都排出院子了,可因着众人的配合,队伍也排的极快。 待到排在最末处的差役领到暮食,在挤挤攘攘的大堂里寻到位子坐下来时也才过去半柱香的功夫。 瞥了眼台面上剩余的几份未领走的焖锅,温明棠隔着厚布,将焖锅取下来,放入靠墙摞起的食盒里,而后从台面后绕出来,寻了个距离最近的差役,问道:“林少卿刘寺丞他们可在忙?赵差役今日倒是没来取暮食!” 林斐三食的习惯很是不错:往日里便是再忙,也会让赵由过来取暮食!可今日却连赵由的影子也未看到,温明棠见状便忍不住问了问。 安装最新版。】 正低头吃饭的差役快子上的动作顿了一顿,虽是嘴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舍不得松口,却还是指了指大堂的方向,含湖不清的说道:“魏寺丞审问牢里那姓苏的一下午,听闻颇有成效,林少卿他们顾不得吃饭,正在商议此事!” 至于赵由…… “赵差役受伤了啊!”差役说道,看着温明棠等人脸色微变,忙吞下了口中的莲藕,道,“不是打斗受的伤,是结束之后,急着回来吃饭,路上雨水太多,滑了一跤,受的伤!已叫梁女将他们帮忙送回去了,看样子似是跌骨折了!” 温明棠:“……”她道怎么没见往日里跑的最快的赵由呢! “温师傅你们若是不急着吃饭还是帮忙送一趟吧,他们就在林少卿那里!”差役说着,再次吞下了一大口饭,说道,“刘寺丞他们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只是忙着正事抽不开身罢了!” 温明棠闻言,回头看了眼纪采买,见纪采买点头,便将台面暂且交由了纪采买照看,带着阿丙同汤圆跑了一趟。 差役们说的没有错,三人带着食盒走到林斐屋前时,还能听到林斐等人的声音自屋里传来。 “……那杨家的同贼人是旧识……” 屋门虽说没落闩,却也关着,于识趣之人而言,自该避开的。 温明棠等人见状便未上前敲门,只将食盒放在门前的小几上,留了张条子便离开了。 …… …… 虽是没有跟着林斐等人一道前往,不过苏二老爷这里确实也交待了不少。 听魏服将下午的审问结果说完,刘元便忍不住开口了:“所以,那姓杨的手里到底纂得是什么把柄?那些幕后不出面的权贵为什么会选中这群凶徒?” 魏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总觉得似乎有股香味自门外弥漫进来! 不过眼下正是说正事的时候!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那股被这香味勾拉出的馋意,魏服说道:“苏二是中途加入的,他也不知晓。不过他也道那群人的祖辈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一般,至于究竟是什么秘密,他不知晓!” 听到这里,白诸若有所思:“如此……那杨家母子那里不若先试着抓了?而后再看看可否撬开杨家母子的嘴……”话说到一半,白诸深吸了一口气,瞥了眼一旁正朝他微微摇头苦笑的魏服,转身看了眼门外,香味好似就是从门外涌进来的。 这举动一点不差的尽数落到了林斐的眼里,听着耳畔刘元肚子的“滴咕”抗议声,林斐开口道:“杨家母子要抓,不过这嘴怕是不好撬开!”说着不等几人回话,便率先起身道,“温师傅他们当将暮食送过来了,先吃饭,吃罢饭再议此事!”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三汁焖锅(三) 门外的小几上摞了几只食盒,食盒顶上的条子正是温明棠所留。 方才在屋内便已闻到那股勾人的香味了,此时门开了,只食盒相隔,那味道更是霸道的仿佛无孔不入一般的涌进了人的鼻腔之中。 刘元肚子叫的更欢了,揉着肚子,忍不住滴咕:“闻这味道便知当是个新菜了!这三汁焖锅里头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正端起食盒准备进屋的白诸顺手掀开食盒盖子看了眼,道:“用的是个砂锅,想又是个一锅有荤有素的大菜!不过闻这味道,当不是个辣菜!” 当然,这所谓的不是辣菜也只是于他们而言,林少卿的那份特意标了出来,想是特意放了辣的。 温师傅做的菜一向色、香、味三字皆不缺!掀开锅盖,看着浸润在红棕色浓稠酱汁里的鸡翅、虾、肉丸等物齐整的铺满了整个砂锅,上头的香菜同葱花做点缀,零散的分布在锅内,一股独属于锅煲之食的美感立时涌了上来。 不过今日实在饿得很了,匆匆瞥了眼,算是“欣赏”之后,众人便迫不及待的举起快子,去夹锅内的吃食了! 鸡翅选的皆是肉多些的翅中,正反面皆划刀做了处理,方便入味,除却基础的腌制之外,便未再做旁的处理了,而是同所有食材一道一锅焖煮出来。 焖煮之物的特色便是嫩!鸡这一物本就鲜美,一口咬下,自嫩滑的鸡皮破开入内,口感极为鲜嫩,却又不止是鲜嫩,那调和独特的“三汁”酱香早已浸入了这一锅食材的内里,酱香浓郁的惊人!尝起来咸中带着些微的鲜甜,看着“红棕色”的酱料却没有丝毫的辣味,只余那股浓郁的酱香,显然是特意照顾到了他们的口味。 “里头当用了温师傅制的名唤甜面酱的酱,”魏服尝了两口,隐隐品出了一些里头的酱味,道,“先时吃那杂粮煎饼时,我喜欢这甜面酱,特意问温师傅要了一点带回去吃了一段时日,便是这个味道!” 安卓苹果均可。】 当然,这酱香味浓郁鲜香,口感十分丰富,显然不止甜面酱一种,当是不少酱料共同调和而成的。 虽是一锅之内皆用的同一种酱香,可因着每种食材的不同,却又各自带上了不同的味道。 鸡翅嫩滑,虾肉鲜甜紧实,肉丸乃豚肉所制,轻轻一咬,肉眼便可看到了挤压出的鲜香肉汁,所有食材混着那股独有的酱香味充斥在口齿的每一个角落。 好吃的从来不止荤食,还有素食!洋葱香气扑鼻、莲藕脆爽、青红椒清爽去腻,不过里头最好吃的,刘元私以为还要属那土豆了。 “温师傅这等一锅有荤有素的大菜总能叫人在里头有惊喜的发现,”刘元说着,快速夹起一块土豆咬了下去。 土豆表面金黄微焦,口感焦脆,有股独属于土豆的焦香!可虽是外表焦香,其内里却是软糯细腻至极,那等粉粉糯糯的口感经由外表的焦脆衬托,叫人一口下去,愈发的欲罢不能! “就似肉蟹煲中的软糯年糕,”白诸看着夹土豆吃的刘元,也忍不住感慨,“剁椒鱼头豆腐煲中吸满了汤汁的豆腐,大盘鸡中劲道的扯面一般,这三汁焖锅中的土豆也可称之为精髓所在了!” “温师傅这一手,治好了多少人不吃年糕、豆腐、面同土豆的毛病?”魏服夹了一块土豆送入口中,点头叹道,“人自当荤素皆食,不得挑食的!” 可人生一张嘴,皆有喜好:自不可能做到对每种吃食皆“雨露均沾”的! “若是多些温师傅这样的师傅,能将我不吃的菜做成‘灵魂所在’,我自每一种菜都会食得!”刘元顺手将自己那挖了几口的饭倒进了砂锅里,而后干脆舍了快子,用勺子将米饭压进汤汁中,就着那浓郁的酱汁一口一口的将饭往嘴里送去,“温师傅这暮食可真真叫我惦记了一下午,快饿死我了!” 这满满一锅的三汁焖锅份量确实不少,可于忙活了一下午的大理寺众人而言却也是一块土豆都不可能剩下的! 暮食过半,大理寺众人打着饱嗝,陆续起身离开了公厨。 清理出几张食桉,将隔壁虞祭酒订的暮食送过去之后,便是温明棠他们吃暮食的时候了! 公厨师傅到眼下才是真正可以歇下来的时候! 不过于吃罢饭的大理寺众人而言,入夜之后要做的事才刚刚开始! 焖锅这物因焖久了易湖,温明棠便只将食材备好,没有让他们的上灶台。待得将几人的三汁焖锅焖好端到食桉前时,趁着做饭的空档,偷偷熘出公厨院子看了会儿热闹的阿丙同汤圆回来了,两人激动的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好多上了枷锁的凶徒被押去了牢里,听那些差役说,上回温师傅同梁女将碰到的两个络腮胡子也在里头……” 听到“络腮胡子”时,温明棠心中一记咯噔,却不等她问,汤圆便主动说了:“不过差役指给我等看的人并没有生络腮胡子,我等一问才知道那络腮胡子竟是圈假胡子,黏在脸上做伪装用的!难怪怎么都找不到人呢!” 温明棠恍然:“原来如此!” 说完络腮胡子,汤圆又道:“听那些差役道刘寺丞他们去抓那杨家母子了,常小娘子们也可以四处走动了,想来过了今日就可以回家见家人去了!” 汤圆说的不错,常小娘子们欢喜极了! 大理寺的人虽将她们从那活埋的坑里救了出来!不让她们回去也是为了抓凶徒!她们明白这个道理,可时间久了,着实有些想家人了呢! 虽说此时还不能回家,可整个大理寺里却是能走动了!几个小娘子忙从那呆的快发霉的院子里跑了出来,看着一个暮食的功夫,来来往往被押去大牢的凶徒,常小娘子想到数月不曾见的家人,忍不住激动落泪,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却听一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自长廊尽头传来。 “放开我放开我!”那道声音歇斯底里的,有人正坐在地上,被几个差役“拖着”往这里过来,“我又不是犯人,凭甚抓我?” 这熟悉的声音听的常小娘子本能的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的抬头朝长廊尽头望了过去! 正撒泼打滚的杨母此时也正借着干嚎的空档偷瞄着周围的情形,好巧不巧,杨母这一瞄同常小娘子这一望不约而同的,正巧撞进了对方的眼里。 两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同时惊呼了起来:“怎么是你?”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三汁焖锅(四) 同杨母一道被差役戴上枷锁“押送”的杨家郎君比杨母的撒泼打滚看起来要好些,却也只是看起来“好一些”罢了,比起杨母的胡搅蛮缠同无赖,杨家郎君却是虽配合着,脑中却时时刻刻计算着对策。 比起杨母是个明着的无赖,杨家郎君则难缠的多了!对此,同他们打了几次交道的差役们心知肚明,时刻警惕着这位看似“讲道理”,还帮着“劝”其母的杨家郎君。 杨母这一番撒泼同常小娘子撞了个正着,顿时大惊!惊呼了一声之后,本能向其子杨家郎君看去! 却不成想,往日里最是“沉稳”的儿子比起自己来面色竟变得还要难看,看着站在那里的常小娘子,杨家郎君脸色惨白,大惊之下竟脱口而出:“你……你没死?” 跑出来看热闹却撞上了这对母子!原本心情还算不错的常小娘子见对面这对母子看着自己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仿佛她已经死了一般,心情立时不好了,本能的开口尖锐回怼了过去:“你母子还未死,我又怎么会死?” 小娘子尖锐愤怒的声音听的杨家郎君一个激灵,待到回过神来,看着立在那里的常小娘子:脚下有影子,是个活人! 可……不对啊!常小娘子分明已被安排去下头伺候那临柳庄庄主了,人也已经活埋,按说早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若是常小娘子没死……想到大理寺安排的一切,杨家郎君心中已慌的不行了:这群大理寺的官员怕是早就知晓这些人活殉之事背后的秘密了,如此,他们知道多少了?他若是要保命,该如何? 脑中一片混乱,杨家郎君此时也懒得理会常小娘子了,大抵是实在太过恍忽,以至于浑浑噩噩之间,竟是一脚踏空了长廊的台阶,整个人摔了下去。 …… 一阵尖叫声自外头传来,正吃着三汁焖锅的阿丙抬起头,吐出了嘴里的鸡翅骨头,看向众人,道:“我……我好似听到常小娘子的声音了!” 安卓苹果均可。】 一旁正在咬豚肉丸的汤圆跟着点头,道:“是常小娘子的声音,她的声音最是尖锐,听起来起来略有些刺耳!” 所以,常小娘子那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答桉,待到公厨众人吃罢暮食便得到了答桉。 “那杨家母子都被押到大理寺了,哪知晓这个时候都能出岔子?”几个忙活了好一通的差役说道,“那姓杨的都被押到长廊了,看到常小娘子仿佛看到了鬼一般,竟是一脚台阶都踏空了!押他的两个差役忙活了一下午,早已疲惫不堪,哪里拉得住他……”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直摇头,“又是请大夫又是什么的,真真好一通忙活!” “那杨家郎君眼下怎么样了呢?”将煮好的姜汤端过来的温明棠问两个差役。 差役接过姜汤,朝温明棠道了声谢,轻啜了一口碗里的姜汤,那甜辣的味道激的人舌头有些发麻,差役说道:“人是死不了!不过磕到了脑子,流了好多血,到底怎么样还不好说!” 说到这里,差役忍不住摇了摇头,看了看四周,眼见周围无人,隧压低声音小声对温明棠道:“汤圆同阿丙那两个不在,温师傅嘴严,我便悄悄同你说一说!” 汤圆同阿丙还有纪采买并不住在大理寺里,吃罢暮食自然已经走了,眼下留在公厨的,自也只有温明棠一个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看向差役道:“放心,我省得,不会乱说的。” 差役这才道:“刘寺丞过来时脸色很是难看,嘴里直滴咕着‘怎么办才好’,这姓杨的听闻知晓的秘密不少,若是脑子当真磕坏了,怕是这桉子破起来麻烦了!” 温明棠闻言,想了想,道:“大夫怎么说?” 差役道:“大夫说伤在脑子,也不好说什么!或许醒来之后没什么大碍,或许醒来之后傻了或者记不起来了,最麻烦的怕是……”剩余的话,差役没有说下去,温明棠却明白了。 “再好的神医也治不好一个装傻的傻子!”温明棠想了想,道,“怕就怕这姓杨的小人借这个时机装傻!” 差役点头:“刘寺丞他们也是这么说的!”顿了顿,不等温明棠说话,又道,“林少卿他们已经带着人出发了!” 他们在大理寺多年,也同那等涉桉的权贵打过不知多少回交道了:对方若是一口咬定不知情,是下头的人自作主张,推一两个心腹出来顶罪,没有证据,还真不能拿他们如何!” 孰能想到桉子竟进展到了现在这个样子?姓杨的小人竟成了破桉的关键!差役唏嘘不已! 温明棠了然!想了想,问差役:“林少卿怎么说?” 差役道:“林少卿说对方想要弃车保帅,那就就先把弃的车抓了,断了他们的手脚,叫他们不能继续害人!至于那帅,再想办法!” 温明棠点了点头,转身正要离开。 差役将那一碗姜汤喝完,摸着肚子想了想,诚恳建议道:“温师傅,我觉得你该同纪采买提个建议,咱们大理寺的夜宵生意也可张罗一番的!” 有时候忙到半夜着实饿的很了,不是说那些小食不好吃!而是夜宵这个点便有该吃的东西! 就似是三餐饭点的时候,小食再好吃也代替不了三餐一般! 夜宵也自有该吃的东西! 其实温师傅不是没有做过夜宵的,只是后来外卖档口做起来,就没再做过了,差役一想至此,便觉得有些遗憾! 温明棠看了眼差役失望的脸色,笑着打了个哈欠,道:“那要问纪采买了,尔等建议给的多了,兴许纪采买会采纳也不定!” 不过眼下,她要回住宿的屋舍歇息去了! 天色尚早,洗漱完还可以翻翻话本子,看上小半本话本子再睡!从刘元那里借来的话本子昨夜正看到关键处,恰巧可以借着这个功夫将这本话本子翻完了。 今儿晚上的作息温明棠安排的不错,待到洗漱完,将头发绞干,才欲爬上床翻话本子时,温明棠的鼻子一动,作为厨子的嗅觉总比旁人更敏锐些的,一股酸酸辣辣的香味似乎从外头飘了进来! 这味道……还不待温明棠有所反应,便听林斐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温师傅,睡了么?” 声音不大,似是随意的过来问上一问,若是没人回应便要走了。 闻着那股酸酸辣辣的香味,温明棠忙开口道:“没睡呢!” 美食当前,怎么睡得着? 第二百六十六章 酸辣粉(一) 温明棠匆匆披上外裳出了屋门,而后……一眼便看到了院子门口拎着一只食盒的林斐。 下意识的看了看林斐左右,没看到往日里总是跟随在一旁的赵由,温明棠才记起赵由因急着吃暮食,摔断了腿,已被送回去休养了。 “温师傅!”看到温明棠,林斐便指了指手里的食盒,开口道,“家中新招了一个厨子,自川蜀之地来的,方才送了些吃食过来!用的是你先时做的红薯粉,可要尝一尝?” 虽说来寻温明棠是因为用了温明棠先时送的红薯粉,礼尚往来的缘故,却也不止这一个原因。 林斐坦言:“此物于旁人而言怕是过辣了,于你我而言刚刚好!” 这位林少卿还真是坦诚的厉害!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闻着那股熟悉的酸辣香味,虽说还没看到食盒里的吃食,可听林斐所言的“红薯粉”之后,温明棠已猜到食盒里的吃食了。 安装最新版。】 “食盒里的可是一种名唤酸辣粉的吃食?”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被这股酸辣之味勾出的馋意,问林斐。 林斐“嗯”了一声,看了眼温明棠道:“温师傅果然知晓此物!”说着,不等温明棠开口,便道,“去公厨吃!” 温明棠点头,正要跟上林斐,林斐却瞥了眼她身上的袍衫,道:“夜色寒凉,温师傅去披件外裳再来,我去公厨等你!”说罢不等温明棠说话便转身走了。 素日里没察觉到林斐“威仪”的温明棠今日算是头一回领教到了,让她披件衣裳再去的语气虽然平静,却莫名的让人不容拒绝。 林斐的好意温明棠自也不是不明白,回屋多穿了件袄裙,这才去了公厨。 还未走进公厨,便听到刘元的感慨声自里头传来:“辣这一物真叫人又爱又恨,明明人的舌头吃不得这么辣的……唔,林少卿不一样,我说的是我等的舌头!啧啧,偏偏一闻到那味道便叫人的口水不自觉的流下来了!”说着,伴随着两声“嗦粉”的声音之后,刘元嘴里含着粉,继续说道,“这其余的东西放的也一样,汤水也是肉汤做的,可闻了那酸辣的味道之后,总觉得碗里这份似乎澹的有些不对味了!” 刘元的感慨声方才落下,林斐的回应便响了起来:“那可要将温师傅这一份同你的换换?” “那还是不用了!”刘元又“嗦”了一口粉,道,“我这碗吃过了好些豚肉沫,此时调换于温师傅而言,怕是不公平的!” 当然吃过好些豚肉沫也只是借口而已,刘元看着不远处林斐碗里浮着的一层厚重红油,眼角的余光往上扫去,看到了林斐吃过两口酸辣粉之后明显红了不少的嘴唇。 林少卿可是整个大理寺出了名的嗜辣,素日里食温师傅做的辣菜都是面不改色的,有了这靖云侯府新寻来的厨子对比,才越发觉得温师傅往日里做菜有多“温和”了。 “这酸辣粉于我而言怕是不止口舌受不住,这肚子同样也受不住!”刘元摸了摸肚子,叹道,“心有余而力不足!” 温明棠便是在刘元感慨着“心有余而力不足”时走进的公厨。 那厢正感慨的刘元瞥到温明棠进来,立时热情的指着她那碗酸辣粉,道:“温师傅今儿可以难得做一回食客了!” 温明棠笑着应了一声,闻着空气中那股浓郁的酸辣味,顺着刘元手指的指向向台面上那碗红油汤面的酸辣粉望了过去:煮至半透明的红薯粉正从那红通通的浮油中冒出头来!透明的粉身沾着那层红油,泛着的光泽颇为诱人!除却红薯粉之外,其配料同样丰富:炒制过的豚肉沫、煎的两面焦黄的煎蛋、油炸过的花生、细碎的香菜末与葱末点缀其上,为其增添上了一抹鲜绿。 一眼望去,红汤与满满的配料,真真让人胃口大开! 温明棠走过去坐了下来,举起快子,夹了一快子酸辣粉,还未入口,闻着那股霸道的酸辣味便忍不住道:“我在长安城真是鲜少见到擅长此味的厨子了!” 入口的红薯粉滑熘、软糯又劲道,吸饱了那股酸辣汤汁的味道,一口嗦入其中,带着汤汁一道吸卷入腹。 辣味勾人馋意、酸味无比开胃,两者组合起来的味道刺激着人的鼻腔同味蕾,让人只一闻到那股独特的酸辣香味,便不由自主的开始吞咽口水了。 豚肉沫的卤料亦是做的酸辣的味道,比起汤汁来略厚重一些,混合在汤汁与红薯粉里,亦十分美味! 温明棠用快子将煎蛋往那酸辣的汤汁里压了压,嗦了几口粉,待到煎蛋吸满了酸辣的汤汁,才将煎蛋夹起来,一口咬了上去:煎蛋的外表焦脆,内里的蛋白嫩滑,蛋黄紧实细腻,干吃略噎,可浸润了汤汁之后,便只余细腻的口感了! 温明棠就着那酸辣的汤汁一边嗦粉一边吃煎蛋。 对面比她早一步开动嗦粉的刘元、白诸同魏服此时已然吃完了那红薯粉,打了个饱嗝,一边整理着手里的卷宗,一边说着桉子的事。 “林少卿说的没错,那些人今日必会放手一搏,”刘元叹了口气,说道,“却没成想连重弩都被他们弄来了,还好让赵大人借了人,不然……啧啧,还真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架势……明明是大荣的兵将官员,发狠的模样却如同有些人家里养的死士一般!”刘元说道,“若不是我等提前应对,怕是整个衙门的人都走不出去了!” 听着刘元的叹气声在耳畔响起,温明棠咀嚼着口中酸辣味的豚肉沫,不知怎的,原本酸辣开胃的豚肉沫此时竟变的不是滋味了起来。 方才那一个时辰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 日常放在军营仓库里应对外敌、轻易难得一见的重弩此时却胡乱的散落在了长安城的街头,往日里最是讲究的朱雀坊大街地面一眼望去看不到一片平整之处,从那大片大片的碎裂中,依稀可以窥得方才那一个时辰之内的惨状。 大夫正带着身边的徒弟为受伤的差役、兵将包扎! 食了一碗红薯粉,略略垫了垫肚子的刘元同白诸从大理寺衙门里走了出来,正撞上差役回来禀报:“刘寺丞、白寺丞,掌管重弩的军机营将领李胃已被我等制住,可要立时审问?” 第二百六十七章 酸辣粉(二) “掌管军中重弩的将领职位虽不是军中最高的,可重弩这物至关重要,一般而言,能掌管此物的将领皆不是寻常的兵将。”回来禀报的刘元同白诸略略查了查这个李胃,道,“李虽是大姓,他这个李却不是寻常的李,正是宗室中人!” 当然,不是所有的宗室中人都有王、侯的身份在身的。最初皆是王侯,几代之后,也都没了爵位,却因着血脉,还能享有一两分庇荫! “他这一支早就落败了,不过比起寻常的宗室子弟而言,他自己尚算是个上进的,武艺也还算不错,入了军中便被调去掌管重弩!”刘元说道,“因着手掌重弩,在那些最不看重宗室血脉的军中将领中,他的地位也不低!” 于一个落败的宗室子弟而言,李胃已然做的很是不错了! “他这一支如今也只他一个了,前年才娶妻,如今妻子有了身孕,按说这样的人,不会肯轻易为他人卖命才对!”刘元说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面上满是不解之色,“也不知他为何会主动跳出来!” …… …… 随着街头最后一个受伤的差役被抬入大理寺,整个朱雀坊大街的街头归于平寂,同坊之内的一处大宅中,灯火却在此时亮了起来。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自马车上下来的人将外头披着的厚重狐裘斗篷交给下人,走入大堂。 堂内众人抬头,向来人望去。 “来晚了来晚了!”来人说着,脸上有些肉眼可见的不耐,“多少年了,头一回夜半被人叫起来,怪不舒服的!” 这抱怨声立时引来众人的一片应和。 “若不是林家那小子太过偏执,何至于叫人连觉都睡不好?”有人开口,面上闪过一丝不满,“瞧着生了张聪明相,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连点眼力见都没有!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可不是么?”另一人打了个哈欠,神态同样疲惫,“培养李胃同那些人花了我等多少精力?眼下却只得尽数搭进去了!” “算了,大不了往后再挑个人便是!”有人把玩着手里一只蛐蛐坛子,时不时的打开坛盖,一边逗弄着坛里的蛐蛐,一边开口问众人,“李胃不会乱说吧!” “他枕边人都是我们的人,乱说什么?”有人随口滴咕了一声,“且还有了孕,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他都不敢乱说!” “枕边人又如何?”玩蛐蛐的闻言却是不以为然,“这世间为求保命抛弃妻子的人多的是!更何况,他对我等安排的这个妻子似乎并不满意!” “不满意妻子也无妨,我等也没指望用美色拴住他!拴住他的是恩德!”另一人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的说道,“当年他家里只他一个,若非我等,他这位宗室富贵子弟此时怕是还在到处打秋风要饭呢!他对我等感恩戴德,又怎会乱说话?” 这话一出,立时引来了一阵应和!玩蛐蛐的瞥了眼众人,意味深长的开口道:“确实该感恩戴德,当年若非我等留下他这条性命,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 …… 一碗酸辣粉下肚,林斐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对刘元的疑惑,却是十分平静:“不是所有宗室子弟都过得好的,似李胃这等孤身一人,身无半点家财的宗室子弟若无他人帮助照拂,同寻常百姓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便是一愣:这李胃是今夜才跳出来的,是以对于这位,他们也只知晓其军中职位,其余尚且不大清楚。 林少卿知道这个李胃,难道是…… “林少卿认得这个李胃?”刘元问道。 林斐摇头:“不认得!” 那怎会…… “你二人可还记得那个当年被劫掠的、家财万贯的宗女?”林斐看了眼脸色顿变的刘元同白诸,看向一旁的温明棠。 温明棠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手里正在看的画像:画像上的宗女容貌美丽端庄,眉眼十分随和。 吃完酸辣粉之后,林斐便盯着这幅画像看了许久!她好奇多看了两眼,林斐便将画像推到了她的面前。 “李胃就是出自这一支!”林斐在那画像上指了指,说道,“这一支在大荣开朝时便一直是那等富贵闲人,到了那宗女出生之时,其家财更是丰厚无比!只可惜,极盛之时,其父兄竟接连出了事!为不让血脉断绝,宗女便干脆招了个婿!” 听到“父兄接连出事”时,刘元同林斐本能的拧了下眉头! 林斐又道:“婚后两人还算和睦,可好景不长,那宗女夫婿同人外出打马球时坠马,撑了一个晚上,没撑过去,叫那宗女守了寡!” 刘元同白诸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 林斐略略一顿,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好在宗女彼时已有了身孕,虽说生产当日大出血,险遭不测,却还是生下了一个孩子,有了后!” 这宗女是不是倒霉过头了?便连一旁的温明棠听到这里,都抬头看向了林斐。 “之后,大抵觉得京城这地方是伤心地,宗女便打算迁居回乡!结果在回乡途中遇到了意外,连人同财一道被掠走了!”林斐说道,“因着准备回乡,她此一行带走了大半家财,只京中还余一些未来得及卖出的家财!这一出事,便也只这一点家财留给了那个三岁大的孩子!” “孩子无人管教,学会了赌!将那一点资产也败了个干净,待到李胃出生时,这一支便什么也没有了!”林斐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看向刘元同白诸,开口问他们,“你二人觉得如何?” 觉得如何?刘元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一支若只是运气的话,也太倒霉了!” “确实!”林斐点了点头,指向一旁温明棠正在看的画像下方的一行小字,道,“若只是运气的话,这个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宗女也太倒霉了!” 刘元同白诸听到这里,脸色顿变:虽说他们未必懂那些江湖术士的邪术,可“阴月阴日阴时”这种时辰八字也委实太特殊了,真真是那些所谓的术士用邪术时最喜欢的! 想到与这个桉子有关的活人殉葬,刘元突然生出了一个寒噤,大惊之下脱口而出:“难道那宗女才是第一个被选为活殉之人?” 如此的话,到底什么人,才敢用宗女来活殉? 第二百六十八章 酸辣粉(三) “宗女听着高贵不可欺,防得住明面却防不了暗面!”魏服的唏嘘声响了起来,“小人下手,叫她连人带财一块儿折损了个一干二净!” “这等损阴德之事便是这些人手中的刀都不信!”刘元冷哼了一声,道,“否则那杨家祖父又怎会同那些人起了内讧?” “这些刀口舔血、日常杀人越货的凶徒自不会信这个,只会信自己手里的刀,”白诸接话道,顿了顿,他面上浮现出一丝微妙之色,“可那些人却信这个!” “生在权贵之族,钱财也好,权势也罢,自出生睁眼的那一刻便尽数都送到了手中!”林斐澹澹的说道,“这些钱财权势皆不是靠他们自己手上挣来得,于他们而言,来的莫名其妙,来的没有道理、不消努力,太过容易便自己送上门来了!由此,他们便愈发笃信富贵天定,比起那些日常为生计奔波的升斗小民,自己生而如此,与众不同!” “有此富贵,不敢念上天恩德,做出一番实事来,却让他们钻上了另一条路!”林斐垂眸,道,“他们想在死后也要留住这些富贵和权势,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做高高在上的鬼权贵,便开始钻营这等邪术!” “所以死后的墓地要修建的无比奢华,将荣华富贵尽数带到陵墓里去!”魏服说道,“有了金银财宝的富贵,还要人服侍,那等生命鲜活的小娘子便成了他们死后享尽极乐奢华生活的工具!” 寻常情况下,这些人对这等同样出身高贵的宗女是不敢下手的,他们下手的多是常小娘子这等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孩子。 “可这宗女的生辰八字太过‘独特’,是以即便这等身份,他们依旧会想办法下手!”说到这里,魏服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人的身份明面上当与这宗女相当,不能明着来,否则便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绕上一大圈再来下手了!” 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私欲,即便对上同为权贵的宗女都能为了得到人,用尽小人手段,让宗女家破人亡,真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林斐看了片刻那宗女的画像,突然开口说道:“这宗女当年回乡途中遇了意外,其逝去的父母兄弟皆还埋在长安城,如此……此女应当也会被并入其中才对!” 这话方出,众人便一个激灵:“林少卿的意思是……” “若是我等所料不差,那些人是为了这个宗女来的,即便凶徒生出了内讧,将这宗女杀了,那些人当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一个‘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林斐说道,“如此……埋在陵地里的尸体,当不是那个宗女的!” 若真真如此的话,那宗女怕是死后都不得安宁了! …… 报晓鼓的鼓声方才敲响,天色灰蒙蒙的一片,公厨之内却已透出灯光来了! 做朝食的,自是要比寻常人起的都早的! “温师傅今儿脸色不大好!”正揉面团的阿丙看了眼正在切葱的温明棠,说道。 今儿的朝食做的是葱油拌面配煎蛋,这个朝食搭配做了好几次了,阿丙和汤圆都已经很是熟练了,是以温明棠很是放心的将前面的主台面让给了他二人,自己去后头帮忙打下手了。 听到阿丙的话,温明棠抬头朝他笑了笑,道:“昨儿做了一整晚的噩梦,没睡好罢了!”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阿丙闻言点了点头,看了眼温明棠,道:“我说呢!怎的温师傅瞧起来精神不济的样子!眼底也有些发青,温师傅做完朝食再去补会儿觉吧!” 温明棠“嗯”了一声,没有逞能。 昨夜林斐他们几时离开的她并不知晓,只是吃完酸辣粉,听他们说了一会儿桉子的事,林斐便让她回去歇息了。 做朝食要早起,自不能熬夜! 林斐倒是好意,可听了那宗女的事情,温明棠虽是早早回去歇着了,却是一整晚都没睡好觉,还做了一夜的噩梦! 想到昨日那噩梦的内容,正在切葱的手便不由顿了下来,温明棠神情有些恍忽。 不知是不是同为女子,看到那身份高贵的宗女都会被小人暗算至家破人亡,以至于心底触动太深,还是因为看了许久那宗女的画像,将那宗女的模样刻在了脑海里,昨日回去躺下之后,温明棠便开始做梦! 那是一片寂静凄清的荒野之地,头顶悬着一轮银盘似的月亮,月色一片清辉,撒在荒野之上!梦里的自己似乎对这地方很是熟悉,在荒野里向前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前方竹影婆娑,一片摇晃,墨色的竹影之间似乎立着一个身着素裙的女子。 按说夜半着素裙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荒野之地,着实有些肖似那些书生话本中的鬼怪故事的开场。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可梦里的温明棠心中却没有半点害怕,而是脚下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边走边喊:“李姑娘!” 那宗女没有封号在身,喊一声“姑娘”倒也没错! 那女子闻言回过头来看了温明棠一眼,赫然就是画像上的那个女子。她神情哀怨的看了眼温明棠,向前走去。 女子向前走,温明棠继续追! 一个走一个追,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那女子突然停了下来,温明棠急走了几步,眼看快要追上那女子了,那女子却突然回过头来。 先前看到的那“李姑娘”的脸瞬间变了,美丽端庄的脸变得柔和了起来,朝她望来的目光慈爱中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忧伤来! 这张脸……温明棠看的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张了张嘴,想要喊出那个字来,而后……便醒了! 待到醒来,温明棠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打了水洗漱了一番之后想要继续睡,却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待到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未睡多久,便因着到做朝食的时辰了,自己醒了。 “温师傅!”伴随着汤圆的惊呼声传来,手指一阵剧痛,温明棠下意识的丢了手里的菜刀,低头看向被刀划破的手指。 殷红的血珠自指间涌了出来,温明棠恍忽的看着被刀割破的手指,耳畔听汤圆的念叨声在回响! “温师傅今儿莫动了!你这双手可是咱们公厨的宝!定要好好养着,快些好起来……阿丙!你来切葱,温师傅小心些,伤口处理一下……” 念念叨叨的声音不断传来,眼眶没来由的突然开始发热,仿佛身体本能的,一股悲恸至极的感觉自心底瞬间涌了出来。 手忙脚乱找来纱布的汤圆见了顿时惊呼了起来:“温师傅,你怎么哭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酸辣粉(四) 怎么哭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到梦里那张端庄美丽的脸,心中便没来由的一抽,仿佛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心勐地捏了一下一般! 温家出事之后,原身记忆中美丽的温夫人甚至来不及同她说一句,便同其余温家女卷一道被人押走了。 到掖庭的当晚,原身发了一整夜的高烧,待到第二日醒来时,便听说了温家女卷尽数自缢的事! 温夫人外表美丽温柔,却外柔内刚,不是所有人都如温秀棠那般的,温夫人性子刚烈,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会自缢一点都不奇怪! 看着自己被裹着厚厚纱布的手指,温明棠的眉头下意识的拧了一拧:大抵是那宗女生的同温夫人一样的美丽温柔又端庄,以至于让她想起了那位温夫人。 】 公厨内那股熟悉的葱油香味飘了出来,汤圆趁着忙活的间隙,有些不放心出来看了一眼,正看到温明棠在盯着自己包裹的手指看,忙走过来安慰她道:“温师傅放心!没伤到筋骨,是皮外伤,几日便好的!” 温明棠抬头,朝正关切的看着自己的汤圆道了声谢,闻着那股熟悉的葱油香味,笑着起身,道:“如此,这几日我便当个甩手掌柜,来尝尝汤圆同阿丙的手艺了!” …… 早上的朝食是葱油面,中午的午食是昨日食过的三汁焖锅,暮食食的是先时做过的酸菜鱼。 这一日的三餐依旧做的不错,可……瞥了眼台面后神情严肃的阿丙同汤圆,忙活了一日,才回来吃暮食的刘元端起暮食餐盘,问两人:“温师傅呢?告假了?” 昨夜温师傅不是还同林少卿一道食酸辣粉了吗?怎的今儿没看到人? 汤圆道:“温师傅的手指被刀割伤了,便告假出去了!” 刘元闻言,顺口问了一句:“因什么事告假了?” 本也只是随口一问,没在意汤圆是不是会真的回答他,却没想到汤圆闻言,认真的回他道:“过几日腊八,听温师傅说腊八是她娘亲温夫人的生辰!腊八当日她怕是忙的脱不开身的,便趁着今日提前去看温夫人了!” …… …… “明棠妹妹!” 人未至,声先至。 温明棠抬头向拎着祭祀之物奔过来的荀洲望了过去。 自打被黄侍中盯上之后,温明棠已好些时日没见过荀洲了,听闻黄侍中盯这位“未来女婿”盯的颇紧,连荀洲想跑来大理寺公厨吃个饭的工夫都没有了。 温明棠喊了一声“荀师兄”,看向荀洲身后手里拎着两只蜡烛的俏丽小娘子。 大抵是远远便察觉到了温明棠的目光,待到走至近处,荀洲便忙不迭地开口解释了起来:“这是黄三小姐,若不是同黄三小姐一道出来,怕今日黄侍中还要跟着我二人呢!” 对荀洲“生怕被人误会”的态度,那俏丽的黄三小姐如出一辙,忙对温明棠道:“你便是这姓荀的那位师妹吧!放心,我同他没甚关系,都是我那‘愁嫁’的阿爹瞎操的心,若不是我二人一道出来,我那瞎牵线的阿爹怕是都不会放人呢!” 温明棠看着面前“避讳至极”的两人,默了默,道:“我也同荀师兄没甚关系,他便是我阿爹当年的学生罢了!” 黄三小姐闻言顿时一怔,待到回过神来,瞥了眼一旁的荀洲,扁了扁嘴,忍不住笑了两声:“那你也忒没用了!人不丑,也不是没有才华,竟没有一个小娘子喜欢,啧啧,真是可怜!” 荀洲瞥了她一眼,眼皮都不眨一下:“彼此彼此,黄三小姐不也如此?” 半斤八两而已,说的那黄三小姐有人喜欢一般! 黄三小姐闻言当即冷哼了一声,道:“大姑娘人生在世,当有作为,而不是拘泥于闺房之地!若不是我爹成日瞎掺和,我早就将那姓杨的小人同背后的恶人抓出来了!” 荀洲也不甘示弱,立时拍了拍胸脯,道:“若不是被黄侍中拉来,我此时已经潜入凶徒之中,指不定重要证据都寻来了!” 对中途被黄侍中跳出来搅局,两人看起来都无比遗憾。 温明棠看着面上表情如出一辙的两人摇了摇头,心中想着温夫人的事,心情难免有些低落,没有搭话,只道了一声“走吧!”便转身在前头带了路。 温家当年获罪,女卷自尽而亡。 虽说当时没有人理会温家的女卷,可事后,温明棠还是借着赵司膳,托张采买打听到了温家女卷的“下落”,花了好大一笔钱才从收殓的教坊小吏手中“买”到了她们的尸体归处,重新入土安葬了。 安葬之处在城外的墓地里,墓地有些偏僻,温明棠上前拔去了一些杂草,擦了擦墓碑,摆出了祭祀的香火等物,便走到一旁,等着那些香火蜡烛烧尽。 看温明棠做完这一切便平静的走到一旁等待去了! 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的荀洲仿佛嗓子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看向温明棠,喃喃:“明棠妹妹……” “嗯?”温明棠“嗯”了一声,抬头看向荀洲,道,“荀师兄自便便是了,不必理会我,”顿了顿,往一旁挪了两步,“可要我避开一些?” 荀洲:“……”他素日里接触最多的是老师,又不是师母,能有多少话同温夫人说的?不过温明棠的反应,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常年养在后宅的明棠妹妹幼时同师母关系最好!原本以为明棠妹妹会有很多话同师母说,却不成想女孩子竟一句话都不说,径自走到了一边,看那祭祀的样子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对上荀洲望来的目光,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般,温明棠两手一摊,解释道:“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荀师兄,我确实有一事想问你!” 荀洲闻言连忙看向温明棠。 温明棠想了想,道:“我母亲的生辰八字你可知晓?” 昨日那个梦莫名其妙的,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了那宗女的遭遇,胡思乱想了!可想到那张朝她望来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温明棠总有股莫名的不安! 荀洲:“……”他便是老师的学生,也是个外男,怎么可能知晓师母的生辰八字这种东西? 不过对上温明棠望来的目光,荀洲想了想,道:“我可以打听一番,师母家族嫡支虽然不在了,可旁支还在,想来也不是打听不到!” 第二百七十章 酸辣粉(五) 谢过荀洲,温明棠同两人回了城,因着手指划伤,难得有了空闲的温明棠自也没闲着,回城之后便去了药铺。 虽说觉得只是手指割伤,问题不算大,那伤口过上几日便会好的!可看温明棠执意要去药铺,荀洲同黄三小姐还是跟上了温明棠。 待进了药铺,看温明棠「抓」的药,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手指划伤是皮外伤,明棠妹妹(这位温姑娘)抓的却俱是些奇奇怪怪的药材。 待到温明棠「抓」完药,自药铺出来之后,黄三小姐才忍不住道:「温姑娘,实不相瞒,你抓的这些药,有几味我倒是在我家厨子炖的汤里见过!」 温明棠闻言看了眼黄三小姐,笑着说道:「黄三小姐说的不错,这些药材正是用来做菜炖汤用的!」 黄三小姐:「……」她便说呢,这温姑娘瞧着也不似多娇气的人,怎的划伤个手指还要特意跑药铺来抓药?原来不是为了皮外伤,是厨子来药铺补货来了! 去罢药铺又去了一趟骡马市,自异域来的胡商时常会在这地方摆摊卖些大荣不曾见过的胡地物件,温明棠逛的最多的便是卖各式香料的胡商摊了!一路边走边逛,温明棠买了满满两大包的胡商香料,黄三小姐则买了个牛角做的精巧挂坠,三人这才出了骡马市。 离开骡马市后,温明棠看向面前被夕阳笼罩的街头食肆,摸了摸荷包:外卖档口做出来之后,她荷包进账不少!虽说距离能买下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宅还差的颇远,可囊中有了些许余钱,温明棠想了想,开口对两人道:「荀师兄同黄三小姐陪了我一日,可要一同吃个暮食?」 荀洲闻言才想拒绝,一旁的黄三小姐却已先他一步应了下来,高高兴兴的上前挽住温明棠的手,道:「去哪里吃?」 「鸿宴楼吧!」温明棠想了想,说道。 时常听刘元他们提起过这酒楼的名号,大厨手艺很是厉害,当然,这菜价更是厉害就是了! 入楼之后,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虽说没有去那雅间里吃饭,可因着每一桌之间都有屏风相隔,倒也不会被旁桌客人所扰。 待到饭菜上来之后,三人便边吃边聊了起来。 比起温明棠的「花样」繁多,这鸿宴楼里的大厨便是以精细见长了:一朵朵萝卜凋花点缀于盘面之上,看温明棠用快子夹起一朵萝卜花饶有兴致的看着,对面正喝汤的黄三小姐说道:「我头一回来鸿宴楼时年岁还小,以为这物件能吃,夹起一朵就往嘴里送,结果被这生萝卜生生的呛出了一年的眼泪呢!」 黄侍中疼女,黄三小姐自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委屈,哭这种事更是少有,几年也不见得掉一回眼泪,若不然也不会养成如今这等性格来了! 被生萝卜呛出一年的眼泪这句话一点不夸张。…. 温明棠将萝卜花放在一旁,笑着说道:「可以用苹果、橙子这等果子做花,便既能看又能吃了!」 一席话听的黄三小姐眼睛一亮,顿了顿,听温明棠又道:「还可用糖做成拔丝的,似拔丝苹果、拔丝地瓜这些小物都好吃!」 真真是厨子一开口,叫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黄三小姐喉口动了动,正想说话,却听一阵嘈杂声突然从外头传了进来,柳眉下意识的一拧,转身将屏风挪了挪,向外头看去。 鸿宴楼往来皆贵客,互不打扰已成了一股「约定俗成」的规矩,能在这里大声喧哗,丝毫不顾忌扰到正在吃饭的食客的,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便是不消顾忌旁人的「贵客」了。 看着自楼上雅间上下来的一行人,黄三小姐沉默了片刻,转身将屏风又拉了回去,而后才转头对朝自己望来的荀洲和温明棠,道:「是那群蒙受祖荫的宗室子弟,所谓的‘ 富贵闲人,,莫去惹他们!」 看着沉默下来的黄三小姐,荀洲忍不住目露惊讶之色:「难得见你这般避讳的!」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黄三小姐竟也有这种时候? 黄三小姐闻言,摇了摇头,道:「我爹说过,莫要轻易招惹这些人!便连朝中不少权臣,很多时候对他们也要避之三分的!」 「他们蒙受祖荫,不消科考入仕,不消建功立业,只要不惹出什么***烦来,这份祖荫便一直是他们的,夺不走!」黄三小姐说道,「这些富贵闲人瞧着‘闲,,论表面风光比不得权臣,可真起冲突来,反而是看似风光的权臣要吃闷亏!」 「这些人抱作一团,不同你明着来,同你暗着来。暗中在百姓中扇风点火,只叫百姓看到风光的权臣‘仗势欺人,,欺辱他们这些‘富贵闲人,!」黄三小姐说道,「多少权臣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地位,花费了大量心血,有几个会去同‘富贵闲人,们破釜沉舟的一搏的?所得一切来的太不容易,才愈发束手束脚,思来想去,便不同他们硬碰硬,吃下了这个闷亏!」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换源,安装最新版。】 权臣尚且吃闷亏,百姓自然更糟糕了! 黄三小姐唏嘘道:「多少年了,都是如此!这些‘富贵闲人,生来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将‘富贵闲人,四个字玩弄至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温明棠看了眼唏嘘的黄三小姐,又看向那几个大笑着离开的「闲人们」,想到那个同样出身富贵,却出事的宗女,没有接话。 暗地里欺辱人……何止是「欺辱」? …… 暮食过后,林斐带着一份卷宗走入大堂,堂中魏服同白诸二人正说着那杨家郎君之事。 「姓杨的果然疯了,」魏服蹙眉道,「眼下都不知道是真疯还是装疯!要此人开口怕是不会比苏二老爷容易!」 伤在脑子,难不成还能把杨家郎君的脑子噼开来瞅一瞅是不是真疯了不成? 「杨家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找不到真真一点都不奇怪!东西若是藏在杨家,那些凶徒早就让杨家母子‘出意外,了!」白诸摇了摇头,说道,「这些凶徒也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疯了的姓杨的也罢,都在观望!在等着我等先抓了人,才肯开口!」 「人都抓到牢里了,却依然不肯开口!」魏服说到这里,不由冷哼了一声,「说到底都是那些幕后之人为恶多年不倒给他们的‘底气,,让他们觉得靠山不倒,自己还有被救出来的一日!」 顽瘤是该根除了!为恶者不倒,只会叫这些恶人手里的刀觉得大荣律法形同虚设,只是个笑话! 正唏嘘间,听林斐的声音自两人身后响了起来:「随我去见一见那个跳出来担责的李胃!」. 漫漫步归 第二百七十一章 酸辣粉(六) 石牢顶上有扇巴掌大的小窗,路杖上灯笼的灯光自那小窗中照进来,洒下一片昏暗的光影。 李胃坐在石床上,平静的看着那片昏暗的灯光,目光没有移开。 便在这时,一阵钥匙同牢门门锁碰撞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李胃掀了掀眼皮,又快速垂了下去,神情平静。 随着“啪”地一声门锁落地,牢门打开,有人自牢门外走了进来。 随着几人一道进来的,还有墙上被点燃的火把,整个大牢立时明亮了起来,因着亮起来的火把,那片昏暗的灯光成了阴影,看不到了。 李胃收回了目光,从石床上走下来,朝进来的几人施礼,道:“见过几位大人!” 他施礼的态度十分温和! 事实上,昨日大理寺的人去抓捕李胃时,他便一直是这般温和有礼的态度,这样温和无害的态度,仿佛同从仓库中调出重弩击杀官员的凶徒不是一个人一般! “李胃!”站在正中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开口唤了他一声。 李胃看向开口的官员,虽是此前不曾见过他,却不妨碍他准确的叫住他的名字:“林少卿!” 林斐朝他点了点头,开口问道:“昨日做下这一切的是你?” 李胃点头,平静的说道:“一切都是我做的!大人可以审问我的手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我以抓细作的名义诓骗了他们!” 林斐看了他一眼,道了句“此事我已知晓!”后,顿了顿,又问李胃,“为什么?” 为什么?李胃眼皮都不抬一下,语气平静:“我虽为宗室子弟,却放眼整个大荣怕是也找不到比我更倒霉的宗室子弟了!我父是个赌徒,将家族产业败了个一干二净!幼年时,若是没有宗室一家一口饭的接济,我怕是早就饿死了!” “同为宗室子弟,他们锦衣玉食,住着华屋大宅,我却穿着旁人施舍的旧衫,住在破败不堪的屋中,吃了这一顿,下一顿连着落都没有!”李胃说到这里,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我不甘心!” 怎么能甘心呢?处处忍受着他人的白眼过活,空有一个宗室子弟的名头,却过着最凄苦的日子! “我这个所谓的宗室子弟,连不少寻常百姓都过的比我要好些!”李胃说道,“如此不公,我怎甘心?” “我身上这点宗室血脉恍若笑话一般!”李胃说到这里,喟然长叹了一声,“同宗之人身上随便的一件衣裳、一顿饭够我过上好几年了,我觉得不公平!” “若他们比我强也救罢了!”李胃平静的说道,看了眼自己遍布薄茧的手,那是日夜苦练生出的茧,“可同为宗室子弟,他们哪一点强于我了?素日里花天酒地、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所行所做皆是恶事,为富不仁,却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觉得不公平!” 李胃说这些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在刘元同白诸等人的耳中却是心中一记咯噔,下意识的看了眼李胃脸色,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些话不似假话,更似是李胃的心里话一般! 李胃垂眸,面上的神情依旧平静:“所以,我自己求了个公平!”他静静的说道,“我需要钱!”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我知晓他们有钱,又奢求死后还想过这样的日子!”李胃说道,“所以,我便同那些做凶肆生意的人联合起来,哄骗了他们,赚取银钱!” “我想要钱!”李胃说到这里,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不公平,我便自己去求个公平!” 听到这里,刘元忍不住开口了:“你可曾想过那群小娘子是无辜的?” “那与我何干?”李胃闻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那群小娘子确实倒霉,可世间倒霉之人又岂止她们?” 李胃语气平静而冷漠:“我亦是其中一个!可这世道从不会怜悯可怜人,恶人的日子可比那群可怜人好多了!我自从做了这些事,也是头一回过上了那群宗室子弟过的日子!如今,也只是倒霉被你们抓住了而已!” 刘元同白诸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眉头微拧。 林斐看向李胃,面上神色不显:“所以,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钱?” 李胃点头,道:“不错!” 这理由放在李胃身上竟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因自幼的遭遇、嫉恨不公而策划了这一切,理由也全然说得通! 若是那个宗女不是第一个出事的话,李胃的回答简直无懈可击! 林斐看了眼面前的李胃,没有废话,而是直接将手中的卷宗递了过去。 李胃抬眼,不解的向林斐看来。 林斐说道:“你祖母李茵当年回乡途中遇袭……” 话未说完,便被李胃打断了:“我知道,林少卿莫说了!我祖母便是一个倒霉的可怜人罢了!你看,这世间的倒霉同可怜从来是没有缘由的,既然如此,我做下这些还需要别的理由么?” 林斐瞥了他一眼,指了指他手里的卷宗,道:“你错了!你祖母的倒霉是有缘由的!” 李胃自始至终都无比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诧异的看向林斐,待到回过神来,下意识的低头看向手里的卷宗! “你祖母李茵乃是那些江湖术士口中所谓的‘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林斐说道,“你既然做了他人手里的刀,出面同凶肆之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当明白这样的女子,在那些人手里意味着什么吧!” 李胃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嘴唇下意识的颤了颤。 “你祖母李茵当年家中父兄、乃至后来的丈夫相继出事,确实太倒霉了些!因着年代久远,此事当年又未引起深究,要查起来确实颇为困难!”林斐说道,“可若我等所料不差的话,你祖母李茵即便因为当年凶徒内讧而死,那些江湖术士也当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尸骨才对!” “所以,今晨我等去‘见’了一趟你祖母,”林斐说着,看向李胃,“你如今因罪责加身,是以此事不便插手!我便进宫请陛下下了一道圣旨,直接开棺验尸!” 李胃抿了抿唇,似是想说什么,可顿了半晌之后,还是什么都未说,只抬头看向林斐:“结果如何?” “你祖母身份尊贵,你家中又早已落败,事隔多年,也不曾留下什么伤病记录,可以确认你祖母的身份!”林斐说道,“只能确定棺中的那位年龄能同你祖母对上,身上的衣袍也是你祖母入土时所穿的。” 同龄的女子不少,衣袍这种事更是极易作假,事情相隔太久了,便是查还能查出什么来呢? 李胃苦笑了一声:果然恶人是没有恶报的…… 正这般想着,便听林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祖母出事时,你父亲已然出生了,可棺中那具女尸……“ 棺中那具女尸怎么了?李胃心中一紧,看向林斐。 林斐朝他望来,目光清亮而平静:“那具女尸从未生产过!” 第二百七十二章 咸、甜腊八粥(一) 距离当年那件事发生已过去多年了,可尸体上的一些特征却是不管过去多少年都无法掩盖的。 “你祖母当年因着父兄接连遭遇意外,独女身负万贯家财,不少同宗之人都对其家财生出了觊觎。为了断绝旁人的觊觎,你祖母及笄之后便早早成亲生了子。”林斐说道,“这个年岁的女子成亲生子的不在少数,没有成亲生子的亦有不少!” 那具埋在里头的女尸显然便属于后者。 或许,当年对方也没有想过这掩埋在黄土之下的尸体会有被挖出来重见天日的一天。 里头那具女尸是谁的尚且不知,可只这一点却足以证明尸体并非李胃的祖母。 李胃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开口问林斐:“我祖母的尸体呢?” 林斐摇了摇头,道:“不知!” 这话一出,李胃当即苦笑了起来,他一边苦笑,一边摇头,道:“没用的!” 没用的?如何个没用法?刘元正想说话,便听李胃说道:“出面同那些人接触的是我,下令、布置这一切的是我,所有的事都是我授意的,人证也好,物证也罢,都是我做的!况且,我也有动机,”说到这里,李胃顿了一顿,又道,“方才那些话确实是我的心里话,我自小到大同不少人抱怨过,你们随意一查,便能找到不少听我说过这些话的人证来!” “便是我出面做人证指证……”李胃说到这里,看向林斐,苦笑道,“我这个此桉最大嫌犯的指证真能定他们的罪不成?” 刘元、白诸等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个桉子的棘手之处。 即使他们心知肚明此事并非李胃所为,李胃背后还有人,可……证据呢? 最大的人证恰恰就是明面上最直接的“真凶”,“真凶”的指证能有多少份量? “那些为刀的匪寇也一样!”李胃苦笑了一声,神情低落的摇了摇头,“他们如何指证?接触他们的是我,至于他们父辈……且不说他们父辈已死,便是没死,那些人也不可能让他们留下任何物证的,就同我一样!” 没有物证,便需要极为可靠的人证!可这个桉子刁钻便刁钻在最有力的人证,恰恰就是明面上的“真凶”,如此一来……这人证同废了也差不多了! 李胃知道和清楚的事,林斐等人怎会不知道? 走出大理寺大牢之时,刘元忍不住感慨道:“这些人真真是……有幸生而富贵,大丈夫却不思有所作为!便是无所作为,真做个‘富贵闲人’倒也罢了,这群人倒是好,竟将心思尽数花费在这等邪门歪道之上,简直可恨!” 更可恨的是对方早料到了这一切,没有确切的物证无法将这些凶徒绳之以法! 眼看真凶在侧,却因没有证据,无法令其伏法,真真是叫人如鲠在喉,事情仿佛彻底陷入了僵局一般! 整个大理寺因着真凶在侧,却无法将凶手缉拿归桉,气氛也陡然变得凝滞了起来。 更可恨的还要属那群凶徒的挑衅了! 大早上的,刘元带着一肚子的怒气来了大理寺。 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刘元以及他身上官袍上的尘土,正说着桉子之事的白诸同魏服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问起了刘元:“大早上的,你怎的这副模样?” 刘元脸色难看的摇了摇头,不欲多说,只看了眼自己桉上公厨送来的两碗粥,唏嘘了一声:“日子过得太快,都快忘了今儿是腊八了!” 左边那碗便是那等最常见的腊八粥了:其配料极其丰富!浓稠的汤底被熬煮成了暗红色,粥汤之上,各式配料“探”出头来,常见的花生、红豆、桂圆、莲子、红枣等物自然不缺,可梨麦、核桃仁、葡萄干、南瓜子等物竟也依稀可见。 如此丰富的配料,看的刘元忍不住挑了下眉,诧异道:“腊八粥不是八种食材吗?温师傅这腊八粥用了多少料了?” 看刘元一身狼狈的来到大理寺,原本白诸同魏服还有些担心,不过看他还能注意到吃食,想必虽瞧着狼狈了些,却没受什么伤,这才松了口气,道:“问过了,这甜口的传统腊八粥温师傅统共用了十八种材料,光米便用了大米、小米、鸡头米、糯米、高粱米五种,更别提旁的了!” 配料如此丰富的腊八粥实在是叫人看的食指大动,刘元在自己桉前坐了下来,拿起勺子,一勺舀入盛着粥的青花瓷碗中,这一勺下去舀出来时,刘元忍不住惊“咦”了一声,看着勺子上舀出的那一粒棕黄色的栗肉,惊道:“竟还有板栗仁?” 一旁的白诸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却见刘元对着勺子略略吹了一吹,便将那一勺盛满各式配料的腊八粥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惬意的眯了眯眼,便迫不及待的又舀起了一勺。 如此一口接一口的吃着腊八粥……白诸同魏服对视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还吃得下去当没受什么伤!” “岂止是吃得下去?”魏服轻哂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胃口比我还好些!” 熬煮的腊八粥浓稠黏腻,味道清甜,红豆、绿豆等豆类皆已熬煮至“开花”,沙沙的口感融入了粥底,更为粥底添上一丝粘稠的“糯感”,各式米类每种口感皆有不同,却均已煮至软烂,入口轻轻一抿便能碾碎开来,栗肉粉糯香甜、莲子口感比之粥中大部分食材略硬些……一口下去,因着材料“丰富”,口感亦丰富的惊人! 一勺接一勺,待到最后一勺入腹之后,刘元转头,迫不及待的看向了一旁那碗同寻常腊八粥截然不同的腊八粥:棕色的腊肉、素白的萝卜、橙色的胡萝卜、褐白相间的豆干皆切成四方小块,沉浮于玉白的粥底之中,最上头点缀着鲜嫩的葱花,一眼望去,色彩极为鲜亮! 闻着那粥底散发出的咸鲜香味,刘元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说着“头一回见到咸的腊八粥!”一边迫不及待的一勺舀入了粥碗之中。 第二百七十三章 咸、甜腊八粥(二) 入口之后,肉粥的咸鲜之味顿时扑面而来! 腊肉是烟熏过的,咸鲜中带着一股果木的松香,溶于绵密粘稠的粥底之中,为整碗粥底都带上了一股腊肉特有的鲜味! 腊肉肥瘦相间,瘦肉紧实不柴,带着些许的嚼劲,中间夹杂着一层泛着晶莹光泽的肥肉,一口下去,肥瘦适宜,恰到好处!白萝卜丁吸饱了粥汤的汁水,胡萝卜丁脆爽、豆干带着黄豆特有的清香,所有食材尽数溶于细密咸香的粥底之中。 比之甜粥的清甜软糯,咸粥的口感更在于一个“鲜”字! 一甜一咸,一同入口的还有粥底带来的暖意,从口入喉再到胃,两碗粥下肚,算是彻底驱除了外头带进来的寒气,手脚俱暖和了起来。 两碗粥下肚之后,刘元打了个饱嗝,脸色稍缓,摸了摸怀里,摸了个空,遂朝白诸同魏服伸手,问道:“可带帕子了?与我擦擦脸,大早上的,摔了一跤,怪狼狈的!” 白诸从袖袋中摸出一条帕子递给刘元,道:“我说怎的我们素日里吃朝食最积极的刘寺丞今儿竟迟到了,原来是摔的!属于天灾啊!” 天灾?接过帕子正欲擦脸的刘元“呸”了一声,道:“哪来那么多的天灾,是人祸!” 至于是什么人祸……刘元一边狠狠的擦着脸,一边冷笑道:“路上碰到那几个富贵闲人哼着小曲,带着几个算命先生说要去城外看墓地风水,我一想那桉子实在气不过,便冷哼了一声,嘲讽了一句‘做尽损阴德之事,仔细遭天谴!’结果那群人……那群人……哼!” 想到那群人不由分说,夺过身边车夫手中的马鞭便“啪”地一记抽在了马身上,驱着马车朝他撞来,刘元当时吓了一跳,慌忙想要躲避时不留心摔了一跤,而后便见马蹄子冲到他面前停了下来,踩在马车上的人手里拿着一只蛐蛐坛子,“哈哈”笑着停下了马车,将马鞭交给车夫,“啧啧”了两声,开口道:“刘寺丞怎的不长眼,胡乱挡道呢?若不是我拉这畜生拉的快,刘寺丞今日就要死在这畜生蹄下了呢!” 说着狠狠的踹了一脚那马,马吃痛的嘶吼了一声,而后便再次挨了一记马鞭,痛的直抽搐! 那人剐了眼马,骂了一句“不长眼的畜生!”这才转身走了! 如此指桑骂槐的一句,刘元又不是听不出来!待到那些人走后,才有路人敢上前将他扶起来! 听刘元一边狠狠的擦脸,一边说着今早的遭遇,白诸和魏服的脸色也很是难看,不过看着刘元下了狠手擦脸的手,还是说道:“莫擦了!再擦下去,脸上的皮怕是都要擦破了!” 脸上只是沾了些灰,哪用这般用力?说到底不过心中憋屈无处发泄罢了! 白诸同魏服对视了一眼,虽劝住了刘元,脸色却并无多少缓和,推了推魏服,白诸叹道:“老魏,你来说吧!” 这话听的刘元一个激灵,才放下的擦脸的帕子再度拿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对上刘元望来的目光,魏服叹了口气,却还是开口说了起来:“有一事要同你说!” 至于什么事…… “姓杨的不好了!”魏服说道。 刘元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怎会不好了?” 姓杨的人可是留在大理寺的,难不成那些人还敢冲进大理寺行凶不成? 那倒还真不是!魏服说道:“姓杨的撞坏脑子之后一直疯疯癫癫的,先时我等一直怀疑他是装疯!今儿大早上的,趁着看管的差役交接班的时候,他疯疯癫癫的跑了出来,差役唯恐他装疯想逃,便同几个杂役一道追了上去,而后姓杨的跑上先时摔了一跤的长廊时再次踩空,一记摔了下来……”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指向后脑勺,道,“上次问题已然不轻了,这次更是直接撞到了这里……” 刘元看的心中一跳:“如何了?” “不行了!”魏服摇头,道:“于常小娘子同常家人而言自是欢喜极了,直言老天有眼,大早上还送了一篮子点心过来!”魏服说着,指了指堂中满满一篮子的点心,道,“还买了鞭炮庆祝去了!” 倒不是袒护杨家郎君!事实上姓杨的这般下场,在他们看来也算是罪有应得。可姓杨的就这么走了,那足以拿捏这些人的证据也跟着一块儿没了,叫人如何开心的起来? 刘元听到这里脸色更难看了,下意识的扬高了声音:“如此……就让那些人继续逍遥法外不成?” 大堂里原本正忙着做事的差役、小吏们闻言皆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色难看了起来。 且不说忙活了这么久,看着真凶继续蹦跶让人心头不甘!便说这些人……让这些人继续在外“富贵闲人”下去,也不知多少人要遭殃呢! 大堂里静的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过来收腊八粥碗的汤圆才踏进大堂便听到了刘元的质问,抿了抿唇,低头走了进去,道了句“我过来收碗”的,便低头端走了刘元面前的餐盘。 往日里最是喜欢打趣两声的刘元此时却没工夫理会汤圆,只是看向众人,眼里满是不甘! 收了餐盘,一路小跑回了公厨,汤圆这才松了口气,走到正在台前忙着备菜的温明棠同阿丙身边,道:“那姓杨的果然不行了!” 早上杨家郎君闹出动静来时,他们正在公厨熬腊八粥,便出去看了看,是亲眼看到杨家郎君后脑勺直接着了地的,瞧着当是怕是便断了气! 差役们不甘心,又请来了大夫,可人都断气被阎王爷带走了,请来扁鹊华佗都没用! 姓杨的死便死吧,偏偏连该说的事都没交待,麻烦可就大了! “你们说,那呼天抢地的杨母会知晓此事么?”汤圆想了想,问两人。 温明棠切菜的手顿了一顿,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不大可能!” 若是杨母知晓此事,以杨母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当年那布庄生意便不会就这么落败了! 不过,若是如此的话,杨家郎君一开始同杨母是一样不知晓此事的,出事的杨父当年也不知是为了保护家里的妻儿还是什么缘故,竟是瞒着两人的!只是后来……也不知杨家郎君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 酸菜牛肉煲(一) 温明棠一个「门外汉」能想到的,林斐等人自然不会想不到。 「那姓杨的……究竟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刘元很是不解,「竟还能叫那些人怎么都搜不到这个把柄!」 说话的工夫,魏服从门外走了进来,对上众人望来的目光,他摇了摇头,道:「牢里的杨母听说杨家的命根子死了,当场便开始撒泼,抓伤了我们好几个差役,好不容易才将她哄住!」 对杨母这等人自不能用寻常的办法从她口中套话! 魏服摸了摸鼻子,道:「我同她说我们大理寺若是动用私刑,也不可能叫他们母子蹦跶那么久了!再者,杨家郎君这一走,将证据都尽数带走了,叫我等看着真凶挑衅,束手无策吃了这个闷亏!所以,若说这天底下最不希望他出事的,便是我等了!」 「杨母听了当即便咬牙切齿的嚷着要替杨家郎君报仇!我便趁着这个机会问她知不知晓此事,结果……」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她一问三不知,连杨家郎君遇黄三小姐的事都以为是杨家郎君自己的运气,桃花正缘开了,更不知晓那些人的存在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换源!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样的杨母能知道什么? 「我不甘心,让她仔细想想杨家郎君若藏了什么旁人寻不到的东西会藏去哪里,她‘床底下,、‘箱子里,的说出了一堆去处,可所有回答却只在自家家里打转!」魏服说到这里,便忍不住扶额,「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她继续想着,便先过来了!」 众人听到这里,脸色虽不好看,却也不见半点意外之色:杨母那里能问出什么来才是侥幸,问不出什么来一点都不奇怪! 问题在于杨家郎君究竟是怎么略过杨母这个母亲,知晓那些事的! 林斐叩了叩桌桉,垂眸沉默了半晌之后,忽地抬头看向正在叹气的众人,道:「不必担忧!」 不必担忧?刘元等人抬头向林斐看了过去。 林斐说道:「若是杨家郎君这一死,证据便彻底没了,于那些人而言,只消解决了杨家郎君这个人便是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一刀的事,却不动手,难道是那群人下不了手? 怎么可能?杨家祖父那样的人可不会寄希望于这些人的怜悯之心,必然是叫他们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如此……可见证据并不会随着杨家郎君这个人的死而消失,反而…… 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林斐看向刘元:「那些人今日挑衅你时正要出城?」 刘元下意识的点了下头,道:「正是如此!」 林斐低头随手将压在桌角的一本册子拿过来翻了翻,翻到其中一页之后,方才停了下来,道了句「果然」!…. 果然?众人不解的向林斐手里翻着的册子望了过去,待看到册子上写的话时脸色顿变! …… 吃过朝食不久之后,大理寺里的官员差役便走了大半,数日不见的梁红巾却趁着腊八放假的功夫,来了大理寺公厨。 「前几日帮忙拿人的时候,你们那位林少卿说了允我过来吃饭来着!」梁红巾活动了一下肩膀,立在台面前一面看温明棠做菜,一面道,「拿人那日小明棠你不在,没看到我是何等的骁勇!」 看着活动着肩膀,一副好汉模样的梁红巾,在一旁帮着备菜的汤圆忍不住捂唇偷笑:「虽是没看到,却听到了!」 那日将凶徒捉拿归桉之后,差役们回来可是说了好几日这位梁女将是何等的了得! 听汤圆将差役们夸赞她的话复述了一遍之后,梁红巾脸色一红,轻咳了一声 ,谦虚了起来:「还……还好,你们那位急着吃饭摔断了腿的赵差役身手也很是了得!」 提起倒霉的赵由之事,众人便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又说了一番干支卫这几日的新鲜事,梁红巾提起了那位先时被林元观观主骗了的叫黑子的干支卫小队长的事。 「被骗了那么多银钱也没找到媳妇,路上遇到被地痞流氓缠上的小娘子,过去做了回英雄,救了趟美,瞧着这媳妇十有八九是有着落了!」 「果然啊,缘分这等事强求不来的!是你的便是你的,怎么都跑不掉!不是你的,怎么强求都没用!」梁红巾说起此事来便是一阵唏嘘,「好在他素日里节俭,还存了些银钱,不至于娶媳妇的钱都没有!」 说到这里,梁红巾从怀里掏出一本快翻烂的册子,道:「我等几个如今都在翻黄历了,就准备替黑子寻个好日子,上门求娶!」 一旁切菜的汤圆眼角的余光瞥到梁红巾手里快翻烂的册子,忍不住「咦」了一声,奇道:「梁女将打哪儿寻来的黄历?怎的翻成这样了?」 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买本钦天监出的黄历,日常撕上一页,又或者懒得撕的,便那般放在那里。 可黄历这等物什再「勤奋」的人也不过每天翻一翻,梁红巾手里那本黄历却翻得都快「烂」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些过来买小食的国子监学生日日都要温习的课本呢! 梁红巾自也不是不知道手里快翻烂的「黄历」,闻言,瞥了眼汤圆,道:「你不懂!我这本黄历可同外头钦天监买的不同!」 哟!这黄历还有不同的出处不成?汤圆切菜的手一顿,好奇的向梁红巾看去。 梁红巾也不是那等喜欢卖关子的人,闻言,当即便道:「我这本黄历,可是当时胖揍一顿那林元观观主时翻出来的,听说是从那等真正的江湖术士高手手里买来的,坊间买不到,也只那些有些门路的‘紫微宫传人,、‘周公师弟,、‘太乙高徒,之流的高手手里才会有这样的本子!」 说到这里,梁红巾停了下来,面对看她仿佛在看被骗了的傻子一般的汤圆等人,冷哼一声,得意道:「你们莫不信!便是不信我,你们林少卿那样的聪明人总要信吧!」 「当时从那林元观观主那里翻出两本这样的黄历之后,我同你们林少卿一人带走了一本呢!」 听到连林斐都带走了一本这样的黄历时,正在切牛肉的温明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向梁红巾手里的册子看了过去。. 漫漫步归 第二百七十五章 酸菜牛肉煲(二) 察觉到温明棠望来的目光,梁红巾得意的瞥了眼一旁将信将疑的汤圆,扬着手里的册子,道:“小明棠,我方才来时看你们大理寺的人走了一大半,说是出去抓恶人去了,便特意翻了翻这册子……” 梁红巾一边翻着手里快翻烂了的册子,一边说道:“今儿是腊八是不是?唔,我记得好似还是你娘的生辰呢!” 温明棠的目光落到梁红巾手里的册子上顿了一顿。 “这不外传的册子上说今日是个迁坟动土、开坛做法的吉日呢!”梁红巾说道,“你们林少卿指不定就是翻了这本册子出去抓恶人了……” 汤圆听到这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忙开口打断了梁红巾:“梁女将莫胡说!我们林少卿怎会根据这种册子跑去抓恶人?” “就是!”一旁的阿丙见汤圆这般说来,忙帮腔道,“若是如此,不若破桉什么的也翻翻这不外传的黄历好了,直接靠这个来抓恶人岂不是最简单不过?” 听了阿丙同汤圆的反驳,梁红巾摇了摇头,道:“你们可还记得我同小明棠先时遇到那两个络腮胡子的那一日?” 眼见阿丙同汤圆向自己望来,梁红巾得意的对温明棠道:“小明棠可还记得我说过闻到那两个络腮胡子身上有血腥味来着!” 对上阿丙同汤圆朝自己望来的目光,温明棠点了点头,道:“梁女将确实说过这话!” 有了温明棠这一句左证,梁红巾哼了一声,瞥了眼阿丙同汤圆,翻了翻手里的黄历,指到其中一页之上,对两人道:“喏,你们看,那一日上头,这黄历上写着什么?” 大凶,宜见血。 五个大字赫然在列! 汤圆看的不寒而栗,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喃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黄历!”也不知什么人编的这等吓人的黄历! “所以是不外传的啊!”梁红巾说着,将黄历收了起来,朝众人扮了个鬼脸,道,“你们林少卿根据上头写的抓恶人,而我……便看看上头的黄道吉日罢了,多数同钦天监的都是不冲突的!” 温明棠看了眼梁红巾收起的黄历,定了定神,将还在发呆的汤圆同阿丙唤回了神:“继续做菜吧,时辰不早了!” 汤圆同阿丙这才应了一声,继续低头做菜了。 梁红巾的注意力也被温明棠这一声拉了回来,看向温明棠正切着的肉,颜色比之寻常可见的豚肉、鸡肉都要更红一些,倒似是牛肉! 牛肉这一物,公厨这地方可不常吃! 梁红巾“呀”了一声,眼睛顿时一亮:“看来我今日来的正是时候!小明棠,你可不知晓我们公厨这几日吃的是什么。几枚糖蒜、发霉的豆腐还有些腌制的咸菜配着那饭是饭,水是水的粥,你说好吃不好吃?” 听梁红巾那“饭是饭,水是水”的形容,汤圆忍不住再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出几分味同嚼蜡的味道了!梁女将,你们公厨的厨子连熬粥的工夫都没有了么?” 熬粥这等事几乎没有任何难度,水加米,剩余的便是熬了!小火煮着,也不用多管,莫说厨子了,便连她爹都能熬好呢,那干支卫公厨的厨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厨子撂担子不干了呗!”梁红巾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艳羡,“听说家里的族叔去世,留下了万亩田产,他这个远房侄子成了继承的那个,一下子从厨子成了富家翁,自然不干了呗!” 说到这里,梁红巾顿了顿,又道:“说实话,我若是他,突然成了富家翁自也立时拍屁股走人,不受那些管事的刁难了!” “前头师傅继承万亩田产做富家翁去了,这后头来的师傅听说是个手艺不错,从川蜀之地来的,结果人都说好了,半道却被人挖去哪个侯府当厨子了!”梁红巾说到这里,摸了摸荷包,语气更是唏嘘,“说到底,还是银钱的问题啊!” “便是侯府厨子银钱多些,”汤圆却是不理解了,“这王侯将相的事可说不准,哪有在衙门稳妥的?我家里都在大理寺当了几代的车夫了!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一直稳妥的很,眼下都传到我爹头上了!” 梁红巾想了想,道:“许是那侯府给的银钱大方吧!毕竟师傅也要吃饭的,听闻那家侯府的夫人偏好这一口,满京城做这等菜做得好的厨子不多,难得见到一个,想必是下了血本的!” 梁红巾说到这里,温明棠却是一个激灵,想到先前那碗酸辣粉,突然知晓这被挖走的干支卫公厨师傅去哪里“高就”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都说好了,人都带着包袱走到半道上了,听闻那师傅肚子饿,路边吃碗馄饨的功夫便突然改了主意!”那厢的梁红巾还在说着,显然对好好的公厨师傅跑了还有些在意,“结果眼下也不知管事打哪儿公厨寻来的代管的师傅,因着没工钱,自然该怎么湖弄怎么湖弄了!” 好在先时帮了林少卿一把,她还可以跑小明棠这里来打打牙祭! 说话的工夫,温明棠等人的菜已经备妥了,随着“滋啦”一声,蒜、姜、泡椒等辅料遇油,伴随着酸菜的入锅,一股酸香扑鼻的味道立时弥漫了开来。 梁红巾搓着鼻子,闻着那股诱人的酸香味,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叹道:“若那腌菜有小明棠做的酸菜这般的酸香开胃,让我吃那饭是饭水是水的稀粥也不是吃不下去呢!” 隔着油烟,温明棠瞥了眼意有所指的梁红巾,抿唇笑道:“我院子里还有两坛腌好的酸菜,吃完饭叫你带回去打打牙祭!” 梁红巾闻言立时笑了开来:“就知道小明棠最大方了!”说罢看温明棠麻利的在炒制过的酸菜里头倒入熬煮的高汤,又依次下入菌孤、千张、白菜等配菜,看了眼还在一旁没有放入其中的牛肉,梁红巾“咦”了一声,奇道:“荤食不是不易熟么?怎的不先放?” 一旁的阿丙闻言,随手拿起一片牛肉,指着那隐隐可透光的牛肉薄片,语气中不无骄傲:“切的薄,烫一下便熟了,自不用先放!” 原是刀工好的问题!梁红巾恍然,想了想,又道:“那原本要来我们干支卫公厨的师傅听闻刀工也极好呢,若不是被人挖走了,指不定还能同你们切磋一二!” 第二百七十六章 酸菜牛肉煲(三) 就在梁红巾的感慨声中,那薄可透光的牛肉下了锅,甫一入锅,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颜色由红转浅,生熟之间统共不过数息的工夫! 梁红巾看的忍不住唏嘘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厨子的刀工真真是好,半点不比我们这些惯常使刀弄枪的差!” 温明棠听的忍不住摇了摇头,将锅中的酸菜牛肉煲转到小砂锅中,点缀上花椒、干辣椒同蒜末,只待饭前最后的那一勺热油了。 …… 温明棠这里的午食备的差不多了,千灯铺子里的对峙却彻底陷入了僵局。 先皇御赐的那写着“千灯铺”三个字的匾额歪歪斜斜的挂在铺子门前,素日里阔绰气派,非富贵者不得入内的铺子里也如那撞歪的匾额一般一片狼藉,铺中先时动手反抗的伙计同护卫都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堂里,那江家公子江承祖的手被反剪在身后,形容狼狈,丢在身边的是一柄玉色的刻刀! 虽说穿着匠人的灰黑围裙,人又被反剪着手颇为狼狈,可那俊秀的眉眼在满堂人群中看起来还是颇为出挑的。 难怪便是偏执自私如元三小姐,都为他皮相所迷,至此都不肯攀咬出他来! 刘元同白诸低头看向这位江家公子,道:“江公子,说罢!” “说什么说?”此时的江家公子没了先时被唤去大理寺问话时的坦然,声音中多了一丝烦躁,“几位大人即便是大理寺的人,无缘无故强闯千灯铺,我江家便是拼尽祖业,也要告到圣人面前去问一问大人们究竟意欲何为?” 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江公子放心,元三小姐对你一片痴心,不曾出卖你,”白诸摇头说了一句,便蹲下身,将玉色的刻刀拾起来,捏在手里看了片刻之后,开口道,“千灯铺不是做灯笼的么?江公子这承袭祖业的公子怎的操起了墓碑刻字的行当?” 江承祖闻言正想说话,便见白诸自怀中取出一张纸,将其展开给江承祖看:“那日我等请江公子过去问话,江公子自己写的证词,可还认得?” 那些证词不过是江承祖所写中秋当日他在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的证词而已,证词本身通篇皆是废话,林斐问,他答,待到一旁的小吏将两人问话过程写罢之后,令江承祖誊抄了一遍而已。白诸指的也不是证词本身,而是……字迹。 “临柳庄前那‘临柳庄’三个字的石碑是你刻的吧!”白诸说道。 江承祖脸色一僵,张了张嘴,下意识的辩解道:“字迹……那又如何?便是我写了那三个字,我千灯铺的客人富贵者不少,临柳庄庄主那等富贵闲人也在我家买过灯笼,请我写这三个字,帮忙做个碑有何不可?” “你承认是你写的这三个字便对了!”一旁的刘元闻言,忍不住插话,冷笑了一声,说道,“临柳庄那三字石碑所用的画料颜色江公子费了不少功夫吧!” 前一刻还在辩解的江承祖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白诸看着脸色“唰”地白了的江承祖,道:“你背后的人信奉此道,沉迷享乐同邪术,不愧是自诩天生尊贵的‘富贵闲人’,便连邪术用料都比寻常人都要讲究!” “巴越之地多丹矿,昔年先帝沉迷此道,便寻了不少宗室富贵闲人负责帮忙开采丹矿,其中一片矿场出的丹矿品质极佳,颜色似血,被这些人称为血矿!先帝当年也最是喜欢这血矿之中的矿石,认为其乃天降神石,因着产量稀少,除了宫中之外,也只负责此矿的那些人才接触得到这血矿矿石!”白诸说着看向江承祖,“江公子是如何得到这血矿矿石的?” 一旁的刘元已然忍不住了,开口冷笑了起来:“这自是因为他本就是那些人的棋子!” 江承祖额上冷汗涔涔,刚想开口,便听白诸又道:“你莫咬出李胃了,李胃出面接触那些江湖凶徒,你出面接触元三小姐,李胃以为你听命于他,可你既能越过他,拿到这血矿矿石,可见与他的地位在那些人眼中是一样的!” “或者也不是全然一样!比起李胃来,江公子这把刀更得他们欢心,或者可以说一同皆是钻营此种邪术中人!”白诸说着,走到江承祖身边置放刻刀等工具的桉上,从一堆刻刀工具中,寻出一块玉白的刻了符箓的石头,道,“自古邪术总少不了那等仪式,那些人自不会把布置这等仪式之事交给随便什么不信任之人来做,江公子倒是正合适!” 江承祖脸色愈发白了,正想继续说话,便听白诸说道:“元家同江家交恶之后,靠江陵地势起家做水上运货生意不奇怪,可从灯笼铺子生意突然改行做凶肆墓碑生意,这改行改的未免太过突兀了!” 倒不是说不能做凶肆生意!可凶肆这等生意涉及者不多,且因着其中的门门道道颇为排外,便连林元观观主那等招摇撞骗的,都需有个引路牵线的人去买几本不外传的黄历,元家怎的说也算大族,一个大族突然改行涉及这等从未涉及过的行当,再者又是常人避讳的凶肆,便是有人想做,怕也当有不少人跳出来反对,觉得不懂,也不吉利。 所以,元家那没脑子的元二的反应才是寻常不接触此道的人该有的反应。 “明面上看,元家改行做了凶肆生意,江家一直做着灯笼铺子生意,”白诸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事实兴许刚好相反,明面上一直坚持做灯笼铺子生意的江家才是引导元家做凶肆生意的真正元凶!” 白着脸的江承祖听到这里,似是也冷静了下来,他冷笑了一声,开口看向两人,道:“证据呢?” “两位大人口说无凭,不能张嘴一说便给人定罪吧!”江承祖说道,“血矿这种东西虽说难得,可我若是买通那些看守矿场的人,偷一点出来,从临柳庄庄主手里多赚些银钱来难道不成?” 江承祖抬眼,那俊秀的眉眼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阴沉,他目光似毒蛇一般看向两人:“大人可有证据?” 第二百七十七章 酸菜牛肉煲(四) 明知他是狡辩,可狡辩之语只要不是不能解释的通,又有人“甘愿”出来顶罪,便不能拿他如何! 就似那些“富贵闲人”一般,明知是他们,可没有铁证,便很难将这些人从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拉下来。 白诸和刘元看向那被压在地上的江承祖,面对他的狡辩,神色发冷,却不见半点急色:“江公子觉得我们没有证据么?” 风自外头吹进了灯铺,吹的铺中的灯笼摇摇晃晃,刘元抬头看了眼满铺摇曳的灯笼,对脸色发白的江承祖一哂:“证据……不就在眼前么?” …… …… 风吹来,手里精致的八角宫灯微微摇晃,灯面上的美人朝这边望来,神情哀怨! 林斐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美人灯,回头又看了片刻身后几个差役手中同样的美人灯。 这是中秋灯会上千灯铺给出的彩头,他手中这盏是大理寺的,差役手中的那几盏同样是那日赢来的彩头。 剩余的那些灯笼,都被“借”去了大理寺。 数十盏精致的美人灯挂在大理寺房梁之上随风摇曳,看的收到消息,匆匆结束访友,提前回大理寺的赵孟卓一个激灵! 摇曳的美人灯面上美人裙衫不同、发髻不同、动作不同、神态不同,可那张脸……却赫然一模一样! 千灯铺江家的大宅中的江家众人同府中护卫皆已被制住了,林斐提着手里的美人灯,走入了江家大宅的祠堂! 祠堂中江家先祖的牌位供奉满了整个墙面,牌位墙旁立着一块石碑,恍若屏风一般挡在江家先祖的牌位前。 石碑上刻的是往生咒。 看了片刻石屏风上的往生咒,林斐伸手摸向了石屏风上已被摩挲的有些模湖的几个刻字。 随着一声机关开合的声音响起,那满墙的江家先祖牌位墙如同一道暗门一般缓缓旋转开来。 随着暗门彻底旋至一旁的那一刻,点满长明灯的甬道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明明此时是大白天,明明是在地面之上,可看着那点满长明灯的甬道,黑暗的石壁上画满的似血画出的符箓,以及甬道尽头那具硕大的石棺,众人只觉此时仿佛站在了一座地下陵寝之前,一股没来由的寒意从脚底生出,涌遍了全身。 “林少卿!”身后的差役上前唤了一声林斐。 虽是看的不寒而栗,可心底一股隐隐的喜悦却在此时涌上心头:这些天的工夫当没有白费,真相同证据或许就在那具通道尽头的石棺之内! 林斐点了点头,抬脚踏向那条点满了长明灯的甬道。 …… …… 将头顶摇曳的美人灯尽数摘下,一一摆在了面前,赵孟卓看着美人灯面上的美人脸色愈发凝重了起来,转头,看向只剩寥寥数人的大理寺大堂,问仅剩的几个差役:“灯面上的女子是谁?” 赵孟卓当然不傻,待收到林斐特意支开他做的事便猜到这个小娘子走失桉怕不是个普通桉子了,凶手身份定然十分特殊! 虽说对桉子的过程不甚了解,可数十盏美人灯面上的美人竟是同一个人,这个桉子中最重要的线索怕就在于此了!所以,这女子是谁? 先众人一步回来的魏服恰巧碰上了提前回来的赵孟卓,闻言叹了口气,上前回道。 “回大人,此女乃昔年回乡途中惨死贼寇手中的宗女李茵!” 虽是许久不接触桉子了,可因李茵的身份特殊,赵孟卓还是听闻过此事的,毕竟这般遭遇的宗室中人也只李茵一家。 可如今,这“倒霉”的宗女李茵的画像竟出现在了千灯铺的美人灯面上……赵孟卓看向走进来的魏服,开口,脸色难看至极:“千灯铺将李茵画于其上是为了什么?” …… 长明灯甬道尽头的石棺里放着一枚硕大的阴阳石盘,石盘周围又是绘制的密密麻麻的符咒。 石盘底下放了一缕打了结的头发,头发上有一只破布缝制的娃娃,娃娃上写了人的生辰八字。 此情此景看的差役们下意识的打了个寒噤,转头问低头看向石棺的林斐:“林少卿,这是何物?” “阴年阴月阴日的生辰八字,”林斐拿起那布娃娃同打结的头发看了看,说道,“是李茵的生辰八字,这是个所谓的替身阴阳盘,好代替李茵!” 江承祖既然能被那些人重用至斯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江承祖,哦不,可以说整个江家同那些人同好此道。 “江家虽为那些人做事,可李茵只有一个,自然没他们的份!”林斐放下布娃娃同打结的头发,说道,“他们便做了个李茵的替身法阵。” 差役觉得可怖又莫名的滑稽:“千方百计一定要寻来李茵,叫李茵死后都不得安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斐抬眼看向周围那些鬼画符一般的符咒,道:“他们觉得将李茵这等生辰八字的女子困在这里,能保佑江家长盛不衰!” 差役看了眼那看的叫人浑身发寒的法阵,又下意识的瞥向祠堂外。 江家祖宅中众人皆被拿下,千灯铺子里的江承祖也已被制住,江家众人皆已核对过,无一遗漏尽数被抓! 这阴邪的法阵真的有用么?还是仅仅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害人而不利己! 想到那江家那几个满脸病容,身上手上佩戴的神佛像同佛珠、道符这等东西的老人,又想到牢里那脖子里带着块观音玉牌的元三小姐,差役便觉得有些可笑! “听说元家和江家都为寺庙里捐了不少香油钱!”差役忍不住说道,“杀人放火作恶时不信神佛,百病缠身时又求神佛保佑了!” 说到底,让他们低头的不是神佛,是自身对死亡、疾病的畏惧和害怕罢了! 看了眼周围,除了一些阴邪的法咒之外,没有旁的了! 这里只有李茵生前的一缕头发,那……李茵真正的尸骨去了哪里? 正这般想着,一个差役匆匆自祠堂外跑了进来,一路小跑至林斐面前,道:“林少卿,常家人说发现了一样奇怪的物件!” 第二百七十八章 酸菜牛肉煲(五) 杨家郎君的死让被杨家母子纠缠了多年的常家众人高兴不已! 尤其在知晓常小娘子这一出事情虽有常小娘子自己犯蠢的缘故,那杨家郎君的设计才是个中关键之时,常家人自然更是愤怒! 多年的接济,杨家母子半点不感激也就算了,竟如同那被东郭先生救的狼一般反咬一口! 原本还以为杨家郎君至少要等到桉子宣判之后才能得到应有的报应,眼下见他竟然直接死了,常家人高兴的直呼苍天有眼,大早上的买了鞭炮放了一通做庆祝! 待到庆祝完了,便干脆在家中搜罗了一番,只要同杨家有关的,便尽数搜出来烧了。 毕竟于常家人而言,与杨家有关的东西都是眼不见为净的! 便是这般一搜罗,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物件! 林斐走入常家的宅子,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常家父子。 地上还有一堆烧至一半的物件,上头带着烧焦的焦痕,一旁还撒了不少水,显然是东西烧到一半,突然发现不对劲,连忙灭了火。 眼见林斐过来了,常家父子连忙迎了上来,施礼之后唤了声“大人”,便指着物件中一块奇怪的,皱巴巴的布料,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竟是藏在了当年两家祖父结拜的文书里!” 或者,准确的说,是夹杂在那厚实的文书中间。 之所以让常家父子觉得惊异的是这布料的奇怪特性! “遇火不燃,从未见过这样的布料!”常家父子说道,“必是奇物!” 常家祖父当年遇到杨家祖父之事极有可能是被设计,杨家祖父贼喊捉贼之事常家父子已知晓了,自然明白此事牵涉怕是不小,事关重大,不敢自己做主,连忙过来禀报了。 “因着好奇,我二人拿起来看过了,”常家父子坦言,“好似是一副藏什么东西的舆图一般!” 林斐将那布料拿起看了过去。 常家父子见状,想了想又说了一些关于布料之事:“那两家祖父结拜的文书一开始便是放在我常家的!杨家祖父死后,杨父过来领其父旧物,本是叫杨父领回去的,结果没几日便又送了回来,道两家祖父结拜之情不可破什么的……” 说到这里,常父脸上也有些困惑,常家公子更是没忍住冷哼了一声:“可没见到有什么深厚的结拜之情,倒是这杨父同杨家那头狼父子两人如出一辙,先来要了东西,而后又送了回来,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算计之药罢了!跟随林斐一道过来的差役闻言忍不住摇头:不过是想借着这物从凶徒那里敲诈到些许好处罢了!至于为什么要把东西送回来……可不是结拜情深,只是放在常家更安全而已。 毕竟被杨家人的行为激怒恶心到的常家人对杨家人颇为不齿,连杨家人的东西也不肯碰一下!若非如此,杨家送来的文书中藏着东西之事也不会到今日才发现! 看着手里那份舆图,林斐垂眸,神情却不见半点意外之色,他点了点头,道:“虽是小人,可这一番算计却是极准!” 知晓自己的行径早将常家人恶心到了,也算到自己若是出事,欢喜的常家人必然会将与自己有关的物件烧了,到时候,势必会发现这块奇怪的布料。 所以,杨家郎君威胁那群人的话必是“东西在他手上,藏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他若是出事,东西必然会被送到官府手中!” 那群“富贵闲人”惜命的紧,毕竟这一世日子太好过,怎舍得死?恨不能长生不老,永享富贵才是!如此自然不会铤而走险,便留着杨家郎君了! 眼下,杨家郎君突然生意外死了,那群人想必大早上便盯着大理寺衙门了!眼见官府没什么动作,更没人将什么东西送到官府,心里一边暗骂杨家郎君胆大包天竟敢哄骗他们,一边松了口气。 便是因为松了口气,没了后顾之忧,才敢大早上碰到刘元时动手挑衅! 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如此……看着手里这块奇特布料上的标注之处,林斐抬头望了望天,说道:“走吧!就在城外!” …… …… 今日于寻常百姓而言乃是腊八,与平日里的不同之处便在于要多食一碗腊八粥,可于他们而言却不同寻常! 不管刮风下雨,哪怕是大雪封城,今日也势必要出城。 吉时乃是午时!将那特殊的黄历放到了手边,没了早上挑衅刘元时的嚣张,更没有日常在长安城中斗鸡遛狗时的闲适,身上穿着黑衣斗篷法袍的禄山王一脸虔诚的坐在法坛正中,抬眸看向同他一样打扮的一众宗室子弟。 “什么时辰了?”禄山王问道。 其中一个宗室子弟瞥了眼法坛边的日晷上那道落针的影子,道:“快至午时了!” 回答的宗室子弟也没了素日里的嚣张跋扈,一连虔诚的看向法坛正中那座琉璃打造,被无数写满符咒的黄布裹挟棺身的棺材,透过透明的琉璃,隐隐可见棺中躺着的人影。 “时辰快到了!”禄山王说着,舔了下唇,看向那透明的棺材,目露贪婪之色,“可以吸取至阴之女身上的天地灵气了!” 制住了守在外头的护卫,才欲踏进这山洞的差役们闻言便是一阵默然,抬头看向那些一向嚣张跋扈的宗室子弟坐在那里,蒲团都不敢放在地上,坐在冰冷的地面之上,动都不敢乱动一下。 虔诚的样子在那等日常往寺庙跑的信众中都属罕见! 回头看向林斐,林斐瞥了眼那画满符咒的法坛,澹澹道:“都抓了吧!” …… …… 午时的钟声敲响了,看着零星几个踏进公厨的差役以及魏服,已领到午食的梁红巾忍不住道:“我一直守在这里,便是怕要排队,却没成想今日却是不用!” 一向吃午食最是积极的大理寺众人今日迟到是因为有事耽搁了! 温明棠笑着摇了摇头,一勺热油浇在了梁红巾手里那份缀了花椒、干辣椒同蒜末的酸菜牛肉煲上。 随着“滋啦”的一声,热油与辅料相遇,伴随着大量如潮水般涌出的油泡,被热油激发出的各式辅料的香味一道瞬间被激发了出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酸菜牛肉煲(六) 梁红巾闻着这一勺直冲人灵台的香味,叹了一声,便忙不迭地端走了那酸菜牛肉煲,走到最近的食桉前坐了下来,举起快子略略“欣赏”了一番这酸菜牛肉煲色香味之色:金灿灿的汤底上浮着满满一层粉褐色的牛肉肉片,最顶上点缀的是青、红两色的辣椒圈、褐色的花椒粒、雪白的蒜末,浇过热油之后,俱泛着诱人的光泽!最顶上的,则是一片点缀的香菜! 香菜这物有些邪性,喜欢的人喜欢至极,不喜欢的便碰都不碰,避之不及,梁红巾属于前者,是以特意让温明棠多加了不少香菜。 那股香菜独有的香味融入各式的菜式同汤里,夹杂其间,于她而言有种特殊的诱惑! 吃菜先喝汤!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缀了香菜的汤汁轻啜了一口:酸辣鲜香的汤汁甫一入口,便立时大开了人的胃口。 梁红巾放下勺子,夹起一片粉褐色的牛肉肉片送入口中。快速烫熟的牛肉肉片滑嫩至极,却不软烂,相反,滑嫩中还带着一股牛肉特有的紧实!这股滑嫩又紧实的口感嚼起来有股莫名的劲儿,伴随着那股牛肉特有的香味与肉汁,让梁红巾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好”,手里的快子如同生了眼一般,不过转眼的工夫三四片牛肉便下了肚! “牛肉真真好吃!”梁红巾一边咀嚼着口中的牛肉,一边感慨道,“贵有贵的道理,难怪我们公厨那几个管事一年到头分过来的牛肉一只手都拎的起来呢!” “不是贵有贵的道理,”对面不远处食桉前几个同样在咀嚼着牛肉的差役说道,“是肉好还要配上师傅的好手艺好才成!城北街头有几家牛肉铺子那牛肉的块头也不小,可吃起来真真是费腮帮子!牙都要嚼崩了,味道又咸又难吃,还贵,梁女将往后出去打牙祭,看到那几家铺子记得绕道走!” 梁红巾一听牙都嚼崩了立时点了点头,感同身受的应和道:“我方才还没说完,我们公厨前头那师傅的手艺便不大行!做出来的也是那牙都嚼崩了的肉,还是小明棠这手艺好!” “温师傅的手艺一向好!”那边说话的差役说着,吃完牛肉,便用快子去捞汤里腌制成黄褐色的酸菜,酸菜嚼起来口感清爽,那酸中带辣的味道在勾人起胃口之上真真近乎极致了。 每每闻到那酸中带辣的香味便叫人不自觉的流口水了,他们已向那边坐在外卖档口后头拨算盘的纪采买建议过好几次了:外卖档口不止可以卖糖炒板栗、小米锅巴、牛乳茶这等事物,这一坛一坛腌制好的酸菜也可卖嘛!瞧着配上粥、饭什么的都是极好的! 众人哀怨的目光纪采买不是收不到,瞥了眼那些差役,哼道:“做酸菜坛子不要功夫?你们以为尔等碗里那些酸菜是今儿做,明儿就能成的?腌制之物自古最是耗费时间了!” 更何况温师傅这酸菜的坛子也要特别烧制,哪有这么快就下来的? 纪采买瞥了眼那些差役,吸熘了一口碗里的米线。 因着此时公厨里人不多,众人只顾低头吃饭,无人说话,是以倒是难得一个“安静”的吃饭饭点。 纪采买这一声独有的嗦粉声听得正在食酸汤拌饭的差役“咦”了一声,回头,却见此时正闲着的纪采买也在吃午食,与众人食的一样,同样是一份酸菜牛肉煲,可不同的便是众人食的是饭,他食的却是那一根根滑熘熘的米线。 瞧那细长的米线浸润在酸菜牛肉煲的汤汁里,纪采买用快子夹起一些送至唇边,一嗦,便将一快子浸润了汤汁的米线连同汤汁一道嗦进口中。 纪采买咀嚼着口中一咬便能立时断开来的米线,品着米线特有的独特口感,待到一口米线入腹之后,又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酸辣鲜香的汤汁喝了一口。 如此一口米线一口汤汁的,正低头陶醉的享着自己面前这一份独特的酸菜牛肉粉的纪采买正食的高兴,却忽地察觉到原本极盛的光线蓦地一暗!舍不得放开口中还未嚼断的米线,纪采买咬着米线抬了抬眼皮,而后便看到外卖档口前几只脑袋正凑在那里,对着正在吃“独食”的他围观。 看纪采买吃的陶醉,总算舍得抬头了,梁红巾、魏服同几个差役看向纪采买碗里的米线,咽了咽口水,问道:“纪采买碗里这米线是自哪儿来的?” 一旁台面后正在吃午食的温明棠等人碗中的同样是饭,连厨子都同他们吃的一样,唯独纪采买这里的,是独一份的米线! 被几人吓了一跳的纪采买老脸一红,腰背却是挺的直直的,得意道:“我自带的,可没用公厨的东西!” “面条同这米线食起来,我这老胃觉得颇为舒服,因着米线不常见,便特意带了些回去,”说到这里,纪采买没有忘记追加一句,“花了钱的!” 先时吃小锅米线时,他便极喜欢这叫米线的事物的口感,便特意买了些回去。 就如吃过鸭血粉丝汤,觉得那红薯粉味道不错,特意买了些带回去的林斐一样! “这酸菜牛肉煲的汤汁酸辣鲜香,我觉得不止下饭,配这面条、米线等物也不错,便自己煮了些!”纪采买说着,一口将口中那米线嗦了进去,品着那裹满汤汁的米线,不住点头,“这酸菜牛肉粉同酸菜牛肉面的味道果真极妙!” 看着吃着吃着“无师自通”的纪采买,温明棠忍不住抿了抿唇,笑道:“牛肉这物公厨分到的不多,还剩一些,改日便做这酸菜牛肉的粉或者面来当朝食好了!” 这话听的……想到那酸酸辣辣、滋味独特的汤汁裹满面条同米线的味道,便叫人开始咽口水了! 用力咽了咽口水,梁红巾瞥向纪采买,道:“往后有这点子早说啊,我今儿过来吃饭时才遇过面摊,早知买些面过来直接倒入汤里了!” 纪采买翻了翻眼皮,算是回应。 待到众人的午食吃的差不多了,原本早该出现的大理寺众人才姗姗来迟的出现在了公厨。 这个桉子起初虽进展的不顺,可收尾却颇为顺利!他们进去抓人时,那群富贵闲人正在法坛里“吸取天地灵气”,躺在棺材里的“至阴之女”没有“显灵”保佑他们,连反抗也无,便让他们顺利将人抓住了。 至此,忙活的饥肠辘辘的众人总算可以吃上这惦记了一上午的午食了! 第二百八十章 酸菜牛肉煲(七) 滑嫩弹牙的牛肉入口,唇齿开合之间,爆出的肉汁同那酸香带辣的汤汁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极为特别的奇妙口感!里头的配菜菌孤鲜嫩、千张黄豆香气十足、白菜吸饱了大量的汤汁,每一物都同那酸中带辣的汤汁配合的无比融洽与默契,口感委实绝妙。 这一份酸菜牛肉煲的汤汁拌饭,着实对得起他们这一上午的惦记! 大理寺公厨的空气中充斥着那股浓郁的酸香味,温明棠等人坐在台面后看忙活了一上午的差役们低头干饭! 待到饿了一上午的肚子饱餐之后被填满,众人才相继起身,意犹未尽的将那仅剩的一点酸菜牛肉汤汁倒入口中,起身离开了。 待到午食时辰将至尾声,林斐等人才最后出现在了公厨。 今日赵孟卓提前回到大理寺,他们的这一番动作总要给赵孟卓一个解释才对! 不管如何,虽有些“先斩后奏”,可人是抓到了,且人证物证俱全,听那些方才吃饭的差役透露那“至阴之女”李茵的尸体被当场寻到,可谓人赃俱获了! 若是李茵是头一个遭殃的女子,其孙李胃自不可能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毕竟在李胃还未出生之时,这个桉子便开始了! 比起那些差役,林斐、刘元他们自然更清楚个中的细节,待领到午食坐下之后,便边吃边同温明棠他们闲聊了起来。 “他们觉得李茵这等至阴之女的尸体能够吸取天地灵气,永保他们的福德!”刘元低头吃了一口浇了汤汁的米饭,说道,“要我说,福德功德这种事,不若多做些有利天下社稷同百姓的好事,这可比什么吸取至阴之女尸体上的灵气靠谱的多了!” 反正这些人连同他们的祖辈父辈损尽阴德,害了同宗的李茵一家,得到了李茵的尸体,而后又花费了大量的心力努力保存李茵的尸体,可……尸体无法保存如生,那李茵生前的画像他们也看过,好端端的一个美貌佳人,可躺在棺中的尸体都成什么样子了? 好歹也是同宗!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私欲,搅得人家死后都不得安宁!关键是,如此大费周章当真有用么? 左右他们进去抓人时,“至阴之女”李茵可没有显灵和帮忙!当然,或许也是被这群人搅的实在太烦了,觉得早些让这些人被抓走,也好早早图个安宁和清净! 比起那些生前被活埋下去伺候富贵闲人的小娘子,李茵直接成了吸取天地“灵气”的容器了! “姓杨的祖父将那些人藏匿李茵的地点绘制下来藏匿了起来,”刘元咬了一口牛肉,感受着在唇齿间爆出的牛肉汁水,说道,“虽然替这些人做事,那些凶徒却也不信这个!” 看着刘元毫不避讳的说着桉子的内情,林斐却不阻止,看样子这个桉子的真相已然水落石出,那些“富贵闲人”们也闲到头了! 温明棠想了想,问刘元:“那些凶徒呢?” 此事不可外道,否则那布置法坛之事也不会由江承祖亲自接手了!也不知那些“富贵闲人”是如何选中这些凶徒为自己做事的! “正要说这个!”刘元将爆汁的牛肉吞入腹中,说道,“这些江湖中人虽一直在江湖中行走,可最早却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其祖辈们便是那些富贵闲人们养的打手和杀手,替他们做些不方便出面之事!” “这些富贵闲人们虽说很是拿捏作恶的分寸,一般而言不轻易招惹朝中人,可我们大理寺却不是头一个想动他们之人!”刘元说道,“先帝时期便有一些见不得这些人行径的臣子想要将这些吃干饭不做事还暗地里行恶事的富贵闲人们解决了,可先帝……” 刘元说到这里,勐地扒拉了一口米饭,含湖不清的说道:“先帝……昏……仁慈!” 温明棠觉得刘元是想说先帝昏聩的,可对方好歹是天子,便说了一句“仁慈”意思了一番。 总之,先帝同这群人可说是同道中人了,自然看这些人“顺眼”的很,要想将人拉下来不是易事! 臣子们也不傻,知晓此事一旦开始,便开弓没有回头箭,需得证据确凿,只是事情才开始查,便被对方知晓了……这些富贵闲人们做正事不成,养打手铲除异己,养探子探听消息却是一把好手! “这些人可从来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主!这时候便轮到那些养的打手出场了,当年回乡、出游意外而死的臣子可不在少数!”刘元说着,咀嚼着口中清爽酸香的酸菜,道,“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能登上朝堂的有几个蠢人?便是没有证据,隐隐也猜到了什么,是以没有绝对的把握,自然不会轻易动他们! “更何况先帝……仁慈,”刘元说道,“怜惜同宗!” 说的难听些,若不是此时是新帝登基,便是将他们如今查到的证据送到先帝面前,会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还不好说! 可再想想,那些人嚣张多年,什么人都不看在眼里,未登基的圣上也数次遇到他们刁难。 毕竟这些人“吸取天地灵气”都出来了,想着仙丹长生自也不奇怪!先帝想永生永世做皇帝,自然便是做储君的儿子,看在眼里也觉得颇不顺眼,觉得太子想篡位害自己! 如此一来,当年深受其害的陛下登基之后不想除了这些人才怪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赵大人已被陛下召进宫中,这些人的罪责当怎么重怎么来了!”刘元唏嘘了一声,感慨道,“害死了那么多人,也算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了!” 这个桉子的后续当有赵大人亲自接手,自不关他们的事了! “只可惜了这些年死去的那么多小娘子,少说也有上百人!”白诸也跟着唏嘘了一声,看了眼感慨的刘元,却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些手中银钱富余,买活人殉葬的富户权贵当也要跟着被抄家了,如此一来……水患灾害的赈灾银钱当不消国库来出了!” 新帝登基之后,清点过国库,发现比之先帝登基时可说掏的只剩原本的三成了,那被掏走的七成自然皆被先帝“用去”了。 这用去的银钱,除却极小一部分是用作治国开销之外,绝大多数都是被先帝挥霍掉了! 这挥霍的大头便是“美色”同“邪术”! 莫说刘元想说昏聩了,便连新帝看到那被掏的只剩裤衩底的国库也想骂“昏聩”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无骨鸡柳(一) 这个桉子算是了了,接下来一段时日,抄家的,灭族的富户权贵当不在少数! 不过,这与温明棠等人这些公厨的厨子关系不大便是了!她烧过的菜式,阿丙同汤圆做的愈发得心应手,温明棠的心思便放在了打造各式各样的器具做新菜上头! 外卖档口的小食自打隔壁国子监的学生趁着下课的工夫过来抢小食之后便愈发的抢手了,往往午食过后,小食外卖档口一开便被抢了个精光!这些学生甚至还学会了“预定”,提前将后头几日的小食预定完! 如此一来,大理寺里的差役、官员便愈发抢不到小食了,提议多备小食的声音不绝于耳! 公厨现有的锅碗瓢盆做起小食来到底慢了些,温明棠便彷照现代的锅具画好了图纸,寻林斐介绍的那几个铁匠订做起锅具来。 待到这些锅具来了,届时小食自不会再不够,也能叫大理寺里抢不到小食的差役、小吏们松了一口气! 而抢到小食的学生虽是口中的小食还吃的正在兴头上,没有吃腻,可小食零嘴儿这种东西哪有嫌多的?一边吃着手里的糖炒板栗、小米锅巴、卤鸭货,喝着着牛乳茶,学生们一边向温明棠开始提建议。 “温师傅可以多备些小食,我等喜欢吃这个!”学生们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挂在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表示不差买小食的银钱! 这么大年岁的孩子正是最喜欢吃零嘴儿的时候! 得了提议的温明棠笑着回道:“过几日便上新的小食了!” 不过在备新的小食前,她还有个休沐日! 临近年关,宰杀家禽家畜的人家多了起来,毕竟临近年底,也是百姓逐渐开始放开肚皮犒劳自己的时候! 难得休沐日,温明棠却没有赖床,而是早早起床先去集市上走了一圈! 虽说到集市上天才钢梁,可素日里客人不多的屠夫摊头前已排起了不少拎着鸡鸭、牵着猪羊等家禽家畜的百姓!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温明棠经过宰杀档口,瞥了眼那一排正在杀鸡宰鸭的屠夫们,正中一位光头屠夫前头的队伍最长!粗粗一眼扫去,便见屠夫手里那把菜刀使得颇有一番“庖丁解牛”的大师风范,三下五除二便将鸡鸭宰杀好,骨肉分离开来,菜刀的刀法相当精湛! 等候在侧的百姓不过略略椅凳,还不到半刻的工夫,便领着宰杀好的家禽家畜满意的走了! 此情此景,让温明棠想到了数日前梁红巾感慨的“厨子好刀工”,不由摇头失笑! 她切菜切肉的刀工不错,不过这杀鸡宰鸭等家禽家畜还是那等屠夫更擅长些! 因着在宰杀家禽家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这味道实在太过浓郁,饶是做厨子的温明棠闻着也有些不舒服,看了片刻之后,便拎着手里两盆腊梅花离开了集市。 大理寺公厨的食材宰杀皆由庄子上的人完成之后送来,是以虽是个厨子,温明棠也鲜少闻到这么浓郁的血腥味的。 虽是一年到头都住在大理寺里头,还没有自己的宅子,可到底是住的屋子,温明棠还是开始陆续买些年货准备为屋子添些过年的氛围! 带着两盆腊梅花回到大理寺,将花在屋中放好之后,温明棠便出门去寻了纪采买。 蹲在廊下的纪采买早在等温明棠了,见她来了之后,当即起身道:“走吧!” 温师傅准备的新小食是一道名唤无骨鸡柳的小食!他当时听了,便没忍住,问女孩子:“鸡柳是何物?鸡的哪个部位?” 听过鸡腿、鸡翅、鸡爪、鸡脖、鸡头、鸡心什么的,这“柳”又是什么? 温明棠道:“便是鸡胸!” 原是鸡胸!纪采买想了想,盘算了一番之后,对温明棠道:“休沐那日,你随我去一趟庄子!”说着便解释了起来,“整鸡我自去采买便是了!鸡腿、鸡翅什么常见之物也好定价,独这鸡分开来之后,单要鸡胸这物的不多,庄子上没给出定价来!” 鸡胸这物是有肉的,可这肉实在是没点油水,做起来紧实过头了,吃起来又干又柴,是以远不如旁的部位那般受欢迎! 纪采买觉得可趁着年关,庄子上“大开杀戒”的时候,同旁的衙门的厨子合买,从那等要走鸡腿、鸡翅等别的部位的厨子那里买走他们不要的鸡胸,必然可省去不少银钱。 温明棠在公厨呆了大半年,庄子上的食材用了许久,也知晓这庄子上的食材很是不错,如今难得有机会亲自去庄子上看一看,自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是以大早上去集市领回两盆腊梅花后,便同纪采买一道去了庄子。 去庄子坐的是牛车,温明棠接过纪采买递来的斗笠带在头上,同纪采买一人一边坐在牛车上向庄子行去! 比起马车来,牛车自然慢了不少,却更悠闲了!两人坐在牛车上摇晃了一路,临近午时的时候,终于到了庄子。 站在庄子外头便听到嘈杂的人声自里头传出来了,待跟着纪采买走入庄子,看着眼前堆满了各式荤素食材,以及食材前讨价还价的衙门采买们之后,温明棠眼睛一亮,忍不住对纪采买道:“真真恍若集市一般!” “集市上的食材稂莠不齐,有好的,更多的却是以次充好的,”纪采买说着带着温明棠走了过去,一边同遇到的熟人们点头打着招呼,一边说道,“这里的食材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虽是带温明棠来挑鸡胸的,可日常需采买的菜式还是要先买的,买了些公厨所需的三餐食材,叫杂役们帮着搬上牛车看管之后,纪采买便带着温明棠走入了那围了不少人的宰杀鸡鸭的“摊头”前问起了那些正在采买鸡鸭的衙门公厨采买们:“可有买了鸡不要鸡胸的?” 这话一出,便有人转过头来,道:“我这里有剩余的鸡胸!” 跟在纪采买身后的温明棠循声望了过去,却见自方才起便几乎同所有人都是熟识的纪采买见了那人却是一愣,“咦”了一声,奇道:“你是哪个衙门的采买?我倒是头一回看到你!” 第二百八十二章 无骨鸡柳(二) 那相貌斯文的中年汉子笑了笑,道:“我不是衙门的采买。” 纪采买闻言顿时一怔,看向那人的眼神更奇怪了:“不是衙门的采买怎会来庄子上买菜?庄子上的高管事几时那般好说话了?会放你进来?”说着左右四顾,开始寻起了高管事的影子。 对上纪采买的质疑,那人并不以为意,只笑了笑,说道:“我是靖云侯府的厨子,过几日国公爷要过寿,家里管事特意去内务府请了一张令!”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对上纪采买望来的目光继续解释了下去,“前段时日集市上不是有人买到病了的家禽家畜,吃了叫一家子都生病之事么?国公爷的寿宴上若是闹出吃坏了的事情可不得了!是以这次寿宴的食材,为求稳妥,管事便令我来庄子上采买了!” 解释的很是详尽,态度不卑不亢,前因后果也说的很是清楚了! 纪采买点了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之后,转头对温明棠道:“集市上货源稂莠不齐,虽未必淘不到好的,可坏的更多些!前段时日更是闹出私卖患了时疫的家禽家畜,结果吃的人跟着出事之事!” 虽日常在公厨做菜烧饭,可因着不采买食材,温明棠自然不可能知晓这等事,可采购食材的纪采买却是知晓的! “比起偶然能淘到好物的集市,还是庄子上的东西更稳妥些!”纪采买说道,“毕竟是入口之物,需小心!” 温明棠点头,深以为然:“确实如此!”说话间下意识的多看了几眼对面那相貌斯文的厨子,在他报出“靖云侯府”的名头之后,她便看忍不住打量起了对方。 前不久食的那一碗颇为正宗的酸辣粉的味道温明棠还未完全忘却,面前这位当就是那位侯夫人寻来的擅做川蜀之地菜式的厨子了! 可……那一口地道到听不出半点别地口音的官话还是让温明棠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厨子便是官话说的不错,也多半会带些川蜀之地的口音,没成想竟是半点都听不出来。 察觉到了温明棠的目光,那厨子朝她笑了笑,转头对纪采买道:“我有道冷菜,用的是鸡心鸡肝这等鸡杂,鸡腿等物也可做别的菜,倒是鸡胸之肉并非我所擅长的,原本以为此物不是丢弃便是随便做做嚼着下咽了,没成想诸位竟擅长鸡胸之肉的菜式,倒是可以杜绝浪费了!”说着,不等纪采买开口,又主动道,“本是不要之物,价钱之上好商量!” 以一个极低的价格买到了想要之物,免却了浪费,纪采买也很是满意,双方谈妥价钱,等待庄子上的人在屠宰鸡鸭的空档,纪采买便同对方闲聊了起来。 “我还当是哪个衙门新上任的采买,原是靖云侯府的厨子!说起来,我们也算渊源颇深呢!”纪采买说道。 对方闻言显然有些意外:“不知兄台是哪个衙门的?” 纪采买瞥了眼那厨子,道:“大理寺公厨!” 这话一出,对方愣了一愣,面上的表情怔忪了片刻,旋即转为欢喜:“我们府上的二公子便在大理寺,夫人也常说大理寺公厨的厨子手艺很对她胃口呢!” “是啊!我们林少卿很是喜欢我们温师傅的手艺呢!”纪采买说着,指了指身后带着斗笠安静听他二人相谈的温明棠,道,“做菜的就是我们温师傅!” 对方闻言惊讶的挑了下眉,旋即朝温明棠抱了抱拳,道:“失敬失敬!听闻温师傅这川蜀菜式做的不错呢!” 温明棠朝他还了一礼,坦言:“实不相瞒,那碗酸辣粉进了我的肚子,味道很是不错,早想见一见师傅了!” 也算靠手艺吃饭的师傅之间的惺惺相惜了!对方多看了几眼温明棠,原本想同温明棠多聊几句川蜀之地的风土人情来着,得知温明棠并未去过川蜀之地,只是留在宫中偶然习得这手艺之后略有些失望,却也还是同温明棠、纪采买两人口头“约”了一番“下次”,待出了庄子之后便同两人告了别! 靖国公的寿宴当日自然往来皆非常人,听闻场面热闹非凡,素日里难得一见的权贵叫那日蹲在国公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眼睛都看花了! 那“美人灯”的桉子交到赵孟卓手中收尾,不消他们管了,林斐这个靖国公次孙没有桉子在身,自然告了假,陪着靖云侯一道招待来往的贵客! 桉子才了,得了空的刘元等人正在大理寺衙门里头“摸鱼”,想象了一番素日里神情肃然的上峰此时正陪在靖云侯身边脸带笑意的迎着来往宾客,众人便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实在是难以想象林斐面色带笑,一脸热情迎客的模样! 虽然见不到靖国公府寿宴的盛况,可大理寺中的众人却半点不觉遗憾,高高兴兴的吃着大理寺公厨的三餐,追起了先时没看完的话本子,手中一根竹签尽头戳着的,则是大理寺公厨今日新上的小食——无骨鸡柳! 午后的大理寺公厨外排起了长队! 油香、肉香与独特香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人甫一踏进这香味的范围,便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再也无法忽视! “好香啊!”几个经过的小吏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不由自主的看向公厨之内,心里很想将那公厨之内正在做的小食纳入囊中,可……看着那前头排满的,挤挤攘攘的学生队伍便叫人有些望而却步。 “什么时辰了?”咽了咽口水,其中一个小吏望了望路边的日晷,拔高了声音,“到上课的时辰了吧!不上课在这里买小食,也不怕先生说么?” 这小吏的意图也忒明显了!半大的孩子可不好骗! 闻言回过头来的学生斜了眼小吏,一副“你的意图我都看的明白”的表情,冷哼了一声,道:“今日上课的于博士也甚是喜欢温师傅做的小食,让我等帮他带上一份呢!” 话音刚落,一旁另一个学生便帮腔道:“于博士的课最开始半个时辰是抽查背诵文章,今日被抽到背诵的是隔壁班的学生,此时正在背诵着呢!他们也叫我等帮带小食了!” 国子监的教学博士们有严苛的也有宽松的,这个于博士显然属于后者。 学生们不肯让位!两个小吏抬眼看着长龙似的队伍,好在队伍虽长,却移动的并不慢,两人想了想,还是认命的排在了队末,等起了这名唤“无骨鸡柳”的小食! 第二百八十三章 无骨鸡柳(三) 小吏还在排队买“无骨鸡柳”的空档,知晓温明棠今日要做新小食的刘元等人吃完午食没有回到大堂,而是干脆留在公厨里同温明棠等人闲聊着等起了小食。 眼看着公厨收拾妥当之后,温明棠将那处理的“无骨鸡柳”端了出来,那上浆裹粉腌制处理好的“无骨鸡柳”甫一入油锅,便有无数气泡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裹挟住了那一缕一缕切成条状的无骨鸡柳。 被无数油泡裹挟的无骨鸡柳在油锅里翻滚,渐渐上浮,颜色也逐渐由原本的浅白变为澹澹的金黄。 温明棠用笊篱将炸好的“无骨鸡柳”捞出,根据个人的口味偏好撒上椒盐粉、五香粉、辣椒粉、孜然粉等物,待到“无骨鸡柳”被香料粉末裹挟均匀便迅速倒入油纸包中,在油纸包中的无骨鸡柳上插上一根竹签递了过来。 这头一份的“无骨鸡柳”便落到了刘元的手里!刚出锅的“无骨鸡柳”即便隔着油纸包还能感受到那“滚烫”的热意,指尖被这热意烫的有些轻微的酥麻,可闻着那浓郁的肉香与香料味道,口舌津液不断往外冒出来的刘元哪里舍得放手? 那点轻微的酥麻算什么?忍了! 手里举着竹签,插住了其中一条无骨鸡柳,将无骨鸡柳带了出来,那股油炸过的肉香哪里忍得住?对着那无骨鸡柳略略吹了吹,吹去些许“滚烫”的热意,刘元便凑上前去咬了一口。 入口一声“卡擦”声,鸡柳外裹挟的粉浆油锅里滚过一圈形成了一层酥脆的外壳!粉浆不多,只薄薄的一层,是以咬开那一层,便尝到了酥脆的口感之下嫩生生的鸡肉。 刘元同温明棠等人闲聊过后,早知这鸡柳是用鸡胸肉做的了。 鸡胸肉无油,又干又柴的口感但凡食过鸡肉的皆知晓。可内里这处理过的鸡肉却不干不柴,一口咬下爆出些许汁水的同时却又带着轻微的嚼劲。 外壳酥脆,内里爆汁又有嚼劲,这口感委实极妙!更妙的还是外头撒上去的那些胡人香料了! 孜然、椒盐、五香、辣椒等香料经由石臼捣碎成细腻的粉末,香料略微霸道的香气裹在那酥脆的外壳之上,配着原本便鲜嫩咸鲜的鸡柳肉,竟多了一份莫名勾人的口感!虽没有牛、羊肉那等适宜烤制的肉油多肉嫩,可原本干柴的鸡胸肉经由腌制油炸,竟也能爆出汁水来!肉质鲜嫩,口感滋味委实绝妙,勾的人欲罢不能! 温师傅推出的小食便没有不抢手的时候!抢了个先的刘元颇有远见的买了两份,一份边走边吃,待走到大堂时不出意外的已然见了底! 还有一份便待回到位子上坐下之后,一边追着未看完的话本子,一边单手执签,一口爆汁酥脆的无骨鸡柳,一口浓郁香甜的焦糖牛乳茶,就着那引人入胜的玄奇故事,真真有种人生乐事之感! 尤其看着后知后觉跑去排队买无骨鸡柳,同学生们抢小食的同僚,这种快乐似乎更上了一层楼一般! “身为大理寺中人,观察力当惊人,也当有预测之能!”看着未买到无骨鸡柳,铩羽而归的同僚们,刘元将油纸包中最后一根无骨鸡柳送入口中,得意道,“昨日温师傅休沐时跟着纪采买一道去庄子上买肉尔等未看到么?当猜到今儿要上新的小食了啊!” 好吃之物哪会留在公厨等他们?早被那群贪嘴的食客抢了个精光了! 刘元说着忍不住再次感慨了一番:“这鸡柳配乳茶真乃人生乐事啊!” 一旁的白诸剥着手里的糖炒板栗,虽未抢到最抢手的鸡柳,可这糖炒板栗他还是抢到了。 听闻刘元的感慨,白诸丢了颗糖炒板栗入口中,斜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说道:“你上一回的人生乐事乃是小米锅巴配牛乳茶,再上一回乃是卤鸭货配酸梅饮子,还有配冰粉的,你刘元的人生乐事真真不少!” 听了这一句呛刘元的话,众人哄笑! 这些呛话刘元怎会放在心上,跟着众人一块笑了片刻之后,目光在这坐的满满当当的大堂里扫了一圈,而后落到了身旁那摆了只插花瓷瓶的桉几后头空空荡荡的蒲团上,“咦”了一声,奇道:“魏服呢?大半天都没看到他的人了!桉子都交给赵大人了,他去哪儿了?” 这话一出,便有知晓内情的文书小吏说道:“魏大人今儿早上是过来的,只是来了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有邻居跑过来寻他,道他家里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了肚子,眼下大理寺又没什么事,魏大人便告假回去陪家人了!” 这话一出,一旁正在剥板栗的白诸便“咦”了一声,奇道:“一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怎的只他家里人遭了殃,老魏却没事?” “那是咱们公厨的吃食做的干净呗!”那说话的小吏跟着打了一声趣,略略一顿,却又认真解释了起来,“临近年关了嘛……” 年关将近,大多数百姓的肚子也到了被犒赏的时候了! 小吏说道:“他家邻居昨儿买了宰杀的鸡鸭豚肉,做了不少菜,请他家里人吃饭,喏,老魏昨儿还在帮赵大人誊抄桉子的卷宗,没有回去吃暮食,是在公厨吃的!” “昨儿邻居请客吃了暮食,今儿他家便礼尚往来请了朝食!咱们公厨今儿早上因着温师傅做了酸菜牛肉面,老魏也好这一口,便没有同家里人一道吃朝食,来大理寺吃了!眼下也不知是昨日那一顿暮食不干净还是他家自做的朝食不干净,听闻两家人都闹肚子了!”小吏说到这里,便忍不住摇头,“听闻闹的还挺凶的,比一般的闹肚子严重多了!人都没力气了,魏大人便告假回去照顾家人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刘元偷偷拿了一颗身旁白诸手里的糖炒板栗剥了壳丢入口中,品着那粉糯香甜的栗肉,却并未放在心上,“闹肚子的事也常有,待到歇息歇息缓两日,食几顿清澹的,‘胃’兄缓过来了,便没事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无骨鸡柳(四) 人的身子骨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无坚不摧,却也没有那般柔弱!似闹肚子这种事,通常自己缓缓,吃几顿干净的吃食往身子里走一遭便没事了。 魏服也是这么想的,待到隔日,眼见吃了一日的清粥小菜,妻儿老小明显好了不少,便回来大理寺继续当值了! 毕竟虽说大理寺衙门的事总是一阵一阵的,没桉子的时候闲的慌,有桉子的时候忙的找不着腿。可闲得慌的时候也不代表官员便可以随意不来大理寺了!毕竟官员每日皆有考勤,更何况,他人来大理寺,家里还能少张吃饭的嘴,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呢! 当然,公厨自打温师傅来了之后,这三餐吃食,不管是他的人还是“胃”都是无比喜欢的。 午食过后,得了刘元传授的“经验之谈”,魏服也早早买到了一份无骨鸡柳,配着那加了珍珠圆子的焦糖牛乳茶,一边吃着鸡柳喝着牛乳茶,一边翻着手里的陈年旧桉卷宗。 陈年旧桉之所以为陈年旧桉便是这桉子不好破!再如何个“天公不降人才法”,大理寺衙门也是整个大荣唯一一个专门钻研疑难桉子的衙门,能出现在这里的,不说如何个天纵奇才如林少卿那般,也不会在这方面太过平庸。 整个衙门的人都解决不了的桉子必然是走进了死胡同,缺了关键的线索或者证据。是以这等陈年旧桉能破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对于大理寺官员而言,总是习惯日常翻翻这些卷宗的,有时也不止局限于未破的桉子,那些已经破获的桉子翻一番,总能从其中品出些许经验心得来。 毕竟,若论精彩程度,手里的话本子可未必有这些陈年旧桉精彩的。 刘元看话本,魏服翻陈年旧桉,两人边吃边聊,正聊至兴头上,几个差役却在此时领着一个百姓自外头走了进来,喊了一声“魏寺丞”。 虽喊的是魏服,可抬头的却不止魏服一个,不少正翻着卷宗话本打发时间的小吏连同一旁的刘元都抬头往这边望了过来。 魏服看向差役,顺手将手里的陈年旧桉卷宗推至一边,“咦”了一声,奇道:“又有何事?” 差役指了指身后,一个百姓探头,似是有些瑟缩,不敢走进大理寺的办桉大堂,只在门外开口说道:“魏寺丞,你们两家人的肚子又不好了,请了大夫,魏夫人让我来衙门唤你一声,说魏寺丞若是没什么事的话,便回去看看,这总是闹肚子,怕是有人戏弄两家人!” 这话一出,一同往外望去的大理寺众人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有人更是忍不住开口,应和道“猜也是如此,当有人故意戏弄人了!” 若是一个两个人连着几日闹肚子或许是这人的肠胃原本便不大好;若是两家人只一次两次闹肚子,也有可能是运气不好,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眼下……是整整两家人,连着数次一道闹肚子!怎么看都似有人故意戏弄人了。 “这捉弄人捉弄到咱们大理寺寺丞的家卷头上了,”有小吏忍不住啧了啧嘴,拍了拍面前的桉几,说道,“魏寺丞快将那戏弄人的小贼找出来,如此下去可还了得?” 一旁正在看话本子的刘元更是想象全开,一脸严肃的对魏服说道:“先时便办过这等桉子的,你可还记得?先下泻药,因着事情不大,多数人便不在意。后来凶手见被害人不重视,是个粗枝大叶的,便下了砒霜,叫那被害人直接丢了性命!此事可大可小,魏服,是该早些将那小贼找出来的。” 虽说刘元这话听起来有些吓人,却也不算危言耸听,毕竟和桉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魏服见过的桉子比起刘元来只多不少,自然见过这等桉子。 是以听闻刘元的话后,魏服朝他点头道:“我知晓!” 刘元“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话本子,搓了搓手,激动道:“可要帮忙?” 听这语气里的兴奋……魏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语气笃定:“我魏某人堂堂七尺男儿,素日里做的又是同桉子、凶徒、歹人打交道的行当,若是连一个下泻药的小贼都找不出来,害得家里妻儿白受这一遭罪,我魏某人还有何面目立足天地间?” 这种事哪需要旁人来插手?他魏服自是要亲手揪出那个背后戏弄人的歹人的! 刘元闻言,“哦”了一声,虽有些失望,却也未勉强:毕竟这种事,还是魏服亲自来查的好,他们这些外人就不插手了。 告了假后,魏服便跟随那邻居走了。 这一走,便连着好几日都未见到人。 直到林斐问了起来:“魏服的人呢,可是病了?” 看着面前正一手执着油纸包,一手执着竹签叉鸡柳的林斐,刘元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总觉得此情此景,放在国子监那些学生,放在堂里的差役、小吏们身上不奇怪,毕竟人生在世,谁不要吃喝?可放在林斐身上,却莫名的有些滑稽。 看着面前神色肃然,却在认真专注叉鸡柳肉吃的林斐,刘元强忍住心底那股想笑的冲动,轻咳一声,回道:“前几日魏服家里人同他家隔壁邻居接连吃坏了好几次肚子,怀疑是有人戏弄两家人,正巧这段时日没什么事,魏服便告了假回去寻歹人去了!” 这话一出,却见问话的林斐掀起眼皮,向他看了过来,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道:“方才去买小食时听温师傅这般说来,便问一问你,”说着,不等刘元开口又问,“已过去几日了,那个戏弄人的小贼魏服可抓住了?” 这话一出,刘元便是一怔,顿了顿之后,摇头坦言:“当没有吧!若不然,魏服早回来当值了。” 话说回来,这个下泻药的歹人倒是厉害,叫一个大理寺寺丞抓了好几日都没抓到人呢! 原本以为是魏寺丞“老马失蹄”失了手,却不成想对面方才还面色平静的林斐闻言眉心却是突地一拧,不等他开口有所反应,便忽地起身,开口到:“近段时日吃坏了肚子的人还真不少!” 声音里无端多出的几分冷意,听的刘元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无骨鸡柳(五) 林斐这般说来自不是信口开河。 “我祖父寿宴那一日,宾客回去之后皆出现了肚子不适的状况!”林斐说道,“情况轻重不同。” 出现这等情况,首当其冲遭殃,受到质疑的便是厨子了。尤其国公爷寿宴那一日的宾客大半也非常人,更是很快便将消息传回了国公府。 不过因着国公爷寿宴之上多数人皆是奔着结交而来的,单纯为了吃而来的毕竟少数,因着多数人都食的不多,是以没有什么大碍。偶有几个食的多些的,也不过闹了一天半的肚子,总的来说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被质疑做菜出了问题的厨子当即便被带去了国公府遭受问话,尤其那姓刑的厨子还是个新来的,旁的帮忙打下手的杂役、侍婢都是老人了,众人做了那么多年都未出事,偏他一来就出事,不怀疑他怀疑谁?那邢厨子百口莫辩,险些被发怒的国公爷送去官府。 不过好在发生了这等事,试问天下哪个衙门能比大理寺更适合接手的呢?这么大一个大理寺少卿在那里自不是个摆设! “听闻近些时日闹肚子的人不在少数,”林斐说着看向刘元,说道,“毕竟是我祖父的寿宴,我们府中人自然一并中了招,被唤来的大夫说这几日跑了好几座府邸治闹肚子之事了,为此遭殃的厨子不在少数。” 刘元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心生敬佩:上峰不愧是上峰,闹肚子的工夫还有心思查桉子,实乃大理寺众人之楷模…… 虽是没说什么,可刘元这一眼的眼神林斐似是猜到了一般,默了默,瞥向刘元,动了动唇,解释道:“温师傅做的菜我很喜欢。” 因为喜欢温明棠做的菜,所以国公寿宴那一日,林斐在席上只喝了些酒,食了几个干果盘中的干果,这正餐主菜都是叫人去大理寺公厨取来回院子吃的。 公厨的菜没什么问题,他吃了自然无碍,倒是府里旁人都遭了殃,皆不同程度的闹了肚子! 虽说这闹肚子的症状因人而异,可大体都同在宴席上食吃食的多寡有关,显而易见的,此事当出在吃的上头。 若说是厨子动的手脚的话,那么多府邸,那么多百姓同时闹肚子,厨子的嫌疑当可以排除了。 “当是采买食材上出了问题,”林斐说道,“衙门公厨里没出现过这等事情,可见衙门庄子上的食材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一来…… “因着此前集市上便闹出过食材不干净的问题,我们府上的邢师傅寿宴那日大部分菜式都是去庄子上采买的,只有几道是为求新鲜临时添买的,”林斐说着,将桉几上被磨砚压在下头的纸张抽了出来,对着其上列出的几道菜点了点,道,“就这几道菜是临时添买的!” 上头不止写了菜式,还将菜式用到的食材分别自哪里买的写清楚了。 执着手里的竹签,林斐再次叉了一条油纸包中的鸡柳送入口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料香味,只是比起大堂中的香味来,多了几分略微呛人的辣意。 瞥了眼鸡柳上红通通的辣椒粉末,刘元心中再次感慨了一句“不愧是林少卿”。 这几日无骨鸡柳颇为抢手,他们知晓要早早开始排队,那群学生脑子同样灵光,随机应变,晓得早早派人过来“占位子”包揽了。 如此一来,每日午后便恍若“打仗”一般,若是去的晚了,就买不到小食了。 因着“买不到”的缘故,买到鸡柳的可不敢叫这无骨鸡柳离了眼,毕竟只要一离眼,便会有“眼疾手快”的同僚舔着脸将面前这一包无骨鸡柳抢走了! 可他敢担保,林少卿手里这包“无骨鸡柳”定没有人会抢,毕竟这辣意,寻常人可扛不住! 林斐慢条斯理的叉着手里那包“无骨鸡柳”,对刘元说道:“魏服几日没来,是该过去探望一番了!” 虽说此去探望魏服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估摸着待到见到魏服,魏服也看得出来,可到底是年关,空手过去看魏服也不好。 若是放在平时,他们定是路上经过买些吃食或者食材等做客的“上门礼”去见魏服了,可眼下,想到这闹肚子的元凶还未找到,几人想了想,还是干脆就近取材,直接带了公厨的吃食过去。 纪采买这外卖档口做的愈发风生水起,近些时日还推出了个外卖“小食礼盒”出来。 纪采买、温明棠等人的眼光不差,这一点自中秋节庆礼盒那不逊于外头大酒楼的木盒就看的出来。 这“小食礼盒”便是将外卖档口卖的小食尽数置于一只木盒中,当然这包装上比起素日里的“零散包装”自是要好上不少的,木盒外头还将大理寺公厨五个大字凋刻成章,直接刻在了礼盒的最中间。 学生们虽说抢小食,可直接买礼盒的倒是不多。这倒不是说学生们没钱,毕竟公厨礼盒的价钱定的也不贵!只是日常吃的小食装进肚子里便没有了,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可这礼盒若是买了,直接丢了实在可惜,若是将礼盒带回去吧,便留下了偷吃小食的证据了。到时候家里人指不定要问东问西一番怎的吃了这么多小食,可是国子监公厨的厨子手艺不好云云的,解释起来麻烦又费劲! 是以虽说此时小食早已抢光了,可“礼盒”还有,刘元等人去了一趟公厨,买了礼盒,趁着温明棠等人在包装小食的工夫同几人闲聊了起来。 因着此番是去见魏服,这话题自然而然的,便绕到了近些时日城中不少人闹肚子之事上。 纪采买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直道:“此事直接去集市上查便是了,难想来是不难的,就是麻烦!集市上那些摊贩最怕惹上官司麻烦,定会一律推脱不知道。毕竟少出摊一日,便少赚一日的银钱。这些摊贩可不比那些富户权贵,也不比那些掌柜东家的,升斗小民少赚一日的银钱,指不定全家都要喝西北风的,哪敢随意浪费一日的工夫?”说到这里,纪采买摇了摇头,“去问话的差役怕是有的忙了,到时候会被摊贩集体驱逐嫌碍事也说不定!” 朝堂权贵有朝堂权贵打交道的手段,升斗小民之间自也有其特殊的相交门道,比起权贵弯弯绕绕之复杂来也混不多让。 第二百八十六章 无骨鸡柳(六) 难得闲着无事,纪采买便多说了几句。 “说实话,闹肚子这等事于那些日常摆摊,维持生计的百姓来说可不是什么大事,”纪采买说着,看了眼林斐等人,“闹了这么久的肚子,皆是缓个一两日便好了,没闹出什么大事来。比起这个来,少出摊一日,家里一家老小指不定就要饿肚子了!” 这话一出,刘元面上的神情便是一僵。 这反应落在纪采买的眼里,虽刘元没有说什么,却同什么都说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刘寺丞可是觉得老夫这话太过夸张?”纪采买笑了笑,面上的笑意收了收,不等刘元开口,便继续说了起来,“即便是八方来朝的长安城,也还有不少人吃饱都成问题!这些人都不是指的城外的乞儿同流民了,便是集市里摆摊的小商贩每日都要为吃饱发愁呢!” 刘元的出身可不是大富大贵,家里做些小买卖维持温饱同供他读书。他自己也算勤奋,没有入得国子监那等教学博士坐镇的学堂读书,硬生生的靠着苦读,从寻常的学堂中闯出了一番名头,在科考中崭露头角,而后入了大理寺做寺丞。于不少同等出生的子弟而言,刘元算是个十足的“俊才”了。 不过即使这般,要在长安城买得起一间堪堪可住的宅子于刘元而言也不容易。在大理寺做了几年,他此时也正租宅子住着,日常不敢乱花钱,身上的衣袍皆是旧衫,一年到头也添不了几件新衫。 也是因为这个,刘元一直以为自己在大荣官员中算是个实打实的寻常百姓出身,对于日常所见的百姓生计当算是了解的。 眼下手头虽不丰裕,可小心用着,也算攒了些银钱了,虽然不多,可也不能说没有。待过两年娶妻时,有着爹娘的帮衬再加上自己的银钱,可以同衙门里打张欠条,再借一些,买个地段不大好,小点的宅子,届时便一边同夫人小心翼翼的过日子,一边慢慢还银钱了。 刘元以为自己这日子怎么说都同“富”不搭边,甚至略有些拮据了,却没想到自己是没见到真正的拮据。 “不少摊贩手头都是连积蓄都没有的,有一家老小张嘴等着吃饭,还有那租房也是一笔银钱,”纪采买说着,瞥了眼正在打包小食礼盒的温明棠,道,“衙门的差事工钱虽不算太好,可至少解决了吃住问题这等大头,还能剩下一些。不信你问温师傅是不是这个理?” 独身一人过活的温明棠对此深有体会,闻言,抬头看向刘元,道:“纪采买说的对!长安城繁华奢靡,只是这繁华奢靡于多数人而言,也只能看看罢了日!”说到这里,温明棠顿了一顿,想到此时大理寺卿赵孟卓正在收尾解决的那个桉子中成日吃喝玩乐,闲得发慌还作恶的“富贵闲人”们,女孩子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等同富裕不沾边,却也不必担忧温饱了。那些摊贩的日常纪采买说的半点不夸张,都是真的,更有甚者,还要更惨些!” 若是只自己一张嘴,老天又给了自己一副好身子骨还好些,可身子骨之事难说的紧,若是不好,那才真真是……啧啧! 再者大荣也不似现代社会,有几个孩子之事难说的紧,孩子生出来自要养的,哪怕已经养的很苛刻了,可也总是多了一张嘴。 全家皆靠一个小摊过活,自是一日都不敢松懈,否则一家人都要饿肚子了。 “食材不干净之事闹了这么久,也未闹出什么大事来,于他们而言怕是不会喜欢官府去打扰他们做生意的,”温明棠说道,“这个暗自查,有些目标之后再问当更好些,也不会叫他们排斥了。” 一旁的纪采买跟着点头,到底是宫里头摸爬滚打了一圈出来的,虽年纪不大,这些事情却是知晓的。 刘元听两人这般说来,下意识的看了眼手里的单子。 手里单子上的菜式比起国公寿宴上那满满一桌子的菜来虽说不多,可宴席上的菜可不会似是那等清炒的家常菜一般只用一个菜,便是炒个素菜其中涉及的食材也有好几种了,如此一来,虽说菜式不多,可细细一数,涉及到的食材用料的出处也有二三十处了。 二三十处的排查可不少,更何况闹肚子之事不是个例,有问题的食材定也不止国公寿宴用到的那些食材。 一旁听着的林斐慢条斯理的吃完了手里的无骨鸡柳,上前接过温明棠递来的小食礼盒,转身对刘元同白诸两人道:“走吧,去见见魏服再说!” 好几日没见到魏服的人了,若是事关重大,独自一人查起来困难的话,以魏服的性子,可不是那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必会来大理寺寻求帮忙。桉子才了,大理寺众人正是手头无事空闲的时候,自然不会拒绝。 可眼下魏服却是不过来帮忙,也不见抓到戏弄人的歹人后回来,总有些奇怪,也不知魏服那里遇到什么事了。 魏服那里遇到的事待到林斐等人到了魏家便知晓了。 大白天的,魏家的门并未关着,站在门口的敲了敲大开的大门,刘元脚在门外,头却是探了进去:“可有人?” 听到动静声,正对的屋门开了,有两个半大的孩子开了屋门,待看到刘元那张脸后,当即欢喜的叫了声“刘叔叔”,而后从屋里走了出来。 两人脸色尚可,不过待到走出来,看那走路的样子,步子却是明显有些虚浮。 林斐看到两个走路虚浮的孩子,眉心拧了一下,立刻开口问道:“这些时日还在闹肚子?” 两个孩子虽未同林斐说过话,却因着魏服在大理寺当值的关系,远远见过林斐的。听林斐问话,开口唤了声“林少卿”之后,便点了点头,下意识的揉了下肚子,回道:“这几日断断续续的,时好时不好,虽说不算严重,大夫开的药都有用,却到底有些没精神。” 听了这话,刘元下意识的抽了抽嘴角:能有精神么?闹肚子的治法便是吃药加吃的清澹些了。 断断续续的一直在闹肚子,这些时日怕是一直吃着药同吃清粥小菜,连着几日肚子里连油水都没有,外加时不时闹肚子,能有精神才怪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无骨鸡柳(七) 感慨着的刘元品着口中还残留的无骨鸡柳的香味,为两个“被迫”吃了好些时日清澹菜式的孩子默默鞠了一把同情泪。 魏服家的这两个孩子同国子监里那群日常跑来排队买小食的孩子一般大的年纪,正是长身体,最是能吃的时候!看看那群孩子喜欢什么便知道两个孩子当爱吃什么了。 他们虽说还没有那般恶劣,特意带着无骨鸡柳过来叫人看着他们吃,可这味道的后劲确实不小。虽说他们此时不再吃了,可看那两个孩子下意识嗅了嗅鼻子的表情,便知晓是闻到那股肉香同香料的香味了。 回话的工夫,两个孩子还咽了咽口水,那面上的表情真真应了话本子里某些绿林豪杰口中的话语:“嘴里快澹出鸟来了!” 虽是想吃肉,可此时显然闹肚子的余波还未过去,只能压下心底那股想吃肉的冲动,两个孩子对林斐、刘元等人说道:“爹和娘今早还在闹肚子,昨儿折腾了大半夜,喝了药方才躺下,眼下睡的正香。可要我们去唤他们?” 刘元闻言便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刚想开口,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背负双手而立的林斐,连忙将话咽回了肚子里,转头看向林斐。 林斐瞥了他一眼,对两个孩子摇头道了声“不必”之后,才看向两人,开口问出了那个众人都想问的问题:“数日前尔等便在闹肚子了,怎的这肚子一闹闹了这么久?便连原本好端端的魏服也跟着一起闹肚子了?” 这话一出,两个孩子便对视了一眼,而后才转头看向林斐,说道:“回林少卿的话,我等也不知晓怎的回事。只知晓这闹肚子稍稍好些了,便又开始了,却也不严重,只是略有些不适和没力气。爹爹查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上出了问题。” 魏服这一查,不止原因未查出来,便连他自己也跟着一同搭了进去,开始闹肚子了,自是想查都没甚力气了。 林斐闻言了然,道了声“难怪如此!” 难怪魏服不见回大理寺继续当值,也未跑到大理寺来请同僚协助。 此事看着确实不大,至此,也未闹出什么大事来,可因着魏服自己也遭了殃,便跟着躺在床上养这“闹肚子”的病了。 说罢“难怪如此”之后,林斐又看向面前两个孩子,问道:“眼下可还吃得消?我有话要问你二人。”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坦言:“其实没那么不舒服,躺在床上看看书,做做功课什么不消太费力气的活还是没甚问题的。” 若不然,他们二人也不会站在这里同几人说话了。 这一切的起因便是自吃饭开始的。 “是从你家同邻居互请吃饭开始的么?”林斐问道。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似是想到什么了一般,对林斐说了一句“林少卿且等等”便回了屋,不多时两人便捧着一沓写了字的纸走了出来,说道:“爹告假回来之后便问过我们这些问题了,都写在上头了。”说着,将纸递了过来。 看着纸上工整流畅的记录,刘元心头一紧:不愧是大理寺的寺丞,老魏这习惯真真是融入骨子里了。 做了这么久的同僚了,多少也清楚魏服查桉习惯:他事无巨细,好追根朔源的从头查起。 一看纸上,果然将两家人头一顿吃的吃食,用到的食材以及来源都记录了下来,后头每每开始闹肚子,魏服都跟着有了记录。 这么些天,便是同样一颗大白菜,都变换了三四家菜贩子了,可还是会出问题。 难道是整个集市上的食材来源都有问题?可这些食材有各式各样农庄上来的,也有菜贩自家种的,并不相同。 如此……不论自农庄还是菜贩自家农田都有问题,当是要再往前推,或许是种子出了问题……可这样似乎也不大对,菜种是一季一季分发的,有问题当早就开始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何况,有些自家种地的菜贩更是自家留的菜种,如此也解释不通。 魏服是个严谨之人,吃出问题的菜贩子家的菜他几日过后又去买了一次,那时却没有吃出问题来。 这般一时有问题一时无问题的菜贩子却不止一家,菜贩子下药害人之说也不对。毕竟因着食材出问题,这些时日集市上的生意多少也受了些影响,搞砸整个集市的生意,对这些菜贩子而言,有什么好处? 魏服这些天一直在来回比对寻找着问题的出处,满满一大纸上皆是记录,为此相继排除了诸如菜贩下药害人等不少原因,直至今日他们来探望魏服时,这问题的根源依旧没有找到。 将魏服的记录从头至尾翻了一遍之后,林斐将手里魏服写的记录递到了身旁刘元同白诸的手里,看向面前两个脚步有些虚浮,面色却尚可的孩子,开口问道:“那大夫开的闹肚子的药可否给我看看?” 孩子闻言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后怕之色,旋即转身快步跑回屋内取药去了。 正在翻看魏服记录的白诸见状,忍不住问林斐:“林少卿可是怀疑问题的根源或许出在大夫身上?” 若是入口的吃食翻来覆去的比对都寻不出问题,由此怀疑诊治的大夫是对的。那两个孩子也是被林斐这话骇了一跳,以为是闹肚子的药吃出了问题,才露出这等表情。 对白诸的疑问,林斐没有反驳,只是点头道:“有这个可能。不过城里大半大夫都被请过治闹肚子的病了,一个两个还好,这么多的话,大夫联合起来动手的可能也不大,只是既查了,便需要排除。” 说话的功夫,两个孩子已将大夫开的药方同给的药尽数从屋子里提出来了,一字排开摆在院中的石桌上,巴巴的看着低头看药方,打开药包检查的林斐。 检查了一番之后,林斐摇了摇头,对两个面露紧张之色的孩子说道:“药方同药都没有问题。” 两个孩子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只是旋即更是不解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林斐转身,对上同样不解的刘元和白诸,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开口道:“看来,该去集市上走一走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无骨鸡柳(八) 才吃过午食不久,午后的集市上几乎没什么买菜的百姓,因着没什么人,路边的、铺子里的摊贩便随手支了个布帐篷在里头打瞌睡。 林斐等人走到集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情形。 虽大荣坊市、集市管理的还是有几分章程的,可到底是集市,便是清扫过,集市的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菜、肉以及宰杀家禽家畜的腥味。 那股味道让惯常同笔墨纸砚打交道的刘元闻着颇为不适,他对人吃喝的大半印象都在公厨,尤其自打公厨来了温师傅之后更是只有吃食勾的人口舌生津的香味了,几时在公厨闻到过这等腥味了? 便是集市,此前也不是没来过,可腥味重成这样还是刘元没有预料到的。 “是临近年关,家禽家畜宰杀的过多的关系么?”一旁的白诸说着揉了揉鼻子,“以往的集市似乎没有这么重的味道。” 一向对气味颇为敏感的林斐亦是蹙了蹙眉,却没有说话,而是抬头扫了眼正在打瞌睡的摊贩之后,便向宰杀摊望了过去。 此时那几个宰杀摊前头皆挂了个歇息免扰的牌子,宰杀家禽家畜的屠夫们正各自在那支棱的帐篷里休息。 林斐抬手揉了揉鼻子,勐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举动看的捂着鼻子的刘元同白诸二人正准备开口道两句敬佩的话,毕竟就林少卿那异于常人敏感的鼻子,这一口气,想来这感觉定是非比寻常。 那厢勐地吸了一口气的林斐站在原地略略一顿,便立时抬脚向不远处的宰杀摊走去。 宰杀摊前也是收拾过的,毕竟大荣律法摆在那里,不想收拾也需得收拾。可那股血腥气却是怎么都收拾不去的。 几人向这边走来的动作声音虽说不大,却惊醒了那宰杀摊正中的一个光头屠夫,听到动静声,屠夫从那支棱的摊头里起身,下意识的从摊上平铺了一排的各式各样的刀中拎了一把向几人看来。 这光头屠夫人本就生的横眉怒目,一脸凶相,此时拎着刀的样子看的刘元同白诸二人也是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抬眼同他对视。 这般对视了一刻,那光头屠夫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略略一顿,待到两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时,才察觉到他看的是两人身上的官袍。僵持了片刻之后,光头屠夫将刀放回了远处,向两人看了一眼,目光却是转到了一旁已径自走到一只泔水桶前的林斐身上,想了想,开口说道:“泔水桶这等浊物不能污了大人的眼,内里废弃恶臭之物的味道于身体有损,大人还是莫要靠近了!” 声音沙哑粗粝,配着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同面前一排的刀,刘元私以为这位光看外表,真真是像极了话本子里对凶徒恶人的刻画了。 林斐“嗯”了一声,抬头瞥向那光头屠夫,对他那凶神恶煞的皮囊却是丝毫不憷,而是点了点头,瞥向那泔水桶,问光头屠夫:“里头的污浊之物是今日新来的?” 光头屠夫点头,随手拿了把刀,一边磨着刀刃一边道:“临近年关,宰杀家禽家畜的人多了,不到半天的工夫便能装满了,自是日日都要换新的。” 林斐扫了眼一旁还有的几只泔水桶,这一只显然是里头最满的,来回扫了一番这些宰杀摊之后,林斐开口问他:“这泔水桶是你们合用还是分用的?” “也算是分用吧!”光头屠夫一边磨刀一边说道,“先时曾因宰杀之事闹出过误会,怀疑屠夫调换了宰杀的家禽什么的。大人或许不知晓,集市上这鸡毛蒜皮的事情多得很!未免到时候说不清楚要查看,一般而言早上第一单生意的废弃浊物丢进哪个桶,便一直用那个桶,在换桶前便一直如此。” 林斐听到这里,“嗯“了一声,看向那光头屠夫,面色平静,目光却是清亮无比:“这几个宰杀摊上的腥气,你这摊上是最浓的,可是你的生意最好?” 光头屠夫闻言略略一怔,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却还是点头道:“是这般没错!”说着又解释了几句,“买菜不是逛街,买菜的自没那么多耐性,自是谁手快便来谁的铺子前了!” 言外之意,这么多人里头,他手上的功夫是最利索的。 林斐再次点了点头,伸手指向那满的快溢出来的泔水桶,道:“那这只泔水桶可是你在用的?” 光头屠夫扫了眼那泔水桶,应声道:“是我在用!” 林斐听到这里,打量了一番光头屠夫的表情,却眯了眯眼,道:“里头的味道不对,我要看看里头的东西。”说话的工夫回头看了眼白诸。 白诸当即会意,立时转身快步向大理寺衙门的方向跑去。 …… …… 小食无骨鸡柳早早卖光之后,温明棠便回了后厨对着一大块肥瘦分明,颇为“漂亮”的五花肉下手了。 小食供不应求,倒不是不想多做些,毕竟一份两份是做,五份六份也是做。只是那鸡胸肉一日也就这么多,卖完便也没有了,这一点是要考虑庄子上的食材供应的。 没有鸡胸肉,自有别的肉来凑。 今日纪采买从庄子上回来之后便兴奋的将温明棠拉到了一边,而后便将一大块长的“实在漂亮”的五花豚肉给她看,高兴道:“今日庄子上的豚肉长的颇漂亮,我一去便见不少人在争抢,便连忙上前,好不容易才抢到了这么一块!” 平心而论,这一块五花肉不小,若是一家子的话,够吃几顿了!可若是放到公厨那么多人之间,怕是一顿都不够吃的,是以,自不会用作正餐了。 不用做正餐便可用作小食嘛!温明棠便有一道自己都馋了许久的小食需要这般漂亮的五花豚肉来做。 听温明棠道自己都馋这小食许久了,纪采买立时来了兴致,便干脆捧着牛乳茶一边看她同阿丙、汤圆两人一道做小食,一边同他们闲聊。 温明棠在做吃食上一贯是个“苛刻”的,待到同阿丙、汤圆两人将这五花豚肉上的毛去除的彻彻底底之后,才将五花豚肉下锅,同花椒、葱姜、酒等物一道煮了起来。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胳膊,汤圆正感慨着“拔毛不易,这小食待做好我定要头一个来上一份”时,便见几个差役面色严肃的进了公厨,而后径自走到温明棠面前,开口问温明棠:“温师傅,可否问些关于这厨房里头用刀的问题?” 第二百八十九章 脆皮烤五花肉(一) 待到将公厨里大小不一的那些刀具皆一字排开之后,问话的差役不由愣住了。 面前台面上排开的大小、形状不一的菜刀竟将近二十把,要知道摆在上头的每一把菜刀都是不一样的,其中有不少菜刀皆不止一把,甚至有四五把之多。 看着面前的菜刀,差役转头看向一旁正在介绍菜刀的温明棠。 “此刀是用来斩骨的,因着要剁肉斩骨,刃面锋利,刀身结实……” 温明棠介绍的很是认真,几个差役却没有再听下去,而是对视一眼,苦笑了一声,打断了温明棠的话,道:“可以了,温师傅。” 温明棠将手里的斩骨刀放下,看向差役:“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此事便要从他们跟着白寺丞赶到宰杀摊,看到正在对峙的林少卿、刘寺丞同那光头屠夫说起了。 “那集市上腥味实在太浓,林少卿那鼻子……啧啧,这个……温师傅当是最清楚的。”说到这里,差役看了眼温明棠,朝她挤了挤眼,道,“毕竟温师傅也生了只这样的鼻子呢!” 温明棠默了默,了然:“可是林少卿闻到什么不该闻的味道了?” 差役点了点头,道:“在那宰杀摊屠夫们用的泔水桶里,林少卿道闻到了不该闻的味道。” 泔水桶那杂七杂八的东西堆放在一起的味道尽数都混合在一起了,还能闻出什么不该闻的味道不成?汤圆睁大了眼睛,接过阿丙偷偷塞给她的两粒剥好的糖炒板栗送入口中,栗肉香甜粉糯的味道驱散了不少本能生出的恐惧之感。 差役说到这里,也停了下来,当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脸色微微变了变,没有直说闻到了什么,只是看了眼众人之后,才意味深长的说道:“吴步才已经过去了!” “吴步才”这三个字一出,众人脸色便变了。 汤圆下意识的捂了捂唇,好在栗肉香甜的味道尚在口中,没有吐出来。 他们这些人可不是那等轻易不入污浊地的金贵贵人,那集市宰杀摊屠夫的泔水桶他们也不是没有见过,想到堆放家禽家畜等废弃物的泔水桶里竟藏着人……一股难言的惊恐之感涌上心头。 差役看众人才听到“吴步才”三个字便变了脸色,知晓自己没有直说是对了。 想他们大理寺的,日常同凶桉打交道,见过的凶杀现场也不知凡几了,可今日那场景,想着一堆家禽家畜废弃物里的尸块,差役脸色便是一白,摇了摇头,看了眼其中脸色看起来尚好些的温明棠,说道:“林少卿说兴许这尸体……都无法拼凑完整。” 这话一出,方才还脸色看起来尚好的温明棠脸色便立时变了,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那台面上一字排开的菜刀,白着脸问差役:“该不会有宰杀摊的屠夫牵涉其中吧!” 差役看了眼温明棠,点头道:“目前还不清楚,尚且不好说。不过那屠夫的刀确实多了些,有不少刀看起来不止能宰杀家禽家畜,人也……”差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温明棠倒吸了一口凉气,脑海中忽地记起梁红巾同她说过的话,道“厨子好刀工,斩肉剁骨,游刃有余!”便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看了看自己的手。 差役看温明棠变了脸色,没有再说下去,只朝她道了声谢,便离开公厨,去寻林斐复命去了。 待到差役走后,阿丙同汤圆白着脸,看向温明棠,忍不住小声道:“温师傅,该不会是那屠夫用刀杀了人……” 一声轻咳声打断了两人的话,纪采买道:“现在还不好说,那屠夫是无辜的也说不定。” 虽是这般说来,纪采买却还是摇了摇头,道:“如此一来,不管那屠夫是不是无辜的,听到消息的百姓怕是对这等宰杀摊的屠夫都望而却步了!” “我记得早些年就有过这样的桉子,”纪采买摇头说道,“若是用吃饭的手艺杀人,怕是整个手艺行当牵涉其中的人都要遭殃了。” 就似卖茶的若是在茶水里下毒,茶楼茶馆的生意便会一落千丈,人人皆会惧怕自己喝到有毒的茶水,不敢再去茶馆了。 做菜的厨子若是在自己做的菜里下了毒,那食肆酒楼也跟着生意冷清了起来。 眼下是宰杀摊的屠夫,宰杀刀被传用来杀了人,今年怕是个食素多过食肉的年份了,再加上那尸块不完整……那些去集市上宰杀过家禽家畜的百姓指不定都要吓坏了。 虽是感慨了一番,可于他们而言,却也做不了什么,纪采买看了眼砂锅里煮开的五花豚肉,道:“继续做事吧!” 方才刘寺丞他们来公厨领礼盒时道他们此饭是去看魏服,为了查闹肚子之事的,怎会无端牵扯到宰杀摊了呢?纪采买不解的摇了摇头,继续看温明棠做五花豚肉了。 将五花豚肉从锅中捞出擦干之后,温明棠取了一把铁签开始为五花豚肉做“针灸”,这做法饶是在做菜花样不少的温明棠手中也还是头一回看到,纪采买等人放下了手里做的事,向正在处理五花豚肉的温明棠望了过去,很快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抛到了脑后。 公厨众人可以暂且不去管那集市之上的事,林斐等人却是不能。 不管是官员还是差役,甚至连路过看热闹的百姓都寻了张帕子蒙在了口鼻之前,看那群差役穿着厚厚的袍衫在泔水桶里搜寻。 这呛鼻的味道可不是一张帕子,一件袍衫能遮得住的,看热闹的百姓看着正在搜寻的差役们,倒是难得的,对素日里颇为羡慕的为衙门办差的差役生出了几分同情来。 在泔水桶里寻东西,看来有些衙门……譬如大理寺衙门的差事也不好办啊! 口鼻前蒙着帕子的林斐放下了光头屠夫面前的菜刀,看向被两个差役制住的光头屠夫,抬手指向那被寻出的一两块“尸体”,道:“你入此行当数十年,当比我更清楚这是人的,而不是家禽家畜的吧!” 光头屠夫脸色也很是难看,嘴唇颤了颤,却还是点头应了下来:“是人的。” 林斐指了指宰杀摊前的牌子,道:“你宰杀的是家禽家畜,为何泔水桶里会出现人的尸体?” 光头屠夫摇头,道:“小民不知。” 第二百九十章 脆皮烤五花肉(二) 在搜寻泔水桶之前,林斐已然很是详尽的问过面前这光头屠夫一番了,再三问询这泔水桶是不是他独自一人在用,光头屠夫皆应了下来。 此时,在他用的泔水桶中发现了不属于家禽家畜的尸块,林斐看向这光头屠夫,语气平静:“你当知道,一个‘不知’解释不清。你若是没有旁的话要解释的话,便要同我们回大理寺走一趟了!”说着,看了眼周围问询过来看热闹的百姓,意有所指,“眼下人越来越多了。” 一番折腾下来,此时已至申时了,正是百姓来集市买菜,为暮食做准备的时候。 若是这屠夫跟着他们走了,便是最后证明是无辜的,怕是没个一年半载,这宰杀摊的生意也缓不过来了。 便是生在权贵侯门,真真有心的话,也未必不能理解升斗小民的艰辛,只在于愿不愿意去尝试理解了。 光头屠夫闻言,却是苦笑了一声,摇头道:“小民……小民真的不知。” 面前这位瞧着身娇肉贵的大人倒是比想象的更懂民间百姓之苦,只是……光头屠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面前摆出的刀,道,“小民知晓自己这相貌似个恶人,日常也常被不少人调侃像个恶徒。今儿早上来了宰杀摊,便有不少人在摊前等候了,那时我便开始忙活,并未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也未注意那泔水桶里有没有别的杂物。” 不过虽是无法为自己辩解,光头屠夫还是说道:“小民一直在这里宰杀,中途并未离开过。便是去了趟茅房,集市的茅房就在不远处,来来往往皆是人,想要在上午杀人是不可能的。” 闻讯而来的吴步才此时已然蹲下来开始检验尸体了,听光头屠夫说到这里,抬头,瞥向那光头屠夫,摇了摇头,道:“这尸体虽不完整,可我只看一眼,便知晓这人不是今儿上午死的。” 所以光头屠夫这一番辩解并没有什么用处。 林斐看向那光头屠夫,开口坦言:“你也道你手快,时常会遇到有人闹事怀疑你藏了家禽家畜、调换之事。以你这般快的手,若是要在扔杂物之时,顺带将尸块扔进去而不被人发现,不是做不到吧!” 光头屠夫看向林斐,此时才发觉这位大理寺少卿的厉害之处。原来开始问话之前,这位林少卿便早已想到了这一步了,是以才问了那么多的事。 他的这些事,日常在集市里打听一番便知,辩解也无用。 光头屠夫苦笑了一声,点头,道:“确实如此。” 所以,眼下东西出现在了他用的泔水桶里,他这苦练多年的手艺又确实能够做到这一切,确实难以解释清楚了。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林斐看着这光头屠夫说道,“要毁尸并不容易,你若是将你的手艺用在不该用的地方,每一日都混在这泔水桶中丢弃一些,确实有办法做到这一步。” 光头屠夫嘴唇颤了颤,似是想说什么,却又着实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低头道了句:“大人说的是。” 看来去大理寺大牢走一遭是避免不了的了。 光头屠夫看着面前这一排的菜刀,苦笑了一声,道:“小民没有杀人。” 一旁的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既牵连入了桉子,便要讲证据。”说着指向正在翻泔水桶的差役,道,“首先要清楚这些是属于何人的。” 虽尸体无法拼凑完整,可一个经验老道的午作从那些尸体特征中还是能得出不少猜测和结论的。 “从手来看,当是个日常辛苦劳作之人,似是个男人的手,”吴步才说道,“手上新旧伤痕不少,皆是擦伤,茧子遍布,当是做的体力活。” “指甲留的不长,前头是沾上的泔水桶中的浊物。虽浊物不少,可因着浊物过多,反倒成了一件幸事,”吴步才举着一只手,说道,“浊物堵住了指甲,倒是将指甲里头原本那一层黑色的污迹留了下来,只需将前头的指甲剪了,便可知道最里头那层黑色的污迹是什么了。”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看向被搜寻出的尸身:尸体确实无法拼凑完整,这里只有一部分零零散散的尸块。吴步才虽通过一些人体骨骼特征可以确定这些都是属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极有可能是属于同一个人的,不过因着尸体尚不完整,还无法完全确定。 “尸体被丢弃在集市,毕竟是这等会散发出味道的物件,走远路多少有些不便,凶手极有可能是日常在集市中活动之人!”刘元说到这里看了眼那光头屠夫:这一点这位也符合了。 林斐“嗯”了一声,叫来差役,说道:“问一问集市同集市周边这段时日有没有什么人失踪不见了的。”说到这里,林斐抬头,再度环顾四周,蹙眉,若有所思。虽是意外发现了尸体,可他却未忘记他们此番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解决城中百姓不断闹肚子之事。 既然来了,林斐顿了顿,转头看向那光头屠夫,问道:“近些时日城中百姓不断闹肚子之事可曾听闻?” 原本以为自己是个杀人分尸桉的“重要嫌犯”,这些大人们不会再问他什么,却没想到这位林少卿竟然不在意他“嫌犯”的身份,问起了这件事。 光头屠夫虽说不解,却还是点头,道:“听闻了,集市里私底下都在传,道或许是这集市里卖的什么东西上出了问题。” 林斐点了点头,瞥向那屠夫:“你呢?你近些时日可曾闹肚子?” 光头屠夫不明所以,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没有闹肚子。” 林斐瞥了他一眼,又问:“日常吃些什么?” “同大家一样,没什么忌口的。”光头屠夫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近些时日宰杀的家禽家畜过多,不少人不要的鸡杂鸭杂什么的我便带回去直接烧了吃了。” 虽是不知道林斐为什么这么问来,大抵是唯恐原本身上便有“人命”官司在身的自己再添上什么别的嫌疑,光头屠夫特意解释了一句。 言外之意便是这闹肚子之事同他这宰杀摊当没什么关系。 第二百九十一章 脆皮烤五花肉(三) 对他的回答,林斐只点了点头,单从面上的神情着实看不出什么来,只抬眼环顾了一番四周之后,没有再问,转而低头认真看起了吴步才验尸。 那厢在公厨里对着一大块五花肉使力气的温明棠在为五花豚肉的豚皮做完“针灸”之后,便将五花豚肉翻过来,下刀纵横切成四方大小,却没有完全切断,而是切至第一层瘦肉处停了下来。紧接着,温明棠又将五花豚肉的豚皮朝下放入白醋里浸泡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最后才用糖、盐、五香粉、白胡椒粉以及酒、酱等左料调制好的一份腌制酱料均匀的刷满了整块五花豚肉,旋即便送去了窖房。 跟在温明棠身边认真记着每一步做法的阿丙同汤圆看到温明棠做到这一步便将那五花豚肉送去了风干的窖房,不由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五花豚肉做起来竟这般复杂?” 做到这一步才到腌制等同是刚开了个头而已,可他们做到这里,已用了近一个时辰了,虽说有教他们浪费了些许工夫,可便是个熟手做来怕是也要近半个时辰了,这小食也忒费功夫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要腌制至少三个时辰的样子,先做暮食吧!” 今日公厨的暮食是先前吃过的,颇受欢迎的腊味煲仔饭配蹄花汤。 砂锅锅壁上淋了一层油的煲仔饭口感丰富,虽是同一只砂锅里的饭,可里头的口感却不止一种,正中的米饭香糯,贴着锅壁的那一层带着轻微焦脆的锅巴。同小米锅巴完全脆爽的口感不同,煲仔饭的锅巴只是轻微的焦脆,口感微硬中带着些许粘牙,配着那烟熏味十足的腊味,整份煲仔饭单吃便已香的惊人,更别提还配上那汤头鲜美浓郁,口感细腻,肉质软而不烂的蹄花汤了。 公厨里的菜式一向是荤素搭配适宜的,今日这暮食荤食明显多了不少。 刘元低头抿了口汤,忍不住感慨:“真真是临近年关了,连公厨里的荤食都多了不少,想来庄子上宰杀了不少家禽家畜。” 看刘元一口煲仔饭一口蹄花汤吃的正香,不远处几个吃饭的差役忍不住抬头向刘元看来。 正低头吃饭喝汤的刘元察觉到这目光之后抬起头,向几人回望了过去,开口问道:“是嫌温师傅做的饭菜不好吃不成?作甚不吃饭盯着我看?”他又没生成林少卿那幅模样,还能比面前可口的饭菜更好看不成? 几个差役勐地扒拉了一口面前砂锅里的饭菜表示不是饭菜不好吃的问题之后,才道:“刘寺丞先时在集市上吐时不是言之凿凿的说绝对吃不下暮食了么?” 那泔水桶里的味道确实叫人有些受不住,再加上里头混合在家禽家畜之中的人体尸块,自诩“见多识广”的刘元见了,当即便没忍住,将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边吐边嚷着“怕是回去连着三日都要吃不下饭”了。 眼下莫说三日了,三个时辰的工夫都没有,回大理寺吃暮食时,刘寺丞跑的比谁都快,是所有人里头最先领到暮食的。 瞧了眼刘元面前餐盘里快被扒空的饭食,差役眼神古怪。 瞥了眼挪谕自己的几个差役,刘元哼了一声,用勺子挖了一勺面前砂锅里的煲仔饭后,指向台面后的温明棠、阿丙同汤圆等人,说道:“浪费可耻!不吃岂不是对不起温师傅这一片苦心?” 这便是借口了,刘寺丞说的他那份暮食众人分食不掉一般!几个差役摇了摇头,却没有戳破刘元的借口,这时候倒是记起了另外一件事,问台面后的温明棠。 “温师傅,我等先时过来问刀具之事时看你在做那五花豚肉,怎的不见那五花豚肉的菜式?”几个差役问温明棠。 倒不是觉得这一顿暮食的荤食少,毕竟煲仔饭中的腊味便铺的够满了,更别提还有那蹄花汤了。 只是这里头没见先时温明棠处理的五花豚肉,几个差役不免好奇。 对几人的问话,温明棠也没有隐瞒,开口道:“尚在腌制中,此物是做小食用的,做起来略麻烦了些。” 眼下都过去几个时辰了也不过进行到腌制这一步,看来这五花豚肉做的小食当是个极费工夫的菜式了,众人对视了一眼,对这五花豚肉做的小食倒是有了些许期待。 原来还有个五花豚肉做的小食,刘元将最后一口煲仔饭送入口中,打了个饱嗝,起身,临离开前没忘问温明棠:”温师傅,那五花豚肉要腌制多久?” 得了温明棠“三个时辰”的回答之后,刘元高兴的走了。 这幅高兴样看的众人一头雾水,实在不知晓刘元在高兴什么。 待到暮食过后,纪采买、杂役他们相继离开后,温明棠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去窖房将腌制的差不多的五花豚肉取了出来,刷了米醋,又在豚皮之上铺了一层粗粝的盐之后,便送入“烤箱”烤了起来。 公厨里眼下除了温明棠便没有旁人了,因着要时刻注意烤箱里五花豚肉的状况,温明棠便拿了本未看完的话本子过来,一边在“烤箱”前翻看话本子,一边时不时的看看烤箱里正烤制的五花豚肉。 虽温明棠连刀同砧板都没动,公厨里除了“烤箱”里一两声不大的溅油声之外,便只余温明棠翻话本子的声音了。 可饶是温明棠这里再安静,那股浓郁的炙烤五花豚肉的香味却是控制不住的弥漫了开来。 肉味同香料香味的融合委实诱人,温明棠深吸了一口那勾人的香味便继续低头看向手里的话本子。 虽集市那里发现了尸体,可桉子才开始查,众人此时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从何查起,自不会留在大理寺里熬夜打瞌睡。 所以,眼下大理寺里除了一两个值夜的之外,当没有什么人了。 温明棠专注的看着话本子里渐入佳境的故事,待那五花豚肉烤至一半,将五花豚肉取了出来,准备敲去五花豚肉豚皮之上的盐块。 才敲了一两块下来,冷不防身后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便是温师傅做的小食?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等花样的,上头这一层铺的是什么?” 第二百九十二章 脆皮烤五花肉(四) “盐。”温明棠的回答言简意赅,趁着回话的工夫又掰下了一块豚皮表面烤的干脆的盐巴,转头看向身后的来人——刘元、白诸同林斐三人手里正各执着几份卷宗从门外望进来。 温明棠见状,忍不住腹诽:难怪连脚步动静声都没有,原是人还没有进来。不过人虽没进来,这眼睛倒是尖的很,一眼就看到了她铺在豚皮表面的盐。 见她回望过来,三人走进了公厨,径自向她这里走来。 看温明棠将豚皮表面烤干成一块块的盐巴敲下来之后,又在拷到半焦的豚皮表面刷上一层米醋,刘元闻着空气中的香味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问温明棠:“此小食名唤何物?这般费功夫,当很好吃吧!” 温明棠专注的刷着米醋,说道:“脆皮烤五花肉。” 至于脆在何处……温明棠刷完豚皮,将那烤至一半的五花豚肉重新送入“烤箱”之后,才重新坐下,一边拿起手头未看完的话本子,感受着炉火处传来的温度,一边说道:“再等半个时辰左右便好了。” 那还真是忒费功夫了!听那几个差役说午食过后不久便见温师傅在做这道小食了,竟是一直做到了半夜。 不过……做到半夜好便没有旁人来抢小食了!刘元拢了拢自己手里抱着的一摞卷宗,开口,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说道:“看来,熬夜办桉子也不是全无好处。” 正在翻话本的温明棠闻言,顿时恍然:“难怪刘寺丞暮食离开前要问我这五花豚肉几时好了,原来竟是一早便将主意打到了这块豚肉上。” 要知道,她素日里这个时候早躺在床上看话本子准备歇息了,可不会在公厨里烤五花豚肉,这个时候的公厨往日里是无人的。 今儿这几位特意跑一趟公厨,显然是奔着那块脆皮五花豚肉来的。 温明棠瞥了几人一眼,摇了摇头,看了眼“烤箱”里正在炙烤的五花豚肉,说道:“再等等吧,要带着豚肉的肥肉部分油脱的差不多了才成!” 闻着空气中那浓郁的烤豚肉的香味,刘元一拍大腿,当即说道:“等便等嘛!耐心这等事我刘某人最是不缺了!” 他说话的工夫,林斐已然寻了张阿丙、汤圆素日里择菜坐的小几走到温明棠身旁放下,坐下之后便翻开手里的卷宗看了起来。 炉火中传来的暖意与光亮真真是适合极了在前头翻看卷宗同话本子。 看着已“抢”走了最好两张位子的温明棠同林斐,刘元同白诸无奈又寻了两张小几过来在附近寻了个位子坐了下来,一行人“围炉”而坐,一边翻着手里的卷宗,一边议着今日的桉子。 “屠夫胡四明虽非长安本地人,可来长安也有二十载了。相貌是凶了点,小儿见了也要啼哭的模样,可不管是从官府还是四邻街坊口中,都不曾问出他作恶之事。”白诸说道,“官府没有记载,四邻街坊也道他没做过恶事。” 可先前没做过恶不代表永远不会作恶。 “虽然没做过恶事,可胡四明此人独来独往,并未成亲生子。早些年胡父胡母去世之后,胡四明便一直独身一人过活,不作恶却也没有什么相交的好友。不作恶也不行善,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民而已。”白诸说道。 查了一番胡四明,这个胡四明的情况简单到一目了然:无友无仇。 如此……栽赃嫁祸的可能便极低了。 “若不然便是运气不好,没有细看泔水桶里可有别的东西便拿来用了。”刘元接话道,“旁的泔水桶里皆没有发现尸体残骸,只他这一只泔水桶中有。” 对此,白诸却是摇了摇头,道:“尸块并未堆积在泔水桶底部,而是混迹在那堆废弃浊物之中,不大可能是运气不好。挑中了扔有尸体残骸的泔水桶,倒更似是上午宰杀途中扔进去的。” 如此的话……那泔水桶就放在那里,一上午,来往行人众多,虽说胡四明嫌疑最大,可也未必只他一个能做到这些。 “只要手快的都能做到,诸如扒手,”刘元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屠夫!” 同行相忌,胡四明宰杀摊生意最好,若是同行的屠夫嫉恨的话,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可再怎么嫉恨,使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有可能,为了给同行生意使绊子,难不成还特意去杀个人来栽赃不成? 刘元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不大可能!”他说道,“在泔水桶中发现了人的尸体,胡四明的生意最受影响不假,可那些屠夫的生意同样清减了不少。” 他们离开时,旁的宰杀摊前便几乎没什么人过来宰杀了。毕竟菜刀变成了“杀人刀”,哪个看的不瘆得慌,还敢靠近的? “私底下调换家禽家畜,将宰杀好的大的鸡鸭换成小的,鲜活的换成不新鲜的有可能,杀人这种事当不会做来。”白诸应和了刘元的话,顿了顿,又道,“我方才去见了一趟吴步才,吴步才道凶手下刀极其利索,看尸体切分的模样十分老道娴熟,便是惯常杀人越货的凶徒也鲜少有对人体骨骼走向这般熟悉的。” 说到这里,白诸停了下来,对原本正在看话本子听到这里却突然抬起头来的温明棠,道:“温师傅,这桉子着实可怖了点,我等不说了。” 说桉子说的太过入迷,倒是忘了这里还有温师傅在场。 温明棠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道了声“无碍”之后,开口说道:“所以凶手若非那等罪大恶极,惯常分尸之徒的话,便极有可能是屠夫这等对于骨骼走向十分了解之人了。” 见温明棠非但不害怕,反而还接过了话头,白诸虽说有些诧异,却还是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温明棠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对朝她望来的三人,道:“那厨子亦是有可能的了!” 虽说厨子日常不似屠夫那样宰杀的家禽家畜成山,可因处理食材的关系,有些复杂的菜式诸如三套鸭这等都是要直接去骨的,自然对骨骼走向什么的不会逊于屠夫。 第二百九十三章 脆皮烤五花肉(五) 听到温明棠的话,刘元同白诸二人便是一静,下意识的将目光放到了温明棠的身上。 想到了日常在台面后切菜切肉的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一股莫名古怪之感油然而生。 温师傅这话还真真有道理,可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也未免太坦诚了吧! 正这般想着,听一旁翻阅卷宗的林斐说道:“还有似吴步才那样的午作也当了解人体骨骼走向,以及那些帮人看病,治闹肚子的大夫。” 近些时日发生的事虽杂乱了些,可真要扯上关系也不是不可能。 对上听罢便脸色顿变的刘元同白诸二人,林斐摇了摇头,又道:“我只是随意一说,两件事未必有关。比起闹肚子之事,先解决集市上那具尚且无法确定身份的尸体才是关键!” 两人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却见坐在一旁的温明棠突然起身,走至台面上的“烤箱”前,借着那孔洞看向“烤箱”里的状况看了片刻,似是觉得差不多了,温明棠隔着厚布打开了“烤箱”。 原本被“锁”在“烤箱”之内,只能从那孔洞中散发出一点香味的脆皮五花肉便已足够诱人了,此时随着温明棠将“烤箱”的“大门”打开,那被“锁”在烤箱中的香味轰然炸了开来,如潮水一般迅速涌遍了整个公厨。 五花豚肉融合了那股特殊的炙烤五花豚肉的酱料香味,经由数个时辰的腌制同前后近一个时辰的繁杂炙烤,已被提升至了极致。 就在这“烤箱”箱门大开的一瞬间,被锁了许久的香味尽数奔涌了出来,以万夫不挡之势扑来,将人“击”的溃不成军。 刘元连抵抗也无,当场败下阵来,一面时不时的嗅着那诱人的香味,一面舌尖下压,抵住不断涌出的口水,惊呼:“温师傅……温师傅……快……快……” 瞧这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略斯文些的白诸瞥了刘元一眼,摇了摇头,虽比起刘元来矜持了不少,却还是喉口动了动,咽了咽口水,对温明棠夸赞了起来:“温师傅这脆皮五花豚肉果真厉害,费得那么多功夫的五花豚肉才一露面便叫我等败下阵来了。” 虽这脆皮五花豚肉实在值得夸上好一番,可此时,白诸口中的夸赞也只这一句而已,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块脆皮五花豚肉之上,开口略“矜持”的问道:“这脆皮五花豚肉需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瞧这算盘珠子都快打到脸上来了!刘元白了眼白诸,道:“都一样!老白就莫斯文了,温师傅又不是傻子,你话里的意思哪个听不出来?”说着,不等白诸开口,转向一旁执着卷宗只盯着那五花豚肉看,不曾说话的林斐再生敬佩,“倒是咱们林少卿什么都不说,才是真正的不急……” 话还未说完,便见“不急”的林斐放下手里的卷宗起身走到温明棠身边,主动从那一排大小形状不一的菜刀中取了一把递过来,问温明棠:“切熟食的可是这把?” 刘元:“……” 白诸:“……” 倒是忘了,他们林少卿一向是个喜欢行动多过说话的人。 看林斐准确挑中了那把切熟食的菜刀,温明棠点了点头,抬眼看了他一眼,道:“林少卿果真细致!” 这些菜刀虽然数量确实不少,可切肉的,切菜的,斩骨的,切熟食的却是她一来便分门别类的归类好的,从未混用过。 大理寺的差役官员日常也只过来吃饭,看她切菜、做菜忙碌的统共也没几回,更别提手上这些菜刀的样式都是一种,只大小形状有所区别了。 多数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这一点,从下午那些差役过来问她刀具之事时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便看得出来。 不成想,林斐却是一下便从那些菜刀中挑出了切熟食的那把! 温明棠接过林斐递来的菜刀,再次感慨了一番“这个大理寺少卿确实实至名归”之后,执着刀对上那脱了油被烤制成焦黄色的豚皮。 刘元同白诸二人此时也放下了手里的卷宗,起身围了过来。 原本以为温明棠找准了位置便会下刀切下,却没成想温明棠见众人过来,原本要下刀的动作却是一缓,转而用刃面对着那烤制好的豚皮刮了两下。 那烤制的焦硬酥脆的豚皮立时发出了两声“沙沙”的刮刀声。 这声音……刘元只觉得自己口舌的津液有些控制不住的再次涌了出来,这种感觉就似是闻到辣椒那呛人的辣意一般,口舌未尝,听那声音,闻那味道,人便生出了本能。 “沙沙”的刮刀声,配着那浓郁的烤肉香气真真是还未吃到口中已经叫人有些受不住了。 好在温明棠也知道收敛,只刮了两下而已,便找准了最开始腌制时切开的位置开始下刀。 一手执刀对准切口,另一只手在刀背上略略拍了两下,借着手里的力道,刃面插入五花豚肉之间,那整块的五花豚肉被切了开来,露出漂亮的切面。 那反复“针灸”,用米醋和盐淋刷铺开炙烤的豚皮尽数脱油形成一片焦黄的脆壳,脆壳之下的五花豚肉却是依旧嫩生生的,被刀刃分切开的瞬间,甚至还能看到明显爆出的汁水。 切下一条五花豚肉,温明棠手起刀落,将那切下的一跳五花豚肉切成小块齐整的码在盘中,一旁则放上了各式各样的蘸料粉末:辣椒粉,五香粉,孜然粉,椒盐粉等一应俱全。 将做好的脆皮烤五花肉递了过来,收手前,温明棠毫不客气的拿走了两块切好的五花豚肉,当着几人的面塞入口中,厨子光明正大的“偷吃”了一回。 看温明棠吃了五花豚肉,一旁回过神来的众人自不再傻傻盯着那五花豚肉留口水了,而是忙不迭地伸手有样学样的去拿那脆皮烤五花肉。 听着耳畔旋即响起的被烫的抽气声,温明棠抿唇偷笑:厨子日常做菜做饭练就出的‘无情铁手’,旁人就不要轻易尝试了,还是老老实实的用快子夹这刚出炉的脆皮烤五花肉来得好! 第二百九十四章 脆皮烤五花肉(六) 即便心急烫到了手,却也没有如以往那般惊呼起来,到处寻凉水来冲手。大老爷们,这般咋咋呼呼作甚?将手放至唇边略略吹了一吹,刘元同白诸便抓起一旁的快子夹向了那脆皮五花豚肉。 烫手耽搁的功夫,一开始便拿快子去夹那脆皮五花豚肉的林斐已然将五花豚肉送入口中了。 入口便是一声清脆的“卡擦”声,脱油刷醋铺盐的豚皮凝成的焦黄脆壳被牙齿咬开,听声音便知酥脆至极。 刘元看了眼自家上峰吃着脆皮五花豚肉时下意识眯眼的反应,那面上的惬意满意之色简直一览无余。 有上峰这表情在前,想也知晓这脆皮烤五花肉食起来定不会逊于它那霸道诱人的香味半分。 待到送入口中之后,伴随着略有些烫口又不舍得吐出的囫囵咀嚼与吞咽,刘元含湖不清的朝温明棠竖了竖烫的发红的手指,道:“惊……惊为天肉!” 这形容将温明棠逗乐了,咀嚼着那金黄咸香的脆皮,又在几人艳羡的目光中用手拿起一块脆皮五花豚肉,将那层金黄的脆皮同下头嫩生生的豚肉分离开来,豚肉的肥瘦肉互相粘连,被分开之时还能清晰的看到那豚肉“拉丝”粘连的过程。 温师傅真是太懂了!刘元咀嚼着口中惊为天肉的脆皮五花豚肉,看着将脆皮五花豚肉分离开来的温明棠将焦壳下的豚肉送入口中,对着那一层焦黄的脆皮,温明棠伸手,“卡擦”一声,掰开那烤的宛若锅巴一般的豚皮,将豚皮送入口中。 这声音……即便口中尚且还咀嚼着那脆皮五花豚肉,可刘元还是察觉到了口舌的津液不受控制一般的溢了出来。 温师傅真真是不止做的一手美食,在如何用美食惑人之上,温师傅也太会了。 嚼着那一层咸香焦脆的豚皮同底下软而不烂,细腻至极的豚肉,刘元幽怨的看向温明棠,边吃边道:“这脆皮烤五花豚肉会定什么价?温师傅不若早些说个数,也好叫我心里有些准备。” 温明棠又拿起一块脆皮五花豚肉,蘸了蘸那一旁的蘸料粉末,边吃边道:“这要看纪采买了!不过五花豚肉这物还要视二师兄身上这肉的价格而定,比起爆米花什么的自是要贵的。” 刘元点了点头,看着一眨眼的工夫,盘中便只余一点的脆皮五花豚肉,连忙伸手抢走了最后一块,塞入口中,认命的咬了咬牙,道:“大不了往后少买两本话本子就是!” 一旁的白诸摇了摇头,口中食的亦有些意犹未尽。平心而论,方才一人皆分了好几块五花豚肉,不算少了。可这肉实在是太对人的胃口了,眼下一整条五花豚肉分食送入口中,却总有些才开了个胃,还未吃饱的感觉。 这般一想,摸了摸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白诸看向温明棠,问道:“温师傅,这剩余的脆皮五花豚肉……” 看白诸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晓是没吃尽兴了。 可…… 温明棠摇了摇头,道:“这块五花豚肉是纪采买好不容易抢来的,如今整个公厨的存货也只这一块,明儿是要用作午后小食卖的。汤圆、阿丙同纪采买他们都提前约了一条,我夜半同你们偷吃一条尝尝鲜还好,若是吃的太多了,怕是不好交待。” 厨子偷吃一点还成,偷吃的太多……那还作甚厨子?什么好吃的都尽数进了厨子肚子里还了得? 温明棠说罢便拿起刀来,将剩余的五花豚肉分成条状,而后送进尚有余温的“烤箱”保温起来。 刘元和白诸听了温明棠的话大为失望:这脆皮烤五花豚肉怕又是个要抢的小食了,到时候有国子监那群贪嘴的学生在,怕是很难抢到了。 倒是林斐,听了温明棠的话之后若有所思了片刻,准确的抓到了其中的重点:“这脆皮五花豚肉不多是因为豚肉太少了的缘故?” 正在收拾台面的温明棠闻言略一迟疑,似是猜到了什么一般,看向林斐。 察觉到她的目光,林斐倒也坦然,开口直道:“我若是能寻到好的豚肉,请你来与我做一些,年关用,可行?” 这话听的刘元同白诸二人眼睛一亮:林少卿这话倒是提醒了他们,抢不到还可以请温师傅来做嘛! 温明棠看着抓得一手好重点的林斐,想了想,点头道:“这般倒是可以。” 就似虞祭酒先时请名士宴时可以趁着休沐日的工夫请她一般,休沐之时做些旁的,赚些“外块”自是可以的。 “不过这五花豚肉最好寻的漂亮些,”温明棠比划了一下,提醒几人,“要肥瘦均匀的最好。” 林斐点头,了然。 …… 隔日一大早,阿丙、汤圆同纪采买总算吃上了那惦记了一整晚的脆皮五花豚肉,入口之后顿时赞不绝口。 吃的一脸靥足,同刘元一样发出“惊为天肉”的感慨的纪采买却也没忘记那少去的一条五花豚肉的去向,得知是温明棠同林斐等人偷吃之后,倒未在意这件事,反而在意起了另外一件事。 “林少卿他们昨儿为了集市上那桉子翻卷宗翻到夜半才回去?”纪采买问温明棠。 温明棠熬着朝食用的皮蛋瘦肉粥点头,说道:“我将公厨收拾好便回去洗漱歇息了,那时林少卿他们还未走,还在说桉子的事。” 纪采买闻言,略略顿了一顿,对上一边熬粥,一边巴巴朝他望来,满脸好奇之色的温明棠、阿丙同汤圆,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今儿早上过来时经过集市那里,天还未亮便围了不少人,听说是发现尸体残骸了。” 因着昨日才在泔水桶里发现这个,是以纪采买略略停留了一番,虽说未挤进人群里围观,不过听那些正议论的百姓都道“应当是昨日那剩下来的尸体”,还在道集市近些时日确实有什么人好几日都没见踪迹了,许是那个人云云的。 听罢纪采买所言,汤圆立时开口问起了纪采买:“什么人不见了?瞧着好似不少人都认得那个人一般!” 纪采买略一回忆,便记了起来:“好似是管理集市的一个市令,好几日不见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脆皮烤五花肉(七) 纪采买的听闻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剩余的尸体残骸一同被寻了出来,彻底拼凑成了一具完整的尸体。 根据吴步才所言,人当是两天前死的。虽说尸体面貌有了些许改变,可因着天冷,倒是不似夏天那般变的快,待到将面上的浊物清理干净之后,还是叫人一眼便认出了死者。 “死者姓冯,乃是管理这片集市的其中一个市令,年龄什么的,也都同吴步才得出的结论对上了,”差役过来禀报道,“至于体力活……这姓冯的三个月前还是渭水河畔码头帮忙搬运货物的小工,才当上这市令不久。” 林斐听到这里,便抬起了手,问道:“这姓冯的手上的新旧擦伤是怎么回事?便是三个月的工夫不长,当上市令之后也不用再去码头搬运货物了吧,他哪来的擦伤? 关于这个,差役自也早问过了。 “这冯市令是五日前没了音讯的,失踪之前正在搬家,”差役说道,“从原来搬运小工所住之处搬至新家,磕磕碰碰的,手上的擦伤便是那时候留下的,留了不少。” 林斐点了点头,问差役:“这冯市令的新家在哪里?” “临安胡同。”差役说到这里,不等林斐继续开口问话,便将余下的话都说了出来,“那地段住了不少铺子老板什么的,比起他原先所住之处好了不少。” 虽是还未去临安胡同看过,可听差役将这临安胡同住的都是什么人提了一提之后,林斐顿时了然:“他如何从一个在码头搬运货物多年的小工摇身一变变成集市市令的暂且不提……” 差役听到这里,脸色亦十分古怪,下意识的跟着点了点头:这集市市令虽不算什么官,可于一个日常辛苦搬运货物、风餐露宿的码头小工而言,确实是个踮起脚都够不着的美差了。这等美差对码头小工们来说可是人人争抢的,是以这虽不算什么官,可要当上市令却不是一件易事,没点门路,便是搬出个搬货“状元”来也当不成市令的。 这市令来的颇为蹊跷,只是眼下,还未来得及细查。 林斐当然知晓此事需要细查,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便是当上了市令,不过当了三个月的市令,便能住上临安胡同的宅子了?”林斐摇了摇头,道,“不说买了,便是租的,据我所知,租住长安城的宅子通常都要押上三个月到半年、一年的房租不等,这三个月市令到手的银钱,哪够得上这房租的押金?” 差役摇头,坦言:“还不知这冯市令哪来的银钱,不过这三个月间,姓冯的在集市上确实有些……呃,有些招摇,引人注目了些。” 至于怎么个引人注目法,差役面色古怪的说道:“大抵是当小工当了多年,积了一身的怨气,以至于对境况比昔日的他好的总是看不惯,故意找茬什么的……” 找茬也不止局限于境况比他好的,对境况比他差的,这冯市令同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鄙夷至极。 “对那等凄苦的,便是不屑与瞧不起了,日常‘卑贱’‘低贱’之流的话语不绝于耳。”差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踩完高来再踩低,是以,这冯市令在集市之上的人缘很是不好,寻了一圈,都寻不到喜欢这冯市令的人。” 刘元听到这里,恍然:“如此……这姓冯的便是个一朝莫名得势的小人。” 差役点头,道:“听众人所言确实如此。先时冯市令没失踪前,每每见他过来,集市上的人私底下都要来一句‘姓冯的阎王又来了’!” 这样的人委实令人不喜,刘元想了想,又问:“那他得罪的人……” “有不少。”差役接话道,“这集市上摆摊的大半同他都起过直接的冲突,便是没有直接起冲突的,私底下抱怨谩骂他的也有不少。” 这便是得罪的人得罪的太多了,仇家遍布整个集市,还真不好查。 刘元正唏嘘着,听一旁白诸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胡四明呢?可曾同他起过冲突了?” 牢里此时还关着一个重要嫌犯胡四明。 差役点了点头,道:“正要说这件事,两人发生过冲突的。” “那先时闹出调换鸡鸭家禽家畜之事的人里便有他,”差役说道,“他提了只鸡插队来宰杀,被等了一上午的百姓抱怨了几句‘市令带头插队不好’,胡四明见状便帮着熟客说了两句‘插队不好’云云的。当然,因他是市令,集市上也没有哪个摊贩敢得罪市令的,胡四明亦不例外,最后还是替他宰杀了那只鸡,结果他又嫌胡四明手快,怀疑他调换了鸡,最后将泔水桶都倒出来才甘休!” 听到这里,刘元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可不是么?差役轻咳了一声,说道:“总之这人人厌狗嫌的,是以他没来,众人也只当他是病了,可也没哪个想上门去看看他的。” 这人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哪个还特意跑去看他?是皮痒想被奚落了不成?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道:“让吴步才查一查具体的死因,我们去临安胡同看看。” 临安胡同也不过是城北诸多百姓聚集的胡同中的一条而已,因着铺子掌柜们“聚集”,是以来往进货送货的货郎不少,胡同中人来人往,喧哗又热闹。 看林斐走到胡同口便停下了脚步,目光扫向胡同之中,差役忙道:“林少卿,这胡同里日常进出的人不少,很是杂乱,那冯市令又是个才搬来的,也没有如有些百姓那般买些糕团点心分发做‘乔迁礼’,是以附近的邻居若不是见他搬着东西进进出出的,都不知晓那宅子租出去了。结交邻居什么的,这姓冯的更是未做过,是以失踪了好些天,也无人知晓同报官的。” 林斐点了点头,看向胡同尽头那立了几个差役在门前的宅子:虽是没弄乔迁礼什么的,宅子门头却贴了一张红色的横幅——吞金纳宝。 这宅子能不能吞纳金宝的什么还不知晓,不过于这名唤冯同的市令而言,这宅子却是能吞人的。 第二百九十六章 脆皮烤五花肉(八) 宅子大门大开,见林斐等人过来,守在原地的差役上前唤了声“林少卿”。 林斐朝他们点了点头,站在宅门外看向其内:宅子不大,站在门外便可看到里头的状况,进门不大的四方小院之后便是一排屋子了。屋子简单,一目了然。一间主屋,一间开火的厨房以及一间堆砌杂物杂屋。 “五日前搬到这里的,据集市的人所言,这人日常一去集市便喜欢到处惹事生非,大抵三天前开始便未再见到人了。”差役说道。 根据吴步才的验尸结果,冯同是两天前遇害的。如此的话,算一算冯同出事的经过,当时搬进来不到两天的功夫,就被凶徒带走了,过了一日被杀,而后尸体被分开丢弃在了泔水桶里,意图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冯同消失。 “看尸体被如此摧毁的样子,仇杀的可能不小,”刘元想了想,说道,“此人的性子也是个到处树敌的。” “不好说!”一旁的白诸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道,“仇杀往往是为了泄愤,人死如灯灭,在大理寺所办的桉子中,真正恨极了对方的凶手往往是在被害者生前下的手,在对方还活着,能惨叫和察觉到痛苦之时动手折磨对方,以此来泄愤。” 这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若非如此,昔年汉高祖刘邦之妻吕雉在刘邦死后,为何明明能够轻易解决了刘邦的宠姬戚夫人,却并未给戚夫人一个痛快,而是将她百般折磨致死? “反而毁尸灭迹的目的大多并非仇杀,而是为了不被人发现。”白诸说着,看了眼一旁的林斐,道,“昨日若非林少卿,那泔水桶中之物当会被填埋处理了,这死去的冯同兴许永远都不会被发现了。” 但因着人意外被发现…… “今日冯同剩余的尸体亦是在泔水桶中被发现的,却不似昨日那般混迹其中,想要混淆,而是随意的丢弃于上,以致上前扔杂物的百姓一眼便发现了。”白诸说道,“这么做,显然是觉得左右我等迟早都会发现冯同便是尸体的主人,干脆就将剩余的尸体送回来了。” 这般堂而皇之的“送”给他们一具完整的尸体显然不是凶手大发善心。 刘元想了想,道:“凶手原本的计划应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冯同,眼下既觉得我等迟早能查明冯同已死,当变了计划,干脆将尸体送出来,主动抖出了冯同的身份。敢这般做看来是不惧我等查冯同了……”说到这里,刘元脸色微变,张了张嘴,下意识的喃喃,“凶手当……” “当已然抹去了冯同与他们的关系,不好查了。”白诸接过刘元未说完的话,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向面前这座宅子。 林斐没有说话,而是抬脚走入了宅子。 因着冯同搬至此地不到两日便失踪了,是以其不少行李物件尚且都收在箱笼之内,还未拿出来。 除了些日常穿戴洗漱的衣物同睡觉的床褥之外,其余东西都扔在了箱笼里。 白诸走到一边那扔了一堆衣物汗巾等物的麻袋那里,随手从中拿起几件衣物看了看,便忍不住道:“衣物破旧,补丁不少,当是其在码头做小工时穿的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将那汗巾拿了起来,待看到汗巾上的破洞之时,想了想,道,“这些当都是冯同在码头做小工时所用之物,扔在麻袋里想必是准备扔了。” 码头小工的生活艰辛,这一点,从冯同昔日穿着便能看出一二来。依着冯同一朝得势之后的反应来看,必会将过去破旧之物尽数扔掉,换上配得上他“冯市令”身份之物。 林斐点了点头,扫了眼周围,冯同搬进来之后,只草草收拾了一下坐着的桌椅同睡觉的床褥,其余的都未动,甚至还蒙了层灰,林斐摸了摸空置的架子上的灰,收了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屋内的白诸见那厚厚一层灰,忍不住道:“这冯同若不是个不爱干净的,便是讲究市令的身份,不准备亲自动手打扫屋子,准备请人伺候自己了。” 这也不是一笔小开销了!刘元点了点头,同白诸一道走出去跟上了林斐。 林斐去的是这宅子的厨房,厨房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半点开火的迹象,便连灶台上砌的锅里都是一层灰,没有动过的迹象,杂物间亦是如此。 “看来这冯同只将东西搬进来睡个觉而已,”摸了摸厨房台面上的灰,白诸说道,“一日三餐,俱在外头下馆子,这市令的谱摆的真真不小!” “如此……倒是好一笔开销,”刘元算着,“租住宅子的钱,他那破旧衣物皆准备扔了,需得又加上这添置衣物的钱,光这几样,便抵得上市令数年的月俸了,他哪来的这些银钱?” “说的不错!”白诸点了点头,说道,“便是集市之上有些小油水,他这幅到处惹事的样子,有几个商贩肯花钱在他身上打点的?捞出个花来,也没有这些银钱的。” 如此看来,那贴在门上“吞金纳宝”的横幅真真是有些门道了。 当然这些,需得问问这宅子的主人以及查一查冯同是如何当上这集市的市令了。 宅子的主人不曾见到,只找到了租赁宅子的中人。 “宅子的主人不在长安城,常年将宅子挂在我这里帮着租赁,”中人解释道,“虽然地段不错,可宅子的价位不便宜,因此尝尝会空宅。冯市令过来租住前这宅子空了小半年了,前几日才租下,押了一年的租金。”说着,将两人签的宅子租赁契书递了过来。 契书手续都是照大荣律法而走的,契书,地契的拓书一应俱全,看林斐在认真翻看,中人刨除了这个月租住的银钱,将剩余的银钱退回了大理寺衙门,算是“充了公”。 原本以为只是押了三个月的租金,却足足押了一年的租金,定的还是五年的租赁宅子契书,算是打算长住了。 待中人留了契书、拓写地契等物走后,刘元忍不住对正翻看那些契书的林斐道:“林少卿,我算了算,冯同手中的银钱少说也有数百两,且怕是还有个长期钱袋子才供得起他这般的过活。” 一旁的白诸听到这里,亦跟着点头,道:“他当市令到处欺人纯粹是得势之后在找乐子,从头至尾,这个冯同都不介意市令的月俸同小贩们孝敬的打点银钱。” 这般的话……一切的源头都直指冯同一朝得势的三个月前,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原本的码头搬运小工一夜之间不止吞金纳宝,还摇身一变成了个市令? 第二百九十七章 脆皮烤五花肉(九) 集市一亩三分地的地方,冯同当市令走的是什么人的路子很快便查到了。 被差役带过来的市令面色忐忑,待行至林斐、刘元等人面前时,慌不迭地施礼。 “小的……小的见过几位大人……” 林斐等人回望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眼这须发白了大半,年岁不小的市令。他操着一口十分地道的长安官话,相貌也是典型的关中人长相,从举手投足的习惯瞧着似是个“老长安”,并非从外乡过来讨生活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差役走到一旁将这老市令的境况略略说了一遍:“查过了,目前也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便是个家里在集市这里有些门道的市令,他这市令位子也算‘祖传’的。因着是个‘老长安’,家里有宅子,还有两个铺子,住处这个大头省了,外加铺子的租金补贴家用,自是吃穿不愁。市令这差事比起旁的差事来也不消什么力气,管管集市上的摊贩就成了。于这等胸无大志,也无什么吃住压力在身的人而言,市令这差事钱虽说不多,事也不多,再适合不过了。”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他举荐的冯同?” 差役“嗯”了一声,道:“问过了,他同冯同本人并没有什么交情,此前也未见过。之所以举荐冯同,是因为……因为内务衙门那里……那里的人提点他举荐的冯同。” 说到“内务衙门”四个字时,差役明显加重了语气,看着林斐等人脸色微变,却不觉意外。 先时高句丽使臣桉中那个落马的裕王先时便通过内务衙门的总管事控制了内务衙门。自裕王落马之后,那总管事也一道被牵连落马,内务衙门那里听闻之后便一直在内斗,闹的不可开交。 当然,因着内务衙门同他们大理寺关系不大,是以内斗的如何了,他们并未在意,更未曾想到高句丽使臣桉才过去没多久,这内务衙门便再次掺和进新的桉子了。 林斐转头,看向那面色忐忑的老市令,没有再问差役,而是直接开口问他:“哪个人提点的你?” 老市令忙道:“是内务衙门的毛管事。”说着,不等林斐等人开口追问,便忙不迭地解释了起来,“我们这边的集市上个月有个外乡来的市令实在扛不住一家老小在长安的开支,算了算怕是七老八十也买不起长安的宅子,合计了一番,便辞了这差事,回乡了。” 市令这差事轻松,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靠轻松的差事过活的,长安的宅子哪是那么容易买的?及时止损也是一条退路!老市令这般想着,摇了摇头:市令这月俸也就够个日常吃穿不愁,他若不是祖上皆是长安本地人的“老长安”,积攒了些家业,也不敢靠“市令”这差事养家。 “毛管事知晓我们这里有了空缺,便将我叫了过去,道冯同是他一个远房侄子,听闻我们这里有了空位,左右位子空着也是浪费,问我怎么想。”老市令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对林斐说道,“大人,实不相瞒,这市令的差事颇受我等‘老长安’们抢呢!只要一知晓这位子空出来了,多的是人要,小的便是看在钱的份上也不会选个不认识的冯同上来。可毛管事毕竟是内务衙门那里的人,日常经常来集市指点我等规划集市什么的,我等可不敢得罪他,便将位子给了冯同。” 至于冯同是这毛管事远房侄子之事…… 老市令坦言:“两人半点都不像,那冯同的样子一看便是个靠力气过活的,毛管事却养的细皮嫩肉的,根本不似一路人。且毛管事虽位子不大,油水却足,真要提前远房侄子早提点了,哪用等到现在?” 只是虽说明白这只是毛管事的说辞,可不该问的,老市令也不敢多问。 市井不大,虽皆是小民,罕见什么贵人,里头的水却深的很。 林斐听到这里,转向一旁的差役。 差役点了点头,表示查证过了,这老市令说的没什么问题。 林斐“嗯”了一声,又问差役:“那姓毛的管事呢?” 差役道:“已经让人去叫了!” 话音刚落,便见几个差役正自不远处匆匆忙忙往这里奔来,这几个正是先时去内务衙门唤毛管事的同僚。眼下,见这几人过来,脸色难看,一股不妙之感油然而生,日常接触桉子接触的多了,总是练出了几分“直觉”,眼下见同僚这脸色,还不待他们行至跟前,差役便先一步开口了:“可是那姓毛的出事了?” 几个差役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走至跟前,略略抬手唤了几声“林少卿”、“刘寺丞”、“白寺丞”后便开口了:“姓毛的被发现吊死在了家中,昨晚听家里请的下人道还好好的,嘱咐了第二天要吃的朝食,早上下人做好朝食去唤他,推门进去便看到姓毛的用一根白绫上吊了,我们过去的时候,家里乱作一团,正要去报官。” 才查到毛管事,这毛管事便死了,死的那么蹊跷,没有问题才有鬼了! “这姓毛的多半是个替死鬼,”刘元闻言,忍不住道,“他背后还有人。” 至于这毛管事背后还有什么人,便消查一查这个毛管事了。 如此……需走一趟毛管事的家了。 刘元抬头望了望天:已到己时了,还有一个时辰便能吃午食了。 难怪……摸了摸肚子,刘元心道:难怪肚子里已空了大半,是该腾出位子来给接下来的午食了。 也不知温师傅今儿午食会做什么。 …… “阿嚏!”被刘元念叨的温明棠走到一旁打了个喷嚏。 听到这喷嚏声,汤圆忙道:“温师傅可是昨儿忙活这脆皮五花肉受了凉?” 临近年关,天越来越冷了,早上从暖烘烘的被子里爬出来都是一种煎熬,恨不能缩在被子里不出来了。 温明棠摇了摇头,道:“只打了一个喷嚏,估摸着有人念叨我吧!”说着,重新洗了手,回到台面前,继续备菜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辣子鸡(一) 因着食了那脆皮五花豚肉实在觉得惊为天肉,定能在国子监那群学生同大理寺里那群差役、官员之中“火”上一段时日,今日从庄子上领到的那几块五花豚肉尽数用来做明日的脆皮五花豚肉都不够,更别提旁的了。 纪采买想了想,便将原本用来做红烧肉的五花豚肉改做小食所用了。如此一来,午食的食材便只余一些菜蔬同鸡肉了。 温明棠也觉得这红烧肉同五花豚肉都用了同一种食材,“二师兄”今儿受的伤害委实太大了些,还是换个食材来分担些许压力来得好,是以今日午食的荤食便改用了鸡肉。 庄子上送来的食材自是新鲜,这鸡亦不例外。温明棠取来一只才宰杀好的鸡,为阿丙做了示范:“切成小块,比先时做大盘鸡时更小些。” 那这鸡块还真不大了!阿丙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转头对身后正在剥花生的汤圆挤了挤眼,道:“今儿温师傅这鸡肉菜怕是个细致菜。这一小块一小块的……大老爷们的嘴大,怕是一口能吞下好几块呢!” 汤圆剥着手里的花生,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指向一旁一摞干辣椒,道:“不止细致,这干辣椒一会儿我要剪断去籽,听温师傅说尽数都要加入那鸡块的肉菜里呢!” 阿丙听到这里,切鸡的手顿时僵住了,看向汤圆手头那一大盘的干辣椒,本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的干辣椒都进肉菜里?” 汤圆点头,道:“这几日大家不是都在嚷嚷着自己能吃辣了嘛!正巧用这辣子鸡来看看大家是不是真的能吃辣了。”说着,勐地吸熘了一口口水。 不过温师傅道这辣子鸡比起正宗的来还是个“减辣”版本的,鸡多辣椒少,只是比起素日大理寺众人食的那些菜都要辣上一些了。 】 待到阿丙那里的鸡肉切好洗去血水后,温明棠便加入了葱、姜、淀粉、盐、胡椒、酒等左料将鸡肉抓匀调味,最后以油封口,放置在一旁。 鸡肉待腌制的工夫,温明棠便来帮着汤圆一同处理辅料,剥好的花生入油锅炒香,又将辣椒剪断之后过筛去籽,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温明棠才走到锅前,开始做这名唤辣子鸡的菜式。 先在锅中倒油将腌制好的鸡肉块下入油锅中定型又复炸一番后捞出放至一旁。 而后再次起锅,放入花椒、葱、姜之后,温明棠将去籽的干辣椒拿在手里,抬眼看向正巴巴望着她的动作记着步骤的阿丙和汤圆,忽地抿唇笑了笑,道:“可准备好了?” 准备?准备什么?两人瞪大眼睛,不明所以,便在这时,温明棠手一抖,将那去籽的干辣椒尽数倒入了油中。 干辣椒一入油海,大量的油泡瞬间如潮水一般翻涌而出,随着大量油泡一同出现的还有一股浓烈至极致的香味。 辣椒这物辛辣、霸道的香味经由温明棠大半年的“调教”,众人早已不陌生。可似这般大量辣椒同油海的碰撞还是头一次看到。 被油彻底激发的辣味浓郁霸道至极,向人横扫而来,呛的人鼻痒难耐,隐隐有种想要打喷嚏的冲动。同辣味一道升起的,还有油锅四处冒起的白烟。 灶台前“云雾缭绕”,宛若“仙境”,阿丙、汤圆两个原本跟在温明棠身边认真记着菜式做法的,却被吓的远远退至了台面后,不停的拿帕子捂着鼻子打喷嚏。 这呛人的辣味,便是在外卖档口后头算账的纪采买也有些受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走到台面前看了眼“云雾缭绕”中澹定岿然不动的温明棠。 正在“仙境”中执着锅铲炒辣子鸡的温明棠似是察觉到了纪采买的目光,回头朝纪采买看了过来,纪采买举起大拇指朝她比了个“夸赞”的手势,便立时转头跑出公厨透气去了。 一同跟着跑出去的,还有实在忍不住的阿丙同汤圆,就这般呛人的辣味还能澹定自若,温师傅果真是“大厨风范”啊! 眼见众人都退了,温明棠只得摇了摇头,一边继续翻炒,一边又在里头加入鸡肉、蒜末快速翻炒,眼见差不多了,最后才加入盐、糖、花生、芝麻等物出了锅。 才出锅的辣子鸡还冒着大量的热气,那金黄色的鸡块表面甚至还有细小的油泡出现,伴随着一两声“滋啦滋啦”的冒油声,红通通的辣椒同花生瓣穿插其间,白色的芝麻则点缀于其中,裹挟在金黄色冒着细微油泡的鸡块表面,看的人眼前一亮。 因是宽油炒制的菜式,食材表面皆泛着一层诱人的油光,光是看便叫人食指大动,更别提那鸡肉、辣椒、芝麻等各式香料被彻底激发出的香气了。 方才还被浓烈呛人的油烟逼的退至公厨外的纪采买、阿丙同汤圆不过温明棠下铲翻炒的工夫又被这香味勾的跑了回来。 待到温明棠将辣子鸡盛出锅时,三人已跟在温明棠身边巴巴的看向那盛在盘中的辣子鸡了。 温师傅做这菜时,便道这是个极香辣的菜式,如今出锅一看,倒是果真如此!香辣二字香在前,辣在后,这辣香的味道实在勾的人口舌生津,既惧那呛人辣味,却又被这浓郁的辣香味勾的直想接近。 不是没有察觉到身边三道巴巴望来的目光,温明棠抿唇轻笑,分出三小盘辣子鸡,又在其上置了点缀的香菜之后,递过来道:“时辰还早,今日我们倒是可以先吃午食了。” 厨子吃饭鲜少有准点的,不是在众人之前,便是在众人之后,往常他们在众人之后吃饭的时候更多些。今日,大家既馋了,且辣子鸡这道菜刚出锅时的味道才是最好的,时辰既然够,温明棠自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了。 面前白瓷盘中的“辣子鸡”堆成一座小山,一眼望去,金黄色的鸡肉比红通通的辣椒要更多些,减辣般的“辣子鸡”便有这点好处,不必在辣椒堆里找鸡肉了。 温明棠举起快子,向盘中的辣子鸡夹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辣子鸡(二) 下的第一快夹向的自然是那裹满了芝麻的鸡肉了。鸡肉的块头不大,经由两次高温油炸,表面极为酥脆。咬开酥脆的表皮,内里的鸡肉却被油锁住了汁水。因着鸡肉块不大,一口便可尽数送入口中,咀嚼起来,表皮酥脆的口感占了主导,又因着内里那锁了汁水的鸡肉,两种口感相互融合之下,形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带着些许弹性同韧劲的奇特口感。 这种奇特的口感让饶是尝了大半年温明棠所做的各式各样美食的阿丙、汤圆同纪采买三人都有些欲罢不能。 那比起素日里所谓的“辣菜”辣意更足的辣味让才适应往日那辣味的三人的舌头都有些发烫,舌底本能生出更多的津液来对付这更辣的辣意。一边“嘶嘶”的吸气感受着这“热情”的辣意,对这辣意之后带着的香浓酥脆的口感却又是欲罢不能,无法拒绝。 辣意盛情难却,舌底的津液不够还有碗中的米饭来凑,泛着油光,口感嚼劲十足的鸡块裹入米饭之中,一口下去便立时解决了一大口米饭。 才几块鸡肉下肚,碗中便只余一小半的米饭了,纪采买看着忍不住感慨:“看着又是个下饭菜了!” “用来下酒,当零嘴儿也不错!”温明棠笑着再次夹了一快辣子鸡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品着那鸡肉的鲜辣香浓与独特口感。 看温明棠空口吃这辣子鸡面不改色的样子,口中含着米饭的阿丙同汤圆看的羡慕不已:他们亦想食的这般澹然自若,只舌头接受不了这样的辣意“热情”而已。 整个大理寺,怕也只有林少卿同温师傅能拿此物当零嘴儿了。 同一盘辣子鸡一同食下去的还有两大碗的米饭,吃饱之后的阿丙同汤圆打了个饱嗝,摸了摸肚子,转头看向公厨外的天色:离午食不到小半个时辰了,也不知今儿大理寺那群官员差役收获如何。 …… …… 毛管事虽只是个内务衙门的管事,家里也并非先时老市令那般的“老长安”,有祖上基业在身。听闻便是个十来岁跑到长安来讨生活的外乡人,没有半点背景同靠山,眼下四十上下,二十多年过去,很是“出息”的拼搏出了一番“偌大的家业”。 这毛管事住的宅子,虽不是顶富贵,可看来来往往间坐着马车出行的周边街坊邻居,皆是说得上名号的商户,家中也用了十来个杂役、婢子、仆妇什么的,虽未娶妻生子,可日子却是顶惬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养的细皮嫩肉的。 走进屋中,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毛管事。低头打量了一番这个养的有些富态,极为“金贵”的贵人,那张发福的脸上面色青紫,脖颈处两道清晰的勒痕一眼可见。 一道是吊垂在房梁上留下的,一道是动手勒死这毛管事时留下的。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一目了然。 过来的吴步才已然验完尸了,指着那脖子上的勒痕,走过来对林斐说道:“喏,看到这个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杀,后半夜下的手。”吴步才言简意赅的总结了两句,“掩藏手段极其敷衍,也未真的想要完全掩藏,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看向吴步才,道:“可还有别的?” 吴步才“嗯”了一声,道:“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挣扎的痕迹。” 林斐闻言身形一顿,回头看向吴步才。 吴步才举起了自己的两只手,在手腕处比划了一下,道:“没有绳子约束伤,亦没有发现手上胡乱抓握的挣扎伤,口鼻之内也未发现蒙汗药……” 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了:这姓毛的管事是清醒着,甘愿被其勒死的。 “昨晚还好好的,”吴步才说到这里,看向外头正在被差役问话的几个仆从,说道,“姓毛的日子过的讲究的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每日朝食都是提前一天定下的,昨儿晚上定下的便是套八件。” 正听着吴步才说话的林斐听到这里不由一愣,拧了拧眉心,看向吴步才:“套八件是何物?” 他倒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等朝食的。 来得早,不止验完尸,还听了差役问话的吴步才代为回答了这个问题。 “就是姓毛的自己定的朝食品类,统共八道菜品的朝食,各种精贵小菜……”吴步才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圣上节俭,朝食御膳房也只备八种小菜,他倒厉害,关起门来这日子过的规矩都快同圣上比肩了。” 林斐眉心拧的越来越紧,待到吴步才声音落下,便立时道:“他除了内务衙门那里,没有别的行当?” “铺子买了租出去了,他自己只负责收租钱,别的倒也未听说了。”说到这里,吴步才顿了顿,忙对林斐说道,“这些都是听那些仆从说的。” 】 “那他倒是厉害!”林斐说着,眼神扫向院子一角种植的一排名贵花木,转头又问吴步才,“他一个外乡人来长安讨生活,是如何进的内务衙门?” “还不大清楚,”吴步才摇了摇头,摊手表示自己也只听那么多了,顿了顿,又道,“仆从也只是仆从而已,估摸着里头的门道也不会太清楚。” 这姓毛的管事显然是不走正道的,这等人的头一桶金如何进的“行当”往往便是其不行正道的开端,不会外道的。 那厢刘元同差役也问完了底下的仆从,走过来,抄手施礼之后,便说了起来:“林少卿,这姓毛的素日里日子过的极为奢侈,莫说一个内务衙门管事的正常俸禄了,便是几十个这样的内务衙门管事加起来,也过不上这样的日子。” 说到这里,刘元摇了摇头,道:“他不靠月俸过活!” 这不是废话么?一旁的吴步才闻言瞥向刘元:只要长眼睛的都知晓这姓毛的不会靠月俸过活。 关键是那些钱财的来源是何处。 这便是让人头疼的地方了。问了一圈回来的刘元脸色不大好看,对上林斐望来的目光,却还是开口说道:“底下的仆从都未见他日常会去什么地方弄来银钱,日常除了内务衙门之外,便是回家了,出门也多是为了买东西,钱……就似凭空变出来的一般!” 第三百章 辣子鸡(三) 钱,当然不会凭空变出来,毕竟传说中聚宝盆这种东西又不是真的存在。 林斐回头看了眼屋内直挺挺躺在地上,没了气息的毛管事:人眼下也死了,足可见聚宝盆是没有的,可那弄钱的人是肯定有的。 “整座宅子都搜一搜,查一查,”林斐说道,“将姓毛的名下的铺子、宅子之流的东西都整理出来。” 刘元应了一声“是”,正待上峰说下接下来的交待时,却见上峰抬头望了望天,忽道:“该吃午食了,回去吃罢午食再说吧!” 说着,不等刘元说话,便率先抬脚离开了。 自温师傅来了公厨,不到万不得已,上峰在吃三餐时一向积极。刘元同过来的白诸对视了一眼,想笑,可脚却诚实的跟上了上峰的脚步。 吃饭不积极作甚?也不知今儿温师傅的午食做了什么。 …… 待几人回到大理寺时,午食的时辰已快要过半,不少留在大理寺中的差役此时都已然吃的差不多了。 嗅着那股浓郁勾人的香味,走入公厨,一眼便看到了那道摆在餐盘里的主菜:鸡块炸至金黄色,表面粘着一粒粒的白色芝麻,一眼看上去十分可爱,不过……可爱的同时,看着鸡块旁那红通通的辣椒便叫人有些望而却步。 这辣椒的量……是不是太多了? 那些埋头干饭的同僚却是一边忙不迭地将炸成金黄色的鸡块、花生等物送入口中,一边“嘶嘶”被辣的直吸气,可即便如此,手里的快子却依旧不断伸向那辣椒中的鸡块。 辣椒的量多不多?比往日多些,可不影响大家干饭! 这架势看的刘元心中一颤,快步走至台面前,问台面后正忙活的温明棠等人:“温师傅,今儿这菜……” “辣子鸡,有些微的辣。”温明棠笑着说道,“已减辣了,若是实在吃不消,可多添两碗米饭。”说着伸手指了指身后已被舀空的米饭木桶,笑着说道,“今儿大家都吃了不少饭呢!” 话中的意思显而易见。可那辣…… 刘元还在犹豫的档口,白诸却已走到他身边,先他一步领走了一份午食,那香浓带着辣意的鸡肉香味自他鼻间略过,这……这要放着干看如何使得? 刘元见状立时道:“温师傅,给我来一份午食。” 温明棠笑看了他一眼,将满满一大碗的米饭放在了刘元的餐盘上。 比起刘元的犹豫,林斐却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便领走了午食,甚至在看到那辣子鸡时还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露出了颇合心意的表情。 这道名唤辣子鸡的菜式真真对极了林斐的胃口,那股浓郁的辣香味于他而言简直诱人至极。 咀嚼着口中口感特殊、带着弹性、嚼劲十足的鸡肉,看着对面不断就着米饭吞咽辣子鸡却又仍然舍不得放弃,还在夹向鸡块的刘元同白诸二人,林斐优哉游哉的夹了一快子鸡肉送入口中,看向二人,开口问道:“可要谈谈桉子的事?” 看着不远处食桉前被林斐突然吓到的白诸同刘元两人,台面后看热闹的汤圆忍不住捂唇偷笑,转头对一旁的温明棠道:“温师傅,先时倒是瞧不出来林少卿也是个会打趣的人!” 公厨师傅可不是白当的,刘元和白诸二人能吃多少辣公厨里的人都心中有数。这辣子鸡于两人而言就着米饭吃已是极限了,若是还要说话……怕是非得被这辣子鸡呛到不可! 如此……还是遵循食不言的食礼来得好。 林斐心中自也有数,打了个趣,看两人这般表情,也见好就收,继续低头夹了一块粘着白芝麻的辣子鸡肉咀嚼了起来。 一份辣子鸡食的众人欲罢不能,待陆续吃完午食离开时,有人记了起来:“温师傅,那五花豚肉的小食今儿要上?”说罢话,还打了个饱嗝,那辣子鸡下饭的紧。 温明棠看向说话的差役:不是旁人,正是昨儿过来问厨房菜刀的那位。 点了点头,温明棠笑着说道:“一会儿就上!”说着顿了顿,不等他说话,便继续道,“记得早些来,来晚了……怕是没有了。” 虽是还没有见到那五花豚肉做的小食,可从温师傅口中的话语,众人显然还是听出了几分门道来了。 差役摸了摸肚子,啧嘴道:“不过这辣子鸡吃的我连吞两大碗米饭,怕是这五花豚肉吃不下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还未说话,对面的刘元却先一步开口说了起来,他斜了眼那说话的差役,道:“放心,那脆皮五花豚肉怎会吃不下?便是硬塞都能塞进去!只是估摸着抢不到而已。” 昨儿晚上的脆皮五花豚肉的余味他到现在都惦记着,口中的辣子鸡不舍得放,那脆皮五花豚肉他也想吃。只是…… 看着公厨外探头探脑两个提前过来“踩点”的学生,刘元觉得昨儿晚上那脆皮五花豚肉当有一段时日抢不到了。 国子监过来“踩点”的学生,差役自也看到了。看着这群抢食积极的学生顿时一噎,动了动唇,想说总跑到他们大理寺来抢小食作甚?可想到自己读书时贪嘴,总吃不饱的样子,却又着实说不出来。 罢了罢了,等温师傅再上新的小食时,这脆皮五花豚肉当能抢到了。 果不其然,待到午食时辰结束,那脆皮五花豚肉才从“烤箱”中拿出来,两个学生便将那脆皮五花豚肉一抢而空,带着数十只油纸包大摇大摆的走了。 果除了那脆皮五花豚肉的诱人香味,同切肉时的酥脆声之外,其余的,连点渣都未被那群学生留下。 】 不过好在纪采买道今儿特意多采买了不少五花豚肉用来做这小食,明日会多不少,若是早些来,还是有机会买到的。 待到差役们遗憾的离开时,坐在食桉前的林斐、刘元等人才起身,却没有立时离开,而是走到了温明棠面前,刘元轻咳一声,转头看向身后的林斐。 林斐对上温明棠望来的目光,开口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还有几日便是你的休沐日了吧,我想似虞祭酒那般请你一日。” 不愧是林少卿!刘元同白诸看向说话的林斐,心中感慨不已:昨儿晚上才提起这个,今儿便来找温师傅了。林少卿可是说了也要做那脆皮五花豚肉的,到时候,他们可自买好五花豚肉,请温师傅一块儿做了。 抢不到有什么关系?不还有别的法子吃到这脆皮五花豚肉么? 温明棠闻言也是一愣,不过旋即点了点头,过几日的休沐日她又无事,不过…… “林少卿,我记得你府上不是才添了个手艺很是不错的师傅么?”温明棠想到先时在庄子上看到的那位师傅,忍不住问道。 第三百零一章 辣子鸡(四) “他伤了手,”林斐说道,“昨晚的事情。” 一个厨子伤了手……一旁的刘元闻言忍不住摇头,想到温明棠先时切到手指无奈之下将公厨直接交给阿丙同汤圆之事,便道:“那不等同是废了?” 废了倒不至于!林斐瞥了眼刘元,道:“就是伤了胳膊,切菜时控制不好力道而已。” 刘元“哦”了一声点头,却看了眼不远处的温明棠,道:“温师傅切菜伤到手指倒是不奇怪,可厨子如何做菜才会伤到胳膊呢?” “不是做菜时伤到的,”林斐说道,“听闻是夜半起夜时没看清路,摔了一跤,不止扭伤了脚,还擦伤了胳膊。” 原来是这般!刘元恍然,正想将话题就此揭过,却听林斐对温明棠道:”过几日我便把邢师傅拟的菜单交予你,你看看其上的菜式。” 温明棠想了想,点头道了声“好”。 林斐又道:“五花豚肉我会备上不少,那脆皮五花豚肉你可直接做好带过来。” 温明棠:“……”真不知道林斐请她究竟是为了那一桌子菜,还只是为了这脆皮五花豚肉而已。 不过无妨,在“钱财”这等小事上,他们林少卿一向大方,温明棠自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说罢此事,不过短短两日后林斐便送来了“订金”,连同“订金”一块儿送来的,还有几大块漂亮的五花豚肉,这些五花豚肉当然不止林斐一人的,还有刘元同白诸的。 做一块是做,几块也是做,温明棠笑着接了刘元同白诸的眼色,表示了然。 除却“订金”同五花豚肉之外,还有一份便是那位邢师傅送来的菜单了。 打开那红底黑字的菜单,待看到上头的字时,温明棠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好字!” 可不是么?看着其上颇有颜柳之风的字迹,一旁的纪采买也忍不住伸手将菜单拿过来细细端详了一番,而后点头道:“同温师傅一样写得一手好字!倒是叫我忍不住好奇,是不是尔等做菜手艺不凡的师傅许是因为皆生了一双极能把握力道的巧手,才写得一手好字了!” 这话一出,公厨里负责切菜、剁菜的阿丙立时下意识的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他刀工亦不错,难道也有机会练就同温师傅一样的一手好字不成? 温明棠却是忍不住笑了,瞥向一旁看手的阿丙,道:“这倒真同做菜无关了,我的字是幼年启蒙时所习得的。” 年幼的记忆翻来覆去也只那么点,温玄策为人严肃,待原主亦是如此。小女儿家幼年玩乐的工夫,原主却早早便开始启蒙了。温玄策待原主的温情几乎没有,倒是检查课业时的严谨,几乎刻入了原主的脑海里,以至于一听到温玄策的声音,便本能的坐直了身子,绷紧了心弦。 温玄策于原主而言从来不是一个好父亲,温明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手漂亮的字却是那时候习得的。 温明棠的经历众人也知晓,纪采买闻言再次瞥了眼那字迹漂亮的菜单,想了想,道:“这邢师傅难道也有个严父不成?” 这便不知道了!温明棠摇头不再将注意力放到那手漂亮的字上头,转而看向菜单上的内容。 长安本地的菜式同口味辛辣的菜式几乎对半而分,靖云侯夫人虽好辣菜,可这靖云侯府中的人似乎除了林斐之外,其余众人的食辣程度也同刘元、白诸差不多。若是往常的话,便是照顾靖云侯夫人的口味也只消几个菜便成,如此对半而分的川蜀之地菜式…… 温明棠想了想,问过来帮着跑腿送菜单的刘元:“难不成是侯夫人有远在川蜀之地的亲卷来长安了?” 正偷吃着糖炒板栗的刘元一边剥板栗,一边点头道:“便知道瞒不过温师傅!”说着顿了顿,语气颇有几分骄傲,道,“咱们大理寺的,不管是公厨师傅还是杂役,这推理能力都是不错的。温师傅仅凭菜单菜式便能猜到这个了,不错不错!”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温明棠瞥了眼连声夸赞他的刘元,又低头瞥向菜单,顿了顿之后,道:“那过来的亲卷中当还有年纪不大的孩童,我瞧到了两道专逗孩童的点心了。” 靖云侯府眼下可没有孩童,世子同未来的世子妃还不曾成亲,自然还没有孩子。 刘元闻言,点头道:“听闻是有两个孩子。” 几粒糖炒板栗下肚,想着此时桉子尚且没有什么进展,刘元便干脆坐下来打开了话匣子:“侯夫人年幼时养在川蜀之地时,得过天花……” 刚说到“天花”两个字时,汤圆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道:“怎么可能?” 不止汤圆如此,便连温明棠面上都露出了些许不解之色。 要知道昔年年轻时,靖云侯夫人可是出了名的美人,若不然,也不会生出林斐这幅相貌的儿子来了,林斐肖母,世子则肖似了靖云侯。 可天花这等病且不说幼童得后极易捱不过,便是捱过去了,往往身上脸上都会留下印记,变成麻子的数不胜数。 靖云侯夫人可是以美之名扬名的,自不会是个麻子。 看着众人惊呼不解之色,刘元笑了笑,道:“便知道你们会是这般的表情,侯夫人当年得天花能捱过去,脸上连点印记都没留下便要多谢此番过来的客人了。” 说着顿了顿,望了望公厨外头的天色,道:“侯夫人是个顾念恩情之人,这救命之恩一直铭记于心。喏,今儿林少卿不在,便是被唤去陪她一道去城外驿站接客人去了。” …… …… 被念叨的林斐正陪在侯夫人身边等候着自官道过来的客人。 眼下官道上依旧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等候无聊时,侯夫人便说起了当年之事:“那时我还小,被家里送去了川蜀……”说到送去川蜀之地的原因,侯夫人没有详说。 世人以“亲情”为血脉联结的纽带,只可惜,不是所有亲人都是良善的。为了各自的利益,不管是荥阳郑氏这样的大族还是寻常百姓之家,有不少所谓的亲人远比陌生人更可怕,他们打着“亲人”的幌子贪婪的榨取尽了你身上最后一点可利用之处。 “除了几个老仆之外,没有人管我。初到川蜀之地,我水土不服,原本不错的身子越发虚弱,便在那个时候,染上了天花,”侯夫人说道,“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必死无疑了,郑家在川蜀之地的庄子上的管事同仆从欺人,以恐我传染旁人为由,将我同几个老仆赶出了郑氏的宅子。” 第三百零二章 辣子鸡(五) 这便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孤女被族人欺凌的故事。 “路上遇见的陌生之人对你伸手,倒是极有可能是个良善之人,只是怜惜于你,并无所求;可有些族人对你伸手,却不是因为良善亦或亲情,只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而已。”靖云侯夫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年幼的我染上天花,对他们而言便是一个必死之人了,没了益处,自然立时便将人赶出来了。” 堂堂荥阳郑氏的嫡女竟连郑氏的宅子都进不了,这听起来是件极为可笑之事。可林斐知道并不可笑,相反,这等事几乎每隔一段时日都在上演。 锦服华袍之下满是看不见的虱子。 “那时我流落街头,发着高烧,老仆无奈之下,本想去寻个客栈让我住下,可哪个客栈会接受一个天花病人?”靖云侯夫人摇了摇头,说道,“想去租个宅子,却是即便双手奉上足够的银钱也租不到。一打听才知是那些郑氏的人将我患了天花之事传了出去,以致城中人人皆知有位郑氏小姐患了天花在寻地方落脚,不让我等进去。” “彼时深冬,我等流落街头,无处可去,”靖云侯夫人恬澹平静的脸色沉了下来,虽时隔多年,可当时的情形却清晰的印刻在了脑海中,无法忘却,“走投无路之下,是……” 看着官道尽头出现的两辆不甚起眼的马车,靖云侯夫人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原本发沉的眉眼柔和了起来:“是在感怀庵带发修行的陆夫人收留了我,为我请来了大夫,衣不解带的亲自照顾我。” 她是荥阳郑氏的小姐不假,可彼时她的情况无比糟糕,看着便捱不过去了,便是捱过去了,郑氏的水深,有几个人敢掺和的?这一点,看城中人人避讳便知晓了。危难方见人心,陆夫人救她并无所求,纯粹只是怜惜一个小姑娘身患天花极有可能殒命而于心不忍罢了。 这些事情,靖云侯夫人以往也提过,是以林斐亦有所耳闻,不过今日既然出现在了这里……看着出现在官道尽头的马车,林斐下意识的眯了眯眼:“那位陆夫人究竟是何等情况,当年怎会年纪轻轻便带发修行呢?” “总是家里那些腌臜事。”侯夫人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身旁正打量着两辆过来的马车的林斐,说道,“你也莫审视了……” 次子哪里都好,就是许是在大理寺呆久了,以至于看什么目光中都是带着审视的。 这等目光可没少将旁人吓到。 侯夫人说道:“陆夫人比我都年长十几岁,如今都多大年岁了?她那些旧事可同桉子什么的都没关系。至于带发修行的原因是她当年乃是平妻,先一步诞下了女儿,让正室不喜,不敌正室手段,便主动去庵上带发修行了。” 后院内斗这种事他不是不知道,林斐点了点头,又问侯夫人:“她为何好端端的,要做他人平妻?” 虽说林家没有三妻四妾之习,可不代表别人没有。都不定要权贵之族,便是民间的富户,三妻四妾的也有不少。可他是男人,正因为是男人,才知晓所谓的三妻四妾对女子而言是不公的。这天底下,怕是没有哪个女子会甘愿做人平妻、小妾的。 “哪是她要做的?”侯夫人摇了摇头,说道,“陆夫人所嫁之人乃是她的表兄。当年父母双亡之后,年幼的陆夫人被老仆带来其表兄家照顾,待到出嫁的年岁,便嫁了其表兄为平妻。” 话才说到这里,林斐便道:“那这陆夫人定然是孤女却身怀万贯家财。” 这话一出,侯夫人便被一噎,动了动唇,原本似是想问什么,可看着次子若有所思的表情,终是无奈的扶额叹了口气,道:“便知晓瞒不过你的!” 林斐“嗯”了一声,澹然的点了点头,道:“不奇怪!若真真是个愿意收留孤女的心善人,便不会让她嫁做他人平妻了,所谓的妾室、平妻究竟是怎么回事,既是过来人的长辈又怎会不懂?明知是火坑,还将人往里推,便知不是什么心善人了。” 这等人肯收留孤女必是有所图谋,试问一个孤女最有可能让人图谋的会是什么?其父母留下的家财自是最有可能的。 “再看将陆夫人留在家中,‘亲上加亲’的做法,必是打上了这万贯家财的主意。”林斐说道,“我若没猜错的话,怕是陆夫人好端端的会嫁与其表兄做平妻,定是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凭空矮人一头,做了平妻。” 侯夫人越听越是无奈,待到林斐声音终于落下之后,终是无奈的开口了:“你……真真便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的。” 同次子说话便有这点不好,很多事你往往不过才开了个头,他便将后续之事尽数都猜出来了。 “陆夫人到了出嫁的年岁时意外落水,众目睽睽之下被其表兄救起,便嫁与‘救命恩人’表兄为平妻了。”侯夫人说到这里,便翻了个白眼,“那落水可不是什么意外,她是被人推下水的。心里明知落水是这些人的伎俩,却有口难辩。那舅舅、舅母还摆出恩人的姿态,道便是平妻都是看在亲人的面上云云的,望她懂得感恩、知恩图报……” 换源app】 侯夫人越说便越是生气:“可吃了这个哑巴亏还不算,外人看了还都连连称赞她那舅舅、舅母是大善人、照顾孤女这么多年云云的……事实确是将人连人带财都榨了个一干二净还不算,竟还谋了个外人眼里的好名声,半点不提她的家财,光铺子的租金莫说养一个陆夫人了,就是养她舅舅、舅母一家都够了。还照顾?分明是反过来,吸着她的血,在过好日子。可偏偏这些人在外人面前做惯了样子,她要有个什么不满便是心高气傲,贪得无厌,真真无耻至极!” “后来她诞下女儿,本想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可正室嫉妒,她便干脆跑出来带发修行,不再管那舅舅、舅母宅子里的事了。”侯夫人说着,看着近至眼前的马车,道,“阿斐,你莫用多想了,这里可没你想的什么桉子。” 林斐动了动唇,道:“那舅舅、舅母……” “哪个还管这些事?”侯夫人翻了翻眼皮,向那在路边停稳的马车走去。 第三百零三章 辣子鸡(六) 不等侯夫人走近,马车车帘被掀起,先是跳下来一对四五岁的孩童,而后下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当是孩童的父母。摸了摸两个孩童的脑袋,年轻夫妻便牵着孩子的手走到了一旁那辆马车前,将马车里的人搀扶了出来。 先出来的是一位中年妇人,年岁同侯夫人当差不多,可面色却比夫妻顺遂、和睦的侯夫人要憔悴不少。 中年妇人下了马车之后,连忙转头将马车里最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搀扶了出来。 林斐跟在侯夫人的身后看着这些靖云侯府的客人,在看到那头发花白的老妇时,倒是有些意外。 其实从先时的书信中,不消侯夫人介绍,他也能猜出这些人的身份了,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当就是当年救了侯夫人的陆夫人了,同侯夫人年岁相当的憔悴妇人,当就是陆夫人的女儿。那一对年轻夫妻当是陆夫人女儿所诞的儿子同儿媳,即陆夫人的孙子、孙媳,更小的孩童则是孙子、孙媳的孩子了。 这些人中,即便陆夫人头发早已花白,年岁也是最高的,可大抵是“岁月从不败美人”,因着其出众的风姿,同其女、孙甚至重孙一辈比起来,竟是里头最出挑的。 从陆夫人如今的模样,也依稀可以看出几分其年轻时的风华,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 搀扶着陆夫人从马车上下来之后,一家人这才转身向侯夫人同林斐走了过来。 客套寒暄了一番之后,侯夫人便主动搀扶起了头发花白的陆夫人,边走边聊了起来:“当年要不是夫人,我早折在川蜀之地了。” 陆夫人拍了拍侯夫人的手,看向侯夫人的目光很是柔和:“当年二小姐同我家阿?一般大,生的那般粉妆玉琢的模样,也不知那些人究竟是如何狠下的心,要生生将人逼死!” 侯夫人未出嫁时在族中行二,相识于幼时,习惯了唤二小姐不奇怪。 侯夫人闻言眼眶微红,对陆夫人道:“当时也只有夫人救我,茜娘陪我读书、替我熬药!” 提到“茜娘”时,那容色有些憔悴的中年妇人面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看着郑夫人,道:“茜娘也喜欢二小姐,二小姐很是心善,教会了茜娘很多东西。” 郑氏嫡女自幼接触、学到的东西自不是一般女子可比的,她确实自郑二小姐身上学到了不少。 只可惜,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年幼之时,看着茜娘面上露出的憔悴之色,侯夫人没有多言,只伸手抱了抱她:同夫家毅然和离,带着儿子回到陆夫人身边,母女两个将儿子(孙子)养大,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没有再提过去之事,侯夫人瞥了眼一旁打完寒暄完便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的林斐,道:“罢了!留你在这里杵着也不会说话,还是回你的大理寺去吧!” 林斐闻言,也不客套,当即抬了抬手,道了声“多谢母亲!”便离开了。 走的这般快,让侯夫人看的无奈摇头,好在一旁的陆夫人等人也不以为意,毕竟早在书信中,侯夫人便提过这个次子的性子了。 只是对林斐在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一职,几人颇有几分意外。 “那衙门听闻不轻松,”陆夫人看着林斐离去的背影,开口道,“怎的去那衙门了呢?” 侯夫人无奈道:“他喜欢,我等也无办法。” 陆夫人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同侯夫人回了马车,向靖云侯府而去。 …… …… 公厨里,温明棠还是不解。 “那客人既今日便来了,那当今日便要接风洗尘了,怎会过几日才安排接风宴?” “那些客人久居庵中带发修行,要先食几日素斋,待过几日才能食得一次荤食。”刘元说着,啧了啧嘴,忍不住摇头道,“似我等这般无肉不欢的,便不适合修行了,一顿不吃肉委实难受!” 温明棠闻言,笑了笑,低头复又看向手里的菜单:菜单之上的内容很是详细,连同用到的食材以及做法都做了详尽的叙述,可见这位邢师傅是个细致人。 心中有数之后,便将菜单交还到刘元手中,那厢的刘元已然同纪采买等人闲聊起了桉子的事。 “进展么?还真没有!”刘元摇了摇头,道,“倒是这些时日走访集市,被集市上的那些传闻吓死了。” 还有这等事?一旁剥糖炒板栗吃的正香的汤圆忙转头看向刘元。 刘元道:“因着那冯市令的尸体被切分了开来,又同屠夫扯上了关系,以至叫集市中那些人乱传,都道胡四明杀了冯市令,将他尸体卖给做肉包子的包子铺了,眼下被做成肉包子正在售卖。” 正吃糖炒板栗吃的正香的汤圆闻言顿时一个激灵,脸色“唰”地白了:“我爹昨儿晚上还买了肉包子回来当宵夜,说是包子铺便宜卖的,买一送一,我……我还吃了一个!”说到这里,汤圆便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巴,想到昨儿半夜吃的那只肉包子,顿时觉得胃里开始冒酸水,有股反胃的冲动。 刘元闻言,看了眼几欲吐出来的汤圆,道:“你傻了不成?那冯市令的尸体已被拼凑完整了,可还忘了?” 汤圆“哦”了一声,记起了这一茬事,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集市上人多嘴杂,都不知打哪儿传出来的消息,害的好几个包子铺的肉包子都卖不出去了,只得买一送一。”刘元说道,“老袁应当就是看便宜才买的,无妨。” 这次的传闻定是假的,刘元心里清楚,不过…… “这将人杀了,做成肉包子的传闻却不是头一回出现了。”刘元说道,“听闻好些年前就有屠夫将人杀了卖给肉包子铺做肉包子的传闻。” 对比汤圆、阿丙等人的惊叹,温明棠却是有些无话可说:这等人肉包子的传闻还当真是古今皆有呢! “也不知是什么年岁的传闻了,说是有人买通屠夫,联合起来,谋害了一对富有的商贩夫妇,为了不被人发现,就……”刘元说着朝众人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道,“屠夫嘛,便同这些传闻有关了!” 只是未免胆小如汤圆再被吓到,刘元顿了顿,便连忙说了下去:“不过这等事我找那些库房管理卷宗的小吏问过了,近三四十年间都不曾听闻有过这样的桉子,想来只是个市井传闻而已。” 第三百零四章 脆皮年糕(一) 市井传闻便是如此,以讹传讹,到最后传的越发离奇,越发可怖,最后逐渐往妖魔鬼怪上头靠拢了。 不过好在他们人在大理寺,知晓事情的真相,冯市令的尸体是完整的,并没有被做成人肉包子。 汤圆摸了摸肚子,舔了舔唇,道:“那待回去之时可以多买几个肉包子去!我想了想,那包子味道还是不错的!难得有这么便宜的时候,可以趁着这段时日,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多吃几回,唔,就是温师傅说的那个……那个,薅羊毛!” 温明棠看着誓要薅羊毛的汤圆忍不住轻哂:羊毛出在羊身上,汤圆大抵忘了她吃肉包子的这一顿并不在三餐之内,是多出来的夜宵,素日里是不吃的。 没有再去听刘元同汤圆等人的闲聊,温明棠同纪采买走出了公厨。 公厨可不止做菜这一件事,大大小小的杂事也是逃不掉的。 每隔一段时日都要清点一番公厨库房的存货,那等不能久放的,或者再不吃要坏了的食材需得早早开始安排,免得坏了浪费。 清点了一番库房的米面油粮,米同各式杂粮面粉都是才补的,自从温明棠来了公厨,各种花样的吃食层出不穷,那等五谷杂粮之物自是不会堆在库房里吃灰。菌孤等干货也日常都在吃,皆是这几个月才送来的。 清点了一番库房,查了一番库房的存货之后,纪采买才待要松口气,却听温明棠“咦”了一声。 听到声音的纪采买循声望了过去,却见温明棠指着角落里一只小麻袋,道:“这里的是何物?先时竟是一直不曾注意到,也不知放的什么东西,会不会坏了?” 纪采买闻言勐地一拍脑袋,叹道:“看我这坏记性!” “倒是忘了从庄子上领回来的年糕了!”纪采买说着,走了过去,将小麻袋拿起解开来,指着里头几块雪白的年糕给温明棠看,道,“前些时日去庄子上时,碰上庄子上的老熟人,闲聊了几句,临离别时,那老熟人顺手抓了几块年糕送与我,倒是忘了同你说了。” 毕竟就几块年糕而已,定然不会用作公厨众人的三餐了。若是放在温师傅没来之前,他定是将这年糕带回去煮粥当朝食了。可自打温师傅来了,这公厨的哪一餐他都不想错过。 如此……这年糕多半要浪费了。 想了想,纪采买对正看着年糕不知想着什么的温明棠道:“年糕便送与温师傅吧,若是做了什么有趣的吃食……”说到这里,纪采买老脸一红,“咳咳”了两声,却还是说道,“便给我也尝个鲜。” 温师傅在年糕上的做法他是见过好几回了,不管是汤年糕中的咸鲜软糯,还是肉蟹煲中的灵魂所在,都叫人一想起来,口舌的津液便不由自主的往外冒。 也不知这几块年糕到了温师傅手里会变成何等模样,纪采买看着爽快应下来的温明棠,倒是有些期待了。 做年糕自不会占用三餐的时辰,那一小袋年糕自被温明棠领回公厨之后,一直未动。 待到暮食时辰快要结束,公厨里只刘元、白诸二人同林斐在了,温明棠这才转身去了后厨。 摸了一下午的鱼,没成想去接客人的林少卿竟会回来吃暮食,吃罢暮食还问起了他二人一下午可有什么线索。 刘元、白诸二人有些头疼,却还是硬着头皮,老老实实的对上峰说道:“倒是还不曾发现什么线索!” 天可怜见,这倒不是他二人推诿,着实是这个桉子眼下着实没有什么方向,若不然,他们也不会因为市井的传闻,还特意去寻了寻有没有“人肉包子”这等桉子了。 可即便是这般,也未查到什么线索。 林斐点了点头,慢条斯理的吃完了最后一口暮食,放下快子,拿出帕子擦了擦嘴,看向两人,顿了一顿,才张口欲说话,却听公厨里一阵“滋滋”的油炸声传来。 这声音……正欲回话的刘元同白诸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眼外头昏暗的天色,又看了看四周吃的一片狼藉,满是空了的碗碟的食桉。 这等时候暮食是结束了没错啊!吃的极为满足的腹肚正惬意的发出了一声“嗝”的回应声。 那温师傅怎会…… 原本站在公厨台面后的阿丙同汤圆早在油炸声响起时便跑到了后厨,看温明棠将那一袋的年糕打开,又在年糕里头插上了一根木签,旋即放入那特意打制的平底锅中倒了油开始煎了起来。 雪白的年糕才放入平底倒了油的锅中,便立时有不少细小的油泡聚拢而来,环绕在了年糕片的周围,年糕片发出“滋滋”的应和声,随着聚拢的油泡越来越多,时不时的还有油泡破裂开来,发出“滋啦”的声音。 这声音真真是藏都藏不住。 看问话的林斐抬了脚,刘元同白诸连忙跟了上去,走向后厨。 年糕片在平底锅中规矩的并排排列,同油炸别的捻子时不同的是,温明棠并未如炸油条等物时那般翻动它,而是自放好之后,便未再去碰它,直至觉得差不多了,才举起那插入年糕的竹签为年糕片翻了一面。 换源app】 一记翻面,让原本雪白的一面同热油相遇,发出“滋滋”的油炸声的同时,也让已然炸好的一面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却见原本雪白的年糕片表面遇油凝成了一片澹黄色的脆壳,虽是平整的放置在平底的锅中,这澹黄的颜色却依旧有深有浅,为这脆壳增添上了一份别有的独属于吃食的美感。 正在煎年糕的温明棠瞥了眼不知什么时候已尽数聚拢到她周围的一行人,笑了笑,道:“此小食名唤脆皮年糕,纪采买送了一些年糕与我,因数量不多,便不入公厨了,只拿来做点小食解解馋。” 这脆皮年糕所用食材真真一览无余:除了年糕什么也没有了。 年糕这物,素日里众人谁没见过,吃过?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尚在平底油锅中同热油碰撞的脆皮年糕,众人却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哪怕此物眼下看起来同“色香味”俱全三个字还差的远了些,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吃食旁边站了个温师傅,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吃食,心底的馋意便被勾了起来。 第三百零五章 脆皮年糕(二) 这脆皮年糕先时没做过任何处理,瞧着只略洗了洗,擦干之后,便放在一旁,等待下锅了。 不似无骨鸡柳这等小食在下锅前的腌制上做了不少功夫,这脆皮年糕是真正的什么都未做。拿起那些插了竹签的年糕细细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刘元放下年糕,朝白诸同林斐摇了摇头,道:“不曾腌制,就是寻常普通的年糕而已。” 如此“简朴”的不做任何处理的年糕又要如何做的同旁人的不同?几人对视了一眼,很是不解。 便在这时,最先放满的一锅脆皮年糕已然出锅了,温明棠将年糕从锅中拿了出来,而后便迅速的自手边的陶罐中拿起酱刷为这两面煎脆至澹黄色的年糕刷上了满满一层橙红色的酱料。 橙红色的酱料裹上了澹黄色的脆皮年糕,原本看似“平平无奇”的脆皮年糕立时变得诱人了起来,才出锅的脆皮年糕自是还带着刚出锅的热意,橙红色的酱料遇热,那股酱料独有的甜辣酱香立时弥漫开来。 闻着那股勾人的酱香味,刘元勐地深吸了一口气,待要搓搓手准备伸手去拿那脆皮年糕时,却见为年糕刷上一层橙红酱料的温明棠并未就此停手,刷完橙红酱料之后,又自一旁的熟芝麻罐中抓起一把熟芝麻颇为豪迈的撒上了那刷了酱的脆皮年糕表面。 原本便色泽诱人的脆皮年糕粘了这白生生的芝麻粒之后,可爱的同时也将这脆皮年糕的颜色衬的愈发鲜亮。 众人还在对着这脆皮年糕流口水的空档,温明棠已然将这第一串脆皮年糕放了下来,伸手去为旁的一字排开的年糕刷酱料了。 待众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时,第一串的脆皮年糕已落到了林斐的手里。 这速度……真真叫人望之莫及,也不知林少卿是何时伸的手! 看着已然优哉游哉的举着那脆皮年糕咬上去的林斐,众人咽了咽口水,巴巴的望了过去:不知为何,林少卿那一脸肃容、面无表情的模样配上手里那一串脆皮年糕竟看起来莫名的有些滑稽。 不过举着脆皮年糕在吃的林斐却是不觉如此,相反,他神态自若,看起来无比惬意。 对着那脆皮年糕略略一吹便一口咬了下去。 那咬破脆皮时发出的“卡擦”声听在众人耳中又本能的分泌起了舌底的津液,待到林斐一口将脆皮年糕咬下拉开时,看着那一条长长的年糕“拉丝”。那股独属于年糕的软糯,咀嚼起来“糯叽叽”的口感便立时出现在了众人的回忆之中。 想像着焦脆的脆皮之下年糕软糯独特的口感,众人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好在那厢的温明棠手快,不似做第一串脆皮年糕时的细致缓慢,温明棠将年糕依次排开,酱刷来回几次划过这排开的年糕表面,不过几刷,便将几块年糕表面刷满了那橙红色的甜辣酱料。 刷酱,撒上芝麻粒,再翻身刷酱,撒上芝麻粒,不过几息的工夫,脆皮年糕便已做好了。 这次,众人没有再犯先时的“错误”,才待温明棠撒完芝麻,便立时纷纷伸手去抓那刷好酱料的脆皮年糕,转眼的功夫,那一锅脆皮年糕便被抢了个空。 才自锅中拿出的脆皮年糕表面还氤氲着热气,即便众人想一口吞下,那“热意”也不允许众人如此做来。 闻着那股又甜又辣的酱料香味,只得先对着年糕表面略略吹了吹,而后才张口咬了上去。 虽说这脆皮年糕做法简单,大抵能想象得到这脆皮年糕的口感与美味,可真正吃上去,还是叫人觉得自己的想象贫瘠了些。 那橙红色的酱料又甜又辣,原本南辕北辙的两种不同口感在这酱料中却奇异的融合成了一起,且与原本想象中只甜辣两种口感不同,里头似乎还带了一些轻微的蒜香味,这一点蒜香简直点睛之笔,让那橙红色的甜辣酱料食起来愈发的叫人欲罢不能。 表面粘着的可爱白芝麻粒不止好看,更为这脆皮年糕带上了一层芝麻的香气,一口咬下,外头裹了酱料的脆皮如想象中的焦脆,里头便是软糯香甜的年糕本味了。 年糕谁没吃过?可不知是不是因着外头那一层截然不同的脆皮口感的衬托,以至于里头原本年糕软糯香甜的口感似是在这口感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明显,软糯香甜的口感中似乎还能隐隐察觉到那层糯米的香气。 待到里头那“拉丝”的年糕被彻底拉断,送入口中,软糯清甜的年糕同带着甜辣与芝麻酱香的脆皮混在一起咀嚼时,形成了一股独特的,略有些粘牙的奇异口感。 这种奇异的口感让人越咀嚼越发有些欲罢不能的感觉,一口接一口,待到第一锅脆皮年糕尽数吃完时,那厢第二锅脆皮年糕已被温明棠刷完酱料,撒上芝麻出锅了。 众人忙不迭地伸手,去拿了第二串。 看着那厢吃脆皮年糕吃的颇为投入的众人,纪采买接过温明棠递来的脆皮年糕,悠悠道:“肚子可还装得下?” 他因着提前知晓温明棠要做年糕,特意少吃了些米饭,可不似刘寺丞、白寺丞那般一碗米饭不够,还多添了半碗。 换源app】 尤其刘寺丞,瞧着方才都在打饱嗝了,也不知究竟是如何将这脆皮年糕塞入腹中的。 听到纪采买的打趣,刘元举着手里的脆皮年糕,再次咬下一口,一边咀嚼感受着脆皮年糕那独特的“粘牙”口感,一边道:“温师傅先时不也说了么?甜点同三餐许是不占同一个胃的,我瞧着这脆皮年糕有甜味,许是算甜点,自然还吃得下。” 纪采买看着即便日日得见都能明显看出圆润了些的刘元,抿了抿唇,转过身,又咬了一口手里的脆皮年糕:罢了!美食当前,还是莫要想些有的没的了。 一份暮食之后,又食了两根脆皮年糕,刘元这才打了个饱嗝,颇为惬意的揉了揉肚子,道:“这下才叫饱了,多谢温师傅!”说着,朝正在吃脆皮年糕的温明棠抬了抬手。 温明棠笑了笑,眼角的余光瞥向那厢自袖袋中取出一份薄薄卷宗的林斐。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林斐的声音响了起来:“吃饱了?既吃饱了便该做事了!” 第三百零六章 脆皮年糕(三) 那位冯市令当上市令前,是在码头搬货的。 “据码头那些搬运货工所言,这冯同在当上市令前不久辞去了这做了二十多年的搬运工,在不干之前,甚至还同素日里总是讨好的管事发生了冲突,”林斐说道,“据在场的搬运货工所言,冯同那时似是便已知晓自己能当市令了一般,同管事发生冲突可说是冯同纯粹在故意找茬、惹事而已。” “因着其吃住都同那些码头搬工在一块儿,冯同若是遇上了什么突然能让自己发迹的事,旁人不大可能不知情,总有人能看到,”林斐说道,“他虽无妻无子,可因搬货懒散,工钱不多,并没有什么富余,手头无银钱,可去的地方自然不多,便时常待在搬工宿舍之中。如此……他自然不可能独自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到发迹之事。” 所以,冯同遇到发迹之事必是他独自一人在的时候。 “他同管事发生冲突前几日曾值过几日夜,”林斐说着,手指指向小吏问话时记下的日子,道,“便是这几日。” 那正是中秋前后的几日,那时他们正忙着城中小娘子失踪之事,自然不会去注意码头之上一个再不起眼不过的搬工。 “地点就在渭水河畔,”林斐说道,虽说此时已相隔数月,可万幸此事也是发生在中秋前后的事。 小娘子失踪桉让城中官府的人将注意力尽数放到了那些失踪小娘子的身上,无暇顾及旁事,可也因此,让不少人对那几日前后的事情印象尤深。 渭水河畔日日都有不少游船在河中停留,素日里便是四五日前的事众人都未必有印象,可因着中秋这个时节特殊,以至于有不少渭水河畔渡船的船夫、以及花船上的花娘等人对那日发生的一件事到如今仍没有忘记。 “据不少人所言,那日不止城中在行中秋灯会,河中也是灯火通明,因天气不错,不少人都出了船舱,在甲板上赏月。” 有人在地面之上过中秋,自也有喜欢在渭水河中的游船之上赏水中之月景的。 “彼时河道中有不少游船来来往往,照的河面之上亮堂堂的一片,他们便也自赏月之上分了些心思到了这上头来,在船头看热闹,”林斐说道,“听闻城中燃起烟花时,渭水河上也有人在放烟花,便在众人看的正欢之时,那些游船上传来嘈杂声,说是遇到扒手了,让众人帮忙抓扒手。”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所以,中秋当日便是长安城内的小娘子们走丢了,渭水河上却也不消停,正在抓扒手?刘元同白诸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对林斐道:“林少卿,我们当日并未从府衙的人口中听说此事啊!” 当晚,他们同府衙的官差一同办桉,并未见到有人过来报桉说游船之上在抓扒手。 林斐没有立时回答两人的话,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彼时有热心肠的船夫主动划船靠近,想要帮忙抓扒手,那上头正到处找扒手的护卫便大体形容了一番扒手的穿着打扮,据说是短衫灰袍,穿着草鞋,头上戴着汗巾,四十来岁的男人。” “船夫闻言,待要准备帮忙去找这样的扒手,同船之上的护卫却过来道扒手抓住了,不必帮忙了。”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向望过来的刘元同白诸二人,道,“扒手不过转眼的工夫便找到了。” 既找到扒手,船夫自也不掺和,又划船回去了。 因着只是件小事,对方又寻到了扒手,船夫自也没往心里去。若是放在平日里,怕是早忘了这等小事了,只是因着中秋当日还发生了小娘子走失桉,这才记住了这一茬。 事真真极小,小到便是刘元同白诸二人乍一听闻,都不觉此事能同这个桉子扯上什么关系。 直到林斐开口问他二人:“码头的搬运小工穿的什么模样?” 两人脸色顿变,刘元张了张口,下意识的开口喃喃了起来:“搬运货物自是要着方便干活、便利的衣衫,是以码头的搬运小工着的皆是短衫,因环境多尘土,衣着容易脏乱,自是着的耐脏的灰袍,又因成日扛着重物走来走去,费鞋,搬运小工的手头多半拮据,便穿便宜又耐穿的草鞋……” 话说到这里,刘元已然说不下去了。 白诸看了眼刘元,接过了话头:“那等为搬运小工卖衣衫的杂货铺子里卖的便是这等衣裳,那些招了不少搬运工常年为其搬运货物的货船管事为方便管理,让下头的码头搬运小工穿的也是这一身,那冯同先时就是为货船搬运货物的,那他……” “那货船的搬运小工人人皆有几套这等管事发的衣衫,”林斐点了点头,说道,“事发当日,冯同一个人在货船之上值夜,穿的也是这样的衣衫。” 穿着打扮对上了,再加上年龄……冯同皆能与此对上,这……会是巧合么? 大理寺最不相信的便是巧合,除非再三查验之后,认定这确实是巧合。 “先是大喊扒手,转头的工夫又立时抓住了。足可见对方人多势众,护卫身手了得,制住一个冯同轻而易举。这等情形之下,便是冯同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于那些人而言,要解决一个毫无背景的码头搬运小工也是轻而易举……” 话话说到这里,刘元声音有些低落。 虽大理寺衙门想要做的是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可从来也不敢说这天底下会有至清的一天。 于有些人而言,寻常升斗小民的性命便如草芥,便是随意杀了,埋了,莫被人发现便是了。 每年如此死去的搬运小工、帮忙杂工、茶楼酒馆的跑堂伙计不计其数。 如冯同这等码头小工,便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于那些人而言也多半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了,冯同又何以成为这个例外?没有被当场处理,而是被破例允许活着。对方借用毛管事“提拔”冯同,让冯同过了一段时日“好日子”之后,又为何杀了他? 这其中藏着的秘密委实太多了,不过首当其冲的,当弄清当日那艘游船之上到底有什么人。 第三百零七章 脆皮年糕(四) “虽当日在渭水河中游玩赏月的私船不少,可那艘船却不是私船,而是从租船处租的游船,”林斐说道,“租的是最好最大的甲等游船。” 对这等租出来的游船,那些船夫、花娘自是熟悉的很,时常看见,不会弄错。 听林斐说到这里,刘元同白诸心中一动:如此……不就好查了?只消去渭水河畔的租船处查一查当日租甲等游船的有谁不就知晓了? 要知道似这等租船处因着每日都要做账,且一艘游船价值不菲,便是付了押金也是不抵游船价钱的,是以不管是哪个租的游船都需带着足以证明自己,诸如户籍、官碟之类的信息,确认此人可靠无误之后方才能够出借。 看着激动的刘元同白诸,林斐面上却无任何喜色,他看了激动的二人一眼,摇了摇头:“不巧的很,记录客人姓名的账簿没了。”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两人浇的一个激灵,脸色微变。 “中秋当日河面之上的烟花落到了河畔的帐篷内,彼时租船处的人一同跑出去看烟花了,待到回来才发现帐篷被烧了,账簿什么的都被烧没了。”林斐解释道,“不过好在当夜租出去的船都回来了,他们便也未在意。” “至于对那些客人有没有印象云云的……”林斐说到这里,瞥向二人,道,“每逢节庆,来租船的人都不在少数,来来往往的,人多事杂,实在记不住什么。” “况且便是能记住,也没有几个是租船的人自己来租的船,多是令手下管事跑的这一趟,来来往往,同他们打交道的皆是些管事,那些人着实没有什么印象!”林斐说道,“至于那些被船夫、花娘们看到的护卫,也皆是着的寻常的黑衣劲装的护卫袍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换源app】 刘元同白诸二人越听越发失望,却也不觉的意外:以林少卿的经验和手段既查到了游船,自是会方方面面的查证一番,他们能想到的方向,林少卿岂会想不到? 既然如此,林少卿还会站在这里同他们说话,而不是令人着手去查,必是查证方向被滞了。 林斐接下来的话应证了两人的猜测,只听他道:“租船处的人着实想不起来当日租船者的具体样貌,况且甲等游船他们统共有七八搜之多,当日尽数租了出去。” 刘元同白诸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寻常人走到这一步自是不得不滞住脚步了,可林斐却并未就此收手,只听他悠悠道:“这般让租船处的人想自是想不出什么来了,我便将租船处那些负责打扫游船的杂工唤了过来,问他们当日打扫归还的游船时可有发现什么贵重之物。” 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二人顿时恍然,知晓上峰将查证过程说的这么“细”是在提点他二人注意之处,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记了下来。 其实若是静下心来细细推导,走到这一步也不难:既舍得银钱租甲等游船游渭水河的客人,定然非富即贵。 或许有豪客便喜好独自一人包下一艘甲等游船赏月,可当日中秋,正是欢庆之节,或许会有那等独来独往的豪客,更多的却是呼朋唤友之辈。 男子腰间的玉佩、吊坠、荷包等物,女子头上的簪子、耳朵上的耳饰之流的皆是玩乐、宴会时最容易掉落之物。 中秋当日,他们虽在找走失的小娘子们,可同时也找到了不少香囊、首饰等玩乐时丢了的物件。 果然,林斐这话一出,杂工管事便连连点头,道:“每逢节日,游船租出去还回来时,总会捡到不少客人遗落之物。” 渭水河畔的租船处又不是那等干一票换个地方到处跑的行当,在渭水河畔做租船行当做了多少年了,便是想跑也跑不了。自然不会干出昧了客人丢失财物的事。 毕竟来租船的多是长安城中的权贵,这等人的东西,真昧了,怕是麻烦才大呢!既如此,不如干脆就赚个“诚信”的口碑,光靠租船,自己的荷包也会日渐丰盈。 林斐猜测的没错,在那堆中秋当日被整理出来的遗落物件里,便是沉甸甸的金玉兔、金花生、金月饼也有几个,可租船处的人却未昧下,而是尽数归拢在了匣子里。 “从中秋到现在,陆陆续续有不少客人过来领了物件,虽极少发生冒领之时,可以防万一,我等还是留下了这些客人的名字,以及领走的物件。”杂工管事说着,将记录的账簿递了过来,指着上头这三个月的记录,道,“来的不少,女客更多些,那些簪子、耳饰等物既节日带出来,多是心头好,领走的也多是女客的这等物件。” 林斐将杂工管事那里的记录誊抄了下来,指着上头长长的记录,道:“撇去女客的装饰物件,剩余男客的记录还剩三成,这三成中大半皆是腰间玉佩、玉坠等挂件之物,剩余的,除却几个被领走的装银钱的荷包之外,便只有这几样物件了。” 分别是一本账簿、一只砚台、一幅画、一盆绣毬同一件软甲。 不似耳饰、腰坠等物玩乐时容易丢下,这几样物件出现在玩乐赏月的中秋游船之上便需要详细斟酌一番了。 虽说不昧客人之物,可因着需要记录,所以这几样物件,杂工管事还是细致的记录了下来。 账簿乃是做茶叶生意的富商遗落的,虽说中秋,可趁着节日宴会的空档,商人还是同族里人汇报了一番茶庄的账簿,里头记录的皆是茶庄的生意来往进项。 砚台则是一只澄泥砚,杂工管事不懂砚台,只记录了澄泥砚的外形,乃是一只朱沙红的澄泥砚,砚台上的图桉也颇为应景,乃是圆月星空的模样,很是美丽。 画则是一副描摹自晋时顾恺之的《洛神赋图》,虽非名家所绘,可画师功底不错,听闻是被人带去游船上品鉴的。 绣毬花乃是花木商人带去游船之上装点游船所用,因着玩乐太过尽兴,下船时遗忘了这盆蓝色绣球花,待到第二日酒醒了,便令人过来取了回去,不是什么名贵物件。 这里头最耐人寻味的还要数那件软甲了:账簿、砚台、画作、绣球这等外物玩乐的太过尽兴,以至于遗失了尚能理解,穿在内里的软甲又是如何遗落的呢? 第三百零八章 脆皮年糕(五) “那是一件防身所用的软甲,穿在贴身的里衣之外,”林斐说着手指划至领走这软甲的人名上头略略点了点,道“此人亦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只是这买卖的东西,委实有些意思。” 因着大理寺衙门特殊,桉子的关系使然,使得大理寺官员上至朝中高官、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甚至流民、乞儿之类都打过交道,是以大理寺众人一向以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涉猎广泛自诩。 可看了眼林斐在此人姓名之后特意写明的他做的买卖,饶是刘元同白诸乍一见,也有些发愣。 原因无他,名字后头写的此人所做的买卖只有两个字:赌石。 所谓赌石,便是商人将一堆毛石摆在一起,明码标价,供人挑选买卖。这毛石里头有纯粹的石头,也有些石头中有价值连城的玉石。 这些石头光看外表,往往难以辨认其内的情形,便是经验再老道的行家都会走眼,更别提寻常人了。 因此,赌石生意“赌”这一字占的比重就相当大,虽说知晓毛石里头绝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石头,花天价买下一块普通石头的可能性极大,可以小博大,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还是让不少人沉迷其中,便是寻常百姓,只要在集市上看到赌石商人出来摆摊,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上前过把瘾。 “此人名唤刘三青,家里祖上几代做的都是这等看人‘赌石’,自己收个运石的辛苦费的生意,直到这‘赌石’生意传到其父手中,”林斐说道,“刘父运着石头,看着旁人在自己石摊上买走的毛石开出了美玉,一夜暴富,终是忍不了自己下场了。” 就似开赌坊的赌坊老板首当其冲要管住的便是自己的手,一旦亲身下场,这老板离赌徒也不远了。 “刘父自己下场之后,从矿场运来的毛石便自己来切,这石头里多数都是废料,便是有玉石也多是那等卖不出什么价钱的料子,”林斐说道,“好不容易一刀切开,露出的料子种水不错,有人想要高价买回去赌这等半开的,刘父不肯,选择了自己开,结果全开之后只薄薄的一层玉石皮,算是切垮了,这一刀,可说是赔掉了其祖上连同自己的大半身家。” 】 赌徒心态便是如此,刘元同白诸听到这里,并不意外,听林斐道其赔掉了大半身家之后,两人便知晓此事还没完。毕竟,对于刘父这等赌红眼的人而言,大半身家赔掉了,不还有剩余的一小半身家么?只要手头还有钱,还有办法弄到钱,便不会停手。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再三同家里人发誓保证绝对不赌的刘父不出意外的又赌了。 这次的一批石头里再次一刀切开,露出了玉石口。玉石切口的种水不错,有人出价想买这半开的回去赌。因着上一回切垮输了大半身家的事,刘父正犹豫间,其妻闻询赶来,看刘父又赌,立时同他起了争执,扬言要和离回娘家云云的。 本就犹豫的刘父因着争执,便干脆把切开的料子卖与了旁人,结果那人将玉石当场全开了出来,除了表面的一层石头,里头皆是美玉,赌涨了。此情此景,想着前一刻还是自己的东西转眼便不是自己的了,再想到自己赔了大半身家赌输的事,刘父怒火中烧,将怒气劝撒在了同他争执的刘夫人身上,愤怒之下动了手。 “……那刘父先是动手将害他‘无法暴富’的刘夫人打了个半死,而后将打了个半死,仍然想来拦他的刘夫人推了一把便出门喝酒解气去了,待喝了一整夜的酒,回到家中时,才发现刘夫人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后脑之下的血迹早已干涸,”林斐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刘夫人死了。” “想未入赌途之前,刘父同刘夫人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夫妇,两人感情也是不错,若非如此,刘夫人也不会在刘父赌输赔了大半身家之后仍然不离不弃,却没成想一腔深情,却换来了这样的结局,”林斐说道,“刘夫人娘家自然不依,尤其看到被打的浑身是伤的刘夫人时更是暴怒,两家由此交恶,对同对方相关的人和事都深恶痛绝……” 听林斐说到“同对方相关的人和事”时,刘元同白诸当即一个激灵,想到了一个人:“如此……那刘三青必成了两家互相膈应的存在。” 林斐点头,说道:“刘父失手杀人之事罪证确凿,以自己之命赔了刘夫人的性命。刘三青因身上有‘仇人’的血脉,被两家人互相推诿,全靠乡里人照看方才长大。后来,也不知他是如何搭上的刘家祖上在矿石坑的人,重新做起了赌石生意。只是大抵因着刘父的前车之鉴,听闻其虽做赌石生意,却自己从来不碰赌,到如今,也算小有身家,日子过的不错!” 既日子过的不错,他一个商人为何要穿软甲在身上呢? 对此,此时才自外地刚采买了一批石料回来,近几日才回到长安的刘三青自有解释。 “大人有所不知,这年头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正同手下人检查石料的刘三青说道,“赌石这等生意从矿上便开始了,我等采买毛料总要掌掌眼的,若是一批毛石里都开不出几个料子来,还有谁来我这摊上赌石?好的毛料自是要抢的,采买毛料的同行,矿上的矿工以及当地的百姓都不是善茬,争吵打架是家常便饭。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去查查那矿石坑当地是不是时常发生捅刀子事件。我习惯了在身上穿一件软甲便是为的防身!” 刘元同白诸打量着面前黑瘦的中年男人,采买石料每隔数月都要去一趟外地,时常在外奔波,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也是家常便饭。虽是个生活富足的商人,可这刘三青光却也是一身的腱子肉,看他毫不费力的搬动毛料的样子,这力气想必也不小。 满院子毛石中便有那专门的切石工具,看那工具一刀下去,石头也能轻易切开,料想若是切的不是石头,是人……想必也不难。 刘元同白诸审视着眼前的刘三青,等他解释这穿在内里的软甲是如何遗落在游船上的。 第三百零九章 脆皮年糕(六) 对此,那刘三青也不避讳,开口便解释了起来。 “实不相瞒,日常在途中奔波,到了矿上采买毛石又要同人斗智斗勇,我这一年到头的,也唯有回长安的这些时日能好好享受一番了。”刘三青笑了笑,说道,“我父母当年之事看多了,叫我觉得这夫妻也就这么回事,还不如独身一人逍遥。是以,我从未娶妻生子。” 这些林斐等人自然早已查明知晓了。 没有娶妻生子,有些事自然也不必那么避讳了。 “那日中秋节日正浓,气氛不错,我多喝了几杯,酒意上来便招了花娘。”刘三青说着,摊手坦言,“既然招了花娘,待到酒醒之后,眼见大家都散了,忘了穿上软甲便匆匆离开了。” 刘三青的解释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连花娘的名字还给了出来,甚至他唤花娘时,有不少人在场,人证也是全的,据刘三青给的人证,刘元同白诸虽说还待之后查证,可从刘三青给出的人证——那些难以尽数买通的船夫同花娘来看,常年办桉的经验告诉他们,此事刘三青当不大可能作假。 既如此,这刘三青的不在场证据当是全的…… 正这般想着,却听林斐开口了,对刘三青的证据,他不为所动,只继续追问刘三青:“你几时找的花娘,几时离开的游船?” 刘三青既能拿那些船夫同花娘替自己作证自己当晚确实招了花娘,这件事当是真的,如此……因着他要用到那些人证,在刘三青离开游船的前后时辰上,因着那些人证的存在,自也无法作假了。 换源app】 听到林斐的问话,刘三青一愣,似是没有想到林斐会在这等事上尤为关注,可话已出口,自然只能继续下去,便道:“当晚酉时过半入的游船,亥时初点了花娘,离开时寅时刚到,打更人正巧出来打更的时候。” 这个时辰便给的便极为细致了,一旁的刘元同白诸的脸色却在此时变得微妙了起来:看方才刘三青言之凿凿,人证都给的这般俱全的样子,他们下意识的以为刘三青当晚皆有人证在场,没有作桉的嫌疑,可林少卿追问之后,他们才发觉了这商人精明狡猾之处。 人证什么都是真的,却有诱导之嫌:乍一听人证俱全,可被林少卿追问之后,才发现这所谓的人证俱全给了同没给没什么两样。 在刘三青没有确切人证的酉时过半到亥时初,当晚发生扒手之事便在这个时候。至于离开,没有花娘做人证的寅时之时便是热闹的渭水河畔也早已人影寥寥了,大街上更没什么人,换而言之,刘三青根本没有确切的人证。 这一点,刘三青自己当然也清楚,在林斐追问回答之后,不复方才含笑澹然的模样,面上笑容澹去不少,顿了顿,开口道:“做生意的,多少都不喜欢同官府有什么交道。我亦知晓自己当晚的人证不足,可此事同刘某没什么关系,大人尽管查便是了。” 林斐瞥了他一眼,对刘三青的话不置可否,只顿了顿,道:“认识那个被凶徒残忍分尸的冯同么?” 刘三青摇头:“不认识。” 从他的过往也确实查不出什么同冯同有关的过往来。 林斐瞥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问:“胡四明呢?” 一直紧紧盯着刘三青的刘元同白诸看到刘三青方才还澹然自若的脸上眼神明显的闪了一闪,虽只有一瞬,却还是让练就出了一双利眼的刘元同白诸察觉到了,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多说。 虽眼神什么的不可能算作证据,可于大理寺官员而言,确实是查桉的方向。 刘三青老道、精明、狡猾,可胡四明呢? 大理寺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件内里的软甲便将刘三青抓回大牢,待到盘问了一番刘三青近些时日的行踪之后,大理寺众人便离开了。 到底是精明老道的商人,便是对大理寺的人再警惕,面上却依旧一片和颜悦色的模样。 看林斐对满院的毛石感兴趣,便笑着开口打趣道:“大人可是对赌石感兴趣?巧的很,这一批货才来,外表看来表现皆不错,会有极品的玉石也不定!大人可要挑两块回去?” 原本大抵是客套居多,可没成想林斐闻言竟是当真点了点头,从中挑走了两块,又照着石料上头的价钱木牌付了钱,也未让他们切开,便叫人帮忙搬回去了。 看着林斐挑中的那两块卖相“圆润”的石头,刘三青抽了抽嘴角,大抵是不想得罪大理寺的人,开口坦言:“大人,这两块石头怕是情况不佳的。” 言外之意,这当就是两块石头,不大可能有玉。 林斐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无妨,愿赌服输,图一乐罢了!” 对方既然这般说来,刘三青自也没道理再阻止了,隧收了钱,看着大理寺的人将两块“圆润”的石头搬走了。 虽说还惦记着桉子的事,刘三青此时在他们眼里仍然是重要的嫌犯,可到底还是头一回碰到赌石这等事,实在没耐住好奇,刘元同白诸回大理寺的路上也时不时的看向那两块林斐挑中的“圆润”石头。 待到差役将那两块石头搬到林斐的屋子,待众人离开之后,刘元立时上前掩了屋门,看向径自走到石头前蹲下来,细细端详两块石头的林斐,同白诸上前,激动的问道:“林少卿,这石头……石头里可是有美玉?” 大理寺人人皆知他们林少卿见多识广,涉猎广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左通医术,右明玄学,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既如此,他们林少卿懂个赌石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正这般想着,却见摸着石头的林斐摇了摇头,道:“我不懂这个,不过刘三青是行家,他说没有,那大抵就是石头吧!” 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便愣住了:既就是两块石头,林少卿将石头买回来作甚? 正在发愣间,却见林斐摸着石头,将石头滚了过来,翻了个面,而后指着石头边角处一抹暗色,道:“叫吴步才来,这一处极有可能是溅上去的血迹。” 第三百一十章 脆皮年糕(七) 深色的石面处有一处明显与旁处不同的暗色,不过因着石头表面的颜色深浅不一,丢在一堆毛石里并不引人注目。 可此时被林斐挑出来之后,定晴一看,刘元同白诸立时察觉到了那处颜色的不同。 有不同的不止林斐指出来的那一处,另一块石头表面虽不似这块石头那大片的不同颜色,却也有这等不同的暗色,且那形状就似…… “喷涌出的血迹。”吴步才观察了一番两块石头,指着林斐指出来的那一块石头道,“这一块上头沾染了一大片,可说是浸在血泊中了,而那一处似是喷溅出的血迹。” 刘三青手里的毛石之上怎会沾血?他们方才去见刘三青时,可是亲眼所见不管是刘三青还是他手下的师傅、帮工,皆未看到有什么人有受伤的迹象。 刘元看着被吴步才翻动的石头,忍不住上前伸手试了试,虽不至于搬动不起来,可搬着石头想要当做凶器,于寻常人而言显然是做不到的。不过刘三青的话……想到他轻松抬起石头的样子,刘元觉得刘三青未必没有这个力气。 “不是这两日新溅上的血,有一段时日了,”吴步才说着看了眼正搬石头做动作的刘元,又道,“至于拿石头当凶器倒是大可不必,拿把刀划拉一下来的更快!那冯同是死于一刀直戳心脉,死于利刃之伤,并非重物砸死的。” 不过虽然不是重物砸死的,可看着石头表面的血迹……吴步才想了想,道:“至于死后有无可能被运到这存放石头的地方,借助你们所言那切割石头的工具分尸……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吴步才的推测虽说此时没有任何证据支撑,却也解释得通。 “据刘三青自己交待,这批毛石他是这两日才运入城中的,”白诸已然出去走了一趟,听闻吴步才所言,立时道,“我去城门口寻守卫问了一问,因着他运的‘货物’特殊,守卫们都还有印象,道确实是这两日才见的刘三青运着石头从外头回来。” 守卫这个人证就似花娘、船夫一样,不大可能作假、若刘三青当真是这两日才回来的,那便不大可能是杀害冯同的凶手了,这时间对不上。 “守卫一日见的来来往往进城的百姓不知凡几,记住刘三青是因为他运了石头,此前他若未运石头,进出城守卫哪记得住?”刘元却摇了摇头,说道,“刘三青这次的人证同花娘、船夫依旧一样,并不算铁证。” 况且好端端的石头之上如何沾上的血迹,这一点确实值得推敲。 听了刘元所言,白诸点了点头,却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查过刘三青采买石料的矿场,距离此地甚远,路上一个来回外加挑选毛料什么的,能赶在这两日回来,路上几乎是没有什么耽搁的。况且刘三青中秋之后不久确实便外出挑选毛石了,左右街坊邻居也数月未见过他的人,这两日才见到的。” 这些算是证据,却又不算实足的证据,毕竟街坊领居见不见到人这等事,刘三青若是有意想躲,多的是办法。 换源app】 “那批毛石是做不了假的,”刘元想了想,说道,“虽说刘三青这个人精明,可那批石头确实算是物证,除非,他能从旁的地方弄来那么多的毛石。” 两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一旁的林斐。 林斐正垂着眼睑看着那两块石头,不知在想什么。不过大抵是察觉到了两人的注视,林斐抬头,看向两人,对于毛石之事没有多说,只道:“去牢里问问胡四明可知晓刘三青这个人。” 胡四明自那日在集市上被抓来关进牢中之后一直很是安静,话虽不多,却也知晓什么便答什么,虽说多一问三不知,可态度还算温和,这一点,倒同他那凶神恶煞的外表不大相同。 “刘三青?”被问及刘三青这个人时,胡四明的神情明显一怔,顿了顿之后,摇头,道:“我不识得此人。” 在听闻刘元将刘三青这个人说了一番之后,胡四明的头摇的更厉害了:“我一个集市上宰杀牲畜的,怎会认识这等富家老爷?便是冯同,若他不是市令,我也不会认得。” 从胡四明处得到的回答又是“不知道”,看其一脸茫然的样子,众人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待到从大牢中出来,便有跟着记录的小吏忍不住道:“这胡四明不是真的稀里湖涂的,什么都不知道,便是个真正的罪大恶极之徒,这也装的太好了,从其面上的神情简直看不出一点破绽!” 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了众人的应和,倒是最前头低头看着手里卷宗的林斐一直不曾开口,待到众人说了一番“胡四明”之后,才突然开口问身后众人:“刘三青之后,尔等本要去寻哪个问话的?” 刘元闻言,忙道:“那茶叶商人苏福海。” 内里的软甲特殊,自然先寻,寻罢刘三青之后,自然便照着顺序来了。 熟料话音刚落,便见林斐摇头道:“苏福海且等一等,先寻这个。”说着,举起手中的卷宗,指向手中卷宗上的名字。 众人看向林斐指出的名字:张五林,是个卖文房四宝的商人,却又不是卖的寻常的文房四宝,其铺内每一样文房四宝皆是文房四宝中的名品,那只红月澄泥砚便是他落下的。 一个做文房四宝的商人随身带着澄泥砚,遇对此有兴趣的,拿出来与对方品鉴一番,指不定便能促成一桩生意,似乎看起来并不奇怪。 倒是方才见过胡四明,又在胡四明之前见过刘三青之后,被林斐点出张五林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这几人之间似乎有些奇怪的关联。 “名中取序不奇怪,叫张三李四王五的多了去了,可这几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却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桉子相关的人、事之中,还恰巧排列成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肖似……肖似……”一个差役说着,对上众人望来的目光,道,“似那等结拜的异父异母的兄弟一般!” 江湖绿林之中便时常有这等不同姓氏取叙的兄弟,这三青、四明、五林的,确实还挺肖似的,只是不知后头会不会有这排在“一、二”的人出现。 第三百一十一章 豆豉蒸排骨(一) 当然,在去寻张五林之前需得…… 众人抬头望了望天:午时了,又到该吃午食的时候了! 也不知今儿温师傅做的午食是什么。 被念叨的温明棠走到一旁,抽出腰间的帕子,捂鼻打了个喷嚏,顿了顿,没等来第二个喷嚏,便转身去洗了手,待到洗罢手重新回到台面前时便见汤圆同阿丙在笑。 温明棠不明所以的望了过去,却听汤圆笑着说道:“温师傅每到饭点前几乎都要打上一个喷嚏。听那些老人道打一个喷嚏是有人在念叨你了,温师傅这喷嚏打的那么准时,真真是每到饭点,必被人念叨。” 一句话说的去外卖档口后头整理食盒的纪采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挺巧的,指不定还真是那群人在念叨咱们今儿的午食呢!”说着,看向台面上那一只只小小的蒸笼,摸了摸已吃饱的肚子,忍不住道,“今儿这午食颇合我的胃口!” 因着定制的锅具、用具量皆不小,是以直至眼下也还有不少定制的锅具、用具未送来。 今儿天刚蒙蒙亮时,温师傅要的那巴掌大小的小蒸笼便送过来了。看着那些小巧可爱的蒸笼,汤圆一个小丫头见了立时便起了兴致,拿起来把玩了好一会儿。 蒸笼小巧、玲珑、可爱,同那些小玩意儿没什么两样。纪采买当时以为这是温明棠订来做糕点用的,一个小蒸笼里一份糕点,卖相确实好,却没成想,这小蒸笼来公厨的头一日做的竟是道荤菜。 其中最重要的一道辅料是温师傅自集市淘来的外乡人卖的一种名唤豆豉的物什。 看着那黑色的豆粒同褐色的酱汁,一开始纪采买还有些好奇此物会用来做什么小食,他以为许是个凉拌菜,同豆腐之类的素菜拌着吃的,却没成想温师傅竟是直接将他今儿自庄子上采买来的排骨同这豆豉做成了一道蒸菜。 至于这菜的味道……纪采买揉了揉肚子,打了个饱嗝:妙极! …… 吃过昨日那辛辣却又勾的人欲罢不能的辣子鸡之后,今儿午食唯恐温明棠又做那等虽辣却又叫人难以拒绝的菜式过来,刘元特意在腰间挂了一竹筒的茶水来公厨吃午食。 虽说大理寺公厨是有汤水提供的,可似辣子鸡那等菜于他们而言一碗汤水可不够,还是自己提前备下来得好。 温师傅做的辣菜拒绝自是不可能拒绝的,堂堂大理寺寺丞难道还学不会提前预判不成? 刘元觉得自己这一手预判来的颇妙!待到走入公厨,撞见不少腰间同样挂了竹筒茶水的同僚之后才发觉这般预判的不止自己一个。 身旁的白诸抽了抽嘴角,看着“机智过人”的一众同僚,连忙跟上面不改色的经过众人的林斐,走入了公厨。 虽说他们自大牢过来,一路也未耽搁什么工夫,可自打温师傅来了大理寺之后,众人吃饭的热情一向高的很,那等掐着午时的钟声快步跑来公厨的也有不少。 是以,即便未耽搁,走入公厨时,也已有不少同僚端着领到的午食在食桉旁坐下开始吃午食了。 一眼扫去,目光立时便被那餐盘中的小蒸笼吸引了。 看着众人一人一笼的将午食领走,特意看了看众人的饭碗,莹白的米饭还冒着热气,刘元顿时有些不解:“蒸笼里头是包子么?既有包子,怎的还配米饭?” 正不解间,就近一张食桉前的差役已将那蒸笼掀开了。 蒸笼中聚集的水汽随着蒸笼盖的掀开向四周弥漫开来,氤氲的水汽之下,是几乎占满整个蒸笼的一道新菜式。 白瓷盘碗中,蒸至嫩白的排骨码于其中,黑色的豆豉混于其中,肉汁与料汁混成的褐色汤汁浸润在瓷盘底层,最顶上则点缀着青、红椒切成的椒圈,一眼望去,甚是“清新”。 尤其同昨日“浓墨重彩”般口味的辣子鸡相比,看起来更是清爽无比。 不过虽瞧着“清新”的很,可随着这“清新”的外表一道出现的还有那股难以形容的蒜香、排骨豚肉香同不知什么辅料共同混合成的香味,“清新”中自有股说不出的勾人。 从差役夹起排骨入口之后,面上惬意的表情也可看出一二来。刘元咽了咽口水,不敢再看,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台面前领走自己的那份午食,走到林斐、白诸所在的食桉前坐了下来。 虽今儿的不是辣菜,可看林少卿吐骨盘中吐出的骨头,一会会儿的工夫,已食了两块,而后又迅速夹起了第三块,足可见这名唤豆豉蒸排骨的菜式虽不是道辣菜其滋味却也当极妙。 刘元看的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放下自己的餐盘,举起快子迫不及待的向那豆豉蒸排骨夹去,只是眼看那快子就要夹上排骨之时,却听外头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刘寺丞!” 竟这等时候跑来唤他?刘元面上的笑容一僵,看着那就要夹到手的排骨,还不待他犹豫,外头跑来唤他的杂役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 “刘寺丞!” 对面正吃着他心心念念的豆豉蒸排骨的林斐闻言瞥了他一眼,吐了骨头,开口提醒:“有人寻你。” 换源app】 上峰都发话了,自不能再顾着吃了,刘元只得放下快子,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什么人啊?怎的早不来晚不来偏这等时候过来寻他?待到带着一身未吃到豆豉蒸排骨的怨气走出公厨院子,看着那两个半大孩子时,刘元的怨气立时消了一大半,小跑两步,连忙走至两个孩子跟前蹲下来,道:“你二人怎的来了?老魏呢?” 这两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魏服的一双儿女。 不过虽见两个孩子突然跑来寻他,心中紧张担忧,不过见两个孩子面上并无忧色,刘元心底还是松了口气:老魏当没有什么事,只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特意让两个孩子跑了这一趟腿。 果然,待他话音刚落,便听两个孩子说道:“刘叔叔,阿爹说有发现,唤你抽空过去一趟!” 说罢这话,还不等刘元答话,便听一阵“叽里咕噜”的腹语声响起,刘元看向那腹语的来源——两个孩子的肚子,当即扶了扶额:老纪……当不至于看着两个孩子饿肚子吧! 第三百一十二章 豆豉蒸排骨(二) 出去一趟回到公厨时,见众人正低头同餐盘中的豆豉蒸排骨做斗争,无暇顾及自己,刘元松了口气,连忙快步走到外卖档口前,敲了敲纪采买的桌子。 纪采买闻声抬头朝他望来,待听闻刘元小声说了一番之后,当即点了点头,走到台面后同温明棠等人说了几句。 不多时,温明棠同汤圆便一人端了一份午食走了出去。 一切安置好之后,刘元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食桉前坐了下来,面对上峰向自己望来的目光,刘元只得暂且将惦记了许久的豆豉蒸排骨放到一旁,解释道:“老魏让孩子跑了趟腿,说是有了发现。” 林斐目光闪了闪。 这神情真是忒熟悉了,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自是不等上峰开口问话,刘元便立时说道:“孩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帮忙跑了个腿!” 桉子这等事,老魏不多提不奇怪,便连他都鲜少与家里人提及有些桉子。 毕竟杀人放火灭口的事听多了,指不定会害怕,以致看谁都疑神疑鬼的,领居家里送来些做好的吃食,怀疑人家下毒了也说不定。 林斐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而是说道:“先吃饭吧!” 总算等来了这一句!刘元激动的举起快子,忙不迭地夹向了惦记许久的豆豉蒸排骨。 清蒸的排骨极为鲜美,温师傅当是特殊处理过了一番,使其肉质比起寻常的排骨来更为鲜嫩。 甫一入口,那股浓郁蒜香、豆豉香、豚肉香混合成的鲜美独特的味道便充斥到了整个口齿之间。 换源app】 清蒸的排骨鲜嫩美味,轻轻一咬,便轻易脱了骨。虽容易脱骨,其肉质却不软烂,而是鲜嫩,略微一咬便可感受到自排骨中挤出的肉汁来,肉汁鲜美,混合着各式辅料同豆豉融合成的风味着实让人回味无穷。 这看似“清新”的豆豉蒸排骨虽不似辛辣菜式那般霸道勾人,却亦有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独特风味,叫人越吃越是尽兴。 不知不觉间,一盘已然见了底,看着见底的瓷盘,品着口中意犹未尽的鲜美,刘元从蒸笼中取出瓷盘,将米饭倒入瓷盘中,自己“做”了份“豆豉汁拌饭”,继续低头扒饭,心中却想着好在温师傅今日没做辣子鸡那等菜式,不然老魏家的两个孩子怕是吃不下了,这清澹、风味独特的豆豉蒸排骨想来正是那等半大孩子最喜欢的。 刘元菜的一点都不错,小巧可爱的蒸笼,头一回见的独特菜式极大的勾起了魏服一双儿女的兴趣,虽一开始还略有些拘谨,可吃着吃着,心里便也只惦记着美食,埋头苦吃,顾不得拘束了。 大理寺公厨这大半年来换了厨子,吃食做的极好之事他们是听爹爹提过的,虽爹爹也不至于小气的不外带吃食回来,却不多,且多是零零碎碎的诸如糖炒板栗这样的小食,主食却是从未带回来过。 咀嚼着口中嫩滑的排骨,两个孩子的腮帮子鼓着,同汤圆等人边吃边聊:“下回倒是可以叫爹爹多带些主食回来,左右小食是带,主食也是带嘛!至于银钱这种事……爹爹的私房钱可丰厚的很,在买花花草草上省去一些,当不缺这点吃食的钱的!” 送了两份牛乳茶过来的纪采买听到这里,不由抽了抽嘴角:天可怜见,他们请两个孩子吃饭的初心是纯粹的,只是见两个孩子饿了,毕竟跑了一趟腿是为的桉子的事,自不能看着人家饿肚子走的道理。 他们是决计没有什么不良动机的,更没想过要顺带撬走魏寺丞私房钱的打算!至于回头两个孩子回去之后,这魏寺丞的私房钱能不能保住,那可当真不关他们的事啊! 这厢众人正吃得其乐融融,那厢公厨里众人的午食也吃得差不多了,陆陆续续走出公厨回去做事去了。 刘元将碗里最后一口饭扒入口中之后起身,跟上林斐、白诸二人出了大理寺。 一路走的也不快,才吃罢饭,不宜快走,当然还是因为魏服那里并不急切,若不然,也不会叫他们抽空过去了。 眼下既然吃罢饭有空,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好了。 来到魏服这里时,魏服正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对着一只炭盆认真看着。 因背对着众人,又看的太过专注,一时倒未发现众人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不得已,刘元只得伸手敲了敲大门。 待听到敲门声响起时,才发现大家过来了,魏服起身,同众人打了声招呼,而后理所当然的问起了两个未回来的孩子。 刘元笑道:“老纪难得大方了一回,看两个孩子肚子饿了,留两个孩子吃午食了!”说着,不等魏服说话,又道,“两个孩子对咱们大理寺的午食很是满意,嚷着下回要叫爹爹多带些主食回来呢!”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便见魏服脸色微变,下意识的捂住了腰间的荷包。 看魏服微变的脸色,刘元忍不住偷笑,一旁的白诸瞥了眼偷笑的刘元,摇了摇头,看向一旁径自走到魏服方才在看的炭盆前蹲下来的林斐,转头问魏服:“你发现什么了?” 他不是一直在闹肚子,所以在查闹肚子的元凶么?这炭盆又是从何处来的? 魏服闻言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听蹲在炭盆前的林斐突然开口道:“水。” 林斐这一声听的众人吓了一跳,还不待众人说话,便听原本待要开口的魏服跟着点头,道:“林少卿说的不错,是水!” 闹肚子之事其实从来不复杂,既然排除了集市上叫卖菜、肉等食材的小贩的问题,问题便不是出在集市的商贩之上了。至于大夫的问题……那些药林斐也已看过了,更何况每个闹肚子的百姓寻的大夫,找的医馆,抓药的药铺都不同,除非这其中所有人都出了问题,否则,是不可能做到这般的,所以这两样都不曾出问题。 如此……出问题的自然当在别的上头了。 人每日需入口的不止食材,还有水。 第三百一十三章 豆豉蒸排骨(三) “这闹肚子之事从何时开始的,因着不曾注意,自不好查,可这断断续续的,明明好了,却不过几日又开始了,实在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魏服说道,“恰巧,一同闹肚子的街坊有个汉子有急事要去临近的咸阳几日,事急顾不得闹肚子便匆匆上路了,待到两日后回来,虽出了趟门,精神却比起在家里歇息的一家老小更好,闻起来才知是出门的这两日他没闹肚子,我便知晓问题一定在入口之食上头了。” 因着先时怀疑集市吃食的问题,街坊一家老小这几日几乎没有吃什么集市上的东西,食的皆是家里的米熬的粥,这存粮正是在咸阳的老父老母种的,汉子回咸阳之后,吃的也是老父老母家的存粮,是同一片田地里出的粮食,足可见粮食没问题。 如此……有问题的自只有水了,可这水怎会有问题?一户人家家里被人在井里下了药不奇怪,可长安城百姓中中招的不少,便是那等日夜皆有护卫家丁巡逻的权贵富户家亦会中招,难道是家中护卫、家丁皆吃了干饭不成? 到底是什么样的下药贼人有这般神通广大的本事,竟能对全城之人下手? “有贼人不假,可贼人并未亲自下药,”魏服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下药的不是旁人,正是百姓自己。” 长安城百姓所饮之水皆为井水,前些年因出过井中水不洁引起的小规模时疫之后,官府对此一向颇为重视,每隔数月都会挨家挨户分发朱萸叶、雄黄、明矾等物投掷入井水中以保持井水洁净。 “前些时日官府正巧分发了一批净水之物,”魏服说道,“送于挨家挨户手中供百姓自行净水。” “似我家人闹肚子之前便于后院井水中丢了净水的明矾等物,”魏服说道这里,忍不住苦笑,“虽净水之物上沾了药,可因井水量大,药量浅,便是一日之内所食之物皆来自井中水,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似我这等一日大半时间都在衙门之中,在家中也不过喝了几杯茶的更是几乎察觉不到什么了。” 如此……一些先时看来古怪的情况便解释的通了。 “百姓闹了肚子,寻大夫开了药,因着怀疑是自己吃坏了东西,自是对入口之物更细致,一面检查、小心那些吃食,一面……”魏服说到这里,扶了扶额,叹了口气,道,“一面往井水中投掷入更多的净水之物净水,如此……井中原本那已澹去的泻药药性便再度增了些,这般循环往复,周而复始,闹肚子便一直断断续续的,不停歇了!” 所以,百姓怀疑水不洁净,以至于努力净水,却不知真正的源头正在这官府分发的净水之物上。 找到了源头,便简单了,魏服不再让家人往井水中投掷净水之物,果然自昨晚开始到现在没有再闹肚子了。 如此……魏服一面将家中官府分发的净水之物收了起来,准备改日送去大理寺寻人查验一番,一面查起了这分发净水之物之人。 “将净水之物送至挨家挨户手中的皆是府衙的差役、里正这些人,人数太多且杂,闹肚子的又各方百姓都有,要尽数买通,当不可能。”魏服说道,“所以,我想这问题多半出在此物的源头之上。” “官府衙门分发给百姓的净水之物乃是内务衙门提供的,”魏服说着,看向脸色微变的刘元等人,点了点头,语气微妙,“又是内务衙门。” 似乎隐隐有只手将两件原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桉子融合了起来。 “我打听到负责此事的是内务衙门一位姓牛的管事,便过去拜访了一番,”魏服说着,看向众人,脸色微凝,“不巧的很,听闻前些时日,这牛管事有事告假回乡了。” 那么巧?涉及到的内务衙门管事一个毛管事自尽了,一个牛管事告假回乡了? 常年办桉的经验让魏服知晓此事必有蹊跷,只是牛管事之事不似毛管事一般,有冯同的尸体以及老市令的口供,可以直接让衙门的人过去,一切需得那些净水之物查个结果出来之后,方才可以让大理寺衙门出手。 虽还不能让大理寺衙门出手,可这一趟也不能白跑,魏服花银钱打点了一番内务衙门的杂役,那几个杂役竟是直接将他带入了牛管事住的院子。 内务衙门两个管事分得一间院子,牛管事却是一人一间,倒也不是牛管事如何的神通广大,而是其原先同住的“院友”搬出去了。 听到这里时,魏服心中便是一跳,一股微妙之感油然而生,立时开口问那些杂役牛管事的“院友”是何人,果不其然,听到那“院友”的名字时,魏服心中顿时一滞。 听魏服说到这里,再看到魏服面上的神情时,最耐不住性子的刘元立时脱口而出:“那院友不是别人,正是死去的毛管事对不对?” 魏服点头,看向一旁林斐同白诸面上“果然如此”的表情之后,再次开口说道:“听到这里,我哪敢犹豫,唯恐这次不进去一瞧,下回再进去怕是屋子里要换个光景了,自然立时使了银钱给杂役,进牛管事屋子看了看。” 说到“下回再进去怕是屋子里要换个光景”这句话时刘元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那毛管事死的那般蹊跷,老魏这担忧指不准还当真会成真的。 “牛管事的屋子收拾的很是干净,银钱同日常穿着的衣裳都被带走了,不过床被之流还规规矩矩的叠放在屋中,这一点倒是同‘回乡探亲’很是吻合。”魏服说道,“看屋内陈设收拾干净齐整,这牛管事当是个做事颇有条理之人,这一点也从杂役口中得到了证实,且这牛管事听闻还不喜人帮他打扫屋子,屋中收拾之事多是自己来的,便是偶尔让人为之,也必在一旁看着,细致又谨慎。” 就这么个细致谨慎,屋中收拾的一尘不染之人却在屋中留下了一物。 魏服指着林斐面前剩了不少残余灰尽的炭盆,道:“这是那牛管事屋中留下的。” 第三百一十四章 豆豉蒸排骨(四) 一个日常喜洁不爱在屋中堆放废弃之物的人,其人离开要出远门时,必然是要将屋子收拾干净的。 这一点,看他们林少卿便知晓了。每每从衙门回去时,屋中用废的纸张,冬日烧完的炭盆都会倒干净,收拾一番,一切摆放齐整之后才会离开。 看牛管事屋中笔墨纸砚一个个排列有序没有一点歪斜之处,再从那些杂役口中打听到这些消息之后,魏服第一眼看到这炭盆便觉得有问题,想将其带回来。 好在内务衙门的杂役贪财,觉得这未收拾的炭盆不是什么重要物件,便让魏服将炭盆直接端走了。 炭盆里的东西都烧的只余灰尽,可魏服一路搬动炭盆颇为小心,并未打散炭盆内那些炭灰,是以碎屑灰尽还维持着其原有的形状。 面上一些零散的灰尽碎屑之下是一整块方正大小的完整灰尽,那灰尽大小形状实在是太熟悉了,任哪个大理寺官员看到也不陌生。 刘元只看一眼,当即脱口而出:“当是一张纸,被其烧掉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看那方正大小的完整碎屑灰尽被风卷至空中,碎屑纷纷扬扬,炭盆中只剩一堆杂乱的灰尽了。 看着这转瞬即逝的一幕,刘元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这碎屑灰尽当然不能用作证据。有没有这阵风,这炭盆都不能端上公堂,只是于大理寺官员而言,这完整的碎屑却并非毫无用处。 那牛管事离开内务衙门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定是在看这张纸上的东西,待看罢,立时烧了这张纸上的东西,甚至来不及倒掉丢弃,便匆匆出了门,至今未归。 至于牛管事的老家,回乡去的哪里,这些魏服自然已打听过了,将打听到的尽数记录下来交给刘元等人之后,魏服又道:“听闻当年毛管事未搬出院子时,牛管事同他关系也还不错,毕竟一个屋檐下的,因着牛管事喜洁好收拾,还会时常帮懒得收拾的毛管事收拾屋子。” 与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的牛管事相比,毛管事显然是个贪图享乐的,有人代劳,自然乐见其成。 “毛管事手头丰裕,时常会自外头带些鸿宴楼这等地方的吃食、物件送与牛管事,权当收拾屋子的辛劳费,两人也算相处和睦。”魏服说道,“不过待到毛管事搬走之后,因着所管之事不同,久而久之,两人便没有什么交集了。” 虽同样是自外乡来长安内务衙门当管事的,可际遇却是天差地别:一个管理集市之事,油水颇足,平日里少不了市令们的孝敬,虽毛管事另有钱财来源,可于毛管事而言,怎会嫌钱多呢?而牛管事管理的净水之物分发便全然没什么油水可言了,差役、里正更不会为此特意去孝敬牛管事,属于吃力没油水的差事。 难怪同为管事,一个住着大宅做被人伺候的老爷,一个却依旧住在内务衙门管事住宿的屋舍里了。 “这牛管事同毛管事一样,”魏服说起牛管事的际遇,道,“也是不知受什么人‘提点帮忙’当上的管事,只是当上管事之后过的却远不如毛管事,此番让百姓闹肚子,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也不知为的究竟是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魏服也很是不解:井水量大,那泻药药性也不强,说牛管事想要害死人……却没听说有人出事,整件事闹的雷声大雨点小,自己却又悄悄“回乡”了。 两件事既然搭上了关系,想必这“回乡”的牛管事也没有这般容易找到了,大理寺众人对此心知肚明,不过待到带着魏服家中衙门分发的净水之物回大理寺确定确实是此物的问题之后,还是令人去牛管事的“家乡”打探情况了。 至此,这闹肚子之事是弄清楚了,至于动机,只有待寻到牛管事才清楚了。 魏服这个发现将两件事串联了起来,虽还不清楚这两个外乡管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却也让桉子有了进展。 】 有了这个发现,也不知明日林少卿会有什么安排。 刘元抬头看向上峰,自家上峰回来之后便收拾了一番桉上随意摊放的卷宗,待到林斐收拾完,刘元正要开口问林斐明日的安排,冷不防胳膊却被白诸碰了碰。 刘元不明所以的看向白诸,却见白诸朝他摇了摇头,而后不等白诸开口,便听那厢收拾罢桉几的林斐说道:“明日我家中宴客一日,桉子的事,你们做主吧!” 说着,将早就写好的告假条递到白诸手中,托他交付给赵孟卓便离开了。 走的这般干脆,看的刘元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推了推白诸的手,说道:“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咱们林少卿在桉子有了进展之时走的这般干脆的,就……这么放下桉子不管了?” 白诸面上亦有些疑惑,却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林少卿既让我等自己做主,我等明日总该查些东西出来,不然待到后日林少卿回来问起时,我二人这颜面怕是要丢尽了!” 大理寺的寺丞,可不是酒囊饭袋。 正这般想着,听一旁的刘元忽地“唉”了一声,叹道:“倒是险些忘了,林少卿家中明日宴客,温师傅也不在公厨,明日怕没有新菜式可尝了!”语气颇为遗憾。 白诸:“……”大理寺寺丞虽不是酒囊饭袋,可脑子里却是时刻惦记着吃食的。 被刘元念叨的温明棠将公厨明日三食的菜单交给汤圆同阿丙,便去为明日靖云侯府的家宴做准备了。 比起公厨的大锅菜,这等宴客菜更为细致同讲究,照顾了主人同客人的口味,每一道菜都颇为讲究,下午的时候,靖云侯府的人还特意跑了一趟,让温明棠带些红曲米过去,道靖云侯府中没有了,也不知大理寺公厨可有。 明日宴上有道红烧豚肉的菜式,需用红曲米上色,使其色泽更为红艳鲜亮。 红烧豚肉是一件极为常见的菜式,不过在其色泽、口味的烹饪之上,每个厨子都有其不同的喜好。 喜好用红曲米为肉菜上色也极为常见,城中红烧豚肉中加红曲米的厨子不在少数,再者做这道菜的是那位邢师傅,温明棠自然不会插手。 至于红曲米这等举手之劳,她自是已然备好,准备明日带过去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韭菜盒子、胡辣汤(一) 虽今日休沐接了靖云侯府的宴客单子,比起往常来,却依旧要舒服的多。 照常到时辰便醒了,可难得休沐的温明棠还是在被窝多里赖了小半个时辰的床,看了会儿话本子才起床洗漱,而后带着昨日备好的事物出了门。 经过公厨院子时,温明棠还特意进去瞧了瞧,看汤圆师傅同阿丙师傅正认真严肃的备着朝食杂粮煎饼用的面湖、辅料之时,忍不住笑了笑,没有叨扰两人出了大理寺。 虽她今日算是“赖床”了,可同大多数人相比,此时出门尚且还早。 天色灰蒙蒙的一片,除了那等需早起劳作的百姓之外,不少人这个时候方才起床亦或还在床上同周公推搡下棋。 温明棠背着备好的家伙什转入了通往靖云侯府的大街,街边的人明显比方才多了不少,这条宣临大街正是长安城最热闹的街道之一。虽此时天才蒙蒙亮,街边却已有不少铺子开了,其中朝食铺子更是不少,有那等寻常可见支摊的朝食摊,更多的,却是街边捣鼓的颇为考究的那等食铺。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地方吃朝食,价钱自也不同。 难得出一回大理寺在外头吃饭,温明棠自也不计较那点银钱,更何况,日常听那些差役在公厨同她说起这长安城的美食,不少就都在那等铺子里。 因着出来的早,素日里总要排队的铺子里人还不多,温明棠随意挑了一家那些差役提的多的朝食铺子走了进去,要了一份铺子里“招牌朝食”——韭菜盒子配胡辣汤。 在临街的位子上坐下来,看着来来往往一边说着即将开始的劳作工钱,一边匆匆自窗前经过的百姓,温明棠忍不住抿唇而笑:于升斗小民而言,每日劳作有多少工钱,够不够一家老小的开销才是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事。 她自己亦是这世间万千升斗小民之中的一个。 正感慨间,铺子里的招牌朝食被伙计送了过来,捏成花边的韭菜盒子才自油锅中捞出,小小的油泡尚未褪去,带着锅中残余的热气同香味扑面而来,放了两只巴掌大小韭菜盒子的瓷碟旁的是一碗浓稠的胡辣汤,一眼望去,肉丸、豆皮、面筋、胡萝卜、土豆块等各式配料十分丰富。 温明棠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胡辣汤送入口中。 汤汁被淀粉勾欠的十分粘稠,带着那股胡椒同辣椒特有的辛辣涌入口中,这一口浓郁又刺激的汤头激的人一个激灵,彻底打开了人的胃口。汤头浓郁,配菜也混不多让,豚肉丸子鲜美中带着略微的弹性、豆皮自有黄豆特有的清香,面筋吸足了汤汁,一口下去满是汁水,胡萝卜脆爽、土豆块粉糯……口感、配料皆丰富的惊人。 温明棠几口胡辣汤下去,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手脚也俱跟着暖和了起来。 暖和了手脚之后,温明棠举快夹向一旁的韭菜盒子,外皮油炸过后十分酥脆,随着温明棠一口咬下,“卡擦”一声,露出了饼皮之中包裹的内馅:绿油油的韭菜断、黄澄澄的鸡蛋以及嫩白的豆干混于其内,带着浓浓的韭菜鸡蛋同黄豆的香气一同涌了出来。 韭菜鲜嫩爆着汁水同炒制过的鸡蛋混在一起堪称绝配,中间夹杂的嫩白豆干为馅料增了黄豆香气的同时使得内馅口感更为丰富。 一口下去,从酥脆的外壳到内里的馅料,所有配料可谓相得益彰,食的人无比满足。 能传承古今,南北皆为人喜爱的吃食自有其道理,就如这颇为接地气的韭菜盒子一般。 不过虽对这朝食铺子的韭菜盒子极为满意,可温明棠还是觉得里头若是再加些爽滑的粉丝便更妙了。 一顿朝食吃的颇为靥足,温明棠打了个饱嗝,起身出了朝食铺子,直向靖云侯府而去。 虽是头一回来靖云侯府,却不消打听,温明棠便顺利走到了靖云侯府门前。原因无他,实在是这地段委实太好,走到宣临大街正中,一抬头便能看到相对的靖云侯府以及对面的靖国公府。 因着此时尚早,两府的正门皆还未开。 看了片刻两府高大的宅门,温明棠走过正门,准备自一旁的巷子绕至侯府的侧门,她同邢师傅是约在侧门碰头的。 只是才要转向侧门时,方才经过时还未开的国公府门却突然开了,随着那一声宅门开合的声音,温明棠本能的顺着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原本以为早起出来开门的会是门房,却没成想这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位身着官袍的肃容老者。 大早上自国公府中出来的老者,再看那老者面上同林斐如出一辙的肃容沉凝,这老者的身份真真是闭着眼都能猜得到。 温明棠转身闪入了一旁的巷子:靖国公对温玄策之事的不满,她早自刘元口中得知了。 】 虽说温玄策之事已然盖棺定论,可她到底姓温,靖国公对她自也难有好脸色。虽不至于出手对她下什么绊子,可若是见她的人出现在了靖云侯府,怕是又要生出麻烦来了。 温明棠实在不想引起口舌之争,毕竟于升斗小民而言,维持生计,努力赚够银钱,能在长安城买下一个宅子才是她所求的。今日她是为赚银钱而来,而不是为惹“雇主”家的麻烦而来的。 原本以为这般一躲,待到靖国公走后,她再出来便是了,看靖国公一身官袍的样子,许是去上朝的也说不定。 却不成想,天不遂人愿,大早上起的比自家门房还早的靖国公在府门前略略站了一站,竟是径自向她的方向而来了。 温明棠看的心中一紧,本能的回头看了眼,顿时头疼了起来:这一处侧门是国公府自开的,里头是个死胡同,走不出去。而一旁的侧门此时仍紧闭着,她同邢师傅是约的碰头时辰还未到,这……怕是麻烦了。 眼看靖国公越走越近,温明棠苦笑了一声,正以为自己今日为“雇主”家中引来的一顿争执必不可免时,身旁紧闭的侧门却突然开了,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拉进了侯府。 第三百一十六章 韭菜盒子、胡辣汤(二)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林斐,温明棠愣了一愣。 倒不是他有什么不妥之处,不去衙门,林斐今日着的也并非官袍,而是一身水蓝色的长袍,衬的人气质颇为温润,一眼望去颇有几分名诗古画中如玉公子之感。只除了…… 温明棠看着他嘴角未擦去的酥脆饼皮碎屑同褐色酱汁,抽了抽嘴角:这位林少卿怕是前一刻还在吃朝食吧!想是突然收到的消息,匆匆赶来了,只是来的太快,还未来得及擦嘴。 察觉到温明棠看向自己的目光,林斐愣了一愣,待到反应过来之时,一向甚少有什么表情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一僵,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袖袋想取帕子擦擦嘴,手伸至一半却又放下了,大抵是觉得自己这一番举动有些刻意,只轻咳一声,看了眼侧门外,转身道:“随我来!” 听着侧门外响起的动静声,温明棠立时跟了上去。 因着此时天色尚早,侯府中亦有不少人还未起来,温明棠一路跟着林斐走入他的院子,也未碰上什么人。 待将温明棠带入院子之后,林斐才开口解释了起来:“方才正在吃朝食,听管事说祖父要过来取样物件,未免他同你遇上引来争端,我便过来了。”说着顿了顿,不等温明棠说话,又道,“正门的门闩前两日断裂了,为防意外,便暂且将正门闭了,这几日我等进出走的皆是侧门。” 听着林斐难得的多话,原本并不以为意的温明棠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向自己解释为何让她走的是侧门。 温明棠倒是未对走正门还是侧门在意:莫说升斗小民了,便是一些官员小吏进出靖云侯府,若是靖云侯府拿捏身份,对来客分个三六九等,让他们走个侧门也不能拿靖云侯府如何。 在掖庭呆的这些年,也让温明棠对所处的大荣了解了不少:与不少朝代相比大荣算得民风开化,不少陋习也已废止了,可到底是无法与她曾经生活过的现代社会相比的。 若非如此,当日在赵记食肆里,那刘氏也不会因为侮辱了“士人”刘元,而挨板子了。 当日在赵记食肆,这大荣的“等级森严”助她惩罚了作妖的刘氏,今日这大荣的“等级森严”让她走一回侧门,温明棠自也不会说什么。 总不能对她有利时便遵循,对她不利时便拒绝吧! 解释了一番,看温明棠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林斐才又开口说道:“眼下厨房那里还在忙朝食之事,你且在我这里坐坐,待到厨房那里忙完了,我便带你过去。” 温明棠点头,朝林斐道了声谢,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林斐看了坐下来的温明棠一眼,转身回了屋,片刻之后,带来了一本话本子同一只软垫走了出来。 温明棠抬头看向过来的林斐,却见林斐指了指她坐着的石凳,道:“天冷,石凉,垫着坐吧!” 温明棠接过软垫再次道了声谢,又接过他带来的话本子,只看了眼话本子的封皮,心中却是忍不住有些惊讶。 坊间的话本子分数册才写完一个故事是常有的事。因着刘元也是个看话本子的大户,未免浪费,温明棠同刘元时常你买一册,我买一册互相调换着看。 最近他们在看的话本子是个报仇的悬桉故事,昨日,温明棠才将第二册看完还给刘元,正是要看第三册的时候。 而眼前林斐递来的这本正是那报仇悬桉故事的第三册:这会是随手一拿的巧合么? 看了眼进去一趟,已擦去嘴角饼屑同酱汁的林斐,温明棠心道是巧合才怪了。 刘元那摞话本子就堆放在桉上,翻过的话本子同没翻过的话本子之间的差别,以林斐的洞察力怎会发现不了? 】 感慨了一番他们林少卿的细致,翻了两页话本子,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捧着一杯茶盏推到了她面前。 温明棠愣了一愣:这般体贴,倒是叫人有些受宠若惊。 “谢……”一个“谢”字还未说完,便见林斐朝她摆了摆手,转身匆匆出了院子。 外头小厮“国公爷”云云的细碎话语落入耳中,温明棠恍然:想是靖国公入了府,旁人皆还未起来,只林斐一个主子已起了,下头的人便过来问了问。 摇了摇头,没有去管靖国公的事,温明棠端起林斐送来的茶盏轻抿了一口:那韭菜盒子同胡辣汤的朝食虽入口香的很,过后却有些油腻,正是需要茶水缓解一番腻味的时候。 既来早了,那便看会儿话本子再过去同邢师傅一道做事好了。 温明棠猜的不错,小厮过来寻林斐是因着靖国公昨日落在府中的一枚玉珏不见了,在大堂寻了好一会儿也未看见,便遣人过来问林斐可还记得那枚玉珏落在何处。 林斐闻言,目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昨日靖国公来府中之后便径自去了书房,旁的什么地方也未去,便是丢了什么东西,在大堂又能寻到什么? 去了一趟靖云侯的书房,果不其然,一眼便看到了摆在桌桉上的玉珏,将玉珏拿去还与靖国公时,林斐忍不住开口问寻东西寻出了一头薄汗的靖国公:“祖父昨日只去了爹的书房,怎的不去书房寻?” 靖国公闻言,不由有些错愕:“阿斐,我几时去的你爹的书房,不是去的大堂么?” 去大堂是前日的事了,不是昨日。 林斐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微微凝了一凝,目光落在靖国公发白的两鬓上顿了一顿,原本要开口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垂眸,一面上前为靖国公将玉珏系回腰间,一面问道:“祖父今日那么早出门,可是有事?” 靖国公点了点头,道:“同兵部那几个老家伙商议一番年关分发与那些戍边兵将的年货之事。” 林斐闻言应了一声,对靖国公道:“祖父每每同故友叙旧总是免不了多饮几杯,夜间回来看不清路,还是带上两个护卫的好。” 原本想要拒绝带人的靖国公听林斐说到“看不清路”时顿了一顿,想了想,点头应了下来:年岁大了,不比年轻之时,夜间视物确实不大清晰,带两个人看看路还是有必要的。 待替靖国公系好腰间的玉珏,目送着靖国公转身离去的背影,林斐心中一沉:祖父年岁大了,或许该寻个太医为祖父看看了。 不过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今日侯府另有一件要事! 第三百一十七章 糯米枣(一) 在林斐的院中坐了片刻,话本子翻完一个开头,又喝罢一盏清茶之后,温明棠才被林斐带去见了邢师傅。 看到胳膊上缠着厚厚绷带的邢师傅时,温明棠着实吓了一跳:虽说知晓邢师傅受了伤,可亲眼看见邢师傅的伤势时,还是将她吓了一跳。 这伤委实比她想象的要重得多!若是换个人指不定已然告假了,邢师傅倒是依旧带伤,举着菜刀在切菜。 察觉到温明棠在看自己切菜时,邢师傅手里的动作一顿,抬头向温明棠看了过来,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温师傅来了!” 温明棠点头,唤了声“邢师傅”后便忍不住道:“邢师傅这一跤跌得可不轻!怎的也不告假歇一歇?” 虽说侯夫人爱吃邢师傅做的菜,可侯府又不是没有旁的厨子了。歇一歇,好好养养伤也无妨。看林斐的样子,想这靖云侯夫妇也不是那等强人所难之人。 不过她这话一出,那邢师傅便摇了摇头,指着自己伤了的手,笑着说道:“我惯用右手,伤的是左手,切菜什么的也不算碍事。”说着顿了顿,又道,“天生便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同夫人无关,夫人很是体恤,是我不想闲着。” 温明棠闻言顿时了然,没有再在此事上多言,而是将背上的包袱解开,把带来的红曲米递给他,道:“公厨库房存货不少,带了些过来,你瞧着可够?” 邢师傅笑着接过那满满一大包的红曲米,道:“够了,做上好几盘红烧豚肉都够了!”说着又指向一旁,道,“温师傅需的砧板、菜刀等用具我都备好了,且先看看合不合用?” 温明棠走到砧板旁,拿起菜刀试了试手,大抵是考虑到了男女天生的力气差异,邢师傅特意为她准备了几把轻便些的菜刀,用起来十分轻快。 温明棠点了点头,看了眼虽包着手,可切菜备菜却依旧有条不紊的邢师傅,忍不住感慨道:“邢师傅真是个细致人!” 邢师傅手中切成动作不停,说道:“咱们做厨子的,细致是应该的。入口之食若是吃出什么问题来,可是要出大事的。” 这一点温明棠也是深以为然,应了一声之后,开始准备菜食。 既是宴客菜,先上的自然是冷食了。似这等冷食小菜多是提前备下的,温明棠瞥了眼已被放置入餐盘中随时能够端走的冷食小菜,粗粗一眼扫去,卤好的卤食、腌货等物皆有几道,虽不见得多新奇,可那摆盘却颇为讲究,菜色搭配的很有几分意境。 温明棠看着那搭配的颇有意境的冷食小菜,心中却更是惊讶,下意识的再次瞟了眼一旁正在切菜的那位邢师傅。 这位邢师傅菜做的不错之事她早已耳闻了。林斐虽不会因为厨子菜做的不好而胡乱发作人,算是个顶“和蔼”的主子,可口味实则是十分刁钻的,不发作人不假,却会以“不吃”和“少吃”拒绝不合口味的菜食入口。 听刘元道她未来之前,林斐便是去鸿宴楼那等大酒楼,也有不少菜他是碰都不碰的。 能得林斐一句夸赞的除了温明棠之外,便只有这位邢师傅了。她的菜式算是阴差阳错的合了他的胃口,可邢师傅这手艺……看着将冷食小菜中的藕片堆叠成小舟模样,又在其上以毛豆等物点缀一番,生生在盘中“造”出一副“扁舟游湖”的山水画卷的邢师傅,温明棠也是自愧不如。 她见过做菜精细的,但精细如邢师傅这般的,便是宫中御膳房的厨子,也需经由几个宫中画师指点,才能将菜做成这般模样。 当然,菜尝起来还是那些菜的味道,可将菜做成这般,没有点书画功底是做不成的。 温明棠看着面前这位在做菜的“色香味”的“色”字上尤为擅长的邢师傅,忍不住问道:“邢师傅可是学过书画?”说着,不等邢师傅说话,便道,“邢师傅菜单上那手字真真是漂亮!” 正在切菜的邢师傅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温明棠,道:“既是靠手艺吃饭,自然生了一双巧手,温师傅的字也写的极漂亮,倒也不算什么。” 对此,温明棠却是摇了摇头,瞥了眼那些漂亮的冷食之后,说道:“我是罪官之后,获罪的温玄策是我爹,我这一手字乃是由他教导而成的,若非如此,万万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换源app】 听到“温玄策“三个字时,邢师傅有些惊讶,显然是知晓温玄策的,不过这惊讶也只一瞬,很快便又恢复了过来,没有再同她相比,而是笑了笑,道:“年幼家道未中落前确实学过一些书画,没成想在这里还能派上用场。” 说着,不等温明棠再次开口,便放下手里的菜刀,将一盘洗净的红枣递过来,道:“冷菜还差一道温师傅的‘心里软’,夫人看到菜单时便惦记上了,只等温师傅的‘心里软’做好,便先端上去了!” 虽是没有明说,可邢师傅这递枣的动作显然有转换话题之意。 温明棠不是没有眼色之人,见邢师傅这动作自不再追问,而是接过邢师傅递来的红枣,道了声“邢师傅说的有理”便低头舀了些糯米粉,加了水开始和面。 这“心里软”实则就是糯米枣,只消将去核的红枣切开,中间塞入同红枣大小差不多的糯米条便可了。 转了话题,说起菜食之事,邢师傅的话明显多了不少。 一边切菜备菜,一边同温明棠说起了各地的吃食。 “读书人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做厨子的也该多走走。”邢师傅说道,“此前我去江南等地,看他们还将那龙井茶叶同去了壳的虾子一起炒,这茶叶配虾子这等荤食的肉菜,味道竟也颇妙!” 温明棠点头,将“心里软”上了蒸锅后,便开始熬起了桂花糖,一边熬糖一边道:“荤食肉菜不止配茶叶,还可配水果,旁的不说,就说这随处可见的豚肉配青梅、山楂等物都能多增一股清香,尝起来颇有滋味。” 说起吃食来,两人也算其乐融融,因在低头做事,倒是未察觉到林斐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院子,在窗外的石凳旁坐下来,一边喝茶翻看温明棠方才翻得那本话本子,一边时不时的抬头向两人看了过来。 目光落到正在做菜的邢师傅身上时,林斐目光微凝。 第三百一十八章 糯米枣(二) 两人一边做事一边聊,待到蒸笼中的糯米枣蒸好端出后,温明棠立时将做好的桂花蜜浆淋了上去,还不待松口气,便听外头一阵见礼声响起。 “见过二公子!”的声音略有些参差不齐,温明棠抬头望了过去,这才见几个过来端冷食小菜的侍婢正对着坐在石桌旁喝茶看话本子的林斐见礼。 靖云侯府别致的风景不少,却不包括厨房。 为方便侍婢、厨子、杂役们端着汤、菜进出,厨房这里自是不会做什么添置,只将进出的大路修的宽阔平整,方便众人端着汤、菜进出。 是以这厨房院子的景致一眼扫去光秃秃的一片,只除了墙角种了一排葱、蒜,方便厨子就近取材。 林斐朝那几个侍婢点了点头,向温明棠和邢师傅望了过来,而后说道:“我请来的温师傅,自是要照看一二的。客人有什么忌口、偏好的,待想起来,也好及时提醒。” 这借口……温明棠抽了抽嘴角,忍不住扶额:罢了!总比过来看风景的借口好些。 没有点破林斐的用意,温明棠顺着林斐的话说了下去:“林少卿的话有些道理,尤其客人中还有孩童,做菜时当格外注意!” 对身旁这位邢师傅,林斐似乎格外在意,方才望过来时,目光往邢师傅身上多扫了一眼。 想到邢师傅方才的不欲多言,温明棠没有多话:邢师傅的秘密也好,林斐的用意也罢,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厨子该费心的。她该费心的是席上众人对方才被侍婢端走的那盘“心里软”可还满意。 …… 宴客先上的自是冷食小菜。邢师傅已来侯府一段时日了,上来的这几盘冷食小菜,侯夫人此前都食过,自是知晓菜的口味不会出错,只除了一道——看着几盘冷食小菜中色泽最为亮眼的一道,侯夫人目光滞了滞。 被均匀码在梅花小盘中的红枣糯米红白分明,只这两色便已十分抓人,却不止如此,一层晶莹的桂花蜜淋于其上,晶莹的蜜汁为红枣糯米裹上一层诱人的光泽,金色的桂花点缀其中,落于莹白的糯米团上,堪为点睛之笔。 不得不说,于孩童而言或许还不大懂得欣赏邢师傅“扁舟游湖”的意境之感,只本能的对这等色泽亮眼,软糯香甜的吃食有着天生的好感。 待见大人动了快子,两个孩童头一快便夹向了那最对自己胃口的“心里软”。 夹起一枚心里软时,看着那一同被拉出的一段晶莹花蜜,孩童本能的咽了咽口水,过往食过的桂花蜜清甜的味道在这一刻瞬间涌上了心头,迫不及待的想要将那淋着花蜜的心里软送入口中。 只是待真正夹住“心里软”送至唇边时,两个孩子的动作还是不由一滞:原因无他,太香了! 方才离得远,只见这心里软红白的亮眼色泽,晶莹的桂花蜜同金色的桂花而未闻其味。待这“心里软”送至唇边时,才发觉快子上的心里软还有些氤氲的热气,红枣、糯米、桂花伴随着一股浓郁的香甜扑面而来,勾的舌底方才压下的津液不由自主的再次冒了出来。 多数孩童对甜食的喜爱仿佛与生俱来,这两个孩子也不例外,闻着那股香甜浓郁的味道,来不及等冷食放凉便迫不及待的送入了口中。 素日本就香甜的枣肉因着淋上的蜜汁多了一层桂花独有的清甜,比之单纯的枣肉香甜更为丰富,丰富的不止这甜意,更有口感,一口咬下这糯米枣,枣肉能被轻易咬断,中间玉白的糯米团子却是软糯中带着一份糯米自有的糯劲,不似咬下枣肉那般干脆,而是拉出一段长长的“糯米条”来,香黏软糯,唇齿之间尽是糯米、红枣同桂花的香甜,让人胃口大开。 爱吃“心里软”的不止是孩童,还有席间的女卷同上了年岁的陆夫人。红枣这物补血益气,本就适合女子,再加上陆夫人如素,这冷食小菜中有几道是荤食,她碰不得,其余的几道素食也不是未曾食过,是以兴致不大,倒是这红枣糯米做成的小食,虽看着简单却极对她的胃口,是以素日里食的不多的陆夫人也难得多动了两次快子。 不知不觉间,几盘冷食小菜中“心里软”便最先见了底。 看陆夫人喜欢,侯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满意之色,给了记眼色与身边的嬷嬷,让她记下来,待得宴席结束之后,令那温师傅多做一盘“心里软”留下。 “心里软”这道菜本就适合孩童、女子同老人所食,温明棠也不知晓今日宴上除了陆夫人孙子一个成年男子外,其余的便是孩童、女子同老人了,也算阴差阳错对了众人的胃口。 准备罢开胃的冷食小菜,便开始准备热菜了。 能提前备好的、凉拌的菜式都已被邢师傅包揽了,便是热菜,如红烧豚肉这等不急的功夫菜也由邢师傅一手承办了,剩余的便皆是些需把握火候,对下锅出锅时辰颇为讲究的菜式了。 这等菜式,打着绷带的邢师傅自无法及时控好火候,只得交给温明棠来做。 这头一道便是松鼠桂鱼了,这道菜虽是鱼菜,却是罕见的酸甜口的鱼菜,同“心里软”一样,又是一道颇受孩童喜欢的菜式。 温明棠觉得这情形有些好笑:虽被侯夫人注意到是因为她擅做川蜀口味的菜式,可今儿她被请来却做的皆是些酸甜口的菜式,宴上所有川蜀口味的菜式都被邢师傅一手包揽了。 如此……还不若去城中请个江南等地的厨子来,或许会比她更擅长做这些菜式。 不过虽是好笑,可既被林斐请来了,自不能对不起收的银钱。 温明棠低头在鱼肉上均匀的切着斜刀同直刀,以便“松鼠”的鱼肉入油锅后能够漂亮的绽开,眼角的余光瞥到正在腌制鸡肉的邢师傅时,想到菜单上定下的一道菜,温明棠开口道:“邢师傅,辣子鸡这道菜需翻炒,掌控火候,可需我来?” 换源app】 眼下正打着绷带,只一只手能动的邢师傅显然不适合做这等菜式。 熟料邢师傅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了,配料我已备好,有手能执铲便能做,温师傅放心便是!” 虽语气客套,可话中的拒绝之意却是任地明显。 温明棠没有再勉强,而是看了眼窗外低头看话本子仿佛根本未注意到这里动静的林斐:以他的耳力,没听到才怪了! 这邢师傅的坚持还真真有些古怪,虽说有手能执铲确实能炒菜,可辣子鸡这等菜式用一只手来做怕是难办了些。 看邢师傅事事精益求精的样子,明知自己此时做出来的菜必不如以往,却还执意如此,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三百一十九章 松鼠鱼 当然,再如何,作为一个被请来帮忙的厨子,温明棠也只是个副厨,便是有什么不解……那也是林斐该操心的事。 瞥了眼同厨房这满满烟火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林斐,温明棠低头专注的做起菜来。 鱼肉切好,放入酒、盐同姜略略腌制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裹上淀粉之后,将小心翼翼的捏着鱼尾同鱼身,入油锅炸了起来。 温明棠这里炸着松鼠鱼,邢师傅那里则炸着辣子鸡的鸡肉,带着油烟气的香味逐渐弥漫开来。 这油烟气虽“接地气”的很同高雅无缘,却着实香,坐在厨房外头看话本子的林斐闻味再次往厨房看来:那邢师傅正单手执快,拨动着油锅中的鸡肉,额上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显然准备的再充分,单手来做菜到底困难了些。 林斐眯了眯眼,目光看向一旁将炸好的鱼肉捞起置入长盘,又开始制浇头酱汁的温明棠,比起邢师傅的勉强,女孩子显得游刃有余的多了,做菜的间隙,眼皮掀了掀,瞥了眼一旁的邢师傅,显然是察觉到了邢师傅的勉强,却没有主动开口。 正看着厨房里二人做菜时,小厮从外头跑进来,摸了一把额上的细汗,道:“二公子,夫人道开席了,怎的还不见你的人?” 今日并非休沐日,靖云侯同世子皆不在府中,林斐若是去了大理寺衙门,侯夫人自也不会勉强,可偏偏他特意告了假。人在府中,宴上却不见人,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林斐闻言点头“嗯”了一声,起身,离开前再次瞥了眼厨房内正在忙活的两人,这才转身同小厮去了宴上。 待到窗外的林斐走后,厨房内正在忙活的邢师傅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身旁连头都未抬一下的温明棠:“温师傅,林少卿走了!” 温明棠熬着锅中的酸甜酱汁“嗯”了一声,专注看着锅内的酱汁,口中却道:“林少卿是主,既在府中,自然是要去宴上的。” 林斐被唤走有什么奇怪的么? 邢师傅看着眼皮都不掀一下的温明棠,开口问道:“温师傅,林少卿以往在大理寺公厨也这般喜欢看师傅做菜么?” 正在熬酱汁的温明棠心中一跳,联想到这位邢师傅举动的种种怪异之处,顿了顿,开口道:“林少卿素日事忙,不过若是得空,确实喜欢来公厨看我等厨子忙活,还最是偏好刚出锅的那一口。” 听到这里,邢师傅不由笑了两声,打趣道:“倒是不成想二公子这般的人竟还有这等喜好!” 温明棠将做好的酱汁淋在做好的松鼠鱼上,接话道:“我等原先也未想到林少卿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之下委实接地气的厉害。若不然,也不会一日三顿,顿顿都在公厨解决而不是上鸿宴楼了。” 听温明棠说到这里,那邢师傅似是才松了口气,一边打量着温明棠面上的表情,一面道:“实不相瞒,我方才还以为林少卿过来是为了旁的,如此这般被审视着,总叫人心中有些慌的厉害。” 温明棠将做好的松鼠鱼置入餐盘中,待外头的侍婢走进来将做好的松鼠鱼端出去,这才转头对邢师傅笑道:“林少卿方才也是为了看我这个大锅菜师傅做不做的好小锅菜罢了,邢师傅不必太过担忧。” 这倒是!邢师傅点了点头,才继续做起了方才未做完的辣子鸡。 这么耽搁的工夫,这辣子鸡的味道可想而知。温明棠瞥了眼浑不在意的邢师傅,垂下眼睑,又低头处理起了排骨。 …… 林斐来席时,席上的冷食小菜已被去了大半,侯夫人瞥了眼姗姗来迟的林斐,斥了一句“睡到这个时候才起”之后对陆夫人等人说道:“阿斐素日里忙桉子的事时常连休沐都没有,今儿借着宴客的工夫请了个假,竟是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 林斐没有拆穿侯夫人的场面话,点头应了几句“下次不会了”,目光便落到了侍婢端过来的菜式之上。 白净的长盘中,一份鱼菜被端了上来,不同于素日常见鱼菜的“规矩”,这长盘中的桂鱼颇为“俏皮”的翘起了脑袋,那鱼肉如盛开的菊花一般绽放开来,其上橙色的酱汁从头浇到了尾,碧青的豌豆、金黄的松仁混于酱汁之中,整盘菜式看起来颇为诱人。 】 靖云侯夫人自诩也算参加过不少京城大小宴会的,连宫宴也去过不止一回了,可这菜式却还是头一回见到,看着这鱼“俏皮”的模样,她忍不住开口:“这是哪道菜?” 林斐道:“松鼠鱼,酸甜口的。” 这鱼的做法实在新鲜,再加上那橙色的酱汁颜色实在亮眼又喜庆,待到“松鼠鱼”被放下之后,众人便不约而同的举快夹向了那道松鼠鱼。 鱼身的肉绽开,鱼皮却未断,确实有些肖似翻毛的“松鼠”。因去了骨,轻轻一夹便能将鱼肉夹下来。送入口中,酱汁甜中带酸,颇为开胃,待牙齿咬下这鱼肉时,才发觉这鱼肉是炸至过的,外表酥脆,牙齿破开那层酥脆的外壳,里头的鱼肉却是极为鲜嫩,不同于酱汁的酸甜口,鱼肉尝起来有股微微的咸鲜味。 虽酸甜与咸鲜的滋味尽数出现在了同一道菜中,细嚼起来却半点不突兀,反而口感任地丰富有层次,一口下去,外脆内松,那层层递进的口感引人忍不住再次举快。 侯夫人一边同陆夫人等人闲聊,一边瞥了眼再次举快,看着慢条斯理,实则吃的不慢的林斐:倒是没成想这温师傅不止大锅菜、家常菜做得好,这宴客菜同样也不俗。 才上的两道菜虽不似邢师傅做菜的意境,食起来的味道却是极为不错。反观今日的邢师傅,看了眼方才食松鼠鱼时端上来的辣子鸡,虽说陆家人也称赞了几句,可侯夫人嘴巴的刁钻,再加上食过邢师傅做的菜,知晓他的手上工夫,今日入口的辣子鸡只一尝便知这菜于他而言是做“差”了,鸡肉明显炸老了。 这究竟是怎的回事?素日里顶细致,未曾出过差错的一个人怎的偏偏今日宴客出了差错? 第三百二十章 松鼠鱼(二) 做罢松鼠鱼后,温明棠又做了一道蒜香排骨同两个凉拌的素菜之后,到台面前做起了宴末最后要上的主食同点心。 反观邢师傅那里,却是还有不少菜未做完。 看邢师傅将做好的红烧豚肉自砂锅中盛出来后,温明棠想了想,道:“邢师傅若要帮忙记得唤我,今儿邢师傅本就担了大头,要做的活比我多了不少。” 邢师傅“嗯”了一声,点头道了声“好”,虽是口中说着好,却仍抿唇专注的盛着砂锅中的红烧豚肉。 温明棠自不再勉强,眼角余光瞥到邢师傅盛出来放入白净方盘中的红烧豚肉时,目光微微一凝:四方大小的豚肉用粽叶捆扎着自砂锅中被转移至了盘中,邢师傅手艺自不消说,这道菜是个功夫菜,于手脚不方便的邢师傅而言自没有辣子鸡那等菜式影响大,是以这红烧豚肉做的很是不错,红色的酱汁淋于豚肉之上,无比诱人。 可……看着白瓷盘中那一块块氤氲冒着热气的红烧豚肉,温明棠又瞥了瞥一旁的砂锅,出于一个厨子的本能,莫名的觉得有些不妥。 倒不是邢师傅的摆盘有什么问题,白瓷盘中那一块块的红烧豚肉放于正中,周围铺着碧色的青色菜蔬为衬,这等做法于宴上极其常见。 只是……眼下入冬了,比起白瓷盘来,砂锅更易聚热,自是入冬时盛放热菜器皿的首选。这红烧豚肉直接以砂锅上宴卖相亦不差,在宫里头,入冬之后,红烧豚肉这道菜式便是直接被置入砂锅中呈上去的。 舍弃砂锅而入白瓷盘,除却能叫那加了红曲米的红烧豚肉在碧色菜蔬的衬托下,颜色显得更为红艳之外,似乎并无别的用处。 那厢的邢师傅却恍然不觉,摆好盘之后,将红烧豚肉交给过来端菜的侍婢,转身复又做起旁的菜来。 冬日热菜凉的快,侍婢自不敢怠慢,接过红烧豚肉便匆匆去了宴上。 宴上侯夫人同陆夫人等人正说着话,口中还残余着上一道菜式蒜香排骨的香味。 排骨口感丰富,外脆里嫩,捏着骨头两端顺着排骨啃上几口,便将骨头上的肉剔干净了。酥炸的排骨不是没有食过,能将排骨炸至这火候的厨子也不是没有。这一道蒜香排骨能从中脱颖而出,迅速光盘的原因还要属那一股独特浓郁的蒜香味了,蒜头原本的辛辣刺激经由油炸竟是转为了一股让人“过口难忘”的独特香味。 除却排骨外,里头还混着酥炸过的蒜碎同花生碎,咀嚼起来自有股沙沙的口感,混合着外脆里嫩的排骨肉,食的人欲罢不能。 虽是同样油炸过的吃食,却同那松鼠鱼一样丝毫没有油炸物常见的腻味,前者用了蒜香,后者用了酸甜酱汁中和了其中的腻味,委实让人难以收筷。 侯夫人食的连连点头,瞥了眼上来的几道菜式:虽温师傅今儿算是帮忙的副厨,做的菜不多,可每道菜都做的很是不错,几乎皆光了盘。反观邢师傅,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连着几道菜大失水准,虽说同旁的厨子相比或许还是不错,可同一同上菜的温师傅比起来,便明显察觉到了邢师傅今儿的“心不在焉”了。 看到那已看不出什么热气的红烧豚肉时,侯夫人更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待到举筷夹起一块色泽鲜艳的红烧豚肉送入口中时,更是不由蹙眉:平心而论,这红烧豚肉的水准比起先时辣子鸡等几道菜式来明显好了不少,可……待舌尖尝到挨着瓷盘那一面已然透出凉意的红烧豚肉时,侯夫人摇了摇头,抬头,待要向陆夫人等人打声招呼,解释一番家里的厨子“伤了手”时,却听一旁一道干呕声响了起来。 侯夫人闻言吓了一跳,待看到干呕的是陆夫人时,更是连忙起身走到陆夫人身边,一边令侍婢拿来木桶、帕子等物,一边同陆家人一道替陆夫人顺着背部,待到陆夫人反应稍稍缓和了些,便唤来管事,令管事去请大夫。 只是这举动却被陆夫人阻止了。 待稍稍缓和了些,脸色发白的陆夫人便抬手制止了侯夫人的举动,摇头道:“许久不食荤腥,今日荤食多了些,闻着有些不适。稍稍歇息便好,无碍的。” 侯夫人闻言,面上神情依旧紧绷,转头看向一旁的陆家人。 这望来的眼神意义很是明显,陆夫人之女茜娘见状,立时点头道:“是这般!母亲食素,许久不闻荤腥,闻多了有些不适,歇息歇息便好,二小姐放心,无碍的!” 既然茜娘都这般说来了,侯夫人又见陆夫人用帕子捂住口鼻之后,脸色确实缓和了不少,便未再坚持,而是同茜娘一道扶着陆夫人回去歇息了。 陆夫人既下去了,陆家小辈自也不敢怠慢,哪怕两个孩子还未吃饱,也放下了碗筷,跟了过去。 一阵嘈杂之后,宴席之上便只剩林斐一人了。 虽是还未离开,林斐却放下了筷子,看了眼方才端上来的那份红烧豚肉:加了不少红曲的红烧豚肉色泽红的惊人。 陆夫人食素不假,方才上来的菜式里只碰了几道素菜同温明棠做的“心里软”,可若说荤腥的味道:似松鼠鱼、蒜香排骨、辣子鸡这等油炸的肉食味道虽香却显然更重,那位陆夫人闻着那味儿却一直好好的,反而是那红烧豚肉端上来时都已有些凉了,味道并不明显,如何引得陆夫人干呕了呢? 陆夫人干呕真是闻到红烧豚肉的味道引起的不适么?还是……林斐的目光落到那色泽艳丽过头的红烧豚肉上,垂眸不语。 在席上坐了片刻,待陆夫人回来,看到坐在席上独自一个人喝茶等菜的林斐时,不由沉默了下来:“阿斐,你……” 林斐闻言唤了声“母亲”之后,认真道:“还有几道点心未上。” 侯夫人:“……”倒是头一回发现次子于吃上如此在意的。 顿了顿,对上林斐不似开玩笑的神情,侯夫人想了想,道:“点心不是荤食,不腻味,一会儿便端些送去客院吧!” 宴席还未结束,未食几口便散了,想来众人也都还未吃饱。 当然更重要的是……看了眼案上不少还未动的菜式,侯夫人摇了摇头:今日邢师傅大失水准,还是温师傅做的菜稳妥些,她记得那几道点心是温师傅来做的。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一章 桂花酒酿小圆子 虽说点心,可其实也算是宴末最后填饱肚子的主食,菜单上拟好的几道最后上的主食点心分别是竹筒饭、小笼灌汤包、藕粉羹同桂花酒酿小圆子。 林斐过来时,温明棠才做好桂花酒酿小圆子,正将其转移至一个个的小圆盅中,一人一盅显得精致玲珑又方便取用。 金灿灿的桂花化开于酒曲同玉雪可爱的小圆子之中,黄白相间,色泽清新明亮,点缀其中的两三粒红色的枸杞更是点睛之笔,一眼望去,圆盅中汤水泛着清透的光泽,虽看着澹雅却颇为诱人。 林斐只是站在一旁,并未低头刻意去闻,那股米酒的浓郁酒香混合着桂花香甜的味道便自圆盅中随着氤氲的热气一道迎面而来。 略微醉人的澹澹甜意涌入鼻间,林斐垂眸看着那圆盅中的桂花酒酿小圆子,目光微微一凝,不再移开,开口对进来端主食点心的侍婢道:“直接端去客院吧,陆夫人身体不适,歇息去了!” 这一句话也代表着宴席由此早早散了,温明棠将做好的桂花酒酿小圆子交给侍婢,擦了擦手,瞥了眼一旁还待要准备一份荤食的邢师傅。 邢师傅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林斐:“二公子,那这余下的荤菜……” 林斐摇头,道:“不必再上了。” 邢师傅闻言“嗯”了一声,没有再坚持,转而举了举手上有些撕裂的绷带,同温明棠和林斐打了声招呼,回去换药去了。 待到邢师傅离开之后,温明棠才舒了口气,看向林斐,默了默,开口问他:“林少卿,这邢师傅可是认识今日来的客人?” 林斐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顿了顿,道:“那道红烧豚肉一上来,陆夫人便开始干呕,道是闻多了荤腥有些不适。” 个中的推理缘由哪用林斐细说,温明棠这个做厨子的便立时反应了过来,若有所思道:“我瞧着那红曲也放的多了,颜色太过艳丽了。” 不过作为一个寻常人,温明棠除了觉得那豚肉颜色过红之外也无别的感觉。只是联想到现在正在办的桉子,以及近些时日刘元等人总在耳边说的那些个市井传闻,再加上今日林斐同邢师傅两人的古怪举动,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莫不是陆夫人先时看到过这等命桉现场?”温明棠想了想,道,“邢师傅是为陆夫人而来的?” 因着认识梁红巾的缘故,对这邢师傅当上侯府厨子的过程温明棠阴差阳错的知晓的颇为详尽,听闻原本邢师傅都准备进干支卫公厨吃“公家饭”了,可走到半道却反悔进了靖云侯府。 或许这邢师傅进侯府是为了借侯夫人来接近陆夫人,却显然忘了这家里还有林斐这尊大佛,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温明棠觉得还不如爽快些,直接将原委说清楚了。 看着林斐今日的举动,显然对邢师傅的过往已经查清楚了,不过衙门里的刘元同白诸似乎还不知晓此事。 林斐“嗯”了一声,道了声“此事……”之后便停了下来,似是有些犹豫,掀起眼皮看了眼女孩子的脸色,斟酌了一番,觉得女孩子胆子并不小,于是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刘元说的那件市井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刘元说的市井传闻?温明棠听到这里,脸色微变:“你说人……” 话还未说完,便见林斐摇头道:“那倒不是真的。只是有人见财起意,害了一对富商夫妇之事是真的,杀人的就是屠夫,用的凶器便是屠夫的刀。” 听到这里,温明棠下意识的瞥了眼砧板上的刀具,脸色不大好看。 林斐看了眼女孩子,见她只是愤怒,并非恐惧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桉子并非发生在长安城内,而是在临近的咸阳,长安城内自无此桉卷宗。不过因临近长安,又因桉子发生的过程被传的离奇可怖,才成了一桩经久不衰的市井传闻。” 既然知晓桉子是发生在哪里的,只要有记录,便能查到。事实也确实如此,林斐已将桉子的卷宗自咸阳县内借了过来。 “此桉发生距今已有近六十年了,且桉子当年便被破了,凶手不过两日便落网,人证物证俱全,并无错判可能。”林斐说道,“被害的富商夫妇并非长安城内之人,而是途径此地的富商,害人的是个屠夫,凶器便是屠夫手中所用的屠刀,至于那么快便落网……” 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女孩子,道:“富商夫妇有个女儿,当年随富商夫妇一道来的长安,因水土不服,便一直留在富商租住的宅中修养,并未见人。” “那凶手屠夫不知道富商女儿也来了长安,以为只富商夫妇二人,是以杀罢人之后便用屠刀分尸,企图毁尸灭迹,”林斐说着瞥向女孩子,“那富商女儿当时便躲在床底,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富商女儿……” “那富商女儿自然便是此桉最有力的人证,”林斐说道,“有此人证,凶徒很快便落网,被判了斩首,只是……” 】 只是那富商女儿除却要承受痛失双亲之痛外,还亲眼目睹了父母被害且被屠夫残忍分尸,如此还能安稳的过下余生吗? 温明棠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嘴唇动了动,还不待她开口,林斐便瞥了眼客院的方向,道:“孤女怀财,那富商女儿被接去了舅舅、舅母家中,待长到待嫁之龄,一次意外落水,被迫嫁给其表哥做平妻,再后来……” 不等林斐说完,温明棠已了然了:“难道那当年的富商女儿便是那位陆夫人?” 林斐点了点头,将陆夫人之后的过往同与侯夫人的交情细细说了一遍之后,道:“我查到陆夫人便是那当年的人证,此事过后便一直如素,想来对当年之事一直难以忘怀,方才宴上那盘红烧豚肉许是勾起了她当日的回忆,才会露出这等反应。” 陆夫人的过往清晰一目了然,那刑师傅又为何要借用一盘红烧豚肉来刻意勾起陆夫人的回忆,引她想起当年旧事呢? 观邢师傅的年岁,同陆夫人之女茜娘、以及侯夫人是同一辈的,当年之事发生时,他当还未出生呢! 对此,林斐掀了掀眼皮,继续说道:“当年那件桉子虽说人证物证俱全,没有错判,可一对途径长安的富商夫妇又是如何同一位屠夫扯上关系的呢?” 若说屠夫见财起意……富商夫妇走南闯北多年未曾出事,这警惕之心当是有的,既如此,又为何会让一位素不相识的屠夫随意进入家宅? 第三百二十二章 桂花酒酿小圆子(二) 个中缘由县衙借调来的卷宗记载的并不详尽,事隔多年,要追究亦极其困难,当年经手案子的官员小吏同相关之人皆已不在人世。 林斐查询了一番,发现尚在人世的也只有当年至关重要的人证陆夫人了。 他想查明真相不假,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陆夫人身份特殊,又对侯夫人有救命之恩,更何况当年那件案子委实太过残忍,让陆夫人每一次回忆起来于陆夫人而言怕皆是莫大的伤害。是以,如寻常案子那般,让人证一遍一遍的回忆当年之事用于此案之上并不妥当。 林斐手头若非攒足了证据,自不会随意去寻陆夫人让她重忆当年的噩梦。 “邢师傅来自川蜀之地,”林斐说道,“原本在当地开了一间口碑经营皆不错的酒楼,虽不似老字号那般出名,却也很是不错,一年的营生购置屋宅之流的不在话下。今年年初,他却突然关了经营多年的酒楼上了京。听闻是经由人介绍,来长安城谋生路了。” 这所谓的谋生路,因着同梁红巾交好的关系,温明棠也阴差阳错的知晓了内情:便是去干支卫公厨当个厨子。 倒不是觉得这行当有什么不好,温明棠自己也在大理寺公厨吃公家饭,对眼下的日子很是满意。 只是温明棠是一介孤女,才自掖庭出来,无处可去,又除却宫中多年攒下的一点银钱之外没有旁的了,两相对比之下,于只求日子过的安稳、平淡又不消为生计发愁的温明棠而言,这公厨厨子自是个好去处。 可于邢师傅这等本在家乡经营多年,拼出一番不错基业之人而言,贸然丢舍了所有的一切上京,若是想要以手艺扬名倒也罢了,可事实确实这位邢师傅来京之后竟只是去公厨当一名厨子,这与他原先已经营的颇具规模的营生相比,显然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邢师傅家人呢?”温明棠想了想,问道。 林斐摇头,道:“早些年邢师傅倒是娶妻生子了,不过听闻其子年幼因病夭折,其妻因此郁郁寡欢之下也早早去了,后来,邢师傅便一直独身一人,并未再娶。” 对邢师傅的所知也至此而已,林斐只粗浅的问询了一番那介绍邢师傅去干支卫的川蜀同乡,同乡早早来长安讨生活,对邢师傅知道的也不多,具体的,还消遣人走一趟川蜀之地细细打探一番了。 让林斐特意注意到邢师傅,派人去查的却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邢师傅来我府上之后因对吃食食材颇为讲究,时常亲自去采买食材。”林斐说道。 这一点,温明棠也知晓:“我同纪采买曾在庄子上遇到过邢师傅。” 林斐点头应了一声,接着说道:“邢师傅时常去集市采买,听府里的下人道他旁敲侧击的打听了好几回‘胡四明’的名号同背景,每回经过集市宰杀摊时总会下意识的去看一眼胡四明。” 胡四明如今已作为嫌犯被关押至大理寺大牢了。 “他手受伤那一日恰巧便是毛管事出事那一日。”林斐顿了顿,瞥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温明棠,意有所指,“邢师傅不是一个特别擅于伪装之人。” 这一点温明棠也深以为然:邢师傅方才的一番掩饰,并不算高明。 “毛管事之死或许与他无关,但他的手受伤却并非他说的那般简单。”林斐说道,“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我查了邢师傅,他无缘无故来京,又莫名其妙突然舍弃干支卫公厨的差事转投我府上,我需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若是连自己府上的事都弄不清楚,又如何去处理案子呢?更何况,邢师傅刻意接近,投其所好的显然是侯夫人。 “后来我发现他的目标并非我母亲,而是想通过我母亲接近什么人,”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温明棠,道,“之后,陆夫人便过来了。” 再加上今日那红烧豚肉的刻意,邢师傅的目标是陆夫人,并令她想起当年之事这一点毋庸置疑了。 想到已做了祖母的陆夫人看到那红烧豚肉时的反应,温明棠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此事困扰陆夫人至今,使其终是难以忘怀。” 林斐点了点头,道:“从邢师傅的反应来看,或许是想通过陆夫人找到当年与此案相关的人和事。” 所以,他当会在府中多呆些时日,陪母亲照看陆夫人等人了。这个案子很多事都需在自家府里查起。 说罢这些,林斐看向台面上温明棠做好的点心:他虽不是个会令自己肚子受罪之人,方才席上动筷有并未客气,却着实没有吃饱。 看温明棠将竹筒饭、小笼灌汤包、藕粉羹一一交给前来端点心的侍婢之后,林斐才接过了温明棠递来的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没有圆盅摆盘的点缀,只寻常朴素的小碗,这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却看起来依旧诱人。 用勺子舀了一勺桂花酒酿小圆子送入口中,入口清甜中掺杂着桂花的花香同酒曲略微醺人的醉意,外表滑嫩,入口软糯的小圆子溶于清甜的桂花酒酿中,一碗下肚,温暖熨帖,颇为惬意。 将食罢的碗筷置于台面之上,林斐看向正小口小口抿着汤羹的女孩子,想了想,道:“今日之事多谢温师傅了,宴已结束,温师傅早先回去吧!” 温明棠点了点头,扬了扬手里还剩小半碗的汤羹,表示自己吃完这半碗汤羹便回去。 因着陆夫人身体不适,她今日倒是可以提前离开了,收工早,回去的路上还可以逛个集市什么的。 正这般想着,耳畔却听林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近些时日或许会时常告假,外头乱的很,入了夜,你莫要随意乱走了。” 这句话显然话中有话,温明棠闻言,认真想了想,问林斐:“林少卿,可是这个案子中的凶徒或许会于外头随意杀人?” 就似先时那美人灯案一般,凶徒极有可能隐在暗处对人下手,是以不能随意外出。 林斐垂眸,默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他让她莫要随意乱走其实同这个案子无关。这个案子可不似上个案子那般凶徒会随意上街物色目标,而是有目的的针对行凶。 可……看着温明棠了然的神情,林斐没有再解释:女孩子也不是那等喜好往外跑的人,素日里在公厨做做菜,看看话本子,十天半月也未必会出一次大理寺。 只要人在大理寺里,她便是安全的。 不过有些事……还是待到这个案子破了,再来与她解释罢! 第三百二十三章 桂花酒酿小圆子(三) 虽说应了林斐,不过今日收工实在是早,走出靖云侯府时才过午时,日头高悬,街上也人来人往,到处皆是行人。 温明棠想了想,便没有立时回大理寺,而是继续向前走去,街尾有一家书斋,算得上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大书斋,坊间时兴的话本子,几乎都能在这间书斋中找到。 靖云侯府所在的大街本就是长安城里头最热闹的大街,这一路来往都是行人,想来也没有什么凶徒会挑在光天化日之下下手。 温明棠这般想着,向书斋行去。 待进了书斋,因想着接下来一段时日不出来了,温明棠便多挑了几本,待付了银钱,抱起那摞话本子时,才发觉着实有些沉了,抱着那摞话本子,甚至有些挡视线。 所幸素日里掂锅练出了一身力气,温明棠掂了掂那摞话本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那摞话本子抱在怀里走出了书斋。 因买了不少话本子,温明棠便未再如往常那般去逛骡马市同药铺,而是抱着那摞话本子便匆匆往大理寺行去。 一路行至街尾待要踏上通往大理寺衙门那条大街时,冷不防前头转角处突然窜出一辆马车来。 视线穿过那摞话本子,驾马车的车夫沉着眉头,似是没料到温明棠会突然出现,拉缰绳的手丝毫没动,那马车便横冲直撞的直向温明棠撞来。 温明棠愣了一愣,看着那车夫不拉缰绳,任由马车向自己撞来,本能的往一旁的墙角躲去。 可受惊了的马哪是那么容易停的,车夫的手一直未动,马车继续朝着温明棠撞来,眼看实在避无可避,温明棠贴着墙角脸色微变,本能的丢了手里的话本子,转身想要攀上墙面,墙面倒是不算高,温明棠一个借力刚要蹬上墙头时。 只听身后一阵马的嘶吼声传来,身后一阵劲风闪过,随着“嘭”地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了起来。 “温师傅,你没事吧!” 这声音……温明棠抓住瓦片的手一松,原本要蹬上墙头的力道撤了开来,贴着墙面滑至地面,待站稳之后,便立时转身,向来人看去。 几步开外,许久未见,正在养伤的赵由正傻笑着朝她望来,赵由的身后,则是原本该在侯府里陪侯夫人的林斐。 连发狂的马都能击倒,赵由哪像身上有伤的人?温明棠有些不解,朝赵由同林斐打了声招呼,接过林斐捡起的她掉了一地的话本子,一边拍打身上在墙面上蹭上的灰,一边向那站在倒地马车中的车夫望了过去。 赵由身手不凡,击倒了发狂的马,马重重的摔了一跤,连带着身后的马车一同往墙角撞去。 巨大的冲力之下,马车自然跟随着一同掀翻在地。 杂乱的冲撞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多数人怕是都来不及反应过来,那原本在前头驾着马车的车夫此时却安然无恙的立在那冲撞之下的狼藉之中,眉头深深拧起,似是十分不悦。 看着那站立于狼藉之中的车夫劲装之下也难以掩饰的一身腱子肉,温明棠心中一顿,很快反应了过来:自己怕是招惹上什么仇家了。 这车夫的样子哪像日常所见如汤圆她爹老袁那样的寻常车夫?有这般快反应的,多半是个身手极其不错的练家子。 她便说寻常人,哪怕是再怎么有急事在身,要赶路,经过街巷转角处也不可能不拉缰绳,要知道,这般做来,便是再如何厉害的赶车高手,都有可能出事。 也只有似这等人,能够随时脱身逃命的练家子才敢这般做来。 再者,如这等玩命一般赶路的多半是要急着带主家去哪里有急事的,如此的话,身后的马车里当是坐了主家的,而这辆马车里,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哪有半点急着赶路的样子? 或许,急着赶路是假,急着送她上路倒是真的。温明棠下意识的瞥了眼身旁的墙面,方才她正准备爬墙翻墙而过,不知是不是错觉,似是听到了墙面之内似乎有些微的嘈杂声夹杂着一两声兵刃轻微碰撞声传来。 日常拿着菜刀做事,虽不是兵刃,可好歹铁器相撞的声音,她是熟悉的。 温明棠拧眉看向那车夫。 那车夫却是立在狼藉中先一步开口发难了:“尔等是何人?无缘无故出手对马车动手,若是马车里坐了我家主子……”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你家主子是何人?” 他一身常服,大理寺的腰牌也未坠在腰间,是以一时半刻,那车夫倒是难以判断他的身份。 不过看林斐那一身气度,再加上随身跟着的护卫身手如此了得,车夫审视了一番:觉得多半是哪家权贵子弟了。 今日一击不中……看了眼一旁蹭了一身墙灰,灰头土脸的少女,车夫眉心又拧紧了几分,不过很快便松了开来:罢了,今日有旁人在场便罢了,来日方长! 这般一想,便轻咳了一声,语气低了下来,对林斐道:“我家主子乃笠阳郡主,因急着回去复命,急了些,这里同公子陪个不是!” 祭出笠阳郡主也未尝没有震慑林斐的意思。笠阳王乃先皇堂弟,先帝在时,他虽说没有同寻常宠臣那般钻营“求仙问道”之事,却也颇受先帝同那些“道长们”的信任,另一面,因着不“求仙问道”,当年一众反对此事的官员对其印象却也不错。 左右骑墙,就连先时美人灯案中落马的一众宗室权贵都与其交好,可说笠阳王是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做至了极处。 待到新帝登基,笠阳王日子依旧过的不错,在朝中也算说得上话。 主动赔不是也算是一种退让,足可见不止笠阳王这个做主子的八面玲珑会做人,其女笠阳郡主连同府中的下人也同样如此。 只可惜,他今日遇到的是林斐。 “你同我陪不是作甚?你驾着马车横冲直撞撞上的是她。”林斐说着,看了眼那个护卫,凉凉的开口,毫不客气的戳破了表面的和谐,“不带主子驾车驾的那般快,是领命要除掉什么人了不成?” 正在拍墙灰的温明棠闻言顿时一僵,却是一点也不意外:他们大理寺的林少卿从来都是这般有口直言的人,不是么?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四章 桂花酒酿小圆子(四) 车夫脸色僵了一僵,似是也没有想到林斐会这般开口直接“撕破了脸面”,一时僵在了原地。 待到反应过来之后,车夫目光微沉,看着面前“直接撕破脸面”的林斐,目中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 然而再不悦,笠阳王府的主子都是那等不轻易得罪人的,更遑论下人?尤其在不知林斐身份之前,车夫想了想,朝林斐抬了抬手,道:“这位公子多虑了,实是急着赶路……”说着转向一旁的温明棠,道,“这位姑娘,是在下的不是,还请姑娘见谅,若是因在下冒失,姑娘这一吓有哪里不适,自可来笠阳王府寻在下。”说着指了指温明棠身旁的墙面,道,“那便是我笠阳王府。” 林斐看向温明棠,温明棠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这车夫的态度可比不少仗势欺人的仆从要好得多,说句“能屈能伸”一点都不为过。 瞥了眼那车夫一身的腱子肉,温明棠朝林斐摇了摇头,林斐转头看向车夫,道:“你走吧!” 事情便这般了了,车夫同赵由一道将受伤的马拉了起来,带着尚且还能“走”的马车离开了。 待到车夫离开之后,林斐才走对温明棠道:“你方才便是躲过了马车的冲撞,落入笠阳王府,也麻烦了。” 温明棠点头,指了指身旁的墙面,道:“我方才听到墙那头有动静,似是有人在守着。” 女孩子不笨,倒是舍去了不少浪费口舌解释的功夫。 林斐看了眼一旁的笠阳王府,道:“这位笠阳郡主,京中闺秀不管善恶好坏,都同她关系不错,便是我母亲都忍不住感慨她会做人。” 这便有意思了!不论好坏都与此人交好,这可不算什么好人。孔夫子便曾说过只有所有好人都喜欢的才是好人,似那等不分好坏都喜欢的,更可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人。 “五年前,曾有人为躲避追债的,翻了笠阳王府的墙头躲避,结果待到第二日才从笠阳王府被抬出来,听闻是被王府的看家犬咬断了一条腿。”林斐说道,“过后,笠阳王以王爷之尊亲自上门赔罪,赔了不少银钱,一时为不少人称颂,称其毫无权贵之尊,对待擅闯其府的百姓都大度至此,可谓真正的善人。” 温明棠蹙眉:咬断一条腿的大度? “两年前,有同笠阳郡主交好的京中闺秀为躲避追求自己的纨绔权贵躲入王府,结果第二日,笠阳郡主匆匆处理了一个下人,听闻不久之后,那以貌美闻名,百家相求的京中闺秀便去庵中带发修行了。”林斐说到这里,看了眼温明棠,见女孩子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才又说道,“笠阳王府倒是什么都未往外说,不过这处理下人之事却未隐瞒,听闻此人素日里是个贪图美色的,时常被郡主的侍婢告状其爱占女子便宜。” 有些事便是不说,从王府的举动中大抵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下人便是色胆再如何包天,那京中闺秀一身的衣着只要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不是侍婢,是郡主的客人。再者那闺秀又不是头一回去王府做客了,那下人真会不知晓这是权贵家的小姐? 原本是为了躲避纨绔权贵的,结果却落个这等下场也是令人唏嘘。 温明棠:“……” 默了默之后,她看了眼一墙之隔的大宅,道:“原来锦绣大宅之下竟是个狼窝。” “这只是听闻的,还有不少未听闻的。”林斐说着瞥了她一眼,“你今日若是跳上墙头,怕是……” 怕是墙那头就有人等着她呢! 他的话没有再说下去,温明棠自然知晓林斐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想了想,问林斐:“我哪里得罪了这位郡主?这位郡主不会也同温玄策有仇吧!” 她这一身仇家几乎都来自温玄策,自然是要问一问的。 笠阳郡主这年岁能同温玄策有什么仇? 林斐说道:“前段时日,杜令谋时常进出笠阳王府。” 不过笠阳王一手教出来的女儿笠阳郡主这等人可不是那等甘愿替人做刀之人,杜令谋到底是以什么理由说动笠阳郡主的他暂且还不知道。 温明棠见林斐不说话,也未再问,想了想,抱着手里的话本子,对林斐道:“如此……我便回大理寺呆着去?” 林斐点了点头。 温明棠看着跟上来“护送”她回去的赵由舒了口气:罢了罢了,还是回大理寺最安全了。 所幸宅女这种事,她做起来得心应手,最习惯不过了。 待到女孩子离开之后,林斐没有立时离开,而是绕至前头,走至笠阳王府前,看着那座朱红宅门忍不住拧起了眉心:因着事情他自己还未查清楚,是以方才并未告知女孩子。 女孩子在大理寺内,日常接触的除了做菜吃饭,便是他们手头正办着的案子了,很多事自然不知晓。而他因着有个时常出入各式女眷举办的宴会的母亲,这等圈子里自也有这等圈子里的消息。 譬如笠阳王府已将笠阳郡主的婚事提上日程之事才是最近才传出来的。听闻笠阳王府近些时日同平西郡王的大舅,才被调来京城的叶大人走的很近,这位叶大人之子生的一表人才,颇为俊秀,笠阳郡主也很是倾心。 听到这消息时,林斐连眼皮都未抬一下:这倒是件好事,温师傅那烫手山芋前未婚夫被惯会做样子,内里却是最爱掌控他人的笠阳郡主看上了,倒是挺配的。 那给温师傅写了一摞“明棠妹妹亲启”的书信的叶大才子风流多情,若是换个女子指不定要成日在家中以泪洗面受欺负了,但碰上笠阳郡主这等人,这位叶大才子风流多情的毛病怕是不改也得改了。 另一面,想到那笠阳郡主表面笑眯眯的,私底下阴私手段不断,但凡比她出挑的女子,或多或少都吃过她的闷亏,可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阴狠小人。这样的人,若是看上什么才俊,叫她使手段弄去,也要祸害别人的。 眼下这两个凑成一对,林斐觉得很是合适,温师傅的麻烦顺利解决,也好继续安心的钻研菜式。 只是没成想,杜令谋走了几趟笠阳王府,竟叫这祸害将手伸向了温师傅,林斐有些不解:便是从杜令谋那里知晓叶大才子有个前未婚妻的事,以笠阳郡主的性子,知晓温师傅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子,怕是还不会将温师傅放在心上,当忙着赶那叶大才子身边的莺莺燕燕呢,杜令谋又是如何说动笠阳郡主将对付温师傅的事放在首位的呢? 第三百二十五章 鱼香茄子煲(一) 林斐揉了揉眉心,再次瞥了眼朱红色的宅门离开了。 待他离开之后,在宅门后听着外头动静声的车夫才将马鞭扔给了门房,大步去向笠阳郡主复命去了。 能这般随意指使寻常的王府仆从的,自不会只是个车夫,门房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马鞭,神情恭敬。 这位可是王爷同郡主的心腹,自不能随意得罪。 今儿墙头那里没抓到“误闯王府”的贼人,郡主那里怕是少不得又有人要受罪了,还是稳妥些的好。 旁人羡慕他们在待人和善笠阳王府做事,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府里的大小主子关起门来又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抱着一摞话本子回大理寺的时候正赶上公厨吃暮食的时辰。 温明棠回去歇了会儿,翻了翻话本子,掐着暮食将结束的时候去了公厨,看看忙活了一天的汤圆师傅同阿丙师傅。 公厨今日暮食做的是鱼头豆腐煲,本是算好了一人一只鱼头的,不过往日不在衙门吃暮食的大理寺卿赵孟卓竟是破天荒的留在衙门吃了暮食。说实话,往日里他也馋公厨衙门的吃食许久了,不过心中到底夫人的份量更重些,便是再好吃也要吃自家夫人做的吃食,是以鲜少会来公厨。 今日赵夫人赴宴去了,没有如往日那般亲自动手下厨,赵孟卓自是来了公厨。 那剁椒鱼头豆腐煲剁椒的鲜辣味实在对极了赵孟卓的胃口,以至于一只鱼头不够,竟是连食了两只鱼头,而后才摸着鼓鼓囊囊的肚子,问纪采买要了些消食的山楂丸,拒绝了车夫老袁的护送,一路走着回去了。 赵大人这一来自是凭空少了两份吃食,本打算暮食过后,众人吃罢再吃暮食的汤圆同阿丙自是只能看着公厨里还剩些什么做来当暮食了。 正发愁的工夫,温明棠过来了。 三个还未吃暮食的人自一拍即合,翻看起了公厨的存货。 暮食素菜用了茄子,台面上还剩了一些。荤食鱼头豆腐煲剩下的鱼身被用来做了鱼丸,准备明日做汤来着。五花豚肉这些天尽数被用来做脆皮五花豚肉了,此时正腌制了挂在库房里头,倒是纪采买因着买五花豚肉买的多,庄子上的人多赠了些肉沫与纪采买,那些肉沫此时就置在台面之上,因着就一小包,还是送的,众人还未想好怎么用。 赵大人胃口好了一回,如此,三人的暮食荤食便只剩下这些肉沫了。 汤圆看着那点肉沫,想了想,道:“不若做个肉沫炖蛋?” 左右有温师傅在,这肉沫炖蛋也是极好吃的。 温明棠却自台面上拿起了几根茄子,对汤圆道:“不做肉沫炖蛋了,还少了素菜。” 他们对大理寺众人的胃口份量把握的很是不错,今日大理寺众人吃罢暮食之后,台面之上除了些菜汤什么也未剩下。 温明棠举着手里的茄子,道:“直接荤素一道做了吧!” …… 已过了吃暮食的戌时了,大理寺里除了几个留下来值夜的差役之外,多数皆离开了。 刘元同白诸二人却还未离开,平素对案子比他们都要上心是上峰林少卿难得告假一回,他二人却不敢怠慢,上峰不在,不止不能懈怠,反而当表现的更好些,不然,岂不是被衬的如同吃干饭的一般? 今日上峰不在,他们继牢里的胡四明同做赌石生意的刘三青之后,前往拜访了那位做文房四宝生意的张五林。 中秋当日,他落了一只红月澄泥砚在游船之上。 过去拜访张五林时,张五林正在自家铺子里整理多宝架上放置的文房四宝。 虽只是个售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却同城中多数只单单一两个简单铺面的铺子不同,张五林的铺子与其说是铺子,不如说是楼,城中售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中也只此一座三层楼面的铺子。 不过张五林铺子售卖的文房四宝皆不寻常,每一样皆是名品,素日里招待的也不是一般人,来往皆是名家权贵,一只砚台的价钱可不比那等金银首饰便宜,这么大的楼铺面也说得过去。 这等铺子的生意自不是以量取胜的,刘元同白诸进去时,铺子里只张五林一个,连伙计都没有。 “伙计这几日家里有事,”张五林同两人见礼过后笑着解释了起来,“眼下正巧无人,大人有什么事便问吧!” 那只遗落的红月澄泥砚便摆置在案上,白诸拿起那澄泥砚,看了眼其上朱红色的圆月,起身,走到多宝架前看起了铺子里的文房四宝。 张五林本能的抬头,目光随着白诸的方向望去,耳畔却听两声“叩叩”声响了起来,转头,却见是另一边的刘元敲了敲案几,示意他看向自己。 这一敲,让张五林注意到了自己之后,刘元才开口问了起来:“红月澄泥砚又不是什么大物件,揣在怀里也是顺手的事,怎会无端落下?” 这等外物不比刘三青落下的软甲内物,自然好解释。 张五林笑了笑,不慌不忙的解释了起来:“当日中秋月圆,带着澄泥砚也是想多促成几桩生意。席间氛围不错,过节多喝了几杯,下船时便忘了。待第二日想起此事时,立时匆匆去取了回来。” 刘元“嗯”了一声,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又继续追问:“几时上的船,几时下的船。” 张五林笑道:“酉时入的船,上的是商会包的游赏船,船上不少商人都在,素日里做生意的难免应酬,不少人皆是人证,下船时是大抵是子时前后了。” 这人证同刘三青的一样,并没有什么可考量之处。至于游船,问过刘三青之后,渭水河畔租船处的人跑来了衙门一趟,证实游船中确有几条商会的游赏船,但凡在商会中落了名的皆可自行上船,无人会管。 刘三青上船时给的人证也是这些船上的人,张五林上船、下船的人证亦是。 同刘三青一样,乍一听似乎十分“坦诚”,刘元却眼皮都未掀一下,又问张五林:“这几个时辰可是全程都有人证?中间可曾离开过?” 张五林面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顿了顿,看向刘元:“几个时辰不出恭不外出赏月看烟花?大人觉得可能么?” 刘元摇头:“不可能。” 所以张五林同刘三青可曾中途下船去自租的游船之上另行私事并不好说。 人证给了同没给没什么两样,张五林想了想,正想开口说什么,便在此时,那厢在多宝架前看文房四宝的白诸却突然出声了:“张五林,我二人来之前打听过了,听闻你这铺中所出的每一只澄泥砚皆是‘孤品’,其上绘制图案独一无二,如此……你这架上这只同你案上那只为何是一样的,独颜色不同?”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六章 鱼香茄子煲(二) 白诸手伸向多宝架,从那一堆青、紫、碧色的澄泥砚中拿起一只,看向那厢的张五林。 刘元瞥了眼白诸手中举起来的那只澄泥砚,下意识的拿起案上那只当日张五林遗落在游船上的比对了起来。 圆月云彩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白诸手里的是一只青色的澄泥砚。 张五林看了眼白诸手里的蟹壳青色澄泥砚,略微垂了垂眼睑,道:“匠人烧制时出了岔子,混淆了我等给的图纸,我便将手头这只做了私用并向人展示。”顿了顿,不等两人说话,张五林又道,“大人知道的,澄泥砚价值不菲,来我这里买砚的客人讲究的很,自不会要这等被人玩赏,试用过的磨砚。新砚自不便被人随意试用,便只能拿我这只自用的来了。” 刘元瞥了眼手里这只明显有使用痕迹的澄泥砚同白诸对视了一眼:先时看到这只澄泥砚,发现是一只旧砚时,他二人便准备对张五林发难了。张五林这般一解释,似乎也解释的通了。 瞥了眼垂眸的张五林,刘元的目光落到张五林的身后:那是文房四宝铺子东家张五林日常所用的案几,其上喝茶的茶盏、食盒等物一应俱全。 瞥了眼案上的玉石把件,又特意在张五林用的笔墨纸砚以及张五林的字迹上顿了顿,刘元开口问道:“你的书画写的如何?”说着瞥了眼张五林一身的暗色锦袍。 张五林这个文房四宝铺子东家虽看起来不算粗鲁,却着实同斯文不搭边,看那手指上套着的几只玉石扳指,倒同寻常的商人东家没什么两样。 其记账账纸上的字迹亦写的平平,虽铺子里的文房四宝皆是名品,可自己案上摆置的笔墨纸砚却皆是寻常之物。 这些,足以证明这个张五林虽做这斯文生意,却并非醉心此道之人,只是个赚钱的行外人而已。 这般的话……便有些说不通了。 刘元四顾了一番,回头看向白诸,那厢的白诸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待到张五林回答完“书画绘制平平,缺少一些天赋”之后,指着张五林案上随处可见的笔墨用具,道:“你自己倒是不算太讲究。” 张五林闻言略略一顿,想了想,摇头道:“天赋平平,便不糟蹋珍品了。” 他日常讲究不讲究的这些大理寺的人稍稍一查便知,隐瞒也无用,不过这两人问这些作甚? 听罢这回答,白诸同刘元交换了个眼神,顿了顿,继续开口问张五林:“你可认识胡四明、刘三青这两人?” 张五林略略迟疑了一番,开口道:“胡四明不认得,刘三青的话,知道是个做赌石生意的,但不熟悉。” 刘三青是商人,能上商会游船的,自是皆在商会中落了名的。刘三青的行当又特殊,在长安城不算多见,商会中的商人自有不少知晓刘三青这个人。 至于胡四明……张五林这等家里也有一两个仆从的商人,买菜做饭这种事自不用他亲力亲为,不认识不奇怪。 这张五林的问话回答同刘三青一般的坦诚,可……两人才出了文房四宝铺子之后,刘元便立时开口唤住白诸,道:“张五林在说谎!” 白诸点头,他亦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是以说道:“澄泥砚以朱砂红、鳝鱼黄最为名贵,便是一不留神将图案烧重了,张五林自称‘不糟蹋珍品’,既如此,便是自留,也该留蟹壳青的那只才是,而不是直接留了更名贵的朱砂红澄泥砚。” 所以,张五林说了谎。 为何要在这等事上说谎?这朱砂红的圆月澄泥砚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两人有些不解,这个案子目前所有的证据琐碎又杂乱,看似皆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小事,根本串联不起来。 吃罢暮食之后,白诸和刘元仍未离开,特意又走了一趟大牢,问了问胡四明。 胡四明依旧还是那般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两人见状,扶额头疼不已。 自大牢出来,两人便边走边聊,待经过公厨院子时,一阵浓郁奇特的香味却自公厨院子里飘了出来。 两人脚下一顿,刘元率先反应了过来,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头顶已爬上树梢的月亮,旋即转头,对白诸道:“公厨竟然开小灶?”语气里有些压制不住的惊讶。 白诸吸了吸鼻子,闻着鼻间挥之不去的那股香味,点头道:“确实在开小灶。” 刘元“啧啧”了两声,反应过来,笑着朝白诸挤了挤眼:“想不到汤圆同阿丙那两个孩子竟还学会开小灶了,也不知做的什么那么香……”话还未说完,却突然噤了声,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汤圆师傅同阿丙师傅确实是两个勤快好学的,温师傅便是偶尔不在,菜也做的不错。 可两人至此还只是个“徒弟”,远没到出师的时候,只会做温师傅教过的菜式,离能够自己研发新菜式尚且差的远了些。 这股浓郁独特的香味此前不曾闻过,显然是个新菜式。 “温师傅回来了?” “温师傅回来了?” 两道声音几乎不约而同的响了起来。 刘元和白诸看着对方,待到反应过来,立时抬脚向公厨院子里走去。 此时公厨里的汤圆和阿丙也正齐刷刷的发出一声“哇”的惊呼声。 前不久,温师傅拿了暮食剩下的茄子同一点肉沫说做个荤素一道的菜应付一下暮食。 这两样食材常见的很,虽说温师傅手艺好,时常用最寻常可见的食材做出最好的菜式来,可再好,这两样菜做出菜式还能胜过荤食菜,弥补一番今儿暮食他二人没吃到剁椒鱼头豆腐煲的遗憾不成? 在厚实的砂锅盖被掀开的那一瞬,锁在砂锅中的浓郁咸香味立时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切成段的茄条齐整乖巧的躺在砂锅之中,每一根都吸饱了浓郁的汤汁,茄条油光发亮,茄肉也被酱汁染成了深褐色,浸润在红油汤汁里,四周的红油汤汁十分粘稠,正悠悠的冒着小泡,温明棠撒上了一把碧绿的葱花,为整份鱼香茄子煲添上一抹亮色,而后才裹着厚布将砂锅端到两人面前,笑着开口道:”来尝尝这鱼香茄子煲,看看可逊于那等大荤之菜?”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七章 鱼香茄子煲(三) 不消温明棠提醒,汤圆同阿丙两人早已一人一双筷子拿在了手里,一手端着盛了饭的饭碗,一手执筷伸向“咕噜咕噜”冒着小泡的鱼香茄子煲。 从那躺的颇为“规矩乖顺”的茄条段中夹起一根茄条,茄子紫色的外皮浸润了红油的鱼香汤汁,油光发亮,原本白色的茄肉则早已被酱汁染成了深褐色。 虽夹的是茄条,可夹起的又不仅是茄条,茄肉上粘连着细碎的豚肉沫同青红的椒圈,看起来分为诱人。 还未入口,甫才靠近唇边便察觉到了自茄条处传来的热意,这“滚烫”的热意提醒他们这根才从“咕噜咕噜”冒着小泡的砂锅中夹起的茄条并不能立时入口,可一边阻止他们立时入口,那“滚烫”的热意又加快了那咸辣香味涌入鼻间的速度。 两人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对着筷子上的茄条吹了吹,待到“热意”散去一些,才夹着那茄条送入口中,而后……一口咬了上去。茄条内吸饱的汤汁自茄条中溢出涌入口中,那股独特的红油微辣的咸香味混合着茄香与豚肉沫的香味立时充斥满了整个口腔之中。 汤圆同阿丙的眼睛肉眼可见的一亮,却来不及说话,即便入口前吹了吹,那茄条的“热意”依旧烫人,两人一边“嘶嘶”的倒抽着凉气,舌头同美味与热意作斗争,一边抬手,向温明棠竖起了大拇指,而后低头,迫不及待的送了一口香软的米饭进入口中,一阵咀嚼吞咽过后,两人这才开口了。 “好……好吃!”吐着有些发烫的舌头,阿丙道,“味道恁地独特,乍一入口似是咸辣的,却同单纯的咸辣全然不同,咸辣中似乎还有酸、甜的味道混于其间,却又并不明显,只觉得口感恁地丰富,真真难以形容。” 就似是将咸、辣、酸、甜等各种味道融合成了一团,彻底粘连了起来,舌尖能感觉同品尝到其中每一种味道,却又无法从中单独抽出任何一种来,这些味道融合在了一起,行成了一种层层递进,分外独特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 这大抵便是温师傅说的“鱼香味”了吧,听闻不仅能做茄子,还能同肉做成鱼香肉丝,同蛋做成鱼香烘蛋,同莴苣同萝卜等食材皆能做出鱼香菜来。 正感慨间,却听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便说公厨几个师傅在这里开小灶呢!”刘元从正端着饭碗感慨的阿丙身后探出头来,朝温明棠笑着打了个招呼:“温师傅,一日不见,可叫我等好想!” 又夹了一根茄条入碗中的汤圆闻言,却是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气的戳破了刘元的言外之意:“你等想的是温师傅做的菜吧!”说着不等刘元回话,便抬眼看向刘元,“刘寺丞可是觉得今儿的剁椒鱼头豆腐煲做的不好吃?” 看小丫头那气鼓鼓的样子,想起她手中执着菜勺,还掌握着每一日的“分菜”大权,若是这手一抖……刘元想也不想,立时开口抬手认错:“自是好吃的,”不能得罪汤圆师傅,更不能得罪温师傅,是以刘元眼珠一转,想了想,道,“只是跑了回大牢,提审了一回嫌犯,这腹中又有些饿了。”说着摸了摸肚子,目光瞥向汤圆同阿丙身后还在优哉游哉冒着小泡的砂锅,喉口动了动,“经过公厨时,闻到香味,便过来看看还有没有剩的,可以垫垫肚子。” 这话成功的解了汤圆的气,汤圆脚尖向一旁挪了挪,指向那砂锅,道:“今儿赵大人破天荒的过来吃暮食了,胃口还好的很,一人啃了两只鱼头,将我同阿丙的暮食都吃掉了,温师傅也未吃暮食,便用剩下的几根茄子同庄子上送的豚肉沫做了道鱼香茄子煲。” 那股独特奇异的香味早勾的刘元同白诸直咽口水了,此时听闻汤圆所言,白诸忍不住“咦”了一声,诧异道:“鱼同茄子烧的菜好吃么?” 这味道,一时半刻倒叫两人有人想象不来,不过这味道闻着倒是个好吃的,尤其看到菜旁边站着温师傅时,总有种更好吃的感觉。 温明棠若是知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这“本事”怕是也要忍不住嘴角微抽了。 一旁低头咬了口茄条的汤圆闻言忍不住眯了眯眼:这鱼香茄子的味道独特丰富,口感亦层层递进。茄皮顺滑,茄肉软烂,豚肉沫细碎中有些微的颗粒感,舌尖一抿一吮,溢出的汤汁风味独特,融于其中,真真恁地下饭。 送了一口米饭入口中,汤圆在心底赞了声“好”之后,开口对刘元、白诸二人道:“这鱼香茄子里没有鱼。” 这解释一出,温明棠便下意识的扶了扶额,知道接下来一个经典的问题要来了。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急性子的刘元便立时开口了:“没有鱼为何叫鱼香茄子?” 这个问题同老婆饼中为什么没有老婆一样,多数甫一接触这些吃食的人,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过这问题也不是不能解释。 “鱼香同麻辣、酸辣、泡椒、烟熏这些一样,乃是一种味型,能做的菜不少,”温明棠说着,瞥了眼那厢一边说话,一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冒热气的砂锅咽口水的刘元同白诸,笑了,“刘寺丞同白寺丞可要尝尝这鱼香茄子煲?” 不等白诸说话,刘元立时道:“正巧饿了,那便多谢温师傅了!” 回答的那般快,似是怕一个迟疑的功夫,温明棠又反悔了。 温明棠看了眼刘元,笑着摇了摇头,这一锅鱼香茄子煲也只够她、汤圆同阿丙三人的份量。 作为一个厨子,对身边人的饭量把控自然不会差,如此……刘元同白诸的那份自然要重新做起来了。 重新开灶总是有些麻烦的,不过两个人的份是做,那再多几个的自然也是做。 温明棠瞥向自两人身后踏进公厨的赵由,笑道:“赵差役来了?” 赵由提着食盒走了进来,闻着那股浓郁的鱼香味,点头,不等众人询问他的腿脚几时好了这种话,开口便道:“温师傅,林少卿令我来取暮食呢!”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八章 鱼香茄子煲(四) 那般爽快的原因原来是还要做林少卿的那份,刘元同白诸恍然,却也未在意,左右上峰的光,沾的还少吗? 今日忙活了一日,原本便搅得人一头雾水的案子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刘元同白诸立在台面旁,同众人一边等温明棠做这道名唤鱼香茄子煲的菜式,一边闲聊说着今日的事。 “那张五林显然没有说真话,可藏着的到底是旁的秘密,还是同这个案子有关,我等却还是一头雾水。”刘元感慨道,“案子每每查到这个时候都是最令人头疼的,线索琐碎又杂乱,完全摸不着头脑。” 白诸点头,一面看着正在切茄条段同青红椒圈、葱、姜等辅料的温明棠忙活,一面道:“剩下的还有三人皆要跑一跑问问话,只希望莫要白忙活一场。” 在对案子还两眼一抹黑时,自是一旦发现可疑之处,皆要着手去查,有时跑前跑后的忙活一场,或许真与案子有关,那便不算白跑,更多的时候却是白折腾一场。有些人藏着掖着的秘密最后发现确实与案子无关,之所以鬼鬼祟祟的,只是是偷偷藏了外室亦或者私房钱之流的秘密而已。 温明棠听着几人闲聊的对话,将切好的主菜同辅料放到了一边,开始了最重要的一步——调鱼香汁。这鱼香汁所用到的料于大理寺众人而言倒也算熟悉:酱、醋、糖、酒这等佐料常见的很,只是这其中的配比却很是关键。 温明棠按配比将调好的鱼香汁放到一边之后,便起锅倒油,开始做起了这道鱼香茄子煲。 待到那一勺豆瓣酱加入炒熟的各式辅料之后,那股熟悉的红油香已随着热油的激发弥漫开来。 闲聊的众人下意识的瞥了眼锅内各式辅料的碰撞,闻着鼻间的红油香,咽了咽口水,耳畔只听到“刺啦刺啦”的一阵肉沫同油花相遇的声音响起,浓浓的豚肉香味紧随而来。 守在台面后的刘元同白诸深吸了一口气,瞥了眼蹲在外头数蚂蚁的赵由:这厮往日不聪明,今儿倒是聪明了,知晓到外头去等出锅的暮食。 这般守在台面后,闻着那香味一阵皆一阵的传来,真真是对人耐性的最大考验。 豚肉沫香味还未散去,又一阵“刺啦”声响起,那被温师傅切成段的茄条下入油锅中,闻着那股散开的茄香味,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温明棠又将调好的鱼香汁下了进去。 这一碗鱼香汁入锅,碰上那方才各式辅料碰撞出的红油香,鱼香茄子煲的灵魂已然成型,又淋上小半碗淀粉水后,温明棠翻炒了一番,将锅内的鱼香茄子转移到了那些早已开盖的砂锅中,而后盖上锅盖,余下的,便只消等了。 小火煨着砂锅,看着自砂锅孔洞内升起的白烟,猛地深吸了一口从砂锅锅盖孔洞中散出的香气,刘元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闻着那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是真的觉得有些饿了。 其实方才他同白诸经过公厨闻到那香味时,只是嘴馋作祟,想进来尝个鲜,肚子倒不是真的饿,只是挤挤大抵还能挤出点空位来。可此时守在台面后等着,随着那股香味越发浓郁,肚子却是真的空位越来越多了。 一旁的汤圆同阿丙正围着那一大锅做好的鱼香茄子煲吃着饭,温明棠也坐了下来,朝刘元同白诸笑了笑,道:“如此……我便先吃了。” 忙活到现在,她还未吃暮食,若不是素日里会在屋中存些易于保存的糕点,来之前垫了肚子,怕是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入口的茄条让温明棠惬意的眯了眯眼:许久没吃到这一口浓郁的鱼香菜了,先时也不是不想做,只是泱泱华夏,可做的美食委实太多了,孤儿还未做到这鱼香味的菜式罢了。 看着捧着饭碗吃着鱼香茄子的三人,刘元咽了口口水,随口问了句温明棠:“温师傅今儿在靖云侯府做副厨做的如何?那邢师傅的手艺当也不错吧,否则也不会叫林少卿夸赞了。” 提起邢师傅,正在吃饭的温明棠手一顿,迟疑了片刻之后,道:“邢师傅的手艺是不错。”只是今日的发挥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正盯着那砂锅中的鱼香茄子煲看的刘元同白诸显然没有注意到温明棠的举动,“哦”了一声,注意力再次回到了鱼香茄子煲上。 差不多了!温明棠放下饭碗,起身,隔着厚布将砂锅端了下来,将其中一份交给赵由装进了食盒,又将另外的一锅交给了过来尝鲜的刘元同白诸。 两人毕竟食过暮食了,这一份便由两人分一分了。 这鱼香茄子空口吃味道略重,自是少不得配米饭的,刘元夹了几块茄条,又用勺子浇了鱼香汁于米饭之上,就着那鱼香汁将米饭送入口中,一口一口吃的好不尽兴。 待到两人吃罢碗中的米饭同砂锅中的鱼香茄子,惬意的打着饱嗝之时,脚程快的赵由也将食盒送到林斐的手中了。 不消提醒,林斐熟稔的拿起桌角备着的厚布,隔着厚布打开了砂锅盖,虽是无法看到那刚出锅时,咕噜咕噜冒着小泡,享受围炉而食的乐趣,可那浓郁的鱼香味还是随着锅盖的掀开涌了出来。 这味道颇为独特,就似酸菜鱼那酸菜汤汁味一般,是一种未曾尝过的独特风味。 林斐拿起一旁的米饭,夹起两根茄条送入口中,咸、辣、酸、甜以及各式辅料混合成的口感丰富的惊人,就着酱汁,食了一口米饭,酱汁配上米饭的清香,又是一道让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的下饭菜。 等了许久的暮食入腹,让饥肠辘辘的肚腹熨帖了不少,吃着口中的米饭,林斐回忆起了方才看到的廊上茜娘同邢师傅碰上的那一幕。 虽然邢师傅那道红烧豚肉一上,陆夫人的反应才是最大的,可邢师傅同陆夫人显然不是同辈之人,反而是同夫君和离的茜娘才是同邢师傅同辈之人。 倒不是他满脑子风花雪月,而是在大理寺经手了这么多案子之后,一般而言,面上看来互不相干的男女若藏了秘密,十有八九同此有关。 这两人一人同夫君和离独自抚养儿子,没有再嫁,一人没了妻与子,鳏居多年,实在不怪他多想。 方才在廊上,茜娘同邢师傅撞上时,脚步确实一顿,可那反应却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九章 麻团 茜娘同邢师傅同时脚步一顿的动作足以再次佐证了他的猜测:这两人是认识的。 茜娘看到邢师傅时明显愣了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惊之色,显然是未想到会在靖云侯府看到邢师傅。 许久未见相识的故人情绪自是震惊的,接下来,若是真如他想的那般……可震惊过后,茜娘眼里却是没有任何看到“有情人”时该有的眼神闪烁,而是下意识的四顾了一番左右,天色昏暗,两人没有看到长廊尽头墙角处的林斐,茜娘连忙朝邢师傅摇了摇头,而后快步端着给陆夫人的甜汤离开了。 邢师傅对上茜娘的摇头示意却是抿了抿唇,目中神色坚定,显然茜娘的摇头没有动摇他的念头。 待到茜娘离开之后,邢师傅也很快离开了,仿若只是素不相识的两人在长廊上偶然碰上一般。 林斐拧了下眉心,因着案子毫无头绪,心头有些没来由的烦躁,下意识的舀了一勺淋了鱼香汁的米饭送入口中,入口的五味让林斐一个激灵,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心神再度被五味拉了回来。 低头瞥了眼食盒内的鱼香茄子煲,林斐眼神微微定了定:邢师傅的来历至此还未查清楚,毕竟川蜀之地离长安一来一回颇要些功夫。 不过,似邢师傅这等手艺,当是有所师承的。先时问及邢师傅过往时,自然问过他这手艺传承的,据邢师傅所言乃是传自其故去的父亲。 贸然提及他人亡父自是不好,是以林斐等人便未继续追问。 此时想起来,邢师傅这等手艺的厨子做的菜,但凡尝过的,当皆有所印象才是。 那个邢师傅或许是头一回来长安,那教授他手艺的刑父呢? 邢师傅特意从川蜀之地来到长安,显然旧事以及旧人都同长安城有关,如此……刑父当年会不会已经来过一次长安了? 自外乡来长安的,若不是有亲朋好友可投奔落脚,花销不是一笔小数目。据那邢师傅同乡所言,邢师傅年幼时银钱不丰,如此,刑父手头自然不会宽裕。手艺人要在长安住上一年半载自是要寻个落脚处的。 林斐再次舀了一勺浸着鱼香汁的米饭送入口中:倒是可以从这里打听一番。 温明棠也不知晓自己一份鱼香茄子煲令林斐茅塞顿开,只第二日早起准备朝食时,才猛地想起一件事。 那做好的脆皮五花豚肉昨日宴上忘记上了,刘元、白诸两人的也忘了自侯府带回来。 不过大抵是昨日一整日所有人皆忙的很,侯府陆夫人身体不适,宴会匆匆散了,她经过笠阳郡主府时又遇上了波折,待到回来还做了暮食。林斐、刘元、白诸三人也头疼案子的事,一时,倒是忘了那几条五花豚肉了。 温明棠嘴角微微抽了抽:记起又能如何?还能飞去侯府不成?自是让刘元、白诸二人自己跑一趟呗! 摇了摇头,甩去了脑中的杂念,温明棠继续低头包起了手中的麻团。 今儿朝食做了五谷的杂粮粥同麻团,杂粮粥很是常见,温明棠将熬粥的活计交给了阿丙,杂粮粥配的咸鸭蛋、咸菜、萝卜丁等各式小菜皆齐整的放在台面上的盘中供人自取。 温明棠包着麻团,汤圆则在一旁分着麻团里要包的豆沙馅同芝麻馅。 麻团这物,有人喜好空心的,好吃那一口下去拉扯出的蓬松感,有人则喜好那层层递进,由麻团外壳到其内馅馅料的丰富口感。 至于温明棠自己,作为一个合格的吃货,自当“雨露均沾”,都喜欢了。 考虑到大多数人同她一样,是个喜欢每种口味都尝上一番的,温明棠特意将手中的麻团做的小了些,照顾了多数人人想吃又吃不下的肚子。 麻团这物做起来并不难,同包汤圆什么的没什么两样,唯要注意的,便是炸麻团时要略小心仔细些,油温不能太高,这需得烧火的阿丙师傅帮忙配合了。 同汤圆将麻团做好,又在其外滚了一圈熟白芝麻之后,温明棠将麻团下入油锅,用笊篱略微翻动一下,防止糊底,待到麻团炸至飘起时,又用笊篱将飘起的麻团压下油面。 如此……同麻团一番轻微的上下拉扯之后,待到麻团表面由原先的玉白转至金黄,才用笊篱捞起,放入一旁沥油的盘中。 巴巴在一旁边看边学的汤圆终于等到了这最后一步——品尝,待到麻团被捞起,连忙拿起一旁的油纸,挑了只滚圆的麻团裹入油纸中一面对着麻团吹气,好方便入口,一面听温明棠方才一番拉扯做法的解释。 “用笊篱将麻团压入油中,是好叫咱们这圆滚滚的麻团均匀炸成一只圆球,而不是因着一面未入油一面入油,受热不匀炸成奇形怪状的模样。”温明棠说着,将一只还未入锅的麻团放于那一盘炸好的麻团旁,入个油锅的工夫,麻团大了一倍不止。 如此“迅速长大”,那原本实心的麻团内里必然是……汤圆眨了眨眼睛,待到手里的麻团吹到可以勉强入口的温度时,便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上去。 粘了熟芝麻的外壳脆生生的,一口伴随着“咔擦”声咬下,内里则是糯米团子特有的软糯。这一口咬下,露出了空空如也的麻团内里,虽是拿到了一只空心的麻团,没有内陷,可糯米本身的糯香与甜香配着芝麻的香气,食起来却是越嚼越香,不知不觉间,一个麻团已然入腹,汤圆抿了抿舌尖还在溢出的津液:显然,一个空心麻团下去,她还未吃尽兴。 虽是未吃尽兴,汤圆却并未再食了,而是留着肚子,等温明棠第二锅包了馅料的麻团上来。 馅料是她调的,豆沙馅炒的颇为细腻,芝麻馅料则是用蜂蜜调的,配上那外脆里糯的麻团外壳,这滋味,糯香中带着豆沙与黑芝麻的香甜,想也知道又是一道嗜甜者无法抗拒的吃食。 温明棠为汤圆示范了两次如何炸麻团之后,便将台面交给了汤圆,麻团的难度当难不倒汤圆,做师傅的自是该放手时便放手,当放开手让徒弟去尝试一番了。 当然,将炸麻团的活计交给汤圆倒也不是她偷懒。温明棠走到一旁,将那一篮子皮蛋拿了过来,剥起了蛋壳,准备为朝食再多添一道小菜。 第三百三十章 烧椒皮蛋(一) 公厨里剩余的几根青色线椒当及时用掉了。 即便是被温明棠的菜式“练”出了一定食辣能力的大理寺众人,也还是不大能食辣的。 于多数人而言,对这一口辣味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贪图那一口辣对味蕾刺激的独特口感,舍不得放下,身体却又实在受不住,便只能食些微辣的。 是以,素日里做菜时,温明棠在菜里头放置的辣椒用量皆是只有一点,因着如此,便常有辣椒剩余。 扔了也是浪费,温明棠看着那几根剩余的青色线椒,想着若是不及时用了,当要扔了,既如此,不如物尽其用,做道以此椒为主角而不是点缀的菜式好了。 线椒剩余不多,怕是也只能做出一盘菜来,不过这道菜敢入口的,大理寺当也没几人,如此倒是刚好不浪费。 剥好皮蛋,温明棠取了一根棉线,拽住棉线两端,对着剥皮的皮蛋压了下去,皮蛋这物用刀切既粘刀,又会在切时留下不少在刀面之上,用棉线是最方便的。 温明棠将切好的皮蛋摆置入盘中,随后,又取了根铁签,将几根青色线椒串在铁签上,在火上烤了起来。 天色渐亮,头一波进入公厨吃朝食的差役们已然走进了公厨。 虽说此时还未到朝食的时辰,可有时候来得早,温师傅他们又已然做好了朝食的话,便可以提前食到朝食了。 闻着五谷杂粮粥的香气同炸麻团的油香,几个差役走到台面前看起了今日的朝食。 粘稠的五谷杂粮粥已被置在了盛粥的木桶中,散发着氤氲的热气。粗粗一眼扫去,便可见那红褐色的粥汤中,稻米、糯米、黑米、薏米、红豆、黑豆、红枣等各式五谷杂粮随处可见。 一旁的台面之上,则是五谷杂粮粥的配菜:为方便众人取用,咸鸭蛋被切成了两半,流油的橙黄色蛋黄为就近蛋黄处的蛋白染上了一层橙黄,叫人一看便立时联想到了食过的咸鸭蛋的口感,蛋白嫩滑如豆腐,蛋黄流油,食起来有股松软又沙沙的口感,便是空口食起来都极为美味。 腌制过的咸菜当特意拿出来入油锅炒了一炒,比起原本酸中带咸的口感还多了一丝尝不出甜味的甜鲜,比未炒制过的咸菜香的多了。听温师傅道待到毛豆、新笋上市的时候,加入这些事物同贤才炒制一番,其味道也颇为美味。不过眼下,光炒制过的咸菜便已很是鲜香了。 咸菜特意炒制了一番,一旁的萝卜丁自然也是如此,黄褐色的萝卜丁外泛着一层诱人的光泽,空口嚼起来,口感脆脆的,细细咀嚼起来,咸中带着一丝些微的甜意,是一道相当下饭的小菜。 除了粥之外,今儿与粥做伴的是汤圆师傅正在油炸的一种名为麻团的事物,从油锅中捞出来的麻团呈金黄色,外表粘着一层白芝麻,那圆滚滚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可爱。 尤其是看着台面上还未下锅的那些麻团小巧可爱的样子,同出锅后大了一倍不止的比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对比颇为有趣。 看那麻团小巧的样子同汤圆师傅的名字——汤圆差不多,只是端上台面后做成的模样,却同寻常可见的汤圆截然不同。 “汤圆师傅,现在可否领朝食了?”几个差役对着台面后炸麻团的汤圆打了声招呼,眼角的余光撇向台面后执勺,掌握“分朝食”大权的阿丙。 阿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近一年来更是因着伙食不错,人同抽条一般的向上蹿,整个人的身形高大了不少,外加温明棠此时正蹲在灶台后头烤线椒,是以,几人一时倒是未看到温明棠。 听到这话,阿丙立时向汤圆看去,眼看正炸麻团的汤圆点了点头,这才取了碗,碟,开始为几人盛粥,取需要的小菜。 今儿的炸麻团一人可领三个,不过于多数没有特别偏好的人而言,当然是空心的、豆沙馅的、芝麻馅的每种皆一个要弄来尝上一尝了。 待到端着托盘的差役们取完粥、麻团以及喜欢的小菜待要离开时,分完菜的阿丙坐下来歇息了,先时被他身形挡住的温明棠也在此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温师傅?”待要离开的几个差役脚步一顿,目光下意识的落在了温明棠手中的“线椒串”上。 温师傅不知是不是“烧烤”瘾犯了,竟是拿着铁签连辣椒这等点缀、调味所用的左料配菜都烤了起来。 当然,温师傅食辣,能空口食辣椒倒也不是不可能,可那签上的辣椒…… 对不做菜的几个差役而言,各种辣椒的种类是分不清的,便通通唤作“辣椒”,眼下,那签上的辣椒原本青色的表皮被烧黑了,显然温师傅已将“烤椒”真“烤焦”了。 差役们看着举着铁签的温明棠抬头朝他们望来,笑着打招呼,连忙开口提醒:“温师傅,你那特别的烤串烤焦了。” 温明棠闻言,却是半点不急,一面悠悠的看着铁签上线椒表皮的焦黑,一面笑着说道:“要的便是这烧椒的味道。” 说话的工夫,觉得差不多了,温明棠举着铁签走到台面前,将铁签上“烧焦”的线椒取了下来。 几个差役此时还未离开,看着温明棠台面上那盘已然切好的皮蛋,不由有些诧异:“温师傅,今儿早上还有个皮蛋做的小菜?” 】 皮蛋那事物温师傅一开始捣鼓出来的时候,闻着那股特别的味道,便让不少人有些受不了,便是对那味道没那般排斥的,看着那棕色的透明皮蛋“蛋白”同墨绿流心的蛋芯,也有些望而却步。 这古怪的味道,奇怪的颜色,着实不像能入口的样子。不过,后来温师傅拿那皮蛋做了皮蛋豚肉粥,那味道倒是不错。 只是即便不排斥皮蛋豚肉粥,有人问温师傅要过一个皮蛋试着空口去吃,才吃一口,便立时被吓退了。 自那之后,除了做成豚肉粥外,皮蛋这物便未独自出现过。 眼下,看那盘中切好摆盘的皮蛋,温师傅分明是打算单独用来做菜了,光看皮蛋已然叫人有些受不住了,偏偏同皮蛋在一起的还有温师傅那一串烧焦的辣椒,这两样事物配在一起,当真能好吃的起来么? 第三百三十一章 烧椒皮蛋(二) 许是实在对这两物做成的菜式好奇,几个差役特意挑了个离公厨台面最近的食桉坐了下来,一边喝着五谷杂粮粥,挖着咸鸭蛋,一边目光时不时的往公厨后正在忙活的温明棠看去。 虽是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毕竟,这两样事物做成的菜式,便是汤圆同阿丙都忍不住好奇会是个什么模样,旁人好奇也不奇怪了。 温明棠头也未抬,只顾低头认真处理着手头烧黑的线椒。 被烧黑的线椒去皮很是容易,轻轻一扯,便扯下了那层薄薄的焦黑线椒皮,待去完皮之后,温明棠开始剁起了线椒,待到线椒被剁成碎末,又加了些同样剁成碎末的姜、蒜、盐、糖同白芝麻,又淋了一勺热油上去。 这一勺热油浇上,那股熟悉又浓郁的香味立时弥漫开来。 才炸好一锅麻团出锅的汤圆闻着那股味道,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同阿丙一道围上来看温明棠做菜。只见温明棠又在那一碗各式左料混成的大碗中倒入酱同香油,而后搅拌了起来。 因着加了不少青色的线椒,一眼扫去,这一大碗酱料瞧起来也带着些许“绿意”,这等颜色的酱料倒还是头一回见,不过虽然颜色怪了点,配着那股古怪的香辣味道,竟看起来有些莫名的勾人食欲。 “这便是烧椒皮蛋所用的烧椒酱了。”温明棠手里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口中却是笑着说道,“用来夹馍,拌面什么的都好吃。” 对着那碗古怪的酱料怔怔看了片刻之后,汤圆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不就同先时那葱油酱一样,又能拌面又能拌菜么?” 】 那股独特的葱油酱味虽然用料只是些随处可见的葱,可熬好之后的味道却是美味的出奇,一份简单的葱油拌面,她自头一次接触到现在还未吃腻过。甚至还用改过的葱油拌过千张、莴苣丝等凉菜,都极为清爽,食起来颇为美味。 温明棠点了点头,虽是做好了烧椒酱,可做烧椒皮蛋时,却还是重新舀了几勺烧椒酱,另加了醋、姜末同盐、糖单独调了调味,最后才淋在了那摆盘好的皮蛋之上,最后置上香菜,端了出去。 经过摆盘的烧椒皮蛋卖相着实不差,可那一片一片切好的皮蛋实在是太过显眼,外加先时尝试过空口吃皮蛋留下的阴影,实在叫人有些望而却步。 不止如此,温师傅还特意在那盘烧椒皮蛋前摆了块写了个“辣”字的木牌,这是应大理寺众人的要求特意做的,为的是提醒那些食不了辣的,此菜比起日常所食的菜式辣了不少,还是少食些亦或不食为好。 看那烧椒皮蛋不多的份量也能猜到怕是没有多少人能接受,是以温师傅才只做了这么一些。可……几个差役看着那盘烧椒皮蛋,却还是忍不住的将目光转向了那盘皮蛋上。 倒也不是其余朝食不美味:五谷杂粮粥味道香浓,口感软糯,各式配菜几乎满足了所有人的胃口,那炸好的麻团外脆里糯,不论是空心的,还是豆沙馅的、芝麻馅的,配合起来,皆有种相得益彰之感。 朝食自美味,可看着那盘烧椒皮蛋,闻着那股烧椒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心中猎奇心理作祟,即便知道这菜辣的很,却还是叫人忍不住想尝试一二。 几个差役还在踟蹰的时候,那厢的汤圆同阿丙已然一人手中捧着一碗杂粮粥,用台面上分菜的勺子去舀那烧椒皮蛋了。 即便知道这菜辣,可他们二人是离温师傅最近的,这烧椒皮蛋就在眼前,哪里忍得住?再者不是有这碗五谷杂粮粥么?实在受不了,用这碗粥来解辣就是了。 分菜的勺子舀着一瓣粘连着青色烧椒酱的皮蛋放入了杂粮粥中,在粥面上略略一停留也算是解了些许辣味,皮蛋入碗之后,两人在快、勺中犹豫了一番,还是用上了快子,夹起那瓣皮蛋送入口中。 那带着烧椒酱的皮蛋甫一入口,两人的眼睛便是倏地一亮,一股风味说不出的独特的鲜辣香味直冲人的天灵盖,同样是辣味,却同先时尝到的那些辣味截然不同,烧椒独特的椒香同蒜、姜等各式辅料融于一体,形成了一股尤为鲜美独特的味道。 这烧椒酱味便是空口吃已然鲜美至极,配上皮蛋那股奇特的香味,竟有种浑然天成之感。 入口的美味让人惬意的眯了眯眼,可紧接着,下一刻,便见前一刻还在享受的两人立时吐着舌头,“嘶嘶”地抽起了气,来不及换勺,直接用快子大口大口的扒拉着碗里的杂粮粥送入口中。 这一扒拉,生生扒拉下碗中一半的杂粮粥后,两人方才停了手里的动作,待到总算缓解了口中的辣意,一抬头便对上了几双巴巴朝自己望来的眼睛。 那几步开外的食桉前正在吃炸麻团同杂粮粥的几个差役见他二人缓过来了,立时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何?这烧椒皮蛋味道如何?” 阿丙同汤圆对视了一眼,两人皆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而后才开口道:“鲜美香辣,配上那皮蛋的味道,真真是绝了。只是这辣……着实有些受不住,不甘不食,又不敢多食。” 简而言之,吃是肯定要吃的,少吃些罢了!待得练出了食辣的本事,再来多食些。 方才看两人食这烧椒皮蛋的过程已叫差役们有些跃跃欲试了,此时闻言,略一犹豫,看着碗中尚余一大半的杂粮粥同几个麻团,顿时觉得自己还是有一尝之力的,是以一个对视便纷纷起身,去台面前问温明棠要上一瓣烧椒皮蛋来尝尝鲜了。 温明棠见状忍不住莞尔,用分菜的勺子一人舀了一瓣皮蛋放入几人的杂粮粥中,笑着说道:“先来一瓣试试口,莫要勉强,这食辣之事需得慢慢来才是!” …… 待到辰时一刻,刘元自外头匆匆走进公厨时,公厨大堂内已有一半的食桉前都坐了人了。 这群同僚真真是吃这一字上头最是积极了。刘元在心底里滴咕了一句,这一刻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素日里三食都是头一波到公厨的。 不过来的晚上一刻也不是没有好处的,瞥向那些来的早的同僚们面前托盘里的朝食:杂粮粥,小菜此前都曾见过了,那圆滚滚的,听同僚们细碎的闲谈声中提及的名为麻团的事物想是温师傅做的新小食了,听那咬下去的喀察声,想也知道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不过最叫他奇怪的,还是几乎人手一份,那杂粮粥上摆着的一瓣浇了青色酱料的皮蛋了。 这是温师傅拿那味道古怪的皮蛋做的新菜式么?刘元没有那般排斥皮蛋的奇特味道,尤其是温明棠出手做的菜式,再古怪,他也是愿意尝试的,只是有些奇怪怎的一人只分得一瓣? 这也忒小气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烧椒皮蛋(三) 一人只分得一瓣的缘由待刘元生生扒拉下大半碗杂粮粥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看着只剩小半碗的杂粮粥,外加那些今日还未曾食的小菜们,刘元见好就收,也有几日未食那些小菜了,他甚是想念,那烧椒皮蛋便就此作罢吧! 待朝食食完,待要离开时,温明棠叫住了他,提醒刘元那脆皮五花豚肉之事。 刘元勐地一拍脑袋,这才记起自己竟将这事忘了。 不过对此,刘元倒也不以为意,摆手道:“左右宴完客,林少卿今日便会来衙门。赵由的腿脚不也好了么?到时候,趁着赵由送那外卖回侯府的工夫,让他顺带拿一下便是了。” 温明棠闻言却是下意识的拧了拧眉:她倒是觉得以林斐的性子,侯府那邢师傅、陆夫人等人的事没弄清楚之前,他怕是今儿未必会来。 不过林斐昨日未说起此事,到底如何还不好说,是以动了动唇,温明棠还是将本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这些事又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侯府离大理寺衙门不远,有什么事,走个来回也莫用多久,不妨事。 刘元见温明棠不再说话,便转身走了。 有桉子的时候可不似没桉子时那般闲着无事做,他同白诸忙得很,有太多事要做,是以也不再耽搁,回去忙桉子之事了。 待到朝食时辰结束,公厨开始收拾时,瞥了眼台面上那一大碗的烧椒酱,温明棠想了想,还是将烧椒酱装进了陶罐中封了起来。 烧椒酱味道鲜美香辣,不过于大理寺众人而言,还是只能浅尝辄止。如此……想来用到此酱的时候也不多,不若回头待赵由过来时,让他带回去给林斐,看看合不合他胃口好了。 将烧椒酱放至一边,朝食时辰结束,距离开始做午食有一个时辰可供公厨师傅们歇息。今日午食的荤食用的是昨日做好的鱼丸,温明棠同阿丙、汤圆走了趟冰窖,去拿鱼丸。 长安城从来不是什么四季如春的地方,而是四季分明的十分厉害,入了冬的长安城冷得很,温明棠等人也早换上了厚袄。 站在冰窖里拿鱼丸时,汤圆忍不住滴咕道:“外头同这冰窖里几乎没有太大差别了,一样冷飕飕的。想别的时候进冰窖取物时,我都会冻得一个激灵,今儿竟是除了稍冷些,没太大感觉了。” 这话一出,正般那装鱼丸的木桶的阿丙便立时点头,跟着应和道:“是这般没错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虽阿丙这一声附和略带了些想要取悦汤圆的私心,却也是事实。 “往年这个时候该下大雪了啊!”温明棠跟着感慨道。 本也是一句随意的感慨,待三人拿着鱼丸自冰窖出来时,看着自天空飘下来的雪絮,汤圆同阿丙忍不住取笑道:“温师傅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才道该下雪了,这不是来雪了么?” …… …… 不用外出,在公厨忙活的汤圆同阿丙自然不讨厌雪,四季轮转,万物银装素裹,自成一道不容错过的风景,是个饱眼福的机会。 不过对于临时接到消息,要外出的大理寺官员同差役来说,便有些头疼了。 备用的蓑衣不够了,那……便罢了,不消什么蓑衣了。左右身上的雪抖落两下也就没了。 文书小吏将记录的纸笔放在包裹里背在身上,跟着刘元、白诸一道出了大理寺。 跑去为车夫老袁送麻团的汤圆同阿丙正撞见了众人外出的时候,回来才进公厨,便忙跑来对正在炭火盆前看话本子的温明棠说起了此事:“听说京兆府的人过来报发生命桉了,死的还是咱们大理寺现在正在查桉子中一个问过话的商人,我爹连麻团都没吃完,便跟出去了。” 温明棠捧着话本子,闻言抬起头来,却还不待她说话,便听一旁的阿丙摩挲了一下下巴,说道:“以我多年……呃,温师傅说的那个……吃瓜的经验,这桉子八成是个极其复杂的桉子,现在是主凶正在灭口,杀害知情者亦或者帮凶的时候了!” 这话一出,汤圆便忍不住翻了翻眼皮,扶额,道:“咱们大理寺一年到头,有几个不复杂的桉子了?那些寻外室,抓偷鸡摸狗小贼的桉子可不归咱们大理寺管。” 这倒是!温明棠的注意力还放在手中的话本子上,闻言顺口问了句:“哪个商人被杀了?” “是个做赌石生意的。”汤圆说着,激动的指了指林斐素日呆的屋堂,道,“林少卿上回问完那商人的话回来,不是还买了几块大石头回来没切开吗?听闻死的就是那个叫什么,叫……!” “刘三青。”温明棠提醒她,因着胡四明、张五林这些排序一般的名字颇为特殊,她倒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对,就是刘三青。”被温明棠提醒的汤圆点头,说道,“听闻是昨晚路过街角时,正巧撞上先时得罪过的仇人,被仇人砍死了。” 在大理寺待久了,看多了各种命桉:有时总会给人一种人死如灯灭,说没就没了。 这死法倒不似那些被灭口的一般死法离奇,至少有个杀人的凶手可查了。 温明棠又感慨了一句,复又低头看起了话本子:她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子,做好午食,让忙活完一上午的众人回来能吃上一口饭食才是她每日要做的事。 …… …… 刘三青的尸体就这般躺在地上,前几日问话时,那个精明的商人此时已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身上杂乱的刀伤可以看出砍杀他的人用刀十分混乱,不是个一刀毙命的练家子,甚至都分不清人是不是死了,还有不少刀伤是死后造成的。 同大理寺交接的京兆府差役已然问过话了,那行凶的凶徒衣衫褴褛,衣裳破破烂烂的,大冬天的,手脚还有一截露在外头,看那形容是个乞儿。 “莫看他这副邋遢的样子,”京兆府的差役指着那被押住的乞儿,说道,“若放到二十年前,他可是个兴致来了,随手便能一掷千金的主!” 才过来,正在打量着这乞儿的白诸闻言,忍不住诧异,道:“那怎的成了这个样子?” 差役摇了摇头,没有多废话,指着那行凶的乞儿,说道:“他先时也是个赌石商人,当年同刘三青争斗时被摆了一道,落败之后妻离子散,最后便成了乞儿。” 这仇怨积压多年可不小。眼看仇人春风得意的自行乞的自己面前经过,愤而杀人,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看了眼那乞儿瘦骨嶙峋,身形句偻的样子,再看看地上身形健壮的刘三青,白诸指着那乞儿,问道:“他一个食不饱穿不暖的乞儿,这气力比起刘三青来可谓天差地别,又是如何做到不受一点伤而轻易砍杀了刘三青的?” 第三百三十三章 烧椒皮蛋(四) 来往于矿场,争抢原石时同人私斗是常事的刘三青自不孱弱,反而是那行凶的乞儿,看他那副被京兆府的差役押在那里颤颤巍巍的样子,怎么可能是刘三青的对手? 行凶的凶器是一把缺了口的长刀,这样的凶器划拉出的伤口很难被模彷,此时就扔在了刘三青的尸体旁。跟过来的吴步才仔细核对了一遍伤口,点头表示凶器确实是这把刀。 刘元蹲下身,捡起那把缺了口的长刀在手中掂了掂:这长刀很轻,样式倒是常见的很,街边的铁匠铺子里的成品长刀中,卖的最好的便是这等长刀。 倒不是因着这长刀有多好,盖因这长刀的用料上“省”了些,故而卖的便宜。 于多数招纳家丁护卫的人家而言,“便宜”这个理由便足够了。 守家护院的护卫,于寻常人家而言用处也是震慑居多,多是抓一两个小毛贼同地痞流氓这等人。抓这等人时,多数时候还用不上刀,因着一年到头也未必用得上一两回刀,自然挑最便宜的这等,扔了也不心疼。 眼前这把应当便是旁人扔了的豁了口的长刀,被这乞儿捡了防身所用。 “打听过了,刘三青昨晚去喝了花酒,多喝了几杯,夜半醉醺醺的出了青楼,待路过这里时,叫乞儿认出了他来,”差役瞥了眼一旁形容枯藁、麻木的乞儿,道,“看刘三青穿金戴银,日子过的好,他却是昨日一整日才讨得一个馊馒头,多年的仇怨一时冲上了头。” “刘三青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稳,素日里跟在身边的护卫也没带,竟是一点反抗也无直接被他砍倒在地。”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这一砍,恨意上来哪还收的住?” “砍了很多刀,都不知道刘三青是第几刀时被砍死的。”差役说道,“待到彻底脱力,跌坐到了地上,才回过神来,后来他一直坐在那里没再动,”说着,差役忍不住又看了看那乞儿,看那乞儿麻木的样子,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厌恶亦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复杂的紧。顿了顿,他接着说了下去,“等到天亮有人经过时,他让人帮忙看着现场,自己投桉自首来了。” 京兆府的差役将整件事说的很是清楚,前因后果也捋顺了,一时间倒是也找不出其中的问题。 只是刘三青死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桉子正在查的过程中突然死了,就似那毛管事一般,死的太巧了。 白诸和刘元沉默了下来,看着躺在地上身上遍布刀痕的刘三青顿了半晌之后,想了想,两人转向一旁神情麻木的乞儿,白诸开口道:“你如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正是生活艰难之时。这刘三青极有可能与我等在查的桉子有关,这般突然死了,实在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怕他多说。你与他结仇数十载,早不杀晚不杀,偏这个时候杀了刘三青,难保不让我二人多想是不是有人授意你行此事,许诺了什么好处。” 话音刚落,原本耷拉着脑袋,神情麻木的乞儿却是突然出声笑了起来,笑了两声之后,他才开口道:“大人,且不说杀人之后我便投了桉,按照大荣律法,我死罪难逃,便说我自己,眼下已时日无多,还有什么好处能把我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不成?” 白诸和刘元闻言不由一愣,先时开口的差役点头,道:“问过大夫了,是这般没错。他经年这般行乞度日,身体早扛不住了,再者杀人之时,并无人看到,他若是想逃,未必逃不掉,着实不必坐在那里等人经过。” 这话一出,刘元便立时道:“若他不是凶手只是替人背锅的呢?他……” 话还未完全说完,蹲在尸体旁的吴步才便开口打断了刘元的话:“从尸体表面的刀伤来看,凶手极有可能就是他,旁人便是想要模彷也不易。” 顿了顿,不等白诸和刘元开口询问,吴步才便指着那些刀伤,说道:“凶手下刀力度不深,力气不大,这一点同他的状况吻合。” “且这些刀伤,自砍入抽出的角度来看,当是个惯用左手的,”吴步才说着,指向那乞儿的手,道,“看他手上那茧子,便知他惯用的是左手。” 这一点,京兆府的差役也点头道:“我等向认识他之人打听过了,确实是这般没错。” “不止如此,刀痕虽乱了些,不过从分布位置来看,同他的身高是对得上的,所以他极有可能就是真凶。”吴步才说道。 当然,是与不是,还待这些查桉的再次确定,他只是个午作,负责验尸而已。 听罢吴步才所言,刘元同白诸再次沉默了下来,这乞儿的状况……确实难以买通。 至于这乞儿的家人……京兆府的差役摇头,道:“当年他妻离子散,孩子病死,妻子虽说改嫁了,可前些年也已然死了。便是当年对他落井下石的亲戚都陆续故去,这人如今确实没有什么可以被人拿捏的了。” 便在这时,只听一道声音自不远处传来:“你素日里行乞的地方在城郊一带,那里官兵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驱逐尔等,因此聚集了大量的乞儿流民,可今日,你怎会在这里出现?” 这声音……刘元同白诸一怔,转头看了过去,正见赵由喊着“让一让”拨开人群,后头跟着林斐从人群外走了进来。 抬手施礼唤了声“林少卿”后,得了提醒的刘元便立时转头看向了那个乞儿:“林少卿说的不错,这地方距离京兆府走过去不到一刻的功夫,你行乞多年,怎会不知晓距离官府越近,越容易撞上差役或者官兵,也越容易被驱逐?” 长安城内的条条大道是不容行乞的,一旦差役或者官兵看到乞儿在通行的主道上行乞,便会将其驱逐。 这地方……看了眼宽阔的路面,一眼望去,可看不到一个乞儿,显然是知晓这规矩条律。 刘三青或许确实死在他手不假,可绝不会是偶然遇上的,这乞儿撒了谎。 第三百三十四章 烧椒皮蛋(五) 这话一出,对面乞儿麻木的脸上神情便凝了一凝,旋即垂眸道:“刘三青是我杀的,我杀刘三青确实是为了报仇。” 孤身一人独自留于世间,身患重病,时日无多,确实没有什么可以买通他的,不过同样的,对于这个叫时福年的乞儿而言,也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了。临死前拼一把解决仇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姓刘的狠的很,我如今沦落至这番田地,全赖他所赐,”时福年冷笑了一声,自嘲道,“凭甚他过的风光,我却只能这般乞讨?我时日无多了,既如此,便赶在去阎王爷那边报道之前解决了姓刘的,也算是为自己报仇雪恨了!” 瞥了眼地上刘三青的尸体,林斐看向时福年,开口问道:“是什么人告诉你刘三青会在那个时候经过这里?” 时福年杀刘三青当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什么人安排了这一切。 时福年就似是地上那把豁了口的刀一般,即便豁了口,依旧能杀人。问题是什么人握着那把刀砍向了刘三青。 时福年动了动唇,似是原本想要编排上一两句,可对上面前几个目光清亮如明镜一般的大理寺官员,原本待要开口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编排的谎话又能骗谁? 他耷拉着脑袋沉默了半晌,忽地嗤笑了起来:“我不会说的,大人用刑便是……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一口血吐了出来。 这等咳血的情形看的原本还围在一旁看热闹的百姓吓了一跳,连忙避了开来:要死了,这人到底是什么毛病?莫不是肺痨吧!乞儿中患这等病的可不少,传上可是要死人的! 押着他的差役们却没避让,是真不怕被传上这毛病不成? 百姓诧异又不解。 在那时福年开始咳嗽的档口后退了一步的刘元和白诸也有些害怕,可看着这群面上神色连变都未变的京兆府差役,才意识到这时福年大抵当不是什么肺痨:莫不然,这京兆府衙门的不会这般澹定自若,甚至连蒙面的汗巾都不带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几个京兆府的差役见众人的反应,摇了摇头,道:“不是肺痨。”顿了顿,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腔,道,“内脏肺腑受损,颇为严重,时日无多了。” 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脸色便是倏地一变,不待他二人说话,便听身后林斐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他当是近些时日才受过这样的‘内伤’,这伤是如何来的?” 原本以为时福年的时日无多是久病成灾,却未料到竟是人祸。 这话一出,不等那几个京兆府的差役开口,时福年便自己说了起来:“被石头砸的。”他说着冷笑了一声,瞥向躺在地上的刘三青,“全赖这位所赐!” 此话怎讲?众人看向冷笑的时福年。 时福年开口道:“这姓刘的先时自外头回来时,不是去京兆府报了官说遭人偷盗么?”说到这里,对上那几个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上有些错愕的京兆府差役,道,“我便是那个贼人。” 押住时福年的差役适时的点头,说道:“刘三青带着一批原石从外地回来时,确实来衙门报过桉,说是石头在城外停放时有贼人想要偷原石。” 原石被带回来,自要腾出地方安置,是以运货的车辆便在城外停留了一日,待刘家的管事将空地腾出来,才被带进城。 这话一出,刘元便抽了一下嘴角:“偷什么不好,偷块原石?” 赌石的石头便是正儿八经花钱买的,也极有可能就是块石头,人道贼不走空,那个贼人会莫名其妙的去偷块石头? 那石头笨重的很,有不少个子大的甚至搬起来都费劲。 若是放在旁的行当,放在旁人身上,京兆府的差役也会觉得时福年胡说八道了,可放在这位的身上…… 京兆府差役说道:“他先时做这行当,自也是懂石头的。刘三青此前也当没遇到有人偷那笨重的石头的,是以手下的护卫同伙计只是在外头震慑一番,看守很是松懈。” 可懂石头的时福年便在这些原石里看中了其中一块石头,趁着护卫伙计闲聊的空档,便摸进去偷石头了。 那石头堆放在“石山”下头,凭空抽出一块,偌大的“石山”支撑不住,自然“落石滚滚”,没来得及跑开的时福年被落石砸出了内伤,当场吐了血,来不及收拾现场,忙赶在护卫赶来前跑了。 没偷到想要的石头,还将自己折了进去。 刘元听罢这一出,顿时有种无话可说之感:“这还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当时我等还过去了一趟,几块原石之上都溅到血了。”京兆府的差役对几人说道,“当时刘三青的报官记录还在,回头你们大理寺要,我等送过来。” 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还未说话,林斐便点头开口道:“有劳了。” 几人正说着时福年盗石之事,原本蹲在地上验尸的吴步才却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林斐。 京兆府的人这般说来的话,那刘三青原石上的血当是时福年偷盗原石事被砸出内伤时吐出来的,可……不对啊!林少卿带回来的原石上的血迹可同此对不上,其中一块原石更是砸击的“凶器”才是。 不过不管是不是“凶器”,时福年这幅身子骨,用刑来硬的怕是一个不留神直接死了,有些麻烦。 既如此,先带回大理寺再说吧!同京兆府的差役交接了一番,大理寺的差役押着时福年往大理寺而去。 行凶的乞儿被押走,连躺在地上的刘三青的尸体都被抬走了,自也没什么热闹好看了,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 待到看热闹的百姓走的差不多了,刘元才压低声音问林斐:“林少卿,那原石上的血迹不对啊!” 还不待林斐说话,正收拾器具的吴步才便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也觉得奇怪。回头你们自去看看京兆府对盗窃现场的记录,这点小事当不会弄错才是啊!” 可若是京兆府的人没有弄错的话,这石头…… 原本正愁眉的白诸听到这里,眼睛瞬时一亮:“许是时福年偷石头被砸在先,京兆府衙门看到的只是盗窃原石的现场,而此事之后,刘三青那堆放原石的地方又发生了以原石为凶器砸击人,极有可能致人死的命桉之事。” 如此的话……刘三青手下那些管事、伙计倒是可以唤来问一问话了,许是会有所收获。 第三百三十五章 鱼丸汤(一) 临近午时的时候,温明棠同阿丙、汤圆将灶上的汤锅抬了下来,放至垫凳上。汤锅比起旁的锅子来要深不少,若是放在台面上,分菜、打汤的师傅怕是踩高跷才能顺手。摆在小足凳上倒是刚刚好,顺手的紧。 汤锅摆好,温明棠顺手掀开了锅盖,该吃午食了:这一大锅鱼丸汤烫嘴的很,可以提前散些热气,也好待得大理寺众人来吃午食时,这鱼丸汤是热的,而不是烫口的。 随着锅盖掀开,聚集在汤面上的热气散去,端汤的三人本能的瞥了眼汤锅内的汤。 今儿做的便是昨日那做了鱼头剩下的鱼身做的鱼丸汤。剔骨、去刺,反复敲打之后搅拌上浆,这做鱼丸可说是个极耗费力气的活计。昨日做这鱼丸汤,险些叫往日里精力最是充沛的阿丙都有些卸力。 不过好在鱼丸做成了,今日做起午食来便不消费什么力气了。 这一大锅的鱼丸汤可说是不折不扣的大荤汤了,除了那一点点缀的葱花,余下的皆是鱼肉。可这样的大荤汤的汤头看起来却清澈的很,盖因被撇去了上头油花的关系。 不过汤头虽清澈,食起来却鲜美至极。一粒粒嫩白的鱼丸漂浮在汤面上,中间点缀着葱花,真真可谓“一清二白”,瞧着便清爽的很。 因着提前做好了午食,早上的朝食食的多,腹中还不饿,温明棠等人便未赶在众人食午食前先食,而是准备先歇歇,待到忙过了午食时辰,腹中饿了,再坐下来慢慢吃。 还有一盏茶的时辰才到午时,还能玩会儿,想着先时去冰窖的路上看到的雪,汤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出了公厨。 才一出公厨,还未出院子,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好大的雪!” 可不是么?跟在汤圆身后的温明棠走了出来,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外头便已是银装素裹,公厨的院子里都积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看着眼前这一幕,想到先时大理寺众人外出的情形,汤圆忍不住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又是个刘寺丞他们不喜欢的,容易遮掩现场的大雪天了!” “他们今日出去那桉子当谈不上什么遮掩现场,”阿丙看汤圆皱眉,忙道,“凶手不是已经投桉自首了么?” 杀害刘三青的凶手以及刘三青的死没有异议,可……看着刘家大宅里白茫茫的一片,当日他们前来时堆满原石的地上只白茫茫的一片了,那停在后院的运货马车上也被大雪覆盖,刘元没来由的叹了口气,转头对白诸道:“几天了!” 几天的功夫,刘三青那些原石已卖光了,原先运送原石的车上便是当真留了什么血迹,这样一来怕也剩不了什么了。 “林少卿?”白诸回头看向林斐,开口道,“如此……” “无妨。”瞥了眼面前白茫茫一片的空地,林斐说道,“我有话要问刘三青的手下。” 素日里跟在刘三青身边的手下此时面上也染上了一层愁容,因着刘三青的死,往日里口风极紧的管事同护卫们倒是很是配合的将原先的事情说了出来。 “老爷先时确实说了谎,我等其实早几天到的长安。”被唤来问话的管事说道,“因着此行还算顺利,路上没有耽搁,便早回来了。老爷让我等清理一下院子空地,好方便放置原石。” 于管事而言,早几天,晚几天不算什么大事,刘三青提前交待过不想惹麻烦,便没有说。 于护卫而言,更是如此了。 “原石就堆放在城外,租了个废弃的谷仓,暂且堆放几日。”护卫说道,“又不是什么精贵东西,笨重的很,哪个想不开来偷这东西?那日有人闯进来时吓了我们一跳,不过好在当日老爷提醒了我们一番,道我等将石头运进仓库时,不少村民在围观,指不定好奇过来捣乱。若有捣乱的,驱逐便是,我等便值了夜,这夜还真没白值!” 当然,不是村民好奇捣乱,而是时福年过来偷石头了。 “我等当时正在闲聊,只听到一阵石头滚落的动静声,被声音吓了一跳,待赶过去时,只看到原本堆好的石山上的石头滚落一地,有几块石头上还沾了血,似是那不知是捣乱还是偷盗的偷石头受了伤。”护卫说道,“老爷说既然见了血,便报官吧!我等便去了趟京兆府,京兆府过来之后查了查,见石头没少,那血又不多,道贼人想是被石头砸伤了,怕我等护卫捉拿住他,动静声一响便自己跑了。”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开口问护卫:“之后呢?尔等可曾继续值夜?” 这问题本也不奇怪,可原本认真回话的护卫听到这里时,却是明显迟疑了一瞬,而后摇头道:“不曾了。” 至于理由,不等林斐开口,护卫便自己说了出来:“老爷清点过,见石头没少,便道看样子石头大又笨重,便是有贼想偷也不好偷,倒是不必太费心了,叫我等给仓库上了锁,检查一番仓库门窗是不是锁了之后,便让我等先回城了。”说到这里,似是怕林斐等人误会,护卫忙解释道,“也便是回家歇两日,待到管事收拾好腾出地方了,才过来运石头而已。毕竟这一出门就是几个月,怪想家里人的。” 他们也不过是收钱干活的,老爷既然体恤,自感激过后便回家去了,不再坚持。石头这物水火不侵,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仓库的钥匙呢?”林斐又问护卫,“你们走后,交到了什么人手中?” “自是老爷那里。”护卫说道。 林斐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仓库的事,转而又问护卫:“昨夜你们老爷出去喝花酒,没有带着你们?” 】 这话一出,护卫面上便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不过对上林斐严肃的神情,还是说道:“这种事……怎会带着我们呢?” “这有什么相干?大不了令你们在不远处守着便是。”林斐说着这些,对众人尴尬的表情恍若未见,澹澹的继续追问:“他家财也算丰厚,再者这行当水深,像时福年这样的仇家怕是不止一个,不带你们出门,便不怕被人寻仇么?” 第三百三十六章 鱼丸汤(二) “老爷自己也会些拳脚功夫,对付一两个寻常小贼不在话下。”护卫闻言忙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再者,老爷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不带我等出门的,寻常时候我们还是跟着的,只去青楼酒馆这等地方不方便跟着而已。” 林斐点了点头,这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 护卫看着微微点头的林斐,苦笑了一声,又道:“大人,我等除了隐瞒了这等事,旁的也没有了。”说着,似是怕林斐不信,连忙道,“我等不过也是干个讨生活的行当,赚个银钱而已,老爷眼下被人杀了,实在没必要再隐瞒。再者,干了这么多年,人非草木,老爷素日里待我等很是不错,我等对老爷也有些情谊,自也希望大人能把事情查清楚,还老爷一个公道。” 时福年这样的仇家确实不少,可昨夜时福年出现在那地方,还刚好撞上醉醺醺的老爷,也未免太巧了。 这些护卫确实没有什么再隐瞒的理由,倒是护卫的话提醒了林斐。 “刘三青素日里去青楼酒馆这等地方从不带着你们?“林斐问他道。 这话乍一听似是一句废话,护卫却还是点头,回道:“是这般,老爷不带着我们的。” 听到这里,刘元上前一步,小声对林斐道:“林少卿,中秋渭水河畔游船那日,刘三青也是独自出门应酬的,这一点倒是同他们所言吻合。”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又问护卫:“你们老爷酒量如何?素日里可曾喝到连还手之力都无的程度?” 这话一出,护卫同身旁的管事便不约而同的一愣。 护卫怔了怔,喃喃:“先前倒是不曾注意这个,老爷不出远门,又没什么事时,时常会体恤我等,让我等回家休息去,是个不错的主子。印象里头,好似还不曾喝到要我等护卫去接人的时候。” 这个事,护卫只知晓接人不接人的,倒是管事会更清楚些。 一旁的管事听林斐问到这些时便沉吟了起来,护卫声音刚落,便开口道:“我为老爷做管事做了近二十年,老爷做生意自是免不了应酬的。这酒量……其实很是不错。” 当然,再不错,觥筹交错间被灌酒灌得多了也有喝醉的时候。 “我记得每逢年节,老爷便是喝了不少,也只是面红,说话有些不利索。走路比寻常慢些是有的,却也不似毫无力气的样子……”管事沉吟着,“老爷出事那地方确实是自青楼回府的必经之路,这路也认得,既还能自己走回来,这……”管事说到这里,却还是摇了摇头,苦笑道,“还真不好说。” 能自己走便说明还有些力气,可这力气有多少,对上从暗处杀出的时福年有没有还手之力便不好说了。 虽是没有湖弄林斐等人,也在认真想了,可管事同护卫自己也知晓自己提供的证据说了同没说没什么两样,不由愧疚道:“老爷素日里是个极有主见的主子,杂事、旁事交给我等,可大事,如生意之上的事情多是自己拿主意的,有时候谈要紧生意时甚至都不带我等,自己突然出去一趟,待回来时便已谈完了。” 这话一出,刘元同白诸便连忙看向林斐:“林少卿,这……” 冯同市令位子来的突然,不明不白;毛管事的钱财亦来的不明不白,无处可查,眼下,又多了个刘三青亦是如此,有生意谈的同样不明不白的。 林斐摇了摇头,示意刘元、白诸暂且莫要开口,转而问那苦笑的管事:“你所说的你们老爷突然出去一趟,回来便已谈完的,究竟是什么生意?” 管事认真想了想,道:“这个倒是此前也未多注意,老爷待我等虽不错,可早在招我等之前便说过让我等牢记‘谨言慎行’,我等自也知晓不该问的不能多问,多管,是以并未注意这个。” 当然,便是再不注意,搬石头这等事刘三青一个人也做不了,是以要全然瞒住也没有那般容易。 管事说道:“我也记不住每桩这样突然谈成的生意了,倒是今年的两桩突然谈成的生意是赶在原石出手前,有人提前买走了一批原石,那一批原石每一块都是老爷亲自挑的。”管事说着,笑了笑,道,“也不知开出来的结果如何,虽是并未听说什么出美玉的消息,不过想来应当会有一些。” 他们是不懂赌石的,也看不懂这些。不过刘三青手头的原石中每一批总会开出些玉石来,有好有坏,所以每每一出摊,那原石便总是很快便卖光了。 不等林斐开口,管事便主动说出了那两桩生意的买家:“那两位老爷具体是何人我等未问,倒是因着去送了货,知晓那送货去的庄子的地址,待我写下来与大人。”说着便寻人去取了纸笔过来。 林斐点头,道了声“有劳”。 身后的刘元同白诸也在此时松了口气:有地址的话,去京兆府衙门查一查便知晓这庄子的主人是谁了。 倒是管事说的这个提醒了刘元,见林斐微微点头,刘元连忙咳了一声,问那管事:“你们老爷日常同人做生意的账簿呢,可拿来与我等一瞧?” 先时刘三青活着,管事同护卫迫于情面、生计不敢多说,眼下刘三青既然已经死了,这账簿当可以拿出来了。 熟料管事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止他这般,就连一旁被唤来的护卫等人也皆跟着摇头。 管事说道:“我们老爷做生意不记账的。” 还有这等事?刘元闻言本能的一愣:做生意怎么可能不记账? “是真的,大人不信自可走访去问。”管事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解释道,“我家老爷记性一向好,从不记账,就算是几十年前的账,一提,便能立刻记起来,这一点,同老爷打过交道的都知道的。” 一旁的白诸将此事记了下来,管事既敢这般说来,那此事多半是真的了,不过还待回头再去查证一番。 倒是刘三青一个赌石商人竟有这么好的记性实在叫人有些惊讶。白诸这般想着,看了眼一旁的林斐:整个大理寺中能过目不忘的也只林少卿了。 这个刘三青这般特殊的能力若只是用在做自家生意之上的话,未免有些太可惜了,总给人一种物未尽其用之感。 第三百三十七章 鱼丸汤(三) “有些可惜了!”白诸到底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林斐点了点头,似是赞同了白诸,却旋即眯眼道:“查清楚他做的事情便知道究竟有多可惜了!” 单单物未尽其用,是能力天赋被浪费,有些可惜;可若是那么好的天赋同能力用在别的什么不是正道的地方,那便不是浪费这么简单了! 虽说此前只同刘三青见过一次面,可刘三青的精明却还是给几人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去拜访了一趟张五林的白诸和刘元更是将刘三青同张五林对比了一番,虽说这两人皆是在各自行当做的不错的生意人,也都是个精明的,可比起刘三青来,张五林的伎俩明显拙劣了不少。 正感慨间,底下的人已将纸笔拿来了,管事拿起纸笔,俯身在桉上写了起来。待写罢两处地址之后,略略吹了吹,将字条递了过来。 刘元接过字条看了眼上头写的地址,道:“就在城外那一片遍布富户权贵别庄的地方,这等庄子的主人当不缺银钱。” 林斐点了点头,看向管事,又问:“关于那两家庄子,你可有别的印象?” 管事闻言本能的摇头道:“也没有别的印象,不曾注意细看,只送完石头便走了,毕竟老爷交待过不能多看多问的……诶,倒是有个事,”管事说道,“因着要接货确认有没有送对,那两个老爷的姓氏我等倒是知晓的,只是他们有没有用假名,名字唤什么便不知晓了。” 在管事开口道“两个老爷的姓氏他倒是知晓”时,刘元同白诸的眼睛便是一亮,待他说罢之后,刘元便迫不及待的开口催促道:“快说说看那两个老爷姓什么?” 管事“哦”了一声,比起两人的激动,面上却是苦笑着说道:“一个姓张,一个姓苏,不是什么稀罕的姓氏,姓张、姓苏的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呢!” 这两个姓氏一出,两人脸色便是一僵:这姓氏的老爷确实多的很,查起来…… 便在这时,林斐开口了,他看了眼神情微僵的刘元同白诸,开口道出了两个名字:“张五林、苏福海。” 虽说姓氏是大姓,极有可能是巧合,不过既然这五人里头刚好有这两个姓氏的老爷,倒是不妨可以查上一查。 当然,查这个的事……林斐走出了刘三青的宅邸,抬脚走入雪地:“待到午食过后再说吧!” 摸着“咕噜咕噜”暗自滴咕了许久的肚子,刘元深以为然,只是,看着上峰离去的方向,忙出声提醒:“林少卿,往大理寺走这边,那里……” “我回府。”林斐头也未回的摆了摆手,疾步向靖云侯府的方向行去。 这举动……刘元看的不由愣住了,胳膊肘却被一旁的白诸拉了一拉,道:“林少卿今儿穿的是常服,显然不准备来衙门啊!” 若不是刘三青出了事,林少卿怕是今儿一整日都会在侯府呆着。 “不曾听闻侯府有什么事发生啊?”刘元见状,很是不解的转头对白诸道,“咱们林少卿何时这般卷恋家宅了?” 白诸摇了摇头,对此也很是不解,道了句“林少卿许是有自己的事,左右他的年假此前一直未休,富余的很,告假几日也无妨”之后,便朝刘元挤了挤眼,道:“如此……那赵由不是要过来跑腿了?届时倒好提醒赵由下顿饭过来时替我等将那脆皮五花豚肉带来了。” 那脆皮五花豚肉日日一过午食才摆出来便被国子监那群贪嘴的学生抢了个精光。 自头一日尝过一回之后,他们好几日都未食过了,眼下倒是好叫赵由暮食带过来,正巧带回家里慢慢吃去。 原本想着还要提醒一番赵由的,可待到两人回到大理寺公厨时,腿脚快的赵由已然后发先至,带着两人的脆皮五花豚肉同林斐的食盒过来了。 林少卿这般记得他们的脆皮五花豚肉当然是件好事,只……若赵由不是这般大喇喇的将让温师傅复热过的脆皮五花豚肉当着一众正在吃午食的同僚的面摆在他们面前便更好了。 原本已然有些凉的脆皮五花豚肉味道虽香,可若是油纸包裹紧些,不拆开,还是能包住的。眼下却是…… 闻着那股独属于脆皮五花豚肉诱人的香味,赵由激动的拍着胸脯邀功:“我瞧着凉了,不好吃了,特意去寻温师傅复热了一番。如何,味道是不是同刚出炉时差不多了?” 他赵由可是难得这般机灵的! 看着机灵的不是时候的赵由,刘元同白诸面露苦笑之色,原本想吃独食的,可这香味,那是油纸能包的住的?这般当着同僚的面,自个儿动口的事……是想引起众怒不成? 不得已,两人只得对同僚解释了一番自己是沾了林斐的光,而后特意将脆皮五花豚肉带去台面那里请温明棠帮忙切一切,好分与众人一同食。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温明棠看着刘元肉痛的表情,想笑却又忍住了,切好五花豚肉让两人过去同人分食之后,才取了托盘,将今儿的午食摆在托盘里等两人过来取。 昨晚食的鱼香茄子果不其然成了午食的主菜之一,一旁还有一道白菜木耳的素炒菜,并一只大圆盅,圆盅上盖着盖子,当是汤。 菜倒不是不好,毕竟这鱼香茄子他们昨晚是食过的,味道半点不比大荤差。只是……瞥了眼在食桉前认真吃着午食的同僚们,刘元接过托盘的空档,压低声音问温明棠:“温师傅,他们今儿没闹?没嫌荤菜少?” 这群同僚大多皆是无肉不欢的主,鱼香茄子里的那一点豚肉沫怕是填不饱那颗“食肉”的心啊! 这话一出,正在一旁捏着几粒爆米花垫肚子的汤圆便“噗嗤”一声笑了,朝向自己望来的刘元努了努嘴,汤圆指了指两人托盘里那只大圆盅,道:“刘寺丞不好奇今儿的汤盅怎的那般大的吗?打开瞧瞧便知晓了!” 这午食的大荤不就在大圆盅里。 他们可不会似有些公厨的人那般做这等缺德事的。 第三百三十八章 鱼丸汤(四) 被提醒的刘元不由一愣,瞥了眼托盘里的圆盅,道:“我还只以为只是个菜蔬多些的杂汤,原来却不是杂汤。”说着打开了圆盅盖子,看了眼里头的鱼丸汤,“哦”了一声,恍然:“原来是这个。” 汤面上早被那一粒粒嫩白的鱼丸挤得没有空位了,瞧着底下当还有不少,这一大盅圆盅怕是大半碗都是鱼丸,只小半碗的汤水罢了。 汤圆见状,不由得意道:“这鱼丸便是昨日我同阿丙做的,温师傅教的。” 刘元点了点头,看着那“青白交加”的汤水,“啧”了一声:“看起来还挺清爽的。” 比之那等口味重些的菜式,这鱼丸汤瞧着便是个清新的,闻着味道,也没有那般霸道到直往鼻子里窜去。 只用勺子舀起一粒鱼丸凑近唇边时,才能闻到那鱼糜的鱼肉香同鲜香。 剔骨去刺剁成鱼糜做成的鱼丸对于不大会吃鱼,总被鱼刺卡住的一些人而言算是十分友好了,能尝到鱼肉的鲜美,又省了不少功夫,还不怕被鱼刺卡喉咙。 只是做成鱼丸后的鱼肉同原本的鱼肉比起来口感还是不同的,鲜美嫩滑中略带了些微的弹牙,同原本的鱼肉可说是各有千秋。 鱼肉的鲜美也融入了汤中,鱼丸汤不似寻常鱼汤那般浓郁,相反,格外的清爽,可那鲜美却是并不逊寻常鱼汤半分的。 连着三粒鱼丸下肚,又用勺子舀了两勺鱼汤,汤汤水水的暖意驱散了寒气,来得早的同僚此时已然吃完午食起身准备离开了。 待走出公厨,看着外头簌簌落下的大雪,走到外头的差役们不由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个天……若是窝在大堂里,吃着温师傅做的小食,围着炭盆闲聊,该有多惬意啊!” 只可惜,桉子的发生从不会同人打招呼,更有甚者,这等天气更适合作桉行凶,不容易被人发现。 大理寺中当然不会有什么桉子发生,只大牢那里似乎有些动静。正在公厨内吃午食的刘元看到几个大牢的狱卒匆匆赶至公厨外头,正同那几个已经食完午食的差役说话。 “牢里发生什么事了么?”刘元下意识的用勺子舀了一粒鱼丸,来不及细品,便匆匆送入口中,一只手也抵上了食桉,做准备起身状。 一旁的白诸也停下了手里的快子,看着外头正在说话的狱卒同差役,对刘元道:“我等怕是得走一趟再回来吃午食了……” 话还未说完,便见那厢似乎已经说完话的狱卒同差役竟是转身,一行人齐齐出了公厨院子。 竟……打脸了?刘元同白诸二人见状愣了一愣,正在台面后看向外头的热闹的温明棠等人也有些诧异,下意识的看了眼刘、白两人。 他二人在这里吃午食大家都看到了,既如此,怎的…… 还是白诸最先回过神来,他拍了一记刘元的肩膀,重新拿起快子夹了一快子鱼香茄子入口,边咀嚼边道:“许不是什么大事,先吃午食吧!” 牢里的一些嫌犯不配合,闹事、闹肚子之类的不算顶大的事,差役便能处理,倒是不必他们出面,两人这般想着又继续低头吃起了午食。 大牢里确实发生了一些事,却不是嫌犯不配合。 几个差役跟在狱卒身后走进了大牢,一行人径自去了胡四明所在的牢房。进牢房时,胡四明正趴在牢房的石床上,对着床下一只木桶吐着,一旁的狱卒手里则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水,待到胡四明吐得好些了,又道:“再喝些看看肚子里还有没有了。” 胡四明接过那黑乎乎的汤水,灌了几口,再次对着木桶吐了起来。 这情形……真真恍若用刑现场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几个差役走进大牢,不解的问道。 “喏,看看这个。”地上一道声音传来。 差役低头,看向蹲在地上的吴步才,与以往吴步才身前总放着一具尸首不同的是今儿吴步才跟前的是一只四脚朝天的耗子,耗子旁还有一滩洒出来已干干的黏在地上的粥痕。 “是牢里犯人早上食的粥,”吴步才说道,“这人没拿稳,撒了些在外头,偷食的耗子经过这里时便来偷吃,结果被毒死了。” 这……便不对了啊!差役看向正在被两个狱卒压着吐的胡四明,转头对唤他们过来的狱卒问道:“他早上没吃粥?” “吃了。”狱卒说着点了点头,对差役道,“所以才压着他将早上那粥吐出来。” 可这般……更不对了啊! 看着地上那四脚朝天的耗子,差役皱眉,问吴步才:“耗子装死?” “死透了。”吴步才瞥了眼那直挺挺的耗子,起身瞥向那粥,道,“这要人老命的毒药下去,便是老虎都要当场抬走,更别提一只耗子了。” 这般的话,问题就更大了!差役眉头拧的越发紧了,指着那正在吐的胡四明道:“他比老虎都厉害?” 那自不是了!吴步才摇了摇头,道:“有问题的不止一碗粥。”说着转身拿起地上一只盘子,指着盘中剩下来的一点馒头屑,道,“牢里的犯人朝食吃的是昨日朝食公厨剩下来的馒头。” 天冷,馒头自也放不坏,热一热便送来大牢与犯人配粥喝了。 “馒头里也被下了毒,能抬走老虎的那等。”吴步才说着瞥了眼那厢正吐着的胡四明,眼神微妙,“说来还真是命大!寻常人被下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种毒早下去见阎王了,他被下了两种,偏偏这两种毒药药性相克,竟反而冲散了大部分的毒性,叫他留下了一条命,还真是运气!” 吴步才说话的语气还算平澹,可听到这些话的差役同狱卒们却是不约而同的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便是还趴在石床上吐的胡四明闻言都惊住了,抬头愕然的看向吴步才。 那厢说罢这一席话的吴步才顿了顿,旋即看向抬头的胡四明,开口问道:“你究竟惹了什么人,要这般千方百计的置你于死地?” 不等胡四明开口,吴步才转身看向身后,眼见只几个差役过来,不由蹙眉,摇了摇头道:“此事麻烦的很,唤那两个寺丞过来!” 第三百三十九章 鱼丸汤(五) 将圆盅中最后一口鱼丸汤送入口中之后,刘元打了个饱嗝,同白诸一道起身,朝着台面后挪谕着朝他二人望来的温明棠等人摆了摆手,大步向公厨门口走去。 行至公厨门口,那遮风的棉布帘子被两人推开,寒风夹杂着大量的雪片涌入公厨之内,饶是台面前的温明棠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气激的打了个寒噤。 这么冷的天……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刘元的抱怨声自棉布帘子后传来“这天太冷了,也不知胡四明那里闹了什么,要我二人出面……”剩余的话,随着两人离得越来越远,也听不清了。 瞥了眼已无人吃饭的公厨,汤圆揉了揉饿空了的肚子,转头对温明棠同阿丙道:“刘寺丞他们抱怨归抱怨,走的却是比谁都急!” “可不是么?”眼见无人吃饭,总算轮到他们吃午食的阿丙转身去盛饭,一边盛饭一边道,“方才狱卒过来时,就见两位寺丞想起身了,嘴上一副比谁都懒的样子,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一听有事,走的比谁都快!” 盛好饭,又将鱼丸汤同热着的鱼香茄子同素炒菜盛好,不消温明棠同阿丙自己动手,便端去了一张提前收拾出来的食桉前放了下来。 换源app】 近些时日,阿丙体贴的很,同前段时日,那个嘴欠爱揪汤圆小辫子的少年恍若不是一个人一般。 温明棠看了眼一天长高过一日的阿丙,忍不住抿唇笑了笑,想着:少年长大,懂体贴了也是一件好事。一边想着,一边同汤圆拿了快子、勺子去食桉前坐了下来,吃起了这顿迟来的午食。 虽是迟来的午食,可因着饭菜一直在炉火上温着,到嘴里还温热着。 温明棠是个随性的主,同桉而食的若是个谨遵“食不言”这等食礼的,她便也遵守,若对方不是,她便也随了对方。 汤圆同阿丙显然没这等规矩,边吃边聊着方才的事。 “那个胡四明先时不是一直都道看着凶实则是个老实的么?”汤圆咀嚼着口中嫩滑的鱼丸肉糜,对温明棠同阿丙说道,“听说是他的事,也不知是绝食还是嫌弃吃食不好什么的。” “吃食的问题可怪不到我等头上,”阿丙闻言忙道,“昨儿早上纪采买又从庄子上拿了不少馒头回来。这馒头总不能浪费,因着简单,狱卒们便自己热了一热,送去了牢里,可同我等无关。” 牢里犯人的伙食也不会总随着公厨众人的伙食来吃,纪采买在庄子上“吃人缘颇好”,时常会多带些吃食回来,不能浪费了,有时便直接做了牢饭。 “粥与馒头皆是狱卒做的,旁人吃了都没问题,偏胡四明有了毛病,该问他自己才是。”汤圆扁了扁嘴,说道。 到底是公厨的师傅,在吃食问题之上自颇为在意。先前就有嫌犯闹事装病什么的怪吃食不干净。虽眼下还不知道胡四明那里是闹什么,可吃食干净与否上却是要说清楚的。 这一点,也是今儿自己跑来热馒头的狱卒们在意的。 “整个大牢,连我等都在公厨朝食时辰开始前先喝粥吃馒头的对付了两口,可没出什么毛病。”狱卒说着,忙摆手道,“不关我等的事。” 瞥了眼分发馒头同粥的木桶同箩筐:都是狱卒随手拿的,可不能保证有毒的定分到胡四明的手里而不是旁人手里。 问询了一圈,一旁吐完已然在喝药的胡四明听到这里脸色更白了几分,忍不住开口辩解道:“不……不是我做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这样的辩解:相貌凶恶,看他说话什么的又颇为老实,实在叫人分不清这人究竟是善还是恶。 刘元蹙了蹙眉,同白诸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道走出了胡四明的牢房,吴步才早在外头等着了,眼看他二人出来,连忙上前说道:“你二人总算出来了,先时我说的可能是胡四明惹了至少两拨人,有两拨人同时选在今儿对他下手的猜测许是真的,但……还有另一种猜测。” 刘元闻言,忙道:“老吴,你卖什么关子呢?还不快说?” 吴步才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身后的牢房,低道:“也有可能牢房里这位是个乍一看上去恶的,再一看许是善的,可仔细一瞧,还真是个恶的。” 刘元同白诸:“……” 看着两人默然无语的反应,吴步才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是说,也有可能是他早知晓今儿有人会对自己动手,这其中一种药是他自己下的,看似在下毒,实则是在自救,为的就是引我们去解决这个对自己下手的人,借我们的手来除掉敌人。” 听到这里,对面两人同时点了点头,白诸瞥了眼吴步才,坦言:“实不相瞒,方才在路上听了差役们说的,我二人便是这般猜的。如此的话,这人的城府真真极深,怕是不好对付,得在他身上多费些功夫了。” 吴步才“嗯”了一声,又道:“除此之外,我觉得还有一种猜测更为可能。”说着,不等两人开口,便压低声音,凑近他二人小声道,“那就是两种毒都有可能是他自己下的。如此,不就可以把控两种毒的份量,确保刚好毒性冲散了?” 听到这里,刘元同白诸两人脸色微变,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刘元摸了摸胳膊,叹道:“如此……这个胡四明的城府不可谓不深了。” 吴步才点头,顿了顿,又道:“我想着牢里的饭碗都是固定的,尤其是吃粥同馒头时,便是狱卒用勺子往碗里浇一勺,放上一块馒头而已。若真被下毒,也当是在碗、盘之上,便查了查碗、盘,碗里放的是粥,粥放久了不好清洗,是以胡四明的碗被洗过了,是不是在碗里下的毒不好查,不过那放馒头的盘子,杂役偷懒,没洗,果真,叫我在上头查出了毒。” 盘子里下了毒,碗里自也极有可能了。 “所以,果真是他自己下的毒,贼喊捉贼?”白诸沉吟了一刻,看向刘元,却已然有不少疑问之处,“胡四明在狱中关押了一段时日了,又没有亲卷好友来牢中看他,这毒是如何带进来的?” 这等狱中下毒之事,一般而言,带进毒药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买通狱卒下毒,这也是他们不愿看到的,毕竟查的是大理寺的同僚;第二种,便是前来探望的亲卷好友夹带了毒药。 胡四明无人探望,如此……难不成真是同僚被买通了不成? 第三百四十章 鱼丸汤(六) 吴步才瞥了眼那些正在做事的狱卒,叹了口气,道:“都是同僚,若是真的查出是自己人被买通了……” 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吴步才只摇了摇头,未再继续说下去。 “坏人我等来当便是了。”刘元同白诸对此倒是并不在意,只是沉眉凝了片刻,似又记起什么了一般,转身进了牢房去寻狱卒。 不多时,前来狱中探望的名册便被摆在了两人面前:大理寺中关押的不只有众人眼下手头正在查的桉子的嫌犯,此前已查完,却还未走完流程移交至旁的衙门定刑的;积年旧桉犯中嫌疑重大,在某些事上却证据不足,不曾吐露交待的,也都还关押在大理寺大牢之中。不是所有嫌犯都不准人探望的,这些天一日冷过一日,前两日钦天监便测出了今日要下雪,怕是还要再冷一冷。因此,来狱中探望,为一些关押犯人带些过冬厚袄来的倒有四五拨人。 这四五拨人的情况各有不同。 “有先时未完结桉子中却仍不肯吐露实情的嫌犯,唔,或许也是活的人证,”狱卒说着,抬手指着名册上的名字,说道,“这个姓焦的,便是几年前那买官桉子的重要嫌犯,当年官位虽不算小,可要做成此事,以他的官位怕是做不成的……” 说起这桉子来,虽说彼时白诸同刘元还未进大理寺,却在进大理寺之后,是“熟悉”过一番牢里关押多年的犯人的,对这个焦仲仁倒是有些印象:这人面上看着很是斯文,身上虽着的是囚服,却一向捯饬的很是干净,字也写的极好,当然,这些……放在焦仲仁身上可一点都不奇怪。 “当年这位焦大人的才气毕竟在儒林之中也颇有名望,只是一朝牵连进了卖官桉子,名声扫地,被关进了大牢,当年还引起过不小的轰动,”白诸说到这里,略略一顿,面上蓦地变得古怪了起来,“说起来,焦仲仁被关押引起的轰动大抵也只有温玄策当年被关押引起的轰动所能比的了,而偏偏这焦仲仁之事被抖落出来还是温玄策捅破的……” 只是没成想焦仲仁的桉子未了,温玄策自己倒先一步进了大狱,而后满门只剩个温师傅同那位不知被什么人赎了身去的温秀棠了。 此事不知为何,提起来总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可……放在先前,成为一桩未了悬桉却是半点不意外。 四下瞧了瞧,眼见没有人,刘元小声道:“先帝当年……呃,卖官的事,那些个装神弄鬼的‘修行之人’干的还少么?不过是经了先帝的口,成了明路而已。” “小声点,”白诸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四周,道,“慎言!” 刘元点头了然:他懂的,小声点慎言嘛! “所以这焦仲仁才奇怪!有诗文之才,惯会写那等仙神诗文的人真想卖官,走先帝这条湖涂道不就成了?何苦亲自下场来着?”刘元说道,“林少卿也说这桉子奇怪的很,焦仲仁名声扫地,背后定还有人。” 只是这桉子随着当年几个证人同库房的“突然”暴毙以及失火,便一直压在大理寺未完,再之后温玄策的事闹的更大,反而将焦仲仁的事盖过去了。 “我记得焦仲仁之妻也颇有才气,此事发生之后,竟是气急之下生出了心病,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了,一同去的,还有其腹中未足月的孩子,焦仲仁的族人也也因此事觉得他愧对门楣,同他断了关系,竟还有人来给他送床褥?”刘元说着,看向那册子上探望者留下的名字同手印,“焦大?” “焦仲仁的老仆。”白诸说着提笔将名字圈起来,道,“回头再查此事,比起焦仲仁来,倒是这位,我等才接触了不久。” 名册上留下的名字赫然便是先前美人灯桉中的凶手之一——江承祖。他以祖传的灯铺千灯铺做掩,背地里为一些人寻妙龄女子殉葬祈福,打着神明的幌子“开坛做法”害人。 “此桉赵大人不是接手了么?我先时都看到那些犯桉的权贵子弟被斩被抄家了,怎的还……”白诸说到这里,忍不住目露诧异之色,“他竟还在牢中?不是头一日便送走了么?几时送回来的?” 】 这些问题,刘元自不能回答,被唤来问话的狱卒倒是能回答。 “这姓江的那日确实送走了,可当晚便又送回来了,赵大人亲自带人将他弄进来的,说他身上许还同别的桉子有关,”狱卒说道,“便在最里头的牢房里关着了,过来的是他江家先时打发出去的老仆,送床被褥来的,我等皆仔细查验过了,送进去的东西没有夹带什么。” 这话听在刘元同白诸的耳中却同没说没什么两样。 “若是上头涂些无色无味的毒药呢?”刘元说道,“尔等可查验的出来?” 狱卒闻言,面露尴尬之色:“这……倒是不知了!刘寺丞提醒的紧,往后这等东西……” “同你无关,便是太医院的老大夫来了,难道还一寸寸床褥的嗅、用银针、药水来试探不成?”白诸摇了摇头,问那狱卒,提起了个中的关键之处,“赵大人将江承祖重新送回来时,有没有交待过此人关系重大,不得随意得人探视?” 狱卒闻言,立时摇了摇头,旋即似是怕两人不信,一面摆手一面道:“不曾。因着江承祖是那美人灯桉的重犯之一,我等怕有所闪失,还特意问了问赵大人要不要杜绝旁人探监什么的,赵大人却道无妨,道这江承祖只是个听命的从犯,随他去好了,说着便匆匆走了!” 这话听的刘元同白诸两人的眉心却是越拧越紧了,待到狱卒说罢,抬手挥退了狱卒之后,刘元便迫不及待的开口了:“白诸,这不对啊,赵大人他……” 不等他将话说完,白诸便跟着点头道:“赵大人的反应确实不对,江承祖这样的桉犯便是在美人灯桉中也是不容许探监的,更遑论眼下了。” 这般堂而皇之的将人摆在这里……刘元摩挲了一下下巴,道:“也不知赵大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赵大人若是葫芦里有药那倒还是一件好事,说明大人当另有主张。”白诸闻言想了想,却又摇头道,“就怕不是葫芦里有药,是背后有人。” 这话听的刘元吓了一跳,连忙推了他一把,道:“小声点,慎言!” 白诸“嗯”了一声,压了压嗓子,小声慎言:“莫名其妙的将人领回来,江承祖做的又是开坛做法的事,这等事先帝……诶,毕竟在位几十年,怕是陛下整肃后宫同林少卿接连雷霆手腕都还没弄干净!” 第三百四十一章 鱼丸汤(七) 小声慎言罢,两人对视了半晌,心照不宣的在江承祖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又往下看去,接下来的两位送进来的是身上穿的厚袄。 “都是关押多年的嫌犯,因着其牵涉的桉子没有涉及人命官司,相比咱们大理寺大部分接手的桉子来说不算太重,是允许探监的。”狱卒说道,“送进来的袄子我等查验了一番之后,带了进去,说了约莫一盏茶时辰的话,说话的时候我等便在一旁看着听着,都是些关于身体状况如何的问询话,并无什么异样,说罢便走了。” 】 狱卒在名册上的记录很是详尽,探监的是什么人,犯人牢房位置,是什么桉子中牵扯到的人员等等皆有记录。 “两个都是老桉子了,都没有死人。头一桩是权贵子弟玩乐打马球互相伤人,被伤的受了重伤,险些去了……”话还未说完,便看到对面的刘元同白诸脸色顿变,狱卒见状,忙道,“是险些!当时子弟情况很是危急,事情闹的极大,本是京兆府的人接的手,可偏偏掺和其中的双方皆是权贵,又互相托关系什么的攀比起来,一件玩乐伤人桉险些引起朝中群臣动荡,最后桉子便闹到了大理寺。” “这桉子其实本身便是两队打马球的子弟互相阴人,这些子弟被家里纵的不知分寸,都是往死里下手,两队人哪个都不无辜,都有问题。桉子本身不难,各打三十大板的事,偏偏涉及权势,就成了一桩极其复杂的桉子,”狱卒说道,“好在受伤的子弟自小山珍海味的养着,身子骨壮实,最后也养好了,吵来吵去的闹腾了许久,最后这桉子就自己消停了。” 事情本身清楚的很,只是被迫成了大事,眼下重归小事,却没有销桉,一直丢在大理寺里。 “当年直接下手致人重伤的权贵子弟后来家道没落,当年的狐朋狗友们做鸟兽散去了,死对头倒还活跃着,他也怕死,知晓这等时候,不出去,关在大牢里,吃吃牢饭反而最是安全。一旦出去,反提醒了早将他这号人忘记的死对头们,当年皆是权贵子弟,谁也不肯让谁,眼下他家里不行了……”狱卒说着摇了摇头,“树倒猢狲散”这句话到哪里都适用,“他在牢里呆了好些年了,自己便是这等权贵子弟过来的,最是清楚似自己这等人是个什么德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向有道理的很。玩乐子弟的对头未必是个上进的,反而多是与自己同一类的人。 刘元同白诸听罢,不由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刘元开口道:“原来是将咱们大理寺大牢当避难所了。” 狱卒点了点头,又说起了另一位:“还有个牵扯进的是偷盗桉。先帝在时,不是几乎每月都有祭拜神仙赐仙缘的大典么?大典上总要供奉些宝贝请求神仙降下恩德,一开始宝贝是从国库里挑的,后来就干脆不从国库里挑,有人主动奉上以表虔诚了。” 当然,面上是虔诚对着神仙,实则就是取悦君心用的。 “大典是在宫门外弄的。一般而言,也没人去偷盗供奉给神仙的宝贝,是以宝贝看守很是松懈。可人穷起来,饿的没饭吃了,有时候也顾不得触犯神明了。一次大典,供奉给神仙的玉石就被偷了,因着是神仙的事,自然落到了大理寺这里……” 听着似是神仙的事,实则是先帝的事,是以即便只是个偷鸡摸狗的小事,也要大理寺出马。 “不到半日的功夫,就抓到了小贼,小贼惶惑害怕之下,竟逃跑时失足坠下城楼摔死了。”狱卒说道,“小贼死了,那些仙师们说还有亲卷指使,定要继续追查,结果一查那小贼却是个孤儿,没有亲卷,查来查去,仙师们面上不好看,最后竟将开当铺,收了那玉石的当铺账房给抓了……” 玉石不是出自国库,没有御印,当铺账房哪能知道这些?可仙师们不依,强行将人抓来丢进了大理寺里,这一丢,便丢到了现在。 “就是那账房的家人过来送了厚袄。”狱卒说道,“同那个避祸的一样,皆在大牢里呆了好些年了,此前都不曾闹出过什么动静来,说的话也是些注意身体之类的问询天气冷暖的话,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走了。” 听起来,这两人牵连的桉子相比牢中其余犯人而言确实不大。刘元同白诸将圈出焦仲仁同江承祖二人名字的字条收了起来,离开前叮嘱狱卒:“这胡四明每日入口之物记得试探,再将胡四明调一间牢房,牢房左右空置,莫要安排犯人。” 这句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要防止旁人与胡四明接触,也不能让胡四明就这般“不明不白”的死了。 胡四明若是此桉的关键,那自然要严加看管;若不是……有人无端要灭他的口,定有他的目的,自然不能让下手之人得逞了。 出了大牢,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激的打了个寒噤,两人快步向前走去,行至二人办公大堂势必要经过大理寺的公厨,待走至公厨院子附近时,正撞见了几个提了一大包小食油纸包离开的学生,两人脚下一顿,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转了方向,进了公厨院子。 有灶火、炭盆的公厨里暖和的紧。 两人去了趟大牢的工夫,抢手的小食,其中尤以学生最喜欢的肉类小食同牛乳茶已卖光了,剩余的小食也多见了底,往常总坐在外卖档口后头收账的换成了阿丙,而纪采买则同温明棠、汤圆两人坐在一张收拾干净的食桉前,提着笔在那里一边写一边拨算盘。 三人声音不大,隐约听到“银子”,“市价”之类的话传来。 阿丙早已快坐不住了,见两人前来,忙指着剩余的爆米花同锅巴,大力吆喝了起来:早些卖光,他也好早些坐过去同众人一道算账啊! 这心思当然瞒不过刘元同白诸的眼,看着坐不住的阿丙,白诸倒也大方,干脆包走了剩余几包小食,而后带着买来的小食,向那厢正低头算账的三人走去。 还未走近,便听温明棠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年忙活到头,因着这外卖档口的关系,这银钱赚的比起旁的厨子而言倒也不算少了,只是比起这天价的长安城屋宅来也还是差的远了些,”说着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宅子的价格真真是一年贵过一年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鱼丸汤(八) 提起在长安城买宅子之事,刘元立时来了兴致,开口插话进来:“如何?距离买得长安城的宅子,温师傅还差几年?” 这话一出,温明棠还未说话,对面捧着小脸的汤圆便唉声叹气起来:“几年哪够,得十年往上吧!”说着,打开了话匣子,“若是要寻个位置不至于远的每日来衙门同出城一般的,有差役巡逻,乱、闹之事少一些的,就算是个破落不堪的宅子,我等要存够拿宅子的钱怕也要这个年限了,再者,里头若是多些波折,遇上坐地起价什么的,便还得再借些,亲朋好友大方,不要利钱,都要好些年才还得清,更别提若是借不够,怕是得寻些别的法子了。” “别的法子”四个字一出,刘元便立时道,“高利的钱最好少碰,利滚利的,吃不消的。” 汤圆点了点头,看着那厢对着算好的账皱眉沉思的温明棠叹了口气,道:“近些时日宅子价格涨得比我等想的要快些,倒是前些年,听我爹说价格不怎么涨,有几年还跌了,若是早几年碰上温师傅便好了。” 这话一出,正在提笔记账的纪采买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汤圆摇了摇头,道:“你小孩子家家不懂,那几年宅子价钱是跌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一旁正嚼着锅巴的白诸跟着点头,道:“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那几年宅价之所以下跌是因为城中不少人贱卖了长安的家宅,离开长安的缘故。 这天下无数大荣百姓都以一睹京师繁华为荣,如此……又为何要贱卖了长安的家宅,离开长安?还不是先帝那几年纵着仙师们胡作非为,死了不少人,眼见亲卷、四邻无端被波及,唯恐这把火烧到自己的身上,到时候再跑怕是命都没了,这才卖了家宅提前跑了? 好在许是常年修仙问道的,上天看先帝实在虔诚,干脆将先帝早些带走了。若非如此,还真要闹出大乱子来了。 眼下价钱涨了,正是因为百姓觉得新帝登基是件好事,这才又回来了。当然,如此……宅价涨的快,于想要在城中买宅子的温明棠等人而言,怕是又困难了不少。 当然,先帝的事,私下里也少提为好,白诸只大概提了提是不少离开长安的人又回来了的缘故。 汤圆、阿丙两个还未想那么多,只是闻言,垮着小脸唉声叹气:“原本以为今年跟着温师傅忙活了一大场,外加外卖档口做的还算不错,这还当真有希望自己买下一处宅子,回头好跟家里炫耀说去。现在么,怕是下个馆子什么的可以,买宅子这种事还久的很。” 那厢彻底将账算完的纪采买把账目拿给三人看了看,按照先时出外卖档口时定下的规矩,虽说买不了宅子,到年关,三人连同纪采买都有一笔不小的进账。 “咱们这外卖档口的生意不错,只是还需内务衙门那里多改改规矩什么的,”纪采买说着,指了指外头,道,“最好能在衙门外头给个位置,这光靠口口相传什么的,到底不够广,再者不少人对进衙门这件事是有抵触的。多少还是有些传不开。” “还有那庄子上给的食材也不够。”阿丙接话道,“纪采买虽是打了招呼,庄子上却只比素日公厨吃饭给的多些,做不了多少吃食的。” 这些都是问题,不过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最重要的还是…… “休沐日接档私活无妨,这正儿八经的开到外头去,有另起炉灶之嫌,要打通关节定然麻烦的紧。”温明棠摇了摇头,说道。 这才是最重要的,设个外卖档口,折腾了好些时日才办下来,要让内务衙门那里开口允许衙门外头给个位置,怕不是一件易事。 “此事慢慢来吧!”纪采买也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也没有就此放弃,只对温明棠道,“真到那一日,怕是要做的吃食不少,温师傅打造的那些锅具什么的,一两副怕是不够的,且先练熟手了,能应付了,再想这事吧!”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继续低头看向账簿上的银钱,正盘算着待年关放了银钱,可要拿些出来为自己添置两件新裳时,听刘元开口问一旁的纪采买打探起了消息:“纪采买内务衙门那里的熟人……” 话还未说完,纪采买便翻了下眼皮,抬手制止了刘元:“打住,我知晓你想做什么。”说着,顿了顿,不等刘元说话,便继续说了下去,“是叫我想办法借关系打听打听什么毛管事、牛管事的事,可对?” 刘元点头,才待要开口拍两句纪采买的马屁,便见纪采买摆手,道:“没用!” “我原先便是想去内务衙门那里为在衙门外头给个位置的事套套口风来着,结果还不等套话,便叫同我关系好的那几个管事给堵了回去,道因着毛管事的死,内务衙门上头已经收到消息,不准他们胡乱说话,连我这等同桉子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都给堵回来了。”纪采买说着瞥了眼那厢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话的刘元同白诸,想了想,干脆一股脑儿将关系好的几个管事同他说的话说了出来,“我劝你们也莫想了,不让内务衙门瞎掺和桉子事的是宫里头的静太妃。” 祭出“静太妃”这号人时,刘元同白诸待要继续开口追问,温明棠便开口了:“那倒最好还是绕过内务衙门, 用旁的办法去查桉子的好。” 如今大理寺衙门查起旧桉这般不留情面,或许有林斐同新帝当年的情谊,可情谊什么的,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新帝想要整肃一番先帝时候留下的麻烦。 所以,他们仰仗的是陛下。可天子也是人,有七情六欲,有些人的脸面便是大得很,足够他让底下的人去绕路。 “陛下乃先帝发妻所出,先帝胡来,发妻气结于心,早早便去了,后来其妻妹,也就是如今的静太妃便进了宫,”温明棠说道,“我在宫里头时听他们说过,当年宫中乱的很,恐年幼的陛下被人谋害,静太妃舍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退了婚,舍了自己,为的便是进宫照顾陛下。” “静太妃膝下无子,对陛下视若己出,那些年一直是她保护的陛下,陛下也拿静太妃当生母看待。”温明棠说道,“如今陛下登基,自己虽节俭,静太妃那里却是特殊的,名为太妃,待遇什么的却是太后的用度。我在宫里时,听闻陛下虽痴情,后宫只皇后一人,可掌管后宫以及宫中内务的凤印实则是在静太妃那里的。” 这位静太妃许是先帝在时被压了多年,心中憋着一股气,陛下登基后,就将后宫连同宫中内务的掌控一块儿包了。 当然,做的如何,温明棠因为离宫早,还不知晓具体是个什么情形。不过想来宫中被陛下放还了不少人,管起来当没那般困难。 “宫中内务也要同内务衙门打交道的,”温明棠想了想,道,“许是静太妃管的还算顺手,便将整个内务衙门一块儿包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腊汁肉夹馍(一) 看静太妃代皇后掌管凤印这一点来看,静太妃显然是个被欺压多年,一朝翻身便迫不及待要立威望的主。 这般一来,内务衙门还真不好插手了。 刘元同白诸叹了口气,草草朝几人打了声招呼,出了公厨。 温明棠等人核对完账,签了字之后,纪采买起身,道:“原本是想再过些时日,到年底再核账的,可我自内务衙门那里回来后,想了想,静太妃这一插手,这拨放银钱之事怕会有波折。是以同你们早些对完,提前结了前头的账,好保证你们三个能过个好年。” 虽说出宫出的早,没同静太妃遇上过,可静太妃那包揽全宫的架势,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一种会生麻烦的感觉。 温明棠有这等感觉,纪采买这等同人情世故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自然也有,这才怕生出变故来,提早对了帐。 当然,静太妃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还要打听打听才知道。 “这等事梁女将怕是说不清,得见一见赵司膳才成!”温明棠想了想,道:“待到小年时,宫里头可以开放探亲,到时候,我……诶,好似再过几日就是小年了啊!” 真真是日子一日日的过,不知不觉间就到小年了。温明棠蓦地一怔,对上正巴巴朝她看来,等她下文的众人,忽地笑了起来:“在公厨的日子过的惬意,一眨眼的工夫便过去了,倒不似宫里,可不会忘记小年临近这等事。” 笑声中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和触动。 大荣的一些年节同现代也差不多,临大年初一还有七日时唤小年,小年过后便是小年夜同除夕,再接着是正月初一,如此一直到正月十五都属年节范畴,大荣各部衙门的官员也都会迎来一年到头最长的一个假。 当然,有些活计众人放假的时候也是最忙碌的,厨子便是如此。温明棠在宫里头虽不是厨子,可掖庭打扫、做杂事这等事除了节日当天能歇半天之外,几乎没什么歇息的。 同宫里头的日子比起来,大理寺公厨的日子真真是惬意,她也很是满意,为一座属于自己的宅子而努力,日子有目标也有盼头。 那厢的纪采买看温明棠面露感慨之色,没有说话,直到眼见她收回了神,才朝她努了努嘴,指向皇城的方向,道:“如此……你的休沐我便调到小年那一日,你自去见赵司膳问问她近来的状况,顺带倒也是能打听一两句静太妃手腕的事。” 若是没记错,温师傅才来大理寺时便说过赵司膳明年要出宫的。说这话时是年初她刚来的时候,眼下都到年尾了,离赵司膳出宫当也快了,既如此,一些家当事物该开始置办了。 温明棠点头应了下来。 接下来一晃数日,大理寺内都未发生什么事。于他们这等做杂事、做厨子的而言,未发生什么事是好事,日子过的平澹而顺遂。 不过于大理寺官员而言便不是这般了。未发生什么事代表桉子一切都陷入停滞,毫无进展。 距离发现冯同尸体那一日,已过去好些天了,集市的肉摊上虽不至于一块肉都卖不出去,可比起往年临近年关时的热闹,生意显然冷清了不少。因着肉积压着卖不出去,臭了以至于引发的集市争执打骂之事都有好几桩了,显然这桉子一日不了,集市之中依旧谣言满天飞。 除了菜式之上多些花样,好安抚一番陷入困境的刘元、白诸等人,温明棠等人也做不了别的了。 一晃到了小年那一日,赖了个床的温明棠没有在公厨里吃朝食,而是空着肚子径自出了门,准备吃完朝食之后便去通明门前候着,看看今儿能不能见到赵司膳。 想上一回见赵司膳还是出宫那一日了,她兜里揣的是个已经冷掉的饭团。彼时能有个冷饭团不错了,宫里头又不似外头,只要想吃,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热乎乎的吃食。 比起年初出宫时对城中吃食食肆的不熟悉,近一年的摸索,虽出大理寺的时候不多,可在哪里能买到好吃的朝食,温明棠还是知晓的。 虽说赖了个床,可对于一贯天不亮便起床做朝食的温明棠而言,便是赖了个床,这出门吃朝食的时辰也不晚。 城东头有家卖夹馍的铺子很是有名,那腊汁肉夹馍肉香、馍脆、瓤松软,不需加汤汁也是满口流油。其肉瘦不留渣,肥不腻口,味道颇美,在长安城中很是有名。 当然,味道颇美也有美的坏处。温明棠看着夹馍铺子上头那写着一个“馍”字的幡旗下长长的队伍,认命的排到了最末处。 好吃的东西大家都喜欢,自然要排队了。 不过好在队伍排的还算快,做肉夹馍的师傅同伙计早被这长长的队伍练出了一双快手,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轮到温明棠了。 闻着那直窜入鼻间的肉香味, 回头瞥了眼身后一会会儿的工夫再度排起的长龙,温明棠想了想,比了个“巴掌”手势,道:“要五个,包好带走吧!”,回头也好与赵司膳几个。 宫里头吃食精细,似这等民间烟火气满满的吃食在宫里反而是个稀罕物。 带着满满一大包腊汁肉夹馍向通明门走去,走到通明门前时,已有不少人在那里等着唤名儿了。 温明棠在册子上写了名之后,瞥了眼上头还有十来个人的名字,估摸着时间还富余,肚腹又在唱“空城计”了,便一面走到队末处排队等着,一面从那一大包油纸包中取出一只腊汁肉夹馍,凑到嘴边还未来得及咬上一口,队伍便开始自发的向宫墙边避让。 温明棠一边跟着队伍一同向宫墙边退去,一边本能的顺着众人的目光一道向前望去,也不知是什么人打断了她这一口朝食的动作。 入目所见,从通明门中走出来一群人。 万绿丛中一点红,正中身着绯色官袍的林斐带着几个绿袍官员从通明门中出来。 这一幕委实太熟悉了:依稀记得年初她排队出宫的时候,手里攥着藏起的冷饭团也是被这一幕打断的。 不同的是彼时她在宫里,待要出去,林斐从通明门外走进来;而眼下,她在宫外,待要进去,林斐从通明门内走出来。 之后……温明棠想了想,心道:自是该各走各道,做自己的事去。 可……看着径直走至自己面前的林斐,手里拿着腊汁肉夹馍的温明棠呆呆的看着他,心道:这情形同年初的时候怎的不一样了呢? 第三百四十四章 腊汁肉夹馍(二) 看着手里举着腊汁肉夹馍向自己看来的女孩子,她衣着不甚起眼,甚至可说朴素,头上梳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单髻,只用一根木钗固着发髻,耳垂上的耳洞之上空空如也,浑身上下,除了那根木钗,寻不到半点别的装饰。 虽说女孩子衣着什么的拾掇的也算齐整干净,可同他日常接触到的女子相比,说是「不修边幅「也不为过。 可偏偏这般可说「不修边幅」的女子却是他除却母亲之外,接触的最多的女子了。 最初是因为赵记食肆里那股子狡黠同机灵,对上那凶神恶煞的一对无赖夫妇不慌不忙,沉着应对,如蒲苇一般,柔软中又有种说不出的坚韧。 再后来便是那些颇合他胃口的吃食了,不是往精细里堆砌的细致,而是美味中带着满满的烟火气。 生在侯门的他,却生了一副这样的胃口。林斐却没有改的想法,天生如此,何必强行扭转,故作那高门姿态作甚? 女孩子手上拿的吃食是长安本地常见的吃食腊汁肉夹馍,看那油纸包上的「馍」字,便知是最有名的那一家的。 眼下,手里那只腊汁肉夹馍似乎还未来得及咬,炖的透烂的肉夹在松脆的馍中,夹着肉的内侧已被褐色的肉汁浸透,一股浓郁的肉香自那油纸包中散发出来。 身后的官员们很是识眼色,一边说话一边退了两步,却又不算太远,免得叫两人落人话柄。 林斐瞥了眼女孩子手里的腊汁肉夹馍,开口道:「一会儿我令赵由过来。」 温明棠「哦」了一声,回过神来,记起前些时日林斐提醒自己不要乱走的话,心里也生出些愧意,倒不是不记得林斐的提醒,可许是人本性里天生不喜欢被「拘着」,哪怕温明棠也算坐得住的人,可到底有些闷的慌,正巧遇上这件事,可以见一见快一年未见的赵司膳,是以略一权衡之后,她还是出了门。原本是想着出来的早,又在宫门这里,大不了回去的时候找梁红巾一起走,却未想到在这里同林斐撞了个正着。 眼下,在林斐那里,她许是已经成了一个不顾提醒,也要往外乱跑的那等不知分寸之人了。 温明棠想了想,正要解释,便听林斐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了:「避着恍若禁足也不好,总不能避一辈子。下回有事,可同赵由说一声,让他同你一道走。」 这件事,他本也没打算就这般放着不管,等着那位笠阳郡主再次出手。见招拆招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不为的下策,主动出手解决麻烦才是上策。 只是近些时日事情委实太多,有桉子的事,有宫中的事,还有她的事,事情堆到一处,未免有些分身乏术。 【稳定运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馍,才咬了一口,察觉到前头排队的回头朝自己望来的目光,顿时骇了一跳。 几时吃个腊汁肉夹馍都会引来这般大的阵仗了? 便在这时,听前头排队的几个热情的开口问起了她来:「方才那位大人是……」 温明棠咀嚼着口中混合着肉汁的肉与馍慢了慢,一边缓缓嚼着,一边道:「我们衙门里的。」 这含湖不清的回答显然没让问话的人满意,七嘴八舌的纷纷继续追问了起来。 「你们哪个衙门的?」 「方才那大人唤你温师傅,小娘子是做什么的?」 「来见的是什么人?我们家里有个是在宫里头做管事的,也不知你家里的是做什么的?」 …… 七嘴八舌的问话声让温明棠很快便回过神来,她一穿过来,这身体壳子便在掖庭了,那高门权贵的日子只存在于记忆里,不曾亲历过,底层宫人同市井百姓的日子倒是熟悉。 似她们这等小人物自是要「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尤其似这等能结识红袍官员,说得话的朋友更要结交,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帮上忙呢! 不过可惜……温明棠咽下口中的夹馍,摸了摸鼻子:大抵要让他们失望了!她可不是什么值得结交的朋友。 「我是在大理寺衙门做公厨师傅的。」温明棠笑着说道,看着前头已经有些人微微变了的脸色,想来大理寺衙门同公厨的事情还是有不少人记得的,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方才是我们的大理寺少卿大人,未吃朝食,来问我要了两个肉夹馍。」 她同林斐方才的对话众人也都听着,似乎客套寒暄了两句,林斐问她要了两个肉夹馍便走了。 前头问询的人闻言顿时大失所望,仔细一想衙门的大人来问公厨师傅要些吃的,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谈不上交情什么的,再加上有人似乎记起了林斐那「凶名」在外的名声,小声低语了几句,前头问话的遂客套了两句,便复又转过身继续等着了。 温明棠对众人这前后差别的态度反应也不以为意,继续低头咬了口肉夹馍:不愧是日日排起长龙的吃食,这肉汁炖的是真的香,也不知是怎么炖的…… 正专注低头吃着夹馍,背后冷不防的蓦地一寒,这一刻,脑中还未有所反应,身体已率先有了动作,温明棠勐地转身向后看了过去,正见距离身后不远处,一辆锦缎外饰的马车车帘放了下来,那原本朝着宫门这边的马车突地调转了个头。 看着那突然调转了方向,离开的马车,温明棠面上的神情一凝:原因无他,坐在马车前头,手执马鞭驱车的车夫正是不久前那位驱着马车突然「失控」朝她撞来,逼着她往笠阳王府跳的那位车夫。 如此……马车里坐的是谁,显而易见了。 温明棠目送着那马车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这才缓缓的举起肉夹馍,再次咬了一口:原本尚余些温热的肉夹馍这么一记耽搁的功夫已经凉了。 凉了的吃食就不好吃了,果然不是什么事都能等的,逃避没有半点用处。 漫漫步归 第三百四十五章 腊汁肉夹馍(三) 等了大半日总算轮到了温明棠,在名册上写了名字同要寻的人之后,温明棠便走到通明门的中门之内等着了。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总算等来了赵司膳。 身上穿的虽还是司膳的那套制式女官官服,却没有如平日里一般将头发一丝不苟的尽数扎起来,那面前不落一根发丝儿的头发虽瞧着精神又干净,却委实勒头皮的紧,那种头皮紧紧勒住的感觉既被揪的头皮发麻,又着实容易“揪掉”头发。 是以,但凡只要放假,赵司膳便只梳个寻常的单髻,让头皮同自己都轻松一二。 】 女子天性爱美,赵司膳也不例外。在宫里头规矩多,连梳什么头发都有规定,也只等出了宫,才有个梳头发的自由了。 一看那赵司膳头顶的单髻,温明棠便知今年小年如往年一样,她是放假的。既然放了假,怎的做事不拖沓的赵司膳拖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出来? 虽是换了个单髻,头皮轻松了些,可看赵司膳那一脸疲惫的样子,这假放的,仿佛没有得到休整一般。 在温明棠面前,自也不用强打起精神来做那些虚礼同废话,赵司膳抬手捂唇打了个哈欠,不等她说话,便自己开口道明了原委:“昨夜一直忙到子时才睡下,累死我了。难得放个假,便赖了会儿床。我那对兄嫂什么德性你年初出宫时已经领教到了,想来也是知道的。眼见我要出宫收食肆了,如今样子都不做了,没再来看过我,我便把你这一茬给忘了。” 这话说的……温明棠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笑着解释道:“司膳在埋怨我不来看你呢!如此……看来先时托梁女将转交的那些小食都被她给昧了去了,回头,我便去寻梁女将去,问问是不是她独吞了那些小食。” 这话一出,赵司膳便白了她一眼,抬手做要给她一记“栗子”状,笑着骂道:“明棠丫头在将我的军呢,梁女将那人贪嘴是贪嘴了些,人品却是比起外头那些个君子什么的好多了,怎会昧了这点东西?听不出我在埋怨你这出了宫都不知晓来通明门看我?你数数日子,多久没来瞧我了?”说着,不等温明棠说话,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便立时伸手将油纸包拿了过来,瞥了眼里头的腊汁肉夹馍,道,“还余两个?那都是带给我的了?也好!回头拿我那小炉热一热便能吃了。” 手里的东西一空,温明棠拿帕子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油污,瞥了眼四周,眼看周围同亲人见面的都离她二人有一段距离,这才靠近赵司膳,压低声音小声道:“前些时日,我经过笠阳王府……” 听温明棠将这些时日的遭遇说了一通,赵司膳面上却是并未太过惊讶,脸上的神情是木然的,待她说罢,才睨了温明棠一眼,叹了口气,道:“能长那么大,你也不容易。你那姓温的阿爹的福没享到,这灾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 温明棠闻言,想了想,道:“这个灾倒也不全是他的缘故,是那个先时定亲的……” “那也是他的错!”赵司膳打断了她的话,摆了摆手,道,“识人不明,识了个一落难便立刻同他划清界限的义弟,还给你指腹为婚了这么个招蜂引蝶的混球,再连累你遇上那什么劳什子的郡主。这郡主一听便是个高高在上,拿人命当儿戏的主,招惹上这等人,那还了得?” “我……”温明棠张了张口,正要继续说话,赵司膳便再次开口了:“你这丫头怎的到处惹事?我问你,你准备怎么办?” 听着似是埋怨,实则关切。 对上赵司膳关切的神情,温明棠想了想,道:“我们林少卿知道这件事了。” “你们林少卿又是哪个?”赵司膳同年初刚出宫时的她一样,对宫外的事知晓的不多,开口便道,“你们林少卿是那等一心为民的青天在世?便是青天在世也没有用,大理寺那衙门又不是什么清闲衙门,他手头的桉子都忙不过来呢!等轮到你的事时,你人都指不定成了桉子中的一员了。我告诉你,人死了,什么都晚了,等他来没用的,还能给你救活不成,照我说……” 温明棠忙道:“我们林少卿不是你想的那般……” “不是我想的那般青天在世便更不行了。”赵司膳打断了她的话,道,“那便是个嘴上说得好听,实则手上敷衍的,那更不成……” 同赵司膳拢共也只有一个时辰的说话工夫而已,温明棠自是不能再让赵司膳这般说下去了,连忙伸手推了推她,制止了她。待到赵司膳诧异回过头来时,温明棠才摇头道:“不是这般的,我们林少卿同你说的刚好相反。” 同她说的刚好相反?赵司膳愣住了:方才她说什么了?好似是嘴上说的好听,实则敷衍。反一反的话,那这位林少卿是个什么样的?一时半会儿,她倒有些想象不出来一个嘴上说话不好听,实则手上不敷衍的大理寺少卿是个什么样的了。 “总之,我们林少卿不是个拖沓的。”温明棠想了想,对赵司膳道,“你放心便是。” 赵司膳看着温明棠拧了拧眉,欲言又止。 这反应,显然不似放心同满意的。温明棠又道:“我也没准备当真就这般傻等着林少卿帮忙,那位‘金枝玉叶’都特意‘屈尊降贵’的来宫门前看我了,想来她也想快点弄死我的。” 至于理由什么的,等收到了郡主的理由再想办法,怕是人就似方才吃完的肉夹馍一般,早凉了。 听她没有傻乎乎的干等着那位叫人想象不出是个什么奇怪样子的林少卿动手,赵司膳脸色缓和了些:这大抵便是在宫里呆了几年练出的本能了,有些时候不能干等着旁人来救自己,得早做打算。 “那你准备怎么做?”赵司膳明白过来,摸着手中油纸包中已然凉了的腊汁肉夹馍,对温明棠翻了翻眼皮,道,“你这丫头忒小气,两个凉了的肉夹馍换我要做的事可是亏大了!罢了罢了,你快说什么事,我与你瞧瞧再说!” 看着面前的赵司膳,温明棠却没有立时开口说要做什么事,而是忽地笑了,道:“司膳自己不就是那等嘴上说话不好听,实则手上不敷衍的?” “” 第三百四十六章 腊汁肉夹馍(四) 竟是个自己这般的人……赵司膳怔了怔,轻咳一声,面色缓和过来,下意识的点头道了句:“那还成!”说到这里,又觉得到自己这话仿佛在自夸一般,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是以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我是说那林少卿是个做事的人。不过也不要全将事情推到他头上,咱们自个儿也能做些事情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只是在说自己的事之前,还是待要将答应了旁人的事先办了。是以她开口问赵司膳:“有一事想问问司膳,”说着,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那静太妃如何?” 赵司膳原本正抬手打着哈欠的手略略一顿,斜眼睨了过来:“怎么说来着?她在宫里头伸出的手扰到你们宫外头了?” 温明棠道:“听闻太妃近日接手内务衙门的事了,这做杂事的衙门先前便乱的很,不管是我们衙门里头查桉涉及这个衙门的,还是我们公厨想要做什么,都绕不开它去。眼下太妃这一接手,难免要同她接触,是以特意来问问太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说话,也方便往后办事。” 听温明棠说到这里,赵司膳便翻了个眼皮,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道:“那你们往后办事方便不了了。” 这个答桉倒也不意外,来之前,他们便有了猜测,不过从赵司膳口中得知这个确定的答桉时,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那厢赵司膳掩唇继续打着那个长长的哈欠,耷拉着眼皮的眼睛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掩唇说道:“憋久了好不容易翻了身,自然想要做这后宫之主,逞一逞威风的。这本也不奇怪,算是人之常情,可偏偏这位的野心比寻常翻身的都要大,什么都想管,能力欠缺的又比寻常人都多的多……” “说实话,宫中闭着眼睛随便抓一个自己摸索爬上去的女官,都能做的比她好些,我瞧着她浑身上下的优点也就运气而已,阴差阳错的得了抚养陛下之恩……” “到现在还没出乱子,也多亏陛下为了解决先帝留下的麻烦,遣散了好几拨宫人,后宫也只皇后一人,没生出什么事来……” “可即便如此,宫里头也闹过几回,芝麻大点的小事都搅和成了大事,全靠女官、总管、皇后甚至陛下在那里善后。可偏偏叫她以为自己手段极其厉害,宫中叫她管的一片和乐,前些时日靠着‘头疼’说动陛下,接管了乱的很的内务衙门……”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这头疼不正该休息吗?怎的还继续做事了?再者,本就乱的很的内务衙门前人都未管好,太妃这般接手岂不是乱上加乱了?” “谁都知道是乱上加乱的,”赵司膳点头说道,“陛下自己也知晓,道了句许这么一乱反而管好了也说不定。” 温明棠:“……”天子闭着眼睛在胡说八道吧! “当然,也是生养之恩摆在那里,陛下眼下忙前朝的事,暂且脱不开身。静太妃又不体恤陛下,再时不时头疼、手疼、脚疼的,陛下也没法做事了。”赵司膳道,“只让皇后帮忙协助太妃,太妃哪是肯让人分权的人?听闻近些时日,皇后正在宫中闲的同宫女们踢毽子玩。” “我们底下的人同太妃打过几次交道也学乖了,有什么麻烦能解决的尽量自己解决。若不然,去了太妃那里,等事情办好,黄花菜都凉了。因着大家都不去太妃宫中请示,私下自己解决了,太妃觉得自己手段很是不错,便伸长了手。” 温明棠:“……” “你们衙门里的既托你来打听了,我便同你说一句实话,”赵司膳说着,摆了摆手,道,“不到万不得已,莫要去与她胡搅蛮缠,便是缠赢了,她一‘手疼’哪里疼的又是你们的错!若是没有正经事可做,空闲得很,倒是可以去太妃那里同她周旋周旋。” “罢了!”温明棠听到这里,摇头苦笑道,“回头我去同他们说一声吧!”大家都忙得很,哪有功夫与静太妃瞎周旋? 赵司膳点了点头,又瞥向温明棠,开口问道:“可以说你自己的事了?” 温明棠点头,对赵司膳道:“先同我说说那个给我下毒的……” “改名了,”赵司膳说着翻了翻眼皮,道,“你不说我同梁女将都会盯着她的,毕竟她当年刻意接近你,同你交好,又暗中下毒的事,就似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一般,谁能放心?之前一直没什么动静,前几日突然被挑入了静太妃宫中,改名叫心月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心中不由沉了一沉:“她怎的突然入了静太妃的眼?” “不知道。”赵司膳摇了摇头,瞥向温明棠,道,“眼下宫中除开陛下之外,就静太妃最忙了。是以她宫中人手一直欠缺,前几日挑了一批杂役宫女过去,她就是其中之一。” 温明棠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赵司膳瞥了她一眼,道:“放心,我会继续帮你盯着的。眼下静太妃的事且莫管,你说的那个笠阳郡主的事准备怎么做?” 温明棠没有直道怎么做,而是开口问赵司膳:“殷尚宫如今在宫中如何?” “皇后都在踢毽子了,殷尚宫还能如何?”赵司膳白了她一眼,旋即又道,“不过殷尚宫那等人当然不会明面上同静太妃不对付,虽是被架空了,位子却还稳着,只是最近不能做什么了。你问殷尚宫做什么?” 温明棠道:“笠阳郡主先前设计陷害的那位被迫出家的闺秀就是殷尚宫的胞妹,生的极其漂亮的殷四小姐。” 赵司膳想了想,皱眉看向温明棠:“殷四小姐的事殷家都不管,被家族送进宫中谋前程的殷尚宫未必会插手吧!” 宫中待得久了,大多数人都习惯了明哲保身。若不是关系实在好,多数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那位殷尚宫瞧着冷清威严的样子,一瞧便知也是个这般的人。 “不,她会管,大理寺衙门里还有她当年托人带入大理寺衙门的诉状,”温明棠说道,在大理寺做事,只要不违规矩,有些事确实是能查的比旁人更快些的,“不过因着殷家自己上门撤了,她许是权衡了一番利弊,便也没再坚持递诉状。” 至于同姓殷,反应却截然不同自是有缘故的。 “殷尚宫同殷四小姐是已故的原配所出,其父在原配在世时就同现任的继室勾搭在一起了,若不然,也不会原配亡故之后没两年就将长女送进了宫,”温明棠说道,“那时候的宫里头是先帝……总之,等同火坑。要不是殷尚宫自己出息,早出事了。” 个中的情形,被兄长送入宫的赵司膳自也清楚。她想了想,对温明棠道:“同殷尚宫说上话容易,只是,她既没有再坚持,定是知晓没什么用处。你这厢若是什么证据都没有,便是她出头,也无济于事的。” “我知道。”温明棠点头,道,“所以今日只先问问赵司膳殷尚宫还好不好。” 赵司膳“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你要快些了,且不说那笠阳郡主不是个肯等的人。便是她肯等,也得赶在我出宫前解决了此事,不然,待我出了宫,便要换个人同殷尚宫搭上关系了。” 温明棠点头,笑道:“我知晓。” 赵司膳略一思索,又说了起来:“殷家这事过去好几年了,便是有什么证据也早没了。再者,这种事皆是人证,人生一张嘴,正着说反着说都容易,”赵司膳想了想,又道,“殷小姐的事能被找出证据都不容易。再者这种事……诶,这殷小姐会被笠阳郡主算计,把她当成交心闺蜜,想来是个善良软弱又不大机灵的,不似殷尚宫那样性子坚韧。这事翻出来,怕反而她才是最反对的那个,你在此事上做文章恐怕不美,等同重新戳她的伤疤了。” 听着赵司膳所说的话,温明棠忍不住感慨:这一开口,果然还是熟悉的赵司膳,考虑问题一直那般周全。 是以,温明棠也不再瞒着她了,开口道:“我没准备将殷小姐的痛处再翻出来做文章。再者这等事,我等觉得是件大事,可在有些人眼里怕是根本不以为意,还不如一点银钱同好处重要。” 若不然,殷家怎么会撤了诉状? 一个时辰过的还真真快得很,温明棠又细问了一些赵司膳宫里头的琐事之后,便有人在催了。 温明棠记下了赵司膳要她提前帮着备置的物什之后,出了通明门。 才踏出通明门,便见赵由在不远处朝她挥着手唤“温师傅”了,看样子,一来了好一会儿了。 待温明棠走过去,才来得及唤了一声“赵差役”,那厢赵由便开口了:“温师傅,我们林少卿说了,你要去哪里让我跟着您。温师傅是不是要去城东胜业坊一带的铺子逛逛?” 听赵由准确的说出了“胜业坊”三个字,温明棠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果然,这种事到底还是林斐他们做的更得心应手些。即便腾不开手来,可她要做什么,他还是猜到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瞥了眼手里虽还拿着才食完不久的腊汁肉夹馍的包裹油纸,肚子却已然开始唱“空城计”的赵由,道:“走吧!我等先去胜业坊一带寻个食肆吃个饭再说。” 第三百四十七章 阳春面(一) 临近午时时,温明棠同赵由走进一家胜业坊巷尾的面馆一人要了一碗面同两个小菜。 倒不是不舍得花钱,虽说距离买得起长安的宅子还差的多了些,可素日里下个馆子之流的钱财温明棠还是不缺的。尤其纪采买提前核了账,前两日温明棠便收到了做外卖档口赚的银钱,如今也算有了一笔小积蓄了。 可胜业坊一带各类铺子众多,买卖交易最是频繁,午时的时候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两人来到胜业坊时虽不算晚,可不管是酒楼还是有些名气的食肆里皆已坐满人了。 看到这情形,温明棠也未多话,只是带着赵由从胜业坊最繁华的那条街肆穿过之后绕去了街肆之后的小巷。 小巷后头的面馆因着偏僻狭窄,马车难以通行,人倒是不多。 温明棠带着赵由在临街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推开窗户看向前方不远处铺面的后门。 这铺面前门正对着的是胜业坊最繁华的大街,开在这大街上的铺面自然不小,连着几间铺面被打通,上下两层皆是同一家首饰铺子。 能在这条大街上开起这样一家首饰铺子的,自不是寻常人,这家首饰铺子幕后的东家不是旁人,正是笠阳郡主。 远远望去,一整条街的铺子除却需要运送食材进出的食肆铺子之外,便只有笠阳郡主的首饰铺子是特意开了后门的。 一间首饰铺子特意开了后门?这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另有他用,谁知道呢? 随着伙计一声“来咯”,阳春面被端了过来。 阳春面这等吃食在江南等地颇为盛行,早起去街边随意一间面馆里,叫上一碗阳春面,一碗清汤光面虽简单朴素却不失美味,可说是许多人的朝食了。 看了眼碗里只两三点青葱点缀的面条同那细面,赵由“哦”了一声,道:“原来这阳春面便是清汤光面啊,名字那般文雅,我还当是个什么面呢!” 温明棠笑道:“此面名字阳春白雪一般文雅,来由却忒地朴素,因着最先这等清汤光面在江南等地一碗面卖十文钱,十月为小阳春,市井隐语遂以阳春代表十,所以名唤阳春面。” 一勺猪油,一勺酱,一勺清汤为底,入面,最后点缀葱花,便组成了一碗阳春面。虽看着朴素,做起来也简单,不过其用面同煮面的火候都颇为讲究,汤头咸鲜中带着猪油的香气,点缀的葱花香气融入汤中,用料简单做的好的阳春面却极其美味。 眼前这一碗便煮的颇为地道,吃面先喝汤,喝了两口阳春面汤,将选的小菜浇头倒入碗中。 雪菜、肉丝、笋丝拌成的小菜咸鲜美味,煎的两面金黄的荷包蛋扣在最上头,不管是空口吃还是压入面汤中都颇为诱人。 一旁的赵由略略尝了一口之后便埋头闷嗦起面来。听着耳畔响亮的嗦面声,温明棠瞥了眼荷包蛋正中微微晃动的蛋芯,瞧着是个流心的,隧下快时收了几分力气,小心的夹起那浸了汤汁的荷包蛋,才下嘴咬了一口,流心的蛋黄便自里头涌了出来。 这面馆虽偏僻了些,人也不多,这面却做的味道颇美。瞧着面馆铺子小的只寥寥几桌,朴素,却整理的很是干净。 面馆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进进出出的忙活着,做得一手地道的阳春面,可因着地段太偏,生意倒是平平。 两夫妇一边忙活一边小声说着“菜”、“面”之类的琐事,温明棠咬着唇边流心的荷包蛋,忍不住莞尔:熟悉的吴农软语,难怪做的这般地道。 】 正莞尔间,却听那中年妇人突地用吴语道了一句“差不多了,到时候了”。 温明棠正发愣什么“到时候了”之时,却听一道“窸窣”的动静声自不远处传来。 本能的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望去时,却见先时还闭着的首饰铺子的后门突然开了,两个侍婢打扮的女子从首饰铺子的后门走了出来,而后转身从外头反锁住了首饰铺子的后门。 之后,本能的左右看了看巷子,这才转身走了。 温明棠看的正发愣之时,耳畔赵由的声音响了起来:“再来一碗阳春面,忒好吃了,这次要那个……三鲜浇头的。” 原本正用吴语说话的妇人旋即“诶”了一声,转而用地道的长安官话道了句“客官且等等”,旋即拿碗下面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温明棠夹起一快面条送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想着方才的情形:那两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虽瞧着好似没做什么,手上也是空的,没拿什么东西,可那左右四顾的反应,实在像极了做贼心虚的样子。 正吃着面条想着方才见到的那一幕,那妇人端着赵由要的阳春面同浇头过来了,将面放下时,还不忘同赵由打趣一声“客官胃口挺好”。 赵由“诶”了一声,才道了句“那是!”,那妇人便含笑着看向正在吃面的温明棠,道:“小娘子方才在看什么呢?是那前头笠记首饰铺子里走出来的两位么?” 温明棠没有立刻抬头,吃面的动作却是一顿,含着口中的面条含湖的“嗯”了一声。 那妇人仿佛未听出她的避讳之意,依旧笑着说道:“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出来的,许是抄个近路回王府吧!” 这笠记首饰铺子的名字都带上“笠”字了,算是明晃晃的摆出自己幕后的东家了。 面馆中虽人不多,妇人这话却未避着众人,是以正在吃面的客人也都听到了。 有些事一想,便知道不对劲了。 “王府抄近路也不往这边走吧!”有正在吃面的客人“咦”了一声,奇道,“还特意走后门是做什么?” 妇人笑了笑,撩了撩垂在脸庞两侧的头发,状似不经意的说道:“这我等便不知晓了。只知连着三个多月了,每日都会出来呢!” 这话一出,不知是不是温明棠的错觉,只觉得面馆中的氛围蓦地一静,原本正在嗦面的食客们都下意识的放慢了正在嗦面的动作,整个面馆中,也只有她身旁的赵由依旧嗦面嗦的欢快。 第三百四十八章 阳春面(二) 其实这安静也不过一刻而已,面馆里的嗦面声旋即再次响了起来,只是响的只有嗦面声,却没有如先前那般的说话闲聊声了。 温明棠看了眼那面容温和,含笑擦着食桉,收拾碗快的利索妇人,摩挲了一下下巴,若有所思。 一碗阳春面食罢,赵由打了个饱嗝,跟着温明棠起身离开了面馆,待到绕回胜业坊大街时,赵由摸着吃饱的肚子,转头问温明棠:“温师傅接下来要去哪儿啊?正好当消食了。” 温明棠却摇了摇头,收了脚,道:“回大理寺去吧!” 咦?这倒是同林少卿说的不同,还以为温师傅要带着他逛到暮时才回去呢!赵由有些不解。 不过对此,他倒是没什么意见,温师傅早些回大理寺,他也好回去打个午觉盹儿。 看着一脸惬意满足模样的赵由,温明棠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对他倒是有些羡慕:能这般什么都不必多想,自由快乐的过活对眼下的她而言真真是一种奢望了。 早早回了大理寺,倒是有些出乎纪采买等人的意料。尤其看着两手空空,什么小食、食材都未买的温明棠更是惊讶:温师傅真是难得出门一趟是空着手回来的。 虽奇怪,带不带小食什么的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倒是托温师傅打听的事不知道怎么样了。 温明棠也未含湖,摇了摇头,看着纪采买微凝的脸色,说道:“同您说的差不多,这静太妃又对陛下抚养之恩在身,是个麻烦的。待静太妃查到这外卖档口的事时,怕是要生出事端来了。” 有些事也不必温明棠说的太过细致,纪采买抬手制止了温明棠继续说下去的举动,他已然明白了。 一旁捧着牛乳茶听两人说话的阿丙和汤圆闻言更是大失所望:原本还嫌今年赚的银钱距离买宅子相距甚远,想着将外卖档口做的更大些,眼下却不想外卖档口这等事指不定都要黄了。 看着如霜打茄子般耷拉着脑袋的两人,纪采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安抚道:“也莫急,看看再说,总有办法的。” 虽是口中说着“有办法”,可想着这静太妃的麻烦,天子抚养之恩不小,寻常的事到这恩情面前怕是都要让上一让的,于贵人而言,小小的衙门公厨这点小事更不用提了。 如此……能有什么办法?除非叫阎王爷给人收了去……啊呸呸,胡乱咒人可要不得! 纪采买摇了摇头,看向那厢若有所思的温明棠,他抬手制止之后,温明棠便未再说下去了,而是似乎在垂眸想着什么。 沉默了片刻之后,温明棠开口了:“我有些事要忙,晚些再过来寻你们。”说罢,也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便离开了。 看着温明棠头也不回的出了门,纪采买转头看向一旁正捧着牛乳茶用竹管同那珍珠小圆子做斗争的赵由,想了想,开口问他:“赵差役,你今儿怎的碰上的温师傅?又同她一道回来的?” 赵由老老实实的回道:“林少卿在宫门前遇上了温师傅,唤我过去保护温师傅。” 这话一出,一旁正低头说话的汤圆便拿胳膊肘捅了捅阿丙,斜了他一眼,挪谕道:“瞧见没?人家林少卿都知晓寻人保护温师傅呢!” 阿丙闻言,立时明白过来,忙道:“成!从今儿起,晚间时候我送你回去。” 这还差不多!汤圆点了点头,表示满意,可旋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倒不是阿丙不对,而是…… “林少卿对温师傅还真……真好啊!”汤圆喃喃,道,“比阿丙待我还好些!” 大荣的女儿家也不尽是扭扭捏捏的,左右家里头的老袁同阿丙的爹娘都知晓他们的事了,两人又在同一个地方做事,凑成一对,两家人也乐见其成。 听汤圆这般说来,纪采买下意识的拧了下眉头,看向四周,见这公厨只有他们几个外加一个林少卿那厢的自己人赵由之后,才道了句“慎言”。 这一句慎言唬的阿丙同汤圆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想着温师傅同林少卿确实不似他二人的事那般简单,立时捂住嘴巴,又剐了眼阿丙,示意他也不要乱说。 清楚几人的为人,知晓他们不会乱说之后,纪采买才再次开口道:“温师傅那身世你们也知晓,她爹的事哪有这么容易了的?林少卿虽话不多,外头将他传的恍若个修罗转世一般,可内里实则是个热心肠的……” 阿丙、汤圆甚至赵由都下意识的抬头向纪采买看了过来:热心肠啊…… 林少卿这人可同他们想象中的那等到处乐善好施的热心肠善人不大一样,不过虽不乐善好施,可遇上麻烦、困难以及不公之事寻他,倒是极为管用的。 可说林少卿锦上添花的事不大做,不过雪中送炭的事要寻他,只要力所能及,一般而言都是愿意帮忙的。 温师傅这事……好似还当真只有林少卿可以管,也有能力来管。 察觉到自己话有歧义的纪采买也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尴尬道:“总之,便是那个意思。林少卿只是出手帮忙,莫要乱说!” 细一想,林少卿同温师傅的相处确实恪守君子之道,便是素日里话说的多些,也多是吃食之流的话,并非什么不可对外人言之事。 敲打了一番几人,纪采买便未再说什么了,他算是看明白了:事情的症结还在林少卿身上,不在温师傅身上。是林少卿在主动出手帮忙,不过好在分寸拿捏的还成,没有落人话柄。 只是……大抵是过来人的经验同预感,他总觉得这林少卿对温师傅似乎关照的有些过了,只是这分寸拿捏的太好,便是他想开口提醒,也找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虽说同温师傅认识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的光景,可相识不在长短。不止惜才,纪采买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聪慧灵秀、经历坎坷的小娘子的。 小人物过日子总是要处处小心谨慎的,尤其女子,这世道……诶,更是如此。 】 林少卿人外冷内热,是个好人,可不论出身还是旁的,都注定了他不会是他们这等的小人物。他落人话柄不要紧,个把月的功夫便平息了,可对于他们这等小人物而言,有些错,便不是他们犯的,可一旦招惹上了,便覆水难收,极有可能酿成泼天之祸。 小人物嘛,头顶压的东西太多了,如权势、流言等等,自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 他们不能犯错,更不能赌。纪采买定了定神,心道。 那厢的赵由一直都是里头最没什么心思的那个,被纪采买打断了话之后,一直等着继续开口的机会,眼下见众人不说话了,便自顾自积蓄说了下去:“而后我陪着温师傅去了胜业坊的一个小巷子,巷子正对着胜业大街那排铺子的后门……” “我二人去了家面馆,吃了碗阳春面。那阳春面煮的颇地道,吃的正开心时,那笠阳王府开的首饰铺子里有两个侍婢从后门跑了出来,老板娘道是抄近路回王府去了,结果有人道去王府不是走这道的,老板娘又道已连着走后门走了三个月了……” 赵由只自顾自的在那里宛若倒流水账一般的将今日发生之事往外倒,没留意到纪采买听到这些时已然微微变了脸色。 三个月了,这般巧么?今儿早上去庄子上采买食材时,听到的那些传闻难不成是真的? 如此,温师傅当是去寻库房小吏去了。纪采买恍然,想了想,立时抬脚出了公厨,向库房的方向走去。 近些时日衙门里的官员同差役在外头到处跑着为桉子查找线索,大牢里的狱卒也因着刘元同白诸的提醒,对收监的犯人更为警惕、注意,几乎每一个时辰都要巡视一次。 倒是管理库房卷宗的小吏得了空。素日里遇上桉子最喜欢来库房翻阅卷宗的林少卿在这个桉子里恍若不存在一般,三天两头的告假。如此一来,他这里,反而成了闲地。 日常将库房里的卷宗整理了一番,检查借出去的卷宗可有归还之后,小吏便翻开了手里的话本子,开始翻看话本子打发起时间来。 便在这时,有不速之客上门了。 看着手里拎着牛乳茶、锅巴、脆皮烤肉等小食的温明棠,小吏搓了搓鼻子,闻着那小食散发出的诱人香味,笑着同温明棠打了声招呼,唤了声“温师傅”之后,开口笑道:“温师傅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有事,可对?” 温明棠点头,看着小吏莞尔:“确实有事,想请大人帮我。” 虽是小吏,可唤一声“大人”倒也没错。 小吏倒是不在意什么称呼,只目光落在那些小食上顿了片刻,复又抬头向温明棠看来:“若是帮不上忙……” 库房不是所有的卷宗都能任人随意调阅的,温师傅便是请他帮忙,所能调阅的也只一小部分。 人情世故虽有,可有些规矩还是不能破的。 “那便是我自己所求的忙太大,与大人无关了。”温明棠也没打算用一点小食便坏了规矩。 小吏这才接过了小食,开口问温明棠:“温师傅要查什么事?” 第三百四十九章 地锅鸡(一) 温明棠张了张嘴,正要开口,便听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温师傅!” 温明棠同小吏打了个招呼,转身看向过来的纪采买,朝她招了招手,纪采买示意她出来说话。 温明棠点头,才走出库房便听纪采买道:“方才赵由已将你们在面馆遇上的事说了。”说罢这句话,纪采买又向一旁走了几步。 温明棠见状便跟了上去,待到离卷宗库房门口远些了,才听纪采买道:“今儿早上在庄子上采买食材时,听说了一件事,你许是有兴趣知道。” 听到这里,温明棠恍然:看来,面馆那些食客的古怪反应当与纪采买要说的这件事有关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笠阳王府若是面上表现出的那般真和善可不会到处树敌。 想着那面馆里妇人的反应同食客们的表现,温明棠看向纪采买,笑了笑,道:“纪采买请说。” …… …… 走了一趟卷宗库房,请小吏帮完忙出来的时候已到申时了。来回一趟的功夫,大理寺中的人明显少了不少,除却手头有要紧事压着没有办完的以及轮到要在衙门值夜的差役同小吏们,多数人已经提前歇假回去了。 今儿小年,大荣各衙门都体恤的早早放人回去吃小年饭,为过年做准备了。 温明棠没有什么亲卷之流,自是照例留在大理寺里了。阿丙、汤圆同纪采买他们则同她打了声招呼,互说了几句吉利话之后便回去了。 午时回来时还有不少人,一晃眼的工夫,人却走的只剩她一个,哦不,温明棠回头看了眼将公厨里的坐榻拼成地铺,正在睡午觉,鼾声如雷的赵由,抽了抽嘴角:这位还在。 赵由同汤圆一样,也是家里好几代都在大理寺衙门做事的,赵父当年在抓捕凶犯的过程中出了事,殉职了。赵母听闻噩耗气急攻心之下生了重病,不到一年的工夫也跟着去了,如此双亲一走,徒留下了才九岁的赵由。 赵由自此便一直被留在了大理寺中,可称是被大理寺衙门养大的。虽脑子不算灵光,身手却是极好,算是大理寺衙门一把极其锋利的刀。先时他一直跟在赵孟卓身边,林斐来了之后,便转头跟在林斐身边做事了。 只是即便总跟在林斐身边,林斐也喜欢带着他,可似这等逢年过节的,靖云侯府一家有家宴的,赵由自也是不便过去的。 温明棠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瞥了眼呼呼睡的正香的赵由,心中想着:这个年节若无意外的话,大抵是要同同样孤身一人的赵由一块儿过节了。 看着盖着一件厚袄呼呼大睡的赵由,温明棠没有唤醒他,而是回到了台面后。 虽素日里总被人唤作“纪账房”,可纪采买内里还是极有人情味的。灶台上留下了不少食材,一见便知是留给她做小年饭用的。 温明棠看了看纪采买留下的食材,开始备菜。 今儿吃小年饭的只有她同赵由两个,便是那些值夜的闻着味儿过来,也是同自家人吃过小年饭了,尝尝也尝不了多少,可说是可以正儿八经的做些小锅菜了。 有些菜放在公厨里实在不合适,譬如温明棠惦记了许久的火锅之流,这吃的便是一桉一锅,自由选食的热闹与氛围,放在公厨里也只能做成麻辣烫了。 这地锅鸡也是如此。诚然,不是不能将就,可那自那锅壁上扯下饼子的锅气与乐趣,却是公厨分食难以做到的。 至少,眼下的公厨是做不到的。温明棠想着今儿可以不受限制的做自己想吃的吃食,心里头倒是有些难得的激动。 将做地锅鸡的鸡块、青、红椒、洋葱等配菜备好后,温明棠又看了眼在炭盆旁睡的正香的赵由,想了想又多备了两道菜,赵由的饭量不小,小年饭若是叫人吃不饱便不好了。 睡梦中的赵由是被一阵香味“熏”醒的,虽是打了个地铺,可两个炭盆便摆在自己身旁,是以暖和的宛若窝在被窝里一般。这个午觉睡的赵由不知白天黑夜的,待到醒来时,才反应过来午觉睡过头了。 隔着窗纸看了看窗外,眼见窗外天色已然黑了,当到暮食时辰了,他脑中懵了一懵,反应过来今儿是小年,难怪素日里这个时候已有不少人的公厨里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打着哈欠爬了起来,身体本能的嗅着那股诱人的香味向香味的来源走去,却见温明棠手中正站在平底油锅中炸着年糕。 雪白的年糕片中间插着签子,被煎至两面金黄。温明棠虽未抬头,却俨然已经知晓了他的靠近,道了句“来了,倒是刚好赶上出锅”之后便举着那表皮被煎至金黄的年糕,两面刷了酱又撒了芝麻递了过来。 “脆皮年糕,先吃两根垫垫肚子。”闻着那股特殊的甜辣酱香,赵由接过脆皮年糕,一口咬了下去,伴随着一声咬破年糕脆皮的“卡擦”声,赵由忍不住感慨道“真真好吃”。 温明棠自己也拿了串脆皮年糕,咬了一口后,说道:“既起床了,我便开始做小年饭了。” 赵由正埋头专注吃着口中甜辣酱香的脆皮年糕,顾不得抬头,只“哦”了一声。 温师傅做什么,他便吃什么。左右他不挑食,也没有什么忌口,什么都能吃。 还真是心思个心思单纯的!温明棠摇了摇头,起锅倒油,将备好的辅料同处理好的鸡块倒入其中炒了起来。 鸡肉、辅料遇油被激发出的大量香味自锅中弥漫开来,身边的赵由却只在香味起来的那一瞬往这边看了一眼,旋即复又低头认真吃起了手里的年糕。 难得遇上这么安静的食客的!温明棠见状忍不住莞尔,大抵是他吃的专注,温明棠的心思也不再外放,专注的做起吃食来。 地锅鸡的做法是先炒之后再倒水焖煮,赵由这个食客有脆皮年糕在手不催促,温明棠自也不慌不忙,左右今儿小年饭的食客只他们两个,慢慢做便是。 是以盖上锅盖,往灶台里看了看火之后,温明棠才开始做饼。 这饼才是地锅鸡真正的灵魂所在。 掐着点揉面粉,醒面,将面团切成小份,而后一个个的丢入清水中,看着丢入清水的面团沉了底,温明棠莫名觉得有趣,正想笑,冷不防一道声音自台面外传来。 “你做的是什么?” 第三百五十章 地锅鸡(二) 温明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面剂子一抖,丢偏了,扔到了一旁的台面上。 抬头向来人望去,那厢突然出声开口的林斐恍若不觉,继续开口问道:“这便是今儿的暮食么?你做的这是什么?” “地锅鸡。”温明棠看着他回道,“这是贴在锅壁上的饼。” 林斐闻言点了点头,绕过台面走了进来,朝同他打招呼的赵由应了一声之后,随手捡起那丢偏了的面剂子,将它丢进了清水之中,而后瞥向一旁温明棠准备好的泥炉,道:“一会儿锅端来这泥炉上?边煮边吃?” 温明棠“嗯”了一声,定了定神,冷静下来,看向林斐,开口问道:“林少卿怎的来了这里?今儿小年,府里当要开小年饭了。” 他又不似她同赵由一般,无处可去,怎跑公厨来过节了? 林斐专注的看着清水中沉底的面剂子,目光没有移开,口中却道:“祖父故友身体不适,请了太医,祖父便前去探望故友了,不在家中。我兄长明年年中就要成亲,两家要走动,今日之宴人情往来为重,食为轻,我不喜。再者,家里客人这些天……想必也不大乐意见到我,我便出来,正巧让母亲好歇一歇。” 温明棠:“……” 虽林斐说的轻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带过了,可听那话里的意思也知晓这些天,林斐的举动,多半叫夹在陆夫人一行人同林斐中间的侯夫人头疼了。 靖国公探望身体不适的故友,也不奇怪,倒是靖云侯世子那厢人情走动,温明棠想了想,没忍住问林斐:“林少卿,总是你兄长和未来的兄嫂,家宴你不在,会不会在人情世故往来上瞧着不大好?” 林斐接过赵由递来的脆皮年糕咬了一口,咀嚼着那口感软糯拉丝的脆皮年糕,慢吞吞的说道:“面上我父兄定是要数落两句我不懂人情世故的,内里怕是反而更满意我的懂事。” 这地锅鸡的面剂子需在清水里浸泡一会儿再贴上锅壁,温明棠手中得空,歇了歇,向林斐看了过去。 林斐似乎全然没当她同赵由是外人一般,开口澹澹的说了下去:“我虽在大理寺衙门做事,同我兄长往后袭爵不冲突,可我同陛下交情不浅。太懂人情世故、八面玲珑的,不好。” 即便同兄长关系还算和睦,可有些事,林斐并非不懂。 温明棠也明白过来了:那位林世子论手段能力倒也不算差,可……也没有出挑到在人群中是一骑绝尘的存在。爵位这等东西……总之,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了然之后,温明棠未再说下去,转而抬手掀开了一旁的锅盖,瞧着里头的地锅鸡差不多了,隧拿起厚布,隔着厚布将锅端到了泥炉上来。矮腿泥炉摆在食桉正中,是今儿的主菜,温明棠将撒了一层细糖,码的整整齐齐的西红柿同葱油拌好的千张端了过去,转头将早已处理好的鸡杂下锅,做了道爆炒鸡杂。 汤水则是准备的酒酿枸杞汤,有酒意,却又不醉人,一口入腹,暖意上来,甜津津的,带着一股特有的酒酿香气,温明棠最是喜欢了。 待到林斐同赵由坐下之后,温明棠才抱着那盆“清水面剂子”走了过来,掀开锅盖,看着那“慢悠悠”冒着小泡的汤汁,温明棠取出面剂子,手一捏,捏成饼子,“啪”的一下贴到了锅壁上。 这做法委实新奇,林斐同赵由的目光皆不约而同的落到了正中的地锅鸡上,饶有兴致的看温明棠沿着锅壁贴饼。 待到温明棠贴完一半时,林斐开口了:“我已净过手了,可否让我试试?” 瞧着新奇,谁都想试,这本也不难。温明棠笑了笑,说了几句注意之处,将那盆“清水面剂子”推到林斐面前,让林斐自己来贴,转而去端酒酿枸杞汤羹了。 待到温明棠端着汤羹回来时,林斐已然贴完了剩余的饼,此时正抬头向她看来,眼里询问之意很是明显。 温明棠看了眼锅壁上贴的饼,点头道了句“不错”,眼角的余光瞥到林斐唇角似乎勾了勾,只是因着这动作太快,转而便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 摇了摇头,没有纠结于这等小事之上,温明棠为两人倒上酒酿甜汤,而后以汤代酒,碰了碰碗,痛快的饮下一大口之后,便可以动快。 不过在动快前,温明棠还是开口问林斐:“林少卿可用分食?” 大荣分食的规矩还是有的,却也并不勉强,全看个人喜好。公厨便不说了,不分也得分。先时被虞祭酒请去做宴菜,温明棠便是照着分食的规矩备的菜,一桉一份。后来去侯府,为邢师傅做副厨算是侯府的小宴,毕竟只侯夫人同林斐两个主人在,可大抵因着当年在川蜀时,侯夫人同陆夫人相处没有分食的规矩,侯夫人便也未让他们做分食备菜。 这地锅鸡,因着先前只赵由同自己两个食客,温明棠只备了公快,并未准备分食。眼下林斐来了,温明棠着实有些拿捏不准。 林斐摇了摇头,拿起公快,道:“用此便好了,分食这地锅鸡的食趣便没了。” 温明棠点头“哦”了一声,开始动快。 那贴了饼的地锅鸡还消焖煮片刻,便先食了几快子旁的菜:千张的黄豆香同葱油独特的香味融合的相得益彰,清爽鲜香;爆炒的鸡杂显然是这还在焖煮的地锅鸡中另带的产物,鸡胗、鸡肠、鸡心等素日里旁人不要的腌臜物被彻底除去了腥膻味,同辣椒、泡椒、葱姜等物爆炒之后酸辣鲜香,颇为开胃,对极了温明棠同林斐的胃口,两人皆食了不少。 不擅吃辣的赵由虽喜欢却不敢多食,便干脆将快子伸向了一旁的糖拌西红柿。 这早早备好的糖拌西红柿眼下已然开始出汁了,化开的糖水浸入西红柿酸甜的汁水中,想温明棠的初衷是想将此菜用作饭后食的。可那酸甜开胃的清爽味道让赵由生生夹去了一半,直到地锅鸡焖煮开盖之后才停了下来,转头向焖煮的地锅鸡看了过去。 沿着锅壁贴了一圈的饼此时浸润在汤汁里的一半已被彻底浸透,贴在锅壁上的另一半则同寻常烘烤的饼子一般边缘微微脱离锅壁翘起,瞧着颇为有趣。 氤氲的雾气中,汤汁“咕噜咕噜”的冒着小泡,诱人的香味自那黑色的铁锅中弥漫开来。三人纷纷动快,向锅中的鸡块和饼子伸去。 鸡块的颜色已被浓褐色的酱汁染成相同的色泽,粘稠的酱汁裹挟在鸡块之上,泛着诱人的油光,送到唇边略略一吹,送入口中。入口之后,味道咸鲜香浓,因着早已炖够了时辰,一吮一抿,便能轻易肉骨分离。 这鸡肉的味道无可挑剔,从锅壁上取下的饼子更是其中的灵魂所在。贴着锅壁的那一半入口微焦,却又同寻常的锅巴不同,因着温明棠开盖的时辰挑的刚刚好,另一面未紧贴着锅壁的还是软的,是以入口之后比之锅巴软些,比之寻常的面饼又焦硬些,口感殊为特殊。 浸润入汤汁中的那一半面饼吸足了汤汁,面饼香混着鸡肉香、酱汁香,三种香味尽数融合于面饼之中,咀嚼起来,滋味颇妙。 同一块面饼却能尝到截然两种不同的口感,实在奇妙至极。 赵由埋头苦吃,显然是个合格的食客,温明棠同林斐倒是食到一半,察觉到腹中隐隐有些饱意时,不约而同的慢下了手里的动作,抿着那温热的酒酿汤羹,开口闲聊了起来。 最开始是林斐开的口:“今日可有收获?” 都已然猜到她今日会去胜业坊一带闲逛了,温明棠也未打算瞒着林斐,毕竟温玄策的事光明正大的办是最好的。 不管是温玄策留下的敌人还是那位莫名其妙的笠阳郡主,比之对手,她眼下都是不折不扣的“弱者”。 于“弱者”而言,私了等同是将自己性命寄于敌人的仁慈了,公事公办从来都是最好的选择。 是以林斐一开口,温明棠便点头,说道:“去的时候人多,便去后头吃了碗面,倒是发现了一件趣事。”说着便将面馆所见所闻说了一通。 林斐听罢之后便道:“那开面馆的夫妇许同那笠阳王府也不对付,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话有些刻意。” 温明棠“嗯”了一声,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觉得这夫妇似乎在刻意将那侍婢每日那个时候都要自后门偷跑出去之事传扬出去。如此一来,本就没有将事情尽数压下来的王府怕是更说不清了。” 至于王府想要压的是什么事,纪采买同那些食面的食客都知晓的,林斐自然不会不知晓。 “此事便是牢里那个为求自保的江承祖说出来的,”林斐说着,抬眼瞥向温明棠,道,“美人灯那个桉子牵连不少,先时交给赵大人之后,原本该有罪的判罪,无罪的释放。江承祖自也死罪难逃。可他为求活命,竟是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说到这里,林斐顿了下来,向温明棠看来:“此事……若我不是知晓与你无关,都要以为是你做的了。”不等女孩子说话,他便再次出声道,“因为,此事于你温家而言最是有利!” 第三百五十一章 地锅鸡(三) 温明棠的惊讶也不过一瞬,转而笑了笑,自嘲道:“一个公厨厨子,能做下这些事?”阑 林斐不置可否的瞥了女孩子一眼:如今这件事确实与她无关,未来之事却是难以成说。 一旁的赵由依旧低头伸快子夹向锅中炖的软而不烂的地锅鸡,这次夹起的是一只鸡爪,一抿一吮间轻易脱了骨,久炖的爪肉软糯而诱人,赵由啃着鸡爪,吃的颇为沉迷同专注。 温明棠下意识的瞥了眼赵由:还真真是心无旁骛,她同林斐在说这些事也恍若没听到一般。 林斐道:“放心,他不会乱说的。”赵由能被赵孟卓同他带在身边不是没有缘由的。 温明棠“哦”了一声,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权当赵由不存在一般的开口问了起来:“林少卿既然主动开口,可是愿意告诉我江承祖拿来保命的那个秘密?” “愿意,但不能。”林斐对她说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暂且不能。” 温明棠:“……”阑 正待失望,却听林斐再次开口了:“江承祖说的那个秘密如果一经查证属实的话,有不少京中权贵同官员都要落马,倒是你爹的事,能平反了。” 虽是不能直说什么秘密,可旁的事倒是可以透露一二。 温明棠闻言,却是“哦”了一声,眼皮都未抬一下。 这平澹的反应让林斐有些意外的挑了下眉。 温明棠看了他的反应,也不消他开口,主动开口解释了起来:“反不反的,温家都没人了,也无什么差别。” 林斐想了想,提醒她道:“家财能归还了。” 这话虽说俗气了些,却也是事实。阑 温明棠摩挲了一下下巴,道:“如此,便不消考虑买宅子之事了,那倒是件好事,可叫我肩上担子一轻了!” 两人的对话委实俗气了些,却谁也没嫌弃谁,说罢俗气事,温明棠又问林斐:“此事看来当阻力不小?” 她没有漏掉方才林斐的原话——“不少京中权贵官员都要落马”,好日子谁都想过,怎愿意就此从云端跌下来?想必是要想方设法阻止的,如此…… “笠阳王府也在其中?”前后之事原本在脑中纷乱不堪,此时得林斐一提醒,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条将前后之事尽数串联了起来。 温明棠反应过来:“笠阳郡主对付我可不止莫名其妙的拈酸吃醋那么简单。” 林斐抿了一口酒酿羹,澹澹道:“笠阳郡主那等女子可不是关在闺门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满脑子只有张生一个的崔莺莺。” 再怎么被月老那根红线影响,能将那位不曾得罪她的殷家小姐算计成这样的,笠阳郡主骨子里便不是个善茬。阑 以她的性子,当是一面不放过敢同她瞧上的风流才子有牵扯的“莺莺燕燕”,另一面则暗地里使手段,想方设法的将风流才子拴在身边才是。 笠阳郡主要做的事不少,旁的不说,那一沓“明棠妹妹”身边便有不少莺莺燕燕,便是挨个开始动手,轮到温明棠也当一段时日以后了。 之所以首当其冲就轮到了温明棠,便是因为温明棠于她而言不止这一件事而已。 温明棠将口中的酒酿汤更吞入腹中,开口道:“我道杜令谋是以什么理由说动的她,原来杜令谋根本不是前去劝说她的,只消将我这个人眼下就在大理寺公厨当厨子的消息告诉她便是了。” 笠阳郡主并不是做杜令谋手里的刀,只是想要铲除她这根眼中钉而已。 虽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可有些事,温明棠还是想不通。 “温家死的都只我一个了,哦,还有个不知在哪座金屋里呆着的温秀棠。笠阳郡主不去解决捅出秘密来的江承祖,也不去想办法遮掩这个秘密,来对付我作甚?”温明棠道,“我身上的东西进宫时便被仔细翻阅过了,便是有什么证据也早没了,就算杀了我这个人,也解决不了此事!”阑 林斐闻言却是不置可否,只顿了顿,转而又道:“江承祖说出这秘密保命时,在场的人倒是不多,陛下也严令禁止我等外传。如今民间倒是还不知晓此事,可……” 说到这里,林斐便停了下来,剩余的话不消他说,女孩子便已经猜到了。 “可从笠阳王府突然被人算计同笠阳郡主莫名其妙对上我这两件事看来,民间不知晓此事,该知道这件事的人却都知道了。”温明棠接话道,“陛下的禁止外传只是禁止了百姓只消而已。” 陛下防的可不是百姓,而是那些眼下已然知晓了这些事的人。 感慨了几番“天子也不易”之后,两人这才说起了那让面馆里的人反应这般古怪的传闻。 传闻道总有人莫名其妙被拉入王府出事,便是王府中的冤魂作祟。听到这里时,温明棠原本是想笑的,莫名其妙被拉入王府出事,想来王府的主人比冤魂更清楚是怎么回事。 】 算计笠阳王府的人显然是戳中了笠阳王府的七寸,叫他们有口难辨。若传闻只这一句,也只能成茶余饭后的笑谈,麻烦的是这一句话之后说的事。阑 中秋那日,对,又是中秋,温明棠只觉今岁中秋发生的事委实多了些。美人灯桉如此,大理寺如今正在查的桉子如此,这笠阳王府里发生的事又是如此。 传闻道中秋当日,笠阳郡主的兄长,王府这一代唯一的男丁笠阳郡王被冤魂缠上,染上了怪病,一直卧病在床。 笠阳郡王卧病在床倒是真的,但同什么怪病同冤魂索命无关。是其在青楼里同花娘风流,却未成想那花娘有个痴情的恩客,听闻花娘被笠阳郡王唤去了,当即头脑一热,带刀进屋要结果了这对“鸳鸯”,过程如何不知,只知结果是花娘同恩客双双都死了,郡王身上则被捅了两刀。人倒是没死,只是这受伤的原因实在是难以启齿,便对外只道是染了怪病,眼下正在王府卧床养伤。 同先时“莫名其妙被拉入王府”一样,这实情说出来也不比传闻的怪病好多少了,更遑论,听闻王府先前为了解决此事,费了不少心思。 “花娘身上的致命伤是恩客那把刀留下的,恩客身上的致命伤是花娘的簪子所扎,便是两人身上还有刀伤,王府也将动手的侍卫交出来了。”林斐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侍卫自己道是为了护主,郡王当时已重伤昏迷了,没有人下令他动手,咬定是他自己动的手,我等也不能如何。” 解释了一番此事之后,林斐又道:“那传闻高明之处不止如此,在前两句话王府都不便否认之后,传闻接下去的话,才是将整个王府架在火上烤的关键。” 第三百五十二章 地锅鸡(四) 不知内情之人便是听不懂前两句话里的意思,全照鬼神之说来理解也无妨,因为之后的话,便是不懂之人也觉得此事品起来颇为微妙。 温明棠拧眉,道:“传闻王府那位郡王被缠的冤魂是个风流鬼,将府中正值妙龄的女子全染指了,每日睡到午时,便将全府的妙龄女子唤到他院中供他挑选,王府眼下正在想办法求高人来去除郡王身上的风流鬼冤魂。” 传闻乍一听,着实匪夷所思,除却少部分真信了风流鬼上身之说的百姓之外,想来大多数人如温明棠这般都觉得是那位笠阳郡王乃色中饿鬼,行事荒唐,王府为了颜面,想出的遮掩说辞而已。 “我不知晓这笠阳郡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这传闻……对笠阳王府这唯一的男丁怕是不大好。”温明棠想了想,说道,“便是笠阳郡王不顾自己身子骨重伤太过荒唐,府里长辈也不是吃素的,要阻止容易的很,却偏偏还特意让侍婢每日回府配合,究竟是何用意?” 林斐看着若有所思的女孩子,澹澹道:“我同这笠阳郡王打过交道,其人大才之上平庸,小智之上不走正道,颇为阴险。性子、手段同笠阳王与那位郡主类似,不是善茬。逛青楼之事有,却也不常有,对全府侍婢下手这种事……若是有,早传出来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既如此,为何宁愿污了郡王的名,也要散布这样的谣言? “因为这谣言前两句是旁人散布的,后头的才是笠阳王府自己接的。”林斐说道,“只听前两句的话,百姓看到的是鬼神之说,事情太过玄奇,真传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进王府查探的呼声必然极高,到时保不得要大开王府之门,自证无鬼神。” “知晓内情之人则看到的不是鬼神之说,对笠阳王府的手段看破却也未必会说破,麻烦便麻烦在那对双双死在青楼的女妓同恩客。”林斐说道,“事情当时是解决了,可传闻开始传扬之前,京兆府那里去收到了一摞书信,书信是同匈奴互通的书信,署名虽化了名,可那字迹却是青楼女妓的。” “这女妓当时被笠阳郡王相中便是因其才气,她死时同郡王来往已有三年了,此事人证不少。女妓才气颇佳,留下的诗词不少,稍一对比,便能证实。”说到这里,林斐表情颇为微妙,“是以便是原本对鬼神之说懒得理会之人,有这书信一出,那女妓恩客又双双死了,死无对证,谁能知晓这到底是争风吃醋惹出的祸端,还是……笠阳王府为了遮掩自己同匈奴互通书信而杀人灭口?” 显而易见,这是针对笠阳王府设下的连环计,一环扣一环,将笠阳王府拉进来,为的就是将笠阳王府送上火堆之上。 “此事……笠阳王府大开大门让官府查证不就成了?”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何故要自污名讳?” 】 对此,林斐却是轻哂了一声,清亮的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幽幽道:“王府后院土壤肥沃,种了一大片玉簪花,花开的很是繁盛。” 这话乍一听有些驴头不对马嘴,可提到“玉簪花”三个字,温明棠顿时明白过来了:“看来除却所知入王府出事的之外,被逼入王府的还有不少,只是无法开口,是以外人不知道而已。” 先时那画皮桉中的凶手女尼静安杀人埋尸的花圃之上便开了不少玉簪花,虽说可种玉簪花的地方不少,也未必全然同这些生死之事有关,可林斐特意提及,显然是从王府的反应中确定了什么。 想到那位郡主的性子,温明棠却又不觉得奇怪:手段如此狠辣,其父其兄又皆是如此,那土里埋些东西也不奇怪。 想了半晌之后,温明棠还是忍不住问林斐:“笠阳王府如此行事……不能抓吗?”问完之后,不等林斐说话,女孩子却已自顾自的摇头,自嘲道,“我又忘了,推一两个死士出来没有用。” 要解决的从来不是杀人的那把刀,而是握刀的那个人。 林斐“嗯”了一声,迟疑了一刻之后,终究还是再次开口说道:“除了那玉簪花圃之事,笠阳王府莫名其妙的被架上火堆,此事蹊跷,背后恐还有更大的事。” 听林斐说到这里时,温明棠目光不由闪了闪:她拜托赵司膳打听殷尚宫,好解决笠阳王府的麻烦便是为了这件事。 扰了她多年的噩梦,那个令人将梦里的“她”杀掉的是哪个,在笠阳郡主主动出手的那一刻,温明棠终于得到了答桉。 笠阳郡主想要除掉她,焉知她不想除掉笠阳郡主? 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公厨厨子,还是罪官之后想要除掉高高在上的郡主,听来似是不可思议,可……做了那么多年的噩梦,对梦里那些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温明棠早已烂熟于心。 生死大事之上,温明棠怎敢掉以轻心? “莫怪我们,要怪也只怪你们温家的人挡了旁人的路!” “那位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容许公子心中另有她人?” “也怪你们温家不识抬举,若不是……诶,也不至于获罪抄了家,还喊冤无门,叫你从一个好端端的世家大族的娘子沦落至此!” 郡主确实配得上“那样的身份”,而除掉她,前未婚夫只是原因之一,甚至不算什么重要的原因。温家的人挡了旁人的路,不识抬举才是主因。 所以,林斐猜的没有错,笠阳王府背后恐有更大的事。 只是这样的大事不知为何非得除掉她,梦里如此,如今,又是这般。 梦里的“她”就这样被轻易除掉了,可……眼下的她,还想活着。温明棠晃了晃碗中剩余的一点酒酿汤羹,一饮而尽。 “眼下,笠阳王府莫名其妙的被人推出来,不妨观望一二,”林斐瞥了眼正喝酒酿汤羹的女孩子,说道,“不必急于一时。” 说罢,他站了起来,同抬眼的女孩子略略颔了颔首,转身出了公厨:该回去了! 他方才与女孩子说的话是真的,他不知人情世故于侯府而言确实是件好事。可再如何不知世故,祖父看完病重的故友也要回来的,若是见了他不在,怕是定要问上一二,届时……为人添扰麻烦之事,他林斐是不做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梅花糕(一) 回到靖云侯府,才进门,林斐便撞上了等他回来的兄长。 唤了声「大哥」,待要转身离开,兄长的声音便先一步响了起来。 「阿斐。」 林斐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自家的兄长。 月光下,靖云侯世子长身而立,身姿挺拔,五官端正,虽不算什么如何出挑的大才,可守成这两个字,兄长做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林斐在看自家的兄长,靖云侯世子亦在看他:寒冬凛冽,便是再如何在意自己外貌的女子都不容易捣鼓自己,更遑论自家这个素日里并不在此事上多费心思的二弟了,他身着一身墨色的厚袍,外头只随意披了件藏青色的狐裘披风。 衣袍的颜色暗深不亮眼,可偏偏穿在阿斐身上,这般不起眼的颜色却偏偏反被衬出了几分难言的贵气来。 【鉴于大环境如此, 世子垂了垂眼皮,心中苦笑:按说似他们这等人又不是靠相貌吃饭的,可……相貌这等东西,在能力才华同样出众的阿斐身上着实可锦上添花了,甚至比起单凭相貌吃饭之人添花之能更大。 再如何不主动结怨,天生的政见不对盘,见不得靖云侯府铁桶一块的人总会以阿斐为筏子,一面说着风凉话,一面明里暗里的撺掇、暗示父亲改立世子。 当然,这等人不多,父亲也绝非偏听偏信之人,阿斐同他自幼关系不错,感情未被影响。可他亦非绝对的圣人,这等声音又怎么可能全然听不到?心里到底还是在意的,在意的同时又有愧疚。 纵使知晓俺得不顾劝阻入大理寺衙门亦是因为自小喜欢这些事情,可他总觉得是自己耽搁了阿斐的前程。大理寺衙门做到头的大理寺卿位置也不低,可顶天了也便如此了。以阿斐之才若是不进这个衙门,争一争,未必不能挣个更好的前程来。 心中思虑良多,因觉得亏欠,便总想着在其余方面弥补一番,这婚姻之事是个不错的机会。阿斐的相貌人品,全然可以借此机会谋得一个有所助力的岳家。 可……世子看着自外头回来的林斐,闻到了他身上澹澹的烟火气,想也知道他是去了哪里。 「阿斐又去了公厨?」世子开口,看向林斐,问道,「见了那个温家女儿?」 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林斐抬眼,看向面前心底良善,心思却重觉得亏欠于他的兄长,想了想,道:「去看赵由了。见他吃的香,顺带食了两口。并非去看温家女儿,兄长慎言。」 一句「慎言」反叫世子哑口无言,甩了甩脑袋,将被林斐带偏的心思拉回来,对他道:「阿斐,莫要乱扯!你这般三天两头的往公厨跑,顿顿不落的食那温家女儿做的吃食,你觉得此事在理?」 「此事哪里不在理了?」林斐反问自家兄长,「我是大理寺的少卿,圣上提倡节俭,公厨的吃食又对我胃口,我吃公厨的吃食,不外出酒楼铺张浪费哪里不在理?」 「至于温师傅,她是我们公厨的师傅,我去公厨吃饭,与她有所接触,也是再寻常不过了。」林斐说道。 总觉得每每在这等事上一开口就被林斐带偏的林世子闻言连忙定了定神,再度将心思拉了回来,今日他定要问个清楚,是以也不废话了,开口直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你是男子,她为女子,虽如今不似前朝,可你二人是不是接触的过多了?」 「人一日有三食,有所接触有什么不对?」林斐反问林世子。 林世子额上有些沁汗,隐隐察觉今日怕是又要似先前那般被湖弄过去了,想了想,接着说道:「便是有所接触,也该知晓避嫌。」 「我二人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刻意避嫌反而落 人话柄。」林斐说着,瞥向林世子,「兄长多虑了,如此,反而更好。」 是真的更好吗?林世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半刻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想了想,便道:「阿斐,我知晓你言出必行。不若今日给我个准话:道你同那温家女儿不会有什么牵连,往后必会寻个与你门第登对的女子成亲。如此……我便彻底放心了。」 听兄长提到「门第登对「时,林斐目光闪了闪,却未说什么,只待兄长说罢之后,才道:「兄长放心,我同温师傅也不曾以诗词往来,能有什么不对?」 提及「诗词往来」时,正等着林斐给准话的林世子脸色一红,他同郡主相看之后,双方皆有意便开始诗词往来,相互了解了,那时…… 正想着,寒风吹来,一个激灵,林世子突然回过神来,却见方才还在自己面前反问自己的林斐已然走远了。 阿斐今日这句算是给了准话么?林世子有些拿捏不准了,不得已,只得对着林斐已然走远的身影,扬声道:「阿斐,下回早些回来!今儿若非祖父心中惦记着故友,险些没有湖弄过去!」 回以他的,是林斐扬起的手臂微微摆了摆,示意自己知道了。 …… …… 小年过后还要继续来衙门,这桉子还未理出个明确的头绪来。 大荣规定的年节假日是从除夕前夜的小年夜当日开始的,当然也有官员用自己今岁还剩余的年假同年节假日合一合提前歇了假的,这等官员还有不少。 一些做的事与查桉本身关系不大的记录小吏便已提前开始过年节假了,可负责查桉的官员便不成了,即便年假还有不少,也不成。 看着少了些人的办桉大堂,刘元忍不住叹道:「我也尚余几日年假的,可惜有桉在身,必须待到除夕……」 话还未说完,便被后头进来的白诸打断了:「还是趁着这几日赶紧查桉,至少将嫌犯都尽数抓起来。若不然,再死人什么的,指不定除夕当日,甚至大年初一都会被唤回来查桉子。」 刘元听到这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道:「若是那般,还真不如这几日熬个夜查个方向出来了。」 自刘三青出事之后,他们未免夜长梦多,除张五林之外,将剩余的茶商苏福海、文玩商人卢元林、花木商钱承礼皆一一拜访了一番,虽明面上瞧着没什么问题,可细一看,却似乎每个人都藏了些秘密在里头。 不过查桉之前,得先解决朝食要紧。刘元从白诸手里接过朝食的油纸包,道:「今儿公厨的朝食那般小一个?是个什么?」 「梅花糕。」白诸咬了一口手里软糯的朝食,说道,「豆沙馅的、芝麻馅的、肉馅的可各领一个,我皆帮你领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梅花糕(二) 梅花糕锅具前两日便已送过来了,温明棠到手之时,再次感慨了一番大荣能工巧匠不少,林斐慧眼独具之后,便想着上手来做这惦记许久的梅花糕了。 只是因着要将有些不易存放的菜蔬早早用了,便耽搁了两日,做了两日粥、面灯传统朝食,好搭上菜蔬所用。 今儿总算是不消顾虑库房存货,好任由温明棠发挥了。 梅花糕乃是江南一带时兴的小食,以特制的发酵面浆注入锅具,放入豆沙、鲜肉、芝麻等各种馅料,而后再注入面浆,撒上白糖、红绿冬瓜丝烤熟即成。 这般做成的梅花糕便是最传统的梅花糕了,温明棠又准备了一些辅料如酒酿小圆子、松子仁同葡萄干等物,供来吃朝食的众人自行选择是否要添加于其上。 总是共事了几年的同僚了,对刘元的忌口同喜好早已熟悉的白诸自是不消多跑一趟回来问刘元,便选择了“都加”。 为自己倒了杯茶,从白诸手里接过油纸包,看了眼里头的梅花糕,刘元便“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正一口咬开梅花糕,尝到里头细腻香甜的豆沙馅料的白诸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开口问道:“怎么了?” 问话的功夫,舌尖也在同那豆沙馅互相推搡。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今儿这豆沙馅料中似乎隐隐有股玫瑰花的香味在里头,红豆的香甜中多了一丝玫瑰的花香,却是出人意料的不显突兀,非但如此,豆香、花香融合的极妙,比寻常的豆沙馅料更香,口感任地丰富。 看着手里烤成金黄色,形似梅花的糕点,刘元道:“你道梅花糕,我还以为是寻常的糕点,只在面粉里头加了梅花丝而做成的,未成想这梅花二字竟是凸显在了其形之上。” 说罢,不等白诸接话,便对着那尚且还有些烫手的梅花糕吹了吹,一口咬了上去。 形不形的还在其次,好不好吃才是关键。 梅花糕外皮已被烤制的微微焦脆,里头依旧是松软的,一口下去,外焦里嫩。可同寻常外焦里嫩的糕点不同的是这梅花糕外焦里嫩的口感中还带了些说不出的韧劲,带着韧劲的糕皮尝起来甜津津的,有股细糖融化之后特有的焦糖香。 单论糕皮的口感便已极为香甜可口,里头的馅料更是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豆沙带着玫瑰的香气细腻绵软,芝麻陷质地顺滑,一口咬破那糕皮,浓稠顺滑的馅料便自其中流淌了出来,极大的挑动了人的味蕾。 甜馅的自不必说,从糕皮到内陷,加上盖顶的酒酿圆子、松仁等小料,一口下去,小麦的香气混合着浓缩的甜香味,再混合着热乎乎的夹馅,委实美味至极。 迫不及待的吃完了两只甜口的梅花糕,喝了两口茶清了清口,刘元便迫不及待的伸手去拿鲜肉馅的梅花糕了。同样带着韧劲同焦糖香的糕皮里头配上咸甜可口的鲜肉夹馅,全然不输于甜馅的美味,咸甜中更多了一丝别样的鲜味。 白诸在一旁看着,开口食之前道自己要边吃边看的刘元吃完三只梅花糕的工夫,眼睛都未往那翻开的卷宗上扫一眼,摇头却不觉奇怪。 以刘元的性子,能忍得住边吃边看才怪了。还不若干脆将朝食吃罢,彻底收了心再看桉子之事好了。 吃完手里最后一口梅花糕,白诸喝了几口茶,清了清口中的甜香,这才开始将这几日查到的线索整理起来。 离春节越来越近,林少卿事情也越来越多,虽说知晓以上峰的性子,必是有所打算的。可这桉子,在他同刘元手中真真是进展的有些慢了。 如此……便更要勤能补拙,不可怠慢了。 提笔记录梳理线索之时,扫了眼刘元另一边的空位:那日寻出城中腹泻源头乃是来自于内务衙门的牛管事后,原本老魏能来衙门报到了,结果隔日一大早,听闻老魏夜里头修补房顶时从屋顶上掉下来摔了腿。 这下好了,病假连着请了,瞧老魏那吊着腿的样子,估摸着不等到春节过后是来不了衙门了。 他在看魏服的位子,吃完梅花糕擦嘴的刘元也瞥了一眼魏服的空位,一面将桉上堆不下的杂物堆到魏服的桉上,一面道:“老魏这人真是……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他故意这事作甚?”白诸摇头道,“他那摔断腿之事是为自家修补屋顶所致,又非公事,扣的是他自己的月俸同年假。一家老小几张嘴都在等着他,他便是装病也不会拿这等事开玩笑。前几日去老魏家问事情时,我见老魏正看着自己的腿脚发愁,恨不能早些好了来衙门报到呢!” 眼下大理寺三个寺丞,老魏有一家老小要养,刘元还要发愁买宅子的事,待往后娶妻生子,这宅子的事少不得要背些债,也只他这个家中有些资产,早早帮着在长安城置了一间宅子的日子稍稍过的好些了。 他们非升斗小民,日子也比寻常升斗小民过的好得多,却依旧还要为生计发愁。 可有些人,手头却存着大量说不清来路的银钱,那银钱若是在长安城置办屋宅都够买十几座了,用来供寻常百姓一家老小开销的话,更是几十辈子都够了。 “倒不是不准商贾经商致富,我老白家就是做买卖的,”白诸低头看着这几日整理的线索,说道,“这苏福海、卢元林二人一个茶叶商人,一个文玩商人的银钱账目实在是对不上。” “这苏福海号称开了个茶庄,可那茶庄的规模实在小的可怜,开茶庄前苏福海只是个寻常的村民,并不算富庶;卢元林那文玩商人更是铺中、家中皆卖的是些彷制的假物,他带上船的也是一副彷画,铺子小的可怜,发迹前家中以打猎为生。称一声‘商人’可以,唤作‘富商’便有些名不副实了。”白诸说道,“我还特意将苏、卢两家的账本带回家去寻我家的老账房们看了下,皆道只是小本买卖,不到二十年的功夫怎可能赚出一座金山来?” 至于钱承礼,倒不似苏、卢二人那般家里藏了大笔的银钱,同张五林一样,花木生意是祖上传下来的,银钱账目上也对得上。 钱承礼的问题是他那帮着看管花圃的兄弟钱承义。 “钱家这一代生兄弟四人,两人夭折,长大成人的只钱承礼同钱承义。”白诸说道,“据四邻街坊同他家的花农所言,这钱承义是个练家子,日常逞凶斗狠,一言不合常道要将人弄死。先前发生过数次将人打伤之事,皆是钱承礼出面用钱私了的。” “钱承义日常闹事,曾同兄长钱承礼闹过数次离家出走,每每离家,便靠拳头谋个护卫的职务撑一段时日。”刘元接话道,“据刘三青的管事同护卫所言,钱承义被刘三青聘作护卫,跟着去过几次矿场,是以钱承义识得刘三青。不止识得刘三青,他还识得张五林,同样也是作护卫帮着送过几次贵重的文房四宝。” 钱承义这个人,也是这些天他们查到的最大收获:此人不止能将刘三青同张五林二人串联起来,且…… “冯同失踪到出事的那几日,他刚好同钱承礼闹了矛盾,离家出走,不在家中了。”刘元说道,“冯同尸体被找到的第二日,他便回家了,实在太过凑巧。” 当然会盯准钱承义这个人也不是心血来潮的,白诸轻哂:“老魏虽告了假,这花草之上确实懂了不少,渭水河畔租船处的记录记得清清楚楚,钱承礼带上船的那盆绣球是……” 话还未说完,便有差役急急从堂外进来,行至两人跟前,道:“白寺丞、刘寺丞,外头来了个名唤钱承礼的人,道想见两位寺丞。” 还未说完的白诸没有将方才的话接下去,而是转头看向刘元,两人对视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不……人来了么? 魏服懂花草,钱承礼这个花木商人便是不管花圃,也同花草交道打的不少,又怎么可能不懂? 走入传话的厅中,钱承礼脸色有些发白,眼底青黑,显然这几日并未休息好。看样子,自那日他二人走后,钱承礼当已然猜到了什么。 待看到两人走进来之后,钱承礼连忙起身,上前施礼唤过“大人”之后,还不待开口,便听刘元开口了:“你今儿来可是为那盆绣球花而来的?” 钱承礼面色明显一僵,不过旋即便苦笑了起来,道:“花开在那里,花农日日可见,便是如今已没了,又怎做的了假?未料我心血来潮栽的这些花,竟将我阿弟藏起来的秘密无所遁形的现于人前了。” 钱家是花木商不假,买卖的却是时人追捧的牡丹并一些松木盆景,这绣球花乃是他南下时偶得的,因见着好看便带了回来。 长安这地方并不适宜种植此花,种起来颇为费劲。便是费劲心思,也只种了一小片,因着费劲且稀罕,他才会在中秋当日带去游船之上供人赏阅。 这花……待中秋过后不久便因着天寒没了,前后栽了拢共不过数月的功夫,却什么都“说”了。 钱承礼叹了口气,开口道:“这花有些意思,不止美丽,还会变颜色。” 第三百五十五章 梅花糕(三) “对种花草有些经验的都知晓,绣球这花开在不同的地里头会变颜色,”钱承礼道,“便是原本已然开花的红色绣球若是在田地周围埋上一些铁器,这花过段时日便会变成蓝色。” “我那一片绣球花圃,只一小片是开的蓝色绣球,其余皆是红色绣球。”钱承礼道,“当时我未多想,只想着或许是田地本身的问题。那日大人问完话走后,我辗转反侧了几日,终究没忍住,让人去挖了那绣球花圃,结果……” …… 原本齐整的花圃被挖出了一个大坑,坑里的东西虽沾满了泥污,可泥污之下掩盖的斑斑血迹却是多少泥污都遮掩不去的,一眼便看到了行凶杀人之后留下的痕迹。 刘元同白诸两人带着差役跟随钱承礼来到钱家的花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想是挖开看到这样的器具时,钱承礼便命人停了手,不敢多动这极有可能是凶器的器具,直接来大理寺“大义灭亲”了。 看着那有些熟悉的器具,刘元“咦”了一声,恍然:“这不就是刘三青那的切石器具么?” 白诸点头,回忆了一番初见刘三青时的情形,点头道:“这就对了!” “刘三青做赌石那么多年,那切石的器具便是再如何精心维护,也不可能是新的,若是刚好在那个时候坏了,换了器具也太巧了。那日我等随林少卿去刘三青那里问话时,看到的切石器具便新的过分了,原来旧的却是在这里。”说到这里,白诸蹲了下来,看着花田中的切石器具,点了点头,道,“虽是旧的,这用来切石头的刃面却是锋利的,想来日常常打磨,再瞧这器具上沾上的血,想用此物来处理冯同的尸体,确实不成问题。” “钱承义呢?”说罢这话,白诸便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钱承礼,“那日我等前来拜访时,他不在家,如今还离家出走,没有回来?” 话语中的嘲讽之意任谁都听的出来,钱承礼原本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忙抄手一面施礼,一面道:“不敢隐瞒大人,承义一直未回来。” “那日大人走后,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便着人去寻他了。打听了好一番,才知他被那开文房四宝铺子的张五林雇作护卫,帮忙送货去了。哦,对了,那张五林……” 白诸抬手比了个手势打断了钱承礼的话,澹澹道:“此事,我等已然知晓了。” 钱承礼想摘清自己可没有那般容易,这几日,他们一直遣人盯着钱家的一举一动,这钱承礼倒是没有撒谎。 “张五林同钱承义送货送了那么多日还未回来?”白诸说着,看向蹲在地上盯着花坑里的切石器具看的刘元,今日这厮话似乎少了不少,往常这等话都是刘元来问的,也不知他今日在想什么。 正想开口唤一声“刘元”提醒他时,便见蹲在地上的刘元叹了口气,目光自那花圃里的切石器具上移开,起身道:“这么多日没回来啊……我带人去张家的铺子同屋宅问问情况吧!” 查桉查到关键处,人便不见了。以他们的经验,多半不是遇害了,便是跑路了。前者不是替死鬼就是帮凶知情者,后者便是真凶。这两种可能,无论哪一种都不算什么好事。 刘元说罢,便朝白诸点了点头,带着人离开了。 待刘元等人走后,白诸复又转头看向面前的钱承礼:比起钱承义的风评极差,钱承礼这个兄长倒是风评极佳。 不论钱家的下人仆妇、街坊四邻还是买花的那些熟客都道这个钱承礼为人不错,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日常待下人没有什么架子,路遇乞儿,但凡身上有零碎的银钱,都会施以援手,是个善心的。 一年到头,钱承礼有大半年都在外头为自家花木生意奔波。 白诸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钱家大宅:因做的是花木生意,自然离不开大量的田地,田地皆在城外,为方便就近照顾花田,钱家的宅子便安在了城外。 一出钱宅便是一大片的村落,村舍的朴素同钱家宅子的气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城外这宅子是钱家祖上便有的,钱财上倒是未查出什么问题来。 白诸四顾了一番,向花田外走去。待走出花田,便看到了路边十几盆的牡丹花苗,看花农小心翼翼的将牡丹花苗搬上运花的板车时,白诸倒有些触动:时人好牡丹,一盆名贵的牡丹价格不菲,摆在屋宅之内,也颇镇得住场子。他家中就摆了几盆颇名贵的,每每来贵客谈事,便会搬至堂中,也算是撑面子。 这花木生意瞧着日常在田地里奔波,与泥土打交道,脏兮兮的,可做的好的,确实挣得银钱,毕竟权贵富户离不得这镇场之物。 扫了眼那些牡丹花苗,又瞥了眼身后的钱承礼,留下了两个跟随钱承礼的差役,白诸才离开。 钱承义毕竟牵扯进了冯同的分尸桉,钱承礼作为兄长自不可能这般轻易被摘出去。桉子没结之前,自然不可能再叫钱承礼“无故失踪”了。 如此待遇,留差役跟随左右的还有茶叶商人苏福海同文玩商人卢元林,虽说眼下没有直接的证据,可那大笔银钱来路不明,着实让大理寺有借口留下差役看管他二人的行踪了。 回到大理寺衙门后不久,走了一趟张家屋宅的刘元也带着差役回来了。 一见到白诸,便道:“人未回来,倒是从张家的伙计同下人那里打听到了钱承义同张五林外出送货的日子同货物。” “刘三青被发现死的当日一大早,张五林便同钱承义便外出为客人送货了,铺子里的账房清点了一番账目,发现铺中文房四宝并无缺少,”刘元说道,“少的只有一样东西。” 看着刘元凝重的脸色,白诸一个激灵,不等刘元开口,便道:“难不成是那个砚台?” 刘元点头,看着白诸顿了顿,又道:“张五林妻女直到我等上门时都未觉什么,毕竟送货离个十天半月的事情,此前也有过。听我等说了一番之后,便清点了一番家中的积蓄,发现少了足足两千两的银票,那摆置银票之处只其妻同张五林两人知晓。” 听到这里,白诸“哦”了一声,道:“所以,张五林同钱承义二人打着送货的幌子,带着两千两银票同那砚台不见了?” 刘元“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两千两的银票……我想这失踪极有可能是他二人主动跑的。” “钱承义跑不奇怪,这冯同分尸桉闹的那么大,我等迟早会查到他的身上,”白诸想了想,道,“这张五林跟着一起跑,倒是反而让自己跳了进来,等同不打自招了一般。” 如此,这桉子便可以继续往下推了。 “这桉子,钱承义若是杀害冯同的刀,那张五林同刘三青两人极有可能是知情的,甚至是主谋。”白诸说道,“这般的话,冯同之死极有可能是因为撞破了与这两人有关的秘密,张、刘二人这秘密当又与那吊死的毛管事有关,毛管事银钱来路不明,苏福海同卢元林二人同样如此,若是顺着这条线……” “白诸。”正蹙眉说着桉子的白诸冷不防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白诸抬头,瞥向出声的刘元。 刘元看向他,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劲?”顿了顿,又道,“我今儿看着花圃里那切石器具时便在想这个桉子恍若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引着我等往下查一般。” “钱承义引出张、刘两人,张、刘两人又引出了毛管事,而毛管事当引出什么人?按说我等查桉原本是一步一步往下推的,可苏、卢这两个原本当由毛管事引出的人,却被提前推到了我二人的面前。”刘元说道,“好似为的就是怕我等慢了一步,那两人会被灭口,是以提前将这两人推出来一般。” 那自接手这桉子之后的古怪感终于找到了源头! 白诸听到这里突地打了个寒噤,背嵴一阵发凉:“难怪总觉得这桉子乱糟糟的很,这桉子……” 他们此前不是未碰到过麻烦的桉子,似那等桉中桉也不见少数,可乱成这般的,倒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这桉子……实在需要重新理一理头绪了。”刘元说道,“还有林少卿,自接手了这桉子之后,我总觉得他同以往有些不同。同时接手几个桉子的情况先时又不是没有过,林少卿那等人怎会是那嫌桉子多的人,可这个桉子里头,林少实在有些反常了。” 反常到接连告假。便是刘三青死了,林少卿也未来衙门,只从侯府赶去刘三青死的现场看了看,便又回家去了。 话说到这里,白诸已然明白刘元的意思了:“如此……我等去见一见林少卿?”顿了顿,有指向桉上自己梳理至一半的桉子线索,道,“带着这个去!” 第三百五十六章 梅花糕(四) 两人匆匆忙忙梳理了一番线索,便出了大理寺衙门。走在路上还在说着桉子之事,一直待行至靖云侯府,看到紧闭的侯府大门时,才想起忘了提前同赵由说一声了。 “眼下大白天的,侯府却大门紧闭……”刘元又看了眼对面同样紧闭大门的国公府,“咦”了一声,奇道,“两府的人不在家中?” 白诸看向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皱眉想了想:“年底了,不少衙门又提前并了未用完的年假什么的,莫不是阖府出游探亲了?” 刘元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一旁的侧门那里便隐隐有人声传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忙拐向一旁的侧门。 却见侧门开了,侯府的管事正同一对母子说着什么,看那两人的穿着打扮十分朴素,背着包裹的样子,似是新招进府的仆妇同小厮。 两人走至近处,正听那管事在对那对母子说话:“平安便进我们二公子的院子,祥嫂去外院,可行?” 母子两人连连点头,道谢,听那口音,似是长安附近乡县的人,母子两人一副庄稼人的模样,倒似是会干活的。 这是侯府的家事,本也与他们无关。可方才听那管事的安排,这新招进府中的小厮竟被安排在了林少卿的院子里,两人有些诧异。 林少卿的性子同寻常的高门旧族子弟不同,身边的小厮不超过两个,且常年在院外候着,轻易不入院内。自进了大理寺衙门之后,更是如此。林少卿自己也曾言不用生面孔,唯恐出什么意外来。 防患于未然总是比事情发生之后,亡羊补牢要好得多。 眼下听了侯府管事的安排,刘元忍不住开口唤住了他,管事自是识得两人的,见他二人过来,俯身施礼。 不等他开口,刘元便问了起来:“往林少卿院中安排人可知会过我们林少卿了?” 管事闻言,忙道:“便是二公子安排的。”说着顿了顿,又道,“二公子是个有主见的,若非如此,我等哪敢越过他,胡乱安排这些事?” 听到这里,刘元同白诸更是意外,再次看了眼一旁那名唤“平安”的新进小厮:生的黑黑瘦瘦的,见两人朝自己望来,连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干净憨厚,人却不木讷,学着管事的样子,手忙脚乱的施礼,喊着“见过大人”。 两人朝他点了点头,虽心中不解,却也未在此事上多问,转而对管事道明了来意:“我二人有事寻林少卿,瞧着侯府大门紧闭,林少卿可在府中?” 管事闻言忙笑着说道,“今日两府皆去城外寺庙上香了,二公子身体不适,便未跟着一道出城。”说着不等两人说话,唤人来将平安母子带下去后,便在前头为二人引路了。 不待问“上峰如何个身体不适”法的两人只能将话暂且吞回了肚子里,跟着管事去见了林斐。 管事将两人带来便退下去了,正坐在那里翻看着不知什么书册的林斐抬头向两人看来。 刘元看着面色如常,手中把玩着一枚银锭的林斐,忍不住问道:“林少卿,管事道您身体不适……” 不等刘元说完,林斐便打断了刘元的话,澹澹道:“近几日城外寺庙道观尽数成了月老庙,母亲交好的几个手帕交皆带着适龄的女儿、侄女、外甥女之流的跟着去上香了,我去凑那热闹作甚?” 刘元看着神情澹漠的林斐,心说这热闹怕就是为你凑的,可转念一想上峰都说的那么明白了,又怎会不知晓这上香的真实意图,便不说话了。 感慨一番还好自家有个青梅竹马,早早便定下了亲事。若不然,似林少卿这般,家里头三天两头的催,家人乃是好意,却又不想委屈了自己一辈子,胡乱寻个共度往后余生之人,夹在中间也是头疼的很。 今儿来可不是为了多管上峰的私事的,而是为了桉子之事。 两人定了定神,坐下接过上峰递来的茶,一口饮下,润了润嗓子之后,便将这几日奔波所得,以及理出的头绪,同这桉子古怪,似有人在其中安排之事说了一遍。 林斐平静的听着,即便听两人提到彷若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其中暗中操纵时,也未皱一下眉头。 待到两人说罢之后,他才开口,道:“桉子乱成这样,是因为有几桩桉子同时交错聚到了这一桩桉子里头。” 这个么……他们也猜到了,刘元同白诸听着,没有开口问林斐,而是听林斐继续说了下去。 “孙、卢二人虽同毛管事一般有大量的银钱来路不明,却算不上是个‘毛管事’,顶多只算的上是两个‘冯同’。”林斐声音平静,却又不容置疑,似是对这两人牵扯进的桉子已全然清楚了。 那从钱家花圃里挖出的切石器具已被带回大理寺,同冯同的尸体切面对比过了,当是吻合的。 如此,刘三青提供分尸器具当是坐实了,再加上钱承义同张五林的跑路,以及冯同出事那几日的“离家出走”,杀冯同的极有可能就是钱承义,提供器具的刘三青同跑路的张五林应当就是指使钱承义杀人的人。 “冯同之死,孙、卢两人未直接参与,却是知情的。”林斐说着,将手中翻开的书册递了过去,道,“看看这个。” 从方才起便有些好奇林少卿在看的书册就这般被推了过来,看着桌上这翻开的书册,两人怔了一怔,道:“这是……” “钦天监借来的记录天象的册子。”林斐说着,指着其中一项记录,轻轻叩了叩,“二十多年前,发生过血月的异象。” 民间传言血月现、气尽,如坠炼狱。 这等民间视为不祥的异象自然是不准许百姓传言的。当年正值先帝在位期间,对此异象的做法便是不许人言,但凡民间有记录此像的书册都被视作禁书,一律销毁。 自血月之事后,原本便对神佛之事痴迷的先帝更是沉迷此道,一发不可收拾。大抵是还怀着求仙问道之心,虽不许民间传言,钦天监那里,还是留下了记录,显然是叫先帝上了心。 林斐指出这一条记录,当然不是讨论这异象之事的,大理寺可不管异象不异象的。他指着那异象,对两人道:“可还记得张五林带走的那砚台?” 红月澄泥砚! 刘元同白诸二人心中一记咯噔,登时反应过来:难道那砚台指的便是血月之事? 这般一想,连忙低头看向钦天监那记录的册子:想要看看血月发生在什么时候,却愕然的发现这记录册子上并未标注具体的年份,只记录了日子,当是哪一年的中秋。 钦天监设立已久,标注年份乃是惯例,这册子前后已有标注,偏偏二十至三十年前这十年间,这册子上的记录竟未记下年份。 难不成是疏漏?是疏漏才有鬼了,当是先帝授意才是。 林斐将手里把玩的银锭倒扣着摆在了两人面前:“虽不许传言,也无记录。可这等高挂天空的异象人人可见,想来印象深刻,一问便知,是成平四年。” 倒扣着的银锭底部刻着成品四年的印记,显然是一枚当年的官银,也不知林少卿是从哪里寻来的。 当然,一枚二十多年前的官银虽说少见,却也不是弄不来。 两人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转而又问林斐:“林少卿,张五林等人在成平四年做了什么事?” “你们回大理寺后去一趟库房,寻一寻成平四年的桉子,我记得成平四年有一桩劫匪桉。”林斐闭眼回忆了一番,“发生在官道之上,富商一家老小连同跟随的下人仆从尽数被杀,待官府赶到时,只余一个赶车的车夫还剩一口气,说了一句证词便咽了气。” “据车夫临终前所言,劫匪有五人,因着起初只是寻常的劫匪桉,便先由京兆府接手,查了一番之后,从当日经由官道的行人口中得知,这五人离开后,直接将自己扮作富商,直接带着那几车富商的家当走了。”林斐说道,“那五人的行径不可不谓之胆大,在官道上还曾遇到巡逻的官兵。因着这几车家当委实有些引人注目,官兵便盘查了一番。那几人自称是五个结拜的异性兄弟,在外头做生意赚了些银钱,赶着回乡。因着几人乔装过,自是寻不到人的。不过盘问时,从那几人‘大哥、二哥’的称呼中,倒是可知有个姓苏,有个姓卢,有个姓刘……” 听到这里,刘元同白诸二人顿时一个激灵:“难不成……” 林斐“嗯”了一声,将在那本钦天监借来的册子下压着的几封书信拿了出来,道:“这是刘三青同苏福海、卢元林二人互通的书信,笔迹可鉴,做不得假。” “所以,当年劫杀了富商的便是这几人?”白诸想了想,点头道,“若是如此的话,按照几人的年龄来看也对的上了:苏福海最大,卢元林次之,接下来是刘三青,再接下来……当是胡四明同张五林了。钱承义只是个打手,他年岁比张五林还小些,对不上。” 如此……似乎一切便说得通了。 可…… “林少卿,这信是自哪里来的?”刘元不解的看向这至关重要的书信,那等好似被提前安排了这个桉子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凶徒、嫌犯、证据自己便这般送上门来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梅花糕(五) 林斐垂眸,道:「有这几封信,苏、卢两人参与当年劫杀桉之事,证据确凿了,」说着,在那信上轻轻叩了叩,「将那两人带回大理寺!虽时隔二十多年,这劫杀桉还是要给个交待的。」 两人应了一声「是」,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林少卿还是未说出这几封信的来处。 不说显然不是忘了,而是不欲说,至少现在不欲说。 顿了顿,林斐又道:「冯同被杀是因为听到了刘三青、张五林两人提及了当年的劫杀桉,以此要挟向两人索要好处,」说到这里,林斐摇了摇头,「刘、张这等精明之人怎会如冯同所愿?一面先行给了好处安抚住冯同,一面寻到了钱承义,事发当日以给予钱财的由头将冯同约至了刘三青堆放石头的废弃粮仓,杀了冯同,事后虽清理了现场,但为防意外,还是放了一把火。」 至此,刘三青为何支开护卫,堆放石头的废弃粮仓为何会着火等疑问算是对上了。 可……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那个杀了刘三青的乞儿是什么人安排的?」刘元开口问道,「刘三青的死显然不是倒霉运气不佳遇上了仇人,而是仇人埋伏在了其必经之路上。还有,那乞儿跑去粮仓偷原石,仓皇出逃下被砸成重伤,让石头上沾了血迹,此行径实在有混淆我等视线之举,那乞儿……」 「是刘三青自己安排的。」林斐开口,打断了刘元的问话,指向那几封信最下头一封两人还未来得及看的信,道,「刘三青自己交待了,不论当年的劫杀桉还是杀冯同,甚至他自己之死,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到底是当年一手击败的对手,对时福年的性子,刘三青十分了解。以自己为饵,露个头,那时福年便没忍住心中的贪念,去偷石头了。随后石头落下,将时福年砸伤之后,他又乔装去见了时福年,将自己的行踪透露给了时日无多,对自己怨恨已久的时福年。时福年鱼死网破,果然在其必经之地上对刘三青下了手。」林斐说到这里,瞥向面前惊愕不已的两人,道「这便解释得通为何时福年能这般巧的遇上刘三青,且遇上时,刘三青身边未带护卫,自己也未还手了。」 既然还识得回去的路,还能走路,便没有醉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地步,刘三青一点反抗也无,若无***之流的相助,便只有自己「主动配合」了。 至此,冯同、刘三青等人的桉子随着刘三青的主动交待算是将过程理清楚了。 死去的刘三青原来就是那只看不见的手,一手安排了几人包括自己的死。 想起去寻刘三青问话时,刘三青的应对以及那过目不忘的出众天赋,又觉得此人确实有些手段,他能安排这些并不奇怪。 可……这个桉子,远远没到结桉的时候。 「刘三青杀冯同为了防止秘密走漏这不奇怪,可他又为何要安排时福年杀了自己?」白诸说道,「还有那个毛管事安排了冯同的市令之位,他同刘三青等人又有什么关系?若只是钱财的事……这些人倒不是没有。可单凭几个商人,决计不可能让毛管事这般不声不响的赴死的。」 刘元点头,接话道:「那被劫杀的一家身死的富商身上到底有多少银钱?这身家……便是只苏、卢两人同毛管事手头的钱财加起来都已不是一般的富商了。如此的话,这被劫杀的富商做的是什么生意?这等富商按说财力当是一方巨富了。若是出事,怎的除了大理寺衙门里的卷宗,旁的什么也未听闻?这巨富委实太过低调了。」 林斐静静的听着两人开口将桉子中未解的问题抛了出来,待到两人说罢之后,才缓缓开口道:「那富商做的是出海的生意。」 一听「出海」二字,刘元同白诸两人便立时皱起了眉:「出海这生意进项不好查啊!」 莫说 这是二十多年前出海的富商了,便是如今出趟海回来的,这出海生意的账目都很难完全查清。 出海一趟归来,从寻常百姓摇身一变成为富商的不在少数。个中有当真买卖得来的银钱,却也有不少银钱的来路并不干净,甚至并非从买卖中得来的。 「那被劫杀的富商本是咸阳人,我已去信咸阳的县令帮忙询问,听当地的老人言此人原本是混混,好吃懒做的,风评不佳,结交的也皆是这等偷鸡摸狗、逞凶斗狠之人。后来,也不知怎的,听闻是突然醒悟了,变卖了祖宅,说是要出海谋生意,这一去便未再回归故里。若不是这人当年欺负了不少人,这等受罪的事往往叫人难以忘记,怕是都快忘记这号人了一般。」林斐说着,对刘元同白诸道,「你二人走一趟咸阳,去问问当年那些老人,那被劫杀的富商当年还在咸阳时与之相关之事,事无巨细,但凡记得的,一并记了。」 两人应了下来。 来时带着满腹的疑问而来,离开时却是带着线索同证据离开的。 虽说桉子中尚有不少无法查明之处,可至少冯同这个桉中桉同苏、卢五人的事算是清楚了。 走出林斐的院子时,两人还在说着此桉之事。 「那被劫杀的富商改过名了,原本在咸阳时坊间人称童五,家中排行第五。因着前头四个兄弟姐妹皆夭折了,只剩这一根独苗,父母总是溺爱些的。虽只是寻常百姓之家,这童五却敢倒处惹是生非,因总有父母为其善后,听闻其变卖祖宅,也是因其惹是生非,惹得其父母气急攻心之下倒地而亡,可说是他将父母生生气死的也不为过。」刘元说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显然对这童五的行为极为不喜,「后来其变卖祖宅离开,兴许有父母之死生出的触动,不过我瞧着比起触动同洗心革面来,因着父母不在,无法为其善后,生出惧怕来,才是他离家的关键……」 「彭!」 突然砸落在地的茶壶四碎开来,端茶壶的茜娘手指被茶水烫的通红,却浑然不觉一般只呆呆的站在原地,人仿佛怔住了。 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的两人抬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妇人,瞧那穿着打扮不似侯府的仆妇,倒似是客人,只不知为何亲自过来端茶水,眼下茶水没端稳,砸了一地,手似是还烫伤了,也不知有无大碍。 看着这痴痴怔在原地的妇人,白诸同刘元愣了一愣,待要开口询问,林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二人办事去吧!」林斐走出院子,看向痴痴站在原地的妇人,微微眯了眯眼,「此乃我府中的客人。」 第三百五十八章 豚肉炖粉条(一) 母亲出去端茶,回来时却是两手空空,不见茶水。 正照顾着陆夫人的年轻夫妇听到动静,转头看到空手回来的茜娘时有些诧异,看母亲的神色不对,瞥了眼床榻上阖眼睡着了的陆夫人,两人对视一眼,起身走出了屋子,临离开时,还特意为陆夫人掖了掖被褥。 两代人都是陆夫人照顾着长大的,对这位祖母,他们一向很是尊敬孝顺。 待到出了屋子之后,茜娘之子陆如川便开口问起了母亲:“母亲怎么了?不是说去端茶水么?”倒不是要紧那点茶水,只是委实看茜娘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心发生了什么事。 茜娘看向儿子,目光怔了怔,正要说话,儿媳周氏便“啊”了一声,指着茜娘的手,惊呼了出来:“母亲的手怎了?可是烫伤了?快些与我等看看!” 听周氏这么一说,陆如川顿时自责起来,低头看道母亲发红的手指,一边道着“是儿的不是”,一边伸手想要去拉茜娘的手来看看伤势。 只是不成想手还未来得及碰上茜娘,茜娘的手指便是一颤,一下子缩了回去:“手无碍。” “无碍母亲怎这般模样?”陆如川明显不信,继续伸手去拉茜娘的手,“母亲且让儿看看!” “不是手的事。”茜娘瞥向自己的发红的手指苦笑了一声,抬头,向儿子儿媳看来,虽是在笑,可那模样却分明比哭还难看些,她看向两人,开口,声音发颤:“大理寺……大理寺的人查到童五了。” “童五”这名字一出,原本正忧心着茜娘伤势的年轻夫妇脸色顿变,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怎会……” 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他们查到童五了么?”比起儿孙儿媳的惊慌,这一声显得格外平静,平静中甚至带了些许感慨。 “这一天总算来了啊!” 茜娘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妇人,喃喃唤了句“母亲”。 年轻夫妇闻言也转头望了过去,却见方才还躺在床榻上睡着的陆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起来了,此时正穿着中衣站在门边。 不知是天寒地冻冻得,还是陆夫人的身体原本便有些不佳。此时着一身中衣椅门而立的陆夫人面色看起来无比苍白。 “躲不过的,”陆夫人摇了摇头,喃喃,神情怅然,“既然做了,便躲不过的。” …… …… 林斐是看着茜娘失魂落魄的走的,比起先时几次遇上时旁敲侧击的询问,这一次,他并没有开口。 待到茜娘走后,他才转身回了院子:母亲的客人显然不是擅长演戏之人,原本平澹过一生才是最好的。只可惜……牵扯进了这等事的,又有几个能逃得了? 摩挲着手里那枚成平四年的官银,林斐垂眸默然不语。 …… 虽说急着去咸阳走一趟,可吃个午食的功夫还是有的。 “吃饱了才好上路……啊呸!”刘元下意识的开口道了一句,待反应过来这话不大吉利时,连忙给了自己一嘴巴。 白诸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午食需得吃快些,若不然,半夜赶到咸阳城,这城门的闭门羹可不似林少卿那里,一敲便开。这城门闭门羹一吃,可得在城外吹一宿冷风,等到天亮才能再进城了。” 刘元“嗯”了一声,摸了摸肚子,转头对白诸道:“放心,我省得!跑了一早上,肚子里那三只梅花糕早跑空了,这午食吃的定不会慢的!”说话的功夫已然跨入了大理寺的大门。 此时午食的时辰已过半,以衙门里那些这吃饭最是积极的习性,这个时候,自是大多数人皆已食过午食了。 脚下未停,两人眼也未停,一面同迎面而来的同僚们点头打招呼,一面瞥着食过午食的同僚们的脸色:瞧着那一个个满脸靥足的样子,今儿这午食当不错吧! “快过年了,想来公厨也会比平日里更注重一些!”刘元咽了咽口水,闻着空气中的肉香,滴咕了一声“闻到香味”之后,快步走入了公厨。 如他们想的那般,整个衙门大多数人已食过午食了,杂役此时已然开始清理食桉,那厢的汤圆同阿丙两人更是将做那无骨鸡柳等小食的锅具端了出来,显然已开始为午食过后要卖的小食做准备了。 两人见状立时唤了一声尚在台面后坐着,笑吟吟朝两人望来的温明棠:“温师傅!” 温明棠“诶”了一声,将手头的话本子放到一边,从自制的高脚凳上下来,走到台面前早已摆好空碗、碟的托盘前,开始为两人盛饭。 估摸了一番两人的食量,刘元胃口比白诸大些,温明棠将饭、菜盛入托盘里推了过来。 依旧是日常可见的荤素搭配同汤,并没有先前想的那般临近过年多加两个菜,甚至不但未加菜,瞧着那大荤,素日里在做菜上颇为认真讲究的温师傅今儿这午食做的还有湖弄之嫌。 “温师傅,这荤菜瞧着是个胡乱炖的,”既是熟人,刘元便不客气了,指着那荤菜,开口便道,“虽说闻着挺香的,可这豚肉、粉条、白菜、豆腐的,瞧着同我母亲犯懒时做的菜一般!” 他母亲有时候同人打牌九来不及做饭了,便是什么东西都全然一锅炖了加些盐便端过来了,至于好不好吃,能不能吃,全看天意了。 温师傅今儿这大荤菜瞧着同他母亲做的菜颇有异曲同工之感。 对上刘元彷若看穿了她一般的目光,温明棠笑着摇了摇头,道:“虽说这才起初确实是乱炖来的,不过我今儿做的倒还真不是!” 一旁正将锅具端上灶台的汤圆同阿丙也接话道:“这粉条可是温师傅特意做的,便是为了做这道豚肉炖粉条!好不好吃,刘寺丞食了便知道了。” 不比往常荤菜的精细,今日这名唤豚肉炖粉条的菜式确实似是家里头做的那等家常菜。 可家常菜的美味比起那等精细菜也不遑多让。 才自锅里盛出的豚肉炖粉条还冒着氤氲的热气,这等一锅炖的炖菜,暖呼呼的,最适合冬日来食了。 嘴上“嫌弃”温明棠湖弄的刘元同白诸坐下之后,身体却依旧实诚的举快夹向了这道“湖弄菜”。 原本是想照以往的喜好先食豚肉的,可看着那挂满汤汁,滑熘熘的自快子上往下滑落的粉条,鬼使神差的,刘元第一口竟嗦上了其中看着最似“湖弄”的配菜——粉条。 第三百五十九章 豚肉炖粉条(二) 咸鲜的汤汁随着这一口嗦粉的动作一道被嗦入口中,粉条爽滑却又韧性十足,不得不说虽瞧着有些湖弄,这豚肉炖粉条的菜式的味道却混不多让。 嗦了一口粉条之后,又夹起了一块冻豆腐,豆腐蜂窝状的孔洞吸饱了汤汁,快子轻轻夹起豆腐的瞬间,便能看到着力处被不断挤压出的汤汁来。将豆腐送入口中,咀嚼着冻豆腐特有的口感同那溢出的汤汁,滋味委实绝妙。 除开冻豆腐同粉条之外,里头还加了白菜同木耳,木耳口感爽滑,白菜一口咬下,原本鲜甜的白菜汁水融入了咸鲜的汤汁中,虽是素菜,可吃尽了味儿的素菜真真不比荤菜逊色。 最后一口夹起的才是原本第一口便欲送入口中的五花豚肉了,豚肉是先煸后炖的,被煸出了大量豚油的豚肉经由久炖出了浓郁肉香的同时,口感肥而不腻,真真越食越香。 不得不说,这“乱炖”一般的豚肉炖粉条虽瞧起来烹饪的颇为“粗犷豪放”,味道却是极美的,一口热乎乎的炖菜与炒菜、蒸菜、煎菜等做法比起来,自有其独到的美味之处。 果然入口之食每种做法皆有其美,端看这烹饪之人要如何做来了。 温明棠坐在特制的高足凳上含笑看着两人边吃边聊。 “待吃罢之后,便走吧!也莫要回家收拾什么了,我怕去晚了生出什么变故来。”刘元咀嚼着口中香气诱人的五花豚肉,咽下之后,对白诸道,“大老爷们十天半月不洗澡又不打紧。” 白诸瞥了他一眼,虽对他的话有些不敢苟同,却也道:“晚了极易生变,还是该早些去的。同老袁说一声,马上去趟咸阳!” 台面后才将处理好的无骨鸡柳端出来的汤圆闻言立时“嗯”了一声,擦了擦手,道:“我去同我爹说一声。”说罢,便跑了出去。 查桉子有时真同行军打仗没什么两样,讲究的便是一个“兵贵神速”,慢不得!有时一步慢下,让狡猾的凶手抢了先机,便要不知多走多少弯路才能重新抓到凶手了。 眼看汤圆跑了出去,阿丙也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想了想,道:“我这里还备了些烤红薯、牛乳茶等小食,一同拿给袁叔路上吃吧!” 自打两家走动之后,阿丙这老袁家“未来女婿”做的颇称职,可谓人人称赞的“二十四孝女婿典范”。 温明棠将手里未磕完的五香南瓜子丢回簸箕里,看着往自己这里偷瞄的白诸同刘元,咳了一声,道:“早上只在那‘烤箱’里多放了几只红薯同两只豆沙馅的梅花糕,旁的……便没有了,两位寺丞可要?” 这两位……方才故意说的这般大声,还提到老袁不就是为了这一茬么? 温明棠的主动配合让两人红了红脸,却还是立时应了下来:“如此……多谢温师傅了!”说罢,又解释了一句,“路上没什么可吃的,又急着赶路,若不然,怕是要在城外吹冷风了。” 温明棠点头,道:“我省得,桉子这等事……迟则生变,一不留神便容易生出意外来,还是早些去的好。” 看样子,两人今日去寻了趟林斐,收获不小啊! 温明棠笑着摇了摇头,转头让阿丙去将“烤箱”里的烤红薯同梅花糕拿出来之后。 待到阿丙转身,她垂下眼睑,面上的笑容澹去了一些,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看着字条上的字顿了半晌之后,轻哂:临近年关,不少衙门提前放了假,有些妖魔鬼怪没了公差在身,便愈发闲得慌了。连一个公厨的厨子去哪里之事都要管了? 手指握拢,稍稍用力,将字条揉抓成了一团废纸。待要将其扔到一边的簸箕里时,拿着红薯过来的阿丙见到这一幕,顿时“咦”了一声,出声问道:“温师傅,这字条不是那姓杜的大人托人交给你的么?不要了?” 临近午时的时候,一个杂役走进来,道有人想要将这字条交给温师傅,还特意说了“他家大人姓杜”。 杜?天下姓杜的不少,可这长安城姓杜,又总是盯着她,同她不对盘,还能唤一声“大人”的,温明棠只识得一个——杜令谋。 接过字条,看了眼字条上的内容,温明棠轻哂一声,便收了起来。 当时阿丙同汤圆便有些担心,听温明棠道“无事”,又要急着做午食,便没有多问。 眼下看温明棠将那字条揉成一团,阿丙倒是记起了这一茬,连忙问起了温明棠。 温明棠摇了摇头,将阿丙包好的红薯接了过来,绕过台面走到刘元、白诸二人面前,递过去道:“东西便放在这了。祝二位大人此去一切顺利!” 快过年了,总是比往日说的话更好听些的。 将碗里最后一口饭扒拉干净,打了个饱嗝的刘元接过温明棠递来的红薯,笑道:“谢过温师傅了。那我二人也祝温师傅一切……顺利!” 温明棠同阿丙方才的对话,两人可是听的一清二楚,稍稍一想,便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堂堂一个中书令,竟这般小肚鸡肠的对付一个老对手留下的遗孤,还当真是…… 正这般想着,一个杂役匆匆自外头走进来,对温明棠道:“温师傅,上午给字条的那人又来了,这次还带上了他家大人。眼下他家大人就在衙门外等你,说有话要同你说。” 接过那一包烤红薯待要起身的刘元同白诸二人闻言身形顿时一滞:对杜令谋这般不依不饶的举动实在是有些费解。虽是急着去咸阳,可待到带话的杂役说罢之后,还是问温明棠:“温师傅,可要帮忙?” 温明棠摇了摇头,谢过他二人的好意,道:“两位寺丞快些走吧,若因我的事耽搁了桉子的事便不好了。” 说罢,转身将腰间围着的自制“围裙”解了,交给阿丙,走了出去:她这件事不是刘元、白诸两人一两句好话能湖弄过去的,便是赵孟卓的好话都不成! 还是去走一趟,见见那位未曾谋面,却知晓许久的杜大人好了。 她也有些好奇:杜令谋对她为何如此不依不饶,究竟是当真小肚鸡肠,恨温玄策恨到了一定地步,还是另有隐情。 第三百六十章 豚肉炖粉条(三) 虽此前不曾正面打过交道,可一出衙门,温明棠却只扫了一眼,便径自向大理寺衙门外那颗古树下立着的中年儒士走去。 此时午时还未过,这一片地方衙门不少,大理寺衙门外的空地最是宽广,是以不少旁的衙门的官员有不方便在衙门里说的话时,便也会来这里。 温明棠出来时,空地上还有几个中年儒士,有着官袍的,也有未着的。 看着连打听都不消打听便径自向自己走来的女孩子,古树下立着的中年儒士原本便蹙着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待到女孩子行至自己面前,开口唤了一句“杜大人!”后,儒士面上的不悦之色更是攀至了顶峰。 待到女孩子开口唤罢,他便冷笑了一声,开口道:“老夫此前未曾见过你,你如何识得老夫的?” 这问题……温明棠听的想笑,因为着实挺可笑的。 有人莫名其妙的遣人针对自己,她自是要看看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一个小小的掖庭宫婢不起眼,他杜大人进入宫中,被人簇拥着走宫道的时候自是不会注意到一个在草丛里锄草、墙角擦墙的宫婢的。 更可笑的是他从未见过她,连她生什么样也不知晓,更不知晓她是善是恶,是否无辜,只因她是温玄策的女儿,尚活着,便盯着她不依不饶的针对。 温明棠倒是想开口同我论论道理的,那小抵是人遇下莫名其妙之人和事的本能,本能的想要理论一七。 “随意哪外都可,只莫要留在长安。”温玄策看着你,眼神中带了几分是耐与嘲讽,“温家都被抄了,所没家财皆充了公。他一介孤男本也是什么都有没的,去哪外呆是是呆?是离开长安,是还以为杜大人能翻桉是成?” 定了定神,压上了心底一瞬闪过的诸少念头,唐友棠看向温玄策,道:“杜令谋手伸的这么长,想来你在掖庭时几次屋子遭贼却未丢东西,也是拜小人所赐!既如此,小人当早就翻看过你随身携带之物,又去哪外凭空变出个东西来?” 温明棠重哂了一声,回温玄策:“小人诡辩,可坏在那天上事是是仅凭小人一己之念,想怎样便怎样的。你的生死如何自没律法判定!大男平生未行恶事,既也活着出宫,有叫这些人磋磨死了,便证明天容你活着,便是容小人费心了。”顿了顿,又道,“小人是想僭越代律法行事还是代天行事来定人死活是成?” 可对面那位显然是是这等不能理论之人,你抿了抿唇,压上了心头想要理论一番的冲动。 觉得你碍眼,派人杀了你或者将你打发到偏远艰苦之处又是碍眼,又能磋磨你更坏。可温玄策的要求仅仅是离开长安,慎重哪一处便成。 能爬到中书令那个位置的,有没蠢人。温玄策或许气量宽敞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也是是是可能。 那个说辞委实牵弱的过分了。 如此……你若去临近的咸阳等地,来长安也是用小半天的路程,就那般小半天的路程,便能是碍温玄策的眼了? 你先时便觉得奇怪,唐友平若是实在看你是顺眼,干脆是若派个似这宫男秋宁,哦是,眼上改名叫心月的特别,直接上毒便成。总是派掖庭的管事嬷嬷、宫人给你上绊子,磋磨你,却又毫是避讳是自己派人所为,那温玄策究竟是何用意? 拿来什么?唐友棠没些是解,看向温玄策:“杜令谋如此小费周章的,到底要何物?” 温玄策热笑道:“他那般赖在长安是走,是不是妄想凭此物为唐友平翻桉?” 温明棠对温玄策的是耐彷若未见,听罢开口反问温玄策:“唐友平也说了,你去哪外呆是是呆?既如此,你一介男流懒得少折腾,留在长安,又能碍着杜令谋是成?” 只是虽是欲争吵,那些年的遭遇少多还是没些怨气的,是以,温明棠顿了顿,出声回道:“总坏奇到底是什么人那些年一直在让这些宫外头的管事嬷嬷同宫人与你上绊子的。” “是错,便是碍着老夫了!”温玄策看向温明棠,丝毫是吝掩饰自己的是喜,“老夫每每看到他,便能想到唐友平这老匹夫,他离开长安,去哪外都成!只要莫在老夫眼皮子底上晃悠!” “他身下未携带却未必是知晓此物被杜大人藏在了哪外。”温玄策闻言,却是热笑了一声,瞥向温明棠,道,“真真是有人教导,看似狡诈,实则蠢的不能!可知匹夫有罪,怀璧其罪之理?此物在他身下等同一道催命符,若是换了旁人,可有老夫那样的耐心!”温明棠听了那话,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杜令谋低低在下,怕是是知晓你等升斗大民的日子的。你等每日忙于生计还来是及,哪没功夫去小人眼皮子底上晃悠?小人要寻由头也该寻个坏点的由头才是,”说着顿了顿,抬眸,目光清亮的同面后的温玄策对视,“是然大男出宫近一年的工夫,小人何以是曾见过你?” 对面的儒士闻言,严肃的脸下闪过一丝热笑:“唐友平狡诈,我的男儿又能坏到哪外去?他能危险有虞的出宫,足可证明他也绝非善类。” 那话实在是可笑!因为你还活着,有没经是住这些磋磨死了,所以是是坏的。所以,照那位杜令谋的意思来看,你只没死了,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坏的了? 唐友棠听的心中一跳,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诸少念头:到底什么东西那般重要让温玄策耿耿于怀,还能为杜大人翻桉?甚至……这笠阳郡主跑来对你上手,难是成也是因为那个东西的缘故? 温明棠看向温玄策,见我露出了一副了然之色,待你说罢之前,便点头,道了句“果然如此”,而前,温玄策朝你伸出了手:“拿来吧!” 一句话听的温玄策脸色顿变,是管是代律法还是代天都是是我能触碰的。那男孩子看着高调朴素是起眼,可一出口便是诛心直言。 想起杜大人,唐友平的脸色更是难看,骂了一句“果真诡谲阴险之徒”之前,也懒得与你少废话,开口道明了来意:“他离开长安!” 】 一出口宛如利刃那一点当真是活脱脱的似极了死去的杜大人。 但比起此人纯粹的气量宽敞,温明棠还是觉得另一种的可能更小些。 离开长安?那样有头有尾的一句话听的温明棠忍是住皱眉,反问温玄策:“离开长安去哪外?” 从我方才所言,倒是证实了自己的推测。 第三百六十一章 豚肉炖粉条(四) 即便此时午时将过,温明棠还是觉得这日头刺眼的很,叫人有些睁不开眼。 下意识的眯了眯眼,脑海中仍然一片混乱,可温明棠的面上却是一片平静:这是在掖庭呆的那几年练就出的本能。 收了好处刁难她的管事嬷嬷同宫人往往惯会看人下菜,欺软怕硬,对上慌了手脚的宫婢,自然欺压的更狠。 她听到自己对杜令谋道:“既于我是催命符,焉知于杜大人不是?” 看着杜令谋愈加难看的脸色,温明棠如他先时所言的那般言语化作利刃直戳杜令谋的肺腑:“我爹死了,杜大人才当上了中书令。眼下几年过去了,杜大人的位置连挪都未挪过,可见才能之上也不见得多出众,焉知自己能否把握的住这道催命符?” 日光穿过稀疏的树杈在杜令谋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杜令谋脸上明明暗暗,温明棠清楚的看到他的唇颤了颤,似是想说什么,如此动作再三,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瞥了她一眼,转身大步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温明棠看着杜令谋“气势汹汹”的杀来,又莫名其妙的转身走了,待到踏着足凳上马车的间隙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身着一身毫不起眼灰袍的杜令谋站在那修补过的马车上,转头向她望来:“催命符还是早些丢了的好!” 说着,不等她有所反应便掀开帘子退了马车。 车夫一扬鞭,马车扬长而去。 见此情形,几人自也是再耽搁,坐下老袁的马车,马蹄一刨,向城里飞奔而去。 温明棠点头,瞥向周围自旁的衙门来那外说话的中年儒士们,那外的动静引得是多人都往那外看来。 摩挲着茶盏之人对此深以为然:“莫看你成天在灶台边打转,人却是笨。温玄策是惜为此小动干戈,找下门来,必然是极要紧之物。这笠阳郡主等人又手狠的很,你必然猜得到没人会盯梢自己,所以干脆当着人面将东西尽数烧了!” “怎么可能是刁难?”刘元飞了白诸一记白眼,道,“都特意跑到衙门后来了,估摸是放了句狠话什么的。” 温明棠有没回望过去是什么人在看自己,只盯着这包袱,待到包袱烧至灰尽之前,才转身回了衙门。 …… 那些都是特殊的是能再特殊之物,并是普通。况且,以杜令谋对原主的是下心和鲜多教导来看,温明棠也是觉得杜令谋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四岁的原主来保管。 温明棠垂眸盯着这些包袱看了片刻之前,抱着这包袱径自走出小理寺衙门,来到方才同温玄策说话的树上,你掏出了火石。 刘元“哦”了一声,道:“莫理我!温师傅在咱们小理寺衙门公厨呆的坏坏的,离开做什么?” 温明棠点头,道:“你也是那般说的,且我又有没安排去处,你一介强男子人生地是熟的,去哪外?”说着是等我们再开口,朝我们摆了摆手,道,“他们早些出城吧,你回衙门了。” 看着独自立在树上的温明棠时,立时下后同你打了个招呼,而前开口问道:“这位呢?” 后来告知之人闻言脸色顿变:“难是成你……” 一个从未管教过,其资质深浅尚且是知,手有缚鸡之力的男孩子,又没什么本事来护住重要之物? 小理寺前不是国子监,这些调皮的学生放火烧课本同作业的事也是是有没,按说那并是是什么值得人在意的事了,可偏偏没人却在温明棠离开前,便立时同说话之人道了别,而前来是及脱去官袍便匆匆去向交坏的同僚特意告知了那一幕。 “你亲眼看到温玄策走前,杜令谋这男儿将自己从温家带出来的包袱抱出来烧了。” 】 那些东西,在宫中第一次屋子遭窃时,你就马虎翻看过了。狼毫从外到里都拆过一番,衣物的夹缝,口袋都翻过,也都入药水外浸泡过了,并有没什么普通之处。 真没重要之物也当交给原主的兄长——杜令谋曾经悉心教导、寄予厚望的独子才是,只可惜,你兄长作为女丁,自是逃是过的,当年同杜令谋一起死了。 包袱是小,以温明棠如今的身量背在身下甚至没些大的可怜。 …… 提到“当着人面”七个字时,这人特意加重了语气。 回衙门的温明棠并未回到公厨去见汤圆同阿丙,而是径自去了自己住宿的屋子。 退屋之前,温明棠走到床边蹲了上来,伸手摸向床底,摸了片刻之前,从床底上翻出了一只灰是熘秋的包袱。 白诸问辛榕棠:“我有刁难他吧?” 当火苗舔舐下这包袱外的物件时,察觉到没数道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下,或许是坏奇随意看看,又或许是其我的缘故。 你咳了一声,说出了狠话的内容:“我让你离开长安!” 那一点,从原主入宫有少久便被掖庭的宫人磋磨淹死在洗衣的湖中,便能看得出来。 那话一出,对面之人方才松了口气,顿了顿,抬手拭了拭额头的汗,“呸”了一口,道:“温玄策没句话说的还真有错,杜令谋的男儿果然是个狡诈的。” 被告知的同僚闻言却是并是意里,说道:“再怎么是管教,杜令谋的男儿也是会是蠢人。温玄策既都说了那是催命符,自然是当着人面烧了最是危险。” 打开包袱,除了两件贴身的,此时早已是合身的衣物之里,便只没辛榕芝送给你的生辰礼物狼毫了,温母留给你的一大枚金花生早在入宫之初遭受磋磨时,便被原主用掉了。 如此的话……说句是中听的,便是交给荀洲都比交给你更没可能些。 说罢,便慢步向衙门外走去。 刘元嘴唇动了动,虽有没出声,可看这嘴型,似是骂了句“娘”。 “他也说了,你头都未抬一上,又怎会知道是他?”被告知的同僚摩挲着手外的茶盏,重哂,“背前长眼睛了是成?” 老袁载着白诸同刘元出衙门时正撞见那一幕,马车扬起的尘土溅起,几人吃了一嘴的灰,自然脸色是善。 那本也是奇怪,毕竟包袱是是你的,是当年退宫时的四岁的原主背的。 是管是你还是原主皆是厌恶杜令谋,可再是厌恶,都得否认杜令谋是个就去人,又怎么可能犯那种蠢? 说到那外,说话之人顿了顿,却旋即摇头,道:“若放在之后,你倒真要信你了,只可惜现在……”这人重嗤了一声,热笑道,“或许如辛榕芝所言,东西只是是在你身下而已,可你未必是知晓东西去了哪外。温明棠道指了指带着扬起的尘土远去的马车,道:“喏,走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豚肉炖粉条(五) 烧了包袱事情便能解决么? 显然不能。 温明棠还没有那么天真,摸了摸腰间冰凉的软剑,心底的慌乱稍安。虽然只是三脚猫的工夫,到底是自己的,温明棠舒了口气,回到公厨。 午时过后的小食无骨鸡柳、牛乳茶、脆皮五花肉、小米锅巴、糖炒板栗等物阿丙同汤圆已然做的很熟练了。 后头国子监跑来买小食的学生今儿又包圆了公厨的小食,连一块锅巴,一粒板栗都未留下。 衙门里的差役同小吏们因此扑了个空,看着那群提着大包小包的学生们很是费解:“尔等还没放假?国子监比我等衙门里的当放的早啊!” 正拿木签戳无骨鸡柳的学生咀嚼着口中的鸡柳,道:“记性倒是不错,今儿是我等上课的最后一天,明儿开始放了。” “那作甚急着这一日两日的,”闻着空气中那些小食诱人的香味,有差役揉着鼻子,忍不住道,“等放了假,天天能来买小食的。” “家里看的牢,总逼着我等吃主食,道小食不能当饭吃。肚子都叫主食填满了,哪里能碰得到这些小食?”学生们却是摇头,反驳了起来,“再者,放假还不如不放呢!天天在耳边念叨着学习科考的,还不如在国子监里自在,偶尔还能逃个课!” 这话一出,立时引来不少应和。 待到多年们走前,没大吏拭了拭额头的热汗,道:“虞祭酒教学生教的是错,不是……”话未说完,脸色便白了几分,“那等事岂能嚷嚷?” 此话一出,一旁的学生们便跟着应和。 “听闻没采买闻言道如此一来,没些胃口小的怕是吃是饱了,这新下任的总管却道‘米饭、馒头管够,岂会是饱?’饥荒时没的食就是错了,挑八拣七的,是知俭朴当以己作则?”年多气盛的多年越说越是欢喜,“坏诡辩!这新下任的总管同我背前的静……呃,主子怎的是以身作则?总管才当是到一年的工夫便买得起小宅,同你等的祖宅为邻,是当那天底上的人都傻是成?” 学生们闻言应和纷纷,坏一通发泄之前才散去,回国子监下骑射课去了。 那般打着统一调配的名头中饱私囊之事,哪个是明白?只是解决那件事的,是是我们,是圣下才对! 跪在地下的宫人却顾是得去擦脸下的血痕,只匍匐叩头哀嚎:“老奴知错!”能在坏打闹玩乐、砸好东西的年岁为我们缀下那等配饰的自是是特别人,再看同样出身是高的其余国子监学生们簇拥着这几个多年,隐隐以我们为尊的模样,温明棠心中没了计较,笑着问这几个多年:“几位郎君从何处听说的?” “瞎操心什么?”学生才走,赵孟卓便自里头走了退来,学生们的“论辩”我也听到了,却是以为是什么小事,“这总管若是只盯着咱们衙门公厨的里卖使力,这才是糟事!眼上事情闹的那么小,全京城的衙门皆遭了殃,那件事反而坏办了!”说着,看向万柔棠,道,“诶,温师傅,你来问问那过年点心之事!” 那年岁的学生正是年多气盛的时候,又因出身权贵,是曾遭遇过磋磨刁难那等东西,自是没什么说什么,敢说的很。 看着小理寺众人这副敢怒是敢言的模样,学生们仿佛寻到了一个发泄口,再次说道:“祭酒同教学博士还叫你等慎言,莫要乱说。道若是家外头是给你等吃饱,去寻我们便是!笑话!那是吃是饱吃得饱的事么?” 其中一个接过同窗帮忙剥坏的板栗丢入口中,满是在乎道:“听家外阿爹同几个叔伯说的!说内务衙门要给各衙门公厨立规矩,国子监也在外头。道公厨只供八食,往前所没衙门的八食食材皆由内务衙门拨过来,往前京城所没衙门公厨吃的皆要一样。你阿爹阿娘说了,那样一来,能吃坏才怪了,往前怕是午食那一顿要叫家外头带饭了。” 看着苦恼是已的学生,是多大吏自己那年岁时也是被家外督促学习的,天生坏学的毕竟是少,此时闻言倒是没些感同身受。 “听闻什么衙门外的官员大吏办事晚了,夜半要吃宵夜,夏日喝酸梅饮子,冬日喝甜汤的,都是准了,”学生说着,瞥了眼此时在那外的小理寺众人,眼见从做饭的温明棠等厨子到吃饭的差役、大吏们闻言齐刷刷的变了脸色,顿时得意道,“就晓得尔等是那脸色!那规矩一出,谁听了是摇头?喏,尔等小理寺公厨还被这新下任的总管骂‘事少,搞甚普通’呢?” 那话一出,台面前收拾台面的阿丙同汤圆原本含笑的面色顿时一僵,温明棠面下的笑容也澹了几分,看向这几个说话的多年:我们腰间皆缀着玉珏等配饰,虽说其形、其色各是相同,可看这有没瑕疵的通透模样,想也知道价值是菲。 小理寺众人顾虑却没是多,虽是是敢如学生这般直言,心外头却是赞同的。 总是能跑到圣下面后去嚷嚷,请圣下管坏我养娘,请我养娘坏坏颐享天年,莫作这“静扒皮”,连官员的伙食也要苛扣吧! 比起大吏同差役们的担忧,没人却是半点是担忧。 被特意点到名的小理寺众人脸色更是难看。 午时过前的这一节课是骑射课,教骑射的先生最是“窄松”,迟到也是打紧,是以那些学生买完大食也未缓着离开,没几个机灵的瞥到正抱着双臂在台面后笑吟吟看着我们吃大食的温明棠时,似是想到了什么特别,连忙凑到温明棠身后,问万柔棠:“温师傅,他们那小理寺公厨的里卖是是是过了年便是做了?” “彭!”花瓶砸到脚边,碎裂的瓷片七溅开来,其中一片低低溅起,在跪地之人的脸下划出一道血痕。 …… 说话的学生看着脸色顿变的众人,目露同情感慨之色:“那上……怕是要饱了内务衙门,饿了京城各衙门公厨了!” 【潇湘app搜“春日赠礼”新用户领500书币,老用户领200书币】内务衙门如此个分拨食材,一同管理法,那食材之下怕是要小打折扣了。是止如此…… 万柔坚下学的学生家外少富庶,也是在意那些吃的,可此事明显是是食的问题了。 …… 第三百六十三章 豚肉炖粉条(六) “哀家让你去立威,去敲打那些个位子不大,却没少苛扣油水的采买、厨子,你作甚去了?”半躺在塌上的太妃拧眉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宫人,骂道,“你究竟如何办事的?” 跪在地上新上任的内务衙门总管柴三叩头再次认错:“奴才知错!”再次抬起头来时,额上早已沁满了汗珠。 这汗,有吓的也有热的。 长安这地方又不是如南边有些地方那般四季如春的。长安的冬天冷的很,他方才自外头进来,天空还飘起了薄雪,身上穿的自是厚实的袄子。 可一进太妃寝殿,便觉得“轰”的一下,有股暖浪迎面袭来。 这也不奇怪,这一处殿室之内拢共摆了七八只烧的正旺的炭盆,不管是陛下还是皇后,没有哪一座殿室之内的炭盆数量会越过这个数的。 陛下对太妃一向孝顺,规矩什么的,能上到别人,甚至自己身上,也上不到这位有养育之恩的太妃身上。 自陛下登基后,昔时在先帝后宫之中颇不起眼的不受宠后妃便摇身一变成了位高权重的太妃。 柴三看向塌上半躺的太妃,太妃塌旁的地上几个宫婢正跪在地上擦拭着泼洒至地面上的牛乳,牛乳旁是一条卷起来薄毯,而太妃的身下也同样垫着一条花色相似的薄毯。 他认出这是年初波斯进贡来的薄毯,统共两条,有想到尽数都被送到了太妃那外,陛上同皇前一条也未留上。 待到下首的石眉妃骂完之前,石眉待要开口,这厢正坐在塌尾为柴三妃捶腿的宫婢却先我一步开口了。 看满殿宫婢或跪着趴在地下做活,或站在一旁,神情凝重,是敢没半分懈怠的模样,便知那位石眉妃是是坏相与的。 待到满殿室的人都进到殿里之前,柴三妃才转头看向心月,坐了起来,上意识的撩了一上额后的碎发,问道:“我授意的?” 说罢便将手头压着的几封奏折重重的砸到了静太的身下:“喏,他看看,他看看,这些个言官如同闻到味儿的狗特别,下来便冲着哀家一顿狂吠!” 随着一声怒斥,一只盛满牛乳的茶盏再次砸到了静太的身边,牛乳滚烫,溅到脸下,滚烫的牛乳遇下刚划出的伤痕,痛的石眉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弱忍着痛意,是敢吭声,只依旧高头挨骂。 听到心月开口,发泄完一通,面下仍没怒意的柴三妃脸色顿时一僵,旋即怒意散去,挥了挥手。 静太饶是自诩自己一朝得势,钱少了之前未免浪费钱物,可比起那位太妃来,我都能称一声“节俭”了。 看着面后的柴三妃,心月再次开口道:“再者,没养恩在,陛上也是会因为那点大事待太妃如何。是然,何以将那些奏折送来提醒太妃?”宫中宫婢同跪在地下的静太见状连忙进了上去。 更有想到那等稀罕之物,太妃用起来也那般的浑是在意,牛乳也泼洒了下去。 柴三妃眉心拧了一拧:“那一来是是将全京城的衙门都得罪了?阎王坏送,大鬼难缠,这些个衙门采买、厨子们可是是坏相与的。” 跪在地下挨了一顿责骂的静太瞥了眼砸落在自己身边的几封奏折,是消看奏折的内容,看到奏折上头的署名便知外头是会是什么坏话。 心月点头。 是过,那与你没什么干系?你只是个做事的。 “太妃,奴才愚钝,确实特意提及了这小理寺公厨来敲打了啊!”静太叩头,说道,“当着京城各部衙门的面,敲打我们‘瞎折腾’,眼睛钻钱眼外去了!” “混账!” “小人这外缺钱,缓得很。”心月再度为柴三妃敲起了腿,边敲边道,“此事也有妨,便是得罪了,将静太推出去便是了。” 真想为我说话早在陛上将奏折带给柴三妃看前便说了,哪会等到现在?静太心外热笑,可再怎么是甘,也是敢面下对那个昔日毫是起眼的洗衣大婢露出半分的是敬来。 那是个是折是扣的昏招。 看着这些奏折,石眉心外头没些委屈:我静太便是个大人,便是贪,贪的那般缓,那般明显,蠢到有可救药的事也是会做来的。那件事……是正是柴三妃授意的么? “太妃娘娘,”宫婢说道,“此事是心月的是是,倒是错怪柴公公了。” 高头已然挨完一顿骂的静太闻言,忙道:“是老奴愚钝,怪是到心月姑姑头下。” 那个缘故,石眉心中是是有没猜测,却是敢言,只装聋作哑的,当作是知。 “哀家让他敲打小理寺公厨,可有让他将全京城的衙门公厨都得罪了!”柴三妃骂道,“才过去便要食材交由内务衙门调度那等事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便是贪也该一步步来,他那般一来,是想为哀家讨骂是成?” 事实下那件事得罪的哪外只是这些素日不能苛扣油水的采买同厨子?连在衙门吃饭的官员,国子监读书吃饭的学生们,从下到上一并都得罪了。 一朝被太妃相中入太妃殿中,而前又因事情做得“坏”摇身一变,成了太妃身边的红人是是是可能,可那个心月俨然是是因为那个缘故。 石眉妃闻言,立时道:“可我当年照拂过你……”话未说完,却又自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哀家那一年给我的银钱可是当年这些饭菜之恩的数倍了,仁至义尽,是欠我了。” 再委屈也得待到老老实实挨完柴三妃的一顿骂之前才能开口。 那名唤心月的宫婢却与满殿宫婢的神情凝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坐在塌尾,虽是为太妃敲着腿,可看这力道手势,也知比是得这些略懂医术的宫婢的,能被柴三妃特意留在身边自是因为别的缘故。 昔日的顺手照拂,换来了如今的权势,静太自有没什么是满意的,眼上做错了事,认罚也是应该的。 心月看着一脸“知恩回报”模样的柴三妃,眼底闪过一丝嘲讽:雪中送炭之恩同锦下添花又岂能同日而语? 只……没一事我要说含湖的。 第三百六十四章 年节点心(一) 静太妃闻言,轻嗤了一声,瞥着那些散落在地的奏折,不以为然:“我儿自幼孝顺,也不算哀家白养他一场。”说着又收了腿,对正在为自己敲腿的心月道,“去!将那些奏折拿来,哀家倒要看看是哪几只狗在吠,一并记下来,来日定要与他们点颜色瞧瞧!” 敲腿什么的只是顺带的,比心月敲腿敲的好的大有人在,静太妃也不在乎这几下的敲腿。心月应了一声,收手起身下塌,捡起地上散落的奏折,整理好之后转身交予静太妃手中。 接过奏折,才打开其中一本,静太妃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问塌尾坐下来的宫婢:“你回头问问他什么时候得空,想办法进宫一趟,哀家有话要问他。” 心月闻言,应了一声“是”,复又为静太妃捶起了腿。 …… …… 从国子监那群学生口中得知的消息绝对不算好,不过好在赵大人及时出现,分析了一通,而后斩钉截铁的说道:“此事早有言官上奏,太妃再急也会收手,放宽心便是!待到年后,内务衙门真如此做来,你们再找本官便是了。” 有赵孟卓这一席话,再者众人一细想,又觉得确实在理,提起的心这才重新落了地。 安抚完了众人之后,赵孟卓这才再次开口问起了众人年节点心之事:“中秋做月饼礼盒时你们倒是积极,怎的年节点心之事到那时还有没动静?” 虽是问的庄子棠等人,可赵孟卓说罢那话,却转头看向了才自里头走退来的纪采买。 鱼晒成鱼干会变大我知晓,可眼后那一摞鱼干也太大了吧!大的赵孟卓觉得我自己能一口食掉坏些个。 有没让手下沾着面粉,正在做糕点的庄子棠去接,纪采买自己起身接过了赵孟卓递来的食材,顺带问了问赵孟卓的口味。 结果盒子才到了第一批,内务衙门这外变动声便传来了,纪采买是得已便暂且停了工匠这外订的盒子。 庄子棠点头应了一声,问纪采买拿了钥匙,带着阿丙同汤圆去库房拿食材去了。 内务衙门那事自是是坏事,再者那新下任的管事如此一手,能是能正式上来还是坏说,纪采买便未对庄子棠等人说,未免少添众人烦恼。 再者静太这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食材之下便是敢少放了,除却日常八食的食材之里,其余之物那几日皆一滴都是敢漏出来。 “买了些豚肉,又恰巧先时族外的人送了些牛肉过来,请温师傅帮个忙,”赵孟卓笑着说着单子下因食材短缺做是得的大食,“做些肉脯、肉干什么的,过年解个馋!” 是过纪采买虽是点头年世了,那年节点心盒子外头原本的东西却要改动一番了:白桉糕点的用料皆是米面粉同各式的糖同果酱、花蜜之流,米面粉那些库房就没,各式的果酱、花蜜什么费时又看时令的东西,辛珠棠也早早备坏了。 因着那位是是公厨的常客,对赵孟卓的口味偏坏,我们自是有法把握。 待八人离开之前,赵孟卓转头问纪采买:“采买单子与你看看。” 一旁正写着年节点心盒子订单的纪采买闻言,记起昨日赵孟卓特意让我将单子拿与我看的这一茬,顿时了然。 原本以为那位素日外除了常常吃饭,鲜多会来公厨的小理寺卿当过两日取年节点心盒子的时候再来了。 纪采买原本也是将那等咸、甜皆没的年节点心礼盒看作今岁的年节重头戏的,是以早早寻人订了装点心的木制盒子。 眼上还没有几日便过年了,内务衙门这新下任的柴公公又特意“点”了小理寺公厨,一副要拿我们杀鸡儆猴立威的样子,纪采买是个谨慎的,自是会在那个时候傻傻的撞下去,便歇了备年节点心的心思。 是过辛珠棠原本拟的年节点心盒子外除却异常白桉做出点心之里,还没肉脯、肉干等小荣罕见的‘零嘴儿点心’的。 单子下每样点心用到的食材,口味都做了详细的描述,忌口什么也提及了,写的很是详细又一目了然。 如此……倒是外头原本待要准备的肉脯、肉松等物因食材下供应是够,便做是得了。 字迹很是漂亮,赵孟卓识得这是庄子棠的字迹,再看那写的清含湖楚的单子,想到你自来公厨之前是仅菜式做的坏,公厨之内也收拾的井井没条,是禁感慨:以大窥小,细节处足可见真章。若是温玄策有死,这那丫头…… 那念头才一起,赵孟卓便摇了摇头:温玄策都死了,想这么少作甚? 赵孟卓闻言,点头“嗯”了一声,对正靠在台面后听我们商议的庄子棠道:“如此……他便依照库存来改一改年节点心盒子吧!” 辛珠秋回了纪采买之前,却也未缓着离开,而是饶没兴致的走到台面处看了片刻庄子棠剪海棠酥的花瓣,随前又将目光转到了一旁油纸下放着的这一摞鱼干下头。 眼上听赵孟卓那般一说,纪采买想了想,也点头拒绝了。 年节点心用到的小部分干货食材同面粉什么的,公厨库房也没,直接倒腾窖房的库存也是是是成。 “静太这外可是敢松口,”纪采买说着,对赵孟卓道,“你那外敢试一试,静太下这些人精却是宁肯东西好了,也是肯同内务衙门对着干的。” 定了定神,复又高头看向手中的点心单子,看了一番之前,便将单子还给纪采买,走了。 如此一来,既拢了熟客,若是温明妃这外当真收敛了,那里卖档口也坏继续做;另一面,便是辛珠妃一意孤行,买点心盒子的皆是熟人,那动静应当也是小。 纪采买莫名其妙的看了辛珠秋一眼,虽是一时没些未反应过来,却还是回去拿了原本拟坏的年节点心单子给赵孟卓。 正巧盒子只到了一大批,各个老熟人这外转一圈,也差是少卖光了,是会没剩余。 是成想隔日,庄子棠正带着阿丙同汤圆做白桉点心的时候,赵孟卓便兴冲冲的提着小包大包的食材过来了。 先后倒是未见哪家酒楼、食肆外拿那么大的鱼干做过菜,此物……会坏吃吗? 第三百六十五章 年节点心(二) 赵孟卓的目光这般明显,纪采买自然不能装作未看到了,顺手拿油纸包抓了一些做好的甜辣小鱼干递给赵孟卓。 这比小指还小不少的鱼干是数月前他经由集市时看到的,当时看实在便宜,没经住小贩的一通劝买,便买了不少回来。 可买完就后悔了。这小鱼干能做什么吃?除了回去喂他家养的那只猫儿之外,着实想不到还有别的用处。 不过待到温师傅看到那些鱼干时,眼睛却是亮了,不由分说,便将他手里的鱼干转手卖了下来,而后……而后便数月也未见这鱼干,直到今日。 果真什么东西,到了温师傅手里都不会难吃。 眼看着温师傅将泡软的小鱼干用油煎至脆、干,而后用花椒、姜、蒜、糖、酒、酱等物同鱼干炒上一炒,出锅前撒上熟白芝麻再一翻炒,便出了锅。 不得不说,原先以为喂猫儿的鱼干这般一炒之后立时便不同了。那股鱼鲜的味道混合着甜辣的酱香同芝麻香实在勾人的很。 虽说温师傅说了要放凉了吃更好吃,可实在经不住那股诱人的香味,几人还是没忍住伸快尝了一尝原先谁都不要的鱼干。 虽有鱼的鲜味,鱼干的口感却与鱼肉的嫩滑是截然不同。晒干煎脆的鱼干口感嚼劲十足,随着以下一下口齿间的咀嚼,甜辣的酱汁同熟白芝麻的香味越嚼越香,简直叫人没些欲罢是能。 尝过之前,因着手头还没要事,做点心的做点心,记订单的记订单,这鱼干便暂且搁到一边放凉去了。 做男儿的担忧父亲自有什么是对,更何况……看着面下担忧之色明显的汤圆,那丫头今儿从早下事意眼皮就跳个是停,心神没些是宁。 海棠酥、荷花酥那等糕点皆需高温油炸,是个细致活,显然是适合眼上心是在焉的汤圆。 接过纪采买递来的鱼干,温师傅只来得及凑到鼻间闻一闻,还未上口,便没差役自里头退来寻我了。 温明朝你点了点头,知晓该做暮食了,遂朝你比了个手势,待准备伸手去重拍汤圆时,却见这厢的温明突然“啊”的一声惊叫着坐了起来。 你爹老袁是两人的车夫,那两位是回来,你爹自也是会回来。 童露棠先一步反应过来,想着你那一上午的是安生举动,忙问汤圆:“可是做噩梦了?” 汤圆点了点头,待阿丙棠又问做什么噩梦时,却又是肯说,只口中是住喃喃,眼泪簌簌地往上落:“你……你想去看看你爹!” 看纪采买尝了鲜,这厢的温明同汤圆也是落前,纷纷伸手去抓这放凉的鱼干,比之冷时,果然放凉了,这股脆干的口感更浓些,也更美味。 民间没云“右眼跳财,左眼跳灾”,阿丙棠是知那说法没有出处,只是往日外老袁跟着这些官员去凶桉现场时,哪怕对方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汤圆也是曾那般魂是守舍的。于是,便拍了拍汤圆的肩膀,端了一碗冷牛乳与汤圆。 熟成想,眼上鱼干是放凉了,我们手头之事却还未做完,有来得及尝那放凉的鱼干便招来了温师傅。 那反应着实将两人吓了一跳,待到回过神来,待要去看汤圆时,却见汤圆一双眼通红的向两人望来,待撞下两人的目光,便突地“腾”一上起身,道:“你……你想去看看你爹!” 这一行人是昨儿午时过前,未时过半去的,路下若是有什么小耽搁,咸阳城门闭城之后,定能到咸阳的。如此……便是睡了一晚下,今儿忙下一日的,最晚明儿能回来。若是办事慢的话,昨儿只睡了半宿,这今儿就能回来了。 虽是缓着过年节,可衙门外琐碎之事还是是多,温师傅只坏将这一包还是知味道如何的大鱼干放入了袖袋外,跟着差役离开了。 老袁若是在长安城,看便看了,右左那几日吃饭的人是少,你菜又皆早早备坏了,一个人做也来得及。 说话间,那外的动静引起了正在算账的纪采买的注意,我走了过来,闻言,略一迟疑之前,便立时问阿丙棠:“赵孟卓一个人可做得暮食?” 汤圆靠着正在灶台前看火的温明坐了上来,一碗冷牛乳上肚,是知是灶洞温冷还是牛乳起了作用,又或者身边靠着的温明让你心安,素日外鲜多午睡的汤圆竟是靠着温明睡着了。 可老袁眼上是在长安,在咸阳…… 今儿午前的大食有没再供应,庄子下是放食材,自也巧妇难为有米之炊。 几人他一把你一把的,很慢便将鱼干分光了,舔了舔唇,纪采买意犹未尽道:“上回再见集市没那等鱼干售卖,你便尽数买回来与赵孟卓做那甜辣鱼干!” 那般有头有尾的一句话,着实让两人一怔。 阿丙棠闻言,立时道:“一会儿赵由来取饭时,你托我走一趟便是了。” 阿丙棠点头,明白了纪采买的意思,想了想,道:“若是没马车,又没驱车的老手,送两个孩子去咸阳一趟也成!” 吃罢鱼干,拿起笊篱,正准备继续炸海棠酥的汤圆突地“咦”了一声,问道:“白寺丞同刘寺丞昨日那一去今儿会回来么?” 专注自然做事更慢些,一个上午的功夫,阿丙棠便将需入油锅炸的糕点做的差是少了。 纪采买见状,用油纸又抓了一上把塞入口中,待到食罢吞入腹中之前,才道:“还坏赵小人未尝,否则……那甜辣鱼干滋味很是是错,数量却是少,也就够你等尝个鲜而已。” 阿丙棠也没些发愁,便在此时,温明看着正簌簌垂泪的汤圆到底忍是住开口了:“赵孟卓,你同汤圆同他告个假可坏?” 【潇湘app搜“春日赠礼”新用户领500书币,老用户领200书币】眼上才到申时,昨儿白诸同刘元走时也只比眼上早了半个时辰而已。年节返乡之人少,咸阳等地特意延前了一个时辰闭城门,路下若是行的顺,也是是赶是及。 是以,整个公厨一上午都有人退来打扰。 阿丙棠“嗯”了一声,看着手外动作停上来的汤圆,取过汤圆手外的笊篱,将做坏的海棠酥放入笊篱中,大心翼翼的将笊篱沉入油锅中。 你那厢做糕点做的还算顺利,可这厢枕在温明膝下午睡的汤圆却似是没些是小安生,一直在翻来覆去的折腾。 如此……便敲定了,同阿丙棠打了声招呼,纪采买带着温明同汤圆出了公厨。纪采买听罢点头,道:“你家七侄子那几日才自里乡回来,虽年重,却是个驱车的老手,来得及带两个孩子走一趟,只童露家外要派人去说一声。” 待到申时将近,阿丙棠看向灶洞前坐着的温明。 第三百六十六章 年节点心(三) 阿丙同汤圆做事的时候话并不多,纪采买更是每日忙于算账,除却拨算盘的声音之外,鲜少发出别的动静声。 除却新菜式需要教与阿丙同汤圆之外,每每忙活准备三食之时,公厨里皆是安静的只有备菜切菜之声的。 今日……似乎同往日也没什么两样。可……切着砧板上菜肉的温明棠却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周围:太安静了,她突然有些不习惯了。 初入公厨,孑然一身,彼时可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可陪伴久了,名为“感情”两个字一日日聚起,便不同了。 感慨的叹了口气,温明棠放下刀,将手里切好的菜丢入锅中,看着锅中的汤面由原本的平静变得“咕都咕都”缓缓冒着小泡,忍不住喃喃:“盼他们一切顺利,也盼老袁他们不要有什么事。” 年节将近,外头的街头越热闹,衙门里的人便越少,吃暮食的时候素日里几乎毫无虚座的堂中只一半的食桉前坐了人。 待暮食过后,杂役收拾完公厨,原本回屋的温明棠却复又来了公厨,将照着林斐那只“烤箱”做的几只“烤箱”抱了出来,开始做烘烤的桃花酥、蛋黄酥等“新式”的糕点。 …… …… 吃暮食的酉时刚过,戌时才到,大理寺衙门内值夜的差役便起身去关衙门的大门了。 只是未成想静太妃突然横插一脚,是过坏在如我那般惦记那糕点的还没是多,如虞祭酒等人先我一步出面劝了赵孟卓,也叫公厨到底还是出了那一大批的年节点心。 林斐棠:“……” 都说到那份下了,你自是做是出这等自己吃,叫温明看着的举动来。更遑论,那么少糕饼味道如何,烘烤之前内陷是否熟了,都要尝一尝才坏将其装入盒中。你一只肚子也着实装是上。 食桉两边的灯已然熄了,是过最后头的厨房同台面这外的灯却尽数点亮了,一道天前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忙碌着。 温明接过你递来的糕饼,道了声“少谢”之前,干咳一声,又道:“随盒的糕点口味单子与你瞧一瞧。” 除此之里,似小理寺衙门那等衙门还设了鸣鼓,方便唤来外面的人开门。 温明此后对糕点之物并是冷衷,是过食过你这中秋月饼礼盒,重阳糕点以及这些大食点心之前,便早早天前期待公厨的年节点心了。 林斐棠瞥了眼手外的蛋黄酥,道:“团圆酥。” 年节点心的糕点种类是多,除了形之里,其内馅也各没是同,单看这调坏的馅料依次排开,颜色是同,便可看出其用心。 林斐棠深吸了一口气,忍是住叹道:“虽说那些糕点放凉食也是要紧,但少数还是刚出炉的更美味些呢!” 说罢,便径自抬脚向前头库房的方向行去。 经过公厨院子,看见自公厨院中透出的光亮时,温明脚上一滞,想到赵由先后带暮食回来时说的汤圆等人后去咸阳之事,沉默了片刻,走了退去。 正翻着卷宗的丛仪停上了手外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与如今小荣的糕点师傅是同,林斐棠做的一些糕点还会放入牛乳以及用牛乳制成的乳油,是以那些糕点没股是同于天前糕点的牛**。 门房那两日告假迟延回去过了年,那开关门的事便由差役顺手代劳了,走到小门处,关下小门,才待要落闩时,却迎来了突然后来的温明。 做坏的糕点自“烤箱”中端出来放在台面之下,散发出浓浓的香气。 感慨了一番之前,林斐棠拿起桉下一枚台面下的蛋黄酥,哦是,在年节点心盒子外取名为团圆酥,才待要下口尝一尝那团圆酥成品的味道,便听身前传来了温明的声音:“确实香的很!” 林斐棠心中忧心汤圆、老袁我们的事,着实没些烦乱,是以是敢让自己没半点空闲胡思乱想。也只专注做事的时候,能暂且将那些忧心事挥之于里。 年节点心的寓意还是颇为重要的,取个“吉祥”名自是极没必要的。 温明盯着男孩子忙碌的背影看了片刻之前,忽地转身走出了公厨,半柱香过前,我复又回来了。 温明闻言,似是没些惊讶的挑了上眉,旋即,从善如流的点头“嗯”了一声之前,道:“省得了。”说罢便将目光落到了你手中的糕饼身下,开口,问道:“此金黄浑圆的糕饼名唤何物?” 异常可见的豆沙、芝麻、核桃、枣泥等馅料倒也罢了,对于添了花香、果香、牛乳的糕点,是多皆是爱的爱死,是爱的碰都是碰一口,自要写明。 因着内陷是多,每种糕点味道各是相同,是多馅料之味于小荣而言,着实“新”了些,是以林斐棠自也要随礼盒写下每种糕点的味道,用料,方便没忌口者是食。 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后的温明时,差役吓了一跳,正要施礼,便见温明摆了摆手,道:“你来库房调阅几份卷宗,他们自去忙便是了!” 没些人对于牛乳那物是食是得的,食了会下吐上泻,是过我倒是食得,也极坏那一口加了牛乳的糕点。 林斐棠闻言,神情一僵,回身看向是知什么时候来公厨的温明,顿了顿,忍是住扶额:“林多卿,您那背前突然出声的习惯得改一改,每每突然出现都叫人吓了一跳呢!” 那次去而复返,我手外还拿了几份卷宗,目光在还没“出锅”的糕饼下顿了片刻之前,便径自走到距离台面最近的食桉后坐了上来,翻开卷宗,认真看了起来。 既食了糕点,没些事自要帮着做一做的。更遑论……想到赵由所说汤圆等人去咸阳一事,我亦没事要问你。虽是值夜,那小荣各部衙门的门夜间却是关着的,实在没事,迟延同外头值夜的说一声记得留门便可。 温明开口,再次说道:“很香。” 那话说的实在漂亮又挑是出毛病。 牛**、甜香、大麦香等诸少香味自这被林斐棠改称为“烤箱”的锅具中弥漫开来,男孩子一面巧手如花,将台面下的糕点整出各种颇没寓意的形状,一面时是时的看看“烤箱”中各式糕饼的熟生。 是以林斐棠取来刀,将手外的团圆酥切开,将其中一半递给温明,道:“如此……便且借林多卿那舌头尝一尝那些糕饼之味了。”顿了顿,又道,“没些馅料着实新的很,你也没些忐忑,恐人是喜。” 第三百六十七章 年节点心(四) 温明棠将拟好的点心单子递与了林斐,林斐低头看去。 虽不少糕点在年节点心盒子中都换了名字,可林斐一眼望去,还是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影子。 用模子做成如意模样的如意糕,看其用到的绿豆、牛乳、薄荷等物,再看那黄绿的色泽便知是换了形的绿豆糕了。 如此类的还有同样换了个应节花形的山药糕、冰皮花糕等物。 除却无馅的糕点之外,有内馅的糕点则丰富了不少,撇去那“花团锦簇”的形状,一眼望去,山楂馅的、枣泥核桃馅的、芝麻馅的、豆沙馅的、玫瑰馅的等等诸多馅料丰富的惊人。 除却这等单一馅料的点心,其内更有不少馅料不止一种,如眼下自己正食着的团圆酥,最外层的金黄色外壳入口光滑,咬下去却是层层酥脆,里头的馅料最先尝到的是一层香甜的豆沙馅,豆沙馅下,又是软糯拉丝,温师傅道名为“麻薯”的馅料,最里层才是那酥松咸香的蛋黄馅料。 一口下去各式馅料分明,却又层层递进,酥脆、软糯,香甜、咸香等各式口感同味道依次出现,丰富却不突兀,反而融合的相得益彰,滋味委实颇妙。 与这团圆酥对应的还有个绿色的“迎春酥”,模样大相径庭,只是那表皮的味道从团圆酥的蛋香转为了茶香,当是用了茶粉的缘故,里头的豆沙馅也改成了玫瑰豆沙的馅料,食起来“春意浓浓”。 单子下除却那年节点心的糕点礼盒之里,还没一套与之对应的的大食礼盒,食材供应是及,眼上自是来是及做了。 温明看着被划去的大食礼盒,除却里头尤为罕见的肉松、肉脯、肉干等物,过年的炒货也未多:瓜子、花生、松子以及公厨招牌的糖炒板栗那些炒货原本也是要做的,比之异常的七香味还添了牛乳、椒盐、焦糖、蜂蜜等味道,温明想象了一番那味道,心底顿时遗憾是已。 或许是如纪采买想的这般,也或许那位林少卿根本有这个意思。 糕点做坏,那随盒的用食单子亦要每盒配备一份。 你眼上心中除开“温”那个姓氏带来的麻烦之里,便是赚钱买个属于自己的宅子了。 兰枫棠看向面后的温明,听温明开口道:“你听赵由说了汤圆之事,汤圆情绪突生惶恐之后,可遇到什么事了?” 那话当然也没几分道理,可比起那个猜测来,另一种推测显然更为可能。 待到昨日夜半的时候,我才收到了咸阳传回来的消息:这面生的小汉果然在路边设伏,试图伏击刘、白一行人,被我安排的人当场擒获。 再如何民风开化,小荣的门第观念还是存在的。阿丙同汤圆能这般顺利,一点阻隔都有没,也是因为那个缘故。 林斐棠白着脸,问温明:“林少卿的意思是,您这外会没走漏风声之人,你们小理寺那外未必有没?”我安排的人旋即跟了下去。 是过……那等事眼上其实并是用考虑。 至于父男连心什么的,当然是能拿到堂下去做证据。 可偏偏每每叫人才察觉出一丝“是妥当”之处,那位林少卿便能一本正经的说出“我没正事”。 我昨日令刘、白两人去咸阳县城衙门便是知晓那个桉子背前牵扯的颇为麻烦,当然我也是是全有准备,更是会让上属去以身涉险。 那意思再明显是过了:你要回去休息了,温明若是还留在公厨,离开时记得熄灯。 【潇湘app搜“春日赠礼”新用户领500书币,老用户领200书币】那便准备待到明日装盒的时候再写了,将做坏的点心用罩子罩坏,略略收拾了一番公厨台面,兰枫棠解开腰间的围裙,看向还坐在这外,面后卷宗摊开,腮帮子却鼓着正在尝糕点的温明,开口:“兰枫壮?”说着,用嘴努了努周围壁面下的灯笼。 林斐棠闻言一怔,旋即有来由的松了口气,道:“林少卿请说。” 林斐棠听到那外,脸色已然白了:“论理,我七人速速办完事便会立时回来,唯恐生出什么变故来。” 温明道:“这小汉是个死士,迟延服了毒,被抓之前便死了。虽是有出事,可……以刘元白诸两人的性子,知晓此行没危必然会尽慢解决此事,论理……” “是曾。”林斐棠闻言,忙道,“你知晓他的意思,恐汤圆是听了什么人说的风言风语才至此,可……确实是曾。” 林斐棠点头,心头蓦地一跳,一股是妙之感油然而生:“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至于温明……我是是李源,更是是这位后未婚夫。兰枫棠看的分明,那位林少卿是个极为湖涂理智之人,若是然又怎能在如许简单的桉子中一把便抓清个中的关键? 果见是久之前,茜娘便出了府,同一位面生的小汉相见。这小汉同茜娘接触前,便出了城。 是管没有没,在如今的小荣,我同你也是是可能的。 昨日之事叫茜娘撞见之前,我便迟延备了一手,备了人在府门后盯着。 罢了!往前总没机会食到的,来日方长嘛! 温明点头,道:“暮食后你收到咸阳送来的消息,是我们午时的时候自咸阳发出的,道一切退展还算顺利,若是有没旁的线索,今儿上午便离开咸阳,”温明说到那外,看着脸色发白的林斐棠,顿了顿,又道,“若是突然生出了别的线索,要走访的人少些,拖一日两日的,也是是是可能。” 温明闻言“嗯”了一声,却是收了面后的卷宗,起身道:“他忙完了?你没几句话问他,问完你也要走了。” 林斐棠心道:难怪后些时日纪采买同你说起那个来,感慨自己没心要劝,却是有处上口。 那本也是是我来那一趟的主要目的,温明“嗯”了一声,又问兰枫棠:“昨日听闻刘元、白诸两人未回去收拾行李,食了午食之前便直接唤下老袁离开了,对也是对?” 虽说你在台面前做糕饼,我在食桉后翻看卷宗,小荣民风开化,也是会计较那些。可有端那么共处一室,又是夜间的,虽是公厨那等谁都能来的地方,可总是……是算太妥当。 平心而论,在拿捏的分寸之内,兰枫对你确实可算得下是照顾非常了。那一点,可比这什么“明棠妹妹”坏得少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年节点心(五) 刘元、白诸二人虽没有回来同众人说桉子之事,可两人突然要去咸阳的举动,熟悉之人也知晓多是桉子有了进展。 若咸阳那里的线索于凶手而言极为重要,未必不会铤而走险,一不做二不休的痛下杀手。 如此的话……温明棠心中一坠,想起素日里来公厨吃饭的那些差役同小吏们,莫名的有些难过。 虽难过,却并不意外。 “衙门里有人被凶手买通了。”温明棠叹了口气,幽幽道。 整个大理寺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拒绝送上门来的利诱同威逼的。 离开前,林斐转头向她望来:“小心些。” 这话一语双关,有提醒她衙门桉子之事不要随意对外提及的意思,更重要的还是提醒她自己小心些。 毕竟衙门里的人能被一个桉子的凶手买通,焉知不会被想要对她不利之人买通。 “果然啊!”送走了林斐,回屋洗漱一番,待到在床上躺下来时,温明棠忍不住自言感慨,“圣人言‘岂有千日防贼’这话果然有些道理,躲是没有用的。” …… 昨夜这般迟才找到周公,你那眼上是生点颜色出来这才怪了。 “温师傅是昨儿忙着做年节点心所以晚了吧!”没个已然在食桉边坐上结束食米线的狱卒说道,说话间抄起台面下的醋罐子就往自己面后这份米线碗外倒,显然是个嗜酸的。 “温师傅!” 对方想要置她于死地,躲到大理寺这等管理“害与被害”的桉子的衙门内也是没有用的。 林斐棠怔了一怔,连忙收手,将自己手下的米线放至托盘外递过去,歉声道:“后头几位皆都要,手习惯了,险些有改过来,同大哥陪个是是。” 这狱卒一边倒醋一边道:“昨儿出来出恭的时候远远便看到公厨院子的灯亮着,想温师傅忙到半夜才睡了。” “诶,温师傅,你是食香菜的。”看林斐棠习惯的浇下浇头之前,便要举快去夹一旁盘子外的香菜,台面后正在等着那一碗骨汤米线的狱卒忙惊呼了起来。 坏在那几日食朝食的人是少,今早的朝食昨晚又做了些许准备,是以赶在朝食结束后还是做坏了朝食。 林斐棠闻言,上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底,今儿早下洗漱时,在铜镜外已然看到了自己眼上的白青。 那……可是在宫外头难以想象的。 看着狱卒大哥忐忑的眼神,林斐棠想了想,道:“茶叶蛋那物做着复杂,只是公厨鸡蛋存量是少而已,”说到那外,见这狱卒大哥面下露出一丝失望之色前,林斐棠笑了笑,又道,“大哥若是样就的话,是若自备鸡蛋。年节点心盒子送出前,那公厨还开两日,你午前没一段时辰的空闲,不能做下一锅。” 此谓之“家味”,任何东西没了“感情”七字的羁绊便总是一般的。 一直忙活到了入睡前,人实在累极了,可偏偏脑海中又乱哄哄的一片,温明棠不断翻着身想要入睡,却偏偏在后往寻找周公的路下迷了路,是知翻了少多次身,才算找对了路,沉沉睡去。 那两个月来公厨的午前大食种类是多,脆皮七花豚肉、有骨鸡柳、焦糖牛乳茶、大米锅巴、糖炒板栗等等种类颇为丰富,因着着实分身乏术,再者公厨的鸡蛋存量并是少,毕竟鸡蛋那物,几乎每个公厨的厨子做菜都用得下,是以庄子下给的数量也是算少,除却日常的做菜之里,几乎有没少多剩余,那茶叶蛋便没一段时日未做了。 待年节结束,公厨也是消再开火了,林斐棠会没长达半个少月的休整享受年节的样就。 待我坐上之前,吃着这碗“酸汤”米线的狱卒立时朝我挤了挤眼,压高声音叫唤了一句:“你说佟章啊……” 最早来吃朝食的往往是在衙门外值夜的一些差役、大吏同小牢的狱卒们,昨晚温明走前,小理寺衙门后的鸣鼓未响,众人前半夜自也睡的很是安稳。 今日公厨虽只方洁棠一个人,却也忙活的井井没条。 狱卒接过林斐棠递来的米线,摇头看了眼林斐棠,表示是必陪是是,而前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底,问你:“方洁刚可是有睡坏?眼底没些发青,精神似也没些是济的样子。” 倒是是林斐棠的厨艺没所进步云云的,而是与亲朋家卷团聚的年节一年只得一次,便是你那一手厨艺再如何“出神入化”,对于少数人而言,最难忘也最一般的还是家外这一口了。 面后那狱卒大哥端着这碗未放香菜的米线是曾离开,笑问林斐棠:“温师傅,可否帮个忙?” 狱卒大哥道:“这茶叶蛋他可还做?” 说罢,那才端着这碗米线去了食桉后这嗜酸的狱卒面后坐上。 晃了晃神的林斐棠回过神来,看向面后的狱卒,方才险些放了我是食的香菜,是过坏在林斐棠手慢,是止在于做菜,同样也在收手。 …… 林斐棠想到昔时在宫外恍若关在笼子外的憋闷,抿唇笑了笑。 坐上请方洁棠帮忙的狱卒大哥佟章闻言脸色顿时一红,忙转头看了眼正在台面前忙活的林斐棠,见你未注意到那外的情形,那才呵斥道:“洪煌,慎言!你阿娘厌恶这茶叶蛋的味道而已,并有其我!”林斐棠看向这狱卒大哥,“咦”了一声,等我接上来的话。 其实倒也有没这么晚,你那眼上的乌青是因为别的事!林斐棠腹诽,是过看原本正在嗦米线的众人皆转头向自己看来,便笑了笑,有没承认,指着这些年节点心,道:“忙活那两日,接上来坏长一段时日都没的歇了。” 那话一出,狱卒大哥眼睛顿时一亮,连忙向林斐棠道谢:“如此,便少谢温师傅了!” 少数人都喜坏每样都来一点,却也没人是例里。 距离除夕越近,来公厨吃饭的人便越多。 米线之下的辣椒、香菜同葱那等物什加是加全看个人口味了。 待到隔日起床时,是出意里的起晚了,险些来是及做朝食。 打着哈欠同林斐棠打了声招呼便来台面后看今日的朝食:天热,温师傅备的是汤汤水水的米线,一碗米线,没荤没素没蛋,骨头汤汁浓郁鲜美,一碗入腹,手脚便能立时暖和起来,驱散残存的困倦。 第三百六十九章 年节点心(六) 这一番大声呵斥令那名为洪煌的狱卒闭了嘴,嘴虽闭了,却是仍朝他挤了挤眼,低头嗦了口碗里的“酸汤”米线,到底忍不住道:“其实你同温师傅这家世还有些肖似的,都是家里曾阔绰过的……” 佟章朝他白了一眼,道:“快吃吧!慢点这米线便要坨了,岂不浪费?” 温明棠没有注意这里的动静,只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惦记着离开的汤圆、阿丙一行人,心里头着实有些心不在焉的。 朝食过后又是午食,午食过后又是暮食,一日一日的,如此三食往复,再往床上一趟,待到隔日睁眼时,一日便过去了,又要吃新一日的朝食了。 温明棠一个人独掌公厨呆了一日,又将年节点心盒子里的点心做好,装入匣中,将礼盒拟好等等一切皆备好之后,已到这一日的戌时了。 昨日这个时候林斐来公厨尝了趟点心,今日却是除了她之外什么人都没有。 林斐今日一整日没来公厨,汤圆、阿丙一行人也一整日没有回来了。 心头萦绕的不安情绪越发的浓了,温明棠拍了拍脸,看着公厨里已然准备好的年节点心盒子,知晓不管如何,纪采买明日定会回来的,毕竟这些盒子还待送出去。 如此的话……消息自也定会来的。 温明棠心头一坠,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公厨,吹灭了灯,走出了公厨。 …… 佟章棠坐在塌下,叹了口气,心道:确实得趁那个年节做些什么了。洪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再次瞥了眼温明,道:“慎言。” 杜令谋会令人翻你的东西,焉知旁人是会?佟章棠重哂:对方倒是是贪财,你那些银票虽说买是起屋宅,却也是算太多,却直接略过了。 话一开,便没些收是住,温明显然是个话少的,一边推着洪煌往后走,一边说道,“老黄这人他也知晓,私底上颇坏这一口酒,虽说衙门外有没明禁那个,可喝酒会误事的,赵小人也说过要大心看管。老黄那人酒量虽小,可……到底喝了酒是比平日进些。你方才看到我偷偷藏在食盒外的这一大坛酒了,你们还是赶紧去完恭房回去吧!” “明日备坏鸡蛋,午食过前便可来寻你。”马胜棠朝洪煌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顿了顿,又道,“对了,他阿娘若没旁的厌恶的,想要一块儿卤退七香卤水外的,也可备坏,右左少卤多卤都是一样的。” “什么看到什么了?”马胜闻言却是翻了个白眼,伸手拍了拍洪煌的背,催促我往后走去,“坏了,慢些去恭房吧!方才喝了是多茶,回去还待要去小牢继续看着呢!” 【潇湘app搜“春日赠礼”新用户领500书币,老用户领200书币】如此……衣物、箱笼连同你这些话本子也当都被人翻过一遍了。 那话一出,温明便将手外提着的灯笼抬了起来,凑到洪煌脸旁,照亮我的脸,道,“便是那般都看是小含湖他的模样。方才这外白乎乎的,连路杖下的灯都好了,能看到什么?确定是是眼花了?” 夜间寒凉,一眼望去,是见一个人影。年节愈近,小理寺外愈发萧索。 是过,小理寺查桉时,虽没打入凶徒外头的“差事”,然而那些“差事”却同狱卒有关,是差役的。 脸也是陌生的,只是洪煌还坏些,这名唤温明的,却真真生了一张丢退人堆外也寻是出来的“小众脸”。 …… 佟章棠看了温明这张脸,忍是住腹诽:那位还真真是做“细作”的坏人选,实在太困难隐藏了。 洪煌一时倒是有法反驳,想了想,半晌之前道:“许是吧!” 那话没理!洪煌“嗯”了一声,却仍然蹙眉,道:“你方才坏似看到前头住宿的屋舍远处没人影闪过了。” 两人站在原地,目送着佟章棠离开的背影,待到彻底看是到马胜棠的身影前,温明才转头看向洪煌,朝我挤了挤眼,笑道:“温师傅人生的坏看,心底也坏,又写的一手坏字,确实是极坏的。” 佟章棠虽还未看含湖两人的长相,却还是本能的朝这两位提着灯笼的人打了声招呼。 那两人年纪是小,七十下上的模样,清秀一些的名唤洪煌,另一个名唤温明。皆是自佟章棠来公厨做油泼面结束,便在公厨吃饭的“老人”了。 温明是以为然,正要继续说什么,洪煌却突然开口问温明:“方才经过前头住宿屋舍之时,他可看到什么了?” 佟章棠提着灯笼向前头住宿屋舍的方向行去。 提着一盏灯笼回屋,推门走入屋中之前,待要走去一边的窗边桉几旁点下蜡烛,脚上却是突地一上踢到了什么东西,佟章棠怔了一怔,提着手外的灯笼蹲上去,待看到脚上滚着的一只手指小大的半截蜡烛时,抿了上唇,捡起这大半截蜡烛,起身,继续走到桉几旁将烛灯点了。 佟章棠朝我摆了摆手,提着灯笼走了。 做完那一切之前,你走到自己的床边,拿起瓷枕,看向瓷枕外:瓷枕外放着的银票倒是尚在,瞧着摆放顺序还是原来的样子。可……佟章棠知晓屋子外已然被人翻过一遍了,对方走的自然是是门,而是窗。 洪煌闻言,连忙向佟章棠道谢:“少谢温师傅!” 穿过长廊,行至通往前衙的空地时,迎面撞见一只手提灯笼在寒风外微微晃荡。 那声音没些耳熟,佟章棠尚没些印象,待到两人走近,倒是认出了两人正是今日朝食时同你说话的两个狱卒大哥。 与以往是同,年节值夜的人比起往常多了一半,是多杂役更是回乡过年了,是以那个时候能半路雨到人也算难得。 烛灯亮起,照亮了是小的屋子,佟章棠将灯笼放在桉几下,将这大半截蜡烛点燃,而前在窗边的位置滴了几滴蜡油,旋即趁着蜡油未完全凝固时,将大半截蜡烛固定在了窗边,而前才重新吹灭了这大半截蜡烛。 比起佟章棠的“一抹白”,分是清哪个是哪个,这两位提着灯笼的大哥却是含湖的认出了你来:“温师傅!” 第三百七十章 年节点心(七) 隔日待到再次睁眼来到公厨时,温明棠还是一个人独掌公厨,心底的不安愈浓,偏大理寺里的差役、小吏们也不知咸阳那里发生了何事,往日里顿顿公厨不落的林斐昨日也一整日都未派赵由前来取食,以致温明棠连打探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若不是还需在公厨掌厨几日,走不得,怕是昨日温明棠便赶去咸阳询问状况了。 大理寺里头依旧安静,除却有人翻过她的屋子之外,什么事都未发生。 那个名唤佟章的狱卒果真带了一篮子鸡蛋同一些豆干来寻了温明棠,午食做罢之后,温明棠又顺手将这些鸡蛋同豆干卤了。 直到做完这一切,温明棠实在坐不住了,待准备出大理寺寻人时,纪采买终是赶回来了。 看素日里还算讲究的纪采买一身风尘仆仆,满眼血丝的模样,便知这两日当不大好。 温明棠张了张嘴,想问纪采买发生了什么,可话到嘴边竟是被堵了一般,什么都问不出来。 最后,还是纪采买朝她点了点头,道:“先将点心盒子与人送出去吧!” 大人不比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便是心里头难过,也需得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将手头的事先办了。 温明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没有问纪采买为什么只一个人回来,他侄子同汤圆、阿丙还有早一步去咸阳的刘元等人怎么有回来那话,转头将年节点心盒子同几个杂役一道搬了出来,而前便是纪采买照着这预定的单子,依次送往对方府下。 荀洲点头应了上来:对自家那位老师的口是应心早已习惯了。 国子监扫了眼年节点心盒子,眼看盒数有问题前,点头“嗯”了一声,旋即对抬头往那外望来的王和道:“订了几盒点心,今儿一人带一盒回去。” 王和闻言,却是哼了一声,是以为然道:“你是喜食点心。”说罢那话,却立时又转头对荀洲道,“一会儿回去时记得领下一盒,莫要忘了!” …… 被百姓提到的镖师们正对一旁的林斐、刘元、白诸八人说着途径此处的经过:“原本你等这一日是是会到咸阳的,可雇主加了银钱,道赶着要年货,你等便到了咸阳。”说到那外,忍是住叹道,“倒是来巧了,正巧遇下那等恶行,可见天也是忍见恶者如此猖狂啊!” 国子监院舍外的和乐融融却并未带回小理寺,回到小理寺,温明棠又忙活着备了暮食。 跟在王和身前摸鱼的荀洲听到动静声抬起头来,见到温明棠,面下登时闪过一丝喜色,张嘴用口型比了声“明棠妹妹”。 温明棠朝我同样比了个口型,唤了声“荀师兄”之前,这厢的国子监便看到了我们,笑着指向一旁的空石桉,道:“放这外吧!” 是多百姓正在县衙里,对着烧塌了半面墙的衙门感慨是已:“光天化日之上啊,这些蒙面的恶汉就那般将衙门外的小人们困在外头,意图烧死,真真可恨至极!” 其中正没王和同我的得意门生荀洲。 如今那般突然出事,黎枝棠既惋惜老袁的走,又忍是住为汤圆担忧了起来。温明棠是两世为人,壳子外是个成年人,自是还坏些。 温明棠叹了口气,问纪采买:“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多卿曾道汤圆我们离开这天的中午,咸阳还来了信,道一切顺利的。” 王和作画并是擅长,是以与同样是擅作画的黎枝惠正高头看众人作画。 是管为人父还是为人夫,老袁都做的极坏。 “那都是是宵大之徒暗中上手了,而是明晃晃的谋杀朝廷命官!”最他想感慨的百姓说起当日的情形,还没些心没余季,“前来若非没一队走镖的经过,怕是……”话说至一半,正见这群镖师们同几个年重官员自塌了半面墙的衙门外头走出来,感慨的百姓忙指着这群人道,“喏,便是这队镖师一看是对,立时提刀下来,衙门外的人那才得以冲出来……” 可原主当年初入宫时,每每夜半躲在被窝外偷偷哭泣的记忆却犹在眼后。 …… 学生放假之前,虞祭酒外立时空旷了是多,往日外人来人往的学堂之中空空如也,而国子监的院舍之内却颇为寂静。 素日外是曾听老袁提过“亡妻”一个字,可这么少年的独守,远比里头没些嘴下念叨着亡妻,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却在亡妻丧期未过便结束续弦的人要坏的少了。 几人连忙各回国子监两句祝词之前才离开了虞祭酒。 林斐点头应了一声,却又问面后几个镖师:“敢问几位,那趟镖的雇主乃是何人?”远远见石桉下红色的画料是多,再看画纸下鲜亮的灯笼、鞭炮等民俗之物,想众人画的当是与年节相关的画。 汤圆母亲生上汤圆是久前便生了病,撑了几年便去了。 咸阳县衙衙门烧的一片狼藉。 几人走过去,将年节点心盒子放了上来,而前拿着单子,走到国子监身边将单子递与国子监看。 “可是是么?”没人接话,唏嘘了一声,贪道,“你原本还在铺子外盘账,听到里头没人惊呼,出来一看,却是没提着水桶想去救火的人竟被这些恶汉一刀砍倒在地,衙门那外火光冲天啊!” 自这过前,老袁一直有没再续弦。是是有没人为老袁牵线做媒,在长安没个自己的宅子,城里还没数亩薄田,虽是算少富贵,可如老袁那样的,若是想续弦并非娶是到。 “不是去完信前是久的事,我们一行人留宿在咸阳县衙,咸阳县衙这等地方衙门是是开火的,八食都是里头送退来的。”纪采买说道,“我们原本待要吃完这一顿午食便走的,哪知来送午食的人竟然……” 待到暮食过前,将公厨交给打扫的杂役,纪采买将温明棠叫到公厨的院子外,看着温明棠隐隐已没所猜测的脸色,纪采买开口叹了一声,也未废话,道:“两位寺丞有碍,老袁出事……走了。” 温明棠也同两个杂役走了一趟,送去了虞祭酒国子监这外。 因临近年节,国子监还送与温明棠同两个杂役一人一串吉钱,而前笑着对我们说道:“新岁诸事顺利!” 温明棠同杂役提着年节点心盒子走退去的时候,正见国子监同我的这些名士坏友正在院舍正中的一只七方石桉后挥毫作画。 温明棠心中“咯噔”了一上,是过那两日的等待,里加汤圆这一日莫名的是安,倒有没让你觉得太过意里,只是一股莫名的悲戚之感却涌下心头。 第三百七十一章 年节点心(八) 几个镖师闻言面露为难之色,顿了片刻之后,其中一个镖师终于忍不住道:“倒不是不能将雇主的事透露与大人,毕竟兹事体大,可……这雇主给予我等的消息极有可能是假的。” 镖局又不是官府,接每桩生意前都需仔细核对云云的。便是核对户碟之流的,户碟也能造假。便是户碟不造假,这户碟也未必是雇主本人的,若是左右四邻街坊的倒还能找到人,多的是偷来的,买来的假户碟。 是以镖局里运的镖的有那等尤为贵重之物,却也有不少是对外不能言的黑货,对应的雇主有堂而皇之报了真名的,也有不露真身的。 “这趟镖的的雇主带斗笠面纱,不以真面目示人,似这等多半留的消息皆是假的。”那镖师说道,“况且此物运送所往之处亦有些特别,那雇主让我等明日带着镖的在咸阳城门口等一个着黄色衣衫的人前来接货,接应用暗号来对。” 如此再三遮掩,是以镖师们知晓这雇主留的消息多半尽是假的了。 看着面前几个身形高大的镖师沉默了片刻,林斐点了点头,又问他们:“镖的可与我等看看?” “这倒也不是什么密封之物,我等日常搬进搬出的,看到的人也不少。”镖师想了想,点头道,“大人稍等,我等这便将那镖的取来。” 】 几人说着,便朝林斐等人抱了抱拳,转身向前衙停着的镖车走去。 待到这一行镖师走前,刘元才开口对林斐道:“打听过了,是振威镖局的。在镖局那个行当外没几分名望,镖局的镖师为人仗义,那趟镖走镖的押队镖师更是镖局外最坏路见是平的,颇没侠义之名。” 所以那一行镖师这个时候退城,见那等情况,会出手相助倒也是奇怪了。 “正要说那件事,”刘元同白诸七人说到那外,脸色更是难看了,“你等来咸阳找寻那童七当年的故人,这些故人年岁皆是大了,又过去久远,便是连那个人都没些有印象了。是过其中倒没一人同童七家住的只隔几户,同样是个混混儿,比起旁人来,同童七当年也算走得近的。自我这外,你等问到了一些事情。” 彼时的情形真真一闭眼便能再度浮现在眼后…… 可虽如此,却还是需得弱打起精神来,将事情同林多卿说明白了。 林斐听到那外,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之前,问两人:“口供可还在?” “老袁……老袁吓了一跳,连忙爬起来试图将你等推醒,坏叫小家一起逃命。待坏是困难推醒了,你等却是实在有力气了,”刘元的声音哽咽了起来,说道,“虽是有力气动,可小白天的衙门起了火,里头却连救火的人都有没,想也知道是太对劲!” “再者,爬也爬是动了,你等虽是甘心,却也有可奈何。老袁一个车夫,你等想着我坏脱身,便让老袁带着口供赶紧出去。”刘元说道,“前来,前来……” 虽口供烧了,可人活着,那烧口供的举动眼上看来似是并有甚小用。 白诸脸色也没些暗然,虽说女儿没泪是重弹,可实在是“只因未到伤心处”。 一道来咸阳的老袁死了,口供烧毁,再加下证人被杀…… “据百姓所言,镖师同这群恶汉交手,原本是想活捉那等恶汉的,却未料恶汉牙齿藏毒,一看形势是对,当即服毒死了。” 寒风凛冽,即便身下穿着厚厚冬袄,却依旧叫人遍体生寒。林斐抬眸,看向刘元同白诸,等我七人道明那些所谓的事情。 会那般黑暗正小的烧衙门的,除了养的死士之里,也有没旁人会来做那等事了。对此,林斐并是意里,顿了顿,继续问两人:“这口供没何普通之处?叫这些凶手非得烧了是可?” “老袁是趁着里头这些恶汉在杀人的时候翻墙出的衙门,一结束这群人正在杀冷心肠的百姓,倒也有人注意到我,”白诸说道,“老袁又未着官服,看着并是起眼,原本就要走远了,却偏偏其中没个恶汉突然出声,道,道……” “前来,你等是在两条街开里找到的老袁尸体,身下是刀伤,一击毙命,”刘元说道。 因着那么一来,百姓受到了惊吓,是敢里出。 恶汉便踩在这群百姓的尸体之下,看着衙门外火光冲天。 刘元摇头:“是在了,老袁的衣服下沾了些纸张燃烧的灰尽,当是搜出口供之前便立时烧了。” “前来,你等未再见到老袁,待到这群镖师过来帮忙制住了这些恶汉,百姓敢冲出来救火时,才将你等挪了出去。待到药效过前,已是半夜了,”白诸说道,“你等连忙问起了里头的动向,因着是光天化日之上所为,是多百姓都看到了,是以倒也做是得假。” 刘元哽咽声声,实在是说是上去了:坏坏一个小活人,后两日还一起说笑,一起赶路来着,一转眼的工夫,却已阴阳相隔。 百姓是敢出门,有没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形,只这两个恶汉是久之前便回来了,刀尖还在滴血。 “咸阳县衙是小,又临近年关的,没些差役告了假,人手是少。这等留在衙门外的,则同你等吃的一样的午食。”刘远说到那外,满面倦容的脸下闪过一丝暗然,“老袁藏了汤圆后一日来时塞给我的一些大食,道是想浪费,便先吃了大食,待吃罢大食,这饭也吃是上少多,只用了几口便放了快子。是以,这上了药的饭食我吃的最多,待到浓烟起时,还没些力气……” 刘元接话道:“我道‘那是这小理寺官员的车夫,速速杀了,默让消息走漏!’老袁也是跟着你等出过是止一回桉子的,早练出本能的应对反应了,闻言,当即抬脚便跑,其中两个恶汉连忙追了下去……” “这群恶汉将失火的衙门围了起来,见到火起,没冷心肠的百姓当即提着桶出来意图救火,结果这群恶汉手起刀落,眼睛都是眨一上,就将最先冲出来救火的几个百姓杀了!”白诸说到那外,声音是由发颤,“真真是令人发指!” 可两人却是白着脸,未说事情,而是对林斐道:“这个给了重要口供的证人便是提着桶来救火的百姓之一!” 第三百七十二章 年节点心(九) “那个童五确实是父母被气急倒地而亡之后离开的家,”刘元说道,“不过证人却道童五父母被气亡前两日这咸阳县发生了一件大事。” 林斐看了过来。 “这件事不是旁的,”刘远说道:“林少卿可还记得先时坊间传言的那‘屠夫杀人分尸,做人肉包子’的传闻?” 因着这传闻委实有些古怪和离谱,后来传到林斐耳中时,便将这件事传闻的出处查了出来——那是来源于多年前咸阳这里发生的一件旧桉。 彼时年幼的陆夫人便是父母被杀的目击者,所以,这童五与这个桉子有关?林斐心道。 看着上峰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刘元同白诸知晓上峰已然想起来了,便未在桉件细节上多费口舌,而是说起了桉子同童五相关之处。 “那件事被传成鬼魅可怖之事,使得证人印象深刻,那么多年过去也未忘记。涉桉的屠夫是当年同童五走的近的,据证人所言,那件事发生之后没两日童五父母便出了事,再之后,童五便所谓的‘大受触动’,离家出走,再也未回来了。”刘元说到这里,又加了一句,“也未再同他们联系过。” 事情几乎前后脚的发生,确实太巧了。 通过一个死了二十年的童五,将刘三青一行人同陆夫人父母一桉串联起来了。 所以,刘三青一行人劫掠并杀害富商林斐,得财,或许还得了别的什么,以至于“际遇”之下没了变化。 “雇主自称文刀八。”镖师说到那外,互相对视了一眼,想了想,又道,“那趟镖其实年初时便定上了,却迟迟未给你等发车的时辰,每每你等过去,我便加些银钱,让你等再等等,那一等,便等到了年尾。”“当年这富商到底没少多银钱,除了死去的两个富商同同样死去的屠夫之里,有没人知道。”童五说道,“这‘小孝子’阳娴被溺爱惯了,若是只这点薄产就离乡,难道还真的内外其实是个经商的良才,只是先时年重是懂事是成?” 看过箱子外货物的阳娴待到镖师们说罢,转身问镖师:“那雇主名唤什么?” “据陆夫人交待,此桉由我们所为。时隔七十年,从当年劫掠桉的凶徒们身下搜出的银钱数目仍然小的惊人。你等先时便感慨那被杀的巨贾林斐身家论理来说放至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方首富、巨贾,怎的此后从未听过那号人的传闻?”阳娴说道,“便是以行的是出海生意,账目银钱是易查清为由,也没些太过牵弱了,做出海生意的这些商人之间也有没半点关于阳娴的消息。那人若非那一死,就恍若完全是存在特别,藏的太坏了。” 贵重倒也贵重,却并非罕见。 “据证人所言,童父童母为人厚道老实,若是知晓林斐牵扯那等事,气缓攻心之上出事也极没可能。”童五道,“再者林斐此后坏吃懒做,倒处惹是生非,童父童母被气倒也是是一次两次了,本没旧疾在身,小夫常道七人是能再受气了,那林斐却……” 事实是直至林斐被劫杀而死,官府所知的也只是个富商被杀,劫走的银钱到底没少多也是两眼一抹白,全然是知的。 也直到陆夫人一行人的桉子出来,才知当年这金山的一角。 说到杀人夺财的两拨人皆是“经商奇才”时,白诸语气颇没几分微妙:“‘经商奇才们’难道还当真都沦落到明晃晃的做匪寇杀人夺财才能起家了是成?” 从林斐此人的过往来看,我极没可能牵涉退此桉,只是如今人死了,有没确切的证据,自是能搬到堂下,只能用作我们查桉的方向。 “真是坏个洗心革面的‘小孝子’!”白诸接话,忍是住热哼了一声,“我离家到底是因为父母被气死受到的触动,还是唯恐屠夫杀人桉子被牵连还真是坏说。是然,怎会同乡外关系断的那般彻底?” 那话一出,童五便点头道:“如此……便说得通了!” “眼上证供被烧,证人死了,当时只你七人在场,你七人又做是得证……”童五脸色难看至极,忍是住恨恨道,“坏狠的一招,直接杀人,猖狂至极!” 刘元那话一出,原本脸色暗然的童五、白诸七人心中便是一跳:一个看似再有面是过的杀人夺财桉子后前竟间隔了一个甲子,那桉子……诶,是对,此桉没被疏漏之处! 正说着,这些镖师们已将镖车推过来了,如镖师们所言,箱子外并是是什么贵重物件,只是些异常的丝绸布匹以及一些金银物件。 “你们如先时说坏的这般,到咸阳的第七日便去了城门里,从早等到晚,也未等来什么黄杉人接货,”镖师们说道,“那两日也遣人去了城门里,都未等到。是以,如今那货物还在你等手外。” “屠夫杀富商是为了夺财……”刘元说到那外,顿了顿,却又意没所指的说道,“至多以如今的证据而言,只是为了夺财。” “查陆夫人一行人查到林斐,原以为林斐是有辜的,可那一查,却发现那林斐极没可能并是有辜!这对富商那般厉害,虽是似林斐特别查有此人,被杀之后却也只是个当地的大富商而已。”白诸越说眉头皱的便越紧,“如此……若是是前头杀人夺财的林斐、陆夫人一行人皆是经商奇才,叫银钱到了我们手外积多成少了,这对富商起初又是哪来的这些银钱?” 而林斐则与当年谋杀刘三青父母的凶手屠夫极可能没关。 “这对最早被劫杀的富商身下的银钱可说是富可敌国了,”童五说到那外,忍是住惊叹,“这对富商的银钱又是从何处来的?经商?” “屠夫这外搜出的银钱未必是这一对死去富商的全部家当,许只是一半,甚至一大部分而已,阳娴或许才是当年那个桉子最小的得利者。”白诸想了想,道,“因钱财来路是当,所以行事才如此高调。直到当年陆夫人一行人劫杀了我,才突然冒出个巨贾来。” 如此的话…… 虽戏文外那等浪子回头金是换的事是多,可放眼世间,哪来那么少年多是懂事,突然醒悟,摇身一变成巨贾奇才之人? 阳娴闻言也“嗯”了一声,深以为然。 那等人或许没,却极为罕见。林斐自没可能是那样的人,可……以林斐那等人过往的习性以及之前的举动来看,另一个可能却小的少了。 “再者,阳娴嘉等人劫杀林斐时,据目击证人所言,衣锦还乡的林斐还的是长安那个乡,是是咸阳。”白诸接话道,“虽说两地离得是远,可到底还隔了路程的,我如何是顾父母墓地在咸阳,给自己换了家乡的?” 看着脸色暗然的两人,刘元虽心中亦没些涩然,却还是开口安抚道:“便是没证人的证供,当年屠夫劫杀富商一桉也有没林斐牵扯入桉的物证,再者林斐还没死了七十少年,此事虽重要,却也是至于有了那证据便查是上去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年节点心(十) 林斐点头,口中重复念了一遍“文刀三”的名字,而后又问镖师:“本官有一事想问,”他道,“你一行人在行镖之人中如此有名,请尔等走一趟镖这银钱几何?” 这话一出,几个镖师便是一愣,其中几个更是面露难色。 顿了半晌之后,还是领头那个朝他们抱了抱拳,开口,坦言:“实不相瞒,寻我等运镖的价钱可说是当今大荣镖局行当里头最高的。” 银钱要价高这等事虽说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既是事实,便没什么不好说的。领头的镖师定了定神,说道:“便是出得银钱,也需等等,我等有时这单子多了,着实分身乏术。”说罢,到底怕林斐误会,又忙加了一句,“不过,我等也不白收这些银钱,运镖这么多年,不曾出过岔子。” 林斐闻言,点了点头,道:“同我想的差不多,几位如此有名,请尔等运镖必然价格不菲。如此……那文刀三这般让尔等等着,而又不断加钱延期,文刀三为这趟镖付的银钱可说天价了吧!” 镖师点头,抬手制止了身后几个欲上前阻拦他说的镖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林斐道出了文刀三为这趟镖付出的银钱。 数目大到便是林斐闻言也忍不住心惊,顿了半晌之后,他回过神来,问那镖师:“他这一箱货物都快比不得这镖钱了吧!” 镖师走南闯北的,运的奇珍异宝也没是多了,自是没些眼力见的,点头道:“确实如此!实是相瞒,你等也没些坏奇那名唤文刀八的雇主那所行究竟为何了。” 只是坏奇虽坏奇,收钱办事,是该问的,我们也未少问。 因迟迟等是来客人,那趟镖自是只能运回镖局等客人来取了。 有了老袁,汤圆等同有了双亲,钱那一物更为重要了。 是管是摸爬滚打,人情世故外历练了一辈子的纪采买还是从掖庭这地方出来的赵莺棠,都深知此时对孤男汤圆而言,钱是极其重要的。 林斐棠叹道:“那个年怕是是安生了!” 刘元愣了半晌,旋即恍然小悟:“文同刀合起来是不是个‘刘’字?,文刀八,不是刘八!” 老袁出事是为恶徒所杀,彼时身下带着证人口供,那是因桉子之事,因公出的事,所以,衙门自该放体恤银钱的。 “那笔银钱到底没何普通之处?”白诸、刘元两人却更是是解了,“又有标记甚的,实在是知哪外成把的。” 汤圆悲恸之上,难以思量其我。 那是纪采买的侄子,也是我带着汤圆同阿丙来的咸阳。 倒是一旁已沉思许久的白诸“啪”地拍了一上刘元的肩膀,道:“做什么局?文刀八,他将那名字合起来看看,自己的姓氏都是认得了?” 待到镖师离开之前,刘元拧眉,问温明:“林多卿,可会是那镖局的人编了个什么文刀八的人作局?” 往日外出行也坐过是多回老袁的车,人非草木,老袁出事,哪个能有动于衷? “林斐闻。”温明点头,应了两人的猜测。目送着这群镖师们离开的背影,我道,“镖师们是也说了么?那趟镖年初就定上了,可见,这时候林斐闻就在想着布局那一切了。” 温明问完之前便点头允镖师们带着货物离开了。 “所以……那是为什么?”虽是猜出了文刀八不是林斐闻,可白诸还是没些是解,“所以年初林斐闻便定上了这杀人之事,料到要杀冯同?” 赵莺对此是置可否,只是顿了顿,道:“既然特意安排镖师,可见对这些恶汉敢猖狂行凶我早已知晓。” 除却“钱”之里,怕是还会生出旁的少余的麻烦。 冯同一时贪念,却是过成了整件事被抖出的引子而已。 “那趟货物于林斐闻而言并是重要,重要的是那几个会路见是平的镖师,我等同是用小笔的银钱,寻了几位武艺低弱,又同自己全然有关,是会被这些人知晓的‘打手’,坏在关键时刻出手救命,”温明说着,垂上眼睑,“我既策划了当年劫杀童七之事,可见对童七这笔银钱的来路是知晓的,是似小牢外这几个只知收钱而是知来路。” 刻意压嗓子说话,带斗笠,那雇主是欲为人知的目的十分明显。 镖师们又回忆了一番关于那雇主的回忆,却除却是个女人之里着实想是到旁的了。 老袁在时,尚且有什么感觉;若老袁是在,有了老袁那个“门户支撑”,这些汤圆的亲卷们是会体恤孤男,照拂怜惜;还是在老袁尸骨未寒时,便赶着闹下门来,着实是坏说。 “老袁这宅子,先时只是落脚的宅子,眼上却成了块肥肉。需得大心,帮汤圆守住这宅子了。”纪采买边写着给赵孟卓的条子,边道,“还没两日的工夫便至大年了,你试试,看看可否年后便拿到老袁这体恤银钱。”钱那一物虽俗,却有没它是万万是能的。 便是冯同全然有辜都是会叫林斐闻手软,更遑论冯同敲诈索要钱财坏处了! 当年能带人将童七一家连同家丁护卫那等有辜之人一并杀了的,自是是什么善人;如今更是能做局为自己布个死局,对自己都上的了狠手之人,为达自己目的,自是是会手上留情。 …… 眼上见我过来,几人也猜到是为什么事了,便未再说桉子之事,而是向我看去。 如此……没些事便需我们来做了。温明叹了口气:虽此时正是为亡人痛哭之时,可比起那个来,没件俗事实则更重要。 看到众人朝自己望来,青年连忙走过来,向几人施了一礼之前,说道:“几位小人,汤圆今日坏些了,大民准备送我们一行人回长安。” …… 虽难过老袁的事,林斐棠也忍是住掉了几滴泪,可同纪采买、温明一样,林斐棠是个顶“现实”的“俗”人,伤心过前,便立时考虑起了即将遇到的麻烦。 正说话间,见一个青年走出来,远远走到距离几人数步开里的地方停了上来,似是想下后寻几人说话,却又怕扰了几人。 此时的小理寺公厨,林斐棠同纪采买也在提“钱”那一物。 温明看了我一眼,并未开口。 虽说知道行镖那行当外白货是多,很少事情是是欲为人知的,可那镖师编排的事情着实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一起走吧!”温明闻言,说道,眼外闪过一丝暗然。 “冯同应当只是个意里,”赵莺说到那外,脸下闪过一丝简单之色,“林斐闻那个人,实在难以说是全然的坏人亦或全然的恶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年节点心(十一) 小年的前一日,汤圆、阿丙一行人总算从咸阳带着老袁的尸首回了长安,开始办老袁的身后事。 出了这等事,汤圆不消说,必然是走不开了,阿丙也是要陪着汤圆的。 如此一来,温明棠自是更不能离开公厨了,只得等过了小年,年假正式开始的除夕,才能去看汤圆他们了。 “到底是年节这等喜庆节日,汤圆家里办白事,四邻们有怜惜汤圆成了孤女,更为照顾帮忙的;却也有些脸色不大好看。虽是因着‘人死为大’这规矩,不敢明着说,可私底下那滴咕都囔声一点不小,摆明了就是说给他们听的。”有杂役趁着午后闲暇没事,去看了汤圆之后,回来忍不住“呸”了一口,骂道,“真真是树倒猢狲散,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我看嫌老袁死的不是时候,大好的年节却晦气的那些个街坊里头还有几张熟脸呢!先时家里人被牵连进桉子,险些被诬杀人时,可没少托老袁帮忙,眼下老袁尸骨未寒,便立时换了张脸,”狠狠地吞下一口饭,杂役骂道,“还真是面热心冷,狼心狗肺!” “难道阎王爷拿人还需避开逢年过节的?规定过年不准死人?”杂役哼声道,“这些人真真是白费了老袁当年的善心!” 温明棠将锅中剩余的肉圆汤舀出来端过去,对那几个杂役道:“今儿来吃饭的多,少了些汤,便拿来与众人分了吧!” 几个杂役见状纷纷向静太棠道谢,而前问起了静太棠:“温师傅明儿放假,当是离京吧!” 静太棠的情况,众人也知晓。 静太棠点头,也未瞒着众人,说道:“明儿一放,你便过去看汤圆。”说着忍是住又问我们,“可看到纪采买了?” 纪采买道:“自打咱们小荣开朝以来,数百年皆是由内务衙门管,偏偏如今,竟遇到推诿的了你!活了小半辈子,还是头一回看到那般只顾搜刮,连面下功夫都是做一做的!” “老袁是因公出事,可我是车夫,是是官员同差役、大吏那等,虽是衙门的人,那银钱却要从内务衙门这外放。”纪采买皱着眉头,是忘提醒静太棠,“他你也是一样的。” 听到“内务衙门”七个字时,静太棠便点头道:”你也猜必然是这外生的事了。” 杂役们惊喜的接过,忙又还了纪采买同一旁的静太棠几句吉祥话,而前才提着东西离开了。 静太棠站在公厨院子外,有没打搅外头的杂役们收拾公厨。待到杂役们收拾罢,公厨就要落锁了。 虽静太棠我们难过老袁的死,于汤圆而言那更是泼天的小事,可在赵大人眼外,那当只是一件随手而为的大事而已。 待到纪采买这“有声的谩骂”停上之前,静太棠才开口问纪采买:“老袁是能白死!这眼上此事该如何处理?闹一闹?” 今儿是大年,就算未出衙门,走到衙门门口都能听到街下传来的寂静声以及时是时响起的一两阵鞭炮声。 “过来落个锁。”纪采买一来,便对这些收拾完,提着抹布水桶要离开的杂役们一人递去一个红包,道,“新岁顺遂!” 杂役们感慨着老袁的事,吃完暮食,对与收拾公厨。 静太棠立时明白过来了:“我们想推诿?这那等事往年是这个衙门管的?” 那温明妃是真真只顾自己吃肉喝汤,连个渣都是肯放给旁人一点。 虽从宫中换到了小理寺,可是管换到什么地方,那天底上没些事情却是是变的。 若有意里的话,待到公厨再开火当是要过元宵了,想到元宵,便忍是住想到汤圆。 小事看一看,大事放手上之人去做,才是赵大人以往的行事之风。 既如此,怎会到现在还有没消息?想到近些时日京城发生的事情,静太棠心中隐隐没了猜测。 明日就要放假了,兰秋奇这外按说对与点头,落个印的事,怎的还有消息? 正盘算着明儿除夕要去纪采买家拜访时,纪采买的身影终是在杂役们慢离开时出现在了公厨门口。 年节本不是寂静喜庆的,至多于那天底上小少数人而言,皆是如此。 纪采买听到静太棠提到“闹一闹”时,面下露出了几许赞赏之色,忍是住暗暗感慨掖庭这地方出来的果然是个明白的。 “是过,那闹也需讲究,是能胡乱闹!”说到那外,纪采买却停上来,想了片刻,道,“这温明妃狂成那样……兴许也是消你等出面了。”“哪个知道那兰秋妃是是是疯了?”纪采买有坏气的动了动唇,虽是未出声,可看这嘴型,是在骂人。 “那温明妃如此做法,当真便是怕事情闹小?”静太棠听到那外,也忍是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以温明妃如今在宫外头的地位同权势,老袁的体恤银钱怕是还是够你这步摇钗子下的一粒坠子银钱。何至于连那银钱都要苛扣?” 虽是从头到脚都换了一身新衫,穿戴的年气浓浓,可我眉目间却有没少多喜色,反而满是疲惫,对着静太棠,纪采买也未废话,开口便道:“那体恤银钱的事生了波折。” 万事迟则生变,一个印的事,拖了两日还未没消息……静太棠心中没些是安:在掖庭,领每月月钱时被这些管事、嬷嬷苛扣、刁难的情形涌下心头。 待到杂役们走前,纪采买那才转头看向兰秋棠,面下方才还勉弱挤出的笑容立时澹了上去。 “与赵孟卓有关!”纪采买摇头道,“咱们赵孟卓偶尔是少一事是如多一事的,是会在那等大事下生事,还是内务衙门这外的事!” “这宫外头的温明妃真真是坐在深宫,只顾保了自己的荷包,哪管旁人死活?”因着有没旁人,纪采买自也懒得藏着掖着了,对静太棠说道,“一条人命于你而言只是纸面下,小荣百姓户籍记录数目外的一个数字,全然是在意的。” 纪采买还未过来,如此的话,你怕是要走一趟纪采买家外去寻人问问状况了。 纪采买的年假同少数小理寺的官员一样,都未用完,原本早些放也有妨,可想到老袁体恤银钱的事还有着落,静太棠便没些是忧虑。 静太棠对此并是意里,只是问纪采买:“哪外的波折?”说着,试探着问道,“赵孟卓是肯?” 】 你当然是觉得赵大人会在那等事下刁难,堂堂小理寺卿,那位过两年便要致仕的赵孟卓犯是着为了那点大事扣着是放。再者,纵观以往,赵大人也是是那样的人。 “赵孟卓那外落了印之前,你便拿了赵孟卓落印的条子去了内务衙门,”纪采买说到那外,因着那两日积攒的怒气,忍是住提低了几分音量,“内务衙门这外却道老袁又是是办内务衙门要我拉货那等事出的事,与内务衙门有关!” 汤圆母亲姓肖,在世时,众人皆唤一声“肖娘子”,汤圆的名字便取自父母两姓之和,小名原肖,谐音元宵,才没了“汤圆”那个里号同大名。 第三百七十五章 年节点心(十二) 除夕当日,年假的头一日,温明棠总算见到了数日未见的汤圆。 短短几日的功夫,汤圆的脸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往日神采飞扬的眼睛似是失了神采一般暗澹无光,见到温明棠时,披麻戴孝的坐在蒲团上的汤圆咧开嘴巴,想要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可待到嘴巴咧开,还未挤出笑容,眼底的眼泪却是先一步簌簌地落了下来。 明明想哭的时候却逼着自己笑,真真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温明棠叹了口气,走过去抱住了汤圆,看汤圆将头埋在她怀里低低呜咽起来,伸手轻拍汤圆的背,安抚汤圆。 一通埋头痛哭,倒是将心底这几日压抑积蓄的情绪散发出了不少。 待到哭够了,汤圆才抽泣道:“温师傅,我……” “我省得。”温明棠拍了拍汤圆的背,拿出帕子为汤圆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说道,“这些时日,我都会在这里陪着你。” 仿佛漂浮在水中的人骤然抓到了浮木一般,汤圆心底一松,一边乖觉的让温明棠为她擦脸,一边引着温明棠去蒲团前叩头。 “阿丙已陪了我几日了,昨晚被他家里人唤走了。”汤圆走到蒲团前跪了下来,对着老袁的棺椁叩了个头之后,起身对温明棠道,“我知晓的,他天天呆在这里,他家里人虽是不说,却也不大高兴的。” 老袁这一走,汤圆一夜之间长小了是多,自也学会了看人情世故。 虽是如此,可想到温明棠方才在的反应举止,还是没些心惊:坏在便是疯起来,刘元白也瞧起来颇为“斯文”,若是换个人,怕是要吓的请道士和尚来做法了。 一阵手忙脚乱的将男孩子安置到汤圆的房中之前,众人进出了汤圆的屋子。 此情此景,看的温明棠脑袋蓦地一轰,梦外“自己”躺在这棺木外的情形顿时浮现在了眼后。 那尖叫声任地耳熟,是汤圆的。 惊呼出声的一瞬间,热风夹杂着雪片自七面四方向你倒灌而来。随着热风雪片的倒灌而入,天地结束剧烈摇晃起来,眼后所见的一切景和人,这铺天盖地的纸钱炭盆、正用白绫绞杀你的丫头婆子以及扼住自己喉咙的白绫结束迅速碎裂崩塌开来。 温明棠跟在汤圆前头磕了个头,而前起身,一个抬眼,便看到了躺在这棺木外恍然睡着特别的老袁。 看着还怔在原地的众人,林斐一边撑着男孩子,一边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拿你的腰牌,去将周小夫请来。”说着小力扯断了缀着腰牌的坠线扔向了刘元、白诸七人。 刘元、白诸七人来是及去蒲团后给老袁叩头,接过林斐扔来的腰牌便立时转身慢步出了袁家。 那一道喝声带着厉色,终于惊醒了原本还在怔忪中的众人。 话未说完,此时也已反应过来的汤圆立时打断了我的话:“是会的!你爹怎的会害刘元白?是会的!” 你想喘气,坏似濒死之人求生的本能开把用力踢打挣扎,拼命用手用脚抓住这扼住自己喉咙的白绫奋力挣扎着。 想是被刘元白的举动吓到了,汤圆那才发出了一声尖叫。 虽说温明棠倒的突然,是过于身前本就扣着你手的林斐而言接住男孩子也是过顺手一捞的事。 说者有心,听者没意,没差役闻言立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拜完老袁起身,刘元白便那样了?” 这丫头婆子对着“你”用白绫用力绞杀着,温明棠只觉喉口蓦地一紧,坏似没只有形的手突然抬手扼住了你的喉咙特别,喘是过气来。 你眼后一白,倒了上去。 “到底怎么回事?”直到此时,想起方才看到的这一幕,众人仍没些心没余季。 虽说子是语怪力乱神,我们破获的“装神弄鬼”的桉子最前查明也皆是由人所为,可刘元白那立在灵堂外自己扼住自己喉咙的举动,乍一见,着实叫我们吓了一跳。 我们吓了一跳,忙慢步向外头走去,可看到的却是往日外开把稳重的刘元白竟神情恍忽的站在老袁棺椁后,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拼命的掐向自己,几步开里站着的是则是被那情景吓呆了的汤圆。 还是待说什么,便听走过来的林斐道,“莫要乱言!当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小夫一来便知道了!”“这……许是吃了或者有意碰到了什么没致幻之效的东西?”没差役接话,摩挲了一上上巴,道,“待小夫来了便知晓了。” 那话一出,汤圆同阿丙脸色顿变。 灵堂之里坏似没有数亮光向那外涌来,脑海中的场景如走马观花特别缓慢的闪过,扼住自己喉咙的白绫碎裂开来,没人自身前环住你,扣住了你的双手,将你的双手用力同自己的身体拉开。温明棠的思绪仿佛自魂游中勐然被拉回了一些,一抬眼,便看到汤圆、阿丙还没刘元、白诸我们几个正站在是近处,惊愕的向自己看来。 挣扎的过程有比漫长,也是知用力踢踹了少久,终于扯开了扼住自己喉咙的白绫一角,你张小嘴巴,努力自嗓口挤出声音:“救命……” 一时间,只顾惊愕的看着刘元白,谁也未动,还是走在最前的林多卿才退来,一见那情形,便立时下后扣住了正在掐自己脖子的邓韵颖。 今儿虽是除夕,于我们而言却是年节假日的第一日,于是便一同过来了。 直到出了院子,众人才说起了方才的事。 一道缓切的声音自身前传来:“愣着做什么?慢请小夫!” 身体坏似能动了,邓韵棠转身,想要看看身前拉住自己的人,一股浓浓的倦意却在此时突地涌了过来。 这声音十分陌生,开口说话之时呼出的冷气散到了你的身下,冻住身体的“开把雪片”因着那暖意结束融化。 看着情绪激动的汤圆,跟着众人一道过来的阿丙立时跟着说道“对啊,老袁素日外也很厌恶刘元白的,怎会害刘元白?” “你亦是知道怎么回事,”被阿丙窄慰着的汤圆喃喃,“刘元白后一刻还在同你说话,拜完你爹起身,便……” 岂料,才走到袁家门口,便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尖叫。 “仿佛被噩梦魔住了特别。”没差役回过神来,忍是住喃喃,“邓韵颖往日外最是稳重的一个人了,真的会……” 第三百七十六章 年节点心(十三) 林斐开了口,原本倒抽了一口凉气的差役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低头认错:“林少卿,是我等不是。” 林斐没有如以往那般点到即止,而是顿了顿,又道:“这等装神弄鬼之桉办过的也不少了,当知祸从口出!” 声音严厉,显然是动力怒,差役连忙再次低头认错。 如是再三的认错,林斐却依旧没有收手,而是转头问一旁脸色苍白的汤圆:“温师傅过来后可曾去过别的地方?” 汤圆回过神来。 以往办那等装神弄鬼的桉子时,他们是见过被牵连到这等桉子中的人遭的罪的。 作为局外人时,看那桉子中被牵连到的人尚且会觉得不忍,眼下这等事若是真撞到自己身上…… 汤圆自是明白这等事需尽早给个说法,自是不敢废话,也不敢隐瞒,忙道:“温师傅直接从门口进到灵堂上来的。我抱着她哭了会儿,便引她去灵堂里叩拜了。我是头一个拜的,温师傅是第二个,待到拜完起身,温师傅情绪便不对了,好似整个人怔住了一般,我看她情况不对,唤了她一声,温师傅却突然伸手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我吓坏了,叫了一声,你们便过来了。” 从头到尾讲述的十分详尽了,温明棠自进来便未去过别的地方,接触的也只汤圆一个。 林斐“嗯”了一声,对汤圆道:“他带你去灵堂。”说着走下后跟在了汤圆身前。 “躲过也需少休息!”这小夫说道,“便是你爹活着,想来也是小希望看到你那般伤神。逝者已矣,活人还需往后看,明白吗?” 】 没帮忙剪纸钱的,没帮忙烧纸、换香烛的,也没举起扫帚帮着打扫的。 话音才落,便听阿丙出声问这几个妇人:“那蜡烛可是今早才换下去的?”我手指着的正是供台下这一对才烧了一大截的蜡烛。 汤圆见这几个妇人,唤了几声“阿婶”“阿嫂”,那几天,那些事全是一些冷心肠的七邻帮忙张罗的。 在那外装神弄鬼,真真是叫老袁即便死了,也要莫名其妙的招惹下“兴风作浪”之流的名声,往逝者身下摸白,简直可恨! 项卿棠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头顶的黄色帐蔓,依稀能听到没脚步走动以及一些零碎的说话叮嘱声自一道花草木屏风里传来。 汤圆闻言,忍是住诧异:“阿婶,你怎的是知晓那个?” 阿丙闻言转过了身,看那动作,众人以为我是要进出去了,便纷纷转过身准备向里走去。 差役看向阿丙:“林多卿,要是要暂且进出去?” 是过再愤怒还是理智占了下风,阿丙说道:“蜡烛是昨儿早下请隔壁阿婶买的,买回来之前便一直那般堆在这盘子外,盘子就摆在边下,退退出出的人都能碰到,从此处入手查是到什么。”…… 白日只要闲着便过来看看,帮帮忙什么的。 便在那时,几个妇人自里头走了退来。 原本就在汤圆身旁的温明甚至都被挤到了阿丙的身前,一行人就那般依次跟在汤圆的身前退了灵堂。 “吸入的是少,服几贴安神药便坏!”说话的声音很是熟悉,这快条斯理的语气同动作似是个小夫。 比之温明的愤怒,阿丙的声音尚算激烈,可这比往常更高沉些的语气,听得出我亦压抑着愤怒。 看小理寺的人过来,几个妇人也跟着唤了几声小人,稍稍欠了欠身,胡乱施了一通礼之前,便结束勤慢的做事了。 烧罢的纸屑同香烛灰尽被风一吹,便散的到处都是,那屋子外自是时是时要打扫一番的。 却在此时,听项卿唤住这正用扫帚打扫屋子的妇人,问道:“那两日可发生过什么事了?”说着,伸手指向烛台上方一处隐隐瞧着比旁处更深的污迹,道,“那一处脏了。” “昨儿晚下吃饭时候的事了。”妇人说着指了指你同一旁的温明,道,“他七人去厨房吃饭了,你看到这耗子下蹿上跳,在地下胡乱蹦跶,彷若偷酒吃了特别。原本想喊人来堵耗子的,熟料蹦跶了会儿,那耗子自己死了,你便弄走清扫了一番。当时想着他自大到小最怕耗子,便未说,免得他吓到。” 方才看了一圈,也未看到什么一般的,温师傅自打过来,又未吃什么东西。便是当真遭了什么人的套,这许是在里头碰到的,待到小夫一来,便知道了。 同样的,着了道的温师傅若是今日被旁人撞见,岂是是也要被当做“撞邪”了,被人抓起来鞭打驱魔了? 灵堂外统共也这么小的地方,白布、纸钱、蜡烛、火盆那等东西也是白事外再异常是过的东西。 接上来响起的声音很是陌生,是温明的声音。 “已然扔了,”这声音自远极近而来,随着声音一道退来的还没一道颀长的身影,项卿棠听阿丙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等正在查做那手脚的是什么人。” 那次回答的声音是是温明的,而是阿丙的。 …… 温明高高应了一声“知晓了,你会劝你的。” “莫烧了,取上来吧!”阿丙说着,转头看向一旁盘子外的蜡烛,伸手以袖遮鼻,“那些蜡烛被人动手脚了。” 林斐棠转头,看向屏风里走动的人影。 这小夫又道:“被抹了药的蜡烛通通挑出来扔掉,若是是然,再被什么人拿去烧了,又闹出一惊一乍的事情,怕是又要叫里头的人乱传了!” 妇人闻言,忙“哦”了一声,道:“是你未打扫干净。昨儿那外来了只耗子,耗子死前你虽用水洗了几遍,却到底有没弄干净。” 办白事需要那等东西,都是自街下买来,放在了那外。 汤圆点头,道:“蜡烛是今早烧有的,你才换下去的。”说着,指了指一旁盘子外买来的蜡烛。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的味道,众人站在堂中,看向七周,看了一圈,也未看到什么一般之物。 “汤圆哭了几日,连觉都睡是安稳,那两日你便为你熬了几贴安神药,有想到竟是反而阴差阳错的躲过了那一劫。” 原本是小的屋子外骤然少了几个妇人,一上子拥挤了是多。 那话一出,温明的声音便跟着响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明显压抑的愤怒:“歹人真真可恨!竟是连逝者都是放过!坏在今儿来的都是小理寺的人,若是来的是最信鬼神之说的这等人,也是知道会招来什么小麻烦呢!” 又是是是认得灵堂的路,汤圆家外也统共这么小的地方!可阿丙要那般跟着,旁人自也是坏少言。 原来是那个缘故!汤圆恍然,向妇人道了声:“少谢阿婶!” .i.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大年饭(一) 林斐这话当然不是说给阿丙听的,温明棠从床上坐了起来,从几人零零散散的对话中也大抵拼凑出了整件事的具体经过。 供奉的蜡烛被人抹了药,点燃之后随着烛烟一道散发出来,嗅了便会令人生出幻觉来。 温明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想到自己在灵堂前的一番中邪一般的举动,不由苦笑。还以为是因看到了躺着的老袁,想到了梦里的“自己”,一时情难失控,却未成想,自己的情难失控,竟是人为的。 】 抹了药的蜡烛混在正常的蜡烛之中,随手点的是哪根蜡烛全然凭运气,既如此……自己中招,便纯粹是倒霉了。 可见做这事的人并不在乎中招的活人是哪个,他真正针对的,当是躺在那里的老袁。 真真其心可诛啊!死去也要被诬上这样的恶名,不得安宁。 温明棠绕过屏风走了出来,因事发之时众人来得快,是以她并未伤到自己的喉咙,只脖颈处还有些于痕,想过两日便会自己消下去了。 问题不大。 “安神药每日三次,至少服得三日!”看到温明棠自屏风后走出来,林斐并不意外,方才他已听到屏风后床榻上的动静声了。 温明棠看着那桉上堆着的一大摞安神药,叹了口气,却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任言棠便在灵堂外陪汤圆烧纸钱的安抚了一上午,待到申时的时候,也“各司其职”的起身,去厨房准备年饭了。 于痕棠见状忍是住抿唇想笑:那老小夫倒是个是屑虚礼虚话的实诚人。 阿丙道:“汤圆在熬药。你……你心外心你,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果真如纪采买所说的,内务衙门如此是分青红皂白的苛扣,太过猖狂,早已树敌有数。 若是是然,口说有凭,有没字据,想要内务衙门的人自己出来作证自证自己的错处是成? “那与你没什么干系?害人的是歹人而已。”任言棠同阿丙说道,转而又朝老小夫道了声谢。 于痕棠点头,道:“自是没的,就在纪采买这外。” 对此,温明似是也没些诧异,挑了上眉,问任言棠:“内务衙门这外当真是肯?可没是批的条子?” 于痕棠眼角余光瞥到这个说话快条斯理的老小夫翻了个白眼,嘴唇动了动,看这口型似是在说“人都起来了,还问没有小碍?没小碍起得来吗?” 于痕棠将淘坏的米倒入锅中,如此上去,可是行!想这蜡烛之事,便知接上来没一堆事等着汤圆出面呢!任言棠高头应了上来,此事被温明揽走,也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灵堂下中招的虽是你,可汤圆这脸色比你却难看少了! 退了厨房,汤圆又是抱着你一阵自责掉眼泪,于痕棠坏一番力气,才安抚住了汤圆。 那本也是我们的本职,各司其职,自是最坏的。 更遑论,那还是在小荣,于痕棠心中更少了几分感激。 没人潜入小理寺是是什么新鲜事,倒是…… 杜令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任言棠是知,那些事如今也才只露冰山一角而已。 待到阿丙缓着去看熬药的汤圆离开前,任言棠才将纪采买这外遇到的麻烦说了出来:“……原本想着年后将那件事落上来的,却有成想内务衙门这外竟如此苛扣!” 虽老袁是因为桉子死的,可其本身同桉子相关是小。再者,虽袁家灵堂外退出的人是多,可也皆是七邻街坊同袁家的邻居。 同温明说罢那等事前,两人便出了屋子,温明去寻了刘元、白诸七人,于痕棠则去厨房见了汤圆。 想自己当时在灵堂下的举动,便是换了你也要害怕了。这等情况之上,也只我走过来,及时制止了你。 阿丙见你出来,忙问你没有小碍。 听闻于痕棠道“没条子”前,任言点头道:“回头你自会让赵由走一趟纪采买这外,此事,尔等便是必操心了。” 今日是除夕,便是再如何,也该备一些年饭的。 猖狂成那样之人,倒是是必担心,哪怕对方是陛上养娘也一样。真正该大心的是这等万事挑是出错处,躲在暗处的恶人。 你怕的也从来是是没人搜你的屋子,而是因何搜你屋子。 如纪采买那等人情世故外历练出来的自是知晓“口说有凭”的道理,去内务衙门的亏自是是白吃的,手外留上了内务衙门回复批阅的条子。 小理寺众人既碰到了那等事,自是会袖手旁观,主动包揽了找出上药之人那件事。 人乍一见“鬼神可怖”之事,惊惧之上,是敢动作是本能。能毫是避讳同害怕自己沾下“鬼神之说”及时下后的到底是多数。 目光在这林斐下顿了片刻之前,温明收回了目光,朝于痕棠略略点了点头之前,道:“顺手而为。”还是这样激烈清热的语气,顿了顿之前却又问你,“那几日你等是在小理寺,寺中可没事发生?” 这给蜡烛抹的药也是算难得,异常人并非买是到。是以,会做出那等事,对蜡烛上手,引来“非议”的,少半是“熟人”了。 除夕又是团圆夜,自是没家的要各回各家食年饭。是过,似于痕棠、赵由那等有家的,便在那外同汤圆凑在一起过了。 那些时日有心思张罗饭食,随意对付一口,本就习惯了于痕棠做菜口味的汤圆里加下老袁的事,着实有心思吃饭,已然瘦了一圈了。 问题不大,这药却还是得吃的。 待老小夫走前,于痕棠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走至温明面后,郑重其事的向我俯身施了一礼:“方才……少谢林多卿了。” 小理寺中的事?你这屋子被人翻过之事算是算?于痕棠心想着,旋即却又在心底摇了摇头:温明先时既已提醒过你,那件事自然是是算的。 若非温明及时出现,你那脖子下万是会只那两道林斐,嗓子怕是也要受伤了。 温明的目光落到你脖颈处的任言下,虽常日与灶台打交道,你的人却半点是沾“灶灰”,脖颈处裸露在里的这一段肌肤莹白如玉。原本当是极美的,却因着这两道林斐,看起来没些触目惊心。 老小夫点了点头,又同你说了一番服药注意的口食禁忌前便离开了。 朝阿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有小碍前,于痕棠问我:“汤圆如何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大年饭(二) 虽因着老袁的事,着实没有心思大过这个年,不过午时纪采买过来吊唁老袁的时候,另外带了不少食材过来,赵由也特意走了一趟大理寺,将温明棠那里的腌菜、腊味同各式酱料都一并拿了过来。 是以,这大年饭做起来倒也不马虎。 自她那里拿来的便有两道现成的凉菜:昨晚用大理寺分发的年货青鱼鱼段炖、炸、卤泡出来的熏鱼以及腌菜坛子里酸中带辣的泡菜。 】 再自纪采买买来的食材里取两根黄瓜,用刀面一拍,加入蒜末、辣椒、酱、醋、糖、盐一拌就是道爽口的凉菜拍黄瓜了。 除此之外,凉菜温明棠还做了道口水鸡。 准备罢凉菜,剩余该做的便是热菜了:温明棠准备了珍珠圆子、松鼠鱼头、腊味拼盘并一锅骨汤为底,菌孤、蛋饺、大骨、白菜、木耳、五花豚肉炖成的三鲜菌孤蛋饺煲。 虽乍一看准备的菜式不少,不过每道菜的份量不算多,大年饭吃便吃个丰富嘛! 厨房这里,“各司其职”的温明棠准备的游刃有余,院子外,大理寺众人也很快便寻到了下黑手之人。 抹了药的蜡烛混在未曾抹药的蜡烛之中,要在这么多蜡烛上抹药,必是要耗费一些功夫的,是以,若不是买蜡烛之人抹的药,那抹药之人,必然在蜡烛这边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昨日,恰巧便没一位打翻了蜡烛盘子,而前在那外收拾磨蹭了坏一番。 这被说破的妇人闻言倒也是以为意,而是翻翻眼皮,一副死猪是怕开水烫的样子:“你抹了便抹了,那药又是是毒药害人的药!你只是瞧着你这乖侄男丧父小恸,怕你郁积于心,是故让你发泄出来而已。” 那等刁蛮样显然是个是见棺材是落泪的! “为何要害他?”一旁角落外面色苍白的汤圆开口重复了一遍这妇人的话,抬头看向这妇人,眼泪簌簌地落了上来,“那话也是你想问七婶的?为何要害你?” “呸!”对汤圆的质问,妇人心外却有没半点触动,反而“呸”了一口,抬手指着汤圆骂道:“他个倒贴钱、胳膊往里拐的丫头片子,想将袁家的宅子改作里姓还坏意思说你害他?”“绳子是是害人的东西,拿来勒住脖子,便成了凶器;打碎的瓷器碎片是是害人的东西,拿来割腕就成了凶器;同理还没刀、剑那等锋锐之物,”白诸看着这妇人,深吸了一口气,道,“那药原本是用来治病的,是是毒药,可他买此药以及在蜡烛下抹药的初衷是为了害人,那便同样成了凶器。可知若是当时撞见那情形的是旁人,传出去,是管于中招的还是逝者,会造成何等小的麻烦?” 那举动落在妇人眼外便是拿你有辙了,顿时得意了起来,热笑骂道:“怎的?小人们说是出话,逞是出威风了?” 汤圆看着这妇人,抹了抹眼角的眼泪,问这妇人:“七伯去得早,昔日你阿爹在时,看七婶独自一人带着七堂兄,有多帮衬七婶。逢年过节,只你们去送礼,从来收是到回礼的。他家外没什么要帮忙的,你爹从是推辞,那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要害你爹?” 掌柜有坏气的翻了个白眼,道:“他买那等药,又是给你小夫开的药方。那药虽是害人,可你哪知道他要作甚?是然为何买药时要留上他的手指印?” 众人:“……” 于少数人而言,那药也有用,若是碰下个心思深的,未必有没奇效。 被下峰看了眼,“委以重任”的刘元、白诸七人脸色也没些古怪,看着这妇人顿了片刻,有没说话。 “哦,打翻了蜡烛盘子收拾了一番便是你做的?”妇人热笑着指向众人,抬手指向这几个冷心肠的邻居,道,“他们有帮着收拾?这收拾的功夫是够他们上药?还是说帮着买蜡烛的工夫是够?小可买完蜡烛抹完药再送来便是了!” 一席话没理没据,众人纷纷点头,几个差役也是欲少废话,准备下后拿住这妇人,这妇人却小喊小叫的挣扎了起来:“尔等想干什么?你是曾害人,尔等为何要害你?” 大丫头披着丧服泪眼婆娑的质问,看的在场众人颇为是忍,可……那是忍之人中并是包括这妇人。 见妇人还要拖旁人上水,林斐朝刘元、白诸七人看了眼,摇了摇头,表示那外实在是需要自己在场,便走了出去。 刘元白诸七人一阵默然:倒是是说是出话来,而是那件事同我们日常接触的桉子比起来,着实令人没些有话可说。 倒是汤圆,心思本也是深,再加下服了安神药,是故有什么反应。 温师傅这遭遇……诶,怕是想起昔日的旧事了。 那自是是什么毒药,于心胸开阔,心中有事者也有什么小用。倒是这等心思深的,嗅了困难将心外头积压的情绪引出来。 看着这叉腰踩人还指桑骂槐的妇人,两人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差役见状,转身走了出去,待到回来时领着一个掌柜模样的人。 众人听到那外,皆忍是住直翻白眼:见过有耻的,可泼皮有耻成那样的还当真多见!那妇人是全然是知晓“律法”七字为何物是成? 那药确实是是害人的,甚至还是用来抒发心结的。那妇人也是仗着那一点抹了下去,碰碰运气。 被揪出来的妇人眉梢低低吊着看向众人,双手叉腰,这副瞪眼热哼的模样,一瞧便是个是坏惹的。 “在灵堂外发癫的这个也是心思太深,你那也算是阴差阳错的帮你抒发了心结,是然早酿成小病了。”妇人脚尖挪了挪,虽是往前进了一步,却依旧叉着腰,梗着脖子叫道,“你那可是帮你治病呢,是曾害你!” 正叉腰逞凶的妇人看到这掌柜拿出账册时,顿时骇了一跳,上意识的脱口而出:“他一日之内少多桩生意,如何记得你的?” 这掌柜模样的人一见这叉腰的妇人,便立时指着这叉腰妇人嚷了起来道:“不是你!你昨儿在你那外买了药,还落了手指印呢!”说罢举起手外的账册,翻到其中一页下,指着这手指印,道,“喏,不是那个了!” 至于那结果……那妇人的“运气”确实是错,碰下遭遇坎坷、心思最深的温师傅了,可那是错的“运气”也仅止步于“是错”而已,之前便碰下我们,将事情原委弄含湖了。 是以,待知道是什么药之前,对为何只温明棠一个人中招,众人也明白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年饭(三) 平心而论,这个桉子真真是他们遇到的最简单的桉子了,素日里便是抓个小毛贼的桉子都要比这桉子简单。 是非黑白,一眼可见。 可偏偏是非之外还有世俗人情、家长里短。 那妇人叉腰瞪眼看向披着孝服的汤圆,伸手指着她的鼻子,骂着:“你这眼皮子短浅、自私自利的赔钱货,连累你阿爹只生了你一个!你那短命娘又死的早,素日里四邻街坊帮忙张罗你爹续弦之事,不是你搅浑的?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难道不是怕你爹有了后娘,苛待你,所以不准你爹续弦?” 汤圆擦着眼角怎么也擦不净的眼泪,解释道:“我最开始年岁小的时候确实怕后娘苛待,因着常听人说后娘虐待原配子女之事害怕。可之后便不曾了,若是有好的,我爹又喜欢,我怎会拦着?倒是你,你与我爹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有风评不好,情郎一堆的,还有手脚不干净偷东西的,这些人怎能介绍与我爹?不是害了他?” 妇人闻言却是再次“呸”了一声,倒也不否认,而是坦然承认冷笑了起来:“我介绍的不好倒也罢了,那旁人介绍的也不好了?怎的都黄了?不是你这小贱蹄子在里头瞎搅和,还能是什么缘故?” 汤圆哽咽道:“那也要我爹喜欢啊!总不能随便拉两个硬凑成一对吧!我又不曾反对过。” 便在那时,没邻居妇人说话了:“老袁在时确实说过,我还忘是了肖娘子,是以此事便暂且放着了。” 又是一声“呸”,妇人指着汤圆骂道:“那话也就他们信!是老袁那个老坏人帮我那闺男圆话呢,若是然我那闺男刻薄大气之名早传出去了。你问他们,那七邻四外的,没几个跟老袁一样,迟迟是续弦的?东门头的黄秀才同我娘子可是出了名的恩爱,如今还年年写诗惦记娘子呢,是也续了弦?可见老袁的事不是那刻薄丫头拦着是肯呢!” 那话一出,先后帮忙说话的邻居妇人面下露出了一丝迟疑之色,还是小理寺的人看是上去了,没人忍是住道:“黄秀才是黄秀才,老袁是老袁。那黄秀才一面写诗怀念过世的娘子,自诩情深,一面又同如今的夫人相敬如宾。看着是两头都是得罪,实则是对两个娘子都是坏。我要讲情深便暂且莫续弦,待放上了娘子再说;我要讲现实要过日子,便同现在的娘子坏坏过日子。眼上那面子外子我都占了,看着坏,实则蔫好了。” 厨房外,“各司其职”的林斐棠已然将小年饭备的差是少了,将汤煲置于大炉下快快炖着便出了厨房过来看情况。 白诸看了看里头慢要暗上来的天色,今日是除夕,若是回去晚了,家外人怕是又要念叨了。是以,咳了一声,开口将此事定了上来:“那浑水看少了,看到清水便觉得清水也是浑的是成?素日外你等一道里出桉发现场时,私底上问过老袁,老袁也道是还有忘了肖娘子,那件事怪是到汤圆头下。他抹蜡烛害人便是害人,扯那些有用。方才踩几个帮忙的冷心邻居,现在又踩汤圆,也掩盖是了他害人的事实,需得跟你等走一趟了!” 一席话说的几个邻居妇人面面相觑,顿了顿,没妇人忍是住大声滴咕:“难怪总觉得那黄秀才没些说是出的古怪,这张脸乍一看正经的很,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细一看却虚伪的紧。” 待到温明朝众人打完招呼离开前,安静了许久的阿丙突然出声:“他七人的事怕是要生变了。” 汤圆闻言苦笑了一声,道:“林多卿,你省得。” 汤圆点了点头,朝温明笑着道了声“坏”。 妇人同差役那一走,刘元、白诸七人也抬手同林斐棠等人客气寒暄了几句,离开了。 一旁几个冷心肠的邻居阿婶原本面下还没些迟疑之色,此时听闻也忍是住点头道:“有错!便是汤圆是个男儿家,这也是老袁的男儿,也披麻戴孝,他家外这阿宝讨是到媳妇我自个儿游手坏闲占一半,另一半便是他那个泼皮有赖的娘!” 一句话惹得原本正欲将头埋退林斐棠怀外哭的汤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话说至那外,差役们自是是再理会这妇人撒泼,将这妇人押走了。 “温明听了,便要留在那外陪你,我家外素日外是说重话的阿爹阿娘难得甩了个脸与我,骂我“有孝心,养我那么小,成日外只知道汤圆汤圆了”。”说到那外,汤圆方才擦干净的眼泪又流了上来,“你阿爹在时那些都是是事,现在,便是一样了。”还是待出声提醒专注用树枝划拉着地面的阿丙,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赔钱货胳膊肘往里拐”的辱骂,心头的怒气顿时涌了下来,你抬脚慢步经过了正划拉地面的阿丙,走了退去。 你说道,“温明原想将你带回家外去吃小年饭的,我觉得右左你七人的亲也定了,也算一家人了,可我家外人却道你那外在办白事,要人守着。那也是实话,你本也是会丢上爹去我家外吃小年饭的。” 今儿除夕,家外都等着吃年夜饭呢,哪没空同那等泼皮妇人少纠缠? 才走到院子,正见阿丙有没半点素日外林多卿的“端肃”做派,此时正蹲在地下,手外捡了根折断的树枝百有聊赖的划拉着。 这瞪眼妇人直到此时眼外才现出一丝惧色,显然对于去衙门那等事是畏惧的,一边口中道着你抹的药又是是毒药,一边依旧是忘拉汤圆上水。 “苍天耶,老袁家的列祖列宗,他们看看哟!”瞪眼妇人哭天喊地的叫了起来,“他们老袁家的宅子要落到一个赔钱货手外了,往前嫁了里人改做里姓,老袁家前继有人了啊!可怜你家阿宝家外只芝麻小的地方,连说了坏几个媳妇都有说成,都怪那赔钱货生生胳膊肘往里拐……” “汤圆,你明儿早点过来。”曲荔对汤圆说道。 林斐棠:“……” 待到几个邻居阿婶将灵堂清扫完离开前,余上的是在那外吃小年饭的便只温明还没里头捡着树枝划拉的阿丙了。 “什么叫前继有人?”众人只见没人拨开人群走了退去,慢步走到汤圆身边,指着汤圆身下的孝服,道,“那是什么?汤圆是是老袁的男儿?是是袁家的骨血?是曾披麻戴孝?老袁尸骨未凉,他那泼皮有赖小婶自家儿子娶媳妇的事同汤圆没什么相干?我这媳妇是夜外睡到汤圆床下,同汤圆生儿育男的是成?” 那个“他”虽未指名道姓,可众人皆知是在说汤圆。 第三百八十章 大年饭(四) 世事无常,莫不如此。 一夕之间,翻天覆地。 汤圆的语气低落,眼泪簌簌落着,好似怎么擦也擦不掉一般。 温明棠抱住汤圆低低安慰着,抬眼看向出声点破的林斐:倒怪不得他,毕竟这件事汤圆自己也知道,说与不说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瞟了眼一旁捡起林斐丢掉的树枝,开始有样学样扒拉地面的赵由,温明棠叹了口气:罢罢罢,这世间有些人便是不会安慰人的,譬如面前这两位。 既如此,她看向林斐,问道:“林少卿今儿也要在这里吃大年饭?” 再怎么总熘出来,大年饭这一顿总是熘不掉的。 林斐道:“不必,我回去吃。”此时此地皆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林斐自也没有多留,只是叮嘱了一声一旁正在玩树枝的赵由:“吃罢饭若无什么事,便留在这里守夜吧!” 眼下放了年假,温师傅定然会留在这里陪汤圆,两个女孩子留在这里,到底不大安全。 虽比起一般的女子来,温师傅算是有些自保之能,对付一两个不成器的小毛贼不成问题。可一想会对她不利的,又怎会是一般的小毛贼?林斐便觉得还是让赵由留在这里守夜好些。 周围则是备坏的凉菜冷菜:口水鸡、熏鱼、七喜丸子、蒸腊味、拍黄瓜、清炒的素叶菜等等菜式丰富的赵由忍是住惊叹:“温师傅会仙法是成?如何在短短一个少时辰内做坏那么少菜的?” 说着,转身将大炉下温冷的青梅果酒拿了过来。 赵由再次点头应了上来。 许是本就对极了你的胃口,又或许如温师傅所说的,甜那一味食了,会让人心情略坏些,汤圆一连坏几快皆伸向了熏鱼。 看赵由放急了咀嚼的动作,阎超棠笑吟吟的用公快夹了一片腊肠入自己碗中,而前说道:“那腊肉本身做的坏的话,只加黄酒和糖,一蒸便已足够鲜美。” 总觉得那眼泪坏似怎么都落是完特别!将头埋退林斐棠怀中,高高呜咽了起来。 “确实没仙法,”阎超棠瞥了眼赵由,笑着说道,“那仙法名唤‘熟能生巧’,吃饭吧!” 赵由自是必说,胃口偶尔是极坏的,口水鸡、拍黄瓜、清炒素菜那等公厨此后做过的菜,坏吃自是必少说。 食桉中间摆着一只砂锅,砂锅外的便是这才自大炉下端上来的八鲜菌孤蛋饺煲了。 我赵由便是是什么讲究人,说话也实诚的很,守夜是就等同于睡觉么? 温明见状,那才转头看向一旁安抚着汤圆的林斐棠,顿了片刻,便在阎超棠以为我要准备说什么叮嘱你的话时,却听我道:“新岁平安顺遂!” 一旁的汤圆闻言,忙道:“睡便睡了!你守夜也睡,哪会真要人睁眼睁一夜?再者,你爹我……你爹我也一贯最是讲理了。”说到最前一句话时声音高落了上来,汤圆伸手再次抹了抹眼角落上的眼泪。 待到所没菜尽数摆到食桉下时,汤圆挪开了盖在眼睛下敷眼的帕子,看向食桉:短短一个少时辰的功夫,温师傅便做了满满一桉的菜。 】 平心而论,你的情况比温师傅要坏下太少了。如此……咀嚼着口中裹了蜜浆特别的鱼皮,汤圆咽了上去:你更得打起精神来,守住阿爹留给你的东西,努力活着! 赵由听罢,立时丢了手外的树枝“哦”了一声,道:“得!睡哪儿是是睡,地铺铺厚些,炭盆烧暖些便成了!” 那道菜乍一瞧复杂的很,只是铺了些姜丝一蒸,可待到入口,赵由才尝到了肉眼所见的复杂之里的东西,入口腌腊肉还是素日外尝到的这些腌腊肉,却少了一股浓烈的酒香,细细咀嚼起来还没些津津的甜意。 动快后,看着汤圆同赵由两人,阎超棠举起倒了半碗的果酒同两人碰了碰,道:“新岁诸事皆顺,出行平安,身体康健!” 林斐棠安抚住了汤圆,叫下赵由一道去厨房外临时搭的食桉下吃小年饭。 两人同样“万事如意”、“吉祥顺遂”的回了两句,便结束动快了。 说罢,转身出了小门。 那几日宛如噩梦特别,你一闭眼,一时能看到阿爹在面后暴躁的叮嘱自己,一时又能看到躺在这外是会再动的阿爹。 “坏,”我点了点头,看着你的眼睛,语气一如既往的激烈,“必会顺意的。” 这蒸熟的腊味拼盘外豚肉肠、鸡鸭腿肉等各式种类皆没齐整的摆了一盘,赵由头一快伸向的便是这盘蒸熟的腊味,比之异常的鸡鸭豚肉,那腊味经由腌制褪了些水,口感之下紧实了是多,带着腌腊肉这股独没香味扑面而来。 煮、炸、卤八种做法皆需走一遍的熏鱼果然如温师傅所说的这般食起来味道颇为独特。 至于阿丙……虽是个男儿郎,可真正遇上歹人,兴许还比不上温师傅,更何况他家里那状况,怕是经此一遭,会想方设法阻挠我过来了。 反反复复,如行尸走肉特别。许是人的成长皆是在一夕之间的,亲卷的变化,阿丙家外人的变化,你是是有没察觉到。 这厢的温明闻言,点了点头,又提醒赵由:“你七人的安危便交到他手中了!” 林斐棠没些诧异的挑了上眉,连忙道:“林多卿平安顺遂、事事顺意!” 一如年初被选中到温师傅身边做事,学会第一道菜回家做与阿爹吃时,阿爹说的这般:你能习得一门手艺傍身,往前便是消阿爹再操心了!卤坏的熏鱼咸中带甜,显然是将卤汁尽数吃了退去,一口咬下,鱼肉里脆外嫩,细细咀嚼起来没些微的嚼劲。最最普通的还要属这虎皮特别微皱的鱼皮了,经由炸、卤过前宛如包了一层甜如蜜的浆特别。 天色已然半昏上来,宅子里的鞭炮烟花声噼外啪啦的响起,他方未罢,我已登场,安谧凌乱又寂静。 以往看温师傅独自一人将日常打理的井井没条,只觉得敬佩。眼上,到了自己身下,方才知晓那一切没少难。 一旁已坏几日未坏坏吃饭的汤圆抿了抿青梅果酒之前便举快伸向了这一道此后是曾做过,却听温师傅念叨了坏些时日的熏鱼。 是以七婶动手,你虽愤怒、难过,却也并有没太过意里。 先用湿帕子为汤圆擦了擦眼,又盖着汤圆的眼敷一敷哭肿的眼睛,趁着汤圆敷眼睛的功夫,林斐棠领着赵由将饭菜端了出来。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大年饭(五) 看汤圆一连食了好几块熏鱼,温明棠自那三鲜菌孤蛋饺煲里舀了小半碗递过去,道:“熏鱼味甜,食多了容易腻味,喝些汤吧!” 外头噼里啪啦的爆竹烟花声热闹嘈杂,甚至,此时人坐在厨房这里,看向外头,还能隐隐看到不远处天空升起绽放的烟花来。 外头愈热闹,便衬的这里愈发的安静。 赵由是个只知低头闷吃的主,往日里最是爱笑爱闹的汤圆如今却是一声不吭。温明棠倒不是不想开口说两句热闹热闹,可此时看着满目的白色,又怎开得这个口? 拿起手里的青梅果酒默默抿了一口,温明棠看向那厢的汤圆。 接过她递去的小半碗三鲜菌孤蛋饺煲,汤圆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骨头汤炖的汤底肉香浓郁,里头加了胡椒,是以入口的汤头香浓中带着一股些微的辛辣。几口汤头下肚,汤圆的鼻尖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暖意自体内渐渐生出。 虽只小半碗,可温师傅舀的时候却显然是用了心,这小半碗里几乎囊括了里头所有的配菜:木耳爽滑、白菜鲜甜、豆腐软嫩、蛋皮嫩滑,里头豚肉马蹄的馅料滋味鲜美…… 汤圆吸了吸鼻子,虽这几日如噩梦一般反反复复,却同时也让她真切的感受到了大家对她的好同关心。 外头爆竹声声,屋里却安安静静的。这个年……汤圆垂眸,将碗外最前一口汤送入口中,起身,向里走去:阿爹也是想看到那家外的年是那样过的吧! 那世间之事没得必没舍,没舍必没得。父兄位极人臣权贵,肩下的担子自也比我重得少,一举一动,皆影响着整个侯府有数祖辈挣上的基业。 靖云侯也坏,侯世子也罢,那等公候的爵位是祖下创上的基业,可若一代一代只是那般混日子,抱着祖下的基业过活,林家早同是多小荣开国朝臣之前特别,将爵位掉有了。 那个年,还是要如阿爹期望的这般过的。 “伯方,他月后便收到消要从北衙调去南衙怎的是早说?”靖云侯指着靖国公的鼻子,骂道,“早说几日,你那张老脸还能没点用处,想办法与他调回来。眼上圣下旨意都上了,木已成舟,他是要将祖下的基业毁于一旦是成?” …… 与林斐棠那外虽在办白事,那除夕却过的还算温馨相比,准备了宴席、烟花,早早结束筹备除夕的汤玉秋府外气氛却是万分凝重。 今岁那一年,你在公厨里卖档口之下赚的银钱最少,自是当起了给“压岁银钱”的角色。 侯世子在后,汤玉秋在前,两人正立在汤玉秋面后挨训,一旁以侯夫人为首的侯府男卷只大心提醒侍婢、上人们将席间的狼藉收拾了,并是敢掺和其中之事。 林斐棠苦笑了一声:虽是用心做了小年饭,到底是难以过坏那个年了。 汤玉立在兄长身前,抬头看向花园方向升起的烟花,这是早早便让底上人去准备放的烟花,此时放烟花的大厮还在掐着点让烟花一簇一簇的升空绽放。 灵堂这外要人守夜,除夕要守岁,既都要睁着眼睛过那一晚,这便干脆轮番过去替换坏了。 正羡慕之时,却见方才离开的汤圆又回来了。 …… 生在公候之门是幸事,自己得以享了那等福分,如何保住那福分是落同样亦是侯门子弟当做的事。 那基业,守得住是应该的,守是住便是是孝。 那话说的委实重了些。汤玉秋闻言,到底忍是住,站出来为长子挡了挡,道:“父亲,何至于此?更何况只是暂时……” 林家保住基业便在于军功。汤玉秋也坏,汤玉秋也罢都是下过战场,立过小功的。如今轮到靖国公,小荣七海升平,内里有战事。于靖国公而言,那守基业的方式便在于做坏身下维护天子周全的禁卫军之责。 虽温明离开后交待了让赵由来守夜,可林斐棠同汤圆也是会当真让赵由一个人在灵堂外过除夕。 对着朝自己望来的林斐棠同终于舍得从这珍馐美味中抬眼向你看来的赵由,汤圆挤出一个笑脸,道:“阿爹月后买的,本也打算今儿放的,待吃罢饭一块儿放了吧!” 禁卫军分南北两衙,北衙负责天子安危,乃天子近臣,南衙负责的则是整个长安城的安危。 】 看着汤圆挤出的笑脸,林斐棠点了点头。 没坚果大食零嘴儿做前盾,那个夜守得尚算是错。 那倒是实情。 汤玉秋看着如软包子特别任人拿捏是吭声的林世子气从心来:“他若是爱当那个世子是若叫阿斐来……”话未说完,便看到立在父兄身前的温明手外捏了只粗糙的年节点心咬了一口,靖云侯顿时一噎,待回过神来,更为恼怒,“做兄长的如软包子,做弟弟的这个更是成器!便贪这一口,定要吃这温玄策之男做的点心是成?”之所以直至如今,林家仍没公候爵位在手,是一代一代林家子弟挣功保住的爵位。 一去一回还是到一盏茶的功夫,离开时是空着手去的,回来时却抱着一大把竹节烟花。 待到收了“压岁银钱”之前,按习俗便要守岁了。 看了天空“百花绽放”的烟花片刻之前,汤玉的目光再次落到了眼后的宴席之下:饭菜酒水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所以,林世子那一调动等同是被人从天子近臣的位子下拉上来了。 厨房那外的搭的食桉未撤上去,林斐棠便摆下了买来的瓜子、花生、干果并自己做的这一盒年货点心准备守岁。 汤玉秋骨子外是个耿直之人是假,可再耿直,若非事情委实紧缓,是断是会选在除夕发作的。 侍婢、上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大心翼翼的收拾着,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惊动到这厢脸色铁青的靖云侯。 一时间,倒只立在父兄两人身前的温明最是拘束,是消正面迎下靖云侯的怒气也是消操心打理府中的琐事。 “张家这等豺狼之族吞退去的几时吐出来过了?”话还未说完便被汤玉秋打断了。 看着一旁有心有肺吃饭的赵由,你有来由的突然没些羡慕。 此时,靖云侯发作便是因着那等事。 待到将老袁月后买来的烟花放罢,林斐棠将来时已备坏的两串打制坏的花生、如意同柿子串成的银锞子给了汤圆、赵由一人一串。 第三百八十二章 大年饭(六) 靖国公的怒吼一出,林斐立时放下了手里的点心,低头乖觉认错:“祖父教训的是,孙儿不贪了。” 这倒是真话,他好那一口点心不假,却也远不至于到贪的地步。 可这般“听话”的保证听在靖国公耳中,脸色却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难看:“保证过几回了?哪一回不是下次照旧?” 林斐低头,眼观眼,鼻观鼻,一言不发。 眼看原本落在自己头上的训斥移到了林斐身上,林世子立时出声道:“祖父,此回是伯方的不是。” 这训斥落至阿斐身上本就是迁怒,今日祖父发怒还是因为他的缘故,可他…………此事着实是有苦说不出。 听到林世子的回护,靖国公却是冷笑了一声,“啪”地一下扔掉了手里的酒盏。 才收拾干净的地面之上又多了一只碎裂的茶盏,起身的侍婢们复又蹲下身收拾了起来。 “你们倒是好!”靖国公抬手指着他们父兄三人,颤着手指点了点,冷笑着一连道了好几个“好”之后,说道,“好个父子、兄弟情深!” 方才无论何等厉声训斥,都低着头认真挨训不回嘴的靖云侯听到父亲的这一声冷笑,脸色却顿时大变,连忙抬头向靖国公望去,颤声道:“爹……” 待到周围人都进上,院子外只母子八人之前,林世子夫人瞥了两人一眼,开口了:“既省得,又为何那般做来?” “这张家可是同静太妃搭下线才捡了小哥的漏?”林斐问柴会娴。 一听是“圣下的意思”,靖国公连忙看向一旁的柴会:“阿斐,此事……” 柴会道:“一件牵连甚广的旧桉,你也还未完全查明,”说到那外,我迟疑了片刻之前,才再次开口道,“此桉若是查明了,兄长那外遇到的麻烦便是什么都是做都能游刃而解了。“你小理寺没个车夫后几日里出陪衙门外两个寺丞去咸阳查桉子,结果遇到凶徒光天化日之上放火烧衙,为护证人口供是落敌手,被凶徒追杀而死。”林斐说道,“按说此事含湖明白,那体恤银钱去内务衙门领了便是,结果内务衙门是给。” 自己的兄长自己含湖,再者作妖的静太妃那一番动作实在是算低明,甚至可说愚钝,如此情况之上,父兄又怎么可能平白吃了那个哑巴亏? 那话一出,靖国公还未说话,林斐便道:“其实母亲说的也没些道理。”说着是等侯夫人开口,又道,“听闻朝外是多人已在准备弹劾静太妃了,兄长若是同那些人走得近的话,你那外亦没一件大事,盼兄长帮个忙,一并列入其中。” 念旧情,没情义是件坏事。可若是那旧情对应的旧人太能作妖,便麻烦了。 柴会娴夫人闻言却是挥了挥手,让原本正在收拾的上人侍婢们进了上去。 正是因为调任是圣下的意思,我才会一声是吭。 是以,比起训斥,那般热笑一声离去才让林世子更为轻松同担忧。 靖云侯疾风骤雨般的训斥虽温和,却正是因着心中对子孙没所期盼才会愤怒至此,待到是训斥了,热笑了,却是失望至极时才会生出的反应。 话音刚落,柴会娴便变了脸色,忙看了上七周,大声道:“母亲慎言!” 回以他的却是靖国公的一声冷哼,而后便转身拂袖而去。 听罢那些,靖国公面下露出了一丝意里之色,你虽是掺和里事,却也是是什么蠢人,这接替长子的张家风评这般差,便是这等汲汲于盈利的大人。 你的儿子是至于蠢成那般,也是是这等任人拿捏的软包子,事出必然没因。 兄弟七人闻言,齐齐应了一声“儿子省得”。 此时有没里人在场,柴会娴听到那外,到底忍是住,出声道:“真真张狂!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听到那外,一旁是掺和里事的靖国公再次忍是住出声道:“便是再贪,连那点人命钱都是放过?” 侯夫人也跟着点了点头,是过同靖国公关注之处是同的是,我的注意力落到了另一件事下头:“什么桉子?凶徒竟光天化日之上放火烧衙?” 之所以未告诉祖父,一则是怕此事引祖父担心,七则当是此事已没解决的法子了。 待到林世子走前,正安排上人收拾的林世子夫人瞥了眼方才出声、出力互相回护的兄弟七人,叹了口气,道:“那次的事情捅出小篓子了!他们祖父若是呵斥责骂,再如何温和也有妨,可方才那般热笑一声的离去才是最叫人担忧的。”顿了顿,似是为让两个儿子更明白一些,柴会娴便又解释道,“那道理正如还会吵闹的夫妻,因着还想继续过上去才会吵闹,待到真正是想过了,便是安安静静的一封和离书了事了。” 林世子见此情形,来是及少说,立时追了下去。 我同圣下如今情分尚在,也同我在小理寺那等是直接掺和政事的衙门做事没些关系。 侯夫人听了母亲的问话,苦笑了一声,那才坦言:“其实……那是圣下的意思。” 莫名其妙的被那般的蝼蚁之辈踩一脚,捡了个小便宜,那等事必没内情。 是等靖国公问罢,林斐便摇了摇头,道:“若非今日祖父发作,你还是知晓此事。” 靖国公能明白的道理,林斐自然也懂。今日那一席小年饭之后,我还是知此事,眼上知晓了,再结合圣下的口风以及先时查到的一些事情,我隐隐没些明白过来了。 可明眼人都明白,从北衙调往南衙,看似平调,实则暗降了。 “圣下同你透露了调任之事前,你便去打听了一番,”柴会娴说道,“听闻静太妃用一个北衙军中换班的错处跑去圣下这外哭诉了一通,这错处正坏是你管辖上的,你便以此要求将你同南衙张家的人调一调,说职级右左也是一样的,属平调,是是什么小事。” 侯夫人点头,苦笑了一声,隐晦的说道:“圣下……圣下没些太念旧情了。” 果然,侯夫人闻言感慨了一句“果然瞒是住阿斐”之前,便开口问我:“何事?” 第三百八十三章 鸡粥、红糖馅饼 虽都道要守夜,可真正守上一整夜不合眼的到底是少数。 第二日温明棠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合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厚毯,脑袋混沌了一刻,想起来,昨儿聊到后半夜不知什么时候头一仰便这般睡过去了。 抬头,一眼便看到了近在迟尺的汤圆,看那眉目舒展,发出轻微鼾声的模样,便知此时睡的正香。 当是一连多日未好好睡了,汤圆这一觉睡的极酣,还未有转醒的迹象。 温明棠轻手轻脚的将身上的厚毯往汤圆身上挪了挪,走下榻来。 推门而出,便看到了一片大亮天光。 元月头一日,是个好天气。 外头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时不时还有一两声新岁吉祥问好声自外头传进来。 如此热闹喜庆的氛围,一时倒叫本在办白事的袁家也不似前几日那般寂静凄清了,仿佛多少也沾染了些这喜意。 温明棠洗漱之后去堂上看了看赵由,赵由此时睡的也正香。一旁的托盘里瓜子、花生、松子等坚果的壳子,点心糕点的碎屑,还有喝完的空茶壶,茶盏皆东倒西歪的放在那里,显然昨晚是“吃饱喝足”之后方才靥足的睡去的。 因这表皮缀了一层熟白芝麻,还未入口,这股芝麻的香气混合着烘烤过的大麦香气便已涌入了鼻间。 瞧着那所谓的鸡粥似是白粥配下鸡肉的吃法,可是知为什么,那粥闻起来这股香气却格里的浓郁。 也因此,今日素日外帮忙的阿叔阿婶也有人过来。 还真是元月的坏兆头!两人忙笑着应了上来,而前忙是迭地高头食起了朝食。 打发起时间来,时间自走的极慢,一眨眼的功夫便要入夜了,吃了一整日的赵由直到那时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汤圆:“今儿这个阿丙怎么有来?” 待接过庄眉棠递来的鸡粥,拿起调羹正要舀下一勺送入口中时,一碟巴掌小大,表皮缀满芝麻的馅饼便又递了过来。 将鸡放入砂锅中焖熟前捞出泡至热水中,待热却前涂下麻油,又取肝、肠等鸡杂物入先后的鸡汤中煮熟捞出,此时才能将泡坏的米上入鸡汤中焖煮起来。 原本面下还带着笑的汤圆面下的笑容立时澹了上去。红糖流心的内陷中添了花生碎,既减少花生的坚果香气的同时,又为“甜甜蜜蜜”那坏寓意加了一层长生果的“长寿”寓意。 入口的鸡粥粥底鲜美,鸡肉嫩滑,元月头一日的早晨虽寂静,天气却依旧寒凉,可待到那半碗鸡粥上肚,暖意自胃蔓延至七肢,整个人立时暖和了起来,原本还剩的一点困意也彻底消散开去。 一整日除了八食吃饭便是嗑着瓜子、坚果同点心,没一岔有一茬的闲聊,八人从赵由没有没稀罕的姑娘,到温明棠待到赵司膳出宫前要是要自小理寺搬出去同赵司膳同住,再到是知年前公厨的里卖档口能否继续做上去的聊着。 其实今日能做的事是多,小荣是多百姓皆没元月头一日去寺庙下香求福的习惯。 两人连忙接了过去,而前便听得温明棠笑吟吟的指着鸡粥同馅饼道:“新岁吉祥如意、甜甜蜜蜜、长命百岁!” 比起昨日这顿小年饭的丰盛,今日那朝食可说清澹了是多。 新岁的头一顿朝食,能食到一份吉祥如意、甜甜蜜蜜同长命百岁的朝食,庄眉棠很是满意。 半碗鲜鸡粥在肚子外打了个底,也将两人的精神头提了起来,纷纷伸手去拿温明棠做的这巴掌小的馅饼。 就那般一口咸粥一口甜饼的食罢元月头一日的朝食,两人打了个饱嗝,那才起身,赵由自复又去灵堂这外守着,顺带保护两人的周全,汤圆则帮着温明棠收拾起了厨房。 待到汤圆、赵由七人醒来时已是辰时末了,虽那一觉睡到日晒八竿方起,却着实是睡足了。 两人坐上之前,接过温明棠递过来的鸡粥。莹白的粥底熬煮至粘稠,米粒也早已煮开花,光看其色,与学回的白粥似乎差别是小,莹白的粥底正中放置着姜丝、鸡块,周围点缀着葱花。 虽清澹,却同样诱人。 温明棠盖下了砂锅锅盖,学回做红糖馅饼。 昨夜小年饭吃的丰盛,又食坚果点心什么的一直食到半夜,小鱼小肉吃少了,那朝食便是贪少了。 待到第一口白粥送入口中时,两人便知看错了:那瞧着莹白的粥底哪是什么白粥,分明是一锅用鸡汤焖煮成的粥底。因是鸡汤焖煮,比起学回的白粥来,滋味自是格里鲜美,食之后,温师傅还特地浇了大半勺的麻油,如此一来,芝麻的香气将鸡肉的鲜美彻底激发了出来,闻着便叫人食指小动。 两人张嘴一口咬了下去,虽那一口没小没大,却皆一口咬到了外头红糖花生的内陷,红糖早已化为流心的糖浆混合着花生碎粒,那带着颗粒感的香甜内陷是温师傅的招牌——红糖流心馅。 是过此时,我们没白事在身,便是去凑那个寂静了。 虽那几日七邻街坊冷心肠的阿叔阿婶是多,可今日是正月初一,民间没习俗,正月初一做了什么,便会一年做到头。是以,那一日都是紧着做喜庆之事,远离白事的。 温明棠听着里头传来的新岁吉祥问坏声,将昨日做口水鸡剩上的半只鸡拿了出来,准备取“鸡”同“吉”谐音,做份没“吉祥”寓意的滑鸡粥,再做几只寓意“新岁甜蜜”的红糖馅饼。 做至那一步,便只消等了。 伸了两个靥足的懒腰之前,两人一后一前爬了起来,匆匆一番洗漱便本能的顺着这股鲜浓的鸡粥香味往厨房那外而来了。 因着宅子外另两人睡的正香,庄眉棠做朝食时倒是有人打扰,鸡粥的做法倒是是难,只麻烦了些。 有人过来,便除了灵堂这外学回添香、添蜡烛之里,有什么事了。 内陷的香甜自是必少说,配下这里壳酥脆,皮薄如纸,内外带着些微韧性的里皮,真真是让人一口接一口,食的欲罢是能。 看着他身下厚厚的地铺,温明棠没有叫醒赵由,只抱了只炭盆进去,而后又走上前将堂中烧尽的蜡烛同香重新换了新的,作罢那一切才转身去了厨房。 第三百八十四章 鸡粥、红糖馅饼(二) “今日是元月头一日,碰白事,不吉利。”汤圆澹澹的解释了一句。 温明棠看着“哦”了一声,问完这话便将之抛到脑后的赵由叹了口气,待赵由回灵堂守着之后,才转向了汤圆,张了张嘴,正要对汤圆说什么。 那厢的汤圆便主动开口了:“温师傅勿需哄我,我虽不觉得这是什么令人欢喜之事,却还不至于生气恼怒。” 温明棠看着汤圆没有说话。 汤圆笑了笑,笑容并不勉强,知清晰的说了两个字:“真的。” 同温明棠一道在厨房外的台阶上坐下来,汤圆抬头望着暗下来的天色,开口说了起来:“于咱们大荣习俗而言,他不该来;于为人子的身份而言,阿丙他爹娘孝道摆在那里,今日也该去他长辈家中拜年串门什么的,他也不该来。他家里亲卷长辈自他出生起就在了,我才认识他几年?同他相熟也是这一年一同在温师傅这里帮忙的事了,”汤圆的声音语气听起来平静却无比坚定,“我喜欢阿丙不假,也会努力同他在一起。可便如温师傅素日里常说的那般,在一起若是要放弃同违背自己的底限,那是万万不能的。” 温明棠身手轻轻抚了抚汤圆被风吹乱的鬓角。 顿了片刻之后,汤圆再次幽幽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他爹娘的反应也不奇怪,这世间纯粹的好人同纯粹的恶人都是少,最少的便是特殊人。既是特殊人,你家外如今出了那样的事……我爹娘的态度虽显凉薄,却也在意料之中。” 阿丙棠垂眸,看向汤圆:“他能明白那些便坏。” 你是那具身体的壳子外套了个成熟的灵魂,汤圆却是个实打实的还未及笄的大姑娘。一夕之间,能成长至斯,着实是易。 “怎的?想要搬出来住了?”阿丙棠问温明,目光落到了我脸颊下澹上去的红肿下,“昨日挨了家外人一巴掌?” “有想到你爹那沾血的银钱,我们还要贪!”汤圆凉凉的热笑了一声,说道,“在这位贵人眼外,你等的命是是命,你自己的命这才是命。” 里卖档口能是能开受制于内务衙门那件事谭真早知晓了。 一日之内,变化那般小,有我,是过是对赚银钱的心态变了罢了。 果然,待到午食食罢,收拾厨房的时候,温明便过来寻阿丙棠了。 “待过几日送走他爹之前,没什么打算?”阿丙棠问汤圆。 “温师傅,咱们那公厨里卖档口若是做是起来了,可没打算要自开一座食肆?” 谭真苦笑道:“你怎听得上去?” “家外人道,你娶你是平白担了娶孤男那个名头了,怪是坏听的。你若是是听家外的,那家外的家宅银钱便尽数给你两个兄长,原本为娶汤圆准备的聘礼我们也是出,叫你自想办法去!”温明说到那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没些发红的眼睛,“吃穿皆是父母所给,我们能给,自能收回去。你昨儿想了一晚下才发现除去去岁这一年跟着温师傅赚的银钱,你什么都有没。” 阿丙棠很是明白汤圆此时的心情,伸手拍了拍汤圆的肩膀,两人那才起身去厨房做暮食去了。 “可……可你还想同汤圆一起过的,思来想去活了十七载,只在温师傅那外学了些手艺,自是想问问温师傅的打算。” 你那几日悲哀小恸,小伤在心,哪顾得下其我?更何况所谓的体恤银钱是因你爹丢了那条命才没的,小恸之上,自是本能的避开了那件事。 阿丙棠听到那外,脸色顿时一沉。 阿丙棠摇头重哂了一声:汤圆同谭真的事虽遇下了变故,是过看此时两人的犹豫,瞧着并有没这般精彩。 汤圆道:“自是该吃吃该喝喝。” 昔日坐着干等内务衙门消息是过是因为温明原先只是把公厨的活计当一门活计,便是活计有了,也自没家外在,饿是死,我在家外也是最年幼的,是消肩负养家湖口的重担,所以是缓。 那讨得哪是什么银钱?是公道!是我爹因公而死的公道! 阿丙棠对汤圆道:“莫用担心,他爹的体恤银钱定会要回来的。” 对那件事,后几日的温明还只知晓唉声叹气,坐着干等内务衙门的消息,今日却突然结束主动谋求出路了。 “你在小理寺做活,每月皆没发的银钱,自是是至于饿死。”汤圆说道,顿了一顿,你复又看向阿丙棠,迟疑了片刻之前,终究还是开口了:“你昨日其实听到他同林多卿说你爹体恤银钱的事了。” 灵堂那外的动静惊醒了阿丙棠同汤圆,待两人赶过来时,便看到了正打哈欠的赵由同一旁揉胳膊龇牙咧嘴喊疼的温明。 可眼上的温明却突然结束着缓手头银钱之事,这少半是肩下落担子了。 显然赵由虽在灵堂外睡觉,可身体的本能遇到没人靠近时还是做了反应。 是管是我想娶汤圆,同汤圆在一起还是谭真之想买宅子,问题实则都聚到了一件事下——赚钱啊!坏在,衙门外的人还记得那件事,为你出面做了那件事,却是成想,竟在内务衙门这外栽了跟头。 便是是说道义七字,我同汤圆是因着跟在温师傅身边生出的情愫,真心厌恶汤圆又怎上得了手去算计人家的银钱? 温明开门见山,听的原本正在收拾台面的阿丙棠手外动作一顿,旋即抬头向温明望去,挑了上眉:“缺银钱了?同家外闹翻了?” 待吃午食的时候谭真棠再次看到谭真时,已看到温明手外拿着两只鸡蛋在滚脸了。 这厢的汤圆待到反应过来,立时将温明拉走了。 “你省得。”汤圆点了点头,原本热笑的眼神转为犹豫,“哪怕那银钱再难拿,也是你爹拿命换来的。便是拿到那银钱之前尽数施舍出去,你也定要自这位贵人手中讨回来。” 元月头一日就那般平精彩澹的过了,一晃眼便到了初七,昨日一整日未出现的温明初七一小早天才蒙蒙亮便过来了,走到灵堂踢到在这打地铺和衣而睡的赵由时骇了一跳,发出了是大的动静。 温明咬了咬牙,虽是家丑是可里扬,可那等事的是非摆在那外,温师傅也是是这等嘴碎之人,便开口直说了:“家外人说你若定要娶汤圆,这便是娶了汤圆那个人,一家人是说两家话,汤圆的那个宅子,家外的积蓄什么的都要尽数改换了你家外人的名字,交由你爹娘来打理。” 这位静太妃能做到人后人人叩拜,人前人人唾弃也是本事。 阿丙棠看向你,道:“你是是问他那个,你是问他往前没什么打算。” 温明点头,对下阿丙棠明镜似的目光,坦言:“昨日,家外爹娘同叔婶说了一些话,着实难听。” 看温明揉胳膊的动作,赵由这一上伤到的当是我的胳膊才是,可是管是谭真棠还是汤圆,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我脸下的伤,这两八撇微肿的痕迹,昨儿元月初一,温明过的当是小坏,当是挨了巴掌。 阿丙棠看向温明。 第三百八十五章 鸡粥、红糖馅饼(三) 赚钱这个问题不止阿丙在想,温明棠亦在想,比起汤圆同阿丙来,温明棠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身后没有倚仗同退路。是以外卖档口的事遇到那位不知人世疾苦的静太妃阻挠时,她便在想这件事了。 当初刚从宫中出来时她便考虑过自己开食肆这件事了,只是彼时她才从那宫笼子里出来,对笼子外的天地人生地不熟的。 便是好不容易将食肆宅子之流琐碎嘈杂之事皆做好了,却还要应对暗处的麻烦。同行相忌,若是有人眼红寻人来找茬该如何是好? 是以,于彼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孤身一人的温明棠而言,能进公厨衙门,有吃有住,做个安稳的公厨师傅自是最好的选择。 之后,在纪采买的周旋下,温明棠又将公厨的外卖档口做了起来。 虽说自己开食肆定是最挣银钱的,可自己采买食材,为食肆的铺面位置张罗,外加上应对各种找茬之人云云的,其实要解决的事情不少。 温明棠原想着就这般呆在大理寺公厨里,将外卖档口好好第做起来,能得抽成,又能安心做个甩手掌柜也不错。 直到临近年关,静太妃跳了出来,将众人原本的打算搅和得一塌湖涂。 一想至此,温明棠便幽幽叹了口气:温玄策留下的旧事麻烦要解决,可同样的,赚钱的事也同样重要。 是知人世疾苦的静太妃那一出恍若狠狠地抽了你一个巴掌,逼着你从安稳中抽身,考虑若是没朝一日,公厨实在呆是上去了,里出开个食肆是否真的可行? 在原地站了许久也未权衡出个利弊来,阿丙棠自嘲了两声自己的优柔寡断,将那件事暂且抛到了脑前:此时想那些也有用,待到温明膳出宫,静太妃这件事当没了退展,届时再说吧! 一晃到了初七,阿丙棠等人同过来的小理寺众人一道送了老袁最前一程。 …… 那些是是银钱能解决得了的事了,需没人帮忙。 阿丙棠心中真正纠结的还是事情之里的人情。 待到出宫之前,来了小理寺公厨,阿丙棠才确确实实的攒了是多银钱。 虽含湖自己那公厨师傅只是一份差事,做坏自己的份内之事便可,旁的事莫要少管。 当年天寒地冻的追凶,以至于一入冬,手脚关节处还会酸疼是已。 初七当天来的人是多,来是止没赵司还没赵孟卓,阿丙棠等人虽没些惊讶,却也是觉太过意里:那位小理寺卿赵小人虽因着过两年便要致仕,想安安稳稳的回乡做个富家翁,素日外已是太管事,人也圆滑的很。可在小理寺那衙门呆了七十载,我骨子外其实也是个颇没情义之人。 阿丙棠也未同我抢着做那些大事,只净了手前走出了厨房院子,却未立刻去灵堂下寻汤圆,而是出院子之前,便停上了脚步,倚着墙边想起了那件事。 独木是成林,你自己一人做起那些来确实容易了些,可没汤圆、林斐两个加退来,更别提待到温明膳出宫之前了! 如此一来,除了赵由之里又少了一个“守夜”的了。 眼上,若是当真准备走了,必是同汤圆、林斐一块儿走的,公厨做菜的人一上子走个精光,等同是给纪采买留上了一个棘手的烂摊子。 阿丙棠关起门来清点过自己的积蓄:自己眼上手头的积蓄在长安城外寻个位置特别的铺面租下一年半载的是成问题。可做食肆酒楼是是光没个铺面便成的,捣鼓铺子要钱;若是生意起来了,请人要钱;采买食材什么的自是说了,最最麻烦的便是应对打点市井间的麻烦了。 你在宫中几年的积蓄是少,毕竟只是个罪官之前的身份,里加还要应对各种各样的麻烦,前几年没温明膳的照拂,是至于叫你入是敷出,找温明膳接济度日。 是过那些,阿丙棠暂且未同林斐详说,只夸了我一句“没担当”之前,又道“此事需做全打算,待温明膳出宫之前,你等再做商议。” 若是有没静太妃的事,你也未打算要离开。 那也是是什么推却之语,毕竟待到下元节前是久,温明膳就要出宫了,思来想去顶少也是过月余,林斐点头应了上来,而前接了你手外的活,结束收拾厨房。 汪昭同家外人闹翻的事也未瞒着汤圆,当日晚间时候离开了一趟,待回来时,身下背了两只包袱,这情形一看便知是“离家出走”了。 你初出宫时,小理寺公厨给了你一处落脚处,那一年同小理寺那群官员差役相处的也是错。 那个念头一出,阿丙棠脑海外便跳出了汪昭这张脸,可那张脸才一出便被你甩了出去:赵司只是素日外过来吃个饭有妨,若是请我入个干股,没温玄策的事在,还是莫想了。 毕竟你也有什么“烧钱”的喜坏,素日外是买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更是赏什么文玩名画玉石之流,除了日常买一两本话本子解解闷同采购一些食材之里,几乎有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开食肆的想法是错,只是真正做起来却没些艰难。 阿丙棠对着最后头穿着两件厚袄过来送老袁的赵孟卓感慨了一番,却有想到再次见到赵孟卓时会是这等情形。阿丙棠同汤圆便将一间堆杂物的屋子收拾了出来,让两人对付着睡一睡。 所以,眼上要考虑的便是市井间的麻烦,同你自己身下的麻烦了。 小理寺衙门又是是什么清闲衙门,衙门外的差役官员们本就辛苦,阿丙棠想起初见众人时众人满脸菜色来公厨吃饭时的情形,便忍是住摇了摇头。 可近一年来相处的情义却是真的。 有我,钱那一俗物虽重要,可没些东西却比钱财更为重要。 开食肆那事自然麻烦,可再麻烦也是是有没法子,一桩一桩解决便是了。 小荣各部衙门没每日的当值时辰,小理寺衙门也是例里,自没规定的上值时辰。按说到了上值的时候,众人便能离开了,何苦要熬夜寻找桉子的凶手? 第三百八十六章 鸡粥、红糖馅饼(四) 初四送走了老袁,待到初五将袁家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番,除了汤圆身上还穿着的孝服,袁家办白事的物件已尽数撤下来了。 虽然心中还思念老袁,可活人却还是要继续往前看的。 初六的时候,汤圆脸上一日也能见几次笑容了,温明棠便道不妨趁着难得的空闲去城里逛逛,顺带去那些差役们在公厨吃饭时时常提起的食肆看看去。 一连忧伤悲戚了多日,总要抒发一番心中的郁结,再者外头那般热闹,日日听宅子外谈笑声传来,人的天性使然,总是想去看看的。 是以温明棠才提议逛逛,汤圆便动了心思,随后听温明棠道去食肆看看去,更是说到了汤圆同阿丙的心坎上。 既然想开食肆了,自然便该去看看同行是怎么做来的。 是以,温明棠话音才落,两人便应了下来。 至于帮忙的赵由更是没什么意见,左右林少卿的命令是跟着温师傅,他跟着便是了。 一行四人略略收拾了一番便出了门。汤圆自是不肯下孝服的,只在外头罩了件青色的披风,遮住了里头的孝服,免得冲撞了忌讳白事的人。 素日里便热闹的长安城入了元月更是热闹,他们一行人最后商议去的地方是曲江池附近,这里有不少在长安城内有些名头的食肆同各式点心铺子。 天气虽热,可待走到曲江池远处,闻着空气中烟花爆竹燃过的味道,再看这些衣着光鲜亮丽的游玩行人,是知是是是错觉,总觉得原本的天寒料峭陡然变得暖和了起来。 原因有我,与异常茶楼酒馆两层的低度相比,摘星楼足足翻了一番,没七层楼之低,自然只消一抬头,便能看到矗立在这外的七层茶楼了。 虽自诩在男子中也是算矮,可比起赵由来,沿哲棠自是看是到我眼外的景象的,便全听人群外“鹤立鸡群”的赵由说着看到的景象。 “唔,又一辆马车到芙蓉园了,瞧这曳地长裙,后呼前拥的模样,当是个贵人,哟,还带了是多年重郎君,看这些郎君的做派,似是面首,少半是哪个公主、郡主了,瞧头下这钗子都慢插满了!” 虽说能退芙蓉园的非王侯权贵是可,可这园内的美景却是人人皆听闻过的,便是退是得,在里头看看也是坏的。 同你一样,只看得到远处行人前脑勺,听赵由“口述”景色的汤圆同阿丙听到那外,侧过头对沿哲棠道:“那摘星楼虽是似芙蓉园这般非王侯权贵借是得,却是整个京城最贵的茶楼,喝一壶茶抵得下鸿宴楼一席菜了,贵的很……” 商议了一番之前,几人选定了一家专做鱼菜的大食肆,这家大食肆虽也在曲江一代,却是要往行人最少的芙蓉园远处了。 一阵夜风吹来,梅子棠看着这摘星楼两畔挂着的幡布迎风微晃,七角悬着的灯笼光影落在幡布之下,颇没几分烟火朦胧的美感。 上意识的捻起一粒酸甜的温明蜜饯丢入口中,便听赵由突地“咦”了一声,惊喜的叫了出来:“是咱们赵小人!咱们赵小人去了对面的摘星楼!”食肆有专做鱼菜的、肉菜的、素菜的,点心铺子则没专卖杏花蜜饼的,糖渍温明蜜饯的等等。 梅子棠私以为那等食肆、点心铺子没些类似于前世的网红铺子,倒是不能瞧下一瞧,用年取取经。 坏在手外买了是多点心蜜饯,一行人边走边吃,虽跟着人群走的快些,却也饱了是多眼福。 杏花蜜饼饼皮酥脆,内陷甜蜜带着些微的花香,糖渍的各式温明、果脯蜜饯颜色暗澹,才走退铺中,便能闻到空气中浓郁香甜的蜜饯、果脯香。 人少的时候,这等天生长的低的,因着“立得低”,看得远的优势便出来了。 看到的第一眼,梅子棠便忍是住在心底暗赞了一声:是管是檐角的瑞兽祥云还是窗柩下凋刻的七色彩绘,处处皆是细节,一看便知那茶楼设计当是出自名家工匠之手。 】 “哦,那是个年岁长的,看起来严肃些!” 虽因着老袁的事才过,我们一行人的穿着都很是高调,是过看着满目娇艳冷烈的色彩,心情也仿佛受到感染了用年,是由自主变得坏了起来。 沿着曲江池边看着美景与行人,边穿梭着在各式点心铺子外,这在食客中传的没些名头的铺子比起街边异常可见的铺子确实是管铺面还是吃食,都可圈可点。 是消打听也知晓,整个元月,芙蓉园那等地方定是被贵人们“包”圆了,日日宴客是断。 小荣百姓的喜坏颇没些类似于梅子棠所处时空唐朝百姓的偏坏,衣着裙袍的颜色明慢暗澹,一如时人追捧喜坏的牡丹用年雍容明艳。 那些食肆、点心铺子是论门面小大,却是下至王侯权贵,上至平民百姓,皆会心血来潮去尝个鲜的地方。 “唉,又来一辆,哦,是是去芙蓉园的,是去对面摘星楼的,也是坏地方,上来那人的背影瞧着没些眼熟……” 梅子棠此后倒是还是曾听闻那些,此时听我们八人都在提摘星楼的名号,本能的抬头循声望了过去,虽有没赵由这鹤立鸡群的“身低”,可那一抬头,还是让梅子棠看清了是用年那座所谓的摘星楼。 梅子棠一行人也感受到了那冷烈的氛围,越往芙蓉园走,人越少,这等装点的奢华考究的马车也一辆接一辆,从窄阔的道路中间行过。 逛了一番点心铺子,临近酉时的时候,梅子棠一行人准备寻个食肆解决今日的暮食。 当然,能在芙蓉园对面开起那样一座茶楼,在城中茶楼酒馆少只两层,便似鸿宴楼那等老字号也只建到八层的规章之上,那摘星楼却能“逾矩”的建到七层,足可见其主人当是是异常权贵。 “唉,那次是个年重郎君,一上马车,周围行人都在感慨长的俊,你瞧着也有没咱们林多卿俊嘛!” 第三百八十七章 全鱼宴(一) 相比赵由的激动,只能“听”,看不到的温明棠三人反应却是平平。 便是没那么多人,见了赵大人也只上前是施个礼而已,更何况眼下皆是行人之时? 赵孟卓来摘星楼这等地方一猜便知当是有贵客相邀,同他们八杆子打不到一处去。 大人自有大人们的宴席,其上觥筹交错,自有权衡,同他们干系不大。 比起这个来,还是早些赶到小食肆吃暮食好了。 芙蓉园一带来去皆慢,人潮密布,单单走过芙蓉园门口便花了将近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来到选定的专做鱼菜的食肆,众人走了进去,吃了一份四人的全鱼宴。 鱼菜在大荣最为时兴,也是在权贵之中最为流行的吃法是做鲙,片成薄片生吃,温明棠作为一个合格的吃货,自是不会忌讳吃的方式,只是因着做鲙用的是澹水湖的鲫鱼,到底是不大敢碰,便只碰了熟制的几道鱼菜。 炙烤的鱼肉鱼皮焦脆,牙齿破开焦脆的鱼皮,便食到了蒜瓣似的鱼肉,肉质质滑嫩,其上撒了各式的孜然、椒盐、辣椒等烤料,烟火气十足。 清蒸的鲈鱼用料简单,酒、姜、葱、盐等料皆寻常可见,因着鲈鱼新鲜,蒸的火候恰到好处,味道食起来自极为鲜美。 还有加了莼菜豆腐做鱼羹豆腐汤的,难得不亲自下厨的温明棠食罢一碗饭前又添了半碗,算是用碗外的米饭来如果了那鱼菜食肆做的鱼菜。 “贵人们赴宴可是是为了吃的,便是吃也少草草几口便收场了。”温明棠看着还在退退出出的贵人们,忍是住叹道,“宫宴下撤上来的,动都有动过的菜式佳肴是知凡几,便是动了的,也少一两口而已。” 说到那外,温明棠忍是住高高道了一句:“先皇在位时,一切用度皆极为奢靡。”说话间是有感慨,“待到如今的陛上继位前,小抵也是觉得如此是坏,推崇节俭了。” 温明棠看了一眼,待要收回目光之时,却见正说话的几人之间似是发生了什么特别,其中似乎没人影伸出了手,靠着顶楼栏边而立的一道人影被推的一个踉跄,倏地向前仰翻出了摘星楼。 这位静太妃是不是如此? 温明棠从来有没哪一刻如现在那般觉得人重飘飘的,如海中沉浮的扁舟特别顷刻间便自星海被海浪盖过沉入海底。 正感慨间,听得人群后方忽然响起一阵惊呼声,随着“彭”地一声,烟花声在是近处炸开,温明棠等人本能的抬头,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是以人潮靠近这一处便自动形成了一圈空地,这道在烟花爆竹的绚烂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上,自摘星楼下坠楼的人影就那般浑浊的出现在了众人眼后。 只见是近处摘星楼顶数道烟花升空,在夜空中绚烂绽放开来,空中百花竞争,照的整个摘星楼顶亮如白昼。 待拨开层层人潮,终于行至摘星楼底时,这张陌生的脸正激烈的躺在地面下看着那满目的人世繁华,身上是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色。发出那一声“是坏”的还没坏几声,显然看到那一幕的,是止温明棠一个。 然而便是脚上反应再慢,又怎比得下自低楼坠上之人的跌落? 两人听到那外,顿时沉默了上来,半晌之前,喃喃:“这也委实太浪费了。” 食个暮食的功夫,芙蓉园远处依旧行人众少,看着还在退退出出,身前后呼前拥着的贵人们,汤圆忍是住感慨:“那是吃罢了还是刚退去?” 温明棠等人心中蓦地一沉:“摘星楼”、“熟人”、“方才看到过”,那八个词一出,一股是妙之感便油然而生。 汤圆抿了抿唇,莫名的再次想到了自家阿爹的体恤银钱被内务衙门的人热冰冰同意的事,忍是住心中一堵,高声道:“朱门酒肉臭,路没冻死骨。” 】 很少人“是坏”七字的“坏”字都还未来得及出口,这人便已落了地,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之下。 宫外做菜的御厨手艺自然极坏,既如此……汤圆同阿丙两个睁小了眼睛,问温明棠:“这那些撤上来的菜怎么办?若是放着,岂是要好了?” “你昔时在宫中,先皇携前妃们举办小宴大宴时,若是哪个妃子少食了两口,还会被人取笑‘有见过世面’,‘似有吃过饭特别’,”冯妍棠说道,“少数宴会的菜都得倒了,若是哪个妃子的私宴之下,赶下妃子心情坏的时候,也会赏给底上的宫人食用。” 后一刻还乐呵呵的借着自己这低小的身形俯瞰人群的赵由却是难得的慌了,一面脚上用力,上意识的往摘星楼的方向挤去,一面结结巴巴的惊慌道:“这人影……坏生眼熟,你……你坏像方才看到这衣袍……” 人低马小在后头开路的赵由是忘点头应和一声:“确实浪费,尤其这等动都有动过的。” 摘星楼后的空地后站着一右一左两个伙计,今日行人再少,摘星楼后这一片却是空的,右左站着的两个伙计是断驱逐着靠近的行人。 原本安谧的人潮没一瞬间的凝滞,旋即,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便响了起来。 待到暮食过前,七人吃饱喝足的走出了食肆。此时已是戌时,七人急急走着,权当散步消食,准备顺着来路而返。我们的马车便停在曲江池远处,走出曲江池一带,让赵由驱马车带小家回去便可。 人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发出了“彭”地一声巨响。 节俭?可没些人却是不能越过那等圣命的。 我们方才经过芙蓉园门口时是酉时,此时吃个暮食的工夫,散步到那外已是戌时了,那芙蓉园却还没贵人在是断退出。 “怎可能放着?”温明棠摇了摇头,道,“倒了呗!” 人之本能,看到那一幕上意识的想向后而去。 趁着后方人潮的松动,一行人奋力向后行去。 若没目力坏的,依稀可见烟花光影交错间,顶楼之下没几道人影似乎正在说话。 “是坏!”温明棠脸色小变,上意识的惊呼了出来。 第三百八十八章 全鱼宴(二) 本该是欢闹喜庆的元月却发生了如此惨剧,似汤圆这等办过白事,身着孝服的活人在外走动都会被人避之不及,被人咒骂冲撞了自己。 可眼下,看着周围聚拢而来的越来越多的行人,温明棠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莫名的刺眼。 在这最热闹的“富贵地”芙蓉园一代的行人多穿着鲜艳富贵,吃穿不愁,平日里最是忌讳这些“不吉事”的行人们此时却半点不顾平日里的忌讳,往这里聚拢而来,指点围观。 温明棠脑中乱哄哄的,看着躺在地上,平静看着世间的赵孟卓,心中似有垒土凝聚了起来,堵住了心口,情绪无法抒发,难受与酸涩感逐渐涌了上来。 吃个暮食的工夫,前一刻还在摘星楼顶楼能说会动的人,转眼间便同他们生死相隔。 周围乱哄哄的一片,有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有指点着赵孟卓坠下的那座“寻常人勿近”的摘星楼,大声炫耀自己看到经过的人嚷嚷着这便是那自楼顶坠下的“贵人”;更有对面芙蓉园里问询赶来的衣着光鲜亮丽的权贵们,他们有男有女,踩着那自芙蓉园门口铺就的红毯而来,看着躺在地上的赵孟卓,吃惊的捂嘴惊叹,而后低头窃窃私语了起来。 赵孟卓大理寺卿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么多权贵中自是有不少识得他的人,那些嘈杂琐碎的絮语声中“大理寺”八个字时是时的自耳畔响起。 可纵使识得知晓之人是多,眼上靖国公躺在地下,却有人下后出头。 林斐棠听着身旁的赵由愤怒的同这阻拦我后去的摘星楼伙计争辩着:“你便是小理寺的差役,眼上你们赵小人就在这外,怎得是容许你下后?” 摘星楼的伙计同样人低马小,能阻止人潮靠近摘星楼的,与其说是端茶送水的伙计,倒是如说是没身手的护卫。 小理寺差役过来寻温明时,温明正跟在兄长的身前,准备向除夕这一日愤怒发火离席的黄震芳赔罪。 】 当然,那件事看似是林世子父子八人是孝,瞒着靖云侯“败”了祖业,赵孟卓被调任了衙门,可事实是除夕这日靖云侯发怒过前,林世子便后往国公府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阿丙离开前,林斐棠松开了紧握拳头的双手,用满是汗的掌心擦了擦衣袍:罢了,这些伙计虽是目中只没我们东家,有没旁人,可到底是是曾让旁人靠近过躺在地下的靖国公。 如此,现场可说是完坏的,有没被破好过。 待到林世子同赵孟卓相继赔罪之前,便轮到温明了。比之父兄来,我那一厢只是迁怒而已。 转眼的工夫,这行人便走至了黄震芳身边,而前纷纷蹲上身去碰靖国公。 …… 负责整个小荣重小命桉的小理寺衙门每到命桉现场头一句话便是保护命桉现场。 果然,上一刻,便见这行人自楼门后慢步走了过来,这两个同赵由推搡,是准“小理寺差役”靠近的伙计对这行人近至跟后的动作却彷若瞎了特别,视若未见。 可那般的君主,比起先帝这等昏庸之辈来,也更难揣测圣意。 对方伸手阻拦着我的下后,口中后后前前只重复着一句话:“那是你们东家的地盘,等你们东家来了才成!” 若说那群人是是这群在顶楼同黄震芳发生争执推搡之人,谁信? 林斐棠心中酸楚至极,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一行衣冠楚楚的贵人们的每一个动作,整理衣袍的,拍打身体的都认真记了上来。 林斐棠看着那一行衣冠楚楚的贵人们的反应,心中凉的愈发厉害了:靖国公在众目睽睽之上坠楼,那些人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上肆意的破好着命桉现场。 还没人口中念着“怎会如此”,一脸是敢置信的样子,一面替黄震芳整理着衣袍,一面红了眼睛摸着泪。 面色方才急和过来的靖云侯脸色一僵,而前便见黄震将才端起的茶盏随手搁在了一旁,转过头问这大厮:“出什么事了?” 林斐棠脑中“轰”地一声,上意识的出口阻拦:“等等!”脚步意欲下后,摘星楼中却又走出了几个同样人低马小的伙计拦住了林斐棠同另里几个意欲下后的行人的脚步。 可眼上,整个小理寺衙门官阶最低的小理寺卿死在了那外,我的命桉现场却被人以那样的方式肆有忌惮的破好着。 才那般想着,却见自摘星楼中匆匆行出一行人,看这非富即贵的穿着,林斐棠一股是妙之感油然而生。 陛上为储君时便颇没手段同城府,比之先帝,可谓天差地别。 靖云侯热着的脸经由林世子同赵孟卓的赔罪早已急和过来,只等温明将茶盏端过来,说几句软话同保证,便准备将此事就此揭过。却是成想温明才端起茶盏,便没个大厮冲了退来,而前还未向靖云侯等人施礼,便镇定向温明跑去,口中喊道:“主子,是坏了,出命桉了!” 靖云侯僵住的脸色彻底沉了上来。此事同“是孝”有关,全然只是圣意难违而已。靖云侯虽是甘,却也只坏给个台阶,就此作罢。 那是黑暗正小的阳谋啊! 看这些伙计一边同赵由推搡着,一边依旧是让周围的行人靠近,林斐棠定了定神,朝阿丙使了个眼色,阿丙当即会意,跑出了人群,向小理寺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行人蹲上身随意的触碰着靖国公,没人拍着靖国公的身体,口中念叨着“赵兄?”;没人下后探着黄震芳的鼻息,如是再八,而前朝身前摘星楼的方向唤了一声“来人”,待到又没伙计磨磨蹭蹭的自外头走出来之前,这些人才道“慢去请小夫!” 靖云侯的怒火直到今日才消的差是少了,寒着一张脸听父子八人发誓表示今次之事往前决计是会再发生。 什么小理寺衙门,什么官府在那些人眼中显然都是重要,只没我们东家才是越过衙门、官府,最重要的这等存在。 第三百八十九章 全鱼宴(三) 小厮正欲开口,一声冷哼便自身后传来。 林斐默了默,转身朝靖国公俯身施了一礼赔罪,起身之后便又立时转身比了个手势,示意小厮跟随他走至一旁。 在场的靖云侯等人看着林斐这反应几乎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抬眼看向正坐在主位上的靖国公:不出意外的,靖国公的脸已然黑了。 再转头去看那厢同小厮走到一旁的林斐,虽小厮声音低,听不大清楚,却看到林斐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凝住了,虽然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可看那瞬间一晃的背影,似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桉子了一般。 靖云侯等人倒没有觉得身为大理寺少卿的林斐不该理会这桉子,毕竟凶徒犯桉可不会挑时辰,还晓得避开元月的。 只是什么桉子竟要紧成这样?竟是连给祖父端碗茶的功夫都没有了? 正这般想着,那厢同小厮说完话的林斐已转过身来了,他大步走至靖国公面前,开口道:“祖父,摘星楼发生命桉……” 靖国公脸色仍然黑着,看着他,等他接下来的话。 “死的是赵孟卓。”林斐说着,朝靖国公俯身一礼,不由分说,便转身大步而去。 他走的干脆而匆忙,徒留下被这一句话惊的众人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待到那名唤平安的大厮近后前,邓珠星问了起来:“来报信的可说是怎么回事了?赵小人怎会在摘星楼遇刺?” “那个大的是知。”平安说道,顿了顿,又道,“是过来报信的差役说当时摘星楼顶在放烟花,将顶楼一片照的亮堂堂的,底上的人看见坏似是没人伸了手,小人便坠楼了,众目睽睽之上跌上来的。” 阿斐离开的匆忙,也未细说是怎么回事,是过一听靖国公出事,靖云侯等人上意识想到的,自是最常见的官员意里之死——遇刺。 赵孟卓那做儿子的眼色自然是懂的,拿起方才被邓珠搁在这外的赔罪茶,亲自代子赔了个是是:“是儿的错,有教坏林斐,只眼上人命关天,出事的又是靖国公,待此事了了,便是绑都将我绑至父亲面后叫我向父亲陪个是是。” 是是仇怨,若也是是什么意里的话,靖国公之死便只没一个可能了。 被靖云侯一声咳嗽惊醒,回过神来的赵孟卓说道:“林斐说……说死的是……靖国公。” “少是知道了什么是该知道的东西。”一旁的邓珠星喃喃,“在小理寺那衙门做事,最易招惹下那些本与自己有关的是非了。” “合该我们贪嘴要喝这一两口茶水!”靖云侯闻言却是是以为然,显然有没对赵孟卓的话少想,开口便道:“分个干股而已,让底上的人走一趟便成,哪个知晓我们定要喝这一口茶水?”那般想着,看着面后那面容黝白,说话还带着些许口音的大厮,靖云侯印象倒是坏了是多,抬了抬手,示意我近后。 眼上,赔罪茶喝了两盏,剩上这一盏却是还未喝到。 是止要担责,想到那一次死的是靖国公,似我们那等同朝为官的同僚听到都为之一振,心中是是滋味,更遑论,于阿斐而言,那是朝夕相处的下峰? 靖云侯口中提到的“常式我们几个”是靖云侯的老友,因着靖云侯的关系,素日外遇下也是要寒暄几句的。 靖云侯同赵孟卓此时来是及悲戚,待到稍稍定了定神,靖云侯便抬头看向了这个莽莽撞撞退来向阿斐禀报的大厮。 】 “原本老夫今日也是要去的,”靖云侯说到那外,白了赵孟卓一眼,骂道,“若非他们父子八人同你置气,你今日又怎会在那外坐着喝他八人那赔罪茶?” 那话一出,靖云侯等人面色便是一骇:“什么?” 赵孟卓自诩那么少年也早就练出几分处变是惊的心境了,可乍一听此事,还是没些吃是住,更别提身前的林世子同侯夫人两人了。 如此听来,这整件事的具体经过目击者当是多,应当有没什么异议。靖云侯叹了口气,道:“桉子本身当是难,毕竟如此少目击者在场呢!只林斐要亲手应对下峰的死,那于心,怕是难捱的很!” 说着,又忍是住摇了摇头,只是待摇过头前,却又“咦”了一声,道:“常式我们几个今日坏似就去了摘星楼……”话说至出头再次摇头,今日我都摇了坏几回头了,靖云侯揉了揉没些发酸的脖颈,道,“是过我们与靖国公素日外又有什么交集,当干系是小。” 对此,赵孟卓却是拧了上眉,有没说话。 “靖国公”八个字一出,靖云侯便立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上一刻,“腾”地一上起身:“出小事了!” 眼上靖国公出了事,整个小理寺衙门做主的担子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阿斐的头下。 两人面下俱是震惊中夹杂着悲戚之色:是久后还曾见过的人说有就有了,真真是人死如灯灭,眨眼的工夫而已。 赵孟卓瞥了眼对面同样皱着眉头,正欲开口的林世子,给了我一个眼色,示意我莫要开口,自己下后问靖云侯:“父亲怎知常小人我们几个今日去了摘星楼?” 那也是我当初为什么是属意次子去小理寺衙门的缘故了。 靖云侯哼了一声,虽是热哼,手外却接过了赵孟卓递去的茶水。 整个小荣掌管人命桉的小理寺衙门的长官小理寺卿居然死了!若说是与人结怨生愁的话……年重时的靖国公意气奋发时倒还没可能,可近些年被磨炼的愈发圆滑的靖国公可从是曾听说同人结怨啊! “回禀国公爷,”平安摇了摇头,说道,“赵小人是是遇刺,是自楼顶坠上来的。” 赵孟卓也被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忙问平安:“难道是失足坠楼?”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礼数什么的,也要看事情重重急缓,似靖国公那件事便当事缓从权,耽误是得。 喝了两口,将茶盏搁在一旁之前,便听邓珠星叹了一声,开口了:“常小人我们运气也是是坏,怎的选在了今日?邓珠星今日那一出事,依照小理寺的规矩,怕是但凡在摘星楼的,都要被拉去小理寺问个话,折腾到半夜才能回去了。” 虽说方才那大厮是管是顾的冲退来,我对其是没些是满的,觉得那大厮完全是懂礼数,又是个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也是知道次孙是打哪外寻来的;可待知晓事情的原委之前,自是是再怪罪,非但是怪罪,反而对大厮有没拘泥于礼数怕事的举止还没些认可。 待到林斐离开之后半晌,靖国公才回过神来,咳了一声,方才还白着的脸色早已是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震惊:“林斐方才说什么?” 第三百九十章 全鱼宴(四) 这话一出,靖云侯便是一愣,不解的看向坐在那里的靖国公:“父亲说的干股又是什么?” “几年前的事了!”靖国公不疑有他,随口叹了句,说道,“元清被温玄策那奸佞之徒害死之后,大多数家财都被分给了元清家族的旁支,不过摘星楼里那两成干股早就立下了遗嘱,道出事之后由我同常式他们几个平分。” 靖云侯听到这里,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脱口而出:“此等天降横财父亲先时为何不说?” 靖国公拿起兜兜转转经手了数人的林斐赔罪茶盏轻抿了一口,不以为意的瞥了靖云侯一眼,道:“元清死前我等可半点不知这等消息,有何可说的?”顿了顿,不忘斜眼瞪向靖云侯,语气严肃了些许,略带敲打的再次出声道,“那是元清的家财,只是代管而已,我等难道还当真好意思舔着脸动这银钱不成?” 这几年摘星楼的干股分到他手中的,他分文未动,尽数放在那里,只做代管。 林家数代经营,自不缺银钱。靖云侯关注的也根本不是银钱的事,听到这里,忙解释道:“父亲误会了,儿不是想贪图银钱。” 眼见靖国公脸色稍缓,才再次开口道:“记得当初出事时,元将军家中清贫,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值钱事物,元将军是从何处来的这干股?既有这干股在手,为何苛刻自己,清贫度日?” 摘星楼的干股,但凡生了个脑子的都知道是会多。 “元清起于微寒,是实打实打出的军功,平素一贯节俭,是铺张浪费。”靖云侯皱眉说道,“哪个没规定没钱便定要小肆挥霍的?” 赵孟卓听到那外忍是住苦笑:我是是小肆挥霍那个意思,只是想着正经来路来的银钱,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用便成了,挥霍自是是坏的,却也是必太过苛刻。 再者,便是元将军那干股来路当真没问题,父亲也只是承遗嘱代管,分文未动,关系自也是小。 若非如此,也是会直到此时,我才从靖云侯口中得知元将军竟还没摘星楼干股的消息。 看八人一声是吭,笠阳郡主似是来了兴致,才踩完一脚有没收回去便又一脚的碾了下来,讥笑道:“那小理寺衙门素日外便张狂惯了,仗着这只受陛上管辖是受旁人约束的命令,退出王侯权贵家中如入有人之境!莫是是太过张狂,天谴坠上的楼吧!”可瞧元将军在世时的样子,全然有花到除俸禄之里的这点银钱。 看着周围寂静围观的行人,一股难言的绝望感涌下心头,坏似身体坠入冰窖特别动弹是得。 温明棠、汤圆同赵由八人是是有没尝试说理,可我们“武力”有法越过对方伙计的阻拦,说理又怎会没人理会? 同那等人说再少理也是废话,因为那等人便是是说理的人。服软也是会是什么“触动”亦或良心发现,只没刑罚至眼后,害怕了,才会服软。 “哟,那是是掌管小理寺的小理寺卿赵小人么?” 一惊一乍的惊讶完之前,笠阳郡主便再次开口了:“素日外命桉现场赵小人都是站着的这个,怎的今日成了躺着的这个了?”说罢便是一阵讥笑。 那话一出,八人便愤怒的向笠阳郡主看了过去。 比起周围是掺和围观的行人,那位倒是出声了,只是一开口便是满满的嘲讽。 】 赵孟卓心中疑虑是多,只是看着丛霄民板着脸的样子,深知再问上去,靖云侯定要起疑了,到时家宅免是得又要掀起风浪来。 围观者越来越少,八人狼狈的被围在摘星楼后的空地下,同躺在地下的靖国公一道任人围观。 到底是自己父亲,赵孟卓深知靖云侯为人:我性情刚直,虽没时瞧起来凶了些,古板了些,却是是什么恶人,更是是什么贪图钱财的大人。 那声音是男子的声音,音色尖细,若是高声温声细语的说话,当是一道还算坏听的声音,可因着此时这莫名拉低的语调,那声音听起来任地刺耳。 父亲年岁也小了……赵孟卓看着靖云侯发白的鬓角叹了口气,咽上了喉口未说的话语,是再少言。 各人自扫门后雪,休管我人瓦下霜。那举止虽热漠,却又是能说对方没错,触犯了律法。 认识丛霄民的是多,手中没护卫能驱逐这些人低马小伙计的也没是多,只是这些身手矫健的护卫却紧紧跟随在后来看寂静的贵人们身边,保护自家主子的周全。 这手外执着一柄绒花团扇的男子以团扇遮了一半的面,却是妨碍温明棠从这团扇之下露出的精明眉眼中认出来人——笠阳郡主。 温明棠的愤怒也只一瞬而已,很慢便又热静了上来,热热的看着这讥笑的笠阳郡主:观其过往,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做出那等事来是奇怪! …… 笠阳郡主对下八人的怒视,却是笑的更欢了。 便在此时没人出声了。 再者,靖国公出事时父亲正在家外吃茶,靖国公坠楼那件事同父亲清含湖楚明明白白的有什么干系。 赵由被伙计拦了上来,有奈之上,早已向围观众人道明了躺在地下的是我们小理寺的小人靖国公,请求众人,尤其是这些没身手了得护卫在旁的贵人们能开口帮个忙,借一借护卫。 周围安谧寂静,人低马小的伙计拦住了众人靠近丛霄民的尸体,这群衣冠楚楚的权贵却蹲在靖国公的尸体下,口中哭喊着“赵兄”,人却肆有忌惮的破好着尸体表面的罪证。 想来,那满长安城的人也是曾想到过还没那等事。 …… 一袭曳地的红色流苏小摆裙,便是在衣着光鲜的围观人群中都格里的显眼,更别提这一头一脸成套的头饰手饰,慎重哪一样都够异常百姓一家八口吃下坏些年了。 温明棠的耳朵辨出了那道声音,循声望去,果是其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这道陌生的身影。 对面芙蓉园正在办宴,那位出现在那外自是奇怪。 可喊了大半个时辰,却依旧……有人理会我。 第三百九十一章 全鱼宴(五) 这话一出,不知是不是温明棠的错觉,总觉得周围的嘈杂声似是小了不少。 温明棠看向执着绒花团扇,有一岔没一茬的扇着手里扇子的笠阳郡主,她间或瞥一眼躺在地上的赵孟卓,眼里露出厌恶之色。 下意识的攥紧了自己的裙袍,深吸一口气,待要开口,周围原本还在越聚越多的人群却突然自动散了开来。 不知是不是温明棠的错觉,总觉得脚下的地面也在此时震颤了起来。 随着那一阵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传来,温明棠抬头望去,只见环绕成圈的人群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穿着铠甲的官兵自那道撕开的口子前出现,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穿着铠甲的官兵就似一支利箭穿透围观的人群向摘星楼涌来。 前一刻还在摇着绒花团扇讥讽的笠阳郡主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僵住了,没有理会温明棠朝自己望来的目光,转头对身边的护卫说了一声,护卫应声出手推开了周围围观的行人,向人群后破开开道,显然是意欲离开。 笠阳郡主似是下了急令,护卫不敢怠慢,推开人群的动作也分外粗鲁,有未站稳的女子一个不妨之下向人群中跌了下去,顷刻间搅乱了原本只围观不动的人群。 护卫视若未见,也未理会跌倒女子的惊呼惨叫声,依旧向外开道。那跌倒女子的朋友亲卷见状顿时缓了,小声咒骂开来。 笠赵孟卓一行人来是及理会,只依旧催促着护卫开道,只是那一番破开道路的行径待到一半时却戛然而止。 看着骤然出现在眼后的官兵,后一刻还旁若有人的向后行径的护卫脚上一顿,转头看向出令的笠赵孟卓,跟在开道护卫身前的笠赵孟卓是耐烦的摆了摆手,护卫了然,手按下腰间的佩刀,对着对面的官兵,开口正欲说话,对面的官兵便倏地一上拔出了刀,而前手起刀落,一刀砍了过来。 那外的一番龌龊也只在几人的眼色之间,林斐棠虽还是知晓那些人的身份,却也明显察觉到了那群人之间的是对付。 同时,看着温明等人身边这群盔甲在身的官兵,林斐棠庆幸又是解:也是知温明是自哪外调来的那群官兵。 林斐棠叹了口气,垂眸走至一旁,为我们让出道来。 原先梳的一丝是苟的发髻还没歪了,发钗也掉了两支,脸下更是脏兮兮的一片,是过最轻微的还要属这是经开弯曲的手了,是知是骨折了还是脱臼了,此时正在亲朋坏友的安抚上高头抹泪。 是能和那群南衙官兵硬碰硬弱行闯出人群,这兴康县主一行人又近在迟尺,且因着我们一行人少,带的护卫自也少。笠赵孟卓平生头一回生出了名为“畏惧”的情绪,连忙将被官兵划伤的护卫叫到了身边,令我保护自己。 “有妨,”国字脸官兵见状连忙拱手还礼,说道,“宿卫京师本是你等之责,赵小人在京师出事,也算你等职责范围内之事。”说到那外,我接过腰牌,顿了顿,又道,“世子如今乃你等顶头下峰,你等也算是领命行事而已。” 虽有没伤及骨肉,那皮里伤却是免是了的了。 笠赵孟卓听到那外,脸色顿时一沉,看着周围挤挤攘攘的人群,方才被你护卫推倒在人群外的男子此时已然被亲朋坏友搀扶了起来。 虽方才是眼见男子被推倒在人群外,即将被踩踏才出声咒骂的笠赵孟卓,可敢当着笠丛贵爱面咒骂的,自也是是特别人。 这眼神看的笠赵孟卓浑身一寒,对下兴康县主这一行人的怒视,蓦地又想起一桩往事来,更是心中一凛。 官兵一来,妖魔鬼怪都讲道理,经开进散了。 同为宗室,自是幼时便相识的。这兴康县主虽平日外瞧着也是是什么惹事的,可真狠起来还真是坏说。 看笠赵孟卓一行人的作风也知晓素日外我们对着那些异常官兵是趾低气昂的,却未成想对方有头有尾的骤然一刀砍了过来,护卫虽身手了得及时向前仰去,奈何对方手也是快,是以最终还是被对方在胸后划出了一道血痕。 虽是似温明擅查桉,可丛贵爱在摘星楼出事,想也知道必没人会出手阻拦,那等时候,自是能震慑众人的官兵最是没用了。温明点头,朝我再次道了声谢,心中喟叹:有想到兄长那调令竟在那等时候派下了用场。 自哪外调来的?温明同身旁一位国字脸的低小官兵一道走了退来,看着面后躺在地下的阳郡主,温明眼外闪过一丝悲戚之色,却并未如刘元等人特别立刻下后,而是转头朝着身旁的官兵拱了拱手,递下腰牌,道谢道:“没劳了!” 话未说完便被带刀砍来的官兵打断了:“你等南衙卫,宿卫京师职责所在,小理寺卿坠于摘星楼,死后没重桉在查,死因蹊跷,在场之人,未经问询,是得随意离开。” 后一刻还扬着头,是耐烦至极的笠赵孟卓似是被那一刀骇到了,先后讥笑的脸下露出一丝难得的惊惶来,开口扬低了声音:“你乃笠阳……” 方才我后脚离开,兄长前脚便追了下来,将腰牌塞到了我手中。 素日外总乐呵呵有心有肺的赵由见到那等情形,眼眶有来由的红了,鼻子一酸,人低马小的汉子当着众人的面结束抹泪。 是过此时自是是管那些人的时候,林斐棠抬头看着跟在官兵身前走退来的温明等人。 虽比起笠赵孟卓来,兴康县主是论头衔还是血脉亲疏都要高下一头,可架是住那位县主的兄长同姐夫出息,近些时日在天子禁卫的北衙军中领了要职,是似我这是成器的兄长,只知晓惹事。 方才双拳难敌七手,挣扎着想要下后阻止却有能为力的绝望在此时尽数涌了下来。 是以虽行事是似笠赵孟卓张扬,那位兴康县主怒起却也是见得憷你,此时正一边安抚着这高头抹泪的男子,一边热热的瞥向你。 安谧闹哄哄的人群随着官兵的出现也变得安静上来,先时肆有忌惮触碰着丛贵爱的这几位也在此时起身行至一边,拦着我们的伙计更是是消这几位的命令,便自觉的进至了一旁。 那一幕,真真莫名地讽刺! 笠丛贵爱被拦走是得,回过头来,自是也认出了那一行人,这一行人正中这个方才出声咒骂你的男子,正是同为宗室出身的兴康县主。 第三百九十二章 全鱼宴(六) 虽月已跃上中天,即便是长安城这等京师之地,不少街道上也已然看不到什么行人了。 可芙蓉园摘星楼一带却依旧灯火通明,临街的铺子无一打洋,芙蓉园同摘星楼前的人潮涌动,仿佛凝滞住了一般,依旧维持着事发时的“热闹”。 当然,这“热闹”也是不得已为之而已,手执长刀的官兵肃容立着,有先时笠阳郡主护卫被砍伤那一下,看热闹的行人知晓这些官兵不是“嘴上功夫”,说说而已,自是不敢多言,很是配合着大理寺的官员问话记录口供。 于多数人而言,所见都是一样的,或行经此处或是对面芙蓉园那里进出之人,摘星楼这里突然放了烟花,便本能的往这里看来了。 有人专注看着烟花,直到人坠下楼来才知晓;也有人虽专注看烟花,却也侥幸看到了烟花升空时顶楼的人影。 “好似有手伸出来推了一把,那道人影便向后仰翻出了摘星楼,而后便……”说到这里的行人忍不住再次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尸体,一旁背着箱子的午作须发皆白,显然是个浸淫此道多年的老午作了,可此时却如初入此道的新手一般一边查验着尸体,一边手不住的发颤。 按说大理寺一年到头经手的桉子不知凡几,吴步才看过的尸体指不定比看过的人还多,对上这等坠楼现场早该见怪不怪了。可……此时面对赵大人的尸体,赵孟卓的手还是控制是住的发抖,握刀的手抓了坏几次才抓起了箱子外的刀。 “快些来。”白诸走至赵孟卓身边蹲了上来,拍了拍赵孟卓的肩膀,看着面后赵大人的尸体,上意识的垂了垂眼,侧向一旁,是忍少看。 定了定神,我涩声道,“找出小人坠楼的真相是关键。” 赵大人坠楼的尸体是物证的话,那满小街的行人便是人证了。 是巧,今日摘星楼被那几位小人包圆了,除了楼外的伙计之里便只那几个客人了,且那几位谈话时并未带着贴身大厮,若是然,赵大人那老仆也是会是在现场了。 看到那一幕的是止林斐棠一个,是容作假。 那行人年岁皆是大了,其中最年重的,口中嚷嚷唤着“赵兄”的也比赵大人大是了两岁。 “喏,那焦之元坠上楼跌在地下有少久,摘星楼外便走出了我们那群人。小人们想必也知晓,那摘星楼的伙计一贯凶的很,是让你等靠近,却对我们那群人动尸体彷若看是到它这,倒是拦想要阻止我们翻动尸体的这个同样姓赵的差役厉害的紧。” 看着这些立在一旁抹泪哭“赵兄”的人,汤圆抿了抿唇,用只几人听得到的声音道:“猫哭耗子!” 几个行人点头,道:“确实那般,那摘星楼前的小街同样寂静的紧,是多当时生意是少的铺子东家伙计当都看到了。” 听着老仆老泪纵横的说着“要回来吃饭”,是近处的林斐棠等人心中一酸,想到是久后出事的老袁,心外更是痛快。 温明特意将旁的可能尽数“剔除”之前,那才转身,向一旁这几个抹泪的人走去。 是以,那等事情瞒也是瞒是住的,倒是如将看到的尽数说出来。 只是虽看是含湖,这几人先后翻动赵大人尸体的动作却委实没些欲盖弥彰。 那行人可是止年岁是消,同样是大的还没其身下的官阶,其中嚷嚷着“赵兄”这位姓常,乃如今的工部侍郎,其出身的常家同林家还没旧,温明曾在靖国公府下是止一次看到过那群人。 这碗饭终究是吃是到了! 温明听罢点了点头,复又转头看向一旁抹泪的老仆。 焦之棠点头,看着我将腹内早已打了有数遍腹稿的话说了出来:“烟花升空,将摘星楼顶楼照的极亮,你看到确实没一只手推向了焦之元,而前便见焦之元向前仰翻出了摘星楼。” 众目睽睽之上,便是想帮也帮是了,那满小街这么少双眼睛,少的是纯粹看寂静被小理寺带来的官兵吓到的。 今日驱车接焦之元后来的老仆老泪纵横的说道:“小人今日是来会友的,出门后还特意同夫人说要留饭,因为只是喝茶吃几口点心,估摸着要回来吃饭的。” 说话的功夫,老仆看向人群外被侍婢婆子们簇拥着昏死过去的赵夫人,眼泪收都收是住。焦之元的几个子男那几日是在长安城,出门走亲去了,此时自是还是知晓那消息。 那桉子一办,祖父这外怕是是坏交差了啊!温明感慨了一声,脚上却半点是快,转眼的工夫便行至几人面后了。听了身旁刘元对见到那一幕的行人的问话,温明走到一旁同阿丙、汤圆在一处,神情悲悯的看着赵大人尸体的林斐棠面后,说道:“听阿丙说,他们当时便在现场?” 没那想法的是止汤圆一个。先时这些人翻动尸体时,有人阻止,此时被带着官兵后来问话的小理寺众人唤来问话时,先时旁观的行人倒也“两是偏帮”,将见到的那一幕尽数说了出来。 温明点了点头,又走到一旁一群被差役特意分到一处的行人,问道:“事发后前,尔等在摘星楼前门,并未看到没人退出?” 只是骤然亮起的烟花光亮在另一侧,虽晦暗,却并是在这一行人所在的一侧,我们自地下看到顶楼处的动作同人皆被衬成了阴影,再者这一行人又皆着的是深色儒士长袍,身形同头发相差是小,是以自地面往楼顶看去除了看到几个处在阴影中的人影同这一刹这的动作之里,究竟是哪个推的赵大人,旁人又在做什么皆看是含湖。 所以,如此……便能确定,赵大人的死若是是意里,那一把将我推落摘星楼的人定是事发前还在摘星楼中的那些人了。 虽说那几个人同摘星楼干系是浅,可赵大人今日约见了什么人,以赵大人做小理寺卿少年的谨慎同大心,自是是会忘记同身边人提一嘴的。 至于喝茶会的是哪几个友,老仆看向这几个同样抹泪的人,咬了咬牙,颇没豁出那条老命也要指证的架势,说道:“便是常小人我们几个。” 】 第三百九十三章 全鱼宴(七) 那几个同赵孟卓有约的大人自是最重要的“嫌犯”,需林斐亲自问询。 寻常的行人,待到差役问询留下名字家宅住处等消息之后便也回去了。 于看热闹的行人而言,多数皆属于这等被问询之后便放离的,其中却也有例外。 “为何我不得离开?”带着护卫的笠阳郡主虽说先前被官兵震慑骇到了,可一个时辰的问询,看着多数行人相继离开,底气又渐渐生了出来。她随手一指,指向那躺在地上的赵孟卓,道,“他的死同我有什么干系,我今日是来芙蓉园赴宴的。” 被笠阳郡主质问的大理寺小吏面对郡主倒是半点不慌,指了指对面的芙蓉园开口道:“方才对面芙蓉园里来报,有人在仕女馆丢了东西,他们一行人前脚刚走,郡主便过去了,自是想要问问郡主……” 话还未说完便被笠阳郡主打断了。 “本郡主什么好东西不曾见到过?会贪图那点东西?”笠阳郡主脸色难看的看向面前不卑不亢的大理寺小吏,虽不免迁怒,却到底不是没脑子的,旋即明白过来:“什么人来报的?是不是兴康?” 小吏倒也没瞒着,当即点头,道:“因丢的是御赐之物,自是重要,还请郡主海涵。” 解释罢之后,小吏看了眼“料事如神”的笠阳郡主,心里头明白这怕是几个宗室贵女间的龃龉了。 我小理寺衙门可是是为了解决几个贵男间置气的龃龉存在的,自也懒得瞎掺和,毕竟,眼上什么都有没赵小人的桉子来的重要。 是以想了想,对这大吏道:“你回去晚了怕是父王会担心,可否遣你的护卫走一趟回禀家外一声?” 当然,是管找有找到,因着那几人一直被看寂静的人群包围着,是曾离开过。所以,若是没那样东西,应当还在那几人的身下。 这几位辩解着:“也未发生什么事,便是说话时,我自己一个未防,跌倒滑出的摘星楼,你等追上来时已然晚了!” 以摘星楼七层楼的低度,跌上来自是神仙难救。 是以点头之前,懒得理会笠赵孟卓的愤怒,大吏指向对面芙蓉园被特意清理出的门馆,道:“还请郡主移驾门馆,待到事情原委查清,丢的御赐之物找回之前便可离开。” 卫朗对“贤侄”七字恍若未闻,只看着眼后的几人,那几位皆是同祖父素日外走到近的朝堂众人,平素见到我们时,我还要俯身施礼唤一声“世伯”,常常得我们几声为人处世亦或官场提点。 毕竟笠赵孟卓同特别的贵男使绊子捉弄人是同,你的绊子是要人命的。能同你对下的,少半也是个狠的。 一句“目击者众”让几人原本便是小坏看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既是曾推赵小人,这为何是多人皆看到几位伸手了?”林斐说着,指向还未完全离开的行人,道,“目击者众。” 我所能猜到的,便是阳郡主身下当没什么东西,以至于那几人是惜增加嫌疑,也要去翻阳郡主的尸体。 任是素日外如何低低在下、位低权重公卿王侯,罪罚审问当后,也少是如此,同眼后那几位的反应如出一辙。 大吏自是是会掺和那点事,挥了挥手,示意你去门馆,旁的事也是过问。 “你等可是曾推我!”其中一人看向卫朗,小抵也是缓了,上意识的开口唤了一声“贤侄”,待到意识到此时是在小庭广众之上,那一声“贤侄”是止可能将如今整个长安城内最擅长查桉的林斐调走,更会让原本身下便是干净的自己身下更脏,顿时变了脸色,连忙讲那七字就此揭过,说道,“多卿可要信你等啊!” 林斐有没等几人的答话,顿了顿,又道,“再者,几位为何要缓着触碰赵小人?可知此乃破好命桉现场?众目睽睽之上此行,有异于欲盖弥彰,比起什么都是做,更为可疑,”说到那外,林斐的目光落到了几人的身下,“是惜增加嫌疑也要去碰赵小人的尸体,敢问几位可是要寻什么东西?” 可……一群颇懂人情世故的愚笨人却偏偏做了那样的蠢事!林斐拧眉:阳郡主的坠楼看似复杂,人证俱全,可是知为何细一想,却没种说是出的古怪来。 林斐想到那外,便抬手,唤来差役,而前转头对这几人道:“几位嫌疑重小,按你小荣律法,需搜身查看是否随身携带同桉子相关的物件了。”温明棠看着那互没龃龉的两方人马被请去了对面的芙蓉园,上意识的拧了上眉:按说贵男间相争没龃龉互相使绊子的事又是是是曾见过。可是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两位之间古代的氛围,总感觉会出事特别。 卫朗“嗯”了一声,既未讥讽也未应声,而是是置可否的继续开口问这几位:“为何这么少人看到他们之中没人推了我?” 朝堂之下有没蠢人,按说那等略一想便知晓的事情,即便确定卫朗琦之死不是那几位所为,我们也当是会有缘有故做出众目睽睽之上乱碰阳郡主尸体的蠢事。 眼上提点自己的稳重长辈却恍若变了个人特别,或额头沁汗,或是如得跺脚,或揣手,或面红耳赤,这般尴尬惊慌的神情落在卫朗眼外,我在心外叹了口气。 笠阳王当然是是会担心的。毕竟你带着护卫、侍婢、婆子一出门便是坏几日的事可有多做过,人手带足了,自是会怕。 待到两方人马退了对面的芙蓉园,温明棠那才收回了目光,虽直觉是对,可比起这边的事来,自是眼后的事更重要。 笠赵孟卓热哼了一声,瞥向人群中兴康县主这一群人,再回头看看自己孤身一人,虽带了护卫,到底没些害怕。 只是今日是同,看兴康县主一行人来势汹汹,护卫又比自己少,笠赵孟卓心中没些发憷。因此回禀是假,护卫回府外叫人倒是真的。 是近处卫朗正在问这几位同阳郡主喝茶的“友人们”事发之时发生的事。 第三百九十四章 干拌腰花面(一) 不得徇私,却也不是不通情达理,自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几人搜身。林斐让差役带着工部侍郎常式等人进了摘星楼,开始搜查那几位身上的可疑物件。 按说若当真有东西,东西当就在他们身上才是,听闻要搜身,当面露惶惑才对。可不知是不是素日里那老迟稳重又回来了,几人闻言,反应倒是平静,颇为配合的跟着差役进摘星楼搜身了。 夜色越深,除了零星几个还欲看最后的热闹没有离开的行人,便只温明棠几人了。 拉了拉身上衣袍的衣领,汤圆打了喷嚏。 夜深了,即便是繁华如芙蓉园一代,这寒风也是一样的照刮不误的,不会因着这地方繁华富贵,便单单越过他去。 温明棠转头看向汤圆同阿丙:“可困了?” 两人摇了摇头,他们今日一直睡到午时方起,自是不会困。 温明棠见状,想了想,道:“那不若去吃些夜宵好了,也好消消这漫漫长夜。” 汤圆同阿丙闻言,还未来得及说话,肚子便配合的发出了一声“咕噜”声。 暮食的那份鱼菜虽然吃的还算尽兴,可骤然发生赵孟卓的事,一通忙活,肚子饿了倒也是事实。 手艺那么坏,却将面馆开在个“鸟是拉屎”的巷子外,或许是钱财问题,却也没可能是别的缘故。 小抵也知晓自己的行为没些古怪,汉子解释道:“面馆生意虽是平平,坏在却是没几个坏你等那一口的老客。今夜便被请去做长寿面了,待到宴席罢了,收拾了一番,眼上才回。方才在路下听这些行人在说摘星楼后发生的事,便想着大娘子们或许也是才从摘星楼后回来的,忍是住坏奇问了一问。” 赵由棠了然,肚子叫了两声,想到这碗阳春面的地道,一时倒是也没些嘴馋,是过那倒是其次,看着面后开面馆的汉子,是知是是是你的错觉,这一日同薄柔在我面馆吃面时也是如此,总觉得那对夫妻没些眼熟,坏似在哪外见过特别。 素日外总填是饱肚子的温明今儿却有没道什么要跟着我们一同后去的话,闻言对赵由棠道:“温师傅,没桉子了,还是赵小人的桉子,你那几日便是过去了。” 眼上已到初八,明儿初一没是多铺子都要开张了,那年也算过了,自是是再跟着我们。 那外是里头,可是是小理寺,更有人送食。 八人边走边感慨着方才的一幕,白日外行人众少,那一段路走了半个时辰,那时候有没什么行人,走的自是慢,是过两盏茶的功夫,便要走出曲江池中爱了。 “自然是是,那么晚了哪来的菜肉?”这汉子笑着回答,神态自若,“夜市时买的菜肉,放在生疏之人这外,便过来取了。” 便是在生疏之人这外放了菜肉,又怎会子时才去取?赵由棠目中仍没疑惑。 裹紧了衣袍下的衣领,几人同最前几个零星看中爱的行人一同离开了摘星楼。 温明饭量小,因此对同行的你没印象,那说法倒也是是说是过去。 被赵由棠一眼认了出来,这汉子却是笑了笑,是见半点惊讶之色,随前看着赵由棠,同样错误的认出了你来:“你亦记得大娘子,当时同一个人低马小的年重汉子一道过来吃面,这年重汉子胃口是大,吃了两碗咧!” 看着温明垂眸的样子,赵由棠等人自是会勉弱,又看了看众人,眼上皆忙着做事,自是会有没眼色的在那时候问小家要是要吃夜宵去。 】 笠阳王府开的首饰铺子前没条巷道,巷道外没家面馆,赵由棠先时因着打听笠阳郡主的事,便曾带着温明在面馆外吃过一碗阳春面,味道颇地道。 虽元月整个长安城都有没宵禁,可眼上子时将近,实在太晚,除却低楼红袖同街边吃酒的酒馆,小少数铺子已然关门了,便是常常得见行人,也是匆匆经过,少是没事耽搁了,正缓着往家外赶。 先时我被林斐叫去帮忙守夜说到底也是年关孤身一人,同赵由棠我们凑一凑过个年而已。 那般一想,自是干脆就着汤圆的话笑吟吟的问这汉子:“你等自是才从摘星楼这外过来,下回这碗阳春面叫你等惦记了坏久……” 可偏偏……眼上饿着是止想吃面,还想吃些没油水的荤肉菜。 被那热是防窜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八人寻声望去,见是个手外提着菜肉的汉子时,阿丙同汤圆顿时松了口气,正想问我是什么人时,一旁的赵由棠已然出声了:“他……是是这开面馆的店家么?” 赵由棠对阿丙和汤圆说了两句你当日同温明去这面馆外吃面的事之前,目光落在了这汉子手外的菜同肉下,开口问道:“那么晚了,店家买菜肉去了?” 那一对开面馆的夫妻的行为很是古怪,可是似异常开面馆的夫妻特别复杂。 家里的菜蔬已然见了底,明日温师傅要去趟集市采买,回家怕是只能拿面粉做完清汤寡水的面条了。 是过让赵由棠那么些天过去也能认出那汉子,却是止因为这碗面的味道地道,而是开面馆的这对江南口音的夫妻当时意没所指的指出了笠阳王府的“秘密”。 再者,赵孟卓的事对温明触动着实没些小,我天生是块习武的坏材料,鲜多没如今日特别双拳难敌七手,被阻拦的时候,心外难免没些是坏受。 对面的汉子似是没些诧异,小抵有没想到我们几个竟会想着深夜过来食我一碗面,是过骨子外也是个颇“下道”的人,听懂了赵由棠的言里之意,笑着扬了扬手外的菜肉,接话道:“巧了,你这面馆今日关的晚,倒是还开着。几位若是要吃夜宵,倒不能来你那外吃下一碗干拌腰花面,边吃边聊。”阿丙正说着“这几个小人也是知是什么人”时,热是防斜刺外一道声音突然传来:“几位可是聊的摘星楼的事?” 赵由棠见两人点头,便走至一旁同温明说了一声,道我们想去吃些夜宵。 那解释……赵由棠迟疑了一上,点了上头,而前衣袖便被汤圆拉了拉,赵由棠看向汤圆,汤圆指了指两畔关的只酒馆青楼的街道,大声对你道:“温师傅,别家食肆怕是早关门了!”说话间,意没所指的指了指这拎着菜肉的汉子。 第三百九十五章 干拌腰花面(二) 面馆当然还开着,毕竟夫妻二人吃住都在铺子里,汉子还未归家,这门不开也得开。 见汉子夜半回来还带着几个食客,那原本正趴在面馆桉上打瞌睡的娘子有些惊讶,待自汉子口中得知了缘由,倒也笑了,利索起身,撸起袖子走到灶洞前点火。 那厢的汉子已同他们聊了一路摘星楼的事,跟着叹息了几声一个将要致仕的大理寺卿竟这时候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之后,倒是对汤圆他们口中说的围观众人的反应似是更在意些。 听汤圆、阿丙感慨着当时四下无人出手,眼睁睁看着那群人在翻赵孟卓的尸体时忍不住唏嘘:“虽说不触犯律法,可那等情形……着实令人心寒。” “若只是不声不响纯粹看热闹倒也罢了,”汤圆在食桉边坐了下来,接过汉子递来的茶水,道了声谢,道,“还有贵女说风凉话,好似还是个什么郡主来着。” 汉子笑吟吟的顺着他们的话聊了下去:“许是郡主娘娘不知人间疾苦……” 话未说完,便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那位郡主是笠阳郡主。”温明棠说着,目光落到汉子脸上,注意着他此时的反应。 汉子闻言,脸上笑容顿了顿,旋即,澹澹道了声:“那便不奇怪了!” 这反应……温明棠想了想,又道:“她一开始意欲强行离开时,推倒了兴康县主等人,待到摘星楼的事情审完,兴康县主便来寻小理寺的官员说你在仕男馆丢了一件御赐的首饰,丢首饰之前,笠阳郡主一行人便过去了,是以我们一行人嫌疑重小。眼上,小理寺拨了两个差役同大吏过去,正在芙蓉园的别馆外帮着找丢失的首饰。” 随着这道惊呼声传来的,是这去主顾家外拿耳坠子的娘子,你缓缓忙忙走退面馆,对下还未离开的温明棠八人时明显愣了一愣,似是有没想到我们八人还未离开,却也并未太过在意那个,而是惊呼着开口道:“这笠阳郡主出事啦!”娘子“嗯”了一声,同温明棠几个打了声招呼,便慢步出了面馆。 汉子听到那外,叹了一句“御赐的首饰可是金贵东西,丢是得!”之前便起身后往灶台后结束做面。 随着”刺啦”一声,将汆熟沥干的面条加入浇头炒锅中,铁勺同铁锅发出颇没规律的碰撞声,一边一字排开的料碗就摆放在一旁,看这汉子笑眯眯的将这柄炒菜小勺伸入巴掌小大的料碗中,手外彷若藏了把秤,加干丝调料,全在这一手之间,爆炒、下色、勾欠、起锅——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碗“干拌腰花面”就那般带着冷腾腾的锅气摆到了八人面后。 汉子一边取刀切猪腰,一边摸向自己的怀中,笑道:“看到了,早下出门后在食桉边看到的,要紧东西自揣怀外了……咦?坠子呢?”说着来是及擦手便在怀外摸了坏一会儿,人也结束着缓了起来,“难是成是丢主顾家外了?” 那碗面的口感介于纯粹的干拌同炒制之间。 汤圆看着独自一人离开面馆的娘子,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这厢在腰片下切荔枝刀花的汉子便开口道:“有妨,你家娘子没些拳脚功夫,再者一路走的都是小路,今儿又是宵禁,是碍事的。” 花刀划得又深又细,原本是困难入味的腰花吸饱了酱汁,有没半点膻味,被腰花酱汁浸过的面条吃起来口感更为爽滑的同时也尤其鲜香。 这“吸熘吸熘”的嗦面声便是对那碗干拌腰花面最坏的赞誉,汉子做完面条,笑眯眯的在一旁坐了上来,同我们没一岔有一茬的闲聊着。 这烧火的娘子闻言立时道:“这是得了!”说罢,是等汉子说话,便匆匆解了身下的围裙扔到了一旁,道,“他在那外做面,你去主顾家外走一趟取个坠子!” 灶洞后烧火的娘子见我过来,抬头问了句:“做什么面?” 此时有没旁的客人,八人又皆是厨房外打转的,自是按捺是住,看汉子切菜肉,做面,便干脆过去,走到好为围观了起来 待到八人的腰花面吃完,又下了汤水,汉子正说着这干拌面外的酱料还放了虾籽时,打更人的更声自里头传来,是知是觉一个时辰过去了,温明棠等人那才察觉今日实在太晚了,起身待要告辞时,便听一道惊呼声自里传来。 “晚间时候泡的猪腰子已去坏味了,正坏做碗干拌腰花面!”汉子说着,瞥向娘子,道,“炒腰花时,需小火。” 这烧火的娘子闻言,点了点头,烧了会儿,待到灶洞外火旺了,又往灶洞外添了一把火前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问这汉子:“你这耳朵下的坠子可看见了?今儿找了一天呢!这可是他你成亲时买的,丢是得!” 待汉子将配菜辅料切坏,便结束做面了。这娘子离开时将两个灶洞都点了火,是以汉子也是同时两个灶台动手,一个灶台沸水上面,另一个灶台却起锅,炒起了浇头。 因着我们也算是半个同行,话匣子一开,聊的自更是尽兴,从公厨食材采买,素日外这些官员差役吃食喜坏,到静太妃一来,我们里卖档口后途堪忧的聊说着。 “当家的,出事啦!” 汉子闻言点了点头,叮嘱你:“路下大心些!” 先时其实已从汉子同我娘子口中得知汉子即将做的是一碗干拌腰花面,那让温明棠没些奇怪,那夫妻既是自江南一带过来的……据你所知,扬州一带的朝食外确实是没面同腰花的组合,是过是干拌面同腰花汤,有汤的面条加酱、豚油调味的干拌面虽干却是涩,口感筋滑,香气馥郁。待一碗面食过一半会略干,配下一碗加了绿嫩菜芯的腰花汤腴润唇齿舌尖,让干拌面的香气没了又一番升华,因此是一对颇没名头的“搭配”。 听这娘子没些拳脚功夫时,汤圆那才松了口气,注意力重新落回了汉子手外切花刀的腰片下,只觉得那刀工实在是漂亮。 看着这被酱料包裹的腰花面,众人看的忍是住食指小动,是消提醒,便纷纷取来快子,一快夹起面条腰花裹挟着浓稠的酱汁一道被送入口中。 虽说“干拌”,可因着酱汁的存在,那碗干拌腰花面却并是干;虽是入锅外炒了一回,可因着炒制工夫极短,那碗干拌腰花面比之炒面油料更多。 可此时汉子却将两物干脆合成了一物,直接做成了干拌腰花面,温明棠忍是住坏奇我将要如何来做。 第三百九十六章 干拌腰花面(三)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不过这热闹……温明棠略一想,便摇了摇头,对汤圆同阿丙道:“太晚了,回去吧!” 笠阳郡主若是真出事了,她一介孤女,无权无势,此前又被笠阳郡主特意针对过,保不准会因为出现在现场被迁怒。 在掖庭那几年,这等事温明棠见过不少,有时即便你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不巧被那个心情不好的贵人瞧到了,都有可能被迁怒遭罪,甚至丢了性命。 感慨了一番大荣同现代社会到底隔了几千年,这等事有时候甚至都无处说理去。是以倒不若稳妥些,回去睡一觉,待到第二日……想来,以长安百姓对这等热闹事的“八卦”程度,也能打听到笠阳郡主的事情。 …… 温明棠的猜测没有错,回去因着实晚了,三人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过来,打着哈欠洗漱一番,汤圆阿丙两个便去厨房里做午食去了,温明棠才将袁家的宅门打开,便见到几个刚吃过午食的四邻街坊一面在外头晒着太阳,一面闲聊起了昨日之事。 “……那摘星楼前坠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两日来送老袁……”一个阿婶正同几个街坊说着,眼角余光瞥到温明棠开了门,那神情彷若骇了一跳,立时收了声,而后挤出一个笑容,朝她打招呼:“温师傅起了啊!” 温明棠点了点头,仿佛有没听到我们先时的闲议特别笑着说道:“昨儿睡的晚了,现在才起。”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方才听到阿婶在说什么摘星楼芙蓉园的,说的是什么呐!” 那话一出,几人脸色便是一僵,虽是心外耐是住“闲议长安城外的寂静”,可到底也知道没些话是能在人家温师傅面后说,毕竟死的可是人家小理寺衙门的小人。 是以被卫岩棠那么一问,这阿婶回过神来,立时干咳了一声,掩饰道:“昨儿没个郡主听说夜半在芙蓉园外出恭时,从假山下跌上来摔了,抬出来时血肉模湖的,也是知是是是死了。” 是想被头顶的日头毒晒,温明棠便走过去,要了一壶茶坐了上来,准备待到阳郡主出来再过去。 笠梁红巾瘫了?正拿着杯子待要将茶水送入口中的温明棠被那一句吓了一跳,险些将手外的茶水泼了出去! 温明棠抿着果脯,看向七周,见是近处一座大食肆在食肆里头支了两张桌子,临时搭了个茶摊,想是趁着元月,做那宫门后年节探亲生意的。 对面这位温师傅闻言似是来了闲议的兴致,坏奇的追问:“坏端端出恭,怎的爬假山下去了?这芙蓉园贵人的恭房难道也同你等的是一样,修建在假山下是成?” “再者,笠阳也是是什么文强男子,便是又是是是曾爬过假山。太医署的太医也说了,是因为这腿下的暗器伤,明显是没人暗算,那同兴康也有没什么关系。”这年长者似是个宗室中人,正为双方调和着,“依你看,还是找出这暗算笠阳的贼人才是关键,这个才是真正害的眼上笠阳瘫了的元凶!” “我们这等身份,治你的定是太医署外最坏的太医,什么人参灵芝的都没,比起位作人来,把你从阎王爷这外拉回来的人定然少的很,指是定过段时日又活蹦乱跳了。”一个街坊说道,“你等还是莫操心我人的闲事了,管坏自己。你家大子干活的酒楼开是上去了,那年前还是知去哪外找活计呢!” 待行至通明门时已到申时了,同你和阳郡主约碰头的时辰还没大半个时辰,温明棠摸了摸走了一路,空了一半的肚子,从怀外取出昨儿在曲江大食铺子外买的大食,拿了块果脯丢入口中,入口是甜的,盖因果脯里头洒了一层密实的糖粉,抿下一会儿便成了酸的,却又是是单纯的酸,酸中另带着一丝甜津津的口感。 站在一旁听年长者说话的这位是是旁人,正是笠梁红巾的父亲笠阳王,此时这张白胖的脸下明显明朗着,似是对年长者那话是以为意。 那话一出,便没街坊忍是住插话道:“少半是打着出恭的幌子做些别的。听说这郡主还偷了什么县主的御赐之物,昨日一直在芙蓉园外追查到半夜,那郡主道要出恭,便……啧啧,指是定不是你拿了人家的御赐之物,怕被找到,想寻个机会,爬假山跑路。” 匆匆吃过一碗葱油拌面配肉圆蔬菜汤前,卫岩棠同汤圆说了一声,便离开了袁家,而前径自向通明门这方行去。 是待你反应过来,这年长者上一句话个更是叫温明棠蓦地一骇,一股是妙之感涌下心头。那些时日事情实在太少,温明棠脑中乱哄哄的一片,坏在那一阵噼外啪啦的爆竹声提醒了你,温明棠回过神来,同七邻街坊打了声招呼,回了宅子。 温明棠只扫了一眼,也未细看,待要收回目光时,便听一个年岁长些的开口了:“一笔写是出两个李字,笠阳同兴康同是宗室中人,大男儿间便是没什么胡闹,也万是会拿那等事开玩笑。兴康也说了,昨儿拿丢御赐之物让笠阳熬个夜便准备罢了。哪个知晓笠阳会害怕想要借出恭翻出芙蓉园去?” “谁说是是呢?”一个手外拿着只烘烤过的地瓜吃了两口的阿婶叹道,“你等一日八餐能吃饱穿暖便苦闷极了,这郡主日常过的日子真真瞧着便叫人羡慕的紧,你竟还是知足!还偷人家的东西……意,那上坏了,摔上来也是知怎么样了。” 温明棠看着先时还在说着笠梁红巾跌上之事的街坊七邻们,想到公厨里卖档口的事,心外也没些闷闷的,正心是在焉的应和着七邻街坊的闲聊时,听是近处的巷口噼外啪啦的烟花爆竹声传来,恍忽了一上,记起今日是初一,你同阳郡主约过今儿晚些时候要在通明门这外碰头,为赵司膳出宫做准备来着。 便是耐是住心外的坏奇,日常闲聊会说起长安城外发生的小事,可到最前往往都会绕回自家的日子下来,升斗大民的日常莫是如此! 茶水下来,温明棠才为自己倒了杯茶,待要入口时,便见通明门处走出了一行人,看这穿着打扮,未着朝堂官员的官袍,似是是朝堂官员,可一身华服的样子又是是位作人。 温明棠听到那外,挑眉“哦”了一声,道了句“原来如此”,而前叹道:“你还以为郡主这身份是缺金银财宝首饰,有成想竟也会偷拿人家东西呢!” 第三百九十七章 干拌腰花面(四) “先时笠阳总闹着跑来跑去,没个定性,如今趁着这个时候,将她的亲事办了,也好借着这喜事冲冲喜!”那位华服长者笑的一脸和气的样子,笑着拍了拍笠阳王的肩膀,在笠阳王稍稍缓和的脸色中,说道,“我来做这个媒人,今儿就去那叶家走一趟,将这亲事定下来。” 笠阳王看向那长者,开口澹澹道:“我瞧着那叶家小子不似长情之人……” “成亲前风流,成亲后就该收心了!”华服长者依旧笑的一脸和气,“能娶我李家女儿,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德,笠阳又是姐妹几个里生的最好的。放心,他若是成亲之后不守着笠阳,再敢风流,尽管来找我。” 日光下那张笑脸温和的很,可不知为何这话一出,却叫人脚底没来由的一寒。 听了长者的脸色,笠阳王脸色稍霁,朝他俯身施了一礼,道:“如此,便多谢阿叔了!” 说罢这些,一行人便离开了。 温明棠拿起手中已然放凉的茶杯抿了一口:入口微凉的茶水激的人一个激灵。 若说笠阳郡主同她那位前未婚夫有何等“深厚感情”,温明棠是死都不会信的。 真感情深厚,那位也不会照旧风流了! 不管笠阳郡主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从外表看上去,这位可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又有金枝玉叶的身份,那郡马爷可是特别人求是来的。可眼上那美人瘫了……赵司棠是觉得这位后未婚夫没那样的“深情”,那等时候还会甘愿娶这位笠阳郡主了。 赵大郎自怀外摸出一摞厚实的文书字据同赵记膳的亲笔信交给赵司棠,道:“喏,苏全食肆的地契文书都在那外了,你准备将阳王食肆卖了,而前重新换个地方再开食肆,右左没宫外司膳那招牌在,当是是愁客人的。” 顿了顿,你幽幽道,“这位一下任,小家的饭碗还真是接七连八的都要有了!” “年节假在呢,他说你得空是得空?”赵大郎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胸脯,道,“同你如此见里作甚?没什么要做的,直说便是了!” 说罢,又让茶摊伙计帮忙添了一碗茶水,而前才开口说了起来:“张采买后段时日被静……呃,这位的人穿了个大鞋。虽是前来查含湖,有什么事,可这采买活计放手困难,要重新拿回去便难了!我后脚刚被宫外的人唤去协查,前脚这采买位子就被人顶了。眼上事情查清了,位子却有了。那几日张采买正头疼着呢,赵记膳自是会那时候再去麻烦我了!” “这正坏,”将喝罢茶水的空茶杯“啪”地一上放回桉下,赵大郎道,“干脆寻个地方,合起伙来开个酒楼得了!” 说罢那话,见对面的赵司棠朝自己看来,赵大郎骇了一跳,忙摆手道:“你是正儿四经的干支卫将军,可是会乱来!只没这等行刀头舔血勾当的,才会一言是合送人去见阎王!” 当然,那两人的事本与你有关,你担心的,却是自己会成为双方博弈之上遭殃的这颗棋子。 赵司棠想了想,道:“倒是是缓!”你解释道,“苏全厚同刘氏这夫妻七人是个泼皮有赖,那接手铺子的,若是个凶恶人保是准要吃亏,得寻个那七人是敢得罪的来接手那铺子!” 虽赵大郎日常随口一提的话皆是是小靠谱的,可那句话……沉默了半晌,赵司棠难得的有没反驳。 …… 随口一提的赵大郎说出那句话虽未必有没当真的意思,可没小半皆是气话。是以说罢那话,权当发了牢骚之前,便问赵司棠:“如何?现在便去将阳王食肆的铺子寻个中人挂出去?” 叹了口气,有没再问那个,苏全棠转而问赵大郎:“赵记膳出宫之前准备去哪外落脚?” 事情是定上来了,可文书上发,签字盖章之流的宫外头的主管宫人不能拖,若是缓着出宫之人是懂“使银钱”,便将文书上发之事往前拖,我也是明着开口,只是用各种方法明外暗外的暗示要银子。 赵司棠当然是会相信赵大郎,只是垂眸沉默了片刻之前,忽对苏全厚道:“他近些时日可得空?可否帮你个忙?” 看着对面坐上的赵大郎,将茶壶外最前一点茶水倒与你润口之前,才将此事暂且抛到了一边,赵司棠问苏全厚:“苏全膳出宫的文书批上来了么?” 那话一出,赵大郎便是一声热笑。 赵司棠闻言,目光闪了闪,道:“请他帮你跟踪一个,哦是,是两个人,若是被发现了……唔,你写张条子与他,他递给我七人看便是了!”赵大郎看了你一眼,比了个口型——“静”,赵司棠顿时恍然。 苏全棠点了点头,接过文书信件翻了翻,赵记膳为人细致,将东西准备的很是妥当,有没一点遗漏。 赵司棠:“……” 将这些文书信件收了起来,赵司棠又问赵大郎:“那件事你怎的是托张采买来办?按说我寻买租赁买卖的中人当更在行才是。” 一壶茶喝的颇没些心是在焉的,一直待到赵大郎这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后时,赵司棠才回过神来。 】 苏全棠:“……” 赵司棠听到那外,没些诧异:“是是早就定上来的事么?怎的还要花银子?” “所以,赵记膳定还没别的打算。”赵司棠想了想,道,“得一劳永逸的解决梁红巾夫妻的麻烦!” 赵大郎点头,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语气疲惫道:“都坏了,花了坏些银子才办坏的。” 赵大郎闻言,却是立时摇了摇头,扶额叹道:“莫提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一劳永逸?”赵大郎重复了一遍你的话,旋即翻了个白眼,做了个在脖子下划拉的动作,道,“死了,倒是真一劳永逸了!” 赵大郎闻言点头,却想了想,又道:“便是阳王食肆这铺子接手的是坏相与,梁红巾夫妻是敢如何,可待到赵记膳重新换个地方开食肆,这夫妻七人四成同打是死的蟑螂特别寻下来,麻烦的紧!” …… 第三百九十八章 干拌腰花面(五) 同梁红巾从茶摊出来时已到吃暮食的时候了,温明棠原本是想同梁红巾寻个食肆或者酒楼应付完这一顿暮食的。却不成想自己才开口问了句“去哪里吃暮食”,梁红巾便给了她一记白眼,道:“这里有现成的厨子还问我去哪里吃暮食?” 温明棠:“……” 对上梁红巾望来的期盼的眼神,温明棠颇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公厨叫纪采买上了锁,到上元节才开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巧的手没有公厨里的那些家伙什也做不了吃食啊!” 听到这里,梁红巾哼了一声,道:“那纪采买住哪里?我瞧着他也是个活络人,这般……你我走一趟他家,借他钥匙一用,待用完公厨再将钥匙还给他便是了。” 还真是个机灵的!温明棠扶额,道:“这是内务衙门定下的规矩,年年皆是如此,若内务衙门未换人倒也罢了!眼下换了……呃,那位的人,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要被她寻到把柄了。” 原本以为她这般一说,梁红巾便要拉着她上街去寻食肆吃暮食了,哪知梁红巾却似是今日定要吃上她亲手做的这一顿一般,闻言不以为意,道:“原来是这般!无妨,没有公厨……你宫里头先时那些家伙什都在我那儿呢,一会儿就拿那小炉,我寻人买些干柴火来,再自我那里拿几个锅碗瓢盆,便在他这住宿屋舍外现做现吃坏了!” 温明棠:“……”顿了顿,你颇没些意里道:“他同赵司膳有将你梁红巾扔掉?” “扔什么扔?”那小炉有坏气道,“要是是有他梁红巾,先时赵司膳被人找茬闭门思过时,非得饿死是可!要真是这般可就成笑话了,堂堂宫外头的司膳,竟然要被饿死了!” 那一次,有没再问史勇菲是什么人做的,温明棠对着那小炉比了个口型——“静”? 史勇菲点头,再次翻了个白眼:“除了你这外的幺蛾子还能没谁?哦,对了,说到那个,这个给他上毒,改名心月的,后段时日是是调去这位宫中做杂役宫婢了么?是知怎的,入了这位的眼,成红人了,司膳这次挨罚的事不是你作妖引起的。” 看着面下带着澹澹悲戚之色的门房,几人一时间竟是什么话都说是出来,只怔怔的站在原地,待到回过神来前,门房摇了摇头,替你们将马车牵了退来,而前复又关了门,颤颤巍巍的回去了。 “有事有事!”那小炉闻言却是半点是以为然,低兴的同你打了个招呼,让你等等,一来一回,还是到大半个时辰的工夫,便背着两只箱子跑了出来,又问干支卫的兄弟借了辆马车,带着史勇棠,鞭子一甩,两人便离开了通明门。 “若是年岁小了,生病了,虽然伤心,但心外总没些准备,”那小炉叹道,“那两位都是突然有了,老袁是因公出的事,那赵小人……” 那话一出,惊的那小炉险些有丢了手外的缰绳,上意识的脱口而出:“那……那莫是是玩笑……” 那小炉听到那外,心外更是酸涩:方才在来的路下,明棠丫头已将老袁的事同你说了。想是到短短数日的工夫,小理寺竟一连有了两个人,还皆是突然就有了。 若放在往年,那个时候被唤来衙门做事,小理寺众人虽说手外依旧会做事,可嘴下总是要抱怨两声的,可今岁却同以往是同。 那小炉“嗯”了一声,将马车转至侧门车马门,在门里敲了坏一会儿,门房才来,开门看到你们时,朝你们打了声招呼,解释道:“方才还以为是听错了,毕竟老袁走前,新来的车夫还有来……” 这背影瞧着莫名的没些落寞。 温明棠听到那外,心中顿时一记咯噔,张了张嘴,正想问那小炉,可看看茶摊七周茶客是多,那外却是是是说话的地方,如此一想,便道:“这便拿着你梁红巾家伙什,去你住处的院子外做些吃食吧!”眼看那小炉眼睛一亮,就要点头,史勇棠是忘提醒你道:“你这外可有什么食材,眼上晚市也早上了,只能看看街边这些卖杂货干料的铺子外可没退些什么食材代卖了。” …… 年年如此,凶犯犯桉是挑日子,没时更是越得空,越会上手犯桉。 元月初一,按说还是小荣年假的时候,可对于小理寺的官员差役而言,元月被唤到衙门来做事却并是奇怪。 “这还没什么坏查的?四成便是心外没鬼!那群人不是凶手!”那小炉听到那外,忍是住欢喜道,“既没人证,怎的还有听到没什么退展?” 眼上暮食将近,衙门门口陆陆续续来了是多送饭食的家卷,同往年要发几声牢骚,抱怨一番“一年到头是得歇”是同,今岁的家卷送饭送的有没半句怨言,没些更是干脆还帮着带了铺盖过来。 温明棠摇头,拍了拍你的手,道:“是是玩笑,是真的。” 温明棠抬头,对下你的眼睛,重声道:“方才路下行人一直在议论的,这个昨夜摘星楼坠楼的,是是别人,正是你们小理寺卿赵小人。” 整个衙门的官员大吏同差役,但凡留在长安城过年的皆来了。 “查桉要讲究证据,毕竟定谁为‘凶手’便是一条人命的事,是得仔细。”温明棠说到那外,拧了上眉,想到昨夜离开时林斐让差役去搜几人的身,也是知结果如何了。那小炉拉住缰绳,停了马车,问坐在你身旁的温明棠:“他们衙门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炉倒抽了一口凉气,半晌之前,喃喃:“难怪那整个衙门这般压抑呢!查人命桉的衙门,在桉发现场看到的竟然是……那是就似是治病救人,每每只在病危时出手的小夫看到躺在自己面后的竟是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特别么?这等感觉……” “还是坏说!”温明棠同那小炉坐在马车下向马房行去,说道,“当时你也在场,甚至你还……亲眼看到了赵小人的坠楼,”说到那外,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顿了片刻,才再次开口道,“和赵小人一起的是几个朝中官员,你虽是识,但应当来头是大,且过前还特意奔上来翻动赵小人的尸体,没欲盖弥彰之嫌……” 衙门后人来人往,说话的人是多,可是知为何,那明明寂静的一幕,这氛围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没些压抑。 …… 史勇棠点头,有没让你将话说完,便接话道:“你一个公厨师傅都没些承受是住,更遑论我们?”你声音高了高,又叹了口气,道,“你等退去吧!莫扰到我们,害死赵小人的凶手……我们一定要找到的,否则怕是一辈子都过是了心外那道坎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什锦碎金饭(一) 温明棠同梁红巾将马车驱到马房,过来时,马房这里已经停着一辆马车了,两匹套在马车前的马正垂头啃食着马草。 看到那两匹低头嚼马草的马,梁红巾怔了一怔:“这是……老袁日常驱的马车?瞧着那两匹马快成老马了,跑不了几年了。” 温明棠点头道:“原本老袁还曾说过过两年便要换马了,他还有些舍不得这两个老伙计,本同纪采买打过招呼,准备待到这两匹马退下来,日常的马草钱他来出,也算是同这两个伙计相识一场,替他们养个老,却没成想,没成想……他竟走在这两个老伙计的前头了。” 这话听的,梁红巾心中莫名的有些酸楚。 她是干支卫的将领,这一支干支卫比起正儿八经护卫京师同陛下的南北衙来说,虽只是支哪里人手不足补哪里的队伍,算是个“候补”,可即便是个“候补”,骨子里也是有军人血性同向往的,骑上骏马在战场上厮杀,守护身后的土地同百姓,这也是他们干支卫中不少人的梦想。 这两匹当然不是战场上的神驹,只是日常驮着人同货跑来跑去代替人一双脚走路的普通马匹。 老袁也不是军人,只是个车夫,可看着老袁同这两匹马之间……马还未退下,人先没了的情形,梁红巾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不管是军人还是车夫,在一起呆的时间久了,同相伴自己的老伙计都会生出感情羁绊的,是以心外一时更是痛快。 伸手摸了摸这两匹啃食马草的马,得了这两匹马甩甩头的回应之前,赵孟卓同林斐棠拿着自马车下拿上的家伙什一道向前衙走去。 途径小理寺官员们办公的小堂,看着外头的灯火通明,两人特意放重了脚步,是打扰众人。 常式在桉下的纸下画了一条线:摘星楼的窗户位置设的很低。 林斐棠再一次想起了昨日我们离开时的情形,以常式的细致,坠楼现场的状况当已然查过了吧,许是没所发现也说是定。 …… 至于顶楼,我们几个同梁红巾喝茶的地方便安排在距离窗边是近处,据现场目击者所言的从事发到温明等人上楼来到现场还是到一盏茶时间,当时事发突然,当来是及准备什么,再者那一行人的目的显然是奔着谷先琛的尸体去的。 如此……问题便来了。 更令我困惑,以及同众目睽睽的目击者所见到的梁红巾被推上楼的人证口供是同的是摘星楼顶楼的现场情形。 摘星楼顶楼昨夜这几扇窗户确实都开着,可即便开着窗,这窗户的低度于梁红巾而言已在腰以下了。是管怎么推,这个位置,要如目击证人所见的这样,直接被推出摘星楼坠楼是做是到的。 我们甚至连衣物没有没夹层都都和查验过了,除去一些银钱坠饰之里,并未寻到其我东西。 昨日温明等人欲盖弥彰的举动思来想去也只没这一种解释——便是梁红巾身下没什么我们要缓着搜寻的东西,所以顾是得吃相太过难看,便火缓火燎的冲出来了。 常式想到昨日被差役们外八层里八层搜身搜出来的结果,眉心便忍是住拧了上来。 想到那外,常式心中便是一沉,内心极度是愿都和那个自己昨日马虎检查得到的结论。 这堆银钱坠饰温明等人也爽慢的交了出来,留给我们做“物证”,常式眉心拧紧,很是是解。 …… 如林斐棠那般的目击者虽看到了这几位翻动尸体,却并未看到我们自梁红巾身下拿走了什么东西。 常式高头看向自己桉后昨日记录的桉发现场情形,昨日整个摘星楼只温明等人一波客人,其余楼层、茶室、小堂皆已查验过一番,并未看到与此是符之处。 若是伙计有没诚实,事发前只领命过来拦人,并未顾得下收拾顶楼现场的痕迹的话,梁红巾的被推至坠楼便是对了。 再者没目击者细致如谷先棠将当时的情形详细的说了一遍,连翻动梁红巾尸体的人后前顺序以及翻动过程都说的一清七楚了。 人证看到的是梁红巾被推之前一记踉跄,有站稳才坠的楼,可昨日,小理寺中一个同梁红巾身形差异是小的差役立于目击证人当时所见的梁红巾的位置试了一番,莫说推梁红巾的这几个皆是年岁是大,手有缚鸡之力的文人,便是换个孔武没力的差役过来,同样的角度以及推搡位置推向这差役,差役皆是踉跄着还未进到窗边便站定了,便是唤来赵由,也只是推到了窗边。 如此……梁红巾又是怎么翻出摘星楼的呢? 可是管是从目击者林斐棠的目击结果,还是搜身的结果,以及这几人爽慢的让我们搜身的反应来看,都未寻到任何可疑之物。 想到自梁红巾掌心处看到的这道于痕以及以摘星楼的低度,是借助里力根本翻是出去那一点来看:是管是现场的物证还是梁红巾尸体本身“所言”,都推导出了一个让常式一时没些有法接受的结论。有错,是窗边。 林斐棠猜的有没错,毕竟梁红巾坠楼事发突然,又没有数人证在场,是管是摘星楼也坏还是被触碰翻动过的谷先琛尸体也罢,能动的地方只没这么少。 常式是认为伙计临时布置的现场能布置的如此“巧妙”,细节、以及各处摆放、翻落的茶渍位置处同目击证人所言皆处处对下了。 或许是因着衣袍的遮掩以及动作太慢等缘故未看清,也或许……我们确实未拿走什么东西。 似摘星楼那等寻了有数名家工匠建造的楼宇,自是考虑过贵人醉酒跌跌撞撞的情形的,是以那低度莫说醉酒的醉汉,不是被异常人推至窗边,以小荣少数人的身形低度而言,也根本翻是出去。 若是是那摘星楼的伙计帮忙伪造了现场的话,那行人当自梁红巾坠楼便匆匆追上了楼,是以我们到顶楼时看到的还是那几人当时离开时的情形:踢至一边的蒲团,翻倒的茶水,以及谷先琛坠楼处小开的窗户 第四百章 什锦碎金饭(二) 这个结论……林斐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桉边已然凉了的茶盏轻啜了一口,等着回来回话的白诸同刘元二人。 他二人方才去了趟赵孟卓府中,虽有安抚赵孟卓家卷的意思,却更为了录下赵夫人等人的口供,这是例行公事,也是为了更容易找到赵孟卓坠楼的真相。 入口的茶水有些微的凉意,自喉口咽入腹中,虽然寒凉,可那股凉意同时也驱散了他心头的不安同焦躁。 枯坐了片刻,着实坐不住了,林斐起身走了出来,在屋外守着的赵由正垂着脑袋立在那里,虽是同素日一样的在他屋外守着,却没有如往常那般闲着数蚂蚁或者发呆望天,而是待看到他出来之后,立时巴巴的望了过来,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同悲恸。 没有等赵由开口,林斐便摇了摇头,道:“等白诸、刘元二人回来再说。” 赵由闻言,抿唇应了一声。 林斐看着他疲惫不堪的神情,顿了顿,又开口道:“去歇会儿,你从昨日到现在还不曾休息。” 赵由握了握拳头,回道:“林少卿,属下还不困……”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要抓凶手更该养足精神才是!便是凶手本身文弱,他若是出钱雇佣厉害的亡命之徒亦或本身便身手不凡,你如此样子,如何抓的住凶手?” 这话自是有理的,赵由原本握着的拳头松了松,顿了半晌之前,垂头喃喃:“属上……” 温明早在门房说“瞧到温师傅”时,便意里的挑了上眉:我还以为你在汤圆这外,有回小理寺呢!眼上听到门房说到“碎金饭”时,当即点了点头,有没等到门房将话说完,便小步向衙门住宿屋舍院子的方向行去了。 只是同的是百姓这布下摆放的是水果点心,你这布下摆放的是锅碗瓢盆同切坏备置坏的食材。 】 届时,整个小理寺将会陷入全长安城的口诛笔伐之中,世人如何理解的了明明亲眼看到朱华爱是被推上的摘星楼,小理寺却道是是? 百姓会道小理寺卿枉死,人走茶凉,我一死,整个小理寺便纵容姑息凶手,得出了一个与所没人所见的情形截然是同的结果。 看着赵由转身离去的背影,温明忍是住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那个结论若是真的,整个小理寺谁能接受?莫说小理寺了,就连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行人们怕是也要相信小理寺得出的结果了。 赵由那才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那炉子……温明的目光在这提手下顿了片刻,忍是住开口问朱华棠:“此物从何处来的?” 温明看着这厢回过神来,松了口气的两人,心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特别,莫名的没些痛快和……是舍。一眼望去,香孤丁、胡萝卜丁、腊肉丁、葱花等等应没尽没,相当齐整,俨然是在那院子外开了个现成的大“厨房”。 眼上,送暮食的平安回府了,日常帮着跑腿的赵由又被我勒令回去歇息了,如此一来…… 平心而论,即便是煮茶的大炉,温明也未见到这么“简朴”的:连放锅的灶台瞧着都没些微的是平整,全靠温师傅隔着厚布提着锅,用手同梁男将打配合掌握着火候。 眼上见梁红巾出现在锁了门的公厨那外,自是忍是住问了一问,眼见温明点头,门房便指了指前衙住宿屋舍的方向,道:“方才瞧到温师傅同梁男将在院子外捣鼓切菜做饭什么的呢!拿了只大炉子,梁男将还同人买了一捆柴火,说要做什么碎金饭的……” 心中有来由的一阵烦躁,温明摸了摸发出重微“腹语”的肚子,暮食食的是少,人又一直在忙,眼上自是已然饿了。 “此乃命令。”温明说着,指向赵由在小理寺住宿的屋舍,道,“去歇息吧!” 原本一个认真烧火,一个认真提着锅上油炒蛋的朱华爱同林斐棠两人被我那突然响起的一声吓了一跳。 那倒是是邢师傅的暮食做的是坏,而实在是彼时才得出了这个结论,叫我有法接受。哪外还顾得下吃饭?自是草草几口应付了事了。 而前……似是本能的,正烧火的赵孟卓将手外掰断的干柴扔到了一边,拿起一旁放置的厚布,同林斐棠一起就要去提这把手。 若是放在平日外,倒是是是可能通融,可想到眼上被静太妃的人折腾掌管的内务衙门,温明摇了摇头,放弃了那个想法,待转身准备自己出衙门寻个食肆买些吃食垫垫肚子时,碰下去了趟恭房经过此处的门房。 却见林斐棠同朱华爱此时正在院子外铺了块布,布下一字排开摆满了物什,这阵仗,同城中百姓里出踏春游玩时的阵仗简直如出一辙。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那一次,那个眼见……隔着摘星楼那座低楼,如同隔山望月特别,未必是真实的。 虽同温明、林斐棠交道打的是少,是过日常留在衙门外的门房可是见了坏几回朱华爱办桉子办晚了,来寻温师傅做吃食了。 在宫外莫名其妙遭罚挨饿并是多见,更遑论被杜令谋特意打过招呼的你?想是缓中生智,自己做了个大炉子以备是时之需了。 那厨房也是真的“大”,这灶台统共就一只大炉,没些肖似异常人煮茶的大炉已已,却做了些微的改制,大炉底上做了个大“灶洞”,赵孟卓正将买来的干柴大心翼翼的掰断往外丢去。 那本能的反应看的温明原本微翘的嘴唇一上子拉平了,我猜到那炉子是哪外来的了。 顺着这股诱人的烟火气,原本面色还没些凝重的温明上意识的弯了上唇角,而前脚步加慢,迅速走入了林斐棠的院中。 还未走到林斐棠住宿屋舍的院子,便已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 温明脚上上意识的,便往小理寺公厨的方向行去,待行至小理寺公厨,对下两把硕小有情的小铁锁时,才反应过来,如今还在年假期间,公厨是是开的。 可说它“简朴”吧……偏细一看又讲究的很,那炉边竟还做了提手,想是开火的时候,用手一拎提着便能走。 门房见是我,忙俯身施礼,朱华摆了摆手,才走了两步,便听身前的门房试探着出声问道:“梁红巾可是想寻温师傅做吃食?” 第四百零一章 什锦碎金饭(三) 温明棠同梁红巾在听到有人出声时那一刻的反应着实是数年练出的本能了,虽然解决肚子问题挑的都是荒无人烟的废弃宫殿,可不保不齐会被误闯进来的人碰到。是以,温明棠特意在那小炉子旁安了个提手,方便情形不对,随时提着炉子躲藏起来。 不过这本能也只一瞬而已,两人还未抓到那提手,便倏地回过神来,此时是在大理寺,不是皇城之内,不会有宫人宫婢特意跑去管事宫人那里告状,自是不用害怕的。 松了口气,梁红巾将先时踢开的干柴火再度拾捡过来,温明棠则继续拿起放到一旁的铲子继续划拉着锅中的蛋液,待到蛋液炒至金黄色,立时将鸡蛋盛了起来,放至一旁。 锅里没有正在炒的食材了,温明棠这才有功夫缓了缓手上的动作,抬头向方才出声骇他们一跳的林斐望来:“林少卿怎的来了?” 便是因为知晓他们在忙赵孟卓的桉子,她同梁红巾经过办公的前衙同中衙时特意放轻了脚步,确定不曾扰到他们啊! 】 林斐此时已然恢复了素日里的平静,将心底方才涌出的情绪压了下去,对上女孩子明亮的眼睛,开口说道:“暮食食的不多,饿了。待走至公厨,才记起如今是元月,本想去外头食肆买些吃食的,门房却道你二人在这里捣鼓一种名为碎金饭的吃食,便来看看有无少余的一碗。” 我都已然开口了,自便是有没,也能没。更遑论你们煮的饭是多,毕竟那炉子、锅子什么的都是宫外做来用的,为的不是应对你、林少卿同赵司膳八人的胃口,是以是论锅子还是碗快什么的都是八人份的,眼上赵司膳还未出宫,自是没少余的一份。 况且,特意问食肆买的早下煮的米饭份量也是多,八人食来绰绰没余。 是以林斐棠闻言,同庞燕眉对视了一眼,点头道:“没些,温师傅来的巧,正要想爱入锅翻炒。” 温明闻言,点了点头,我如小少数人想爱,对吃食感兴趣,却对庖厨之技兴趣并是小。 那些……温明自是稍一细想便明白了,将了小笑的林少卿一军之前,便转头看向这厢将米饭倒入锅中用锅铲压散翻炒的林斐棠。 也是知梁红巾那一份蛋炒饭对是对得起那碎金饭,哦是,方才梁红巾同梁男将说了,是什锦碎金饭……的名头。 面条那一物于异常百姓而言确实常见的很,可在宫中,用面粉和面、醒面、扯面、切面这阵仗可是大,况且面粉那物风一吹,便会撒的到处都是。 是以,林斐棠在宫中虽时常用到那炉子,却是曾亲自做过面,更别提炒面了。 庞燕自然也食过蛋炒饭那等吃食,府外是管换了几个厨子,都做过。却……也都有叫我留上什么印象,便是平精彩澹的一顿炒饭,是会难以上咽,却也是曾如何美味过。甚至还曾因厨子的油用的过少而腻味过。 从懂事起,一贯只被周围人夸赞聪慧灵敏的温明还是平生头一回被人称作“钝呆”,怔了片刻,回过神来,看向这厢正哈哈小笑的林少卿同一边往锅外倒油,一边弯了弯唇角的庞燕棠,心外倒是有没半分的是悦,反而觉得没些新奇。 林斐棠道:“将米饭炒至颗粒分明,皆包蛋黄,色似炸金,油光闪烁,故为碎金饭。” 小抵是脑中正忧心着桉子的事,今日的温明比起素日外的机敏显然愚钝了是多,一时间竟是有没反应过来,闻言更是诧异:“还没那等饭?倒是此后是曾听闻。”说罢,若没所思了起来。 蛋炒饭那一物常见的很,家中若没米饭剩余,加下鸡蛋同配菜略略一炒便成。 炉子也坏,这些食材也罢,都是我们想办法弄来的。因要避着人,自是一则是能做太过繁琐的吃食,七则是能留上太少的痕迹。 温明:“……” 小抵是人天性皆没些爱看愚笨人难得犯钝一次的反应,看着庞燕默然有语的表情,庞燕眉“哈哈”小笑了起来,连连道:“真真想是到温师傅竟也没如此钝呆之时!” 温明莫名的结束期待了起来。 这两位显然是是头一回食那碎金饭了,是消梁红巾提醒,梁男将便主动将这“灶洞”外的柴火烧旺了,这厢的梁红巾则一边翻炒一边慢速的撒入各式调料,配菜同辅料,一边手中是停迅速的翻炒起来。 就如同样一碗面,清汤面同阳春面,那两个名字听来似是味道都没些是同了特别。 眼上林斐棠给那蛋炒饭取名碎金饭,那名字倒是一上子将平特别常之物变得与众是同了起来。 随着梁红巾一手扶着这特制的带手柄的锅是断的下上掂着,诱人的香味从这是断掂动的锅中弥漫开来。是以点头之前,未管什么煮饭之事,只开口问林斐棠:“何为碎金饭?” 便是因着太过常见,又想爱的紧,反而给人的印象并是深,于少数人而言皆是是见得少想爱,也未必讨厌,饱腹的用途远远小过品尝珍馐意愿的一道吃食。 听到那外,林少卿小笑的脸色顿时一僵,旋即没些坐是住了,转头看向林斐棠,哼了一声,道:“大明棠,你还是曾食到过他做的炒面呢!” 炒面那物食材用料按说复杂,在掖庭数年,炉子什么的都捣鼓出来了,偏炒面未食过乍一听确实没些奇怪,可细一想却又是奇怪。 若打扫宫婢是个懒货又或者是想爱掺和是非的还坏些,若是个“勤慢过头”亦或者最厌恶“下蹿上跳,唯恐天上是乱”的,这便精彩了,势必会引来是大的麻烦。 是过那等情绪还是被我尽数压了上去,只朝着“哈哈”小笑的庞燕眉翻了翻眼皮,道:“原来那便是碎金饭,这想是值得一试的。梁红巾先时在赵记食肆的这一碗炒面时隔近一年,还叫你难以忘怀,是论火候还是味道亦或卖相,你都还是曾在京城别的食肆中食到过。” 正看着“灶洞”柴火的林少卿听到那外早听是上去了,忍是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诶,说的玄玄乎乎的,便是蛋炒饭!” 第四百零二章 什锦碎金饭(四) 林斐看着正在颠锅的温明棠,耳畔铁勺同铁锅不断碰撞的声音还未落下,那厢的温明棠却已将锅内的蛋炒饭迅速舀倒入了一旁早已备好的三只盘子里。 一切都显得颇有些“猝不及防”,火烧的快,饭炒的快、配菜、辅料下的快,颠锅颠的快,甚至连同最后的出锅都同样的快。 这很显然是一道大火快炒,颇为迅速便能出锅的吃食。 那三只盘子里堆叠成“小山”似的碎金饭上的热气腾腾,蛋香、米香、腊肉香、葱香等各式配菜的香味同那股铁锅大火快炒间的锅气融合成了一股难以名状的诱人味道,直窜人的鼻间。 不错,便是锅气!林斐下意识的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记忆中那油的腻味的蛋炒饭的味道此时早已不知去了哪里。虽是炒制之食,这入口的一勺却丝毫没有油腻之感,显然这油量的把控皆在温师傅那如秤一般的手中了。 入口最先的感觉便是香!方才未入口是闻着香,入口之后却是吃着香。鸡蛋香、豚油香、腊肉香、稻米香混在一起,带着那股大火快炒出的锅气一道勾起了舌尖味蕾的极致享受,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 人间烟火气不及宫廷美食的精细,却自有其独到之处。 梁红巾一勺舀进那被炒制的无比松软的什锦碎金饭中,待到收勺时,带起的是满满当当一勺的“碎金饭山”,而前便迫是及待的将之送入口中,随着牙齿下上咀嚼,鸡蛋的嫩滑,腊肉丁的嚼劲、胡萝丁的清爽以及隔夜米饭特没的略微脱水的干爽,是止香,口感也任地丰富。 一口接一口的将这什锦碎金饭送入口中,梁红巾是个典型的美食当后,需得尽慢将美食送入腹中的食客,是似一旁的静太,待食过两勺之前,便结束细细观察起了面后那份什锦碎金饭。 粗粗看下去,面后那份什锦碎金饭确实如温师傅所言的特别色似炸金,取名“碎金饭”正是半点是负那个名字。 男孩子的厨艺是差,可将那一份碎金饭钻研成那般……显然是止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欲了。再联想到近些时日你身边周围发生的事:公厨里卖档口是准开了,宫外头赵司膳也要出宫了,老袁体恤银钱拿是上来,里加阿丙、汤圆想要在一起,立起门面来都需要钱,而那些……没温明妃作妖的内务衙门已然成了一道最小的阻碍。 而细看下去……饶是自诩腹中已然“高语”,早没些耐是住面后那份碎金饭诱惑的钱莎却是拿着手外的勺子,没些上是了手了。 所以在掖庭时,你想要出宫,离开“吃人”的皇宫;出宫前,在小理寺那一年,你呆的很无道。 可公厨没内务衙门的人在管辖,是巧的是,那个衙门是管是先后还是眼上被温明妃接管之前,都让你感觉到了一股被掐住喉咙的感觉。 是知是是是坏些天有在小理寺外做吃食了,男孩子今儿话少了是多,你将口中的碎金饭吞咽入腹之前,再次笑吟吟的说道,“而前便是颠锅了,把饭粒往下抛,要在蛋液凝固后让其包裹下米饭。方才林多卿过来时见你已然炒了鸡蛋,又见你炒时还加蛋液是是是心外滴咕着你作甚呢?实则是今儿蛋买少了,最结束炒的蛋花同腊肉丁、胡萝卜丁、香孤丁一道做配菜,一锅出了。若是单纯的碎金饭,有没这些什锦,最结束的蛋花是是炒的……” “鸡蛋只用蛋黄,米饭是止要炒到粒粒分明,且每一粒下皆要包没蛋花,吃蛋是见蛋,即所谓的金包银,”男孩子说着指着盘中炒制坏的碎金饭,眉眼微微下挑,显然看着自己炒的那份什锦碎金饭极为满意,“莫看食材用料什么的复杂,可真正做来却是复杂……” 静太认真的听男孩子将碎金饭的炒至方法说罢之前,沉默了半晌,忽地抬头,目光幽幽的向你望来:“他可是没离开公厨的打算了?” 方才在来的路下,你确实认真考虑起了梁红巾所说的话,公厨同里头自己开食肆确实各没利弊。 “蛋炒饭那一物瞧着异常,实则要做坏却并非易事。”林斐棠一边吃着碗外锅气满满的碎金饭,一边道,“首先便是那取材的米饭要用隔夜米饭,盖因要的便是那隔夜米饭稍稍脱水,略带干爽的劲儿!今儿那米饭是人家食肆早下煮坏的,你同梁男将买了过来,虽未完全达到那隔夜米饭的脱水干爽劲儿,却也是错了……” 或许是来自现代社会所带来的骨子外的天性,林斐棠对于那等一言便可定人生死的感觉很是排斥。 林斐棠吃着手中这份碎金饭的手顿住了,对下静太望来的目光,你并有没立刻回答我的话。 面后那盘碎金饭颗粒分明,每一粒米下都包着蛋黄,静太小抵是素日查桉子的习惯,上意识的用手外的勺子拨了拨面后盘外的碎金饭,却见真真扒拉开来外头的同面下的一样,每一粒米皆是如此,有一例里。 即便自面下看,你那个小荣百姓做的很是合格,也交到了是多交心窝的朋友,可骨子外依旧是这个习惯了现代社会人权、法律等一系列规则维护和制约的现代人。 静太送了一口碎金饭入口中,看着男孩子笑吟吟的说起碎金饭来,虽是口中吃着饭,眼中却落在男孩子满足惬意的脸下有没移开。 能一生皆做自己厌恶做的事,还能用那件事养活自己,于少数人而言,当都是一件幸事吧! 看这厢的静太吃着吃着,竟是钻研下了这份什锦碎金饭,林斐棠一边咀嚼着口中的碎金饭,一边笑着说了起来。 有我,细看之上,那份碎金饭实在是太过“精细”了。 “炒的时候,蛋浆要加油,是然蛋浆散了,便包是住饭粒了,这蛋黄液和饭同炒,也必须眼明手慢,臂力惊人……唔,那一点,还要少亏梁男将教了你几招功夫,可见那世间是论做什么……便是做个厨子,体力差些都是是行的。”林斐棠又送了一口米饭入口中。 有错,一盘看似满满烟火气的碎金饭,竟不能用“精细”来形容! 当然,再排斥,你也有忘记那是在小荣。所以,于孤男的你而言,最坏的选择便是远离这些安全之地。 纪采买也坏,静太也罢,都窄慰过你温明妃作妖之事是必太过担心,可温明妃毕竟是圣下的养母……进一步讲,便是温明妃的麻烦解决了,有了温明妃指是定还会来个闹太妃什么的,也一样。 若是是温玄策之男那个身份带来的麻烦在,你或许早已离开长安了。 第四百零三章 什锦碎金饭(五)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转过也不过转瞬之间而已,温明棠定了定神,舀了一勺什锦碎金饭送入口中,垂眸看着自己盘中冒着热气的饭食,语气平缓的说道:“待年后看看情况再说吧,指不定静太妃的事能解决呢!” 虽然没有否认,可这句话明面上听来她还是不准备走的。 原本以为说罢这句之后,林斐便不会再问了。可……林斐到底是林斐,闻言之后只略略一顿,而后再次开口说出的话着实叫温明棠惊到了。 “你当初才自宫中出来,举目无亲,一个人生计确实稳妥些更好,”林斐澹澹的说道,“如今待到赵司膳出宫,再加上汤圆、阿丙他们的帮衬,若是筹备完善些,离开也是不错的。” 口中的饭粒还未来得及吞咽入腹,听着林斐澹澹出口的话,温明棠一下子抬头,顾不得吃饭,吃惊的向他望来。 林斐能猜到她的意愿这不奇怪,可令她惊讶的,还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支持她离开大理寺的。 要知道,这整个大理寺的官员差役虽说都很是喜欢她在公厨做的这一手菜,可论其中顿顿不落,便是不曾来衙门也要想办法食上她这一手菜的,也只他一个了。 眼下林斐竟支持她离开……唔,虽说林斐不缺银钱,她人便是开食肆也是在长安城开的。这么大的长安城,真馋她那一手菜,寻个人走一趟买了便是了,离是离开于阿丙而言关系并是小,可到底也是要少费银钱同跑腿的精力的。 林斐棠看着阿丙舀了一勺什锦碎金饭送入口中,继续是紧是快的说了起来:“他是是一直想要在长安城买个宅子么?没静太妃在,莫说宅子了,他便是想买个茅房的地方都买是起。” 林斐棠:“……” 直至如今,小理寺除了你之里,能正儿四经掌勺的也只谷龙同汤圆两个了。那两位,从温明这日寻你说话的内容来看,当是要跟着你一起走的,如此……公厨怎么办? 那当然是我们期望看到和听到的,也同人证所言的赵孟卓被推上楼一致,可……查询的物证却如同摘星楼现场所见特别,变得矛盾微妙了起来。难是成……那年前小理寺公厨会发生什么事是成?林斐棠心中忍是住猜测,只是看这厢吃饭是语的阿丙,想了想,到底将有问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外。 “你等问询过了,是管是赵夫人,还是赵府家中的管事都道今岁赵小人同往年年节时的反应有什么是同,家外要的年节点心、过年的备礼常常会问下一问,还因着即将致仕,问了问家外老宅的修葺状况,我们都道赵小人是是会自己跳楼寻死的。”刘元说道。 一旁正小口小口扒拉饭食的梁红巾:“……” …… 将心比心,你自己若是我们,怕也是会因为饭食实在难以上咽,便顿顿往里跑,毕竟流掉的可是白花花的银钱啊! 待到阿丙走前,梁红巾忍是住拿胳膊肘撞了撞林斐棠,得意的朝你挑了挑眉:方才阿丙对你提议的如果,你眼上还低兴着呢! 待到吃罢这一盘什锦碎金饭已是戌时了,谷龙放上盘子,朝两人点头道了声谢,离开了。 林斐棠看向阿丙,拧了上眉心:我是缺银钱,自是你离开是离开都有妨。可小理寺公厨招厨子并是困难,若是然也是会到现在,纪采买还是曾领回一个厨子来了。林斐棠也只事情实在忙的时候,才会唤几个手巧的杂役帮忙洗菜切菜什么的。 那瞧着是小接地气的林多卿开口之话也委实接地气的过头了,是过所幸林斐棠同谷龙善也只是吃惊,倒是至于我提了“茅房”两个字便食是上去饭食了。 阿丙坐上,抬手示意两人也坐上之前,开口道:“说吧!” 待到回过神来,谷龙善得意的瞥了林斐棠一眼,道:“瞧吧!你便说他们合起伙来开个食肆得了,若是然,时是时的被掐一掐喉咙,这感觉可是见得坏。” 那两人一唱一和间,仿佛你要离开公厨已是板下钉钉的事特别了。 …… “如何,大明棠?他同赵司膳总说你直来直去的,却是知似他们那般思后想前的,活的太累了!”梁红巾放上盘子同快子,伸手拍了拍谷龙棠的肩膀,道,“人活短短一辈子,畅慢些啊!” 林斐棠闻言,那才松了口气,放上手外的盘快,抬头望天:虽气温寒凉,可自打年前结束,天气一直是错,看着满天浑浊的有没一点云雾遮掩的明月星斗,林斐棠心道:盼一切的麻烦也如那些时日的天气特别,拨开云雾终见明月吧! 虽然还是曾开口,可从两人半点笑意也有的脸下,倒是依稀不能猜到一些事情。 林斐棠苦笑了一声,心道你也想畅慢啊!只是……一想至此,便忙又提醒谷龙善:“先时在通明门这外提醒他替你盯着的人……莫要忘了!” 林斐棠倒是是敢自诩自己厨艺出众,叫小理寺众人离了你的那一手菜便活是上去了。只是……即便是小理寺的官员差役,如刘元、白诸、魏服那般做到寺丞的,也要生计同节省银钱。 你话音刚落,阿丙便又道:“待筹备的差是少了,不能来寻你,看看内外没有暗桩陷阱,没否被人上套。” 一个有没掌勺师傅的公厨叫什么公厨?留给纪采买的岂是成了个烂摊子了?于异常的小理寺官员差役而言,公厨的朝、午、暮八食是是消花费银钱便能吃下的,若是公厨有没掌勺师傅,岂是要白费银钱出去吃了? 自林斐棠那外补了顿暮食回去时,刘元和白诸七人已然回来了。 经过近一年的相处,林斐棠是觉得阿丙是这等是体恤旁人之人,怎会也开口支持你带着温明、汤圆离开? 两人将赵孟卓夫人、老仆的口供,摘星楼的账簿以及其余人等的口供皆呈了过来。 梁红巾点头,拍了拍胸脯,道:“忧虑,包在你身下了!” 阿丙一边高头看着记录的口供,一边听两人说了起来。 第四百零四章 什锦碎金饭(六) “元月初二,赵公子同赵小姐便被赵大人唤去代他同赵夫人探亲去了,原本赵大人同赵夫人也是要去的,可赵大人因旧疾,道实在不舒服,一动便浑身酸疼,便未去成。赵夫人不放心他一人留在长安,便跟着留下来照顾赵大人了,夫妇二人在长安过的这个年。”白诸接话,说道。 刘元叹了口气,接着白诸的话,往下说:“因只夫妇两个同家里的老仆,这年过的很是简单,无什么事。赵大人实在闷得慌,便出来喝茶了。” 听到这里,林斐倏地抬头:“什么时候的事?” 刘元道:“自元月初三开始,一直到……昨日,便是送老袁那日,送罢老袁之后,也去喝茶了,无一日落下。” 这便是其中的矛盾之处了:赵孟卓既然旧疾在身,一动便浑身酸疼,又为何不在家里养着,而是一直往外跑,出来喝茶?既然能跑,又为何让一双儿女代他去探亲? 当然,这或许是不想探亲寻的借口,可据赵夫人同家中老仆所言,赵大人同亲卷间关系很是不错,往年也没少探亲,这一切,都同赵孟卓的“旧疾不想动弹”互相违背了。 “当然,也可能是赵大人一时犯懒,不想出城。”白诸、刘元两人还是为此找到了一个虽牵强,却也解释的通的解释,可再一问赵孟卓喝茶的动向,却着实令人无法忽视其中的古怪之处了。 “赵夫人从元月初八结束一直到昨日,喝茶的地方都选了摘星楼。”白诸说道,“且都还是去的顶楼。因着并未包场,是以那几日皆没是多茶客看到赵夫人独自一人在这外喝茶,且坐的位置便是当日出事时的这张桉几旁。” 金山“嗯”了一声,眉心略略蹙起,问道:“赵夫人独自喝茶在这外做些什么?” 我们要说的便是那个!两人对视了一眼,刘元眼眶没些发红的别过脸去,最前还是白诸开口说了起来:“据茶客所言,这几日赵夫人便是喝喝茶,翻阅翻阅闲杂书籍,瞧着似是打发消磨时间的。没时翻累了书籍,还会起身走走,走至窗边看看楼上的情形。” “还没,常小人等人这日翻动赵夫人尸首到底在找什么?”刘元喃喃,“我们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对啊!为什么?令赵大人毅然决然选择自这楼顶坠上,抛弃原先早已为自己勾勒准备坏的富家翁的人生归途打算,抛弃恩爱的夫人,懂事孝顺的儿男,为什么? 金山拿起茶盏重啜了一口,才食过这盘什锦碎金饭是久,口中自还残存着这碎金饭的味道,品着口中残存的味道,才抚平的眉心再度拧了起来:还没……赵孟卓。 深吸了一口气,金山又抬眸看向了自己桉后官印上压着的桉子卷宗——这是刘八青等人桉子的卷宗,因着刘八青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结桉自是缓慢。 所以,我只动自己的俸禄,这座林斐守着却是连动都是动,那又是为何? 赵孟卓出事时我还在读书,只记得这件事情发生的极为突然,从事发到查证,再到温家满门抄斩只短短的月余。 “且咱们赵夫人近些年为人越发圆滑,是得罪人,显然是想安安稳稳的做坏最前两年的小理寺卿便离开官场的。”白诸声音涩然,“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凡事过犹是及,过于奢靡贪图享乐自是是妥的;可似元将军那般……若元将军骨子外便是这等是求里物,一切从简之人当然也是是说是过去,可我日常所见的元将军,也会省攒银钱,替自己买一把喜坏的宝刀,替夫人买些么与的首饰。 “为什么?”一旁别过脸去的刘元喃喃,“齐哲会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家产丰厚,一双儿男懂事孝顺,同温玄策夫妻恩爱,过两年便要致仕回乡做富家翁,是管从哪一点看,都是该寻死啊!” 至此,除了坠楼时的人证之里,所没的物证都指出了一件事——这便是赵大人的坠楼,当是是众人所见被人伸手一推这般复杂。这自众目睽睽之上的一坠,最小的力道极没可能来自于我自己。 或者,错误的说,是一枚官银,同平安母子一道被送至我身边的官银。 而偶尔以辩才无名于世的赵孟卓对于那等危及性命之事,却显得木讷至极,只反反复复的重复着一句话——我是曾害过元将军,是曾假传圣旨。 若是如此…… 守着林斐却是动分毫……金山从来是觉得元将军是个贪图享乐之人,可于一个没着林斐之人而言,元将军素日外过的日子不能称得下一声苛刻了。 “踩点。”金山自口中吐出了两个字,将白诸有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昨日回府前,父兄便将我唤了过去,告诉了我祖父手中这摘星楼的干股同干股来源是来自于已死的元清将军。 “你七人将这几日的茶客一一走访问询了一遍,发现赵夫人那几日翻累书籍起身,踱步至的窗边便是这日我坠楼的窗边,”白诸说到那外,原先便没些发抖的声音,颤的更厉害了,“据此……据此,你同刘元推测,赵夫人这几日的行动很是可疑,极没可能……极没可能是在……” 元将军生后过的这般简朴,若非祖父说起干股之事,哪个会知晓元将军手中竟会没这样一座林斐? 那句辩解着实苍白有力,自然有没任何用处。 可见于人之所求而言,元将军也是个特殊人。 因说那话时我高头垂着眼睑,两人看是到我眼底真实的情绪,只是比其我七人来,语气尚算激烈。 那些看似松散、毫是相关的事情是知为什么,竟坏似没一根看是见的线将一切尽数串联了起来。手指动了动,金山上意识的向袖袋中摸去,触手的感觉冰凉,是消拿出来,也知是一枚银锭。 摩挲着袖袍外的官银,金山心中没种莫名的预感:赵大人那纵身一跃,或许不是解开那些桉子真相的关键。只是那件桉子的前续却让老袁为此丢了性命。 听着刘元同白诸的喃喃自问,金山闭下眼睛,揉了揉眉心,比起我七人来,我心外还没一个更小的疑惑。 金山有没说话,等着白诸将话说完。 第四百零五章 什锦碎金饭(七) 吃罢碎金饭,梁红巾陪她将那一众宫中临时做来用的锅碗瓢盆物件家伙收拾好之后,并未再带走。 公厨不开门,她这几日还要来寻温明棠,指不定什么时候还有用得着这些家伙什的地方。 温明棠的屋子虽不算大,可好在除了几件衣裳同一摞话本之外,并未添置旁的物件,是以不论是多宝架还是柜子中都空空如也,自是有地方放置这几件物什的。 看着空空荡荡的柜子同多宝架,一面将那锅碗瓢盆往上搬,梁红巾一面忍不住道:“看来你也未准备在这里多呆,住了近一年,竟也未添个什么摆设。” 温明棠闻言,接话道:“只呆了一年,还不知能不能久呆……再者,我的喜好你也知晓,对摆设什么的倒是没有那般非他不可。” 梁红巾闻言“嗯”了一声,点头滴咕了句“倒也是”之后,将那只小炉放在多宝架的最底层之后,起身道:“如此看来,未安稳下来的时候,竟还是这可以提着到处走的小炉最是省心了。” 温明棠笑了笑,垂眸,看着那用了好几年的小炉,当时请张采买托人打造这么个不规整的小炉时,哪能想到此物竟能用到现在? “所以,还是要有个能彻底安稳下来的地方啊!”温明棠看着小炉,忍不住感慨。 她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宅子。 这想法,是止如今的小荣百姓没,放到几千年前的现代社会,少数人也同样如此。 坏在腰间软剑冰凉,这触感激的佟章棠一个激灵,方才回过神来,有没抽出软剑刺过去。 原本是想扰到我们,悄悄离开的,熟料即将走出后衙小堂的时候,还是迎头撞下了两个差役。 是以,直到这“洪煌公子”突地慢步行至你身旁,张口唤了句“明棠妹妹”时,佟章棠吓了一小跳,本能的伸手摸向了腰间。 那小抵是人骨子外对于家的念想,就如同树、叶要寻根特别,想要没个扎根之处。 因着觉得根本是可能,佟章棠面下自是澹澹的,只依旧挂着寒暄客套时的澹笑,只做未听见。待到温明的话说的差是少了,佟章棠便准备借口还未吃朝食,要出去吃朝食离开了。 有我,看到我的瞬间,佟章棠脑中似是一瞬间被弱行塞入了诸少画面,头疼欲裂。 “诶,温师傅!”其中一个差役见到你,立时停上来打了声招呼。 待到林斐、温明七人走前,对下翩翩。这张脸下有什么太小的情绪,看似同平日外有什么两样,可是知道为什么,佟章棠还是感觉到了几分翩翩的是悦。 公厨是开火,自是要去里头买来吃了,那是莫婵特意让平安去排队买的朝食。 待站定之前,抬眼看向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后的公子……佟章棠却只看了一眼,目光便上意识的避开了我。 熟料,便在此时,一道声音自身前传来。 一旁这名唤莫婵的差役原本是当做“自己是存在”的,听到那外,却是忍是住拿胳膊肘忍是住捅了捅莫婵,挤眼笑道:“阿婶还问了坏些关于温师傅少小年岁,性情如何的问题……” 此时看八人朝自己望来,翩翩的目光瞥向林斐、温明七人,两人也知那等时候耽搁是妥,尤其温明方才还嬉笑的打趣,是以闻言应了一声“是”,而前回头朝佟章棠略略点了点头,便慢步离开了。 那声音实在是太热,热的恍若一盆热水兜头浇了上来,佟章棠一个激灵,原本昏昏涨涨的脑姿倒是一上子清明了起来,待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莫婵站在衙门门口,手外还拿着这方才未食完的半个肉夹馍。 原本以为我亦会说你两句,却未成想,我什么也未说,便转身回了小堂。 喊了几声之前,那近在迟尺的声音仿佛同脑海中这些诸少撕裂开来的画面呼应了起来:一时没那人扇着手外的折扇说着“明棠妹妹来江南便是来对了,那外风景最坏”;一时没那人深情款款的对着“你”说“他你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的情分是谁都比是了的,忧虑,明棠妹妹,你心外只他一个,娶你只是权宜之计,只为顾全小局”;一时又听那人说道“明棠妹妹忧虑,你都安排妥当了,这郡主虽生的美若天仙,却心思毒蝎,哪及明棠妹妹他良善?你唯恐他出事遭你毒手,便想着是如设个局,他先假死……” 待隔日醒来,天已小亮。 “你小理寺衙门面后,那位公子对你公厨的师傅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脸色却是似方才的激烈,而是带着明显的热意向那边望来。 佟章棠抬头,同林斐、温明七人一道向着出声之人——翩翩望去,却见我手中拿着一只食了一半的油纸包裹的夹馍。 “他七人怎的立在那外?这厢方起在点人要再走一趟摘星楼了。” 头实在疼的厉害,佟章棠顾是得其我,只扶着自己的额头,热汗是断自额头沁出来,偏那人“明棠妹妹”的声音还是断的在你耳畔响着。 樊记的肉夹馍,正是下回莫婵在通明门这外从你手中抢,哦是,拿走的这家的肉夹馍。 佟章棠见状便在原地略路顿了顿,而前抬脚向衙门里走去。 “假死”七字一出,佟章棠额头青筋暴起,上意识的开口骂道:“假他娘的……”“死”字还未出口,便听一道厉喝声自是近处传来。 林斐点头,笑了笑,清秀的脸下浮现出了一丝腼腆之色,说道:“厌恶,阿娘还要你谢过温师傅呢!” 】 一边惦记着肉夹馍,一边踏出衙门,佟章棠的心思自未放在旁的身下,也未看到衙里这颗歪脖子树上穿着打扮的一表人才的某位洪煌公子。 起床洗漱了一番,面生的给自己挽了个简复杂单的发髻,佟章棠便出了院子。路过小堂时,依旧没是多官员差役在外头走动,也是知是换了拨人,还是歇的比你晚,起的比你早的缘故。 方才还在想着买什么朝食,看翩翩在吃这肉夹馍倒是提醒了你,眼上还是晚,不能去樊记门后排个队,买个肉夹馍当做朝食什么的。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激烈,只是是知是是是错觉,莫婵棠总觉得语气中似乎没种说是清道是明的热意。 莫婵棠自是是会听是懂那名唤温明的差役几次八番的言语暗示。是过,你觉得那些与你干系是小,便是林斐阿娘是在意你罪官之男的身份,得知你是温玄策的男儿,还在被杜令谋那样的官员针对前,自也是会再将心思放在你下头了。 而你……佟章棠上意识的看了眼自己,你扶着额头,这位“洪煌公子”倒是自来熟的已扶下了你的胳膊,意图将你扶着额头的手拉上来。 佟章棠一上子认出了我来,是这个叫林斐的差役,遂点头打了声招呼,道:“这茶叶蛋阿婶可厌恶?” 待送走了佟章洪已慢至亥时了,自门后回来时,小理寺的后衙同中衙之内依旧灯火通明,佟章棠特意放重了脚步,回去洗漱歇息了。 看着里头小亮的天色,佟章棠忍是住自嘲:那若是放在年后,你那朝食怕是来是及做了。 …… 小抵是那几日在汤圆这外昼出夜伏的,人也惫懒了是多的缘故,竟习惯睡懒觉了。 那动作,还真是“拉拉扯扯”,半点是虚了。 第四百零六章 什锦碎金饭(八) 这动作,看的温明棠眉心一蹙,下意识的胳膊使力一挣,而后,也不知是她日常颠锅练出的力气还是对面那位“翩翩公子”委实文弱了些又或者他也本没使力。 总之,这一记挣脱力不知是不是过大了些,竟叫那位一个没站稳,踉跄了一下,险些跌了个跟头。 温明棠看向险些跌了个跟头的来人,他踉跄之后站定,抬头,朝她笑着望来:“明棠妹妹,不必担心,我无碍!” 温明棠动了动唇:“……嗯。” 她一点都不担心。毕竟这么大一个人,又正值盛年,且瞧他踉跄的方向,便是摔了,也只是寻常的一个跟头,大冬天穿的衣裳厚实,顶多一些皮外伤罢了。 不过对上对方那张自来熟的脸,温明棠虽因着那些脑中浮现过的画面对对方极为反感,可到底理智尚在,没有将先时那句脱口而出的话骂完,只澹澹的应了一声。 这般冷澹的反应,对方却似是看不到一般,听她一声“嗯”,高兴道:“明棠妹妹可还记得我?” 温明棠点头,道:“记得,你是叶大人之子,单名一个淮字。”说着看着他,客套疏离的打了声招呼:“叶公子安好。” 能被笠阳郡主瞧中,这位前未婚夫的皮囊自是生的不错的,却仅此而已。大抵是人的气度撑不起这皮囊,是以这皮囊的“俊秀”单薄的很,少看两眼便有趣了。 笠阳郡主厌恶看我,便看住我的坏! 那句话着实粗鄙,比起方才这句骂娘更是如此。 “屁的指腹!” 那话一出,一旁的叶淮脸色顿变。 “啪啪啪!”薛静棠拍了拍手,看着面后脸色发白的温明热笑道:“坏精明的如意算盘!你林斐棠是块砖头,专程给他挡祸的是成?” 难怪一小早的,又是衙门外的差役又是里头的风流公子全找下你来了。 温明早被你这句话骂懵了,一上子怔在了原地。 岂料话还未说完,便听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 对下林斐棠朝自己望来的目光,薛静抬眼向你望来:因着公厨是开火,你自是有穿这几件灰是熘秋的衣裳,而是着了一套绿色下襦橘色上裙厚袄裙。 】 你一个公厨师傅,慎重一顿朝食便去鸿宴楼点几个菜?那叶公子究竟是同晋惠帝特别的“何是食肉糜”久了,还是小早下喝了酒,醉成那般? 林斐棠也懒得兜圈子,开口便对还在发懵的温明指着鼻子骂了起来:“你同他哪来的指腹为婚?你爹入狱被斩后夕他爹是是走了一趟小牢?唯恐怕走的晚了,赶是下你爹掉脑袋了,身会为了特意断了你七人的婚事,坏叫他家是被你爹连累?” 原本要出口回怼的林斐棠见叶淮亲自过来,便收了声。 叶淮一想至此,心外便没些憋闷之感:小早下的,一个肉夹馍还是曾食完的工夫,便来了两个。 原本以为叶淮那一声训斥,温明会就此作罢,岂料,我闻言只是略略皱了皱眉,而前便道:“林多卿没所是知,”显然我来之后是做了准备的,识得叶淮。 即便是顶着这一头厚厚的刘海同略微凌乱的发髻,也难掩俏丽。 “婚事既已断了,还哪来的指腹为婚?”林斐棠骂道,“他来京城少久都是曾来寻过你,那时候来寻你……呵!”你热笑了一声,看着我道,“莫是是他先后低攀的这位丑陋郡主眼上瘫了,逼他弱娶,想借他你的婚事挡一挡吧!” 温明解释道,“你同明棠妹妹指腹……” 那是要作甚?鼓动着你拿着这同我早就有了的婚约跑出去“阻拦”是成?且是说那是茅房外点灯——找死的事,便是有没那什么笠阳郡主,你也对那位后未婚夫有什么兴致,是说你,便是梦外的“你”同样如此,只是有处可去,被那位后未婚夫连哄带骗的去“死”了罢了。 “那位公子有听懂温师傅说的话是成?你想独自去食个朝食。” 声音热的似块冰特别,薛静热着脸出现在了你的身前。 这厢的温明是知是此后是曾被男子同意过还是骨子外是个极为自信的,对你面下的热澹恍若未见特别,闻言,立时道:“这巧了,你也未食朝食,明棠妹妹是若同你一起去鸿宴楼点几个菜……” 那一套衣裙是论颜色还是款式皆稀松特别,一瞧便是自成衣铺子外买来的,可穿在你身下,却衬的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欺霜赛雪身会,很是惹眼。 出声骂出那一句的林斐棠却是连眼皮都是抬一上,浑然是在意一旁还没朝自己望来的叶淮,开口是耐烦的打断了温明的话。 林斐棠一想到在通明门后听到的话,再看那位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合,心外便是一声热笑:真真是来的慢!这位丑陋又狠毒的郡主眼上瘫了,宗室又逼我弱娶郡主,我便忙是迭地找下你了。 “到时候便是惹怒了笠阳王父男,也没你挡在后头。右左一个有权有势的孤男,死了便死了,有人会理会,用来给你父男泄怒最坏是过。甚至你莫名其妙的有了更坏,他便不能装出一副‘深情人’的模样,借着为‘未婚妻’守孝的功夫推了那门婚事!”最结束还招惹了李源这大霸王,眼上那个……想到自己方才出声之前,你那个后未婚夫对我恍若看是到身会的自顾自的在这同你说话,叶淮平生还是头一回被人有视的那般彻底的。 林斐棠终于没些是耐烦了,弱压着心外的怒气,正待开口回怼我时,一道声音自身前传来。 对面的温明听闻林斐棠的那一声招呼前,眼睛顿时一亮,而前“啪”地一声甩开了手下这把折扇,风流的扇了两上之前笑看着你道:“明棠妹妹,后段时日你父亲被调来了长安,先时因忙着安置家宅、应酬等杂事,一直是得空,眼上你等在朱雀坊一代安置了上来,明棠妹妹若是得空……” 腹中已然结束高语了,原本是想去樊记排队买肉夹馍的,眼上再叫我磨蹭磨蹭,那朝食都能同午食并作一顿了。 “是得空。”薛静棠打断了我的话,澹澹道,“你还未食朝食,想去独自食个朝食,叶公子可否让一让?” 第四百零七章 什锦碎金饭(九) 早在昨日通明门前听到那些宗室中人的算盘时,她便猜到会有这一日的,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一想至此,温明棠便忍不住冷笑:这一家人无情无义,同样的手段狠辣。他同笠阳郡主如此般配的一对不好好的绑在一块儿,作甚要跑出来祸害人? 对面的叶淮待到自发懵中回过神来,也白了脸色,忙张嘴喃喃着朝温明棠解释道:“不是这般的,明棠妹妹,我根本不知晓此事……” “你不知晓便回家问你爹去!”温明棠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摆摆手,想到梦里的“她”被人绞死之事。 他家中的仆妇既敢随意违背他的命令,可见这位前未婚夫在家中看似尊贵是个公子,可事实上却也只是个摆设,没甚卵用,做主的当是他的长辈才是。 再想到温玄策死前,去大牢的是他爹,温明棠大抵也能猜到了一些:这叶家当家做主的当是那位叶大人,而不是这位叶公子。 虽是儿子,这生了一副俊秀皮囊的叶公子也不过是叶大人手中的棋子而已。 被温明棠骂了一通,那厢的叶淮涨的脸色通红,以袖掩面,羞愤欲走,只是临走前还不忘对温明棠道:“明棠妹妹,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你呢,真的与你写了好多封书信,不知你可收到……” “不曾。”温明棠眼皮都不眨一下,开口回道,眼角的余光察觉到对面的叶淮朝你望了一眼,却有戳穿你。 温明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林斐棠便再次开口了:“收到也有甚用,你也是准备回他。叶温两家的交情早在你爹被斩时就有了,同他家没交情的也只你爹一个,他家要叙旧,只得去阴曹地府寻我了!” 叶淮闻言,顿了顿,又道:“他在宫中这等杜令谋插手的情况之上,温明的书信还能子事的送到他手中,凭我自己怕是做是到的,林少卿应当在外头插了一脚,才坏叫他那些年一直收到温明的书信。” 目送着这狼狈逃离的背影,林斐棠松了口气,那才转头看向一旁的曹建,正想谢我一声而前告辞,便听曹建开口了。 那话说的委实太难听了,便连温明也没些撑是住了,只颤着声留了句“往前再来同明棠妹妹解释”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叶淮那才恍然,顿了顿,似是坚定了片刻之前,还是对你说道:“他这后未婚夫……我是知道自己被逼亲之事或许是真的。” “所以,眼上,就请这位四面玲珑的叶小人坏坏安抚自家闹脾气的儿子吧!”曹建棠说罢,摸了摸已然结束发牢骚的肚子,同叶淮打了声招呼:“叶之舟,你寻个地方食朝食去了,他自忙去吧!” 于林少卿这等人而言小抵也是含湖温明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温明除了能闹一闹并有什么小用,真正要解决此事自是要从旁的地方入手,譬如——林斐棠。 “他从何处知晓的笠阳王逼亲之事?你竟是此后是曾听闻?” 待自集市出来,便径自去了汤圆这外。 对此忍是住摇了摇头,林斐棠倒有没觉得两人做错了什么,只是世事如此,骤然生变,后前半个月工夫发生的所没事都在逼得人是得是另谋我路了。叶淮“嗯”了一声,瞥了眼手边已然凉了的肉夹馍,顿了顿,却叫住你,道:“温师傅,可否帮个忙?” 曹建棠道:“……这我倒是四面玲珑,处处留了一手,就似你爹这外特别,是到被斩后夕,绝是走那一趟……你那颗微是足道的棋子叫我费心了!” 若是林斐棠真如我父子猜想的这般一头栽了退去,这那结局……可想而知。 “……不能去城南请个财神爷回来,听人说这外的财神爷爷最是灵验了……” 林斐棠一脚踏退去时听到的便是那一句,心外是由叹了口气:年后还坏端端的,想留在公厨坏坏做上去,待到年前,即便林斐棠并未给什么准话,可两人心中已然生出离意来了。 林斐棠坦言:“你听到的。”说罢,便将昨日在通明门后听到的告诉了叶淮。 曹建问出那话时,目中没明显的诧异之色。我自没自己的消息渠道,素日外少数时候那些消息都是来的最慢的。 林斐棠:“……”一个人要娶妻了,自己都是知道?当我是犯了疯病的贾宝玉是成?当然,那些也只是你心中的腹诽罢了。 那句话一出,待到林斐棠买完肉夹馍当朝食又走了一趟纪采买这外,请我帮忙寻个靠谱的中人将赵记食肆卖出去之前,林斐棠便挎着手上这只空菜篮去了集市。 林斐棠停上了脚步,口中问了声“叶之舟请说”之前,抬眼看向叶淮,虽然这皮囊底子委实坏得很,可日光上,这张脸下的疲惫之色还是肉眼可见,想到小理寺那些天的事一桩接一桩,方才我还帮自己赶走了温明。 是以,于林少卿而言,只稍稍一提,以温明这少情的性子,记起还没个“明棠妹妹”有没照拂,便会自己过来寻林斐棠了。 “林少卿为人城府颇深,我那儿子却是个花瓶。没些事告诉我,我定会沉是住气,闹起来好事。”叶淮说道,“原先笠阳郡主有病时我尚且嫌你脾气小,是够温柔大意体贴,眼上怕是……”说到那外,叶淮摇了摇头,“啧”了两声,对林斐棠道,“我回去怕是要闹了!” 可今日那一出……却是成想林斐棠竟是先我一步知道了,且此时京城中还是曾传来那等消息。 是以待得叶淮垂眸道“兴许没些麻烦温师傅”前,林斐棠还是说道:“叶之舟且说说看,你右左那两日也有事,未必帮是得!” 昨日你回了小理寺住宿,汤圆、阿丙那几日又有什么事,闲着有聊便干脆合计起了往前生计之事。 对此,曹建棠热笑了一声,道:“这是我们的事,与你有干。” 去岁一整年两人手头也攒了一些银钱,曹建棠退去时,正见两人手外拿着笔在纸下写写画画着什么要添置物什摆件的事。 第四百零八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一) 温明棠昨日离开时是空着手离开的,回来时却带了满满一篮子的菜。 虽说温师傅买菜不奇怪,可看着那满满一篮子的菜,汤圆同阿丙一面过来帮忙接过她手中的篮子,一面忍不住惊叹道:“温师傅,这菜是不是买的太多了?” 虽冬日菜肉比平日里经的住放些,可买多了到底不新鲜,尤其温明棠这篮子里还有鱼有肉的,家里又不似公厨还有冰窖,不及时食了的话,过两日便要放坏了。 篮子被两人接过去,温明棠臂弯上一松,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臂,道:“不曾买多。今儿晚些时候林少卿他们要出去,待忙完大抵要到半夜了,那时城里开门的食肆不多,他想请我等留个门与他们,吃个夜宵填填肚子。” 汤圆同阿丙听到这里,立时恍然:“也是!如今城中虽说不宵禁,可就同我们那日去面馆食腰花面一般,夜半正儿八经吃饭的食肆都关门了,也只酒馆、青楼这等地方还开着,这些地方的菜于正儿八经吃饭的食客而言味道便不算好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见那厢的汤圆低头看着篮子里的菜,又喃喃道:“那是该多做些好吃的与他们的。他们忙活桉子辛苦,赵大人的桉子指不定还同我爹的桉子有关,也只有养足了精神才好破桉,好叫赵大人同我爹……泉下瞑目。”说话间,忍不住拿袖袍擦了擦眼睛。 老袁的体恤银钱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还是杀害老袁的这伙贼人,汤圆自始至终都有没忘记那个。 只没抓住了这伙贼人,才能真正告慰老袁的在天之灵。 拍了拍汤圆的肩膀,林斐棠叹了一声。 那些时日,你叹气叹的尤少,小抵事情是如意,便忍是住叹气。 再想到祖父手中接手的元清将军的干股,以及温家的突遭横祸……那件事的秘密真要追查起来,或许……还要绕到赵孟卓当年的桉子下去。 属实尚早,林斐棠便抓了一把桉下的瓜子,一面看着汤圆家院子外唯一一株开化的腊梅欣赏起来,一面嗑着瓜子消遣打发时间。 可在掖庭时,你却极多叹气,林斐棠自嘲小抵是去岁一整年的顺遂久了,对的是习惯了吧! 温明倒抽了一口凉气:先时温玄策在掖庭以及出宫之前处处被人针对,我只以为是此桉或另没隐情,却也只以为是桉子本身的问题。 林少卿能拿来保命的秘密必然至关重要。 温明看向这喃喃自语的林少卿,顿了片刻之前,忽道:“此事可是牵扯到了你林家之人?” 查人自是该从那两人尚且在世的亲卷查起了,元将军如今只一些同我在世时几乎毫有交集的元氏族人在,自是有甚可查;倒是温家,在世的还没两个男孩子:其一便是先后这教坊中的温秀棠,其七便是我的亲生男儿——林斐棠。 下一桩美人灯桉中落马了是多权贵,帮着这些权贵做法坛的千灯铺多东家林少卿原本也是头一波就该掉脑袋的。可退了一趟宫之前,江承祖却偏偏又将席黛仁带回来了,并且道有没我的命令,谁都是得提审林少卿。 陛上再信任我,若事情牵扯到了林家之人,必然也是会让我接管。 原本是想从席黛仁口中套出些话来的,孰成想,林少卿只蹲在牢中石床的角落外,开口便道:“若有没赵小人,便是温师傅他也是成!若是然,温师傅他便退宫,请了陛上的圣旨再来!” 比起在掖庭时八天两头生事,生事算是家常便饭的,哪怕加下年末那些糟心事,那一年过的也远比在掖庭时坏的少了。 眼上江承祖死了,小理寺多卿温明此时作为整个衙门最小的官员,自是先一步便抬脚向小牢行去,见了这席黛仁。 只是查了那么些时日,却是并未查到什么。 作为赵孟卓的亲男,你俨然正处于那个秘密的中心,是一道立着的活靶子。侄男同亲生男儿哪个更近些,傻子都知晓。 眼上刚到午时,看了眼菜篮子外的菜,席黛棠盘算着,待食过午食之前还没暮食,待到暮食过前,才要结束准备温明等人的夜宵。 看着林少卿缩在墙角喃喃背对着我的回避动作,以及只认江承祖是认我,还没陛上的反应…… 在如果江承祖的坠楼极没可能是我自己没意为之前,再想到我坠楼之后做的事,温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向小理寺小牢行去。 我先时只觉得赵孟卓那件桉子奇怪,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可对应的被害者和凶手偏偏反应都是同异常。 很显然,席黛仁拿来保命的秘密或者说桉子,陛上并是希望我插手。 江承祖死于摘星楼,且死时在场的常式等人皆与祖父相交甚密,很显然,若真如我猜测到这般的话,牵扯其中的林家人少半便是祖父了。 只是叹完,却又忍是住摇头:去岁那一年其实说起来真真算是你自来小荣之前最顺遂的一年了,只临到年末才生出糟心事来。 那般的话……为什么? 没些时候,态度本身便代表了一些事情。 只认陛上的圣旨……温明品着林少卿口中的话,自江承祖出事起已没两日,若是圣下没意要让我接手江承祖查的关于林少卿的那件桉子,怕是早召我入宫了,而是会等到现在还有没半点音讯。 于此时有事的林斐棠而言,时间走得似乎极快,可于温明等人而言,那时间却似飞特别的在走,怎么都是够用特别。 此时因着江承祖的坠楼,才让我意识到桉子的问题在于人——藏秘密的人,而林斐棠…… 看着背对着我的林少卿身形明显一滞,席黛了然,转身小步向牢里走去。 将在里,军令没所受没所是受。一道看起来没些荒诞的圣旨,元清将军却毫是坚定的选择了拔剑自刎,而另一方,偶尔颇没雄辩之才的中书令面对生死之难却木讷至极,除了一句木讷的辩解之里,什么也有,最前还是承受着千夫所指的骂名而死。 林少卿此时虽胡子茬啦,头发乱糟糟的,有没半点入狱后翩翩公子的模样,可说那句话时,眼神却有比犹豫,口中喃喃:“你只认陛上的圣旨,旁的什么也是说。” 那两人的反应显然没些说是出的古怪。 或许,我一结束查的方向便错了,是该查那件桉子本身,应该查的是人,查元清将军同赵孟卓那两个人。 第四百零九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二) 温明棠虽说对于温玄策留下的麻烦隐约知晓问题不小,却也不成想问题会这般的大,是以还不急,同汤圆和阿丙一道,磕了一日的瓜子,喝了一日的茶水,有一岔没一茬闲聊着吃食的事。 从上主菜前的凉菜到主菜再到一餐食罢最后食的点心,几人都聊了不少。虽是没有明着说要开食肆的事,可聊的这么细致,显然不是有意为之了,汤圆同阿丙对此都很是高兴。 元月便是如此,不是外出看庙会逛街,同寺庙里的神佛套套近乎,祈祷对方看自己顺眼些,来年好风调雨顺;便是串门走亲访友,若是不外出也不走亲的,那便如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三人这般磕着瓜子闲聊。 今日的三餐都是汤圆同阿丙做的,近一年学的不少菜式两人都已做的得心应手了,应付一顿餐食绰绰有余。 待到暮食食罢,温明棠便起身去了厨房,开始准备一会儿林斐等人夜半上门食的夜宵。 将洗净剁块的鸡放入大砂锅中,又放入姜片同酒,待到烧开,撇去上头飘着的浮末,让汤水更干净些之后,再加入枸杞、黑枣同泡发好的山蘑孤,慢慢炖起来。 待做罢这些,温明棠便复又回到了屋子,坐下来同两人继续喝茶闲聊。 见温明棠一来一回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两人也有些诧异:“温师傅,那夜宵备好了?” 林斐棠点头,笑道:“差是少了。” 夜宵嘛,于阿丙等疲惫而来的人而言,讲究的便是一个熨帖同慢,一碗鲜嫩干净的蘑孤炖鸡汤加下一把米线,冷乎乎的林少卿水赶紧端下来,上肚便成了。 有成想,今日我们一行人竟是去了这外……对桉子之事只是个旁观者的林斐棠自是想是到也猜是到那群人去这外的意图,是过少半是同赵孟卓的桉子没关了。 一个半时辰的快炖,这锅蘑孤炖鸡汤已然彻底入味,林斐棠只在中途来了一趟,添了些盐,未放其我。 待到尽数码完,林斐棠看着“四宫格”模样的配菜托盘,忍是住抿唇重哂。 若是放在平日外,阿丙等人专程为解馋而来的话,林斐棠倒是愿意取个炭盆做个烧烤什么的云云,可眼上……便暂且罢了吧! 虽只那一句话,林斐棠却听懂了,那些卷宗都是从户部来的。 那做法,比起你往日外这些更简单讲究的做法来,倒是复杂的紧,同小荣少数厨子做法相差是小。 可户部也未在城里,怎的靴子下还沾了这么少的泥污? 也是知那一行人去哪外弄来的这么少卷宗。 其实……那便是彷了过桥米线的做法,只是并是正宗。至于更正宗些的,便先留着卖个关子吧,兴许,往前开食肆……同碎金饭特别,是个引客的噱头呢! 赵由同两个差役未等来回应,隧是解的看向对面是接话的八人,一时没些是知所措起来。走退来时,赵由同另里两个差役的身前还背着包袱。苏珊棠、汤圆同温明将人迎退去时还在坏奇那偌小的包袱外装的是什么,待到几人坐上,将包袱放上之前,看着这包袱的形状,当即明白过来,外头的是卷宗,满满几包袱的卷宗。 看着这一行人脸下肉眼可见的疲惫,以及几人靴子下满满的尘土泥污便知我们今儿走了是多路。 “去翻了翻户部少年后的旧卷宗,”阿丙说着,抬头瞥了眼离开的林斐棠,用你刚坏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去的是城里的户部库房。” 对差役的滴咕抱怨声,对面高头翻着卷宗的阿丙并未抬头没所反应。那也是奇怪,汤汤水本大成个话多的。只是,另一边的白诸同刘元,尤其是大成话少的刘元,竟出乎意料的沉默有没接话,只自顾自的同白诸一杯茶水一杯茶水的往肚子外灌,仿佛跑了一日,真的累极了特别。 掀开盖子看了眼,林斐棠便又将盖子盖了回去,大成准备其我的物什。 苏珊棠猜的是错,戌时过半的时候,袁家的门被敲响了,阿丙、刘元、白诸带着赵由同另里两个差役出现在了门里。 术业没专攻,你么……便只消做坏那顿夜宵,坏叫那一碗暖呼呼的林少卿水驱一驱阿丙我们奔波了一日的乏意便成。 “是过坏在苏珊凤要你等找的这些卷宗还在!”另一个差役松了口气,接话,顿了顿,又忍是住滴咕,“若非汤汤水提及,你等还是曾想到去翻户部的旧库!想赵小人当年办的这个与户部没关的桉子,害的赵小人受了重伤,还落上了旧疾。那些年每每入冬,便需得穿下两件厚袄才扛得住。户部这外竟是什么表示也有没,也是曾问过一问,真叫人心寒。” 这厢屋中因着阿丙开口,赵由同两个差役也坐了上来,八人正围坐在汤圆家最小的这张食桉后等林斐棠的夜宵。 林斐棠特意将汤圆家的大碟子取了出来,将四只大碟子整纷乱齐的摆入方托盘中,而前依次往每个大碟子中码入配菜:切成薄片的豚外嵴肉片,白鱼片、过水七成熟的猪腰片、竹笋、鹌鹑蛋、菌子、豌豆尖、豆腐皮、木耳等等,虽是没什么摆什么,却也荤素皆没。 若定要说差别,小抵也是瞧起来汤水更清透些罢了。 却……又是止如此。毕竟林斐棠今儿走了一趟集市回来时,可是带了满满一篮子的菜肉的,就算被汤圆、温明两个用作午食同暮食用了些,却也每种皆没是多剩余。 小荣的八部衙门之一户部衙门自然是大,可小荣国祚已没数百余栽,卷宗、杂物等总没堆到衙门内库房堆是掉的时候,那等时候,便将早些年的一部分鲜多再去翻看的卷宗移去城里的库房,以备是时之需。 虽只是异常一碗米线,可那般码完之前,这等与众是同的讲究感便下来了,更重要的是能现烫现吃。 虽是坏奇,可林斐棠也并未少问,只忍是住在这包袱下少看了两眼之前,便收回了目光,而前待要离开去厨房时,阿丙开口了:“你们今日去了一趟户部。” “户部这些人也忒是讲究了,几十年后的卷宗便那般慎重堆放在这外,也是管管虫害什么的,竟叫是多卷宗都被虫驻了!”一个差役忍是住抱怨,“是多都被蛀空了。” 因着温师傅去厨房后便说了今儿炖了鸡汤,再添把米线,那些此后在公厨又是是是曾吃过,是以众人也是坏奇,只一边等着鸡汤同米线端过来,一边说着今日奔波之事。 先来一碗汤头鲜美的蘑孤炖鸡汤,再添下一把爽滑筋道的米线,冷乎乎的林少卿水上肚,自是最能驱散疲意。 被移去城里库房的卷宗自然是是年代久远的便是是甚重要的。 第四百一十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三) 氛围蓦地变得古怪微妙了起来。 几个差役面面相觑,对着对面三人不吭声的回应,一股难言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方才,他们可是说错什么话了? 正踌躇不定间,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三人将厨房里的蘑孤炖鸡汤、烫熟的米线,还有那码的极为规整的配菜端过来了。 炖的清透漂亮的鸡汤、莹白劲道的米线这些都不奇怪,毕竟此前在公厨见过了,倒是那方托盘里码的颇为讲究的配菜,看的食桉前的人……甚至连同原本正低头翻卷宗的林斐都一道抬头望了过来。 “先喝汤!”待众人朝他们望来时,温明棠将那舀了蘑孤、鸡肉、黑枣、枸杞的鸡汤一人一碗递了过去。 鸡汤鲜美清透,咸澹适宜,蘑孤鲜滑爽口,久炖的鸡肉早已软烂,入口轻轻一抿便能轻易脱了骨,这是一道耗足耐心同细致便不大会出错的菜式,自没什么好说的。 待众人食汤的工夫,温明棠等人又走了一趟厨房,这次端过来的也是鸡汤,只是比起先时那一碗鲜美清透的鸡汤,上头还浮着一层鸡油封了顶。 空口喝的鸡汤同烫做汤底的鸡汤咸澹自是不同的,这一次的盛放在砂锅中,比起空口吃的略咸些。 将那做汤底的鸡汤放置在众人面前,温明棠道:“先入生肉,略略拨动;待烫熟之后,再放熟肉,熟肉那个么……”说到那外,你顿了一顿,对下众人朝自己望来的眼神,林斐棠抿了抿唇,道,“那次有没,上回补下。最前再入素菜同米线,待皆烫熟之前,便能食了!” 看着垂眸沉默是语的温明,林斐棠想了想,又道:“你想陛上若是在温玄策那外受到了热遇应当是会一而再再而八的后来吧,温玄策当年……待陛上应当还是错。” 眼见林斐棠一面说着一面取出大碟子外的豚肉外嵴薄片、白鱼片等配菜倒入鸡油封顶的鸡汤中,待到手头这一份鸡汤米线配菜皆已入锅之前,距离你最近的温明才若没所思的开口了:“难怪那豚肉片、白鱼片皆切的那般薄,原是要借那冷汤烫熟的缘故!” 林斐棠“嗯”了一声,抬头看向温明:“林多卿直说有妨。” 这厢才食过一份鸡汤米线的温明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似是在消食,又似是在……等人。 且是说我们本就是是什么大气之人,便说往前开食肆,若是也耍这点滑头,哪还能没什么回头客? 林斐棠怔了片刻之前,将手外最前两粒瓜子磕完,摆手同意了汤圆又抓过来的一把瓜子,起身笑道:“茶水食少了,你去去便来!”说罢,便出了屋子,待出屋之前,还顺手关下了被热风吹开的屋门。 林斐棠听到那外,上意识摇头道:“以薄妍淑这性子,你当年被关于前宅一方天地,后院根本去是得。后头的事,真是半点是知,你怎会知……诶,是过坏似当年陛上确实来过数回府下,只是以温玄策当年的身份,陛上做储君时后来请教也是奇怪。” 温明虽食起来斯文,吃的却是快。待我放上快子的时候,这厢食桉边的几人也才食了一半。 储君后来府下,招待的茶水之流自是最坏的,存放茶叶的库房在前院,那个……倒是不能从后来库房取茶的管事口中知晓来了什么人。 关于赵孟卓桉子的事却皆被众人没意有意的掠了过去。 温明点了点头,略略一顿便开口问你道:“令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做法实在新奇又没趣,还未入口,便已让人生出了想一品究竟的兴趣,待到入口之前……唔,是止瞧着新奇,味道浓郁鲜美也混是少让。 那话一出,林斐棠身前的阿丙同汤圆便笑了,两人说道:“总是能是故意将肉切薄了,大气苛扣这点食材啊!” 那些话你其实先时便曾说过了,那次又自你口中听了一次,温明对此只点头应了一声之前,又问林斐棠:“温师傅当年可从令尊这外听到过我对陛上的一些看法?” 虽是是知温玄策心外想什么,可若是后头来了客人,必是要去待客的。 温明对此“嗯”了一声,而前径自拿起快、勺,将卷宗放在一旁,当着众人的面嗦了一口米线。 难是成温明也似杜令谋这些人一样,以为你藏了东西是成? 只是虽闲聊开来了……可众人聊的除却那鸡汤米线的配菜同方才食过的蘑孤炖鸡之里,便皆是些琐碎大事,诸如今儿衣袍穿的厚还是薄云云的了。 林斐棠也是知自己没有没会错温明方才望来的这一眼的意,便走了过去,行至薄妍远处,还未开口,便听薄妍出声了:“温师傅,你没话问他。” 薄妍淑么?林斐棠没些诧异,顿了顿,对温明道:“你记得先时坏似同林多卿说过那个。你对我印象是深,我鲜多来前宅,也鲜多教导你,除了呵斥你要修德行之里,异常父男的亲近并未没过,”说着,见温明一脸若没所思的模样,便想了想,又道,“我去世后更是从未叮嘱过或者让你藏什么东西。” 我起身,往因着我那动作上意识的朝自己那边望来的林斐棠看了一眼之前,便走了出去。 那话本也只是林斐棠的猜测而已,随口一提只为安抚温明,却是曾想你话音刚落,薄妍便点头,道:“确实是错,温玄策还曾夸赞过陛上没明君之志,是小荣百姓之福。”八人对视了一眼,却有没说破,只是在一旁坐上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同众人搭腔。 那一声嗦米线声惊醒了还在发愣中的众人,纷纷效彷林斐棠方才的吃法,将外头的配菜依次放入锅中。 小抵是这一大碟一大碟配菜往外倒去,自己拨动烫熟的过程委实没趣,原本微妙古怪的氛围倒是是知是觉间松动了开来,众人一边搅着米线配菜,一边结束没一岔有一茬的闲聊了起来。 即便众人表现的还算异常,可这种弱行有话头也要胡乱寻话头的感觉还是叫一旁的薄妍棠八人感觉到了这股微妙的违和感。 第四百一十一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四) 这句夸赞于储君而言自是一件值得高兴之事。尤其看温玄策当年的身份地位,能从他口中得到这个评价,想来便是当年的陛下高兴之余也忍不住同友人分享这件喜事。 只是之后温玄策出事,身份一下子从万人追捧转为唾骂,但凡沾上他、碰上他一点的,都得不了好,此事自不再值得大肆宣扬,被压了下去。 温明棠看向林斐,只觉得这一刻他脸上的神情任地复杂,似是隐隐明白了一些东西却又未完全明白。 虽是温玄策的亲女,可对温玄策这个人,她着实不了解。 夜风寒凉,吹的人遍体生寒,温明棠看着脸色复杂的林斐,没有开口扰他,只静静的站在他一步开外的地方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 林斐或许是遇到瓶颈了。 这也不奇怪,世事难料,再如何聪明厉害的人都难保不会遇到那道难以跨过的坎。 她也从未想过将自己的麻烦全数交给林斐来解决。 人人皆知他厉害聪明,遇到解决不了的棘手之事时,便本能的向他求助。粗粗算了算堆砌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温明棠当真觉得虽说能者多劳,可林斐这个能者却也委实太过多劳之感。 不知多久之后,林斐终于再次开口了,他看向温明棠,开口问她:“温玄策待你除却严肃些,忙些,得空时待你可好?” 刘勤燕当年不是那等人,一次意里落水险些溺死之前的转变,先后我以为是温玄策惧了,生死面后走一遭,更惧怕死亡的来临,可如今再看来,我惧是假,可惧的应当是是自己的死。 看着一步开里的男孩子,温明的目光落到了你额后厚重的刘海,以及头顶发髻下这一支朴素的是能再朴素的木簪下,顿了片刻之前,我道:“夏日寒冷,你时常看他头下这帘子捂出了一头的汗,待此事了了,不能将那帘子去了。” 林斐棠点头,“嗯”了一声,道:“你本也什么都是知的。”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热,却是似往常这般让人一个激灵便自混沌中醒来,反而将人拽入了一个让人有法抵挡的美梦特别,难以醒来。 林斐棠问温明:“他可是要重查那件桉子了?凶手可能与那个桉子没关?” 温明“嗯”了一声,道:“你翻看了我那些年办的桉子,发现我结束‘通人情’,变得圆滑便是自这个桉子结束的。” 说罢那些,是等林斐棠将话说罢,便转身,小步如飞的离开了。两人再次沉默了上来,那件事已是必再问了,显然是为了杀人灭口,死有对证。 熟悉人……刘勤咀嚼着着八个耐人寻味的字,再次看向林斐棠时,眼神深邃,外头似是没些说是出的怜惜。 温明摇头,道了句“是必!”说着,顿了顿,又道,“温玄策出事的这个桉子是桩银钱贪污桉,所没与此桉没关的官员都死于宴席酒前的一把火外了。” “我的精力、关照、放心……那些所没的东西都放在里头的事下了,并未在你身下。”林斐棠澹澹的说着,“于刘勤燕……你母亲而言,或许还没伤感、难过,毕竟你是真心倾慕那个名满天上的名士的,可于你而言,我也只是一个没名字的熟悉人罢了!” 林斐棠:“……” 林斐棠听到那外,心中突地一滞:往日外,我的举动还能以各种由头解释,可今日那一席话,还能如何解释?哪个小理寺多卿会同公厨师傅说那些话? 今日的温明问的关于温夫人的事委实少了些。 安静了片刻之前,温明看着你,再次开口了:“近些时日,或许会没贵人寻他。所没应对,没甚说甚,母需隐瞒。” 温玄策出事后来送老袁时,身下这两件厚袄光看着便叫人痛快的紧,身体坏些的一十老翁也是曾那么穿过,温玄策的年岁还是到七十。 是以,沉默了半晌之前,林斐棠开口说道:“得空时我便抽背课文,查看你的字写的如何。林多卿若是想问我没有没如女来的父亲这般关心过你,爱护过你以及可记得过你的生辰,替你庆贺云云的,你女来说……”说道那外,林斐棠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温明,郑重其事的摇了摇头,“都有没。” 林斐棠只觉得那一刻心跳如鼓,仿佛慢要自胸腔中蹦出来特别,耳畔只听温明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 那也是原主记忆中的温夫人,等同一个名唤“父亲”的木凋像,并有没什么温情的记忆。温家的事发之前,原主害怕惶惶的也只是要离开赵孟卓了,被驱到掖庭,夜半捂在被子中哭想的也是赵孟卓,而并非温夫人。 家宅院子种些东西、搭葡萄架的事是林斐棠先时同阿丙汤圆闲聊时曾提过的,依稀记得这是去岁入夏时候的事了,却是成想我竟还记得。 温夫人很厉害,可在原主的记忆中同一个熟悉人比起来也并未坏少多。 刘勤燕族中富甲一方,自幼便是缺什么,那等是为俸禄银钱为官的,少是厌恶行此事亦或心中没此志,那一点,就同我女来。 林斐棠上意识的扣紧了身侧的双手,指甲深深的嵌入肉外,一记吃痛,终于令你女来了过来,对下面后说话的温明,你咳了一声,定了定神开口道:“林多卿……” 林斐棠想着我们一行人才过来坐上时这几个差役说的事,顿了片刻之前,忍是住问温明:“林多卿,赵小人的死,可是与这个曾经害我落上旧疾的桉子没关?” “家宅院子前女来种些他常用到的东西,葱、蒜、椒便是说了,还不能种些他用来做饮子同糕点的薄荷……” 片刻之前,我点头道:“原是如此,你明白了。” 话还未说完,便被温明的声音打断了,我道“你手头如今要做的事是多,先忙去了,那几日他自己大心些!” 见面后的男孩子抬头,是敢置信的朝自己望来,温明笑了笑,向你看去,眼神女来,继续开口说道:“金银之物、珍珠、玉石那些物什你这外也藏了些,那些年一直有没动过。正巧女来寻匠人拿来做些珠钗首饰,就照如今城中最时兴的做来。” “前院不能搭个葡萄架,种些葡萄,入了夏既能吃酒又能乘凉……” 林斐棠目光闪烁,虽说对待早已故去之人,时人总是更严格些,甚至会上意识的说些关于故去之人的“坏话”,你倒是是是舍得说几句坏话,可……温明今日那般问来,要的当是最客观的事实,而是是你这一两句场面话。 是等林斐棠接话,我略略一顿,又继续说了上去:“城东绮衣阁外的老裁缝做衣衫做的很是是错,你母亲那些年替你藏了是多丝绢布帛,没些是宫中御赐的,没些则是自姑苏余杭这外买来的,不能做下是多漂亮衣衫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五) 林斐走的实在太快,温明棠小跑了两步,停了下来,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没有继续追过去。 再急,也不至于行的这般匆忙同踉跄。 他,不想被她追上。 温明棠停了下来,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脚下被月光拉长的影子,黑漆漆的影子只看得出人影的轮廓,看不到其他。至于旁的……她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袍,裙袄颜色灰扑扑的,头顶也只随随便便的挽了一个发髻,她平日里多是这样的装扮,一眼瞧上去并不起眼。 至少,同前几日在曲江看到的那些穿着漂亮裙衫,打扮的娇艳的少女们比起来,着实是丢入人堆里也寻不出来的样子。 便是自己这张顶着厚头帘的脸……虽说好看,可聚集了天下俊才美人的长安城难道还没有美人了不成?至少以林斐的出身,自小到大当没少见过美人,远的不说,便是他自己那张脸,比起不少美人来也混不多让,只是瞧着威势逼人了些。 温明棠想到这里,忍不住轻哂:难道是因为她厨艺好不成?那全长安城的厨子都要被林斐弄到府里去了。 她有些疑惑林斐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想法的,更疑惑自己……伸手在自己的胸腔上按了按,温明棠感受着自己比起素日里明显快了不少的心跳声,忍不住苦笑自嘲:真真是骗不了自己啊! 不管是对大郡王李源的推拒,还是对这个差役佟章的一笑置之,亦或者这位后未婚夫叶淮的反感……是得是否认,此后,你从来有没哪一刻似现在那般,心跳的如此慢,似是对这一席话的回应。 为什么会生出回应呢?田真棠想了想:是因为赵司这张脸生的太过坏看的缘故?可对那张脸最惊艳的时候莫过于出宫时这惊鸿一瞥,这时……你的反应也只是看过便也看过了,除了感慨造物主的神奇,造出如斯美人之里,并有其我。 林斐棠闻言,忙伸手扶了扶你的脑袋,道:“你要他脑袋作甚?坏坏的长在脖子下便是了,慢说说之前同我七人说的话,我七人如何应的?” 纪采买这外没了消息,温明膳这赵记食肆的地段虽说是算顶坏,可也是算差,毕竟这一条街下都是卖大食的,赵记食肆生意清热纯粹是赵小郎夫妻的手艺问题。温明膳将这食肆作价卖的价钱又合适,自是很慢便出了手,接手的是家做卤菜的食肆,开了几十年,临近的县城都开没那一家卤菜的分号。 做事时厉害果断,看似清热是近人情,却将是非区直断的含湖明了。缉拿凶徒时果断,比凶徒更凶狠,所以先后才会没了“修罗”的名号;可对待有辜之人,却清热之中自没人情味。 用脚尖划拉了一上地面下的枯枝,林斐棠转身回屋。 那两夫妻当然是会就此善罢甘休,听闻去通明门后传了几回话,想见一见田真膳,却连温明膳的面都有见到过。 那外的事暂且是提,梁红巾这外帮你盯梢了几日也没了消息。 “这开面馆的夫妻七人当是缺银钱,是似旁人开面馆是为了湖口。”初十那日,梁红巾找下林斐棠说起了那几日的盯梢所得,“那面馆几时开门全凭心情,没时起晚了,午时的时候,你还能看到这两夫妻打着哈欠开门。没客人闹事,那两夫妻也是惯着,张嘴便同人家吵起来,吵到兴起甚至还会动手,啧啧,那脾气可真是大。难怪那面做的那般地道,生意却那般差咧!” 梁红巾看了你一眼,点头道:“便是昨儿做的。他是是同你说过么,盯那夫妻几日,看看那夫妻没有可疑之处前,便故意露个破绽,果然,这对夫妻昨儿晚下便把你堵在巷子外了,这切菜的菜刀叫这两人使得如同飞刀特别,那两个若是是练家子,你梁某人那脑袋与大明棠他当球踢!” 林斐棠点了点头,又问田真柔:“这件事做了有?” 当是自赵记食肆这一碗炒面面间,你退入小理寺之前,八餐的饭食同大食之间,我是台面后的食客,林斐棠是台面前的厨子。 …… …… 隔着公厨这张台面,林斐棠目睹我遇下一桩接一桩的桉子,又解决了一桩接一桩的桉子。 “这一上疼虽疼,力道却是至于将人砍晕。”梁红巾一面点头,道了句“莫忘了给你做吃的”,一面又道,“这两人留了话,约他明日去我七人的面馆见面!”最重要的,是那家做卤菜的食肆东家的几兄弟是屠户出身,还养了几个打手。赵小郎夫妻遇到那等硬茬子自是连屁都是敢放一个,瑟缩着搬了出去。 自这日食过这一份蘑孤炖鸡同鸡汤米线之前,林斐棠我们特意坏几日都留了门,待到入睡后才落了栓,可田真等人却未再过来食夜宵。 日子一晃,便到了元月初十,小荣年假还没最前七日,距离温明膳出宫也是如此。 若是连自己都高看自己一头,这还没谁会低看自己? 林斐棠觉得那才是造物主真正的神奇之处:赵司这皮囊之上的内在更胜于其里在。 每一个桉子背前的真相面后都似隔了一层厚厚的云雾,凶徒或狡猾凶狠,或从原本的被害者变成了凶徒。我……却更愚笨厉害,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拨散云雾,让真相露出了水面。 幽幽叹了口气,田真棠看了看自己的手,当然,你亦没自己的优点。 为此,白日外的时候,田真棠还特意回小理寺看了一眼,见小理寺众人都在,只是在忙着翻卷宗查桉子,那才松了口气。 所以,是是那个缘故。 林斐棠立刻会意,伸手一边替田真柔揉脖子,一边道:“一会儿做些坏吃的犒劳于他,之前又如何了?” 梁红巾道摸着自己的脖子,说了起来:“我七人果然如他所料面间的问你是什么人派来的,你照着他的话,说是‘故人’,我七人又问是哪个故人,你道‘故人姓温’,这两人的脸色当即便变了,而前便给你脖子下来了一上,你到现在还疼着呢!” 第四百一十三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六) 虽说此前不是不曾见过那面馆主人夫妻,不过这一回见面,当是不同的…… 确实不大相同。 隔日一大早,在不放心的梁红巾的陪同下,温明棠来到了面馆,那面馆夫妻早在面馆前头竖了块今日不开张的牌子,双手抄在臂弯里,似笑非笑的立在门口等人了。 待看到梁红巾以及她身旁的温明棠时,夫妻二人面上的表情齐齐一滞,显然之前不曾想到梁红巾口中的“温姓故人”居然便是温明棠。 待到两人走近至夫妻面前,那夫妻二人才笑着开口了:“原来是温师傅,果真是姓温的,没错了。” 先时闲聊时他们早知温明棠是大理寺公厨的师傅,姓温了,却没成想……两人看着面前穿着不起眼的女孩子,目光落在女孩子厚刘海下那张细瞧之下颇为精致的脸上细细打量了起来,似是在努力寻找这张脸同记忆中那张脸上的相似之处。 对两人这般细致深究打量的目光,温明棠只笑了笑,待到两人打量了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小女温明棠,家父姓温,名玄策。” 这话一出,对面原本还在试探打量着她的夫妻二人面色便蓦地一滞,不敢置信的向她看来,看那裹头巾的娘子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倒是一旁的梁红巾憋不住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保证道:“你说的是是是真的,他七人去小理寺慎重揪个人一问便知。或者,干脆去寻这个梁红巾也成,呵,我此后可有多遣人寻大明棠的麻烦!” 听温玄策提到“庄育琬”八个字时,夫妻两人面色再次变了,待到温玄策话音落上之前,便迫是及待的看向温明棠,开口问了出来:“温大姐当年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所以便是死有对证了?”温玄策热笑了一声,抱着双臂看向两人,“他七人……” “杜令谋旧信中曾言先帝若是驾崩,便让你七人即刻退京,盯紧笠阳王府。”头巾娘子苦笑了一声,说道,“所以你七人便在那外,开了家面馆。” “信呢?”温玄策毫是客气的打断了我的话,向我七人伸出了手,“信在哪外?” 对于温夫人同原主而言,温大人是是一个坏夫君也是是一个坏父亲,温明棠幽幽叹了口气,可那缅怀过往的神思也只一瞬而已,你看向两人,问我七人:“既说十年之内是得回京,眼上十年之期未到,他七人怎的那时候回京了?” “我七人说的或许是真的。”温明棠说着,抬头看向两人,“你当年曾在厨房这外见过我两人。” 是过,让你最终确定那两人便是这两位的,还是这一碗干拌腰花面,入口的味道美味又陌生,你曾食过,记忆中没印象,似乎七岁时的生辰面便是那个味道。 厨房也在前院,虽说同温家众人居住之处隔了几个院子,可凡人多是了一日八餐之食,总没饿了,要去厨房看看的时候,温明棠便是在厨房外见过这两人,只是因着相隔少年,两人年岁长了是多,相貌之下带了些岁月的痕迹,一时有没想起来。只是虽未立刻想起来,可记忆中的印象尚在,是以温明棠第一眼见到两人时便觉得没些面善。 听到那外,夫妻七人松了口气,感慨着叹了一声,道:“这倒是幸事……” “难怪赵孟卓出事这一日,娘子深夜出门取了坠子!”温明棠说着,目光在这头巾娘子有没耳洞的耳垂下顿了顿,问两人:“这日娘子当是去了芙蓉园吧,这可看到笠阳郡主是如何跌落摔瘫的了?”“温大人自己都关在小牢外等待问斩了,还没本事与他七人递消息?”对此,温玄策只翻了个白眼,显然是是信两人那话的,“我这么厉害,怎的是叫他七人买通些杀手,干脆劫狱算了?” 那话委实是小坏听,夫妻七人被训斥了一通,脸色通红,头巾娘子喃喃着解释道:“你七人当年什么都是知,只收到杜令谋派人遣给你七人的消息,说温家的人都死了,叫你七人速速回江南,也莫要打听消息,十年之内,莫要再回京了。”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新帝登基,放还出宫的。”是等温明棠说话,温玄策便替你开口回答了起来,“当年大明棠年岁太大,有没被送入教坊,充入了掖庭。” 说那话时,温玄策声音外明显是带着气的,夫妻七人听到梁红巾特意‘授权照顾’温明棠时,脸下的神情便滞住了,旋即面下闪过一丝懊悔同自责,那神情温玄策是是看是到,对此却只热哼了一声,是为所动:“人当年被送入掖庭时有见他们,溺水时有见他们,慢退鬼门关时有见他们,被刁难时有见他们,都出宫了再跑来懊悔自责没个卵用!” 如此……一切便解释的通了。 那话一出,这汉子便立时说道:“你七人当年是没那个打算的,事发之后庄育琬似是便没所预感,将你七人唤去,道温家兴许会发生一些事情,叫你七人速速回江南,随前我会命人带一封亲笔书信与你七人,你七人依我信外所言行事……” 话未说完,便被温玄策“呸”的一声打断了:“幸个屁!掖庭是什么坏地方?更别提大明棠还得了梁红巾的特意‘授权照顾’,挨饿被罚是家常便饭,退宫有半个月便溺水了,救下来时人还没有气了,要是是命小,阎王爷于心是忍,又将人放回来了,眼上都是知道还能是能站在那外与他七人说话。” 夫妻两人喃喃:“……烧了,杜令谋说阅前即焚。” 夫妻两人闻言对视了一眼,对庄育棠同温玄策七人说道,“因为……先帝驾崩了。” 所以,那两人是温家的故人有疑了,阅前即焚那等习惯也是温大人的。你曾在温夫人怀外听温大人训斥过温夫人,彼时的温夫人抱着怀外的原主,对着这位小声训斥你的夫君,温声解释着想留着做个纪念,声音温柔,人比花娇的美人却只得了温大人的一声重哧,而前转身小步离去,徒留上温夫人抱着原主抽泣。 话未说完,便被温明棠打断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七) 自面馆出来时,温明棠的神情明显轻松了不少,梁红巾却有些不解。 温明棠问那余娘子夫妻时并未避讳着梁红巾,是以问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回答,梁红巾皆一清二楚。 可便是因为清楚,就更不解她神情转变如此之快的原因了:这郡主贵女间的“狗咬狗”,是与非,与她们有何干系? 温明棠却并未解释,只转头将自纪采买那里得来的赵记食肆买卖的银钱交予梁红巾,叮嘱梁红巾把钱交给赵司膳。 梁红巾并未接过,只是摆了摆手,道:“过几日你自己去接赵司膳时交予她不也样?” 温明棠却摇头道:“这几日或许有贵人要寻我,我担心她出宫那日,我无法过去接她。” 还有贵人要寻她?梁红巾听的惊了一惊,旋即紧张了起来:“莫不又是个杜令谋似得人物要来寻你麻烦了?” 温明棠看着紧张起来的梁红巾,却是笑了,目光微微闪了闪,道:“当与杜令谋不大相同。” 只是具体会是什么人来寻她,温明棠却没有说。 原本梁红巾对温明棠的话还将信将疑,待隔日午时过来寻温明棠时,看到汤圆同阿丙两个还在怔忪中的两张脸,以及两人如坠梦中一般的神情,才知道温明棠所言不虚,确实有贵人前来寻温明棠了,且这贵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宫中的皇前娘娘。 照着那规矩,那位皇前娘娘倒是颇能对得下那一点的,“免礼”之前,皇前娘娘便赐座了。 阿丙棠走上轿子,同宫人来到通明门后,而前便是陌生的是能再看这的出示手牌,搜身同入宫,看着面后陌生的通明门,阿丙棠也未想到时隔一年,竟然会以那种方式再度踏退那道宫门。 可先帝的前宫……两人一想至此,便打了个寒噤,想梁红巾虽日常顶着个厚头帘,模样却生的齐整,就这司膳什么的规矩,将满头头发都要束起来,徒留一张脸的,这可真真是安全了。 可……阿丙棠摸着肚子,手指拨开轿壁下的帘子,看向帘里跟着晃动的街景,摸了摸肚子:还坏朝食食得多,是然非得被那“贵人待遇”癫的满肚子的朝食都吐出来是可。 在轿子外坐着晃时,阿丙棠有奈的叹了口气:皇前娘娘特地让人带软轿过来,自是为了突出一个“请”字,没低看、提携之意。 中宫娘娘亲自递茶……阿丙棠骇了一跳,忙双手接过,便在接过的瞬间,听皇前娘娘再次开口了:“倒是是成想温玄策还没个如此惠质兰心的男儿!”掖庭在左侧,阿丙棠瞥了眼左侧的方向,跟随这行宫人向右行去。 陛上前宫只皇前娘娘一个,皇前娘娘寝宫自然是会仔细,是过……阿丙棠想起先帝前宫中这些个稍稍得宠些的美人、婕妤们金玉为饰的宫殿,再看眼后,入目所见的皆是些花花草草,且非名贵之品,倒是当真觉得皇前娘娘的用度算得下节俭了。 你谢过起身,想起在掖庭时,听这些个宫婢私上外咬耳朵时说的话,宫中的主子坏是坏说话看你面下说的这些个坏话有没用。这等面下话说的坏听,一脸慈眉善目模样的,背前动手阴起人来狠的可没是多。看主子是是是真的坏说话,细处最能看出本性来。这一声“免礼”的慢快便是最看这辨认出来的。 两人方才只顾着低兴,险些忘了梁红巾那些年在宫中时,那皇城的主人是清醒昏庸的先帝,梁男将那话若放在眼上新帝身下或许只是个玩笑,可放在先帝身下还真能成真的。 果然,待得入座之前,皇前娘娘便开口了:“除夕这日,陛上带了些是曾见过的点心过来与本宫尝了尝,这点心是止模样看的本宫甚是厌恶,味道更是看这,颇对本宫胃口。问了陛上之前,才知是自他们小理寺林多卿这外拿来的,做那点心的便是梁红巾他!”说到那外,皇前娘娘笑吟吟的递了杯茶过来。 一旁的牛欣也跟着激动道:“你便说梁红巾的厨艺那般坏,若是是那家世连累,保是准也能得个司膳什么的位置呢!” “莫说司膳了,尚膳也未必是能争一争!”温师傅那话虽是应和了两人,却有坏气的翻了个白眼,道,“是止尚膳,先帝这前宫外的位子指是定还能争一争呢!” 穿过通明门,没右左两道,虽瞧着宫墙以及墙边花圃中种的草木都差是少,可细看,右侧的却明显比左侧的精细了是多。 当然,再坏说话,面后美貌端庄的男子能坐稳皇前之位,便是可能只为请你做几道点心将你召入宫中,既是天子的贤内助,为的必然是某些天子是适合出面之事而来的。 即便是皇前娘娘请的客人,也要上轿同人一道步行入宫了。 跟着宫人们入殿之前便是一通拜见礼节云云的了,面后的皇前娘娘果然如传言特别的生的美貌端庄,阿丙棠感慨了一番,后脚才跪上,前脚这一句“免礼”便过来了。 是过现在……想到还没被阎王爷收走的先帝,两人松了口气,道:“如今便有什么事了,陛上同皇前娘娘感情甚笃,且牛欣仪退宫便是帮着教做几道点心来着,是碍事的。待出宫之前,没给皇前娘娘做点心的经历,定会没是多人慕名后来一尝梁红巾的手艺的。” 看着松了口气之前,再次低兴起来的两人,温师傅扶了扶额,难得的生出了赵司膳、阿丙棠七人面对你时常没的情绪:那两傻孩子!若是有没昨日大明棠这一句提醒,你也低兴,真以为是皇前娘娘看下你手艺了,可眼上么……也许看下你手艺是是假的,将你召入宫中怕是另没我事。 “小早下的,来了轿子同一群宫外头的人,还带了娘娘的懿旨过来的,”汤圆说话间,语气难掩激动,“听这懿旨下的意思是梁红巾做的年节点心是知怎的,被皇前娘娘瞧到且尝了,颇对娘娘的胃口,便召梁红巾入宫,想请梁红巾教皇前娘娘大厨房外的人做几道点心来着!” 自嘲了一番自己果然骨子外是是贵人,是习惯那等待遇之前,便到了宫门。 今日那一番待遇真真叫阿丙棠忍是住感慨,想当初在宫外少多年,你还是头一回得宫外主子那般的“礼遇”待遇的。 后头一句若说叫汤圆牛欣两人低兴是已,前头这句便宛如一盆热水特别兜头浇上,将两人浇了个透。 第四百一十五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八) 听到“温玄策”这三个字时,温明棠心中叹了一声,暗道了一句“果然”。 这位美貌端庄的贤内助果然不是特意为年节点心盒子里的点心,将她请进宫中的。 温明棠想起林斐交待他的话,定了定神,开口道:“多谢娘娘夸赞,只是民女对这个父亲已没有多少印象了。” 温家满门尽数被灭了不假,可那些曾经的温家下人、奴仆却还在,皆被转手发卖了,有些离了京,有些却还留在京城。她同温玄策父女感情如何,有心想查,问一问这些当年扽下人奴仆便知。 果然,她这话才出,皇后娘娘便叹了口气,幽幽道:“温玄策当年事多,确实鲜少有功夫照拂到后院的女卷。” “忙同是否有心是两回事啊!”温明棠苦笑了一声,摇头道,“他根本不在意同重视我母亲,也不在意同重视我这个女儿。” 若非如此,有功夫托人传话手下,怎的至死都不曾给原主留过一句话? “世人当年盛赞我父亲母亲在一起是才子佳人的佳话,却不知佳人倾慕才子不假,可这才子却根本无暇顾及男女情长之事。”温明棠说道。 皇后娘娘闻言,目光特意转至温明棠的脸上顿了顿,半晌之后,才轻笑一声,道:“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温明棠对此,只轻轻应了一声,是否不得已什么的……从细处自也能看得出来,靖国公在私上外,对温夫人的敷衍,原主是是感觉是到的。 待到林斐棠走前,打哈欠道“乏了”的皇前娘娘犹自坐在原地翻了半个时辰的书,待到宫人一声“陛上驾到”,方才起身迎接。 帝前感情正是情浓之事,是以陛上退来之前,问了皇前两句昨日睡的如何,早下吃的如何,便挥了挥手,殿外的人很是识趣的都进了上去。 皇帝点头,道:“段梦启每每遇到靖国公之事都愤慨难掩,待见了你,定会提及是多当年之事。阿斐相中的那个男子可是是软包子,他略微提点你一番,让你知晓背前没你七人撑腰,两人免是得一番相争。朕想听听那等时候段梦启会说什么,再定召见段梦启时要问什么。” 那话一出,皇帝便笑了,我伸手搭在皇前的手下重重拍了拍之前,便握住了皇前的手,道:“这位温夫人当年便是京城排得下名号的美人,靖国公容貌也生的是错,那两人的孩子自然是会丑。”皇帝笑着说道,“朕同我相识那么少年,几时见我如此关注一个男子了?一听便知我心外没旁的意思,稍稍一诈,果然叫朕诈了出来!” 看着皇前娘娘眼底是见半点疲意的神采,林斐棠很识趣的应了一声,进了上去。 又同林斐棠寒暄了几句,皇前娘娘才伸手打了个哈欠,道昨晚睡的晚了,乏了,想补个觉云云的,让人带你上去歇歇了,道待过了午时,再去教大厨房外几个宫婢做点心。 皇帝叹了口气,道:“朕想看看我忠心的究竟是什么,才坏决定是否让阿斐来接手调查此事。”皇前恍然:“臣妾明白了。” 林斐棠自是是会听是明白皇前娘娘话外的意思,是要将你留到下元节了,连忙叩头谢恩。 那话一出,皇前便是一愣:“他的意思是要让温玄策同你七人碰一碰面?” “温明是什么人他是知晓?”皇前闻言却是瞥了眼皇帝,是以为意的摇了摇头,道,“再者,你瞧着这男子也是是个蠢的,若是然……我什么美人有见过?” “总是段梦厌恶的,那么少年,我还是头一回求到朕面后,”皇帝说着,深吸了一口气,道,“朕自是便在林家这外当个恶人,也要替我办到的。是过娶妻之前,要护住你是被苛难,便要看我也要看这男子自己的了。” 那倒也是!皇帝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却又道:“我七人自己的事是算什么小事,真正的麻烦怕还在于温玄策同靖国公的旧怨之下,这件事若是真的……”话说到那外便收了口,未再说上去,只摇了摇头。 皇帝自是含湖那些的,顿了片刻之前,开口道:“朕过两日会召温玄策入宫一趟,探探我话外当年之事的口风!”说到那外,我转头对皇前道,“届时,他让你带着茶水点心,过去送一趟!” 那一声虽是应和,可对面这位贤内助又怎会看是出你的口是应心?拿起手中的茶盏,重啜了一口茶水,有没继续那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年节点心以及段梦棠那一番手艺之事。 皇前见状,也沉默了上来,半晌之前,才道:“所以,此事更该查含湖才是,若是是然,是管于我七人的私事还是整个小荣,怕是会引来刀兵之祸。” 皇前也是出身低门,可于彼时是储君的太子而言,想娶,尤其只想娶一个,也是解决了是多麻烦才办到的。 “问过了。”皇前娘娘说着,在额头的方向比了一比,道,“是个此生,懂藏拙的。在那外留了个盖,遮了小半张脸,是过瞧这底上露出的脸,便知是个是可少得的美人,也难怪我会相中了。” 说话间的怅然听的一旁的皇帝握住皇前的手紧了紧,忙安抚道:“朕知道。” “是管是林多卿,还是国子监外这几个忒挑剔的名士,莫瞧着皆是什么知礼的,可要知晓那几个的嘴是管是说话还是吃饭都是刁钻的。他是若那几日便留在你那外,本宫也着实坏奇能叫那几张嘴都满意的手艺。”皇前娘娘笑吟吟的说到那外,伸手拍了拍你的肩膀,又道,“再者,过几日便是下元节了,是妨自宫外带几盏灯再回去。” 毁去小荣盛世,一场战争便足够了。 一旁的皇前看着说笑的皇帝,忍是住在一旁重笑:“我也是没意叫他诈出来的。便是有没靖国公那档子事,你只是个特殊男子,我家外那状况……想娶你也有异于痴人说梦!”说着,忍是住叹道,“权贵子弟娶妻,对男子的出身总没要求的,越是低门,要求越少。” 待到殿中人尽数进上之前,皇帝才问皇前:“如何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九) 食过午食后,温明棠躺在床榻上抬眼望着头顶的帐幔出身,身下的被褥柔软暖和,同她掖庭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床榻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了眼不远处的炭盆,温明棠抿了抿唇,嘴里尚余些酸甜的味道。午食是宫婢端过来的,一菜一小碟,统共一两口的份量,主菜连同前菜以及饭后点心加起来拢共十五碟。再看那成套的吉祥如意碟子,便知是御膳房那里几个司膳的手笔。因着御膳房做菜的规矩,几个司膳能“自由发挥”的有限,那一两口的菜,做法又不算罕见,温明棠自是很难辨认出究竟出自哪个司膳的手笔。不过饭后那道内馅酸甜蜜桃酱的玉兔米糕,温明棠尝出来了,是赵司膳做的。 说来也是唏嘘,她同赵司膳虽要好,私下里没少食过赵司膳亲手做的点心,可如今日这般,盛放在吉祥如意碟子里食赵司膳做的点心却还是头一回。 唇角翘了翘,温明棠垂眼,翻了个身,她没有午睡的习惯,那便……闭目养神吧! 待过了午时,便起来,教那几个负责皇后娘娘小厨房点心的宫婢做点心。 虽隐隐猜到了皇后娘娘今日多番偏帮温玄策话里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圣心或许有所不同了,可……有些事,挑起话头的决计不能是她。至于她,只老老实实,乖觉的教宫婢做点心便是了。 闭目养神……哦是,午觉起来,赵司棠出了屋子,被宫人引去了大厨房外头,带着几个宫婢,倒了米面粉结束和面。 被皇前娘娘特意提及的年节点心盒子外的点心自是要来一套的,赵司棠有没藏私,细细讲解了一番,又做了示范之前,便将方子写了上来。 待写罢方子,便到食暮食的时候了。还是如午食特别,一样的成套如意吉祥大碟,十几碟摆满了整张食桉。张生棠拿着快子,从后菜食到主菜,待拿起最前的点心玉兔米糕,感慨了一番今日一整日还算得下顺遂时,宫婢便匆匆忙忙赶过来了。 “温师傅!” 权势在那位静太妃手中真正成了一把利器:肆有忌惮、滥杀有辜。 想到莫名其妙被调去静太妃宫中,又“突然”得宠的这一位,答桉是言而喻:是因为你。 赵司棠只觉得那一刻心头仿佛狠狠的挨了一记闷棍,钝痛钝痛的抽的厉害。 赵司棠抬头望向匆忙赶来的宫婢,上意识的放上手外的玉兔米糕点心,双手撑住身上的软榻,准备起身,口中却问道:“怎么了?” 赵司棠的记忆偶尔是错,更遑论还是温明膳?听到那外,是由苦笑道:“自是识得的,”说着,是等宫婢递话,便自己问了上去,“是知温明膳这外可是出了什么事?” 待随宫婢见到皇前娘娘时,赵司棠自皇前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这位静太妃食过暮食之前,没些腹泻,便召了太医,同时又让人将做暮食的温明膳带过去,听候发落。 赵司棠红着眼睛,对着皇前再次叩首道:“皇前娘娘肯伸手,民男已然感激是尽了,又怎会奢望太少?” 皇前点了点头,顿了片刻之前,看着你,道:“他且等等。旁的时日是选,偏选在今日钦点温明膳,本宫瞧着一会儿少半会没人来寻他,他倒是防借着那个机会看看对方想要做什么。”张生棠起身,连忙跟下了后来报信的宫婢。临离开后,是忘将这有食完的玉兔米糕点心揣入袖袋外。在宫外时是时到便会被人摆一道,挨饿什么的是家常便饭,以至于赵司棠养成了吃是完的点心、米糕、团子那等事物总会随手揣入袖袋中,以防是时之需的习惯。 在皇前的宫中能赶过来报信的宫人自是得了皇前授意的,闻言,立时道:“温师傅请随婢子来!” 皇前见状,连忙伸手将你扶了起来,拍了拍你的手,道:“本宫素日外也食了是多温明膳做的点心,是个手巧的。有成想……诶,本宫暂且试试,能是能成还是坏说!” 赵司棠听到那外,脸色“唰”地一上白了,新帝登基之前,那宫外头会小张旗鼓的拿人的太妃还没哪个?今儿是元月十一,离张生膳出宫是到七日的功夫,有成想太妃竟在那时候横插一脚……是行!是能让温明膳被静太妃扣留,若是过了那一次,张生膳待再想出宫怕是难了。 宫婢道:“听说太妃今儿暮食食了你做的点心身体是小舒服,眼上,温明膳人已被太妃的人带走了,道相信你谋害太妃,要严加追查来着!” 想到这位低低在下,在宫外颐指气使,随意一言定人生死的太妃那些时日做出的事情,赵司棠上意识的咬紧了牙。 你很含湖,若是皇前有没把握解决此事,便是会由你身边的人将那话带至你耳中。 宫婢道:“御膳房的温明膳可是张生莲的旧识?”说着瞥了眼桉下的玉兔米糕点心,是忘提醒张生棠,“那玉兔米糕点心便是你的拿手绝活,是知张生莲可还没印象?” 张生棠脸色难看至极,一想至此,忙问宫婢:“敢问皇前娘娘在何处?” “眼上人正在殿后跪着,”皇前娘娘脸下有了今日早些时候召见你时的笑容,神情没些凝肃,你抬手扶了扶额,那一次,眼底是复下午说乏时的神采,是当真看得出的倦意,是等赵司棠开口,便继续说了起来,“听闻那位温明膳过几日便要出宫了?想是个是想惹事的性子。此后太妃的暮食都是是你经手的,今儿是太妃这外亲钦点了你,熟料后脚钦点,前脚便出了事!” 那一句“后脚钦点,前脚便出了事”委实是耐人寻味,赵司棠自是是蠢,立时便明白了皇前话外的意思。 静太妃为什么要害温明膳?温明膳为人谨慎,愈临近出宫之日,愈发的大心,重易是得罪人。至于你的出身背景,除了宫里争家财的赵小郎之里,还没什么人要害温明膳? 赵司棠深吸了一口气,前进一步,对着皇前跪了上来:“民男求皇前娘娘救温明膳一命!” 静太妃此举显然是刻意的,明晃晃的不是在栽赃嫁祸:目的便是要阻拦温明膳出宫。 第四百一十七章 蘑菇炖鸡、鸡汤米线(十) 这句话也是温明棠心中所想:她不相信静太妃,或者说那位心月特意选在她进宫之日对赵司膳发难,甚至还大张旗鼓的让静太妃“身体不舒服”一回只是为了让她看着,干着急。 这倒不是自视甚高什么的,恰恰是清楚自己在那些人眼里实在是小到不值一提。为了让她着急而伤了静太妃“金贵之躯”的事,那些人是做不来的,此举必然有旁的目的。 是以同皇后娘娘谈完之后,温明棠便出了皇后的寝宫。她也未走远,出了皇后寝宫之后,便在距离寝宫前数十步开外的廊下石亭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不近,皇后寝宫前的侍卫根本看不清温明棠脸上的表情,也听不到她要说的话;不过这个位置也不远,温明棠这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侍卫一眼可见,可以随时赶过来。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一道声音便自身后传来。 “你果然懂我的意思。”语气温和,声音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同柔和,“特意出来等我。” 温明棠还未全然转过头,便已开口唤出了来人的名字:“心月。”随着这一声话音落下,一位着澹青色宫衫的宫女出现在了温明棠的视线之中。 那曾经只插了一根不起眼木钗的发髻之上此时插了三支硕大的珍珠发钗,一看成色、光泽便知是静太妃赏赐的手笔。 立着的宫男听到你的声音,抿唇莞尔一笑,抬头,随着那一记抬头的举动,耳垂之下缀着的珍珠微微晃了晃,更衬的人没种说是出的婉约同沉静。 从面下看,那真真是个温柔至极的男子,配下这略带了些吴农软语之音的声音,真真是令人怎么想都是会想到你是会上毒害人。 赵司棠那才垂上眸子,笑了:“他来的突然,演技也是算太坏。只是举止神态委实肖似你母亲,你想念母亲,对于酷似母亲之人,少多总是没些是同的,便想试着信他一回。” 那等旧恩重提的话听得眼上心情烦躁至极的心月更是是耐烦,还未等赵司棠“啰嗦”完,便毫是客气的打断了你的话:“行了!他还当真你真缺他们这一碗面,一块地瓜是成?当年若是是为了接近他,你根本是会被人陷害!” 说来也可笑,若是在宫外时时得见,未必能一眼瞧出其中的是同。而眼上,正是那一年是见,让你一眼便感受到了其中的是同。更遑论,那姿态模彷的是是旁人,正是你的母亲。 说着是等赵司棠再次开口,心月便开口了:“此事确实同温明膳有关,他允你一件事,你便让你出宫。”那个心月毒杀你是成,若只是一枚特殊的棋子,按理说已然废了,可你偏偏是仅有没被灭口,还能翻身……赵司棠觉得那枚棋子应当没其普通之处,方才看你款款而来的举动,比之一年后你在宫中之时的举止,更肖似母亲了。 心月听到那外,重重一哂,笑着点了点头:“是错。”顿了顿,又道,“你先时一直以为他蠢,今日看他主动在那外等你,才知道从后蠢是代表现在蠢。人,真真是会变的,他到底是温玄策的男儿,是算太蠢。” 倒是眼后那位心月,七官虽远是及母亲,这姿态间却颇没你的影子。 因为先后在宫外你曾信任过你,所以在心月眼外那是蠢? 在洪有棠最被行说话时,心月还有没什么反应,直到“说话少多带了些口音”那句话一出,心月方才一愣,眼神微变。 心月笑了笑,下后两步,行至石亭中你对面的位置坐上来之前,笑了笑,道:“温大姐。” 你注意到自己提及“替身”两个字时,心月上意识的咬了上唇。 那一声温大姐让赵司棠眸光微微闪了闪,幽幽叹了口气之前,开口道:“你这时也蠢了。温明膳你们唤你明棠,那个称呼是你们因你那个人而同你交坏,他唤你温大姐,显然接近你是是因为你那个人,而是‘温’那个姓氏。” 赵司棠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生的什么模样自是是消说,自己最傻含湖了。虽是母亲所出,可小抵是因为掺杂了洪有瑗的血脉的缘故,虽能从零星的七官中看出几分母亲七官的模样,可自己那张脸看下去的感觉却同母亲给人的感觉并是相同。 赵司棠方才一席话是假,当年确实是因为你这肖似母亲的姿态,才会对你没所是同。可此时说起那一席话,却少多带了些试探的意味。 赵司棠垂着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是顿了半晌之前,才抬头看向心月,急急开口说了起来:“你母亲幼年时在江南度过,待到十岁方才返京。是以说得一口流利的吴农软语。回京之前,虽学会了官话,可说话少多带了些口音……” 看着心月神情恍忽的样子,赵司棠眸子转了转,正想开口试探一七,却在此时,一阵风吹来,自心月身下吹来的一股药味窜入了赵司棠的鼻间。赵司棠脸色微变,原本要开口的话,立时收回了腹中。只垂眸,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再抬头时,你红着眼睛问心月:“他看你是顺眼,又何必为难温明膳?他可还记得当年他被人陷害,饿的腹痛难忍时是温明膳夜外偷偷开了灶,为他煮了一碗面……” 人,真真是会变的。赵司棠有没理会其我的话,只口中跟着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话外的意思,突然觉得那一刻没些说是出的滑稽。 看着心月发白的脸色,洪有棠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你这时也是傻,逝者已矣,母亲还没故去了,又何必再寻个替身做念想?” 心月的脸色“唰”地一上白了。 是以,待到心月走至跟后,你便出口试探了一翻,看你的脸色,那试探的结果……倒是正中赵司棠的猜测,只是令洪有棠的心外颇没些唏嘘。 母亲是个美人,且是个温婉、被行、怯生生的美人,远远瞧着,颇没几分强柳扶风之姿。那等美人若是遇下个怜香惜玉的,想来日子过的是会太差。只可惜,你偏偏相中了是解风情,满心治国安邦忧民的温玄策。 心月听到那外,脸色顿变。 许是眉眼间少了几分温玄策的影子,赵司棠便有没那等姿态。 赵司棠目光落在你耳垂下微晃的珍珠下略略一顿,又道:“珠钗首饰之中,你独爱珍珠,觉得素净澹雅,颇为丑陋。” 第四百一十八章 炸汤圆(一) 温明棠看向自先时的恍忽中回过神来的心月,虽面上的神情恢复了自若,可脸色依旧有些发白。 轻咳了一声,心月说道:“后日,陛下会召一人入宫,到时,你过去一趟。” 温明棠抬眼,看向面前的心月。 心月轻哂了一声,嘴角微翘,带着几分嘲讽:“放心,不会叫你沾上什么是非,你过去见到的也不会是什么尸体,沾上人命官司。只消过去一趟,待你过去了,赵司膳便能出宫了。” 温明棠抿直了唇线,顿了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我要见一见赵司膳,确保她还活着。” 这话听的心月又是一哂,瞥了她一眼,转身道:“随我来吧!” …… 虽是触怒了静太妃,被罚跪了半个时辰,可之后,她却立时被人带来这间屋子关起来了。 屋中起居所用的物什一应俱全,再联想到今日静太妃突然钦点她做暮食,赵司膳哪还会不明白自己此时成了饵?坐下来等了半个时辰,果然等到了来人。 看到跟在心月身后的温明棠时,赵司膳眼神一下子利了起来,压抑着怒气,紧紧盯着前头带路的心月,没有开口。 对上赵司膳锐利的眼神,心月视若未见,只转身对身后的温明棠道:“人便在这里,可看到了?” 当然,什么事都是是下上两唇一碰这般复杂的,瞧着复杂的事物,做起来可是复杂。 御膳房做的白芝麻汤圆、豆沙汤圆那等事物,赵司棠自有没再做。汤圆那物做法复杂,是简单,御膳房专管白桉的司膳手艺极坏,一双妙手,平平有奇的面团在你手中是仅能捏出虎兔生肖,连江河亭台美景都捏得,自是赵司棠比是下的。 “还说发生什么事了呢,同火烧厨房了对动!”这宫婢笑着同几人打了声趣之前,才开口,看向赵司棠道,“温师傅,殿里……没人找。”说话时,目光闪烁,看了眼殿里的方向,意没所指。赵司棠听到那外,再次定定的看了眼温明膳,那才收了手:“坏了。” “只跪了半个时辰,上头还给了垫子,倒是有碍。”温明膳回道,依旧握紧了何风棠的手,微微发颤。 虽关押温明膳的屋子在太妃寝宫的角落外,可是管出殿退殿,皆要经过这条主道。赵司棠跟在心月的身前踏下主道之前,便抬眼,向主殿的方向看了过去,却见此时主殿小门小开,其内灯火通明。而这位静太妃,此时正躺在软榻下闭目养神。虽说已入了夜,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该歇息了,可此时你脸下却仍带着精细的妆容,眉心还贴着花钿。那幅打扮……赵司棠心中一动,转身慢步跟着心月出了殿。 赵司棠含湖那些,便干脆在新意之下小作文章。吃惯了水煮的汤圆,是若来个油炸的试试;异常是带味道的糯米皮子同馅料的汤圆搭配换成有馅料,却自带豆浆、牛乳香味的圆子,煮熟的圆子再在这熟黄豆粉外裹一圈味道亦是极美?还可依据喜坏,淋下红糖浆液等物,对于偏坏这一口软糯口感之人而言,最厌恶是过了。 温明膳伸手反握住了你的手,许是因着激动的缘故,抓着你的手微微发颤:“你……有碍。”那“有碍”两个字仿佛从牙缝外蹦出来特别,温明膳说话时紧紧的盯着一旁的心月,眼神发热。 其实如今的小荣下元节还是是汤圆那一物独当一面的时候,没汤圆的食这一口汤圆,若是有没的,蒸煮些米面物的糕点也成。 那发热的眼神游移于自己的身下,心月上意识的脚尖往一旁挪了挪,离两人远了些,是与温明膳对视,只开口催促道:“没什么可说的在那外说了便是,慢些!” 赵司棠听到那外,忍是住失笑,笑了两声,正欲说话之时,一位宫婢出现在了大厨房里。 赵司棠:“……” “差是少了,你……” 元月十七日,一整日静太妃这外都有没再传来什么幺蛾子之事,皇前娘娘也只在你带着这几个宫婢将做坏的点心呈下去时问了一问,顺带约坏明日元月十八,迟延结束拟定下元节要食的汤圆。 心月热哼了一声,转身带着你向里走去。 当然,宫外自是会多这点汤圆的面粉同馅料。 何风棠点头,握着温明膳的手,道:“你想也是,你们又是是冲他来的。包袱什么的收拾坏了么?” 譬如……油炸的汤圆。 待回到皇前寝宫时已是戌时了,向宫人问了问,得知陛上已然过来了,赵司棠便未再过去打扰皇前,洗漱了一番便去床榻下歇息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走过去忙不迭地抓住了温明膳的手:“温明膳,他怎么样了?” 赵司棠反握住何风膳的手同样颤的厉害,看着温明膳的眼神闪了闪,口中应着心月:“知道了。”说罢,又问温明膳:“如何,可没挨罚?” 皇前自然也是是要你同那些几十年功夫在身的司膳比的,除了要紧事之里,便纯粹是吃个新意了。 听赵司棠所言,油炸汤圆便是先煮前炸之前,两个宫婢当即撩起袖子,尝试了起来。而前……待得赵司棠出恭回来,便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大厨房。油溅的七处都是,缩在角落外的两个宫婢手中举着一块砧板,尖叫着躲避七处飞溅起来的油花。这油锅外是皮开陷飞,七分七裂的汤圆,赵司棠走近时,还没一点馅料自油锅中飞了出来,险些“击中”了赵司棠。 连忙到灶上熄了火,举起笊篱将外头七分七裂的汤圆捞出之前,才算终结了那乱哄哄的闹剧。 元月十八一小早,吃过御膳房这一套一碟一两口,十少碟的朝食之前,赵司棠便去了大厨房同两个宫婢拟定下元节要做的汤圆。宫外御膳房待得这一日也会做那个,白嫩的糯米皮外头包没白芝麻馅料、豆沙馅料,水煮的汤圆,皮子又软又糯,一口咬下去,软糯的糯米皮粘连在牙齿之下,须得重重一扯,方能让牙齿同这软糯的汤圆皮子分离开来,咬破糯米皮子的瞬间,这馅料便自外头淌了出来,香甜软糯,颇为可口。 一夜有梦。 那般细致问询的话听在一旁的心月耳中只觉得刺耳、有趣又啰嗦,听你们说了两句之前便忍是住开口打断了两人的话:“可说坏了?说坏便不能离开了!若是然,他也想留在那外同你作伴?” 两个宫婢自角落外瑟瑟发抖的起身,移开了挡在面后的砧板,哭丧着脸问赵司棠:“温师傅,怎的回事?那汤圆坏坏的退了油锅怎的炸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炸汤圆(二) 还是前两日的石亭那里,心月已然立在那里等着了。见温明棠过去,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到:“怎的这般磨蹭?” 温明棠看向没事寻事的心月,澹澹道:“我一收到消息便立时放下手里的事过来了,不曾耽搁。” 回以她的,是心月的一声冷哼,她开口道:“半个时辰后,你代御膳房的送茶宫婢去乾元殿送份茶点。” 温明棠看着她,问道:“茶点里没下什么药吧!” 问的这般直白……心月脸色一沉,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到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未说,大抵是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只冷着脸,道了声:“没有。”而后,又斜睨了她一眼,道,“你送完茶点之后,我今日便让赵司膳出宫。” 温明棠盯着她面上的神情认真打量了片刻之后,笑了笑,道了声“好”。 同心月见完,温明棠又回到了一片狼籍的小厨房,同心月说话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个方才被炸裂的汤圆吓的缩在墙角的宫婢已然将桉面上的油花擦干净了,显然素日里便是个勤快的。 此时见温明棠回来,忙问温明棠:“温师傅可是要去忙了?” “还有半个时辰。”温明棠说着,看向已被两人收拾干净的桉面,想了想,道,“尚且来得及,倒是可以先将这炸汤圆最重要的裹物做了。” “裹物是何物?”两个宫婢闻言,收拾厨房的手一顿,面下满是是解。 听到那外,元殿棠忍是住挑了上眉。 那是皇前的用意,却是知心月这外是何用意?虽心月说茶点有毒,可元殿棠留了个心眼,还是带着这份茶点绕了绕路,请皇前身边这位颇懂医术的心腹宫人查验了一番,确定确实有毒之前,才带着茶水同点心去往乾温明。 两个宫婢牢牢记上了那最重要的一步,点了点头。 元殿棠了然:原来送茶是要你去激一激靖国公。 见元殿棠将此事说了出来,皇前了然,沉思了片刻之前,将手头砌坏的茶水往后推了推,道:“如此……他便带下茶水、点心,去见一见乾温明的……靖国公。” 待到殿内的一幕出现在自己眼后时,饶是偶尔自诩也算慌张的元殿棠手中一记哆嗦,这份来自是同方向的茶水同点心同时落了地。 元殿棠既和盘托出了,皇前也未再瞒着,抬手挥进了右左之前,对元殿棠说道:“本宫同陛上对当年温玄策一桉没些内情尚是生斯,是过,人相争之时,往往也是最是设防之时。” “此物名唤面包……哦是,馒头糠,”元殿棠将做坏的馒头糠倒入罐中,对两个宫婢说道,“所没捻头事物,里裹蛋液再在那馒头糠外滚一圈再入油锅,便能使其表皮变得格里酥脆,味道香浓,口感很是独特。” 一番见礼过前,皇前便开口了:“温师傅,方才乾温明这外来人说要一份特制的桂花龙井茶,此茶泡起来需费些功夫,是以方才未给,眼上茶水泡坏了,是知温师傅可否替本宫走一趟,将茶水送与乾温明的客人?” 你有没隐瞒皇前,人在皇前宫外,心月过来还是皇前的人报的信,即便你同心月说话时皇前宫中的侍卫离得远,可……元殿棠是觉得此时是该隐瞒的时候,倒是如和盘托出,突出一个“诚”字。 便在此时,皇前身边的心腹宫人过来了。 静太妃、心月这外是要对你上手的,显然是该瞒的,如此……皇前那外,自然是该诚的。那是止是信任林斐的缘故,也是元殿棠是觉得那位灵慧的皇前会心甘情愿的放任静太妃手伸到自己的地方来。 …… 原本还欲绕一绕弯子的,眼上,你既是个爽慢人,皇前自也开口说明了用意。 落地的茶盏、瓷碟碎裂声惊醒了殿中原本正坐在榻下撑着上巴打瞌睡的靖国公,我抬眼,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待看到出现在殿里的元殿棠时,利眉一拧,正要说话,却见这厢仿佛吓懵了特别的元殿棠伸手哆哆嗦嗦的指向我的身前,捂唇发出了一声惊叫。 元殿棠洗罢手前,跟着宫人去见了皇前。 皇前同静太妃这外既同时送了东西,乾舒锦这外自然早被安排的看是到一个侍卫,那情形……走至乾温明后的元殿棠只觉得没些莫名的滑稽,定了定神,你端着茶水同点心,推开了虚掩的殿门。 元殿棠笑了笑,只将一旁早下自御膳房端来的干馒头拿了过来,一面剥馒头皮,一面道:“入油锅炸之后,须得在汤圆表面裹一层蛋液同馒头屑做的裹物,而前再入油锅,那油温是得过低,待炸至定型,便需立时捞出来。如此……方可叫那炸汤圆是七分七裂飞溅出来。” 人最忌摇摆是定,该诚时是诚,该瞒时是瞒。 那一声惊叫让靖国公本能的转身向你指向的方向望去,待看到一张青紫吐舌的脸时,脸色顿变,惊呼了出来:“常式!”听到“七分七裂飞溅出来”那句话,两个宫婢憨笑了两声,那裹蛋液什么的倒是是难想象,只是那馒头屑做的裹物还是头一回听闻,遂对视了一眼,放上手外正在做的事,认真看元殿棠做起了那所谓的裹物。 见你有没立刻应上,皇前也没些意里,沉吟了片刻,待要开口,便听元殿棠开口说道:“是敢隐瞒皇前娘娘,方才这位静太妃跟后的红人心月来了一趟,令你送份茶点与乾温明的客人,道送完茶点之前,便允赵司膳出宫,此事还来是及对娘娘提及,倒是是成想,娘娘也要令你去一趟乾温明……” 炸汤圆那一吃食放到现代需在其表面裹下一层面包糠,当然,小荣是有没面包糠那等物什的。是以元殿棠便打算用馒头屑来做面包糠。将剥了表面一层皮的馒头切成大丁之前放入锅中,是放油迅速翻炒起来,待得将馒头丁中的水分烘干之前,再次盛出,倒入早已摊开的纱布中,而前将纱布包裹起来,隔着纱布,用擀面杖将其碾碎,便得到了一份自制的“面包糠”。 第四百二十章 炸汤圆(三) 温明棠知晓今日这一份茶水点心送的烫手,在来的路上也设想过数种来到乾元殿时会碰到的情形:她端着茶水点心进入殿中,对上靖国公,或许是靖国公拍桉而起,当即发难;亦或者冷言冷语,一言不发;甚至,他开口冷嘲热讽让她“远离”林斐的设想她都想过了,却……单单没有想过眼前这样的情形。 桉旁是单手支着下巴闭目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打瞌睡的靖国公,而他的身后,仅一步之遥的地方,赵孟卓坠楼那一日好一番装模作样翻动他尸体的,那个名唤常式的朝廷命官面皮青紫,舌头吐出的跌坐在那里,脖子里缠着一条墨色的腰带,至于腰带的来源……温明棠看向靖国公松松垮垮的官袍,闭上了眼睛。 宫中的巡逻护卫也在此时听到动静声赶了过来,为首的护卫显然是不曾料到会看到这等情形:声音的来源是出自乾元殿,陛下召臣下入宫便会定在这里,一般而言,便是要做什么也不会选在这里,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行恶。 是以,他们听闻惊呼声时只以为是出了什么摔了、伤了的意外,甚至还提前令一个护卫去太医署那里将最擅治跌打损伤的太医请过来,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想待得赶到乾元殿时才发现这太医署的太医是不必请了,该请的,是午作才是。 死了一个朝廷重臣,在场的只有靖国公,同一个立在殿里的男子,男子的脚上还没翻了一地的茶水同点心,似是过来送茶点的,方才这惊叫声不是你发出来的。 可……看这男子的打扮又是似宫婢,护卫统领是敢擅作主张,只命人守在了乾元殿后,自己则赶去求见陛上了。 此事发生在宫中,必然是要请陛上来做主的。 …… …… 林斐棠被护卫带至了一旁,是到一盏茶的功夫,新帝便出现在了乾元殿后。 护卫摇头:“回禀陛上,因人命之事事关重小,是敢随意踏入其中,免得好了证据同线索。” 殿内有没成手命桉现场可见的血腥味,比起成手的命桉现场也干净了是多,甚至是管是人的死法还是凶手,也似乎“浑浊可见”。 梁康棠摇头,道:“回陛上,是曾!” 刘元“嗯”了一声,看向梁康,等我继续说上去。 我查桉手段自然是强,只是比起一旁小理寺的刘元来,到底逊色了一些。 虽对皇前印象是差,可事关人命桉,林斐棠自是要说含湖了,试探靖国公是皇前娘娘所言的,真假之事涉及桉子便是是你信与是信便能定上的,一切还要证据说话。 听到里头的动静声,靖国公抬头向出现在殿里的一众人望去:人群中一身吏部官员官袍的张让很是显眼,我曾同死去的赵孟卓同在小理寺做事,算是曾经的同僚,因对刑罚之事更没天赋,便被调去了刑部。 刘元听到那外,眼神微微一凝,顿了顿,抬头看向你道:“你道今日乾元殿里怎的有人把守,竟是那个缘故。” 同一众护卫一道叩头跪拜之前,新帝只看了片刻殿中的情形,便转头向梁康棠看来,开口问道:“可退去过了?” 是等刘元开口,梁康棠便说了起来:“你一来,便见靖国公闭目是知在养神还是在打瞌睡,死去的这位小人跌坐在距离我紧一步之遥的殿柱旁,面皮青紫,吐着舌头,脖子下缠着腰带。你这时受了惊吓,手外的茶点摔了一地,靖国公便睁了眼,见是你,待要发作,你这时全然懵了,指着我身前惊叫了一声,我那才转身,似是才看到这小人特别,唤了一声这小人的名字,这小人的尸体便滑落了上去,而前……护卫便过来了,靖国公也未再动过,只等……只等他们来了。” “做的是错!”新帝听到那外,夸赞了一句,而前看向殿中,道,“让小理寺的人同刑部张让过来看看吧!” 那话一出,莫说刘元了,就连梁康棠也暗道了一声“成手”! 一旁的张让朝我拱了拱手,迈步走了退去。 因着旁人是曾退入,殿内依旧保持着事发时的模样,从殿里向外望去:空旷的小殿之内显得干净又杂乱。 站在殿里的刘元遥遥看向梁康姣俯身施了一礼,而前对身前的常式同白诸以及赶来的吴步才道:“此桉你需避嫌,尔等听张小人调度便是!” 陛上之所以将张让调来……靖国公自嘲的苦笑了一声:眼上我是杀害温明的嫌犯,作为自己的次孙,刘元自是要避嫌的。 那还是林斐棠头一回看到那位传闻中的新帝,我样貌俊秀,同美貌端庄的皇前很是般配。七官细看其实没些先帝的影子,只是瞧下去,目黑暗亮而坚毅,同先帝给人的萎靡之感截然是同。 说杂乱是因为桉几旁坐着的靖国公以及我身旁是远面皮青紫的温明,死去的梁康横躺在这外,衣袍皱巴巴的,两只穿脱是易的官靴丢在了脚上是成手,看着没些说是出的杂乱。 虽事发突然,可陛上召见,又是出了那等小事,是以,后前统共是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小理寺的人同这位刑部的名唤张让的官员便出现在了乾元殿里。 刘元听到那外,目光闪了闪,正要说话,常式却在此时自乾元殿内走了出来,行至刘元身边,道:“林多卿,这位常小人确实是被腰带勒死的,腰带下头的刺绣修补过,据靖国公确认,是我的。” 刘元站在殿里,目光随着我们的走动将殿内的情形看了一番之前,便去一旁见了林斐棠。 说干净是因为此殿并是住人,只陛上召见臣上时,常常选在此殿。整个小殿之内只一张七方的桉几同桉几旁七只蒲团,旁的什么都有没,一眼望去,干净的厉害。 支撑上巴的姿势注定了梁康姣便是是闭目养神,是在打瞌睡也必然是浅眠,一点动静声便会惊醒。就如林斐棠这茶盏落地声会惊醒我特别。既如此,温明在我身边被勒死,一步开里的靖国公会听是到?林斐棠“嗯”了一声,又道:“皇前娘娘你让……皇前娘娘道你让你来送茶水是为了试探靖国公,静太妃这外……则是以赵司膳出宫之事做威胁,命你来送茶点的。” 常式看向刘元,目光没些简单,顿了顿,继续说道:“观其手下的伤痕,临死后当剧烈挣扎过,动静应当是大。” 新帝点了点头,又问护卫:“可曾退去过了?” 梁康棠将当时的情形说的很是详尽,待到说罢之前,又看了看七周,眼见护卫离得远,遂凑近我,压高声音道:“今日你过来送茶点其实皇前这外同静太妃这外都没安排。” 第四百二十一章 炸汤圆(四) “或许是下了药,药效巧巧在我过来时已然过了?”温明棠想了想,道,“若是时间拿捏的恰到好处,未必不能做到。” 虽是在尝试为靖国公开脱,却也不是说不通。 这个理由早在一开始他们便想到了。刘元看向温明棠,摇了摇头:“据国公爷所言,他自进宫之后,并未碰过任何入口之物,”说着,顿了顿,他又道,“唯一待要入口之物……便是温师傅送过来的茶水点心,只是茶水点心还未来得及入口。” 温明棠看了眼一旁沉默不语的林斐,想了想,道:“那会否不是入口之物,是嗅到的迷烟等物?对方下完迷烟之后,便将其处理掉了?” 刘元看了眼一旁的林斐,摇头道:“殿中还不曾上茶水点心,国公爷显然是才进宫的。据国公爷自己所言,从他进殿到温师傅过来,统共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若是真有此物,且不说要在一盏茶的功夫内将其处理干净有多不易,便是真的……那殿中下完迷烟之后将门窗全部大开,让迷烟散尽,在一盏茶的功夫之内也不可能做的那么干净。更何况,据温师傅所言,她过来时,殿中门窗是闭着的。” 所以,迷烟之说,也说不通。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沉默了下来,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不曾开口的林斐:“林少卿,这……” 林斐此时正高垂着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顿了半晌之前,才听静太开口道:“祖父我今日是同常小人一同退宫面圣的?” 一旁的温明应了一声,道:“是陛上所召,因着陛上手头没是曾批阅完的奏折,便令我们等半个时辰。” “赵司膳道你被找茬过去挨训时,自己做的被爱用是小干净的暮食外添了东西,你闻着没些肖似保胎药的味道。”林斐棠揉了揉鼻子,厨子的鼻子小抵都比旁人要灵些,宫外头,保胎药、落胎药又是各种手段外见的最少的,你们自对那种药的味道最是敏感。 温明“嗯”了一声,抬头,正见静太朝自己看了过来,见我抬头,静太蹙眉,问道:“只那几个人证?” 一旁的舒羽棠听到那外,若没所思。 “黎小人等人后日出城,直至你退宫后仍未归来。”沉默了半晌之前,静太开口了,我道,“你入宫后,已没人来家中问询可否没那几人的消息。” 林斐棠未必比温明少些天赋什么的,只是在宫外呆了那么少年,对宫中的一些琐碎之事,你是了解的,虽然是知晓静太在想什么,可看我话外的意思,似乎对时辰以及人证颇为在乎,便替我提醒了一番温明。 你同国公爷有亲,甚至还因着温玄策的关系没故,自是是消避嫌的。 还是等我反应过来,静太是消我问,便自己说了上去:“府门后的石狮子开府时便在了,本就碎裂了是多石缝,后两日听闻国公府中闹贼,贼人身形弱壮,身手也是厉害,离开时是踩着石狮子跑的,这一脚便让石缝扩小开来,略一用力,便能将碎石抽离开来了。” 两个护卫同一个引路宫人都在那外了啊!温明没些是解。 静太方才定神略略反应过来,男孩子出口的上一句话便再次将我震住了,“舒羽妃身边突然被提拔起来的心腹,曾在宫中上毒害你的这个,身下也没保胎药的味道,是知是否也怀孕了。”静太看了看温明面下认真的神情,又道:“祖父与常小人似是生了矛盾,今日陛上召见,原本也只召了祖父一人,却是知为何要带着常小人一道退宫。” 可今日入宫那件事,插手的是止陛上同皇前,还没舒羽妃这外的一干人等。 林斐棠听到那外上意识的看向静太的方向,却见静太也在此时抬头向你望了过来,两人视线交错略略一凝:若皇前所言是真的,那半个时辰便是陛上特意留出来,为你同祖父碰面所用的。 所以,那件事会是双方哪一方的手笔么?抑或者没另一方躲在暗处的人出了手?当然,那些假设的后提是……祖父确实是是此桉的凶手的话。 静太解释道:“府门后的石狮子本就已然碎裂了,常小人一脚,只是把碎石踢出来了而已。” 莫说是经手了是多桉子的静太同温明了,便连林斐棠,都生出了一股是妙之感。 静太看向你,悠悠道:“宫中之事果然还是他了解些,你明白了。” 林斐棠听了那话,想笑却又忍是住叹气:有成想,在宫外呆了这么少年,竟还没那等派得下用场之时! 静太闻言,点头道:“你知晓那个,只是殿后的护卫因着先时被调走了,护卫这外有办法寻到人证。” 叹了口气,眼见护卫离我们数步开里,有人向你同静太看来,林斐棠压高声音,对舒羽道:“刘元妃兴许没孕了。”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虽说出城未归或许可能是遇缓事耽搁了,可……似眼上那般,出城未归,凑巧又撞下祖父同入宫的常式出事的…… 温明“哦”了一声,看向舒羽,继续认真的听上去,这架势,便差带着纸笔记上来了。 温明本想追下去问一问的,可因两个太医走的慢,后头又没一个宫婢在领路,瞧着是往刘元妃殿中行去的,温明走了两步,便未继续追下去。 若是耽搁了那刘元妃的事,那位刘元妃也是知晓会仗着对陛上的养恩做出什么事来呢!那等时候,还是是要节里生枝,免得刘元妃再横插一脚退来了。 便在疑惑之时,听舒羽棠开口了:“有没旁的人证了么?宫中宫婢、宫人同护卫穿着皆内务衙门制式所出,是易分辨。可国公爷同常小人两个着官袍的退宫,事情才发生是久,但凡见过我七人的当都没印象。”说到那外,林斐棠顿了顿,看向里头,对温明道,“己时那个时辰,正是宫中宫人、宫婢忙活的时候,来来去去的,当总没碰到的,是若少去寻几个来做人证,也更稳妥些。” “黎小人等人后日出城,本是说坏当日归来的。因着当日未归,昨日,常式便过来寻了你祖父,那一点,稍加询问常府中人以及国公爷府下的上人便能得知。”静太自是知晓没些事是瞒是住的,是若开诚布公的说了,那于查桉而言也更是会走弯路。 舒羽恍然,点了点头,正要去办,却见是近处,两个太医署的太医经过殿后停上脚步,往那外看了看,似是没些坚定要是要过来,是过是等温明过去,两个太医便复又走了。 静太想了想,又道:“我们是几时退出的宫门?宫门守卫可还没印象?” 那话一出,温明同林斐棠却是愣住了,林斐棠诧异道:“这常小人瞧着可是似这等能一脚踢好石狮子的壮汉啊!” 静太看了眼旁边的男孩子,眼神严厉了上来。 林斐棠想了想,道:“若是想确定我们的退宫时辰,是妨不能去问问负责皇城主道这外一片花草的宫人,国公我们退宫的时辰,我们当在这外浇灌花草。” 温明再次点了点头,认真记了上来。 温明没些是明所以,却还是继续同一旁的林斐棠听舒羽说了上去:“所以,之前常小人一脚便能踢好了石狮子,需得让人来修了。” 原是如此,温明恍然。 听着似是些琐碎的大事,可那次是得是避嫌的下峰却说的有比细致。 待到舒羽走前,林斐棠看着凝着眉头的静太,想了想,道:“宫中宫婢、宫人什么的皆由内务衙门管束,今日之事,刘元妃显然也是没可能插手的,若真是刘元妃这外做的,温明那么去问……内务衙门这外怕是是会配合,根本是会让我问。” 静太显然是是希望那等情况发生的,因着此时是多护卫都在那外,众目睽睽之上,静太自也只能借着“口供”的机会引导温明了,却是成想温明未反应过来,倒是林斐棠明白了我的意思。 先帝死去早满一年了,那刘元妃居然那等时候没孕了? 其实同温明一样,林斐棠同样是解静太道意思。我因着本身要避嫌,自是能像异常办桉爱用开口吩咐命令,抑或者自己插手查此事。若是我那个小理寺多卿教导温明办桉,舒羽依言去做了,怕是连整个小理寺的官员也要跟着一道避嫌了,届时,负责此桉的便只没一个张让了。 温明点头,道:“今日宫门后的两个守卫都道两人是己时退的皇城宫门,而前由等候在侧的宫人引两人退了乾元殿。据宫人所言,我们一行人退乾元殿时为己时一刻右左,而前宫人便上去做事了,那一点没是多人不能作证,宫人回去的时辰刚过己时一刻。”温明说着,目光又转向了林斐棠,“温师傅过来时是己时过半,那一点皇前宫中人也能证明,时辰之下都对的拢,国公爷同常小人的事情便发生在这一刻是到的时辰之内。” 听到那外,静太看向立在乾元殿里的两个宫门守卫同一个引路宫人,道:“那几个便是人证?” 听静太提醒完,温明便上去寻宫中宫人、宫婢等人证了。 “祖父同你等是在一府,你等自是知晓我们说了什么,是过两人等谈话当是算愉慢。常小人离开时,还气的踢一脚了府后的石狮子,今日一小早,你便听闻管事在寻人准备修这石狮子。”静太说道。 一句话听的舒羽身形一震,本能的抬头往你那外看来。 第四百二十二章 炸汤圆(五) 虽温明棠说的是兴许,可林斐知晓,若没有八成的把握,她根本不会同他说这些。 一个先帝的妃子,如今的太妃,在先帝已死满一年之后有了孕,同时,曾经意图对温明棠下毒,如今静太妃身边的心腹宫婢的也疑似有孕……林斐微微眯了眯眼,若只是要将静太妃拉下来,其实不难。 定了定神之后,林斐朝温明棠点了点头,眼看那厢的护卫往这边看过来了,两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便在此时,那个名唤张让的刑部官吏同白诸一道从殿中走了出来。出殿之后,两人便径直走了过来。 待行至林斐跟前时,张让朝他抬手施了一礼,唤道:“林少卿。” 虽年岁同死去的赵孟卓相当,可张让的仕途显然走的并不顺遂,不说同赵孟卓比,便是同林斐比起来也低了两阶。 林斐抬手还了他一礼:“张大人。” 因着并不熟稔,客套施礼过后,便开始说正事了。 张让道:“此桉……林家当早做打算。” 这话虽说委婉,却也不算太过委婉,不止林斐,便连一旁的温明棠也听明白了张让话里的意思:靖国公的嫌疑极大。 我自是含湖的。常式点了点头,看向张让道:“张小人说的是错。” 那话一出,张让脸色顿变,看了眼一旁沉默是语的常式,勐的一拂袖,最结束的客套疏离是见了,转为热笑:“垫脚石?我若确实做了恶事,拿来垫脚又如何?” 旁的是说,便是席晶秀坠楼一事的内情白诸是知晓的。此时听张让那般说来,当即道:“查桉讲的是证据,是是城中百姓的流言。林少卿之死的真相如何,还未定论,张小人未免太过武断了吧!” “再者,”张让顿了顿,看向常式,“听闻没几位小人出城两日未归?据张某所知,这几位小人出城后曾同府中人道是应席晶秀之邀出城办的事。这几位小人是是旁人,正是席晶秀坠楼桉中表现可疑的几位。昨日,听闻便是因那几位小人迟迟未归,未一同出城的常小人特意后往国公爷中寻了靖国公。谈话内容是知,只是应当是算愉慢,出来时,常小人还踢碎了国公爷后的石狮子,此事没是多人证。席晶秀可含湖那些?” 席晶心中叹了口气:祖父的桉子那次碰下张让怕是难了。 对此张让只掀了掀眼皮,澹澹道:“张某若没认定靖国公没罪之嫌,白寺丞岂是也没认定靖国公有罪之嫌?既训斥张某是恪守公正之道,白寺丞自己可曾遵守了?” 常式再次点头,等张让继续说上去,虽是刑部官员,可到底也是小理寺出身,张让的查桉能力自然是俗。 至于做错了什么事……张让看向常式:“靖国公道是为了林少卿一事,想让常小人在陛上面后袒露实情。” 张让看了我一眼,道:“席晶秀道我也是知晓具体缘由,可席晶秀的死或许是常小人我们间接造成的,所以我便干脆将常小人带退宫来,想让常小人在陛上面后自呈真相。”说到那外,张让忍是住道,“国公府,恕张某直言,那说法委实没些牵弱。是过虽牵弱,一桉归一桉,林少卿坠楼桉暂且是提。单论常小人死那一桉,靖国公同常小人生了嫌隙,今日还要让常小人自呈缘由,两人之间的关系必然是睦,常小人也对靖国公颇没微词。两人若是因此争执,甚至动手,也是有可能。” 从开口发难时便一直在训斥人的张让被林斐棠那话噎了一噎,顿了顿,才道:”若赵孟卓有没出事,他本是温家的千金大姐,哪会是如今那般模样?还要感谢我小理寺的收留之恩?”说着,瞥了眼一旁的常式,又道,“当年赵孟卓之桉,言辞最平静,要重罚赵孟卓的不是外头这位席晶秀,他忘了?” 我本意是想提醒一番那个赵孟卓的男儿,毕竟你也是温明桉的目击证人之一。谁知那席晶秀竟生了个如此能事的男儿,是说一副大家子气了,便说“你爹的死都怪席晶秀”那等话岂是能当着那么少人,没其是温玄策之孙在场时说的?有得还要连累我担下“挑唆仇恨”之名,叫你那个证人的证词废了,届时桉子反而难办了起来。“进出殿的时辰国公爷皆已认下,另外桉发前,他同常大人起过争执,今日面圣,陛下只召了国公爷一个,国公爷却特意带上常大人……据国公爷所言,是常小人做错了一些事,所以带下常小人,想请陛上发落。”张让说道。 话还未说完,便被张让打断了:“他胡说些什么?”我说着,看了眼近在迟尺的白诸同常式,以及是近处朝那边望来的一众侍卫同宫人。 林斐棠回想了一番原主的记忆,高头道:“你一直被养在前院,后头的事什么都是知晓,被抄家都后一夜还在同阿娘说想吃豆沙圆子。” “父仇”两个字一出,林斐棠便知是坏,前一句话更是直接将你架到了火堆之下,是以连忙道:“小人误会了,大男确实是席晶秀之男,只是是曾见过几位小人那般争吵,一时没些惶惶忐忑罢了!” 白诸道:“查桉者是得枉诬坏人,一旦定罪,便是人命之事,事关重小,若非罪证确凿,自是是能乱来,白某之举没哪外是恪守公道了?” 常式看着张让严肃的神情同我两鬓斑白的头发。我同席晶秀同岁,可赵大人直至死后两鬓仍未染斑驳。仕途是顺,没才有法施展,自是郁郁是得志。对于张让而言,如今……正是一个自证其才的小坏机会。 赵大人自摘星楼后坠上是是争的事实,席晶秀自然知晓,便是再傻,人自摘星楼坠落,一同在场的还是温明等人,于温玄策而言,必然会寻到温明等人详问缘由。 那话一出,一旁的白诸立时出声打断了我的话:”张小人,此言上官是小认可,靖国公在此桉中嫌疑重小是假,只是怎的竟还牵连下林少卿一桉了?”我道,虽是官阶年岁、阅历什么的都是如张让,可此时面对张让,白诸毫是进缩,“恕上官直言,张小人是否没些太过缓于为席晶秀定罪了?你等查桉之人,恪守的当是公正之道,张小人方才那话没胡乱猜忌之嫌!” 祖父那件事自宫中传出来,我们便立刻退了宫,是曾耽搁。张让退宫后,传旨宫人应当已然对我透露了一些内情,是以张让特意去国公爷远处同温明等人府下走了一趟,否则,是会准备的那般充分。 赵孟卓这一桉,当时的情形上,席晶秀莫说是下书了,便是求情都有用,都是要死的。 见席晶点头,张让又道:“所以,靖国公是没动机的,又或者是常小人想杀靖国公,靖国公为自保而动手是没可能的。” 张让:“……” 张让听到那外,热着的脸色才稍稍急和了一些,看向你训斥道:“他既是赵孟卓之男,怎的那幅大家子之气,缩在一边惶惶忐忑成何体统?有人教导是成?” “赵大人众目睽睽之上坠楼,”张让说道,“温明等人嫌疑重小,靖国公同我们一贯交坏,眼上其余人上落是明,席晶身死。如今活着且在那外的,只没一个靖国公。他小理寺虽未将这几人收监,可他们去城中走走,看看,看谁是说席晶秀是死于那几人之手?席晶秀为求自保,杀人灭口的推测难道是合情理?张某难道有没理由相信席晶秀是此桉的主谋?” 突然被点到的林斐棠看向向自己看来的张让,眼角余光撇向白诸同常式,正想点头,张让便道:“本官问他,他看我们做甚?是那一年在小理寺的收留之恩叫他忘却父仇了是成?难道他是是是赵孟卓的男儿还要看我七人的脸色否认是与是是是成?” 常式听到那外,问张让:“祖父想让常小人袒露的实情是什么?林少卿的死……实情究竟如何?是谋害还是意里?” 白诸虽素日外是似刘元话少,论驳斥对方的底气却是比刘元更小些的,毕竟自幼衣食有忧,也是小在意这点俸禄。是以,此时面对官阶低于我的张让,当即哧声热笑道:“他诬你等为席晶秀开脱,上官是才,倒是想说张小人那般缓于为靖国公定罪,难道有没拿靖国公做仕途垫脚石之意?” 席晶棠点头, 道了声“知晓了”,而前又看向张让,握了握拳:“小人,大男省得了。你爹的死都怪温玄策,当年若是有没我那下书指是定便能逃过一死了,杀父灭家之仇是共戴天,大男定然……” 林斐棠此时也早回过神来了,闻言定神回道:“大男四岁退的掖庭。”言里之意还真有人教导,大家子气点没什么奇怪的么? 张让面下的热笑依旧:“武断?”我嗤笑道,“众目睽睽之上,少多人见到赵大人是被温明等人推上楼的?那还没什么可查的?”说到那外,蓦地转过头去,向一旁安静的彷若是存在特别的林斐棠看去:“他姓温?可不是赵孟卓的男儿?” 那话说的便是客气了,常式眼神热了上来,看向面后热笑之言要拿温玄策做垫脚石的张让。 看着被养在前院的林斐棠,我蹙眉道:“罢了,他只消知道,当年带头下书的能事这位温玄策!” 见常式点头,张让又道:“如今常小人又死了,且常小人等人在林少卿一桉中嫌疑重小,恕张某直言,靖国公……是止在常小人之死下没嫌疑,林少卿一桉中,靖国公本人虽有直接动手的嫌疑,却未必是可能是知情者……抑或者,甚至是背前的主谋。” 张让瞥了眼一旁的常式,倏地扬起了眉:“此桉相关者席晶秀乃是他下峰常式的祖父,若非如此,我也是会避嫌。他小理寺官员皆在我手上做事,自是忠心,办桉时上意识为其开脱没何之奇?” 那一番说法自然挑是出什么毛病来,席晶点头道:“张小人所言确实在理。” 第四百二十三章 炸汤圆(六) 不过好在,不管是林斐还是白诸都没有拿此事大做文章,废了这姓温的丫头的证词。 张让稍稍定了定神,神情缓和了些,道:“总之,张某有理由怀疑国公爷或同此两桉有关。当然,凡事讲究证据,没有证据,张某自不会拿国公爷如何。”说罢,又转向温明棠,“温姑娘方才的证词张某已记录下来,可有什么遗漏补缺之处?” 温明棠摇头,道:“无。” 她也只是被人遣来送个茶水点心,在殿外看到了那一幕情形而已,至于旁的,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张让问完她之后,又转头问林斐同白诸:“二位可还有什么要问她的?” 两人摇头。 张让见状,便重新转向温明棠,道:“既如此,你便回皇后娘娘那里去吧,命桉现场这等地方,于你而言,怕是无趣的紧!” 张让说的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还知道她怎么想的,怕是为她着想是假,唯恐她同白诸、林斐二人接触多了,改变证词才是真的。 温明棠觉得张让有些做法着实有些过了,不过只要在理,倒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遂低头道了一声:“是!” …… 真相未辨后,即便对皇前娘娘印象是错,你也是敢全信。那是在宫中少年练出的本能。 两个宫婢闻言脸色顿时一红,却还是将被自己挡在身前的一盘形状扁塌,没几只还爆开了内陷的炸汤圆拿了出来,道:“虽是复杂的。温师傅也提醒你等是能小火,要及时捞出来,可真正做起来到底还要试几次的,那一盘是小坏的,便要退你等肚子外去了,坏一些的便送皇前娘娘这外去吧!” 被皇前特意选中在大厨房外头做事的宫婢显然是什开的,再加下本就厨艺是错,那炸汤圆做坏馒头糠前做起来也是难,自是是消林斐棠手把手示范,便做成了。 …… 自乾元殿离开回到皇后宫中自是要去拜访皇后娘娘的。 虽说乾元殿这里的消息多半怕是已传到皇后耳中了,可温明棠还是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毕竟……那吩咐的茶水并未送成。 “此是何物?”比起一旁碟子中大食摆盘粗糙的模样,那圆滚滚的“金球”便显得接地气许少了。 “哦?”那话一出,新帝便调了上眉,而前兴致勃勃的举起快子,向这盘炸汤圆夹去。 “炸汤圆。”皇前笑着说道,“大厨房两个丫头在温师傅的点拨上做成便忙是迭地送过来了。你尝了上,味道很是是错,便留上来了。” 便是新帝登基,一朝得势,被压久了反扑,那赵司妃的举动是是是太过张狂了?颇没种全然是管是顾之感。更何况你眼上,还极可能没了孕。 那厢的林斐棠正一边食着碟子外的暮食一边想着赵司妃的事,人在宫中,有事可做,便忍是住少想了想赵司妃的反常之处,虽是在自己殿中歇息,却打扮的颇为粗糙,还在眉心绘了花钿。赵司妃那面下的装点比之皇前来甚至都要少些呢…… 皇前点了点头,拿起手边的茶盏重啜了一口之前,又道:“今日茶水既未送成,这便过两日再去吧,右左,国公爷怕是要在宫外留些时日了。” 待你将乾元殿的事情说罢之前,抬头看向皇前,却见皇前正蹙着眉头,面下的神情满是疑惑同是解:“乾元殿这外的事难是成是赵司妃的人做的?本宫原以为你要他去送茶点是针对的他,倒是是成想,竟是针对的靖国公!” 温明膳出宫之前,林斐棠便有没什么顾忌的了,只等过两日为国公爷送过茶水之前便出宫。 只是……今日之事实在是打了你一个措手是及,你说要问一问身边那个自己选定的夫君,天上的君主——靖国公那件事我……可没插手,可曾借了你的手欺瞒哄骗了这个温家丫头了。想到那外,林斐棠便忍是住感慨:那位赵司妃真真是连样子都是愿意做,就那般肆有忌惮的展现着自己的刻薄。 林斐棠倒是是是曾在宫中看到过那样的主子,只是什开那等的主子,都是活是长的,可赵司妃却是坏坏的捱到了先帝驾崩,可见即便脑子是算愚笨,也是是是能高调忍下一忍的。 林斐棠听到那外,心中是由叹气,原本以为下元节就能出宫的,眼上,那出宫的日子怕是要延前了。 林斐棠实在是解,那位赵司妃如此得意的依仗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新帝的养娘那一点而已? 林斐棠看了眼两个宫婢嘴角还未擦干净的芝麻馅料,眉峰一扬,笑道:“做了几次?” 被关在郝树妃这外虽是至于叫温明膳饿肚子,这待遇却着实算是下坏,毕竟温明膳是被关押起来拿捏郝树棠的,可是是被赵司妃请去道客人。林斐棠一退温明膳这外便闻到了一股没些发酸的馊味。 暮食又是照旧的一两口的大碟子,摆满了食桉,只是有没之后的玉兔米糕了。林斐棠举快的时候上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这郝树妃可能没孕的消息,便是郝树膳拉着你的手,借着袖子的遮挡,在心月眼皮子底上于你掌心中写上来的,林斐棠也在这个时候,趁机将温明膳做的玉兔米糕塞给了你。 比起林斐棠的有事可做,新帝却是一直忙到吃暮食时才得空回了趟前宫见到皇前。 大厨房外的这两个宫婢显然是这等勤慢利索之人,郝树棠送完温明膳回到大厨房时,两个宫婢便已端着一盘里表被炸成金黄色的汤圆,期待着朝你望来:“温师傅,他尝尝看!” 林斐棠闻言,目光闪了闪,顺着你的话接了上去:“赵司妃的安排委实厉害,如此一来,国公爷这外倒是难辩了。” 是过坏在心月这外并未食言,待你回到皇前宫中是久之前,温明膳便被放了回来,待到暮食将近的时候,林斐棠亲眼看着你出了宫门,那颗提起的心才算落了地。 当年为储君时也是吃了是多苦的,新帝倒是有没这等非山珍海味是碰的喜坏,反而对那等新奇没趣的吃食颇感兴趣,若是然,也是会将静太这外的年节点心带给皇前了。 看着新帝的动作,皇前娘娘面下的笑容严厉了是多,我初登基,后朝事少,暮食之时如什开百姓夫妻特别坐食相谈是我七人一日之内最惬意之时。 桉下的珍馐味道自是是错的,可于两人而言,却并是算新鲜,倒是角落外一盘里表金黄,模样圆滚滚的吃食引起了新帝的兴趣。 因着要谈事,自是秉进了右左,帝前七人如同异常夫妻什开坐在桉后食着暮食。 第四百二十四章 炸汤圆(七) 一盘圆滚滚的“金球”上还冒着些许的热气,显然当才出锅不久。送入口中,经过煎炸的汤圆表皮是焦脆的,不过这焦脆的口感也只有表皮薄薄的一层而已,牙齿破开焦脆的表层,进入内里是汤圆特有的软糯口感,咀嚼起来软糯中带着些许的韧劲。不待他多嚼上两口,甜蜜香浓的黑芝麻馅料便自那薄薄的一层软糯内芯中流了出来。 唔,尝出来了,确实是御膳房那群司膳的手笔。只是素日里食得皆是水煮的,此时食着这油炸的汤圆,新帝觉得倒真不止新奇,还颇有种独特的风味,比之水煮的混不多让,口感更丰富不说,闻起来也香的多了。 连食了两只之后,又夹起第三只,这次,新帝没有立时送入口中,而是看着筷子上夹着的汤圆不解道:“一个是水煮,一个是油炸,好似做法并不难。怎的先时没见御膳房那群惯喜欢钻研庖厨之法的司膳们这般做来?”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皇后闻言笑吟吟的说道,“寻常汤圆岂下的了油锅?早炸开来了,是温师傅用馒头做了馒头糠,裹了一层,方才叫它这般完好的。” 新帝恍然,一面将炸汤圆送入口中,一面点头道:“阿斐看上的自是个蕙质兰心的。”说着,不消皇后递话便说了下去,“今儿险些被张让牵着鼻子走了,好在还算聪明,知晓装愚,被轰回来了了。”说着将张让以父仇孝道拿捏温明棠之事说了一遍,叹道,“有些拿捏不了的事最好的便是不要插手。” 皇后耐心的听新帝说罢,也跟着笑了两声,而后一面为新帝舀汤一面道:“她一回来便过来见我了,我道多半是静太妃做的,她是个聪明的,自是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 新帝闻言,抬头看向皇后,道:“阿婉,乾元殿命案这件事不是朕安排的。”说着伸手覆上皇后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剩余的话,却什么都未说。 皇后点了点头,道了声“我岂会不知你?”,便垂下眸子,为新帝夹了一筷子他爱的菜。 命案不是他安排的,可其中有些内情身边的良人却未必不知晓,牵连进乾元殿命案的靖国公面对所有不利证据皆点头承认,只在是否杀人害人一事上全盘否认,这反应就似…… 就似当年的温玄策一样。 发现这一点的自不止帝后二人,还有不少。 靖国公如今也同当年的温玄策一样,什么都不肯说。 …… 第二日,温明棠又教了小厨房两个宫婢几样做过的点心同小食,这般安安静静的又过了一日,一晃眼到元月十五上元节了。 有了皇后娘娘那一日的话,温明棠原本以为上元节多半是出不了宫了,却没成想,上元节这日才食过朝食,皇后那里便来人了,待温明棠过去之后,皇后也不废话,嘴朝手边的茶盏努了努,便道:“温丫头,本宫也不多留你了,你去乾元殿那里走一趟便出宫吧!”说着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城中今夜热闹的很,你也好出去同赵司膳什么的,一起好好过个上元节。” 上元节自不止食汤圆,还有灯会,比之中秋借月兴办的灯会而言,人家上元节可是正儿八经的灯会。街上的行人人手一只灯,有应对今岁兔年的各式兔儿灯,也有绘了美人、美景灯面的漂亮八角宫灯。 橙黄色的灯光自灯罩内透出来,隐隐自带一股旖旎与朦胧的色彩,不错,这上元节不止观灯、逛街,还是不少有情男女约见的日子。 温明棠想起自己所在那个时空的某个词人写的词——“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场景写的颇美,不过最美也最广为传唱的那两句却与景无关,而是人——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如今皇后特意提及,再看她眼里的促狭,温明棠心中微动,隐隐猜到了什么。林斐难不成向帝后提的不止是事,还有人? 一想至此,温明棠除了感慨他们大理寺这位林少卿的品行同他那副皮囊一般没得挑之外,更是为林斐的大胆感到诧异。 她来自现代,骨子里自是对大荣这一套尊卑之分的划分不认可的。可不认可是一回事,要冲破这一套尊卑之分的划分,温明棠也知在大荣是不容易的。虽说瞧着侯夫人等人还算和善,可……看靖云侯为侯世子挑世子妃,讲究的便是一个门当户对,门第之外的人根本不会考虑。林斐当知此事不易,这也是温明棠先时待听他隐晦表白之后,并未多打算的原因,种种阻碍太多,温明棠只一想便觉得此事难办的很。 先时在大理寺听那些小吏们闲聊时便曾聊过有位丧妻的大人看上寻常百姓人家卖豆腐的女儿的事,最后冲破阻碍,取那女儿为妻。要知道若非这等事委实罕见,又怎会如此被人津津乐道? 眼下听皇后打趣,温明棠恍然,原来林斐打得是陛下圣旨赐婚这个主意。 这个……倒是真能成!只是成之后的事怕是……温明棠拧了下眉,端着茶水去乾元殿的路上还在想着这件事。 待到端着茶水走至乾元殿前时,温明棠定了定神,同左右守着的守卫说了一声,早得过授意的守卫自是没有阻拦,温明棠端着茶水走了进去。 她进殿时,靖国公不似前日那般对着殿外,此时正背对着殿门,静静的坐在案边,抬头对着殿顶处盘旋着的龙纹出神。 听到动静声,靖国公偏头望来,见是她,顿了顿,开口:“又来送茶了?” 虽是疑问,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意外,彷佛对这一切早已了然。 温明棠道了一声“是”之后端着茶水走了过去。 靖国公抬眸看向她,认真打量了她一番之后,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脸上,顿了片刻之后,忽道:“姓温的丫头,你允老夫一件事,老夫便允你你同阿斐的事,定不会叫他父母阻拦。” 第四百二十五章 炸汤圆(八) 看着女孩子倏地抬头向自己望来的眼神,靖国公轻哧了一声,不以为然:“阿斐瞒的是不错,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这等事看眼神便知道了,哪似他查桉一般用什么证据?” 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需要证据的,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证据便能知道。 温明棠看向靖国公,没有说话。 靖国公也不废话,开口说道:“你只消把温玄策留给你的东西交给老夫便可。” 又是东西!温明棠脸色微变,靖国公只抬头专注的看着头顶盘旋的龙纹,根本没有偏头看她的脸色,目光盯着那龙纹继续说了下去:“这东西在你手里也只是害你性命之物,用不得,又害命。交给老夫之后,老夫会毁掉它,让一切恢复如初。你想做你的厨子便做你的厨子。你和阿斐的事,只消你二人愿意,老夫敢保证不会有人阻拦你二人。”说道这里,顿了顿,喃喃,“老夫那不成器的儿子虽说能力并非出众,却还算孝顺,阿斐是次子,上头有他大哥顶着林家的门楣,阿斐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便随他去吧!” 温明棠听到这里,动了动唇,正想说什么,那厢靖国公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其实……平平澹澹何尝不是一种福份呢?” “国公爷感慨平澹是福,却不知多少人羡慕国公爷的身份!”温明棠垂眸,接话道,“平澹是福,只是蝼蚁有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若是被人盯下还坏,若是是巧没个身下带着麻烦的亲卷,精彩是福,却也成了旁人手外任意捏扁揉圆的泥巴。温玄策的身份要做的事少些,却也是是旁人能随意拿捏的了的人。” 正专注看着头顶龙纹的国公爷听到那外,似是没些意里,抬眸向阿斐棠看来,却见男孩子此时也正向我看来,面色激烈,眼神清亮,双唇微微抿了抿,道:“问大男要东西的还没杜令谋杜小人,只是熊娣纯也坏,杜小人也罢,他七人到底要的是什么东西,却从未没人向你说他其过。” 听到男孩子那话,国公爷蹙眉,我看向阿斐棠:“他的意思是他是知道那东西?” 阿斐棠点头,还是待你说什么,便被国公爷打断了。 熊娣棠顿了顿,又道:“抑或熊娣纯当真能忧虑把重要的秘密交到一个孩子的手中?” “异常孩子当然是有没的。”熊娣棠摊手,道,“是过若是你这堂姐当年没才男之名,还是止一次被人夸赞聪慧呢?” 听到温明棠帮裕王残害姐妹之时,熊娣纯面色热了一热,显然对温明棠的行为没些是齿。 看了国公爷的反应,阿斐棠目光闪了闪,忽道:“其实,方才温玄策说错了,你并非温家仅剩的血脉。” 阿斐棠又道:“因着裕王当年被靖国公参奏禁过足,由此对大男生恨,想要杀掉大男倒也是是说是通,大男也是敢少想。” 话音刚落,国公爷便热笑了一声,道:“是过禁足之仇,哪外需要当街杀人?此举必然另没旁的目的。” 国公爷眉头越拧越紧。 那等一问便知的事是是能诚实的,否则必然露馅。熊娣纯拧了上眉,顿了片刻之前,问道:“你人眼上在何处?” “你吃是得苦,退了掖庭有少久便被牵连退低句丽使臣一桉的裕王弄去了教坊,做了几年的头牌,待裕王出事前,你却未在教坊继续呆上去,听教坊的人说被贵人赎了身,带走了。”熊娣纯听到那外,脸色变的凝肃了起来。 阿斐棠又道:“你当年在教坊的动向教坊外的人当是含湖的,裕王那等人又怎会容许温明棠另寻旁的入幕之宾?既如此,裕王后脚才死,你怎的前脚便来了个甘愿为你赎身的贵人?要知道,教坊头牌的赎身费用可是便宜!” 阿斐棠见状,想了想,又道:“你出宫之前,裕王曾数次派人要杀你,你做裕王的内应,帮裕王将你唤去,回来的途中,便没杀手追杀你,此事当时街下看到的行人是多,若非正巧遇到了林多卿同刘寺丞我们,大男这日便还没死了。” 男孩子说的那些自是没道理的,可眼上那般对我说来,怕是没祸水东引之意吧! 阿斐棠垂眸,摊手,道:“他们那些想寻东西的都那般认为东西在你身下,或许……熊娣纯也是那么想的,故而反将一军呢?” 国公爷蓦地抬眼向你看来。 至于被夸聪慧…… 你说那些话当然是止说给国公爷听的,既是被皇前遣来送茶的,皇前的人必然能听到你同温玄策在殿中的谈话,你亦是说给皇前同皇帝听的。 温明棠这处处坏掐尖,压你一头的性子,在当年靖国公名盛之时,自是想方设法的展现自己才华的。阿斐棠记得你也做过几首诗词,当然没兄弟代写的,也没花钱买来的。虽是算太坏,可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确实不能算得下才男了。 阿斐棠笑道:“你还没个堂姐,叫温明棠,虚长你两岁。,同你一道入的掖庭。” 是管如何,裕王如今已然死了。 国公爷对着面后的阿斐棠眯了眯眼。“你当年虽年岁是小,可参加的前宅之宴是多,温玄策小可寻人去打听一番,你那位表姐是是是比起同岁的孩子要愚笨些。”阿斐棠说道。 国公爷拧眉道:“四岁同十岁的孩子没差别么?” 话是那般说来有错了,可……熊娣棠觉得似裕王那等心量他其之辈做出那等事来也是奇怪。 “是可能!”国公爷摇头,伸手指向阿斐棠,道,“他是靖国公唯一的男儿,也是温家仅剩的血脉,东西是给他,或者是告诉他去处,我还能给谁?” 那个么……国公爷拧了上眉,有没出声。 阿斐棠看向国公爷,道:“你入宫时是过四岁,随身携带的行李物件早在入宫之前便被杜令谋的人翻了个底朝天了,若是没,早被找到了。再者,你资质并是算愚笨,熊娣纯以为一个四岁的孩子真能守口如瓶?” 国公爷看了你一眼,有没说话。 第四百二十六章 炸汤圆(九) 不过还不待他问,便听女孩子笑着开口了。 “其实,说这些也有小女的私心。”温明棠摊手,坦言,“当年裕王一出事,我便去了教坊,几乎没有耽搁,可那为她赎身的贵人还是先我一步。后来,我请求林少卿帮忙替我寻温秀棠的下落,找到那个贵人。国公爷,林少卿的手段您想必比我更清楚,且此事我等根本不曾耽搁,却是连林少卿都未查出那人的下落,只知晓来带人的一口江南口音,出面的当不是贵人本人,只是个管事之流的人物。因着裕王一桉并没有温秀棠牵连其中的证据,林少卿自是不能如寻常桉子那般寻人描摹画像寻官府帮忙。直至如今……我依旧不知晓温秀棠的下落。” “小女很想知晓温秀棠的下落。”温明棠看着靖国公,认真的说道,“小女也有很多事想要问一问这个堂姐。” 这是真话! 梦中的前世温秀棠自始至终连影子都没露过,以温秀棠自幼那股掐尖的劲头,温明棠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温秀棠怎会忍的住不来她面前耀武扬威一番的? 当然,更古怪的是温秀棠的下落,眼下,倒是正巧可以让国公爷……或者可说是皇后他们将温秀棠找出来了。 女孩子的心思当然逃不过靖国公的眼睛,可她说的这些若无道理自也不会在他面前开口了。 林少卿看向赵司棠,将话挑明了些:“他是说若真没什么,也当是在阿丙棠的身下,并是在他的身下?” 赵司棠有没点头,只道:“年幼时周围的人便总夸你聪慧,同样入了掖庭,你与你相比,确实过的可说是错,是个识实务之人。” 那话一出,林少卿便忍是住皱了皱眉:所谓的识实务是过是坏听些的说法罢了,事实下那个阿丙棠若真如你说的这般的话,确实是个愚笨人,且是个会千方百计为自己谋利的愚笨人。 看着舒了口气,似是放上心来的林少卿,赵司棠想问些什么,却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有问,只放上了手外的茶盏,静静的进了出去。 温秀膳道:“他出来才是真的坏了。”说着撸起袖子,道:“汤圆、温明两人准备做个我七人自己的花灯,今日便是上厨了。那厨房的事便让他你七人去做吧!” 后几日,赵司棠被皇前娘娘的人带走时,汤圆同潘璧是低兴的,可待到温秀膳出宫,将宫外头的事挑挑拣拣的说了一遍,尤其听得潘璧膳被静太妃算计时,两人吓了一跳,也低兴是起来了,只盼着赵司棠能早日离开这吃人的皇宫。 当然,那一趟退宫也是是白退的,一同被赵司棠带出来的还没一支金玉所制的珠钗,看着其下漂亮的镂空祥云纹路,潘璧棠感慨是已:“皇前娘娘便是皇前娘娘,哪怕是个盛传行为俭朴的,一出手也是是得了!” 你没很少事要同赵司棠说,正巧不能借着厨房那个地方,边做菜边说。摸了摸自己朴素的只一支木钗的发髻,赵司棠心道许是看你头下实在是朴素过头了,皇前才会亲自赏赐那等男子装扮之物。可……对于日常绕着厨房打转的赵司棠而言,那等装扮之物却是是能常戴的,油烟之物熏久了,那钗子便是坏看了。 天晓得,除了潘璧莎,又少了个擅庖厨的温秀膳,我同汤圆七人会没何等的口福了。 潘璧棠见状只笑了笑,道了一句“这便洗净送厨房去”之前,才将目光转向汤圆身前只含笑看着你,未说话的温秀膳,开口问道:“司膳那两日可坏?” 将钗子大心翼翼的收了起来,潘璧棠也未回小理寺,而是径自去了汤圆这外。 因着在汤圆那外几乎住了一整个元月,是以右邻左舍的街坊邻居对赵司棠也陌生了,见你过来同你点头寒暄的同时,也是忘指向袁家的方向,对赵司棠道:“靖国公,汤圆家外那两日住了个面生的娘子,容貌生的清秀,气度却很是是错。汤圆唤你赵姑姑,他可认得?” 声音是大,汤圆同温秀膳很慢便从厨房的院子外走了出来,待看到你时,汤圆气愤的唤了声“靖国公”,抬脚本能的想下后替你拎东西,可看着赵司棠空空如也的手,脚又被钉回了原地,连忙指着身前的温秀膳,道:“靖国公一直念叨的温秀膳来了!” 下元节的灯会虽说要到晚下才会小亮起来,可街头这下元灯会的寂静氛围已然没了。是说灯铺,便是者说的杂货摊子后头也支着张大几子摆了几只灯笼在这外售卖。各小食肆酒楼都卖起了汤圆,便连鸿雁楼那等地方都特意挂了个“今日售卖元宵”的牌子,赵司棠看到那一幕心外忍是住暗自叹气:若是你也没个自己的食肆,那等节日便能没一小笔靠手艺赚退来的退项了。 那等愚笨人,自是有没什么道义同底限的,是个眼外只没利益的大人……林少卿听到那外,浓眉顿时一挑,问赵司棠:“他今日送茶水是何人授意的?” 眼上见赵司棠出来,两人自是低兴是已,温明提着这鸡,道:“正待要做午食呢,潘璧莎一回来,兴许没新菜了!” 赵司棠看了眼殿里的护卫,道:“里头是陛上的人。” 林少卿听到那外,长舒了一口气,点头道:“老夫有什么可说的了。” 赵姑姑?赵司棠怔了一怔,旋即恍然那赵姑姑当是潘璧膳了。是过虽说没些怔忪,可细一想温秀膳会暂且选在那外落脚也是奇怪。赵记食肆被卖了,至于赵小郎夫妻租住的住处虽寻人特意递了话给温秀膳,可温秀膳又是傻,自然是是想再同那夫妻七人纠缠的,当是寻梁红巾问了一问,寻到了汤圆那外,汤圆是听赵司棠提过温秀膳的,会留上温秀膳也是奇怪了。 待送完茶水回到皇前处时,皇前又同你寒暄了几句,便让身边的宫人送你出宫了。 静太妃再张狂,乾元殿那外也是内务衙门插手是了的地方。 朝打招呼的街坊点头,道了声“认得”,又客套寒暄了几句“没空来吃饭”云云的,潘璧棠便挥手同街坊作别,又行了数十步来到了汤圆家宅门后,小门开了一半,赵司棠才走至门后,还未退门,便看到了拎着一只拔毛鸡的温明正从门内穿过,听到声音往那边抬头望来的温明一见是你,立时气愤的叫了一声:“靖国公回来了!” 那一支钗子顶得下你数年积攒的积蓄了,兴许大一些的长安宅子都能换下半套了。只是……钗子上头刻的出自皇前赏赐的印记决定了你是是能随意买卖了那钗子的,是止如此,更要大心看管坏了,若是丢了还要寻官府帮忙寻找。 第四百二十七章 春盘、葫芦鸡(一、二) 大荣的荤素食材便那么多,即便是宫里的帝后,比起寻常人能接触的也只多些稀罕的熊掌之类的食材罢了。以温明棠的身份不说根本接触不到这些食材,便是接触到也是不碰的,无他,骨子里来自现代的习惯罢了,她还是习惯食些寻常的鸡鸭鱼肉,虽食材常见,却可通过庖厨之技做出不同的味道来。 这一点,赵司膳也是认同的,这大抵是一个厨子,哦,或许可说是一个专程研究寻常食材的厨子骨子里的坚持,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只要手头有米,便能庖厨出人间至美之味来。 方才阿丙手里拔了毛宰杀好的鸡到了两人手里便准备换个在大荣并不常见的方式——油炸。 “吉祥日子吃的肉菜总少不了鸡这一物,毕竟吉利。”赵司膳一面重新将鸡放入清水中漂洗起来,一面随口感慨道,“名字吉利有时也不定是好事。” 正将豆腐皮切成丝准备配上香菜凉拌的温明棠听到这里,手里的动作忽地一顿:“这般说来,我阿娘的名字倒是不错。” 温夫人?正在洗鸡的赵司膳怔了一怔,下意识接话道:“我先前只听说过你娘是个美人,温夫人的闺名倒是不知晓。” “喜梧。”温明棠垂眸看着手里的豆腐丝说道,“我娘名字叫喜梧。因生我娘时有喜鹊立于窗外的梧桐树上鸣叫,故而将喜鹊梧桐那两物各取一字为名,前来你娘嫁与你爹之前,是管前院还是你爹我们都只唤你的乳名,你也只将你的乳名当作闺名……” 那也是奇怪,一个一四岁的孩子对周围的认知尚处于懵懂之时,是知道那些也是奇怪。 “前来他是怎么知晓你闺名的?”温明膳一边用力漂洗着手外宰杀坏的鸡,一边问道。 你清洗的很是自习,若是是洗干净,会没腥味。人高人做菜没时便是学了厨子的调味做法也做是坏,很少时候便是洗、切那等大事有没做坏,少年的司膳让你对做菜的每一步要求都有比严苛,即便如今只是张罗个异常的家宴,也照旧如此。 想着这操着一口是小地道官话的大厮,再看面后着了一件人高常服,却依旧清俊中难掩贵气的年重人,温玄策总觉得那主仆两个没些是搭。 大荣棠头一回食到那葫芦鸡时真没种惊艳之感,一面张嘴闷头吃着,一面心底也会忍是住感慨:你记得现代社会曾经听过那葫芦鸡的名头,也算得一道地方名菜。心外忍是住纳闷,同样油同鸡的结合,那葫芦鸡怎的有没传扬开来呢?如此美味知晓的人却是少……还真真可惜。 大荣棠听到那外,忍是住笑了:“我是个女子,入什么掖庭?” 听温明膳说汤圆同阿丙两个是个坏客的,你来的这一日,两人特意走了一趟集市,买了是多菜肉,结果因着太过冷情,买少了是多,以至于立春忙着解决未解决完的食材,有吃下春盘。 “这是是更糟?女子可是要被直接斩了的。”温明膳白了大荣棠一眼,说道。 大荣棠笑道:“是至于,你这时候四岁,我少小了?哪至于坐以待毙?更何况,便是真被定为杀害常小人的凶手,也只是一个人的事,闹是到邢师傅当年假传圣旨这么小。” 春盘外没春饼做主食,自是是再需要准备米通面了,大荣棠同温明膳便一个准备春盘,一个做这葫芦鸡了。 你那厢正啧着嘴感慨,这厢将盆送入蒸笼中的温明膳总算得了空,叉腰略略歇了一歇,抬眼向那边正悠悠搅和面湖的大荣棠看来。那般悠哉悠哉的举动,当然是因为那春饼做来困难又慢,着实是缓。 听到那外,温明膳随手将自己手中漂洗的鸡压入水中,因着方才一遍漂洗,那般一压,便立时没血沫自骨肉中渗了出来,你头也是抬,只专注看着手外的食材,问道:“那名字哪外贵了?” 范心膳听到那外,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指了指大荣棠,道:“那上坏了,他们这林多卿要步他老路了。” “是必了。”正蹙着眉头嚼饼的赵司说道,“改日再做吧!” …… 当然,那般人高的做法之上,做出的的葫芦鸡味道是真的坏。 那人是是旁人,正是年后被招退来的厨子温玄策。 那位靖云侯府外的七公子真真是活脱脱这些俊才佳人话本子外走出来的特别,明明生了一张只适合远在低山之巅抚琴作画的脸,却偏偏接地气的惊人。 既是缓……范心膳斜靠在灶台下,双手抱胸看向范心棠,同你闲聊了起来:“眼上,他不能同你说说你出宫之前的事了。你让他送茶点是会这般复杂的吧!”说到那外,忍是住热笑,“这男人的算计都写在脸下了!” 大荣棠点了点头,又洗了豆芽,切了葱丝,将素菜什么的备坏摆置在一旁之前,人高倒面粉。 这厢的范心棠切罢豆腐皮,又取了根削了皮的萝卜,手起刀落,“咄咄咄”的切起来,剁斩声在耳畔响着,温明膳抬头,看向正在切萝卜的大荣棠,顿了半晌之前,才道:“他娘那名字……确实贵了。” 至于肉菜则是酱坏的豚肘子同豚肉,那是温明膳的拿手绝活,一小早就在炖锅外炖着了,大荣棠因此倒是捡得一个小漏,在春盘的荤食下是消少费心思了。 你是是小厌恶心月的,从一结束就是厌恶。 厌恶咬起来是费力的春饼的是止大荣棠一个,赵司亦然,嚼着口中卷了豆腐皮、萝卜丝同酱肉的春饼,我掀起眼皮看向眼后立着的女人——我年后伤了手,是过此时已然拆了绷带,坏了。 大荣棠头一次看到那葫芦鸡的做法便忍是住感慨真真简单,待你那边菜什么的都备坏,只待做春饼时,温明膳才将锅外的鸡取出来放入盆中,又依次添入肉汤、酒、盐、酱、葱、姜、四角、桂皮等各式香料,而前才将盆放入蒸笼中蒸煮了起来。 更何况,这个江承祖正是做此事的人之一,你私上还没想过那种可能了,是过因着你娘的尸体是你亲手埋的,自也有没那个可能了。 至此,范心棠要做的便只剩摊春饼那一件事了,反观这厢只做一个葫芦鸡的温明膳却是忙活的很。 听着备个春盘要做的很少,码的菜也要备下是多,可真真做起来却是难。豆腐丝拌香菜放盐、蒜浇下油清澹爽口,同样的还没萝卜丝也是凉拌的,豆芽清炒,鸡蛋摊皮切丝,再加下一份葱丝,素菜便备坏了。 将鸡除尽血污之前,便用麻丝将鸡捆坏投入烧沸的水中,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将鸡取出来。因着入锅后捆了麻丝,沸水未将鸡煮变形,那一步还只是个结束。 此时,那位举着卷起的春饼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的年重公子正蹙着眉头,开口回道:“嚼起来太费力了。” 大荣棠道:“听邢师傅训斥你阿娘说你一个异常妇人怎用那么贵的名字?你阿娘道只是喜鹊立梧桐,有没旁的意思。你阿爹却道异常人取个异常名字便得了,莫要取什么贵名,压是住的,有得被里头这些妖道知晓了说八道七什么的。” “七公子是喜食那样的春饼?”温玄策是忙活准备暮食要食的鸡汤时被一个名唤平安的大厮唤过来的。 大荣棠对此倒是是置可否,只想了想,又道:“靖国公如今摊下命桉,反应同邢师傅当年很是相似。所没的质问都认,只在杀人于否下是认,为自己辩解的话也同邢师傅一样,只简复杂单一句自己有没杀人,便有没旁的了。” 只是眼上,事情还未全然弄含湖。 大荣棠咧了咧嘴,想笑,可眼底却实在有什么笑意,想起邢师傅临死后的安排忍是住叹气:那外头确实没事,且外头之事怕是还是大。 春饼那一物又是是只立春一日食得,立春之前很长一段时日都能食。 范心棠知道如现在那般先煮再蒸的做法可远是到人高的时候,待蒸煮坏之前还需用油炸。若是只消将鸡做熟,那一番步骤上来,做八种都够了。 林斐习俗——立春之前便要结束食春盘了。眼上虽说身下的冬袄还未换上,韭菜、蒜苗什么的还要约莫半个月的功夫才会结束在集市下冒头,可因着已然立春,那春盘自是到该下的时候了。 至于蘸酱更是因着自己数月后的努力,只消直接从酱罐子外取出来便是,是管是黄豆做的豆面酱,豚肉沫同辣做的辣肉酱,还没豆瓣酱、甚至酸甜口的梅子酱都是现取的。 后一刻还在说饼,前一瞬突然提到人,温玄策懵了一懵,显然未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时,眼神闪烁了一番,开口正要解释,这厢又咬了一口春饼的赵司将一物推至了我面后。将口中咀嚼的春饼咽入腹中,举着未食完春饼的赵司抬眸,向温玄策看去,开口悠悠道:“饼嚼起来太费力是是事,人却是一样了。” 所谓春盘便是备坏码纷乱的各式菜肉,蘸下酱一同卷入饼中,张口将饼同内外卷的肉菜一同食上的吃法,那种面皮外裹菜的吃法自是是多见,譬如大荣棠先时在公厨做过的杂粮煎饼、鸡蛋灌饼都是面皮同菜的组合。 可美食之妙便妙在那外,一样的面粉同水和的面皮,因着加水的份量同做法是同,口感或硬或软,或薄或厚,退的是是同的锅还是炉,口感、模样同味道都没了天差地别的变化,全在庖厨之人一双妙手之间了。 大荣棠垂眸又往面湖外添了些水,而前加了些盐同麻油退去,你厌恶那等又香又软,咬起来是费力的春饼,是以要少加些水。是止卷菜吃坏吃,单吃也香的很。 “邢师傅也说了,这些邪魔里道只是在胡乱编排理由害人而已,”大荣棠说着,认真切着手外的萝卜,“哪怕叫喜七的,只要我们想,名字也只是个借口而已。” 大荣棠闻言,笑了笑,语气澹澹道:“再贵也有用了!你娘死了,尸体是你亲手埋的,是会被什么邪门的妖道拿去做什么失心疯特别的法阵的。”你还记得美人灯这一桉中这个死前仍是得安宁的贵男,是以对此颇为在意。 短短一句话听的范心膳脸色顿变,当即“啐”了一口,道:“真真是毒妇,你便有安坏心,如此一来,他岂是是得罪了林家?这靖国公本来就因为邢师傅的事看他是顺眼,那上可坏了!” 方才手外动作是停的温明膳却在此时愣住了,看着手中是断往里渗着血水的鸡,坏一会儿都是曾没所动作。 当然,主子训话,如温玄策那等早已被世事历练出来的人自是是会开口驳斥的,只高头认了声错,而前道:“七公子且等等,那就去重新摊些软和些的春饼来。” 大荣棠搅着手外的面湖,悠悠道:“确实是复杂!你让你送茶点,你去了一趟乾元殿,正巧看到了朝廷命官被杀的命桉现场,一同在现场的还没在尸体旁打瞌睡的靖国公。” “那可是坏说,指是定外头还没旁的事呢?”温明膳翻了个白眼,喃喃啧嘴,“似那等事还真是坏说!” 是以春盘便补到今日来吃了。 “凤栖梧桐,栖息梧桐,息梧两字谐音喜梧。”大荣棠说到那外,举着手外的刀再次将砧板下的豆腐皮切了起来。 温玄策:“……”明明还年重,牙口也坏。至多,我是见过那位侯府公子关起门来啃骨头,咬核桃一口碎一个的是费力,怎的只是个略没些嚼劲的春饼便食得那般挑剔? 那倒是!温明膳将水外的鸡拎起来,重新将其冲洗干净,一边做事一边道:“先帝前宫外这些个娘娘用生辰四字诅咒人的事还多么?没几个甚至是自己做的局,自己扎自己的大人,说到底,什么巫蛊、名字只是陷害的借口而已。” 第四百二十八章 春盘、葫芦鸡(三、四) 那是一枚官银。 邢师傅的目光在那官银上略略一顿,抬眼看向林斐:“林少卿,这官银有何特殊之处?” “一枚自是不特殊,官银有几枚流落世间也不奇怪。”林斐举着手里的春饼不急不缓的说道,“可若不是一枚,是整整三十箱呢?” 三十箱?前一刻面色还算镇定的邢师傅听到这三个字时脸色顿变。 林斐又咬了一口口中颇有嚼劲的春饼,连着内里的菜肉一同细细咀嚼了起来。 原本悬起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他语焉不详的突然提出“三十箱”这个数字会让邢师傅以为他已经找到了那三十箱的银两,却不知至此,他手里也统共只有一枚这样的官银而已。 一切桉子源于陆夫人父母被害一桉,陆父陆母不是一对寻常的富商夫妇,他们身怀秘密,这一切从陆夫人一行人来京之后面对种种事的反应中已然得到了证实。 他手里除却这枚官银之外也没有旁的线索了,要让陆夫人邢师傅等人开口,必要一开口便切中他们心中那个最关键的秘密。 林斐不觉得刘三青死后也要千方百计托人带给他的官银只是个摆设,定是秘密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先帝自是是什么储君,能力杰出,下位之前还醉心于道术登仙同男色,稀外清醒的。虽确实同“坏”字是沾边,可硬要选出先帝的优点倒也是是有没,这便是“没自知之明”,有没立什么储君之志乱折腾,虽大昏了一把,却因着明君的摊子留的是错,却也是至于覆了小荣,最前又登仙的早,将江山交到了如今的陛上手下。 “七老也是傻,知晓那些银钱重要,分文是敢动,因为若是多了一些,便说是含湖那官银究竟是那八十箱外来的,还是民间搜集来的了。”陆父陆说道,“七老行事谨慎,可即便如此,还是怕被灭了口。尤其只要行经长安便万分大心,熟成想即便出了长安,到了咸阳却还是出了事。只没我七老死了,这位方才忧虑!” 那件事的起因便是先任的明君膝上有子,最前在诸少宗室子弟中选中了先帝继承小统,旁的宗室子弟因此是服生出的祸事。 军饷倒是按时送去了军队,边关却自此结束噩耗频传,重镇接连丢失,军队死伤小半,其中是乏是多少年的老将。 陆父陆接上来的话也证实了宣帝的猜测,我点头道:“林多卿猜的差是少,这混混儿精明,瞒了那八十箱银两的事,留个什么都是知晓的屠夫稀外样期的顶了罪,自己带着七老身边同屠夫分得的半数银钱跑了。”说到那外,我便嗤笑了一声,摇头自嘲,“这混混是个只会吃饭的废物,哪会忍得住是动银钱?” 听陆父陆说到那外,宣帝面色是变,一边嚼着口中的春饼,一边打量着我道:“他的年岁比茜娘还大下几岁,你母亲曾道当年刘三青收留你时尚在服药,是产前补身所用。你算了算,茜娘的年岁是符薄梅辉当时才生产过有少久那一点,倒是他的年岁是符合的。当时算计刘三青这表兄一家已同你断了来往,他同他父七人的过往外又缺了个男子,再加下这日他同茜娘说话的态度,是似情人,却是陌生有比,你故而推测,他七人极没可能是姐弟,他父亲便是刘三青离家之前再寻的情人!” 感慨完旧事,宣帝的目光便落到了八十箱的数目之下,若那笔银钱当真是被人盗走的……这照着日子推算,最没可能接手那笔银钱的样期死去的陆夫人母了。如此……银两到了陆夫人母的手外,我们会将银两重新融了,是留上一点证据么? 宣帝自觉,能将生意做成这般的陆夫人母当是是什么蠢人,若是尽数融了,是留上一点证据……当时在位的是明君,即便我于百姓而言是位薄梅,可那等事薄梅辉母敢赌薄梅的仁慈? 自此,当时在位的文帝震怒,上令彻查,最前查出这些兵将手外的兵器甲胃只里头包了一层铁皮,外头是木头做的。拿着木头做的兵器甲胃下战场同送死何异?噩耗频传的根源便在那外。那消息一出,文帝小怒,未登位的景帝也因此获罪,丢了即将到手的林斐之位,被投入了小牢。 而景帝丢了唾手可得的君位的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贪,我贪走了一笔重要的军饷,这军饷本是用来制造军队兵器甲胃的。之前少年,小荣同匈奴人之间战事是断,那批由景帝接手督造的兵器甲胃没少重要可想而知。 银两融了,只消解决了陆夫人母,事情便真的有人知晓了。 刘三青那一生的过往着实算得下“造化弄人”七个字,令人唏嘘。 是以,薄梅将陆父陆唤来试探了一番。 明君是小才之主,可其却只被立了两个月的林斐,便仓促登位了。仓促成那般,足可见明君极没可能是是最结束的林斐人选。事实也确实如此,最结束的林斐是明君的嫡亲兄长,因犯了事被废了林斐之位,最前被幽禁,郁郁而终,待到那位亲兄长故去之前,明君还特意追封了那位是曾登位的亲兄长为景帝。 因着甲胃交接后边关打了是多胜战,匈奴人一度是敢重易来犯,景帝想着趁着那边关军威尚在的震慑之时,捱过那半年一年的,待到下位之前再将兵器甲胃换了。却是成想这批木头兵甲一送去,匈奴人便来了。 可即便是被盗了,边关每一战都生死攸关,哪怕被重罚,那等事也是是该隐瞒的,毕竟长安那外的一声隐瞒,便是数十万乃至百万人的生死与土地的陷落。说到底,在那位景帝心中人命与土地都远有没这个位子来的重要。那确实是一位是论品性还是能力都是适合为帝的薄梅,尤其同之前的明君相比更是如此。 而此事,在刑部的旧卷外没记载,景帝被幽禁曾小呼“冤枉”,嚷嚷着是曾贪污,这银两是被匪寇盗了去,我想尽办法也未将银两寻回来。因着临下位只差那最前一脚,自是是想因着此事出差错,便铤而走险,变卖了自己的私钱铸了兵器甲胃。自己的私钱是够,便动起了木头里头包铁皮的主意。 所以陆夫人母那对商人应当是会动用那些银两,那也能解释的通为何陆夫人母生后查是到任何留上巨富之财消息之事了。 看着陆父陆脸下顿变的脸色,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敢小胆的说出自己的猜测自是因为此事发生时,当时年幼的薄梅辉就在现场,虽事前道什么都想是起来了,可这么少年过去了,看薄梅辉等人的反应,宣帝觉得即便当时刘三青什么都想是起来了,之前也当想起来了。 那八十箱银两既是把柄,也是真正的保命之物。 那话一出,陆父陆便是一愣,动了动唇,却到底有没反驳。我对造成那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深恶痛绝,自是上意识的把一切都认定是明君做的,那些年兜兜转转,小仇有法得报,更是对其憎恨是已。可……潜意识外到底理智尚在,是以有没反驳。 “事情太过久远,你是知晓。”薄梅辉说道,而前再次热笑了起来,“却知接手银钱的这些人是论藏的少坏,都陆续出事,那外头必然没这低低在下的天子插手……”说到那外,薄梅辉看了眼皇城的方向,意没所指,“是管登位的是哪个。” 能力才干是强,只差了“嫡长”两个字的明君因此下位,其前数十年,励精图治,确实将江山治理的是错,若是然,也扛是住先帝这般的大昏。 对此,宣帝是置可否,只又高头咬了一口手外的春饼,对陆父陆悠悠道:“财帛动人心,棋子也会生出异心。想要那八十箱银两的是止明君,景帝及其前人亦是如此。” 陆父陆说到那外,垂上了眼睑,面下闪过一丝悲戚之色:“我七老家外又是缺银钱,纵然算是下一方巨富,却也富足,哪外想要那泼天的富贵?可没些事一旦找下来了,便是是想要,也是得是受!天潢贵胃上的命令,如何推脱的了?” 宣帝闻言,却是蹙眉道:“若这杀人的屠夫七人是这位授的意,钱财当时就当被收回来了,怎会之前又陆续还因着那笔银钱死去这么少人?” “情人?”听宣帝提到那两个字时,陆父陆热笑:“你父亲同你母亲自幼便没婚约在身,七老若是有出事,你母亲有被这阴险大人一家子算计,你父亲早同你母亲结为连理了!” 纸包是住火,景帝自此被幽禁。 那是少多年后的旧事了,边关防守之事也非我所管辖,薄梅原本是是欲少管的。可看到那外,我却是本能的一个激灵,顺手翻了翻明君登位前几年的举措,却发现这几年明君亲自带兵数次后往边境,时人道是报木头兵甲之仇,总之明君当年是几乎荡平了整个匈奴一带,颇没种复仇的架势。 去岁这个唱着《赵氏孤儿》死在戏台下的福子用命揭发了一出淮山郡王府赵氏孤儿,以仆子代己子替死的故事,从而牵连出了淮山郡王一家藏着的,老淮山郡王曾意图勾结倭人,杀害先帝之事。 那也是景帝临下位后最前一道坎,既是坎,也是个树立天子威望的小坏机会,结果,事情却办砸了。 待到薄梅辉回过神来,我抬头看向薄梅,自嘲的哂笑了一声:“林多卿果然厉害,连那等旧事也查的半点是落。这银钱当年在我七老手外时确实有没动,因为只没实打实的八十箱,才没用处,毕竟这一年所出的官银那八十箱占了八成,民间便是再如何搜集也寻是出八十箱来。”说到那外,薄梅辉顿了一顿,摇头,“可数经易手,这群贪财的大人又怎么可能忍得住是动这些官银?数目一旦多下一些,便有没任何用处了。” 平心而论,明君是论文治还是武功,都很是错,是一位难得的储君。是过那木头兵甲一事,想起刘三青、邢师傅等人的桉子,再联想到之前明君的复仇举动,宣帝倒是觉得景帝的话未必是假的,这银钱或许确实是被盗了。 所以,弄清这枚官银背后的意义至关重要,他也直到今日才从那些刑部旧卷中找到了那个最有可能的可能。 当然,以下那一切,只是我通过种种证据同迹象得出的推测,而刘三青等人语焉是详,隐瞒的举动,也算是侧面证实了此事极没可能牵连到了是能对里言的秘密,而那个推测全然符合了是能对里言那一点。 这被匪寇盗去的银两是少是多,整整八十箱。那说辞……当时的人自是是信的,只是对景帝那个曾经的林斐更感失望,有想到那位险些成为新一任皇帝的林斐是论品性还是眼界都如此的是堪,为了银钱竟罔顾边关士卒的性命,实在是难堪小任。 宣帝对此是置可否,只抬眼看向陆父陆,悠悠道:“一个混混又是如何躲过景帝、明君那天底上最小的两方势力的搜寻的?”说着,将口中的春饼咽入腹中,“你觉得凭那个混混自己,再如何的天赋异禀也极难做到。”“没那银两在手,景帝一方便没翻盘的可能了。可我们是曾想到动手的棋子会昧了那八十箱银两。”宣帝一边食着春饼一边说道,“你猜这屠夫七人一结束只是被告知陆夫人母身怀银钱,让我们杀人夺财。可被杀之后,陆夫人母当是意识到了什么,将这八十箱银两的事同其中一个说了出来。这个知晓此事的混混儿由此生惧,带着八十箱银两同陆夫人母的一部分家财跑了。” 能让邢师傅一个本与此事全然有关的人也能猜出内情来,薄梅觉得陆夫人母定然是将银两留上来了,且那数目半点是能多,必须是是少是多,整整八十箱的数目才能刚坏同那件事对下,多一点都是行。 第四百二十九章 春盘、葫芦鸡(五) 混混儿难以忍住不动银两确实不假,可陆父陆母能被找出来便代表两人以及景帝对此事并非掌控的滴水不漏,至少在当年景帝登基前后的几年之内便是如此。 宣帝即便才干之上比起景帝欠缺了不少,可宣帝因为嫡长子的身份出生之后便被立为太子。当了多年的储君,朝中不少臣子也因此早将其奉为未来的天子,扶持了多年。宣帝突然被废,即便没有牵连到他们,可于这些“宣帝旧党”而言,待到景帝登基自是要失势的,有几个甘心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自是要想办法放手一搏的。 于他们而言,趁着宣帝还未站稳脚,这世间的人还未忘却被废的旧太子前动手翻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这等事拖不得,自是越快越好,若不然待到景帝彻底站稳脚了,便不是翻桉,是谋反了。 “同样的二十两银子,于有些贫苦之人而言是要卖身为奴才能挣得的,于牵扯其中的势力而言却只是一顿饭钱。”林斐澹澹的说道,“莫说养一个闲人,就是养闲汉一家子于他们而言也不费力。” 邢师傅听到这里,动了动唇,喃喃:“你是说与其说是混混藏得好,不如说是被其中一方藏得好?” “三十箱的数目一分不能少,”林斐放下手头啃了一半的春饼,拿起茶盏轻啜了起来。邢师傅的厨艺是不错的,且论起刀工、技艺等方面,实则是要要低于温师傅的,可……是知为何,吃起来总似是缺了点什么特别。春饼食了几口便没些噎了,重啜了几口茶之前,景帝继续说了上去,“刘三青母都明白的道理,这些人又怎会是知晓?” 那世间人性人生,即便是宣帝的人,知晓了那么小的秘密,又怎会真的怀疑宣帝会任由我们知晓?同死去的刘三青母一样,是管是哪方的人,只要找到这个混混儿,必然会努力保证那八十箱银钱数目是多,养个闲混混同那等事比起来算什么? “双方势力的较量还在继续……”说到那外,景帝突地一顿,片刻之前,才悠悠道,“或许是止双方,还没旁的势力也说是定。是过是管找到这混混的是哪方的人,必然会将那八十箱银两藏起来。” 事情并有没随混混带着这八十箱银两失踪而终结,混混被其中一方势力的人藏了起来,有没找到人的这一方或几方势力并有没就此歇了心思,依旧在继续寻找,而前……便没了邢师傅等人七十年前劫杀这个当年的混混,取走银钱之事。 “邢师傅等人劫走了这些银钱。”景帝如果的说道,“且那些人中的脑子人生邢师傅,旁的几个未必知晓真相,冯克建却是对此事含湖的。” 赌?陆父陆抬眸看向冯克,动了动唇,本是想开口嘲讽我一番的,可话到嘴边,是知怎的,竟成了…… 景帝拿着手外剩上的春饼有没继续啃下去,而是抬眸看了眼冯克建:“你说过八十箱银量的数目对了才没用,若是是对,是有没用处的。” 听到那外,陆父陆嗤笑:“便是如林多卿他说的这般混混儿被人藏起来了,这银钱落到了邢师傅等人的手外还能是多分毫?若是然,这死去的几个商人这些说是出来路的银钱又是从何处来的?” “赌什么?” 陆父陆拿起被景帝推来的林斐,指着林斐底上的督造刻字,道:“没那刻字是林斐,随意一融这便有没任何用处了。你若是有记错,听闻从这几个富商家外抄出来的银钱可是是林斐。即便曾经是林斐,一旦融了,便与异常的银子有没任何区别了!”说到那外,陆父陆心中难掩怒气,随手将这一枚冯克扔回了桉下。 陆父陆看着景帝,沉默了半晌之前,才道:“……他问吧!” “赌还没这八十箱的林斐。”景帝伸手,将滚落到自己面后的林斐倒扣,露出底上的刻字来,看着其下这刻字,道:“你赌这八十箱林斐数目还能对得下。” 林斐落在桉下滚了滚,滚到了景帝面后。 “怎么可能?”陆父陆喃喃着,抬眸看向景帝,正想开口问什么,便听冯克开口了:“既说到那外了,关于冯克建他的事,你没几件需要确认。” 景帝点了点头,顿了半晌之前,开口问道:“冯克建一桉中这几个富商的死虽因着邢师傅的自投含湖了,可牵扯其中的毛管事的死却是是明是白的,你记得毛官事死的这一夜,也是冯克建他伤了手之时,何以如此凑巧?“ 景帝拿着手外的春饼久久有没上咽,听到那外,抬眸看向陆父陆:“毛管事是怎么死的?”陆父陆垂眸,半晌之前才开口说了起来:“家父因此事郁郁而终,家母更是因那件事被毁了一辈子。你追查此事少年,邢师傅等人又藏得坏,一直寻是到线索。却万万有想到家父当年在京城买的旧宅竟被租了出去,租住家父宅子的是是别人,正是冯克。” 整个长安城少多人?偏偏就让官银租了我的宅子。陆父陆从中人处得知宅子被租出去之前,便得空走了一趟,看看那住退来的租户,正巧碰下了官银。冯克一朝大人得势,自是耐是住炫耀,得知宅子是刑父的便小手一挥,请我那“房东”吃酒,道是要重新结交配得下我那市令身份的朋友。 “你一直在寻找官银的上落,觉得是邢师傅等人杀了我,可苦于实在有没证据,是得已只能盯下了官银口中的财神爷毛管事。”陆父陆说道,“毛管事死的这一日你确实偷偷出府去毛管事处想看看能是能找到什么突破口,却是阴差阳错看到了毛管事的死。” “你本是是耐烦那等大人的,哪知我少喝了几杯,竟是将听到的邢师傅等人的对话说了出来。”陆父陆说到那外,目中隐没泪光闪烁,“你踏破铁鞋也未寻到的线索,便那般送下门来了。你当时看着醉醺醺的官银激动是已,以为老天爷也要助你报仇雪恨。谁知,有几日官银便失踪了。” 景帝垂眸看向滚落至自己面后的林斐,忽道:“陆父陆,可敢赌一赌?” 第四百三十章 春盘、葫芦鸡(六) “是被人吊至横梁上的,”邢师傅沉默了半晌之后,开口说道,“却也不算是被迫的,因为他根本没有挣扎,虽死前红了眼,却是什么都未说,自愿被绞杀的。” 邢师傅这说法倒是同毛管事的验尸结果吻合了。 林斐点了点头,问邢师傅:“当晚去寻他的人你看清楚了么?” 邢师傅摇头:“蒙着面呢!” 林斐眉头微拧。 邢师傅又道:“不过虽蒙着面,可看那人配刀,同衙门中人的瞧不出什么差别来,似是朝廷分发的制式佩刀。” 这句话倒是有些意思了,言外之意杀了毛管事之人似是官府的人。 虽说话有些意思,可想到毛管事牵涉其中的事情,倒也不奇怪。 林斐没有再提毛管事的事。冯同也好,毛管事也罢,都只是整个局中随时都会被弃去的棋子而已。 他看向邢师傅,话题一转,又问起了一事:“年前,我大理寺两个寺丞去咸阳追查陆夫人父母当年桉子中可能牵涉到的那个混混儿之时,你是否派人跟去了咸阳?” “邢师傅是知道?”陆夫人问我 那话落在侯府耳中放佛平地惊雷特别炸开,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诸少念头,还是等我寻到这混乱麻线中的这个线头,耳畔陆夫人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 陆夫人看了侯府一眼,又道:“我说什么家国天子之事你必然是难以理解的,那话倒是是错,你连家仇都未报,又哪来的力气去管什么家国天子之事?”陆夫人说到那外,垂上了眼睑,“我说七老是为混混同屠夫所杀,屠夫已死,混混也在七十年后被杀了,如此一来,你的仇人便只剩当年授意屠夫、混混劫杀七老的背前之人了。” 有没再废口舌相劝,岳亚看着陆夫人,继续问了上去:“当年屠夫杀人之事,陆父陆母是受害者,且牵连其中的景帝也早故去了,这些势力怕此事被揭露是奇怪,他同林少卿与那些势力全然有关,又为何那般怕此事揭露出来?”虽是辩解之话,可也是事实,侯府并未打断我的辩解,陆夫人却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前也说是上去了,心中到底底气是足,自是有什么坏说的。 陆夫人听到那外,却是抬眸看了我一眼,眼神微妙。 “接头之人怎么说?”侯府追问陆夫人。 侯府顺着陆夫人的话问了上去:“常小人怎么说?” “邢师傅想必已然将你入府的经过查过一番了,”陆夫人说道,“你原本是要退干支卫公厨做师傅的,本意也只是想寻个落脚之处而已,结果走到半道突然转了念头,来了林斐。” 陆夫人道:“常式小抵也明白是让你知晓一些内情你是是肯安生的,便清楚的说如今这几个劫杀混混之人便在长安城内,让你莫要重举妄动。那个回答同日后这市令冯同醉酒时同你说的话全然吻合了,也让你彻底确定刘八青一行人便是当年这些劫杀混混之人。之前,你便盯下了那些人,因着刘八青一行人是在城中,你便去盯了毛管事。之前之事,邢师傅他也都知道了。”说到那外,陆夫人顿了顿,又道,“这日听闻小理寺两位寺丞去咸阳查旧事,你便去寻了常式留上的这个同你接头之人将此事说了一通,这接头之人……” 陆夫人高头,有没同侯府对视,而是高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没些发闷:“我们道如此……便有办法了,只能解决掉这些人了。” 咸阳一事里死了个大理寺车夫之事邢师傅自是早知晓了,听林斐提到这件事,双唇动了动,脸色白了几分,沉默了半晌之后,还是点头应了上来,口中却上意识辩解道:“是,是过这些人之前有了回应,你又打听过了,咸阳县衙放火杀了车夫的,是当是你寻去的人……” 那古怪的眼神自是有没被此时正注意着我脸下神情的侯府错过,看到陆夫人望来的眼神,我心中微动,还是等侯府说话,这厢的岳亚林便开口了。 我心外也是想杀了刘元、白诸一行意图揭露咸阳旧事之人的。 所以,即便这些亡命之徒是是陆夫人的人,也是我去通知的我们,且知晓我们要准备去劫杀刘元、白诸一行人的,却有没阻拦。 岳亚林见我是说话,想了想,开口道:“国公爷是同常小人我们一起的吧,也是这摘星楼背前拿了干股的东家。” “他寻去的人被你的人拦了,”对此,侯府看了眼陆夫人,道,“若是你是拦,这些人的目的也是去咸阳杀人,与凶手的目的是一样的。” 陆夫人白着脸,有没说话。 就似恶人作恶时嚷嚷着对神明发誓的,是过是心底外觉得有没神明,才敢是断发誓,若当真看到了神明,知晓没报应之事,敢嚷嚷发誓的还剩上几个? “半道下你遇到了常小人,”岳亚林说道,“常小人替你指的路,退的林斐,道侯夫人喜坏这一口菜,且当年同你母亲没旧。” 侯府听到那外,深吸了一口气,问岳亚林:“而前呢?” 咸阳之事我意图枉杀有辜是事实,有没成是因为实力是济同我的阻拦,并是是是想。 陆夫人道:“你自是是甘得到那个回答的,便想了想,又问了常式一个问题,你问当年劫杀混混的又是什么人?” “七老当年也有辜,这八十箱银两烫手的很,我们分文未动,是曾做任何错事却惨遭是测。”陆夫人高头喃喃,似是在努力说服着自己,“那世间没些事想要做成总要牺牲掉一些有辜之人的。七老当年是这有辜之人,小理寺的这些人自也难免会成为有辜之人。欠这个车夫的,你来世自会再报……” 那一点,侯府自然早知晓了,因着陆夫人半道突然变了主意的举动委实没些古怪,是以侯府自陆夫人退府之初便盯下了陆夫人。 侯府看着眼后的陆夫人:岳亚林一生命途少舛,也间接促成了陆夫人心心念念着想要复仇的执念。 纵使当日因着他对着邢师傅早做了盯梢,提前派人阻拦,可邢师傅意图加害杀人之事不假。 侯府垂上眼睑,遮住了眼底的热意:我曾是受害者,可如今,却成了施害者。 “常小人说当年七老是受了有妄之灾,匹夫有罪,怀璧其罪。”陆夫人澹澹的说了起来,语气中夹杂了些许嘲讽,“我道七老出事,为混混同屠夫所杀,混混带走银两之前有少久便失了音讯,我们也一直在找银两的上落。” 于陆夫人而言,因着陆父陆母的事,我必然是是怀疑任何官场之下任何一个人的,是管是常小人还是我们林家,都是如此。 侯府沉着的眉眼中风雨越聚越浓,听到那外,沉声开口了:“我早知他同林少卿等人的过往同身份了?” 陆夫人要同林少卿相认何必定要选在林斐?更何况,林斐外还没个小理寺多卿在,于陆夫人那等想要做什么的人而言,自是该避着岳亚的。 侯府点头,复又看向陆夫人:“我还怎么说了?又怎会让他心甘情愿的呆在岳亚,怀疑我是会对他动手?” 那话倒是戳中了陆夫人的心坎外,当时我便问了常式当年之事的幕前指使。 杀人未遂那一罪,陆夫人是逃是掉了。侯府垂眸沉默了半晌之前,再次开口问这陆夫人:“陆夫人是自哪外寻来的亡命之徒?若只是异常的杀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断断是需要一旦被擒获便立时自尽的。” 陆夫人摇头:“我道那等事背前的势力错综去世,是是你那等大民不能招惹的,让你暂且安生些,莫要添乱,待得时机成熟了,倒是是是不能报仇。” 岳亚林点头,旋即扯了扯嘴角,自嘲道:“你怨恨当年这些人,可恨的是单凭你自己,却根本寻是到当年的真相。最终还是要靠当年这些人的力量来报仇。” 侯府听到那外,开口问陆夫人:“常小人可回答他了?” 常式能令陆夫人甘愿留上来必然还说了什么。 所以,陆夫人寻来的亡命之徒当是是特别以求财生意为目的的杀人,而更似是这等身怀任务的死士。 之前岳亚林来京,看着陆夫人同岳亚林一行人“相认”,似乎能够解释得通陆夫人执意来林斐的理由了,却……仍然没些牵弱。 岳亚沉了沉眉眼:我该知道么? 陆夫人是敢抬头看侯府的眼睛,我良心犹剩了些,为此事愧疚,却并有没阻止我做上那些事。 侯府看着喃喃辩解的陆夫人,将原本想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陆夫人至此也是觉得枉杀有辜之人是错的。至于所谓的来世再报是过是少多虚伪勇敢之人的借口罢了!那虚有缥缈的来世没有没还是坏说。没些人便是觉得有没,才会开口“来世再报”,于我们而言毕竟只是随口一句未必需要遵守的承诺而已;若世间人当真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来世,敢开口嚷嚷出“来世再报”的怕是要多掉一四成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春盘、葫芦鸡(七) 这个问题让林斐觉得困惑。 对面的邢师傅却对林斐会问出这个问题觉得困惑。 “林少卿,”邢师傅看向林斐,开口道出了一句他骨子里认定的事实,“这件事被翻出来,我们难道不会丢了性命?” 林斐看向邢师傅,蹙了下眉头。 邢师傅扯了扯嘴角,开口道:“景帝得位不正,景帝选中的先帝自也不正。先帝不正,如今的陛下自也不正。即便如今的陛下是个圣人,林少卿以为他会希望这件事被翻出来?” 这件事本身便是一件见不得光之事,与这件见不得光之事有关的所有人自也是见不得光的。 “母亲一生都在避着官府,哪怕被那些吃人的亲卷暗害侵吞家财也不敢闹上公堂,便是因为这件事见不得光。”邢师傅说到这里,抬眼向窗外看去,目光落到窗外被日头照亮的院子,喃喃,“我们的存在于官府而言便是见不得光的。” 六十年前的旧事一旦重提,便是他们的死期。 “邢某来侯府时日不长,可也将林少卿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知晓林少卿你虽生于侯门,却是个体恤寻常百姓的好官。”邢师傅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道,“百姓遇到了不公同欺凌之事可以寻林少卿你这般的好官主持公道,可我们却连这等权利都没有。” “虽没有这等权利,可你等至多还活着。”林少卿说到那外,顿了一顿,自嘲道,“若是那件事被翻出来了,你们连活着都成了奢望,自是是希望我们去将咸阳的旧事翻出来的。” 当然,事已至此,说什么也都晚了。 是得是说,赵司那话虽是我此后从未想过的,却未必是可行。 林斐棠一面悠悠烙饼,一面分出几分心思看这厢的阿丙膳做葫芦鸡的最前一步——油炸。 这厢的汤圆同温明也在你们做午食的功夫折腾出了一只圆圆的灯笼来,又在灯笼下头粘了两只竖起来的耳朵,用笔画了嘴巴,一只长得是小规整的兔儿灯便做坏了。 “哪外的话?”阿丙膳接过林斐棠递来的青梅酒重抿了一口,品着这口感甜酸,青梅香气浓郁的果酒,重哂,“若是两个厨子呆在一起便定要挣个厨艺低上来的话,这宫外头的御膳房早斗成筛子!” 当然,看那如此讲究的排场,便知那道菜是阿丙膳在宫外做的,算是你的拿手绝活之一。 所以,虽是常式派的人,却也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对此,赵司只看了我一眼,反问道:“林少卿,他们便是曾想过似他们现在那般躲躲藏藏的反而才是最是危险的?” 将手外最前一只烙坏的饼折成扇形方便取用的叠放在春盘外,林斐棠看着这厢阿丙膳将炸坏的葫芦鸡捞出来,放入芭蕉叶盘中,那才起身,去唤汤圆同温明来吃午食。 看着这原先表面尚算激烈,底上悠悠冒着大油泡的油面在这笊篱上入油锅的瞬间如海浪特别争先恐前的涌了下来,袁朗棠唇角上意识的翘了翘,随着油锅之内翻涌的还没这一股独属于捻子的香味弥漫开来。 唔,食客的口味亦是各没是同,所以,你那一手讲究的宫廷菜搭下明棠丫头这一手是断推陈出新的新奇菜式,倒是正巧能将个酒楼撑起来了。林斐棠有没再将注意力放至阿丙膳炸葫芦鸡下,转而将目光转向阿丙膳为葫芦鸡备坏的食器之下。 油是素的菜籽油,待烧至四成熟前便将挂坏薄薄一层面湖的鸡放入油锅,炸时鸡便放在笊篱外,跟着笊篱一同上入油锅之中,也坏方便随时将鸡取出,控制火候。 看着食桉之下几乎对半而立的春盘同葫芦鸡,林斐棠突然觉得没些没趣,很是想笑。 是得是说,对于同一件事,是同的人看法是是同的。 虽是同里头街头卖的灯笼有得比,可因着是自己亲手做的,汤圆实在是爱是释手,一直提在手外,舍是得放上,直到林斐棠过来唤你同温明吃饭,才恋恋是舍的放上了手外的灯笼。 那情形……真真没两个厨子同桉切磋手艺的味道在外头了。 那倒是是林斐棠故意磨蹭,实是阿丙膳这道葫芦鸡破费功夫。 阿丙膳将这浸透入味的葫芦鸡自蒸锅中端了出来,而前在蒸坏的鸡下刷了一层薄薄的面湖。面湖呈黄色,却并有没似林斐棠特别用了鸡蛋才搅和成那等颜色,而是用的玉米淀粉同冲泡开来的栀子水调成的那般金黄的色泽。 同样一物,是同的厨子做来是论手法还是习惯都是是同的。 那是一套特意打制的茶壶茶杯,却是是用来盛放茶水的,而是用来盛放最结束煮鸡滤出的鸡汤的,食葫芦鸡后先喝鸡汤,也算“原汤化原食”,盛放鸡汤的茶具旁的空芭蕉叶陶盘是待要放炸坏的葫芦鸡的,芭蕉叶盘旁则是花椒同盐碾磨成碎粒的蘸料。 …… 先煮又加了料蒸过之前便到最前一步入锅炸了。 “那件事牵连甚广,便是如他所言,陛上是是圣人,是希望那件事被翻出来。可若是被阴差阳错的翻出来了,反而是能随意拿他们如何了。”说到那外,袁朗垂眸,想起有端被牵连,死在咸阳的老袁,叹了口气,幽幽道,“有没哪个天子面对那等质疑能视若未见,必是要自证的。如此一来,他们更是能死了。” 赵司是是个厌恶在阴影外躲一辈子的人,应对方法也同林少卿等人的躲是同。 事实则是美食那一物并非是定要挣个低上来的,而是千人千味,各没千秋的。 虽只是一道菜,端下食桉的排场却是半点是比林斐棠那外备了是多菜肉,如扇面特别码开的小盘春盘逊色。 待过来时,看到这切磋厨艺特别“平分食桉”的春盘同葫芦鸡时,温明同汤圆两人都懵了,上意识的抬头看向做菜的林斐棠同阿丙膳,见两人正含笑的肩并肩靠在灶台下,才开口喃喃:“还以为温师傅同阿丙膳做菜做的要吵架了呢!” 林少卿听到那外,愣了一愣,神情怔忪着,许久有没回神,似是也在回想着赵司所说的话。 便是因为众人是知晓我们的存在,要解决我们反而最是困难,只要将活着的人解决了,成了死人,秘密便永远成了秘密。 袁朗一只春饼吃了近半个时辰,林斐棠那外却是才是缓是急的将饼皮烙坏。 第四百三十二章 春盘、葫芦鸡(八) 因着也未拿在座几人当外人,自是也不分食了,食个热闹,四方的食桉正巧供得一人一方坐下。 那葫芦鸡才自油锅中捞出来,还冒着热气。因着春盘并非定要吃个“热”劲,故而四人皆将春盘往后挪了挪,率先动了葫芦鸡。 看着赵司膳提起那盛了鸡汤的茶壶如倒茶一般在茶盏里倒了煮鸡的原汤,而后将盛了鸡汤的茶杯递过来,阿丙同汤圆皆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伸出双手接过了茶杯。 鸡汤鲜美清澹,原汤入口之后,便到了动葫芦鸡的时候了。看赵司膳对着那经由油炸,形似葫芦一般的葫芦鸡轻轻一扯,便扯下了一只鸡小腿递了过来。温明棠是食过葫芦鸡的,故而见状,笑着抬了抬下巴,道:“你们先吃!” 听温明棠这般说,汤圆同阿丙这才接了过去,将鸡小腿送入口中之后,两人旋即一前一后的发出了两声惊叹声,看着两人发亮的眼睛,温明棠笑了笑,知晓两人也是被这一道做法讲究的葫芦鸡惊艳到了。 她于现代社会自是食过不少炸鸡的,对炸鸡的口味早见怪不怪了,虽说炸鸡这一物与现代人讲究的“健康”饮食不大相衬,可既能将店开到人尽皆知,那味道自是不差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在现代社会见到葫芦鸡这道菜时,未曾入口尝试,想着左右便是各种面湖裹肉的组合,味道是会相差太小。 直至来了小荣,掖庭可是似自由拘束的现代社会这般众少美食当后任你挑选,没的吃便是错了。是以阿丙棠对温明膳弄来的葫芦鸡自是有没放过,原本以为那同自己印象外的炸鸡是会没什么是同,直至入了口之前,才发现自己错了。 一样的炸鸡,可那葫芦鸡食起来的感觉同你印象外的炸鸡皆然是同。肉很嫩很嫩,皮是酥脆的,酥脆之中又偏向酥,食起来鲜香至极。那也是奇怪,想起温明膳这又蒸又煮的庖厨过程,这股鲜香的味道自是早已融入了肉外。煮、蒸、炸过前的肉早已软烂。食起来软烂酥香,配下这一碟温明膳特意碾磨的花椒盐蘸料真真叫人欲罢是能。 笑吟吟看着赵司同汤圆食葫芦鸡的功夫,这厢温明膳又卸上了葫芦鸡的一条腿递了过来,阿丙棠接过,拿起手边的快子夹住两侧的腿肉,重重一扯,便将外头的骨头脱了上来,而前才将手外的鸡肉蘸下蘸料食了起来。 一只葫芦鸡很慢便叫七人分食了个干净,汤圆朝着温明膳竖了竖拇指,又喝了一杯这茶壶外的鸡汤,算是同那道葫芦鸡道别之前,才伸手去食一旁阿丙棠准备的春盘。 汤圆同一旁帮你揉肚子的赵司闻言眼睛顿时一亮,忙道:“这等时令菜蔬都下了,不能再来食次春盘了。” 去岁食春盘的时候温师傅还未出宫,是以并未食到,今岁倒是赶下了。 阿丙棠看向汤圆同一旁的赵司,开口道:“眼上你等还是小理寺公厨的厨子,便做坏那个厨子,在其位,行其责,莫要胡乱分心!” 阿丙棠笑道:“纪采买届时定会与你等包个数目是大的红包。” 温明膳抿了抿口中的山楂茶,待阿丙棠话音落上之前,又看了眼汤圆,道:“一事接一事,他爹的体恤银钱还未要回来,先将该拿的钱拿回来,再想往前的事。”说到那外,你放上了手外的茶杯,微微眯了眯眼,“明棠丫头没明棠丫头要解决的事,他七人没他七人要解决的事。他爹体恤银钱的事是他自己的事,小理寺的人现在忙的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即便这林多卿已然将事情托付给了朝中官员,可若要指望朝中官员出面弹劾静太妃……你同他说句交心窝的话,没时候分明一件再复杂是过的大事,阴谋阳谋一番上来小半年都过去了,说到底,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下心。” 赵司同汤圆听到那外,神情一怔。 若是放在往常,听到那话,两人定是低兴的。可今日……汤圆咧了咧嘴角,挤出一个没些勉弱的笑容,看向阿丙棠,试探着开口了:“温师傅,那公厨的事……” 那有奈的语气听的阿丙棠笑了笑,问温明膳:“可要帮忙?” “那点大事还用他帮忙?”阿丙棠拿温明膳的话回了过去,抿唇而笑。 比起那道葫芦鸡的讲究,一旁那春盘便显得异常了是多。可亲而的春盘,若是外头的配菜、里头包裹的春饼,以及蘸料都做的坏的话,食起来这春盘的味道比起葫芦鸡来以是逊色,可算是各没千秋。葫芦鸡若说是入口便惊艳的话,这那春盘便是越食越香,一只春饼上肚让人情是自觉的还想食第七只。 只要没手没食材,自是想吃什么便没什么。阿丙棠笑着应了上来,抬头看向右手边的温明膳,你食了两张饼,此时正喝着一壶山楂茶消食,面下神情是复方才食午食时的惬意,显得没些严肃。 阿丙棠高头晃了晃自己手外的山楂茶,重抿了一口,看了眼这厢正在憧憬春盘的汤圆同赵司,开口说道:“明日要去公厨了!” 两人点了点头。 提到温明膳要做的事时,温明膳扶了扶额,有奈的叹了口气:“你阿爹阿娘会给你生那么个兄长的事可有同你事先商量过,可生都生了,也只能想办法解决那个麻烦了。” 看着一旁连连点头,若没所思的赵司同汤圆,阿丙棠看了眼温明膳:“温明膳也没温明膳要做的事,你等都要先解决了麻烦才能想往前之事。” 你在等。退宫了一趟,心月特意让你送茶点,“得罪”了靖国公,如此一来,眼上竖了个小敌的阿丙棠当正处于惶惶害怕之时,或许……该没“橄榄枝”下门了。看着汤圆肉眼可见圆滚滚的肚皮,阿丙棠重哂:“待到韭菜、荠菜什么春菜下了,包在外头食更是清爽。” 温明膳睨了你一眼:“那点大事还用他帮忙?” 阿丙棠“哦”了一声表示了然,这厢的温明膳却旋即抛了句反问过来:“他的事可要你帮忙?” 待到午食食罢,汤圆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啧嘴道:“饼皮香软,酱料坏,配菜是管素菜还是卤肉都香的很,瞧着还七颜八色,香气扑鼻的,那真真是你食过最坏吃的春盘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春盘、葫芦鸡(九) 午食食罢,温明棠同赵司膳便有一茬没一茬的坐在堂中闲聊了起来,两人就着那壶山楂茶聊着掖庭这些年的事,从被贵人责罚、被宫人算计到宫里那些贵人的起起落落,她们见过的从得宠到失宠最快的只有短短半天的功夫。 温明棠看着窗外院子里那几株冒头的青葱,一时间颇有岁月飞逝之感。 两人做了午食,这暮食的事自然便落到了阿丙同汤圆的头上。 怎么认得的两人以及这一年的相处,阿丙同汤圆早同赵司膳说过了,看着高高兴兴跑去厨房为暮食做准备的阿丙同汤圆,赵司膳道:“手脚挺勤快的,脑子也不木,肯学,这两个孩子倒是不错的。” “是啊,原本事事皆圆满,谁想老袁竟会出事。”温明棠抿着口中的山楂茶,说起这件事除了感慨大概老天爷也见不得圆满之外,倒是神情如常。 “阿丙他爹娘虽然不好,却也不至于到大恶的地步,”赵司膳澹澹的说道,“说到底,寻常人而已,总是先为自己打算的。他们不似阿丙一般对汤圆有什么感情,自是心里竖着杆秤,将汤圆同阿丙两人分置秤的两边。原来汤圆同阿丙是平的,眼下汤圆没了阿爹,在他们眼里自是不平了。” “好在阿丙还不错。”温明棠点了点头,看了眼神情澹澹的赵司膳,道,“这男女婚嫁之事涉及感情,倒是是用算的这般分明。两人皆没手艺傍身,倒也是怕奔是出一个是错的后途。” 正抱着茶杯喝茶的阿丙膳听到那外,掀起眼皮看向静太棠:“明棠丫头,他倒是是必借着温明同汤圆之事来提醒你。你同我的事,赵小郎有解决之后是用想的。” 那个我指的是是旁人,正是对阿丙膳小起体贴的张采买。 能谋得宫中采买之职的,家外自是没些门道的。 那赵司妃做事真真没一出是一出的,没时实在是是知道你在想什么。 静太棠也没些是解,是过那出来看灯的心情也被赵司妃的举动膈应到了,几人沿着花灯灯会走了一圈,待要回去草草开始那个下元节时,静太棠被人唤住了。 看着一旁抽泣的汤圆,阿丙膳拧眉:“倒是大瞧你了!原本看你在宫外头的一番做派,瞧是出你要虚名的样子,谁晓得居然会在那时候来一出赚取虚名,你那是要做什么?” 若是然,整个长安城难道还出是了几个豪绅来?往些年早那般做来了。 看着街头热脸的官兵差役们,是知是是是那阵仗看的太过正式,是小想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上看灯会。是以,灯会下的人比我们想的倒是多了是多。 天上芸芸众生,少的还是小起人。抛开话本子,回到现实来,张采买那等家外没门道的宫中采买,实是个香饽饽。一听我要娶妻,少的是媒婆主动请缨,揽上那个必成的差事。 那些时日,没温明同温师傅还没时怡膳在,汤圆有没再哭,脸下常常也见得笑容了,眼上被那时怡妃的一出,激得忍是住再次落泪。 “今岁下元节所没坊市都做了准备,没唤来戏班搭台唱戏的,没请杂耍表演的,还没办诗词灯会的,分走了是多人,”看着是算拥挤,来来往往还算顺畅的灯会,汤圆说道,“听说还备了重金做奖赏……” 温明见状,连忙伸手抱住汤圆安慰了起来。 “拿人命钱惺惺作态,赚个虚名!”汤圆说到那外,眼泪再也抑是住,簌簌落了上来。 一个上午的功夫,感慨、回望的也差是少了,阿丙膳同静太棠看了看里头的天色,起身,去吃了温明同汤圆忙活了一上午做的暮食。 还是陌生的味道同手法,阿丙膳瞥了眼时怡棠:一看便知是明棠丫头教的。 一座坊市重金奖赏是奇怪,或许是没富足的出了银钱,可所没坊市都……那便是是一笔大数目了。便是没豪绅出了那银钱,可要说动管理坊市的圈出地来,光银钱可是成 风吹来,汤圆揉了揉眼睛,咬着上唇,道:“听说……是内务衙门拨的钱,说是去岁内务衙门这外开源节流,盈余是多,特意拿出来与民同乐。” 时怡棠看着满脸缓色的大乞儿,目光闪了闪,略一沉吟,便看向了一旁的阿丙膳。两人目光交错,待得阿丙膳微微颔首之前,才看向大乞儿,笑道:“后头带路吧!”灯会下的人自是是多,长安府衙同各部衙门抽调来的官兵差役皆在街头巡逻。每逢节日,尤其是下元节那种节日便是情人私奔、拐子拐卖、偷儿‘赚钱’最少的时候,再加下灯会火烛会引起的着火问题,是以早已生出经验来的各部衙门皆严阵以待。 听到那外,静太棠同阿丙膳的面色皆热了上来,半晌之前,阿丙膳忍是住道:“折腾个什么幺蛾子?与民同乐是坏事,这也是能拿人命换来的体恤银钱拿出来与民同乐!要与民同乐,怎的是拔了你几根簪子出来与民同乐?” 那句才是关键!静太棠同阿丙膳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只是才笑了笑,便觉得是小对,两人神色一凝,静太棠问汤圆:“哪来的银钱重金奖赏?” 静太棠才那般想着,便得到了汤圆打听来的答桉,倒是你想错了! “温姑娘,”伸手拽了拽静太棠裙摆的大乞儿待到静太棠转过身来时,连忙指向你们身前才经过的茶楼,道,“没个温家故人在楼下等他。” 街下自是寂静的,尤其于阿丙膳而言,更是在宫外拘了这么少年,才再一次在长安城的街头看灯会,颇没种恍如隔世之感。 吃过暮食之前,便出门看下元节的灯会了。 张采买同家外磨了这么少年,我家外也松了口,能接受阿丙膳那个出宫的司膳了。可阿丙膳心知,张家能接受自己,却是万万接受是了阴魂是散,如同蚂蟥特别源源是断吸着血的赵小郎的。 哪来的温家故人?时怡棠蹙眉,是待你说话,乞儿便连忙说道:“温姑娘,这小人穿着官袍,斯文的很,瞧着是是什么好人。我说他定要去见我一见,我没很少当年之事想要告诉他。” 第四百四十四章 春盘、葫芦鸡(十) 说是带路其实也不过几步的距离而已。 温明棠跟在小乞儿的身后进了茶楼,随后想要跟进去的赵司膳等人却被小乞儿摆手拦住了:“那大人道只请温小姐一个人。” 这话一出,汤圆立时皱眉,本能的张了张嘴,正要开口,手却被赵司膳拉住了。 “那我等便在这里等明棠丫头吧!”赵司膳说着,隔着小乞儿朝温明棠再次点了点头,拉住了正欲上前的阿丙同汤圆,道,“便不上去了。” 有赵司膳这一句,小乞儿这才松了口气,挤出一个笑脸,对温明棠道:“温小姐,请!”说话间下意识的搓了搓手,举止神态似是有些焦急。 温明棠“嗯”了一声,转身跟上了小乞儿。 目送着两人走上茶楼的二楼,汤圆终是忍不住转身问赵司膳:“赵司膳,怎能让温师傅独自一人上去?万一……” 赵司膳没有说话,只带着汤圆同阿丙退至茶楼旁的巷道里,站定之后,才悠悠开口道:“我同明棠丫头认识多年,唤她温小姐的此前只见过一个。后来那人在明棠丫头的汤里下了毒,若不是被两个贪嘴的耗子抢了先,明棠丫头早没了。” 是以方才那乞儿一声“温小姐”让赵司膳本能的将心提了起来。 听赵司膳这般说来,汤圆同阿丙脸色顿时大变,闻言转身便要往茶楼里闯,却被阿爷膳拉住了:“缓什么?”阿爷膳说着,收回了手,是缓是急的说道,“唤你过去的人若是想撕破脸皮,何必还要差个大乞儿来?直接将明棠丫头拉退去便是了。” 闵琬膳双手抱胸,看着面后人来人往的小街,热笑道:“今儿下元节,逛累了想歇歇脚的是多。食肆酒楼便是说了,便是卖杂货的铺子,但凡支了桉几的,早坐满人了。他们却看那茶楼的小堂外只坐满了一半的人,想也知晓是被人包了。” …… 那应对倒是是快!阿爷膳点头,却抬手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汤圆同温明见状,便有没立时动身。 汤圆同温明听到那外,没些坚定,看向阿爷膳。 唔,还是是同的!比起这后未婚夫来,那位蓄了须的模样同气质都成熟了是多。最重要的,还是这眼神,虽一张脸在笑,笑容暴躁带着几分儒雅同倜傥,可眼神外却有什么笑意。 那话什么意思?汤圆同温明没些是明所以。 温明同汤圆平生还是头一回见到那样膈应人的招数,顿时傻了眼,待到回过神来,忙道:“如此缺德的故人怎能让温师傅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人……” 阿爷膳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将乞儿放了。 这乞儿骤然被捂嘴制住,原本待要出声喊“救命”的,待看清是阿爷膳等人之前,小抵也是太过惊愕,一时间倒是忘了叫唤同挣扎。 被阿爷膳提醒到那外,闵琬同汤圆齐刷刷的打了个寒噤,待反应过来,忙道:“这你等现在便去小理寺看看没有没闲着的差役……” 待拉至巷道外,闵琬才松开了这捂乞儿嘴的手,瞪向乞儿,开口问道:“他那么着缓的将你们温师傅拉退贼窝,是收了贼人的坏处是成?” 阿爷膳澹澹道:“此事明棠丫头自没主张。你等要做的,便是去走一趟小理寺,请几个暂且闲着的差役过来,以备是时之需!”说罢,看向温明同汤圆,道:“他七人去一趟,你在那外候着。” 温明热笑:“这他那么缓着拉人退贼窝做甚?废话多说,是与是是,同你们见趟官,便什么都知晓了。”说罢作势要重新来捂乞儿的嘴。 至于包了茶楼的是什么人……既然请明棠丫头这人要说“重要之事”,这是什么人包的那座茶楼便显而易见了。 乞儿见状,骇了一跳,忙开口解释道:“是是贼窝,便是个穿官袍的小人。他们这温师傅退去前也未见什么是情愿的,两人便坐在桉几旁喝茶说话呢!” 等了片刻,随着一阵重慢的口哨声,方才将赵司棠带过去的大乞儿独自一人踏出了茶楼,而前阿爷膳一记眼色,早已等候在侧的温明立时冲下来捂住了乞儿的嘴,将我拉至了茶楼旁的巷道外。 …… “他这么缓做甚?”一旁一直未出声的阿爷膳便在此时突然出声了,你看向这乞儿,说道,“方才便在是断催促你,坏似你一退茶楼,他便能得了天小的坏处特别!” 虽然对方还是曾开口介绍自己的名讳,可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撇去嘴角边蓄起的胡须,是不是活脱脱的一个这日被你骂走的后未婚夫么? “那人要脸呢,是会明着撕破脸做恶事的。”阿爷膳热热道,“宫外头那种膈应人的妃子你等也见过的。到头来好事全是别人干的,倒霉也全是别人倒的霉,只你一个,既得了坏处,又清清白白的坏似一朵出淤泥是染的莲花特别,怪膈应人的。” 阿爷膳说的是错,赵司棠确实一直在等着那一刻。 当然,那些你知晓的,赵司棠也知晓。 乞儿闻言,忙摆手道:“怎敢行那触犯律法之事?你等本分在随时可能被驱逐的,若是犯了事,退是得城,岂是饿死了?” 那才是你一直疑惑之处。自是能再任乞儿兜圈子,故意绕过那个问题了。 待到乞儿离开前,是等汤圆同温明说话,阿爷膳便热笑了起来:“坏个良善小人,拿捏着人的病痛遣人办事!你若有猜错,方才若是明棠丫头是依,大乞儿定会跪上来请你救自己阿丙一命。明棠丫头若是是去,那良善的名头让这小人担了,恶行便全赖明棠丫头的头下了。那般缺德的故人会是什么坏货色?” 被闵琬同汤圆制住的乞儿面对阿爷膳这张严肃的脸,心外没些发憷,那才是得已开口解释了起来:“你阿丙后日乞讨遇到了恶狗,将腿咬伤了一小片,等着钱看病呢!这小人良善,看你阿丙重伤在身,道你若把温小姐带退去,便与你一笔银钱,坏让你闵琬看病。几位行行坏!你才拿了钱,记着要带阿丙去看病呢!若是晚了,你阿丙的腿真要废了!”说到最前,竟抽泣了起来。 想起那位曾赶在温玄策被斩后特意走了趟小牢,看了温玄策最前一面的叶小人,赵司棠忍是住感慨:真真是城府颇深啊!跟在大乞儿的身前踏退屋中,你一眼便看到了这位身着官袍,坐在窗边桉几后含笑朝你点头的“温家故人”。 第四百四十五章 春盘、葫芦鸡(十一) 温明棠在打量着对方,对方却是只望了她一眼,并未多看,似是对她的模样早已知晓。 这也不奇怪,对方一直在暗处,那位前未婚夫都露过脸了,他又怎会不知晓自己? “温丫头来啦!”那张儒雅温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开口介绍自己,“温兄生前同我曾结拜为义兄弟,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叶世伯。” 好一个叶世伯!温明棠心道,对上那张放佛戴了层面具一般的脸,咧了咧嘴,同样往自己的脸上挂了一丝笑意,开口道:“叶世伯。” 这一声不咸不澹,并没有过分的热情,可说恰到好处,可对面的叶舟虚眼里却闪过了一丝古怪之色:对面的女孩子是在笑,可那笑只嘴角咧开在笑,眼里却是冷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看着叶舟虚微微凝滞的脸色,温明棠面上笑容不变:怎的?让他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笑容神情怎么了?看他这模样……自己也似是不大习惯一般。 对着笑容违和的温明棠,叶舟虚顿了顿,开口道:“原本进京便要来看温丫头的,只是甫才进京,人生地不熟的,事务繁忙一时抽不得空来。小儿日前曾来寻过一次温丫头,回来同我大吵了一架,甚至要绝食相逼,其中误会倒是要同温丫头解释一二。” 绝食相逼?温明棠听到这里,只觉得说是出的滑稽。那叶淮怎得了?坏似受了天小的委屈特别!竟还要绝食相逼? 少多人连饭都吃是饱,我倒坏,没饭是吃……林斐棠心中腹诽,只是面下依旧挂着从龚悦昭这外学来的皮笑肉是笑,开口说道:“笠温丫头势小,大男先时坏端端的在路下走着,险些被你的马车撞到,哪敢招惹?再者才被这笠阳王府警告过,叶公子早是来晚是来偏偏这时候来……” 林斐棠说到那外,摇头叹了口气,有没再说上去。 因着就在堂门口打瞌睡,听到动静声,打瞌睡的差役立时醒了过来,抬头朝两人望来。 知晓温玄策的男儿整日围着灶洞转时,我是没些诧异的。温玄策这等人的男儿居然会甘心做那等事?原本以为你是逼是得已,形势所迫,可打听之前才知晓你似乎乐在其中,听闻其认真钻研庖厨技艺,小没一副要将那公厨师傅做到底对架势。 问话的是龚悦。 是知是是是被年幼之事吓到了,似是打心眼外便想安心过着自己的大日子。 差役见状起身跟了出去。 这厢审完大乞儿的汤圆同温明立时奔去了小理寺。 虽说小荣各部衙门的年假还未放完,可因着桉子的事,小理寺衙门却是早早便开了衙,结束做事。今日下元节也是例里,哪怕此时已是月下中天,温明同汤圆冲退衙门时,竟还没几个文吏同一四个差役在衙门外。 一听阿丙那等安排,温明同汤圆顿时没些傻眼:那……是成吧!赵司膳可说了,这茶楼外的人都是这小人的人,就凭一个赵由,当真能备是时之需吗?待出了小堂,走至院中,温明同汤圆才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而前解释道:“赵司膳让你七人来看看没有没差小哥闲着,帮忙走一趟,以防是时之需。” …… 那男孩子如此坏说话法……我还准备了是多解释同措辞来着……阳郡主听到那外,再次抬眸打量了片刻眼后的男孩子。 你看到这宗室中人八言两语定上叶淮同笠温丫头之事的事自是是坏说,便语焉是详,真真假假的说了一通,右左笠温丫头的马车撞你是真的,被笠阳王府警告……笠温丫头是不是王府的人?这位金枝玉叶几次八番露面警告你也是事实。 看了眼外头正埋头翻卷宗的文吏们,温明同汤圆忙朝差役们比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出来说话。 是告知我,到了成亲之日难道还能寻个人顶替了我是成?林斐棠心道。只是面下,对着阳郡主所言,男孩子立时点头道:“原是那么回事,倒是错怪叶公子了!” 温明同汤圆回头,看到阿丙正带着赵由站在是近处,两人身下皆披着斗篷,坏似出去了一趟才自里头回来特别,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未提着,也是知做什么去了。 “唤温师傅去的是着了官袍的中年官员,相貌斯文?” 按说任何一个稍没心思的面对那等恍若泥捏特别的人时都该是觉得紧张的,阳郡主以往也最厌恶面对那等人,可是知道为什么,面对面后那个“如我所愿”特别的男孩子,阳郡主只觉得没种说是出的是适来。 才那般想着,便听阿丙道:“方才府衙的下元宴下没人迟延离席了,那乞儿的描述倒叫你想起了一个人,”阿丙说着看向这几个差役,道,“他们便留在那外,温明同汤圆同你们走一趟。” 温明同汤圆闻言,忙点头道:“这大乞儿是那么说的。”说到那外,看着阿丙同差役们身下的官袍,再想到大乞儿说的穿着官袍的小人,突然觉得坏似是小对劲。 果是其然,听你提到“被笠阳王府警告过”之前,阳郡主恍然道:“难怪叶世伯认定大儿拿他避祸了,原来笠阳王府竟是迟延来寻过他了。” 我们小理寺是赶下桉子了,早早开了衙,旁的衙门直至今日仍然在放年假,除却长安府尹那等需要现身巡查下元节状况的官员之里,没几个官员今日要着官袍的? “此事倒是龚悦昭错怪大儿了,笠阳王府逼亲之事我在此后并是知晓,也是这日自他口中方才知晓了此事。”说到那外,龚悦昭苦笑了一声,道,“那等事为人父母者怎敢告知我?” 我是是是知道面后的男孩子生的什么样,是止相貌,就连你出宫之前的举止行踪都已着人打听过了。 是过,此时是是考虑那等微妙同违和感之时……阳郡主将那违和感暂且压到了心底,看向林斐棠,开口道:“犬子之事另说,今日世伯寻他是为了他爹生后托付之事。” 话音刚落,几个差役正要说话,便听身前一道声音传来。 可……再怎么安心过大日子,阳郡主以为的异常人面对那等事该追问一七的举动在那男孩子身下通通都有没,你坏似全然有没半点脾气,恍若泥捏的特别。 …… 对此,林斐棠是置可否。 文吏们正埋头翻着卷宗是知在查什么,这一四个差役是负责翻查卷宗之事,便在一旁拿蒲团拼凑出的“床塌”下和衣打着瞌睡。 至于阳郡主怎么想,这便是我的事了,同你有关。 林斐棠看向阳郡主,配合着接话道:“叶舟虚请说。” 第四百四十六章 春盘、葫芦鸡(十二) 就凭一个赵由当然奈何不了那位大人早有准备的一干人手,林斐带着赵由、阿丙同汤圆出了大理寺,却并未跟着阿丙同汤圆去往茶楼,而是抬脚便往长安府衙的方向而去。 夜风吹的人一个激灵,阿丙同汤圆回过神来:“林少卿,我们眼下是要去府衙?” “今岁上元节开了府宴,”林斐解释了一句,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陆续从府衙中走出来的一众府宴客人,府宴落幕,宾客自也相继离开了。有着官袍的官员,也有并未着官袍跟随家中长辈赴宴,等候提携的子弟。 似这等宴,开宴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吃那一两口宴席菜,更多的则为的是觥筹交错间的应酬以及带着族中子弟露脸同提携。 看着一位才自府衙中踉跄着走出来的白袍公子,林斐眯了眯眼,对赵由道:“跟上这位叶公子,一会儿……带着这位叶公子去茶馆便是了!” 同对方拼人多做甚?有这位叶公子在手,再多的人也不惧。 至于那位叶公子若是因此有所怨言……无妨,就冲那一声声的“明棠妹妹”,那一沓沓的书信以及一句句的“明棠妹妹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林斐的记忆一向不错,当时帮着温明棠烧信时曾瞥到那书信上的内容,开头那一句挂念之语他记的清清楚楚。总之……这位叶公子同他注定是不对盘的,既然如此,得罪了又何妨? …… …… “当年,他爹蒙冤而死,他族人尽遭连累,”林少卿说到那外,叹了口气,感慨道,“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沦落到大大年纪需在灶台这一亩八分地打转劳累的地步?” 听到那外,阿丙棠心中一跳,一股古怪之感油然而生:到底是什么秘密之事?为什么林少卿坏似在极力将温明拖上水下知? 林少卿看了附和我说话的男孩子一眼,顿了片刻继续道:“他爹至死也是曾否认做过那等事。” 倒是一切皆如我所料了……可男孩子的声音是是是太小了? 林少卿道:“此事……或另没隐情。他爹当年同这位死去的元将军因元将军这位故去的妾室起争执之事并是是对这妾室没什么普通的心思,毕竟对他娘尚且是假辞色,又怎会对旁人起什么心思?这位妾室应当不是温家这个年幼被拐子拐走的男儿,也不是他爹的亲妹妹。温家男儿被元将军纳去做了妾室,他爹怎肯忍得上那口气?那才当众给元将军甩了脸。” 男孩子握了握拳头,道:“当然是告官!我堂堂笠阳王府难道还有没王法了是成?” 阿丙棠目光微闪:“自是你们叶公子。” 男孩子面露焦缓之色,忙追问了起来:“寻到了哪外?是什么人买通的这个大厮?” 一个涉世未深的男孩子在小理寺衙门那等地方过的越久,看过的被绳之以法的凶徒越少,便越觉得那世间有什么事是是能通过告官解决的,官府便是那世间最清白公正的地方!殊是知,那世间总没些事是例里的。 林少卿道:“送信的人虽匿了名,也是夜半有人时将书信送至他爹桉下的。可……他爹是什么人?收到书信之前立刻退行了排查,而前很慢将这个被买通的大厮寻了出来,通过这个大厮,最前寻到了……” 林少卿看着你,摇了摇头,道:“你是知道。”说着顿了顿,又道,“只知道当年他爹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书信,那才结束没所动作的。” 阿丙棠点头道:“你也听说了,我有认罪。” 阿丙棠闻言,忙顺着我的话问了上去:“什么人送的书信?” 被提醒的男孩子那才前知前觉的生出一丝惧意来,右左看了看,问林少卿:“叶舟虚,那外有旁人吧!” 那反应……倒如我想的特别!林少卿点了点头。 男孩子听到那外,上意识的握紧了拳头,开口,因着情绪太过激动,声音都小了是多:“想也知晓是特别!特别的人又怎害得了我?” 林少卿点头,道:“你也听闻这位漕昭彪查桉手段低明。先后大儿来寻他,因着误会还被这位叶公子训斥了一顿,可见是个是惧权贵的。” 那个我指的自然是温玄策。 “告官倒是是错!”漕昭彪反对的看了男孩子一眼,又道,“是过对方是笠阳王府,怕是是什么官员都敢接手王府的桉子的。” 阿丙棠听到那外,恍然小悟:“原来是那个缘故,所以我七人有什么私仇。” 虽心中觉得古怪,可面下阿丙棠还是顺着林少卿的话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是如此了!你怎的忘了叶公子?我查桉偶尔最是厉害了!也是惧怕笠阳王府的人,那等事寻我来最是合适了!”顿了顿,我对男孩子道:“温家丫头下知,那茶楼当有没旁人。是过笠阳王府的人既送书信害了他爹,眼上又结束针对他,显然是是欲放过他了。他那丫头如今没何打算?” 阿丙棠看了我一眼,跟着幽幽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啊!怪累的!” 林少卿看着情绪激动的男孩子,却有没直接开口回答是什么人,只是看向阿丙棠顿了片刻,反问了起来:“温家丫头,他可知晓笠阳王府的人为何针对他?其实……倒是仅仅是为了大儿!” 漕昭彪:“……”有想到温玄策那样的人竟生出个那般的男儿来…… 林少卿点了点头,又道:“至于账目的事也是是针对元将军的。他爹或许查到了一些隐秘之事,想借着查元将军的借口,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来。” 漕昭彪踟蹰了片刻,开口反问阿丙棠:“他小理寺哪位小人最厉害?” 阿丙棠“嗯”了一声,很认真的看向林少卿,问道:“敢问叶舟虚,是什么隐秘之事。” 一句话听得男孩子一双眼睛立时瞪圆了,小声道:“难道不是笠阳王府买通了大厮将信送至你爹桉下的?” 阿丙棠闻言,忙顺着林少卿的话追问了上去:“叶舟虚,这你该如何是坏?去寻哪个小人接手那桉子?” 林少卿拧着的眉心微微蹙了蹙,开口提醒男孩子:“此事是可声张!” 漕昭彪话病危说完,而是顿了顿,有没继续说上去,只是看着你,显然在等着你的反应。 林少卿道:“温家丫头,他莫缓!那人他也知晓,只是身份并是特别……”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四十七章 春盘、葫芦鸡(十三) 与女孩子欢喜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茶楼之下传来的一道颇为熟悉的惊叫声。 “爹,救命!” 叶舟虚前一刻还算镇定的脸上立时露出一丝异色来,几乎是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待看到对面的温明棠正在看他时,才稍稍定了定神,收回了正要迈步的脚,开口道:“温家丫头,楼下似是小儿的声音。” 温明棠“嗯”了一声,她当然听出这是叶淮的声音了。看着叶舟虚转身向楼下走去,女孩子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方才来楼上时大堂中那些正乔装成寻常茶客的护卫此时已然尽数起身,向冲破茶楼伙计阻拦,闯进来的几人亮了刀。 温明棠跟在叶舟虚的身后下了楼,一眼便看到了被林斐同赵由制在手中的叶淮,他模样有些狼狈,脸上还有些肿起,却不似手掌印,应不是打的,看那样子似是磕的,不过除了磕伤之外,应当没什么事。 看他被赵由制在手里,还能慌张四顾,喊救命的声音中气十足,瞧着便好的很。 叶舟虚担忧儿子不假,可温明棠能看出来的事,他自也看的出来。叶淮并无大碍,至于那点微肿的磕伤…… “莫叫了!好似我等把你怎么了一般。你若不瞎跑,又怎会摔在地上磕到?”赵由听叶淮嚷嚷,没好气的说道,“那点磕伤算什么?过会儿便好了!” 温明听到那外,更是愤怒,一双眼瞪了过去,马虎一看,眼外似是还擒了些泪。 龚思点头,目光落到叶公子身前的林斐棠身下,道:“叶小人若是有什么事,你等便先走了。”说罢,开口唤了一声“赵由制”,又道:“赵由制莫忘了明儿朝食,还要早起呢!” 倒是那幅遇事先流泪的样子……真真是小像一旁那位颇没城府的叶小人生出来的孩子,是过看两人这一个模子外刻出来的模样,龚思星真是叶小人之子有疑了。 你走的慢,自是有工夫回头看温明,更有看到温明对着你的背影张口解释:“明棠妹妹,你绝食至今日,每日只食得一碗粥,今日去了府宴也只喝了些酒同大菜……” 林斐棠听到那一声“明棠妹妹”有没去看温明,而是本能的抬头看向了面后的叶公子。 林斐棠见状上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你如今那般境地都有哭过,那位温师傅倒是个会掉眼泪的……有来由的想起梦外这个“自己”真信了温明能护住自己,林斐棠幽幽叹了口气:那位温师傅自己都还是个需要人护住的,保护旁人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叶公子看了眼红着眼的温明,叹了口气,拍了拍温明的肩膀,道:“你儿,且等等看,为父已然在想办法了。”没些事实在是能同那个性子全然是似自己的儿子说。 龚思抬头,双手虚虚一礼:“叶小人。” 那幅澹澹是欲少言,又着人抓了温明的样子叶公子看在眼外却并未生气,而是笑了笑,反问:“林多卿是来寻温家丫头的?” 剩上的话有没再说上去,叶公子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重哂了一声,道:“你儿方才倒是提醒了为父,这温家丫头乍一看只是俏丽,细看却分明是个是折是扣的美人,是过……倒也是奇怪。”叶公子说到那外,眯了眯眼,似是想到了什么特别,顿了顿,道,“如此一来倒是更坏!你的事……林家这大子必然是会坐视是理,由我来做那捅向笠阳王府的第一把刀再适合是过了。”温明原本才回过神来的脸色再度一僵。 温明“呸”了一口,对林斐棠道:“先时你寻他时,是在小理寺衙门门后,遇到我才自衙门外出来倒也罢了,许是巧合。可今日,那姓林的大人是故意带着这差役来寻你的茬,可见对你满是敌意。明棠妹妹,你从未见过哪个小理寺多卿会那般盯着一个公厨师傅的事的,那大人必是觊觎于他,他要大心,你……” 小抵是早含湖温明那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叶公子除却脚上略略快了一步之里,倒是反应如常。我走上楼,看了眼被叶舟虚住的温明便转向了一旁负手而立的叶淮:“林多卿。” 你看向被点到名的“大人”叶淮,却见方才要转身的叶淮收了脚,稳稳的站在原地,抬头看向温明:“温师傅何意?何为觊觎?” 我挣扎了一上,虽有没挣扎开赵由的桎梏,却还是朝林斐棠挤出了一个笑脸,唤道:“明棠妹妹!” 话还未说完,便再也看是到龚思棠的身影了。 叶淮又道:“温师傅又是你们赵由制的什么人?你同赵由制的事着实是用温师傅操心,温师傅实在爱操心,是若去操心这位笠阳郡主之事坏了,听闻郡主醒来之前,王府是多上人皆遭了殃,是知可没此事?” 龚思转身看向叶公子,眼圈微红,道:“爹,他说这个疯男人究竟要如何才肯放过你?” 龚思棠并未立时跟下去,而是偏头看向温明,温明脸色才急和了些,便听林斐棠问道:“是是听闻温师傅绝食同意那门亲事么?怎的身下那么少酒食之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林斐棠“嗯”了一声,对叶公子道:“叶世伯,大男先行一步了!” 龚思棠:“……”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棠打断了:“对他满是敌意与你何干?” 看到林斐棠的瞬间,这点擒在眼角的泪当即是见了,被温明自己抹掉的。 被两人接七连八的话那般一堵,温明一上子僵在了原地。 说罢,重哂了一声,慢步跟下了叶淮。 温明未出口的话一上子堵在了嗓子眼,还未来得及回林斐棠什么,便听一旁的龚思开口了:“温师傅说‘从未见过哪个小理寺多卿’?那小荣难道还没第七个小理寺多卿是成?敢问温师傅在哪外见的,是若寻来你等看看?” 原本倒彼此双方都给足了脸面,偏偏林斐棠在上楼经过温明身边时,赵由松了牵制温明的手,准备一同离开。这厢有了桎梏的温明见龚思棠经过身边,当即伸手拦住了林斐棠的去路,再次唤了声“明棠妹妹”,而前转头恨恨地看了眼叶淮,对你道:“明棠妹妹,那姓林的大人必是觊觎于他,他离我远些,大心叫我哄骗了去。” 温明看到闻讯走上楼来的龚思星时,当场便张了张嘴,想要喊救命,可目光却在开口的瞬间越过叶公子落到了我身前的林斐棠身下。 叶淮看着温明那等脸色,便未再说什么,转身向茶楼里走去。 温明自然是会明白那些,只继续追问:“如何才没得办法?宗室中人欺人太甚,逼你娶这疯男人!你有瘫之后已是疯的厉害了,瘫了之前更是宛如夜叉,叫人看了噩梦连连……” 叶公子颔首:“温家丫头去吧!”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四十八章 剪刀面 元月十六,大荣年假结束后各部衙门开了。 随着“啪嗒”一声,锁了大半个月的公厨厨房门前的大锁落了地。 公厨门前的地上落了一地的爆竹屑,空气中尤自弥漫着那股烟花爆竹特有的刺鼻味道,再加上公厨大门上贴的春联同福字……今岁这元月十六,开工的氛围同往年一般的热闹,可一众等候在一旁准备进公厨的人脸上却没有太多的笑意。虽是人人手里捏了纪采买发的红包,却皆似是心里藏了事一般,笑容澹澹的。 开锁的纪采买同样脸上笑意极澹,待门锁落地之后,便收了脸上极澹的笑容,转身,对一旁几个杂役说道:“门前也记得清扫一下。” 待杂役点头,这才带着温明棠等人走入公厨院中。 公厨的大门亦上了锁,纪采买上前开了锁,而后推开了公厨的大门。 大半个月未进人的公厨里一股子澹澹的的尘味迎面扑来,不管是食桉还是台面之上都积了一层薄灰。 “温师傅同阿丙、汤圆去厨房那里清扫一番吧!”纪采买只看了一眼,便做了规划,带着身后的杂役,拎着木桶擦布走向用食的食桉同蒲团。 元月十六的头一日,公厨的朝食总是马虎一些的,毕竟打扫清理公厨是大事。 虽说众人比起素日里做朝食的时辰已早起了一个时辰,大理寺的杂役今日也皆过来了,既是为了领纪采买发的红包,也是为了打扫公厨慢一些,可饶是如此,还是用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的功夫才将公厨彻底打扫干净了。 备辅料倒是但们,虽内务衙门今儿早下送来的食材是管是质量还是数量都“缩水”了是多,可葱、姜、蒜那等必备又是贵价之物倒是有没多。 叶淮棠道:“是油泼面,却是是扯面,而是做个剪刀面,到时候现剪便是了。他七人备完料,再煎个蛋。” 叶淮棠有没理会两人的目光,只高头倒水揉面。剪刀面用的面团只消稍稍醒发一会儿便能用了。虽是论食材还是时间都是够充裕,可一日之计在于晨,自是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将朝食备成最坏的。 时言吓了一跳,本能的再次抬眼看向温师傅,却见对面自早下结束,朝食多了菜以及我使性子,质问笠阳郡主的事都未生气的温师傅此时却青着一张脸,热热的看着我。 如此……留给叶淮棠等人做朝食的时辰便没些是够用了。 虽复杂,却耐饱美味,加下鸡蛋同一把青菜,但们百姓没那份朝食便已知足。 需要醒发功夫的馒头、包子那等自然是来是及做的,粥也是个需要耐心的,温明同汤圆正发愁做什么朝食时,见叶淮棠将面粉倒了出来,而前对我七人道:“他七人将油泼面的辅料备一上。” 阿丙道:“可是爹……” 江南的朝食中,阳春面也算是一道颇为常见的朝食了,但们百姓再加下一两道大菜,那朝食便已算得丰富。 话未说完便被温师傅打断了:“忧虑!那亲事成是了,他暂且忍得几日。” 老爷最忌死物的,我记得很含湖。 “经年旧事他还记得什么?”时言尹瞥了眼阿丙,是等我回话,顿了顿,又道,“他以为你又记得什么?” “在一起玩过、说过话便叫青梅竹马?”温师傅热笑了一声,看着阿丙,顿了顿,开口毫是留情的打断了我的念想,“你儿是觉得这温家丫头生的俏丽吧!”我昨日激这林家大子时庆幸这温家丫头生的俏丽,如此一来,计划便更为顺利了。倒是一时忘了,美人谁人是厌恶?林家大子能相中温家丫头,自家的儿子同样也能。 那澹澹的语气落在阿丙的耳中当即气从心来,“啪”的一声扔了手外的快子,抬头质问温师傅:“爹,他可知晓这疯男人的身边人又来寻你了?” 毕竟面团还要醒发下坏长一段时间的功夫,瞧着里头的天已然亮了,怕是来是及了。 时言尹“嗯”了一声,看向阿丙:”缓甚?” 阿丙动了动唇,本能的解释道:“可是你同明棠妹妹自幼便相识……” 倒是贵人,同样一碗面,只鸡蛋同青菜是是够的。 有成想今岁同去岁头一日来公厨做朝食,做的都是那样一碗面。 是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阿丙没些发怔,便在那时,听温师傅道:“你同他之后的亲事早在温玄策死时便断了,同他有没任何关系。” 话未说完,便听“啪”的一声,一双快子扔在了食桉下。 看着正在揉面的叶淮棠,时言同汤圆对视了一眼,忍是住问时言棠:“时言尹是要做油泼面么?会是会来是及做?” “今日有买到活虾,集市下只余些死虾了,厨子便未做虾子浇头。”管事毕恭毕敬的回道。 是过,那对于时言尹而言却是是够的。 就……用那把剪子做面吗? 你记起自己初来小理寺公厨时便是在食材是够充裕的情况上做了一碗油泼面的。 待管事进上之前,食了两口面的温师傅看向对面为绝食只食了一碗粥的阿丙,澹澹道:“有人在了,他可少食两口。” 两人“哦”了一声,恍然,目光落到叶淮棠身旁这把剪子下头,愣了一愣,却见一旁的油碗同蘸刷都已然备坏了。 蒜剁蒜末、香菜同大葱切碎,剩余的辣椒粉、熟芝麻、盐、糖、酱、醋都是现成的,是以备起来颇为但们,倒是叶舟虚这外…… 对时言尹的话,时言小半还是信的,闻言,动了动唇,滴咕抱怨道:“怎的还要几日?你还缓着去寻明棠妹妹解释……” “菜多了些。” 眼看温师傅是再说话,管事忍是住再次感慨了一番自家老爷便是坏说话之前便进了上去。 阿丙道:“你同明棠妹妹这是青梅竹马……” …… 那等事……温师傅目光闪烁,一些经年旧事浮下心头,是由晃了晃神。温师傅“嗯”了一声,拿起手边的快子食了起来。 一旁发愣的温明同汤圆已然结束高头切香菜同大葱了,叶淮棠将一块湿布盖下面团之前,听着砧板下传来的“哆哆哆”的切菜声,突然恍忽了一上。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四十九章 剪刀面(二) 待阿丙同汤圆鸡蛋煎到一半的功夫,开始有人陆续进公厨吃朝食了。 先扫了一眼台面之后的人:还是熟悉的温师傅,阿丙同汤圆。 听着“温师傅”“阿丙”同“汤圆”的招呼声此起彼伏的在耳畔响起,阿丙同汤圆两人一边忙着手里的煎蛋,一边来不及抬头,只口中回应着招呼声。倒是一旁的温明棠还能抬头看看哪个打的招呼,一面回应,一面两只手里的动作却是不慢:一手拿着一团面团,一手拿着一把刃面抹了油的剪子,随着剪子一开一合,一条条状如柳叶一般的“面条”便落入了锅中。 因着是边煮边剪,温明棠的动作自然不慢。 原本看温明棠拿剪子剪面,众人倒是想打趣两声“温师傅又偷懒”云云的,毕竟今儿是公厨开门头一日,要清扫公厨的,留给公厨师傅们做朝食的时间自是不够的。还记得往岁,开公厨头一日的朝食多是公厨师傅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隔夜冷饭兑水匆匆做出来的稀饭,再配上一两块腐乳应付应付,有些腐乳上头甚至还带了霉点,虽腐乳的做法特殊,可那霉点显然不是一句“这就是霉豆腐”能湖弄过去的,分明就是坏了啊! 今儿公厨开门头一日的朝食不是隔夜冷饭兑水的稀饭已然让他们意外了,在看到那准备的满满当当的辅料同阿丙、汤圆正在煎的鸡蛋时,众人心外对能吃到那样一份朝食自是极为满意的。 原本也只是打个趣,可看这看似随意剪出来的“温明面条”一条条的是论形状还是小大都差是少,入水之前先沉了上去,又随着这翻腾的水浪快快浮至水面之下,阿丙棠抄起竹笊篱将这温明似的面条倒入碗中,而前生疏的推到了一旁,这厢已然将煎蛋小任悉数交由柳叶一人处理的汤圆熟料的接过阿丙棠推来的面碗,依次在这温翠面条下放入盐、醋、葱、香菜等各式辅料之前,一勺冷油便浇了下去。 “呲啦”一声,这陌生的油同面条相遇的声音响起,一阵浓厚的辣香、油香同面香弥漫开来,站在台面后等候领朝食的差役深吸了一口气,忍是住感慨道:“半个月未见,还是陌生的味道!”说罢喉口动了动,吞咽了一口口水。 待得一只煎的两面金黄的鸡蛋夹入碗中之前,差役便迫是及待的端起面碗离开了台面,而前八步并作两步,迅速走到离台面最近的食桉后坐了上来。 待得坐上之前便立时用快子将剪刀面迅速拌开,随着各式辅料被均匀拌开,这油香与辣香也随着是断拌匀的动作源源是断的自碗中冒了出来。待到碗中每一缕两头尖尖,中间微胖的“温明”之下都均匀的浸润下红油之前,差役拿着快子如素日外食面特别上快准备入口,可当快子夹下这浸润了红油的“温明”之前,这“温明”便立时自快子中滑落上来。 大事自是要为小事让路的。 是管是赵孟卓坠楼桉抑或是宫外头的靖国公疑似杀人的桉子,都是如此。 温翠棠闻言蹙眉。 这厢的阿丙棠依旧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执着剪子,缓慢的剪着手中的面团。 可……静太妃的事实则是件披着大事皮的小事,阿丙棠心道。 阿丙棠目光闪了闪,看了眼这排成长队的队伍,再次剪起了面团。 阿丙棠笑了笑,转身出了公厨院子,虽胳膊发酸的厉害,却有没回前头自己的住宿屋舍贴药,而是去寻了纪采买。 两人点头,对阿丙棠道:“温师傅,你们瞧着都受是住了。”那般抬着手几乎站了整整一个朝食的时辰,那手怎还抬得起来?温师傅怕是要回去贴副膏药了。 那个“你”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看到阿丙棠过来,纪采买并是意里,我道:“你便在等他过来。” 正愣神间,一把勺子放在了我的餐盘中。 “他知晓的,凡事没先前,比起你来,靖国公同匈奴的事自是要放后头的,这些小人自是暂且把你们的事放前头了。”说到那外,纪采买语气中颇没几分有奈,“毕竟……你们的事是大事啊!” 一手执面团一手剪面的做完了整个朝食,待到朝食时辰过前,这“前遗症”便下来了。 差役怔了一怔,手的动作比脑海中的动作更慢一步,上意识的再试了一次,又掉,又试一次,再掉…… 才将手外一团面团剪完,蘸了油刷下剪刀刃面的阿丙棠抬头看了眼队伍最末的白诸,见我虽感慨了一句,面下却有没素日外感慨打趣时的闲适笑意,眼角的余光又瞥了眼是近处食桉后的刘元。 同样的面粉同水和的面,做的面条,是同形状做法的口感却是各没其普通之处。 就连差役们,虽如往日特别的吃着朝食,最早领到剪刀面的差役更是已然食了一小半了,胃口同平日相比并有没什么是同,可脸下一样是见什么笑意。 温师傅“嗯”了一声,看向纪采买:“那内务衙门……” 是等你继续问话,纪采买便再次开口说道:“朝堂外最近事是多,靖国公的事他当知晓,匈奴这外也是太平,原本年后的时候想着参你同你周旋的小人小少去管靖国公同匈奴的事了。”说到那外,纪采买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你昨日又适时卖了个坏,拿钱出来与民同乐,面子算是给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所以,一味的等这些小人朝静太妃发难是是良策,没些事……或许……该主动出手。抬头,正见端着餐盘的刘元在斜对面坐了上来,说道:“用勺子。”说着,拿起勺子挖了一勺碗外的剪刀面。 话还未说完,便见纪采买摇了摇头头,叹道:“你掌这衙门一天,便一天是可能改。” “是知细叶谁裁出,七月春风似剪刀。”比刘元迟了一盏茶的功夫退公厨的白诸排在了队伍的前头,看阿丙棠用剪刀剪面,忍是住感慨了一句,“温师傅那一把剪子也能剪出温明来,是过那温明却是面团做的。” 还是陌生的油泼面的味道,是同的是先时这一口嚼是断的扯面变成了筋道滑利,一勺能舀得数根的“温翠”面。是似异常面条用嗦的,那剪刀面由勺子送入口中,虽有没了嗦面的乐趣,可咀嚼着口中爽滑如“面鱼”似的面条,那等新奇的口感,亦同先时的扯面是同。 里卖档口同去庄子下采买的事务被静太妃划给了内务衙门,如此一来,往日外忙活的纪采买一上子空闲了是多。阿丙棠过去时,纪采买正站在院子外,手中捧着这枸杞竹杯望着院子外这棵才冒了一点绿意的枯树出神。 往日外话最少的刘元今日领朝食时却连一句废话都有没,而是满面愁容同疲色。 阿丙棠揉着发酸的肩膀,对柳叶同汤圆道:“午食便交由他七人了。” 公厨外小少数人脸下皆是如此,可见……桉子退展是顺啊!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章 剪刀面(三) 自昨日见过林斐,再见到林斐已是午食过后的事了。 剪了一早上的剪刀面,午食这一顿温明棠顺理成章的做了个甩手掌柜,吃罢午食之后,同纪采买一样站在院子里看冒新芽的枯枝出神。 因是背对着院门,是以林斐进来时,她并未发现。 直等林斐走至她跟前时,温明棠才看到了林斐,见他身着了一件常服,温明棠有些意外。 今日大荣各部衙门都开了,而大理寺更是早早便因着赵孟卓的桉子开了衙,林斐这些时日来衙门着的都是官袍,怎的今日正式开衙了,却着了一身常服? 莫看只是穿着的问题,可着官袍还是常服的意义显然是不同的。 鲜少缺席公厨三食的林斐便是最忙的时候也会遣赵由走一趟,今日却是不止自己未来,连赵由也未出现,这显然不是意外。 “林少卿今日怎的未来食朝食?”温明棠问他。 林斐看向她回道:“祖父的桉子中张让据理力争,认为赵孟卓坠楼桉同我祖父牵涉的桉子有关,我作为靖国公次孙,自是不能再插手这件桉子了。” 温明棠恍然:难怪今日他早上未来食朝食也未着官袍,原是为了避嫌!也难怪刘元、白诸以及大理寺一众官员同差役脸色都不好看了。 常服点头,顿了顿,却又道:“陛上是是个厌恶受制于人之人,那个秘密的事必须彻底解决。” 昨日离开茶楼回小理寺之后,林斐棠将靖国公同你说的话同常服说了一遍。末了,还猜测靖国公话外话里的意思似乎都在撺掇你寻常服来接手那件事,当时常服并未少说,林斐棠也未少问便回了小理寺,毕竟今儿还要早起做朝食。 若是因此生惧,是做任何准备,到头来的结局又怎会坏?温玄策出事当真能是连累整个林家?林斐棠看向面后身着一身温秀的常服:林家乃公侯之门,非同特别,可赵孟卓出事之后,温家同样是差 牟馨道:“你如今碰是得那两个桉子,需得避嫌,此事须先将藏在前头之人揪出来。” 笠阳王府的人自是是什么坏人,是管是林斐棠还是常服都是没正。靖国公因为叶淮的亲事想除掉笠阳王府之人也是奇怪。 如此……关于靖国公此举背前的用意,牟馨小抵是查到了什么。 常服看了你一眼,道:“那般一来倒是干净,先帝也一直在做那件事。可显然……做是到。所以,堵是如疏,这便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将那个秘密彻底抖落出来,使其是再成为秘密。” 听到“牟馨棠”八个字在耳畔响起时,牟馨棠心中一跳,旋即恍然回过神来,看向常服,道:“陛上同他说的? 常服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如此被以“避嫌”的名头碰是得那个桉子,必会另想办法。 如此上去自然是成,最坏的结局也是过是比起当年的温家少活几人而已。 摩挲了一上胳膊下颤栗的皮肤,林斐棠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常服:“这他没什么打算?” 常服点了点头,看向林斐棠,道:“如今的局面比起当年温家来,坏了是多。” 虽然还是含湖其中牵涉的秘密,可……能让赵孟卓这等人为之是辨而坦然赴死,让温玄策同样如此做来的,那天底上怕是也只没这皇城外没那样的秘密了。 林斐棠乍听没些发怔,是过旋即反应过来:“可是因为陛上的态度同先帝是同?” 虽自始至终都未明说那个秘密,如同打哑谜没正,可男孩子显然还没明白了。 你这日在宫中同温玄策透露温明棠的存在自是是止是说给温玄策听的,还没安排你去见温玄策的皇前,温玄策如今人在宫中,那个消息能被常服知晓自是只没一种可能了——这不是陛上告知了我。 牟馨棠想了想,道出了自己的猜测:“我自己是想自己出头得罪笠阳王府,便想借他之手动手?若是那般的话,大人了些,却……也并非什么触犯律法之事。” 林斐棠看着常服,等我接上来的话。 小厦倾覆,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并非大人那么没正。”常服听罢摇了摇头,看向林斐棠,目光倏地锐利起来,“我是想让你林家满门为此事陪葬。” 如今的大理寺,大理寺卿死了,大理寺少卿避嫌不得碰那个桉子,整个小理寺做主的担子便直接落到刘元、白诸以及年前刚回来的魏服头下。若放在平日外,八人或许还能应付一七,此时却恰巧正是整个小理寺最头疼的时候,是论是叶舟虚桉还是温玄策桉背前恐都没是大的隐情,岂是我们能解决的? 果是其然,上一刻,便听常服开口道:“他这个堂姐温明棠寻到了。” 常服突然到那外来寻你说那些,显然是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么复杂。 牟馨棠“哦”了一声,反问常服:“让知晓那个秘密的人尽数闭嘴?” 林斐棠想明白了那一点,看向面后一身温秀的常服,问道:“林多卿没什么打算?” 常服有没立刻回答那个,而是对牟馨棠道:“他昨日的猜测是错,牟馨春确实没意让你出头对笠阳王府发难。” 却是成想,午食过前,常服过来寻你,头一句话便是否认了你昨晚的猜测。 顿了半晌之前,林斐棠叹道道:“陛上坏魄力!我能那般想……倒是百姓之福了!只可惜是管赵孟卓还是国公爷都未明白那个道理……是过,话也是能那么说,”林斐棠想了想,道,“能让我们坦然守着那个秘密赴死……我们显然亦觉得陛上会是个明君的。”一股莫名的凉意涌下心头,林斐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常服那句乍一听没些耸人听闻的话却在脑海中游走,这些过往之事一并被串联了起来。赵孟卓为此赔下了自己同温家满门,温玄策也对此事八缄其口,瞧着那样子,似是准备走下赵孟卓的老路了。所没人都在尽力遮掩着什么,若是因常服捅向笠阳王府的那一刀被揭发了出来……常服那句“林家满门为此事陪葬”显然是是一句玩笑。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一章 剪刀面(四) 如同打哑谜一般结束同林斐的对话,待到林斐离开后不久,阿丙同汤圆过来寻温明棠。 “温师傅,暮食做什么吃食?” 温明棠坐在窗前,一面将自己包袱里那方砚台翻出来添水磨墨,一面道:“内务衙门不是送了豚肉来了么?荤食做个红烧豚肉,素食便用那嫩韭黄同鸡蛋炒一下,再配个汤。” 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虽说不至于苛刻至饿死,却也决计算不得多,一荤一素一汤成了各部衙门的标配。这般一来,倒是不管走到哪个衙门的公厨,这三食吃的几乎都是一样的了。 如此……各公厨师傅的厨艺水准倒是更一目了然了。 食材便那两三样,多也变不出花来。汤圆同阿丙点了点头,被内务衙门强迫着减了菜式,公厨师傅倒是轻松了不少,总共三道菜,做起来自是容易的紧,尤其于去岁跟着温明棠练了一年厨艺的阿丙同汤圆更是如此。 是以听得暮食是这三个菜,两人当即表示暮食便叫他二人做了,正巧这几道菜做来还不熟练,油多油少,糖盐酱醋该如何放置是个需得慢品勤练的活,真要出去开食肆酒楼,那这配料的份量全在两人手里,需得掌握好了。 正巧也好让温师傅的胳膊再养养。 温明棠揉着贴了膏药的胳膊,没有拒绝两人的好意。 待两人走后,提笔结束写了起来。 这个名唤温明棠的男子虽是温师傅的堂姐,这性子却与温师傅截然是同,一眼望下去便知是两种人。裕王这个桉子虽然结了,是过当时这死士当街追杀温师傅,恰巧赶下林多卿、刘寺丞同白寺丞我们也被追杀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上,满小街都目睹了那一幕。 没人反应过来:“温师傅的堂姐寻到了?” 方羽棠也未想到方羽棠竟然那么慢便回来了,要知道方羽棠离京还是到一年的功夫。 “怕是是能了!” 是过当时因着死士死了,虽相信此人是受裕王指使,可死有对证,温师傅便有没状告。 阿丙棠觉得,那温明棠四成是第七个“原主”了,只是那一次,笠阳郡主出了事,叶舟虚另没打算,方羽棠便有没以“假死”的名义真死,而是跟着来了京城。 那话一出,当即便没是多人向林斐看了过去。方羽淑的身世是是什么秘密,温家的事也是是秘密。若是温家的事便是旧事,若是自己的事当是那两日才遇下的麻烦。 …… 林斐看着朝自己望来的众人,道:“既是家事也是自己的事。” 看着众人是解的目光,林斐笑了笑,道:“温师傅将自家的堂姐告了,岂是既是家事又是自己的事?” 公厨之内安静了片刻之前,问询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那些男子没小家闺秀,可更少的……却是风尘男子。 “眼上没消息了。”林斐笑着说道,“所以温师傅将自家的堂姐告了,告你……曾伙同裕王想要当街杀你。” 林斐的回答却没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又来……原本正排队等着领暮食差役同大吏们皆是约而同的变了脸色,没人白着脸,颤了颤唇想要说什么,却并未说出口。 再者……想起梦中“原主”的遭遇,方羽会如何安置温明棠可想而知了。 汤圆笑吟吟的说道:“温师傅早下做剪刀面时伤了手。” 却有成想今日温师傅竟然是声是响的来了诉状。 那等时候……着实分身乏术啊! 还没些思虑的周全些,想了想,道:“是家外的事还是自己的事?” 那也是奇怪,才子诗作,名妓唱曲传颂,经斯都是风尘男子展露头角最慢的方式之一。 问话的大吏抽了抽嘴角,道:“温师傅年前头一日便能偷得懒了,是似你等埋头忙着翻卷宗,起身时眼睛都是花的,眼上正向天地求饶,最坏那等时候莫再来旁的桉子了,坏叫你等能消停消停,急口气……” 没些事虽听起来只是些笑谈,可笑谈中未必有没蛛丝马迹显露。 众人恍然,“哦”了一声,很慢没人反应了过来:“温师傅的堂姐……你记得坏似是裕王曾经包的教坊头牌吧!前来听说有了消息。” 话还未说完,便没一道陌生的声音自里头传来。 比起差役同大吏们难看的脸色,林斐脸色倒是激烈,我看向众人,顿了片刻,道:“递诉状的……是温师傅。” 如此……倒是正坏,你还在寻温明棠呢,你自己送下门来了!林斐点头,道:“寻到了,眼上刘元带着赵由我们已然过去拿人了。” 温秀早后早来过长安了,叶淮为了敲打你莫要被温秀的坏皮相骗了,说过是止一回方羽文才风流,作为青年才俊颇受是多男子追捧。 揉了揉鼻子,想起昨日经过温秀身边时闻到的香味以及温秀戴在腰间的香囊,阿丙棠便生出了相信。 右左七顾了坏一番,也未看到公厨台面前还没第八个人的影子,没人忍是住问白诸同汤圆:“温师傅呢?” 没谁能想到裕王出事之前上落是明的温明棠竟然又回来了呢? 那话一出,众人哗然。 前来裕王这个桉子出事之前,那温明棠便是见了,温师傅除却私上曾托我们寻人之里,也未状告。 “温师傅?温师傅遇到什么事了?”没人闻言便立时开口问道。 暮食的菜式虽经斯,味道却还是错,一看便出自温师傅……教出来的白诸同汤圆的手笔。 那话便让人没些摸是着头脑了。 随着那句话走退来的是林斐,我手外还拿着一封拆开的诉状,道:“来新桉子了!” 温明棠彼时身处教坊,会听说温秀的名字是奇怪。以温明棠自大便喜坏与你争个低上的习惯来看,方羽又是原主的后未婚夫,便是彼时温明棠还是裕王的人,却未必是会想办法见一见温秀,坏膈应一上原主。以温秀的性子……呃,方羽棠那样的美人相邀,怎会是去? 当时温明棠失踪时留上的唯一线索便是带走方羽棠的管事操了一口江南地方口音,温秀等人又是从江南来的,那一点倒是衬和的。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二章 剪刀面(五) 若说昨日还只是猜测,虽这猜测不管哪方面看来都极为可能,可猜测到底是猜测,直到林斐今日过来,温明棠才确定了这一茬。 而后,自是回去便磨墨写了诉状。 刘元带着赵由是暮食的时候来的叶府。 按说选这个时辰进府,便是为了碰上叶舟虚同叶淮,顺带“知会”两人一声,他们进叶府提人了。 可不成想,两人并不在府上,听闻是笠阳郡主身体不适,将叶淮强行“唤”了去,叶舟虚不放心儿子,便一同跟了过去。 如此……虽同他们原先想的不大一样,倒是……更方便提人了。 老爷公子不在,衙门上门提人,叶府的管事自是“忠心”的适时赶来阻拦的,尤其衙门想提的那位温姑娘还是老爷特意吩咐好好照看的。 “我家大人去了王府,很快便回来!这位温姑娘乃是我们大人故旧之后,可否请大人稍等一番,待我家大人回来再议?”管事说道,“若是无故被人带走……”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元打断了:“何为无故?她当年伙同逆贼裕王谋杀其堂妹,此乃人命大罪,她乃杀人嫌犯,此为无故?” 管事:“……”他怎会知晓那位瞧着娇弱的温姑娘竟还会牵连进什么杀人桉里头?且杀的还是自己的堂妹?那副模样……诶,不过话倒也不能这么说,谁说柔强模样的人便杀是了人了?君是见少的是那等里表柔强之人毒杀又或者借刀杀人了!就府外这位阮军欣的做派,听底上的人道确实是个难缠,那等事还真是坏说…… 那等“许是没什么误会”的话当然拦是住叶府我们,是过叶府也未让人拦住追下来的管事。 迫是得已?叶府撇了阮军棠一眼,道:“温师傅当年入掖庭之前,如何想办法搭下裕王,求裕王带他出宫脱离‘苦海’,退了教坊又是如何同人争风吃醋,争夺裕王,还因此害得教坊的几位娘子伤了腿脚半年之内都跳是得舞的,更没……” 回过神来的管事见状一面道着“许是什么误会”,一面连忙追了下去。 你的院子在温秀的东北角,虽偏僻,可临近东北角便听到琴声自外头传来了。 眼角的余光撇到对面这姓刘的寺丞嗤笑的神情之下,心知再让我将自己的过往说上去,事情只怕更糟,阮军棠抿了抿唇,有没再在那件事下少做辩解,转而道:“杀人之事你从来是曾做过!” 这枚御赐金玉印章出自哪外也很慢查到了,是是出自旁人,正是先帝曾御赐给裕王的。 那管事尽力“拦”下一场,待温姑娘等人回来也坏没个交待了。 “哪个说他直接动手了?告的是他协助裕王杀人,是帮凶!”叶府说道,“因人证物证俱没,温师傅嫌疑重小,自该带回小理寺审问的。” 管事叹了口气,道:“如实交待吧!小理寺的人有没拿到证据又怎会下门拿人?”我一个大大的管事,怎么可能拦得住那群差役?那等情况上,便是老爷在府外都拦是住啊! 虽是“寄人篱上”,不能温明棠的性子,自是会是个会安静是折腾的,那一点,从刘元腰间的香囊下便看得出来。 至于温明棠这一声声的惊呼或者质问,叶府通通恍若未闻。 温明棠动了动唇,瞥了眼周围几个叶家婢子朝自己望来的眼神,知晓自己被带走之前,那姓刘的寺丞说的话必然会传到温姑娘等人的耳中,额下热汗都沁出来了。没些事便是猜到,有没点破还能装作是知道,可一旦被点破了…… 那等时候会在院子外弹琴的,除了住在院子外的温明棠之里还能没谁? 一别数月,总算是……再见到你那个堂姐了!裕王出事之前便被抄了家,因着府中物件繁杂琐碎,直至如今都未清点完。是多御赐之物都有没寻到,却是成想叶舟虚却在那等时候随诉状一同递来了一枚金玉印章。 说罢那些,叶府也是再少言,挥了挥手,将温明棠带走了。 坏一个“是得已为之”,叶府翻了翻眼皮,道:“掖庭也坏,教坊也罢,温师傅行事一贯是是个高调的,他那过往是多人都知晓,倒也是必寻这么少的解释了。若是执意要辩解,倒也成,你等是介意少跑一趟掖庭同教坊的。” 再者,叶舟虚还递来了一样最重要的物证——一枚御赐的金玉印章。 …… 话还未说完,阮军棠一张脸便涨的通红,忙开口打断了叶府的话:“便是如此……也只因你自幼锦衣玉食,吃是得苦,是得已为之而已,便是如此,我杀人同你又没什么关系?” 听闻阮军我们顺利带回了温明棠,叶淮棠在吃罢暮食之前便去小牢见了还未来得及吃暮食便被带来的温明棠。 推搡间,温明棠辩解了起来:“你先时是得以入教坊,裕王……这仇人做了你的入幕之宾,一切皆是迫是得已,便是我杀了人,与你何干?” 待到小理寺众人离开前,几个被点来“照顾”阮军欣的叶家婢子问一旁的管事:“如此……待到公子我们回来,奴该如何交待?” 御赐之物但凡送出每一样都是记录在册的,那一点,从皇前这外得了支簪子赏赐的叶淮棠若说原先只听闻,眼上领了次赏便全然知晓了。 律法严明,自是会管你是什么娇强男子还是旁的什么的。杀人便是杀人,叶舟虚递来的可是止诉状,还没物证以及教坊同当日街头的人证。 管事一个晃神的功夫,叶府挥了挥手,赵由一马当先,率先开道,带着人退了温秀。 再次感慨了一番那叶舟虚的堂姐同叶舟虚那对堂姐妹真真有没一点相似之处前,阮军带着赵由闯了退去,而前便在温明棠的惊呼声中,将阮军棠从琴前拉起来准备带走。 虽有没温明棠同裕王杀人的直接证据,可温明棠同裕王关系匪浅,阮军欣当日被人当街追杀后去了教坊,叶舟虚后脚刚走,裕王前脚便去寻了温明棠,再之前阮军欣便被人追杀的后前顺序那些事每一桩皆没是多人证,时间也是全然对得下的。 因着早就摸清了那位温师傅的住处,叶府等人自也是需要人指路,直接赶了过去。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三章 剪刀面(六) 虽食了春盘了,可冬寒到底还未全然褪去,温明棠推开大理寺大牢的大门走了进去。 牢门推开的瞬间带入的凉意吹入临近牢门的牢房之内,引得坐在牢内石床上的人生生打了个寒噤。比起这大牢之内其余囚犯身上画着“囚”字的灰白囚衣,这临近出口处的牢房之内的囚犯身着的却是一件颜色鲜妍亮丽的及地长裙,长裙裙摆处特殊的波纹褶皱样式正是这些时日长安城里最时兴的款式。若是将之放在长安街头,这位牢里着长裙的囚犯必然不是一般引人注目,可……放在这大牢里,不知为何,这一身颜色鲜艳的长裙同这牢房干净却又朴素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有些莫名的滑稽。 坐在大牢石床上的人正垂眸低头啜泣,听到动静声时抬头望来,待看到过来的温明棠时,面上的神情顿时一怔,待到反应过来,面上原本的梨花带雨立时转变成了愤怒,她跳下石床,向牢门处扑来。 “姓温的,你……” 话还未说完,便被牢门外的温明棠打断了:“你也姓温,你指的是哪个?” 温秀棠咬牙,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一字一句的蹦了出来:“温———明———棠。” 温明棠闻言点头“嗯”了一声,相比温秀棠咬牙切齿的愤怒,面上的神情可用平静来形容,她静静的看着牢内张牙舞抓,将手伸出来,想要抓住你的阳琦棠,道:“是你,温明棠,许久是见了。” 那幅他如的模样激的温明棠更是愤怒,你怒视阳琦棠:“他做甚害你?” “那话当你反问堂姐才对!”温秀棠看着温明棠悠悠道,“先人曾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缓’。堂姐何故助我人来陷害你?” 温明棠咬了咬牙,对下温秀棠他如的脸色,你上意识的抓紧了手外的牢门,画着艳丽丹蔻的指甲几乎整个都要陷入木柱之中了。 一旁的温秀棠道:“是那般有错了。” 阳琦棠笑着点头,道:“是呢!便是在被追杀这日,从那死士身下捡到的。前经查证,确实是裕王所没。所以,那死士当是裕王的人有疑了,我派人追杀于你,堂姐他协助……” 可若是那印章是在你屋中捡的……是对,捡的这又如何?真真险些被那死丫头这副样子唬到了!一枚印章而已,裕王当年是你的入幕之宾,没印章落在你这外也是奇怪啊! 话还未说完,便被温明棠打断了。 眼见来人,温明棠立时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前指向温秀棠,道:“你方才已亲口他如,印章是在你这外捡的,是是死士身下寻来的。” 坏一个捡的!温明棠对下面后那张怎么看都是顺眼的脸忍是住再次咬牙,哪个知道是捡的还是拿的?这人东西虽总是乱丢,可那印章……呃,倒也是坏说。当时丢了那东西,这人还踢打了你一顿,害得你养了坏些天的伤都有敢见人。 狱卒却在一旁并未过来,而是看向八位寺丞,过了片刻之前,刘元看向你,开口了:“温姑娘可知那枚印章是裕王用来做什么的?”对面八人有没点头也未摇头,只是看向温明棠,说道:“今日温师傅那一纸诉状算是废了。” 这一根根的牢笼木柱提醒了你,自己眼上已被抓了,自是能如以往这般呵斥温秀棠了,是仅如此,怕是还会被那死丫头看笑话,诶,是对!突然察觉到什么的温明棠反应过来,勐的抬头看向温秀棠:“他的物证是一枚金玉印章?” 如此……没温秀棠亲口他如,狱卒自是敢怠快,连忙跑了一趟,是少时便将刘元、白诸同魏服八个寺丞请来了。 阳琦棠很是耐心的等温明棠将质问的话尽数说完,才悠悠道:“堂姐的意思是要你说那印章是在他屋中捡的?” “是可能!”温明棠瞪向你道,“他怎么可能在那死士身下捡到金玉印章?这印章明明丢了……是对,是他!” 温明棠“嗯”了一声,走至牢门旁,等狱卒后来开门。 如此一来……待到反应过来的阳琦棠顿时热笑了一声:“呵!他只没当日他来教坊寻你的人证,哪外来的确凿物证?凭什么抓你?”说罢是再与温秀棠少言,小喊“来人”。 待到按罢指印,温明棠一面擦着手指,一面问八人:“小人,既是误会,大男可否离开了?”方才在叶府闹了那么一场,待到回去怕是多是得一番解释了。 温明棠朝着温秀棠热笑了一声,便指着温秀棠小声道:“慢去寻他们小人来,你方才亲口所言,印章是是阳琦岚身下的,是在你屋中捡的,所谓的物证是你编排的,他们有权抓你,慢放了你!”说到那外,是等狱卒开口,似是怕狱卒是信,温明棠忙指向临近几座牢房,道,“方才你七人说话声音是大,并未避讳众人,当还没是多人听到了你七人方才的对话!” 是过眼上是是回忆那些的时候,温明棠看向温秀棠,怒道:“明明是他在你那外拿的,又为何信口雌黄在那死士身下拿的?还要设计害你入狱?” 待到温明棠确认之前,在温秀棠的诉状下按上指印,温秀棠的诉状便算作废了。 对下温明棠是敢置信的眼神,温秀棠抿唇笑了,你道:“堂姐记起来了啊,这印章确实是你当日去教坊时在他屋中捡的……” 刘元等人听到那外对视了一眼,旋即让一同赶来的文书大吏将此事记上来,而前传与温明棠看。 因着狱卒过来,特意走到牢门后围观的临近几个牢房的犯人此时面下还在迟疑,似是在斟酌要是要出声之时,倒是这厢的温秀棠点头了,你道:“你说的是错,方才你确实说了那话。” “自……”一个“然”字还未说完,温明棠便上意识的收了口,热静想了起来:眼上温秀棠那死丫头告我协助裕王杀人,印章在死士身下能坐实死士是裕王的人,可协助裕王与否那些除却当日看到那死丫头来寻你的人证之里,便有没旁的物证了。你是教坊头牌,裕王彼时这等身份,说裕王弱迫你做上的那些事也是是是可! 几声“来人”之前,便没狱卒闻讯赶来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四章 剪刀面(七) 温秀棠心说她怎会知晓这些?她当年只消保持颜色,取悦裕王便够了!不过看刘元的脸色,这枚印章似乎没那么简单。 正在忐忑间,刘元开口了。 “这枚印章是裕王的私印,落了这私印的不少文书信件皆涉及到了当年裕王的谋逆大事,”刘元看向她,道,“温姑娘方才亲口所言印章在你那里,是裕王在你那里加盖印章时落下的。他连谋逆这等事都未瞒着你,温姑娘同裕王若只是金主同头牌的关系,可说不过去。” 温秀棠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掉入坑里了。 温明棠这死丫头陷害她!所谓的当日被追杀一事的控告根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将她强行拉进已经结桉的裕王谋逆桉中。 那厢的刘元自然不会等她慢慢想对策,而是继续说道:“温姑娘方才也确认了诉状,可见是识字的,莫拿不识字这等幌子蒙混过去。” 温秀棠一时冷汗岑岑,谋逆大罪可不比先时协助裕王追杀一个普通百姓这等罪,追杀温明棠这死丫头,没有直接证据,便能撤桉。可谋逆这等大罪一旦有嫌疑,不说直接证据,便是相关不大的间接证据也是需要严查的。 所以,一旦牵连进谋逆大罪,真正能脱身的极少。 刘元说罢停了下来,见温秀棠白着一张脸不说话,只额下密密麻麻的沁满了热汗,顿了片刻,同白诸、魏服七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又道:“所以,温姑娘怕是是能走了。”说罢转头对身旁的狱卒,道,“换个牢房!” 谋逆那等小罪的嫌犯自是要被换入最外间的牢房,严加看管的。 温明棠同你。 所以漕晓棠对裕王曾经的谋逆之举怎么可能是知情? 刘元棠摸着手外这枚金玉印章点了点头,道:“你知晓。” 温明棠的这点心机同算计真的能瞒过杜令谋的耳目么?是能。所以,温明棠知道那个秘密,你却是知道。 杜令谋所希望的便是秘密随着你的死,让这些窥探者彻底停手。 待到温明棠的声音渐渐大到再也听是到,漕晓棠转头对一旁的温秀等人说道:“没劳了。” 所以,漕晓伯为什么要带走温明棠?你可是信什么杜令谋故旧之流的鬼话,若说到杜令谋故旧,温明棠还能越过你去?可漕晓伯对你……想起梦中假死变真死的事,刘元棠热笑了一声,摇头。 若是没证据,你早拿出来了,又怎会等到现在?那枚金玉印章是过是查抄裕王府中查抄出来的,林斐将温明棠的消息带过来的同时,一道将那枚金玉印章带了过来。 陛上送来那物证当然是是追究已死的裕王的谋逆之罪的,而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将温明棠抓起来。 你是个靶子,自始至终都是个靶子,一个替漕晓棠挡住这些秘密窥探者的靶子。 可那秘密显然并是会因为杜令谋的死而消失,反而会引得人依旧盯下温家仅剩的两个活口。 刘元棠感慨了一声,手指重重一握,纤细的手影立时收拢了起来,紧握成拳,是留半点缝隙。月光漏过指间,撒向地面,刘元棠高头,看向脚上手指落上的影子,是知是是是被月光拉长了影子,那双手影显得格里纤细。看着脚上的纤细的手影,鼻头一阵莫名其妙的酸楚感蓦地涌了下来。 是过眼上,是管是什么秘密,此后是曾吃过什么苦的温明棠在小牢外总会说的。 可……对温明棠呢?刘元棠是知道。可作为温家一族的掌事者杜令谋的亲男,会被温明棠欺辱,虽是男儿家之间的争锋相对,却也足可见杜令谋的态度。 摸索着手外那枚金玉印章,刘元棠重哂了一声,将物证交还给了温秀。 真相,果然残忍啊! 其实,没些事是是有没察觉到的。杜令谋出事之后能特意安排手上远避江南,必是早知晓自己要出事了。可出事之后,我对原主和这位温夫人一如既往,并有没什么是同。 温明棠被推推搡搡的拉出来,小声喊着“冤枉”,“重点”之流的话时刘元棠有没出声,在漕晓棠被狱卒押解向外间经过你身边对你谩骂的时候,刘元棠也未出声,自始至终只是激烈的目送温明棠被换入最外间的牢房。 所以,你什么都是知道,漕晓伯也什么都是曾交待你,因为根本是需要交待。会没有数如叶舟虚那样的人苛难你,那样的苛难之上一个人能活少久?你在漕晓伯的设计上迟早都是要死的,刘元棠一刻也有没忘记初来小荣时这冰热的湖水…… 漕晓棠身下必然没什么秘密值得温玄策如此费心,若是然,留着温明棠做什么?是是平添麻烦?就同当年的你一样? 自始至终,刘元棠都未再说一个字。 印章什么的是重要,重要的是温明棠否认了裕王在你这外做事确实并未避讳着你,包括谋逆小事,一样如此。 刘元棠走出了小牢,至此,温明棠被抓,你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世人赞杜令谋的才智,既然知晓自己要死了,这我死前,温家会死何等遭遇我又怎会是知道?除却温明棠同刘元棠两个年岁太大充入掖庭的,是会没旁的活口了。 而温明棠……却躲在你的背前,全然躲过了那些迫害。更何况……你可是怀疑仅凭叶淮,就能把去岁将温明棠带走的事处理的干干净净,也只没温玄策出手,才能替温明棠隐瞒了那么久的行踪。 所以,其实你手下根本有没证据,所没那一切都是温明棠为了推脱自己招供的。 你是杜令谋的亲男儿,就如叶舟虚所说的,秘密是在你那外还会在哪外? 是管漕晓棠对杜令谋当年之事是否知晓,审过刘元棠之前,自是要审温明棠了。漕晓棠垂眸:你可从来是是什么小方的人,有道理对温家当年旧事毫是知情的你被连番审问,被叶舟虚在明处设难是算,还要被人在暗处上毒暗害的。 那是来自于身体的本能,刘元棠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脚上的影子。 那一声“没劳”委实太客气了,将撤回的诉状交还给漕晓棠,温秀道:“此事你等是过帮忙跑个腿而已,真正促成此事的是是你等。”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五章 豚油拌饭(一) 一夜无梦。 隔日晨起时,看到铜镜里精神奕奕的自己,温明棠也有些不解,知晓了这样的真相,按理说该辗转难眠才是,她又是如何睡得下去的?甚至……似乎睡的比以往更要安稳。 大抵……是心里对这样的答桉早已猜到了? 温玄策是天下名士,做下这一切有他的原因,其中或涉及道义或涉及其他,他或许不负天下,却终究不是个好父亲。 温明棠幽幽叹了口气,手按在胸前,感受着胸腔中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半晌,自嘲了一声:“罢了!人无完人!” 原主已死在掖庭冰冷的湖水中。 原谅也好,仇恨也罢,她都无权替原主来做选择。 温明棠看着铜镜里神采奕奕的自己:她能做也想做的,便是顺利解决了这件事,而后……过她这个温明棠自己想过的日子。 由内务衙门统一配送的菜肉倒是天还未亮便送来了,菜、肉什么的都是有的,只是皆不大好。 朝食做了煎饼果子配豆浆,因着送来的鸡蛋只是小了点,倒也无妨,不是不能入口。待到午食,看着送过来的白花花可以熬豚油的肉,汤圆忍不住感慨:“真真是抠门,这菜……啧啧!” 是过眼上,看来那碗饭怕是讨是到了!温师傅失望准备转身,耳畔却听男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看了眼灶台下内务衙门送来的白菜,以及虞祭酒切坏的嫩豆腐,两人苦笑了一声,听了汤文棠的吩咐,去切白菜了。 至多你汤圆搜刮尽肚子外从虞祭酒这外学来的所没菜式,除了熬豚油之里,也是知道那些肉能做什么是难吃的荤食。 大丫头声音脆生生的,温师傅脚上快了一快,听到紧随其前响起的虞祭棠的招呼声时回过头来,鬼使神差,蓦地来了一句:“今儿午食他们做什么菜?” 听这师傅唤“温师傅”,几个正在发愁的师傅连忙跟着向温师傅施礼。 温明同汤圆的反应是是独一份的存在,隔壁国子监的几个公厨师傅看着送来的白菜以及这满是肥膘的豚肉也正叉腰一筹莫展中。 “这就来一碗豚油拌饭坏了!”内务衙门的事是能任我们惯着,可人一日八食是可多,是管如何,得先对付过去才行。 肉沫放至一边,先熬豚油。汤文熬起豚油来已然驾重就熟了,一瓢水加下切成大块的豚肥膘,大火快熬,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待到这七七方方的雪白豚肉熬成七方大丁,颜色由雪白转为焦黄,豚油便熬坏了。 那头一步便是先将白花花的豚肥膘自肉下割上来,哦是,看着手外肥瘦极是分明的豚肉,虞祭棠觉得,应该换个说法,是将瘦肉从豚肉下割上来才对。 汤文棠“嗯”了一声,看着这不能熬豚油的豚肉目光微微闪了闪,笑道:“虽巧妇难为有米之炊,是过今儿倒也还是算完全的有米,也能做得饭。” “变出花儿来也只一个红烧,一个慎重炒炒罢了!”另一个师傅皱眉说着,眼角余光一瞥,忽地瞥到一道陌生的身影时,忙开口唤了一声,“温师傅!” 被温师傅“寄予厚望”的虞祭棠等人此时正在备菜,距离午食结束还没半个时辰,自是是必太缓。 摸了摸鼻子,正要转身离开,这厢眼尖的汤圆却已看到了我,立时开口唤了声。 几个师傅点头。 “便是煮个红烧豚肉那也腻的很,”汤圆将这白花花的豚肉拎起又放上,转头问虞祭棠,“虞祭酒,那午食怕是要他来做了!” 温师傅“嗯”了一声,顿了半晌之前,又道:“是难为他们了,巧妇难为有米之炊啊!” 汤文尹“嗯”了一声,心说果然是在小理寺那等地方呆久了,观察细致的很,口中便道:“便是来看看,若是尔等备的早,便先讨得一碗饭填填肚子。” 温师傅摆了摆手,有没在意那些虚礼,而是目光扫向这些堆放在灶台下的菜式,顿了片刻之前,问道:“那些是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 几个师傅点头,还是待说什么,便见温师傅转身背着手踱了出去,临离开后,道了句:“也是知隔壁这位能做出什么菜式来,你去瞧瞧去!” 内务衙门送过来的肉食份量是有减,可割上来的瘦肉却只大半碗。 这厢的虞祭棠却面下带笑的打量了我一眼,笑着反问我:“还没半个时辰才到午食的时辰,汤文尹来的这么早,可是一会儿没事?” “一个红烧,一个慎重炒炒吧!”其中一个师傅说道,“也只那两个菜,有什么可做的。” 看着熬过豚油之前剩余的油渣同一点肉沫,温明同汤圆对视了一眼,忍是住再次侧目:那便是午食所没肉菜了,也是知虞祭酒皆上来准备做什么。 看着这点肉沫,汤圆忍是住再次摇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上去。 “那怎的吃?”其中一个师傅拎着这肥膘,说道,“莫说那外读书的都是是异常出身的孩子,便是个异常人家的孩子,哪家父母舍得孩子吃那等集市下送作添头的东西?” 油渣捞出放至一旁,豚油放至阴凉处任它凝固。 是以温师傅走退公厨见到的便是那样一副“闲适”场景:米饭倒是坏了,已闻到白米饭香了。灶台下的菜式配料什么的也已妥当,而虞祭酒、温明同汤圆这厢八个掌勺的却正优哉游哉的切菜。 温师傅“啧”了两声,摇了摇头,而前问几位师傅:“午食准备怎么做?” “温师傅!” 汤文尹的嘴一贯刁钻的很,自去岁隔壁小理寺换了这位汤文尹结束,便是怎么在公厨吃饭了,眼上换了内务衙门送菜,更是鲜多看见人影,今儿也是知吹的哪外的风,居然跑到公厨来了。 真真是内务衙门苛扣,厨子遭殃! 虽不消采买菜式了,可到底做了几十年采买的纪采买一见那肥多瘦少的豚肉,便蹙眉立时道:“这一瞧定是去集市下买来充作庄子下的,价钱便宜了一小半是止。” 纵然早已知晓小理寺公厨的菜式同国子监的也是会没什么是同,可看到几人正在切的白菜时,温师傅心外还是“腾”地升出一股莫名的失望来。 又能说什么呢?得先应付过去,总是能饿肚子啊! 几位师傅:“……” ……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四十六章 豚油拌饭(二) 豚油拌饭?虞祭酒闻言略略一怔,那厢的温明棠却已放下了手里正在切的菜,笑看着虞祭酒,问道:“虞祭酒,可要一碗豚油拌饭试试?” 虞祭酒此时已回过神来了,看着女孩子笑吟吟的模样,他捋须道:“如今不论走到哪个公厨衙门,这菜都是一样的,来你这里便是为了尝个鲜头。” 这回答一点都不意外,温明棠笑了,对虞祭酒道了声“祭酒稍等,熬个料汁”之后便走到灶边,在灶台上那只早已架好的锅中倒入酱同水,而后又加了一把葱与桂皮、香叶等干香料煮了起来。 趁着煮料汁的工夫,温明棠顺带将阿丙先时熬豚油捞出的豚油渣又切了一遍,待切成更碎的细渣方才停手倒入碗中备用。切个细渣外加煮料汁前后也不过花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已,待锅中加了水的料汁收了些汁,温明棠便将那小半锅熬煮好的料汁端到台面上来了,而后又麻利的自盛饭的木桶中盛出一碗饭,一记倒扣在了敞口的拌饭碗里。 接下来的步骤,便连虞祭酒都忍不住感慨:“明明食的是再俗不过的吃食,竟叫你做的如此讲究!” 在虞祭酒、阿丙、汤圆以及纪采买等人的注视下,温明棠用勺子蒯了一勺阿丙熬好的豚油,置于那堆的似小山一般的米饭之上。米饭才自饭桶中盛出,自是热腾腾的冒着热气的,那雪白的豚油沾上热腾腾的米饭,在勺背的反复磨压之下,很快便尽数化开渗入那一大片热腾腾的“饭山”之中了。 而后便在那泛着光泽的饭山顶上盖上一大勺细碎的豚油渣,淋上一大勺熬好的料汁,最后撒上一把葱花,如此,一份豚油拌饭便做成了。 温明棠将这做好的豚油拌饭推至虞祭酒面前,笑着说道:“虞祭酒且尝尝看!” 虞祭酒是看着温明棠将这份豚油拌饭做成的,女孩子做这豚油拌饭用到的食材除却米饭之外也只有豚肥膘了。他是见过那豚肥膘扔在灶台上时的样子的,白花花的,一看便叫人腻口。 可眼前这豚油拌饭……看着碗里摆盘颇为讲究的豚油拌饭,此时还氤氲冒着热气,散出浓郁的豚油香味。泛着油亮光泽的米饭之上盖上了一勺细碎的、香气扑鼻的豚油碎渣,外加一大把鲜嫩的葱花,虽用料依旧简单,可青葱的鲜绿同油渣的焦黄外加那泛着光泽的米饭,青、黄、白三色竟在面前这只深黑色的陶土饭碗中衬的无比和谐。 不得不承认,若不是亲眼见了这碗豚油拌饭的制成过程,直接端上来的话,他定会以为又是用到什么新奇食材做的新菜式了。 嗅着那股浓郁的豚油香气同酱香,虞祭酒拿起勺子,一面用勺背将“饭山”压散,让豚油渣、青葱同浸润了豚油和酱香的米饭充分混匀,一面说道:“豚油这一物味道真是香,只是凉了便不美了,需得趁热化开吃才行!” 温明棠点头,笑着接话道:“那豚油渣也不能过多,适度,一勺便可,多了便腻味了。” 说话的工夫,那一碗豚油拌饭已搅和匀了,原先莹白的米饭此时已被豚油和酱汁浸染成了褐色,虞祭酒下勺舀起一勺混着碎油渣、青葱的豚油拌饭送入口中,而后眼睛蓦地一下子亮了,没等巴巴望着自己的纪采买等人问出“好不好吃”之流的话,便不住点头。 放下手里活计的纪采买等人看到虞祭酒这反应,自没再问,而是旋即看向温明棠。温明棠笑着转身又如法炮制的做了一份豚油拌饭,几人一人拿了一只小碗分食了起来。 待将碗里最后一口豚油拌饭送入口中,虞祭酒将一粒米都不剩的陶土大碗拿起给那厢笑吟吟朝自己望来的温明棠看了看,而后口中吐出了一个字的评价:“香!” 对!就是香!这倒不是名士如虞祭酒这等人腹内空空如也,没有可形容之词了,而是形容这一碗豚油拌饭,只这一字便够了。 “香惨了!”阿丙也跟着不住点头,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说道,“太香了!” 一旁的纪采买则放下手里一粒米都不剩的尝鲜小碗,拿起手边的枸杞茶轻抿了一口,说道:“便是那内务衙门这般苛刻,我们温师傅依旧能炮制出这等美味来,足可见我们温师傅手巧了!” 对温明棠的手巧,虞祭酒也是点头深以为然。 一碗豚油拌饭下肚,他却并未如往常那般吃罢饭就立刻离开,而是接过纪采买递来的茶水一边轻啜着品茶,一边同坐在一旁的纪采买闲聊了起来:“外卖档口开不了了?” 纪采买点头:“内务衙门那里规矩太多,暂时做不得了。” 这个答案虞祭酒自是早知道了,此时过来问也只是寒暄客套过个场而已。待纪采买说罢,虞祭酒又道:“内务衙门那里这一番动作,你们公厨的……可有什么打算?” 吃喝拉撒这等事说起来俗的很,不说名士了,便连寻常读书人尊崇的孔圣人都曾说过“君子远庖厨”这等话。可俗归俗,再如何清高不理世事的人也是要吃饭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纪采买苦笑道:“能有什么打算?人微言轻的……”说话间叹了口气。 这回答也不意外,虞祭酒摩挲着手里的茶盏,下巴朝正在忙活的温明棠等人抬了抬:“老袁出事后,那两个的事如何了?” 老袁出事之事虞祭酒是知道的,虽未如赵孟卓一般亲自过来送老袁,却也托人带了份子钱过来,“礼”这一字上,虞祭酒从来都是不会叫人诟病的。 “阿丙家里是想反悔的,可阿丙自己倒是认定了汤圆。”纪采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可只他一人认定,到底是缺些银钱。” 对此,虞祭酒也不意外,他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到了正在忙活的温明棠身上,对着正在做菜的温明棠看了片刻之后,他忽地悠悠道:“倒是她,虽说一个人,实则……问题不大。” 温师傅孤身一人住在衙门的住宿屋舍里,这还问题不大?纪采买闻言诧异的向虞祭酒看去。 对此,虞祭酒只笑了笑,他伸手指向正在认真做菜的温明棠,反问纪采买:“老纪,虽时人常说灯下黑,可她那么大的优点你看不到?” 灶台后蒸汽腾腾升起,女孩子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虞祭酒看着女孩子此时尽数将刘海梳上去,完全展露出的那张脸,说道:“老纪,你可知晓当年的温夫人?” “听说温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个纪采买当然是知道的,他看着虞祭酒说道,“可我亦知温夫人是出身官宦之家,不似这丫头如今孤身一人的境地。且即便是这等出身,温夫人最终的结局也不好。” “何为好?何为不好?”虞祭酒轻啜了一口茶水,悠悠道,“一直围着灶台打转,在公厨做一辈子的温师傅好么?” 纪采买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半晌之后,他坦言:“我一直由己及人,以长辈过来人的看法来提醒这丫头,倒是忘了这个了。” “喜欢做菜是一回事,可若是有好的郎君相中你们这位温师傅,老纪你也莫要阻拦啊!”虞祭酒笑着说道,“若是怕温玄策当年那等牵扯入案子之事,其实亦有不少不深入官场的才俊!” 纪采买听到这里,恍然回过神来,他看向虞祭酒,吃惊道:“祭酒,您今日难不成是……” 对此,虞祭酒不置可否,他抱着手里的茶盏,继续说了下去:“前些时日,温家这丫头被皇后召见入宫,这消息一出,倒是令外头不少人都记起了温家的旧事,顺带也提起了那位红颜薄命的温夫人。” 虞祭酒说这话时语气倒是淡然,可纪采买的眉头却拧的更紧了,他看向虞祭酒,说道:“我听闻名士风流,其中亦有不少人不止诗词风流,人也风流的很,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虞祭酒当然明白纪采买的意思,他哈哈笑了起来,点头说道:“没错!”虽自己亦同这些人打交道,可评判起这些人来,虞祭酒倒是不偏不倚,并未帮衬,他坦言:“这等人不会在乎温丫头是温家小姐还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子,只需温丫头有温夫人的几分颜色,衬的上‘才子佳人’这四个字便够了!” 纪采买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那岂不就是好色之徒?” “爱美之心,人之常情,老纪,你也多担待些吧!”虞祭酒抱着手里的茶盏,悠悠道,“温师傅这颜色确实担的上温夫人的‘美名’了,只是那位温夫人更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风姿;而这丫头兴许是性子多了几分坚韧,我瞧着是灵气十足,更灵动了。不过那等风流的,却多还是好温夫人那口的。若不然,当年温夫人待嫁闺中时,也不会引得如许多风流才子写诗文赞其貌美了!” 纪采买这等采买当然不会知道当年之事的具体细节,他们所知的也只有一句‘那位温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而已。 此时还是头一回自虞祭酒口中听说了当年之事的细节,纪采买有些错愕,错愕之后,他的眉头却拧的更紧了:“这……引如此多风流才子竞相追捧,是什么好事不成?”他不解的说道,“我一介俗人,却是觉得此举怕是会生出事端来。” 对此,虞祭酒只笑了笑,说道:“所以,温夫人嫁给了彼时声名不凡的温玄策,也只有嫁给他,才能堵住众人之口,被称上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纪采买看着那厢忙碌着的温明棠,说道:“可温丫头曾说过温玄策待温夫人十分严厉,倒是温夫人对温玄策似是有几分真心。”从虞祭酒口中得知温夫人颇受风流才子的追捧,可温丫头口中的温玄策却同那等风流才子截然不同。 “温玄策虽是才子,也写的一首好诗文,却同那等吟诵风雅的风流才子不同,他……更务实,也更关怀黎民百姓,”虞祭酒叹了口气,说道,“自然不属追捧温夫人的那等人。” “那他为何要娶温夫人?”纪采买不解,“温夫人有那等美名,又不是除却他,嫁不出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个么,据王和所言,”虞祭酒悠悠解释了起来,“于彼时的温夫人而言,哪个才子能越过温玄策?他有名望,有才华,又没有那等才子惯有的风流,不纳妾,于温夫人这等女子而言,自是最好的夫君人选了。” 纪采买听到这里,隐隐明白了:“可于温玄策而言,娶妻生子是他的责任罢了!温夫人想要的,温玄策能给,可温玄策想要的,温夫人永远不会懂,也永远给不了。” 虞祭酒点头,看向灶台后掀开锅盖,认真查看锅中白菜豆腐炖煮情况的温明棠,说道:“所以对于温夫人而言,嫁给温玄策是她想要的;可于温玄策而言,这也不过是他娶妻生子的责任罢了。当然,听王和那学生所言,温夫人虽为才子所追捧,却并非那等虚荣好名之人,相反是个温柔贤惠之人。” 对此,纪采买也点头说道:“温丫头也是这么说的,道温夫人是个温柔之人。对她而言,温夫人是个好母亲。” “花开在那里,即便不招惹别人,可她生的好,便总会吸引外头的目光,”虞祭酒说着,看向纪采买,“我今日同你说这些事是因为皇后娘娘的召见,以致温夫人的美名再次被人提起,眼下已有不少风流才子开始打听这丫头了。你知道的,她如今这身份,比当年出身官宦之家的温夫人更易摘得。” 纪采买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半晌之后,他看向虞祭酒,说道:“我原先以为祭酒今日来是探个口风,想要替人说媒的,却原来是为了告诫我等!”说到这里,他点头道,“多些祭酒告知,一会儿我自会同这丫头说了,告诉她小心行事的。” 熟料这话一出,虞祭酒便摇头道:“错了,我原先确实是有来探口风的意思。”他道,“毕竟群狼环伺,矮子里头挑高子,我也能帮忙把把关!实在不行,你也知道,黄侍中相中了荀洲,荀洲又是王和的弟子。王和这些时日一直没在黄侍中那里松口,就是顾念旧人之女,想着由他出面收这丫头为义女,将荀洲同这丫头凑成一对。” 收温师傅为义女?纪采买听到这里,大惊之下又隐隐有所触动:如此一来,那位名唤王和的名士对温师傅可当真算是大恩了! 不得不承认,凡事皆有两面。风流名士风流是真,可不顾门第观念,敢随性而为也是真。也只有这等人才会做出这等不介意外界看法之事! 当然,触动归触动,纪采买没有错过虞祭酒话中的“原来”两个字。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虞祭酒含笑着开口了:“不过,我方才过来时听廊下几个小吏在小声交谈,兴许倒是不需将荀洲同这丫头勉强凑成一对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四十七章 豚油拌饭(三) 看着面前虞祭酒促狭打趣的表情,纪采买彻底懵了。 今日同虞祭酒的这一出详谈,他原以为虞祭酒是来说媒的,可听到那些似褒实贬暗讽才子风流的话,他又恍然虞祭酒那些话其实是提醒,正当他以为自己猜对了虞祭酒的用意之时,虞祭酒又坦言他确实有探口风的意思,待自虞祭酒口中听罢王和的打算,纪采买又着实感慨了好一番王和的“真名士”风度。可那厢不待他感慨完王和的大义之举,虞祭酒却又道或许不需要了。 看着面前纪采买茫然的表情,虞祭酒笑了,他伸手指向公厨外,笑道:“这么大的事,都够外头看热闹的人议上好几年的了。可看你这模样,我便知你还不曾听说。” 听说?听说什么了?纪采买看着对自己打趣的虞祭酒,叹了口气,默然道:“祭酒这关子,我实在猜不透!”言外之意,便是请虞祭酒莫再绕关子了,直说吧! 虞祭酒当然听得懂纪采买的意思,可他却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嘀咕了一句:“到底是大理寺里办事的,口风还真是紧,可这么大的事,迟早会传到外头去的!”说着,不等纪采买再问,便起身出了公厨。 两人一顿详谈的工夫,那厢在台面后忙碌的温明棠等人一锅白菜炖肉同麻婆豆腐也出锅了。 怔忪着起身的纪采买走到忙完的温明棠等人面前,突地问了句:“可听衙门里传什么事了?”虽是问的三人,可纪采买的眼神却是放到了温明棠的身上。 才忙活了一通的温明棠此时也有些发懵,万没想到虞祭酒会同纪采买谈她的事,一时间也有些不明所以。 看着三人发懵的神情,纪采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能叫虞祭酒如此挑嘴的人赞一声“香”的豚油拌饭,大理寺众人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早上看到内务衙门将那白花花的豚肥膘送来公厨的不在少数,因着原本并不期待,此时却食到了一碗意料之外的豚油拌饭,众人自是赞不绝口,将拌饭送入口中时又记起了去岁温明棠才来公厨时因食材不够做的油泼面,不由纷纷感慨温师傅一双巧手真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对众人的夸赞和认可,温明棠等人虽说高兴,却也仅止于此。 公厨师傅手艺巧是一回事,可这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之事亦是事实。 有几个差役直到众人一顿饭快吃完了才姗姗来迟,一问才知是隔壁国子监读书的学生家里人过来给学生送午食,马车同送食的家人、仆从什么的太多,把道口堵了,他们是好不容易才自送饭食的人群中挤出来的。 “你等去外头看看,看看可有不抱怨的?”差役说着走到台面前领了饭食,虽感慨温明棠这碗豚油拌饭做的实在是香,到底忍不住道,“食材什么的也太苛扣了,便没有人管管?” 对此,台面后舀饭的汤圆低低道了句:“莫说食材了,便连我爹的体恤银钱都没下来呢!” 一席话听的堂中还未离开的众人心里皆有些发堵,那厢领饭食的差役见状也连忙宽慰了汤圆几句,见汤圆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这才去食案边坐下食起午食来。 午食的时辰过后,纪采买、温明棠等人出了公厨,走到廊下歇息时,阿丙看着心情低落的汤圆,想了想,道:“我瞧着那么多人抱怨,那些国子监的学生出身也不寻常,家里的长辈那般心疼孩子,想来不过多久便有人会管的,莫忧心了!” 虽知晓阿丙这话是在安慰汤圆,可温明棠还是叹了口气,说了实话:“抱怨归抱怨,不满归不满,可这一出,于那些学生家里而言,除却麻烦些需要送饭食之外,却也不是非闹不可的!倒是对那等家境不如何却天赋出众,依靠自身才学进入国子监的学生而言,是个难题!” 这一点,就似老袁的体恤银钱一般,于汤圆而言是笔大钱,可于宫里那位静太妃而言,却是连钗子上的一颗坠子都远比这笔钱值钱的多。 汤圆知晓温明棠的话是事实,当然亦知晓阿丙是在宽慰自己,拉了拉阿丙的手,同阿丙互相宽慰了一番之后,汤圆似懂非懂的开口问起了温明棠:“所以,温师傅是说内务衙门的幺蛾子折腾的最狠的其实不是那等出身不寻常的学生,而是手头不丰的差役、小吏、学生同杂役们?”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 “那大家联合起来,有没有办法让内务衙门不胡乱苛扣呢?”汤圆想了想,问道。 对此,温明棠只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正要说话,便听那厢的纪采买开口了:“到底年岁小,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啊!”说着不等几人开口,嘴便朝前方努了努,道:“看!” 几人顺着纪采买指向的方向望了过去,却见前方不远处几个狱卒、差役正在散步消食。 虽不见得能清楚的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可大理寺这些差役、狱卒的脸于几人而言都是熟面孔。 待看到其中一张脸时,汤圆下意识的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而后小声道:“那个狱卒不就是年前请温师傅卤茶叶蛋的狱卒么?跟他要好的那个名唤洪煌的狱卒总喜欢瞎掺和!”她还记得那狱卒一副“媒人”做派,自顾自的想将温师傅同那个名唤佟璋的狱卒拉成一对,好在那名唤佟璋的狱卒是个知礼的,没理会他。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正说话间,被汤圆提到喜欢瞎掺和的洪煌打了个喷嚏,开口了:“佟璋啊,你说这温师傅的手是不是挺巧的?” 那个名唤佟璋的狱卒瞥了眼那喜欢瞎掺和的狱卒,说道:“手巧是温师傅的厨艺好,可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也是事实。”说话间眉头不自觉的拧了起来,担忧道,“如此以往……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你操心这个作甚?难道还有人会理会你一个狱卒的声音不成?”对此,洪煌倒是不以为意,他摆了摆手,说道,“放心好了!天塌下来,有大人们顶着呢,每回都是这样,不必担心,会解决的!” 便在此时,纪采买出声了:“可听到了?” 被纪采买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的汤圆同阿丙闻言顿时有些发懵,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了,这位名唤洪煌的狱卒方才说的话就是纪采买要他们看的和听的。 温明棠笑了笑,点破了纪采买此举的用意:“内务衙门这举动真正伤筋动骨的是手头不丰的差役、小吏、学生同杂役们,可被伤到筋骨的又人微言轻,只能等着那些大人们为民做主,替他们开口。可大人们事多,今岁一时旱灾一时水患的,灾民的声音远比我等饭食被苛扣却还能吃得上饭的声音更为响亮,自是先管他们的事了。” 听明白了的汤圆同阿丙动了动唇,低低问了句:“那我等怎么办?一直这般等着大人们几时得了空来解决我等的问题么?” 对此,温明棠却是摇头,道:“一直等着大人们有空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这等事若是放在掖庭,能被再次提及时定是又出了一件大事的时候。” 汤圆同阿丙听的似懂非懂:温师傅都说了,他们这等饭食虽被苛扣,可还能吃得上饭的;体恤银钱虽被拖着,却还不至于没有体恤银钱便会饿死的人的事最容易被拖着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一件大事,能让他们的事再度被提起得以解决? 摸了摸汤圆头顶的软软的发髻团,温明棠垂下眼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这样的大事了呢?汤圆且先好好吃饭、认真做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如此,待到大事来临的那一刻,便有力气出声了。” 这也是眼下于汤圆、于这些被苛扣饭食伤了筋骨的普通差役、小吏以及学生们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知道么?陛下登基大赦,放还宫女出宫本是轮不到我的,”说起往事来,女孩子的笑容温和又平静,“想要留在宫里挣一挣的不少,可同样的,想出宫的亦不少。虽说至去岁时,距离温家出事已过去好些年了。可想要将我留在宫里,放在宫里看管着的人自也还有。大荣律例,新帝登基必大赦,到时定会放出一批宫人,为了这个出宫名额,我等了五年。” 面对女孩子寥寥数语的宽慰,汤圆同阿丙两人皆应了一声,汤圆咬牙道:“放心,温师傅!我省得,定会好好吃饭,等着,忍着,每月都向内务衙门送去一封追讨体恤银钱的文书,直到要回我爹的体恤银钱为止!” 纪采买看着汤圆这回答又引得女孩子笑着伸手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心底忍不住暗叹了一声:这些话,汤圆同阿丙两个比她小不了两岁的孩子也不过似懂非懂,倒是他这年岁大了她一轮不止的,听了颇为触动。 寥寥数语,盖过了她在宫里的无数艰辛。身为罪官女眷,且还不是一般的罪官,是温玄策的亲女,她在宫里是何等的举步维艰这些光是想便知艰难的很。活下来已属不易,更别提拿到这个出宫名额了,会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使绊子阻拦她出宫? 虽说认识女孩子已近一年了,可纪采买却还是平生头一回对女孩子的过往经历产生了好奇,觉得回头定要寻个机会问问那位出宫的赵司膳眼前这女孩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正这般想着,一道略拔高的声音响了起来。 “年关时温师傅卤的茶叶蛋可还好吃?”那好瞎掺和的洪煌朝佟璋挤眉弄眼的开口了,他扬高声音道,“我就说人家温师傅是个巧妇……” “慎言!”话还未说完,便被几道倏地拔高的声音打断了。 因着是同时出的声,是以,这一道异口同声的“慎言”听起来颇为响亮,几乎将那好瞎掺和的洪煌吓了一跳。 待到拍着胸脯,舒了口气站定,看着面前出声“慎言”的不止有被打趣的佟璋还有一旁几个差役时,洪煌有些发懵:“开个玩笑罢了,作甚都这般……” 话还未说完,一个差役便开口了:“温师傅是女子,闺名重要,这等玩笑也是能胡乱开的?” 洪煌下意识的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一旁的佟璋便垂下了眼睑,开口说道:“洪煌,你这玩笑使得我阿母再贪嘴,也不敢找温师傅帮忙了。” 看着面前这一幕,阿丙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道:“这玩笑确实一点都不好笑,我若非确定汤圆心里亦是有我的,也不敢同汤圆走的这般亲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厢被众人接连呵斥的洪煌有些下不来台,面对众人的指摘,下意识的辩解道:“作甚都这般呵斥我?温师傅生的好,手也巧,又不似汤圆那小丫头有了阿丙,此时孤身一人的,我牵个线,若是真凑成一对,还要谢我呢!再者说了,外头那些嚷嚷着要看已故温夫人留下的美人胚子的人不也有?作甚只呵斥我一个?” 纪采买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眯了眯眼,他转头瞥了眼一旁的温明棠,见她听闻洪煌所言,面上露出了些许错愕之色,不过这错愕也只一瞬而已,女孩子很快便回过神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一番表情变化落在纪采买的眼中,再想到虞祭酒方才同他说的话,他更不解了。 方才同虞祭酒详谈时,他还以为温夫人的美名只在那等风流才子间传扬,眼下看洪煌所言,方才知晓此事传的有多广了,就好似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一般。 纪采买叹了口气,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我这等忙于俗事之人,还是头一回知晓‘温夫人有美名’这几个字的份量。” 长安城自不乏俊才美人,可似温夫人这般美名传扬如此之广的,他还是头一回听闻。 纪采买说罢下意识的再次低头看了眼温明棠,女孩子自是美的,至少在不施粉黛之时,能真正称得上一句越过她的,他还不曾见过,若不然,牢里关着的那个温秀棠何以如此针对她? 对纪采买的话,温明棠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温玄策在世时也常对母亲道,就他所见,母亲美丽不假,可与她伯仲之间的美人也并非没有,却没有哪一个如她这般美名传扬如此之广的。美名在外的美人如玉环、西施、貂蝉乃至昭君的结局都算不得好,是以温玄策常叫她低调行事。” 纪采买闻言正想说两句,便听那厢被打趣的佟璋开口了:“温师傅的母亲美名传的这般广,你觉得同我佟璋这等小户之家相衬?洪煌,你这打趣既有损温师傅的闺名,亦是在诚心作弄于我!” 说到最后一句时,佟璋一下子拔高了声量,显然这一句“作弄”才是他心中真正在意的。 看着佟璋的表情,洪煌脸色白了白,下意识的伸手想似往常那般去揽他的肩膀:“算我错了,回头请你吃饭……” 话还未说完,便被佟璋打断了。 “不必了。”他扯下洪煌揽着自己肩膀的手,说道,“回头也莫再打趣我同温师傅了。”说着,他朝不远处朝自己这边望来的温明棠等人看了一眼,没看众人面上的表情,便别开了眼,“温师傅……是林少卿相中的人!”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四十八章 豚油拌饭(四) 佟璋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内容却不亚于一道惊雷,震的那厢的纪采买等人直接惊呆在了原地。 不过,被这句话惊到的人中并不包括方才让洪煌“慎言”的几个差役,显然对这件事他们早有耳闻了。 佟璋说完那句话便转身低着头离开了,那几个差役倒不是不想叫住他宽慰几句的,可才喊了句“佟璋”,那厢的佟璋便开口了:“我在药铺为阿母定了药,眼下待要去拿药,去晚了指不定又要被药铺的大夫指责了!” 大理寺衙门狱卒这等差事在大荣寻常百姓看来是份令人艳羡的好差事,总是吃的衙门里的饭,领的是衙门发的月俸,不似外头的活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有时是东家心情不好,也有时是东家家里出了事。总之,活计什么的,朝不保夕,令人忐忑。 而衙门饭便没有这等顾虑了,只要不改朝换代,这等活计几乎是稳妥的。更有甚者,便是改朝换代了,不少衙门该在依旧在,似狱卒这等差事很多时候也不会随意改变的。 按说,佟璋有这么一份令人艳羡的差事,过的应当并不艰难才是,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家里没有宅子,又不似温师傅这等一个人,因着家里还有个阿母,自是不能带着阿母住在住宿屋舍里,”其中一个差役叹了口气,说道,“律法规定,这住宿屋舍只能让在衙门做活的人住,可不能拖家带口的住进来。” “住宿是一笔开销,他阿母的身体不好,这又是一大笔不小的开销。”那差役对洪煌说道,“你可知晓家里有个病人,那钱如同进了无底洞一般?病人看病要钱,有些忌口、忌讳什么的又使得入口之食不能如一般人一样随意应付,这些全需银钱。” “他素日里便节俭的很,抠不出多少银钱来。年关的时候,他阿母实在熬不住贪嘴,便买了些鸡蛋豆腐什么的请温师傅帮忙卤一卤,给他阿母添些可入口之物,”差役说道,“温师傅只是帮个忙,根本没收银钱,如今被你这般一搅和,他阿母嘴里再没味道,便只能去外头食肆里买了,这岂不又是一笔花销?” 被训斥的洪煌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干巴巴的解释道:“我哪知道林少卿会相中……” “这同林少卿不相干!”差役打断了他的话,一听洪煌嘴里嘀咕着“林少卿”,便知自己方才说的这些话,洪煌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直至现在,洪煌记住的怕也只有佟璋那句‘林少卿相中温师傅’的话,是以干脆也不再说理,而是直接说道,“你便莫再给他胡乱牵线了,没瞧到他不喜欢么?强扭的瓜不甜!还有,他眼下……也没什么银钱娶妻生子的,说句不中听的,便是离家出走的阿丙手头银钱都比他多些!” 被点到的阿丙后知后觉的从怔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挺了挺胸背:这倒是!他阿丙去岁跟着温师傅做外卖档口攒了些银钱,又没有乱花,眼下还是有些钱的,虽说不多,却也不再是那等兜比脸还干净,等着家里喂饭之人了。 “原是没钱!”洪煌“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差役说的那些话他显然根本没听进去,眼看差役还欲继续说下去,连忙摆手制止了他的“说教”,转而兴奋的问起那差役:“林少卿几时相中的温师傅?我怎的没听说?” 看他那兴奋的样子,差役扶了扶额,没来由的记起温明棠曾说过的一句话‘人是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是以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劝下去,而是说道:“不止温师傅,旁人你也莫胡乱给佟璋牵线了。至于温师傅……昨日,林少卿便在这里,当着人面对温师傅说的……”说罢小声将昨日几个差役听到的林斐同温明棠说的话说了一遍,尤其将那句‘这般好看’重复了好几遍。 莫说是林斐那等一贯谨言慎行之人了,便是随便寻个人,在人前对着一个女子说这等话,那意思自是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 纪采买也是直到此时才明白虞祭酒话里的意思的,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他心里惊骇的同时,却又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一切果然都是有迹可循的,去岁,他便觉得林少卿同温师傅两人来往频繁了些。虽说两人说话做事并未避着人,说的提的不是案子便是公厨吃食那些事,这于两人的身份而言,并无什么出格之处,且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在场的。可他便是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即便真正论起来,阿丙这个帮手厨子亦或者自己这个采买,甚至那些打扫的杂役在公厨出入的时候远比林少卿多的多,进出公厨的次数也远比林少卿更频繁,却不会让人生出这等感觉来。 这一刻,纪采买倒是难得的在心底里说出了一句与靖国公所言相似的话:这世间不是所有事的确定都需要证据的,似这种事……哪里需要什么证据? 看那厢的洪煌听了林斐同温明棠的事兴奋的直搓手,纪采买嘴唇动了动,心中嘀咕:这狱卒真真是……想虞祭酒方才还感慨大理寺众人的口风紧呢!眼下消息被这位名唤洪煌的狱卒知晓了,怕是很快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这也不奇怪,便是没有洪煌也会有旁人,去岁一整年也未让人指摘行为出格的林少卿若是想藏的话,也不会在人前说出这等话了。 说实话,此事若是放在虞祭酒同他说那些外头传言之前被他知晓了,他大抵会觉得不妥,可此时想到外头对温丫头的探究,他倒是觉得林少卿此举一如去岁那一整年未出格的行为一般,妥当的很。 至少比起什么平西小郡王之流的举止妥当多了,也比勉强将荀洲同温师傅撮合成一对好多了。 王和的打算确实算是大义之举,可撇去荀洲同温师傅两人之间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不提,于荀洲自己的前途而言,那位黄侍中家的小姐显然是更适合他的。更何况,以如今外头对温丫头的探究,荀洲未必挡得住,也只林少卿可行。 只是万事皆有利弊,林少卿掺和进来,外头的那把议论之火怕是要烧的更旺了。 待那一行差役以及那个挤眉弄眼、兴奋不已的洪煌等人走后,汤圆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看向温明棠,高兴的说道:“我便道温师傅生的这般好,手又巧,定会有人喜欢的,原先还以为会是那个荀公子,眼下看来,却原来是林少卿。比起同荀公子没什么话可说,温师傅同林少卿聊的最是投机了,就似我同阿丙一般,总有聊不完的话!” 看着小丫头汤圆高兴的样子,温明棠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多说。 她的朋友不多,有赵司膳那等过命之交,思虑事情成熟稳重的;有梁红巾那等行为坦荡、不拘外物的;亦有小丫头汤圆这等天真纯善的。 汤圆同阿丙便是说话投机走到一起的,所以在小丫头朴素的认知中,有聊不完的话,能走到一起便是这世间最好的“良缘”,至于旁的家世、状况之流的,老袁在时,她不曾想过两人在一起还要考虑家世门第这等东西,老袁故去之后,小丫头虽说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可阿丙的举动,又及时宽抚住了小丫头的心。 如此以来,倒是难得的让她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当然,阿丙亦是如此。 赤子之心难得啊!温明棠看着面前为她高兴的汤圆和阿丙,抿了抿唇,忽道:“应当很快便会有那等大事发生了,该拿回的银钱定会拿回来的!” 若说先前纪采买、温明棠二人的话让汤圆同阿丙两个似懂非懂,对能讨回应得的东西这件世间公理之事信心不足,此时听到温明棠的话,两人顿时高兴了起来,汤圆说道:“说实话,方才看大家不争不辨,只等大人们出头的举动还有些害怕,此时听温师傅说了,又叫我二人放宽心了。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一旁的阿丙跟着连连点头:“说的不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知这两个孩子根本没懂方才他让他二人看的“世事复杂”,又听得一旁的温明棠突地来了一句“想喝牛乳茶”,两人便高兴的揽下了这个任务,回了公厨。 待两个孩子走后,纪采买叹道:“看来还是不懂!” “懂,不易!”温明棠对纪采买说道,“可不懂,亦是难得!” 女孩子说罢这话便笑了,她道:“两人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能养活自己,便足够好了!”她道,“这世间知世故而不世故自是不容易的!可永远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被那些世俗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所扰。又坚信这世间有正道,有天理,且行正事,走正道,便足够了!” 这话听的纪采买又是一声叹气,说道:“可这世间哪来这么多的天经地义?”他看着面前含笑而立的女孩子,知晓她不似阿丙、汤圆两个,虽比两人大不了两岁,心智却成熟了一轮不止,隧道,“若真真有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天经地义之事,那……那两个是怎么回事?” 他嘴唇动了动,温明棠看懂了他的口型,那两个指的是静太妃和先帝。 温明棠听了纪采买的话,笑了笑,说道:“虽说等大人们出头这个‘等’字听起来让人丧气,可既然能‘等’,还有人出头便还有希望。”她来自现代社会,自是知晓大荣再如何民风开化,坐在那位置上的陛下再如何有明君之相,这里也只是封建社会,不足之处颇多。 她一个小小的公厨厨子的身份能做的也有限,可让阿丙、汤圆这两个孩子此时还相信天理、公道这件事的存在,也不是办不到。 纪采买看着女孩子含笑的表情,心知她多半是有办法了,感慨了一番她的灵慧之后,忍不住再次打量起了面前的女孩子:她的相貌自是没得挑,一双手有多巧也不必多说,更难得的是聪慧、人品、心性这些竟是一样不缺。 他一介采买当然不可能和当年的温玄策这等大人物搭上关系,自也不知晓温玄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看着面前含笑而立的女孩子,他终是忍不住说道:“我实话实说,温师傅,荀公子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若是老师没出事,你定是长安城中最耀眼的闺秀’的话说时或许有鼓励你的意思,甚至连他自己也未必懂你的好,可依我看来,他说的是事实。”顿了顿,不等女孩子说话,又道,“我道去岁看你同林少卿之间虽行为坦荡,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好在他应当是懂你的好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他的夸赞,女孩子面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只笑着朝他道了声谢。 对着女孩子的道谢顿了片刻之后,纪采买又道:“其实撇去旁的不说,你同林少卿……骨子里或许是同一种人。”说罢又忍不住感慨,“你能碰上他,是幸事,他能碰上你,亦是幸事。” ………… 靖云侯府。 因着靖国公入宫面圣,牵扯入了人命案,整个侯府一片压抑。 靖云侯一贯是个孝子,这几日自是在御前多番奔走,一连奔走多日,终是被允许隔着殿门探望靖国公了。得知父亲并未被关押,也未受刑什么的,身体无恙之后,他虽是松了口气,却依旧忧心忡忡的。 靖云侯对整件事知晓的不多,因着早从林斐口中得知了靖国公同当年温玄策一样的反应,此时隔着殿门自是准备好了以情劝说靖国公开口的,谁料还不待自己开口,靖国公便摆手道:“为父之事,我儿不必再管。倒是有一事需记得,”他对殿门外探望的靖云侯说道,“阿斐相中了温玄策留下的那个女儿……” 话还未说完,便见靖云侯“唰”地一下变了脸色,还不等他说什么,便见靖国公似笑非笑的开口了:“你告诉阿斐,他同那姓温的丫头的事,我林家不会阻止。只有一点需记住了,他同那丫头的事,不能似那‘豆腐西施嫁高门’的事一般成为百姓口中的谈资。他要同她在一起,便只能是侯府公子同温家小姐门当户对的结成姻缘。”说到这里,靖国公顿了一顿,又道,“阿斐既是喜欢那丫头到不顾门第之见的地步了,那便让他拿出男人的担当来,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当然,若那丫头舍不得阿斐如此辛苦,那也好办,回头让阿斐同那丫头说一声,只说老夫先时在殿中允诺她的话依旧算数,只要她把东西拿出来当着老夫的面销毁了,我林家上下绝不阻拦!”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四十九章 豚油拌饭(五) 好一个绝不阻拦!一旁旁观的张让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 靖云侯连日来多番奔走,以“为人子探望为人父”的理由终于撬开了陛下的口,得以隔着殿门探望被软禁于宫中的靖国公。因着案子事关重大,是以接手这件案子的刑部官员张让在两人见面时也是必须在场的。这既有防父子二人相见,靖云侯给靖国公带来外头什么消息的意思,也有旁敲侧击,自两人口中套话,以助破案之意。 原以为两人之间的谈话即便没有什么关于案子的消息,也不过是靖国公同家里人的互道平安而已。熟料,两人间的谈话内容竟是关于林斐的,尤其听到另一头牵涉的竟还是先时作为人证,亲眼目睹靖国公出现在常式的命案现场的温明棠。 张让的脸色难看至极,那厢的靖国公倒是一如既往的干脆,说完这句话,不等靖云侯回话,甚至连看也不看儿子的脸色,便挥手让靖云侯离开了。 待靖云侯走后,张让看着坐在殿中的靖国公,拧眉沉声道:“先时查案,国公爷敢作敢当,令在下佩服。可眼下,国公爷众目睽睽之下行如此举动,可有想要废除人证证言之意?” 靖国公听到这里,掀起眼皮,看向面前的张让,不解道:“张大人何出此言?” “温玄策那女儿也只一张脸肖似其母算是优点,论身份,她不过一介公厨厨子,你等公侯门第,难道还真会接纳一个厨子进门不成?”张让看着面前的靖国公,面露嘲讽之色,“如此一来,她便同你们有了仇怨。大荣律例,结仇仇人的证词与亲人的证词一般,能不能采用还待两说。敢问国公爷当着这满殿侍卫以及张某的面说出这等话,难道没有废其证词之意?”说罢,忍不住嗤笑:“我便道温玄策那女儿无人教导,愚笨的很!没想到竟还会同林斐搭上干系,也不想想……” “张大人!”那厢的张让话还未说完便被靖国公打断了。 看着面前两鬓斑白,面色凝肃的张让,靖国公笑了,他道:“张大人若是担心这件事,还请张大人放心。当着这满殿侍卫的面,老夫保证绝不会以‘旧仇’之名上书废其证词!” 这话倒是惊到了张让,看着面前放话的靖国公,他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当真?” “自是真的。”看着面前的张让,靖国公叹了口气,他心里确实藏了不少事,可这些通通不能对眼前之人说,他道:“张大人放心,这个案子……便是生波折,也断不会是在老夫这里生的波折。张大人要警惕的,是旁人。” 这话听的张让眉头再次拧了起来,却没有出口反驳靖国公的话。他自诩于审讯之道上颇有天赋,奈何官途不顺,当年的同僚赵孟卓都已官至大理寺卿了,他却还在刑部任着侍郎一职。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的仕途也只能走到这里了,却不曾想一夕之间,那个让自己羡慕不已,出身不凡又仕途顺畅的旧时同僚赵孟卓竟出了事!而他,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接手了这两桩案子,甚至,不定是两桩,那日摘星楼上一同在场的几位官员已出城数日,至今未归,这案子若是一并加入进来,便有三桩了。每一桩皆涉不小,若是办妥了,自己原本到头的仕途未必不能再进一步。 那日,大理寺那两个寺丞的话确实是正中他心中所想。 比起赵孟卓族中富甲一方,以及林家这等公侯之门,张让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寒门子弟。家中并不算得富裕,所能给予的助力也颇小。虽比起年轻些的官员,靠着熬年岁攒银钱,在长安也算有了家宅,可他这年岁,早已到了顾念子孙的时候了,更何况家宅的位置并不算得好。若是自己的官职能挪上一挪,莫看只是一两级品阶的差距,可不论俸禄还是地位乃至各种朝廷赏赐之物都是远非现在的自己所能比的。 除却实打实生活银钱上的压力之外,还有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他一直自诩在审讯之道上并不逊于任何人,是以,不论是对赵孟卓还是对年轻些的林斐,心里都是不服的。眼下这个案子,未尝不是为自己正名的大好机会! 张让心里的想法,靖国公自不会不懂,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张让,说道:“这个案子能扬名不假,怕就怕水太深,你把握不住啊!” 把握不住?张让对此没有多言,只朝靖国公俯身一礼,说道:“多些国公爷指点!” 这句客套话一出,靖国公便知张让没有听进自己的劝告,耳畔听张让的问话再次响了起来:“周大人他们出城数日至今音讯全无,不知国公爷这里,可有他们的消息?” 靖国公摇头:“无!” 这个回答也未出乎张让的意料,他拢了拢手里的卷宗,说道:“张某已将国公爷的回答记录在案,今日暂且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靖国公闻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厢的张让转身才走了两步,却又忽地转身向靖国公看来:“方才国公爷同侯爷说的那一番话,虽口口声声‘绝不阻拦’,可便是侯爷再孝顺,对国公爷的话再言听计从,发话的国公爷你不在,侯爷对那句‘绝不阻拦’又能听进去多少?待回了侯府,怕是要对林少卿发难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张让同温玄策没有什么交情,说这话的用意也不是为了替林斐或者温明棠出声,而是实打实的在嘲讽面前这位看似憨直的老人言语虚伪。 对张让的话,靖国公当然听明白了,他没有辨解:自己说出那些话确实是想刁难那两人,但归咎到底还是为了温玄策留下的那个东西。 “你不懂,”他看着张让,既有解释,亦有提醒的开口了,“于老夫而言,没有什么比烧掉温玄策留下的那个东西更重要的了。” 是么?张让对此不置可否,只道了句“多谢国公爷教诲”便转身大步离去了。 …… 张让说的不错,整个靖云侯府的气氛眼下阴郁的厉害。 面对面色沉沉的靖云侯,靖云侯世子林楠同侯夫人对视了一眼,两人皆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原本好不容易打点好了,让靖云侯这个做儿子的进宫探望靖国公,顺带以人伦之情劝说靖国公。哪知进宫一趟,原本准备好的劝说非但没劝成,还自靖国公口中得到了这么个消息,三人的心情此时哪里还好的起来? 面对面色沉沉的靖云侯,世子小心翼翼的开口了:“父亲,儿子先时已劝过二弟了!” “他怎么说?”靖云侯开口问道。 想起那晚无疾而终的谈话,以及自家这个自小聪慧过人的二弟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自己一个斩钉截铁的承诺,他低头叹了一声,道:“是儿无能,二弟什么也未说。”说罢不等靖云侯开口,便主动转向一旁的侯夫人,道,“若不,母亲出面替二弟相看几个适龄的闺秀……” “这不是相看不相看的事,”话还未说完,便被侯夫人打断了,她看着小心翼翼说话的长子,一开口就戳破了长子的心思,“知你怕被外人数落自己不容人!” 世子闻言,面色讪讪的点了点头,因着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便开口道了实话:“儿占了嫡长之位,又被父亲请立世子。在外人看来,同为林家子孙,儿本就占了如此多的‘好处’,去岁又同郡主定了亲事,这等情形之下,二弟若是娶了个厨娘,儿怕是要被外头的人戳脊梁骨骂小气了!” “年前我以寺庙祈福的名义约了几家适龄的京中交好带了女儿出来,阿斐那性子,你等为人父为人兄的又不是不知道?他连看都不看,难道我还能压着他的头去相看不成?”侯夫人说道,“总不见得,届时洞房也叫人压着他的头去洞房?” 这话一出,原本面色阴沉的靖云侯顿时破了功,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眼见靖云侯面上的乌云散去,世子也跟着松了口气,无奈道:“倒也是。” “况且,父亲那里都开口想要插手了,”侯夫人接下来的这句话才真正戳中了关键,“显然是想要以阿斐做筏子,逼那温家丫头把东西交出来!” 侯夫人这话,靖云侯当然不是不懂,这也是他回来之后,并没有立时气急败坏的着人去将林斐找回来的原因。 知道是这个原因的世子直到此时,才将悬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叹道:“还以为祖父真的是要二弟娶那厨娘了,原是祖父自有主张!” 看着长子的反应,侯夫人心知长子还在在意自己可能会被外头的人戳脊梁骨骂‘小气’之事,想了想,还是说道:“这可不好说!”她说着,看向一旁抿唇不语的靖云侯,道,“公爹想做筏子不假!可知子莫若父,你等看阿斐去岁一整年对那厨娘上心的程度,你等倒是说说,自小到大,可曾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般用心过了?” 这倒是不曾!提起这个来,世子又记起了另外一件事:“若说馋那点吃的,邢师傅做菜也不错,结果却是被他给抓了!” 提起邢师傅,侯夫人只觉得一阵头疼:“抓了家里的厨子,却连个正经理由都没给我。问他,只拿一句邢师傅是犯了事才被抓的搪塞我,还让我莫要多管!我倒要说了,这岂不是一句废话?哪个被抓的原因不是犯了事?” 侯夫人这话似是抱怨,听起来却着实令人发笑,靖云侯同世子林楠被这话逗得笑了两声,再次感慨了一番自家夫人(母亲)是个妙人之后,靖云侯看向长子开口了:“阿斐的事,你莫要多管,也莫要担心背后会被人骂小气!那温家女虽只是个厨子,可好在生的好,外加外头对温夫人的‘美名’传扬广。外人便是说起阿斐来,也只会感慨他被‘美色’冲昏头罢了,扯不到你身上!” “可……”既说到美色了,世子忍不住道,“我家二弟亦生的好,便是两人容色不分伯仲,可这身份是不是相差太大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记起靖国公放的话,眼睛蓦地一亮,“不过若那厨娘真如祖父所言,恢复了温家小姐的身份,以温玄策之名,倒也不是不可以说一句相衬!” 看自家长子如同提了杆秤一般衡量着林斐同温明棠各自的份量,侯夫人既想笑,又觉得心里委实矛盾的厉害。作为女子,尤其自己当年嫁给靖云侯也是费了些工夫的。毕竟面前的良人五官端正,人品端方,于自己而言,算得上一门好姻缘,尤其不纳妾这一点,更是令不少人羡慕不已。因着自己当年也曾被人如提秤一般衡量份量,是以侯夫人的骨子里,对这等衡量双方的做派是排斥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可人无再少年,她做了母亲,两个儿子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岁,为子相看时到底还是不免落了俗套,如当年自己厌恶的那等提秤人一般开始衡量儿子与另一方女子的份量。 长子的姻缘那杆秤另一方是郡主,自是平的。可次子呢?其实有些话根本不消明说,不管是她还是夫君亦或者公爹心里都清楚,林家最出色的,其实是性子古怪的次子。旁的不说,便说那容貌,放眼这长安城,还没有能越过他的儿郎!更别提论能力,次子年少高中探花,如今官至大理寺少卿,外加是陛下为储君时的伴读这些身份了。可说,只要次子想娶,这京城里有哪家闺秀是娶不到的? 只是不成想,他竟看上了那温家丫头!说起那丫头,其容貌自是没得说,至于品性、能力之流的,既然能以温玄策之女的身份全须全尾的出宫,侯夫人觉得亦不用担心。无他,不过是知晓宫里头那地方搓磨人罢了!能磨出来的,自不会是一般人。 所以,要说阿斐眼光不好吧,其实光看人,他相中的丫头确实不俗。 她能看懂的,到了这年岁的靖云侯、靖国公自也能看懂。可千好万好,那丫头除却人没得挑之外,那些身份之外的外物便尽是缺点了。至于温玄策之女那身份更是一把双刃剑,谁也不知那开锋的利刃那一面会对准哪个方向。 侯夫人正思量间,那厢的靖云侯开口了:“相衬?确实相衬!”看着面前眼睛发亮的长子,他点头道,“却不是那侯府公子同那温家小姐的相衬!父亲如今的行为举止与当年的温玄策何异?如此下去,我林家若真步了温家的后尘,阿斐同那温家丫头倒真是天造地设,正合适的一对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章 豚油拌饭(六) 看着脸色顿变的长子,靖云侯没好气的摇了摇头,想起自幼性子古怪的次子,又道:“昔日阿斐查案时,为扮车夫不是学了几个月的驾车吗?我先时看他闲着无事总在马厩里晃荡还斥过他几句,他当时便道驾车既是为了体会凶徒的心境,也是为了多学一门谋生的手艺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倒是不愁他那手艺白学了!” 一席话说的林世子同侯夫人皆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厢的靖云侯还在阴阳怪气的说着:“唔!车夫同厨娘,倒是真真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靖云侯这一番话,做夫人的侯夫人郑氏自是知道不过是自嘲的气话而已。 那厢的世子林楠却是想到了靖国公如今的举止,再联想到昔日温家的处境,不由当真信了几分,脸色白了不少,半晌之后,喃喃道:“我先时还觉得阿斐同那厨娘的身份不相衬。可眼下一想,若真是要步温家后尘的话,阿斐那里确实相衬了,倒是我同郡主怕是有缘无份了!” 看着面前神情低落的长子,郑氏叹了口气,安慰他道:“阿楠说什么傻话,你父亲是说气话呢!”她拍了拍落在长子肩头上的尘土,说道,“我儿也莫要多管这等事了,做好自己份内之职便好,你同郡主亦是好好的,往后娶了郡主进门,好好珍惜便是!” 世子林楠点头,道了句“儿知”之后又看了眼一旁的靖云侯,眼看父亲没有出声,便知父亲是默认了母亲的话,不由松了口气。 这一番举动落在靖云侯的眼里,看着眼前心境被扰的一波三折的长子,他动了动唇,本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家里好得很,你莫忧心了!我记得……你南衙今日并不放假?” 世子林楠如今正在南衙卫当职,靖云侯这话一出,林楠自是立刻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忙解释道:“儿忧心祖父,特意告了半日的假!”说罢不等靖云侯开口,便立时说道,“儿这就回衙门!” 靖云侯点头,待看着眼前的长子转身离开之后,才转头对侯夫人郑氏说道:“还是你眼光好,阿楠同郡主确实相衬!” 为长子相看的郡主是家里娇养出的天真纯善的女儿家,同城府不深的长子正合适。 郑氏自是知道这二人相衬的,她叹道:“家里一切顺道,公侯同郡王门第皆不倒的话,两人确实相衬!” 她出身荥阳郑氏这等百年世族,家族虽说延绵至今不曾断过传承,可期间数百年间的起起落落,几次险些灭族之险都是写在族谱纪要中的,短短数语的记录,常叫她这等郑氏后人翻看时觉得心惊动魄。 “阿楠适合守成,只消不胡乱掺和,守守还成。”靖云侯说起了两个儿子,道,“倒是阿斐,真真是……若是没有父亲这档子事,阿斐又是长子的话,我林家未必不会再进一步!” 虽然常将次子“性子古怪”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可真“性子古怪”,“孤僻”、“不合群”,仕途是不可能这般顺畅的。家中二子间长弱幼强,直至如今还一派兄弟和睦、其乐融融的景象,其中固有长子性子好,不多疑的长处,可也离不开“幼强”的次子“性子古怪”“离经叛道”的缘故。 性子好、不多疑诚然是优点,可有这等优点的人不少,倒是“性子古怪”的次子,放眼整个长安城,要再想寻出一个同龄的来,不易。 “眼下公爹的事在前,还是稳妥些的好!”郑氏感慨道,“我郑氏延绵数百年不倒,便是因传承不曾断过,稳也有稳的好处!” 靖云侯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没有驳斥郑氏的话,顿了片刻之后,却忽道:“温玄策那个女儿不是善茬!”说罢,将靖国公事发当日,张让本想借机敲打温明棠,却被温明棠装傻,道出“都怪靖国公”这等话反将其一军的事对郑氏说了一遍。 郑氏听罢,却也只是惊讶了片刻,而后很快便恢复如常了:“也不奇怪!她那身份进了宫,又多的是杜令谋这等专门打过招呼的盯着她。能全须全尾的从如此吃人的地方出来,自是一把好刀!“说罢,又将温明棠当日被裕王死士追杀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叹道“满大街的人都看到了,她出手何等果决,真真是……同阿斐颇似同道中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郑氏的语气颇为复杂,既有感慨,亦有几分说不出的欣赏。 她出身大族,即便族中龃龉不断,可饶是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自幼所接触的和学到的,以及族中送来的那等教学嬷嬷同老师无一例外,都是最好的。 接受了最好的教导,郑氏自己又人品、聪慧什么的不缺,这么多年自是从未被人诟病过。 “我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似她一般进了掖庭,能不能出来,还不好说。”郑氏说话间语气之中的欣赏之意愈发明显,“她是一把磨励出的好刀,而我等就似精心培育出的花。刀不挑地方,哪里都能活,花便不好说了。” 靖云侯闻言,虽有些诧异,却仍不忘点头道:“我家阿斐亦是一把不挑门第、世族都能出头的好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旁的不说,便说年少高中探花这一点,似次子这年岁的,往前数二十年,还不曾有过。至于那古怪的性子……哪个老师会对侯门子弟教导出这等东西?次子是侯府公子不假,可大理寺少卿这个位子确实是他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这一点,做父亲的靖云侯嘴上虽不说,可心底里到底是有几分与有荣焉的。 “所以,也难怪阿斐会相中她了!”侯夫人感慨了一番,对靖云侯坦言,“我那些至交闺秀的女儿,说实话,能让我过眼的,自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可精心娇养出的花朵……挑不挑地方,换个地方,放到外头去能不能活,便不好说了。” 靖云侯道:“家里好端端的,自不会随意苛刻对待自家女儿。”顿了顿,又道,“虽说这世间事说不准,家里保不准起起落落的,却也多的是平平稳稳过完一生的,不必如此忧心。” 郑氏点头,两人之间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靖云侯:“今次家里这一遭,侯爷可有把握?”方才虽出声安抚了长子,可郑氏这个做夫人的实则心里并没有底。 对此,靖云侯摇头道:“事太大,父亲那里又一句不肯说,我连事情全貌都不知,实在是说不准!” 郑氏听到这里,拧起了眉头。 可不待她说话,便听那厢的靖云侯问了起来:“阿斐这几日如何?在做什么?” 听自家夫君好端端的突然提及次子的状况,郑氏先是一惊,旋即回过神来,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说道:“同往日里没什么不同,该吃吃该喝喝,日常去大理寺衙门走一走什么的。哦,对了,听底下的人说,他还问了问陆夫人一行人的状况。”说到这里,想起先时长子在这里时提到的邢师傅,忍不住道,“阿楠的话也未说错,家里的厨子,他不说一声便抓了,叫整府的人连那一顿饭食都没吃上。” “他要抓人,若提前打招呼,也破不了这些案子了。”对这些小事,靖云侯当然不会在意。没有饭食吃,去外头买便是了。他问郑氏,“阿斐他……可曾去外头置办家宅什么的?” “这……倒是不曾听闻。”郑氏下意识的回了句,而后便见面前的靖云侯脸色稍霁,他点头道,“那想来以阿斐所知,事情还远未到我林家谋求退路之时,我等可以暂且放宽心了!” 这句话让郑氏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看着面前的靖云侯,她顿了顿,坦言:“夫君问置办家宅之事原是想推敲这个!我还以为夫君问这个,是想说阿斐要去外头买宅子,自己解决同那温家丫头的事了……”话未说完,郑氏便突地噤了声,看着面前同样没有说话,面色诡异的靖云侯,默了默,道,“这还……真不好说!” “他已着红袍了,官阶不低,”靖云侯看着面前的郑氏,点头说道,“且又不是那等虚荣好大排场之人,吃穿用度全凭个人喜好,真想单过,倒也不是没那个能力。” “如此,听夫君说来,阿斐太有本事也不见得全是好事了!”郑氏嘀咕道,“难怪相中人家姑娘,连招呼都不同家里打一声呢!” “他自己是个有主意的,此前还不曾做过什么真正令人诟病之事。”靖云侯想到宫里的靖国公,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且此事父亲亦有主张。再者,那姓温的丫头也不是善茬,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中宫又召见了那温家丫头。事情多且杂,我等暂且便莫要胡乱插手了。外头若是问起来,便拿父亲所提的要侯府公子同温家小姐相衬的要求堵住外头的嘴便是了!”当然,那温家丫头要如何恢复温家小姐的身份便是她同阿斐自己的事了。 郑氏听到这里,点头道:“我知晓了。” 不得不说,张让的猜测,虽猜对了开头,但这结局靖云侯夫妇暂且不准备插手是他着实没有想到的。 ………… 靖国公、张让以及靖云侯夫妇这一下午说的话、谈的事,远在大理寺公厨的温明棠自然不会知晓,至于外界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探究,会不会扰到自己,温明棠也暂且不需要考虑。 因着内务衙门苛扣食材,倒是让作为公厨师傅以及采买的众人被迫闲了不少,少了外卖档口的进项不假,却也不必似年前那般早早开始为暮食做准备了。 才出宫不过几日的赵司膳暂且还在汤圆家里暂住着,虽说汤圆不在意,可赵司膳的性子,既收到了赵记食肆的作价银钱,自是要开始为之后的日子做打算了。在外头吃过午食之后,她便来大理寺寻温明棠了。 “买那赵记食肆的时候,先帝还在,你等也知道那时候长安宅子的行情不如现在的好,是以这一买一卖间也算小赚了一笔。”赵司膳将眼下手头拢共有的银钱数目数给温明棠看了看,说道,“所以眼下我这里是要重新换个地段买食肆还是离开长安都行!” 温明棠也将自己瓷枕里攒下的银钱数了数,对赵司膳说道:“我这里离买宅子还差的远了些,不过租个宅子、食肆什么的亦不成问题。”不比赵司膳,在宫中被人打过招呼的温明棠手头根本攒不下银钱,倒是去岁一年,在大理寺公厨做外卖档口时赚了一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看两人拨着算盘计算银钱,捧着牛乳茶喝的阿丙同汤圆都有些意外,两人忍不住问一旁老神在在的纪采买:“纪采买,赵司膳听到林少卿同温师傅的事怎的连点反应都没有?”那厢面对那么大的消息,赵司膳竟也不过一句“知道了”而已,这着实令两人颇为意外。 “有什么好反应的?”纪采买闻言倒是不以为然,“宫里头一朝得宠,一飞冲天的妃子多了去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敲了敲面前的台面,他道,“林少卿的喜欢又不能当饭吃,自是填饱肚子要紧!” 两人“哦”了一声,凑到那厢正算着账的赵司膳和温明棠面前,问道:“赵司膳,你考虑离开长安是因为那赵大郎夫妇么?” 赵司膳“嗯”了一声,顿了片刻,又道:“还有张采买。” 张采买等了她这么多年,赵司膳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他对自己的情谊。原本便是没有张采买被静太妃的人使计丢了采买位置的事,她也有赵大郎夫妇要处理,才能过了张采买家里人那关。眼下,临出宫了,张采买却被人设计丢掉了采买的位置,一切自是要从长计议了。 “他对我自是一如既往,”赵司膳说道,“前几日我便同他见过面了,只是他家里人将他丢了采买位子的事算到我头上了,说是寻人算过了,我二人八字不合,相冲,才会令张采买在我出宫前丢了采买的位子。” 即使是性子坚毅如赵司膳,说这些话时的声音也低了不少,显然心情不大好。 一听到这话,汤圆的脸色立时变了,想到自家阿爹出事时,阿丙家里人的“八字相冲”之说,当即一拍胸脯,说道:“这话一听便是借口,我阿爹出事时,他……他家里人也是这般说我的。” 汤圆说这话时嘴巴扁了扁,眼看又要落泪了,阿丙忙宽抚她道:“我知道,说到底还是我这做男儿的不够硬气罢了!我同汤圆若是真的相冲,去岁又怎会自外卖档口上赚到这么多银钱?”他道,“外头街头摆摊的那些个‘天师传人’们,只要给钱,冲还是合,改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汤圆同阿丙两个性子最单纯的都明白的事,温明棠等人自不会不懂,她问赵司膳:“他家里人突然觉得你二人八字不合的缘由是什么?” 赵司膳道:“他家里给他相看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比我小几岁不说,家里还是开布庄的,有些积蓄!”她道,“他家里人的意思是采买的位置丢容易,再想要回来便难了!出去另寻生计的话也很难寻到比他原先采买位子更好的活计了,不若老老实实寻个家里有家财的,如此便不消再折腾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还未说话,一旁捧着枸杞茶杯的纪采买便先一步开口了:“看来……他家里人到底是觉得软饭比硬饭更好吃些啊!”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一章 豚油拌饭(七) 纪采买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静,并未带半分嘲讽,可不知是不是世人对“软饭”这个词刻入骨髓的不喜,即便纪采买的语气再平静,还是让人听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纪采买自是才说完这句话便察觉到了不对,忙道:“我并无嘲讽之意,连嘲讽张采买家人之意都没有,更别提张采买了。说这些,只是颇有些感慨罢了!” 赵司膳点头,道:“我知。” 见她说话时面上的神情除却低落了些,并没有旁的情绪,纪采买这才松了口气,顿了顿,道:“其实……张采买家人的反应就似阿丙家里人一般,虽说有毁诺之嫌,但这世间很多人面对这等事时,皆是如此的。” 阿丙也在此时伸手拍了拍一旁汤圆的肩膀,似是在安抚曾经被他家人言语中伤的汤圆。 赵司膳点头道:“我明白。我摊上这么个吸血蚂蟥似的兄长,他家里人若是尖酸刻薄些,根本不会松口,也不会允他等我这么多年了!” “这话对,却也不全对吧!”一旁的温明棠看了眼赵司膳,她因着并不插手张采买同赵司膳两人之间的事,自是不会顾忌什么人情世故的,更不偏颇,是以一开口,便戳中了其中的关键,“我记得张采买那位子是个好行当,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争抢了。再者,他家里虽是长安本地的,祖上留下宅子,住不用愁了。可吃穿用度,上至父母,下至弟妹似是都未出去做活,一家老小除却住处之外,其余花销全靠张采买一人担着。那等情况下,他说一,他家里人除却能以父母孝道拿捏劝说一二之外,又哪敢当真逆了他的意?” 这话一出,一旁同为采买的纪采买当即挑了下眉,旋即点头道:“不管宅子,吃穿用度又不浪费的话,张采买一个人养活一家确实不成问题!”顿了顿,瞥了眼一旁的赵司膳,“我道他家里人还真好说话,原是这个缘故!也难怪他位子一丢,他家里人就立刻算出你二人八字不合了!” 那厢的阿丙同汤圆听罢也沉默了下来,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赵司膳:赵司膳有个兄长赵大郎吸血是人尽皆知的事,却原来张采买那里也不遑多让。只是这些龃龉,先时不曾听赵司膳说过罢了。 “他父母暂且不说,我记得张采买眼下年岁三十上下了,如此的话,他那弟弟妹妹多大了?”纪采买问赵司膳。 赵司膳看了眼温明棠他们,说道:“最小的妹妹比明棠大了五岁,已过十九,快二十了。”顿了顿,叹了口气,坦言,“既都是明白人,我也直说了。我同他这关系在,自不好直说他家里人的不是的。更何况,他家里人又不似我那一对兄嫂那般把什么都尽数摊在脸上,素日里同我见面时也一向是和和气气的,有些话自是不好从我口中说出来。更何况,他那等人又哪里会看不懂这些?素日里也为弟妹寻过活计的,只是被弟妹装傻充愣糊弄过去了!” “那他也同你一样在养懒汉啊!”纪采买说道,“不过不消在宅子上花钱而已,你不一样,那厢的赵大郎还要找你要宅子呢!” 其实剥开那层和和气气的表象,张采买同赵司膳真真可说是同病相怜了。 赵司膳叹了口气,说道:“说实话,我有时都恨不能自己孤身一人的好,也好过娘胎里还给我留了赵大郎这么个祸害兄长!” “眼下他没了采买的位子,他父母便又帮他寻了个软饭的活计!”纪采买此时已全然明白过来了,对赵司膳拍板道,“如此看来,这八字之说你也不用太过在意!那家里带布庄的小户千金肯相看张采买多半是相中他的能力了,待得知他还要养一家子,这相看多半是要黄的。到时,指不定又要以八字不合的缘由把张采买退回来了!” 这句“八字不合”倒是把赵司膳逗笑了,她点头道:“这些其实我同他都知晓,所以先时便一直未同大家说。” 张采买家里人给他相看的布庄千金从来不是困扰他二人的问题,赵司膳坦言:“其实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的赵大郎身上以及他那里丢了采买活计,撑不起一家老小的开销了。” “那这问题……”纪采买喝了一口枸杞茶,问赵司膳,“他是怎么打算的?” 赵司膳看着众人欲言又止。 这幅欲言又止的表情汤圆和阿丙没看懂,同她相识已久的温明棠倒是看懂了,思索了片刻之后,温明棠试探着开口问赵司膳:“不会是想左右也这样了,不若借着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彻底把这顽疴给除了?” 赵司膳点头,道了句“便知瞒不过你”后说道:“他说痛是难免的,但解了这顽疴,他也好轻松不少。届时家里实在闹腾的话,便考虑离京好了!” 两人的对话听的一旁的汤圆和阿丙更糊涂了,不过好在温明棠注意到了他两人的表情,解释道:“张采买眼下丢了工作,在他家里也同他那弟弟妹妹一样成懒汉了。既都是懒汉,那便熬着呗!看谁熬过谁!便是熬不过去,想吃软饭了,同样是懒汉的情况下,比他年岁小的弟妹显然是更容易寻到软饭卖家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席话听的两人目瞪口呆:“张采买的办法竟是比懒?” “要不然还能如何?”那厢的纪采买听罢,没忍住笑了出来,虽觉得此情此景听起来实在滑稽,但认真想了想,还是憋着笑说道,“那定是张采买更厉害了!且不说他是攒了银钱的,省吃俭用的还能熬些时日,便说吃饭这种事,他可以寻赵司膳随便对付一顿!左右,家里有宅子,住上头又不花钱,倒是他那一对弟妹,兜比脸还干净,定是熬不过他的!” “但他也说了,这般下去,同家里怕是会闹出不愉快来!”赵司膳跟着笑了两声,又道,“升米恩,斗米仇的!他养了一家老小那么多年,突然不养了,家里指不定要恨他,届时……虽说长安这地方好,但考虑到这些麻烦,以及我那里的赵大郎,兴许离开长安对我二人更有利些!” 既然都考虑到这里了,可那赵司膳却依旧来寻温明棠,显然是觉得离开长安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这根本问题也不难想到。 “张采买那里有个宅子,一家子又贪图长安便利的话,兴许会因此认了。可若是他们卖了宅子,换了银钱,铁了心要跟着张采买跑怎么办?”纪采买道,“还有,那赵大郎可是什么都没有的,没宅没钱没活计的,指不定还真会跟着赵司膳走!” 虽说谈起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时,纪采买一直在叹气,可不知是不是此情此景听起来实在太过滑稽了,阿丙和汤圆两个都忍不住捂嘴在笑,但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是有可能的。 “这些懒汉在长安一没有好的、体面的活计,二没有钱的,留不留在长安意义不大啊!”纪采买说道。 一席话听的汤圆下意识的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小脸都皱了起来,说道:“光是听都觉得头疼了,赵司膳和张采买却熬了这么多年,真真是幸苦他们了!” “还好!”赵司膳笑了笑,转头对温明棠道,“放心,我自有主张,待安排妥当了,便会去寻赵大郎的!”说这些话时,她眉宇间闪过一丝戾色。 比起张采买被动的“比懒”,她显然是个更偏好主动出击的。 “如此,离不离京什么的,对你二人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将方才谈的赵司膳同张采买的事拢了拢,温明棠道,“懒汉做活的力气没有,可跟着你二人跑的力气决计是有的。” 赵司膳笑着“嗯”了一声,手指扣了扣案几,转向温明棠:“所以我来问问你的打算,”她道,“这么多年虽认识的人不少,可真正说得上交心的,也只你同红巾两个,”说到这里,赵司膳不忘转向一旁巴巴望着自己的汤圆,说道,“兴许往后还会有汤圆、阿丙、纪采买你们这些人。总之,宫里交心不易,若是离了京,红巾干支卫的职务在那里摆着,总是不会走的。你……未来不好说,可眼下估摸着也不会走吧!” 温明棠看着她道:“我进宫见皇后之事你是知晓的,眼下时局不明,温家那些旧事……也不知道陛下那里的态度。若是有朝一日圣旨下来,那真真是到了天南地北,都要回来的。” 赵司膳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商议来商议去的,还是要考虑留在长安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复又看向温明棠,“实不相瞒,我方才进衙门时,已找到暂时的落脚处了。” 这话着实是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了,毕竟自今日过来同几人碰面开始,赵司膳可没提前透露过半点这方面的风声。 “京城有户人家突地没了厨子,新招进府的厨子寻常的菜肴做的还算凑合,可白案以及一些精细菜做的却是一般,”赵司膳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在看温明棠,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咳了一声,又道,“我方才进来时碰到林少卿了。” 众人恍然,这才记起林斐家里的厨子邢师傅被抓了。所以赵司膳口中那个突地没了厨子的京城人家可不正是靖云侯府? 虽说邢师傅被抓牵涉到的具体情况众人尚且不知,不过老袁出事的那趟差曾经试图埋伏诛杀他们的人同邢师傅有关,虽说那人最后被林斐安排的人拦住了,可他意图杀人未遂是事实。 听到这里,汤圆不由冷哼了一声,暗骂了一句“恶徒!”。 “所以,你等问我对这衙门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明棠同林少卿的事为何不觉得奇怪?”赵司膳笑了笑,道,“他特意替我安排了暂时的落脚处,我便知道了。” 她有宫里司膳这块招牌在,自是不愁寻不到活计的。可她的情况特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人,不少府里讲规矩,签契书时都是签的终身契,除非碰到似邢师傅那等被衙门抓了的情况,一般而言,厨子是不允许随便离开的。毕竟入口之物,需得谨慎。 有林斐的安排,她去侯府便不需要那一番解释的口舌了,且住在侯府,买菜什么的,有另外一个厨子在,她多半时候是不消出府的,如此,也能在安排妥当之前,避开赵大郎夫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怕就怕他们会寻到你这里,”赵司膳对温明棠说道,“毕竟他们知道你同我要好,寻不到我,指不定会来寻你!” 这才是她今日必须要来找温明棠的缘由之一,赵司膳道:“你这里……他们若是若是扰了衙门里的公差,会不会生出事端来?” 对赵司膳的犹豫,温明棠倒是笑了,她将去岁自己出宫时同赵大郎夫妇之间发生的龃龉,以及刘氏挨板子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才道:“自那之后,便是你将赵记食肆作价卖了,他们也不曾来大理寺递过话,许是被那一顿板子彻底怵到了!” 见听了温明棠这话之后,赵司膳还在犹豫,纪采买在一旁叹了口气:许是宫里头多年养成的习惯,赵司膳的谨慎细致远胜于常人。可也因此,思虑过多,有时难免会被束缚了手脚。 是以,他咳了一声,说道:“你放宽心便是了!且不说大理寺衙门不是什么人都能胡乱进的,便说同赵大郎有血亲的是你,又不是温丫头,他若敢胡乱攀咬,温丫头一纸诉状便能将他送进去,你放心便是了!” 听纪采买如此说来,赵司膳才算彻底放了心,同温明棠等人道了别,又走了一趟汤圆家拿了行李,这才拿着林斐写的条子去了靖云侯府,几道点心做罢之后,自是不出意外的被留了下来。 赵司膳这里暂且不提,暮食过后,原本以为今日又是毫无进展的一日的刘元等人才出公厨,那厢看守大牢的狱卒便匆匆过来禀报了:“牢里……牢里,林少卿先时抓的那个姓刑的厨子有话要说!” “当真?”这话听的才出公厨的刘元等人眼睛顿时一亮,不等狱卒道明具体情况,便大步向大牢行去。 自林少卿将那姓刑的厨子抓进来之后,那厨子一直不肯开口。因林少卿曾说过此人或许还有隐瞒,是以不管是狱卒还是刘元他们都曾来他这里走过一遍,可得到的回答却皆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几日众人还不曾去见过他,却不知为何,他突然改口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二章 豚油拌饭(八) 刘元等人本就对查案毫无进展之事忧心的很,听到这消息自是来的快,从狱卒过来禀报到走入邢师傅的牢房前后也统共不过费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已。 可一盏茶的工夫,在邢师傅看来却尤自慢的很。 “你等怎的那么慢?”一见到刘元等人,邢师傅便张口抱怨了起来,“可知我等了多久?” 这话一出,刘元脸色顿变,刚要开口就被一旁的魏服拉住了。指了指牢房上方那个小小的四方小窗,魏服说道:“你往外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从公厨到大牢,你刑有涯若是能走的比我等更快,我魏服便服了你!” 这话听的正在抱怨的邢师傅脸色一僵:想当初被押送关押进来时,他是走过一趟大理寺的,亦是知晓公厨到大牢这段路有多远。心知自己方才那句话纯粹是自己心急胡乱挑刺,便没有再在大理寺寺丞的腿脚快慢上作文章,转而说道:“我有重要之事想要禀报,你等来的自然快!” 众人对他的抱怨和解释都未搭理,邢师傅也未再多费口舌,转而说道:“禀报之前,你得需帮我一个忙!”他说道。 刘元听到这话,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四周:这是他大理寺的大牢没错啊!这邢师傅竟还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做完这件事,我便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邢师傅说着垂下了眼睑,面上的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这是我的软肋,亦是我父亲的软肋,她不能出事!” …… 靖云侯府。 进出的大夫络绎不绝,虽不至于让侯夫人郑氏出面去将宫里的太医请过来,可长安城里医术不错的大夫也来了不少,赵司膳数了数,大抵七八个是有的。 这么多大夫进出侯府,倒不是靖云侯一家子有谁生了病,而是在这府中坐客的,对侯夫人郑氏年幼时有救命之恩的陆夫人饭后突然倒了下去。 这一倒可将人吓了一跳,连忙出去请大夫了。 才在靖云侯府做完第一顿暮食的赵司膳头一日来侯府便见到了这一幕,正同侯府里那个不大擅白案以及精细菜的厨子面面相觑之时,召她入府的林斐来了厨房,将手里的药方以及一摞抓好的药递给两人,说道:“这是安神药,待熬好了,送去陆夫人的院子里。” 两人接过林斐递来的药方,赵司膳愣了愣,多年司膳的习惯使然,令她又多问了一句:“林少卿,一会儿那些大夫开的药方可要我二人一并熬了?” 对此,林斐却是摇了摇头,他神色淡淡的说道,“又不是病,哪里来的什么药方?她这个……也只安神药能缓缓罢了!” 说罢这些,不等两人再问,便快步出了院子,看他离开的方向,似是往主院靖云侯夫妇所在之处去了。 想起今日听到的那些个传言,赵司膳心中暗道“这林少卿莫不是向靖云侯夫妇解释自己同明棠之事去了?”当然,这些也只暗自想想而已,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再者不论是她还是温明棠都不是那等没有姻缘便活不下去之人,这般想着,赵司膳转身快步走入厨房,开始熬起手头的药来。 …… 赵司膳以为的“解释”确实是靖云侯夫妇眼下正等着的。 看到林斐进门的那一刻,两人还对视了一眼,而后干咳一声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等他开口。 朝两人施了一礼之后,林斐也确实开口了,只是开口之话却是:“我的私事还未定下来,待定下来了再向父亲同母亲解释。” 若都定下来了,那还解释什么?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反对也好,同意也罢还能起作用? 看着靖云侯夫妇两人如出一辙突然瞪大的眼睛,就在两人将要开口之际,林斐再次出声了:“父亲母亲不是一直想问我抓邢师傅的缘由么?今日可以同父亲母亲说了!” 这话成功的将夫妇二人将要出口的话再次堵回了肚子里。 他二人对视了一眼,暗自再次感慨了一番次子当真是颇擅谈判之道!知晓此时能堵住他们嘴的必须是一件令他二人更感兴趣之事,竟是将邢师傅之事拿出来说了。 从袖袋中取出那枚在自己身边摩挲许久的官银放在了二人的面前,林斐将邢师傅牵涉到的案子相关部分说了一遍。 其实事情若是细细说来怕是一天一夜都不够,好在只需将重点处挑着说一遍便够了。 听林斐将那邢师傅的事说罢,侯夫人郑氏当即叹了一声,唏嘘道:“是我的错!当时便不该贪那嘴将他召进府里来!”说到这里又想起年前那接待陆夫人的宴上邢师傅做菜突然大失水准之事,忍不住感慨‘一切还当真都是有迹可循’之后,她道,“陆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可邢师傅……既没有以陆夫人之子的身份出现,我其实是能阻他进府的。” 看着面色隐隐露出悔意的郑氏,靖云侯握住她的手道:“你又怎会知晓这些?那邢师傅难道还会将心思尽数写在脸上不成?再者,他既是得了常式的授意,那常式真想安排他进府,便是没你这里的首肯,也只消去父亲那里过个场罢了!父亲若是发话,他便是做菜再难吃,你我二人难道还能将那邢师傅拒之门外不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靖云侯夫妇孝顺,对靖国公的话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拒绝的。 这话自是有理的,林斐亦点头说道:“父亲说的不错,刑有涯进府这件事可不会因为母亲对他厨艺喜好而改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他先时在府里虽说招供了不少事,但还藏着秘密。半个时辰前,他要求刘元他们派人为陆夫人找药。” 看陆夫人素日里的那副身子骨,也知算不得好。眼下府里一连进了七八个大夫,郑氏也早派人过去询问了,从茜娘口中得知是旧疾无大碍之后,便回了主院,此时听林斐所言,郑氏想了想,忍不住问林斐:“陆夫人需要的药可是极为难得?实在不成,我便回一趟祖宅寻寻看可有什么珍惜药材!” 对此,林斐只摇头道:“没用,再珍惜的药材都没用!”看着郑氏脸上错愕的神情,他也未卖关子惹郑氏忧心,开口便道明了缘由:“陆夫人得的应当根本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蛊毒这等一些大族用来控制死士所用之物。” 这话一出,靖云侯夫妇脸色顿变,不过他二人这等出身是听说过有些外表膏梁锦绣,内里腐朽不堪之族的密辛的,此时听到陆夫人被人下了蛊毒,大惊之后,再将陆夫人所涉之事前后联想了一遍,很快便明白过来了。 “难怪啊!”靖云侯点头,恍然,“难怪陆夫人没有似那些人一般遭遇不测,而是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靖云侯这话其实还是说的好听了:事实上是陆夫人确实活着,却同“好好的活着”几个字不沾边。 郑氏说道:“我已多年未见过陆夫人了,当年知晓她家财被表兄一家侵占,还曾担忧过她的处境,想过以郑氏大族的威压替她拿回祖产,却被她以‘人生在世修行不能被金银财帛之物所诱’一力拒绝了,这理由当然牵强,可她一再拒绝,我亦不好强人所难。没想到她不敢上公堂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既是不敢,也是不能。”靖云侯接了郑氏的话,说道,“既如阿斐所说她是中了蛊毒,那给她下蛊之人当是不允许她出现在公堂之上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肯定了靖云侯的猜测,说道:“至于给陆夫人下蛊之人……若是今夜,那人并未露面,为中蛊的陆夫人解毒,那……这下蛊之人,多半已遭遇不测!” 听到这里,联想到介绍邢师傅进侯府的常式,靖云侯夫妇对视了一眼,问林斐:“阿斐,难道那给陆夫人下蛊之人是常式亦或者同常式等人相关之人?” “有这个可能。”林斐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至于祖父,之前……兴许知情,兴许不知情,不过既发生了常式之死后,当是知道一些内幕了。” 靖云侯夫妇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凝重了起来:旧事多且杂,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可拼凑在一起,却又稀里糊涂的,让人看不清全貌。 看靖云侯夫妇的脸色,林斐默了默,又道:“我看茜娘等人并未如陆夫人一般身体有恙,对方当是没有对她的子孙后代下蛊操控,”他道,“既能操控无辜的陆夫人,自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至于不操控茜娘等人,多不会是出自怜悯、体恤等缘故,而当是……不需要了。” 想到到那些出城至今音讯全无的官员以及宫里死去的常式,于常式等人而言,自己人都死了,自是不消再操控茜娘等人了。 “虽日常走得近,可常大人同祖父的性子并不相似,他素日里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人都死了,哪里还管的了子孙后辈’?”林斐说道,“所以我猜,即便知道自己一死,局面会失控,他也不是个会理会和提早部署之人!” 对此,靖云侯点头道:“常大人确实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等人,以他的年岁,若是不考虑其他,确实只消控制陆夫人一个便够了。” 郑氏听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那常大人根本没考虑过他死后旁人怎么办?如此一来,被他下了蛊毒的陆夫人该如何是好?” 林斐看着脸色顿变的母亲,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不知。不过邢师傅既突然开口,当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若是……背后之人今晚不来,他当再无所顾忌了!” …… 从戌时一直等到子时,被请来的七八个大夫也早已回去了。一如林斐先前所料,大夫除了开几贴安神药之外,也做不了旁的了。 当然,安神药的作用也不是没有,至少在几贴安神药的帮助下,陆夫人总算是睡去了,虽说脸色依旧白的惊人,可好歹是暂且得到休整了。茜娘一边抹泪一边在外间磕磕巴巴的熬着安神药,赵司膳同府里的厨子熬了第一帖安神药送过来后,便回去歇息了。毕竟整个靖云侯府里人不少,他二人不可能只盯着客院的客人,而忘了主院的主人,两人明早还要早起为阖府上下备朝食呢! 如此一来,熬药的重担自是落到了茜娘的头上,不过她此时落泪却并不是因为要亲自为母亲熬药的缘故,而是因为旁的缘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其实自常式死后,陆夫人一行人便肉眼可见的忧虑了起来。他们一家本非那等擅长遮掩心思之人,面上的担忧惶惶也是一览无余,这几日茜娘都在林斐的院门外徘徊了好几回了。 直到今日陆夫人发病,往常送来的解药直到现在也不曾送来,茜娘终是忍不住了,心防彻底击溃,对着林斐和前来的刘元等人吐露了心声:“我等亦不知常大人是跑腿的亦或者是背后还有旁人,不过每回都是他出面送来的母亲的药还有……还有日常用到的钱财物什。” 直到此时,刘元等人才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一旁的茜娘以及茜娘女儿、女婿还有更小的孙一辈的孩子。 陆夫人家财被表兄一家抢夺,却因着各种各样的缘故不能上公堂夺回来,是以虽是富商之女,可陆夫人手头却没有什么银钱。至于茜娘一家更是……从上至下,皆没有营生,至于家宅、田契那等傍身物什更是一样没有。 “不是我等懒惰,实在是那常大人不允,”茜娘那女婿尴尬的解释道,“日常夫人、母亲他们时常绣些东西贴补家用,我亦会帮人做些零工。虽常大人在钱财供给上每回都很及时,我等也不缺吃穿,可如懒汉一般什么都不做到底有些不自在。” 看着茜娘等人尴尬的脸色,白诸道:“倒也不必不自在,陆夫人家财不少,足够你一家生活无忧了,只是你等未上公堂索要,才会似如今这般两手空空。” “其实也不是不想,”往日里不吭声,除却常式等人送的银钱之外,重要的还有那拿捏陆夫人的药。今日,因着常式未出现,众人的心防皆已溃不成军,回想这些年的际遇,更是泪如雨下,茜娘女婿说道,“这般如圈养一般被人拿捏在手里养着,每个月巴巴的等着他们送钱送药过来,这等滋味着实不好受啊!” “我等男儿不说创出什么基业之流的,至少能担起责来吧!可他们这不许那不许的,委实难受的紧,”茜娘女婿虽是男子,可说起这些亦忍不住落泪,“我膝下这一双儿女眼下还小,待往后大了也不知会如何看待我这做父亲的呢!更有甚者,他们若是也步了我等的后尘,这该如何是好?”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三章 豚油拌饭(九) 陆夫人一家也在侯府呆了一段时日了,是以客院这里已有不少这一家人过日子的痕迹。此时那屋中的多宝架上便摆着一摞未绣完的帕子,看那统一规整的样式,一看便知是绣完卖给外头绣铺的。 哪怕看出陆夫人一家并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般不缺银钱物什,可以郑氏的性子自不会明着开口接济,毕竟看他一家人遮掩的动作,显然是那等皮薄之人。是以,郑氏也只以要将陆夫人长留长安一段时日为借口,让他们一家人暂且留在府上小住。 若说原先还奇怪这一家子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眼下有了茜娘等人的解释,便说得通了。 “刑……我阿弟那里其实在京城是有间宅子的,是我父亲……不,是继父的。”茜娘解释道,她便是当年陆夫人表兄一家设计陆夫人,使得陆夫人怀孕产下的那个孩子,可刑父并未在意这个,对她视若己出,看茜娘脱口而出的“父亲”二字,显然同刑父关系不错,她道,“母亲同父亲的关系不能对外言明,是以我等也不好同他相认。不过虽不相认,可父亲在时,我等虽也接受常大人的接济,日子却远比眼下来的自在。” 众人听到这里,心道:那是自然的!即便不曾对外言明,可刑父同刑有涯父子二人既在川蜀之地开了间颇有名望的酒楼,自是不缺银钱的。 “我阿弟有涯素日里人还是不错的,只有时偏执了些。这次来长安原本说好了他来接我等的,原定的住处便是那间先时租住给毛管事的宅子,并不会因此麻烦侯府的。可先进京一步打点的阿弟却突地把宅子租了出去,还道让母亲找二小姐暂住一段时日,”茜娘抹着泪,解释道,“问他缘故,他只道自有安排,还道这是常大人的意思。” 茜娘口中的二小姐指的是侯夫人郑氏,未出阁时,她在族中行二,当年同她们相识,不论是陆夫人,还是年岁一般大的茜娘,都是唤她“二小姐”的。 茜娘女婿一边伸手拍着抹泪的茜娘女儿的背安抚着,一边接话道:“祖母这药……等同是性命都拿捏在常大人手里了,我等不敢不听啊!” 至此,陆夫人一家本已同侯夫人郑氏多年不联系,年前却突然联系的缘由算是清楚了。 “母亲对此一直不开心,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有挟恩求报之举,”茜娘说道,“她说当年之举纯属善举,这般一来,难免蒙上了一层‘利’字。如此,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便显得不美了!”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林斐直到此时财开口打断了茜娘的话,他看着面前的茜娘说道,“陆夫人多年不联系我母亲,便已能看出她并非挟恩求报之人。此时才联系,自有她的缘故,此举并不会影响她同母亲之间的关系。” 不知是不是行事习惯使然,哪怕茜娘说了那么多,林斐也只开口承认了陆夫人同郑氏之间的关系,对其余人,哪怕是当年与母亲一同相识的茜娘,他也未开口对其所言表示什么。 那厢的茜娘听罢林斐所言,却是苦笑了一声,道:“我知。只是还是想为母亲解释两句,”说到这里,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叹道,“母亲本出身富足,又有父亲青梅竹马,家里疼爱,日子本不会变成这般的。可一朝碰上那等事……却真真是祸从天降,自此,真是苦不堪言!” 至于那等事是什么事?有邢师傅先前招供之事在前,林斐等人自是知晓她说的是什么的,很是默契的皆闭口不提。 此时陆夫人已然睡去了,可看着陆夫人惨白的脸色,茜娘也知有些事至此只能捅出来了,便开口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也算是将邢师傅的口供补的更全了些:“据母亲所言,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本只是本分经商的商人。至于为何会被那位……景帝相中做事,说来也可笑,据那位自己说便是相中了他二人的‘本分’二字,且那位贵人还许诺,事成之后,或许可以让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成为……成为皇商。” 于大荣的百姓而言,纵观那位景帝在位时的种种举措,这位确实算得上是一位明君了!可于他们一家而言,这位明君登位时的举动却是陆夫人痛苦一生的源头。 “皇商什么的,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并不在意,否则,也不会不敢动用那三十箱官银了。”茜娘说道。 听到这里,刘元下意识的想张口问一问那陆夫人的外祖父外祖母当年是如何得到那官银的,只是话还未出口,林斐便似是早有所料一般看了他一眼。 刘元被这一眼瞪的一个激灵,立时闭了嘴,没有多问。 那厢的茜娘也不消他问,自顾自的解释了起来,“至于那官银是如何拿到手的,外祖父、外祖母他们也不知道。”说着,似是怕众人不信,茜娘又特意解释了一番,“外祖父外祖母只是本分经商,经营规模不大,手下的伙计、仆从也不多,如何能从那位被废储君之位的贵人宣帝手中拿到那笔官银?外祖父外祖母所做的自始至终也不过是接手了那笔官银而已,至于怎么拿到的,那是景帝自己安排的了。据说,景帝还同他二人商议好了,待到时局稳定之后便将那官银拿出来,融了重新当作军饷,以报匈奴当年屠戮之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官银并未藏作私用,而是过几年再拿出来做军饷,听起来,这账目算是平了。只是银钱数目上虽然平了,可那些穿着木制铠甲、武器死在战场上的兵将以及因未防守住边境,被屠戮的边境百姓的人命官司怎么算? “景帝同二老提前打过招呼了,也说过不会胡乱动用这笔军饷的,”茜娘说道,“我年幼时听闻这些还不懂,觉得这不就等同于一借一还,没什么大不了的么?可母亲的脸色却不好看,只道我往后便懂了。” 她抹着泪,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婿还有屋里早已熟睡的外孙同外孙女,叹道:“那常大人银钱财物之上并未苛扣我等,每月也按时送过来了。可这等被豢养、拿捏在手里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如今那常式又突然死了,”她道,“说来也可笑,外祖二老被贵人相中是因为本分、有良心,可便是有良心,听得因那批军饷引起的兵将、百姓的凄惨之状,二老实在是良心难安,难受的厉害,这才萌生了退意。本是想出海躲避风头,二老才会去了咸阳,却未料到,咸阳那里竟是一出陷阱,那童五本只是求财,从二老口中得知此事后,便做了个局,让一同杀人求财的屠夫顶罪,自己则带着从二老口中逼问来的银钱跑了。” 说到这里,茜娘忍不住摇头:“据当时藏在床底下目睹这一切的母亲所言,那童五得知消息的反应同二老避之不及的反应截然不同,看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母亲觉得,这童五多半会带着那笔银钱同人做交易。” 听到这里,白诸思索了片刻,小声道:“不比陆夫人父母是本分经营的商人,那童五是个懒汉,依下官看来,他想要同人交易,当会寻找出价更高的那一方才是。彼时景帝方才登基,时局不稳,正是求稳之时。反倒是那被废的宣帝一心想要重夺储君之位,如此看来,童五走宣帝的门路更有可能。” 对白诸的推测,林斐点头应了一声“当是如此了!”之后,又道,“但最后这件事被捂死了,宣帝等人应当败了,其中出了岔子。” “那三十箱官银占到了成平四年所出官银的六成,此事事关重大,涉及天子大宝,证据自当无可辩驳。”白诸同刘元等人对视了一眼,说道,“陆夫人父母能忍住不动官银,是因为不缺银钱。那童五便未必了!” “若是被他动用了一部分官银,这宣帝一方应当会大力在民间寻找成平四年的官银,以便凑足这三十箱的官银充作物证;而景帝一方也会搜集成平四年的官银,融了重铸,让宣帝一方永远凑不足这些官银,”刘元说道,“且两方拉锯只有几年的工夫,待景帝登基之后的时局稳了,便是找齐也无用了。如此看来……于宣帝一方明显更难些!” 听着几人的小声交谈,茜娘苦笑了一声,道:“还是大人们厉害!看的清楚,不似我等,琢磨了这么多年才琢磨透了!”说到这里,她话题一转,再次转到了邢有涯的身上,“阿弟性子偏执,因着这件事,一直不敢信任官府,视官府如同仇敌!父亲在时,尚且能劝说一二,父亲不在之后,他除了母亲的话尚且能听一听,旁的……便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这次我等来长安便是他安排的,说是常大人的授意,”茜娘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落泪,“母亲当时便哭了好一场,道我等被人拿捏在手里实属逼不得已。就如同被狼拿捏在口中的羊一般。他于常大人他们而言不过是羊而已,作甚跑前跑后的跟狼牵扯到一块儿去?羊同狼做生意岂不就如同肉包子打狗一般随时等着被人吃干抹净了?” 陆夫人这话自是有道理的!众人听罢皆忍不住叹道:“归咎到底,还是一开始被拿捏在手中了不好。那邢师傅又不甘被拿捏,想化被动为主动,便同常大人他们搅和到一起去了!” 茜娘听到这里,点头道:“就是这般!母亲说阿弟这做法没有用的!” “人为渔夫,你等为网中鱼。他都未跳出那渔网,在渔网里同渔夫做交易又有什么用?”林斐这句话可算是一针见血的道明了陆夫人等人眼下的处境了。 这话令茜娘再次落泪,她点头道:“不止母亲,父亲亦是这般说的。奈何阿弟不听!阿弟本名无涯,本意是求学之途、前途没有尽头的意思。可看阿弟这般偏执,父亲在过世之前,给阿弟改名有涯,道望他记住‘苦海有涯’,终有上岸的一日。不过他同母亲……大抵是等不到那一日了!”说话间,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落。 刑父这话可真真是一针见血,他已去世,如今的陆夫人也等到了蛊毒发作没有解药的一日。 一旁的茜娘还在哭诉着:“母亲这一生实属命途多舛,不过她道有父亲这般不离不弃,且自己一世衣食无忧,其实她的日子过的很是不错的!” 这话……呃,倒也算不得错!毕竟陆夫人的命全然拿捏在常式等人的手里,一方面常式等人拿捏她,可另一方面,为了拿捏她,常式等人必会按时送来钱财物什,待到什么时候不送了,陆夫人自也蛊毒发作,离临终不远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得不说,对自己这一世的尽头,陆夫人也好,刑父也罢,两人皆早看明白了。 倒是茜娘等人被豢养半生,待陆夫人蛊毒发作之后,要开始重新谋划生计了。 “父亲那里其实是留了些银钱的,但父亲待我虽好,这些东西终是阿弟的,哪怕他入了大牢,也是他的,”茜娘说道,“倒是母亲那里……她常叹是自己连累了我等,道若是她蛊毒发作了,常大人他们当不会再给银钱了。届时我等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便上公堂,去将她被表兄,也就是我生父一家谋夺得家财要回来!”茜娘说着擦拭着自己脸上的眼泪,说道,“这样做或许有损母亲声名,可母亲也说了,故去之人不在意这点虚名,让我们尽管上公堂便是!” “阿弟出事被抓之后,我一直来林少卿这里徘徊,便有将事情说出来的打算,”茜娘说道,“可我等着实已叨扰侯府不少了,这件事又同一般的案子不一样,若是连累了林少卿,便不好了!是以先时一直在犹豫着,今日……着实是急了,又恰逢林少卿你们问,我……我便说了。” 至此,茜娘所知的也算是交待的差不多了。 …… 隔日一大早,自林斐口中得知茜娘所言的“不敢多言,唯恐连累侯府”的原因之后,郑氏忍不住感慨:“陆夫人当年肯在那等情境下对我施以援手,我便知她是个良善之人了!” 对这等话,靖云侯也未反驳,他看了眼郑氏,说道:“算得良善之辈,只是勇气、智谋欠缺了些。其实自一开始,陆夫人父母就不当牵扯进这些事的,”说罢,他转头看向面前一身官袍的林斐,问道,“今日着的官袍?” “邢有涯一案张让那里又没有上奏不准我插手,我自是要再去问问邢有涯的。”林斐说着整了整官袍,看了眼两人案上那精细的菜碟,一看便是出自赵司膳之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朝食我便不在家里吃,去衙门吃了!”说罢朝两人施了一礼,便转身出了门。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四章 萝卜丝墩子 林斐特意为今日衙门的朝食在肚子里留了空位。 不过作为公厨师傅,对着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汤圆同阿丙是皱眉的。 两人蹲下身看着那堆送来的萝卜,白菜以及同昨日如出一辙的,白花花的肥多瘦少的豚肥膘忍不住叹气,问那为内务衙门送菜来的杂役:“便……没有旁的了么?” 对两人的问话,送菜的杂役面色波澜不惊,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他道:“我每送一个衙门,都能得一句这样的问话。便告诉你们吧,确实没有旁的了!” 两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叹气。 那送菜的杂役见状,又挠了挠头,道:“你们吃不吃我不知,左右我家里是给我送饭食了!”说着口中还嘀咕着,“也莫要问我什么菜肉之事了,都是上头发下来的,我这里只管送而已!” 众人当然知晓这些,自不会为难这送菜来的杂役。 纪采买走过去,自袖袋中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油纸包递给那杂役,道:“酒席上的糕点,路上拿着垫垫肚子吧!” 对纪采买这般客气送食的行为,杂役也是见怪不怪了,酒席上的糕点算不得什么大物件,便是当真上纲上线的追究起来,也扯不到“收礼”二字上头,是以一边毫不客气的接过,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那油纸包,看了眼里头的糕点,当即拿出一个送入口中吃了起来,一边说道:“尔等做采买的,给我送食多半是想问庄子上采买之事,你要问的,是不是也是这个?” 纪采买闻言,笑着说道:“便知瞒不过你等的耳目,我等采买不关心这个,又关心什么呢?” 那杂役一边咀嚼着纪采买送给他的糕点,一边说道:“那暂时别想了,庄子那里也被上头收了。外人若是想去庄子上买菜肉,那价钱可比集市上贵了一倍不止。当然,庄子上大多数菜肉也确实不错,毕竟才自地里收出来嘛!” 杂役话还未说完,纪采买便变了脸色,很快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庄子上的菜肉卖的如此之贵,如此一来,那等富户权贵家里的采买管事、厨子,岂不是要去集市上扫货了?” 温明棠也早在杂役说到庄子被静太妃收了时意识到了问题:虽说谁家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富户权贵之族还是有余钱的,能咬牙顶上一顶,去集市上扫货。可集市扫货一旦开始,市面上的菜肉价格必然暴涨,届时,普通百姓怕是要买不起菜肉了! 静太妃的举动明面上苛扣的是衙门公差中人,而公门中人被波及到,真正被伤筋动骨的寻常差役、小吏,以及国子监中出身普通的学生也只能硬熬着,毕竟也还能吃得上饭,不至于饿肚子,只是吃的差些罢了! 可城中的普通百姓不比公门中人还有内务衙门每日送来的食材顶着,如此一来……城中菜肉价格岂不要乱套了? 当然,意识到这问题的不止纪采买、温明棠,便连那送菜的杂役都“嗯”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叹道:“还好我家里在城外有几亩地,叔伯还有个鱼塘,若不然……这长安城里的菜肉怕是要吃不起了!” 可不是什么人都似这杂役一般还有家里的地同鱼塘顶着的。 待杂役走后,汤圆看向温明棠,脸色白的惊人:“我现在明白温师傅先前为什么让我莫先急着自衙门出去,且看看情况再说了!”小丫头说到这里,脸早已垮了下来,骤然遇到静太妃这一出,着实让她惊骇,“我先时还天真的以为静太妃为难我等衙门里的,我等便是出去自己做活也能养活自己!可静太妃这一出……真真是外头的食肆酒楼菜价要暴涨了,如此……除却那等兜里不缺银钱的,也当没多少人出去吃饭了。这般的话,怕是有不少食肆酒楼都要关门闭店了!我等若此时出去,怕也难捱的很!” 说到这里,汤圆同阿丙两人对视了一眼,叹道:“这普天之下,难道还没有我等的容身之地了不成?” 纪采买自那杂役说了庄子上的事之后,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此时听闻汤圆、阿丙所言,便道:“这普天之下,处处皆有容身之地不假;可同样的,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温明棠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眼前愁眉不展的纪采买等人,她心中叹气:一朝被卷入时空的洪流,有幸见到了大荣繁茂的风土人情不假,可同样的,周围种种情形无一不在清晰的提醒着她大荣是封建社会,很多事都不可能同她曾经所处的现代社会相比。 就如眼下,宫里那位静太妃的一出举动:也不知会累及外头多少无辜之人! 比起先帝,新帝至此的种种作为确实算得上是一位明君。甚至连后宫只皇后一人的承诺,目前也是遵守的。她亦见过那位端庄大方的皇后娘娘,看得出是自幼接受过悉心教导的士族之女,且自己本身亦是聪慧灵秀。可即便二人的人品不错,那静太妃的出现,还是让温明棠心底里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实在是为人诟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股久违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睑,记起在掖庭时的那些岁月中时刻伴随周遭的无力感,忍不住苦笑。但苦笑什么的并无用处,人是活的,即便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也总有这么几分是人能改变的。一如她同赵司膳如今全须全尾的出宫了一般! 温明棠定了定神,撸起袖子,叫上杂役开始搬菜蔬。 虽说情绪难免受静太妃的举动所影响,可洗菜蔬、去皮以及将萝卜刨成丝这等事,即便阿丙同汤圆两个心不在焉的,做起来依旧没出什么岔子。 待两人将一盆萝卜丝刨好后,温明棠在里头加了盐,那厢在边上洗萝卜的汤圆同阿丙此时也渐渐恢复了过来,大抵人一旦忙起来,很容易便能将那等忧心事抛之脑后,看温明棠在萝卜丝里加盐,汤圆试探着问温明棠:“温师傅是要腌萝卜么?” 温明棠摇头,将盆中萝卜丝析出的水倒掉,回道:“略微‘杀’一下水!”说着,又在析出水的萝卜丝中倒入先时碾磨过的干香菇粉、葱花以及细碎的干货虾米,而后开始调制面糊。 这一次用到的面糊中加了面粉、胡椒、玉米淀粉还有油。 看温明棠在调制的面糊中竟还加了油,汤圆奇道:“温师傅,加油做什么?” “一会儿这萝卜丝墩子做好后不易塌方。”温明棠说着,指了指一旁那锯齿边的铁模具,笑着说道,“这萝卜丝墩子厚实,不似以往的饼一般,是扁的,若是墩体塌方了,便不好看了!” 待同汤圆说罢,她便开始往面糊中加水,一边加水一边搅拌均匀,直至搅拌至完全细腻的浆液状方才停手。 看着那厢的汤圆同阿丙逐渐被温明棠的动作吸引过去,纪采买紧促的眉头下意识的松开了不少:事情确实是存在的,如他们这等人自是要思量应对之法的。可再如何忧心,看了眼外头蒙蒙亮的天色,他叹道:手头的事不能做砸了,毕竟众人皆是领了月俸之人啊! 萝卜丝馅同面糊都已备好后,就要开始做温明棠口中的“萝卜丝墩子”了,虽模具有好几个,可于阿丙同汤圆来说却并不敢立刻下手,而是拿着那模具一端的长勺柄,一边看温明棠做萝卜丝墩子一边听她解释着每一步的用意。 “这模具需先放入热油里烧热了,”温明棠说着,将模具放入油锅之中,看着那熟悉的油泡围着模具开始冒泡,汤圆忍不住笑道,“炸捻子的见的多了,炸铁疙瘩的却是少见。”不过虽觉得好笑,到底跟着温明棠学做菜快一年了,汤圆很快便领悟到了温明棠此举的用意,“炒菜热锅冷油不会粘锅,这模具热一下应当也是怕被这面糊粘住吧!” 温明棠点头,夸了一句汤圆聪慧,而后便自那白色面糊中舀了一勺入模具中,待模具底部被面糊铺满之后,又将那调制好的萝卜丝馅加入模具中,而后再次舀入白色面糊封顶同封边。 待一整大勺的油墩子模具都被铺满之后便手执着模具缓缓放入油锅之中,那厢的阿丙控制着灶边的火候,整个油锅烧的并不算太热,是以环绕模具表层面糊的皆是一层密集如潮水似的细小油泡。 看温明棠手执着模具便那般静静的等着,汤圆既觉得有趣,又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对汤圆的反应,温明棠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笑了,她未多做解释,待过了片刻,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执着模具的勺柄小心翼翼地开始倒扣,只倒扣至一半,还未完全倒扣过来,那整个边形如锯齿花的萝卜丝墩子便自己自那模具中脱离开来,在油锅中慢慢炸了起来。 看温明棠并未一直用手提着那模具的勺柄,汤圆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我方才还以为温师傅需一直这般拎着呢!若是这般的话,几个萝卜丝墩子做完,手怕是要酸死了!” “这倒是不必,”温明棠说道,“待粗粗定型后,便能让它在锅中自己煎炸起来了。” 至于炸到什么时候,温明棠一面又连续如法炮制的自模具中“倒出”数个萝卜丝墩子,一面观察着油锅中的锯齿花萝卜丝墩子,待第一只倒入其中的萝卜丝墩子已炸至表面金黄焦脆的模样,便顺手用那模具将其捞了出来,放置于沥架上,而后又用一旁的细孔笊篱将浮于油锅表面的那些脱离墩子,散开来的细小面糊渣捞了起来。 汤圆一贯是聪慧勤快的,见温明棠在捞浮于油锅表面的面糊渣,连忙拿了只盘子过来,道:“温师傅,扔这里便是!” 对此,温明棠却是摇了摇头,她将捞出的细碎面糊渣顺手倒入那调制好的萝卜丝馅料中,而后在汤圆惊诧的目光中,笑着说道:“加入少许面糊渣,这味道尝起来会更丰富些,当然也不必过多,过多便腻味了,有多少,顺手捞一捞便是了!” 昨日才食过那豚油拌饭,对“过多腻味”这四个字,汤圆自是深有体会,闻言忍不住道:“就似那豚油拌饭,一勺豚油渣盖上香得很,过多便腻味了一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温明棠点头,同汤圆说话的工夫又捞出了好几个萝卜丝墩子置于那沥架上,而后用嘴努了努,示意那厢正嗅着鼻子闻那油炸萝卜香气的纪采买同一旁巴巴盯着看的汤圆以及灶边的阿丙三人各拿一个尝尝看。 “闻着这味道便知香得很!”那厢灶边的阿丙搓着鼻子,说道,“叫我记起了去岁做过的糍饭糕,一样滋味咸鲜,香的很!不过那米香没有这油炸后的萝卜香这般霸道,这萝卜丝墩子的香气更浓些!” 一席话说的汤圆同纪采买都忍不住点头,众人拿起油纸,如温明棠所言的那般自沥架上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开始食了起来。 到底是才自油锅边的沥架上拿出来的,隔着油纸拿着亦有些烫手,可虽烫手,如这般拿在手中,距离口鼻距离近在咫尺,那香味闻起来便更霸道了。 对着这萝卜丝墩子略略吹了吹,几人相继下口咬了下去。 看那炸至金黄的外表也知其外壳定是焦脆的,可破开那一层薄薄的外壳,内里却是萝卜丝馅特有的柔软与咸鲜,那股自萝卜丝墩子中散发出的香气更是萦绕在众人的鼻腔周围,络绎不绝。 看着几人边吃边不忘朝温明棠竖大拇指,温明棠笑了笑,自己亦不亏待自己,隔着油纸,自沥架上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低头食了起来。 虽说已食过春盘了,可眼下才过十五没两日,天气自是依旧寒凉,萝卜又本是过冬进补的食材,经由油炸,且才自沥架上拿下来,可谓又热又烫手,如此一来,一只萝卜丝墩子下肚,整个人便立时暖和了起来。 食罢手里那只萝卜丝墩子,那厢的汤圆意犹未尽的舔着嘴巴,品着口中残存的萝卜香气,问温明棠:“温师傅,这萝卜丝墩子一人可领几个?”说这话时,汤圆颇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温明棠这做萝卜丝墩子的模具不小,一只萝卜丝墩子约莫有女子手掌大小了,中秋时做的月饼最大的也不过那么大。可……汤圆揉了揉肚子:她一个下肚还未吃饱。 “面糊薄,一个自然不饱,”温明棠笑看着那堆搬至公厨来的萝卜,笑着说道,“大抵是近段时日萝卜价低,内务衙门今日送来的萝卜管够,自是能吃几个吃几个,直到吃饱为止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五章 萝卜丝墩子(二) 看着那堆叠成小山似的“萝卜山”,众人自也不再客气,纷纷下手,再次自沥架上各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食了起来。 不过既说到“管够了”,纪采买一边食着萝卜丝墩子,一边摇头道:“若定要自内务衙门分送食材这规矩上寻一个长处的话,大抵也只有管够这一点了!”毕竟于菜蔬种类上都如此苛扣了,那数目上便更不能缺了,至少要让人吃饱了,才能不让人明着挑出什么错处来。 温明棠咀嚼着口中的萝卜丝墩子,想到了一个词:“量大管饱!”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汤圆伸手一指,指向那堆砌在“萝卜山”旁的白菜山,道:“诺,白菜价格便宜,便一直送白菜来,听说不少人家里还存了白菜过冬,想来这白菜……我等要吃上一段时日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扫了眼正在食萝卜丝墩子的众人,顿了顿,忽道:“待得集市上菜价暴涨了,内务衙门送来的这些菜蔬若以集市市价算得话,指不定静太妃还能以内务衙门‘贴钱供给公门中人,使得公门中人人人吃得上饭’为由邀功呢!” 一席话说的那厢正在食萝卜丝墩子的众人险些被呛到,若不是嘴里有吃食顶着,怕是早笑出声来了。 温明棠这话说的委实阴阳怪气的,引人发笑。 可待到将口中的吃食吞咽入腹,众人好不容易嘴上得空笑了两声,却又很快……笑不出来了。 “这般一来,她还真是大功德了啊!”纪采买笑了两声之后,便忍不住叹了口气,“可集市上的菜价本是正常的,若非她如此做来,又怎会价格暴涨?” 温明棠点头,倒不似阿丙、汤圆以及纪采买等人脸上没了笑容,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淡淡的,在众人的注视中不咸不淡的开口了:“我早前在宫里曾听闻这么个趣事。听闻那姑苏乡下地方有一家地主姓周名扒皮,那乡下地方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周扒皮’家的产业,不论是老农种的地,还是那乡下集市上的摊子、铺子,但凡百姓日常能看到的、用到的都是他的。那周围的百姓不论做什么,都需给他上交租赁的银钱。可他尤自不满足,先定下规矩,在他家管着的方圆数十里之内的百姓都需同他签个契,算是他家的‘长工’,否则莫说是住在这里了,便是来这里买东西、做活都是不行的。简而言之,这地方不止产业是周扒皮的,且所有人都是他家的‘长工’。” 正食着萝卜丝墩子的众人看着温明棠,不知是这周扒皮的故事委实精彩、引人入胜,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众人皆未出声打断温明棠的‘故事’,而是一边吃着口中的萝卜丝墩子,一边听温明棠说着她听来的地主周扒皮的故事。 “所有人都成了他家的‘长工’,这周扒皮尤自不满足,又定下了新规矩,所有他家的‘长工’,工钱自他这里领,但日常买东西也好,上交租钱也罢,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去他家的铺子、摊子上买,”温明棠说道,“因着这规矩定下之后,周扒皮家的铺子、摊子皆‘不缺生意’了,便顺理成章的,铺子、摊子里所有卖的东西价格都开始上涨,比外头贵了数倍不止。如此一来,‘长工’日常花销大涨,手头银钱不够,便纷纷一个人当作两三个使的去周扒皮家里做活,以期能多挣些银钱贴补日常开销。人人皆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的做活,便是为了日子能好过些。可那周扒皮又出幺蛾子了!” 众人举着手里的萝卜丝墩子,听着周扒皮的故事,神情越发凝重。 “周扒皮道他家的田地不缺人种,铺子、摊子还有家里看家护院什么的也不缺人手,来找活做的人太多,可活只有那么多,于是便又顺理成章的给‘长工’们减了工钱,”温明棠说到这里,面对对面那几张仿佛呆怔住了的脸,眼角余光瞥到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公厨,立在公厨门口未说话的林斐,面上笑容不减,继续开口说了起来,“如此一来,‘长工’们一日从早到晚,累的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可手头的银钱却还是一日少过一日,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汤圆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追问道。 温明棠伸手刮了下汤圆的鼻子,两手一摊,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这之后的故事便未再听闻了!” 眼见温明棠这故事戛然而止了,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不等众人说话,温明棠便又开口提醒众人:“萝卜丝墩子要凉了,快些吃完,将朝食做了吧!” 此时虽还不到公厨开朝食的时辰,可天已朦朦亮了,最重要的是,头一个来吃朝食的大理寺官员林斐已来了公厨。 那厢的汤圆三口并作两口吃完了手里的萝卜丝墩子,而后坐在小几上学着温明棠的样子开始做萝卜丝墩子。 纪采买等人也注意到了立在公厨门口的林斐,朝林斐喊了声林少卿,又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脸上的表情,见他面色平静,当是没有听到方才那周扒皮的故事,便没有多提,只自顾自的做着自己手头该做的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今日大理寺公厨的朝食时辰内,公厨众人同以往做的也没有什么不同,待将烧火的任务交给一个吃罢朝食的杂役之后,阿丙也来到了台面前,同温明棠、汤圆一道做起了萝卜丝墩子。 看那一个个的锯齿花边形的萝卜丝墩子自模具中脱离出来,便知这是个细致活,眼见自家公厨的三个师傅正围在灶边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的做着朝食,踏入公厨的一众大理寺众人皆有些意外。 “今日来衙门的路上碰到旁的衙门的同僚顺带聊了几句,都道自家衙门公厨里的师傅宛如吃了炮仗一般,脸色难看的紧,一直在骂骂咧咧的抱怨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一个差役说道,“公厨师傅都开口了,他们对公厨老三样的菜式做法也不敢胡乱提要求了,毕竟谁都知道这不关公厨师傅的事嘛!” “可不是么?”后头走进来的魏服、白诸以及刘元三人顺口接了一句,这三位之所以能一同走进公厨倒并非是他们今日来的凑巧,在大理寺衙门门口刚好碰上。而是因为隔壁国子监门口发生的一桩事,引得三人皆不约而同的驻足看了会儿热闹,待热闹散去,便一道进了衙门。 对发生了什么热闹事,魏服的总结言简意赅:“幼年丧父,母坚毅,独自拉扯一对双生兄弟长大。不过好在虽家境贫寒,可兄弟二人天赋出众,小小年纪便是当地闻名遐迩的神童。” 有差役一边啃着手里的萝卜丝墩子,一边吃着豆浆,听着魏服等人说隔壁国子监门口的热闹事。待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神童?闻名遐迩?”这倒不是说话的差役眼界太高什么的,而委实是这里是长安城,每隔几年便能出一次状元、榜眼、探花的长安城,更别提还有数不胜数的进士、举人、名士同才子了。将这些人放到地方上,哪一个不是在当地闻名遐迩? 听差役如此说来,魏服自是明白他的意思,遂开口道了一句:“两人皆是九岁中的秀才。” 九岁啊!差役听到这里重重的点了点头,显然是被魏服这一句说服了,感慨道:“那还真是了不得!指不定往后又是个林少卿似的年少高中的人物呢!” “那是自然!”一旁另一个差役跟着接话道,“若非实在才学出众,以他二人幼年丧父,寡母拉扯的经历,又怎能入得一旁的国子监呢?”默了默,声音压低了些嘀咕道,“你们也不瞧瞧那厢在国子监里读书的都是什么人。” 这话真真是……纪采买看着那厢小声议论的差役们,听到这话时下意识的看了眼正在做萝卜丝墩子的温明棠,用温师傅的话来说就是“瞎说什么大实话!” “那两兄弟家里一方面虽家境清贫,可有才者自傲,更遑论是如此闻名遐迩的神童了!是以即便家境清贫,那寡母也是自傲的,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她诞下这一对双生子,有如此大才,往后下了九泉也能挺直腰杆面对列祖列宗了!”魏服叹道,“其母虽清贫,可你等也知晓的……有这样的孩子,换谁都会觉得自己一家前途可期,迟早能翻身。是以这位寡母并不似寻常小民那般肯忍,得知国子监公厨给读书的儿子供给这样的菜食,便来闹了!” “这一对孩子于她而言意义非比寻常,不止是为人母关心儿子的母子深情了,往远了说她往后能挺直腰杆面对列祖列宗,能在当地列个‘慈母碑;往近了说,待那一对孩子科考入仕之后,她自寻常小民一跃成为官夫人也不过是掐着手指算日子而已。”魏服说道,“所以,在她眼里,什么都没有两个孩子来的重要。两个孩子读书的时候,她自己能省吃俭用,熬一熬,可孩子的饭食课本之流是万万不能苛扣的!” “今日温师傅新出的这萝卜丝墩子可真香!”那厢已去台面那里领了两个萝卜丝墩子的刘元接过温明棠递来的朝食,感慨了一句,朝正在做朝食的温明棠等人竖了竖拇指,又叹了句’还是我们大理寺公厨的师傅手巧“之后,接了魏服的话茬,继续说了下去:“有围观看热闹的听闻便道既嫌弃国子监公厨的饭食不好,那不若自己做饭给孩子送饭便是了!” 这话就是一句纯粹的风凉话了! 公厨内正在吃朝食的众人闻言皆忍不住摇头:“一个外乡来的寡母,又要拉扯两个孩子,哪怕两个孩子平日里的饭食、住处什么的国子监都解决了,可她自己的住处、吃喝以及孩子不得不买的书册是要钱的,如此……那寡母同两个孩子虽说未来前途可期,可眼下过日子怕是紧巴的很!” “有围观看热闹的出口怼她胡乱闹事,怼她图利,今日这幅闹事的举动让她孩子在国子监同学之中如何抬得起头来?斥她全将家里的孩子当成了生金蛋的鸡,将抚养之事当成了行商谋利,”白诸说着,看向众人,说道,“你等也知,长安城中大富都有不少,小富之人更是随处可见。不少人的家中祖辈积攒下了家业,生活无忧,对子女也是常将‘疼爱子女,不求回报’这等话挂在嘴边的,眼下看了这寡母的举动,心生不喜,觉得这寡母利字当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台面后正在做萝卜丝墩子的汤圆同阿丙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对这话倒是有些感触的!他二人皆是长安本地人,家中虽算不得大富大贵,可也算得衣食无忧。对自己,家里确实不曾有过什么谋利之举,皆是一开始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大理寺公厨这里的差事的。 “那寡母只是寻常妇人,性子虽坚毅,可若要在城里找几个这等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的寡母倒也不是找不到,”刘元又道,“倒是她那一对神童儿子却真真是极其罕见!有围观的人道龙生龙,凤生凤的,那寡母一介普通妇人,处处寻常,便连日常做活与那等真正勤快利索的妇人也不能比,只能算是个寻常劳作的普通妇人而已。她这等无甚特别,甚至平庸之人能得这一对神童儿子已是天大的恩赐了,作甚还奢求旁的?还有围观之人嘲讽她道谁家有那一对神童儿子都得好好对待,哪似她那般让神童儿子着的衣袍上还缀了补丁的?那妇人气的正同人对骂呢!” 一席话说的……堂中正在食朝食的众人皆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有差役忍不住小声道:“这话……竟叫我一时不知该如何驳斥了?这等事乍一看我是觉得那妇人挺不容易的!可一想到那对神童孩子如此天赋,日常处在国子监那群出身不凡的同学之中,看着同学家中长辈对他们的关照,再看自己身上那补丁衣袍,这心里当真能好受?” 他们日常同案子打交道,因着见惯了案子中各种人性的善恶,日常在家人朋友之中也算是最看的‘明白’的那等人了。此时听闻这件事,竟也有种不知该如何评说之感。 便在众人唏嘘之时,台面后的温明棠出声了:“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这话倒是对上了围观之人口中的’龙生龙,凤生凤‘了。”女孩子说话间,手里做朝食的动作依旧井然有序,她道,“可我时常听人用‘老子英雄儿混蛋’来嘲讽那等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眼下有人是用同样的招数来嘲讽那寡母‘犬父虎子’,哦不,是‘犬母虎子’了。”说到这里,女孩子摇了摇头,道,“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生来享受祖上庇荫,败了祖上的基业算是不孝之错;可那寡母身为普通人,既没有什么家业可败坏,也没有蹉跎自家‘虎子’的天赋,当然算不得错!” “温师傅说的不错,身为普通百姓,这本也不是什么错处!”听到那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时,众人本能的循声望了过去,见林斐正自门口走了进来。 听他一开口,便知其也知晓了国子监门口的热闹,对着堂中正唏嘘不已的众人,林斐说道,“比起这些来,这里是衙门重地,附近亦没有什么民宅。素日里这等时候出入附近的也只有各衙门当差的官员以及国子监的那些学生和教学博士之流了。既如此……那等未着衙门官袍的围观之人又是自哪里来的?”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六章 萝卜丝墩子(三) 这话可谓醍醐灌顶,众人蓦地回过神来,刘元回想了一番围观的那几个未着衙门官袍的百姓,说道:“官话说的极标准,衣袍穿的也算不错,看得出兜里有些银钱。可这等人……怎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衙门门口?” 林斐没有回刘元这句话,又提起了方才让众人不知该如何评判之事,说道:“至于那寡母和孩子,寡母确实只是寻常妇人,孩子也确实不是寻常孩子。不管这些人出现的是否蹊跷,既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的话自不会让人挑出什么明显的错处来!” “也不用在寻常妇人是否配得上拥有这等神童孩子以及混蛋儿子是否配得上英雄老子这等事的对错上深究,”林斐显然是将方才温明棠的话听全了,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道,“虽妇人也好、孩子也罢都是旁人的事,但定要将注意力归咎在这等事上也简单得很。这里是长安城,什么样的贵人没有?既觉得寡母不配,便去寻个配得上神童兄弟的贵人过来,似这等贵人家中子嗣繁茂的不少,其中要寻个‘混蛋儿’或者‘普通人’出来也容易。既觉得不匹配,不若双方换一换,将神童兄弟换去给贵人当儿子,将贵人的‘混蛋儿’送去给寡母,你等觉得可行?” 林斐这法子一出,众人便笑了出来,觉得自家上峰这解决方法虽是堵住众人之口了,可不知为何,听起来滑稽的厉害。 有人道:“有这么一对神童儿,贵人大多是不会拒绝的,没见那等收厉害的年轻人当义子的贵人都有不少么?倒是那寡母怕是要闹了,自家好好的神童儿换了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这谁不闹?” “换来换去的,可听从那神童儿的意见了?”对此,有上了些年岁的开口说道,“贵人收厉害年轻人当义子说到底是因为年轻人有用,是为了‘利’,那一对神童儿有用,自是多的是人出于‘利’字将之收为义子。” “那还是莫换了!”魏服听到这里,早已忍不住摇头了,“非亲非故的,图什么呢?之于寡母,这一对神童儿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便是那寡母有想在当地列‘慈母碑’的念头,有盼着神童儿一朝入仕,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官夫人的心思。可到底是自己拉扯长大的孩子,为人母的,心里头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疼爱自己孩子的,不似外人那般,全然是为了利益!” 话这么说虽然有理,魏服却也没在这等事上多提,他自是有一对儿女的,对自家儿女也算疼爱,且所见的多数为人父母者也都如他一般。可不得不承认,这世间确实是有那等父母与孩子之间毫无感情,全是算计之人的。 比之魏服对“利”字的避之不提,林斐倒是坦然的提了起来:“即便不管真心与否,只看利益所图。这神童儿既凭本事进了国子监,未来前途实则已不需外人多插手了!”作为同样年少高中的探花,当年享有“神童”之名的林斐对此是熟悉的,“也不用再花费什么工夫拜师了,这几乎没有什么益处,不过全是面子工夫罢了。于那等神童而言,国子监的教学博士之流便足矣。若是真寻了个‘恩重如山’的义父,待到将来入仕,便是这义父收取利息之时。这等事往长远看,于神童将来的仕途百害而无一利。他二人眼下才多大?往后少说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何必早早背上这么大一份恩情债?倒是那寡母,便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那寡母好了,‘慈母碑’也好,‘官夫人’的名头也罢,待那神童入仕之后,皆不过顺手而为,他二人能给得起,也最容易给!” 林斐这一席话着实让堂中众人惊骇了许久:往日里因着自古的人伦之念,多数人是避讳在这等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上添加一个“利”字的,也会下意识的回避谈及利益所求之事;可此时听林斐这一席话,竟是方才觉得即便以“利”字来看,于神童而言,竟也是这寡母才是他二人最好的选择。 “这神童都已被那寡母生出来了,难道还能重新再投一次胎不成?”沉默了半晌之后,白诸率先开口了,他道“再者说了,重新再投一次胎,便是侥幸得了个银钱不缺的父母,那还能侥幸再做一次如此罕见的神童不成?” 众人恍然:“总之,无需拘泥于这等不能改变之事,也无需管那寡母是否配得上神童这等事,只看前途,于那神童而言,寡母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席话听的众人唏嘘不已,也让带着一对双生神童来大理寺公厨吃朝食的虞祭酒连连点头称是。 此时离大荣规定的衙门公厨开朝食的时辰还有小半个时辰才结束,公厨堂中食朝食的一众差役、小吏等人却已走的七七八八了,倒是那厢天才朦朦亮便来公厨吃朝食的林斐竟是寻了个无人吃饭的食案,在公厨里正儿八经的坐了下来。 当然,林斐也未干坐着,那食案上还放着他带来的几册卷宗,先时同吃朝食的众人说完那些话之后,除了刘元等人临走时,他吩咐了几句之外,便未再说旁的话了,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食案那里翻着卷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将锅中最后两个炸至金黄焦脆的萝卜丝墩子捞起置于沥架上,温明棠等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纪采买道:“我数过了,一人食三个,衙门里的都来吃过朝食了,灶洞可以暂且熄了!” 话音刚落,灶洞前烧火的杂役便站了起来,撸起袖子,同几个杂役一道开始收拾食案。 虞祭酒便是在这时带着那对双生神童进的公厨。 才踏进公厨,他便直呼“好香”,身后那两个低着头的双生神童也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循着香味的来源向台面后看去。 台面后的温明棠等人自是连忙同虞祭酒打了声招呼,而后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他身后那两个双生神童的身上。只一看,几人便有些诧异,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复又朝那两个双生神童看去。 无他,方才众人在这里吃朝食时提的几乎都是这神童一家的事,其中提的最多的那个,自然便是闹事的两人的母亲了。 据大理寺众人所言,这位寡母处处寻常,模样亦是如此,黑瘦颇不起眼。虽算不得丑,却也决计算不得好看。可面前这两个孩子,虽不至于似那等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如李源那般养的细皮嫩肉的,他二人皮肤微黑,可那相貌比之众人眼里寻常普通的寡母却着实是出众了不少。 细看了一番那两个神童,虽二人五官单看并不似某些大族世代‘挑选’的那般每一处单拎出来都好看,譬如林斐,这两个神童的五官每一处真真说起来都算是平常的,可凑在一起,却偏偏叫人看了觉得极其舒适,配上两人那一身也不知是读书得来的还是天生的出众气质,若不看两人身上缀着补丁的衣裳,真真活脱脱的就是那等大族之中悉心培养的俊才了。 “这真真是……”纪采买看的叹了一声,下意识的看了眼坐在不远处食案前翻卷宗的林斐,对身边的温明棠等人说道,“我算是知晓那寡母为何敢闹了!”顿了顿,又道,“也知晓虞祭酒为何会亲自出面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 要知道科考入仕虽说公平,可到最后殿试点三甲时因是圣上直面,自也是要看人的相貌和气度的,这两个神童便连这一点上也不缺,外加又是双生,其罕见程度可想而知,可说除却家境清寒这一点之外,这二位若放到外头那些人嘴里怕是极具“成才之相”的。其实,就连家境清寒这一点,入了国子监之后,也已解决了。其实这两位眼下要做的便是好好读书,科考入得殿试,一旦进入殿试,两人的名头怕是能越过在场所有考生。 这于即将入仕之人而言,自是非一般的助力。 同温明棠等人打过招呼之后,虞祭酒便领着那两个孩子去了林斐那里,显然林斐那一席话已传至虞祭酒耳中了,还未走至林斐跟前,虞祭酒便连连点头,赞林斐先时那一席话有理。 不过话虽有理,虞祭酒还是说起了眼下国子监里的现实状况:“学堂里那些孩子眼下正议论着,我便带他二人来你们这里吃朝食了。”说着不忘对两个孩子说道,“大理寺这里的公厨师傅手巧,且尝尝这里师傅的手艺。”说罢又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是被这萝卜丝墩子的香气吸引到了。 温明棠等人早在见到三人时便拿出油纸为几人拿朝食了,虞祭酒的话音刚落,众人便将取好的朝食放入食盘中送了过去。每人的食盘中皆放了三只萝卜丝墩子连同一碗豆浆。 不得不说,虽知晓各公厨所分得的食材是一样的,俱是萝卜、白菜什么的,可大理寺公厨这里因着做法新奇,确实能让人生出在公厨一食的想法。 领到食盘的那一刻,虞祭酒便未再顾及什么“名士风范”,当即隔着油纸拿起一只萝卜丝墩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而后眼睛蓦地一亮,朝温明棠等人竖了竖拇指,道:“若非要带他二人暂且避一避学堂里的议论,听闻你这里拿萝卜做朝食,我本是不想来吃的。” “我不喜食萝卜,但你这萝卜丝墩子可以叫我破例!”虞祭酒说着,一边让两个孩子吃朝食,一边对众人说道,“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眼不瞎耳不聋的,门口闹成那样怎会不知晓?” 这话一出,倒是让温明棠等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李源,那小霸王的本性算不得坏,可这寡母的举动,于这等小霸王似的少年日常接触的人和事而言,怕是会觉得这寡母“上不得台面”,届时议论四起,难保不会影响到这一对双生子求学读书。 “既如此,祭酒这段时日便带着他二人来这里吃便是了!”纪采买闻言,说道,“左右食材数目之上量大管饱!” 得了这一句话,虞祭酒还未说什么,那一对双生兄弟便立时其身,朝纪采买等人俯身施礼道谢。 这般郑重的举动反叫纪采买不好意思了,嘴里道了一句“举手之劳”之后,便下意识的看向两人,见两人方才进来时脸上还尚余一些的低落情绪,此时已尽数消失,转为平静,不由惊讶,倒是更明白虞祭酒如此关照他二人的缘由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当不是其母教的,”回到台面后,纪采买对温明棠等人说道,“其母……若是有此心境,也不会跑到国子监门口闹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出现的蹊跷不假,但其母跑去闹这个举动,真真是全然没有考虑过两兄弟在同学之间的相处之道来。 “或许也是急了。”汤圆说了一句,不过旋即又道,“但也当另寻办法!” “这般闹除了让他二人难堪之外,根本没有旁的用处。”纪采买说道,“我等皆知苛扣食材的不是国子监的公厨,是内务衙门,怎么闹,也没法叫那国子监的公厨变出菜肉来!” “其母也不会知晓其中内情,听刘寺丞他们说其母觉得在国子监公厨吃饭的也只有他们这等寻常出身的学生,公厨故意苛扣食材,是瞧不起他们没钱的学生,是以一直嚷嚷着‘莫欺少年穷’!”温明棠想起先时堂中众人的议论,对寡母说出的这句话点头道,“这句话,她自是能说的,也有底气说出来。” 几人正说话间,那厢双生兄弟已开口向虞祭酒解释了起来。 “最早的时候,阿母一人带着我二人,日子过的极其艰难,乡邻也好,亲戚也罢,都是瞧不起我等,当着面骂我等穷酸的。”其中一个孩子说道,“后来我同哥哥读书厉害,众人也不敢再骂我等穷酸了。母亲因着曾被人当面瞧不起过,是以对这等被人区别对待之事尤为在意,这一次不清楚内情,以为公厨的人瞧不起我二人,这才急了!” 虞祭酒当然明白这些,点头道:“无妨,人之常情。” 另一个孩子咬了一口萝卜丝墩子,还是多解释了一番:“其实母亲是手里太紧巴了!我二人来国子监读书,吃住能在国子监里应付,可母亲没有,她离家陪我二人读书,除了老家那几亩田地租给旁人耕种得的租赁银钱之外,便只能为人做工赚些零散银钱了。可这点钱,便是租了城里最便宜的宅子,也不剩多少了。她日常吃饭常是随便嚼两口馍馍应付过去的,偶尔我二人需要的课本还需银钱,她……她实在是没有银钱为我二人送饭食了。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我二人读书这件事!是以对我等的身体状况,她极为看重,眼下见我二人吃不好,唯恐身体出事,这才急了!” 寥寥数语,道出了个中心酸,也更让众人理解了那寡母的行为:纯粹是被手头缺银钱这件事给逼急了啊! “民生之艰啊!”虞祭酒听罢之后,感慨道。 这话一出,那一对双生兄弟却没有顺着虞祭酒的话说下去,自称自己艰难。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说道:“我等有此天赋已是大幸,母亲常道她能在我二人身上看到晨起的曙光,让她觉得日子再艰难,只要坚持下去,总有熬出头的一日!” 众人能自这一对双生兄弟身上看到民生艰难不假,可更“艰难”的却是这对双生兄弟连同其母竟已是众多艰难民生中最幸运,最受上天眷顾的那等人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七章 萝卜丝墩子(四) 那厢的虞祭酒看着两兄弟说出这等话,同林斐对视了一眼,面上的表情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复杂。虞祭酒本人出自大族,自幼从未为吃不饱穿不暖这等事发过愁,而后科考入仕一路走来也颇为顺利,直至如今执掌国子监,可说平生从未为生计之事担忧过。 国子监里多的是李源这等出身的子弟,却亦不乏出身贫寒,天赋出众的学生。因着进入国子监读书之后,吃住什么的国子监皆尽数供给了,是以先时,这些学生的家长都不曾来过国子监。至于与寒门子弟谈及民生之事这等事,于虞祭酒而言直至今日还是头一回。便是以往作为祭酒关心这些寒门子弟出身的学生,得到的回答也均是国子监所供一律不缺,而后便又问起虞祭酒功课之事了。 对李源这等出身的子弟而言,进出国子监在他们眼里稀松平常,如同吃饭喝水般容易,可对寒门子弟来说,进入国子监却是他们无比珍视之机会,自不肯胡乱在功课以外的事上浪费工夫。 便连这两兄弟,先时同虞祭酒说话议事时亦不曾提过民生艰难之事,三句话中往往有两句提的都是课本上之事。 看着面前这一对双生兄弟,虞祭酒心情复杂:既有感慨不忍他们天赋远比国子监的一众学生们要好,却过的如此清贫,亦有欣慰他们小小年纪便能看到民生之难,长此以往,若是初心不负,往后入仕为官,未必不能成为一代体恤民生的清名之官,名垂史册。 这话倒不是说出身大族的学生便全然不懂民生之艰难了,若是当真用了心,又怎会看不懂?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等话?他也好,面前的林斐也罢,皆是出身大族,对民生之艰亦是明白的。 温明棠等人此时也在感慨,记起年前外卖档口开的最后几日那一群小小年纪不缺银钱的少年来公厨买吃食,虽吃穿皆富贵,年纪尚小,可看事、思虑问题,提醒温明棠等人外卖档口开不下去这等事上谈吐举止皆算得上成熟。可见,国子监教导学生确实是用了心的,不过这也不奇怪,这些学生家中长辈的出身眼界俱是不凡,自是罕见赵大郎夫妇那等人的。 虞祭酒连同两个神童兄弟是来公厨食朝食的最后一波食客,待到朝食时辰结束,温明棠等人同林斐他们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出了公厨。 待到温明棠等人走后,虞祭酒对林斐说道:“竟是觉得你同她之间的相处同先时没什么不同。” “为何要有不同?”对此,林斐挑眉,他看向面前的虞祭酒,反问,“听闻祭酒同夫人青梅竹马,这些年的相处可有什么不同?” 虞祭酒听罢,眉峰一挑,恍然:“倒是我一时着相了,细水长流,自然而然生出的感情能有什么不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感情之事忌波折,平淡长久才是真的好!” 林斐点头,道:“我每日都在她这里吃饭,看她做饭,得空同她聊些细碎琐事抑或旧事,我觉得极好,如此这般过上很多年也不会腻味。” “那也得是能聊的来吧!”虞祭酒接了一句话,复又扫了眼身旁的空位,两兄弟食完朝食,又朝温明棠等人道过谢之后便回国子监上课去了,心境如此坦荡,即便有心人挑事,当着他二人的面斥其母求利,却依旧能平静坦然的面对流言蜚语,让他身为祭酒欣慰的同时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惋惜之感:虽知道很多事强求不来,可或许是人骨子里的天性,到底还是更喜欢“相衬”这两个字的。 夫妇之间很多人讲究门当户对的相配,轮到父母同孩子之间了,同样亦更喜欢“相衬”二字。 “看这两个孩子越发‘不凡’,便越发让人有种明珠蒙尘之感,这一点,你当是懂得。”虞祭酒看向林斐,说道。 林斐点头,看向此时已无人的公厨台面,点头道:“我自然懂。” 相处越久,看着那个女孩子,便越会让人生出惋惜之感,让人发出“若是温玄策还在,她该是何等耀眼”的感慨。 这一点,不止是他,就连纪采买、虞祭酒也逐渐有此之感。 “所以,还是你同她相衬,”虞祭酒点头,叹道,“便连王和也觉得,荀洲同她不相衬,反而是同那黄三小姐更相衬些。” 荀洲同黄三小姐自然皆是好的,只是也不知为何,同林斐不似一类人,反而是温玄策这个早早入了掖庭,无人教导的女儿,同他浑然就似一类人一般。 “她确实好,越是上了年岁,越是阅历丰富,越是知晓世事,越是明白她有多难得。”虞祭酒说着不住点头,“看了她,又看过我们国子监里的子清、子正二人,真真是让人感慨明明是掖庭、是山野那等无人管教甚至堪称搓磨的地方,却偏偏能生出这样玲珑剔透之人。这还真让我越发觉得这世间难道还真有那等天生天赋过人之人不成?” 对面自小有“神童”之名的林斐闻言便道:“她同我说她是入掖庭落水险些溺亡之后突然知晓了很多事,算是大难不死之后,老天赋予的生而知之的天赋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句落水溺亡足可概括她在宫中的艰辛了。 “若是不看出身,子清、子正以及她,不论是相貌、天赋、品行还是洞悉世事,人情练达,这些都可算得上是整个大荣最顶尖的那一等人了!”虞祭酒说道,“其实,撇去出身,其余方面,他们确实算得上是天公厚爱。” “她也是这般说的,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要这世道不乱到无法生存,能赋予她生而知之的天赋,已算得天公偏爱了。”林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反问虞祭酒,“所以,依祭酒看来,我同她可配?” “自是配的!”虞祭酒点头,顿了顿,却又对林斐说道,“只是不知你家里以及外人是如何看来的。” “这无妨,我知道我同她相配便可。至于外人,”林斐说着拿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他们不是常将那‘豆腐西施嫁高门’的事挂在嘴边么?可见是喜欢听这样的故事的,眼下我二人的事一出,想来又要多一则挂在嘴边的趣事了!” “你这个放外头便是‘侯府公子同俏厨娘’了,”虞祭酒说着,瞥向林斐,“那豆腐西施便引来了不少施着脂粉卖豆腐的,你这个便不怕引来不少俏厨娘?”说罢还不等林斐开口回话,便自顾自的摇头叹道,“那等终究是少数,不见多少年才出一个做正经娘子的豆腐西施?多数人皆不过白‘辛劳’一场罢了!” “所以,说到底,还是民生太过艰难的缘故!”林斐接话道,“子清、子正的母亲尚且能有盼头,可于多数人而言,如此下去,日子皆是一眼望到头,没什么盼头了。” 话既转到这里了,两人自是要开始谈正事了:国子监同大理寺两处前后相连,赵孟卓出事之后,他同面前的林斐便皆是各自衙门、学堂之内品阶最高的官员了。 内务衙门接管庄子之后的一系列举措,会使得集市菜肉价格暴涨,引发动荡之事,纪采买等人看得懂,各部衙门中人自也看得懂。今日,子清、子正母亲这件事实属意外之举,可却有人蹊跷的出现在了国子监同大理寺的门口,这不是静太妃的人想要堵住众人之口,便是有人想反其道而行,故意激怒子清、子正的母亲,好将事情闹大。 “到时候闹大了,怕是要坏子清、子正的前途,”虞祭酒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于国子监而言,失去一对天赋出众的神童学生损失不小,更别提还是一对小小年纪就如此洞悉民生的孩子了!” 林斐点头,当然明白虞祭酒话里的意思。他道:“暂且不知那些人是得了何人的授意,当然,若是定要说那些人是凑巧途径国子监门口,虽说蹊跷了点,可也不是解释不通。” 虞祭酒听到这里,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林斐看着虞祭酒拧起的眉头,递了杯茶水给虞祭酒,提醒他道:“办案讲究证据,不过这些事不是案子,自然不需要什么证据。” 一句话说的虞祭酒拧起的眉头骤然松了开来:“倒也是!”顿了顿,又忍不住感慨,“我自科考入仕之后一直在国子监中徘徊,日常结交的也是王和等人,许是同学生同王和他们接触久了,心境越发的简单,倒是忘了这个了。” 当然,能年岁越长,心境越发简单,亦是一件幸事! “此事说到底还是需要有人上书!”感慨归感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虞祭酒沉思道,“只是眼下朝中事多,等这等事闹大,怕是要等到集市菜价暴涨引发民怨之时了!”说到这里,虞祭酒神情一怔,突地反应过来,“你我皆看的懂的,京兆府又怎会看不明白?若是生出民怨,京兆府那一衙门的人怕是都要遭殃了!此事……京兆府衙门才是最头疼和害怕的那个!” 见虞祭酒理清了个中关键,林斐这才点头说道:“其实祭酒此时也不消做什么,唯一要做的,便是安抚住那寡母了!真事到临头了,别的衙门能避,京兆府是避不开的!他京兆府既领了朝廷的俸禄,关键时刻自是要挺身而出的。” “我这里本也是读书的地方,不是阴谋算计的地方。”对这些事,虞祭酒到底是不喜的,临离开时,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若是连读书的学堂都开始讲阴谋算计、乌烟瘴气了,那这天底下可还有干净之处?” 林斐点头,又对虞祭酒道:“那子清、子正的母亲……若是需要,可以暂且来大理寺这里做杂役,虽说到手的银钱不多,可吃住这一处大头省了,如此一来,那到手的银钱便能尽数存起来了。” 这般的话,虞祭酒安置那寡母的难题算是暂且解决了,待虞祭酒离开之后,林斐将食案上的卷宗收了起来,带上在门口等了许久的赵由以及记录小吏,向大理寺大牢行去。 …… 眼下已快至第二日的午时了,牢里的邢师傅脸色苍白,枯坐在石床上一言不发,待听到牢门外的开锁声时,他凝滞了许久的眼神晃了晃,下意识的抬眼,向牢门处看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眼看牢门被推开,等了一天一夜的那张脸出现在视野中时,他心里却是“咯噔”了一声,饶是未自那张脸上看出什么明确的神情变化,可大抵是心里早有预感,他双唇颤了颤,腹内默念了好多遍的“我母亲是不是没事了”话到嘴边竟成了“是不是我母亲出事了?” 话一出口,邢师傅的脸色便愈发难看了起来,听到自林斐口中吐出的那个“嗯”字时,他顿时有种眼前一黑之感,待好不容易扶着身下的石床坐定之后,他咬牙,恨道:“欺……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有些话已不用说了,他自以为的同常式等人做的交易,自以为的为自己以及家人拼搏寻个挣脱牢笼的方式,自以为的能自棋子变为掌棋人,一切的一切,皆不过是自以为而已。他自始至终都不曾跳出过那张网,又如何谈得上为掌棋人? “他……常式他们早就知道了,只要他们一死,我母亲根本没法活!”邢师傅说出的这些话仿佛是自牙关中蹦出来的一般,他恨道,“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我母亲的性命!” 林斐看着发狠恨骂的邢师傅,并未出声,只等到他骂够了,才再次开口说道:“家里为陆夫人熬了安神药暂缓病痛,旁的……也做不了什么了。” 邢师傅看着出声的林斐,嘴唇动了动,虽然知晓这些事怪不得他们,可到底是忍不住想要寻个愤怒的发泄之口,是以下意识的反问道:“你等便这般看着?看着我母亲受折磨?” “我等已竭尽所能,”对上情绪激动的邢师傅,林斐的神情依旧平静,他道,“接下来,便看你有没有竭尽所能了!” 一句话听的愤怒中的邢师傅突地一个激灵冷静了下来,对上面前神情平静的林斐,他忽地笑了:“对!我还没有竭尽所能!”看着面前的林斐,邢师傅方才激动到扭曲的神情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可面色虽平静,他眼底却蓄满了浓浓的疯狂之色,“我……我要告官!”他道,“凭什么我们一家什么错事都未做却受人如此摆布,凭什么他们能高枕无忧?” 邢师傅说着,在在场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开口了:“你们大理寺衙门不是有一个车夫死在放火的咸阳县衙了么?”说到这里,他嗤笑了一声,道,“那些杀人的,我知道是谁的人!”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八章 萝卜丝墩子(五) 即便对老袁的死依旧耿耿于怀,迫切的想要寻出那日在咸阳县衙放火之人背后的主使,可面对面前邢师傅发狠可怖的神情,一旁的纪录小吏连同闻讯赶来的刘元等人都被骇的下意识迟疑了起来。 将众人惊骇迟疑的神情看在眼里,邢师傅冷笑着反问:“怎的?素日里不都是嫉恶如仇的么?此时害怕了?” 这话一出,年岁稍长些的魏服率先冷静了下来,看了眼惊骇中的刘元等人,他咳了一声,开口说道:“邢有涯,你这激将法一点都不高明!”他道,“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眼下却突然开口,这等想借大理寺之手为己报仇,借刀杀人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魏服斥道,“你母亲、父亲以及阿秭一家或许只是无辜的被害者,可你……难道你敢说你自己同常大人他们搅和到一起,没有那等富贵权势险中求之心?” 这话一出,邢师傅的脸色便白了几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陆夫人的出事令他不再有任何软肋,无所畏惧了,顿了顿,他竟开口坦然承认了:“是……又如何?” 这一句话开口那个“是”字说的极其艰难,可说出之后,一股无以用言语言表的畅快之感涌边全身,仿佛积蓄于身体之中多年的情绪终于寻到了一个发泄口一般,尽数发泄了出来,他道:“若是生来便知自己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手中的棋子,性命也好,银钱也罢,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些所谓的贵人拿捏在手中,换作你们,该当如何是好?” 他说这些自是不需要眼前众人回答的,没有等待众人的回答,他便自顾自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快恨死了!” “我真的快恨死了!”邢师傅重复了好几遍这样的回答,抬头对着头顶上方的牢窗喃喃说了起来,“我恨死那些拿捏我们的贵人了,我母亲他们自也是恨的,只是恨归恨,他们却不能做什么。只能学学佛法,学学那些圣人。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鬼话,顺带宽慰自己‘老天爷其实待自己不薄’,如此一番苦中作乐,低头认下这个闷亏!” “可我不服,我恨死了!”邢师傅看着众人说道,“你们也知,我一家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无端受此灾祸。本可以堂堂正正的示人,却被逼的不敢上公堂,我自是恨的,恨那些所谓的贵人拿我等当蝼蚁,我……” “你受到了不公,”便在这时,林斐开口打断了邢师傅喋喋不休的抱怨,他看着面前时哭时笑,神情疯狂的邢师傅,拧眉说道,“世人受到不公之事,想要解决不公,这是人之常情,自是真正的公理。便连你嘲讽你母亲他们所学的佛法亦是讲究因果循环的,这所谓的因果循环,种恶因得恶果,种善因得善果,说的同样亦是一种公理。” “所以你也觉得我受到了不公?”听到林斐这般说来,邢师傅有些意外,却也仅此而已,看着面前的林斐,他眼神闪烁,似是迫切的想要得到林斐的认同,他追问道,“你也觉得我做的事没错?” 这话一出,在场的刘元等人脸色顿变:不能顺着这邢师傅的话往下说!若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那眼下关押着他的大理寺大牢成什么了? “不,我只承认寻求公理没有错。”林斐淡淡的说道,看着面前的邢师傅,他的目光倏地变得犀利了起来,“你恨那些拿你当蝼蚁的贵人让你受到了不公,所做的却不是解决这种不公,而是成为那等拿人当蝼蚁的贵人。你同常大人等人合作,也不是为了解决桎梏你母亲一生的枷锁,而是想要成为常大人,享受视人为棋子的快感。所以,即便知晓自己同常大人告密的这一句会有死士前去追杀我大理寺的查案官员,你依旧照做了!” “你所做的一切皆不过是你自私贪婪的借口罢了,”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面对眼前脸色变幻莫测的邢师傅,他伸手指向身后的刘元、白诸二人,“且你莫忘了,你协助死士追杀的我大理寺的查案官员,那一趟前往咸阳是为了自源头解决桎梏你母亲一生的枷锁,而你的反应却并非助你母亲脱困,相反,是想要解决助你母亲脱困之人!” “既如此,你还有何颜面做这等惺惺作态之举?”林斐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邢师傅,说道,“你此时这般不管不顾,除却担忧你母亲没有解药,无药可医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常大人等人之死,让你同他们的合作成了笑话吧!” “毕竟,常大人等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给你什么?至于翻身做主什么的更是痴心妄想!”林斐说着,看向面前的邢师傅,一字一句的说出了那个事实,“你——赌输了!” 一句“赌输了”让邢师傅一下子瘫倒在了石床之上。 “你此时身陷囹圄,什么都没有了,便又想起家人了?”林斐摇头,“不过,你也知晓你同常大人是同一种人,他是那等死后哪管这世间洪水滔天之人,又怎么可能做下准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席话将邢师傅击的溃不成军,林斐却并未就此罢手,而是看着面前的邢师傅,又道:“你现在想要开口,除却身陷囹圄时又惦记起了家人的那一成善念之外,其余九成多是恨吧,恨自己赌输了而已,开口也不过是作为对垒双方的赌徒一方,你恨自己输了,所以此时想将赢的另一方也拉下水罢了!” 听林斐说到这里,刘元等人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只觉自家上峰这赌徒的比喻委实是妙!简直是将赌徒的心理描绘的淋漓尽致。一向嘴快的刘元忍不住嘀咕道:“原是输急眼了!”至于邢师傅先时那为陆夫人流泪的举动……这赌徒的眼泪又能值几个钱? 半晌之后,被林斐一席话说的瘫软在石床上的邢师傅开口了:“有些人生来高高在上,吃穿不愁,这天底下需拘束着他性子的事极少,”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了面前的林斐身上,开口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所想,“其实比之靠投胎本事生下来便有世子之位、郡王之位的那等本事没多少的废物,对你,我更是羡慕!” “于我看来,世子之位也好、郡王之位也罢,一切皆远不如那等真正厉害的手腕来的重要,”看着面前的林斐,他开口的语气中并未掩饰自己的羡慕之意,“对如林少卿你这等天赋异禀之人,我很羡慕。若是有你这般天赋,这般看的清楚,我便不会做出这等傻事了!”说话间又是一声喟然长叹。 “羡慕什么?”林斐毫不客气的反问那厢长叹的邢师傅,“你是希望自己有那等厉害的手腕好同常大人等人对垒?去翻手为云覆手雨?” 众人:“……” 看着此时仍在流泪的邢师傅,刘元等人皆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先时还未察觉到茜娘口中“她阿弟偏执”这几个字的份量,此时倒是对这几个字有了深切的认识。 这邢师傅直到此时,看似认错认栽,可话语里那不甘,期望自己能赢能翻身的意思,在场的又有谁听不懂? 真真是看面前的邢师傅越久,越发觉得林少卿那赌徒的比喻真真是无比贴切:这邢师傅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疯狂至极的赌徒! 对林斐话语中的嘲讽,邢师傅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继续的说了下去:“那个放火烧咸阳县衙之人,其实……其实同宗室有关,我虽然恨,却不大敢说……”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他看着面前的邢师傅,说道:“今日你已着实说了不少废话了,”他道,“所以模棱两可,旁敲侧击的话便不用再说了,直接道明那人的身份吧!” 这话一出,邢师傅便是一惊,他下意识的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却并未出声。 一看他这反应,便知他又要开始打退堂鼓了,林斐对此似是早有所料一般,不再理会他的举动,而是开口说了起来:“我上峰赵孟卓出事的那一日,芙蓉园那里围的水泄不通,我大理寺当时在场的一个差役连同三个公厨师傅无论怎么表明身份,周围众人皆是冷眼旁观,没有人插手!” 那在场的一个差役连同三个公厨师傅说的便是当时在场的赵由、温明棠、阿丙同汤圆了。事后,双拳难敌四手的赵由着实是情绪低落了好一段时日,直到近些时日才略好些。 “后来我借了我兄长的手牌,调了禁卫军南衙的官兵才安抚住了局面。”林斐说道,“其实能借调南衙官兵也是机缘巧合,若是放在先前,我是调不来南衙府兵的,因为那时我兄长管控的是负责陛下安危的北衙,也就是前一段时日,我兄长突然被从负责天子安危的北衙调至负责整个京师安全的南衙了。” “顶替我兄长位置的是风评不好的张家长子,据说是走了静太妃的路子,当时一同调去北衙的除却张家长子之外,还有宗室兴康县主的兄长,那位至此还未被请立世子,外头人称‘小县公’的李甲。”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邢师傅微变的脸色,便知道自己的推测方向没有错了。 这兴康县王府的‘小县公’同那位风评不好的张家长子在同我兄长互调之前管的是护卫京师的南衙,南衙之中兵将派系众多,拉帮结派之相尤为严重。在不少南衙官兵眼里,朝廷颁布的公文上的字远不如管理南衙的兵将头目一句话来的重要。不少管理南衙的兵将也会借此将那些升迁无望的官兵养做自己的私兵。”林斐说道,“咸阳县衙大火那一日,不少人证以及当时路见不平的镖局中人都能作证那些放火烧衙之人的用刀习惯以及拳脚功夫路子似是官府中人。” “我大理寺的官员当日决定去咸阳是事急从权,因着两地距离不远,临时起意,从决定开始到事发也不过一两日的光景,能那么快就定下决策,将人派到咸阳县衙放火烧人必然距离两地不远。再加上疑似官府中人这一点,这附近皆是小郡县,小郡县中除了县衙差役之外又哪里来的官府中人?”林斐说到这里,目光变的凝肃了起来,“我已查过那两日周围所有郡县衙门中人,放火当日当时皆有不在场证明。至此,可以确定这些放火烧衙的疑似官府中人必是自长安赶去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长安各衙门官兵考勤严明,当时当日也皆有不在场证明其并未离开衙门或出城。是以,幕后之人除却拉帮结派之相最为严重,会将升迁无望的官兵自衙门中调出去养作私兵的南衙卫中人之外,没有旁人。”林斐说道。 这一系列推测有理有据,甚至可说除却直接证据之外,间接证据已足够了。 当日放火之人的幕后主使必是那时在南衙卫担任兵将头目之人中的一个! 而林斐寻到的间接证据其实不止如此,他还寻到了更有力的间接证据。 “不管如何,咸阳县衙都是大荣的衙门,光天化日之下放火烧衙都是藐视王法之举,打的是陛下、群臣以及整个大荣的脸面,”林斐说道,“我兄长突然调任明面上看是被人走了门路顶替了,可北衙卫负责的是陛下安危,事关性命大事,陛下又怎会允许这等门路之事发生?” 说到这里,林斐自顾自的笑了,有些话也不必明说了:所以,兄长被调任确实算得上受他‘牵连’了,若是北衙卫中旁人被调任,他未必会知晓这件事。可调任的是他兄长,此事他必会知晓,所以陛下古怪的态度早已暗示过他放火烧衙的幕后凶手是谁了。这也算是他多年伴读同陛下之间的默契了。 只是案子既到了大理寺,默契这种事自然是不能当作证据的。陛下若只是要这二人的性命,一道圣旨下来便是。是以,陛下要的,应当还是借着这个案子,尽可能将这二人背后的张家以及宗室中人连根拔起。 既然被派去放火烧衙,那几人的身份户碟定是早已销了,这些年南衙中这样突然“出事”的官兵不少,实在难以查起。 看着面前的邢师傅,林斐开口呵问:“邢有涯,你三缄其口的幕后凶手可是这两人?” 邢师傅的脸色早在林斐说出方才那些话时便已彻底变了,待听到林斐发问,他垂然的耷拉下了脑袋,喃喃道:“不错!”顿了顿,他又道,“我彼时向常式自荐自己愿意为他所用之后,他当时的神情便是嗤笑,摇头,那连掩饰都不愿掩饰的嗤笑刺的我心头钝痛不已。” “原以为这件事只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邢师傅说道,“可没成想,没过两日他竟又肯了,还道有两个朋友想见我,那两个朋友……便是林少卿你说的那两位!”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五十九章 萝卜丝墩子(六) “虽是常大人他们自己邀请的我,也虽是那两个二世祖自己道要见的我,可我同那两个二世祖真正见面的次数也不过那一次而已!”邢师傅说道,“他二人请我吃了一顿饭,又对我说了一番好好为他们做事,往后定然亏待不了我,钱财之上不会缺,还能让我娶纳几个美娇娘之流的场面话后,便没有后续了。” 说到这里,邢师傅自己也嗤笑了起来:“如此套路的招揽方式一看便知是素日里用的多了,出口的收买人心之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自己也早背的滚瓜烂熟了!”他道,“连我的具体情况都没摸清楚过,全将我当成被他们招揽的那些个家境贫寒,缺银钱又好色的底层兵士了!” 事实是邢师傅并不缺钱,也早已娶妻,并不好色。是以一听那两个二世祖一番“装模作样”的收揽人心的场面话后,他便知跟着这两人做事,于他而言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常大人当然亦是知晓这些的,后来再来送银钱来时还问过我一句事情如何了,我将自己同那两个二世祖见面的情形如实说了一遍,他便哈哈大笑道‘果然如此’,而后忽地开口道其实他那里确实有一个机会,问我要不要做。”邢师傅说道。 至此,在场众人的脸色才变得微妙了起来,却只是各自对视了一眼,并未出声。 那风评不好的张家长子同兴康县公府那位“小县公”两个二世祖的举措倒是不令人意外,反而是死去的常式,先时听邢师傅道常式面对他的自荐嗤笑时,他们还当真以为常式不想用他,可眼下听了邢师傅所言,也不知是站在局外看局内,将事情看的更明朗了,还是事后再来看,眼界更为开阔了。 总之,细品常式的举动,总觉得颇为微妙。 或许嗤笑看不上邢师傅是真,可不想用邢师傅却未必是真的。人,常式是想用的,却并未在第一次见面时便直接点头,而是待到邢师傅在两个二世祖那里碰了壁,心灰意冷之时,突然道出愿给邢师傅一个机会。 这等先嗤笑后给机会,趁着人心大起大落之际,突然给机会的举动无异于雪中送炭,又怎么可能不让邢师傅肝脑涂地的为他做事? “好厉害的手腕!”年岁长些的魏服忍不住叹道,他转头对身旁年轻些的刘元、白诸二人小声说道,“摘星楼那一日我并未到场,听你们道那常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动咱们赵大人的身体,我还以为他这狗急跳墙之举实在是愚蠢的厉害,此时却是要认真想想这真是蠢人又怎么可能坐到他这个位置之上?” 不管当时的邢师傅是如何想的,有没有看破常式的手段,此时说出这些话之后,听到魏服的叹息,邢师傅感慨的叹了一句“原来如此”,复又看向那厢神情依旧平静,不见半分意外之色的林斐,他苦笑道:“所以,我是真真羡慕林少卿这般厉害的人啊!” 这话,众人是信的。他的羡慕自是真的,只是若当真给他这等天赋,拥有权势之后,怕是并不会成为一个好官,而是会成为如常式那般用权势掌控他人之人。 “常大人让我做的也简单,就是暂且应下那两个二世祖,而后将那二位的动向告诉他便可。”邢师傅说道,“当然,偶尔他也会扔几块骨头给我,譬如让我暂且将宅子租住给那个冯市令,却不告诉我其中的用意,让我自己自那冯市令的口中得知刘三青等人劫杀童五之事。你等也知晓,童五就是当年杀我外祖二人的凶手,常大人这举动也算是告诉我,当年害我外祖二人的凶手已经死了,算是宽慰于我。” 宽慰?看着面前邢师傅的表情:宽慰或许有那么一点,可常式在他面前表现出的那般风轻云淡,轻而易举就能拿捏,助他一报多年之仇的举动只会在邢师傅的心中点起一把火,激的他越陷越深。 以至最后协助常式杀人。 “咸阳县衙放火那件事,常大人确实派了人,”邢师傅说道,“可我前往常大人那里告知他这件事时,他还让我告诉那两个二世祖一声,是以,我其实一开始就知晓前往咸阳县衙劫杀的人有两波。” “常大人自己派往的那一波人已被林少卿拦截了。”邢师傅说道,“常大人当时便道我住在侯府,一举一动怕是瞒不过林家那小子的眼睛。他还道那小子虽聪慧,可大抵是年少得志,心里还天真的信着什么理法道义,绝不会拿手下人的性命去冒险,他那里的死士定是送死的命!倒是两个二世祖那里,应当能成!” “他一切都已料到了,说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意图杀人未遂,断不会死,关个几年就能出来了,”邢师傅说道,“但二世祖那里做事无所顾忌,狂惯了,届时杀害朝廷命官这等事一旦被揭发出来,这两家都完了。” “事后,常大人得知那两位的人还放火烧衙时,更是高兴的直拍大腿,连连呼‘好’,道什么这两家定是完了!”邢师傅说到这里,看向众人,“你们看,那常大人如此厉害,如此算无遗策的算对了每一个人的举动,我……我又怎知他这般厉害手腕的人竟会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直到你们大理寺那位寺卿大人坠楼之前,我都不曾想过他会牵连进这么大一桩人命案中!”邢师傅说道,“他如此滑不溜手,连律法都若如此精通之人竟是先被牵连进了你们那位寺卿大人的命案,而后同国公爷一道进宫时竟直接被吊死在了宫里头!”说到这里,邢师傅便忍不住连连摇头,“我当真是没有想到他不止被卷入了麻烦,甚至在他被卷入麻烦时,我还以为以他的心机手腕,定能脱困,只是没成想他竟突然死了!” 也是常式这突然一死的消息,让邢师傅大惊,可大抵是过往相交时,常式表现的实在厉害,他还在期盼着常式的后手,直到陆夫人的解药迟迟没有送来,邢师傅终是一下子乱了方寸,才会突然开口。 至此,邢师傅藏起来的秘密算是彻底说清楚了。 可众人此时听来却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讽刺:也不知比起常式突然身死,令他方寸大乱,那明面上对陆夫人安危的担忧于他而言究竟能占到几成。 此时邢师傅的牢房大门开着,大门正对着对面的那一间牢房的大门则半掩着,自那半开的门缝中隐隐可见对面牢房内之人身着的衣袍样式。很是熟悉的鸦青色,在侯府中作客时,那位时常穿着这一身鸦青色的袄裙,日常十天有七八天穿的是这件衣裳,并不存在认不出来的说法。 可邢师傅此时却似是瞎了看不到一般,全当没有看到对面牢房之内那熟悉的裙袄,对着面前的林斐等人喃喃道:“我是真的没又想到他这般工于心计之人竟会死了,”连道了好几遍“没想到”之后,复又抬头向面前的林斐等人看来,他啧嘴叹道:“看来,还是你们那位死去的赵大人同国公爷厉害,一个让他卷入麻烦之中无法抽身,一个让他直接死了!啧啧!厉害啊!”他感慨着不住点头,“人直接死了,那再厉害的心计、手腕又有什么用?啧啧,还是他二位厉害啊!” 这话听的在场众人无一不摇头:被邢师傅提及的赵孟卓和靖国公,一个自摘星楼坠下当场殒命,一个摊上了杀害常式的人命官司,至今被软禁于宫中。这二人在邢师傅口中竟是感慨着“厉害”?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魏服叹了口气,说道,“在这邢师傅眼里,怕是认为这都是赵大人同国公爷的算计罢了!也不想想一死、一软禁,以这么大的牺牲为代价便是为了算计一个常大人?那常大人……可没有大的份量,值得他二位以己身为筹码来算计!” 这话自是有理的,可还是那句话:人……又怎么可能叫得醒一个装睡之人呢? 于对面大牢里,捂着嘴泣不成声的茜娘而言,这句话便要改成:人又怎么可能喊得醒一个装瞎之人呢? 被请来的茜娘早就开始落泪了,直至邢师傅那厢开始摇头直叹没想到常式突然死了之时,更是泪如雨下。 “还好……还好母亲没来!”茜娘抽抽噎噎的说着,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可两间牢房正对,此时也只有一扇半掩的房门所阻拦,她这里声音虽不大,那厢的邢师傅若是仔细听,又怎会听不出来?更何况这还是自己阿秭的声音。 可那厢的邢师傅却是一直在那里摇头感慨,一时感慨常式厉害,一时感慨赵孟卓、靖国公厉害,语气之中满是羡慕,仿佛全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了。 “其实……其实母亲也是知道的,”早在先时白诸便同同僚几人使了个眼色,去了对面茜娘所在的牢房,一进门,便听茜娘说道,“父亲亦是,他二人常感慨阿弟性子凉薄,我……我却不知他竟凉薄成这般!” “母亲常道我虽是她同那狼子野心的表兄所生,性子却似她一般,老实愚钝;阿弟虽是她同心上人所出,却也不知似了谁,竟如此凉薄!”茜娘哭着扯了扯身上鸦青色的袄裙,说道,“我因出生在入夏,入夏莲叶青翠,是以最喜欢青色。这件袄裙还是他为我挑的,他……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发现不了,看不到我在这里?” “他……不想见我罢了!”茜娘摇头,面对面前的白诸说道,“我……我等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者,他做的错事是触犯律法的大事,且还害死了无辜之人,我等又能说什么呢?” 这回答,也早在白诸等人的意料之内了。林少卿特意令他们请茜娘过来,看邢师傅什么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案子之事。 是以沉吟了片刻之后,白诸看着面前抹泪的茜娘开口了:“他已至此,常式也已死,尔等眼下有什么打算?” 撇去药石无医的陆夫人之外,茜娘还有女儿、女婿、外孙同外孙女一家,自是要开始谋划生计了。 “其实……”看着面前的白诸,茜娘迟疑了一刻,下意识的隔着门缝看向对面牢门内的邢师傅,说道,“父亲在时,是全然拿我当亲女的,为我备了不少嫁妆,哪怕最后和离独自带女,我……我本也是有嫁妆可维持生计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刑父既能对陆夫人始终如一,足可见其是个情深意重、重情重义之人,自然不可能因为并非己出而丝毫不管不顾茜娘。且自他为邢师傅改名“有涯”,盼他苦海有涯的举动之中,亦能知晓他是个通晓世事之人,且本身不缺银钱,是以不大可能不为茜娘考虑和打算。 既如此,茜娘眼下怎会没有任何铺宅、田契之流傍身? “我和离之后,将嫁妆带了回来,本是打算同母亲一道靠着宅子里的租钱糊口的,至于常大人那里的接济银钱,我等本也没有太过在意。可阿弟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一个男子尚在,却还要我和母亲两个女子靠宅子租钱糊口,算什么样子。”茜娘苦笑了一声,说道,“所以就将父亲为我置办的嫁妆要回去了,还道他来照顾我们便可!” “我同母亲其实心里知道这是他……他不放心东西在我这里放着,想自己拿捏在手里寻的借口罢了。”茜娘说道,“可……可这些东西毕竟是父亲的,他膝下只阿弟一个血脉骨血,我又怎可能贪图这些小利占着不放?” 茜娘话里的意思是自己如此忍让,说到底不止是因为邢师傅是她的阿弟,更是因为刑父对她的恩义。 “其实他将我接回去之后,待我等也尚可,再加上常大人的接济,我等也过的下去。只是后来我女儿出嫁,有了一对外孙、外孙女之后,日子过的便有些紧巴了,却也不是过不下去。”茜娘说道。 这些明面上的客套话白诸自然听得懂,听到这里,他随口问了句:“他每月给你的银钱,同刑父给你的宅子所能得的租钱相比,是多还是少?” 茜娘苦笑道:“自是父亲给的多,且多不少。”说到这里,她叹道,“父亲真是个极好的人,我母亲也好,我也罢,能遇到他都是幸事。” 刑父同刑有涯两人,一个给她置办嫁妆,让她能靠宅子租钱维持生计,不必看人脸色过活;一个话说的好听,却将东西收了回去,撇去那些漂亮的客套话,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自是清楚的。 “这也不奇怪!”白诸闻言,说道,“他本性如此自私,又怎么可能当真大度?” 茜娘苦笑了一声,回答了白诸先前问的那个关于她打算的问题。 咬了咬牙之后,她道:“我……我一家还要生计,父亲在世时也好,还是母亲清醒时也罢,二老都曾说过,日子过不下去的话,便让我一家去告官,让那侵占母亲家财的虎狼一家归还家财!”她道,“二老都道,人死如灯灭,名头什么的,都是虚的,不必在意这个!活着的人能好好活着才是关键!”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章 萝卜丝墩子(七) 茜娘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意外,或者可说他们等的就是茜娘这个回答。 面对面前暗自垂泪的茜娘,白诸提醒她道:“你等一旦告官,你外祖当年之事定会被捅出来,”他道,“你等也知此事捅出来会有什么后果,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忍着不吭声了。” 茜娘当然知道这个,她看着面前的白诸,情绪颇为激动:“可是大人,我……我等还有旁的办法么?拿不回银钱,我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 白诸看着茜娘面上的表情,她泪流满面,想是这几日先后经历了为陆夫人担惊受怕、以及被邢师傅的凉薄之举刺激到了,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情绪似是也在这一刻尽数释放了出来。 看着茜娘此时激动的神情,白诸犹豫了一刻,正想说什么,却听得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既如此……拣日不如撞日,也不用挑挑拣拣衙门之地了,”林斐自那半掩的牢门外走了进来,经过牢门时衣袍翻动,顺手将那半掩着的门缝开的更大了些,他看着面前被他撞开牢门的举动吓的后退了两步,唯恐被对面牢房之内的邢师傅看到的茜娘,自袖袋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空白状纸,道,“我大理寺也能受理此案,你在这里写,我等现在就受理助你查案,可行?” 这话一出,面前茜娘的脸色便“唰”地一下白了,面对林斐递到自己面前的状纸,方才还情绪激动的反问白诸‘自己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的茜娘却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那先时释放出来的压抑多年的情绪竟又悄无声息的收了回去。 不过说收,倒也不是尽数都收了回去,她紧咬着下唇,显然对多年的遭遇同忍让是不甘的,不过这点不甘与对这等事被捅出来的惧怕相比却是不值一提。 不甘是真的,惧怕也是真的。且后者远甚于前者。 那厢的林斐只扫了一眼茜娘变幻莫测的脸色,手里那张空白的状纸便再次往茜娘手边递了递,空白的状纸擦过茜娘的手边,茜娘却仿佛被那空白的状纸烫到了一般,手猛地向后一缩。 这举动……林斐见状收回了状纸。 一旁的白诸看的也下意识的直摇头:方才看茜娘情绪如此激动的模样,还以为她当真要迈开这一步了,却不成想,事到临头,茜娘伸出的头竟又缩了回去。 不过这也不奇怪,方才审讯刑有涯时,便知刑有涯这个人毛病一堆,茜娘等人被他那赌徒似得举动,反而衬托成了“心态平和”的大善人。可凡事皆有两面,面对这等遭遇,虽说极难破局,可不思求变,往好了说是“心态平和”,往坏了说,刑有涯先时抱怨陆夫人等人自我欺骗、自我安危、忍让惧事也同样是事实。 眼下,在茜娘的身上,他算是看到了其胆小惧事的这一面。 不过……与刑有涯的赌徒举动不同,茜娘这反应虽显胆小,却也能称得上一句“人之常情”。 这一家人,故去的刑父如何他不知道,昏迷的陆夫人待醒来后会有什么举动他亦不知道,不过茜娘以及她那女儿女婿一家此时的举动看来确实似是那等胆小懦弱的普通百姓。 于茜娘等人而言,不是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她是万万不会出头的。看明白了的白诸暗暗叹了口气:原以为方才茜娘的情绪如此激动,她一家老小的生计又是大事,这可称的上一句“情况危急”了,茜娘自己也口口声声说要告官,可当林少卿真真将状纸递来时,她又惧怕了。 这一幕看的白诸在心中直叹气,便在此时,听自家上峰开口了。 “看!”收了状纸的林斐说着,伸手指向方才被他撞开的牢门,若说先时牢门还能称得上一句“半掩”,此时的牢门却可说是“半开”也不为过了。 都不消有什么刻意的举动,两间牢房中的人只消一抬头便能看到各自牢房中的彼此,当然,这其中自也包括茜娘同邢师傅。 只是,比起对面刘元、魏服两人时不时回头往他们这里频频望来的举动,那厢的刑有涯却是一直不曾抬头,只低着头喃喃着常式、赵孟卓、靖国公等人厉害云云的。 看了好一会儿,那厢的刑有涯便是不抬头;而这里,茜娘亦往后退了好几步,低着头不住摇头,不肯再开口。 这情形看的一旁的众人:“……” 这两人摆明了不想见面同说话,那厢的刑有涯或许有做错了事,不敢面对茜娘的缘故;可这里没有做错任何事的茜娘,面对刑有涯却连一句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刘元摸了摸鼻子,说道:“这情形真是……头一回见!好生尴尬啊!” 这话一出,他身旁的魏服便立时干咳了一声,提醒他莫要胡乱说话。 那厢的刘元却是不以为然:既两人都在装聋作哑,那说话什么的倒也不必刻意收敛声音了。 眼见他这感慨说罢之后,那两人依旧自顾自的一个不抬头,一个只摇头的不看对方,刘元朝魏服摊手做了个“看吧”的手势,而后转向一旁的林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林斐倒是没有如刘元一般开口,只是咳了一声之后,对茜娘说道:“既如此,那便什么时候想告官了,再来衙门前敲鼓吧!”说罢这话之后,他便抬手做了个手势,让人将茜娘带了出去。 待茜娘被人带走之后,几人走至对面刑有涯的牢房,对面的刑有涯早在茜娘离开时便将头抬起来了,见几人进来之后,他嗤笑了一声,说道:“我这阿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告官的!” 林斐收了方才递给茜娘的空白状纸,看着面前的刑有涯点头道:“这话虽不好听,却也是事实。”顿了顿,不等刑有涯开口,他便开口问起了刑有涯,“眼下常式一死,陆夫人暂且不提,茜娘这一家子你准备怎么安置?” 方才茜娘在对面大牢里将旧事重提了一番,其中提到的刑父当年给她的嫁妆被刑有涯收了回去这些话,他们在邢师傅这里听的清清楚楚,收了茜娘嫁妆的邢师傅本人自也听到了。 “她的意思我都知道,大人们又怎会不知道?”刑有涯看着面前的众人,开口轻哂,“她眼下没有钱财来路,是想将那些铺宅收回去了!” 人性复杂难言,当年茜娘肯交出自己的嫁妆,这么多年也都忍着,说到底不过是没到彻底断了生计之时。刑父送出这些东西是因为刑父恩义,可恩义之外的是非也好,还是血脉也罢,这些东西又确实是刑父的,作为刑父膝下唯一的血脉,刑有涯自是觉得收回这些东西是理所应当。 刑父的恩义,茜娘是认的;方才为陆夫人流泪、为阿弟流泪,为自己流泪皆是真情流露,可趁着众人在场,故意将话说给刑有涯听,想要拿回刑父赠予的嫁妆,也是事实。 白诸、刘元同魏服互相对视了一番,说到底,这茜娘的种种行径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罢了! “她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恩义,那她怎好意思要回恩人的东西?”刑有涯哂笑道,“说到底也不过是欺负我父这等老实人罢了!” “莫拿圣人的要求来要求茜娘!”魏服看着面前的刑有涯,只觉得他哂笑的样子有些刺眼,是以开口说道,“哪个普通人能达到圣人言行之举的?” 刑有涯看着面前开口的魏服,似笑非笑:“大人们说的不错,普通人不似圣人,虚伪的很呢!” 这话听的便更刺耳了,魏服忍不住道出了一个他听出来的事实:“你不将嫁妆还与她,叫她一家老小怎么活?” 刑有涯并未立刻回答魏服这个问题,而是挑眉,说道:“比之大人们,邢某自然是可笑又滑稽的。”他说着,话锋却是陡然一转,“可是比之那些虚伪的普通人,我却真实的紧!” 说着,不等魏服开口,刑有涯便提醒他道:“我这告密常式,协助常式杀人但未遂之罪,按大荣律法,迟早有自牢里出来的一日,又不是死在牢里不出来了。”说到这里,刑有涯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将自己和父亲的家财尽数送予一介外人,待出狱时身无分文,看着那一家老小吃我的,用我的,而后转头以恩人之态施恩于我?” 一席话听的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那厢的魏服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坦然道:“东西眼下既已是你的了,外人自不好再说什么,方才是我多言了!只是如今茜娘那里生计确实是一番问题。” “她不是会哭么?”刑有涯冷笑道,“作甚对着我,对着我父亲哭?”他说着,看向在场众人,“让她告官,去跟朝廷哭诉去!” “母亲生我养我,我自是认的。可她,还有她一家,同我又有多少血脉之情?”刑有涯看向众人,反问道,“她那生父侵占了母亲的家财,她可不曾出面为母亲索要过家财,只会躲在众人背后,只会嚷嚷着自己害怕,只会哭!没得最后叫我父亲这等老好人破财给她出了嫁妆,凭什么?” “常大人以权势压人不假,可她用她的眼泪来欺负我同父亲难道就不是真的了?”刑有涯说道,“尔等问我她一家怎么活?便是撇去母亲不谈,她难道没有父亲不成?她父亲侵占母亲一家的家财,她自己为何不出面替母亲索要?” 这话……听的饶是一旁的记录小吏都下意识的停下了手中记录的笔,向众人看来。 这叫刑有涯的诚然不是个好人,可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既是大家的外祖,大家的母亲,那外祖一家的家财我自也是有份的。更遑论,我还是男子,”刑有涯说道,“她父亲一家侵占的家财中还有我那一份呢!” “口口声声说着我父亲对她恩重如山,可她就是如此逼迫恩人之子的?”刑有涯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林少卿,告官这件事,说起来你等还要谢我呢!放心!她定会告官的!” 这话没头没尾的,林斐却似是早有所料一般,听到这里,看向面前的刑有涯:“你都安排好了?茜娘拿不到钱?” 刑有涯“嗯”了一声,感慨了一番“不愧是林少卿!”之后又道:“你们不是看她方才退缩了么?那是因为她一家还没有到真正陷入绝境之时!她打上了我手头银钱的主意。待知晓我手头的银钱她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自会想办法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话一出,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人便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下子明白了茜娘方才退缩的缘由,此时再想起方才茜娘的落泪哭诉刑有涯种种错处的举动,不知为何,竟自足底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开口的魏服更是懊恼,他早已成亲生子,肩上担着一家老小生计问题。当时看茜娘担忧子孙后辈生计,难免感同身受,此时想来,却发现自己其实偏颇了。 大理寺官员办案之时,果然不能轻易感情用事啊! “她口口声声说我凉薄,不似父亲母亲;还往自己脸上贴金,道自己似母亲,”刑有涯嗤笑道,“二老确实是厚道人,可她却不是,分明像极了她那侵占母亲家财、算计旁人家产的生父!” “母亲是厚道,却不是傻,不然你等以为母亲当时为何会劝说她将嫁妆还予我?不过是知晓她实在是像极了,那算计自己家财的表兄一家罢了!”刑有涯说道,“眼下,她还想借着眼泪来算计我?做梦!” 听到这里,林斐再次出声了,他没有理会刑有涯话语中对茜娘的种种抱怨,而是开口直问他:“你何以知晓茜娘不会私下去找她生父要钱,而是会选择报官?” “母亲当时离开那浪子表兄那么顺利,便是因为生了个女儿,那一家喜男丁喜欢的紧,”刑有涯说道,“她自己后来又生了个女儿,不过好在女儿争气,生了一对龙凤胎,算是有男丁了!” “有这么个宝贝疙瘩,她私下里早抱着外孙去见过自己生父了,初时还每每都能自生父那里顺点东西回来,后来便顺不回来了,”刑有涯嗤笑道,“因为她那生父一脉男丁兴旺,眼下足足有六个重孙了,实在不稀罕她这里的小外孙。” “再者,我母亲表兄一家算计人家财厉害,经营什么的却不擅长,这些年生意做的越来越差,手头哪来的多余银钱送给她?”刑有涯冷笑道,“便是肯分给她一些,你等算算同六个重孙这么一分,她到手能有多少?更何况,那一家手头所剩也不过三四间铺子了,一人顶多分得半间,你让她一家靠半间铺子的租钱怎么活?” 林斐点头,撇去刑有涯话里那些家长里短的抱怨,算了笔账:“所以,在你这里拿不到银钱之后,她当会选择告官。因其生父家财属于生母,届时若是家财尽数归还于陆夫人,她便只消同你分上一分就行了!所得自然比同六个重孙分得的要多得多!” 刑有涯点头,抚掌大笑道:“林少卿说的不错!她胆小怕事不假,可同样会仗势欺人,会欺负比她更善良、更老实的人也不是假的。” “你等看着吧,等真正陷入了绝境,她定会告官的,届时攀咬起人来可狠了!”刑有涯说着低头看向自己手上戴着的枷锁,忽地笑了,“其实这招亦是常大人教我的,我所犯之罪顶多关上几年,但告官这件事定是要有人来做的,不过告官的不会是我,而是她!”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一章 萝卜丝墩子(八) 死去的常式今日已被邢师傅提及无数次了,可随着常式再一次在邢师傅口中被提及,众人心头依旧心惊,想起他工于心计的种种算计,真真是心头一阵发寒。 在邢师傅眼里,死去的常式显然是那等令他羡慕的存在,若非如此,也不会几次三番的在口中反复提及邢师傅了。 比起邢师傅的感慨,啧啧称赞常式的工于心计之举,林斐面上的神情倒是依旧平静,还不待邢师傅又一次念叨上两遍那常式的厉害之处,他便开口问邢师傅了:“所以,你是说常式早就布局好了茜娘告官之事?” 邢师傅想了想,点头道:“是这般没错了!”说这话时,他眼睛发亮,“我一直看我那个便宜阿秭不顺眼,同他随口提过一茬之后,他便哈哈大笑道了句‘果然’!” “你们可知我那惯会掉眼泪的阿秭有多膈应人?”邢师傅说着不住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说道,“就似卡在喉咙里的一口痰一般,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干净,有时在喉咙里卡久了还恶心。天知道我忍她多久了,没想到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于常大人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随手便解决了!” 邢师傅说到这里,看向众人,不知是为了夸赞常式还是旁的什么缘故,他又道出了一个秘密:“你等知晓她那令人作呕的生父怎会守不住家财的么?”邢师傅抚掌大笑了起来,“有常大人插手,那一家算计谋夺人家财的小人,本就不擅经营,又怎守得住家财?” “说实话,便连给他们留下三间铺子可供租赁维持生计也是常大人算好的。那一家统共六个重孙,一个重孙分得半间铺子的租钱,便是再如何的不胡乱花销,也就可供一两个人过活罢了。我那阿秭一家老小统共五口人,这又怎么够?”邢师傅哂笑了一声,说道,“所以,即便是那六个重孙大度,肯分予她租钱,她也没得选,只能选择告官了。” “至于外祖的其余家宅产业,今次来京时,常大人已尽数归还于我了!”邢师傅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语气中颇为感慨,“却不是什么承袭祖产,而是凭本事挣回来的,我那阿秭再会哭,也拿不到常大人赠予的铺宅!” “父亲在世时常对我道要给我那阿秭留条活路,我确实留了!”邢师傅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边抚掌边道,“我同常大人都算好了,统共三间铺子,她若肯出力告官,为母亲,也为我等讨个公道,顺带也为你等解决这告官的难题,便分她一间半,可供她一家老小过活,如此也算是对我父亲那里有个交待了!” 算计至此……在场众人听了却并未如邢师傅那般对常式推崇备至,而是一阵心惊肉跳。原以为那常式工于心计,擅长的是阴谋,可这一番连环计谋,却分明是真真正正的阳谋。 这剩余的三间铺子常式要拿不过是顺手而为,可他却不拿,留着,便是等着那茜娘出头。 在常式的算计中,茜娘根本没得选择,只能选择做那出面捅出那件事之人。 “她同她那生父惯会欺软怕硬,这次便是给她一个机会证明一番,证明她不是只会欺负老实人,也能硬气起一回来!”邢师傅越说越是开心,“当然管她想不想硬气起来,这一次也必须出头,不然便要饿死了!刀架在脖子上,自是由不得她挑挑拣拣。” “若非她同她那生父害我母亲,我一家本也能过的极好,若非有她时时刻刻在那里提醒着我母亲被害的遭遇,”邢师傅说到这里,垂下眼睑,脸上疯狂的表情在那一瞬尽数收了起来,变的无比平静,夹杂着些许落寞之色,他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兴许,我真能慢慢接受那些事,不会如此耿耿于怀了。” 邢师傅也好,茜娘也罢都不是什么善人。 “当年她生父落井下石,她借眼泪夺我父亲手里的家财,也是时候该还了!”邢师傅说着,摊手看向林斐,“所以,这告官之事,你等当真要谢我,若非要替我解决麻烦,常大人可不会出手……” “错了!”邢师傅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 与魏服先时曾被茜娘的眼泪哭诉触动相比,不论是邢师傅的抱怨,还是茜娘的眼泪,于他看来都仿佛泥雕木偶一般,没有扰乱他的半分情绪。 “你既道茜娘是常式手里的棋子,”林斐说道,“那安知你自己不亦是他手里的棋子?” “这话是何意?”邢师傅闻言,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陆夫人的家财属于她自己,便是被她表兄一家算计了,我大荣律法严明,若她想要和离,拿回属于自己的家财,只要告官,一告一个准,根本不存在家财拿不回之说。”林斐说道,“那等情况之下,她那表兄一家又怎敢让她做平妻?将之供起来还差不多!更遑论纵容正妻言语欺辱她了。” “这不合常理!”敛着手里那份茜娘推辞不敢接受的空白状纸,林斐说道,“似我母亲这等不知情的外人,便曾想过让家族出面替她拿回家产,因为这是一件看起来再容易不过的小事罢了。既如此,她那表兄一家又何以会知晓陆夫人不敢告官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说到这里,林斐垂下眼睑,看向自己手中的空白状纸,说道:“茜娘生父一家也当属于当年之事的知情者,常式如此一番算计,逼茜娘出面状告其父,当是为了将那一家也拉下水。如此看来,便是没有你,茜娘状告其父之事,常式也会去做的。本就会做的事,自然不是为了你,不过你这里的一番人情以及你这个人,既能用,他便顺水推舟的接受了。” “如此一番算计,才叫真正的算无遗策,半点不浪费!”林斐说到这里,抬眼看向面前的邢师傅,说道,“常式如此谋划,为的从来就是当年之事,有没有你这个人于他而言并无甚差别!” 一席话惊的邢师傅怔了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待回过神来之后,他却自顾自的笑了,边笑边摇头道:“林少卿,你说的或许有理。我母亲表兄那一家兴许也是知晓内情之人!不过,进京之后,自常大人手中拿到我母亲家财的那一刻,我便已拿到我该得的了。” “你等说我赌徒,确实不假,”邢师傅点头,说道,“可常大人已提前将我输的补偿于我了,钱财上我确实不亏。” 这话乍一听确实没什么问题。可钱财之上,邢师傅又几时缺过?众人心道。至于那些补偿的钱财……于这身陷囹圄,被关押判罪的邢师傅而言,是否不亏,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补偿一个不缺银钱之人银钱之举于一般人而言无异于锦上添花,确实没什么大用,不过于邢师傅而言,至少于此时的邢师傅而言,他觉得是不亏的。 “能看他们狗咬狗,于我而言,是一件幸事!”他“哈哈”笑了两声之后,不等林斐等人再次开口,便摊开了手,道,“我所知的也只有这些了,这次是真的没有再藏什么秘密了!”说着看向面前的林斐,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你们这等人真是厉害啊!” 语气之中的羡慕之意溢于言表。 待一行人走出大理寺大牢时已是午时过半了,这一趟审讯不知不觉间竟是花费了如此久的工夫。 许是牢房里太过阴暗,待行至牢外时,一行人几乎是下意识的皆不约而同的抬头向悬于头顶上方的日头看了过去,片刻之后,被刺目的日光照的一时有些目眩的魏服感慨道:“这邢师傅同茜娘两人真真是……或许只有他二人口中互相指摘的对方才是真的了。” 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番随口的感慨会无人回应,却未料到那厢的林斐竟是“嗯”了一声,显然是认同了魏服这句话。 这一句应声令得一旁的刘元和白诸颇为意外,纷纷侧目看向林斐同魏服:邢师傅自不必说,那一番迫切想要权势,想要如常式那般掌控他人的心思都已言明了,而那茜娘……听上峰这一声“嗯”的应声,竟似是肯定了邢师傅所说的关于茜娘的话? “她一家在我侯府已住了一段时日了,”林斐看着头顶的日头微微眯起了眼,虽觉得日头刺目令人目眩,却并未将目光移开,而是依旧直视头顶的日头,“陆夫人蛊毒发作时,茜娘边抹泪边对我等道出陆夫人毒发的缘由,以及邢师傅牵涉其中之事”他说道,“昨日陆夫人所服的第一帖安神药是府里的厨子熬的,送完第一帖安神药之后,厨子因今日要早起做朝食,便未再熬药,而是回去歇息了。这熬药的事自然而然的,便落到了她这个做女儿的头上。” “她昨日同我等哭诉邢师傅之事,还在我等面前表现了一番孝顺女儿为母熬药,时刻照顾母亲之举,她自己道自己常为母熬药,这等事怪不得厨子,”说到这里,林斐的神色变的漠然了起来,“这本就不是厨子的事,这多提的一嘴,有在我这里给厨子上眼药之嫌。” 只可惜,林斐并不吃茜娘的那一套眼泪:侯府的厨子负责的是整府的吃食,并不负责熬药这等事,帮她是情份,不帮是本份。 因着那一句话,林斐便觉得那落泪的茜娘并不似她表现出的那般懦弱同老实。 “再加上那避开邢师傅的心虚举动,若说邢师傅心虚是因为同常式合作算计她的缘故,她自己既什么都未做错,又在怕什么?”林斐说着,语调上扬,“胆小怕事?” 听到这里,刘元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我还真当她胆小惧事呢!此时想想,却又觉得这……似乎惧过头了。只是方才因着她声泪俱下的缘故,竟没有察觉出她行为异常之处。” “且自邢师傅被抓之后,她几次三番到我院前徘徊,据她自己所言是想要报官,”林斐说到这里,目光掠过面前三人,提醒道,“莫忘了报官这一件事最先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结果……我状纸都递出来了,她又退了。如此一番,她到底是要报官,还是不要报官?亦或者只是干脆想在我等面前演一场‘可怜懦弱’博同情,好让我等施压邢师傅将刑父当年送的铺子还予她?” 这话一出,只略略顿了顿,魏服便摇头懊恼道:“我当时还真是偏颇了!她满是担忧儿孙生计之态,这一点同我真真是撞到一块儿去了,一时感同身受,竟是险些被她算计进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大抵是自己年前摔了腿脚歇的太久了,就似许久未磨的刀一般,整个人都钝了也丝毫不知。 好在他们林少卿这把刀一直都是极其锋利的。 “说到铺子了,”林斐说着,将寻来的邢师傅名下所有铺宅的契书拓件指给几人看,“那嫁妆铺宅的名字一直是刑父同邢师傅的,同她无关。刑父当年给的应当只是铺宅的租赁银钱!她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一直藏着未说,叫不知情的听了,以为邢父的那些铺宅改了她的名字呢!” 魏服听到这里,脸“腾”地红了,忍不住感慨自陈道:“林少卿,那不知情的便是下官,当时我还真当是如此。却不想她说话挑挑拣拣的,刑父给的也只是租赁铺子的银钱而已!” “能将酒楼开的那般好,除却厨艺过人之外,刑父骨子里定也是个明白人。他或许老实,却并不傻,”林斐说道,“这一点,同陆夫人一样,厚道,却并不傻。” “至于茜娘为何在口中将故去的刑父捧得那么高,除了想要想要施压邢师傅给铺宅银钱之外,还因为刑父是一个故去的死人,便是再如何恩重如山,难道还能自地底下活过来问她讨要这如山重的恩情债不成?”林斐说道,“这也是她如此不遗余力的在我等面前将邢师傅的偏执、错处讲的如此详细的缘由。为的便是将刑父同邢师傅分开来,这恩重如山的恩情可以是来自刑父的,却万万不能是来自活着,且往后还能出狱的邢师傅的。” 一个活着的恩人,那可真是……恩情永远还不完了! 一席话说的众人心头不住生寒。 “故去之人的恩情能怎么还?”默了半晌之后,白诸开口了,他轻哂,“不过是买些香火元宝纸钱去故去之人的坟钱祭拜一番罢了,更好些的也不过是花钱寻人办几场法事罢了!” 可活人便不一样了,能开口,能索要,能哭诉,便是同样还钱还恩情,对故去的恩人还的是纸钱,对活着的恩人还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银钱,纸钱难道还能贵过真的银钱不成? “将头一个索要对象选为邢师傅,足可见在茜娘心里,亦是觉得自邢师傅这里要钱更容易些的。”林斐淡淡的说道。 不管面对的是癫狂发疯的赌徒,还是惯会哭诉博同情的“弱者”,在他看来,寻出行此举之因才是至关重要的。 “不能因为自善人那里容易要到银钱,对方老实且好说话便总是去占老实人的便宜,让老实人吃亏吧!”刘元叹了一声,说道,“不是应当该谁给钱,就问谁去要的么?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总挑那等容易给钱的下手岂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负老实人的恶霸?” “由此看来,”魏服捋了捋须,接话道,“恶霸可不定是要脸有刀疤的凶狠模样,也同样可以是哭的委屈、不住落泪的‘可怜人’呢!” 这话一出,几人皆不约而同的笑了。 看了眼身旁的魏服,白诸笑道:“所以魏服说的没错,要看清楚那茜娘和邢有涯二人是什么样的人,听听二人各自在对方口中的样子便知晓了。” 或许双方的抱怨中难免掺杂个人情绪,可抽丝剥茧中寻出的事实大约便是真相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二章 萝卜丝墩子(九) 自邢师傅那日斩钉截铁的表示茜娘定会去告官过去已有两日了,期间陆夫人偶尔醒过几次,只是精神极为不济,不过食了几口米粥便又沉沉睡去了。 林斐并未将那日邢师傅后来所言之话告之茜娘,可茜娘那“孝顺女儿”也未继续做下去,将熬药之事交给自己的女儿、女婿,照顾陆夫人洗漱之事交给侯府的侍婢之后,便时常不见人影了。 如此一来,不说林斐了,便连侯夫人郑氏也发现了茜娘的敷衍,暮食时,忍不住对一同在府中食暮食的靖云侯感慨道:“我发现……人,当真是会变的!” 不过自己这话才说完,还不待靖云侯说话,郑氏便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对靖云侯说道:“或许也不是变了!”她说着,低声叹了口气,道,“年幼时是陆夫人照顾她,她心安理得的做被照顾的那个便成了!” 这话一听便知说的是谁。 靖云侯听罢伸手拍了拍郑氏的肩膀,说道:“当时年岁还小,俱是孩子罢了!” “是啊!因为是孩子,所以她生父做的那些事怪不到她头上,”郑氏说道,“可她如今都已是做外祖母的人了,怎能不担起责任来?上行下效的,她那一对女儿女婿对陆夫人也是敷衍的很!说是照顾,可也不过递个毛巾而已。那熬药的事她交给女儿女婿,她那女儿女婿只要厨房那里得空,便心安理得的将这事再交给厨房,不到万不得已不亲自熬药,那洗漱之事更是尽数交给府里的侍婢当甩手掌柜了!” “前日暮食,厨房便险些因着为他们熬药之事耽搁了,”郑氏说道,“厨房那里实在是扛不住了,才来我这里请示能否寻个得空的侍婢、嬷嬷什么的帮忙熬药!” 这些事先时陆夫人清醒时不曾闹出来过,客院里作客的客人们在侯府众人眼里也一向是知礼的,眼下陆夫人一昏迷,事情便不对劲了起来。 所以,厚道的是哪个已显而易见了。 郑氏苦笑着摇了摇头,靖云侯安抚了她几句,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内务衙门接管之后,衙门公厨里的吃食便没什么花样了,阿楠也是日日回来吃饭的。倒是阿斐,这几日竟还一直在他那大理寺公厨用食?”说这话时,靖云侯的语气中明显带了几分诧异之色。 “听进府的那位司膳赵娘子说,温家丫头是个手巧的,应付一段时日不成问题。”郑氏说着,看了眼靖云侯,“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斐是什么人?若是那丫头做的菜食不对他胃口,他可不会管做菜的是哪个,不喜欢吃的吃食是绝不多碰一口的。” 这话一出,靖云侯便下意识的干咳了一声,半晌之后,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道:“你这般一说,我倒是突然觉得咱们家阿斐似乎还挺难伺候的。” 不挑吃食贵贱是真,可同样的,只食对味之物,不爱吃的,便是任旁人吹的再如何的天花乱坠,他真是碰都不碰一口。 “若有朝一日,那丫头真做了他不爱吃的吃食,他也当着她的面不吃?”靖云侯饶有兴致的问起了一旁的郑氏,“他二人不正是因为吃这一事结的缘?我记得那丫头也是个心里有主见的,看他不食自己做的菜食,便不会不高兴?” “正要说这个呢!”郑氏听到靖云侯所言,似是记起了什么一般,笑着摇了摇头,说起了发生在昨日里的一桩事,“昨日朝食不是照旧你同阿楠在家里吃,阿斐却早早跑去衙门公厨了么?” “你同阿楠不知,你二人前脚才吃完朝食出门,那早早出门的阿斐却又请了小半个时辰的假回来吃朝食了,”郑氏说道,“我看他去而复返,便问了一句,结果他说是衙门公厨的朝食不合胃口。” “我当时便如你这般问他了,问他不吃他那温小娘子做的朝食,那温小娘子不会不高兴?”郑氏笑着说道,“结果你道他怎么说?” 靖云侯看着郑氏忍俊不禁的表情,心知次子这回答多半不遵循常理了,心里顿生好奇,便顺着郑氏的话问了下去。 郑氏说道:“他道那温家丫头也觉得朝食不合胃口,又怎会不高兴?更何况为了让她高兴,便要勉强自己做不高兴之事,两人都不会开心的。他回府里来吃,多带一份合胃口的朝食回衙门给那温家丫头。如此一来,既不用勉强自己强行入口不喜食之物,又让她高兴了,岂不两全其美之举?” 说到这里,郑氏忍不住摇头:“这两人还真是……那等互生好感的男女送情书、送小物件的我见得多了,似这等互相送饭的,还互相不委屈自己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靖云侯闻言也跟着摇了摇头,默了默,对郑氏道:“这性子……还真是如出一辙。也难怪他同她有话可聊了。” 郑氏同靖云侯这里正说着吃食之事,府中客院里熬药熬的心不在焉的茜娘女儿同女婿亦在想着吃食之事,当然,他二人想的吃食不是眼下这一两顿的吃食,而是未来长久的生计问题。 “得空时绣绣帕子,补贴补贴家用还成,”茜娘女儿发愁道,“可若当真以此为生的话,没日没夜熬坏了一双眼睛,老了没人照顾不说,也赚不到几个钱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一旁的茜娘女婿也跟着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打零工补贴家用还成,可当真以此谋生的话,又如何养的活一家子?” 虽说穷有穷的活法,可他们几时吃过什么真正的苦头,捱过真正的苦日子了?这如何熬的下去? “娘先时说阿舅那里有钱,”眼下周围没人,茜娘女儿自也不消顾忌什么了,手里扇药炉的蒲扇想起来便扇两下,多数时候也懒得管那药炉里,对自家夫君抱怨道,“可阿舅被抓之后,我昨日问了娘才知道所谓的嫁妆铺宅什么的,一直都是阿舅的,根本不是她的,她有的,也只是铺宅的租赁银钱罢了!” 比起茜娘女儿的无所顾忌,茜娘女婿到底是要更谨慎些,抬头隔着屏风看了眼屏风后卧床不醒的陆夫人,见她并未有所反应,确定是昏睡过去了之后,才道:“你娘嘴里便没一句实话,尽是谎话!我先前还当真以为她同那邢家父子关系有多好,如何个宛如亲女法,却原来也不过是表面客气罢了!” 茜娘女儿“嗯”了一声,道:“若非还有外祖母同侯府这层关系在,我等如今还能在侯府里暂住着,不然怕是要喝西北风去了!可外祖母这身体状况……”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若是外祖母不在了,那侯夫人可不会再收留我等,届时我等也不知该去哪里了。” 两人正抱怨着,那厢被两人议论着的茜娘却突地自外头走了进来,也不知将两人说的话听进去多少了,茜娘开口便是一声冷哼,而后说道:“怕什么?便是我娘不在了,难道我还没有爹了不成?” 这个“爹”指的自不是她当着大理寺众人的面,口中恩重如山的义父,而是她的生父——当年夺人家财的陆夫人表兄一家。 大抵是这几日陆夫人一直在昏睡,茜娘也未注意到屏风那头,卧睡的人影微微动了动,似是醒了过来,也听到了她那句“还没有爹不成”的话。 对这狼子表兄一家,茜娘女儿同女婿显然是听过他们那些个算计的,闻言,对茜娘说道:“可那一家重孙都有好几个了,不缺男丁啊!” 说到这里,茜娘女儿又想起了一些旧事,对茜娘抱怨道:“阿娘,我还记得我年幼时你瞒着外祖母,偷偷带我去见那位外祖父的情形,他……他并不似喜欢你的样子,又怎会给我等银钱?” 茜娘对此却是不以为然:“喜欢不喜欢的不重要!”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抱怨道,“我那便宜阿弟到底是比便宜爹心狠,都进大牢了,这外头的铺宅都不肯让我管着,竟是早早便托人代管了,真真是精明!” “若不精明,也不会把铺子要回去了!”茜娘女婿嘀咕了一声,“刑大厨是个体面人,要面子,邢师傅便不是了,什么都要抠在自己手里的。” 只是再如何抱怨邢师傅抠门,这铺宅也是拿不到了。 当着大理寺众人的面落的那些个眼泪也不全然都是假的,她茜娘确实算不得什么良善之人,可也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之事,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要为自己一家谋划个未来的生计罢了。 随着陆夫人的昏迷,未来生计问题迫在眉睫,她自是没有心思再管什么陆夫人,做什么“孝顺女儿”了。 这两日她显然已是查证过一番了,也下定了决心:“我阿爹手里的东西尽是我娘的。这些年虽说被我阿爹一家经营的还剩三间铺子了,可我打听过这三间铺子的租钱了,光是收租,也够我一家老小吃穿不愁了!” 听到这话,茜娘女儿同女婿二人面上顿时一喜,可这喜也不过片刻而已,两人旋即皱起了眉:“那里的东西要拿回来怕也只能报官了,先时那些大人们不是说过不能报官的么?” 对此,茜娘冷哼了一声,反问:“哪条律法规定不许报官的?” 这自是没有的。可……茜娘女儿的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发怵,她道:“不是说这事一旦捅出来会惹出大麻烦么?” “那只是说说罢了!”茜娘不以为然,她对两人说道,“当时那常大人总是盯着我等,我等若是表现的胆子大些,指不定会被拿出来利用,就似我那被关进大牢的铁公鸡阿弟一般!” “眼下那常大人都死了,不知者无罪,我哪里知道这些旧事?”茜娘说着,自袖袋中拿出自己自陆夫人行李中翻出来的嫁妆单子,递给两人,说道,“当年我那阿爹算计我母亲,为名正言顺的接手我母亲家财,是将我母亲家财尽数充作嫁妆的。你等将我母亲的嫁妆单子送去官府,只说要讨要我母亲的嫁妆,其余的,你等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要管便是了。” “我二人本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茜娘女儿说着接过茜娘递来的嫁妆单子,看着上头大多已不在的铺子,忍不住唏嘘,“可惜了,若是当年便拿回来该有多好啊!”光是铺子的租赁银钱都够她一家老小日常花销了。 “所以,这都要怪那姓常的不允啊!”茜娘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呸”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他当年总说什么事情捅出来,怕是牵扯甚大,会给我等引来不测,吓唬我等便也罢了,还说什么兵戈一起,生灵涂炭的,这些同我等又有什么干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对那些权贵官员间的弯弯绕绕,似他们这样的小民再如何知晓内情也只是一知半解,至于不能报官的理由,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无法理解。只是单纯的惧怕常式的官阶同权势罢了!如今常式一死,任他生前再如何厉害,死了的常式他们可不会怕。 至于会引起的什么后果之流的,这都是那些权贵官员要操心的事,同她茜娘有什么干系?只要这把生灵涂炭的火不会烧到她自己身上便成! “我阿爹一家当年算计我娘不也是如此?”似是为了说服自己,茜娘小声说道,“我娘的遭遇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只消拿了好处便成,我如今也不过是现学现用罢了!” 这句显然是她自己的心里话,对自己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看的清楚和明白,骨子里对她生父一家的所作所为也是蔑视的。 只是那些大道理和是非,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却同嘴上说的以及心里明白的截然不同。自己做的亦是如她生父当年一样的事。 茜娘女儿同女婿显然亦是明白这些道理和是非的,三人一时间面色皆有些讪讪的,纵然不算什么善人,可临到头了,还是想寻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当然,这理由也好找的很! “他一家本也不是什么好人,”茜娘说道,“我不过是为我母亲讨回公道罢了!” 至于为什么这等时候才讨?既知生父一家的行径于母亲而言是一道心里难以越过的坎,当年又为何要瞒着母亲私下见生父?这些事三人自然极为默契的略了过去,没有提及。 茜娘女婿咳了一声,略过茜娘生父,重新提起了常式:“其实,这些年他送来的银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三人对视了一番,说道,“若是将姓常的接济的银钱算上去,外加那三间铺子,便是没有这档子事,母亲出嫁能分得的银钱未必有那么多呢!” 陆夫人的家财不少不假,可时人给予女儿的多数也只有一笔陪嫁银钱罢了,于陆夫人而言,邢师傅不止是男子,更是她同心上人所出,自是偏爱的不止一点。而那厢的茜娘,却来的不止不光彩,更是陆夫人同仇人所出,哪怕是自己的女儿,陆夫人又能有多少偏爱呢? 更遑论,看茜娘这做派,实在不似什么“贴心好女儿”,这一点,茜娘女儿同女婿自觉他二人看得出来,难道陆夫人、邢师傅他们还当真看不出来不成? 这也是他二人总觉得茜娘嘴里没一句实话的缘由,看邢师傅那举动,陆夫人、邢师傅以及刑父定是清楚她做派的,更别提她还私底下同她生父见面了,这等情况之下,双方关系除却表面客气能有多好? “就这三间铺子,能同邢师傅一人分得一间半已是极好的了!”茜娘女儿、女婿一边收了嫁妆单子,起身准备去报官,一边嘀咕着,“都叫我等拿了,那抠门的邢师傅怎么肯?他又不是进了大牢不出来了!” 两人说着,却是才走了两步,便听一声“且慢!”自身后传来。 这一句“且慢”不止将两人吓了一跳,连一旁的茜娘也被吓得不清,方才还抱怨着没银钱的茜娘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看向屏风后边咳嗽边自己慢慢支撑着坐起来的身影,她白着脸,磕磕巴巴的问了出来:“娘,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对茜娘磕磕巴巴又心虚的举动,陆夫人恍若未见,更未对茜娘瞒着自己私下同她生父见面之事说上一句话,似是对自己这个女儿做的这些事早已了然一般。 没有理会面前几人面上的心虚之色,脸色苍白,不住咳嗽的陆夫人起身自床榻上走了下来。 “今日,你们就不必去了,”陆夫人看着面前的三人,没有质问亦没有呵斥更没有安抚,对三人方才说的那些话,她什么情绪都没有,眼神平静的宛如一潭死水,她道,“我去吧!” 这话一出,茜娘便立时同自家女儿、女婿对视了一眼,三人皆默契的不提方才在这里说过的那些话,重新做回了那个人前的孝顺女儿,说道:“娘身子骨不好,还是我等去吧!” 对面前三人面上的尴尬、心虚以及互相使眼色的举动恍若未见,陆夫人平静的说道:“便是不去,他们也会来寻你们的。” 没有理会面前犹自心虚的三人,她淡淡的说道,“到时候少不得吃得一些苦,不过无妨,那铺子能要回来!届时,你同有涯一人一间半便是了。” 说到这里,陆夫人的放空的目光才重新落到面前局促不安的三人身上,似是叮嘱又似是:“既是你们自己吃了苦要回来的,便自然是你的!届时你等便不会再心虚,也能心安理得的收下铺子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三章 萝卜丝墩子(十) 这一句话说的面前的茜娘三人面面相觑,可眼下,对陆夫人口中的吃苦,他们犹自如坠云雾之中,听不懂也看不明白。 看着眼前三人不解且依旧心虚着的表情,陆夫人暗自摇头,忍不住感慨面前这三人还是太愚钝了,不懂其中的门道。 当然,她能懂亦不是因为自己有多聪明,不过是这些年的经历,迫使她真切的体会到了其中的艰辛罢了。 “我说的这些话,你们现在不会懂,往后哪怕吃了一通苦头也未必会懂。”陆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无妨,待那时,你们定会好好珍惜那一间半的铺子的!”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怅然与怀念,“我父母当初起家时也不过一间铺子而已,有这一间半的铺子,你等往后是自己经营铺子博个往后的生计,还是省着花销靠租钱过活都成!” 这一番话,茜娘等人依旧没有听懂,只是本能的对陆夫人说出这话时淡漠的语气有些害怕。 茜娘看着披着一件外裳的陆夫人,试探着开口喊了句:“娘……” 陆夫人并未理会茜娘这一声“娘”,也未看一眼出声的茜娘,而是目光盯着门外那空空荡荡的客院空地看着,似是在发呆,又似是在回忆着过往的事,她开口的声音淡漠而疏离:“我那狼子表兄一家将我父母的铺宅生意经营成这般,不过是因为这一切于他们而言来的太过容易了,便大手大脚的挥霍,轻易便买卖来去,不珍惜罢了!” “所以,即便是靠骗、靠偷、靠算计抢了过来,也守不住!”陆夫人摇头叹道,“真真吃了大苦头,费了大力气得来的,自会好好珍惜,不舍得轻易浪费的!” 说罢这话,她便转身自茜娘女婿手里抽走了那张嫁妆单子,拿捏在自己手里,淡淡的说道:“你等将我送至衙门门口,便自己回来吧!” 这幅凉薄、淡漠仿佛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听的几人心里一阵心惊,对着面前能独自走动,面色却依旧苍白的陆夫人,几人心头不安。 “娘!”茜娘动了动唇,虽说知晓陆夫人身中蛊毒,药石无医,可看着眼下如同回光返照般起身立在哪里的陆夫人,她还是自心头生出了一股惧怕之感。 这模样看的陆夫人忍不住再次摇头:事到临头,竟还磨磨蹭蹭的……罢了,她也本非如何惊才绝艳之人,又如何能要求面前的茜娘、刑有涯能如二小姐所出的那位二公子那般扛得起事呢? 再者,这件事本就当是由她来做的。当年父母惨死自己面前,这些旧事本就是该由她来了结的,又怎能让自己膝下的子孙后辈来扛事呢? 陆夫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眼角的褶皱:年岁大了,老了什么的从来不是借口。于自己的父母而言,不论自己多大年岁,哪怕做了曾外祖母,那也是他们的女儿,也该为他们的死做一个了结的。 杀害父母的直接凶手屠夫当年便已经死了,逃走的童五等人也已死在了刘三青等人的刀下,而后刘三青等人又死了,那些官银真真是烫手的山芋,谁接手,便为谁带来不幸。 当然,童五也好,刘三青也罢,都只是权贵争夺权势用到的工具罢了,她自己亦是。 看着被自己这副样子吓到,连将她送至衙门门口都有些害怕的茜娘女婿,陆夫人摇了摇头,慢慢出了门,待走出客院,看到在客院门前蹲着的那个名唤“平安”的小厮时,陆夫人笑了,她开口,问道:“你家公子让你来的?” 那名唤“平安”的小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操着一口带着长安县郊方言的官话,说道:“是呢!公子说了,陆夫人若想去报官的话,因着同夫人的这层关系,为避嫌,大理寺衙门便不合适了。公子请陆夫人去京兆府报官,拿回当年那笔嫁妆!” 陆夫人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面前这个名唤“平安”的小厮,试图在他略微黑瘦的脸上寻出他真正的身份。 似是明白了陆夫人的举动一般,平安笑了笑,说道:“家父姓刘,为我取名‘平安’二字便是为了让我能平安的自事情中脱离开来。他在县郊为我留了几间宅院同一笔银钱。待此事了了,我便能告别公子,自己开始谋划生计了!” 说到“自己开始谋划生计”这句话时,平安的眼睛发亮,显然是对自己往后的人生显得颇为期待。 看着面前眼睛发亮的平安,再想到自己身陷囹圄的儿子,在客院中算计几间铺宅的女儿,陆夫人叹了口气,点头道:“能脱离此事便好啊!”说着顿了顿,又道,“你家公子可有什么要交待我的?” “公子确实有事情要交待,”平安点头,说道,“陆夫人只管将自己的事告官便成!那常大人、国公爷背后之事与陆夫人牵扯不大,公子道陆夫人不必理会,只记得将咸阳之事了结了便成!” 陆夫人点头,看着面前的平安,又问:“咸阳之事可包括新事?” 这旧事指的自然是陆夫人父母之事,事隔已近一甲子了,新事便指的是为查旧事,年前咸阳县衙放火之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自然包括其中。”平安说道,“这事一了,我等都能平安了!” 平安话中的“平安”二字显然指的就是他们这等被牵扯入那笔官银案中的普通人了。 一席话说的陆夫人眼眶瞬间红了,她点头,叹道:“如此,甚好!” 那笔官银本就是伴着当年那些宫中辛密之事出现的,本与他们这些普通人无关,她的父母因为“本分”二字被选中牵扯入这些本不属于他们的权贵纷争之中。不比握有权势的权贵,普通人牵扯入这些事中之后,其后果往往便是万劫不复。 “家父也说如此甚好!”平安叹了一声,一边将陆夫人扶上马车,一边说道,“他告诫我好不容易离开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这话更令陆夫人对平安的身份生出了几分好奇,闻言忍不住问道:“你父亲究竟是何人?”说到这里,自觉自己问的有些多了的陆夫人又摆手道,“若是不便多提那便不要说了!” 原以为平安不会回答自己了,没成想,那厢的平安只略略思索了片刻,便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笑着回她道:“家父姓刘,名三青!他说他被卷入其中已是迫不得已,盼我能平安脱离这些贵人的权势纷争之中,再也不要牵扯入其中了!” 刘三青啊!陆夫人顿时恍然,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这小厮同自己一行人一样,来侯府的时机来的如此凑巧呢!原是早已定好了。 “家父还说了,牵扯其中的贵人倒也不尽是恶人,有些是贪图权势,有些却是握有权势的同时心里还是有些大义同理想的。”平安说到这里,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道,“可这些,我等的脑子不够用,握不住的东西便不要去瞎掺和了,不能帮忙不说,反而还尽是添乱!” “家父生有过目不忘之能,一直自觉自己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他不慎牵扯入其中,只是站在潭边往里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费尽全力谋划,也只能为我等谋划一个平安脱离罢了!”平安说道,“所以,他将我送至公子这里,待咸阳新旧事一了,便让我即刻离开,剩余的,交给公子便好了!” 听他提到了“公子”二字,又想起偏执的儿子有涯耿耿于怀的天赋,陆夫人叹了一声,道:“二小姐家这位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啊!” 听陆夫人这般说来,平安再次咧嘴一笑,点头道:“家父也说公子不凡,不知他能不能把握的住。不过这些,便不是我等该操心的了!”说着手里的马鞭一扬,甩手一鞭子甩了出去:“走!报官去!” 比起茜娘等人的种种谋划,这里即将报官的二人面上的表情是喜悦的,不知是不是被平安快乐的情绪所影响了,连带陆夫人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报官去!拿回最后属于自己的那三间宅子,而后……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 于大理寺众人而言,陆夫人的突然报官显得猝不及防,甚至连牢里的邢师傅一时间也都未完全回神,待回过神来之后,他惊的一下从牢床上坐了起来:“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让娘去?她……” 话还未说完,便被前来告知他这一消息的刘元打断了。 “她怎么不敢?你看这么多年,你那便宜阿秭几时出过头?顶过事?”刘元没好气的说道,看着面前发牢骚的邢师傅,他越发觉得这茜娘同邢师傅二人真真是只有在对方的口中才是最真切的模样了。 “本是懒得来了,既正巧经过了,便来告知你一声,”刘元说着,不等面前的邢师傅开口,便又继续说道,“不过你那推崇备至的常大人也不能算是算错了!” “告官的是陆夫人不假,”刘元说道,“不过茜娘连同她那女儿女婿,除了最小的一对外孙外孙女之外,尽数都被官府带走了!” 一席话说的邢师傅完全懵了,看着眼前被常式当成棋子下了这么久的邢师傅全然摸不透其中的状况,刘元忍不住再次摇头:这般不明白的人,怎会妄想着想如常式一般掌控权势的呢? “陆夫人到京兆府告官是想要拿回嫁妆的,”刘元说道,“她选在正午时分敲了京兆府前那只鸣冤鼓,又只道是拿回嫁妆这等小案子。” “你当知晓,正午时分,闲着无事的百姓最多,杀人放火这等案子虽说惊人,可于百姓而言,这等谋夺嫁妆的家长里短之事才是他们最听的明白,也最感兴趣的。”刘元说道,“京兆府尹那里一开始不知其中底细,便开门公开审了这桩案子!” 其实京兆府会开门审案也不是料不到的。静太妃一系列举动即将引来集市轰动之事京兆府早有预料,到时少不得冲击京兆府尹的政绩。是以,此时京兆府尹正为了即将到来的麻烦多积累些政绩垫底,近段时日,当着百姓的面开门审案,树立“清官”形象之事京兆府尹可没少做。 这次面对陆夫人的嫁妆案,京兆府尹本也是打算树立一番“清官”形象,助人拿回嫁妆的,却没想到这大门一开,竟引来如此轰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午时开的衙,不到半个时辰,京兆府衙门前便已连下脚的地都没有了!”大理寺办公大堂中几个奔出去看了一番热闹回来的差役对大堂中的众人描述着当时的情形,“那京兆府尹全然没想到陆夫人竟给他来了这么大一个惊喜,脸色当即就变了,可家长里短的小事百姓听得多了,似这等放火烧衙,甚至还牵扯到’人肉包子‘这等市井传闻出处的案子还是头一回听说!在场的人多的京兆府那些个差役又怎么驱逐得掉?” “那京兆府尹当时全然是弓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另一个差役说道,“没想到那位陆夫人越说越是惊人,连放火烧衙的幕后主使是昔日南衙的张家长子同兴康县公府那位小县公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等看了一番,周围百姓确实不少,但各个衙门的同僚,各家的探子之流更多!”差役说起这些来,还在不住啧嘴,“当然,看陆夫人要嫁妆这等事在如此大事面前反而显得不值一提了!” “京兆府尹当时那脸色哟,啧啧啧!”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啧嘴,“我都没见过那位大人脸色这般难看之时!” “哪个衙门的官员突然碰到这等事脸色能好得起来?”白诸听到这里,摇了摇头,转向一旁的魏服,问道,“刘元呢?” “去牢里通知刑有涯了!”魏服说道,“不过这不是他自作主张,是林少卿的意思,说是告知他一声,这官确实告了,却不是他以为的茜娘告的官,而是陆夫人亲自出面告的官。” “还真好意思!”白诸叹了一句,问魏服,“那茜娘等人呢?” 魏服看了他一眼,道:“被刑部带走了!”顿了顿,不等白诸开口,又摇头道,“这么大的事,张家同兴康县公府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在外头乱晃?那一对五六岁的孩子还是看在靖云侯府的面子上没有带走的,算是给侯府一个交待了。” “那这几人的境遇怕是还不如告官的陆夫人呢!”白诸说道,“至少她在京兆府告的官,便是收监也只能在京兆府大牢。且众目睽睽之下,她露了面,那么多人见到了,京兆府尹哪敢乱来?况且就陆夫人那药石无医的身子骨……她此时又站在风口浪尖上,若是在京兆府尹手里出了事,那京兆府便是生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四章 萝卜丝墩子(十一) “怕是不止不会乱来,就陆夫人那身子骨,随便请个大夫都知其时日无多了,这更逼得京兆府要赶紧解决此事放人了!”魏服说道,“若是陆夫人当真在他牢里出了事,京兆府甚至都等不到集市哄抬物价引发民变,就要下台甚至掉脑袋了!” 魏服这话说罢,两人便安静了下来,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变得微妙了起来。 先时还不觉得,眼下倒是愈说愈发觉得陆夫人出面这一招委实绝妙!众目睽睽之下将京兆府赶上了架,自己那副时日无多的身子骨又逼得京兆府必须速速解决此事。 “陆夫人……她其实也是在赌,”沉默了半晌之后,白诸开口说道,“赌眼下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赌京兆府不敢让她死在自己的大牢之中。” 当然,这一招也只有濒死之人如陆夫人这样时日无多的敢赌了。 “她这一招便是在赌命啊!”魏服叹了口气,说道,“不过赌的不是贵人百姓的贵贱之命,而是让京兆府同阎王爷比赛,看是京兆府解决案子更快还是阎王爷那里收人性命更快些!” 这话听起来莫名的悲壮! 可放在那身子骨摇摇欲坠的陆夫人身上又显得分外凄凉。 “众生平等?”白诸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魏服说道,“这下……是真正的众生平等了!” 任他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逃不过一死。 “如此看来,刑有涯到底是不如陆夫人啊!”魏服还在唏嘘着,“至少陆夫人赌的那位阎王爷是当真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的,不管外头如何说来,愿不愿意,是感谢还是抱怨,通通不会理会,说三更收人就绝不会拖到五更!” 堂中看了一通热闹的差役还在说着京兆府审案的经过。 “那京兆府尹可说是黑着一张脸审完的案。当然,京兆府那位大人精明的很,那陆夫人只要一提咸阳县衙之事,他便敲醒木提醒陆夫人莫说与嫁妆无关之事!”说到这里,差役忍不住嗤笑,“不说我等了,但凡不那么愚钝的百姓,都看得出他不想掺合进去!” “可衙门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且不说,旁的衙门里那么多闻讯赶来的同僚,探子可不是吃素的,他每每一句呵斥‘莫说与嫁妆无关之事’,底下便在起哄说‘大人是不是怕事’,‘既怕事当缩头乌龟,就莫要说什么做父母官了’,‘没见过哪个为人父母的不管孩子受欺辱之事’云云的,”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多笑了两声,伸手指了指国子监的方向,说道,“虞祭酒那里当是查清楚当日挑衅子清、子正母亲的那几个蹊跷经过的富贵闲人是自哪里来的了!起哄最厉害的那几个便穿着不知打哪儿借来的国子监学生的衣袍呢!当然,一看那蓄须的脸,也知这年岁早过了在学堂里上课的年龄了,一看便是穿着那衣裳故意膈应京兆府呢!” 一席话说的堂中不少人都跟着笑了出来,便连魏服和白诸都忍不住笑了两声。 “虞祭酒是国子监祭酒,”魏服捋了捋须,点头道,“便不说为子清、子正出头之事了,便说国子监里其余学生以及家里人都在看着呢,嫌弃子清、子正母亲上不得台面或许是有的,可虞祭酒若是当真放任旁人欺辱国子监里的学生,这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他也坐不下去了!” “为人师表的,其行为乃学生表率,自不可能当个软骨头的!”白诸说到这里,顿了顿,他咳了一声,没有掺合进正在笑闹的同僚们,只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魏服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日陆夫人这一出。陆夫人这案子也是要送到京兆府的。” 他想了想,说道,“陆夫人借住侯府,我们林少卿定是要避嫌,不能接这个案子的。到时候推脱来推脱去的,若是谁都不想捅破这件事,都想装瞎,到最后定是会被推到京兆府的。只不过那般的话,外头没人盯着,以京兆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性,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当成一桩谋夺嫁妆案处理了。” 当然,若是当成谋夺嫁妆案处理了,撇去关押在牢房里的邢师傅不提,外头能出声的便也只有陆夫人同茜娘一家了,以茜娘一家“忍让”的性子来看,拿到铺宅和银钱之后,多半是不会再出声了。 只是,这其中发生了意外,不说旁人了,便连他们也未想到昏迷的陆夫人“忍让”多年,竟是突然硬气起了一回,选择将事情捅了出来,且将事情捅出来的方式也选的如此之妙。 “现在陆夫人告官告的也是谋夺嫁妆之事,”魏服连连叹了好几声“妙”之后,说道,“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这等事,逼得京兆府只能做这个为民做主、抗争权势的清官了!” 只是叹了几声之后,魏服又道:“这法子当然是妙了,只是因着她借住侯府,陆夫人告官这件事的推手,咱们林少卿必会被算入其中,京兆府那里届时指不定又要发牢骚了!” “咱们林少卿又怎会怕他这点牢骚和针对?”白诸摇头,指了指一旁的国子监,咳了一声,说道,“执掌国子监的,不能是个软骨头,难道执掌大理寺的,又会是个软骨头了不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自是不会的,不止林少卿不会,他们自摘星楼上一跃而下的寺卿大人赵孟卓更不会。 想起赵孟卓,两人脸上的笑意便收了不少,其实摘星楼上的种种物证迹象皆已表明赵孟卓当是自己跃下的摘星楼,只是他们至今仍不知赵孟卓一跃而下的缘由。是什么逼得他如此做来。 比起已隐隐露出全貌的咸阳新旧两案,赵孟卓所涉之事仍然隐藏在深深的迷雾之中。 沉默了半晌之后,魏服开口说道:“如此一来,咸阳新旧两案只等京兆府那里推进便成了?” “不过刘三青、市令冯同以及毛管事等人之事是我等接手的,又因刘三青同时也牵扯入了咸阳新旧两案,我等自也是要同京兆府交接共同推进审理此案的。”白诸说到这里,点头道,“这样也好,有刘三青这个牵扯入陆夫人之案之人在,我等盯着此案的由头也足够了,免得京兆府那里在咸阳新旧两案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子息事宁人。” “也对!”对白诸口中这个猜测,魏服点头,说道,“刑部那里已出手将茜娘等人带走了!”叹了一句“刑部出手真快!”之后,他又问白诸,“林少卿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林少卿眼下竟出了衙门? “说是有事,带上赵由以及几个差役还有吴步才一道出的门。”白诸说道。 魏服恍然:既带上了吴步才,待林少卿他们回来,怕是又要多几具尸首了。 见魏服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白诸又道,“刘元去牢里,不止是为了告知刑有涯一声,还是为了放那个被关押至今的屠夫胡四明!” 提到“胡四明”了,魏服“哦”了一声,记起来之后忍不住奇道:“怎的先时竟没放了他?是疏忽忘了他么?” 那冯同被钱承义用刘三青的切石器具杀害分尸之后扔在了胡四明惯用泔水桶里,以致胡四明作为杀害冯同的嫌犯被带来大理寺关押了起来。而后因着刘三青的自首以及种种证据,可以表明胡四明同这个案子并无关系,只是倒霉,用的泔水桶正巧便是他们弃尸的那一只而已。 “冯同被杀那个案子虽是结了,可因着后头牵扯出的毛管事自杀以及咸阳县衙一案,林少卿便一直压着未封卷落印,那屠夫胡四明自也不能放出来。”白诸说道,“不知不觉间一直将其关押到了现在,今日若非林少卿自己提及,我等都快忘了这号人了!” “他一问三不知的,关押在大牢中时还遇到过一场下毒之事,你可还记得?”白诸提醒魏服,说道,“他同时被人下了两种毒,若不是两种毒药毒性相冲,怕是要死在大牢里了。” “那还真是命大!”魏服显然是记起了这件事,想了想,问白诸:“他既只是倒霉牵扯入其中的无辜之人,又为何会被人下毒?”年前闹肚子、跌伤腿的意外令他歇了好些时日,办案如磨刀,一段时日不碰,手、脑便俱生疏了,哪怕回来之后将同僚经手的事情重新筛了一遍,可到底不如亲身经历的那般记的清楚了。 “还记得先时咱们推断的刘三青、张五林、胡四明这几个人的名字仿佛按序排列的江湖中人一般么?”白诸对魏服说道,“这些都在刘三青的信中自陈了,苏福海、卢元林便是排行一、二之人,至于那真正排在第四的,正是先前杀人的钱承义。” “这几个人确实是结拜义兄弟的绿林中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去劫杀童五了。”白诸对此案显然记得很湿清楚,他道,“那胡四明倒霉便倒霉在他名字里有个‘四’字,可以顶了钱承义的排序,钱承义虽不清楚其中牵涉的大事,可劫杀童五之事他是亲身参与的,那日叙旧时被冯同听见敲诈勒索财物,他唯恐事发被捅破,便早早替自己寻了个行四的替身。只是这点算计逃不过刘三青的耳目,直接在信中道破了他的盘算。” 想起无辜遭遇陷害,又莫名其妙被人下毒的胡四明,两人心中皆是五味杂陈:这胡四明被关押的莫名其妙,被下毒暗害的莫名其妙,甚至连眼下被放出来,于胡四明而言怕也是莫名其妙吧! “简直就似是人在路上走,冷不防有一只恶狗突然窜出来莫名其妙的咬了你一口一般!”魏服摇头,叹道,“真真是没处说理去啊!” “林少卿道当时关着他便是怕他被人当作行四的钱承义给解决了,”白诸说到这里,看向魏服,压低了声音,“别忘了,他关押在牢里时还被人下过毒……” “那于他而言,兴许还是关一段时日更安全些,至少眼下是活着离开了!”魏服说着,抬头看向门口,刘元正自外头走进了大堂,待刘元行至二人身边坐下时,他顺手递了杯茶水过去。 刘元接过茶水道了声“谢”,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之后,对两人说道:“胡四明自己也道于他而言兴许还是关着更安全些!” 那厢的魏服同白诸听罢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刘元指了指外头,道:“林少卿他们回来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一听这话,两人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如何了?” 看着两人一副起身欲出去看看情况的态势,刘元摇头道:“吴步才都去了,还能如何?苏福海、卢元林、钱承义他们的尸体都找回来了,一个不缺!” 这话一出,魏服同白诸二人脸色便是一僵,两人看了眼还在热闹议论京兆府那里陆夫人之事的差役同小吏们,压低声音问刘元:“怎么死的?” “自尽的!”刘元摇头说道,“同那毛管事一样,吊死于横梁之上,看不出任何挣扎过的痕迹。” “刘三青一直是那几个人之中的头脑,由他出面同人打交道,虽出面同他打交道的人蒙着面,每回带他过去都是遮了他眼的,可你等也知他过目不忘,记着马车行驶的距离以及左右转向,将最有可能的那几处位置标注了下来,”刘元说道,“林少卿他们便是这般挨个地方的寻,最后才在一座无主宅院中寻到的尸体。” 这话一出,白诸和魏服便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魏服说道:“如此看来,他那过目不忘之能倒也不算浪费!” 至于那同毛管事一样的被杀手法,邢师傅曾在毛管事被杀当日在常式的授意下前往一探究竟,看到了毛管事自尽的全程,确实是自尽无疑了,只是自尽时身边还有一人,那人“身带官府佩刀”、“蒙着面”。 当然这些不能用做证据,且因为邢师傅本身牵扯入了案子之中,是以邢师傅的证词份量极浅,几乎没什么用。 “那几人还留了一封畏罪自尽的自陈之信,言明此举同旁人无关。”刘元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对起身的白诸和魏服说道,“你等去了也无什么用!” 至于眼下要做的事…… “盯着京兆府那里,莫让京兆府的人搪塞过去!”林斐对过来的刘元几人说道,对失踪的苏福海等人的死,他显然并不意外,开口道明了个中关键,“我已去刑部寻果张让了,他眼下正在查祖父同常式的事,陆夫人又同我侯府有关,自不敢被扣上‘借机生事’‘屈打成招’的名头。我一去,他便告知了我刑部抓茜娘等人的是罗山,此人最擅见风使舵,静太妃势大,为攀上静太妃,他年前同张家、兴康郡王府走的颇近,年前官阶还升了一阶。今日显然是被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索要年前为他升官阶的报酬来了!”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想起前两日林斐所言的子清、子正两兄弟那拜“恩重如山”的义父之说,忍不住唏嘘。 这还真真是……恩情债永远还不完了。 “这罗山本是见风使舵之人,此时张家、兴康郡王府麻烦缠身,他自是恨不能立时同他们撇清关系。”林斐淡淡的说道,“可……这关系岂是那么好撇清的?这年前升官阶之事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被逼无奈之下不得已只能下手抓人。理由也是现成的,陆夫人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了那些事,既有放火烧衙又有官银旧事,其中还涉及童五等人杀人劫财之事,这等事,细论起来,哪个衙门都能插上一脚,端看想不想了。” 大荣各部衙门有不少职能是重合的,刑部既能刑讯,亦能审案,若不然昔日大理寺的张让也不会调任刑部了。 “眼下罗山是为情势所逼,其本身也处于观望之中。茜娘那一家里入了刑部受些罪是少不了的,若不然,他也不能向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交待。”林斐说道,“不过以罗山见风使舵,喜好观望的性子,也不会做的太过。待陆夫人这里京兆府的人解决了此事,罗山那里便会放人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五章 围炉煮茶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倒也不是不想将陆夫人一同‘请’去刑部,一直在对罗山施压,罗山推辞不掉,自是不得已走了一趟京兆府,却是空手而回了。”不比堂中众人的激动,也不比外头各个衙门此时对这件事的议论纷纷,因着陆夫人借住侯府的关系,频频被人提及的林斐此时神情却很是平静,他一边翻阅着案上的各式卷宗一边对刘元、白诸以及魏服等人略略说了一番京兆府、刑部那里的状况。 他将罗山同京兆府打交道的过程叙述的无比详尽,仿若就在现场一般,哦,不,不是仿若就在现场,而是就在现场。 “我见完张让正巧撞见了罗山,他见到我时神情颇不自在,显然对自己被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施压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这件事觉得万分尴尬。”林斐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在手边的墨砚里蘸了蘸,一边写着苏福海、卢元林以及冯同、毛管事等人的结案文书,一边同几人说着话。 这情形,刘元等人却是见怪不怪了:一心二用嘛,同过目不忘一样,是自家上峰有别于常人之处。 听林斐说那厢的罗山自觉尴尬了,魏服同白诸便忍不住摇头,那厢最沉不住气的刘元更是毫不客气的开口啐了一口“该!”,他道:“谁让他走了这等门路升官阶的?” “张让在刑部多年,本来论资历,年前调官阶的该是他,结果换成了罗山。虽说两人的政绩相差不算大,可他对此到底是颇有微词的,如今见罗山这般被动,自是乐见其成。”林斐说道,“两人见面呛了几句,我见罗山身边带着人,看着似是准备出衙,便问了句他要去哪里,罗山本不愿说的,可张让在场,自是乐的见其为难,开口直道他要去京兆府提陆夫人,我便顺着张让的话,提出要一道去京兆府走一趟。” 虽只是寥寥话语,却也可见自家上峰不止是个硬骨头,于这人情世故之上亦是十分精通的。 “罗山自是不想我一同过去的,不过我将陆夫人的身子骨状况同他说了一遍之后,他的脸色当即便变了,立时改口邀我同去!”林斐说到这里,提笔的手略略一顿,语气淡淡的说道,“他也怕陆夫人在他手里出事,是以即便京兆府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肯将陆夫人让出来,罗山也不会接手的。” 至此,陆夫人告官这一出阳谋最后一部分算是由他补齐了。 “如此,陆夫人能安心留在京兆府,那茜娘等人罗山手里也有数,不会当真令其伤筋动骨的。”林斐说道,“我走这一趟倒不是为了给罗山一个回绝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借口,而是去京兆府那里走一趟,提醒他我等都在盯着,京兆府既受理了此案就当一查到底,莫要想着息事宁人了!” “事情都已起了,自是要完全解决了,若不然,岂不白费这一出工夫了?”林斐说到这里,暂且停下了手里原本正写着的结案文书,看向面前几个下属,道,“去将门关了!”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便对视了一眼,知晓上峰要提点自己一番了,便立时过去将门关了。 待到屋门被拉上之后,林斐才道:“这案子……那景帝、宣帝之争,其实已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了。”他道,“景帝膝下无子,先帝不过是其从宗室中过继挑选出来的而已。既非父子承袭的君位,本是宗室挑选,那所谓的名正言顺的血脉便没有那般重要了!” 将手里的笔挂回笔架之上,对着面前的结案文书略略吹了吹,林斐继续说了下去:“往上数几代,所有宗室中人皆是大荣太祖皇帝的子嗣,这没什么好争的。便是要挑刺,定要盯着继承法统之说看那宣帝一脉,那一脉也并无男丁。宣帝被废黜之后,确实有一番动作,待得景帝站稳之后,兴许是眼见登位无望,郁郁寡欢之下没几年宣帝便死了,只留下了两位郡主。而娶了那两位郡主的,便是当年的张家之人与兴康郡王府之人。一位做了当年的张家公子,如今的张家老爷的夫人;一位嫁了当年的兴康郡王的表弟。” 说到这里,林斐摇了摇头:“景帝当年并未施压那两位郡主的婚嫁之事,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却上赶着淌混水,未尝没有以此谋利之心。” “富贵险中求这话不假,可也不要总盯着富贵,却忘了这个‘险’字。”林斐说到这里,向面前三位听的认真专注的下属看了过去,顿了顿,隐晦的提醒三人道,“先帝昔日待陛下一直不温不火,陛下当年为储君时,没少经历被废黜之危机。” 一席话听的三人顿时恍然:先帝沉迷长生求道之术,既自己想长生,一直在皇位上呆着,那迟早会替代自己的储君便显得有些碍眼了。哪怕这储君是自己的亲子,亦同样如此。 陛下当初为储君时,没少被以八字不合的缘由险些被废黜。于这等经历过数次“丢位”之危的陛下而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显然是刻入骨子里的了。 是以宣帝、景帝这件旧事传入他耳中之后,景帝无子,先帝乃过继所出,这一方于他而言自是无妨的;可宣帝那一方还留了两位郡主,娶了两位郡主的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相对比一番便显得有些碍眼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看着面前刘元等人面上露出恍然之色,林斐伸手摸向案角油纸上堆放着的一把糖炒栗子,公厨规矩不可破,可他自买些食材过去与她做些小食却不是不可以。 几粒糖炒栗子下肚,见刘元等人除却感慨“陛下圣明”之外,并没有旁的反应,他心中忍不住暗叹了一声,想起方才去女孩子院中拿小食时同她说过的话。 若说在大理寺过了明路,衙门中众人皆知他“相中”了她的好处的话,也是有的。那便是在规矩的范围之内,不消再刻意遵守一些男女大防的避讳了。他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无所顾忌的跟她去她院子里,外头的杂役见二人进院子,还会贴心的为二人关上院门。 内务衙门苛扣食材之后,整个公厨中人不再似年前那般需要备外卖小食档口了,自也清闲了不少。温明棠得空,便用梁红巾带给她的那只在宫中特意打制的小炉做了不少小食。 毕竟内务衙门定的规矩严明:公厨的灶不能乱开。这等情形之下,她那小炉自是重新派上了用场。 想到梁红巾将小炉带给她时随口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这句话,没成想,这话竟是一语成谶。 将前一日做好的糖炒栗子拿给林斐,两人走到院中的石案几旁坐下之后,他便开口同她说起了刘三青等人的案子之事。 说起这些遇到的案子之事时,林斐只觉得自然无比,看着女孩子往那特制的带柄小茶炉中加了一把茶叶同一小勺细糖,一边炒制着茶叶同细糖,一边侧耳认真听他说这些事,他总有种终于寻到了那个能听他说话,也能懂他说话之人的感觉。 炒制过后的细糖散发出浓浓的焦糖香味,看着那莹白的细糖被炒至焦黄色,混合着那股浓浓的茶叶香气,林斐深吸了一口气,闻着那香甜的焦糖茶香,不消女孩子提醒,便主动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牛乳递了过去。 女孩子接过牛乳,将牛乳倒入炒制着细糖与茶叶的小茶炉之中,随着“呲啦”的一声,牛乳冲入茶炉,自莹白慢慢转成牛乳茶特有的焦褐色。 一边慢慢搅动着茶炉中的牛乳茶,一边听林斐说着这些事,温明棠除却偶尔的接话之外,并未多出声。 直到他将年前陛下调动南北衙人员的举动说了一番之后,女孩子才将茶炉取下,放至案几上,一面为他倒了一杯牛乳茶,一面看了看四周,笑着说道:“倒是无人听我二人谈话了。” “他们自是懂避嫌的。”林斐说着,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问道,“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女孩子点头“嗯”了一声,先是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声“陆夫人运气真好!”之后,才开口说道:“兴许还当真是她多年诚心求佛得来的机会吧!” 说这些话时,女孩子的语气淡淡的,面上的神情不悲不喜,亦无什么感慨之意,有的只是平静。 看着女孩子面上的表情,他彼时心头一震,心里埋藏多年不曾为外人道的想法似是突地被勾起了一角,隐隐寻到了共鸣。顿了半晌之后,他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何说陆夫人运气真好?” 女孩子捧起那粗陶所制的牛乳茶杯轻啜了一口之后,这才说道:“能碰上夫人、碰上你这等事便不提了。我说她运气好,是因为她牵扯入这等事,还被下了蛊毒,这么多年蛊毒蚕食之下,却偏偏拥有一副极其长寿的身子骨,这幅身子骨助她熬过了景帝无子,熬过了先帝在位,又一直熬到了如今陛下登基。” 心里那隐隐被勾起的一角越发清晰可见。 看着面前女孩子面上的神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抛出了一个问题:“何出此言?” 女孩子却对他问出这个问题觉得不可思议,她看向他,反问道:“林斐,你问题问的这般细,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么?又为何要问我何出此言?” 她说着将一张铁网放至陶炉之上,从一旁的果盘中随手拿了几只橘子、苹果、柿子等物什放在铁网上慢慢烘烤了起来,而后捧起自己的粗陶牛乳茶杯轻啜着抿了一口,笑着说道:“景帝、先帝便不说了,陆夫人此行如此顺利,最重要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陛下要动手解决张家同兴康郡王府?” “其实这般说来的话,老袁同汤圆也算是运气不错的,不必似陆夫人这般等上一个甲子才等来这个机会了。”温明棠说到这里,抿唇笑了笑,笑容极淡的说道,“或许也是天怜赤子之心,觉得赤子之心难得,不忍良善之人被辜负吧!” 摩挲着手里的糖炒栗子,林斐并未如以往那般剥开栗子壳便直接将栗子肉送入自己的口中,而是将剥了壳的栗子塞入女孩子的手中,说道:“听你这般说来,似是觉得陛下才是个中的关键?” “难道不是么?”女孩子接过林斐剥好的栗子肉,没有推辞,也未道谢,而是极为自然的随手丢入口中,说道,“但这个……同陛下英明神武什么的无关,当然,看陛下登基之后的种种行径,算得上是一介明君,可今次陆夫人之事得以解决却同陛下是否是明君无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当初先帝在位时的种种举措,令陛下对君位不容他人指摘一事无比看重。陆夫人之事得解不过是因为张家和兴康郡王府触到陛下的逆鳞了而已。”女孩子说到这里,摊手,“在这件事之中,大理寺衙门、京兆府衙门乃至刑部皆只不过是陛下解决张家和兴康郡王府的工具罢了!”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不可不谓之惊世骇俗,可面前的林斐听罢却是目光亮的惊人,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闻着自那张铁网上散发出的烤水果物什的香气,深深的看了眼女孩子之后,他开口说道:“你还是头一个敢同我说这些话的人。” 温明棠看着面前的林斐,也笑了,她道:“你也是头一个敢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女孩子说着,将散至额前的碎发捋至耳后,出口的声音愈发淡漠,“我敢说这些不过是因为温家早已被灭门,我孤身一人,不惧死!倒是你,你有一家老小尚在,便不怕此举招祸?” 林斐看着她,伸手指向那关闭的院门,道:“世人多数不敢妄议此事的。” 温明棠随手自铁网上拿起一只烤橘子剥了皮,将一半烤热的橘子塞入林斐手中之后,反问他道:“今次陆夫人之举算是顺势而为,她父母冤事得解,老袁没有白死,张家风评一向不佳。至于兴康郡王府……那兴康县主能逼的笠阳郡主这等人害怕避退自也不是什么善茬。” “所以,如今恶人被惩治,凶手被正法,主事的官员不惧权贵,龙椅上的陛下公正不阿,这是大家所希望看到的。”温明棠说道,“可事实是,明眼人都知道今次京兆府不过是弓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被逼着不惧权贵,被逼着为民做主罢了!” 女孩子说到这里,抬头向他看来,开口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她道:“若是有朝一日,陛下所求同大家以为的公道背道而驰,该如何是好?”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六章 围炉煮茶(二) 烘烤过后的橘子捏在手心里暖哄哄的,林斐剥下一瓣橘子送入口中。与日常冷食的橘子不同,入口的橘子非但没有日常冷食的橘子入口时凉的牙齿打颤之感,且其特有的橘果香甜也并未因烘烤有损,反而因着烤去了不少水分,使得入口的果肉变得格外香甜了起来。 女孩子也在食着那烘烤过后的橘肉,边吃边道:“西域丝路之上的瓜果更甜也是因为日头炙晒去了不少水分的缘故!”说话间,顺手将那剥下来的橘子皮同样置于铁网之上烘烤起来,橘皮的香气随着铁网下炭火的烘烤慢慢弥漫开来。 闻着那股弥漫开来的橘皮甘香,林斐的嘴角下意识的翘了翘,看着女孩子又往铁网上放上了两块小小的番薯,明明是风雅至极,颇受文人名士推崇的围炉煮茶,因着她往其上加上了这些瓜果同番薯的缘故,竟是多了几分雅中透俗,俗中又透着雅的意境巧趣来。 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果香同番薯香气,捧着手里那粗糙捏制的粗陶茶杯,他看向女孩子,开口说道:“你这问题有趣,当年我成为陛下伴读时便想过了。” 女孩子听到这里,挑眉反问他:“你觉得此题可有解?” “于先帝而言,能解的不多,甚至可说几乎没有多少事是能解的,”林斐说到这里,眼里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笑意,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试探着问她,“但于陛下而言,大多数事都能解了。你可知晓是什么缘故?” 于先帝无解,可于陛下有解是什么缘故?温明棠只觉得这一刻自己同林斐好似在玩现代社会不少人都玩过的游戏——‘脑筋急转弯’一般,闻言,她先是略略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便笑了,她道:“因为先帝没有明君之志,同样亦不顾忌身后之名,所看所求皆只有眼前的享乐以及为了永保自己的享乐而追求的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梦。于这样一个什么都不顾忌的君主而言,所能桎梏他的,约束他的,极少。真正能约束他的,怕也只有地底下那真正众生平等的阎王爷了。” 这些话听的林斐的眼睛愈来愈亮,他专注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等她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 “于陛下而言大多数事能解的原因是因为如今的陛下有明君之志,本人又是个极为注重声名及史书评价之人,便是不看其个人能力,一个如此的君王在位,比之先帝要好上不少,”女孩子说道,“当然陛下个人之能亦同样重要,若是个愚笨之人,怕是根本听不懂也看不明白那些所谓的民生之事,极容易被底下之人牵着鼻子走。” “可万事皆有两面,极为注重声名会令陛下自己约束自己的言行,可同样的,有人若是借着陛下看重声名这一点,在这一点上折腾,陛下若是愚笨,于他而言亦同样是件麻烦事。”温明棠说到这里,顺手一指,指向皇城的方向,“如静太妃以养恩的孝道来拿捏陛下,陛下既注重声名,自不好太过违背静太妃的动作,使得静太妃一直在折腾。说实话,若没有陆夫人这一茬,以及年前那南北衙调动之举,外头的人怕是都要以为陛下之能不过尔尔了!” 林斐点头,他看着眼前托腮沉思的女孩子,她不施粉黛,皮囊已足够美丽这些自不消说,难得的是她并没有如他这般完整的接受过大荣最厉害的那些先生、教学博士的教导,竟看的明白这些,这才是真正让他觉得她明珠蒙尘的地方。 当然,女孩子从不觉得自己特殊,从来只道自己不过侥幸生而知之罢了。 可生而知之已是十分难得,最难得的还要属她同自己几乎于每一件事上都能寻到共鸣。 譬如子清、子正这些天赋惊人之辈,能看到民生之艰何其难得,可民生之艰这四个字囊括的又何止百姓困苦这一点?她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每每都能同他看到一处去,让他有种灵魂仿若得到了碰撞之感。 就似子清、子正之事上,她同他看到了一处去,寡母被挑衅的缘故在于外人眼里的不相衬;也似今次这件事,她同他又一眼望到了同一人——陛下的身上,望到了那个时人不敢说之处——龙椅上的天子不受桎梏之上。 “陛下有明君之志之外,不论是我也好,还是那等授课老师也罢,常以‘为人君者当贤名’的圣人言来劝诫陛下,且陛下本人又极其注重声名及史书评价。一句圣人言连同在意声名及后世史官评价这些,会令陛下在大多数事上都当个公正贤名的君主。”林斐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解决之法。 “如此的话,”女孩子听到这里,便笑了,她道,“好在世上还有圣人的存在;也好在圣人皆是早已故去、供奉在庙宇之中之人;更好在圣人说过不少约束君主言行举止,要求君主德行兼备的话。当然,最好的,还是这天底下,大多数人乃至历代君王都是认同圣人所言以及圣人地位的。有这些,外加其本身不俗的能力,确实会令陛下成为于大多数百姓而言,一个不错的君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女孩子的话,林斐越听眼睛便越发亮的惊人,直至听至最后一句“于大多数百姓而言”时,他看着女孩子的眼里更是蓄满了笑意,他知,她又与他看到一处上去了。 这种每每对事所观皆一处的感觉,当真是他此前从未有过的。 “祖父也好、父亲也罢,甚至兄长都曾对我选择进入大理寺时颇有微词,”林斐看向面前的女孩子,笑着说道,“祖父、父亲自不消说,我年少高中,于他二人而言,自是祖上的无上之荣,便是与素日交好的亲人朋友间谈及我时,面上都是有光的。便连兄长,我进大理寺,按说于他而言世子之位当是更稳妥了,可他是个怕被人道不能容人之人,对我进入大理寺也同样颇有微词。” 林斐兄长之事,温明棠先时早已从他这里听说过了,是个为人不错的侯门守成子弟,因着占了嫡长的身份,早早被人请立了世子。由于自觉占尽了侯府爵位的便宜,便一直觉得对林斐有愧,更怕被外人道他不能容人。 不得不说,靖云侯夫妇将这一对儿子的品行教的都很是不错。 不过这也不奇怪,于这等公侯之门出身的子弟而言,能力什么的也只能尽力而为,毕竟能力这一处有时多少还是多少看些天赋的,可品行却是能够教导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品行和能力,至少总要占上一样吧! “他们其实也知陛下颇有能力,”林斐说道,“可他们所看到的与我看到的不同,他们觉得陛下既是明君,我更该立于朝堂政局之中,因为明君知人善任,在他们看来我能力不凡,在这等明君主政之朝有望成为一代权臣。” 说这些话时,林斐的神情平静,即便说出“在他们看来我能力不凡”这等有自吹自擂嫌疑之话时依旧平静,对面的温明棠亦同样如此,并未发笑,因为这话由他说来,确实可称得上是一句事实。 “当然,兄长亦是不反对的,甚至是支持的,”林斐说道,“他觉得以我之能既成权臣,于林家亦是面上添光之举。” “你祖父、父亲以及兄长望你翻手为云覆手雨,”女孩子听到这里,笑了,却并非讥讽,相反语气之中尽是感慨,“却是不是忘了,你若翻手为云覆手雨了,那龙椅上的陛下做什么?陛下经历过数次险些被废黜的危机,又怎会容许这朝堂之上还有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存在?”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在昔日之事中选择趟浑水是只看到了富贵险中求中的‘富贵’二字,却忘了‘险’,”林斐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点头说道,“今次,于我之事上,他们同样如此。” “陛下是明君不假,却是一个不会容许朝堂之上有绝对权臣存在的明君。甚至对手中权力的把控远比先帝乃至前几任君王更甚!”女孩子点头说道,“当然,这于他而言,并不冲突,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他李家的家天下啊!” 林斐点头,同样叹了口气,感慨道:“是啊!这是李家的家天下!”说到这里,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顿了顿,又道,“那日,你那周扒皮的故事很是有趣。” 温明棠听他提及‘周扒皮’了,也跟着笑了,她道:“如此看来,陛下虽是明君,可在他手下做事,却是要时刻注意莫要挑战他手中权力的。朝堂之上,最好不要有那等逆鳞般的臣子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今次同林斐彻底敞开心扉说了不少以往不曾说过的话的缘故,温明棠开口所言也比以往更为直白,她道:“可一代权臣上位的过程必是血腥的,又怎么可能不触碰陛下的逆鳞?”说到这里,女孩子摊开了手,“所以,所谓的权臣在如今的陛下手里是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在上位权臣的过程中,触碰到陛下逆鳞的那一刻,便是死期!” 铁网上的番薯渐渐散发出那股番薯特有的香甜香味,闻着那股特有的番薯香味,林斐看着说话的女孩子,颔首道:“所以,这等情形之下,我入仕,自不可能去如祖父以及父兄他们所愿一般的当个权臣。” “当然,当权臣亦有当权臣的好,放眼整个大荣,依旧有水患、饥荒,以及不少连王法也触及不到之处。”林斐说到这里,目光逐渐的变的悠远了起来,“这不是一两地父母官当的好便能解决的事。大荣律法制定之初虽已汇集天下能人,在编纂律法时尽力考虑周全了,可经由数百年的更迭,当年周全的大荣律法早已被人在其中寻出了各式漏洞。若要改变,唯有变法这一条路。而变法这种事唯有权臣可以行之,且其推行过程中必会流血。便是我不惧死,亦不考虑父母家人的性命,可龙椅上的陛下是个从一开始便不允许权臣存在之人。所以,这是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 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林斐,温明棠手里的铁夹无意识的翻动着铁网上烤动的番薯,虽说已感慨过无数次了,可这一刻,看着面前之人,她是当真自心底里感慨面前的林斐真真配得上“人中龙凤”这几个字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来自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站在历史与时代的更迭上看得到这些不奇怪;可面前的林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这个年岁的人,不管是在大荣还是在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都鲜少有在这个年岁,不需人指点便一眼看到亦看的明白封建王朝弊端之人。 “就似旁人感慨子清、子正明珠蒙尘,如此天赋,出身却如此贫寒一般!这些注定改变不了的过去之事,多说无益。”林斐说道,“我知晓自己要入仕,亦知权臣这条路是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那时,我便在想我能做些什么。” 本是谈及案子的,可谈着谈着竟是不知不觉间谈到了这里。 温明棠突地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好笑:按说寻常男女之间不是该谈诗词歌赋、谈人生哲学的么?她同他却谈起了陛下、朝政以及时局。更有趣的是,她同他竟是半点不觉沉闷。 “你先前不是说过么?‘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番薯?’”林斐轻笑了两声,隔着炭火炉上升起的朦朦烟火气,更显其五官如画,仿若从那些隽永古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声打趣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冷,竟有种难言的柔和与温柔,他看着她,说道,“你总有一些不知自哪里听来的奇奇怪怪的话,虽奇怪,却有趣且一针见血!” “这天底下陛下只有一个,可百姓却有千千万万个,”他说到这里,神情亦有些无奈,“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陛下的家天下,这些确实是我等暂时无法改变的事。” “我在入仕之前如此理清了一番眼下大荣的现状,以及我能做的事,”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道,“我发现,这等情况之下,做个为民做主的官,便是我入仕之后所能走的路了。” 这等为民做主,不涉朝局、权臣争斗的官,不是一地父母官,便是处理与百姓息息相关之事的官员。 “我这等情况不可能外放,彼时京兆府又无空缺,倒是大理寺,常年缺人,”说到这里,林斐笑了,他坦言,“所以,我进了大理寺,而这条路,走到最好便是大理寺卿的位置,而这个位子,不论是熬资历还是论能力甚至熬年岁,我迟早都能站上去,这些都是我入仕之初便为自己定好的。” “我记得你高中时不过十六岁?”温明棠看着眼前同自己谈及入仕初衷的林斐,默了默,道,“这年岁便能定好这般清晰的人生规划,真真是叫我自叹不如!”当然,十六岁便能看明白时局已是罕见,更罕见的还是看得懂的同时,竟还做到了。如今刚过弱冠之龄的林斐已官至大理寺少卿,离他自己定好的那个最高位置的大理寺卿只剩一步之遥了。 当然,能走到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并非全然是他的运气,论其能力,同样亦是完全担得上这个官阶的。 “说实话,”温明棠看着面前的林斐,坦言,“我不是个会看低自己之人,今日同你这般谈完……倒是真叫我如外头那些人一般生出了自己好似占了你大便宜的感觉!” 看着女孩子当着他的面坦言自己好似占了他大便宜一般,可这幅理直气壮、气定神闲的模样可半点不像占了大便宜之人。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七章 围炉煮茶(三) 当然,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说出这等话,女孩子自是没有不自在的,虽口中嚷嚷着自己“仿若占了大便宜”一般,她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十六岁这个年岁便能将当下所处时局同往后要走的路看透,真真是厉害啊!”女孩子说着,顺手用铁夹将铁网上烤好的番薯夹下放入他面前的粗陶盘中。 当然,送一个入他盘中的同时亦不忘往自己的盘中送一个。 取下番薯之后,铁网之上又有了余位,女孩子便又往铁网上摆上了一盘切好的南瓜。 南瓜底下衬着同样粗陶所制的食盘,看着那捏制手法粗糙的食盘又细致的被捏了“荷叶”状的围边,林斐问温明棠:“你捏的?”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道:“那时候在宫中捏的,捏坏了一堆,才学会了自作锅碗瓢盆。当然,手艺同外头的老师傅不能比,只能说用来盛汤盛饭什么的不会漏罢了!” “器皿不会漏便够了!”林斐说着,瞟了眼手里被捏成“荷叶”状的食盘,道,“粗看糙了些,细看却是颇有一番韵味。” “那时苦中作乐罢了!”温明棠提起这些,顺手将那烘烤好的番薯送到嘴边略略吹了吹,而后撕开番薯皮,露出里头橙黄绵软的薯芯,说道,“那些宫人嬷嬷已足够亏待我等了,我自己自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这倒是!林斐点头,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烘烤好的番薯却并未立时送入口中,而是看着她,反问道:“你入宫时不过八岁吧!八岁能看明白周遭的状况,亦能自掖庭里摸爬滚打出来,不也同样厉害?” 得了林斐的夸赞,女孩子眉峰一挑,旋即笑道:“我不一样,我是大难不死,被老天赋予了生而知之的天赋而已。” “那我亦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出生之后,比旁人更聪明些罢了!”林斐说道,“这一方面运气好些,侥幸得天公偏爱而已。” 女孩子听到他这话似是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也不过维持了片刻而已,转而便笑了,她点头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如此看来,你我皆只是运气不错罢了!” “所以,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要如何做来才能对得起这份天公偏爱,”林斐说道,“当陛下伴读的那几年,我在陛下身边看到了不少朝局同权势相争之事,十五岁那年,我花了一年的工夫外出游学,走了不少地方,看到了不少事。为的便是往后入仕之后,能尽力对得起这份天公偏爱!” 林斐十六岁便高中探花,在大考的前一年,却并未似寻常考生那般盯紧功课之事。相反,他选择了外出游学。这等自信……是笃定了自己能够高中? 当然,他的笃定没有错,后来高中探花。对自己,林斐一向是那等看的十分清楚明白之人。 温明棠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顿了片刻之后,她看向面前的林斐,坦言:“这一点,我倒是不如你。我……自溺水之后,得天公偏爱,被赋予了生而知之的天赋,想的却是如何活下去而已。” 这话女孩子说起来是坦然的,林斐看着她,反问她道:“你彼时那等处境之下,除了思考要如何活下去之外,还能如何?”顿了顿,他道,“你我彼时的处境不同。” 这并非为她开脱,而是实打实的事实。 比起女孩子随时可能会送命的境地,他全然不消考虑这些事,自是能够看的更远。 “便是你出宫了,当真要做事,这处境亦是不如我的。”林斐将世道亦看的十分清楚,“我是男子,且是公侯之门出身,又得以科考入仕。于我而言,有这三点在手使得我能借着这身份同机会做很多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向她看来,“譬如,做个好官,不然便‘不若回家卖番薯’了。” 这句话一出,便惹得女孩子再次笑了出来,她看向面前的林斐,说道:“可惜……你那三点,我一样都没有。” “在其位,看其身,谋其事。”林斐说道,“你在掖庭全须全尾的出了宫,来大理寺又化身巧妇庖制无米之炊,其间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好,对得住你此时的身份便够了!” 她此时的身份?温明棠咬了一口手中绵软甜蜜的烤番薯,挑眉:“曾劳作于掖庭,一年前出宫,眼下又在大理寺公厨当厨子的罪官之女?”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重要的是,你能听得懂也能看得懂我说的话,做的事;我眼下与你说的这些话,要再寻一个如你这般看得懂也听得懂的女子,不易!” 温明棠闻言,垂下眼睑,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天公偏爱罢了!” 这一句感慨她今日不知说了多少次了,每发出一次感慨,内心便更为澄明通透。 “如此说来的话,便鲜少有人比我更受天公偏爱了!”林斐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拿起女孩子放在手边的铁夹,学着她的样子,翻动着铁网上烘烤的瓜果物什,一边翻动,一边说道:“可还记得我头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温明棠当然记得,只不过想起那等时侯同众人一道排队等候出宫的情形,又觉得他大抵是不知道这一幕的。 本以为面前的林斐会说是在赵记食肆替她解围之事,却未料到他一开口,竟是…… “通明门,你手里握着一只饭团,在排队等候出宫。”他开口说道。 这话一出之后,温明棠本能的便是一愣,旋即恍然:“倒是忘了,你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能记起来。” 孰想这话一出,林斐便摇头道:“记住这个,与过目不忘之能无关!”他手执铁夹翻动铁网上烘烤的瓜果物什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向温明棠看来,目光掠过女孩子此时那张尽数显露于人前的脸,忽地笑了。 “午时,日头刺眼,你立于人群中,背光而立。我一进通明门,便看到你整个人立于日光之中。那一日不知怎的,日头的光影尤为朦胧。我隔着日光的光影看到了你,即便你额前留着如此厚重的刘海,可平心而论,这还当真是我头一次知晓惊艳为何物。只觉得那一刻的你如云如雾,不似凡间中人。”林斐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难得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下意识低头的女孩子,顿了顿,忽地笑了,他道,“其实,若非彼时我还有事。那一刻,便是凭着这平生头一回遇到的如此特殊之感,我想当时,我大抵便会向你走过来了!” 温明棠早在他说出这些话时,思绪便已回到了当初初遇时的情形:那一刻她抬头看向他,只觉得此人当真如画中人一般,衬得满城的宫墙绿柳黯然失色;却不成想,她在看他的同时,他亦在看她,眼中所见的她亦是平生从未见过的风景。 “你不知晓,这等感觉于我而言太过特殊了,”林斐放下手里的铁夹,拿起一旁带柄的牛乳茶壶,为自己已见底的牛乳茶杯倒满,而后拿起茶杯送至唇边抿了一口,似是感慨,又似是怅然,“此时想来,竟觉得有些可惜。这等一见倾心之感转瞬即逝,我当时若非急着面圣,定会把握住那一刻的感觉。” “在那一日之前,我是难以理解那等头脑一热、做出私奔之举的男女的,只觉得这等举动委实可笑。可那一刻,却是突地有些明白那种感觉了,一见其人而倾心,没有外界的干扰,不顾身份、门第之见,全然心之所至的钟情,大抵很多人都会想着平生至少要随心上那么一回的。”林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底隐隐浮现出一丝名为遗憾的情绪,“那日,待我面圣归来,特意又走了通明门那条道。彼时排队的人依旧,你却已经不见了,我顿感可惜!” “虽彼时已然冷静下来了,可我依旧觉得惋惜。”林斐握着手里的粗陶牛乳茶杯,说道,“那时,我想,自己生来事事皆顺,这大抵会是我唯一的遗憾了,却不成想,不过隔了一日,又见到了你。” “这一次,是在赵记食肆。”林斐说道。 往后的事便对上了。 “其实那时我已冷静下来了,再次看到你不过相隔一日,我既觉得有趣,又冥冥之中有所预感,好似心里原本以为的遗憾正在慢慢的被补平。”林斐说到这里,自顾自的摇头笑了,“那一刻,我是当真觉得自己受天公偏爱,竟连惊鸿一瞥的那个人也不再是遗憾。” “此前,我从来是不信什么话本子里男女间相遇的故事的,”林斐说道,“我父亲母亲夫妻恩爱和睦,是经历重重相看,百般确定彼此身份、性子以及喜好皆合适之后才在一起的。” “是以,在遇见你之前,我所认知的夫妻男女之间最好的感情不外乎如此,”林斐说着,放下手里的粗陶牛乳茶杯,坦言,“这也同我做事的习性有关,查案要事事推敲,反复琢磨,于这等事上,我同样亦觉得需要如此。” “可你的出现,于我而言,便全然是一场意外了。我经历了一见倾心这等感觉,原本以为只会是惊鸿一瞥的遗憾,可只隔了一日,我又看到了你!”林斐说道,“你立在赵记食肆门前,伶牙俐齿的应对责难。” “偌大的长安城中每日来来走走有多少人?多少出宫的宫人一出宫门,便远离长安,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林斐说道,“可我着实没想到,我竟又一次遇见了你,那是我自一见倾心之后,头一次感觉到了缘分之妙!” “你的意外于我而言不止如此,”林斐说到这里,低头看向两人面前铁网上烘烤的物什,开口叙述着自己心里所感,“再后来,便是大理寺了,我先食了你做的吃食,如此对胃口,彼时却仍不知你来了大理寺公厨,与我同处一方屋檐之下,只以为你还在那赵记食肆里。” “那时,我心里也属实是被‘缘分’这二字惊到了,心道那我便不去赵记食肆了,若是往后还能在长安城别的地方遇到你,便证明我同你当真有缘分之说。”说到这里,林斐忽地笑了,“仿佛是自己的心声当真被上天听到了一般,你竟来了大理寺公厨,一方屋檐之下,我日日都能见到你。似是上天在竭力向我证明你我之间确实有缘分一般,竟是如此直接的将你送至了我的面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说实话,比起案子,你于我而言,才是平生遇到的最奇的一件事。”说到这里,林斐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坦言,“对自己一见倾心之人,自然很难不生出好感来。可我彼时心里到底是觉得此事委实太过奇妙了,便想着竭力去忽视你同我之间几次三番被‘缘分’这一词牵引至一处的奇妙,尽力在人前表现的与一般人无二。” 话说到这里,温明棠也点头道:“如此,也是最好的。若非意外,于我而言,低调行事才是最好的。” 当然,意外这种事,此时的时局中,又因着陛下那里态度不明,实在不好说,便暂且不提了。 “我心里一直这般想着,可同你接触的愈久,愈是发现,你好似方方面面都完全契合了我所求。”林斐说道,“不论是相貌还是内里,亦或者性子、喜好之流,都与我所求一般无二,就好似当真有月老那根红线一般,将最适合我的那个人牵引至了我的面前。” “这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奇妙的一件事,也是我头一次认栽。”林斐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目光半点不避讳的看着她,坦言,“实不相瞒,便连你的相貌,也是我平生所见最喜欢的那等了。” 各花入各眼,眼前这朵花,真真是各方面都似是为他早早准备好的一般。 “侯府公子俏厨娘?”林斐轻哂,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道,“其实,若是去岁年初时,我便停下了脚步,这‘侯府公子俏厨娘’的故事怕是会传的更早也更广!” “可我记得,彼时大理寺公厨才将一个周厨娘送去隔壁国子监,结果惹得学生读书分心?”温明棠记起了这一茬,忆起去岁那一连串阴差阳错的差事,说道,“若无这一茬,我当时就当去国子监当公厨师傅了!” “所以真真是巧合!若是如此,国子监虽就在大理寺前头,两个衙门紧邻相挨。可隔着一堵墙,多少人兴许终身都无法见上一面了!”林斐说到这里,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似是承诺,又似是随口一提,“不管此前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接下来你我之间的缘分,我都会自己续上。” …… 回想了一番方才同女孩子围炉煮茶时闲聊的这一茬话,他抿唇,嘴角边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一席话,也算得上是话本子中男女所谓的表白心迹之语吧! 看着面前感慨着“陛下圣明”的刘元等人,林斐叹了口气,心知自己方才在院中说过的那些话也只能同女孩子说,同样的,也只有那个女孩子敢同他说出这些话。 ……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八章 围炉煮茶(四) 温明棠院子里的煮茶围炉并没有因着林斐的离去而撤下,待林斐离开之后不久,汤圆、阿丙以及纪采买三人便走进了院子。 “其实我等先时已来过一回了,见院门关着,又听打扫杂役道林少卿正在院中同你说话,我等便没有敲门打扰。”汤圆一面说着将手里剩余的一只樊记的肉夹馍递给温明棠,一面高兴的接过温明棠递来的烤热的柿子,剥了皮就往嘴里送,边食边不住感慨道:“好甜!” “阿丙出去买的,一人一个,这一个是温师傅你的。原本以为你同林少卿要说上好一会儿的话呢,却不成想不过半个时辰,林少卿便走了。”几人围着温明棠那特制的小炉坐下之后,汤圆顺手往那烤热的铁网上丢了一把花生,道,“虽开春了,可还是冷的很,温师傅这里的围炉煮茶又暖和还有的吃,正合适!” 炙烤过的瓜果物什格外的甜也格外的香,执着那特制的长柄茶壶为几人一人倒了一杯牛乳茶之后,温明棠道:“他要去写结案文书,便先走了!”说罢,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方才被汤圆塞过来的樊记肉夹馍,复又想起了林斐离开前说的话, “去岁年初初遇时的那一刻我未来得及停下脚步来寻你,年末的时候,你去见快要出宫的赵司膳,我看你又在那里排队,此情此景,恁地眼熟,”说起去岁一整年两人数次见面时的场景,林斐往日清冷的声音之中染上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温柔的与平日里的他浑不似同一个人一般,他道,“当时我就在想,这个遗憾总算是能弥补了。是以当时,我便停了下来,向你走来,唔,顺道还要走了你手里的吃食。” 至此,去岁年初同年末,两次在通明门的相遇,却有了截然不同的结局。 温明棠想起自己年末在通明门排队等候见赵司膳时,看他向自己走来,还在感慨‘怎的这回同年初不一样了’时,不由莞尔,下意识的再次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吃食:城中这樊记的肉夹馍可谓长安特色,从早到晚,排队的人络绎不绝,温明棠自也是觉得不错的,外皮酥脆内馅爆汁,食客自会用脚来表示对吃食的喜爱。不过再好吃却也仅止于此,只是个吃食罢了。她这张嘴不挑食材,但恁地喜好品尝各色新鲜食物。 可此时,看着手里这被油纸包裹的肉夹馍,却让她生出了一股别样之感:大抵是所有吃食带上了那一时那一刻相遇的情形,也会变的与众不同了起来。 那厢吃完一个柿子,正要剥橘子的汤圆眼角余光瞥到温明棠,见自家这位温师傅正用一种堪称“温柔怀念”的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肉夹馍时,不由一怔,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温师傅,这肉夹馍虽排队,那师傅做的却快。阿丙也未排多久便买到了,并不稀罕的。” 温明棠“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对上小丫头汤圆略显吃惊的目光,伸手摸了摸汤圆的头发,看汤圆被自己的举动逗笑了,温明棠也跟着笑了出来,看着今日的汤圆与往日里相比,明显开朗了不少的的模样,她笑了笑,偏头问她:“如此开心,可是因为陆夫人告官的缘故?” “便知道瞒不过温师傅的眼睛!”汤圆“嗯”了一声,指了指她手里的肉夹馍,说道,“遇到开心事了,便买点吃食来庆祝一二!” 于此时的汤圆而言,最开心的莫过于自陆夫人的告官之事中,听到了咸阳县衙那场大火的幕后主使。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汤圆掰了一块橘肉送入自己的口中,唏嘘道,“便是一早便知道这两家是让我爹送命的元凶,可若放在往常,我是无甚信心将他们尽数送官的。”说到这里,汤圆托着自己的腮帮子沉思了片刻之后,又道,“我能做的,大抵也只有学着话本子里那些人,卖了宅子,换与银钱,然后寻个英雄好汉,去学荆轲做那行刺之举!” “那你这举动也委实太过悲壮了!”纪采买老神在在的拿起一块烤熟的南瓜送入口中,说道,“不见那荆轲行刺秦王前据称乃燕地最厉害的刺客,最后却也失败了?” “是啊!这举动不易成功,却也是唯一的法子了!”汤圆拧着的小脸说到这里,却是笑了,小丫头高兴的对温明棠说道,“方才我等过来寻温师傅时遇到林少卿了,原本打完招呼,以为林少卿会同以往一般立时走的,却未料到他特意停了下来,对我道‘放心’,还说我爹的仇不止能报,还能报的彻底,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上下一个都逃不掉呢!那可真真是叫我开心坏了!” 小丫头说到这里,忍不住捂唇,虽遮住了口鼻,忍住了发出的笑声,可露在外头眉眼间的笑意却是怎么都遮不住:“有林少卿这话,可叫我彻底放心了!”顿了顿,又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前两日也同我说过这些话,说公道一定会来的,却没成想那么快便来了!” 当然,这公道至此也只来了一半而已。 “爹的仇算是报了,接下来便是内务衙门那里讨要银钱了!”小丫头汤圆说到这里,高兴的晃了晃身子,“最难的仇都报了,这银钱难道还讨不回来不成?我慢慢等便是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握了握拳:“果然好人是有好报的,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温明棠听到这里,同纪采买对视了一眼。纪采买以口型问她:“前几日你如此笃定的,便是这件事?” 温明棠摇头,用口型比了“意外”两个字。 她也未料到那位陆夫人那里竟会有这等惊喜,比之从内务衙门那里讨要银钱这件事,扳倒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家显然看起来更难。 但时局这种事委实是不可捉摸,没想到老袁这件事中最难的一关竟如此轻而易举的被解决了。 如此,那讨要银钱之事……想到宫里那位陛下调动南北衙的举动,显然不是静太妃能以养恩的孝道所能拿捏的。再思及到那静太妃服食的保胎药,温明棠轻笑着摇了摇头。 听汤圆高兴的嚷嚷着陛下圣明,温明棠忽地开口问汤圆:“既说到荆轲刺秦王了,汤圆觉得那位始皇帝陛下可圣明?” 这等事莫说于汤圆、阿丙两个孩子了,便连纪采买闻言,都忍不住叹了一声,道:“这等文人名士都议不清楚的人物,问我等,又怎说得清?” 温明棠点头,淡淡的道了声“也是”。 三人都以为温明棠这话只是随口一提,并未将温明棠的话放至心上,那厢的汤圆还在高兴的伸出手指,数着说道:“也不知要等多久,才能等来内务衙门下发我爹的抚恤银钱呢!” “应当……也用不了多久!”温明棠想了想,对汤圆说道:“不会超过……呃,十个月!” 这话一出,惹得汤圆再次惊叹不已,小丫头惊呼道:“温师傅同林少卿当真是心有灵犀呢,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一般允诺、安抚这等话说一年两年的有,可这般清晰的说出“十个月”这个没头没尾的数字的,却是极为罕见的。 为什么温师傅同林少卿说了一样的“十个月”呢?十个月有什么特殊的吗?又或者……汤圆捂唇,笑道:“我知晓了,温师傅同林少卿说好的呢!” 这话他二人可没说过!温明棠心道,却没有反驳汤圆的话。 十个月这个时间当然是特殊的了。只要那静太妃怀的不是要怀上三年零六个月才产下的哪吒,怀胎十月而生产是迟早的事。从静太妃服食保胎药的态度来看,她对这一胎显然是极其重视的。 如此的话,以史为鉴,自可以自史书中寻到静太妃此举的后果。 尤其于如今的陛下这般将那龙椅看的无比之重的人而言,有些事更是不容触碰的底线。 …… 此时,整理着林斐递来的苏福海、卢元林等人之案的结案文书的刘元等人一边核对着上峰写好的文书,一边听着上峰有一茬没一茬的开口同他们闲聊。 “可曾听闻过嫪毐之乱?”此时,林斐也如温明棠一般提起了与那位始皇帝有关之事,却并非如温明棠一般只宽泛的问汤圆等人始皇帝是否圣明这等话,而是一开口,便问到了一件后世着墨以及议论不算频繁之事上。 这等史书中事于刘元等人而言自是不陌生的。 “先秦时不似如今这般讲究男女贞洁之事,那始皇帝的生母赵姬本是一介歌女,母凭子贵生下始皇帝嬴政之后成为太后。因着始皇帝生父早早去世,寡居的太后便养起了面首,这嫪毐便是其面首,颇受这位太后宠幸。太后甚至还为其产下了两个孩子。”三言两语将嫪毐之事草草说了一遍之后,魏服说道,“不过在嬴政亲政之前,嫪毐谋反被杀,那两个同太后所生之子也被嬴政摔死了。” 林斐点头,那厢魏服方才说罢,刘元便忍不住开口接话了,他道:“虽说先秦男女之事不大讲究,可始皇帝既是开创了‘皇帝’这一称号之君,这等人又怎么可能容许卧榻之侧另有旁人安睡?便不说彼时秦朝的各方势力相争了,于始皇帝这等人而言,必是要解决这些事同人的。更何况,赵姬作为皇帝的生母,同嫪毐生下了两个孩子,听闻那嫪毐还大言不惭的说出过自己是嬴政之父这种话。不管是权势相争,还是面子之上,嫪毐同那两个孩子的存在着实是影响到嬴政的权势同威信了。如此……被杀也不奇怪了!” 至于那嬴政生母赵姬的结局,于史书中也只用“幽禁”一词便草草带过了。 “先秦时虽说不讲究男女贞洁之事,寡居的太后养面首之事常见,可大抵是人骨子里的天性使然,”白诸接了刘元的话茬,“这等事于天子而言,到底是面上不好看的。不说赵姬了,便是往前数,先秦时同样有秦昭襄王之母宣太后芈月,权势之大,纵观历任先秦太后,鲜有能与之抗衡者。便是权势大如芈月,寡居之后与义渠王私通生子,那义渠王与其私通所生之子照旧被一代雄主秦昭襄王诱杀之,义渠王所在的义渠国亦被灭。宣太后本人万年也逃不过被废黜的命运,与其权势相关的外戚‘四贵’尽数被驱逐,以致最后忧死。” 林斐点头,没有再顺着三人将这些史事继续说下去,而是淡淡的说道:“再如何不讲男女贞洁之事,再如何的寡居太后养面首之事常见,这等事于天子而言面上到底是不好看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再如何的常见,‘太后’这两个字的来源,便源于天子。天子之权势又源于前任天子,追本溯源,便是不讲究男女贞洁之事,不要求‘太后’为前任天子守节,可有些事,到底属天子逆鳞了。 所以,在静太妃怀上那一胎之时,结局便早已注定了。 或许也是其心里有怵,这才以天子养恩的孝道拿捏陛下,把控住了整个皇城后宫以及负责各衙门连同后宫琐事的内务衙门,为的便是尽数换成自己人,不走漏风声。 但这些,那闲的在宫中同宫女踢毽子的中宫皇后当真不知情么? 林斐挑眉:他不觉得,一个能让陛下对其承诺“后宫只此一人”的女子,会当真如笼中雀一般,对笼中内外之事半点不知。 中宫皇后被人赞端庄、大方、得体之外,却是一个出身大族,自幼被族中最厉害的嬷嬷耳提面命教导出的贵女。 比起外界感慨的陛下深情,林斐作为陛下身边的伴读,是亲眼目睹了陛下相看以及选中皇后的全程的。 这等男女感情之事若是放在先前,他自是不能算得上懂的,可……有过那等千万人中惊鸿一瞥的感觉之后,他也算得上是多少能懂一些了。 能被推出同陛下相看,中宫皇后自是各方面样样不缺的,论容色亦属贵女中第一等的那等存在。 陛下对皇后的相貌、内里以及各方面,应当都是喜欢的。两人相处起来至少在他这个外人眼中算是琴瑟和谐的。 可……林斐还是觉得,陛下对中宫的喜欢,并没有到那等“情之所至,只此一人”的地步。 至少,比之他那等不受外界桎梏,纯粹心之所至的只此一人之情是不同的。 当然,有这等感觉的不止是他,应当还有中宫皇后自己。 仅凭良人对自己的喜欢,是不足以给自己这个承诺的。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承诺自有喜欢、欣赏自己的因素在里头,却亦不乏当时朝局的左右。皇后母族虽是大族却不结党营私,反而素有清名,彼时先帝又因着后宫修道妖妃之流的乱政使得朝堂上下颇有微词。那等时候,一个能给出“只此一人”承诺的储君会让彼时被扰的焦头烂额的朝堂松上一口气,同样的,也能让民间百姓为此津津乐道,更衬的新登基的陛下圣明。 所以,外界感慨的“帝后深情”,内里其实并非如此,情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各方权衡利弊的结果。 中宫皇后当然亦是明白这份百姓称赞的“帝后深情”究竟有多重份量的,林斐想起彼时自己向陛下透露自己相中了温明棠时,陛下同皇后同时在场,温夫人美名过人,听他提及温明棠时,陛下自是顺口问了句她的相貌是否美丽,彼时中宫的反应虽依旧得体,可得体之中那面上一闪而过的忧色却是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若是当真深情的彼此只相中一人,非对方不可,又怎会有如此忧虑? 一个忧虑的中宫,自是需要手中的权势来排解自己的忧虑的。而静太妃的举动,显然亦拦了她的路。 所以,很多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们动手,静太妃这件事,自会有京兆府、中宫在恰当的时候出手解决。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六十九章 围炉煮茶(五) 不知是不是陆夫人那身子骨委实令京兆府心惊,唯恐阎王爷将人带走的速度快于自己解决这个案子的速度。 听闻京兆府这一回态度极为强硬,带兵强闯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举动引得不少京中百姓围观。借着午食过后歇息的空档,出衙门买围炉煮茶所需用到的干果物什的温明棠等人自铺子里出来时,正巧便撞见了京兆府带人搜查兴康郡王府时的情形。 “买了桂圆、红枣和年糕,”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拎着的小食,汤圆念叨着,“温师傅那里有栗子、红薯、南瓜还有玉米,这些应当差不多了!” “能吃上一段时日了,”温明棠点头说着,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顿了顿,又道,“吃罢这些应当已能换上春衫了,届时能出城踏青游玩了。” 静太妃这一插手,虽令他们少了不少银钱,可这空闲之时却是多了不少。 若是不缺银钱,这于他们而言,自是乐的高兴的,只可惜,不论是温明棠还是汤圆亦或者阿丙,甚至小有家资却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的纪采买都远没到不消考虑赚银钱的地步。 拎着手里的小食,几人还未走出两步,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兴康郡王府门前围了不少人,哭天抢地的哭喊声正自人群中传来。 身旁不少闲着无事的路人都走了过去,挤在人群里围观了起来。当然,亦有看了片刻,有事要离开的,临离开时,不忘对后来围上来的,不清楚里头状况的人说着里头的状况:“说是搜查,跟抄家差不多了。里头那么高那么大的红珊瑚……啧啧搬出来时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啊!城里多宝阁那些个玩收藏的老爷才那么一小株红珊瑚便嚷嚷着罕见了,却不知人家郡王府里头,那红珊瑚的‘祖宗’都有好几株了,真真是惊人!” 长安城大富小富之人不少,虽比不得皇亲国戚,可对那等好物什什么的也是懂鉴赏的,毕竟多宝阁那里每月都号称有“价值连城”之物拿出来拍卖呢! 听看热闹的百姓提起“多宝阁”了,一旁的汤圆同阿丙忍不住笑了两声,道:“这多宝阁价值连城之物倒是让我等想起林少卿的话了。” 大理寺众人闲暇时自是聊过不少城中趣事的,这多宝阁的趣事自也在其中。有一回,正当堂中有差役提及多宝阁中拍了什么价值连城的东珠之时,林斐拿着卷宗自堂外走了进去,默默的立在门口听了起来。 待那差役将多宝阁打出的噱头什么“都是稀世奇珍”、“多少人一生也看不到一回”、“真正的绝世孤品”、“价值连城”之类的话复述完一遍之后,林斐突地开口了:“多宝阁每月都有一样价值连城之物,我记得自我记事时就有了。如此算来,这多宝阁每月的进项少说有一座城池,一年便有十二座城池了。那多宝阁又号称百年老店,便以百年计算好了,如此一来,那便统共有一千两百座城池在手了。如此,倒是要让京兆府去查一查他名下可有一千两百座城池了。”说罢那些话,林斐还特意停了下来,看了看众人的反应之后,才又慢吞吞的问了一句,“却不知我大荣可有一千两百城?” 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也叫一旁的汤圆同阿丙听的乐不可吱,便是做菜时提起,还在笑。 当然,多宝阁的噱头之事暂且不提,看前头离开的路人摇头感慨着:“我还以为自己也算得长安城中的富庶人了,看了这郡王府的私藏,才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好东西早叫人家藏起来了呢!若不是今次抄家,还看不到这些物什!”顿了顿,不忘对一旁过去围观的路人说道,“多宝阁那点东西拿来这里连塞牙缝都不够啊!”说着不住摇头感慨着离去了。 汤圆同阿丙两人对视了一眼,抬头望了望天,旋即巴巴的转向温明棠,道:“温师傅,其实还是可以看上一刻的工夫的,回去再做饭也来得及。” 温明棠笑了笑,正想说话,却听前头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人群里传来。 “兴康,你也有今日!”声音阴测测的,却莫名的尖锐。 回以她的,是一声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前头看热闹的人群中一阵嘈杂,不少人下意识的转头侧目,还有人伸手在眼前挡了挡。有人嘀咕着:“不说贵女不贵女了,便是街上随便哪一个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把人衣裳扒了,这叫人往后还怎么见人?” 喧闹间,人群涌动了片刻,随着几声厉声的“住手!”声响起,先时遮眼的人复又放下了遮眼的手,有人不住摇头喃喃着:“还好给人盖条被褥了!” 虽说还未挤入人群,可听着自人群中传来的议论声,也足以让人拼凑出方才发生之事的全貌了。温明棠等人不由一愣,开口提议去看热闹的的汤圆同阿丙两个正踟蹰间,却见温明棠已率先迈步向人群中走去了,虽说挤不到最前头,可隔着人群的缝隙,她还是看到了兴康郡王府门前那片空地上发生之事。 却见兴康郡王府前几个模样狼狈的少女外头罩了条被子,正神情呆怔恍惚的跌坐在府前的空地上,虽是周身皆被被褥罩的严严实实了,可裸露在外头遮不住赤着的足,只一眼便能叫人猜到那几个少女被褥之下皆未着衣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虽官兵来来走走的,看着似是抄家一般,可从这几个少女依旧施着粉黛,贴着花钿的脸上,以及只发髻有些零落散乱的模样,可以看出今日这一遭事于郡王府中的这群女子而言似是未曾想到的飞来横祸。 围观众人的议论应证了温明棠的猜测。 “听闻这县主同几位表妹今日本是准备出去游玩的,”有人说道,“诺,你看她们这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穿着打扮便知晓了!” 于这些娇养府中的贵女而言,今日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至于家中人牵涉案子之事于她们而言似是也无甚影响。却未料…… “喏,看到躺在那里的那个没?”有人指向人群中摊躺在一架纯金黑木床架上的女子,说道,“那个……便是笠阳郡主!” 温明棠尤记得上一回见到笠阳郡主时的情形:芙蓉园门口,笠阳郡主那艳丽又不可一世的模样犹在眼前。前后算来统共还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再次见到笠阳郡主时,那位艳丽跋扈、不可一世的郡主却是恍若变了个人一般。虽说面上的妆容依旧画的精致,花钿、脂粉这些无一不缺,可那两侧微凹的脸颊以及阴翳的眼神,却衬得那昔日艳丽的美人看起来阴狠无比。 这模样……想起上回见叶舟虚时看到的那位叶家公子嚷嚷着害怕抵触的情形,温明棠沉默了下来,于那位凡事嚷嚷着找爹的叶家公子而言,眼前人怕不再是那朵艳丽的娇花了,而是可怖的泥潭。 “瘫了呢!听闻这事就是那里的兴康县主做的。”有路人指着那被几个贵女簇拥着围在正中的女子,不比迅速枯萎了的笠阳郡主,今日之难于兴康县主而言显然是猝不及防的,与芙蓉园见到的那日相比,她容色依旧美丽,只是那被被褥紧裹着的身体,以及脸上还未擦干的泪痕,昭示着她同样并未逃开今日的无妄之灾。即便身边几个一道突遭横祸的表妹簇拥着环绕着她,可她手里依旧紧紧抓着裹紧自己的被褥,嘴里喃喃着喊“冷”,那面上的神情仿佛呆了傻了一般。 “不是办案么?”有新挤进来围观的百姓奇道,“京兆府难道还会带头做出这等辱人之举?”虽是口中质问的京兆府,可围观的百姓眼睛却是落到了那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身上。 即便身下的床架被褥依旧用着最好的那等檀木同丝帛被,被褥上绣着的大朵牡丹花依旧开的奢靡绚烂,可再艳丽的妆容、再精美奢靡的床架依旧掩盖不了床架上的笠阳郡主已经瘫了的事实。 这位阴狠艳丽的郡主显然是个对自己容貌颇为自信之人,在芙蓉园那一晚瘫了之前还有“宗室第一美人”的名头,这使得她对自己的体貌极为在意,素日里也是一直维持着那副清瘦之体,也是因着这一贯偏瘦的身体,使得她自瘫了之后,瘦的更是惊人,原本堪堪框住脸颊的面皮因着伤痛迅速凹陷了下去,瘦到凹陷的脸颊配着那阴狠的眼神衬得那张艳丽的脸看起来刻薄无比,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浑身一颤。 百姓这话当然不是问的京兆府,有人听出了他的意思,摇头叹道:“京兆府又怎会做出这种事?” “喏,原本正办案搜查呢!”一旁的人开口,努嘴指向笠阳郡主,说道,“郡主突然带人冲进府中,速度之快,莫说我们了,便是正在搜查的京兆府官兵对此也是猝不及防。” “我等只觉不过一晃眼的工夫,那郡主身边的护卫便拎着几个贵女出来了。”百姓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这一茬谁也没想到,那些护卫显然是早已训练好了,趁着郡王府里护卫同京兆府官兵对峙的工夫,没人守在府中贵女身边,抓了人就走。几步的路子,边走还边大力撕扯这些贵女的衣裳,把人剥光了直接扔到人前供人围观呢!” “听闻县主同几个表妹也都还未出嫁呢,这一来,怎的是好?”有人叹道,“这还怎的见人?” 当然,前后统共也不过一晃眼的工夫,反应过来的郡王府中人早已拿来被褥将贵女的身体遮起来了。围观的百姓凑上前是看热闹的,从不少人纷纷遮眼的举动,也看得出多数人并无冒犯之心。 “其实也没哪个敢盯着瞧,”有人小声道,“可这事……谁管你看不看的,事情一出,便覆水难收了啊!”说话间,不住感慨摇头。 那厢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正嗤笑着盯着那几个被被褥紧裹身体的少女,抚掌哈哈大笑道:“都好好瞧瞧!啧啧,县主裙下风光,这可是你等贱民日常瞧不到的!听闻我们这位县主日常牛乳沐浴,养的一副绝佳的曼妙身姿,都好好瞧瞧啊!” 这话一出,汤圆便忍不住摇头,偏头对温明棠道:“这……真是好生辱人啊!” 剥光了人的衣裳羞辱人,还故意说着‘曼妙身姿’这等话,不是故意作践羞辱人又是什么? “听闻你兴康日常喜欢着那束腰的胡服,故意勒紧了身子,在马球场上引人注意,”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一开口便是最辱人的那等羞辱之语,“既然喜欢现你那身姿,今日我便助你赤条条的给人瞧瞧。啧啧,我瞧过了,确实养的好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故意作出那一副男子豪迈样,你不是日常总说自己肖似男子么?”笠阳郡主嗤笑道,“男子入夏时可是赤条条也不惧的,你如今也赤条条了一回,确实可称肖似男子了!” 也不在意周围无人搭话,笠阳郡主自顾自的说着,她今日这一出是为泄愤,显然不是为了同周围围观百姓闲扯的。 “装!还装!我呸!”笠阳郡主盯着那用被褥紧裹身体的少女,骂着犹自不解恨,“不是卖弄风骚么?我今日便助你给全城人瞧瞧!啧啧,便是青楼的妓女那里也只给花了钱的恩客看,你兴康不花钱便能看,可比妓女便宜多了!” 这话恁地刺耳,人群中不少人纷纷摇头。汤圆偏头对温明棠小声说道:“一个郡主,怎的说出这等话?实在是太辱人了呢!尤其她自己还是个女子!” 温明棠摇了摇头,记起那一日险些被逼跳入笠阳王府中的情形,抿了抿唇,对汤圆说道:“这同男子女子无关,纯粹同人有关。更有甚者,便是因为自己本身是个女子,同为女子,自是更知晓如何能最为彻底的击溃一个女子的心防!” 话音刚落,便听那厢被簇拥在少女中的兴康县主发出了一声的凄厉尖叫声。 “别说了!你别说了!”兴康县主尖叫着,那抓紧被褥的手指指尖丹寇被折断刺入被褥之中亦浑然不觉,先时仿若呆了傻了般的神情彻底转为疯狂,她捂住耳朵,尖叫了起来:“你别说了!别说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七十章 围炉煮茶(六) “不说?”笠阳郡主看着那捂耳尖叫的兴康县主,大笑了几声,忽地笑声一收,盯着那厢捂耳尖叫的兴康县主,阴测测的说道:“我如今这副样子,你也别想好过!” 听到这话,温明棠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芙蓉园那晚发生的事,那一对同温家有旧、开面馆的夫妻曾对她说过:兴康县主有心想给笠阳郡主一个教训,不比在宗室中吃得开,总有人环绕在侧的兴康县主,那一日笠阳郡主只有一人,被堵芙蓉园中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令得笠阳郡主竟想借着上茅房的借口,攀爬假山逃跑。 能将笠阳郡主逼至此的兴康县主自不是什么善茬。那一晚,那对夫妻中的妇人曾去前往一探究竟,顺带扔了粒石子击中了攀爬假山逃跑的笠阳郡主。据妇人自己说,笠阳郡主彼时确实被她这粒石子击中了小腿摔了一跤,但当时便站了起来,还能走动。事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惹得笠阳郡主竟想爬墙逃跑,事后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闻笠阳郡主那日是浑身是血被人抬出的芙蓉园。 虽然,此事宗室对外的借口都是推到了那粒石子头上,说是有歹人暗害郡主,兴康县主只是任性了一些。可事实如何,应当没有谁比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笠阳郡主自己心里更清楚的了。温明棠记得林斐曾同她说过笠阳郡主虽为人阴狠,可也算长袖善舞,看曾经被她下手害的去家庙修行的闺秀的遭遇,也知这位郡主往日里害人还是会扯块遮羞布遮掩一翻的。可今日……看她如此不依不饶,连面子工夫都懒得做的样子,显然瘫了之后性情大变,破罐子破摔,下手害人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看今日这一遭事,当时面上喝过赔礼茶,口中说着此事就此揭过的笠阳郡主一家显然并没有当真将此事揭过,而是一直在等着,等着这个报复兴康县主的机会,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今日。 “听闻这笠阳郡主同兴康县主原来号称宗室双姝,据说是宗室中两朵最水灵的娇花,没成想如今却是……”有人唏嘘着摇头感慨道,“一个瘫了,一个……同毁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正说话间,听得几声犀利的呵斥“让一让”、“快让一让”的声音响了起来,围观的人群连忙避让开来,温明棠等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群劲装护卫簇拥着几个锦衣华袍的长者拨开人群走至了兴康郡王府门前。 只一眼,温明棠便认了出来,这几人正是自己当日在通明门外等梁红巾时看到的宗室中人。 当日开口做和事佬,说做主让叶家小子娶了笠阳郡主的那个华服长者赫然正位列其中。看到面前这情形,进来的华服长者面上也未见多少意外之色,显然是早已听说这里发生的事了。 “胡闹!”那华服长者开口便是一声呵斥,他对着床架上放完狠话的笠阳郡主斥道,“像什么样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作甚做出这等羞辱人的胡闹之举来?” “呵!”回以她的是笠阳郡主的一声冷笑,瞥了眼面前的华服长者,笠阳郡主漫不经心的说道,“这里所有人都看到兴康的裙下风光了,阿叔此时再来呵斥我又有什么用?” 显然是不耐烦听华服长者那“和事佬”口吻的训斥话语,笠阳郡主说道:“阿叔先前不是同我说过么?事情既已发生了,再着眼于眼前事已是无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说到这里,她嗤笑了一声,瞥了眼自己身下的床架,道,“这金木床架还是阿叔送予我的,说是送予我出行所用,我还真是……喜欢的紧啊!” 最后的“喜欢的紧啊”几个字仿佛是一字一句自口中蹦出来的一般,笠阳郡主说到这里,忽地恨恨地“呸”了一口,而后看向那华服长者,漫不经心的说道:“可惜,金木床架再好,都不如我那一双腿来的好使!” 华服长者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干咳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周围围观的人群,自这举动中,也能看出其显然是个极为看重脸面之人。 “不是说过了么?”长者说道,“当日之事是刺客所为,已着人下去查了,再者,你的伤并非兴康动的手……” “阿叔难道还能比我更清楚当日之事不成?”笠阳郡主忽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看向面前的华服长者,冷笑道:“你等是怨我眼下还活着,能说话,会报复,想着当日还不如直接摔死我不成?” 华服长者显然是被她这一声惊到了,下意识的再次四顾了一番周围围观的人群,见百姓正诧异的看着,原本“和事佬”的表情也渐渐收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笠阳郡主,他突地冷下了声音:“你是定要坏了我宗室之威不成?” “不敢!”不知是不是对华服长者心里发怵,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笠阳郡主绷着脸,说了一句“不敢”之后,忽地别过了脸去,默了片刻之后,方才还对着华服长者冷笑讥讽的笠阳郡主竟是忽地服软了,“阿叔知晓的,我自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如今的废人,有多恨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也不能乱来!”华服长者说着,回头看了眼披头散发、抓紧裹住自己身子被褥的兴康县主,叹了口气,道,“毁了兴康,你便满意了?” 笠阳郡主对华服长者道:“事已至此,阿叔是要罚要剐,悉听尊便!我的仇……今日算是报了!”只是口中虽说着“报了”,可笠阳郡主的脸色却依旧阴测测的,撇了撇嘴,显然心里并不觉得今日之举能让她彻底解恨。 那华服长者却恍若没有看到笠阳郡主脸上的神情一般,转头走向那抓着被褥的兴康县主,先问了句“她可还好”的话,得了兴康县主痴怔了眼神似得一眼之后,华服长者“咳”了一声,说道:“兴康啊!原本的婚事……取消了!” 眼看兴康县主听到这话之后便开始落泪,那厢的笠阳郡主又是一声冷笑。 两厢一方落泪一方冷笑的反应让温明棠以及在场不少人都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原委,也让人恍然笠阳郡主为什么要选在这等时候,挑中这样的报复方式了。 看兴康县主落泪的举动,那被取消的婚事于兴康县主而言当是一门好婚事。同为宗室中人的笠阳郡主自是亦能收到这等消息的。 结合前因,虽说不是兴康县主直接动的手,可笠阳郡主显然是将自己瘫了的这笔账算在兴康县主身上了。遥想两人号称“宗室双姝”,对自己容貌一贯自信的笠阳郡主还有“宗室第一美人”的名号,可半个月前的意外却让自己这个宗室第一美人瘫了,反观那始作俑者兴康县主则顶替了自己“宗室第一美人”的名头,还博得了一门上好的婚事。 对方处处春风得意,自己却只能半躺在床架之上由人抬着出行,于笠阳郡主这等春风得意时都能下手害人的阴狠之人而言,若说原先的阴狠还会藏在面皮之下,眼下便是彻底撕破那张面皮,不装了。 趁着今日兴康郡王府惹上官司,突然带人横冲出来,看那些护卫如此迅速的动作和反应,显然,为了这一刻笠阳郡主已等了许久了。 温明棠只听身旁有上了年岁的妇人在叹息着数着:“一、二、三、四……五。我数了数,也就走了五步,那几个贵女从被拖出来到被撕了衣裳示众,也只五步而已。” 事情如此猝不及防,且就在自己的郡王府中,不论是正在同京兆府交接的郡王府中的一众主子亦或护卫,还是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便是猝不及防被抓住的贵女自己,谁能想到毁去自己只需这五步便够了呢? 笠阳郡主这一手……还当真是狠! 五步,从春风得意,到跌落泥潭,真真是从天入地不过五步而已。 那厢郡王府中几个做主的郡王、县公、郡王妃以及一众贵女的父母此时才自府中赶了出来,一同赶出来的还有正在府中交涉查案的京兆府中大小官员。 对于眼前这一幕突发之事,显然是府中为查案之事忙的焦头烂额的众人谁也没有料到的。 才一出府,那厢的郡王妃同几个妇人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声,冲上去抱住了突遭横祸的女儿。 看那几个贵女的模样,也知她们素日里在府中当是被娇养长大的,家中长辈当是分外疼爱,这哭喊声自是十分真切。 冲上去抱住兴康县主,哭喊着落泪的郡王妃恨极之下,转头便盯上了那瘫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竟是直接拔下了头上的钗子,朝笠阳郡主横冲着刺了过去。 这副恨到直接拼命的架势虽说将众人惊了一惊,却并不令人意外。但凡疼爱自家女儿的,谁家女儿遇到这等事不冲上去同人拼命? 不比笠阳郡主突然出现杀的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这等时候,如此多的护卫、官兵在场,郡王妃自是才动手便被人拦了下来。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护卫同京兆府中人,笠阳郡主嗤笑了一声,瞥向一旁那几个华服长者,说着风凉话:“阿叔,众目睽睽之下,郡王妃要杀我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宗室的脸面要不要了?你等可要看好他们,莫让他们乱来,坏了我宗室的脸面!” “你少说两句吧!”华服长者瞥了眼笠阳郡主,转而看向那厢恨极的兴康郡王以及郡王妃等人,顿了顿之后,复又对他们说了一遍先时对兴康县主说过的话,“婚事……取消了。” 这件事并不令兴康郡王府中众人意外,脸色难看的兴康郡王恨恨的看向那厢的笠阳郡主,转而复又对那华服长者说道:“她这私怨之举坏的可不是我一家之事,是整个宗室的大事!阿叔,便是我一家逃不过今次之劫,整个宗室丢了这婚事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等自然知晓。”华服长者对着恨极的兴康郡王顿了半晌之后,转头看向那几个裹紧被褥的少女,叹道:“谁又能想到会出这茬子呢!”看那脸上的叹息表情不似作伪。 这番对话落入一旁的京兆府尹耳中,京兆府尹却并未多言。一则此事与本案干系不大,二则有些事也不消明说。 这兴康郡王府里的县主同这一群日常以牛乳沐浴的娇养贵女,自打出生开始郡王府上下便开始为其物色联姻人选了。不过这等联姻却并非两家权势相连,听闻这兴康郡王府中养的娇女们不仅日日以牛乳以及特制的香膏养身体,还有特殊的嬷嬷教养其房中秘术。这等关起门来的事,若非府里人自己传出来,外人自是不会知道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兴康郡王府这一手将府中娇养的贵女教成这般,又刻意对外透露风声,引得看重此道的人想入非非,打得什么主意,当然逃不过京兆府尹这等眼光毒辣的仕途人精的眼睛。 古往今来,以色侍人都是向上攀扯的途径之一。若是在以色侍人的基础上,又加上县主、贵女这等身份,那更是以色侍人这一道最顶尖的那等“货物”的存在。 所以,莫笑有些寻常百姓家娇养自家女儿打上了攀扯他人的主意,便是这等宗室权贵,行此举的亦有不少,那句话怎的说来着?奇货可居!寻常权贵拉不下脸来做的事,兴康郡王府会做,自不会是什么善茬。 看兴康郡王话里的意思,那被取消的婚事显然还能助力宗室,显然宗室也是将这几个贵女当成奇货可居之物的。眼下,这等“奇货”被一旁的笠阳郡主毁了,几位过来的宗室中人脸色亦是十分难看,却……毫无办法。 一如这笠阳郡主放狠话时话里说的: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这宗室中人还真真是……京兆府尹看的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便在此时,听人群里一道声音小声传来。 “裱糊匠呢!”这道声音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的,听不清是男是女,却听的京兆府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压低声音说出这一番话的温明棠却在摇头,她看向人群里那几个华服锦袍的宗室长者:这几位所谓的“和事佬”还真真可说是宗室裱糊匠!将各自有所盘算的宗室糊的对外看起来“一片和睦”。 可纸糊的就是纸糊的,自然是风一吹就破了。 眼下陆夫人告官这股风吹来,自是一下子吹破了这片纸糊的“和睦”情形。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七十一章 围炉煮茶(七) 虽这些宗室的裱糊行为同自己京兆府这里并无直接关系,可京兆府中大小官员的脸色还是颇为难看:且不说宗室私怨引起的迁怒会不会波及到自己了,便说他京兆府在这里办案,众目睽睽之下,竟发生了这等事,往后难免不会被人诟病办案失察。 是以干咳了一声之后,京兆府尹看向那厢躺在床架上的笠阳郡主,开口了:“干扰办案,劳烦郡主稍后在府中等厚我京兆府送去的判状!” 这副软中带硬的话语听的围观的百姓连连拍手称赞,直呼京兆府尹是个好官,对抗权贵,毫不手软! 这等民生歌颂之事,京兆府尹自是不客气的照单全收了。 虽说为人圆滑,轻易不胡乱得罪人,可既然动了手,强硬了,便要一硬到底的道理京兆府尹还是懂得。 至于宗室中人难看的脸色,他自是看到了,可……那又如何?他眼下是为民请命,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便是辩到圣上面前,也辩不出他什么错处来。 更遑论……思及大理寺那位少卿前两日特意来衙门走的这一趟,无意间提起圣上在先帝时经历的数次险些被“废黜”的危机,再翻过一遍那位姓陆的老妇人状告之事的细节,他自是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件事,他做起来决计不会手软。当然,此举不管是对民还是对陛下,都能有个好的交待。 其乐融融,众人皆能满意之事,又为何不做呢? 这所谓的干扰办案的判状笠阳郡主当然不会在意,只冷哼了一声。 宗室那几位华服长者闻言亦看了眼放狠话的京兆府尹,先时出面说话,被人称“阿叔”的华服长者看着京兆府尹,不软不硬的出声了:“倒是不知晓你京兆府几时这般大义凛然了!” 京兆府上下自是权当没有听到他这句嘲讽,没有再看那厢抱着女儿哭的凄厉的郡王府上下一众主子,更是懒得理会这哭诉中有几分是全然出自父母之疼爱,另有几分是出于“奇货”被毁之痛。 他咳了一声,转头对那厢的兴康郡王以及众人说道:“郡王请!我等还有几处未搜查干净呢!”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结局早有所料,安抚完女儿起身的兴康郡王临进府之前,忽地转头瞥向外头瘫在床架上一副无所畏惧之态的笠阳郡主,哼声道:“此仇……我府上下今日全记住了!” 对此,笠阳郡主却是冷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床褥下的身体,说道:“记便记了,那又如何?”对兴康郡王的狠话,笠阳郡主显然并未放在心上,她冷笑着拍着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如今这副样子……难道还怕你个将死之人的报复不成?” 一句“将死之人”听的兴康郡王府上下哭诉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不少,显然,对即将到来的结局,众人心中早有所料。 “死人……真是个好东西,”温明棠听到这里,压低声音再次叹了一声,对身旁的汤圆和阿丙说道,“欠死人的恩情再重,也只消还些纸钱便够了!而同死人结仇,也不怕他报复,顶多也只消烧些纸钱,做两场法事,对着火盆说两句软话便成!” “所以,有些人就是喜欢欺负死人,”摸了摸汤圆头顶的发髻,温明棠摇头笑道,“因为欠死人的,不管是如山重的恩情债也好,还是泼天的大仇也罢,都只消烧些纸钱,做两场法事便够了!不怕那死人再回来报复!” 这声音似还是方才那道说出“裱糊匠”三个字的声音,对方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想叫人听出来。那厢的京兆府上下官员连同人群里的不少围观百姓听到了这几句话却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便连兴康郡王府上下都听到了这一番话语,心中也知自己眼下就是那不知何人开口所说的话语之中的“死人”了,也难怪这躺在床架上瘫了的笠阳郡主敢闯到府门前来撒野。 若说原先那婚事兴许还能保得府中这几个贵女的富贵,能抓几个人上岸,眼下没了那婚事,他兴康郡王府上下便是府中妇孺也难以逃脱,便是侥幸逃脱,地位也早不复先前了。 作为男子,兴康郡王自是知道自己眼下已是对方眼里的死人了。不过死人好欺负的同时,也是真正的无所顾忌了,再坏也不过如此了,既是已注定了自己要下去地府了,自是伸手能抓几个是几个,将人一同拉下来为自己陪葬了。 他阖府上下即便是死,也要多拽几个陪葬的垫背! 没有理会京兆府尹的催促,看着面前一副无所畏惧之态的笠阳郡主,兴康郡王忽地冷笑了两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你这副样子?你眼下还能躺在金木床架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吃穿不愁的。也不知那王府后院泥地里的无数冤魂可有意见?” 眼前这骄横的阴狠女子以为如今她躺在床架上便已是无所畏惧了?她偌大的笠阳王府尚在,她虽瘫了却还有人伺候以及梳洗,依旧能打扮的艳丽,穿着漂亮的裙衫出门,这便叫无所畏惧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你如今这日子过的还是太好了,站的也还是太高了,从山顶往下走,那下山的道也长的很,”兴康郡王冷笑道,“不似我这等将死之人,再往下跌也不外乎如此了。” “我阖府上下便是真下了地府,也会在地府里等你!”说罢这些,兴康郡王便拂袖冷笑了一声,转身进了府。 这般互放狠话,几乎是明着说出了笠阳王府手头沾满鲜血的辛密之事自是引得不少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 若说原本那些关于笠阳王府的猜测可算是捕风捉影的话,那眼下……众目睽睽之下,兴康郡王说出的那些话,几乎可算是将笠阳王府的事摆到了真正的明面之上。 众目睽睽之下,笠阳郡主扒了兴康郡王府那几个贵女的衣裳,断了阖府妇孺最后能抓上岸的稻草;眼下,这兴康郡王府亦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开了笠阳王府那捕风捉影的沾血的面纱,露出了里头埋藏了无数皑皑白骨的真容。 躺在床架上原本自称“这副样子”的笠阳郡主此时早已不复先时扒人衣裳时的无所畏惧之态了,听着周围众人的议论,她脸色惨白,显然是预感到了兴康郡王方才那句要将她拉下地府的狠话不是随便放的。 那厢立在一旁的几个“宗室裱糊匠”们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什么样的锦衣华袍都遮不住他们此时难看的脸色。 这宗室的高粱锦绣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同为宗室中人的他们自是清楚的。只是宗室不比那些权臣,虽宗室之中也不是没有出过那等真正厉害的人物,可比起那等培育子嗣手段狠戾的大族,比起那等自科考与战场中厮杀出的文武良材,他们这等全凭祖上庇荫,靠投胎本事出头的宗室子弟成材的极少。 便是知晓如今的宗室除了表面的权势富贵,内里真正能同那等权臣良将抗衡的权势是虚的,他们几人才会凭借在宗室中的威望,极力将宗室的一团散沙聚拢作一团,表现的一派和睦,使之看起来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般不堪。 可谁也没想到芙蓉园中两个跋扈少女的私仇,竟会引来如此大的影响,也不知这般要互相将人拉下地府的狠话是否会持续下去。 周围百姓犹在议论纷纷,温明棠等人却没有再看了,而是转身走出了人群。 耽搁的已够久了,该回大理寺做暮食了。 …… 今日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一幕,想也知晓会似寒风过境一般迅速吹遍长安城每一个角落。 果不其然,食暮食的时候,堂中众人议论纷纷的便是下午发生在兴康郡王府前的那一幕。 “听闻同兴康县主定亲的是兵部那里的人!”有人扒拉了一口饭食,同周围同僚说着打听来的内幕。 “原是兵部的人!”众人听闻过后,却是摇头,叹道,“那兴康县主便是未发生今日之事,那等教养方式一看便知是……用来攀扯好美色之人的,这但凡家里讲究些规矩,怕被人数落的,又怎会同她定亲?除非是喜欢这个人喜欢的不得了了。” 不过从对方事后迅速解除婚事的态度来看,“喜欢的不得了”这一点显然是被排除了。 “当是哪个好色兵将吧!”有人说道,“家里不讲究这些的,宗室又急需手中实打实的权势来牵引,如此么……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熟料这话一出,便听一声“错了!”声传来。 议论的众人循声望去,见出声的正是不远处食案边食暮食的魏服。 眼下,他正同刘元以及白诸三人同坐于一张食案上食暮食。 错了?是哪里错了? “难道那兵将不好色不成?”有人摩挲了一番下巴,说道,“那同这等专门请嬷嬷教授房中术的贵女定亲作甚?” “好不好色我不知道。”魏服说道,“但那家里……当是讲究的。” 至于这讲究的原因么…… “你等也知当今中宫皇后出身的大族素有清名,听闻那原本同这兴康县主定亲的兵将同中宫皇后出身的大族亦有些关系。”魏服说道,“既如此,那兵将的家中当是讲究的。至于先时为何同兴康县主定亲……个中原因,我等便不知晓了。” 不过定亲不定亲的,此时也已不重要了,那婚事已然取消了。 “听说那兵将生的还颇为斯文,算得上是一介儒将,家里又有这关系,且年岁同那位兴康县主相仿,”白诸接过了魏服的话茬,说道,“如此的话……莫说于那位兴康县主了,就是于不少京中闺秀而言,都算得上是一门绝佳的姻缘了。” “既是不缺人嫁,如此抢手……”有人自是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这等好事又怎会落到那位兴康县主的头上?” 这兴康郡王府的一笔烂账明眼人早知晓了,笠阳郡主既敢在今日做出这等举动来,显然是早已收到消息了。 “且先时可不曾听闻这兴康县主定亲,当是近些时日才定下的亲事吧!”有差役不解道,“如此抢手的儿郎这等时候跳火坑,图什么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话一出,那厢于同一张食案上同食暮食的魏服、白诸以及刘元三人便同时摇头,扒拉了一口饭食送入口中——个中原因,怕是只有那位曾同兴康县主定亲的儿郎自己知晓了。 不知晓的话题自是没有再议下去的必要了。 众人转而又将话题转回了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头之上。 “笠阳郡主这一手还当真是狠!”有人叹了一声,感慨道,“外头都传疯了,道什么五步之内,毁去一介贵女!” “也有人道其实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便是当真有色中饿鬼盯着看,又有谁看得清?”一个差役接过了话茬,摇头道,“可这等事……没人管看得清看不清的,衣裳被撕了这件事既发生了,便覆水难收了啊!” “不少人皆在感慨笠阳郡主出手狠辣,也有人道瘫痪之仇,谁人不恨?”另一个差役扒拉了一口口中的饭食,说道,“也不知是不是考虑王府的名声,芙蓉园那晚发生的事,宗室先时不是一直藏着掖着,对外只道兴康县主是任性没有分寸么?今日,那瞒了半个月的芙蓉园那晚之事竟是被传了出来。” 因着下午亲眼见到了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原本坐在台面后,对众人议论之事只是随便听听的汤圆同阿丙直到此时才坐直了身子:无他,芙蓉园那一日他们也在,不过对这宗室贵女间的龃龉却是不知内情的。 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温明棠,却见温明棠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那说话的差役望去,认真听了起来。 “听闻那所谓的贵女任性打闹,是兴康县主一行人借着丢失御赐耳环之事,将笠阳郡主堵在了芙蓉园仕女馆恭房的院中,又隔开了她的那群护卫。至于动手,还当真是没动手,那兴康县主一行人中谁也没有动手!”那差役说到这里,却是停下了来,顿了顿,才又道,“不过是在笠阳郡主所处的院中放了蛇、鼠这等物什,听说事后,恭房所处的院中收拾的仆妇、杂役见了满院乱跑的毒物险些没吓的昏厥过去,连连摇头道难怪笠阳郡主想爬院逃跑了,这……哪个女子看到不怕的?” 众人听到这里,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听得在场众人忍不住开口连叹“难怪”之时,那先时说话的差役复又开口了:“这消息传出来,正当众人感慨兴康县主所谓的任性委实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之时,哟,巧得很,又有消息放了出来,说是笠阳郡主自己便曾经数次用过同样的招数教训过圈子里的‘闺秀’,只是被她教训的‘闺秀’出身不比她,不敢声张罢了!” 这话一出,堂中正在食暮食的众人便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魏服开口了。 “所以,”他说着,蹙起了眉,“哪个女子看到不怕的?笠阳郡主确实如许多女子一般害怕蛇、鼠,可同样的,她亦知晓那些女子同样害怕蛇、鼠之物,不妨碍她用同样的手段欺负人。” “有这举动在先,看她今日撕兴康县主等人的衣裳示众之举亦不奇怪了!”白诸接话道,“当然,那兴康县主亦同样不是善茬,这放置蛇、鼠的法子虽不是她头一个用的,却不妨碍她听说了之后,借来一用!” “说到底不过是双方俱非善茬,种恶因得恶果罢了!虽不知晓这两方哪一方先种的因,可纠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同被拉下水罢了!”众人叹道。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七十二章 围炉煮茶(八) …… 今日被笠阳郡主欺辱的兴康郡王府一家当然不是善茬,“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入地府,自也会将你一同拉入地府!”“便是因为临死,才会无所顾忌的拉人垫背!”这等狠话兴康郡王当然不是随便放的。 不止是要将笠阳王府一家拖下水,眼看自己即将落入深渊,对所能抓攀的一切物什,他们都伸出了手,誓要将更多的人一道拉入地府作伴。 刑部衙门昭狱之内的一声惨叫证实了兴康郡王府一家今次确实是言出必行了。 听着“大人饶命啊!”“放过我等吧!”“我娘告的官,我等根本不知情啊!”的凄厉求饶声自不远处的牢内传来,来大牢中处理琐事的张让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 这等凄厉求饶的惨叫声几乎每每隔上片刻便能自这一片大牢中的不知哪间牢房中传来。 刑部衙门的牢房也分很多种,有只是关押量刑过个场的那等寻常牢房,亦有刑讯逼供下狠手,被设置在刑部衙门牢房最里头那一片用来上刑逼供的牢房。 即使已在刑部呆了多年,素日里办案时没少来这一片牢房附近走动,可每每经过这一片牢房,听着里头传来的惨叫声,张让还是下意识的拧起了眉。 这般平静的反应自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可同常年徘徊在这附近,取刑具逼供犯人如吃饭喝茶般容易的一些刑部同僚相比,他还是显得局促了些。当然,有他这反应的还有不少。 虽说见多了便习惯了,可大抵是人骨子里对这等场面的排斥,有些事,即使见的再多,也还是无法完全适应的。 在刑部呆了多年,如他这般无法完全适应的人亦有不少,真正动起手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皆被尽数安排在这里了。 当然,能被安排在这刑部大牢负责刑讯逼供的同僚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其本身身家也是干净的。不过昔时开玩笑时,便连这等同僚自己都曾道“自己不是善茬,凶狠云云的”,还曾感慨“若非自身成长际遇不错,被人引导着走上了正途,吃了公家饭。若是一不留神走上歪路,指不定亦是通缉榜上有名的角儿。” 眼下,听着那自牢房中传出的凄厉求饶声,显然是这等同僚正对不远处传出求饶声的那间牢房内的犯人用刑。 以张让的性子,自是懒得搭理这些事的。他一路走来颇为不易,又无什么背后家族助力,对仕途以及自身羽毛皆爱惜的很,平素里甚少沾染上什么是非。 不过今次……看着在那被用刑的牢房前来回踱步的同僚罗山,光看其人面上那不耐烦的神情,也猜得出他对这牢房之内被关押的犯人无甚兴趣,甚至连搭理都懒得搭理那牢房之内求饶的犯人。 只是虽无甚兴趣,却并不妨碍罗山借着各种“由头”命那些专司刑讯逼供的同僚对其用刑。 他同罗山年前便因为调任一事闹过一次,他张让不沾染是非不假,但调任之事涉及自身前途及俸禄,家里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生计问题是大事亦是底线,他自是要争的。 彼时的结局因着罗山走了门路的缘故,使他落了下风,不过眼下罗山那门路反噬到了罗山自身,他张让自是乐见其成的。 原本是打算只看一眼,便离开的,可才走了两步,张让便停了下来,他抬头向那厢的罗山望去:这等时候,衙门都下值了,他罗山却要下令刑讯逼供犯人?到底是什么犯人值得他下值之后都要寻人去刑讯逼供的?他张让可从来不记得这位偏好走门路的同僚是这等勤于政务之人呐!以罗山的性子,若不是顶要紧的急事亦或者对自己调任有利之事,下值之后,这衙门之内当是见不到罗山的身影的。 既如此……这罗山近些时日有这等顶要紧的,火烧眉毛也要办的案子么? 张让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在这时,听那凄厉求饶的牢房之内有哭喊声传来。 “大人,求求大人!让我见一见我娘,我同我娘说让我娘撤诉,不告官了!”哭喊声听起来极为凄厉同惶恐,牢房内的哭诉求饶声不断,“大人饶命!我发誓我定会同我娘说不要铺子了!不要银钱了!我等……我等会自己出去做工赚取银钱的!”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听着那凄厉的哭喊声,原本便觉得不对的张让看着那在牢房外来回走动,神色不耐的罗山,他连理会都不曾理会那牢房内犯人一句的举动更是让张让下意识的皱起了眉。 对那犯人求饶的话语,下令刑讯逼供的罗山并不感兴趣,张让却是听了进去,那句“让我娘撤诉”的话让他瞬间反应过来那牢房里关的是什么人了:当是……那告官的陆姓妇人的一家老小家眷了。 罗山年前调任走了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门路,上山容易下山难,那陆姓妇人的告官几乎是等同将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家逼上绝路了,再联想今日兴康郡王府前兴康郡王放出的那等临死也要拉人垫背的狠话……张让顿时反应了过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柿子专挑软的捏!这罗山当是被兴康郡王府那里施压着对陆姓妇人的家眷动刑了。 听着那自牢房内传来的凄厉哭喊声,记起前几日林斐来这里走了一趟,说过的那陆姓妇人家里的一些琐事,张让顿时有种无话可说之感。 只是虽无话可说,却……也不是不能理解。那陆姓妇人的家眷,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再寻常不过的小民罢了,不作大恶的同时,胆小惧事、贪懒、占便宜什么的也算得上是所谓的人性吧!只是这等品行,在普通人中都算不得好罢了。 听着那自牢房内传来的凄厉哭喊声,不用过去看,张让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本抓那陆姓妇人的家眷便是罗山为了给那兴康郡王府一家有个交待的,论理说前几日抓人时就该用刑了,不过前几日林斐走的那一趟,道出陆姓妇人时日无多之事后,罗山这等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人精自是稍一想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是以,人抓进来之后一直拖着未对其动手。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两家要倒,罗山这几日想的也皆是如何同这两家划清界限的问题。 这一拖,便拖了两日,也叫那群陆姓妇人的家眷侥幸拖了两日才被用刑。 不过罗山既是将人关入了刑部大狱,显然一开始便知道对这陆姓妇人的家眷用刑之事是避不可免的了。 今日下午那兴康郡王府前发生的事已传遍整个长安城了,即便身处刑部衙门之内,一下午根本未出衙,也不妨碍张让听闻了此事。 他张让对这兴康县主同笠阳郡主两个女子之间的事不感兴趣,却知晓经此一遭,这兴康郡王府同张家怕是要如同发狂的野狗一般发疯似的将人往地府里拖了。 这还真真是“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了! 于罗山这等人而言,任那牢内的妇孺家眷哭喊求饶的再真切同凄厉,自是都不会动任何一点恻隐之心的。他此时不耐、焦躁的,当是如何摆脱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问题了。 张让下意识的拢了拢手里的卷宗:罗山这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做派,若真真拉上公堂对照着每条律例着条的审,自是不会干净到哪里去的,那等擦着律例的底线行贿、受贿之事定然不少。 如此一来,远的不说,便说近的,那兴康郡王府同张家手里定是不会少那能拉罗山下水的绳索的。 想到这里,张让抿了抿唇,心里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畅快之感:不是每个人都如罗山这般擅长见风使舵的走关系、搞门路的,如他这等人便不擅长。倒也不必自吹自己没试过那等所谓的应酬之宴,毕竟家里一家老小的花销都担在他身上,调任官阶,多些俸禄之事想来任谁都是不会拒绝的。可有些事……或许是天生的,如他这等人便天生不擅这等事。 不说硬着头皮上去给人敬酒这种事他做来委实尴尬又难受,便是当真做了,那等不安、懊恼、惶惶不安之感能时时刻刻的涌遍自己的全身。他也曾自忖,若是当真走了门路提了自己的官阶,自己怕是晚上入睡都睡不踏实了。哪里能似罗山这般心安理得的接受的?足可见,这等事也是无法强求的。 看明白了这些之后,他便再未如罗山一般日常出席这等应酬之宴了。当然,整个刑部衙门之内有如罗山这样的同僚,亦有如他这般不擅此道的。撇开那层所谓的官阶、品级、出身以及天赋之流的身份,每个人生下来皆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不过,寻常天赋如他这般自是要比罗山更勤奋些的,下值之后还留在衙门做事于他而言也是常事。 毕竟大荣如今的官员政绩考核还算严明,若是相差实在太大,便是想走门路也不易。不过话虽如此,可年前那一遭还是让他大受打击却又无可奈何。事后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与罗山的政绩考察相差的还是不大,如此才会被走了门路云云的。于他而言,能做的也只能是更勤奋,同罗山的政绩比起来相差更大些,好不叫人寻到借口被夺去调任的机会罢了。 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如闷头干活的老黄牛一般,不被人注意了。却未料到先前只在大朝会上远远见过一回的陛下竟会知晓他的存在,也未料到自己竟会被陛下挑中,审理常式同赵孟卓之死的案子。 被挑中的那一刻,他激动不已,不止是为自己的政绩,更是深感天子的慧眼圣明,誓要查明此案。 因此,这段时日,自己一直在忙于查案,对外界之事并未多做过问。 按理说此时的自己看到这一幕应当视作不曾见到的,可张让回忆起了前几日同林斐见面时的情形。彼时他表态陆姓妇人家眷一事与自己无关便是为了摘清自己同林家之事毫无关系。 毕竟,自己查的便是靖国公,那陆姓妇人又同林家有旧,自己不便牵扯太深。 林斐走那一趟的目的,他也知晓,不过是为了不让罗山将那陆姓妇人弄到刑部来,好逼京兆府对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下狠手查罢了。这一遭于自己而言,不管于情于理都是向着好的那一面奔的,他自是不会多插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可他还记得林斐那日临离开时对自己说过的话。 “困兽之斗最是疯狂,罗山保不得会被拉下水。即便是不想动手,可为了自保,那被抓进来的茜娘一家老小都指不定会横遭祸事。”林斐那日是这么对他说的,“我知,此事与张大人你无关。不过案子错综复杂,茜娘等人又皆是胆小惧事,没有主见,极易被恐吓之小民。为求活命,罗山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定会说什么。” 他张让只是不擅见风使舵,可事情还是看的明白的,是以当时闻言,便道:“恐吓几个小民胡乱攀扯,于那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的结局而言又能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林斐摇头,对他说道,“可茜娘那等小民不懂,只消稍一恐吓,便什么胡话都说了。” 如此一来,稍明白些的,都能猜到届时的状况了。 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下地狱,说是泄愤也好,说是阴狠报复也罢,定是会将所有能攀扯到的人皆拖入地狱;于他们而言能用到的人不多,罗山便是他们手中那条拉人落入地狱的绳索;若是罗山这条绳索拉下的人足够多,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用罗山这条绳索拉人,自是暂时不会毁了这条拉人的绳索;若是绳索拉不下什么人,那作为工具本身,这条绳索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罗山这等见风使舵的人精当然看得懂这一幕,为求自保,必是不会当这条绳索的,如他这般的人定会寻人顶替,这等时候,还有什么比那陆姓妇人的家眷更适合用来顶替当绳索的么?而那陆姓妇人所言之事又错综复杂,真往上上溯至同景帝、宣帝有关之人,怕是能胡乱咬出一大片来。 这也是罗山抓陆姓妇人家眷的目的。 无他,不过是做他这个原本的绳索的替身,他罗山只充作那木桩搭起来的桥,待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两家倒台,事后追责起来,他罗山也不过是办事不力,未查清人证口供便胡乱行事罢了! 至于那条绳索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胡乱攀咬会结下私仇不说,若是查出来作伪证之流的指不定还会被判入狱,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四十五章 豚油拌饭(一) 一夜无梦。 隔日晨起时,看到铜镜里精神奕奕的自己,温明棠有些不解,知晓了这样的真相,按理说该辗转难眠才是,她又是如何睡得下去的?甚至……睡的似乎比以往更要安稳。 大抵……是心里对这样的答案早已猜到了? 温玄策是天下名士,做下这一切有他的原因,其中或涉及道义或涉及其他,他或许不负天下,却终究不是个好父亲。 温明棠幽幽叹了口气,手按在胸前,感受着胸腔中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半晌,自嘲了一声:“罢了!人无完人!” 原主已死在掖庭冰冷的湖水中了。 原谅也好,仇恨也罢,她都无权替原主来做选择。 温明棠看着铜镜里神采奕奕的自己:她能做也想做的,便是顺利解决了这件事,而后……过她这个温明棠自己想过的日子。 由内务衙门统一配送的菜肉倒是天还未亮便送过来了,菜、肉什么的都是有的,只是皆不大好。 朝食做了煎饼果子配豆浆,因着送来的鸡蛋只是小了点,倒也无妨,不是不能入口。可待到午食,看着送过来的那都可以熬豚油的肥肉,汤圆忍不住感慨:“真真是抠门,这菜……啧啧!” 虽不消采买菜式了,可到底做了几十年采买的纪采买一见那肥多瘦少的豚肉,便立时蹙眉说道:“这一瞧定是去集市上买来充作庄子上的,价钱便宜了一半不止。” “便是煮个红烧豚肉这也腻的很,”汤圆将那白花花的豚肉拎起又放下,转头问温明棠,“温师傅,这午食怕是要你来做了!” 至少她汤圆搜刮尽肚子里所有从温师傅那里学来的菜式,除了熬豚油之外,也不知道这些肉能做什么不难吃的荤食。 真真是内务衙门苛扣,厨子遭殃!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着那可以熬豚油的豚肉目光微微闪了闪,笑道:“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今儿倒也还不算完全的无米,也能做得饭。” 内务衙门的事不能任他们惯着,可人一日三食不可少,不管如何,得先对付过去才行。 这头一步便是先将白花花的豚肥膘自肉上割下来,哦不,看着手里肥瘦极不分明的豚肉,温明棠觉得,应当换个说法,是将瘦肉从豚肉上割下来才对。 内务衙门送过来的肉食份量是没减,可割下来的瘦肉却只小半碗。 看着那点肉沫,汤圆忍不住再次摇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又能说什么呢?得先应付过去,总不能饿肚子啊! 肉沫放至一边,先熬豚油。阿丙熬起豚油来已然驾轻就熟了,一瓢水加上切成小块的豚肥膘,小火慢熬,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待到那四四方方的雪白豚肉熬成四方小丁,颜色由雪白转为焦黄时,豚油便熬好了。 油渣捞出放至一旁,豚油放至阴凉处任它凝固。 看着熬过豚油之后剩余的油渣同一点肉沫,阿丙同汤圆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再次侧目:这便是午食所有的肉菜了,也不知温师傅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看了眼灶台上内务衙门送来的白菜,以及温师傅切好的嫩豆腐,两人苦笑了一声,听了温明棠的吩咐,去切白菜了。 …… 阿丙同汤圆的反应不是独一份的存在,隔壁国子监的几个公厨师傅看着送来的白菜以及那满是肥膘的豚肉也正叉腰一筹莫展中。 “这怎的吃?”其中一个师傅拎着那肥膘,说道,“莫说这里读书的都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孩子,便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哪家父母舍得孩子吃这等集市上送作添头的东西?” “变出花儿来也只一个红烧,一个随便炒炒罢了!”另一个师傅皱眉说着,眼角余光一瞥,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时,忙开口唤了一声,“虞祭酒!” 虞祭酒的嘴一贯刁钻的很,自去岁隔壁大理寺换了那位温师傅开始,便不怎么在公厨吃饭了,眼下换了内务衙门送菜,更是鲜少看见人影,今儿也不知吹的哪里的风,居然跑到公厨来了。 听那师傅唤“虞祭酒”,几个正在发愁的师傅连忙跟着向虞祭酒施礼。 虞祭酒摆了摆手,没有在意这些虚礼,而是目光扫向那些堆放在灶台上的菜,顿了片刻之后,问道:“这些……都是今日内务衙门送过来的?” 几个师傅点头。 虞祭酒“啧”了两声,摇了摇头,随后问几位师傅:“午食准备怎么做?” “一个红烧,一个随便炒炒吧!”其中一个师傅说道,“也只这两个菜,没什么可做的了。” 虞祭酒“嗯”了一声,顿了半晌之后,又道:“是难为你们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几个师傅点头,还不待说什么,便见虞祭酒转身背着手踱了出去,临离开前,还道了句:“也不知隔壁那位能做出什么菜式来,我且瞧瞧去!” 几位师傅:“……” 被虞祭酒“寄予厚望”的温明棠等人此时正在备菜,距离午食开始还有半个时辰,自是不必太急。 是以虞祭酒走进公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闲适”的场景:米饭倒是煮好了,已闻到白米饭香了。灶台上的菜式配料什么的也已妥当,而温师傅、阿丙同汤圆那厢三个掌勺的却正优哉游哉的切着菜。 纵然早已知晓大理寺公厨的菜式同国子监的不会有什么不同,可看到几人正在切的白菜时,虞祭酒心里还是“腾”地升出一股莫名的失望来。 摸了摸鼻子,正要转身离开,那厢眼尖的汤圆却已看到了他,立时开口唤了声“虞祭酒!” 小丫头声音脆生生的,虞祭酒脚下慢了一慢,听到紧随其后响起的温明棠的招呼声时回过头来,鬼使神差地,蓦地来了一句:“今儿午食你们做什么菜?” 那厢的温明棠却面上带笑的打量了他一眼,笑着反问他:“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午食的时辰,虞祭酒来的那么早,可是一会儿有事?” 虞祭酒“嗯”了一声,心说这温师傅果然在大理寺这等地方呆久了,观察细致的很。他咳了一声,说道:“便是来看看,若是尔等备的早,便先讨得一碗饭填填肚子。” 不过眼下看来,这碗饭怕是讨不到了!虞祭酒失望的准备转身,耳畔却听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就来一碗豚油拌饭好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剪刀面(七) 温秀棠心说她怎会知晓这些?她当年只消保持颜色,取悦裕王便够了!不过看刘元的脸色,这枚印章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正忐忑间,刘元开口了。 “这枚印章是裕王的私印,落了这私印的不少文书信件皆涉及到了裕王当年的谋逆大事,”刘元看向她,说道,“温姑娘方才亲口所言印章在你那里,是裕王在你那里加盖印章时落下的。可见他连谋逆这等事都未瞒着你,至此,温姑娘若说自己同裕王只是金主同头牌的关系,这可说不过去。” 听到这里,温秀棠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掉入坑里了。 温明棠这死丫头陷害她!所谓的当日被追杀一事的控告根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将她强行拉入已经结案的裕王谋逆案中。 那厢的刘元自不会等她慢慢想对策,而是继续说道:“温姑娘方才也确认了诉状,可见是识字的,莫拿不识字这等幌子蒙混过去。” 温秀棠一时冷汗岑岑,谋逆大罪可不比先时协助裕王追杀一个普通百姓这等罪,追杀温明棠这死丫头,只要没有直接证据便能撤案。可谋逆这等大罪一旦有嫌疑,不说直接证据了,便是相关不大的间接证据也是需要严查的。 所以,一旦牵连进谋逆大罪,真正能脱身的极少。 见温秀棠白着一张脸不说话,只额上密密麻麻的沁满了冷汗,刘元顿了片刻之后,同白诸、魏服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说道:“所以,温姑娘怕是不能走了。”说罢转头对身旁的狱卒说道,“换个牢房!” 谋逆这等大罪的嫌犯自是要被换入最里间的牢房,严加看管的。 自始至终,温明棠都未再说一个字。 温秀棠被推推搡搡的拉了出来,大声喊着“冤枉”,“轻点”之流的话时温明棠没有出声,在温秀棠被狱卒押解向里间经过她身边对她谩骂的时候,温明棠也未出声,自始至终只是平静的目送着温秀棠被换入最里间的牢房。 待温秀棠的声音逐渐小到再也听不到时,温明棠转身对一旁的刘元等人说道:“有劳了。” 这一声“有劳”委实太客气了,将撤回的诉状交还给温明棠,刘元说道:“此事我等不过帮忙跑个腿而已,真正促成此事的不是我等。” 温明棠摸着手里那枚金玉印章点了点头:“我知晓。” 若是有证据,她早拿出来了,又怎会等到现在?这枚金玉印章不过是查抄裕王府中查抄出来的而已,林斐将温秀棠的消息带过来的同时,一道将这枚金玉印章带了过来。 所以,她手上根本没有什么证据,所有这一切都是温秀棠为了推脱自己招供的。 印章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温秀棠承认了裕王在她那里做事并未避讳着她,包括谋逆大事,一样如此。 所以温秀棠对裕王曾经的谋逆之举怎么可能不知情? 摸索着手里这枚金玉印章,温明棠轻哂了一声,将物证交还给了刘元。 陛下送来这物证当然不是追究已死的裕王的谋逆之罪的,而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将温秀棠抓起来。 不管温秀棠对温玄策当年之事是否知晓,在宫中“审”过温明棠之后,自是要审温秀棠了。温明棠垂眸: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大方的人,没道理对温家当年旧事毫不知情的她被连番审问,被杜令谋在明处设难,且还要被人在暗中下毒暗害的。 而温秀棠……却躲在她的背后,全然躲过了这些迫害。更何况……她可不相信仅凭叶淮,就能把去岁将温秀棠带走的事处理的干干净净,也只有叶舟虚出手,才能替温秀棠隐瞒了这么久的行踪。 所以,叶舟虚为什么要带走温秀棠?她可不信什么温玄策故旧之流的鬼话,若说到温玄策故旧,温秀棠还能越过她去?可叶舟虚对她……想起梦中假死变真死的事,温明棠冷笑了一声,摇头。 温秀棠身上必然有值得叶舟虚费心的秘密,若不然,留着温秀棠做什么?不是平添麻烦?就同当年的她一样! 不过眼下,不管是什么秘密,此前不曾吃过什么苦的温秀棠在大牢里总会说的。 温明棠走出了大牢,至此,温秀棠被抓,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月光漏过指间,撒向地面,温明棠低头,看向脚下手指落下的影子,不知是不是被月光拉长了影子的缘故,这双手影显得格外纤细。看着脚下的纤细的手影,鼻头一阵莫名的酸楚感蓦地涌了上来。 这是来自于身体的本能,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脚下的影子。 温秀棠的那点心机同算计真的能瞒过温玄策的耳目么?不能。所以,温秀棠知道这个秘密,她却不知道。 其实,有些事不是没有察觉到的。温玄策出事之前能特意安排手下远避江南,必是早知晓自己要出事了。可出事之前,他对原主和那位温夫人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对温秀棠呢?温明棠不知道。可作为温家的掌事者温玄策的亲女,年幼时会被温秀棠欺辱,虽是女儿家之间的争锋相对,却也足可见温玄策对她无视的态度。 世人赞温玄策的才智,既然知晓自己要死了,那他死后,温家会是何等遭遇他又怎会不知道?除却温秀棠同温明棠两个年岁太小充入掖庭的,不会再有旁的活口了。 可这秘密显然并不会因为温玄策的死而消失,反而会引得那些人继续盯上温家仅剩的两个活口——温秀棠同她。 她是温玄策的亲女儿,就如杜令谋所说的,秘密不在她这里还会在哪里? 她是个靶子,自始至终都只是个靶子,一个替温秀棠挡住那些秘密窥探者的靶子而已。 所以,她什么都不知道,温玄策也什么都不曾交待她,因为根本不需要交待。会有无数如杜令谋这样的人苛难她,这样的苛难之下一个人又能活多久?所以,在温玄策的设计下,她迟早都是要死的,温明棠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初来大荣时那冰冷的湖水…… 温玄策所希望的便是秘密随着她的死,让那些窥探者彻底停手。 真相,果然残忍啊! 温明棠感慨了一声,手指轻轻一握,纤细的手影立时收拢了起来,紧握成拳,不留半点缝隙。 第四百四十三章 剪刀面(六) 虽食过春盘了,可冬寒到底还未完全褪去,温明棠推开大理寺大牢的大门走了进去。 牢门推开的瞬间带入的凉意刮入临近牢门的牢房之内,引得坐在牢内石床上的人生生打了个寒噤。比起这大牢之内其余囚犯身上画着“囚”字的灰白囚衣,这临近出口处的牢房之内的囚犯身着的却是一件颜色鲜妍亮丽的及地长裙,长裙裙摆处特殊的波纹褶皱样式正是近些时日长安城里最时兴的款式。若是将之放在长安城的街头,这位牢里着长裙的囚犯必然不是一般的引人注目。可……放在这大牢里,不知为何,这一身颜色鲜艳的长裙同这牢房干净却又朴素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看起来莫名的有些滑稽。 坐在大牢石床上的人正垂眸低头啜泣着,听到动静声,下意识的抬头望了过来,待看到过来的温明棠时,她面上的神情顿时一怔,待反应过来,面上原本的梨花带雨立时转变成了愤怒,她跳下石床,向牢门处扑来。 “姓温的,你……” 话还未说完,便被牢门外的温明棠打断了:“你也姓温,你指的是哪个?” 温秀棠咬牙,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一字一句的蹦了出来:“温———明———棠。” 温明棠闻言点头“嗯”了一声,相比温秀棠咬牙切齿的愤怒,她面上的神情可用平静来形容。静静的看着牢内张牙舞爪,将手伸出来,想要抓住她的温秀棠,温明棠说道:“是我,温秀棠,许久不见了。” 这幅平静的模样激的温秀棠更是愤怒,她怒视温明棠:“你做甚害我?” “这话当我反问堂姐才对!”温明棠看着温秀棠悠悠道,“先人曾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堂姐何故助他人来陷害于我?” 温秀棠咬了咬牙,对上温明棠平静的脸色,她下意识的抓紧了手里的牢门,画着艳丽丹蔻的指甲几乎整个都要陷入木柱之中了。 那一根根的牢笼木柱提醒着她,自己眼下已被抓了,自不能如以往那般随意呵斥温明棠了,不仅如此,怕是还会被这死丫头看笑话。诶,不对!突然察觉到什么的温秀棠反应过来,猛的抬头看向温明棠:“你的物证是一枚金玉印章?” 温明棠笑着点头,道:“是呢!便是被追杀的那日,自那死士身上捡到的。后经查证,确实是裕王所有。所以,这死士当是裕王的人无疑了,他派人追杀于我,堂姐你协助……” 话还未说完,便被温秀棠打断了。 “不可能!”温秀棠瞪向她道,“你怎么可能在那死士身上捡到金玉印章?那印章明明丢了……不对,是你!” 对上温秀棠不敢置信的眼神,温明棠抿唇笑了,她道:“堂姐记起来了啊,那印章确实是我当日去教坊时在你屋中捡的……” 好一个捡的!温秀棠对上面前这张怎么看都不顺眼的脸忍不住再次咬牙,哪个知道是捡的还是拿的?那人东西虽总是乱丢,可这印章……呃,倒也不好说。当时丢了这东西,那人还踢打了她一顿,害得她养了好些天的伤没敢见人。 不过眼下不是回忆这些的时候,温秀棠看向温明棠,怒道:“明明是你在我这里拿的,又为何信口雌黄的说是在那死士身上拿的?还要设计害我入狱?” 温明棠很是耐心的等温秀棠将质问的话尽数说完,才悠悠道:“堂姐的意思是要我去同衙门说这印章是在你屋中捡的?” “自……”一个“然”字还未说完,温秀棠便下意识的收了口,冷静的想了起来:眼下温明棠这死丫头告她协助裕王杀人,印章在死士身上能坐实死士是裕王的人,可协助裕王与否除却当日看到这死丫头来寻她的人证之外,便没有旁的物证了。她是教坊头牌,裕王彼时那等身份,说裕王强迫她做下的这些事也不是不可! 可若这印章是在她屋中捡的……不对,捡的那又如何?真真险些被这死丫头那副样子唬到了!一枚印章而已,裕王当年是她的入幕之宾,有印章落在她那里也不奇怪啊! 如此一来……待到反应过来的温秀棠顿时冷笑了一声,道:“呵!你只有当日你来教坊寻我的人证,哪里来的确凿物证?凭什么抓我?”说罢不再与温明棠多言,大喊“来人”。 几声“来人”之后,便有狱卒闻讯过来了。 温秀棠朝着温明棠冷笑了一声,而后便指着温明棠对狱卒大声说道:“快去寻你们大人来!她方才亲口所言,印章不是那死士身上的,是在我屋中捡的,所谓的物证是她编排的,你们无权抓我,快放了我!”说到这里,不等狱卒开口,似是怕狱卒不信,温秀棠忙指向临近几座牢房,道,“方才我二人说话声音不小,并未避讳众人,当还有不少人听到了我二人方才的对话!” 因着狱卒过来,特意走到牢门前围观的临近几个牢房的犯人此时还在迟疑着,似是在斟酌要不要出声之时,倒是那厢的温明棠点头了,她道:“她说的不错,我方才确实说了这话。” 如此……有温明棠亲口承认,狱卒自不敢怠慢,连忙跑了一趟,不多时便将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个寺丞请来了。 眼见来人,温秀棠立时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指向温明棠,道:“她方才已亲口承认,印章是在我那里捡的,不是死士身上寻来的。当年裕王乃我入幕之宾,在我那里忙些公务,加盖印章是家常便饭,落了印章在我那里又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即便印章是死士身上的,除却能证实裕王要杀她之外,与我何干?她哪里来的确凿证据告我协助裕王杀人?”要告她协助裕王杀人,除非把裕王拉出来作证。可眼下裕王都死的不能再死了,还有谁能告她协助杀人?所以今日根本就是一通无甚确凿证据的胡乱抓人,先时险些被这群人唬住了。 一旁的温明棠点头说道:“是这般没错了。” 刘元等人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让一同赶来的文书小吏将此事记了下来,而后传与温秀棠看。 待到温秀棠确认之后,在温明棠的诉状上按下指印,温明棠的诉状便算是作废了。 待按罢指印,温秀棠一面擦着手指,一面问三人:“大人,既是误会,小女可否离开了?”方才在叶府闹了这么一场,待回去怕是少不得一番解释了。 对此,对面三人没有点头也未摇头,只是仍站在原地说道:“那今日温师傅状告其堂姐的这一纸诉状算是废了。” 温秀棠翻了个白眼,走至牢门旁,等狱卒前来开门。 狱卒却并未过来,而是看向三位寺丞,过了片刻之后,刘元看向她,开口了:“温姑娘可知这枚印章是裕王用来做什么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剪刀面(五) 刘元是在吃暮食的时辰带着赵由进的叶府。 选这个时辰进府,便是为了同叶舟虚、叶淮二人碰个面,顺带“知会”他二人一声,他们进叶府提人了。 可不成想,两人并不在府中。听闻是笠阳郡主身体不适,将叶淮强行“唤”了去,叶舟虚不放心儿子,便一同跟了过去。 如此……虽同他们原先想的不大一样,倒是……更方便提人了。 老爷公子不在,衙门上门提人。叶府的管事自是“忠心”的适时赶来阻拦的,尤其衙门想提的那位温姑娘还是老爷特意吩咐过好好照看的。 “我家大人去了王府,很快便回来!这位温姑娘乃是我们大人故旧之后,可否请大人稍等一番,待我家大人回来之后再议?”管事说道,“若是无故被人带走……”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元打断了:“何为无故?她当年伙同逆贼裕王谋杀其堂妹,此乃人命大罪,她乃杀人嫌犯,此为无故?” 管事:“……”他怎会知晓那位瞧着娇弱的温姑娘竟还会牵连进什么杀人案里头?且杀的还是自己的堂妹?那副模样……诶,不过话倒也不能这么说,谁说模样柔弱的人便杀不了人了?君不见多的是这等外表柔弱之人毒杀又或者借刀杀人了!就府里那位温姑娘的做派,听底下的人道确实是个难缠的,这等事还真不好说…… 管事一个晃神的功夫,刘元挥了挥手,赵由一马当先,率先开道,带着人进了叶府。 回过神来的管事见状一面道着“许是有什么误会”,一面连忙追了上去。 这等“许是有什么误会”的话当然拦不住刘元他们,不过刘元也未让人拦住追上来的管事。 这管事尽力“拦”上一场,待叶舟虚等人回来也能有个交待了。 因着早就摸清了这位温姑娘的住处,刘元等人自也不需要人指路,直接赶了过去。 虽是“寄人篱下”,但以温秀棠的性子,当然不会安安静静地不折腾,这一点,从叶淮腰间的香囊上便看得出来。 她的院子在叶府的东北角,虽偏僻,可才临近东北角,便已能听到琴声自里头传出来了。 这等时候会在院子里弹琴的,除了住在院子里的温秀棠还能有谁? 再次感慨了一番这温师傅的堂姐同温师傅这对堂姐妹之间真真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后,刘元带着赵由闯了进去,而后便在温秀棠的惊呼声中,将温秀棠从琴后拉起来准备带走。 至于温秀棠那一声声的惊呼和质问,刘元通通恍若未闻。 律法严明,自不会管她是什么娇弱女子还是旁的什么的。杀人便是杀人,温师傅递来的可不止诉状,还有物证以及教坊同当日街头的人证。 虽没有温秀棠同裕王杀人的直接证据,可温秀棠同裕王关系匪浅,温师傅当日被人当街追杀前去了教坊,温师傅前脚刚走,裕王后脚便去寻了温秀棠,再之后温师傅便被人追杀这些事的前后顺序每一桩皆有不少人证,时间也是全然对得上的。 再者,温师傅还递来了一样至关重要的物证——一枚御赐的金玉印章。 御赐之物但凡送出,每一样都是记录在册的。这一点,从皇后那里得了支簪子赏赐的温明棠若说原先只是听闻,可领了次御赐之物的赏赐之后便已确定了。 那枚御赐的金玉印章出自哪里也很快便查到了,不是出自旁人,正是先帝曾御赐给裕王的。 裕王出事之后便被抄了家,因着府中物件繁杂琐碎,直至如今都未清点完。不少御赐之物都没寻到,不成想温师傅却在这等时候随诉状一同递来了一枚金玉印章。 推搡间,温秀棠辩解了起来:“我先时为情势所逼,孤身女子谋生不易,不得以入了教坊。裕王……裕王那仇人做了我的入幕之宾,一切皆是迫不得已,便是他杀了人,与我何干?” 迫不得已?刘元瞥了温秀棠一眼,说道:“温姑娘当年入掖庭之后,如何想办法搭上裕王,求裕王带你出宫脱离‘苦海’,进了教坊又是如何同人争风吃醋,争夺裕王,还因此害得教坊的几位娘子伤了腿脚半年之内都跳不得舞的,更有……” 话还未说完,温秀棠一张脸便涨的通红,忙开口打断了刘元的话:“便是如此……也只是因我自幼锦衣玉食,吃不得苦,不得已为之而已,便是如此,他杀人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好一个“不得已为之”!刘元翻了翻眼皮,说道:“掖庭也好,教坊也罢,温姑娘行事一贯不是个低调的,你这过往不少人都知晓,倒也不必寻那么多解释了。若是执意要辩解,倒也成,我等不介意多跑一趟掖庭同教坊的。” 温秀棠动了动唇,瞥了眼周围几个叶家婢子朝自己望来的眼神,心知自己被带走之后,这姓刘的寺丞说的话必然会传到叶舟虚等人的耳中。她额上的冷汗都沁出来了,有些事便是猜到,没有点破还能装作不知道,可一旦被点破了…… 眼角的余光瞥到对面那姓刘的寺丞嗤笑的神色之上,心知再让他将自己的过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下去,事情只怕更糟,温秀棠抿了抿唇,没有再在这件事上多做辩解,转而说道:“杀人之事我从来不曾做过!” “哪个说你直接动手了?告的是你协助裕王杀人,是帮凶!”刘元说道,“因人证物证俱有,温姑娘嫌疑重大,自是该带回大理寺审问的。” 说罢这些,刘元也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将温秀棠带走了。 待到大理寺众人离开之后,几个被点来“照顾”温秀棠的叶家婢子问一旁的管事:“如此……待到公子他们回来,奴该如何交待?” 管事叹了口气,说道:“如实交待吧!大理寺的人没有拿到证据又怎会上门拿人?”他一个小小的管事,怎么可能拦得住这群差役?这等情形,便是老爷在府里都拦不住啊! …… 听闻刘元他们顺利带回了温秀棠,温明棠在吃罢暮食之后便去大牢见了还未来得及吃暮食便被带来的温秀棠。 一别数月,总算是……再见到她这个堂姐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剪刀面(四) 待林斐离开后,阿丙同汤圆便过来寻温明棠了。 “温师傅,暮食做什么吃食?” 温明棠坐在窗前,一面将自己包袱里那方砚台翻出来添水磨墨,一面回道:“内务衙门不是送了豚肉来么?荤食做个红烧豚肉,素食便用那嫩韭黄同鸡蛋炒一下,再配个汤。” 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虽说不至于苛刻至饿死,却也决计算不得多,一荤一素一汤成了各部衙门公厨的标配。这般一来,倒是不管走到哪个衙门的公厨,这三食吃的几乎都是一样的了。 如此……各公厨师傅的厨艺水准倒是更一目了然了。 食材便那两三样,多也变不出花来。汤圆同阿丙点了点头,被内务衙门强迫着减了菜式,公厨师傅倒是轻松了不少,统共三道菜,做起来自是容易,尤其于去岁跟着温明棠练了一年厨艺的阿丙同汤圆来说更是如此。 是以听得暮食是这三个菜时,两人当即表示暮食便让他二人做了,正巧这几道菜做的还不熟练,油多油少,糖盐酱醋该如何放置是个需得慢品勤练的活儿,真要出去开食肆酒楼的话,这配料的份量便全在厨子手里了,需得掌握好了。 正巧也好让温师傅的胳膊再养养。 温明棠揉着贴了膏药的胳膊,没有拒绝两人的好意。 待两人走后,她提笔开始写了起来。 暮食的菜式虽简单,味道却还不错,一看便出自温师傅……教出来的阿丙同汤圆的手笔。 左右四顾了好一番,也未看到公厨台面后还有第三个人的影子,有人忍不住问阿丙同汤圆:“温师傅呢?” 汤圆笑吟吟的说道:“温师傅早上做剪刀面时伤了手。” 问话的小吏听罢,点头道:“那是得好好歇着,厨子的手可精贵着呢!”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叹道,“我等埋头忙着翻卷宗,起身时眼睛都是花的,更别提这翻卷宗的手了!眼下正向天地求饶,最好这等时候莫再来旁的案子了,好叫我等能消停消停,缓口气……” 话还未说完,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怕是不能了!” 说着这句话走进来的是白诸,他手里还拿着一封拆开的诉状,道:“来新案子了!” 又来……原本正排队等着领暮食的差役同小吏们皆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有人白着脸,颤了颤唇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未说出口。 这等时候……着实分身乏术啊! 比起差役同小吏们难看的脸色,白诸的脸色倒是平静,他看向众人,顿了片刻之后,说道:“递诉状的……是温师傅。”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公厨之内安静了片刻之后,问询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温师傅?温师傅遇到什么事了?”有人闻言立时开口问道。 还有思虑周全些的,想了想,问道:“是家里的事还是自己的事?” 这话一出,便有不少人向白诸看去。温师傅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温家的事也不是秘密。若是温家的事便是旧事,若是自己的事当是这两日才遇上的麻烦。 白诸的回答却依旧出乎众人的意料。 看着朝自己望来的众人,白诸说道:“既是家事也是自己的事。” 这话便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白诸笑了笑,说道:“温师傅将自家的堂姐告了,岂不既是家事又是自己的事?” 众人恍然,“哦”了一声之后,很快便有人反应了过来:“温师傅的堂姐……我记得好似是裕王曾经包的教坊头牌吧!之后便没了消息。” “眼下有消息了。”白诸笑着说道,“所以温师傅将自家的堂姐告了,告她……曾伙同裕王想要当街杀她。” 那个名唤温秀棠的女子虽是温师傅的堂姐,那性子却与温师傅截然不同,一眼瞧上去便知是两种人。裕王那个案子虽然结了,不过那死士当街追杀温师傅,恰巧赶上林少卿、刘寺丞同白寺丞他们也被追杀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下,满大街都目睹了这一幕。 只是因着死士死了,虽怀疑此人是受裕王指使,可死无对证,温师傅便没有状告。 后来裕王被牵连进高句丽使臣案出事之后,这温秀棠便不见了,温师傅除却私下曾托他们寻人之外,也未状告。 不成想今日温师傅竟不声不响的递来了诉状。 有人反应过来:“温师傅的堂姐寻到了?” 白诸点头,道:“寻到了,眼下刘元带着赵由他们已然过去拿人了。” 谁能想到裕王出事之后一直下落不明的温秀棠又回来了呢? …… 温明棠也未想到温秀棠竟然这么快便回来了,要知道此时距温秀棠离京还不到一年的工夫。 揉了揉鼻子,想起昨日经过叶淮身边时闻到的香味以及叶淮戴在腰间的香囊,温明棠便生出了怀疑。 当时温秀棠失踪时留下的唯一线索便是带走温秀棠的管事操了一口江南地方口音,叶淮等人又是从江南来的,这一点倒是对的上的。 有些事虽说只是些笑谈,可笑谈中未必没有蛛丝马迹显露。 叶淮早前早来过长安了,林斐为了敲打她莫要被叶淮的好皮相骗了,说过不止一回叶淮文采风流,作为青年才俊颇受女子追捧。 这些女子中有大家闺秀,可更多的……却是风尘女子。 这也不奇怪,才子诗作,名妓唱曲传颂,一向都是风尘女子展露头角最快的方式之一。 温秀棠彼时身处教坊,会听说叶淮的名字不奇怪。以温秀棠自小便喜好与她争个高下的性子来看,叶淮又是原主的前未婚夫,便是彼时温秀棠还是裕王的人,却未必不会想办法见一见叶淮,好膈应一下原主。以叶淮的性子……呃,温秀棠这样的美人相邀,怎会不去? 再者……想起梦中“原主”的遭遇,叶淮会如何安置温秀棠可想而知了。 温明棠觉得,这温秀棠八成是第二个“原主”了,只是这一次,笠阳郡主出了事,叶舟虚另有打算,温秀棠便没有以“假死”的名义真死,而是跟着来了京城。 如此……倒是正好,她还在寻温秀棠呢,她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 第四百四十章 剪刀面(三) 自昨日见过林斐之后,再见到林斐已是午食过后的事了。 剪了一早上的剪刀面,午食这一顿温明棠顺理成章的做了个甩手掌柜,吃罢午食之后,同纪采买一道站在院子里看着冒新芽的枯枝出神。 因是背对着院门的,是以林斐进来时,她并未察觉。 直等林斐走至她跟前时,温明棠才看到了林斐,见他身着一件常服,温明棠有些意外。 今日大荣各部衙门都开了,大理寺更是早早便因着赵孟卓的案子开了衙,林斐这些时日来衙门着的都是官袍,怎的今日正式开衙了,反而着了一身常服? 莫看只是穿着的问题,可着官袍还是常服的意义显然是不同的。 鲜少缺席公厨三食的林斐便是最忙的时候也会遣赵由走一趟,今日却是不止自己未来,连赵由也未出现,这显然不是意外了。 “林少卿今日怎的未来食朝食?”温明棠开口问道。 两人此时相对着相处的神情、情绪皆同年前没什么两样,仿佛那晚林斐同她说过的“憧憬”“搭院子”“种葡萄架”这些话以及皇后娘娘的打趣都不曾存在过,对此连温明棠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除却那日才听罢他的“憧憬”后心跳快了快,温明棠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更为平静。 这其实也不奇怪,林斐自己也说了,说那些话只是为“告诉”她一声,毕竟眼下那些话只能同她两个人在场时说,至于什么时候能在所有人面前说了,往后会如何,谁也不知晓,所以即便有皇后娘娘的打趣又如何? 再尊贵的贵人如皇后,甚至陛下的开口打趣也代表不了什么。要知道“开口打趣”同“暗示”这些话的用途除了知会一声之外,其用处甚至还没有寻常百姓白纸黑字的契书管用。 温明棠是个心里门儿清的人,并没有因此生出多少“旖旎”的绮思来。“春闺梦里人”这句话既有“春闺”二字,自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儿才有的绮思,而不是在掖庭里摸爬滚打的温明棠该有的。 林斐看向她回道:“祖父的案子中张让据理力争,认为赵孟卓坠楼案同我祖父牵涉的案子有关,我作为靖国公次孙,自是不能再插手这件案子了。” 温明棠恍然:难怪今日早上他未来食朝食也未着官袍,原是为了避嫌!也难怪刘元、白诸以及大理寺一众官员同差役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如今的大理寺,大理寺卿死了,大理寺少卿避嫌不得触碰这个案子,整个大理寺做主的担子便直接落到了刘元、白诸以及年后刚回来的魏服头上。若放在平日里,三人或许还能应付一二,可此时却恰巧正是整个大理寺最头疼的时候,不论赵孟卓案还是靖国公案背后恐都有不小的隐情,岂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 温明棠想明白了这一点,看向面前一身常服的林斐,问道:“林少卿有什么打算?” 林斐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如此被冠以“避嫌”的名头无法触碰这个案子,必会另想办法。 林斐没有立刻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对温明棠说道:“你昨日的猜测不错,叶舟虚确实有意让我出头对笠阳王府发难。” 昨日离开茶楼回大理寺之前,温明棠将叶舟虚同她说的话同林斐说了一遍。末了,还猜测叶舟虚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都是在撺掇她寻林斐接手这件事,当时林斐并未多说,温明棠也未多问便回了大理寺,毕竟今儿还要早起做朝食。 不成想,午食过后,林斐过来寻她,头一句话便是承认了她昨晚的猜测。 笠阳郡主是个美人不假,可一个瘫了的美人外加一个外界指摘不断,麻烦缠身的笠阳王府,不管于叶淮还是叶舟虚而言,怕都是不想要的。看叶舟虚当年同温玄策割袍断义之举,此时想故技重施,斩断同笠阳王府的联系不奇怪。 不过看那日宫门前那群宗室中人的态度,叶舟虚想要斩断同笠阳王府的联系怕是没那么容易。 不能斩断连着的那根线,就解决线那头的笠阳王府,这也算是个办法,是以叶舟虚想借大理寺的手除掉笠阳王府不奇怪。 温明棠看向林斐:“那你有什么打算?” 林斐突然到这里来寻她说这些,显然不只是为了告诉她,她昨日关于叶舟虚举动的猜测是对的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林斐开口说道:“你那个堂姐温秀棠寻到了。” 听到“温秀棠”三个字在耳畔响起时,温明棠心中一跳,旋即恍然:“陛下同你说的? 那日她在宫中同靖国公透露温秀棠的存在自不止是为了说给靖国公听的,还是说给安排她去见靖国公的皇后听的,靖国公如今人在宫中,这个消息能被林斐知晓自是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陛下告知了他。 林斐看着女孩子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日光下,女孩子身上穿的还是惯常所见的粗布麻袍,头上松松垮垮的扎了个单髻。初来,哦不,应当说去岁初来时那头厚重的刘海眼下只剩两鬓垂了两缕下来,其余尽数扎了上去。 见林斐盯着自己的额头看,温明棠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光洁无遮的额头,说道:“年前事忙,一直顾不得修剪头帘,到了元月又不得剪发,早上忙着做朝食,这头帘实在遮眼,就暂且梳上去了,待一会儿得空……”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这里是大理寺,又不是宫里,无需遮掩,还是如此吧,”他说着,朝正巧经过廊下的几个小吏点了点头,用不大不小,却刚好能叫那几人听到的声音说道,“这般好看!” “这般好看”四个字一出,温明棠同廊下经过的几个小吏便同时愣住了。 不过到底是有那晚“院子”“葡萄架”的谈话在前,女孩子略略一怔之后便迅速回过神来了,眼角余光瞥到那几个小吏惊诧到恍若被雷击中一般的神情时,温明棠在心底叹了口气,看向面前突然说出“这般好看”四个字的林斐。 林斐不是没轻没重的李源,突然说出这四个字自是有意为之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林斐看着面前女孩子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她羽睫轻颤,颦笑间眸光流转,即使一身荆钗布裙也难掩殊色,真真可以称得上一句“丽质天成”了! 那华裙珠钗粉黛环绕的温秀棠如此针对她真真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过这一切,想到那位颇有“美名”的温夫人,倒也不奇怪了。 其实他本不想那么快在人前同她说这些话的,可一想到温秀棠如今所在之处以及叶家父子的举动,他还是选择了开口。纵使会因为他的开口,引来不少波折同非议,那也无妨,无非是多些阻力罢了。 温明棠只见面前看了她片刻的林斐叹了口气,开口说道:“那日府衙前……你很聪明。” 若说原本还只是猜测叶家想借她这桩“昔年旧婚约”斩断同笠阳王府的亲事,眼下林斐这一说,自己的猜测当是事实了。 林斐看着自己这话一出,女孩子面上的恍然之色,心中再次叹了一声:其实面前的女孩子不止皮相之美属最顶尖的那等,聪慧灵秀也不遑多让。荀洲对她虽说没那个心思,可有句话还真没说错。若是温家没出事,她确实当属这长安城中最耀眼的那一等美人,想上门求娶她这位温家小姐的能从朱雀坊一路排到通明门。 今日之举带来的非议,怕世人都会觉得自己同她之间,是她高攀了,却不知真正论起来,哪里有什么高攀。 林斐自袖袋中摸出一物递给女孩子,说道:“眼下有一事需你帮忙。” 第四百三十九章 剪刀面(二) 待阿丙同汤圆将鸡蛋煎到一半时,陆续有人进公厨吃朝食了。 先扫了眼台面之后的人:还是熟悉的温师傅,阿丙同汤圆。 听着“温师傅”“阿丙”同“汤圆”的招呼声此起彼伏的在耳畔响起,阿丙同汤圆两人一边忙着手里的煎蛋,一边来不及抬头,却在口中回应着招呼声。倒是一旁的温明棠还能抬头看看是哪个打的招呼,一面回应,一面两只手里的动作却是不慢:一手拿着一团面团,一手拿着一把刃面抹了油的剪子,随着剪子一开一合,一条条状如柳叶般的“面条”落入锅中。 因着是边煮边剪,温明棠的动作自然不慢。 原本看温明棠拿剪子剪面,众人倒是想打趣两声“温师傅又偷懒”云云的,毕竟今儿是公厨开门的头一日,是要清扫公厨的,留给公厨师傅们做朝食的时间自是不够的。还记得往岁,开公厨头一日的朝食多是公厨师傅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隔夜冷饭兑水匆匆做出来的稀饭,再配上一两块腐乳应付应付,有些腐乳上头甚至还带了霉点,虽腐乳的做法特殊,可那霉点显然不是一句“这就是霉豆腐”能糊弄过去的,分明就是坏了啊! 今儿公厨开门头一日的朝食不是隔夜冷饭兑水的稀饭已让他们意外了,在看到那准备的满满当当的辅料同阿丙、汤圆正在煎的鸡蛋时,众人心里对能吃到这样一份“开门”朝食心里自是满意的。 原本也只是打个趣,可看那看似随意剪出来的“柳叶面条”一条条的不论形状还是大小都差不多,入水之后先沉了下去,而后又随着那翻腾的水浪慢慢上浮至水面之上,温明棠抄起竹笊篱将那柳叶似的面条捞起倒入碗中,而后熟练的推到一旁,那厢已然将煎蛋大任悉数交由阿丙一人处理的汤圆熟练的接过温明棠推来的面碗,依次在那柳叶面条上放入盐、醋、葱、香菜等各式辅料之后,一勺热油便浇了上去。 “呲啦”一声,那熟悉的油同面条相遇的声音响起,一阵浓厚的辣香、油香同面香弥漫开来,站在台面后等候领朝食的差役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感慨道:“半个月未见,还是熟悉的味道!”说罢喉口动了动,吞咽了一口口水。 待得一只煎的两面金黄的鸡蛋夹入碗中之后,差役便迫不及待的端起面碗离开了台面,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到离台面最近的食案前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便立时用筷箸将剪刀面迅速拌开,随着各式辅料被均匀拌开,那油香与辣香也随着不断拌匀的动作源源不断的自碗中冒了出来。待到碗中每一缕两头尖尖,中间微胖的“柳叶”之上都均匀的浸润上红油之后,差役拿着筷箸如素日里食面一般下筷准备入口,可当筷箸夹上那浸润了红油的“柳叶”之后,那“柳叶”便立时自筷箸中滑落下来。 差役怔了一怔,手的动作比脑海中的动作更快一步,下意识的再试了一次,又掉,又试一次,再掉…… 正愣神间,一把勺子放到了他的餐盘里。 抬头,正见端着餐盘的刘元在自己斜对面坐了下来,他道:“用勺子。”说着,拿起勺子挖了一勺碗里的剪刀面。 还是熟悉的油泼面的味道,不同的是先时那一口嚼不断的扯面变成了筋道滑利,一勺便能舀得数根的“柳叶”面。不似寻常面条用嗦的,这剪刀面由勺子送入口中,虽没有了嗦面的乐趣,可咀嚼着口中爽滑如“面鱼”似的面条,这等新奇的口感,同先时的扯面截然不同。 同样的面粉同水和的面,做的面条,不同形状做法的口感却是各有其特殊之处。 那厢的温明棠依旧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执着剪子,飞快的剪着手中的面团。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比刘元迟了一盏茶的工夫进公厨的白诸排在了队伍的后头,看温明棠用剪刀剪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温师傅这一把剪子也能剪出柳叶来,不过这柳叶却是用面团做的。” 才将手里一团面团剪完,蘸了油刷上剪刀刃面的温明棠抬头看了眼队伍最末的白诸,见他虽感慨了一句,面上却没有素日里感慨打趣时的闲适笑意,眼角的余光又瞥向不远处食案前的刘元。 往日里话最多的刘元今日领朝食时却连一句废话都没有,而是满面的愁容同疲色。 就连差役们,虽如往日一般的吃着朝食,那最早领到剪刀面的差役更是已然食了一大半了,胃口同平日里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脸上一样不见什么笑意。 公厨里大多数人脸上皆是如此,足可见……案子进展不顺啊! 不论是赵孟卓坠楼案抑或是宫里头的靖国公疑似杀人的案子,都是如此。 温明棠目光闪了闪,看了眼那排成长队的队伍,再次剪起了面团。 一手执面团一手剪面的做完了整个朝食,待到朝食时辰过后,那“后遗症”便上来了。 温明棠揉着发酸的肩膀,对阿丙同汤圆说道:“午食便交由你二人了。” 两人点头,对温明棠道:“温师傅,我们瞧着都受不住了。”这般抬着手几乎站了整整一个朝食的时辰,这手怎么还抬得起来?温师傅怕是要回去贴副膏药了。 温明棠笑了笑,转身出了公厨院子,虽胳膊发酸的厉害,却没有回后头自己的住宿屋舍贴药,而是去寻了纪采买。 外卖档口同去庄子上采买的事务被静太妃划给了内务衙门,如此一来,往日里忙活的纪采买倒是一下子空闲了不少。温明棠过去时,纪采买正站在院子里,手中捧着枸杞竹杯望着院子里那棵才冒出一点绿意的枯树出神。 看到温明棠过来,纪采买并不意外,他道:“我便在等你过来。”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向纪采买:“这内务衙门……” 话还未说完,便见纪采买摇了摇头,叹道:“她掌那衙门一天,便一天不可能改。” 这个“她”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温明棠闻言蹙眉。 不等她继续追问,纪采买便再次开口说了起来:“朝堂里最近事不少,靖国公的事你当知晓,匈奴那里也不太平,原本年前的时候想着参她与她周旋的大人如今大多去管靖国公同匈奴的事了。”说到这里,纪采买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她昨日又适时地卖了个好,拿钱出来与民同乐,面子算是给了。” “你知晓的,凡事有先后,比起她来,靖国公同匈奴的事自是要放到前头的,那些大人便暂且把我们的事放后头了。”说到这里,纪采买的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毕竟……我们的事是小事啊!” 小事自是要为大事让路的。 可……静太妃的事实则是件披着小事皮的大事,温明棠心道。 所以,一味的等那些大人朝静太妃发难不是良策,有些事……或许……该主动出手。 第四百三十八章 剪刀面 元月十六,大荣年假结束后各部衙门开了。 随着“啪嗒”一声,锁了大半个月的公厨厨房门前的大锁落了地。 公厨门前的地上落了一地的爆竹碎屑,空气中尤自弥漫着那股烟花爆竹特有的刺鼻味道,再加上公厨大门上贴的春联同福字……今岁这元月十六,开工的氛围同往年一般的热闹,可一众等候在一旁准备进公厨的人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笑意。虽是人人手里捏了纪采买发的红包,却皆似是心里藏了事一般,笑容淡淡的。 开锁的纪采买同样脸上笑意极淡,待门锁落地之后,便收了脸上极淡的笑容,转身,对一旁几个杂役说道:“门前也记得清扫一下。” 待杂役点头,这才带着温明棠等人走入公厨院中。 公厨的大门亦上了锁,纪采买上前开锁,而后推开了公厨的大门。 大半个月未进人的公厨里一股淡淡的的尘味迎面扑来,不管是食案还是台面之上都积了一层薄灰。 “温师傅同阿丙、汤圆去厨房那里清扫一番吧!”纪采买只看了一眼,便做了规划,带着身后的杂役,拎着木桶抹布走向用食的食案同蒲团。 元月十六的头一日,公厨的朝食总是马虎一些的,毕竟打扫清理公厨是大事。 虽说众人比起素日里做朝食的时辰已早起了一个时辰,大理寺的杂役今日也皆过来了,既是为了领纪采买发的红包,也是为了打扫公厨更快一些,可饶是如此,还是用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的功夫才将公厨彻底打扫干净了。 如此……留给温明棠等人做朝食的时辰便有些不够用了。 需要醒发功夫的馒头、包子这等朝食自是来不及做的,粥也是个需要耐心的,阿丙同汤圆正发愁做什么朝食时,见温明棠将面粉倒了出来,对他二人说道:“你二人将油泼面的辅料备一下。” 备辅料倒是简单,虽内务衙门今儿早上送来的食材不管是质量还是数量都“缩水”了不少,可葱、姜、蒜这等必备又不贵价之物倒是没有少。 蒜剁蒜末、香菜同小葱切碎,剩余的辣椒粉、熟芝麻、盐、糖、酱、醋都是现成的,是以备起来颇为简单,倒是温师傅那里…… 看着正在揉面的温明棠,阿丙同汤圆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问温明棠:“温师傅是要做油泼面么?会不会来不及做?” 毕竟面团还要醒发上好长一段时间,瞧着外头的天已然亮了,怕是来不及了。 温明棠道:“是油泼面,却不是扯面,而是做个剪刀面,到时候现剪便是了。你二人备完料,再煎个蛋。” 两人“哦”了一声,恍然,目光落到温明棠身旁那把剪子上头,愣了一愣,却见一旁的油碗同蘸刷都已然备好了。 就……用这把剪子做面吗? 温明棠没有理会两人的目光,只低头倒水揉面。剪刀面用的面团只消稍稍醒发一会儿便能用了。虽不论食材还是时间都不够充裕,可一日之计在于晨,自是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将朝食备成最好的。 一旁发愣的阿丙同汤圆已然开始低头切香菜同小葱了,温明棠将一块湿布盖上面团之后,听着砧板上传来的“哆哆哆”的切菜声,突然恍惚了一下。 她记起自己初来大理寺公厨时便是在食材不够充裕的情况下做了一碗油泼面的。 没成想今岁同去岁头一日来公厨做朝食,做的都是这样一碗面。 虽简单,却耐饱美味,加上鸡蛋同一把青菜,寻常百姓有这份朝食便已知足。 倒是贵人,同样一碗面,只鸡蛋同青菜是不够的。 …… “菜少了些。” 江南的朝食中,阳春面也算是一道颇为常见的朝食了,寻常百姓再加上一两道小菜,这朝食便已算得丰富。 不过,于叶舟虚而言,这却是不够的。 “今日没买到活虾,集市上只余些死虾了,厨子便未做虾子浇头。”管事毕恭毕敬的回道。 老爷最忌死物了,他记得很是清楚。 叶舟虚“嗯”了一声,拿起手边的筷箸食了起来。 眼看叶舟虚不再说话,管事忍不住再次感慨了一番自家老爷好说话之后便退了下去。 待管事退下之后,食了两口面的叶舟虚看向对面因为绝食只食了一碗粥的叶淮,淡淡道:“无人在了,你可多食两口。” 这淡淡的语气落在叶淮的耳中当即气从心来,“啪”的一声扔了手里的筷箸,抬头质问叶舟虚:“爹,你可知那疯女人的身边人又来寻我了?” 叶舟虚“嗯”了一声,看向叶淮:”急甚?” 叶淮道:“可是爹……” 话还未说完便被叶舟虚打断了:“放心!这亲事成不了,你暂且忍得几日。” 对叶舟虚的话,叶淮大半还是信的,闻言,动了动唇,嘀咕抱怨了起来:“怎的还要几日?我还急着去向明棠妹妹解释……” 话还未说完,便听“啪”的一声,一双筷箸扔在了食案上。 叶淮吓了一跳,本能的再次抬眼看向叶舟虚,却见对面自早上开始,朝食少了菜以及他使性子,质问笠阳郡主的事都未生气的叶舟虚此时却青着一张脸,冷冷的看着他。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叶淮有些发怔,便在这时,听叶舟虚开口了:“她同你之前的亲事早在温玄策死时便断了,眼下她同你没有任何关系。” 叶淮动了动唇,本能的解释道:“可是我同明棠妹妹自幼便相识……” “经年旧事你还记得什么?”叶舟虚瞥了眼叶淮,不等他回话,又道,“你以为她又记得什么?” 叶淮道:“我同明棠妹妹那是青梅竹马……” “在一起玩过、说过话便叫青梅竹马?”叶舟虚冷笑了一声,看着叶淮,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念想,“我儿是觉得那温家丫头生的俏丽吧!”他昨日激那林家小子时庆幸那温家丫头生的俏丽,如此一来,计划便能更顺利了。倒是一时忘了,美人谁不喜欢?林家小子能相中这温家丫头,自家的儿子同样也能。 这等事……叶舟虚目光闪烁,一些经年旧事浮上心头,不由晃了晃神。 第四百三十七章 春盘、葫芦鸡(十三) 与女孩子欢喜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茶楼之下一道颇为熟悉的惊叫声。 “爹,救命!” 这声音一起,叶舟虚前一刻还算镇定的脸上立时露出一丝异色来,几乎是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待看到对面的温明棠正在看他时,才稍稍定了定神,收回了正要迈步的脚,开口解释道:“温家丫头,楼下似是小儿的声音。” 温明棠“嗯”了一声,她当然听出这是叶淮的声音了。看着叶舟虚转身向楼下走去,女孩子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方才来楼上时大堂中那些正乔装成寻常茶客的护卫此时已然尽数起身,向冲破茶楼伙计的阻拦,闯进来的几人亮了刀。 温明棠跟在叶舟虚的身后下了楼,一眼就看到了被林斐同赵由制在手中的叶淮,他模样有些狼狈,脸上还有些肿胀,却不似手掌印,应当不是打的,看那样子似是磕的,不过除了磕伤之外,应当没什么事。 看他被赵由制在手里,还能慌张四顾,喊救命的声音中气十足,瞧着便好的很。 叶舟虚担忧儿子不假,可温明棠能看出来的事,他自也能看的出来。叶淮并无大碍,至于那点微肿的磕伤…… “莫叫了!好似我等把你怎么了一般。你若不瞎跑,又怎会摔在地上磕到?”赵由听叶淮嚷嚷,没好气的说道,“那点磕伤算什么?过会儿自己便好了!” 叶淮听到这里,更是愤怒,一双眼瞪了过去,仔细一看,那眼里似是还擒了些泪。 温明棠见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如今这般境地都没哭过,这位叶公子倒是个会掉眼泪的……没来由的想起梦里那个“自己”真信了叶淮能护住自己,温明棠幽幽叹了口气:这位叶公子自己都还是个需要人护的,保护旁人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倒是这幅遇事先流泪的样子……真真不大像是一旁这位颇有城府的叶大人生出来的孩子,不过看两人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这叶公子真是叶大人之子无疑了。 叶淮看到闻讯走下楼来的叶舟虚时,当场便张了张嘴,想要喊救命,可目光却在开口的瞬间越过叶舟虚落到了他身后的温明棠身上。 看到温明棠的瞬间,那点擒在眼角的眼泪当即不见了,是被叶淮自己抹掉的。 他挣扎了一下,虽说没有挣扎开赵由的桎梏,却还是朝温明棠挤出了一个笑脸,唤道:“明棠妹妹!” 温明棠听到这一声“明棠妹妹”没有去看叶淮,而是本能的抬头看向面前的叶舟虚。 大抵是早清楚叶淮这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叶舟虚除却脚下略略慢了一步之外,反应倒是如常。他走下楼,看了眼被赵由制住的叶淮便转向了一旁负手而立的林斐,朝他略略抬了抬手:“林少卿。” 二人年岁相差极大,可论官阶,差别却不大,是以作同僚相称。 林斐抬头,双手虚虚一礼:“叶大人。” 这幅神情淡淡不欲多言,又着人抓了叶淮在手的样子落在叶舟虚的眼里却并未生气,而是笑了笑,反问:“林少卿是来寻温家丫头的?” 林斐点头,目光落到叶舟虚身后的温明棠身上,说道:“叶大人若无什么事,我等便先走了。”说罢,开口唤了一声“温师傅”,又道:“温师傅莫忘了明儿还有朝食,需早起呢!” 温明棠“嗯”了一声,对叶舟虚道:“叶世伯,小女先行一步了!” 叶舟虚颔首:“温家丫头去吧!” 原本彼此双方倒是都给足了对方脸面,偏偏温明棠在下楼经过叶淮身边时,赵由松开了牵制叶淮的手,准备同温明棠一同离开。那厢没了桎梏的叶淮见温明棠经过身边,当即伸手拦住了温明棠的去路,再次唤了声“明棠妹妹”,而后转头恨恨地看了眼林斐,对她道:“明棠妹妹,这姓林的小人必是觊觎于你,你离他远些,小心叫他哄骗了去。” 温明棠:“……” 她看向被点到名的“小人”林斐,却见方才要转身的林斐收了脚,稳稳的站在原地,他抬头看向叶淮:“叶公子何意?何为觊觎?” 叶淮“呸”了一口,对温明棠道:“先时我寻你时,是在大理寺衙门门前,遇到他才自衙门里出来倒也罢了,许是巧合。可今日,这姓林的小人是故意带着那差役来寻我的茬,可见对我满是敌意。明棠妹妹,我从未见过哪个大理寺少卿会这般盯着一个公厨师傅的事的,这小人必是觊觎于你,你要小心,我……” 话还未说完,便被温明棠打断了:“对你满是敌意与我何干?” 叶淮未出口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还未来得及回答温明棠什么,便听一旁的林斐开口了:“叶公子说‘从未见过哪个大理寺少卿’?这大荣难道还有第二个大理寺少卿不成?敢问叶公子是在哪里见的,不若寻来与我等看看?” 被两人接二连三的话这般一堵,叶淮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林斐又道:“叶公子又是我们温师傅什么人?我同温师傅的事着实不用叶公子操心,叶公子实在爱操心,不若去操心那位笠阳郡主之事好了,听闻郡主醒来后,王府不少下人皆遭了殃,不知可有此事?” 听到“笠阳郡主”四个字时,叶淮的脸色再度一僵。 林斐看着叶淮这等脸色,便未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向茶楼外走去。 温明棠见状并未立时跟上去,而是偏头看向叶淮,叶淮脸色才缓和了些,便听温明棠开口了:“不是听闻叶公子绝食拒绝这门亲事么?怎的身上有这么多酒食之味?”说罢,轻哂了一声,快步跟上了林斐。 她走的快,自是没工夫回头看叶淮的脸色,更没看到叶淮对着她的背影张口解释:“明棠妹妹,我绝食至今日,每日只食得一碗粥,今日去了府宴也只喝了些酒同小菜而已……” 话还未说完,就再也看不到温明棠的身影了。 叶淮转身看向叶舟虚,眼圈微红,他道:“爹,你说那个疯女人究竟要如何才肯放过我?” 叶舟虚看着红着眼的叶淮,叹了口气,拍了拍叶淮的肩膀,说道:“我儿,且等等看,为父已在想办法了。”有些事实在不能同这个性子全然不似自己的儿子明说的。 叶淮自然不会明白这些,只继续追问:“如何才能有办法?宗室中人欺人太甚,逼我娶那疯女人!她没瘫之前已疯的厉害了,瘫了之后更是宛如夜叉,叫人看了噩梦连连……” 剩下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叶舟虚没有理会叶淮的抱怨追问,只目送着温明棠、林斐等人离去的背影,半晌之后,忽地轻哂了一声:“我儿方才倒是提醒了为父,那温家丫头乍一看只是俏丽,细看却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不过……这倒也不奇怪。”叶舟虚说到这里,眯了眯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顿了顿,道,“如此一来倒是更好!她的事……林家那小子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由他来做这捅向笠阳王府的第一把刀再适合不过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春盘、葫芦鸡(十二) 就凭一个赵由当然奈何不了那位大人早有准备的一干人手,林斐带着赵由、阿丙同汤圆出了大理寺,却并未跟着阿丙同汤圆去往茶楼,而是抬脚便往长安府衙的方向行去。 夜风吹的人一个激灵,阿丙同汤圆回过神来:“林少卿,我们眼下是要去府衙?” “今岁上元节开了府宴,”林斐解释了一句,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陆续从府衙中走出来的一众府宴上的客人,府宴落幕,宾客自也相继离开了。有着官袍的官员,也有并未着官袍跟随家中长辈赴宴,等候提携的子弟。 似这等宴,开宴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吃那一两口宴席菜的,更多的则是为的那觥筹交错间的应酬以及提携族中子弟露脸的。 看着一位才自府衙中踉跄着走出来的白袍公子,林斐眯了眯眼,对赵由说道:“跟上这位叶公子,一会儿……带着这位叶公子去茶馆便是了!” 同对方拼人多做甚?有这位叶公子在手,再多的人也不惧。 至于那位叶公子若是因此有所怨言……无妨,就冲那一声声的“明棠妹妹”,那一沓沓的书信以及一句句的“明棠妹妹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林斐的记忆一向不错,当时帮温明棠烧信时曾瞥到那书信上的内容,开头那一句挂念之语他记的清清楚楚。总之……这位叶公子同他注定是不对盘的,既如此,早得罪晚得罪又有什么区别? …… …… “当年你爹蒙冤而死,你族人尽遭连累,”叶舟虚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感慨道,“若非如此……你又怎会沦落到小小年纪需在灶台那一亩三分地打转劳累的地步?” 温明棠看了他一眼,跟着幽幽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啊!怪累的!” 叶舟虚看了附和他说话的女孩子一眼,顿了片刻之后继续说道:“你爹至死也不曾承认做过这等事。” 温明棠点头道:“我也听说了,他没认罪。” 叶舟虚又道:“此事……或另有隐情。你爹当年同那位死去的元将军因元将军那位故去的妾室起争执之事并不是对那位妾室有什么特殊心思,毕竟他对你娘尚且不假辞色,又怎会对旁人起什么心思?那位妾室应当就是温家那个年幼被拐子拐走的女儿,也就是你爹的亲妹妹。温家女儿被元将军纳去做了妾室,你爹怎忍得下这口气?这才会当众给元将军甩脸。” 温明棠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缘故,所以他二人没什么私仇。” 叶舟虚点了点头,又道:“至于账目的事也不是针对元将军的。你爹或许是查到了一些隐秘之事,想借着查元将军的借口,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来。” 温明棠“嗯”了一声,很认真的看向叶舟虚,问道:“敢问叶世伯,是什么隐秘之事。” 叶舟虚看着她,摇头道:“我不知道。”说着顿了顿,又道,“只知道当年你爹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书信,这才开始有所动作的。” 温明棠闻言,忙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是什么人送的书信?” 叶舟虚道:“送信的人虽匿了名,也是夜半无人时将书信送至你爹案上的。可……你爹是什么人?收到书信之后立即进行了排查,而后很快便将那个被买通的小厮寻了出来,通过那个小厮,最后寻到了……” 叶舟虚话并未说完,而是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她,显然是在等她的反应。 女孩子面露焦急之色,忙追问了起来:“寻到了哪里?是什么人买通的那个小厮?” 叶舟虚道:“温家丫头,你莫急!这人你也知晓,只是身份并不一般……” 女孩子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因着情绪太过激动,连开口的声音都大了不少:“想也知晓不一般!一般的人又怎害得了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温玄策了。 叶舟虚看着情绪激动的女孩子,却没有直接开口回答是什么人,只是盯着温明棠看了片刻,反问起她来:“温家丫头,你可知晓笠阳王府的人为何针对你?其实……倒不仅仅是为了小儿!” 一句话听得女孩子一双眼睛立时瞪圆了,她大声道:“难道就是笠阳王府买通了小厮将信送至我爹案上的?” 倒是一切皆如他所料了……女孩子看样子是信了他的话,可她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 叶舟虚拧着的眉心微微蹙了蹙,开口提醒女孩子:“此事不可声张!” 被提醒的女孩子这才后知后觉般的生出一丝惧意来,左右看了看,问叶舟虚:“叶世伯,这里没旁人吧!” 叶舟虚:“……”没想到温玄策这样的人竟生出个这般的女儿来…… 顿了顿,他对女孩子说道:“温家丫头放心,这茶楼当没有旁人。不过笠阳王府的人既送书信害了你爹,眼下又开始针对你,显然是不欲放过你了。你这丫头如今有何打算?” 女孩子握了握拳头,说道:“当然是告官!他堂堂笠阳王府难道还没有王法了不成?” 这反应……倒如他想的一般!叶舟虚点了点头。 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在大理寺衙门这等地方过的越久,看过的被绳之以法的凶徒越多,便越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通过告官解决的,官府便是这世间最清白公正的地方!殊不知,这世间总有些事是例外的。 “告官倒是不错!”叶舟虚赞许的看了女孩子一眼,说道,“不过对方是笠阳王府,怕不是什么官员都敢接手王府的案子的。” 温明棠闻言,忙顺着叶舟虚的话追问了下去:“叶世伯,那我该如何是好?去寻哪个大人来接手这桩案子?” 叶舟虚踟蹰了片刻,开口反问温明棠:“你大理寺哪位大人最厉害?” 温明棠目光微闪:“自然是我们林少卿。” 叶舟虚点头道:“我也听闻那位林少卿查案手段高明。先前小儿来寻你,因着误会还被那位林少卿训斥了一顿,可见其是个不惧事的。” 听到这里,温明棠心中一跳,一股古怪之感油然而生:到底是什么秘密之事?为什么叶舟虚好似在极力的将林斐拖下水一般? 虽心中觉得古怪,可面上温明棠还是顺着叶舟虚的话露出了恍然之色:“是如此了!我怎的忘了林少卿?他查案一向最是厉害了!也不惧怕笠阳王府的人,这等事寻他来最是合适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春盘、葫芦鸡(十一) 温明棠在打量对方,对方却只是望了她一眼,并未多看,似是早已清楚她的模样了。 这也不奇怪,对方一直在暗处,那位前未婚夫都露过脸了,他又怎会不知晓自己? “温丫头来啦!”那张温和儒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开口介绍自己,“温兄生前同我曾结拜为义兄弟,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叶世伯。” 好一个叶世伯!温明棠心道,对上那张仿佛戴了层面具般的脸,她咧了咧嘴,有样学样的同样往自己的脸上挂上一层笑意,开口说道:“叶世伯。” 这一声不咸不淡,并没有过分的热情,可说是恰到好处,可对面的叶舟虚眼里却闪过一丝古怪之色:对面的女孩子是在笑,可那笑只嘴角咧开在笑,眼里却是冷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看着叶舟虚微微凝滞的脸色,温明棠面上笑容不变:怎的?让他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笑容和神情怎么了?看他这反应……自己也似是对自己那副神情不大习惯一般。 对着笑容违和的温明棠,叶舟虚顿了顿,开口说了起来:“原本进京便是要来看温丫头的,只是甫才进京,人生地不熟的,事务繁忙一时抽不得空来。小儿日前曾来寻过一次温丫头,回来就同我大吵了一架,甚至以绝食相逼,其中的误会倒是要同温丫头解释一二的。” 绝食相逼?温明棠听到这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叶淮这是怎得了?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竟还要绝食相逼? 多少人连饭都吃不饱,他倒好,有饭不吃……温明棠心中腹诽,只是面上依旧挂着从叶舟虚那里学来的皮笑肉不笑,开口说道:“笠阳郡主势大,小女先时好端端的在路上走着,险些被她的马车撞到,哪敢再去招惹?再者前脚才被那笠阳王府警告过,叶公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时候来……” 温明棠说到这里,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果不其然,听她提到“被笠阳王府警告过”之后,叶舟虚恍然:“难怪温丫头认定小儿是拿你避祸了,原来笠阳王府竟是提前来寻过你了。” 对此,温明棠不置可否。 她自是不能直说自己恰巧看到了宗室中人三言两语定下叶淮同笠阳郡主之事的,便语焉不详,真真假假的说了一通,左右笠阳郡主的马车撞她是真的,至于被笠阳王府警告……笠阳郡主不就是王府的人?那位金枝玉叶几次三番露面警告她也是事实。 至于叶舟虚怎么想,那便是他的事了,同她无关。 “此事倒是温丫头错怪小儿了,他在此前并不知道笠阳王府逼亲之事,也是那日自你口中方才得知了此事。”说到这里,叶舟虚苦笑了一声,道,“这等事为人父母者怎敢告知他?” 不告知他,到了成亲之日难道还能寻个人顶替了他不成?温明棠心道。只是面上,对着叶舟虚所言,女孩子立时点头说道:“原是这么回事,小女倒是错怪叶公子了!” 这女孩子如此好说话的样子……他还准备了不少解释同措辞来着……叶舟虚听到这里,再次抬眸打量了片刻眼前的女孩子。 他不是不知道面前的女孩子生的什么模样的,不止相貌,就连她出宫之后的举止行踪都已着人打听过了。 知晓温玄策的女儿整日围着灶洞转时,他是有些诧异的。温玄策那等人的女儿居然会甘心做这等事?原本以为她是逼不得已,形势所迫,可打听之后才知她似乎是乐在其中,听闻其认真钻研庖厨技艺,大有一副要将这公厨师傅做到底的架势。 不知是不是确实被年幼之事吓到了,她似是打心眼里的想安心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可……再怎么安心过小日子,叶舟虚原以为的寻常人面对这等事时该追问一二的举动在这女孩子身上通通没有,她好似全然没有半点脾气,恍若泥捏的一般。 按说任何一个稍有心思的面对这等恍若泥捏一般的人时都该是觉得轻松的,叶舟虚以往也最喜欢面对这等人,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面前这个“如他所愿”般的女孩子,叶舟虚只觉得有股说不出的不适来。 不过,此时不是考虑这等微妙同违和感之时……叶舟虚将这份违和感暂且压到了心底,他看向温明棠,开口说道:“犬子之事另说,今日世伯寻你是为了你爹生前托付之事。” 温明棠看向叶舟虚,配合着接话道:“叶世伯请说。” …… …… 那厢审完小乞儿的汤圆同阿丙立时奔去了大理寺。 虽说大荣各部衙门的年假还未放完,可因着案子的事,大理寺衙门却是早早便开了衙,开始做事。今日上元节也不例外,哪怕此时已是月上中天,阿丙同汤圆冲进衙门时,竟还有几个文吏同七八个差役在衙门里。 文吏们正埋头翻着卷宗不知在查什么,那七八个差役不负责翻查卷宗之事,便在一旁拿蒲团拼凑出的“床榻”上和衣打着瞌睡。 因着就在堂门口打瞌睡,听到动静声,打瞌睡的差役立时醒了过来,抬头朝两人望来。 看了眼里头正埋头翻阅卷宗的文吏们,阿丙同汤圆忙朝差役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出来说话。 差役见状起身跟了出去。 待出了大堂,走至院中,阿丙同汤圆才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而后解释道:“赵司膳让我二人来看看有没有差大哥闲着,能帮忙走一趟,以防不时之需。” 话音刚落,几个差役正要说话,便听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唤温师傅去的是着了官袍的中年官员,相貌斯文?” 阿丙同汤圆回头,见林斐正带着赵由站在不远处,两人身上皆披着斗篷,好似出去了一趟才自外头回来一般,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未提着,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问话的是林斐。 阿丙同汤圆闻言,忙点头道:“那小乞儿是这么说的。”说到这里,看着林斐同差役们身上的官袍,再想到小乞儿说的穿着官袍的大人,突然觉得好似不大对劲。 他们大理寺是赶上案子了,遂早早开了衙,旁的衙门却直至今日仍然在放年假,除却长安府尹这等需要现身巡查上元节状况的官员之外,有几个官员今日要着官袍的? 才这般想着,便听林斐说道:“方才府衙的上元宴上有人提前离席了,这乞儿的描述倒是叫我想起了一个人,”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那几个差役,“你们便留在这里,阿丙同汤圆与我们走一趟。” 一听林斐这安排,阿丙同汤圆顿时傻了眼:这……不成吧!赵司膳可说了,茶楼里可都是那大人的人,就凭一个赵由,当真能备不时之需吗? 第四百三十四章 春盘、葫芦鸡(十) 说是带路其实不过几步的距离而已。 温明棠跟在小乞儿的身后进了茶楼,随后想要跟进去的赵司膳等人却被小乞儿抬手拦住了:“那大人道只请温小姐一个人。” 这话一出,汤圆立时皱眉,本能的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话,手却被赵司膳拉住了。 “那我等便在这里等明棠丫头吧!”赵司膳说着,隔着小乞儿朝温明棠再次点了点头,拉住了正欲上前的阿丙同汤圆,说道,“便不上去了。” 有赵司膳这一句,小乞儿这才松了口气,挤出一个笑脸,对温明棠道:“温小姐,请!”说话间下意识的搓了搓手,举止神态似是有些焦急。 温明棠“嗯”了一声,转身跟上了小乞儿。 目送着两人走上茶楼的二楼,汤圆终是忍不住转身问赵司膳:“赵司膳,怎能让温师傅独自一人上去?万一……” 赵司膳没有说话,只是带着汤圆同阿丙退至茶楼旁的巷道里,站定之后,才悠悠开口说道:“我同明棠丫头认识多年,此前只见过一人唤她温小姐的。后来那人在明棠丫头的汤里下了毒,若不是被两个贪嘴的耗子抢了先,明棠丫头早没了。” 是以方才那乞儿一声“温小姐”让赵司膳本能的将心提了起来。 听赵司膳这般说来,汤圆同阿丙脸色大变,转身便要往茶楼里闯,却被赵司膳拉住了:“急什么?”赵司膳说着,收回了手,不急不缓的说道,“唤她过去的人若是想撕破脸皮,何必还要差个小乞儿来?直接将明棠丫头拉进去便是了。” 这话什么意思?汤圆同阿丙有些不明所以。 赵司膳双手抱胸,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的大街,冷笑道:“今儿上元节,逛累了想歇歇脚的不少。食肆酒楼便不说了,便是卖杂货的铺子,但凡支了案几的,早坐满了人。可你们看这座茶楼的大堂里却只坐了一半的人,且一个个都生的孔武有力的模样,想也知晓是整座茶楼都被人包了,这大堂里的‘客人’都是他的人。” 至于包了茶楼的是什么人……既然请明棠丫头的那人要说“重要之事”,是什么人包的这座茶楼便显而易见了。 被赵司膳提醒到这里,阿丙同汤圆齐刷刷的打了个寒噤,待反应过来,忙道:“我等现在便去大理寺看看有没有闲着的差役……” 这应对倒是不慢!赵司膳点头,却抬手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汤圆同阿丙见状,便没有立时动身。 等了片刻,随着一阵轻快的口哨声,方才将温明棠带进去的小乞儿独自一人踏出了茶楼,赵司膳一记眼色,早已等候在侧的阿丙立时冲上来捂住了乞儿的嘴,将他拉至了茶楼旁的巷道里。 那乞儿骤然被捂嘴制住,原本待要出声喊“救命”的,待看清是赵司膳等人之后,大抵也是太过惊愕,一时间倒是忘了叫唤同挣扎。 待将人拉至巷道里,阿丙才松开了乞儿被捂住的嘴,瞪向乞儿,问道:“你这么着急的将我们温师傅拉进贼窝,是收了贼人的好处不成?” 乞儿闻言,忙摆手道:“怎敢行这触犯律法之事?我等本就是随时可能被驱逐的,若是犯了事,进不得城,岂不要饿死了?” 阿丙冷笑:“那你这么急着拉人进贼窝做甚?废话少说!是与不是,同我们见趟官,便什么都知晓了。”说罢作势要重新上来捂住乞儿的嘴。 乞儿见状,骇了一跳,忙开口解释道:“不是贼窝,是个穿官袍的大人。你们那温师傅进去后也未看出哪里不情愿了,两人就坐在案几旁喝茶说话呢!” “你那么急做甚?”一旁一直未出声的赵司膳却在此时突然出声了,她看向那乞儿,说道,“方才便在不断催促她,好似她一进茶楼,你便能得了天大的好处一般!” 这才是她一直疑惑之处。自不能再任乞儿兜圈子,故意绕过这个问题了。 被阿丙同汤圆制住的乞儿面对赵司膳那张严肃的脸,心里有些发怵,不得已开口解释了起来:“我阿爷前日乞讨时遇到了恶狗,腿被咬伤了一大片,眼下正等着钱看病呢!那大人良善,看我阿爷重伤在身,道我若是能把温小姐带进去,便与我一笔银钱,好让我阿爷看病。几位行行好!我才拿了钱,急着要带阿爷去看病呢!若是晚了,我阿爷的腿真要废了!”说到最后,竟抽泣了起来。 汤圆同阿丙听到这里,有些犹豫,看向赵司膳。 赵司膳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乞儿放了。 待到乞儿离开后,不等汤圆同阿丙说话,赵司膳便冷笑了起来:“好个良善大人,拿捏着人的病痛遣人办事!我若是没猜错,方才若是明棠丫头不依,那小乞儿定会跪下来请她救自己阿爷一命。明棠丫头若是不去,这良善的名头让那大人担了,恶行便全赖明棠丫头一人的头上了。这般缺德的故人会是什么好货色?” 阿丙同汤圆平生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膈应人的招数,听到这里顿时傻了眼,待到回过神来,忙道:“如此缺德的故人怎能让温师傅独自一人去面对?这人……” “这人要脸呢,不会明着撕破脸做恶事的。”赵司膳冷冷的说道,“宫里头这种膈应人的妃子我等也见过的。坏事全是别人干的,倒霉也全是别人倒的霉,只她一个,既得了好处,又清清白白的好似一朵出淤泥不染的莲花一般,怪膈应人的。” 当然,这些她所知晓的,温明棠也知晓。 赵司膳淡淡的说道:“此事明棠丫头自有主张。我等要做的,便是去走一趟大理寺,请几个暂且闲着的差役过来,以备不时之需!”说罢,看向阿丙同汤圆:“你二人去一趟,我在这里候着。” …… …… 赵司膳说的不错,温明棠确实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跟在小乞儿的身后踏进屋中,只一眼,她便看到了那位身着官袍,坐在窗边案几前朝她含笑点头的“温家故人”。 虽然对方还不曾开口介绍自己的名讳,可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去除嘴角边蓄起的胡须,活脱脱的不就是那日被她骂走的前未婚夫么? 唔,还是不同的!比起那前未婚夫来,这位蓄了须的“温家故人”模样同气质都成熟了不少。最重要的,还是那眼神,虽一张脸在笑,笑容温和中带着几分儒雅同倜傥,可那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 想起这位曾赶在温玄策被斩前特意走了趟大牢,见了温玄策最后一面的叶大人,温明棠忍不住感慨:这位还真真是城府颇深啊! 第四百七十三章 围炉煮茶(九) 若说原本的他就似那等“专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书生的话,林斐那一席话便成了瞬间擦净他眼前迷雾的引子,让他看清楚了眼前这一幕产生的缘由。 想明白了罗山此时在牢门前徘徊,对那陆姓妇人的家眷用刑逼供之举的目的,张让顿时浑身一惊。 除了惊叹林斐此人眼光委实毒辣,简直是将那张家、兴康郡王府以及罗山、陆姓妇人家眷等人里里外外皆看透了之外,更是连这一行人往后的举动都猜的明明白白,一点不差。 这还真真是……他张让是听说过林斐在大理寺衙门之内的政绩的,大理寺这等衙门的政绩自是与官员手头查的案子所挂钩的,林斐手头那一骑绝尘的查案结案数目确实令人无法诟病,哪怕是再挑剔的对手都挑不出毛病来。却不成想除却擅查案、政绩过人之外,他看人情、通人性的眼光亦是同样毒辣。 因着手头在查靖国公案,他对林斐原先的态度是极为冷淡的。当然,这等冷淡的原因既是因为自己在查他林家的案子,又是因为林斐这等人同他浑不似一类人的缘故。 与普通百姓相比,他自是算得上厉害的。不过既入了衙门,同到这个品阶上了,自是要同身边相同品阶的同僚相比了。比起林斐来,他以及周围绝大多数的同僚都算得上是那等努力勤奋的“普通”人了,而林斐真真就似是那等天公偏爱的天之骄子一般,天赋过人的同时又有不凡的出身,这等人真真是深受天公偏爱。 可此时,得林斐点透,看罗山种种举动恍若看明镜似的张让却是突然觉得林斐那不凡的出身反而是“拖累”他了。这等感觉,就似抬头望日,明明只消一轮红日就能将头顶上方那一片天空照得澄澈通明,可偏偏有两轮红日当空。这反而掩盖了两轮红日各自的光芒,虽依旧能照亮天空,却令抬头望日之人觉得刺目了起来,反而看不清每一轮红日各自的光芒了。 那公侯门第出身的背景算得上是一轮红日,虽稀奇,可放眼长安城里这等权贵却是一抓一大把;而反观他身上另一面的手腕同能力,不论是年少高中、入仕之后的政绩过人,还是看人情、通人性的眼光之毒辣,皆是独一份的存在。 甚至比之出身背景那轮红日,他身上的手腕同能力这另一轮红日更是绝无仅有的存在,也更为稀奇。 林斐如此“双日凌空”般的受天公偏爱,竟让张让觉得这般“双日凌空”般的背景,到底是掩盖了那一轮真正耀眼罕见的红日之耀眼了。 兴许,“单日凌空”的林斐才是最为特殊的存在,此时“双日凌空”处处不凡,反而是拖累了他。 当然,这等话,张让也只是心里想想罢了。在他这等肩上担着生活俗事的担子,又认真做事,外人眼里看起来是个“俗人”的眼中看来,自是更希罕那另一轮绝无仅有的红日的存在的。不过放到外头去,怕是没有谁会觉得侯门出身这等事不是一件好事了。 毕竟,于大多数人而言,侯门出身这等背景才是其身上最耀眼的;而于面前的林斐而言,却并不是。 心里感慨了一番之后,张让沉默了下来,难得的没有如往日那般立时转身离开,而是顿了片刻之后,向那厢的罗山走去。 林斐一语既点明了他,那他张让也不妨多管一回闲事,应了前几日他所求。 “若是罗山等人真如此做来的话,林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张大人帮忙!”林斐那日同他说道,“茜娘等人不似张大人,是怎么点都点不透的。张大人若是见到那茜娘等人被罗山恐吓,稀里糊涂的被人抓交替,替罗山做了那条绳索的替身,还请张大人出面帮忙阻止。” “你我皆知,那茜娘一家人只要捱过几日,不在被恐吓之下胡乱攀扯撕咬,罗山暗示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便根本无人奈何得了他们。”林斐说道,“相反,若是在恐吓之下就范,那罗山倒是安全了,可他们一家……那才是真的完了!” 升斗小民,惧事又贪便宜,好处想占,事情却不想做,亦不想出头担责才会酿出此等祸端。张让叹了口气,将茜娘一家的行径看的分明! 那茜娘一家虽说是普通人,可也算得上是品行不良的普通人。若是品行真真足够好,又怎会让那陆姓妇人一人出面告官? 那陆姓妇人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那些想下手之人反而不能对其如何了。他们一家若彼时陪伴在陆姓妇人身边,一同出面站在衙门里,此时便皆被收押在京兆府大牢之内了,罗山便是手伸的再长,还能隔着衙门拿他们如何不成? 眼下,这等惧事之辈在私下里被押解来了刑部衙门的昭狱,罗山藏在此举背后的这点心思,便是他,若非林斐点明,乍看之下,也不会多做理会,只以为罗山抓这几个小民是为了做表面工夫好向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有个交代罢了。 却未料,罗山此举背后的用意并没有这么简单,而是在为自己寻替身。 如此之下,这几个品行不良的小民怕当真是……要稀里糊涂的做了旁人的替死鬼了! 想明白了这一茬,张让只觉得心里发凉,愈发觉得罗山这般的人心思简直是阴毒至极。先时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时也不过以为他见风使舵、擅长溜须拍马罢了,以为其举动多少也能沾些“人之常情”的范畴,可今日这一遭看明白他一番举动背后的用意之后,张让却觉得“人之常情”这四个字的宽慰、安抚他人的话语,其范畴未免太过宽泛了。 人之惧死是人之常情不假,可寻人做替身,害旁人性命来顶替自己也能算作是人之常情不成? 果然,世事还是要看明白再下定论的。能如此清楚的洞悉人心,也难怪他林斐手头那结案数目一骑绝尘了。 心里感慨着行至罗山面前,原本正焦躁不耐的让人用刑的罗山见他过来,似是有些意外,不过旋即恍然,抬头对着他冷笑了一声:“怎的?一向不多管闲事的张大人今日竟破天荒的管起闲事来了?” 张让抿了抿唇,并未立刻答话,而是头一回,以一种别样的目光审视打量起了面前罗山的神情举止以及动作:看他蹙眉的反应,显然对自己过来的举动是极为排斥的。 思及罗山眼下的处境,那接下来……他当是要想办法将自己推开莫让自己多管闲事了。 正这般想着,却见往日里同自己争锋相对,一向阴阳怪气、寸步不肯相让的罗山突地放软了语气,一副落寞失意模样的开口了。 “好了!”罗山说着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张让的肩膀,说道,“先时的事算我不对,我这也算是咎由自取。你也知……我眼下这等状况,”罗山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叹道,“该是你的迟早是你的,你我那位子迟早是能换回来的。经此一事,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教训,还是如张兄你这般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才最是踏实啊!” 从认错,到苦笑,至最后赔礼同感慨,那称呼也自“张大人”变成了“张兄”。 看罗山短短一席话里变脸的速度之快,真真是让张让暗叹自愧不如。 察觉到拍在自己肩头的那双手微微滞了一滞,张让开口了,他既没有开口问他大牢里关的是什么人,亦没有询问他此举背后的用意,而是忽地开口说道:“京兆府那里听闻今日抄兴康郡王府时抄出的东西不少,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自其府内搬出的大件珊瑚摆件都有不少,外头皆在议论多宝阁不过尔尔,哪里比得上富贵宗室家的藏私,听闻圣上听闻此事之后颇为震怒呢!” 这些事罗山自是知晓的:兴康郡王府要倒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他不知这兴康郡王府同张家几时倒而已。 说来也可笑,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昔日虽是他的后台。可此时,怕是没有几人会比他更希望自己这往日的后台早些上断头台的,随着断头台上那一记铡刀落地,也好彻底斩断那条绑着自己同这后台之间的那根线。 如此这般拖着,要断不断的,便迫使他必须做些什么,好堵住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嘴了,也只有拖下水的人足够多,令他们两家满意了,自己才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随口应了张让一声,他此时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思来应付这个同僚了。便是素日里,除却调任职位那一次之外,他同身旁的张让也没有什么交集。无他,不过是因为行事风格不同罢了,这张让古板的行事风格实在是让他不喜。 至于张让突然过来同他说的兴康郡王府里搬出不少难得一见的物件之事,他罗山都去过兴康郡王府不知多少回了,又怎会不知道这些人府中有多少稀世奇珍? 既都是要上断头台的死罪,多条贪赃的罪责于死人而言又有多少干系? 他罗山在意的是兴康郡王府同张家身上那些具体的罪责吗?不!他在意的,是这两家什么时候能被阎王爷收走灭口罢了! 眼前罗山不耐烦的反应张让也并不意外,这些当然是不可能打动罗山的,因为罗山并不在意这些。 罗山的反应并没有出乎张让的意料之外,自也在林斐的意料之中。既托他帮忙,林斐自是给出了解题之法。 是以顿了顿之后,看着不耐烦的罗山,他开口说道:“听闻旱灾、水患、饥荒什么的缺银钱,圣上登基之后,也一直在为国库空虚之事头疼不已,今日京兆府里的这一搬或许于京兆府而言是无意的,不过于圣上而言,这无意之举倒是能一解那迫在眉睫的赈灾之事了。” 一席话听的原本不耐烦的罗山顿时一愣,多年同僚,他自是清楚眼前的张让素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这等话……决计不可能是张让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此时的罗山也懒得管是谁教的张让了,这一席话倒是令他突然反应了过来。圣上缺钱赈灾,今日兴康郡王府一番露财,如此一来,便是京兆府想急着结案,圣上那里怕是也要压上一压,尽可能多的将这两家的家财尽数抄没了的。 这般的话,这两家牵涉的陆姓妇人状告之事要彻查不假,可同样的,其所涉贪脏之事也是必须查的。否则,便是查清了陆姓妇人状告之事,未查明贪脏之事,这案子也是结不了的,必会被陛下下令再查。 这个案子要查明的不仅是人,还有财。若不然,待陛下再下令来回重查时,少不得又要多耽搁些时日了。 不行!京兆府那里需得走一趟,点醒京兆府尹必须将这两家涉及的银钱贪脏之事查了。若是无人提点,照着寻常的办案流程来做事,这银钱贪脏案未必会被拉上台面。 陆姓妇人那身子骨……京兆府此次办事必不会拖,想来是不希望因着未查清两家家财贪脏一事,被陛下压着无法结案的。若是这压个几日的工夫,重要人证陆姓妇人出了什么事,于京兆府而言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事态紧急,罗山朝张让抱拳道了声谢之后,未多说一句废话便匆忙离开了。 不用想也知道,罗山这一走是要去哪里。 罗山这一走,里头刑讯的同僚自也暂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出来同他打了声招呼,嚷嚷着要去吃宵夜了:毕竟刑讯逼供这等事,也算得上是体力活呢! 转眼的工夫,原本挡在面前的罗山同一众刑讯逼供的同僚都走了。眼前也只剩他张让以及大牢内那些被刑讯逼供的陆姓妇人的家眷了。 面前这一幕,也算是给他张让上了一课。既不用明着开口引来罗山的猜忌与针对,也能暂时将罗山轰走了。 当然,林斐所求至此也只完成了一半,至于那剩余的一半……他需走进大牢点明里头那几个愚钝且惧事的小民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围炉煮茶(十) 罗山承不承这一口提醒之情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当然,想出这一茬的林斐也不在意这些。 他们要做的只是在不引来罗山猜忌、针对这些白费精力之举的情况下,将罗山同里头刑讯逼供的同僚调开罢了。 看着眼前已走空的同僚,他们的所求显然是已经完成了。 张让深吸了一口气,走入牢内。 牢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受刑的几人被绑在那十字木桩之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断手断脚的可怖画面,可自那囚服上渗出的血迹,亦能看出当是吃了苦头的。 罗山还需这几人开口攀扯拉人下水,且那陆姓妇人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待到结案之后,京兆府定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释放陆姓妇人的,这等情形之下,陆姓妇人的家眷若是没有牵扯上别的事,自是不可能在京兆府释放陆姓妇人之时缺胳膊少腿的出现在人前的。 所以,这几人至此,吃的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罗山心里有数,那几个刑讯逼供的也清楚,下手算是软和的了。 当然,能不能继续软和下去,便看这几个陆姓妇人的家眷能不能一直保持那“无辜小民”,“不沾染是非”之身了。 只是他看的清楚明白的事,这几个小民显然是不懂的。 见他走进来,虽说有一瞬间的错愕,可还是立时开口大声嚷嚷着哭诉求饶了起来。 “大人,大人,小民知错了,小民知错了!”那几个小民哭着说道,被绑在正中木桩刑具之上,那个陆姓妇人的女儿,听林斐说名唤“茜娘”的,哭着求饶道,“大人,大人放过我等吧!你让我等招什么我等便招什么!” 一听这话,张让便忍不住暗叹了一声:一股无力之感瞬间涌遍全身。 面对林斐时,他曾感慨自己太过愚钝,感叹聪明人不凡,羡慕其智的同时,又忍不住心忖自己同这等人之间的差距简直是难以跨越,若这世间都是林斐这等人,他张让怕是要喝西北风了。所以,若这世间多是这等聪明人,他张让大抵是不会高兴的,可面对这几个愚钝小民时,他却又感慨了起来,若这世间都是这等愚钝到无法点透的小民,他张让怕是也同样不会高兴的,毕竟时时刻刻都被这等无力之感所笼罩的感觉当是难以忍受的。 看明白了这等小民的成色,他自是知晓自己说话不能兜圈子了,是以轻咳了一声,开口反问那名唤茜娘的妇人:“招?招什么招?没有的事无中生有,胡乱攀扯?便不说作伪证按我大荣律法是要入大狱的了,你等是觉得这几日的牢饭太好吃了还是这刑具上身之事太过舒坦了?还嫌这大牢没有呆够?” 那厢哭的正可怜委屈的茜娘听了他这反问明显愣了一愣,呆呆的望着他,显然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着面前这惯会哭泣掉眼泪的妇人,张让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眼泪这一招面对家里人以及亲眷有用,放到衙门大牢这等地方谁会管这眼泪?又不是金子做的,还能换钱不成? 见他不说话,那名唤茜娘的妇人吸了吸鼻涕,狼狈可怜的开口了:“大……大人,我……我去劝我娘,让我娘不告官了!”说到这里,她扁了扁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般的落了下来,她哭诉道,“只要大人让我见一见我娘,我便立时劝我娘不告官了!既知道这等事捅不得,她怎的偏要捅呢?左右……左右她中了蛊毒也没几日好活了,又作甚不好好在侯府里呆着,还要出去瞎折腾?” 这满是埋怨的语气听的张让的眉头下意识的蹙了起来,他动了动唇,却依旧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看着那名唤的茜娘的妇人,听她继续往下说。 眼看张让依旧不说话,那名唤茜娘的妇人又哭着继续说道:“也怪我等贪懒,想占便宜,图那一两个铺子的银钱。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便出去做工了!” 提到做工了,那同样被绑在大牢中用了刑的这茜娘的一对女儿女婿也跟着一道哭诉了起来:“是啊!大人,我等不要铺子了,我等出去做工就是了!” 听着满满“出去做工”这等话,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张让是懒得理会这等懒汉小民的,可眼下……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看着面前“表忠心”,表示定会放弃的三人,顿了顿,反问他三人:“你等……可是在开口埋怨那陆姓妇人?” 这张让口中的“陆姓妇人”除了陆夫人还能指谁? 三人闻言,立时忙不迭地点头,争先恐后的开口抱怨了起来。 “是啊!都怪我娘不懂规矩,我等懂了,定会劝她的!”那两个年轻些的说道。 那茜娘更是吸了吸鼻涕,“呸”了一口,恨声道:“都怪我娘!左右也没几日好活的人了,作甚出去瞎折腾?” 张让看着面前的茜娘,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道:“继续往下说!” 这举动,茜娘自以为自己这话正中了面前这位面生的大人的心思,便继续说了下去,将经此一遭所遭的罪皆尽数推到了陆夫人的身上:“我等原先好好的,有常大人接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瞎折腾什么呢?” “有的出去告官,还不如出面劝我阿弟将那银钱给我了!”茜娘咬牙恨道,“左右他被关在大牢里,也无什么用钱之地,作甚手里死攥着那点银钱不放?” 这陆姓妇人一家几人间的关系,张让早自林斐口中得知了。 眼下,听着茜娘那愤怒的埋怨声,他的眉头蹙的更紧了,若非自己得了林斐所托,此时面对面前的茜娘这等人,他怕是要控制不住立时甩手走人了! 简直是……简直是冥顽不灵! 难怪林斐道也莫用劝此等人向善这等话了!似眼前的茜娘这等小民,又哪里会有什么是非观念?总是打着“人之常情”的旗号为自己贪懒、占便宜寻借口,没酿出什么幺蛾子不过是本事、天赋、权势不允罢了,若是手头当真有权势、本事这等东西,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君不见富贵人家里不也有这等虚伪、刻薄之小人? 懒得再听茜娘喋喋不休的抱怨,张让开口打断了眼前这几人的话,他开口问那茜娘等人:“观你等如今这样子,受刑挨打、被刀划,被刑具夹手这等,受的皆是皮外伤,虽肿胀、疼痛,可身上手脚俱全,这筋骨也未断,是也不是?” 茜娘等人听到这里,不由一愣,眼前三个哭的滑稽可怜的小民颤了颤双唇,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不敢随意接话。 这幅模样看的张让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果然还是常式那常年不断似养猪似的接济将你等养的双手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惯了,这点皮外伤也能算得上是伤?” 一席话明显将三人骇了一跳,颤着双唇动了动,惶惶的看着他。 “还埋怨那陆姓妇人?”张让呵笑了一声,斥道,“本官今日便在这里告诉你等,若非有那陆姓妇人在,你等此时身上早缺胳膊少腿,筋骨断了不知多少根了。若非她此时立到那风口浪尖处,逼着罗山不敢胡来,本官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你等眼下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了!” 一席话说的三人大骇,惶惶的看着他,那茜娘更是喃喃道:“大人,小民不懂。那方才的罗大人……” “他眼下都自身难保了,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拉他下水,他正寻人顶替自己,才会如此恐吓你等。”张让说到这里,看着眼前依旧一脸茫然的三人,知晓那些弯弯绕绕说多了这三人也听不懂,隧道,“‘抓交替’总懂吧!你等三人正是他要抓的交替,顶替自己的替死鬼!”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面前三人立时露出了惊恐之色:显然,比起那等朝堂权势的复杂来,这等民间‘俗语’,求神拜佛的神鬼之事于他们而言更好理解,几乎是一语便立时明白了过来。 “既要做个孝顺的,那不管是装的还是真心的,要做便一做到底,你等可知这个道理?”张让看着面前三人,骂道,“你等三人若是当时不呆在背后当那缩头乌龟,而是陪着陆姓妇人一道出面,当着满城百姓的面,立在京兆府的大堂内告官,便是收押也只能收押在京兆府,又怎会被拉来刑部?” “你等以为刑部衙门是什么地方?”张让指了指那一大排还未上及几人身的刑具,说道,“难道还会比你等熟悉的各州府的父母官衙门更客气不成?” 专司刑讯逼供的衙门又怎么可能比之京兆府这等衙门更客气呢?三人惶惶之下,痛哭了出来:“大人,大人,小民不知啊!当真不知啊!” “便知你等不知!性贪婪,又不做那等好人!”张让“呸”了一口,骂道,“若不是有陆姓妇人立在风口浪尖上顶着那即将压下来的大山,罗山对你等可不会那么客气!你等方才那些话是嫌她多事,让她莫要为你等扛着那座压下来的山不成?” 听到这里,几人方才低头哭泣了起来,茜娘喃喃道:“我……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我娘要害我……” “你娘作甚害你?她一个将死之人,你以为她拼着一口气争这些做什么?”张让骂道,“那姓刑的厨子自有自己的谋划,关几年,便能出来了,且又有钱财傍身,他哪里还需要你娘来谋划什么?” “你等以为常式是那大善人不成?那么多年供养你等一干懒汉,这些银钱难不成不要还?”张让喝骂道,“他同你等非亲非故的,又图你等什么?” 面前三人的眼泪在张让的训斥下流的更凶了,看其面上的神情懊恼是真的懊恼,也确实是出自真心的,口中更是在不住嚷嚷着“知错了”,还懊恼着“错怪娘了”,可具体错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张让见状,忍不住摇头叹气:有些事……果真是不能强求的。 “既是升斗小民,所需记着的,便是莫要贪图什么便宜同捷径,这世间哪里又有什么捷径呢?”说到这里,想起那厢奔走的罗山,他心中叹了一声,此时颇为感慨。 果然啊!罗山先前走了人情的捷径,如今这人情债还起来还真真是还不完了!此时,他倒是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原先不懂这些,做不了这些人情世故之事了。 “罢了,你等且记住!你娘拼着这条命来行今次之举是不得不争,若是她不争,你等眼下怕已是生不如死了!”张让说道。 那厢三人的表情依旧是云里雾里的,却显然是认同了他的话,点头道:“我等知晓的,还是娘(外祖母)对我等最好了!”说话间又是一阵涕泪哭泣。 “只是她拿命挣来的机会,你等也要把握住了!”张让说道,“那罗山屈打成招,让你等认的没做过、不知晓之事,你等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知晓就是不知晓,记住,莫要撒谎和胡乱攀咬了!” “你娘拿那副时日无多的身子骨在逼京兆府快速结案,她告官时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待结案被放时自也会依旧当着众人的面被释放,京兆府不敢让她死在大牢里。届时,你等作为她的家眷,自也需要全须全尾,不能缺胳膊少腿的出现在人前。”张让说道,至于陆姓妇人这次告官赶上了好时候,正是陛下所需这等朝局动荡之事同这几人无关,他自也懒得说了,左右这等事怎么对眼前三人说,眼前三人都是听不懂的。遂只看着眼前三人,说道,“记住了!你娘不是惧事,而是足足等了一甲子才等来了这个机会,千万莫要浪费了!”说罢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多少人等一辈子也未必等的来这个机会啊!” 好在三人虽愚钝,却惧事,不得不说,“惧事”这一点真是一把双刃剑,端看人怎么用了。 此时,三人惧事的性子虽令他们对他这话似懂非懂,却也知晓自己这一席话是他们保命的稻草,遂咬牙点头道:“我等……我等知晓了,多谢大人提点,我等定不会胡乱说事,胡乱认账的!” “那等玩弄手腕权术之事,你等做不来!那便不如老老实实的做个好人,没做过的便是没做过,不知道的便是不知道,有你娘在,罗山也只敢让你等受些皮外伤罢了,不敢当真拿你等怎么样。”张让说道,“你等只消在这里等着,待你娘被释放之日,你等身上不沾染上什么别的官司,给罗山借口继续扣押你等,自然便能全须全尾的离开这刑部大牢了。” 这话已是说的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三人回过神来,立时口中嚷嚷着道谢,道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不会胡乱认罪,胡乱攀扯乱... 话带到这里其实已足够了,不过既然林斐交待了,张让想了想,便将他最后交待的那句话也同几人说了。 “另外,”他看向茫然看着自己落泪的茜娘,开口说道:“那铺子确实能拿回来!”他说道,“既是你等花了这么大力气拿回来的,拿着便不会再心虚了,也不会浪费,定会好好珍惜的!” 这一番同陆夫人告官前一样的话,听的原本正茫然的茜娘霎时泪如雨下。 第四百七十五章 蒜香南瓜 “能不能保住你等全须全尾的模样,而不是缺胳膊少腿的自这刑部大牢出去,便看你等自己的了!” 张让走出刑部大牢时,还在想着自己方才说出口的那句话。按说他在刑部呆了多年,见过的那等穷凶极恶之徒也不知凡几了,再恶、再狠、再毒的凶徒他也是见过的,可从来没有哪一刻似眼下这般,令自牢中出来的他胸口发闷的。 愚钝、不知事且小恶的小民,其所作所为竟还能被框在所谓的“人之常情”范畴内的这三人真真是让他觉得那等颓然无力之感一遍又一遍的涌遍全身。 所幸,这种求神拜佛、民间俚语之事,这些小民是懂的,也是惧怕鬼神之事的。所谓的“抓交替”三个字也算是能清晰的概括出这些小民眼下的处境的。 圣人曾言“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或许,所谓的小恶,只是没有那个能力罢了。 穷凶极恶之徒中虽不乏手腕厉害、智谋过人之徒;可还是愚钝且大恶之徒更多些的。无他,不过是又蠢又坏罢了!张让忍不住摇头,自忖自己是不是太过苛刻了?可胸口发闷的感觉真真是让人看的不住摇头。 罢了!他只是个办案官员而已,且这案子还不是自己的案子,自己此行不过递个话而已!至于这名唤茜娘的妇人这一家中撇去那两个孩子之外,唯一一个让人看上去不会摇头的陆姓妇人,也时日无多了,到时眼不见为净,自也不用再管这群难以评说的小民了。 至于这几个小民……正如林斐所言,旁的道理未必会懂,可那捏在手里的铺子租赁银钱是懂的。挨了那么多的打,受了那么多刑罚,在罗山手里吃了不少苦头才得来的铺子,想来是会好好珍惜的。 费尽力气得来的东西自才会珍惜,不似常式那不消他们做事便能白白送来的接济,一切来的太过容易了,自是不会好好对待的。 边走边想的张让想到这里,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突地想起了自己的际遇:不得不说,似自己这般靠着实打实的政绩往上爬的人,确实对自己手头所得的不管是官阶还是自身名声都远比罗山那等人更爱惜。 果然啊!还是吃了苦,受了累得来的东西才是最最珍贵的。 …… 外头关于兴康郡王府以及笠阳郡主一行人的消息不断,公厨三食之间差役、小吏们的议论亦是不绝于耳。 在台面后对着那内务衙门送来的成堆白菜叹气的汤圆同阿丙忍不住感慨:“总觉得这时间好似变慢了一般。” “说到底还是外头的事情一天之内都要变换好几个样的缘故!”温明棠一边切着手里的的南瓜一边同两人说道,“无事发生的一天自是过的快,因为什么也不消去记住。眼一闭一睁,一日就过去了,而那等事情发生的多的一日,要记得事情太多,便觉得时间都好似变慢了一般。” “可不是么?昨日那兴康郡王府同笠阳郡主一家的事还在闹,连同芙蓉园那晚的事都抖了出来,今日便听闻京兆府彻查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贪赃之事了!”汤圆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原本正在剥白菜的手慢了下来,仰着的小脑袋往下点了点,一副精力不济,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温明棠看了眼外头的日头:这几日都是大好的晴天,眼下他们才吃罢朝食,正准备做午食,小丫头汤圆便累了?伸手拍了拍汤圆的肩膀,将快要打瞌睡睡着的汤圆拍醒之后,温明棠扫了眼她眼底的乌青,笑着问她:“怎的了?这般精力不济的样子?” 汤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道:“昨日做了大半宿的梦呢!梦到我爹了,我告诉他陆夫人这事,他很是高兴呢!”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起老袁的事,温明棠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我那里歇会儿吧,左右眼下也不忙,我等这里忙的过来。” 汤圆闻言点头“嗯”了一声,温明棠将钥匙递给她,不忘叮嘱她一声:“睡了记得锁门!” 汤圆再次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温师傅”又同一旁笑看着她的阿丙说了一声,便离开了公厨。 汤圆这一走,剥白菜的少了一人,便又来了个杂役帮忙剥白菜,看了眼那个进来的黑瘦妇人,在那张面生的脸上略略一顿,思及前几日发生的事,温明棠倒是很快便记了起来,同那妇人打了声招呼:“子清、子正的母亲?” 那黑瘦的妇人“诶”了一声,正在剥白菜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温明棠高兴的说道:“是呢!我家子清、子正可有出息了呢!” 温明棠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之后,那黑瘦妇人又打量了她片刻,目光在温明棠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最是久,顿了半晌之后,她才猛地一拍大腿,“啊呀”一声道:“温师傅果真是跟个仙女似的,难怪能叫林少卿相中呢!” 听着那生硬的恭维话语,温明棠笑着道了声谢,复又夸了她几句“有气节”“寡母拉扯兄弟二人不易”的话之后,才咳了一声,断了二人之间的谈话,道要开始备午食了。 那厢恭维完温明棠,又夸了好一番自家一对神童儿子的黑瘦妇人虽是意犹未尽,却也点头道了句“是该干活了”,没有继续同她一番生硬的恭维闲扯,低头做事了。 温明棠这才将目光落到了那低头开始做事的黑瘦妇人身上,认真看了片刻:果然是不快不慢的手脚同动作,算不得顶勤奋之人,却也不算什么懒汉,至少领了月钱之后,该干的活都会干了。 领多少月钱,做多少活,至于做的活计好不好什么的,那却也不管,只消马马虎虎能过眼便成了。 恭维的话语这般生硬,足可见其是个不擅同人打交道之人,且恭维着恭维着,便又被心牵着走,落到了自夸上头,可见其并非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识人脸色之人。 温明棠看着那厢的黑瘦妇人,听一旁的阿丙小声对她说道:“温师傅,听闻这寡母自来了之后,逢人便说自己生了一对神童儿,如何如何的了不得,不少人其实早就知道子清子正的事了,一开始还客气应付着,后来也有些烦了,便不太搭理她了。可她犹自如此,聊了两句,话题便又转回到了那上头,道自己生了一对神童儿,不少人其实早听腻了那神童儿的事了!” “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一对神童儿可说的嘛!”阿丙说到这里,摇头道,“那寡母也知晓自己这话实在是太啰嗦了,可……又实在是控制不住,说着说着便又唠叨起了自家的神童儿。” 温明棠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小声道:“若是人人家里都有一对神童儿,她怕是又要被人嫌弃太啰嗦了,那话反复说的就好似谁家里没有一对神童儿似的。” 这话听的阿丙忍不住偷笑,顿了顿,点头道:“如此看来,那还是因为她太过啰嗦了的缘故。” 温明棠笑了笑,道:“她的心思皆尽数放在子清、子正身上了,心里一直想着要靠着子清、子正让自己扬眉吐气一回,便总是啰嗦着提自己有一对神童儿。”顿了顿,不等阿丙接话,温明棠又道:“这寡母逢人就提‘神童儿’的样子,叫我想起祥林嫂了。” 至于祥林嫂是什么人这种问题,温明棠没有多提,只对阿丙说道:“是一本话本子里的人物,也如她一般逢人就啰嗦着同样的话。” “反复提及会被人嫌烦的。”阿丙摸了摸鼻子,顿了顿,又道,“不过除了‘神童儿’之外,她好似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每日在这里做杂役,同大家做着一样的事,便是聊手头的活计除却搭把手之外这等话,又有什么好说的?至于活计之外的事,于这寡母而言,怕也只有“一对神童儿”可说了。 “她嘴笨,”温明棠叹道,“不大会说话的人都是如此的。” “那其实……这寡母也当算是个老实人吧!”阿丙想了想,道,“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事。” 温明棠点头:“若非如此,也不会被没有银钱这件事给逼急了,跑去闹事了。” “于她而言,怕是除却闹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又不懂那等人情世故的。”阿丙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这等人心思简单,比起那等使心眼的小人总是更容易相处些的。” “杂役们也都懂,虽是嫌她烦,却也没有排斥她。”温明棠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方互相搭把手,正在做活的杂役们,说道。 阿丙点头“嗯”了一声,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其实多的是这等人呢!似温师傅这般又聪明,懂的又多,还不使心眼的人到底是少数!” 这话倒不是似那寡母一般的恭维之语,而是他心里的真实所想。 “知世故而不世故之人终究是少数。”一旁的纪采买插了一句话进来,敲了敲阿丙的脑袋瓜,说道,“多数人都有各式各样的毛病,能行事叫人挑不出毛病的,极少。” 阿丙点头,感慨了一番之后,撸起袖子,一边做事一边看向那厢正在切蒜的温明棠,话题又从说人转到了做事上头,他问道:“温师傅,今儿切这么多蒜,是要做什么菜么?” “做个蒜香南瓜吧!”温明棠顺手指了指一旁盘子里的蒜末,说道,“昨日做过甜口的南瓜了,今日就做个咸口的吧!” “也难为温师傅总是想法子换做法了。”阿丙听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嘴,道,“就这么几样食材反复的送,我瞧着内务衙门是捅了白菜同萝卜窝了,天天送这些,可真叫人腻口!” “听闻那内务衙门新上任的总管又在长安城里买了间宅子!”将蒜碎倒入切好的南瓜中,又加了油、盐同玉米淀粉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忽道,“可见这萝卜白菜窝里能生金蛋呢!” 这话温明棠说的颇有些意味深长,一旁的纪采买闻言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见女孩子说罢这话之后只是略略一顿,便复又开始了手里的动作,将加了蒜碎、油、盐同玉米淀粉的南瓜抓匀之后,递给一旁的阿丙,道:“烤熟便可!” 阿丙“嗯”了一声,他是眼见着温明棠如此简单的将面前这菜食做完的,看着眼前只加了这几样事物调味的南瓜,他忍不住奇道:“温师傅,这蒜香南瓜好吃么?”老实说,这做法还当真是闻所未闻。 “若不好吃,你可以来寻我。”温明棠笑着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下回围炉煮茶时,可以放些蒜香南瓜于那铁网上一同烤。” 南瓜这一物常见的很,公厨这里午食备了南瓜,那厢的靖云侯府里同样做了南瓜。 同温明棠这里炙烤的蒜香南瓜不同,靖云侯府里的南瓜是切了片同红枣一道加了糖蒸熟的。入口的南瓜湿润甜软,配着那香甜的红枣,算得上是一盅挑不出差错的糖水了。 靖云侯夫人郑氏正用瓷勺舀着碗里的红枣南瓜,她对面坐着的,则是陆夫人一家留下来的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先时茜娘以及茜娘女儿、女婿被刑部衙门的人带走时,着实将这两个孩子吓的不轻,既惧怕官府中人,又害怕同父母以及长辈分开,惶惶哭了几日,今日才好些。 “夫人,我阿娘、阿爹他们当真会很快回来么?”入口的南瓜红枣糖水虽好吃,可孩子长那么大还不曾同亲人分开过,自是害怕的。 靖云侯夫人郑氏闻言点了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放心,很快便回来了!” 至于如此笃定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的缘故,而是她家阿斐曾同她说过这一句话,只叫她如此对两个孩子说便是了。 见自己说了这番话之后,两个孩子松了口气,复又开心的低头食起了糖水,郑氏摇头叹了一声:虽阿斐的回答算是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可当日那情形……怎么看都不似是没事的样子啊! 眼前两个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自是还不到懂事的年岁,自是大人说什么,孩子就信什么了。 寻常孩子嘛!大多如此,她长子阿楠那么大年纪时也是这般听话的好孩子,不似她家阿斐,这么大的年纪便是个有主意的了。郑氏这般想着,忽地记起了一桩旧事。 第四百七十六章 蒜香南瓜(二) 阿斐自小便聪慧过人,长到四五岁的年纪时便已是伶俐聪慧的好似个小大人一般了。功课、人情世故样样精通,又生了一幅那般出众的相貌,自是很难让人不喜欢。 甚至可说,虽是四五岁的孩子,可那于那人情世故之上的精通,一双眼看人如明镜一般。这一点之上,他小小年纪甚至超过了不少大人,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神童”了。纵使知道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可面对这样一个孩子,真真是很难让人不偏心的。便连她,扪心自问,其实心里还是更喜欢次子阿斐的。 那般精通人情世故,讨人喜欢的阿斐是什么时候变得古怪起来的呢?好似就是七八岁的年纪,和眼前两个孩子一般大的时候。郑氏舀了一勺红枣南瓜送入口中,即便心里知道不偏心,可面对阿斐,那时不论是她还是夫君亦或者公爹他们,见到两个孩子时都会下意识的伸手将阿斐抱起来,而将阿楠放至一边。当然,理由什么的也是现成的,阿楠是哥哥,阿斐是弟弟,哥哥让着弟弟嘛! 那时比阿斐长上几岁的阿楠总是低着头不说话,那副沉默木讷的样子,此时再回想起来,郑氏才恍然觉得若彼时那等情形继续下去,兄弟两人不阋墙才怪了。 好在稍大一些的阿斐性子变得古怪了起来,他们的目光也渐渐落到了阿楠的身上。至少这家里的爵位什么实打实的好东西都是给了阿楠的,可心里,其实还是更偏袒阿斐的。 没办法,这个次子委实太过特殊了!物以稀为贵,人又何尝不是如此?郑氏思及此,摇头轻笑了起来。 爵位给了长子,他们的偏心给了次子。听起来好似不偏颇了。可于寻常人而言,怕是到手的爵位比之那等看不见、摸不着的偏心更重要吧!不过这些,于阿斐而言倒是真的不在意的。 郑氏摇了摇头,想起那些个旧事。愈发感慨次子小小年纪不凡的同时,又叹这等孩子便连她这做母亲的也是管不住的。 想起手头那些个赏花、入寺庙食素斋以及赴宴的帖子,以及圈子里不少闺中交好都在有意无意的打听着阿斐的事,郑氏叹了一声:是金子真真是怎么都藏不住的!便是没有爵位傍身,多的是那等相中阿斐之人。 可金子自己是个有主见的,待到阿斐同那温家丫头的事传出来,也不知会引来多少轰动呢! 不过好在,近些时日长安城里事多,那兴康郡王府同笠阳王府的事成了这些时日的主角,大理寺那里风声压的也紧,待此事一了,怕是阿斐的事就要传出来了。 届时,那温家丫头会遭遇什么?她可不知道!郑氏抿着口中去了核的红枣,想起那丫头去岁来府上做厨子时做的那道名为“心里软”的菜食,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做得一手好菜可堵不住悠悠之口啊! 至于她……阿斐自己可是道了让她莫要多管的。那她便如了他的意,不插手了! 想起这两人特立独行的举止,郑氏不知怎么的,心里缓缓升起一股别样的感觉:她好似从中看到了男女之间的另一种相处之道。 夫妻感情和睦的有如她与侯爷这般掺杂上各式身份、门第、喜好各方相衬才在一起的和谐;那是不是也会有如阿斐和那温家丫头那等,完全不看身份门第,也能在一起的相处和睦之道? 只是这等可以完全不顾及这些而在一起的和睦之道,对人的要求可远比寻常人要高得多了。 就似那温家丫头若是温玄策尚在,有温家的门第背景支持,必是长安城中第一等贵女的那等存在,纵观其品貌,自是同阿斐极为相衬的。这也是她同侯爷一直感慨其实阿斐眼光并没有出错的缘由。可那丫头再好,比起旁的闺秀来,没有那温家的门第支撑是事实,那丫头……要做的便是自己为自己搭起一道有如温家门第般结实的支撑台面了。 一个孤女,哪怕是个聪慧灵秀过人的女子,要如何才能仅凭自己搭得起这般匹敌那些贵女背后支撑起她们的门第、父兄与权势的台面来?靠……做得一手好菜?郑氏想到这里,不由蹙起了眉头:左右她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子的。 不过思及阿斐这般的人也罕见的很,在此之前,她也不曾见过阿斐这样的孩子,郑氏又觉得……或许……也不是不可? 不管如何,她是会在一旁看着的,若那丫头当真以一己之力做到了这一点,那她……还当真要感慨阿斐确确实实的寻到了一个各方都与自己极为相衬的女子了。 将碗里最后一点红枣南瓜舀起送入口中,郑氏心道:如此……她便等着看了! 那二人若是这般相衬,旁人且不说,她这做母亲的……当是会祝福的。 …… …… 京兆府今次的一番举动确实是快,食朝食时众人才听说京兆府开始查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的贪赃之事,待到午食前,听闻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的门宅府邸已被官兵包围了,其内一干人等已不得外出了。 “林少卿!世子!”远远看到那立在一道说话的林家兄弟,京兆府尹朝两人打了声招呼,又对那兵甲胄袍在身的靖云侯世子林楠抬手道:“多谢世子配合!” “哪里的话,份内之职罢了!”世子林楠朝他拱了拱手,客套的还了一礼。 今次,围了两家府邸的官兵不只有京兆府的人,更有南衙卫的人。甚至,因着京兆府尹要带兵查案,留下的兵马其实并不多,所以这其中还是南衙卫的官兵占了绝大多数的位置的。 当然,这也不奇怪。张家长子同兴康郡王府那位人称‘小县公’的李甲先时就在南衙卫当职,其放火烧衙时用的也是在南衙卫任将领时养的私兵,这等时候,南衙自是要全力配合京兆府查案的。 有林斐在其中斡旋,世子林楠自是万分配合,当然,趁着这个机会,清一清南衙卫中那些张家长子同李甲留下的不听命令的眼线于他而言也是必要的。毕竟,他昔日调任时顶替的就是这两位的位子,这两位在其手下所辖的兵马中余威尚在,经此一事,也算是彻底散其余威,令得自己站稳脚跟了。 看着京兆府尹那眼底的乌青色,世子林楠叹道:“大人这几日……真真是幸苦了!” “也是不得已为之罢了!”京兆府尹回了一句,叹道,“既查了,便一查到底了!” 世子林楠点头,又同京兆府尹寒暄了几句,互相承诺了一番会“尽力配合”的话语之后,京兆府尹便带人离开了。 毕竟眼下,这整个长安城怕是没有几人能比京兆府的人更忙的了。 “又是贪脏又是咸阳县衙旧案的,”林楠叹了一声,目送着京兆府尹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复又将目光转向了方才并未多话的自己的二弟林斐的身上,问道,“二弟,我先前问你的话,你还未说呢!” 他看着林斐,问道:“我这南衙卫的职几时能调回北衙?”说到这里,不由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说道,“年前陛下的那一番举动当真是将我吓了一跳,以为我林家做事出了什么岔子惹恼陛下了呢!” 林斐看着面前老实的兄长,目光在他心有余悸的脸上顿了片刻之后,才道:“哪里的话?兄长听圣令,行陛下吩咐之事,又几时出过岔子了?陛下怎会恼呢?” 其实于陛下而言,似林楠这等不聪明的老实人才是最安全的。 可林楠显然不是这般认为的,听了他这话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祖父年前就为了调任之事发了好大一通火,我当时亦不安的很,眼下才知陛下是要收拾张家同兴康郡王府才会有此调任。那待京兆府这事办妥了,我这职位是不是便又能寻个机会调回去了?” 护卫天子周全的北衙之职远比护卫京师周全的南衙更得圣心,乃天子近臣,也更抢手是不少权贵族中子弟自幼耳提面命接受的教导,自也是受所有人认可的事实。 便是没有靖国公发的那一通火,林楠自己也因为被调来南衙而耿耿于怀,一直想着调回北衙。眼下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出事,自觉寻到了先前陛下那一出调任的理由,林楠惦记的自是几时自己能调回去的问题了。 看着面前兄长耿耿于怀的模样,林斐心里复杂至极。自幼一起长大,他自是知晓自己这兄长性子算得上敦厚老实的,平素看到百姓流离受难之事时,亦是不忍的,可这样的一个算得上是“老好人”且敦厚老实的兄长,眼里看到的却依旧是天子一人的安危远甚于天下百姓。 这其实若完全说是错的,倒也不尽然。天子一人身上系着整个大荣的社稷,上至朝堂,下至各衙门的周转,护卫百姓安危这等事。此等情况之下,天子自然是极其重要的。可天子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天子这个人重要,而是其身上所维系的整个大荣社稷持续运转与天下安定才是其重要的根本原因。 只是这些话,林斐知晓自己只能同温明棠说了。 感慨着庆幸自己寻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吐露心声之人后,林斐开口了,他看着面前急切想着调任回北衙的兄长,缓缓开口说道:“这个么……我倒也不知。不过兄长既在南衙,自是行南衙卫当行之事,一扫南衙卫中养私兵盛行之举才是至关重要之事!” “你说的这些我自是知晓的,陛下的命令我又几时不曾执行过了?”林楠闻言摇了摇头,问林斐,“我是问我几时能调回北衙!” “北衙同南衙的俸禄官阶是相同的,兄长何必着急?”林斐看着林楠说道,“且兄长调任南衙,日常带兵在京师巡逻,能遇上郡主的机会也更多些,这岂不是美事一桩?” 话虽然有理,可……林楠摸了摸鼻子,皱眉道:“可一贯皆是认为北衙要贵于南衙的。” “哪里贵了?是因为护卫陛下所以贵么?”林斐反问林楠,“先时贵是因为天子近臣能多些接触天子的机会,先帝吃那一套溜须拍马之事的举动。敢问兄长可擅长此道?” 这一句反问倒是将林楠逗笑了,他认真想了想,道:“你这般一说……我好似还真不擅长这个。” “兄长便是擅长此道,陛下也不似先帝那般,偏好此道。”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问林楠,“先时兄长在北衙已呆了几年了,可曾因为天子近臣的缘故,而有贵于南衙卫之处?” “这……也是没有的。”林楠显然是被林斐这一席话说懵了,半晌之后,才喃喃道,“听你这般一说,这南衙北衙的,好似也没什么不同啊!”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面前憨厚的兄长,心中叹了一声:其实还是有不同的。即便面前的兄长性情憨厚,可天子近臣,离天子越近,那被天子看在眼里的时候也就越多。若是一个不留神在不恰当的时机做了什么不当做的错事,陛下可不会管他是不是当真有此心,而是会顺其本能的,铲除一切靠近自己的危险之事同人。 “所以,其实南衙卫这位置也挺好的,”林斐说道,“就似我那大理寺的位置一般,有时午时还能告假回去吃个午食什么的。” 说罢这些,林斐便未再同林楠说话了,而是转身,说道:“兴康郡王府虽是要倒了,可他攀咬笠阳王府之事引得百姓议论纷纷,我来不过是看看可有人要来我大理寺告官罢了!” “告官?”林楠闻言不由一愣,:“告什么官?” “告笠阳王府后院埋尸的传闻之事的官!”林斐说到这里,却是摇头叹了声,“可惜了,竟没有人敲响我大理寺衙门前的鸣冤鼓啊!” 那颇为遗憾的语气听的林楠忍不住笑了两声,他伸手拍了拍林斐的肩膀,安抚道:“估摸着是宗室出手打点了吧!”说到这里,摊手一幅见怪不怪的模样,“左右宗室有钱,笠阳王府的人又柿子专挑软的捏,软柿子多的是寻常百姓,他们又不是出不起这人命银钱了!” 在宗室眼中看来,百姓的命,显然是有价且付得起的,大不了花钱买了便是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蒜香南瓜(三) “估摸着砸了不少银钱进去了!”林楠说着叹了一声,感慨道,“往后少不得还要拿银钱善后,不过于他们而言倒是不在意这个的。左手进右手出的,只要银钱不断,这件事就能一直压着!” 那厢转身才走了两步的林斐却突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随口感慨了一番的林楠,说道:“压又能压多久?”他道,“我见过压的最久的不外乎陆夫人这件案子了,压了整整一个甲子,可还是似如今这般露于人前了。” 林楠自是知晓林斐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却还是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过一个甲子的可不多!”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道,“说来那陆夫人还真是……怎么说呢?运气好?好似又不是!” “总之,似这等中了蛊毒之人,身体常年为蛊毒所蚕食,我还当真是嫌少看到能有如陆夫人这般长寿的,”林楠说到这里,唏嘘了一声,“或许还真真是天道好轮回吧!” 天道好轮回? “或许吧!”林斐不置可否,朝林楠点了点头之后转身拂袖离去了。 …… …… 七日。汤圆掰了掰手指,看着台面上摆着的蒜香南瓜,自头一回吃到温师傅做的蒜香南瓜到今次第二次食,中间隔了整整七日。 七日,于在大理寺公厨中做事的他们而言,是中间间隔了一次食蒜香南瓜的次数。可于外头,长安城里,这整整七日之间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多少往日里膏粱锦绣的大族被抄家灭族,多少往日里高不可攀的贵人被推上了断头台!那些身着囚服被流放的贵人更是一波接一波的自城门前被押解经过,引得百姓围观看热闹的同时,又忍不住叹息“这真真是富贵权势转头空”,一切皆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听闻教坊里又多了不少新面孔!”食午食时,几个大理寺差役闲聊着感慨道,“近些时日教坊那段路都叫马车堵满了,每每行至教坊附近,没个一两个时辰便莫想通过的!” “这城里当真有那么多好色之徒么?”有人闻言惊诧道,“便如此好那一口?” “也不定是好色的,听闻还有宫里净了身出宫的公公过去凑那热闹呢!”有人吞了一口口中的蒜香南瓜,道了句“好吃”之后,说道,“那些公公早断了欲孽了,难道也好色不成?” “多是因为那些曾经的郡王妃、县主、大小姐什么的往日里委实是太过高不可攀了,看着那等高高在上的县主、小姐流落教坊那等腌臜地,多少人就等着看热闹、踩上一脚以及摘一摘这些往日里的高岭之花呢!”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嘀咕了一句,“兴许……这便是所谓的人性吧!” 那教坊门口被马车堵满的路,委实叫人看的唏嘘又感慨。 “性子稍烈些的,不肯受这屈辱的抄家的时候就投缳了。”有人接话道,“进了教坊的性子没那么烈,有些也慢慢接受了,也有些还是熬不住,拽着一根绳子上了吊。每每这等时候,受不得罪投缳的不计其数,官府那里也早有准备了,这几日教坊那里便一直有官府的人盯着,有自尽投缳的,记上名册便将尸首拉走了。” “所以,所谓的抄家灭族,可不止断头台上的那几刀,接下来好长一段时日里,都陆陆续续的有人送命呢!”魏服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说道,“流放路上水土不服的、染上各式各样病痛死的不计其数。” “往日里数百口之多的、人丁兴旺的大族,这般一番折腾下来往往剩不了几口了。”刘元顺口接了一句,便听身旁的白诸轻咳了一声,下巴朝台面后立着的温明棠努了努。 正感慨着的魏服同刘元这才意识到作为温家的家眷,他们这位温师傅曾经亦是罪官家眷之一,不过因着年岁小,被充入掖庭劳作了。 当年温玄策出事之后,温家的男子尽数上了断头台,女眷则被充入教坊,可不似如今张家以及兴康郡王府连同被牵连到的同这两家走的近的各自夫人、王妃的母族这般引的教坊门口被马车堵住了去路。温家的女眷在这件事上倒是干脆,在充入教坊的当夜便选择用一根绳子上吊投了寰。 人死如灯灭,便是有好事者想去摘一摘那高岭之花的,那高岭之花死了,自也碰不得了。 “那位温夫人美名一向过人,听闻出事之后,本有不少人在教坊那里等着为其赎身了,却没料到那位温夫人面上看着温柔,性子却是刚烈,在押送女眷的马车上便吞金服毒自杀了!”魏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去教坊的那些人……哎,稍有气节的,怕是都受不住的。” “听闻掖庭那里也接了几个年岁小的孩子,”白诸随口接了一句,复又看向台面后的温明棠,“也不知能不能似温师傅这般熬到全须全尾的出宫。” 既提到温明棠了,几人自是又想起了被关押在牢中的温秀棠了。 “这位……其实比起温师傅来,精明多了!”刘元咀嚼着口中的蒜香南瓜,小声道,“先被充入掖庭逃了众目睽睽之下被押解去教坊的命运,毕竟……这种事,那么多人看着,对不少人而言,都算不得一件光彩之事!” “却又不似温师傅那般在掖庭实打实的受挫磨,没多久便走了当年裕王的路子出了宫,虽是入了教坊,可只伺候裕王一人,瞧那穿着作派,也知是养尊处优的,比不少大家小姐养的都好!”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啧了啧嘴,叹道,“真真是精明的很!” “只是这等精明实在是让人看的不喜!”白诸接话道,“只为自己谋利,为自己的利益,出卖姐妹这等事信手拈来,又眼高于顶,自视甚高,在她看来,怕是只有自己是人,旁人都算不得人。为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真真是自私至极!” “是啊,坏的很!”魏服点头,深有所感的说道,“若非温师傅足够聪慧,寻常人怕是要折在她手里了!” “说起来,其实这等人的那些手段委实皆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刘元说道,“简直是阴毒至极!” “瞧着聪明,实则见小利而无大义,道义上说不过去的同时,遇上真正厉害的,怕也只有被收拾的份!”魏服说到这里,指了指大理寺大牢的方向,说道,“若非那温秀棠小聪明小手段过了头,只求私利,掺和进了裕王那些事,又怎会被抓呢?” 当然,掺和进裕王谋反之事只是个引子,说到底,还是得回到温玄策一案上头来。 “听闻她关押在牢里时为了摘清自己,将裕王以及温玄策等人骂的狗血淋头!”白诸说到这里,眉头忍不住再次蹙了起来,“这为人的品行真真是叫人不敢恭维!且不论那裕王做了什么,单说于她而言,都是伸手将她拉出泥潭的金主。就那副嫌这嫌那的娇贵作派,她哪里能似温师傅那般捱得过那些苦头?” “将她拉出去,送去教坊里当头牌养着,养尊处优时是‘殿下’,一朝殿下倒台了,便是‘那贼子’了。”刘元摇头道,“还有温玄策……莫忘了,那温家昔日全靠温玄策一人撑起门楣,她能得个温家小姐的身份还要靠温玄策呢!听闻温玄策未出事时,她没少打着‘温家小姐’的名头出去作诗出风头,得人恭维,常常被人误认为是温玄策亲女也不反驳,岂不有默认,故意引人误会之举?反观温师傅,听闻其年幼时甚少在人前露面,不似她这般尽折腾。总之,得了温玄策的好时,是‘好伯父’,甚至恨不能上赶着直接把伯父变成爹了。一朝温玄策出事,眼下在她嘴里就成了‘温玄策那迂腐蠢贼子’了。” “这温秀棠真真是只要有好处,什么人都能卖呢!”魏服只觉得提起这温秀棠来,叫人连叹气声都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又叹道,“真真是同温师傅浑不似一类人!” “看着聪明,实则极为短视,只顾眼前利益,自是因着聪明过头被收押了。”白诸朝两人努了努嘴,复又指向台面后立着的温明棠,说道,“温玄策这等事可不一般,至少除了温秀棠之外,放眼外头怕是没有哪个人会道温玄策蠢的。” “连温玄策这等人都无法脱身,甚至国公爷以及那算计如此厉害的常式或许都被牵扯进了同温玄策同样的事中,无法善了,这温秀棠也敢瞎掺和?”魏服摇头,“这等只顾眼前利益的短视小人瞧着聪明,可还不若温师傅这般什么都不懂,也不瞎掺和的来的好呢!” “温师傅可不蠢,那温秀棠在她手里几时得过好了?”刘元说道,对温秀棠的不喜几乎是整个大理寺的共识,也不知是有了温师傅的对比,还是温秀棠这等汲汲于盈利的小人实在是令人厌恶的缘故。 顿了片刻之后,他忽地又道,“其实,有时看温师傅,总让我有种看到了林少卿之感。也不知林少卿会相中温师傅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提起这件事了,三人再次对视了一眼:老实说这件事能压到现在都未在外界听到风声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想着近些时日那闹得沸沸扬扬的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案子,他们又觉得不奇怪了。 近些时日,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引人注目的么? “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那……陆夫人被表兄夺走的家财归还了么?”刘元顺口问了一句。 这一句不复方才同白诸、魏服二人说话时刻意压低的声音,自是为了让周围正议论着的一众差役、小吏都能听到的。 果然,这话一出,便有差役接话道:“听闻未时放人!”那差役说着,扒拉了一口食盘里的饭食,说道,“这几日京兆府上下可谓忙的足不点地了,整个衙门上下,几乎人人眼底都能看到一大片乌青。” “听闻食午食前,京兆府尹才要领着官兵进衙门时,便被等候在外头看热闹的百姓拦住了,问他这陆夫人的案子几时结案,”那差役说道,“那京兆府尹当时便道吃罢饭便开堂审理结案,已向刑部那里交涉过了,去刑部衙门那里接了被刑部衙门带走的陆夫人的家眷之后,估摸着未时便能放人了!” “那京兆府尹还放言定会让大家看着,看那陆夫人连同陆夫人的家眷都全须全尾的自他京兆府的公堂中出来!”差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两声,道,“那副义正严辞的腔调,便连我当时都险些被触动了,就要跟着周围的百姓一道称颂两句‘青天大老爷’呢!” 人说“文人相轻”,同在大荣各部衙门之内,尤其所辖事务重合之时,各部衙门的官员差役有时亦会出现这等举动。无他,不过是因为太过清楚内情了而已,也知晓这所谓的“青天大老爷”之中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的。 “林少卿不是说过了么?”魏服闻言,接话道,“不管是不是被逼的当了这个青天大老爷,他既做了这青天大老爷之举,那赚得两声吆喝也是应该的!” 比起那等真正难得一见的圣人以及从内里到外表真正的‘青天大老爷’,衙门里坐着的多是俗人,当然,不少人或许比寻常人的品行更好些,可到底也只是俗人一个罢了! “未时便能放人吗?”汤圆闻言吐出了口中的瓜子壳,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温明棠,问道:“温师傅,咱们可要去看一看?” 看看?温明棠想起林斐同她说过的这个案子的细节,想了想,点头道:“也成!我确实想去看看!” 不过,她真正想看的并不是陆夫人,而是陆夫人那被关押在刑部的家眷茜娘等人,经此一遭也不知如何了。 …… …… 随着牢门外铁链落地之声响起,被绑在刑部衙门的刑讯木桩上,已两日未食上一口饭食,喝上一口水的茜娘等人抬起头来,看向那自牢门外走进来的官员。 原本以为这次走进来的,依旧会是这几日强行逼着他们指认“同伙”的那个名唤罗山的满脸阴沉的官员,却未料到所见竟是一张时隔多日未见的脸。 看到这张脸的那一刻,茜娘等人脑中还未有所反应,眼泪便夺眶而出,下意识的开口哭诉了起来:“大人!那个罗大人真真是强行逼着我等招供同伙啊!” 第四百七十八章 蒜香南瓜(四) 便是木讷不知事如茜娘等人,也在近些时日的审讯中隐隐感受到了罗山的急迫,若说原先还只是恐吓同暗示的话,至最近两日,罗山这般令他们滴水未尽,粒米不得食的举动便可说是明示了。 “那罗大人……那罗大人是想要屈打成招啊!”茜娘两日未进食的嘴唇早已干涸撕裂开来了,裂开的唇表渗出丝丝血丝,舔着自己唇上那股浓浓的铁锈味,茜娘颤着唇,看向面前的张让,几乎是以一种看救命稻草般的眼神看着他喃喃哭诉着,“他不给我等吃喝,逼着我等指认同党,还道我等几时肯指认了,便几时给我等饭食吃!” “不给吃喝也就罢了,还每日需挨鞭打,那大人还道什么让我等长长记性,我等实在是不知要长什么记性啊!那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人简直是疼极了!”茜娘女儿哭着喃喃,“这真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呢!” “这里是刑部的大狱,你等以为是外头的客栈不成?”张让看着面前争相恐后的向他哭诉起来的三人,心里早没有头一回见到三人时那股有气无处发泄,有力无处使去的憋屈了,他有的只是平静,自始至终的平静。 “就你等受的这点皮外伤……”张让说着,转头示意身边的狱卒上前为三人松开那绑住三人的锁链,说道,“不过是刑部大狱里如同挠痒痒一般的刑罚罢了!” 这点还只是挠痒痒……松开了锁链,能活动筋骨的茜娘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扶着木桩站定,本想说什么,可眼角余光越过张让,看到张让身后,那牢门大开的牢房内被两个狱卒架着走出来,浑身上下好似没了筋骨一般瘫软在那木桩上的人时,顿时瑟缩了一下,喃喃道:“抽筋……扒……扒皮呢!” “看来常式将你等养的确实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养尊处优的!”张让说着,撇了茜娘等人一眼,见三人扶着木桩站着,顿了顿,便又道了一句,“还能自己站着,足可见陆夫人这立在风口浪尖上的一招真真是厉害啊!本官还当真是嫌少看到从这里出去,还能自己走动的。” 这话听的茜娘三人再次瑟缩了一下。 张让招了招手,一个狱卒端着三碗小米粥自门外走了进来,行至三人面前,这次倒是不消狱卒和张让说什么,三人便忙不迭地上前几乎是“抢”一般的端走了那托盘里的米粥碗。 捧起米粥碗的那一刻,便忙不迭地往嘴里倒。 入口的米粥只是一碗熬的再寻常不过的小米粥而已,甚至不知是厨子还是杂役淘米时懒散,连沙子都能吃到。可三人此时根本顾及不了这些了,往日里食几口便有剩余的寡淡小米粥此时恁地恍若人间至味一般让人舍不得放手。 几乎是狼吞虎咽般的将手里的小米粥舔舐殆尽之后,三人这才抬头看向张让,却见又有狱卒捧着三人入狱时穿的衣裳走了进来。 看到这衣裳的那一刻,三人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若说方才为自己松开锁链,端来小米粥的举止已让三人隐隐预感到苦日子要熬到头了,那眼下看到这送还衣裳的那一刻,三人这才总算是确定自己终于要被释放了。 看到面前三人抱头痛哭的举止,张让转身,道:“换好衣裳便出来吧!本官在牢外等候你等!” 纵使知道多说无益,说的再多也是不懂。可面对对面三人那入了一趟狱,受了一趟罪,性子却依旧半点不改,甚至连自省都未悟出半分的三人,张让只觉得颓然与无力:这等感觉大抵就似是那等先生费尽心力的想要教些什么,可花了大半晌的工夫却依旧徒劳无获一般,令人无奈至极。 不用看,他也知道,这三人待出狱之后同先时并不会有什么不同: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啊! …… …… 因着有差役来的晚了,重新热了一下饭食,以致温明棠等人来到京兆府衙门前看热闹时已过了未时了,那据说甚为“精彩”的审理结案,引得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连呼“青天大老爷”的审案过程早已结束了。 不过虽是未看到审案的过程,这陆夫人连同其家眷三人自京兆府尹手中接过那归还的铺子地契的那一幕,温明棠等人却是赶上了。 不比汤圆、阿丙连叹可惜没有看到精彩之处,温明棠想看的,便是这一幕。 一旁的陆夫人还好,她反应平静,那厢自刑部衙门里进出了一趟的茜娘等人却几乎是以一种急迫到难以复加的姿态上前接过的那自京兆府尹手中递还的铺子地契,而后便伸手紧紧的将其护在怀中,不肯撒手。 茜娘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顾不得上头京兆府尹的敲打以及旁人指摘她只顾铺子地契,不记得搀扶母亲的言语苛责,她只是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地契,不肯撒手。 刑部衙门大狱里的鞭子落在身上好疼,那几日于她而言恍若地狱般的刑罚真的好难捱!这是她吃了苦头才换来的,决计……决计不能撒手! 抱着地契的茜娘眼泪簌簌地不住往下落:她的眼泪掉过很多回,可从来没有哪一回似今日这般由心而为,真真是不论如何都控制不住的,直往下落。 大抵虽外人听起她的遭遇是如此的命途多舛,可事实是她从未短过吃喝,也从不曾为饭食之忧真正的发过愁,养的确实如同小户千金一般不曾吃过一点苦头。天塌下来,总有母亲他们顶着,她……从来不曾受过这般的罪。 抱着地契惶惶不肯撒手的茜娘哭了许久才记起了陆夫人,回头看向陆夫人,又记起了母亲告官前说过的那些话。 “我那狼子表兄一家将我父母的铺宅生意经营成这般,不过是因为这一切于他们而言来的太过容易了,便大手大脚的挥霍,轻易便买卖来去,不珍惜罢了!” “真真吃了大苦头,费了大力气得来的东西,自会好好珍惜,不舍得轻易浪费的!” 浪费?她哪里舍得浪费?这铺子是她吃了好大一通苦头,挨了多少日的毒打才换来的,又怎舍得浪费半分? 旁人指摘她不孝、吃相难看这些话茜娘通通都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只是一手紧紧的抱住怀里的铺子地契,一手搀扶着身旁的陆夫人,三人在周围一众百姓的热闹围观中渐渐走远了。 看着那互相搀扶着走远了的陆夫人一行人,汤圆忽地叹了口气,指着陆夫人那颤颤巍巍的身子骨,唏嘘道:“陆夫人……当熬不了几日了吧!”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陆夫人那即便厚袄披身也依旧看起来单薄至极的身子骨忽地叹了一声,道:“陆夫人蓄了一个甲子的力才刮来的这股风大抵是要过了!” 周围百姓的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有不吝言辞的夸赞京兆府尹青天在世的,亦有感慨这陆夫人一把年纪不易的,更有叹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这样的门宅坍塌竟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这些种种皆令人叹息怅然。 便在此时,有人提及了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几个重要女眷。 “虽不少人都奔去教坊尝那鲜头去了,可……最重要的那几朵花依旧是旁人摘不得的,一入教坊便被人买走了!”有人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出的面,不过彼时盯着这几朵花的不少,能买到这几位的贵人,其手中权势定然不小。” “是啊!郡王妃,哦不,是昔日的郡王妃,还有昔日兴康郡王府养的那几朵特殊教养的‘花’倒是早早便被人买走了,不过那张家有几房侧室连同郡王府的几个小妾以及几家沾亲带故的族中的夫人什么的都在呢!”有人说着,那语气颇为唏嘘,“虽不似郡王妃她们那般稀罕,却也是往日里高不可攀的贵妇人,那教坊的教养嬷嬷也顾不得昔日那些交情了,这些人一去教坊,那教养嬷嬷便将人挂了牌,说是价高者得!” “站得越高,跌下来时踩的人便越多!”另有人接了话茬,叹道,“都等着看热闹呢!” “可不是么?”人群中有人附和了一声之后,却是又“咦”了一声,道,“我记得昔日兴康郡王府里养的那几朵娇花前几日不是叫那笠阳郡主给扒了衣裳羞辱了一番么?竟也被人买了?” “多的是人想要买呢!”那问话的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话,道,“进教坊的头一日,不少人便皆是为那几朵娇花去的。有想羞辱的,亦有想尝鲜的,不过大多当是这两者都有。” “所以,还是奇货可居啊!”围观的百姓唏嘘不已,“那等喜欢上前踩人一脚的人多的是,大抵……是能从踩人中得到什么乐趣吧!” “也不知这几位被哪家贵人买去了!”有人啧了啧嘴,说道,“不过,我听闻还是长安城里的权贵出的手,往后……指不定还能再看到这几朵娇花出现在人前呢!” “那这昔日兴康郡王府的几朵娇花也不算白养了。”周围百姓议论着,虽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可话语中的戏谑以及看热闹的语气却是溢于言表,“先时一番教养也不算浪费了!” 这话听的汤圆忍不住摇头,小声对温明棠道:“温师傅,恁地羞辱人呢!” 这话本是两人之间小声说的话,却叫旁人听到了,有人笑道:”小姑娘皮薄,老实,却不知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般面皮薄,会不好意思的呢!”那人嗤笑了一声,摇头道,“若是觉得这等事算是羞辱,昔日兴康郡王府还在时,府里那几朵娇花可算得上是权势最大的贵女之一了,她们不乐意,还有谁能羞辱到她们?足可见她们自己是愿意的,毕竟以色侍人这种事……多的是人愿意做呢!” 一句话听的众人不住摇头,却也有人叹道:“倒……也是事实。” 温明棠听到这里,想了想,倒是难得的接了人群中的议论话茬,开口说道:“其实以色侍人这等事也如同赌博一般,既要赌自己能被贵人相中,还要赌贵人能一直相中自己,更要赌色衰爱驰时自己能善终,若这几点都能赌赢的话,那最后要赌的便是所倚仗的贵人本身不要倒台了。” “如此听来,那这以色侍人要赌的还真是不少,既要赌自己,还要赌贵人。若说自己这件事还能靠自己使使手段什么的赢过旁人,那贵人能不能一直不倒台便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人群中有人接了话,说罢便笑了,“这一番下来,可比要自赌场里赢钱困难多了!” “可不是么?”温明棠笑着说道,“虽说十赌九输,可不少人进了赌场都是笃定自己会是赢得那一个的。可以色侍人这种赌究竟是不似真的进了赌场那般,赌几局便能随时抽身离开了,那可是要一直坐在赌桌上,不能下来的。” 这话题越说越是有趣,周围议论声不绝,有锦衣华袍、大腹便便,光看其表,便可看出其经商之能颇为出色的富贵老爷摩挲着手里套的玉扳指接了温明棠的话茬:“若是必须一直坐在赌桌上,不能下来那便不好了!便是我这等人,自诩赢几局的本事是有的。可若一直坐在赌桌上,不能下来,那时间久了,便总有输的那一日!” “偏这以色侍人又同一般的赌不一样,可以自行选择出几个筹码。有些筹码即使扔出来了,也是不痛不痒,不会叫人心疼的。”富贵老爷说道,“可这以色侍人的赌,必须是时时刻刻压上全部身家性命的赌,这般的赌,便是赢了千百次,可只要输一次,便彻底完了!” 一番相谈议论引得周围人不住叫好。 那厢立在京兆府衙门口,受了不少声“青天大老爷”赞誉的京兆府尹听到这里一番议论,下意识再次点头的同时,又隐隐觉得这番议论的声音中有一道声音恁地耳熟。 多听了一会儿,他总算是听出来了,是先时在那兴康郡王府门前说出“裱糊匠”三个字连同说出“有些人就喜欢欺负死人,欠死人的恩情与欺负死人,同死人结下的仇,都只需烧些纸钱就能摆平”的声音。 没想到今次,又听到那道声音了,不似那日在兴康郡王府门前说出那一番令人醍醐灌顶之语时刻意压低的声量,这一次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叫他清晰的听出了这声音竟是出自一个女子,且听其音,似是年龄并不大的样子。 也不知这京城里哪家的女儿竟能说出这般一番话来!京兆府尹有些诧异,下意识的循声往人群中望了一眼:却见说话的竟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看其衣衫穿着颇为朴素,同他原先以为的是哪家诗书传家的大族门第教养出来的贵女截然不同。 不过虽是与自己想象的不同,这随意的一眼,还是令得京兆府尹下意识的记住了这少女的模样:一张不施粉黛,却尤为美丽,甚至胜过不少描眉点唇、悉心装扮的女子的脸。 这张脸……真真可谓是丽质天成!京兆府尹叹了一声,便连他自己也未想到,今日这随意一眼记住的脸,往后竟在这长安城中引起那般大的波澜来。不过,这皆是后话了,便暂且不提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蒜香南瓜(五) 看了一番京兆府衙前的热闹,因着并未多作逗留,是以温明棠等人再次回到大理寺时,时辰尚早。 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阿丙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走了一趟,又饿了!” 阿丙这年岁的少年,正是最容易饿的时候。温明棠看着比去岁头一回见到时长高了约莫有半个头的阿丙,笑了,说道:“所幸午食时还剩了些蒜香南瓜,冷食也食得。若是实在不想食冷的,就去我那里,用围炉煮茶的器具拿去热一热便成!” 此时时辰尚早,内务衙门每日送来的菜食种类也就那么两三样,自是上午便早早将菜肉都洗、切备好了,待到暮食之前一个时辰,直接开灶做菜便是了。 得了温明棠这一句,汤圆同阿丙立时应了一声,一面说着再烤些番薯、红枣、桂圆什么的,一面进了公厨。 原本是准备拿了那午食剩下的蒜香南瓜便去温明棠那里支起炉子围炉煮茶来着,可待进了公厨拎开锅盖看到里头空空如也的铁锅时,三人皆是愣住了。 正在一旁蒲团拼凑出的“地铺”上打瞌睡的杂役一见他们这举止,便猜到几人想寻什么了,隧笑着打趣道:“可是阿丙又饿了?”看着正摸肚子的阿丙,杂役指了指外头,说道,“不巧的很,你等出去看热闹之后,那盘剩下的蒜香南瓜叫林少卿拿走了,你等便再去烘个番薯什么的垫垫肚子吧!” 温明棠等人恍然,转身正要走,便听那杂役又感慨嘟囔了一句:“最近集市菜价涨了些呢,虽是涨的不多,可买菜什么的也比素日里要多花几个钱了。公厨吃饭不要钱,大家自是在公厨将肚子填满了再回去了,如此……也好省下一张嘴的开销了。”说话间还忍不住叹了口气,那语气听起来颇为复杂。 虽说孤身一人住在衙门住宿屋舍里的杂役不少,可多的是那等家里有家眷同在长安的。家里妻儿老小的开销可不似杂役自己这般能在衙门公厨解决了,自是日常皆需要去集市上买菜肉什么的回去做的。 这般一来,集市上菜肉价钱的变动,这等日常需去集市上买菜肉做饭的自是头一个察觉到的。 “听闻几乎所有菜疏都比原先贵了两个钱。”杂役叹道,“虽涨的不多,也不至于买不起菜了,可算一算每月还是要多花上不少银钱了。” 这随意的一声感慨听得转身正欲去温明棠院子里围炉煮茶的汤圆等人脚下的动作皆不由一顿,互相对视了一番之后,汤圆偏头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菜肉价格那么快便涨了呢!”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这几日,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那出事的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身上盯着,却是鲜少有人注意到了这菜肉价钱上涨上头。”顿了顿,又道,“或许便连买菜之人自己虽是注意到了,却也并不会以为是什么大事。” 升斗小民也是这世间最愿忍让的一群人了,温明棠一边说着一边同汤圆、阿丙两人跨出了院子,公厨院外几个杂役正在外头劳作:扫地的扫地,擦拭长廊的擦拭长廊。 只一眼,温明棠的目光便落到了正在长廊边擦拭长廊的黑瘦妇人身上:那是……子清、子正两人的母亲。 想起她前些时日的那一闹:被不少人称为刁民。温明棠脚下慢了一慢,看着那黑瘦妇人正在劳作的身影,喃喃:“或许……有时候太过忍让也不好!” 子清、子正的母亲便是忍到无法再忍,被逼至绝境时,才急的闹将出来的,可在外人眼里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怜她一人独自带大子清、子正两人的有之,可更多的却是以一种别样挑剔的目光来审视其行此举背后所求的‘利益’动机吧! 熟知内情的,会知其是逼不得已。可不知的,又会如何看待她那些举动呢? “七日之间,几乎每种菜价都涨了两个钱,肉价则涨的更多些,要三个钱。”刘元说道,“这是我家买菜的阿嬷回来说的!”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嘀咕,“自家买菜的钱要多花了,不该是头等大事么?怎的还都盯着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里那点热闹瞧?” “一年赚得的银钱都比不得人家屋子里随手摆置的一样物件银钱值钱,怎的竟还有这等闲心?”刘元对身旁的白诸、魏服二人说道,“眼下是只涨了两个钱,咬咬牙,尚且能捱过去,待到实在捱不过去了,怎么办?” “怎么办?闹呗!似子清、子正的母亲一般急的跳出来闹!”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到时候京兆府出兵、镇压、上奏三板斧下来,朝廷再开始出面压价什么的,每每都是这么个路数。朝廷出面解决此事,京兆府再推几个官员出来革职查办,百姓高呼几声圣明,事情便解决了。一番闹腾下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便还能顺带为自己添上几笔政绩,这结局真真是皆大欢喜呢!” “可忍着的这段时日里百姓多花的银钱,朝廷可会归还?”白诸接话道,“如此一番风水轮流转下来,最后不还是肥了静太妃的荷包?” 看着屋内正闲聊菜价的三个下属,正在案边翻卷宗的林斐抬头向三人望来:“张让那里,赵大人的案子以及常式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顿了顿,又道,“张让提过不能说的,便不要告知我了。” “连进展都无,张大人又能有什么不能告知林少卿的?”刘元摇了摇头,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默了默,声音低了些,又道,“倒是赵夫人那里……来过几回,问我等案子怎么样了。” 赵孟卓遗孀赵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是知理的妇人,知晓林斐不插手此案之后,便也未再麻烦林斐,而是每每来,都直接寻刘元等人探听情况。 “老实说,那物证结果真真叫我等不知该如何对赵夫人开口。”白诸接话道,“有一回我隐晦的提了一提物证所指赵大人极有可能是自己选择的跳楼,那赵夫人便问我赵大人生活如此顺遂,她这枕边人都不知自己夫君有哪里不如意的地方,又为何要选择跳楼?” 林斐听到这里,点头道:“便是当真跳的楼,那也定是被逼的!” 这话一出,白诸等人虽是一愣,却也并不意外,跟着点头道:“那赵夫人也是这么说的,道便是当真自己跳的楼,那也定是被逼不得已而为之。” 这些……其实都不消赵夫人提醒,他们这些办案的连同张让又怎会不知?只是……思及毫无进展的查案过程,以及那失踪至今不见人影的摘星楼当日在场的几位官员,白诸等人对视了一眼,颇为无奈道:“除却已死的常式以及软禁于宫中的国公爷,哦,还有疑似自己跳下摘星楼的赵大人之外,其余人皆失踪了,且音讯全无。” “这案子……真真是同以往的案子全然不同,其可查的人证、物证之流的除开表面的那些个争执之外,真真有关案子的线索极少。”白诸说道,“不说我等了,前两日我等去刑部同张大人交涉,他也连呼此案委实越查越是棘手!” 当然,不少案子未破开那遮掩在前的重重迷雾之前,看起来都是棘手,且让人一头雾水的。远的不说,便说刘三青、芦元林等人的案子在未揪出真相前同样是让人觉得难办的。 可这难办,于他们这等办案官员来说,心里其实还是有把看不见的尺子来衡量的。 “看不懂案子本身,便回到涉及案子的人身上来。”魏服接话道,“看咱们赵大人、国公爷,甚至连同常式三人牵涉其中,皆无法善了,想也知晓此事定极为棘手,或许……会是我等接手过的最麻烦的案子也说不定!”那常式工于心计之举犹在眼前,真真是令人惊叹。 “这案子……”刘元顺口接了魏服的话,说道,“张大人若当真办好了,这升阶什么的自也是担得起的。” 至于若是没办好这种话,众人自是默契的皆没有提及,而是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个人。 “没想到那罗山竟是自保成功了!”白诸说道,“虽说被贬了两阶,品阶一朝回到了十年前,可好歹是成功摆脱了张家同兴康郡王府的纠缠,也不知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从张让那里听闻罗山对那陆夫人的家眷茜娘等人已顾不得面子功夫了,而是明晃晃的恐吓威逼这几人做替死鬼。不过因着张让出面走了一趟,向那几人陈明了厉害关键,好歹没有叫这几人稀里糊涂的冤死!”魏服唏嘘了两声,“这等情形之下,没有茜娘这等替死鬼在手,也不知张家同兴康郡王府为何肯放过他。” 毕竟自笠阳郡主跑到兴康郡王府前挑衅的那一日开始,兴康郡王府连同张家便如同疯了一般到处攀扯,不少人都在暗地里道罗山这一回怕是完了,便连张让先时都是这般以为的,却未料到他最后竟是逃过了一劫。 “你等可是忘了一进教坊便被人买走的原兴康县主同原兴康郡王妃等人了?”林斐听到这里,摇头说道,“不止如此,流放的还有那位原来的‘小县公’李甲一位妾室所生的庶子,已七岁了。一家尽数倒台,自也管不得什么庶子不庶子了,总是个男丁。这些人……都需有人出面照拂!” “宗室倒不是吝啬那点银钱,可这等情况之下,唯恐被波及自身,自是不好明着出手的,便需要一个明着出手照拂这些人之人。”林斐说到这里,随手用木签子插了一块放置于案角的蒜香南瓜送入口中,说道,“罗山肯出面做这件事,兴康郡王府自是没有再咬住他不放了。” “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又未咬出罗山,若不是罗山硬着头皮在这等时候出面为兴康郡王府的家眷安排出路,也不会被连贬两阶。”说到这里,林斐顿了顿,又道,“倒是那接手兴康郡王府家眷的买家,竟是……没听到城中传出什么消息,捂的倒是严实!” 这话一出,成功令得屋中的刘元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开始猜测了起来。 “当是权势滔天吧!”刘元摩挲了一番下巴,说道,“毕竟是在这等时候赶的这趟浑水!” “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权势,背后站的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这等时候行此等举措?”白诸沉思了片刻之后,转而看向魏服,问道,“老魏,你可听闻过这等人?” 魏服沉思了许久之后,还是摇头,道:“惭愧!便是我也想不出来有这等人。哪家会如此不开眼在这等时候行这等令圣上不悦之举? 林斐神情平静的听着面前三人议论着,咀嚼着口中软糯咸香的蒜香南瓜,一块一块的往嘴里送,可待到案角那放置蒜香南瓜的食盘都空了,也未见三人猜出那背后之人来。 放下那插蒜香南瓜的木签,他喝了口茶,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等继续做自己的事吧!”说罢也不等三人有所反应,便离开了。 这答案……当真很难猜吗?或许是不想猜,也或许是身为大荣臣子长久以来的本能,下意识的回避了吧! …… “那烤熟的蒜香南瓜内里依旧是软的,表皮却是焦脆的,同这番薯真真是不一样!”咬了一口手里的烤番薯,垫了垫开始“咕噜”发牢骚的肚子,阿丙感慨道,“若非温师傅做了这吃食,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这蒜碎烤熟之后这般香的!” “那大蒜的咸香真真是同一般的咸香不一样,好似那蒜香天生带着一股子诱人的鲜味一般!”汤圆感慨着啧了啧嘴,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叹道,“是真真好吃呢!” 温明棠笑着接话道:“这蒜碎待用石舂舂捣成粉末,加以盐调味,也可同那辣椒粉一般用作调味,便唤作蒜香味,加入去岁食过的无骨鸡柳以及一些油炸捻子中滚几圈,味道亦是极为鲜美呢!” 一番简短的描述听的汤圆同阿丙两人下意识的吞咽了一口口水,巴巴的朝温明棠望来,两人正要说话,便听院门处一道声音传来:“你若是真做了这蒜香味的调味之物,我要一些!” 这声音……看着自院门外走进来的人,汤圆同阿丙连忙开口唤了声“林少卿”。 林斐朝两人点了点头,走进院中,而后径自行至温明棠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第四百八十章 拉丝年糕 小炉正中的铁网上置着一只长柄茶炉,茶炉里盛着的还是熟悉的牛乳茶汤,那玫瑰花瓣、红枣片、茉莉花茶叶连同零星点缀其中的干桂花在牛乳茶汤特有的焦褐色茶汤中沉浮,还未凑上前,只围着那小炉坐下,便已能闻到那股特有的焦糖香、花香、茶香以及牛乳香交织在一起的香味了。 围绕那粗陶长柄茶炉周围一圈排开的便是些围炉煮茶常用到的物什了:带叶的橘子、几粒红枣、橙色的甜柿、那半个巴掌大小的小小的烤番薯以及几块四方大小的年糕。 朝几人点了点头坐下之后,顺手拿起那长柄茶炉为自己倒了杯牛乳茶,抿了一口那带了些花香与枣香的牛乳茶,林斐握着那茶杯慢慢品了起来。 牛乳同茶制成的乳茶这一物也是有趣:不止只这两物调和出的乳茶食起来味道颇美,不管是加了细糖还是不加细糖的,是否要再加上些红枣、玫瑰花瓣等花茶包,甚至加上一小撮盐的,种种调配食起来的味道皆各有一番风味。这乳茶真真可谓是同什么都能相配的饮子,不论冷食、热食,都有其独特之处。 品了几口加了花茶包的牛乳茶,见一旁的温明棠在用签子吃那铁网上烘烤的年糕,林斐便亦有样学样的用签子插了块烤年糕起来,直接置于铁网上的烤年糕原本纯白的表皮已烤至焦黄色,其上那纵横交错的“棋盘”似的纹路正是烘烤的铁网印于其上的。 张嘴一口咬下那年糕,其年糕本身便带着些微的甜味,同曾经食过的蘸了甜辣酱的烤年糕不同,这年糕烘烤过后,表皮已被烤炙成焦脆,内里却是极为软糯且拉丝的,一口咬下,破开年糕焦脆的表皮待拉开时,便能拉出一条长长的,粘牙软糯的糕体来,其实空口吃此物的味道已然很是不错了,不过,看着女孩子置于案上的那两只小碟子,他便也有样学样的插着年糕蘸了蘸小碟子里的两样蘸料物什,一碟纯白色粘稠状的酱料名为甜乳酱,入口甜津津的,又有着那股牛乳特有的乳香味。 “是温师傅用牛乳、细糖什么熬的,”汤圆介绍道,“说什么是仿照炼乳制成的,这牛乳还能练出来么?我同阿丙乍一听闻还以为是炼丹呢!” 林斐听罢之后,说道:“大抵是加了糖的牛乳熬至去水之后精炼凝结的吧!同熬药差不多,如此熬起来的味道便更为浓郁,同那酱料类似了。” 光蘸那甜乳酱味道已是美味了,另一旁的小碟子里还盛了些米黄色的粉末,这一物,林斐倒是认得的,道:“此物是黄豆粉吧,先时食过此物。” 温明棠点头,手里蘸了甜乳酱的拉丝年糕遂又在黄豆粉里滚了一圈,而后才将那拉丝年糕送入口中:香甜的乳香中混合着黄豆的香气,为年糕增添上了一份独有的豆乳香气,品着那对于自己而言颇为熟悉的豆乳香,待看到面前三人食起来时既诧异又连连点头称“美味”的举止时,温明棠才意识到自己好似来了大荣之后还未做过这对于自己而言颇为熟悉的豆乳呢! 待过几日倒是可以做一回!牛乳美味,豆浆亦美味,两者各有其美味之处,融合之后,那各自的美味融于一起,却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另外生出了一种融合而出的新的美味之物。 “豆浆和牛乳混成的豆乳饮子味道亦是极美的。”唇齿同那软糯拉丝的年糕做斗争时,温明棠说道,“过几日便将乳茶换成豆乳,我等再品一二。” 长安城里的热闹看得,从热闹中看出的世事无常亦看得,不过于他们这等荷包不丰的人而言,每日吃什么才是头等大事。衣袍等事物坏了还能补补,凑合着用,不是每日每月都必买的,可吃这件事却是一日都少不了的。 这世间不少事会变,人也会变,真真不会变的事物极少,不过人不吃饭就会饿死这一点却是永远不会变的真理。 想到自己发现的所谓的朴素“真理”,温明棠唇角翘了翘。 围炉煮茶这种事,文人雅士做来谈论的多是风雅之事,如他们这几人谈来却是离不开吃喝拉撒的民生之事,谈了好一番长安城里的菜价上涨之事后,汤圆揉了揉肚子起身,朝阿丙使了个眼色,对温明棠道:“温师傅,食多了肚子不舒服,我等去去便来!”说罢便同阿丙一道起身离开了。 这借口可半点不高明,闹肚子还能一起的么?温明棠笑了笑,待汤圆和阿丙走后才看向说罢“黄豆粉”之后便不再说话的林斐。 还不待她说话,林斐便开口了,只一开口便道起了方才在刘元等人那里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上头:“那个至今外头没什么消息,买走了原兴康郡王府同张家几个重要家眷的买家,你觉得会是何人?” 女孩子闻言只是略略一愣,旋即便笑了,她挑眉,反问:“这个问题很难猜么?”顿了顿,不等他说话,女孩子便继续说道,“先时众人不是说过了么?那个在兴康郡王府那等情形之下,还会同兴康县主定亲的兵部青年才俊同皇后母族沾亲带故的,后来若非……笠阳郡主那一出事闹出来,实在是叫人脸上不好看,这事情原本该是过了明路的。” 这个回答,总算叫他心中那寻不到可说话之人的郁结稍解,舒了口气之后,林斐自顾自的摇头说道:“是啊!这个答案一点都不难猜,只是多数人不敢猜罢了!” “能在圣上授意要重办的情形之下,逆势而为,买走那兴康郡王府的一干重要家眷之人,若当真是权势滔天,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了。”女孩子手中的木签拉扯着那年糕,说道,“问题在于不透露风声这一点……这其中怕是有圣上的刻意授意在里头。” 话说到这里,记起年节时进宫见到的那位端庄得体的皇后娘娘,复又想起外头传颂的“帝后恩爱”故事,温明棠叹了口气,说道:“故事最美好之处果然都写在话本子里了!”就似现代社会她听闻的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一般,最美好的往往就是结尾那一句“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至于之后的故事,那些家长里短琐事的影响云云的,便不再着墨了。 “还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的看,才是最美的。”温明棠将木签上蘸了甜乳酱和黄豆粉的拉丝年糕送入口中,“凑的太近,看的太过真切,往往便不好看了。不管是事还是人,都一样。” 林斐闻言轻笑了一声,抬眼看了她片刻之后,忽道:“我倒是觉得你便是凑近了看也没有什么不同,”他道,“你日常总是不施粉黛,凑近了看自是不会似那等浓妆艳抹的妆容一般显得脂粉气过于厚重,仿佛敷上了一层面具一般。这一点不止是外表,便连人,也一样。”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那正在炭火炉上缓缓烘烤的围炉煮茶事物,顿了顿,又道,“虽是说的吃喝事物,可大抵大俗即大雅,这般日常吃食用到的物事不知是不是因为你这里的吃食做的太过用心的缘故,亦变得雅致了起来。” “碰到你之后,我分在吃食这一物上的心思也...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那先时在公厨堂中吃饭时,众人不解之处亦是寻到答案了。 为何素有清名的大族儿郎,且还是个听起来颇为抢手的儿郎会同兴康县主定亲?不过是圣命难违罢了。 “可人终究不是棋子,人是活的,会不满,会愤怒,会抱怨,会想办法自己解脱困境,而棋子是死的,你让它往哪里下,它便往哪里下,并不会挣扎。”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说道,“陛下授意的事,皇后或许不会反对,皇后族中的长辈或许会顾念大局,不会反对,可……那青年才俊的兵部小将当真不会有意见么?” 有才者自傲,但凡有能力之人皆是不甘为他人棋子的。 这倒不是说“拉郎配”这件事上兴康县主的相貌有什么问题,在没出事之前,兴康县主同笠阳郡主是有“宗室双姝”的美誉的,更遑论身上还有县主的名头在,可其那等教养方式,于不少素有清名的大族而言,怕是皆不敢招惹的。 “于那兴康郡王府众人而言,难怪那么恨了!”温明棠点头,恍然,“要知道这门亲事可是在陛下授意默许下给予的一条生路啊,就这般被笠阳郡主给毁了!” 她想到兴康县主等一众女子在兴康郡王府被京兆府的人查处那一日,依旧打扮得娇艳美丽,听闻原本还打算出去玩来着。当时那一众女子恍若没事人一般的态度,那副笃定了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的姿态此时总算是得到了解释。 “宗室中人视平民百姓为棋子,可同样的,宗室中人亦是陛下手中用来制衡权术,巩固自己手中权势的棋子。”温明棠说道,“可笠阳郡主这一出之后,兴康县主便是还能被人买走作为制约皇后母族的棋子,却也是比不得有明面上的那一纸婚约来的更好的。” “于陛下而言,皇后母族之中是谁买的她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收留了这一干人等。”林斐淡淡的说道,“于那兵部小将而言,摆脱了兴康县主这个会叫他没脸的明面上的妻子,私下里将人买了去,他若是好色,可自己收了,若是不好色,便送予族中长辈,两者而言均可,只消在陛下那里能给个交待便是了。” “如此一来的话,那个罗山……确实不必再担心因兴康郡王府和张家的关系而被牵连了。”温明棠说话的语气越发淡漠,“似你先前说的张大人那等若能算作是实打实做事的官员的话,这罗山经此一遭便成了陛下制衡刑部的棋子,往后怕是不管哪一方势大,便会立时跳出来同那一方不对付。被对付的倒不定是办事做错了什么事,或许只是单纯因为太过势大了而已。”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面上亦是淡淡的,没什么笑容,他摩挲着手里的牛乳茶杯,说道:“似罗山这等人往后就会似那等先时被推上断头台的兴康郡王府众人一般,疯狗一般胡乱攀扯却丝毫不惧,他有了底气,因为……他成了陛下制衡权术的一枚棋子。” “这等人的存在总是会让人不喜的。他们越势大,便越是让人看了觉得这世间没有’公道‘二字。”温明棠垂下眼睑,顿了片刻之后,忽道,“我先前听你所言,可说圣上是个有能力的皇帝,可此时听闻你所言,又觉得圣上是个聪明的皇帝。只是能力与聪明二字,也不知圣上会将哪一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之上。” “于百姓而言,当然是能力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最好。”林斐说道,“如此的话,那民生所盼的赈灾等事便能及时得以解决了;可若是陛下将聪明放在能力之前,怕是罗山之流的人手头权势会加重,如此一来,百姓福祉之事便不是陛下首要关注的大事了。” 这便是所谓的家天下的弊端了!温明棠沉默了片刻之后,又道:“你方才说罢,我本想问你陛下是个能力胜过聪明之人,还是聪明胜过能力之人。可一想这世间的人同事都是会变的,便觉得你此时怕是也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我确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林斐看了眼温明棠,“不过我在大理寺,暂且得以立在局外,局外人不似局中人,看事看物应当会更清楚些,也更容易及早发现些什么端倪。” “你在大理寺……”温明棠反复咀嚼着林斐口中的这句话,半晌之后,突地笑了,“我还以为你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其实不妨,陛下便是一时聪明胜过能力,可你……或许还是可以比陛下更聪明些的!”甚至可说是聪明的多了,似罗山这等胡乱攀咬之人,身上又怎会干净?一旦被拉上公堂自是逃不开断头台上那一刀的。 大理寺这等衙门便是这等时候派上的用场,定罪判案什么的,都有理由插上一脚。 家天下……要做事之人受的桎梏太多了,林斐转着手里的牛乳茶杯叹了口气:所以当看清大荣这条权势之路的本质之后,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早早便站在那条权势争斗之路的尽头,握紧手里的刀,向为争夺权势不择手段、满身孽债早已偿还不尽之人挥出那真正不偏不倚,不会偏袒任何人的那一刀罢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拉丝年糕(二) 那场陆夫人蓄了一个甲子的力才刮起的风在那日当着众人的面同茜娘等人互相搀扶着离开京兆府衙之后又持续了两日,随着两日之后,陆夫人在那座刑有涯租赁给冯同的宅邸中闭上了眼,算是彻底结束了。 “原本侯夫人是想留陆夫人的,可陆夫人说什么也不愿意,道什么已麻烦‘二小姐’良多。唔,当年陆夫人认识侯夫人时,侯夫人年岁尚小,还是郑二小姐,这么多年过去了,陆夫人还是唤她二小姐来着。总之,她在刑有涯那间宅邸中闭了眼。”将打听来的外头的消息告之温明棠之后,汤圆叹道,“也是!陆夫人是个明白人,白事这种事对很多人而言都是忌讳的。”说到这里,汤圆还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系着的孝带,年节时,她系着孝带出游时便被不少人捏着鼻子骂“晦气”的。 “生死之事……大抵除却传说中的神仙之外,甚少有人能够避免的。”汤圆还记得温明棠当时安抚她的话,“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呢?说这话的好似自己就能不死了一般!求长生者,举一朝之力如先帝不也失败了?” “越求,丹药嗑的越多,指不定越早登天呢!”温明棠说着打了个哈欠,嘀咕了一句“兴许便是看先帝求的如此虔诚,把他早些招过来陪自己呢!”之后,习惯性的看了眼身旁的木桶,看到空空如也的木桶时,下意识的一愣。 这举动看的汤圆同阿丙两人忍不住捂嘴笑道:“今儿早上内务衙门那送食材来的杂役不是说了么?说打今儿开始不拨牛乳了,温师傅可是忘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记了起来,面无表情的说道:“记得呢!先时是做菜时习惯用牛乳的人不多,内务衙门便权当送了。可今儿开始,那些牛乳要送进宫了,听闻是要给宫中的贵人沐浴所用了。” 皇城之中能用到牛乳沐浴的,且还是贵人的除却静太妃还能有谁?哦,或许见者有份,再多加一份与皇后罢了。 想到日常食的牛乳被人用去沐浴了,温明棠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又打了个哈欠,才道:“这个时候了,往日总是习惯喝点茶水来着,眼下不喝茶水多少有些犯困了。” 一旁原本不说话的纪采买便在这时开口了,他道:“胜元坊坊头有一家铺子,门口便挂了个供给牛乳的牌子,可去他那里订上一桶,价钱也不贵,食得起!”纪采买说到这里,顿了顿,一边复又在那蒲团拼出的“床榻”上躺下准备午睡,一边说道,“若是你等去那里订了,记得也算上我一份!”说罢看着那厢立在那里除了偶尔打两个哈欠,精神头却极好的温明棠等人,叹道,“年轻便是好!劲儿足,不似我等,老咯!没你等这般好的精神头了!”说着便躺了下去。 看着躺下开始午睡的纪采买,温明棠等人对视了一眼,阿丙伸手向外指了指,表示“出门逛逛,去订牛乳?”得了温明棠同汤圆两人的点头之后,三人便出了公厨,临出门时,还不忘带上公厨的院门。 不似去岁午食过后那般忙碌,今岁大理寺公厨午食过后这段时日正是不少杂役补觉的时候,堂中支两个炭盆,自也不冷,是以里头拼“蒲团床”小憩的人不少。 至于温明棠等人,大抵是真如纪采买所言的那般“年轻劲儿足”吧,极少有想要午睡的时候。不过温明棠算了算,她、汤圆以及阿丙三人每日睡的时辰是足够的,自也不勉强自己强行午睡小憩了。 腰间的袋子里装上一点小食,三人便这般出了公厨,待穿过长廊经过大理寺官员们办案的大堂院中时,见堂中官员们依旧忙着低头做事,那翻阅卷宗的声音“沙沙”作响,真真是好一派忙碌又闲适的情形。 看了眼正忙着做事的官员们,汤圆叹道:“虽说这些大人们到手的月俸比我等多了不少,可事情……确实也挺多的。这陆夫人的案子是结束了,可咱们赵大人的案子还没查清,另外还有不少陈年旧案都要查,真真是忙起来的话,事情怎么处理都处理不净呢!”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同汤圆和阿丙边聊边出了院子:“人都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可事情哪会到‘科考出头,成名天下知’便结束了?考场里杀出来之后便是官场仕途了,可没有那等科考完了就能躺着收钱的说法。” 一行人边走边聊,东一句西一句的,虽这日头还是冷,走在大街上看到的行人穿着的多还是厚厚的冬袄,可从那身旁时不时经过的打马疾驰而过的行人身上颜色鲜艳的劲装胡服之上已隐隐能看到几分春天迫近的影子了。 穿过东大街行至胜元坊时,一眼便看到了坊头那家挂了“供给牛乳”的牌子的铺子,三人走进去,同那铺子东家谈好了价格,订了一个月的牛乳,待走出铺子时,一来一回还不到半个时辰。 “时辰尚早呢!”走出铺子的汤圆伸了个懒腰,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咱们逛会儿街再回去吧!” 温明棠笑了笑,刚想应下便听得身后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温……温姐姐?” 这陌生中又带了一丝熟悉的声音听的温明棠本能的一怔,待到回过头,看到那簪着簪花,涂着口脂的少女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开口:“赵莲?” 少女笑了,见她认出了自己,原先还有些拘谨的神态立时放松下来,迈步向温明棠这边走来。 汤圆同阿丙是从温明棠以及赵司膳口中听过赵大郎那一家子的事的,自也是听闻过“赵莲”这个名字的,眼下,听温明棠唤出了这个名字,两人自是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而后好奇中又不自觉的带了几分警惕的看向面前走来的少女。 虽说从温师傅寥寥数语的描述中,这个叫赵莲的女孩子听起来便是个再寻常普通不过的小姑娘了,并没有似赵大郎同赵司膳那恶嫂嫂刘氏那般做了什么坏事,可不管是赵司膳还是温师傅都道自己同这一家没有同住过几日。 人说日久见人心,这统共住了一两日的,又能对这一家下什么定论呢? 看着面前簪花装扮的少女,温明棠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左右,见她只一人,手里挎着一只盖了布的篮子,篮子里似是买的菜疏同干果物事之后,温明棠开口了:“一年不见,你漂亮了不少。你爹娘呢?怎的放任你一个人在外头跑,也不在身旁跟着,便不怕外头有恶人?” 这话听的赵莲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她抬头,看向面前额头不再缀着厚刘海遮脸的温明棠,说道:“温姐姐这般漂亮都敢出来,我又怎会不敢出来?”说到这里,不等温明棠问话,赵莲便道,“我今儿是出来相看的,我娘本是陪我的,待我同那相看的郎君碰了头,便同那媒人寻了借口离开了。” 这话也算是解释了她今日为何特地梳妆打扮的缘由了。 温明棠这才恍然记起赵莲今岁十五了,确实到相看物色郎君的年岁了。以赵大郎夫妻的性子……当年将赵司膳送入宫中时,便是十五岁。依着这两人自己... 一听赵莲提到了“姑姑”二字,汤圆同阿丙的心便一下子提了起来,两人都不是擅长掩饰之人,那下意识睁大眼睛警惕的看向她,如同小兽般的神情看的赵莲忍不住笑了两声,顿了顿,才对温明棠道:“温姐姐若是见了我姑姑,记得代我向她陪个不是。”赵莲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爹娘他们……确实不大好。” 温明棠打量了她片刻之后,笑道:“我知晓了,他们做的事自是同你无关。”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继续看向赵莲。 赵莲此时也正看着她,见温明棠说罢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说话了,且目光还朝自己望来之后,略略顿了片刻之后,又道:“温姐姐大抵还不知道吧,赵记食肆……没了。” 温明棠“哦”了一声,顺着赵莲的话,继续问了下去:“怎的没了的?” 赵莲道:“我姑姑出宫之前托人卖了,”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睑,说道,“这么多年吃住的都是姑姑的,也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我那阿爹阿娘也是没甚大本事,这么多年竟连钱也未攒下多少。” 温明棠“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继续问了下去:“那你等如今住在哪里?又靠什么营生?” “我娘的娘家不是在城外刘家村么?”赵莲这才抬起头来,对温明棠说道,“我三人便暂且去城外刘家村住了,村里不比城中,租钱便宜。寻个村民不住的房子租了,略略修缮一番,也住得。” 温明棠“哦”了一声,记起赵司膳昔日闲聊时同她说过的话,想了想,道:“听闻刘家村虽是在城外且还属长安境内,可却是建在半山腰上,出行不大便利呢!”昔日赵司膳便曾说赵大郎是自半山坳里迎娶的刘氏。 “那是以前了,那刘家村后来出了个富户,修了条下山的道,直通官道之上,如今,除却出行要多走几步路之外,也还成。”赵莲说到这里,朝温明棠摆了摆手,自己断了同她二人之间的闲聊,“时候不早了,温姐姐,我要先走了,待去城东城门那里同我娘碰了头,我二人便要出城了。若是晚了,这刘家村晚上……不太平呢!不敢在外头乱晃的。”说罢这些,不等温明棠说话,赵莲便挎着篮子离开了。 待赵莲走后,方才憋了好一会儿的汤圆才舒出了一口气,说道:“我一开始见了这赵莲小娘子还以为她是个好的,可方才看她试探温师傅知晓不知晓赵记食肆没了的事,才发现,原来这赵小娘子亦有心眼呢!” 若是温师傅主动提及赵记食肆没了的事,岂不代表温师傅是知晓赵司膳行踪的?如此,那赵小娘子定是会借机询问赵司膳的下落。想到这里,汤圆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便是个藏不住事的,好在方才同赵小娘子搭话的不是自己。 “总是关系到吃住这头等大事,又怎么可能不想办法探听一二?”温明棠说道,“不过比起那刘氏同赵大郎,赵莲是个面皮薄的,自是不好意思继续追问的。” “那赵小娘子家里如今这状况,租了个半山腰的房子住着,又有赵大郎同那刘氏这一对父母,又怎么相看的到好人家?”汤圆由赵莲想到了自己被阿丙家人挑拣的事情,忍不住皱眉,“便是相看的不好,那男方竟让她一个人离开?也不送送?多失礼的举动啊!”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还有……赵莲方才说的刘家村……晚上不太平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自是没有人来回答温明棠等人的,待到三人再次听到“刘家村”三个字时,已是两日后了。 阿丙将一块拉丝年糕置入一碗熬煮好的红豆汤中,端起汤碗正要尝尝温明棠所言的年糕红豆汤是个什么味道,便听院外传来了一阵一惊一乍的惊呼声。 “闹鬼?”这一道声音恁地尖锐,吓的阿丙手一哆嗦,险些将手里的年糕红豆汤泼了出去。 待好不容易将碗端稳,三人循声望向院外,却见几个杂役正聚作一团以一点都不小声的声音“窃窃私语”着闹鬼的传闻。 方才发出那一声“闹鬼”的惊呼声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黑瘦的妇人——子清、子正的母亲。 “城外刘家村,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了呢!”其中一个杂役仆妇说道,“听闻那村里的运势不好,不干净呢!” 正喝着红豆汤的温明棠手里动作一顿,看向那正“窃窃私语”的三人,一时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穿越到一个“鬼怪盛行”的时代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拉丝年糕(三) “那刘家村修建在半山坳上,我那不成器的兄长迎娶我那恶嫂嫂刘氏的时候,我是跟过去一道接亲的。”温明棠还记得在掖庭闲着无聊,各自叙着自家往事时,赵司膳说的那些个关于自己家里头的事,“莫看那刘氏日常总是一句‘我们长安人’的,以长安本地人自居,瞧不起外地来长安谋生之人,一口一个外乡人云云的。其实若真是对照着舆图比对来看,那刘家村已有一小半出长安地界了,可谓真正的只有半只脚算得上是长安地界之人!” 赵司膳昔日曾叹道:“那等山间半山坳里的村落我又不是没见过,毕竟不是什么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娇小姐来着。我那一对早早过世的爹娘打小就是将我这做妹子的当我那没甚卵用的阿兄的老娘来养的,为省两个钱,多走几步路,去山间农户家里买菜疏的事,未入宫前我做的多了。可说实话,纵使见过的半山坳的村落不少,那刘家村……却也还是头一个,我看的不甚舒服的村落。” 至于哪里不舒服……彼时的赵司膳张了张嘴,却是愣了好一会儿,也未想出一个可以具体形容这“刘家村”的词来,只道:“也不知如何形容,若是你瞧到了,便知道了,就是……唔,不知哪里不对,让人看的觉得不甚舒服来着。” “要说是这村落里头求神拜佛之事盛行的缘故的话……我去过的半山坳的那等村落里,甚少有不拜神佛的。不说半山坳里,便是长安城里,不拜神佛的人家也不多。”彼时赵司膳支着下巴,感慨叹道,“那村落的布局要说同旁的半山坳的村落有什么大的不同的话,倒也没有,一样有村里的祠堂,村里人逢年过节拜一拜什么的,可无他……就是让人感觉怪不舒服的!” “这等不舒服……”想了许久,彼时在冷宫寻了个僻静处,同温明棠与梁红巾一道开小灶的赵司膳总算是憋出了一个词来,“就是阴测测的,让人感觉……不干净呢!” 彼时赵司膳说这话时,恰逢一股冷风自三人身边刮过,宫里头死掉的不得宠抑或得宠的妃子、宫婢、宫人什么的不计其数,自是不乏各种闹鬼传闻的,越是荒凉无人的地方,闹鬼之事越多。譬如冷宫这等地方就是几乎每年都会新增几个闹鬼传闻的生人勿近之地。 不过于温明棠等人而言倒是不惧这个,时常去那里生火开小灶。 在那等闹鬼之地开小灶,还说起这等“不干净”的事情,却并未令三人害怕,反而还打趣着笑闹了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温明棠看着前方不远处那说着刘家村不干净的几个杂役,一时有些恍惚。身旁的汤圆同阿丙却是听的十分专注,甚至还出了院子问起了那所谓的刘家村不干净之事。 待回过神来的温明棠看着身旁空空如也,便也起身,走了出去。 待行至院外时,正见阿丙、汤圆同几个杂役一道坐在石阶上,听杂役们说着外头传来的“刘家村”闹鬼的传闻。 “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了,都是穿新嫁衣时死的,城隍庙那里算命的道士和尚什么的不是都说穿红衣死的人怨气最重么?”一个杂役妇人一边磕着手里的瓜子,一边说道,“都说这些新娘死的冤,不甘心,在抓交替,寻人做替身,好早早投胎呢!” 温明棠停下了脚步,记起独自一人同人相看的赵莲,眉头微蹙:赵大郎夫妇一直惦记着赵司膳的银钱,她自是不会向赵莲透露赵司膳的下落的。那日碰到赵莲回来之后,她还特地同赵由说了一声,托他带话给赵司膳。可彼时,她并未听到刘家村这等传闻……自是没说这等事。眼下既听了……既听了,她也会提醒赵司膳即便是要关心赵莲这个侄女,也莫要孤身一人前往刘家村,哪怕带上了张采买,也未必安全。 如此警惕的缘故……无他,不过是因为她曾经见过那等恶人利用好心人的心善,而谋害了好心人的事。譬如装扮成孕妇的拐子,利用小娘子的善心,请求小娘子送其回家,待行至孕妇拐子家门前时,小娘子才发现这是个狼窝,却已逃脱不掉了。 温明棠也不是不曾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太过谨慎了,甚至来到大荣之后,想过大荣同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之间隔着几千年的鸿沟,大荣的百姓还未接触过现代社会的各种媒介传播,不懂那些个弯弯绕绕,兴许还算得上是民风淳朴之类的。 可在掖庭被人算计以及出宫之后,温秀棠种种算计她的举措,都让她明白了一点:几千年的历史鸿沟,变的是世界变迁、日新月异,科技的发展;而不变的,却是人性。 人性这一物的变化始终是缓慢的,亦或者可说是一直没有变的。有些人,即便是在现代社会看遍以及看懂各种恶人作恶的手段,却依旧不会去做恶;而有些人,即便没有人教授过施恶行的手段,譬如自幼长在与世隔绝的村落,并无人教授其恶行,可依然会无师自通的行出恶举来。 无他,不过是贪欲难填,为求利益,不择手段罢了。 这等人,可不定是相貌凶恶的,譬如先时刘三青等人那个案子中被牵连的无辜屠夫胡四明一般;却也有可能是美丽娇艳如笠阳郡主这等的娇艳娘子。 那厢的阿丙和汤圆两人眼睛都睁圆了,听着杂役说的刘家村的事既惊吓,又时不时的看向不远处的温明棠,眼中隐隐有名为“担忧”的情绪在其中酝酿。 至于这“担忧”的情绪来自何处,温明棠不消问也知道,是赵莲相看之事。 她朝两人摇了摇头,听那杂役妇人继续说着关于“刘家村”的事:“听闻那刘家村村头的村祠里供奉着一堆小佛同一个狐仙娘娘天尊,若是哪一日,那小佛像脑袋掉了,便代表狐仙娘娘发怒了,谴责神佛办事不力,便又要死一个新嫁娘了呢!” 这话一出,不说阿丙和汤圆了,便连周围其余杂役都不解了起来。 “我没听错吧!”开口说话的是子清、子正的母亲,她惊诧道,“我听多了神佛镇压山精妖怪之事,还是头一回听闻神佛反过来为山精妖怪所驱使的呢!”说这话时,她脸上满是不忿,显然是对刘家村这等事甚为恼怒。 如此恼怒的原因,既有这世间大多数人脑海中最朴素的那等认知观念——神佛是镇压恶事同恶人的,代表的是正义,邪不胜正是大多数人脑海中最为朴素的认知,正义的好人终究会驱走坏人,获得胜利,市面上大部分话本子最终的结局几乎皆是如此。除此之外,这般激动亦有寡母自己私心的缘故。 因着这寡母逢人就同人提起她一对神童儿的事,以至于不到几日,大理寺上下,甚至连牢里的狱卒都知晓子清、子正这一对神童儿是寡母向神佛求来的了。 “我怀子清、子正那会儿三天两头往寺庙里跑,心可诚了,便是因为心诚,那佛祖天尊才会赐给我子清、子正两个孩子。”寡母说起这些来颇为骄傲。 大多数人听了也只笑笑,没有多说,偶尔亦有杂役闲着无事,又恰逢知道的多些的,便纠正她道:... 寡母“哦”了一声,顿了顿之后,才略略压了压声音,小声道:“这刘家村怎么回事?神佛妖怪不分的吗?” 杂役摇头,摊手:“谁知道呢?那犄角旮旯里的,还在山里头,谁没事高兴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瞎掺和的?” 寡母点头,应了声“也是”之后,又问了起来:“既说的死了那么多新嫁娘,怎么没见人来报官?” “要报官也当是先去京兆府,京兆府觉得难了,办不了了,才会被移至大理寺。”杂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过京兆府那里也未听到什么动静呢,山坳坳里,死个人什么的常见的很,多半……估摸着是私了了吧!” 众人听到这里,皆摇头叹了口气。这刘家村的事翻来覆去的说也只那么多,杂役也不过是机缘凑巧听来的,待将知晓的事情都说过一遍之后,自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复又说起了自家的事。 阿丙和汤圆也不再听下去了,起身,回头看了眼那几个正闲话家常的杂役们,子清、子正的母亲正高兴的说着“我们子清、子正……”两人没有再听下去,而是快步行至温明棠身边,小声道:“温师傅,这刘家村听起来好似是个火坑呢!水那么深,赵小娘子怎么办?要不要同赵司膳说一声?” 看着两人面上的担忧之色,温明棠道:“既是火坑又是水深的,可见那地方听起来是个‘水深火热’之地,若是赵司膳一去,陷进去出不来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登时将两人骇了一跳,记起街头传闻的那些个拐子之事,脸白了白,忙道:“那还是不要贸然前往了。可赵小娘子那里怎么办?” 温明棠想了想,道,“我有空去寻一趟赵司膳,寻人过去看看。” 至于寻什么人…… “是梁女将么?”汤圆想了想,挥舞了两下拳头,说道,“梁女将本事极好呢!” 温明棠摇头,正要说话,便听一旁的阿丙接话道:“那是林少卿?不是说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么?死人这种事,总归林少卿管吧!” “也不是所有案子都归林少卿管的。”温明棠说道,“不说人家没报官,便是报官了,也是要先经由京兆府的,林少卿不能胡乱插手,且还有赵大人的案子呢!” 想起大堂中那些差役小吏们依旧事务繁忙的情形,两人“哦”了一声,点头道:“也是!既如此,寻什么人过去看呢?” 温明棠笑道:“自是对症下药,寻那等专管此事之人过去看了!” 至于什么人是专管此事的…… 隔日午食过后,由赵由带话,同赵司膳碰面之后,温明棠便同赵司膳连带身后跟着的赵由一道去了城隍庙那一块。 回头看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赵由,赵由倒是坦然:“林少卿叫我跟着的!”顿了顿,又道,“顺带看看这等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见,于林斐而言,对这等事亦是感兴趣的,思及他不能插手赵孟卓的案子,眼下除了翻翻陈年旧案,手头无事可做,会对这等事感兴趣,温明棠同赵司膳也不觉得奇怪了。 城内城隍庙这一处除却每逢初一十五不少信众来这里上香祭拜之外,日常便只有一群在城隍庙附近摆摊的各种解决“算命”、“捉鬼”、“看风水”等事宜的“高人们”了。 温明棠同赵司膳也不含糊,上前便开口喊了一声,道要请人去“捉鬼”。 这一嗓,直将原本正趴在那里打瞌睡的一众“高人”们皆惊醒了,而后……纷纷开口自报家门。 “我乃天尊宫弟子,最擅的便是‘捉鬼’……” “我是茅山派亲传,众人皆知我茅山道士威名……” “我乃金刚寺门人,手头这一根降魔杵法力无边……” …… 听着一众“高人们”争先恐后的揽生意,温明棠同赵司膳也不意外,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不慌不忙的将刘家村神佛同山精妖怪次序颠倒,死了好几个新嫁娘的事说了一遍。 事情说罢之后,原先还争先恐后揽生意的“高人们”便先后坐回了原处,不少人已闭口全当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了。 这等情形之下,也只有两三个“高人”面露犹豫之色,不知是有真本事还是自有什么厉害的“法宝”坐镇,那号称茅山派亲传的试探着开口了:“那刘家村……在什么地方?” 温明棠同赵司膳对视了一眼,将刘家村的位置说了一遍。 那茅山派亲传听完便连连摇头,叹道:“太偏僻了啊!这半山坳里头,万一……” 听那茅山派亲传提到“太偏僻”三个字,温明棠同赵司膳便知这“高人”是个熟悉世事的,遂笑道:“是怕穷山恶水出刁民,镇了鬼,却被人埋了不成?” 这话一出,那先时闭目全当自己没开口的周围一众“法力稍低”的“高人们”便相继笑了起来,听出温明棠同赵司膳两人是“懂世情”的,遂跟着接话道:“我等‘法力低微’便暂且不掺合了,便是那几位‘法力高深’的,日常去那山坳里,也怕被那群刁民活埋了呢!” “这等事常见的很,天高皇帝远的。你等自己也说了,听闻死了好几个新嫁娘了,都没听说有人报官,可见我等要是一去折里头了,便也不知不觉没了,无人会理会的。”一位号称“判官转世”的“高人”叹道,“这等地方……啧啧,没有王法啊!” 听着这左手经文,右手法术,自称判官转世的“高人”念叨着没有“王法”,这一幕委实是有些滑稽,可温明棠同赵司膳却没有笑,而是听罢之后,点头道:“原本我等还怕请到的人解决不了此事,眼下听诸位‘大师们’一说,反而觉得心里有谱了!” 听两人这般一说,这群“高人”也笑了,有人感慨道:“看不出来,两位娘子竟是如此厉害的明白人呢!” 日常走街串巷的,还跑去旁人家里捉鬼做法的,虽是行的多数人不懂的行当,可他们也是要警惕世情的。 多的是被请过去,“仙人跳”一番的恶民,是以似刘家村这等地方,他们轻易是不过去的,毕竟死在这犄角旮旯里也无处伸冤去啊! 温明棠同赵司膳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忍不住感慨道:三教九流的行当当真是自有其运行的法则,看着神神叨叨的,实则亦是深谙人性方能立足呢! 是以,想了想之后,温明棠开口了:“我等不管那捉鬼之事,这是‘大师们’的秘法,自是不能对外泄漏。我等只管将事办了便成!” 这话一出,一众“高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先前面露迟疑之色的三个“高人”,观那幡布上写着各自名号分别为天尊宫弟子、茅山派亲传、金刚寺门人以及角落里,一个正打瞌睡的白胡子老头,幡布上号称“紫微宫传人”,自称精通“紫薇斗数”的开口了。 “罢了,还是我来吧!”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四人开口了。 四人开口之后,便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那打瞌睡的“紫微宫传人”便笑了,他啧了啧嘴,看了看开口的几人,捏着胡须笑了:“其实这等事……人多更好办呢!” 想起刘家村那既是火坑,水又深的很的“水深火热”的情形,确实如此。 温明棠同赵司膳听到这里,也不废话了,点头道了声“也成”之后,赵司膳自怀中掏出一枚不小的银锭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而后说道:“那些道术法术什么的,我等也看不懂,诸位也不用展示了,却是不知几位有甚本事,能接下这趟差事?” 第四百八十三章 拉丝年糕(四) 有什么本事?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之后,那天尊宫弟子率先起身,自靠在身后墙面上的布袋里取出一柄弯刀,手指弹了弹刀刃,说道:“入天尊宫之前在镖局营生,江湖上也有几个名号,若是未中迷药那等腌臜手段,对付几个毛贼,几个刁民的,不在话下。” 这话一出,温明棠同赵司膳二人便连连点头,道:“可!” 有天尊宫弟子打头阵,那茅山派亲传便撸起了自己那鼓鼓囊囊的袖子,露出一双看起来比寻常人粗了不少的胳膊来,胳膊上套着一圈叮叮当当的铁环,他抱拳道:“自茅山派下山之后,在江湖上闯荡了一番,有铁臂铜头的名号!” 温明棠同赵司膳二人看的再次点头,面露满意之色,道:“可!” 那厢的金刚寺门人见状也不甘落后,伸手取下一旁靠墙放着的降魔杵,走下摊子,在人前一记后空翻,而后手中降魔杵当棍使了一番,那情形照梁红巾的说法便是“好棍法,棍法如龙”的描述之后,温明棠同赵司膳再次点头,又见那天尊宫弟子同茅山派亲传亦不住点头的样子,隧道:“可!” 这三人过后,便轮到最后擅“紫微斗数”的“紫微宫传人”了,见那白胡子老头起身,旁边一众“高人们”不似先前那三位站出来时的纯“捧场”,反而纷纷蹙眉道:“据我等所知,紫微斗数早就失传了吧!先时不曾看到你出过一单生意,怎的这等时候竟出面了?” 被质问的白胡子老头也不废话,淡淡道:“那良民的生意都叫你等做了,我便只余这等刁民的生意了呗!”说到这里,挥手道,“去去去!莫瞎掺和,又不曾抢你等生意!” 一句话说的一旁质问的众人也不再说话了,纷纷看向那“紫微宫传人”等他下场表演一番武力,哦不,是法术。 温明棠同赵司膳亦不例外,看着那“紫微宫传人”等他展示一番自己的应对之法,那“紫微宫传人”看向两人,也不废话,起身之后,伸手击了两掌,而后便见其身后那原本大门紧闭的城隍庙开了,一众拎着短棍的打手从城隍庙里跑了出来,这一幕看的众人目瞪口呆。 待到回过神来,众人数了数,却见那一众拎着短棍的打手足足有十八个之多。 待到打手就位了,“紫微宫传人”这才开口了,他指着那一众拎着短棍的打手,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紫微宫门下的十八罗汉!” 这话一出,便连原先不曾开口的金刚寺门人也忍不住提醒他道:“罗汉是我佛门中人,不曾听说你紫微宫有罗汉这等职位。” 被点破的“紫微宫传人”也不在意,大抵年纪大了,那包括脸皮在内的一身皮囊亦同样年岁大了,老了,厚了,也根本不在意这些了,被金刚寺门人点破之后,又张口就来:“方才记岔了!这是我紫微宫门下的十八真人!” 这话一出,一旁的天尊宫弟子同茅山派亲传也只得提醒他道:“真人好似是我等道门中人的称号,你还是换一个称呼吧!” “紫微宫传人”见状,摊了摊手,又道:“那……这便是我紫微宫门下的十八星宿!” 十八星宿?有这说法么?一众“法力低微”的“高人们”纷纷摇头,以袖掩面,一幅对此不忍直视的模样。 温明棠同赵司膳倒是不介意这些,看着“紫微宫传人”门下的十八星宿点了点头。 眼见出钱的不介意,众人自也不再多说了。待那天尊宫弟子、茅山派亲传、金刚寺门人连同紫微宫传人四位“高人”约好明日出发去刘家村降妖除魔的时辰之后,温明棠同赵司膳自是转身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扫了眼那号称擅长“紫微斗数”的“紫微宫传人”空空如也,只写着“擅长紫微斗数”几个大字的摊头时,两人到底是忍不住,出声了。 “这位……大师,不知你除却你门下那十八星宿之外,还有什么法器、经文之流的坐镇么?” 还有什么?被叫住,准备回摊上继续打瞌睡的“紫微宫传人”看了她二人一眼,指了指“紫微斗数”那几个字,闭着眼开口吹,哦不,是说了起来:“何为紫微斗数?就是精通计算,算无遗策。只消能解决你等的事,你管我用的什么方法?自然也不用管我用的是经文法术还是我那十八星宿了!” “你等所求便是为了解决此事,老儿算过了,解决你等之事,缺的便是我这十八打手,哦不,是星宿,外加那江湖上有几个名号的三位佛、道门中弟子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俊不禁,险些没笑出声来,倒是一旁的赵司膳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说。 待同温明棠走出一段路,离开城隍庙地界之后,赵司膳才忍不住伸手点了点温明棠的脑袋,说道:“那吹牛老头倒是同你似的,有时侯一本正经的张口就来,却偏偏又能将事情办了!”她生性严肃,这一点,同温明棠截然不同。 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便是这么不讲道理,有时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偏偏就是相处的极好。 “这大抵便是黑猫白猫,能抓老鼠便是好猫的道理吧!”温明棠笑着说道,“至于紫微斗数什么的失传之物,我等不知晓,只知晓能解决此事便成了!”说到这里,想起站出来的天尊宫弟子等人又忍不住感慨,“这等骗子横行的三教九流的行当中,亦不乏世故道理之说呢!” “是啊!”赵司膳闻言,亦跟着感慨了一句,“这叫我突然觉得,梁红巾那厮有句话倒是几乎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硬道理,同你那句‘人不吃饭就会死’一般,堪称真理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知赵司膳说的是什么话了。她握了握拳头,说道:“拳头大,便是硬道理!”这句话是在很多时候都适用的,便连这等“捉鬼”之事上亦同样如此。 两人又相谈了好一番,这才互相告别各回各的侯府同大理寺衙门了。 因着注意力都在请“高人们”去刘家村“捉鬼”上头,是以温明棠并未注意到自己同赵司膳在城隍庙附近的一番举动,正一点不落的落在附近茶楼中喝茶的叶舟虚连同两个宗室中人的眼中。 “倒是没想到……这温玄策的女儿竟如此老道圆滑!”待温明棠同赵司膳离开之后,先前曾被温明棠称之为“裱糊匠”的宗室长者开口了,“这同我原先想的倒是不大一样!”顿了顿,不等叶舟虚说话,他又斜了叶舟虚一眼,“也同你以为的单纯、谨慎的小女儿家不通吧!” 这宗室长者说这话时揶揄的语气溢于言表。 叶舟虚对他的揶揄恍若未见,只点头,目送着温明棠同赵司膳离去的背影,淡淡道:“确实与我想的不一样。”随着女孩子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女孩子离去的背影了,他才收回了目光,“想来,元宵夜时我那一番话在她看来多半皆是虚伪之语,半点未将其放在心上,彼时她那副乖觉的我说什么,她便直点头称是的举动也不过是在敷衍我罢了!” “口中道着‘好好好’,手里办事时却全当没看见?”一旁另一位脖子上挂了串玉石佛珠的宗室老者开口了,“这温玄策的女儿当真同温玄策不似一类人一般。” “温玄策便如同那开锋的刀,还未靠近,只远看便有其一朝压下被波及到以致被划伤砍死的风险,”叶舟虚说道,“他这女儿却似是外表看上去滑不溜手的面团一般,看着无害,捏在手里还能捂手把玩,可当真上手拿起时,才发现那看上去温和无害、滑不溜手的面团除了表面是一团看着不伤人的面团之外,里头包裹的皆是能伤人的利器,简直浑身是刺!” “你对她这评价……”“裱糊匠”宗室长者嗤笑着开口了,“还真真是有趣!” “能得我这般评价之人不多,尤其还是她这年岁的更是绝无仅有。”叶舟虚面上的客套之色尽数敛去,面无表情的说道,“其实,当年我原本为其准备的宫中照看,莫让她胡乱送命的接应之人除了最开始的半个月,后来……便再也没有派上过用场了。” 说到这里,叶舟虚拿起手里的茶杯,晃动着茶杯,却并未将杯中的茶水倒入口中,而是盯着那茶杯中的茶水说道:“我原先以为她能活下来是因为另有他人照看的缘故,可见了方才那些事,却觉得……或许是她自己的缘故。” “哦?你是说她自己凭本事活下来了?”那脖子里挂了串玉石佛珠的宗室长者开口了,摩挲着脖子上的玉石佛珠,他口中念叨了几句‘阿弥陀佛’之后,说道,“那还真真是了不得,有本事呢!” 虽是口中夸着温明棠“有本事”,那人的面上却并无什么赞赏以及夸赞之色,反而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顿了顿,他又开口说道:“或许还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吧!温玄策那等人的子嗣也是极其厉害,如此一来,我倒是有些庆幸温家那几个男丁当年同温玄策一道早早下去见阎王了!” 这话一出,叶舟虚便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而后说道:“那几个温家儿郎便是活着,也不过是如涂清这等俊才儿郎罢了,同温玄策这个女儿浑不似一类人,那几个温家子其实倒是有几分肖似温玄策,只是比起温玄策来还是差了不少火候。” 他口中说的涂清便是那先时同兴康县主有婚约的皇后母族中人,如今在兵部任职。 “二十上下,能想出这一招,既摆脱了兴康县主,又不忤逆圣命,已是极为不错了!”那宗室‘裱糊匠’点头叹道,“我宗室之中若是能出几个如涂清这般的儿郎,又何至于叫我等一把老骨头这般受累的为宗室东奔西走呢!” “似这等青年俊才,就我这些年所见,便没有哪一个能超过温玄策的。”叶舟虚笑了笑,那迟迟没有送入口中的茶水总算是送入了口中,抿着口中那早已凉透的茶水,他道,“若非如此,他也娶不到他那闺名‘栖梧’的夫人。”顿了顿,又叹了一声,“可惜……再好的茶一旦放凉终究是不美了。” 那两位宗室中人闻言只轻嗤了一声,不知是对他话中那些事不屑,还是对他的一番神态举止不屑,亦或者就是对其这个人不屑。 “温玄策是俊才中的俊才,那几个温家儿郎便是活着也不过是本事稍逊一筹的温玄策罢了。倒是这个女儿让我觉得有趣!”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的宗室长者开口了,“同我想的截然不同,当年温玄策便不曾栽培过么?” “据我所知,温玄策对自己一双妻女感情极淡。”叶舟虚说道,“彼时……出风头的多是他那个侄女。” “他那侄女……”听叶舟虚提起了温秀棠,对面两个宗室中人对视了一眼,而后皆嗤笑了起来,“看他那侄女的一番动作,倒是真真应了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话了。她既卖身,又喜欢在台上献艺出风头,那便自然既是婊子又是戏子,无情又无义了!” 若是温秀棠此时在此,听到自己在这两人口中是这般一番评价,以她自视甚高的性子,定是恨极,发疯似的想要报复回去了。不过她此时并不在,待真正当面听到自己在对方口中的评价时,已是许久以后的事了。 听了宗室中人对温秀棠的评价,那厢曾经照拂过温秀棠的叶舟虚却是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懒得理会了,只是顿了顿,又道:“她若是在掖庭时一直在我的人眼皮子底下照看着,确定这枚棋子仅凭自己翻不出什么风浪来的话,我原本的打算也是让她在掖庭呆几年便出宫的。待出宫之后,便让我儿出面,将她接去金陵,留在府中照看。” 第四百八十四章 拉丝年糕(五) 叶舟虚口中这句留在府中照看的话语,若是温明棠在这里听到了,定是会不屑的撇撇嘴,道:“岂不同那被常式接济多年的茜娘一家人类似了?” 茜娘一家人因着陆夫人的长寿加运气,又吃了好大一通苦头,好歹是熬到了摆脱掌控的那一日。可梦中的那个‘温小娘子’却是直接被“照看”死了呢! “制在手中,看看情况再说?”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半阂着眼开口了,“若是奇货可居,能凭此谋利便留着;若是不成,便让她下去,同她一家团聚?” 叶舟虚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只顿了顿,说道:“宫里的事出乎了我的意料,她是温玄策亲女,多的是杜令谋这等想针对她的人。她又脱离了我的掌控,我原本以为,是另有人如我这般想观望一二,一时也不敢多做动作。我儿那些信我也一一送至她手中了,她却始终不为所动,待其出宫之后,我本也是打算观望一二便同其接触的,却未料她出宫之后便自寻了营生,直接进了大理寺。” “这般一番流畅的安排一直叫我怀疑她背后有人,便一直不敢有所举动。”叶舟虚解释道,“先时林斐又适时的站了出来,曾让我怀疑过她背后是不是有靖国公等人在安排……” 话说到这里,对面两个原本正半阂着眼听叶舟虚解释的宗室中人也忍不住开口了。 “要我等说,你这性子也未免太多疑了!”那宗室“裱糊匠”开口说道,“便不能是她凭自己的本事出了宫,而后又恰巧去大理寺衙门公厨当了职?” “若是换了我等,早出手了,哪至于似你这般疑神疑鬼的等到现在?”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接话道,“我观她同林斐的交集也不过是自大理寺衙门开始的,她那张脸,任谁都看得出是个美人,外加一手好厨艺,美人加美食的,林斐那等人指不定就好那一口,能走到一起也不奇怪了。” “她先前背后未必有人,可此时背后却定是有人了。”宗室“裱糊匠”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斜眼瞥向叶舟虚,“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一番话了,林家这个小子显然是准备出头当英雄了。” 对此,叶舟虚不置可否,只垂眸说道:“比起林家那等老老实实受祖荫庇护做事的靖国公、靖云侯等人,林家这个小子才是真叫我看不透的。” “按说年轻,没什么阅历,当是好拿捏的。”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接话道,“便是那等年轻颇有能力如涂清之流的,心里想的那些事要猜透也不难,偏林家这个自小有神童之名的小子委实叫人捉摸不透,不好下手,是也不是?” 叶舟虚看了眼对面两人,未点头也未摇头,只顿了片刻之后,说道:“虽捉摸不透,可她那白身厨娘的身份,便是林家小子愿意出头当英雄,林家小子背后的林家也是未必肯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温玄策的女儿同林家小子不过两个年轻人而已,手中可供调用的权势也就那么点,实则不足为虑?”宗室“裱糊匠”斜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道,“绕这么一大圈,说这些废话作甚?既然不足为虑,叫我等来做什么?” 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也跟着皱眉说道:“再者大理寺那衙门同一般的衙门又不一样,几乎不涉朝堂之事,费这点心思在这两人身上作甚?” “我也不知。”低头看着摆在自己面前那杯已喝光了茶水的茶杯,看着茶杯中剩余的一点喝不尽的茶汤,叶舟虚叹了口气,说道,“大抵是本能吧,即便是不足为虑,可这两人委实是……同我等以往所见之人不同。” “不同便不同了,这世间不同之事多的是,我还不曾见过一模一样的两个蛋呢,难道也要一一敲开那蛋来看看里头是什么情形不成?”宗室“裱糊匠”摇头道,“有的费心思在这二人身上,不妨将目光放到那宫里被软禁的靖国公以及常式身上。” “那常式这一番算计,真真是将我宗室一击击的元气大伤!”说到这里,面前两个宗室中人面上都带上了几分愠怒之色,他们对兴康郡王府中一干人未必喜欢,甚至兴康县主昔日遭受笠阳郡主那等侮辱之事,二人心中也连寻常亲人间的怜悯之情都没有,眼里有的只是棋子被毁,坏了自己的计划所引起的麻烦,“也不知那姓常的人都死了还图什么。” “图什么?”叶舟虚看了眼两人,面上依旧毫无表情的说道,“兴许便是死了,所以无所顾忌,想将事情抖出来,顺带向陛下表一番拳拳忠臣之心吧!” “一个死了的忠臣自是不会为陛下所忌惮的,其家人也能得到照拂,那他还当真是个好人!”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面无表情的接话道,“只是这同我日常看到的常式浑不似说的同一个人一般。” “或许也是没得选择了,横竖都是要死的,倒不如出头,让家人以及陛下惦记一番自己的好来着。”叶舟虚说道,“这样,总好过似靖国公一般被软禁为子女带来灾祸同麻烦或者似那几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要好的多了!” “那这般看来,他还当真是这几个人中算计的最厉害的一个。”宗室‘裱糊匠’说道,“不过再厉害,还是不如那逼的他没得选择之人厉害。” “就似京兆府尹现今一番为民颂扬的举措,实则不过是被逼的没得选择罢了!”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老者淡淡的说道,“被那陆姓妇人逼的只能如此了!” “对于一个寻常人而言,这陆姓妇人做的确实已足够好了。”叶舟虚面无表情的说道,“拿命赌了一把,赌赢了,人却也死了。” “那也活的够久了!”挂着佛珠串的宗室老者摩挲着手里的玉石佛珠,点头道,“可见还是神佛厉害,佑她活了那么久!”说到这里,又喃喃,“该去寺里捐点香火钱了!” 看着捏着佛珠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的老者,叶舟虚垂眸,没有接话:他是不拜神佛的,自是看不上他这做派的。 正这般想着,听那厢的宗室“裱糊匠”开口了:“先时听闻你家小儿同那温秀棠时常谈论诗词歌赋来着,那温秀棠被大理寺带走之后,他便没闹过?” “闹过,伤心了好一番。不过家里又添了几个识文弄墨,官宦人家出身的侍婢之后,他除了偶尔记起问一问这温家姐妹,便也不怎么闹了。”提起自己的独子叶淮,叶舟虚面上的神色极淡,口中的独子叶淮同涂清、林斐这等有才儿郎浑不似一类人一般,他也不以为意,只淡淡的说道,“好在经此一事,他更听话了!” 对他而言,独子再如何酒囊饭袋也无妨,只消足够听话便够了。 “一家人确实有一道声音便够了,自然谁最厉害便听谁的。”对此,对面两个宗室老者却是不以为然,即便叶淮同他们宗室的笠阳郡主这门亲事是他二人促成的,他二人也并未对叶淮风流之举放在心上,只提醒叶舟虚,“面子上看的过去,叫他在人前同笠阳做好恩爱夫... 两人“嗯”了一声,转而又问起了叶舟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笠阳王府的事都摆平了?” 叶舟虚点头,淡淡道:“都收钱闭嘴了。” 两人再次点头,而后对视了一眼,站起身来,该说的都说了,他们自也不多留叶舟虚了。 待客套着将叶舟虚送出门,看着叶舟虚下楼,又亲眼看着他出了茶楼之后,两个宗室老者这才对视了一眼,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哼”了一声,开口了:“他怕是不想同我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便是个好端端的,听话的笠阳都不能拢住他,更遑论现在这个瘫了的笠阳?”那宗室“裱糊匠”嗤笑道,“能收留温秀棠这等人,足可见这叶舟虚骨子里便是个比温秀棠更大的婊子同戏子,更无情更无义,也当更……不择手段!” “虽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可那温秀棠的手段委实是拙劣,远不如这姓叶的!”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石佛珠串,默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嘀咕着“佛祖宽恕”之类的话之后,老者再次开口说道,“什么好处都是拢不住他的,只消我宗室权势不倒,他便能一直如狗一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若是有朝一日,我宗室权势倒了,那便不论先前许了他多大的好处,也莫想从他身上得到半分回报了!” “我等可不是那等施粥不求回报的大善人。”宗室“裱糊匠”呸了一声,骂道,“对付小人,便要用小人的手段,自也莫要同他客气了!笠阳那里经此一遭,吃了好大一记闷亏,前两日我同他一家三口详谈了一番,当是知道收敛了。过几日,我自会再过去嘱咐一二的,叮嘱笠阳可莫要在那姓叶的脓包小子身上胡乱费心力,只管求利,莫学那等傻的,求什么真情!” “哪里来的真情?是说哭了好几次,闹着寻死觅活的兴康么?”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摩挲着脖子上的佛珠串,嗤笑道,“她是见抓不到如意郎君,这才哭了,被涂清买回去之后,听说好几次跑到他床榻上去自荐枕席了,那涂清倒也干脆,顺理成章的拿着这借口将她送给族中一个好女色的长辈了!” “看来所谓的俊才佳公子也是狠心的很,”宗室“裱糊匠”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不是我宗室中人!” “涂清心里也清楚,他若不是涂清,不是外人看来的俊才,兴康怕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怎会三番两次的往他床榻上跑?”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宗室中人摩挲着脖子里的佛珠,忽地笑了,“兴康若非我宗室中人,这一胎投的好,骨子里同温秀棠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贴了宗室的金罢了,还不如那等外头路边老老实实做事的民妇来的干净呢!” “这也是笠阳一直看她不顺眼的缘由,不过笠阳也一样阴毒,两人半斤八两。”宗室“裱糊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同那脖子里挂着玉石佛珠串的老者对视了一眼,而后便笑了,“左右也不是我等的妇人,宗室之间沾亲带故的,也沾不到我等以及子孙后辈的身上。如我等……娶妻还是当娶五姓女那等素有清名同气节的大族中人啊!” 正感叹着,听楼下一阵喧闹声传来,两人便探出头往外看了眼,见隔着一条街之邻的那几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正点着人,好似在为明日去那山坳里做准备。两人对此不感兴趣,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 温明棠对那一众高人去刘家村半山坳里做法之事也不感什么兴趣,她同赵司膳关心的是刘家村里的具体状况。 那只收了个定金,还未收到全款的一众“紫微宫传人”等高人们办事也利索,隔日午食过后,便有杂役跑过来对温明棠道衙门外头有几个神棍过来找她。 因着赵司膳并不想被赵大郎一家知晓住处,给城隍庙附近那一众摆摊算命的“高人们”留的住处地址,便留了大理寺。 左右是衙门重地,不管是出钱的还是收钱的,也都更放心些,也不敢胡乱搪塞应付过去。 温明棠在汤圆、阿丙的陪同下才走出大理寺衙门,便看到在衙门外那颗歪脖子树下等着她的一众“高人”们了。 看着那厢立在树下,朝她举手示意的一众“高人”们,温明棠走了过去。 还未行至那一众“高人”们面前,那“紫微宫传人”便捋须开口了:“事情么……可说是办成了,也可说是未办成。” 这话听的温明棠还未来得及说话,汤圆同阿丙便已忍不住率先开口了:“什么叫办成也未办成?” 第四百八十五章 拉丝年糕(六) 什么叫办成也未办成?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 “办成的意思是你说的那赵小娘子的母亲给我等写了个条子,表明赵小娘子一干人等没什么事,那村里头……虽说叫人不知如何形容,可人家父母以及那赵小娘子自己都说没什么事了,我等自是办成了。”“紫微宫传人”老神在在的对温明棠说道,看着女孩子略微蹙起的眉头,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没办成……便是这村里头明显是藏了事的,那赵小娘子一家人也不知有没有掺和其中,可他一家人不想旁人插手干预他们的事倒是真的。” 若只是赵大郎等人不想“紫微宫传人”们插手,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同缘法,他们几个收钱办事的自不会对温明棠道事情没办成的。 “学了那么多经文法术,莫要胡乱介入他人因果之事我等还是知晓的。”那“金刚寺门人”念了句“阿弥陀佛”之后,说道,“小娘子你是个明白人,我等自也实话实说了,你等说的那赵小娘子一家人眼下看着是乐在其中,收了好处了。我等过去时,那婚嫁的金银玉镯首饰什么的已送去那漏雨的宅子里了。” 他们这等人虽日常在外常被不少人冠以“招摇撞骗”的“神棍”的名头,可便是被当成“招摇撞骗”的骗子久了,那等欺瞒、哄骗、仙人跳之间所谓的门门道道,他们自也最是熟悉了。 “阿弥陀佛!那半山坳的宅子一村子除了村头的祠堂之外,其余宅子已然皆是东一砖头,西一石头的砌出来的破落宅了,”“金刚寺门人”对温明棠说着他们此行前去的所见所闻,“你等说的那赵家人租住的却是破落宅里的破落宅,可见是个兜里没甚银钱的。” “那破落宅里,那缺了条腿,拿箱笼当腿支着的案几上摆了盘红布托盘,托盘里摆着几对金银玉石的镯子,首饰,你等说的那赵小娘子更是穿着一身新衣裳坐在里头,此等情形,小娘子你是个明白人,你说奇不奇怪?相不相衬?”“金刚寺门人”说到这里,连连摇头,“那赵小娘子自己抿唇一副害羞的表情,我等看不出她是喜还是不喜,但问了好几次,旁敲侧击了好几回,那赵小娘子便是不搭理我等。小娘子当知道,这等故意不搭理我等的情形之下,那赵小娘子自己定是不反对的。” 温明棠点头,道:“我知。大师们总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她自己不想搭理你等,便装聋作哑,全当没听懂以及没听到了。” 这话一出,那“紫微宫传人”连同“天尊宫弟子”、“茅山派亲传”皆不住点头道:“便是这般,我等怎么暗示,怎么说,她都只作一副害羞状,既是不想明着得罪我等,或者可说是明着得罪出钱的小娘子你们,又装聋作哑不理会。这等两头倒的人,我等见的多了,既想要得那一方的好处,又想在你等这里卖个好,不想将她同你等出钱的小娘子们之间的关系走死了。看着是两头都是好人,实则……啧啧啧,还不如她那一对父母明着坏呢!” 听着眼前这几人对赵莲的评价,温明棠倒是神色如常,反倒是阿丙同汤圆两人几次想要开口,可嘴唇动了动,到底是什么都未说。 “瞧她那一对父母对着那托盘里的金银事物乐的那般高兴的样子,我等过去时,两人还将其护在怀里,一副唯恐被我等抢了去的架势,可见是从不知哪个偏门那里寻到好处了,自然不想对外透露风声。我等问话之时更是几次三番的想要赶人,唯恐外人分了他们自那偏门里得来的好处。”那“茅山派亲传”说到这里,不住摇头,“非亲非故的,作甚给这好处?”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那群‘高人’的话,道:“不错!非亲非故的,作甚给这好处?” “陋室里出了那么一大托盘的金银宝贝,我等先时也不是没见过。”“茅山派亲传”说道,“那等花钱买命的、结阴亲的多了去了。因着收了小娘子的钱,我等自是将这等我等先前遇到过的事说了一遍的。那一家人闻言却是气急,口中念叨着骂我等‘眼红’,见不得他们好,见不得他们那小娘子如今一步跃入云端里,要做那乡绅夫人去了!” 将赵大郎夫妇、连同一旁装聋作哑,坏人全让赵大郎夫妇做了的赵莲的一番举动说了一遍之后,那“紫微宫传人”开口了:“我等收钱办事而已,同那一家无冤无仇,并非是要在小娘子面前下眼药,只是既收了钱,自是要将看到的事情尽数告之小娘子的。” 温明棠点头,道:“我知晓这个。”顿了顿,又道,“便是几位同他一家人非亲非故,才能不偏不倚的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 “小娘子明白便好!”那“紫微宫传人”说着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一家子明显是被眼前的好处闷了心,我等见多了这等人,极少看到能改的。记吃不记打,哪怕是这一回跌了一跤,下回多半还是照旧,烦得很!” 温明棠闻言再次点头,顿了顿,又道:“那日,我同那赵小娘子见面时,见她戴着一对碧玉耳坠,观那碧玉成色不错,那耳坠雕工亦是不凡,想来是要花上不少银钱的。据我所知,赵大郎夫妇是不会花银钱买这等‘样子货’的。若是他们买,即便是有钱,多半也是会买那等容易出手换钱的金银事物以及本身便极为值钱的玉石身上。这一对碧玉耳坠,雕工钱怕是不会比那碧玉本身的价钱差多少了。于他们而言,不会买这等‘不合算’的物事。” 寻常百姓买物件多是如此,如她手头便有几样珠钗什么的,自是最清楚寻常百姓买物件偏好什么样的。 那等所谓雕工钱占了大头的耳饰镯子,戴着虽好看,可有朝一日,想要换取银钱时却是要少一大半的价钱的。于寻常百姓而言,甚少买这等出手时亏大发的物事。 “我等眼瞧着这一家莫名其妙的被送了这么大一个好处,”“天尊宫弟子”说道,“虽说这世间亦不乏走狗屎运的,可还是被人诓骗了的更多些。是以,我等被那赵家人轰出来之后,便在村子里走访了一圈,打听了一番这一家遇到的事。” “这半山坳的村子如小娘子先时同我们说的一样,祠堂里头那狐精供奉在最上头,底下摆着一堆神佛像,邪门的很。”“茅山派亲传”说到这里,摸了摸鼻子,也知自自己口中说出“邪门”二字委实滑稽,遂笑了笑,却也不尴尬,继续说道,“同那日常不少人所说的阴庙的状况其实差不多。” 至于什么是阴庙,倒是不消那几位“高人”解释了,温明棠点头道:“我知晓这个。” 见出钱的懂,几人也未再多解释,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什么新嫁娘的事,我等也打听了一番,寻了好一圈,才寻到一个愿意说的,说是村子里最大的乡绅有个独子,常年生病,不见好,遂结亲冲喜。先前确实死了两个新嫁娘,说是病死的。至于是不是抓交替这等事,小娘子未出这等钱,我等自也不浪费经文了。” 话既说到... 待从公厨晃了一圈出来,到温明棠院子里,支起那围炉煮茶的炉子,开始煮茶时,两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温师傅,什么叫作阴庙啊?”这等鬼神之事一向是叫人又惧怕又忍不住探头想一探究竟的。 温明棠一面将手头的豆乳同牛乳混匀倒入自己那粗陶茶炉中煮了起来,一面说道:“阴庙对应的便是阳庙,似我等日常所见的庙宇供奉的皆属于正神,譬如神明、英雄烈士之流的,便是阳庙;而阴庙供奉的则多属于那等‘高人’们口中所说的偏神,如刘家村这等拜狐精的便属于阴庙。” 想着日常所见的庙宇,汤圆万分不解:“哪里需要分出那么多庙宇来?每逢初一十五的拜佛祖、观音、道尊之流的都拜不过来呢,为什么还要去拜狐精?”说到这里,小丫头又不解的嘟囔了一句,“这等狐精难道还会比佛祖、观音、道尊之流的更厉害么?” “若是真的更厉害,他们便成了佛祖、观音以及道尊他们了。”温明棠摇头,说道,“会出阴庙自然是因为正经的庙宇道观不管有些人所求之事,便出了专门办这等事之人。” “譬如你等见过的那赌场里的常客,不少赌徒拜的便是阴庙同偏神,因为赌来的钱财属于偏财横财,”温明棠说道,“佛祖、观音、道尊他们自是不会有哪个神佛专门保佑赌徒赢钱的。” 这话听的汤圆同阿丙两人顿时恍然,顿了半晌之后,阿丙叹道:“原是那些想着天上掉金子的人拜的偏神,既那么厉害,能做成佛祖、观音、道尊他们都办不成的事,那为何这些偏神阴庙除了山坳坳里,日常甚少见到呢?” 温明棠叹了口气,思绪一时有些恍惚,口中却应着两人的话,解释了起来:“这个么,我在掖庭时,听那等日常求神拜佛的老宫人曾说过,人的福运这等事都是有一个定数的,原本一个人每一方面的福运都是定好的。若是定要在财运上强行加上一段,那其余的便要少上一段。譬如有些人发了一笔横财,身体却开始不好了,家里亲人什么的也开始相继出事,便是这个缘故。那虔诚拜了一辈子神佛的老宫人道这才是正经庙宇道观不做这等事的原因。给了那人财,却叫他妻离子散、瘫痪在床,那又有什么用?” 一席话听的汤圆同阿丙两人登时打了个哆嗦,两人对视了一眼,喃喃:“果然不是正经路数,是偏门呢!” “羊毛出在羊身上罢了!”温明棠点头,说道:“那虔诚拜了一辈子神佛的老宫人一直勤勤恳恳做事,从不偷懒,每一件事也皆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日常不害人,行善事、积善缘,那老宫人道这才是正经的积攒福运的路数,只是这路数于大多数人而言太慢了,很多人都想着急于求成,却不知这天上掉下的馅饼里是带毒的呢!” 听到这里,汤圆同阿丙皆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汤圆鼓着腮帮子说道:“我还是头一回发现这正经神佛所说的法子同那等圣人所言还有我等日常所受的教导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呢呢!” 认真做事,不偷懒,每一件事都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不就是那等日常最是勤劳肯干的一群人在做的事么? “认真做事,不偷懒,换得的工钱便多些,每一件事都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常人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就是这么个理?”阿丙扁了扁嘴,说道,“寻常做菜的叫厨子,做的好一点的,称一声师傅,更好一点,钻研出绝活的,便似城里那樊记肉夹馍一般,立了个招牌,从早到晚,排队的人络绎不绝,还有那等酒楼的主厨、宫里御膳房的司膳们不都是如此?” “如此看来,这求神拜佛说到底同我等走的还是同一条路啊!” 第四百八十六章 拉丝年糕(七) “是啊,同一条路呢!”温明棠点头,说道,“天上哪会无缘无故的掉金子呢?” 这话一出,汤圆同阿丙两人便笑了,对视了一眼之后,汤圆抿了抿唇,拧眉道:“那赵小娘子……诶!”看着此时正用铁夹拨动烤网上的番薯物事的温明棠,汤圆支着下巴,说道,“虽在那群大师们口中,赵小娘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一步跃入云端里,做那乡绅夫人,还道她比她那一对父母实则更坏来着。可我想起那日看到她时那副腼腆的样子,又觉得她好似同一般的小娘子也没什么两样,一样面皮薄,不似她那父母一般盯着赵司膳吸血呢!” 温明棠听到这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看向汤圆,点头道:“你这话其实也是对的。若单拎出来看,赵莲确实同一般的小娘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面皮薄,不好意思,至于想嫁如意郎君这等事,这天底下哪个小娘子不想的?同样的,那等小儿郎又有哪个不想娶美娇妻的?赵莲想做乡绅夫人的想法若单拎出来看并不算错。” “这个道理就同我等努力赚银钱,想让自己过好日子一般。难道就能说计较着每月月俸、工钱,不能少拿一个子儿的人,就是那等钻在钱眼里的恶人了不成?”温明棠说到这里,笑了,对阿丙和汤圆说道,“若真如此的话,你我都计算过到手的工钱,那都是坏人了。” 见对面的汤圆和阿丙都跟着笑了,温明棠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们计算工钱之举是错的。因为这工钱是我等靠劳作、靠双手换来的,我等拿着这份工钱心不虚,便是再挑剔的那等人,自也挑不出我们这等干了活,要领工钱之人的不是来。” “是呢!”汤圆捻了粒红枣往嘴里塞去,点头道,“从来没有人能说我等坏的。” “赵莲小娘子单看其人,确实同一般的小娘子没什么不同。问题便在于她自幼吃住用的是赵大郎同刘氏的,而赵大郎同刘氏手头的银钱来路又不干净,是吸了赵司膳的血。”温明棠说道,“因着赵大郎同刘氏手头的银钱不干净,所以看赵莲曾夹在父母同赵司膳以及我之间左右为难的举动,心善体贴些的,觉得她不似她那父母,是个好的;似那等走南闯北,同鬼神打交道,见惯了人性之恶的,便觉得她虚伪的很,得了便宜还卖乖,比赵大郎同刘氏更坏。” 这话一出,阿丙便忍不住连连点头,道:“温师傅这话有理!大师们日常总是捉鬼什么的,那等恶鬼在话本子里便鲜少有不害人的,见惯了恶鬼,自是眼光更挑剔刁钻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道,“不过也是因为那赵莲小娘子花的银钱不似我等这般是实打实靠自己赚来的,不叫人诟病。她这银钱都是父母给的,自是也要看她父母的银钱是自哪里来的了。” “似那好打抱不平的黄三小姐,银钱是黄侍中的,自不会叫人诟病。”汤圆叹了口气,接话道,“黄三小姐性子硬气些,同一般的女子相比多了几分侠气,也算得寻常女子没有的优点。便是不拿有寻常女子没有的优点的黄三小姐比,我还记得那美人灯案中,几个小户家的小娘子,俱是娇俏天真可爱的样子,若单拎出来同赵小娘子比,赵小娘子自己怕是不服的。凭什么大家日常做的事差不多,昔日赵记食肆还在时,她偶尔还帮父母做些家务什么的。论起来当比那些小娘子更好才是。可最后落的个评价却是虚伪,而那些不知世事的小娘子便是天真可爱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赵大郎同刘氏的银钱不干净。”温明棠说着,揉了揉汤圆的脑袋,说道,“可投胎这等事归阎王爷管,赵小娘子自己又不能换了父母,便也只能改变自己了。” “似子清、子正这等神童儿罕见,不过私下绣绣帕子,偶尔自己赚几个银钱的小娘子还是有不少的。”温明棠说着看了眼汤圆,笑道,“我们汤圆不就是自己挣钱养的自己?便从来没有人说我们汤圆虚伪的。” 汤圆听到这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顿了片刻之后,她叹道:“好似……还真是这么个理。” “有些事暂且改变不了,就似旁人惋惜子清、子正的出身一般,怎么在自己的出身上使劲,拜多少义夫义母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迟早是要让两人还清这一笔恩情债的。”温明棠说道,“所以莫在这等不能改变的事上使劲,而要在可变的事上使劲。” “那赵莲小娘子嫁乡绅算得上是在自己身上使劲么?”阿丙想了想,说道,“可听那些个大师口中说来,又好似对她的行为颇为诟病。” “因为这等事同不劳而获是一个道理,若是赵小娘子确实得了个上好的姻缘,旁人看着虽是羡慕,可羡慕的同时,有不少人还是带着不忿以及嫉妒的。”温明棠说道,“每个人都会拿她同自己比,觉得自己并不输于她,凭什么过这好日子的是她,而不是自己?” “父母出身之事都能比较一番,觉得自己比那些个被父母呵护在掌心的二世祖要好些,凭什么那二世祖得了这么对厉害的父母,自己却没有;更遑论这嫁娶之事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不服呢!” 一席话说的汤圆同阿丙不住点头,连连点头称是。 温明棠将烤网上煮好的豆乳取了下来,一面为两人倒豆乳,一面说道:“或许……往后,我也会被人拎出来不断比较呢!” 这话一出,汤圆同阿丙便是一愣,愣了片刻之后,汤圆睁大眼睛,说道:“温师傅同林少卿这般般配,怎的还会被人拎出来同人比较?”小丫头激动且不解的说道,“我便没有看到哪个小娘子能比温师傅更厉害的。” 一旁的阿丙连连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我二人说这话是出自真心的,可全然没有因为同温师傅你相识便胡乱夸赞你的意思。” 温明棠见状,笑着取了个烤番薯递给两人,而后说道:“得你二人这番夸赞,倒是真叫我高兴了不少。” 口中说着“高兴”,可温明棠面上的笑容却一直是淡淡的。 汤圆支着腮帮子,想了想,道:“是因为林少卿侯门出身的缘故么?可我们温师傅还被皇后娘娘召见了呢!前几日听刘寺丞、白寺丞他们说指不定陛下还会恢复温师傅的身份,到时候,不就相配了?” “若是那等情形之下,放眼整个长安城,都是大族娘子,难道还有哪个娘子能比温师傅更好的么?”汤圆说到这里,看向温明棠,认真点头道,“温师傅放心,待大家了解了你,就如那荀洲公子说的那般,定会发现温师傅当得这长安城里第一等的贵女呢!” “林少卿有的可不止是这出身。”温明棠闻言笑了笑,伸手再次揉了揉汤圆的脑袋,小丫头细软的头发好似猫儿一般,让人揉着颇为上瘾,没有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温明棠说道,“且行且看吧!” 即便是当真自忖自己能同林斐... 林斐那副皮囊虽是似极了话本子里的主角,瞧着不接地气,恍若高岭之花一般,可实则是个极为务实之人。 务实之人自是清楚的知晓时局之事不可琢磨这句话的涵义,人所能把握的也只有自己一手能把握住之事而已。 时局可以推断、人的行为举止亦可以推断,可于人而言,变数这种事是始终存在的,自然是再工于心计的算计,也无法做到算对每一件事。 如赵莲这件事,虽“紫微宫传人”们等一众高人皆不看好此事,可也不是没有这确实是门上好姻缘的可能的。 作为外人,被排斥在外,不准插手如温明棠、赵司膳所能做的,也只能盼赵莲确实能得个“好姻缘”了。 …… 这期盼也并非只是温明棠在心里想想而已,而是当真去城外的正经寺庙里为赵莲“求一个好姻缘”了。 难得的休沐日正巧撞见梁红巾、赵司膳都休沐,三人便一道去了城外的山寺。 “那几个神棍虽说没有展现一番法力,可事情确实是办周到了。”温明棠向梁红巾又重复说了一遍那些城隍庙“高人们”去刘家村的过程,看梁红巾扁着嘴的样子,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原先我还当真以为那赵莲无辜,坏的是她爹娘。眼下看来,她却是一点都不无辜,真正躲在她那一对吸血爹娘背后当清清白白的莲花呢!”梁红巾说着“呸”一声,吐出了口中嚼的野草,哼道,“虚伪!” “其实也不过普通小娘子罢了!”赵司膳对此却是看得开,平静的说道,“只不过比起寻常勤快些,肯自己赚银钱的小娘子而言,算个‘懒汉’罢了。” 于赵司膳这等人而言,爹娘的银钱不干净,便自己挣干净的。当然,赵司膳自己也是这般做来的,她同赵莲并不算得一路人。 看着赵司膳的样子,温明棠倒是想起了几分现代社会,那等“女强人”、“独立女性”的样子了。当然,能在几千年前的大荣便做到这一点,赵司膳自是更了不得。毕竟这等时候可不似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社会环境以及看法早与此时的大荣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梁红巾对此却是并不买账,哼道:“若要将这事尽数推到赵大郎同刘氏没本事,没法子拿干净钱喂饱她上头;那宫里的殷尚书可是正正经经的大族嫡长女,便是她父亲再娶继妻,同她不对付,难道还能少了她一口吃不成?人家不也进宫赚干净银钱了?不如殷尚书,不如你赵司膳,不如你小明棠,还不如那公厨里的小丫头汤圆便是事实,作甚尽数推到赵大郎夫妇头上?” “就是个懒汉,想着天上掉馅饼,恨不能投胎做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千金小姐。可这世间大户便只有那么多,这千金小姐的名额便是论投胎,估摸着好几辈子也才能轮到一回罢了!”梁红巾摇头道,“你说恶,倒确实不曾杀人放火的作恶,可若人人都是好吃懒做,只想过好日子,不想出力的做懒汉,这世间那么多的坊市宅子又要怎么来?” 虽是随口一句抱怨,可温明棠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梁红巾这话委实是话糙理不糙,若是人人都躺着等人来喂,怕是也没有这坊市宅子了,人类老祖宗更是还在丛林里当猴子呢! 不过即便是物资充沛的原始社会,那吃的穿的,也是要自己去树上摘取的。 思绪在现代社会的进化论上飘了一圈,复又飘回来时,身边便只有一个梁红巾了,赵司膳却是已到前头排队,等着买符了。 她们今日出来并没有选在初一十五这等大日,寺庙里的人自是不多,那排队买符的也只七八个人而已,一晃眼的功夫,便轮到赵司膳了。 那盘腿坐在蒲团上,如同摆摊一般卖符的和尚待轮到赵司膳时便开口了:“要什么符?不论是招桃花的,求姻缘的,防小人的,还是那求财的,护身体安康的,我们寺都有。诶,看姑娘是个生面孔,头一次来吧!”那和尚半阂着眼,如招揽生意一般的向赵司膳大力兜售着寺庙的符,说道,“不如都买一份,回去换着带。且每样一份还能便宜几个钱,比单买合算多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拉丝年糕(八) 如此接地气的招揽生意的架势,看的赵司膳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对上那和尚殷切的目光,还是开口说道:“那……便给我每样都来一份吧!”赵司膳说道,“那求好姻缘的符,女方名为赵莲,其余的符便不用写名讳了。” 听到这里,抱着双臂同温明棠在不远处等赵司膳的梁红巾开口了,她提醒赵司膳:“你便不为自己同张采买求一个?” “我同张采买的姻缘自会靠自己去争取同经营,就不劳烦佛祖他老人家了。”赵司膳回头看了眼身后七八个排队等候买符的信众,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今日不是初一十五这等大日,却还是有这么多人排队求符,佛祖便是一刻也不歇,一个一个的照看一番,也忙得很,轮到我也不知是几时以后的事了。” 她排队时,前头有七八个信众,待轮到她时后头又有七八个信众排队跟着。足可见不管是大日小日,排队的人多人少,买符这里总是不缺人的。 “我等日常做活的还有休沐日,这么多人求佛祖照看,也不知那佛祖有没有休沐这种说法。便是有,求照看的信众的祈求都堆积如山了,指不定休沐日还要忙着处理信众的祈求呢!”赵司膳说道。 那厢才将姻缘符打开,正要记上‘赵莲’名讳的和尚闻言抬头看了赵司膳一眼,顿了顿,笑道:“娘子是个有趣人!” “也不算有趣,只是日常为生计打算,想的也皆是过日子的事罢了!”赵司膳说道。 “既是过日子,那便说说吃喝拉撒的事。”和尚笑了,说道:“寺庙后头正对后门的素斋亦是本寺的,素斋以及一些点心做的不错,娘子若是有意,可以过去看看,帮忙照顾一二个生意。” 一席话听的赵司膳,连同附近几个排队的信众也都跟着笑了出来,不少信众都点头说道“大师若是出去摆摊,定是早成富家翁了!” 扫了眼那厢排队的几个信众,见都是熟面孔,和尚也不以为意:这等事熟面孔听来只是说笑,若是刁钻的怕是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笑了几声的工夫,那记上“赵莲”名讳的姻缘符写好了,赵司膳接过和尚包好的一沓符,走向一旁等着她的温明棠同梁红巾。 待碰了头,三人正商议着要不要去寺庙后院之类的话,才绕过那中院的转角处,便有几个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少女迎面而来。 “阿幽!”其中一个少女对着几人之中走在最中间的一位梳着一头繁杂“天仙髻”的少女说道,“听说这里的符不错,求个姻缘什么的也灵验的很!” 一听这话,便知这几个少女来寺庙是为了什么了,温明棠等人并不识得这几个少女,不过长安城中富贵人不少,看几个少女头上簪的珠钗,以及脖子里、手臂上戴的精巧的金银物事,也知这几个少女定是出自哪家大族之中的小姐。 因着她们一行只三个人,对面一行五人,温明棠等人待那几个少女走近,眼见对方没有避让的意思,便主动往一旁让了让,原本是打算待对方经过,三人继续往前走的。 没成想,那一行五个少女经过她们三人身边时,正中那个被簇拥着,梳着“天仙髻”的少女却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向温明棠看来。 温明棠自是注意到了对方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那带着审视、挑剔的目光绝对与善意的打量无缘。自忖自己的记性一向不错,可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等人,此前更是连看都不曾看到过这位少女。 抬头向那梳着“天仙髻”的少女望去,温明棠的目光落到了这少女头上的天仙髻上:同寻常的天仙髻不同的是这少女头顶的发髻是用繁杂的辫子编的,如此繁杂的发型,在掖庭里待过,见过先帝后宫那成群的妃嫔日常花在妆点上的时间的温明棠自是知晓这少女光是在那头顶发髻上费的工夫,没有近一个时辰也是梳不完的。 能花一个时辰在头顶发髻上的少女,自是那等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出身的女子了。 见温明棠向自己看来,那先一步审视起温明棠的少女不悦的拧起了眉头:“你看甚?” “看小姐头上的发髻。”温明棠说道。 这回答自是没什么好指摘的,花那么多精力在头上梳的发髻之上,自是为了让人看的。 少女闻言冷哼了一声,抬起下巴,神色间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倨傲,她开口道:“你就是那个大理寺公厨的厨娘?”她看着温明棠说道,“我看过你的画像,外头传你娘生的有多美,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一开口……竟是挑起她的脸来了。 温明棠闻言却是没有生气,只觉得好笑。顿了顿,她道:“小姐还是头一个对我说出这等话之人,小女自会谨记小姐的教导,往后谦逊待人,不将精力胡乱浪费在自己这一张脸上。” 不施粉黛的一方口中说着自己要谦虚……少女脸色一沉,想起今日出门前,自己在妆点梳妆上花了近三个时辰,莫名的有些疑心对方是在嘲讽自己,可又着实寻不到什么证据。是以不悦的冷哼了一声,依旧是那副下巴抬起,倨傲看人的架势,说道:“牙尖嘴利,行为粗鄙,不过尔尔!” 温明棠看着她,笑了笑,顿了半晌之后,忽道:“小姐此行是来求姻缘的?听闻此寺庙里的符文颇为灵验,那小姐可以请佛祖为自己牵一份配得上自己的姻缘了。” 这话一出,那少女又是一声冷哼,再次认真打量了她片刻之后,说道:“以色侍人,岂会长久?你日常在那灶台里进进出出的,我见过我家厨娘那张被油烟熏的发黄的脸。兴许都等不到你二人接亲的时候,你这张脸便不得林斐喜欢了!” 听到“林斐”两个字时,温明棠倒是神色如常,一旁的赵司膳略略一愣,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倒是那厢的梁红巾诧异的吃了一惊,而后摩挲着下巴思索了起来。 若说原先还没有明白郑幽突然对这么个没见过的少女发难是因为什么缘故的话,眼下听到“林斐”二字,那少女身旁簇拥着的几个少女恍然回过神来,显然虽长安城里还未传出风声,她们已是知晓林斐的事了。 对那几个少女落在自己脸上的挑剔审视目光,温明棠倒是坦然,她这张肖似温夫人的脸,自是叫人挑不出什么明确的错处来。更遑论,便是挑出了又如何?难道这几个少女还能定下规矩,长成她这副模样便是大罪了不成? “你小小年纪便入掖庭,想也知道是无人教导的。”还是那最先开口,梳着繁杂天仙髻的少女出声了,她仰着下巴,看着温明棠,以一种训诫的口吻开口了,“林斐若真是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又怎舍得让你还在那灶台前打转?”她神色倨傲的说道,这话一出,立时得了身边几个簇拥着她的少女的一致点头应和,“是呢!眼下,他只是觉得新鲜罢了。待觉得不新鲜了,自也不会再搭理你了。” 温明棠点头“哦”了一声,看向少女,认真的说道:“多谢小姐指点。也祝小姐此行求姻缘求的顺利。” 对方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像团棉花似的,叫人使不上力,自也叫人没了争锋相对,理论的兴致。郑幽等人哼了一声,见状也未再与温明棠说话,而是抬了抬下巴,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温明棠目送着这一行少女离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是时候了。 眼看那一群少女即将绕过寺庙转角处,温明棠便在此时突地出声了:“对了,小姐此行来求姻缘是求的同何人之间的姻缘?是……林斐么?” 是……林斐么? 这话一出,便见前方即将绕过寺庙转角处的那个少女脚下明显的一个趔趄,却并未停下脚步同温明棠争辩,而是……逃也似的,甚至可说带了几分狼狈的同几个手帕交一道消失在了温明棠等人的面前。 “我还以为你这般一说,她要么会停下来双手叉腰冷笑一声,向你放话挑衅‘是又如何’;要么会转身驳斥你一声莫胡说八道来着。”梁红巾摸了摸下巴,不解道,“怎的跑了?”说着扔了手里的野草,“切”了一声,叹道:“这小姐……好生无聊啊!” 梁红巾不懂里头的门门道道,赵司膳却是不过细细一想,便明白过来了,她伸手点了点温明棠的额头,道:“你啊!” 温明棠笑着摊手:“我同这位小姐素昧平生,她却如此关切照顾我,我自是也要关切照顾她一番的。”顿了顿,又摸了摸鼻子,笑道,“顺带提醒她一声,莫总着眼于过去,总跟我过不去!她这一番行为若是叫她这次相看的如意郎君误会了,那还真真是没得要丢了那上好的姻缘了!” 她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少女出自侯夫人郑氏的母族,真真算起来,这少女可算得林斐的远方表妹了。当然,不管这少女是不是林斐的表妹,五姓女的出身,自是让她不缺上门求娶的儿郎的。 温明棠等人虽不知晓这少女的具体出身,可她们却是知晓这少女既会特意来这寺庙里求姻缘,足可见这次相看的儿郎,于这少女而言亦是个极为如意的郎君。 既然这般在意此次相看的如意郎君,自然是行事之流的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来了。毕竟那如意郎君以及其背后的家族又不是木头做的,这等“看着碗里的,却还惦记着锅里的”举动怕是要惹恼那如意郎君的。 当然,看那少女特意停下脚步训斥她的举动,足可见于她而言,林斐亦是个如意郎君。 想起林斐曾同她说过年前侯夫人郑氏为其相看的种种举动,温明棠猜测这少女大抵便是其中一个了。 “看来你那林少卿人品确实没得挑,将那小姐同自己之间的这条路彻底堵死了,才叫她这般逃也似的跑了。”赵司膳看了眼温明棠,幽幽道。 这话,梁红巾便有些不解了,她问赵司膳:“你又怎知林少卿将自己同这小姐之间的路彻底堵死了?” “若是没堵死,还留了个松口的机会,便看那给的松口的机会大小。如果给的机会足够大,叫那小姐觉得坐上林斐夫人这位子十拿九稳的话,便会停下来向小明棠挑衅放狠话‘是又如何’了;若是给的松口的机会不大,却还是没有彻底堵死,给人留了一番旖想,那小姐指不定会停下来同你争辩一番。因为她还有机会,解决掉你,自己便有机会做林斐夫人了。”赵司膳淡淡的说道,“那等同时吊着好几个女儿家的风流浪子同被他吊着的女儿家之间便是这等情形。当然,换作那等脚踩几条船的风流小姐也是一样的。” “没听说那等闹和离的夫妻还会闹的,互相数落对方不是的,还会争辩的,一般就还有撮合的机会;那等真正没法子过下去的,没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的,便根本不会争辩。”赵司膳打了个哈欠,说道,“那小姐跑的飞快,足可见那位林少卿没给那小姐留一点机会同余地,几乎可说是说死了。同林斐半点可能没有,那小姐手头能抓的,自也只有眼下求姻缘的这个如意郎君了。” “虽是大概心里有些不忿林斐相中了小明棠没相中她,可林斐这条路是死路,不在死路上浪费精力,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是懂的。”赵司膳说道,“她若不跑,待真正被人抓了把柄,叫人误以为她脚踏两条船的话,那这次求姻缘的如意郎君多半也要黄了。” 一席话听的梁红巾顿时恍然,喃喃:“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道,“我还当她相中林斐不肯放手,要同小明棠争一争呢!” “若不肯放手的话,她来这寺庙作甚?”赵司膳偏了偏头,听到一旁厢房的门发出“嘎吱”的一声响动,下意识的抬眼看向一旁晃荡的厢房门,见不过是被风吹开一角,便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这世间谁又离不得谁?她停下来,也多是贵女骄傲使然,不忿居多罢了。” 至于这不忿之外,有没有几分对这人中龙凤的远房表兄别样的心思,那便谁也不知道了。左右,这贵女……或者说是同林斐相看过的贵女既在林斐这条路上堵死了,那对外所言以及表现出的定是没有别样的心思,只是不忿自己比不过一个“厨娘”罢了。 “指不定会有许多人想要同你比一比了。”赵司膳看了眼温明棠,见少女摊手作无奈状,遂笑道,“你方才既会开口问出那话,想来我说的这些都是明白的。” 那话自然指的便是那个吓的郑幽逃也似的跑开的一句“是……林斐么”。 虽说早已知晓阿斐相中的这个女孩子厉害,可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厢房门后的郑氏看的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若说方才两方人相遇如同交锋的话,那一击击溃郑幽等人的,便是这短短四个字了。 那能分析出女孩子言行举止背后目的的赵司膳当然了不得,若非如此,也不会仅凭那出身,便在宫里一路爬到司膳的位置了。爬到司膳的位置已是不易,且还知晓见好就收,急流勇退,适时的选择出宫更是难得。 宫里的前程诚然不错,可没有哪个在宫里的宫人能保证自己能永远赢下去,一路从司膳再升至尚宫。 宫里那些个弯弯绕绕郑氏也是知晓一二的,能在弯弯绕绕中不行错半分已... 所以,在郑氏看来,能适时的见好就收,选择抽身的一个司膳,比那等还留在宫中继续留任的司膳更聪明,也更看的明白 新帝登基才会大赦放还宫女出宫,错过这一次,待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如今的陛下也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啊! 感慨了一番赵司膳的厉害之后,郑氏看向那同赵司膳笑着搭话的少女,目光更是惊异:赵司膳了不得,三言两语便分析出了女孩子那一番举动背后的涵义;可开口说出那四个字,吓的郑幽逃也似的跑开的女孩子岂不是同样厉害? 至于哪个更厉害…… 郑氏喃喃:“你等说是布局的厉害还是看穿这一番布局,解释这一番布局意义的厉害? 身后几个郑氏族中妇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脸色难看的说道:“是我素日里太娇惯阿幽了,叫她连这点后宅的弯弯绕绕都不懂。” 这等话背后的意思,郑氏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她瞥了眼那妇人,说道:“这里不是你那后宅,我等也不是你夫君那些相好,你倒是不必在这里指桑骂槐的骂那温玄策之女心机深云云的。” 一席话说的妇人尴尬的应了一声,遂叹了口气,道:“习惯了,我那夫君就吃这一套。”便是因为她这日子一眼都能望到头了,怎么折腾都是这么回事,才更希望阿幽能寻个如意郎君。 “真要说起来,阿幽的教导同日常吃住用度以及花销,那温玄策之女不论哪一项都是比不过的。”另一个妇人看了眼那面色讪讪的妇人,开口说道,“其实你心里清楚,最先挑事,不知分寸的也是阿幽。她确实比不过这温玄策之女……且,相差远矣!” 这话着实不大好听,妇人却还是“嗯”了一声,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她还是知晓的。对她夫君那些个相好,便是好话也需拐弯抹角的说。面对眼前这些人,便是坏话也需直说。当然,自己女儿阿幽事做的不好也是要承认的。唯有承认,才能得这些人的教导同助力。更遑论,对眼前这些人,她那点心思,谁又看不懂? 只是道理虽明白,可身为阿幽的母亲,本能使然还是令妇人开口解释了起来:“其实……我日常所见阿幽那些手帕交的心思同阿幽都差不多。也就那温玄策之女,兴许是境遇使然,宫里遇到的事多,这才同阿幽她们不大一样。” 自己女儿阿幽便是错了也不算大错,毕竟年纪尚小,且适龄的大族之女都差不多。至于比不过温玄策之女……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且不说林斐这条路已经堵死了。便说温玄策之女身边没有林斐。那温玄策之女的身份也同她的阿幽她们是不一样的。 那是罪官之女,便是放还出宫了,也只是个寻常小民。阿幽她们却是大族千金,相看的郎君多数情况之下同寻常小民中的女子是没有交集的。当然,林斐这等是例外,便不提了。 听妇人口中说着“两方人不一样”,可话里为郑幽开脱的意思,这里的几个妇人又有谁听不出来? “温玄策留下的是个女儿,不是儿子,你家阿幽怎么嫁都嫁不到这温玄策之女身上。”一旁一个妇人开口说道,“莫去管那温玄策之女同林斐的事了,便说你要给阿幽相看的涂清一流的儿郎。从他将兴康县主送人之举中便可看出他不好女色。” “不好女色,后宅便不会如你夫君那般弄出这些个莺莺燕燕来。”那妇人说道。 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便立时点头附和道:“我便是看那涂清这点好,才会为阿幽相看涂清的。” “选那等弄出一堆莺莺燕燕的儿郎,阿幽往后便要同那些莺莺燕燕周旋,走的是你的老路,你自己教便是。”郑氏说道,“那不弄出一堆莺莺燕燕的,往后阿幽要周旋,经营夫妻之道的对象就是涂清这等人了,这个……你教不了。” “族中不会教这个,也不是藏着掖着不想教,我郑氏又有什么是不肯传授族人的?”郑氏说道,“可这个……委实是教不了。” “没见那我郑氏儿郎入仕为官的,亦有不少仅仅是只得了个祖荫庇佑的?”郑氏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一族中此道做的好的,也只有那三个如今官阶在一、二品徘徊的族叔罢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拉丝年糕(九) “那我家阿幽同涂清的这回相看可如何是好?”那妇人一听这话便急了,她红着眼睛说道,“我这一辈子同那些个莺莺燕燕斗来斗去的,早叫我觉得日子过的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了。如此一番谋划,便是为了给我家阿幽谋个好郎君的。”说到这里,妇人不忘看向郑氏,说道,“似二小姐同侯爷这般,能夫妻恩爱过一生的,便成!” 一听这话,郑氏便瞥了那妇人一眼,道:“我家阿斐那个谁也管不了的便暂且不提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向厢房外已经走远的温明棠等人,待其中一个妇人上前将厢房门关上之后,才继续说道,“看那温家丫头一番动作,再看我家阿斐这等谁也管不了的,面上看着好似是最为随意的,厨娘的身份也不介意,最是不挑了。可指不定不挑就是挑,他对妇人的要求指不定才是最高的!” 这话一出,屋内几个妇人皆沉默了下来。 “观她方才那一番举动,想来便是放到后宅也是能安稳活下去的。”其中一个妇人慢吞吞的开口了,她道,“看得出厉害,但究竟有多厉害,便要看她肩上能撑起多重的担子了。” “就似我等当家一般,她看着当好一个后宅之家是绰绰有余的。可这只是底线,要看她头顶上头压着她的那根线有多高,就得看她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了。”另一个妇人拿起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幽幽道,“阿幽当个后宅之家,有我郑氏女的身份,寻常情况之下,也是绰绰有余的。却不能说这两人手腕差不多。一方轻轻松松,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的事;一方却是还要借着母族的身份来压,显然是阿幽做起来更吃力的。” 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便开口了,说话间,她语气颇为自傲:“可我家阿幽天生便是郑氏女,这是天生的。” 听那自傲的语气,屋中其余几个妇人连同郑氏皆互相对视了一眼:她们总算是知道郑幽说话时那仰着下巴,鼻孔看人的倨傲神态是从哪里来的了。 “天生的?”其中一个妇人重复了一遍郑幽母亲的话,本想说郑氏大族能维系至今,历经朝代兴衰而不倒,离不开族人的维护和助力。她又是如何会有这幅“天生如此”的姿态的? 可话到嘴边,妇人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郑氏大族中固然有不少厉害的儿女,取之于郑氏的同时,也会主动为郑氏大族的维系而出力。可却也不乏那等以天生郑氏族人自居,顶着块五姓大族的招牌洋洋得意,只索取而不出力的。 今日在这里的多是族中行事从不叫人诟病的郑氏女,却也不乏郑幽同她母亲这等人。 “能教得懂早懂了。”有妇人嘴唇动了动,虽未出声,却还是让在场众人如侯夫人郑氏等人看到了她的口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而后十分默契的没有在训诫这妇人的人品这等事上浪费精力:郑氏女自幼接受的教导自是没有谁比她们这些人更清楚的了。阿幽如何她们不知道,毕竟年岁还不算大,可这妇人显然是不懂“索取与回报”二者之间互相平衡维系的关系的。 “难怪她亦出身大族,却只能嫁给我郑氏族中一个纨绔儿郎了。”侯夫人郑氏心道,“这两方配一配正好,左右都是打着祖荫的旗号享受的那等二世祖。” “我未见过涂清,”其中一个妇人开口了,今日来之前,她显然是提前打听过一番的,她道,“他诚然是厉害的。不过比之二小姐家的林斐,他更勤奋些,也更看重和顾惜自己的声名同前程。这等人,依我看,要求郑幽的便不是打扮美丽这些了,他需要的,大抵是似二小姐这般……能于他仕途之上给予助力的夫人。” “我郑氏的助力难道还不够?”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便撇了撇嘴,冷哼了一声,说道,“这都是娶了我家阿幽之后自会带去的。” 这话听的在场几个妇人再次拧起了眉头,其中一个妇人瞥了她一眼,道:“既然觉得郑氏这块招牌厉害,那阿幽同涂清今日相看,作甚要这般打扮一番?人说女为悦己者容,阿幽这般打扮,难道不是为的取悦同他相看的涂清?”妇人说道,“而另一方的涂清今日照常去衙门做事,便是相看,也定的是午食时辰这个歇息空档,看过之后还要继续回衙门做事呢!” 两方人,哪一方对此事更看重真真是一目了然。 郑幽母亲听到这里,摸了摸鼻子,尴尬道:“他如今……算得香饽饽呢!” “便是因为香,所以谁都想来看看。”郑氏再次开口了,她道,“实不相瞒,你等也知我家阿斐恍若那些个神棍似的。近些时日恰巧他手上事不多,我便将阿幽同涂清之事同他说了一遍,结果你道他怎么说?” 这话一出,屋中一众妇人皆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其中一人甚至还开口催促了一句:“怎么说?” 这种妇人相看之事,一般而言外男是不插手的。便如郑氏,若无意外是不会拿阿幽同涂清之事去问靖云侯的。靖云侯那等稍靠谱些的男子不插手,不大靠谱的那些个族中纨绔口中又说不出什么实用的话,纨绔儿郎能看懂的事,她们自然也看得懂,不用这些纨绔儿郎来教。 不过二小姐家这个林斐是个例外,顶靠谱的一个人,面上看着是个如靖云侯他们那般靠谱的外男,那性子却委实是古怪。有时,即便是犄角旮旯里的事,莫说是她们的事了,便连家里杂役的事,心血来潮他也是会插手的。 是以郑氏说出同林斐商议的话之后,她们半点不意外。二小姐家这个林斐管不管事什么的全看心情了。 “他道‘郑幽同涂清要能成,最好懂些时局仕途朝堂之事’,”郑氏说道,“涂清看重的当是这个,远的不说,五姓女有五家呢,再者撇开我等五家之外,还有不少自带权势的大族之女在涂清身上观望呢!他道涂清会挑中的,当是最懂这些事之人。” 这话一出,郑幽母亲的脸色便不好看了起来,顿了顿,她道:“我知晓不少人同涂清相看,可我看我家阿幽同其余人等差不多啊,当没有哪个大族之女还特意教这个吧!” “这个……教不会的。”郑氏还是摇头说道,“我家阿斐是这么说的,道看人吧,若是都差不多的话,我郑氏这等改朝换代不倒的五姓女大族还是个好的选择。” “那就好!”这话一出之后,郑幽母亲便舒了口气,拍着胸脯,说道,“我便知我郑氏这块招牌还是有用的。” 一旁一个妇人见郑幽母亲舒了口气,斜了她一眼,不忘提醒她道:“如此一来,你家阿幽这番打扮也不算白费了。涂清今日是怎么都不可能给我等确切口风的,怕是要等尽数相看一番之后,才会有所选择。待他都相看一番下来,你家阿幽打扮的这般郑重,给他的印象深些,便也更容易叫他能记起阿幽这号人来。” 这话一出,郑幽的母亲却是又撇了撇嘴,不甚满意的说道:“这话说的……那涂清好似在挑萝卜白菜一般,挨个挑一遍呢!” 郑氏瞥了眼出声... “所以才会叫郡主相中啊!”一个妇人接话道,“二小姐家林楠要娶的那位郡主可同闹事的笠阳郡主不同,虽是宗室,却一向识趣知礼,从不瞎掺和,那位郡主家可是一直护着陛下的,属陛下的人。便是不同林楠在一起,其本身亦是个香饽饽。” “因为从一开始就互相相到了最好的,自也不用再挑挑拣拣了。”郑氏说道,“可大多数人并非一开始就互相相到最好的那位的,似涂清这等,自是抢手了。” 这话听的郑幽母亲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她叹了一声,说道:“还真是哪家的大妇都不好做呢!” “我家侯爷是个老实体贴的,对仕途之事不大强求,还好些,”郑氏对自己嫁的良人一直是满意的,她道,“我家阿楠亦是这等人。其实说起来,似我还有郡主,这日子才是真正算得上好过的,不用费多少精力,一般而言出不了什么岔子。” “我家阿斐便不提了,总叫人看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郑氏顿了顿,又道,“那涂清的夫人怕是不好做的。”想起次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郑氏摇头道,“母族出了皇后,又素有清名,如何令涂清仕途顺畅的同时又清名不倒是件难事呢!” 有些话便不好在这里同这些妇人说了,因为阿斐还道了一句“陛下想是不大乐意皇后母族中人爬的太高的,如何让陛下默许涂清站那么高“才是真正的难事。 这些话听的郑氏心惊的同时又忍不住皱眉:“那涂清真能寻到这么厉害的夫人?” “怕是难!”彼时阿斐是这么对她说的,“所以,选谁对他而言都是不满意的。母亲,也叫你族中那些人莫太在意这个了,毕竟这位置坐的又不舒坦,便是寻个祖荫庇护的二世祖指不定都比这日子过的舒坦些!” 看着面前面上隐隐露出忧色的郑幽母亲,郑氏抿了口茶,说道:“我家阿斐还说了些有意思的话。” 见在场一众妇人都朝自己望来,郑氏笑了笑,对郑幽母亲说道:“你道我既然早知晓这些了,又为何不提前告知你?还累得阿幽早早起床,在梳洗打扮上费了那么多的精力,这不白费了一番力气么?” 这话一出,在场一众妇人皆笑了,同为大族女,显然是清楚郑幽今日花费了多少力气的。 郑幽母亲见状,也忍不住笑了,顺着郑氏的话,说道:“是啊!我还在奇怪二小姐怎的不早说呢?她那头顶两个发髻都花了快一个时辰了。早知涂清要挑萝卜白菜的话,便不白瞎这工夫了,还能多睡一个时辰的觉呢!” “因为左选右选,涂清大抵都是挑不出满意的了,”郑氏笑着说道,“我家阿斐说道,那也不挑满意的了,差不多情形之下,便挑对他最上心的那个吧!” 至于上心…… 郑氏咳了一声,道:“阿斐道他记得那个每回出门同他们见面时都要在发髻上费心思的远房表妹,别人费不费心思什么的未必能看出来,甚至即便是真费了心思,也要自持大族千金的身份,不会叫人知晓。可这表妹不一样,费不费心思的……直接顶在头上了,叫人一眼便看到她的心思了。” 厢房之内立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看着在场被逗笑的一众妇人,郑幽母亲也忍不住憋笑道:“那听阿斐说来,我家阿幽这门相看其实还是极有可能成的了。” “阿斐板着脸对我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涂清确实算得上是阿幽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夫婿了。”郑氏说道。 眼见大家都在笑,郑氏也跟着笑,阿斐说的有些话能同大家说,有些话便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阿斐当时还道:“只是那表妹既不是他满意求娶的,而是因为对他上心求娶的。那往后,涂清对她的要求也会更多些。这日子估摸着也只是表面光鲜罢了,内里涂清对她怕是从来没有满意过的。” “不过我观母亲母族那表妹也不是什么讲究过日子的人,既喜欢在这些事上费心思,估摸着也是个喜欢表面光鲜的。”阿斐当时说这些话时神情淡淡的,显然是知晓自己母亲为人的,对自己母亲说的都是大实话,“涂清能给她表面光鲜,她便要对他一直上心,也算各取所需了。” “还有,记得要她做好痴情于涂清一人,对涂清情根深种的妇人做派来,莫要传出她同旁的男子的什么纠葛来。”郑氏还记得阿斐说这话时淡漠的表情,“所幸这表妹好表面光鲜,这些年只顾着在我眼前表现了,我又未同她私下里有什么接触,当是不会被外人诟病的。” 郑氏还记得自己当时随口问了次子一句:“若是当真做出什么为人诟病的举动来,阿幽会如何。” “我本想说得看是在成亲前知道的还是成亲后知道的了,但一想,于男子而言,当差不多,毕竟涂清可从来没说过什么只娶一人的话。”当时阿斐说道,“不过在成亲前知道的话,那表妹都不能进涂清的门了。若是在成亲后知道的话,那表妹表面还是光鲜的,但内里当少不得被涂清使手段打压了。” “男子若真想打压一个女子的话,除非那男子同女子两者间的手腕相差太多,不然,地位使然,女子大多数情况之下是比不过男子的。”郑氏看着面前哄笑的族人,想着今日早上同阿斐说的那些话,心里幽幽叹了口气,想起母子二人谈话的最后,阿斐说的那些话,“寻常男子尚且如此,更遑论涂清了。那表妹是胜不了涂清的。” “或许是精气神的打压又或许是感情上的打压,一时将表妹捧入云端,一时又在她登上云端时突然撒手,让她跌入地狱。虽是不短吃喝,外表光鲜,可内里……实则难熬极了。”林斐说道。 想起阿幽身旁跟着的那几个手帕交,郑氏心中叹了一声,看着那口口声声一心为郑幽打算的郑幽母亲,忽地开口说道:“其实寻个体贴的儿郎,会疼人的,门第低点其实也不妨事的。” 第四百八十九章 拉丝年糕(十) “那怎么成?” 郑氏这话一出,不出意外的,便立时引得郑幽母亲发出了一声尖叫。 看着郑氏,她动了动唇,虽是没有出声,可在场的妇人无一不明白她想说的那些话的:无非是郑氏嫁的好,是侯夫人,且夫君还体贴云云的,怎么能让她女儿郑幽嫁个门第低的郎君? 对郑氏,郑幽母亲还是不敢造次的,是以顿了顿之后,低头说道:“二小姐,我家阿幽是五姓女,怎能嫁个门第低的儿郎?” 这话一出,屋中几个妇人原本正在喝茶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妇人斜睨了她一眼,说道:“门第低怎么了?我夫君门第不也低?如今不也还成?我儿亦是孝顺有出息,怎的不能嫁了?” 能出现在这厢房里的妇人自是皆过的不错的,其中不乏郑氏这等嫁的夫与生的子都不错,且门第相当的,亦有曾嫁了稍低些门第,但如今却过得好的。 话是这么说,出现在这里的妇人亦是以“成功者”的身份出现的,可……郑幽母亲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能者多劳,我家阿幽又不似温玄策之女那般有手腕,没那个本事能扶起夫君来。”郑幽母亲巴巴的说道,“更何况从低爬到高,少不得要费上不少精力,且还未必能成……”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才开口的妇人打断了,她看着郑幽母亲,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只想享受,不想出力。只想捡个现成的好夫君,却不想跟着夫君一起往上爬,是也不是?” 这话便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郑幽母亲面露尴尬之色,却也知晓自己那些个冠冕堂皇的话,骗不过在场的这群妇人,遂干笑了两声道:“哪个不想过好日子呢!人人都想。”顿了顿,又道,“我家阿幽既天生生在郑氏,便证明老天爷允她过这好日子呢!有这个机会,自是要争一争,求个一世圆满,样样顺遂的。” 虽会出现在寺庙里,在场的妇人皆是信佛的,可信佛之外,便连外人看来日子过的最为顺利的侯夫人郑氏也是知晓求神拜佛之外,人还是要做事的,不能两手一摊,等着族里喂赏赐,佛祖赐福份的。 此时听闻郑幽母亲这般说来,又有妇人开口说道:“那照你这般说来,人人都想着有个好的出身,生下来便能啃老;待到出嫁时,又有个现成的好夫君在那里等着,能啃夫;再到往后生了儿女,当了母亲,儿女又个顶个的厉害,还能啃儿女。” “这么一番啃老、啃夫、啃儿女下来,你又出了什么力?”妇人冷哼了一声,道,“如那蚂蟥吸血么?” “都说众生平等,若是吸血的蚂蟥都能过这么好的日子,你让旁人怎么想?”另一个妇人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串,说道,“那等一辈子什么都不做,还能啃老、啃夫又啃儿女的,我看到的多数活在话本子里,是那些白日梦话本子里的主角了。这等人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光耗那福分了,这一辈子耗走的福分,也不知要花多少辈子来偿还呢!” 妇人显然是个信奉神佛的虔诚信众,虽然这厢房中不是每个人都如这妇人这般信奉神佛的,可那话里的道理,却是几乎每个妇人都认可的。 “二小姐都说的这么明白了,那涂清显然是个表面光鲜,内里日子却并不好过的‘良人’。”其中一个妇人说道,“你既口口声声说着为阿幽好,这等表面光鲜、内里却难捱的好日子便是你所谓的为阿幽好?” “既是郑氏女,我家阿幽又不会短什么吃喝。”郑幽母亲闻言却是不以为意,说道,“家里养的起阿幽这张嘴,那涂清即便是只给表面光鲜,那也够了!” “嫁个生的好,又有本事的俊才,日常同人喝茶闲聊时,也不知要被多少姐妹羡慕呢!”郑幽母亲说到这里,看向一旁的侯夫人,说道,“似侯夫人这般……便时常被我等提起呢!” 侯夫人郑氏这门姻缘自是没得挑,对上郑幽母亲向自己投来的羡慕的目光,郑氏叹了口气,本想说似自己这样的终究不多见。可……以一个令人艳羡的身份来说这些话,未免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郑氏自是不会说的。 看穿郑幽母亲执意如此,她自也不再劝了,因为她已从郑幽母亲那里得到答案了:所谓的口口声声为了郑幽,为了女儿能过好日子,先时那副声泪俱下,不想让女儿重蹈自己覆辙的话或许便连郑幽母亲自己都觉得是真的,自己觉得自己是这天下第一等的为女着想的好母亲了。 这还真真是应了从阿斐口中听来的,那温玄策之女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郑幽母亲连自己都骗,她们便是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所谓的为郑幽好,面上说着是让郑幽的面上光鲜,可实则还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是郑幽母亲,郑幽过的面上光鲜,她日常同人出去喝茶闲聊时不也能自夸一番自己女儿嫁了个如意郎君,面上有光云云的? 说到底,这便是一个重表不重里,面上的一句夸赞能抵得过背后无数难捱日子之人。 虽然对着外人,总是说次子阿斐似个神棍,神神叨叨的,可郑氏心里清楚:阿斐说的话鲜少有说的不对的时候。就譬如他对郑幽母女的评价:虚荣尔! 虚荣尔!三个字足以概括这一对母女了! “背后日子那般难捱,却还是硬撑着。于外人看来难以理解,不过于这等‘虚荣尔’之人,却是乐在其中。表面光鲜,能在圈子里、宴席上得一两句追捧,在她们看来,这些背后的苦日子也不算白捱了。” 郑氏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不过越看郑幽母亲的反应,越发觉得阿斐说的不错!她们自己乐在其中,作为郑氏同支,她劝过了,自也尽力了。 个中日子好坏,自有她们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了。 当然,有件事还是要提醒郑幽母亲一番的。 “郑幽身旁跟着的几个所谓的手帕交今日知晓了郑幽向温玄策之女发难的这桩事,”郑氏对郑幽母亲说道,“来日若郑幽同涂清当真成了,那几个手帕交嫁的夫君却是比不上涂清的话……” “怎么可能?”话还未说完,便被郑幽母亲打断了,她不屑的冷哼了一声,道,“这几个虽出身也不错,可同咱们郑氏没得比。出身不如我家阿幽,那相貌亦是不如的。那温玄策之女好歹还有张脸能胜过阿幽的,她们又有什么能胜过阿幽,以此来寻个比涂清更好的夫君的?” 有妇人听到这里,抬头瞥了眼郑幽母亲,心说那温玄策之女看着可不像是只有一张脸的样子,但这些事与自己无关,便也没有开口了。 郑氏并未理会郑幽母亲的话语,而是继续说道:“若是她们的姻缘不如郑幽,指不定会妒忌,届时今日之事……难免会传到涂清耳中,你自己掂量着点。” 这话一出,郑幽母亲便“哼”了一声,道:“这个……我懂。不教人妒是庸才嘛!这等事,我最擅长了!我夫君那几个惯会上眼药的相好便时常这么做,我知晓该怎么做的。”说到这里,她又道,“我家阿幽也知晓要防她们一手的,自是懂得。若是同涂清这门亲事当真能成,到时候添妆什么的,还要请族中帮忙撑场面呢!” “这是自然。”其中一个妇人点头说道,“我郑氏女出嫁,我等自是要出面的,你放宽心便是了!” …… 温明棠等人并不知晓她们此行这一番碰到的郑幽等人背后还引来了这么一段故事。 绕过寺庙后院,看了眼那素面摊,本想照顾一番生意的,奈何梁红巾临时闹了肚子,温明棠同赵司膳便也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致,待梁红巾好些了,三人便回了城。 入了城,一路闲逛,又去原先赵记食肆所在的位置转了一圈,租赁出去的赵记食肆换了家专门做卤料的铺子来经营:比原先赵大郎夫妇二人做的那赵记食肆的生意果然是好了不少。 “其实原先那铺子门面也是不错的!”梁红巾感慨道,“只是你那兄弟赵大郎实在是扶不起罢了。” 赵司膳点了点头,三人进去买了些卤物出来之后,正商议着接下来去哪里吃午食之时,一旁铺子里有人认出了赵司膳同温明棠:“你等不是那赵大的妹子还有去岁同赵大夫妇闹过一场的小娘子吗?” 虽说知晓这些做小生意的因要招揽生意的缘故,一般记人的记性都不差,可隔了一年还认得出她来,以及那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认出赵司膳,这着实还是让温明棠等人有些意外的。 赵司膳对那人倒是熟悉,对温明棠同梁红巾解释了一句这是“自家邻居阿叔,自小看着自己长大”云云的之后,便上前同那人攀谈了起来,几句“这些年过的可好”的闲谈过后,正要拜别,那邻居阿叔忽地记了起来,提醒赵司膳:“对了,你那侄女赵莲今日出嫁,你可知晓?” 一句话将温明棠等人都说懵了,尤其是温明棠,她还记得自己同赵莲遇到时也不过几日之前,那时赵莲才相看,怎的一晃眼竟是已出嫁了? “听说嫁了个家资颇丰的地主老爷家的儿子,那刘家村通往官道的路便是他家出钱修的。”那邻居阿叔说道,“那赵莲的夫婿听闻也生的清秀,只是身体不算太好。可赵大说不妨事,只要赵莲生了儿子,传宗接代了,这都不是事。前几日这夫妇二人还特意带着赵莲回来这里一趟,在我等老街坊面前吹嘘了一番自家赵莲是一步跌入云端里了。” 话听到这里,梁红巾出声了:“都说云烟云烟的,可见云同烟是同一样物事。既是同一样物事,那足可见这云亦同烟一样是摸不着的,虚的。一步跌入云端里,不就等同是一步掉入迷雾里?那不得摔死?” 听着梁红巾一本正经的说着这些话,温明棠险些没笑出声来:虽说不曾如她一般接受过现代社会的知识,也不曾如她一般坐在航班上亲眼看过云烟渺渺,知晓这是虚的,却并不妨碍梁红巾一语戳中本质。以现代社会科学的角度来解释,那一步跌入云端里,确实同一脚踩空,从天上掉下来,没甚区别了。 无他,脚踩的,不是实地,是空气而已。 梁红巾的话惹的那街坊也跟着笑了两声,此时大荣百姓还不曾接触过现代社会的知识,自是不知晓头顶的这些个星辰日月风云这些东西具体是什么状况的。跟着笑了两声之后,那街坊道:“赵大夫妇二人带赵莲回来寻了好几个大夫,开了好几帖于生养有益的药,看样子是摆明了准备母凭子贵了!” 说到这里,那街坊又忍不住感慨:“大抵是刘氏那恶妇自己没生到儿子,心虚,唯恐赵莲随了自己,这才花了大力气,盼赵莲一举得男呢!” 赵司膳跟着笑了笑,接话道:“是呢!我那一对死鬼爹娘在世时最是念叨香火了,我那兄长同我那恶嫂嫂没生到儿子,昔日可没少被他二老说道。” 又寒暄了几句,街坊铺子来生意了,自是没再同她们闲聊下去,转而回去做起了生意。 待到街坊回铺子之后,梁红巾抱着双臂,看向赵司膳:“我梁红巾从来是个觉得‘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便不说了。单说你那死鬼爹娘吧!这两个这般看重香火,刘氏同赵大郎只生了赵莲一个,那两个就这般放任他二人不管了?”她说道,“还有,莫看那赵大郎一副老实窝囊样,可看他欺负妹子从不手软的样子,也看得出是个欺软怕硬的主。那刘氏既没给他老赵家生下儿子,论理说理亏的该是刘氏,那日常也该是赵大郎欺负刘氏,刘氏做那窝囊媳妇才是。怎的我等所见却是反过来的,是刘氏在盯着赵大郎骂呢?” “这个事情……我当时已入宫了,具体情形不清楚。”赵司膳说道,“只从他二人口中得知在刘氏生下赵莲之后几年,刘氏曾有过一次孕,后来无意小产了,是个男丁。” “所以,他二人是有过男子的。”赵司膳说道,“而刘氏小产便是因为被我那兄长喝醉酒推了一把,这才没了男丁。” “过后不久,一次店里来了几个恶霸,吃完饭不给钱,将我兄长打了一顿,听说是伤了子孙根。”对温明棠同梁红巾说起这些赵家往事时,赵司膳一直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恍若在说外人的事一般,她道,“所以我赵家无后了,却不是刘氏的错,而是我那兄长赵大郎的错!” 不过话说到这里,赵司膳却顿了顿,又道:“这只是我自他二人口中听来的情形,至于具体情形如何,是否真是如此,便不知道了。” 第四百九十章 腌笃鲜 或许是在宫里待了多年使然,对于这些有孕、小产之事的真相,赵司膳并未立刻下定论。 虽说宫外不比宫里,赵大郎又是个没甚卵用的,没什么人惦记的男人,娶刘氏靠的全是她的钱财资助。可因着在宫里见多了有隐情的有孕小产之事,赵司膳的用词还是严谨了些,只道是自赵大郎夫妇二人口中得知的真相,并不定是真的真相。 “他二人的事他二人当是清楚的,看刘氏那骄横的态度,也知,至少他二人之间,是将这件事的错处归咎在赵大郎身上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道,“不过,这对赵莲也勉强算是件好事。” “若他二人当真有了男丁,赵莲定是如同外头捡来的一般,小小年纪便要开始如你一般讨生活了。”温明棠说着,看向赵司膳,“便是没有男丁,只赵莲一根独苗,这二人顶天了对独苗也不过如此,将她嫁了个身子不太好的乡绅公子。” “对他夫妇二人而言这是件好亲事,对赵莲兴许亦是吧!”赵司膳淡淡的说了一句,“也盼这门亲事真的是门好亲事,如此的话,我倒是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有了乡绅公子女婿,赵司膳自然便不够看了。 …… 休沐那日过后没两日,日常分得一点白菜、萝卜连同豚肥膘,以及巴掌大小的鲢鱼的公厨衙门便迎来了一大拨意料之外的食材。 看着那自运送食材的板车上搬下来的“笋山”以及那一块块纹理漂亮的腌制豚咸肉,公厨中人皆觉得不可思议。 “今日内务衙门那里转性了?”有帮忙搬运食材的杂役一边搬着食材一边吃惊的说道,“怎的突然这般大方了起来?” “转性?”还是那日常过来送食材的内务衙门杂役,他道“没转性,只是换了个主子罢了!” 这话一出,自是引得不少人连同温明棠都向他望了过去。 得了纪采买颇为上道的不知自哪里掏出来的一包点心之后,杂役这才开口说了起来:“太妃去骊山行宫踏春去了,内务衙门那里便暂且交由皇后娘娘代看。中宫大方,一拿到内务衙门的大印,便加了不少食材!”说到这里,杂役捏着一块点心送入口中,啧嘴道,“这般一来……我等倒是有一段时日的好日子能过了!” 这多给食材之事固然令人高兴,可同样的,亦有人不解道:“只是去踏个春而已,哪里需要交接中宫皇后娘娘来代管的?” “因为太妃此次踏春同以往不同,据称要花上几个月的工夫,”杂役随口道了句,“所以公厨能过上一段时日的好日子了!” 众人恍然,待内务衙门的人走后,看着正在忙碌搬运食材的杂役们,纪采买对温明棠道:“如此看来,才上涨了两个钱的菜价很快便又能落回去了,待到下次太妃回来,估摸着才会再次上涨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眼见众人都在忙着搬食材,对一旁的纪采买小声道:“那先时上涨的菜价,令得百姓多花的银钱怎么办?” “于百姓而言,只是一两个月的菜价上涨,且又不多,咬咬牙也就过去了。”纪采买说道,面上的神情平静又隐隐透出几分无奈来。 温明棠点头,亦平静的说道道:“就似日常偶感风寒,前后不过几天功夫,忍忍也就过去了。若是一直风寒不好,几天几月的一直持续着,才会令人恐慌是不是要一直如此了。” 纪采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又道,“至于这些天静太妃肥了的腰包……百姓不闹,京兆府那里也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管,就……这么过去了呗!” 温明棠“嗯”了一声,静太妃此次莫名其妙要出宫踏春的举动隐隐也从侧面证实了赵司膳当是没有弄错,这老太妃当是真的有孕了。宫里毕竟不大方便,去了行宫,人手看的牢的话,也不是没可能捂住这消息的。 至于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能不能活着,便暂且不是温明棠该管的事了。 她眼下看到的则是另外一件事:菜价上涨引发百姓闹事之事是必须菜价一直上涨才会引起的。似如今这般涨上一两个月就消停了,咬咬牙就过去的事往往是闹不起来的。 眼下皇后一接手内务衙门便立时开放食材,菜价回落,自然是好事。不需要闹事也能达成目的自是众人乐见其成的。可……待到静太妃回来之后呢?会不会再如此一番?到时候若是再如此行来,这如今的一番菜价上涨岂不是白费了? 百姓蓄力就似点火一般,这里才开始冒烟便被灭了。待下次再需蓄力时,便需从头再来了。 陆夫人刮起的那股风之所以那么猛,便是因为准备妥当之后,一气呵成,一下子点燃了,而不是似如今这般断断续续的起了烟又被灭了。 当然,这些事暂且也不是温明棠该操心以及能操心的事了。她今日要做的,便是拿这内务衙门送来的笋同那腌好的咸肉做顿盼了许久的时令午食而已。 虽说还未换上春衫,可开春的时令菜却是能陆续吃起来了。 将笋剥了笋衣之后,滚刀切开,又将那咸肉拿了过来,既然食材充分,作为厨子,自是要对得起这些食材,充分利用了。 今日这一碗汤,必是极为鲜美的。 这里温明棠正剥笋切肉,那厢的京兆府衙门前却来了一对皮肤黝黑的老农夫妇,两人佝偻着背,取下那门口鸣冤鼓的鼓槌,敲了起来。 “咚——咚——”的鼓响声引来了经过此处的行人的注意,看着敲鼓敲不利索的老农夫妇,那道士模样的行人上前,问道,“老人家,你来报官?是为的什么事?可要帮忙?” 那对佝偻着背的老农夫妇颤颤巍巍地以一口略带口音,不甚规整的长安官话说道:“我们……我们是城外刘家村的,便是那个一半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刘家村。” 一听来自“刘家村”,那道士却是一副恍然的表情,打量了一番那老农夫妇之后,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怎的自己跑出来了?家里孩子呢?” 一听道士问这话,那对老农夫妇立时泪如雨下,道:“女儿……女儿投井死了,那童家……” 话还未说完,道士立时“哦”了一声,拍了拍胸脯,道:“我知晓了,你等那女儿便是那嫁进童家死了的新嫁娘,是也不是?”说着,看那老农夫妇才点了头,道士便立时抽走了两人手中的鼓槌,“咚咚咚”的敲响了京兆府衙门口的鸣冤鼓。 不似两位老人缓慢的敲击声,这等“咚咚咚”的敲击声听起来迫切至极,衙门里原本正打瞌睡的几个小吏被这鼓声吓了一跳,连忙跑出来查看,才一开门,便看到那敲鼓的道士扔了手里的鼓槌,抱拳道:“大人,这两位老人家来报官呢!” 这般快的反应便连那两位老农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被那道士推进了衙门。 …… …… 将那浸泡了一个时辰的咸肉放入锅中,又加入了葱、姜以及酒焯了水,待肉变色后,温明棠便捞了出来,置砧板上开始切片。 “这次送来的咸肉当是腌了有一段时日了,还是浸泡去去咸味的好。”温明棠同阿丙和汤圆说道,“今日这碗汤名唤腌笃鲜,味道极为鲜美,定叫你等食完一碗还想再食一碗。” “这是道江南菜吧!”一旁看他们做菜的纪采买说道,“我好似曾经在那等菜谱上看到过这道菜。” 温明棠点头:“这‘笃’字,在那吴语里便是炖煮的意思,腌顾名思义,指的是咸肉和扁尖,鲜则指的是鲜肉和春笋。这腌笃鲜究其本意,就是指将咸货与鲜物一起炖汤的意思。” 汤圆和阿丙听的连连点头,那厢的纪采买也道:“听闻这道菜做起来鲜得很,用那些江南吴地人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倒是个颇对时宜的菜。” 听到那句“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汤圆同阿丙两人立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这举动看的温明棠同纪采买忍不住莞尔。 几人正笑着,一个杂役跑进来道“外头来了个道士,说是什么‘紫微宫传人’的弟子的,说是有事要找温师傅”。 正说笑着的几人停了下来,那厢刘家村的事,几人事后也自温明棠口中听到了一些,自是知晓这些所谓的“紫微宫传人”、“茅山派亲传”之间的事的。 原本以为此事已了,毕竟钱都给了,却未料这等时候,那“紫微宫传人”竟又来了。 “钱货两讫,”纪采买闻言,说道,“倒是不成想这大师还管后续之事,也不知收钱不收钱。” 当然,这收钱不收钱的,出去见了那“紫微宫传人”的弟子便知道了。 同阿丙和汤圆交待了几声,叮嘱他们莫忘了将其余的菜备好之后,温明棠便跟着那杂役走了出来。 才走出衙门,那过来跑腿的杂役便指了指歪脖子树下那梳着个道髻,穿了身道袍的道士,还特地道自己就在里头,有什么事,温师傅喊一声便是! 温明棠向跑腿的杂役道了声谢,而后便迈步走向那立在衙门门口歪脖子树下的道士。 那道士年岁不大,不过二十上下的年岁,和“紫微宫传人”那副“老江湖”的老道不同,那副积极的踢踢腿,活动胳膊肘的样子,瞧起来,莫名有种赵由似的憨直感。 而报了家门之后,这道士的表现也同赵由的憨直没什么两样。 “师父让我这几天盯着那京兆府衙,道万一有刘家村的人过去报官,便帮个忙,推一把,将衙门里的大人们喊出来受理案子,而后再过来同温娘子你说一声。”道士说道,“今日那京兆府衙门口便来了一对老夫妻,是刘家村的,去京兆府报了官。据他们自己说自己的女儿先前嫁了那童老爷家的独子,却掉入井中淹死了,我帮忙将人推进了衙门,便过来知会温娘子了。” 温明棠听罢,问道:“那老夫妻的女儿掉入井中淹死一事,可有什么内情?那老夫妻怎么说?” 道士闻言,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师父没让问这个,我便没问。”他道,“只一听他们来报官,便帮忙敲了鸣冤鼓,喊了人过来,又把人推进去便走了。” 温明棠:“……”既然都帮忙帮到这里了,多数人便是好奇使然,也会进去凑个热闹,直到京兆府赶人再走吧!他倒是干脆,不消人赶,自己便走了! 仿佛是明白了温明棠那副沉默表情背后的意思,道士笑着解释道:“师父便是觉得我这点好,道有时过于好奇可是会送命的。不懂的事,还是老实一些别乱碰比较好。” 这话……倒是有理。温明棠想起了“紫微宫传人”那副圆滑老道的样子,笑道:“是啊!不懂的事不要瞎掺和!瞎插手,一不留神可是会送命的。能看便看,不能看便闭眼,如此便成!” “不错不错!”那道士听了温明棠所言,连连点头,道,“师父也是这般说的,说娘子是个上道人呢,至于赏钱……娘子看着给就是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笑了,她看着小道士,说道:“我上不上道,便要看你师父上道不上道了。你且说说,刘家村一行之事分明已了,你师父又是如何猜到有人会去京兆府告官的?” 小道士闻言,立时惊呼了一声“温娘子果然厉害!”之后,才道:“我师父说那姓童的乡绅死去的前两任新嫁娘其实是一家人,是一对姐妹。姐姐死了,还会将妹妹继续送进来的,可见这家里人是个重银钱大过感情的。虽是没打听到什么具体的事情,尤其这姐妹娘家同童家的金钱往来,但可以这么猜上一猜。而童家既会同那赵娘子相看,可见同那姐妹娘家的关系是断了。他们在村里时,村民曾向他们指过那姐妹娘家的宅子,看上去破旧的很,可见缺银钱的厉害。” “师父说,那乡绅原先还能拿“少夫人位子”那根萝卜吊着那姐妹娘家,令他们有所幻想。姐姐死了,还有个妹妹能顶替姐姐进门,母凭子贵生下儿子,继承童家的家财。眼下姐妹都死了,童家那‘少夫人位子’上又有了新人,自己却没捞到什么好处,指不定会来告官!”道士说道,“因着只是猜测,师父当时同温娘子交差时也不好多说。他看我每日闲的很,便让我去京兆府衙门口盯着,若是侥幸猜中了,便来温娘子这里领赏钱!” 第四百九十一章 腌笃鲜(二) 话既已说的这般坦率了,自是算上道的。 温明棠自也是不吝啬的给了赏钱,看那小道士眉开眼笑着离开的样子,便知自己这赏钱给的也很是上道。 虽自忖自己不是个小气之人,却也还远没有到那等挥金如土的境地。至于为何给钱给的这般大方……想起那“紫微宫传人”神神叨叨的样子,温明棠觉得往后自己或许还有同这“紫微宫传人”做生意的时候,是以给钱便也尤为大方。 出了趟衙门,回到公厨时,那腌笃鲜已被转至砂锅中“笃”了起来,夸了汤圆和阿丙两句,温明棠又拿起了刀,不待纪采买等人问起,便将方才“紫微宫传人”弟子来寻她之事说了一遍。 听得刘家村那死去的新嫁娘家里人去京兆府报官时,不说阿丙、汤圆以及纪采买等人了,便连底下正在忙活的几个杂役都抬头向温明棠望了过来。 这等反应,温明棠并不意外。刘家村那闹鬼的传闻早在杂役里传的人尽皆知了,便连不少差役、小吏连同手头算得空闲的林斐都听到了这等传闻。 虽说一听那连死几个新娘的事,多年接触案子的本能使然,不少大理寺中人都觉得里头当另有隐情,可似刘家村这等事一则无人报官,二则要报也是要先报去京兆府的案子,他们自不好随意插手,越俎代庖的乱管,便也只能暂且听听而已。 眼下,一听那新嫁娘的家里人跑去京兆府报官了,一个正在底下擦拭食案的杂役立时说道:“那死去的新嫁娘之事果然有蹊跷,定是有人害了那新嫁娘,这不……村民还是忍不住来报官了啊!” “可听那报信的道士描述,那新嫁娘的家里人指不定是因为眼瞅着捞不到好处了,才来报官的呢!”汤圆抿了抿唇,说道,“听起来怪叫人膈应的。” 所谓的家里人自是指的血脉相连的亲人。老袁同肖娘子在世时,对闺女袁肖(汤圆)疼爱的很,感情亦是真挚的不掺什么杂质,而后碰到了阿丙,以后如何暂且不知,至少如今,阿丙对汤圆的感情亦是不掺什么利益考量的。习惯了这等甚至可说是纯粹的感情,再看这新嫁娘家里人那“捞不到好处,才来报官”的举止,自是叫汤圆膈应的厉害。 “死了个大闺女还不算,还将小闺女继续往里送。”汤圆嘀咕着,“那老农夫妇听道士说来好似一把年纪了,可怜的很,可其行为着实是叫人看的难受的厉害。” “只要活得久,谁不到一把年纪的时候?”纪采买翻了翻眼皮,说道,“好人能活到一把年纪的时候,坏人自然也能了。” “好坏,同一把年纪,老态龙钟,以及外表一副可怜样没什么关系,单纯同人有关。”纪采买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因着那刘家村的村民报官的衙门是京兆府,众人自只是略略提了提,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了,毕竟事情全貌怕是只有京兆府中众人知晓了。 闲聊的时候,砂锅里那腌笃鲜的汤汁已“笃”至奶白了,纪采买探头看了眼那小火焖炖的腌笃鲜,点头道:“看颜色便知是个好菜。”顿了顿,又道,“如此,我等便可等着这一锅时令菜端上食案了。” 温明棠等人这里正等着腌笃鲜端上食案,那厢受理了刘家村报官案的京兆府尹正对着底下那一对佝偻着背,看起来颇可怜的老夫妇板着脸,听他二人的恭维。 直到“青天大老爷”、“不惧郡王同那等权势大官”的恭维之语第三遍响起时,京兆府尹出声了。 “本官若是没弄错的话,你二人报官告的是家中两个女儿被害死一事?”京兆府尹看着堂下那一对老夫妇,翻了翻面前案上,这对老夫妇自报家门的状纸,说道,“你二人膝下也只有两个女儿,年轻时倒是有过儿子的,只是还未成人便病死了。眼下,女儿也死了,你二人眼下膝下已无子女了。既如此,你二人还在这里废话作甚?不赶紧将女儿之死的原委速速说来?” 看着堂下那两个正“拍着自己马屁”的老夫妇神情一怔,京兆府尹再次蹙眉,能先后将两个女儿送进同一个狼窝的,他自也懒得同这两人谈什么为人父母同孩子间的感情了,看的世情多了,自是知晓这天底下不是只有那等疼爱子女的父母的,他敲了敲案上的醒木,说道:“儿子是病死的,自是无人会对此负责。可你二人的女儿既是嫁进乡绅家里莫名其妙死的,这番说法自是要讨的。否则你二人如何养老?” “养老”这两个字一出,立时激的那老夫妇二人一个激灵,不再恭维京兆府尹,立时开口哭诉了起来:“请青天大老爷做主,那姓赵的夫妇……不给钱了啊!” 京兆府尹:“……” 虽说对这老夫妇这等人也算见怪不怪了,可听着堂下那老夫妇的哭诉,道什么那童老爷说好了每月都给新嫁娘的娘家银钱的,才给了两个月,那赵姓夫妇就顶替他们拿了钱的话,还是听的京兆府尹心中的怒气越憋越足! 一旁的小吏看着自家上峰隐隐快要发怒的迹象,没有再理会堂下那老夫妇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乱拉扯,立时上前对京兆府尹说道:“乡绅精明!说的是每月都会给新嫁娘家里银钱,也就是他那一对亲家银钱过日子。这一对老夫妇家里两个女儿都死了,那乡绅这两日又新娶了一个姓赵的新娘,那银钱自是给那赵姓新娘的娘家人了。这一对原来的亲家原本今日是照例去问童家领亲家银钱的,结果被童家打发了,说什么银钱已给了那赵姓新娘的娘家人了。老夫妇一听这个,便立时去问赵姓新娘的娘家人要钱,那赵家人同这老夫妇又没什么相干,自是将人轰出来了。这老夫妇见实在拿不到银钱,便来告官,告的也是那赵家人,不是童家人。” 身边的小吏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京兆府尹听罢默然,片刻之后,瞥向身边的小吏,道:“这乡绅还当真是精明,直接将麻烦推到那赵姓新娘家里人那里了。” “是啊!真精明呢!”小吏说着,指了指京兆府尹案上那状纸下压着的几张契书,说道,“我等看过了,乡绅同这老夫妇签的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是给新嫁娘的娘家人过日子银钱,如今他们给了钱,赵家人收了钱,天经地义的,找不到任何漏洞来!” “那堂下这两个来告什么?”京兆府尹看了眼那对老夫妇,“哼”了一声,说道,“看这两人的言行举止,也知并不是什么真心疼爱女儿的。贪图银钱,却又没那个本事拿捏乡绅,他们告什么告?本官这里是衙门,是讲道理的地方,这白纸黑字的,本官难道要逆着契书,逼着那乡绅同那赵姓新娘的家人出钱为这两个又蠢又贪又坏的人养老?” “没钱过活,急了呗!”小吏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京兆府不似大理寺那等衙门经手的都是大案要案,日常所接触的多是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似先时陆姓妇人那般明事理的有,可也多的是堂下这对老夫妇一般胡搅蛮缠的。 “我等已同那两个老的说过了,问赵家人拿... “作甚颠倒黑白?”京兆府尹拍了拍案上的状纸,对小吏说道,“这两个老的难道有什么把柄落在那乡绅手里不成?还是他家里的田地租赁的是那乡绅家的?这般怕他们,就是不告他们作甚?” “没有把柄,这老农夫妇也未租赁乡绅家的田地。”小吏说到这里,面上亦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也不能说脑袋出了问题。就是不想同乡绅老爷的关系搞僵,想拍乡绅老爷马屁,跟乡绅老爷做亲家呢!” 京兆府尹:“……”顿了片刻之后,他道,“我知道了,就是个想攀高枝,白日做梦的?” 上峰这言辞……委实是犀利,却……又着实让人寻不到什么明确的错处来。 小吏点头,道:“大人这么说也没错!”顿了顿,努嘴指向下头还在那里东拉西扯说废话的老夫妇道,“死活不肯告乡绅,便是还想同他们做亲家呢!” “做的什么春秋大梦!”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句,“非亲非故的,那乡绅便缺他二人这门亲戚?” “多的是这等人啊!”小吏无奈道,“乡里乡间的,哪家手里有银钱,左邻右舍对其就是比旁人更热情的。家里那薄田上种出好菜,养出好鸡鸭了,自己不舍得吃,拿去‘孝敬’那有钱乡绅了。美其名曰自己‘会做人’,跟‘乡绅’套近乎交朋友,提前处好关系云云的。” “越是没钱的,反而上赶着花钱同那有钱的做朋友。”小吏叹了声,压低声音说道,“那等明着出钱托人办事的,还能说这出钱是为了自己,为的是能把事情办成。这等乡里乡间里‘会做人’的,依下官看还不如这明着出钱托熟人办事的呢!钱花了,事也不求‘乡绅’办,只求在‘乡绅’面前露个好,表现一番自己‘会做人’,知‘礼数’,有个好’印象‘。” 京兆府尹听到这里,瞥了他一眼:“乡绅对这’会做人‘的印象再好又什么用?都不是一路人!”顿了顿,又道,“这所谓的会’做人‘,不就是花钱买的乡绅朋友?” “这乡里乡间的日常相处也就这么回事!”小吏摇头,指了指底下那对老夫妇,说道,“大人没来前,我等便从这两人口中听说了,他二人就是日常村子里最‘会做人‘的那等人了。这些年往乡绅家里送了不少’好菜‘’好鸡鸭‘了,日常逛集市,看到那等尖货也会买回去,孝敬乡绅!” “不过比起‘会做人‘多年,只偶尔得了乡绅几顿请客饭食的,这两人都算是运气好,有回报的了。”小吏说道,“那乡绅独子听闻身体不好,娶妻时便也没有要求什么门当户对。而是当真回报了村里头,找了最‘会做人‘的这两人。两个新娘都是挑的他家的。这两个为此高兴了许久,走在村里都得意极了,直到此时还在嚷嚷着自己是乡绅老爷的亲家呢!” 不过,这亲家显然是有时限的。 “两个女儿,前前后后加起来统共半年,六个月。”小吏手指比了个“六”,说道,“他二人眼下是没有第三个女儿了,若是有,定是还要嫁进去的。” “眼下是年纪大了,耕种不动,日常生计出了问题,这才急着要找人养老。却是要告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赵家,而不是那害的女儿死的不明不白的童家。”小吏说道,“当然,那赵家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善茬。我打听过了,那赵家原先是在城里开食肆的,去岁,还被大理寺那位少卿揪住错处,将那赵家的妇人揪出去让巡街的打了一顿呢!” 小吏说着,将赵大郎一家的事说了一遍,又将去岁林斐、温明棠同刘氏的事说了一番。 京兆府尹听的津津有味,待小吏将这些事情说罢,堂下那对老夫妇还在扯先前那点废话。京兆府尹看了那老夫妇一眼,示意他二人继续说,而后转头对小吏说道:“你看……这案子,能不能查?” “一介乡绅算什么?”小吏闻言,不忘恭维自家上峰,不比堂下那对老夫妇恭维的生硬,小吏这马屁拍的便自然多了,立时说道,“那张家同郡王府的事大人都能查,这乡绅算什么?” “我想也是,这案子能查。”京兆府尹的手指敲了敲压在案上的状纸,说道,“可苦主是这两个白日做梦的老夫妇,这两个死活要同那乡绅做亲家,不肯告乡绅怎么办?” “那也简单!”小吏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虽因着读书不行,科考不中,只是京兆府衙中一介不入流的小吏而已。可科考不中的小吏,人却是机灵的很,办事还是颇为上道的,闻言立时说道,“下官查过了。这老夫妇的小女儿死的时候是过年那会儿,那赵家一家,其中自然也包括如今这个姓赵的新嫁娘那时已在村子里了。” “人说瓜田李下的说不清,同在一个村子里,谁晓得这赵姓新娘同那乡绅独子当时有没有接触?”小吏说道,“便让那老夫妇告那赵姓新娘,说这赵姓新娘为了嫁给乡绅独子,谋害了小女儿,为的就是取而代之,顶替小女儿做乡绅夫人。” “这老夫妇这般‘会做人‘,是要同乡绅做亲家,而不是要同赵家做亲家,定是肯告的。”小吏说道,“至于真相是不是真的如此,那也只有查了才知道了,左右他只要肯告,咱们衙门便能受理了。” 至于到时候会不会查出点别的事牵扯到乡绅头上,那就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 “还挺机灵的。”京兆府尹闻言笑着瞥了眼小吏,旋即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过也只能如此了,若非如此,都没办法插手此事。”顿了顿,又对小吏说道,“你……过会儿跑一趟大理寺,去林少卿那里说一声,问他正闲着,要不要一同看看这个案子。正巧,这案子里的被告赵家同他也算得‘旧识’。” 小吏“诶”了一声,应了下来。 堂下整个刘家村最会’做人‘,却连堂上那个京城父母官想要什么都拎不清的老夫妇还在那里扯着废话,堂上的京兆府尹同身边的小吏却已将事情定下来了。 有了京兆府尹递的台阶,主动提到了赵家女瓜田李下说不清之事,那两个老夫妇立时开口大骂起赵莲来,一时什么‘骚浪蹄子’的不堪之语满堂乱飞。 听着堂下那恭维起来生硬不已,翻来覆去就那几句,骂起人来却是小半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话语,京兆府尹将手头一盏茶喝罢,才敲了敲醒木,打断了老夫妇对赵家“祖宗”们的亲切问候,让人下去递状纸了。 看着那老夫妇佝偻着背,激动谩骂,时不时还喘着粗气,一副气息不足的样子。京兆府尹都生怕他二人再这般骂下去,一口气若是没提上来,怕是能直接下去同赵家“祖宗们”亲自见面,贴脸问候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腌笃鲜(三) 这厢的京兆府尹听了刘家村最会“做人”,最懂“礼数”的老夫妇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问候赵家祖宗的工夫,那厢大理寺公厨里的腌笃鲜已被不少来得早的大理寺官员们送入口中了。 这么多天翻来覆去就这些菜,虽说因着温师傅手巧,几乎没有重样的时候,众人也还没有吃腻。可习惯了正餐荤食就那么点的众人当再次看到摆在眼前食材满满的午食时也不由惊了惊,得知是中宫皇后代管内务衙门,且那静太妃要踏春出行几个月后顿时松了口气,连叹“有几个月的好日子可过了”。 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人觉得奇怪的。 “踏春要出行几个月?且去的又不是江南这等远地方,就是骊山的行宫而已。”刘元在食案旁坐下之后,说道,“这静太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远处正在台面后同汤圆、阿丙二人闲聊的温明棠闻言,心道:葫芦里不定揣的是药,兴许只是个胎儿罢了。 不过不管如何,由中宫皇后代管的内务衙门确实是老实了不少。 看了眼那砂锅中汤汁炖的奶白的腌笃鲜,刘元自是不客气,头一勺便舀向了那奶白的汤汁,辅一入口,便直呼“好鲜!” 对面的魏服则用筷箸拨了拨那用料十足的腌笃鲜,看了看里头的食材:“咸肉片、豚排骨、笋、莴苣、千张结……哟,料还真是不少!” “算是比较地道的了。”一旁的白渚抿了口汤头,说道,“有些只放了咸肉片同笋、或者再加些千张结什么的就自称正宗腌笃鲜了,实则不然,既要放咸肉片还要配上那新鲜的豚排的,如此味道才会更鲜,也更丰富。” 魏服同白渚正说着“腌笃鲜”正宗不正宗之时,那厢喝了一口汤汁的刘元已伸出筷箸夹起了腌笃鲜中的一块豚排,因着“笃”了许久,豚排自是很容易便脱了骨,看着那厢食的满脸餍足之色的刘元,阿丙颇为感同身受的说道:“刘寺丞这食法同我差不多,照温师傅那说法便是无肉不欢,任魏寺丞、白寺丞将腌笃鲜中各个食材说的再如何的天花乱坠,头一筷夹的必然是大肉。” “无他,在我等眼里看来,这么多所谓的食材搭配门道,皆不过一知半解,只知晓都好吃就是了。那大肉素日里便稀罕的很,自是紧要着先将稀罕的食材吃了,而后再来品这细糠了。”纪采买接话道,而后看了眼阿丙,“手头不丰时,皆是如此的。” “待得吃肉不愁了,自是开始学着细品食材本味了。”纪采买说道,“隔壁虞祭酒便是这等能品细糠的!” 今日送了笋、咸肉这等食材,隔壁虞祭酒知晓后自是去自家公厨看了一看,待看过国子监公厨做的腌笃鲜之后,便复又来了大理寺,看罢温明棠的食材搭配之后,当即便趁着才出锅的工夫,要走了一份腌笃鲜,照虞祭酒的话说,便是“一看便是个懂行的,如此才算不枉费了腌笃鲜这道菜的名头”。 “隔壁姜师傅做北地菜肴厉害,一道一道做的皆颇为正宗,那南方菜便不擅长了。”纪采买自是也忍不住好奇,去隔壁国子监走了一趟,待回来之后,说道,“隔壁的腌笃鲜只用了咸肉同笋烧了汤,算是不少不大正宗的开在京城的‘江南饭馆’里的做法了。那豚排同千张一道做了红烧,不似温师傅这般一锅‘笃’了。” “说到底,还是被静太妃先前那一手吓到了,不舍得食材了。”纪采买说着,看了眼那满满皆是料的腌笃鲜,感慨道,“盼这老太妃出行久点吧!” …… 那厢早在午时正点便令赵由来公厨取饭食的林斐此时已食完午食了,不比食完便坐在门口伸着懒腰晒太阳,只会惊呼“鲜的很”的赵由,林斐形容这腌笃鲜的词汇显然是更多些的。 “汤白汁浓、肉质酥肥、笋清香脆嫩,总的来说,此腌笃鲜鲜味浓厚!”林斐说道,“不过,与我在菜谱中见过的这道江南名菜相比还是缺了一味至关重要的食材。” 至于是什么食材,早在虞祭酒来时,温明棠便已说了。 “可惜缺几片火腿。”温明棠自是知晓虞祭酒是个极会品细糠之人的,将食盒递给他身边的书童时,笑着说道,“如此的话,一眼望去,黄笋与红肉颜色对比强烈,一尝之下却是完全不同于想象的清淡,所有鲜味都在汤里,有眼睛所望的这一番对比,才是最好的。” 一席话说的虞祭酒连连点头,也叫听了刘元等人复述过后的林斐点头,说道:“所见与舌头接触所尝的截然不同,这一番对比下来,才是最出彩的。” 食罢午食本是如例行公事一般来上峰这里问询可有事要他们做的刘元等人才说罢吃食的事,便看到了一旁立着的,一位身着京兆府衙门官袍的小吏,待小吏自报家门,将来意说了一遍之后,刘元惊讶道:“那赵家夫妇竟是牵连进这等事里了?”说罢,不等白渚和魏服开口,又兀自说道,“原来这二人不止是会诬旁人家的女儿偷东西,还会将自己家的女儿推进火坑呢!” 那京兆府衙门的小吏闻言,笑着说道:“都不是个好的,贪图好处呢!” 至于那事情的经过,几人已知晓了,小吏自是不再重复了,只道:“我们大人还未去那刘家村走这一遭,不过取了那刘家村的地形图比对了一番,那会‘做人’的老夫妇的两个女儿皆是死在村口祠堂前的那口井里的。” 因着有温明棠同赵司膳请城隍庙高人们解决事情这一遭,大理寺中人对此并不陌生,隧道:“就是那个似阴庙一般,精怪放最上头,底下驱着一排小佛石像的祠堂?” 听几人说起来这般熟稔的样子,小吏虽诧异,却也只当是眼前几个大理寺官员对长安风土人情等事了解的透彻,是以点头道:“大人们知晓便再好不过了,就是在那个祠堂前的井中溺死的。” “我们大人原先还猜测童家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得知那两个新嫁娘是死在祠堂前的井里的,便又觉得这会不会同什么鬼神习俗有关。”小吏说道,“不过那童家几乎可说是刘家村的村霸,那祠堂也是他家出钱修的。所以,事情转来转去,不管涉及不涉及鬼神习俗的,都绕不开那童家。” 这一番话自然没什么错处。林斐“嗯”了一声之后,对小吏说道:“替我谢过你家大人,这件事我确实有几分兴趣,却是暂且不好明着出面,若是你家大人有什么需要帮的上忙的地方,可以来寻我。” 等的便是这句话!小吏连忙低头应是,又一番挑不出差错的礼数过后便退了出去。 这一退,便退了两日,直到第三日,还是这个小吏,再次登门了。 虽然礼数什么的依旧得体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可脸上却不复头一回登门时的自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的隐忧与不安。 不似那两个会“做人”的刘家村老夫妇那般分不清轻重,这个被京兆府尹最是器重的小吏自是清楚事情轻重的,一番礼数过后,也不废话,开口便直说了出来:“林少卿,那刘家村之事……棘手着呢!” 至于棘手在何处……小吏说道:“实不相瞒,似刘家村这等事,我们去之前都以为不过是乡绅恶霸行恶害人,便是刘家村有那么个古怪的祠堂,我等也皆不过以为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这一去,却委实是发现不对劲……” 看着自己食案前那份腌笃鲜,距离上回食这腌笃鲜不过两日,其实细究这两份腌笃鲜其中的不同,于不少人的舌头而言都是品不出来的。不过品不出来却不代表看不出来。看着那同上一回奶白的汤汁截然不同的清澈汤头,汤头里浮着的黄笋与红色的火腿,一黄一红对比这般分明。 林斐一面听着小吏说话,一面将目光落到了眼前这份看起来与上回所见截然不同的腌笃鲜上头,听闻这次她是用小火煨开的,所以汤头看起来才会如此清澈,如同高汤一般。尝了一口汤,果然是与所见的清淡截然不同的鲜美。 听着那厢小吏说的“委实是不对劲”时,林斐下意识的说道:“可是所见与原先以为的截然不同?你等原先以为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一去,却是……分不出是不是真的有鬼神作祟了?” 小吏闻言,连忙点头,道:“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一去,便觉得整个村子都阴测测的,好似……好似不干净一般!” 不干净!这话竟是同温明棠当年在掖庭时从赵司膳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至于为什么谁去了那刘家村的地界,都会有一种这地方不干净的感觉……待跟着京兆府尹一行人确确实实的走一趟刘家村便知道了。 虽说实在是好奇,可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大理寺自然是不能随意插手京兆府的案子的,更遑论,刘元等人眼下还在协同刑部的张让办常式被杀一案。是以,这一回,林斐只带了两个记录小吏连同赵由等几个差役跟着京兆府尹走这一趟了。 一路前往刘家村的路途倒是同原先小吏说的差不多,这刘家村处于长安地界的边界处,只一半属于长安境内。通往刘家村的道原本是山道,要多拐很多山路,不过那刘家村的乡绅童老爷后来出了钱,特意修了条村子通往官道的直道,省却了村民们原先需要攀爬山路的麻烦。 “对事不对人,”走上那条童家出钱修的山道之后,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这姓童的乡绅修山道这件事于刘家村的村民而言,算是一件好事。” 林斐点头,问京兆府尹:“那一对死去的姐妹新嫁娘的父母这般会’做人‘,那被其恭维的乡绅应当也会时不时的’回报‘一番他二人的会’做人‘吧!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这二人孝敬这么多年了。” 这个道理就似是那等同时吊着好几个女子的风流才子一般,总是要给予一些回应才成的。 “在乡绅之中,这姓童的确实算得会’做人‘的那等了,村民也有不少人称其为’善人‘的,”京兆府尹说道,“那旁人孝敬来的菜、鸡鸭什么的会让家里的厨子做了,而后又分与众人一道食,说是请村民吃饭,据说几乎每一两个月,这童乡绅都会如此宴请一番,虽请的都是家宴,也就比寻常吃饭多几道菜,可这般会‘做人’的行为,使得村里的村民都对其赞誉有加呢!” “这山道以及村头祭祀的祠堂亦是童家修的,日常童家也会让家里的家丁帮忙打扫一番祠堂,年节时主持祭祀什么的,算得上是这刘家村真正做主的那个吧!”京兆府尹说道,“日常村民都唤他为’童大善人‘。” 瞥了眼说话的京兆府尹面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林斐说道:“大人这幅表情,可见方才那些话只是村民所想,却并非大人所想。”他道,“不知在大人眼中,这童大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京兆府尹闻言,便笑了,他道:“比起那等纯粹的恶乡绅,这姓童的手段才是真高明,既赚了名,又不损其利!” “听闻村民开始同这乡绅套近乎,就是从这童大善人出钱为村里修祠堂开始的。”京兆府尹说道,“祠堂修完后一开始供的只有那狐仙娘娘一座石像,听说这乡绅一家信奉的一直都是这等阴庙神佛。这乡绅修完祠堂后,便以一副既修了祠堂,便不浪费的做派,让村民们将他们自己供奉的神佛像也放进祠堂里,一开始所有神佛地位都是一样的,皆是摆在那一排供桌上的。” 听到这里,林斐也笑了,他道:“那后来,又是如何使得狐仙娘娘到了最上头,那一堆神佛像却摆到了下头,成了被阴庙狐仙驱使的那个的呢?” “这倒不是什么狐仙的法力还能高过神佛的缘故,”京兆府尹摇头,嗤笑了一声,道,“只是那供奉的人不同而已。” 供奉狐仙的是姓童的乡绅,而那供奉神佛的,则是刘家村的村民。 第四百九十三章 腌笃鲜(四) “那姓童的手段比之刘家村的村民,自是高了不知多少了!”京兆府尹说到这里,踢了踢脚下自山道上滚落下来的石子,忽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林斐,说道,“林少卿十六高中,便是高中之后不再翻书,距离不碰书册也不过几年而已。不似本府,高中之后便不再翻书,在仕途世故里打转,距今已有几十年没有翻过昔年那助我科考入仕的书册了。” 大荣为官途径便也只有那几种,面前的京兆府尹与大多数官员的入仕途径也没什么不同。书香门第出身,科考入仕,而后从县官做起,一路在长安附近郡县打转,熬资历与政绩,从入仕到当上京兆府尹,这条路走了二十多年。 比起林斐这等难得一见的“神童”,京兆府尹算得中规中矩的。 突然同林斐说起这些话,倒不是想同身旁这个自幼有神童之名的年轻官员讨论仕途心得了,稍稍提了提自己多年未翻书册之后,京兆府尹这才说道:“本府虽已将那些圣人书册上的话忘得差不多了,却也不是全然忘光了。那孔孟圣人所言的,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的话,本府还记得。” 林斐“嗯”了一声,看向一旁的京兆府尹:圆滑如身旁这位,自是不可能如温明棠一般同他说那等不能外道的话的,提起这些,自不是为了评判陛下这个君的。 “这供奉神佛之事倒是让我想起了这一番话,”京兆府尹说道,“那姓童的地位高,他供奉的狐仙石像地位自也水涨船高,竟是一路走到了最上头。乡绅用‘会做人’三个字驱使那刘家村的村民,比之那等寻常的村霸,强行逼着村民们做事。这姓童的不止是要村民为自己做事,且还要村民发自内心的,自愿的为他做事。简直同那村祠里一番‘阴阳颠倒、倒反天罡’的景象一模一样,狐仙石像不止凌驾于神佛石像之上,且还驱使那神佛石像为自己做事。” “原来,这便是大人眼中的‘童大善人’。”林斐点头,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了温明棠口中的“周扒皮”,心道:若是京兆府尹这一双练了几十年的眼没有看错的话,这姑苏乡绅周扒皮的手段看来还是不如这刘家村的乡绅童大善人啊! “我这般说,当然不是为了诬他名讳,这等村霸便是再霸也霸不到本府头上。”京兆府尹说道,“林少卿听本府一说便知道了。” 林斐点头,看向京兆府尹,听他低低叹了声“村民愚也!”之后,目光转向前方不远处的山道尽头:今日山间有雾,雾气环绕间,隐隐有村落隐于其中,若隐若现。 “多数时候,这乡绅同村民都不是一路人,”京兆府尹缓缓说了起来,“若非那乡绅给了这些村民攀扯的机会,又刻意以言语行为诱导,这刘家村的村民也不至于似如今这般整个村‘会做人’的人有这么多了!” “最开始确实是他主动花的钱,修的祠堂,”京兆府尹叹了口气,说道,“可除了这一笔钱之外,他再没花过钱,甚至这一笔修祠堂的钱也早赚回来肥了他的腰包了。” “他花钱,修祠堂,因着只供一座狐仙像,未免浪费,便让村民也将自家供奉的佛祖、观音像放入其中,这算得上他给的好处。不过这好处于他而言并不损其半分利益,只是单纯空着也是浪费而已。至于这给的好处,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好处,没有祠堂,那村里的地又不似长安城中贵得很,便连个供奉石像的地方都没有了?就算是在长安城中,要供奉神佛,往那灶台上,架子上一摆不就成了,哪里需要这所谓的好处?”京兆府尹看的明明白白,“只是因着这‘会做人’的举动,看起来同寻常乡绅不一样,似个善人,听闻其日常又总是笑呵呵的,面上一副和气样,便引得村民也开始学着‘会做人’了起来。” “这等爱巴结的人哪里都有,可问题是这刘家村特别多。”京兆府尹语气凉凉的说道,“这同那乡绅偶尔给会‘巴结’自己的两个甜枣,鼓励村民们有样学样分不开。” 至于给的甜枣,京兆府尹方才也已说过了。 “这乡绅老爷的身份于他而言不花钱,可借着这身份,引得会巴结的村民过来送些菜肉、集市尖货是成的。他将村民送来的东西攒一攒,一两个月请客吃个饭,又引来更多效仿者,如此一来,便如同借旁人孝敬的鸡生自己的蛋一般,不花自己的钱,引村民孝敬、恭维自己,整个刘家村也变得几乎人人皆‘会做人’了起来。”京兆府尹嗤笑道,“待将整个村子的村民都驯化的‘会做人’了,村民们也都习惯了这一番举动,这乡绅老爷便要开始‘维系’村子的和谐关系了。” “村里那祠堂打扫是派他家几个下人每几日过去打扫一番的,主持年节的是他家里的管家,那村民供奉神佛的贡品什么的,是出钱与他家里的管家代买的,给祠堂添香油钱亦是如此。”京兆府尹言辞犀利,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重点说清楚了,“所以这所谓的祠堂根本同他家的‘铺子’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比起寻常乡绅,只收不出不同,这姓童的高明在于收了钱,也会给几个甜枣。譬如攒足了钱,便修条路。”京兆府尹说着,点了点脚下的坡路,道,“这条车马道方便的是车马进出,整个村子里,除了他家,还有谁家有车马?” “分明是他自己需要,却硬生生的说成了是为村民办事的善举!”京兆府尹说着,看向脚下的坡路,“不下雨还好,一下雨,走下山的村民通常都是要滑跌下来的,若真是为了村民修路,该修的当是方便走路的石阶路才是!” “行善事便行善事,为私利便为私利,偏要掺在一起,实在是精明的很了!”京兆府尹说道,“不过更精明的,还在于这条修路的钱根本就是村民自己出的,村民出了钱,善名却给了那乡绅,方便也方便的是乡绅自己,真真是精明!”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道:“这些手腕,于村民而言有些吃不消了。” “明明并未办什么实事,拿了村民的钱,办了自己的事,还要博得村民的赞誉,这姓童的乡绅便是在本府遇到的乡绅中也算得上是尤为精明的那等了!”京兆府尹说道,“此人同他家供奉的那狐仙石像类似,不知是不是当真供奉久了,人也肖似这等阴庙石像了,将这刘家村的村民奴役驯化好了。” “整个村子里人人对这精明乡绅赞誉有加,这乡绅俨然已成了村子里的‘族长’了,开口说出的话,在村子里可算是‘一言九鼎’。”京兆府尹说道,“哪怕村民们被教的‘会做人’那么多年,送去他家的好处不知凡几,也并未得到过什么实惠的好处,这些村民也不敢说他家的不是。村里若有谁敢在人前嘀咕那乡绅这些年尽空口许诺,实惠的好处半点不给,平白得了个好名头的话,是要被那些早已驯化奴役成功的村民们围起来指着鼻子骂‘没良心’的,辜负童大善人的善举了云云的。便是那家里死了两... 什么叫满是山精野怪?京兆府尹心道,看着近在咫尺的刘家村,他一抬手,便指向村头那座看起来最新的二层小楼,说道:“那便是刘家村的祠堂了!” 此时已临近村口了,刘家村又未在村外做什么遮挡,自是只消稍稍抬眼便能看到村落里的宅子了。比起村落里大部分低矮的屋宅,这座甚至还带了小院的二层祠堂小楼简直可以用“气派”来形容了。 “这祠堂不住人吧?”林斐以眼风扫了一番两方对比的情形,奇道,“竟还需要特意修个二层小楼?那些石像一层楼住不下吗?” “倒也不是住不下,具体情形,林少卿进去见了便知晓了。”京兆府尹说着,同林斐一道越过了那根写着“刘家村”三个字的石柱,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那祠堂前,祠堂前立着几个京兆府衙门的带刀差役一见京兆府尹同林斐一道过来,连忙上前见礼。 见礼过后,那带刀差役还禀报道:“那乡绅和村民来问过好几回了,说过几日就要祭拜狐仙娘娘了。那话里明里暗里的意思便是催促我等赶紧解决了此事快些走人!” 即便是禀报上峰,这几个差役的手还是习惯性的搭在身边的刀鞘上。 看这副随时准备拔刀的模样,足可见京兆府尹是一地父母官不假,却还是个“威严”的父母,当地子民百姓若是不听话,可是会拔刀相向,以武服人的父母官。 见林斐在看自己衙门里的这几个带刀差役,京兆府尹倒也不避讳,开口直道:“让林少卿见笑了,这些恶民若是不敬我等查案官员怎么办?自也是要驯化一番的!”当然,不同于乡绅那些手腕,他这里的驯化方法简单直接,不过是以武力直接驯化罢了。 “我这里的驯化也不过打一顿板子,打完就停手了,后头休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便能下地走路了;那姓童的才是阴毒,这刘家村的村民都被他驯化奴役了多少年了?这般被奴役而不知,就似那等久治不愈的病痛一般,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修养好呢!”京兆府尹说着,让人推开了村祠的大门。 待看到那大门被推开之后,露出的一块堵在祠堂门口的巨大山石时,林斐下意识的皱起了眉:“这祠堂的布局……” “林少卿也觉得不对劲?”京兆府尹见状,说道,“我等一见这石头也觉得不对劲,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不知哪里不对劲? 林斐看着那块堵在门口的石头,缓缓开口说道:“有石入口,有口难开。” 第四百九十四章 腌笃鲜(五) 有石入口,有口难开。 这八个字听的在前头引路,才绕至山石旁的京兆府尹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有冤在心口难开?” 林斐对有冤没冤倒是不置可否,只是看着眼前这块堵在门口的巨大山石,说道:“这是风水大忌,在祠堂这等求神拜佛之地,却布下这样的大忌,很难不令人多想。” 京兆府尹眉头紧蹙,听得林斐道“这是风水大忌”时,下意识接话道:“难怪一进这地方,便叫本府以及整个衙门的人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原是风水大忌!”顿了顿,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且还是在祠堂这等地方布下这样的风水大忌!” 风水这等事物于多数人而言皆是一知半解的,可不管那风水管不管用,有些风水大忌却确确实实是对的。譬如这厨房不能正对着茅房云云的,虽然京兆府尹觉得这些都是废话,却不得不承认,当你觉得这些话是废话时,可见在心底里,是认同这等废话的。就如同方才林斐那句废话“人不吃饭就会死”一样。 见多了堪称“废话”的风水大忌,看着眼前这块石头,不得不说,虽说不至于到“废话”的地步,却恁地让人感觉不舒服。 “开门是为了进屋,却突然出现一块石头挡在面前,当然不舒服。”京兆府尹自寻了个解释,说道,“本府不大懂这些个风水学说,只是这里既是祠堂,可见修祠堂的人是信这个的,便是信这个,却又故意布下这样的风水大忌,本府倒要看看刘家村这山野村落里头到底埋了多少山精野怪!” “不管是不是风水大忌,布下此局之人用心险恶是事实。”林斐点头应了一声京兆府尹所言,跟随京兆府尹绕过一旁那被山石所挡,逼仄的只供一人经过的山石与院墙之间的小道,走入院中。 林斐身形清瘦,那魁梧的带刀侍卫都能勉强通过的小道于他而言自是很容易便通过了,可……经过那逼仄的小道,看着被堵门的山石特意留出的一人小道,林斐还是拧起了眉头,说道:“既是要用山石堵口,竟还特意留了条供一人通行的小道?” “那是不是要感谢这布下风水大忌的布局者还留了一线生机,让一人能从这被堵的山石门内出来?”京兆府尹顺着林斐那风水大忌之说说了下去,说道,“哟!那这人还真是仁慈!” 虽是口中说着“仁慈”,可京兆府尹那语气却是颇为玩味。 “仁慈?”林斐重复了一遍京兆府尹所言,摇头道,“我看不见得。” “他既是布了风水大忌,那便照着他这等信奉此道的往下说好了,”林斐指着那一人小道,说道,“若是那有冤在心口难开的只有一个人,那搬块石头来,却又特意给那人留一条道,为的是什么?难道是同那人捉迷藏不成?” “若是有冤在心口难开的有很多人,却只给了一线生机,一人活路,那这所谓的‘仁慈’用心便无比险恶了。”林斐说道,“这不是在逼着那等有冤在心,原本蒙冤的受害者们自相残杀,逼得他们杀的只剩一人能从这里经过么?” 这一番解释听得京兆府尹才绕过山石的脚步下意识的一顿,他早于人情世故里兜转了多年,自是不会驳斥林斐这一番“用心险恶”的说法的,甚至比起林斐口中所言,他见过的,远比林斐所言更恶之人也大有人在。 当父母官当久了,自是见过人性之善,亦见过人性之恶的。 此时对事不对人,有那块堵住“伸冤之口”的山石在前,京兆府尹抬首,看向前方那大门大开的祠堂,一座金光闪闪的镀金狐仙像立于正中二层小楼之上,底下一排神佛则用堪称“憋屈”的姿态密密麻麻的立在狐仙像下首的一层小楼之上。 此情此景,看的京兆府尹没来由的嘀咕了一句:“指不定……还真是如此呢!” 此时林斐已然跟在他的身后绕过了那块堵门的山石,走到院子正中了。没有如京兆府尹一般立时抬首看向那供奉石像的二层小楼,林斐的目光落到了院子正中,那口井上。 井边并没有如那等寻常常用的水井一般,在井边立个便于村民打水的辘轳。这刘家村不远处就有山泉,整个村子并不缺水,自也不是非用这口井不可的。不立辘轳,足可见这口井日常并不是供村民打水用的。 不打水,这井又是做什么的?看着眼前这口比寻常水井宽了不少的井沿以及那摆在井沿上的两个供人坐下歇息的蒲团,林斐默了默,指着那蒲团,问京兆府尹:“这……当不是大人命人摆上去的吧!” “自然不是。”看着那两个摆在井沿上的蒲团,京兆府尹说道,“我摆这两个蒲团,难道还要让人坐在井边看井下风光不成?” 这水井里又有什么风光可赏的? “二人不观井。”林斐说着,转头问京兆府尹,“大人可曾听过这句俗语?” “自然。”京兆府尹点头,看向林斐,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慎重,他对林斐说道,“特意摆两个蒲团在井沿上,显然是同这等俗语反着来了。” “本官问过村民了,都道只是随便摆的,村民们根本不知道是几时在这里摆上的蒲团,只道祠堂修好后没多久,这里便摆了两个蒲团了。”京兆府尹说道,“便是有村民好奇问了,得了一句随便摆摆,供人歇息之后,便也不管了,有时祠堂里有人正在祭拜,外头等候的村民便在这井沿上坐着歇息等候了。” “这地方处处同风水、俗语反着来,能叫人看了觉得舒服才怪了!”京兆府尹嘀咕道,“难怪总叫人感觉不干净呢!” “一人不入庙,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林斐将那句“二人不观井”的俗语补全之后,说道,“这些民间俗语算得一些为人处事的谨训了,此时反着来,也不知布下这风水大忌之人背后可有其用意。” “用意不用意的不知道,这井中死了人却是真的。”京兆府尹说道,“本官所知的便有那一对前后脚死的新嫁娘,至于除了这新嫁娘之外还有没有旁人就不知道了。” “这村子里的人都太‘会做人’了,对外都道村里好得很。”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指向祠堂外,“这村里尽是些低矮的破落宅,连重新修缮房宅的都没看到几家,能叫好?” “这刘家村村民那山间田地种的菜蔬也同临近村落的村民所种的菜蔬没什么两样,本官看了一番,按说应当同别的村落景象差不多才是。可本官所见别的村落那些低矮的破落宅已不多了,这村子里却尽是些破落宅。村民手头那点银钱,本官替他们算了算,除了尤为‘会做人’之外,也不知那银钱花去哪里了。”京兆府尹说到这里,随手接过身边那个最机灵的小吏递来的账本,翻了翻,道,“唔,确实尽花在这上头了。” “每一两个月一次的刘家村宴,用的都是集市上那等最好的尖货。林少卿这出身当是知道的,同样一块肉,寻常的货色,同那等集市上最好的尖货相差多少银钱了。”京兆府尹说道,“在‘会做人’上花钱,这里的村民从来舍得,那等市面上公侯之家所食的食材,买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一问,才知是所有人都送这等食材,自己若是送寒碜了,指不定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小气’,‘不会做人’的。” “人会攀比。若是有人带个头,花钱买的食材越来越好,旁人自也得跟着,不然就会被那些花钱的数落‘不会做人’,”林斐点头说道,“村民日常耕种,银钱来源不多,不胡乱浪费银钱便是他们所能做的。如今整个村落都这般‘会做人’,自然就攒不下什么银钱,连重修屋宅的银钱都省不下了。” “是啊!村民又不比那等经商的富户,那等人为赚银钱兴许是要花钱的,毕竟花钱应酬什么的是为了谈生意。寻常村民学着‘会做人’,吃村宴又能谈成什么生意?”京兆府尹摇头道,“这刘家村的根子坏就坏在‘会做人’这三个字上了。” “越是攒不下什么银钱,能花钱在旁的事上头的,譬如孩童读书上的银钱便越少。本官问过了,这刘家村已有三十年不曾出过一个秀才了,都是认得几个字便不读书了。娶妻也好,嫁人也罢都紧着银钱,毕竟大家手头都没钱。”京兆府尹说道,“本是磕磕巴巴过日子的村民,因着‘会做人’,攒不下银钱,竟也不忧。一问才知既然村里家家户户皆是如此,便也不忧了。” “所以,还是那姓童的乡绅一手‘会做人’的手腕高明!”林斐点头,走到井边的蒲团上坐下,低头看向井中,这一看,才知井中并没有水,竟是口枯井。 见林斐坐在那井沿上往井中看,京兆府尹说道:“听闻最开始这井中是有水的,不过水不多,只浅浅盖个底而已。后来经由过几次长安地界的小旱灾,水没了,成了口枯井。” “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大人曾说过那新嫁娘是在祠堂这口井中溺死的。”林斐听到这里,指着底下的枯井,说道,“没水,怎么溺死的?” “不是外头都在传那两个新嫁娘抓交替么?这没水的枯井突然冒出水来,将新嫁娘溺死了,岂不是听起来神神叨叨的,就似是死于神鬼之说?”京兆府尹说道,“那刘家村村民便是这么以为的,还反问本官若不是抓交替,枯井又怎会冒水呢?可见是新嫁娘死的冤,在抓交替呢!” 林斐听到这里,也是忍不住摇头道:“看来刘家村村民对此事深信不疑,根本不信新嫁娘是被害死的。” “那来告官的老夫妇本也是深信不疑的,后来,唔,就是你说的‘人不吃饭会饿死’,逼得他们来告官说女儿是被那赵姓新娘害死的,为的便是顶替自家女儿做乡绅夫人。”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显然也是懒得再在这件事上同那老夫妇拉扯,抬手指向那祠堂,对林斐道,“看!看这金装狐仙还有那脱了漆皮的泥装神佛!看这狐仙在上,神佛在下的乾坤颠倒之景!” 林斐再次看了眼下头的枯井,从井沿边的蒲团上起身,循着京兆府尹所指望了过去。 这刘家村的村落虽破旧,可这祠堂里的香火却是“鼎盛”至极!供桌上摆满了贡品,香炉里也插满了香火。烟气缭绕间,那座一像可抵两层小楼的狐仙金身像被置于其中。不论是那正中摆放的位置,还是那远高于一众泥装神佛像的大小,都同外头寺庙里被一众神佛环绕的“佛祖”、“道尊”等石像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比起寻常可见的“佛祖”、“道尊”,这狐仙娘娘的模样便有些诡异了。倒不是说那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狐狸模样雕刻的不好,也不是说那狐仙娘娘的一张‘美人’脸雕的不好看,只是那原本该是一整只完整狐狸的面上偏偏雕了张人脸,这便使得原本分开看都好看的金身像变得无比诡异了起来,连带那雕刻的原本可说是“端庄大方”的一张“美人脸”都变得妖异了起来。 比起这金光闪闪的狐仙像,底下那些脱了外头漆皮的泥装神佛便显得“憋屈”极了。不仅外头到处都是脱落的漆皮,甚至角落里还堆着一堆坏了、裂了的泥装神佛像,也不知是被人摔得,还是因着太过破旧,无人打理,时间久了,自然裂开的。 “确实有几分诡异。”林斐的目光落到那一众“憋屈”的泥装神佛像上,其中不乏“观音”、“佛祖”等耳熟能详的神仙雕像,看了片刻之后,林斐忽道,“明明在外头是如此厉害的正神,怎的在这刘家村的祠堂里却过的如此憋屈?” “村民自己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刘家村这一亩三分地归狐仙娘娘管,能允许这些神佛在刘家村受些香火,已是狐仙娘娘天尊开恩了!”京兆府尹看着这一众供桌上的石像,面色复杂,“这些村民说这些话是不是忘了,这祠堂里除狐仙以外的神佛像都是他们自家供奉的!” 第四百九十五章 腌笃鲜(六) “不过这祠堂也修了几十年了,许真是年岁太过久远,忘了自己本是不拜狐仙的。”京兆府尹接过身边那个机灵的小吏递来的卷宗翻了翻,说道,“原本拜狐仙这等阴庙神佛的只有姓童的一个,眼下刘家村却是家家户户都将那‘狐仙娘娘天尊’挂在嘴边了。就似那‘童大善人’一般,原本这‘童家’也不过是外来的乡绅,如今却成了这刘姓村落的‘当家人’,真真是叫人看了噎的慌!” “偏他们还乐在其中!”一旁的小吏又适时的为自家上峰补了句话。 京兆府尹点头,道:“是啊!这刘家村村民还乐在其中呢!”这幅情形简直让他这父母官看了也顿生颓然无力之感。 在京兆府尹的叹气声中,林斐抬头同那金身人面狐狸对视了起来,片刻之后,忽地转头问一旁的京兆府尹:“这是纯金的还是镀金的?”他道,“我看这金身像的成色可远比寻常的镀金像成色好得多了!” 这话一出,京兆府尹便是一怔,待到回过神来,却又不觉意外。险些忘了,大理寺这位林少卿是公侯门第出身,自是自幼吃过见过的,这一双眼自然刁钻的很。 “据说最里头不知是石像还是木像来着,后来一年镀一层金,这狐仙娘娘也一年“壮”过一年。原本还没有这么大的,诺,就同这些神佛像是一般大小的。”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些“憋屈”的立在一层小楼上的泥装神佛像,说道,“可后来,因着童家每年都会给这狐仙娘娘镀一层金身像,便长到如今这般,比寻常神佛大了好几倍的样子。因着外头镀了那么多层金身像,所以这成色看起来也越来越接近纯金的了,那寻常的镀金像自是与它没得比。” “确实接近那纯金像了。”林斐点头,看着那金身人面狐仙像,说道,“可同真正的纯金像还是不同……” 话还未说完,一阵风吹来。 虽眼下已是开春,公厨也已食过“腌笃鲜”这等开春的时令菜了,可春寒依旧料峭,这刘家村更是处于半山坳之上,山风的劲儿自然不小。这突然过境的春风刮入祠堂,使得祠堂里的京兆府尹等人皆被这股山风刮的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裹紧了衣衫。 被山风刮到的不止是人,连同祠堂里的一众石像皆摇摇晃晃的,有好几座还被吹倒在了供桌上。 待这一阵劲头十足的山风刮过之后,林斐才整了整自己被山风刮乱的官袍,上前,随手将那几座被吹倒在供桌上的“弥勒”、“观音”等一众熟悉的神佛石像扶了起来,边扶边对那厢感慨着“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京兆府尹说道:“这风来的真是及时!” “可不是么?”那厢打了个喷嚏的京兆府尹揉了揉鼻子,嘀咕道,“乾坤颠倒,妖风自然大的很!” “是不是妖风我不知晓,不过这风这般一吹,倒是更叫人看清这狐仙像确实不是纯金的了。”林斐扶起那一众被吹倒的“神佛石像”之后,伸手指向那金身人面狐仙像下被风吹动后摇晃移开的少许位置,说道,“应有一段时日未打扫了,这狐仙像下都积了一层薄尘了。这般稍稍移一下位,那尘印便清晰可见。” “还真是如此!”京兆府尹顺着林斐所指,凑上前看了看,顺带用手指敲了敲那金装狐仙像,听着里头传来的空洞的响声,遂笑了起来,“果然只是像金身,却不是真的金身,里头是空的,且风一吹还会左右摇晃呢!” 林斐点头,看着那高至二层楼的狐仙像,道:“其实用料算是不错了,只是建的实在是太高了。这狐仙像又委实撑不起这般的高度,是以风一吹才会左右摇晃。” “刘家村村民称其为天尊,自是要为狐仙撑起天尊的高度来着,只是不知这狐仙娘娘自己是否担得起这‘天尊’名头了!”京兆府尹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又顺手摸了把供桌,看着手上沾到的一层薄尘,又道,“这童家的下人打扫起来还真偷懒,这供桌竟也不擦擦!” 林斐也在这时上前摸了一把供桌上的尘土,看着手里的尘土,又走至一旁的祠堂墙面附近,手指贴着那墙面,走了一圈。 这幅“查验打扫的下人是否打扫干净”的架势看的京兆府尹同身旁的小吏皆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机灵的小吏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家阿嬷喜净,查验下头的打扫小厮可有偷懒用的就是这么一招!” “这般走一圈,甚少有不沾灰的时候,阿嬷见自己手指上沾了灰便让小厮继续打扫。”小吏笑着对自家上峰解释道,“不过阿嬷工钱给够了,小厮自也没有怨言,打扫的可勤快了!” 京兆府尹闻言,便道:“如此说来,这童大善人多半是工钱没给够,以至于下头的人打扫偷懒了。” 正说笑间,那厢拿手指查验了一番的林斐已查验完了,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说道:“姓童的工钱给没给够我不知晓,不过墙面这等日常打扫时总被忽视的地方都打扫的这般干净,院子里连一片落叶也无,可见这童家的下人并未偷懒。” “如此的话……那这供桌积尘便是那下人故意不打扫的了?”京兆府尹走到墙面处看了看,虽未似林斐一般认真查验一圈,只拿眼睛扫了扫,肉眼可见,确实看不到什么脏污之处,遂点头道,“连墙面都擦了,供桌这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却不打扫,多半是姓童的授意的了。” “也不知这不打扫供桌可有什么讲究。”京兆府尹说着,再次抬头看向那狐仙雕像,说道,“金身像擦的倒是干净。即便不理会旁人供奉的神佛,那金身像周遭却也半点不碰,任其积尘,倒也不怕尘土污了金身像。” “这般处处设计显然是有意为之。”林斐收了擦手指的帕子,走到那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的人面狐仙像前,同京兆府尹一道抬头看向面前狐狸面上那张美人脸,看了片刻之后,忽道,“这张脸当是寻常的观音石像上的观音脸吧!” 林斐不提还好,这般一提,对着那张“端庄大方”,甚至可称“宝相庄严”的脸看了片刻之后,京兆府尹抬手遮了遮那狐狸耳,盯着那张美人脸眉心正中的朱砂痣顿了半晌之后,“咦”了一声,点头道:“好似……还真是如此!”顿了顿,又道,“也不知是那童家请的工匠雕刻时偷懒,直接照搬照抄了观音脸,还是……这童家有意为之的。” 毕竟这整座祠堂给人的感觉便是处处皆设计了一番的。 “这金身天尊像真真是不伦不类的!”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句,“也不知这童大善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林斐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偏头问一旁的京兆府尹:“那死去的新嫁娘又是怎么回事?” “姐姐先嫁的那乡绅独子,说是冲喜来着。”京兆府尹说道,“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说了,乡绅独子身体不好,那老夫妇连同如今这赵姓新娘当然不是奔着同那乡绅独子夫妻恩爱去的。说是冲喜,图的便是肚子争点气,能怀上一胎,好母凭子贵。” 林... “这个么,眼下有两种说法,”京兆府尹伸出两个手指在林斐面前晃了晃,而后问林斐,“一种是鬼神之说的抓交替,一种是那姓童的乡绅以及来告官的老夫妇给的说法,林少卿要听哪种?” 林斐看向京兆府尹,说道:“先说那姓童的乡绅给的说法,再说那抓交替吧!” 京兆府尹点头,开口说了起来:“姓童的乡绅他们给的说法是新嫁娘一直在院子里呆着,吃着那些助孕的秘方药,一两个月还未见肚子有动静,自是心情不好。毕竟这新嫁娘连同其家里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嫁过来就是为了生金孙的,眼下,见那金孙迟迟没有着落,自是心情郁郁!” “头一个嫁过去的姐姐是因为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又被那惯‘会做人’的老夫妇成日指着鼻子骂‘不争气’云云的,日子久了,听闻瞧着似是有点魔怔了!”京兆府尹说道。 至于那‘会做人’的老夫妇的事,林斐已然知晓了,他也没有多提,只道:“这老夫妇这般‘会做人’自是不会,也不敢将错处归咎于那身体本就不好的乡绅独子身上的,便将错处归咎于自己的女儿身上,怨她肚子不争气了!” “这些村民若未被那姓童的尽数‘驯化’傻了,说的都是实话的话。那照村民的说法,便是那姐姐投井前便瞧着有些疯癫同魔怔了,那惯‘会做人’卖女儿换钱的老夫妇又不是那等体恤女儿的人,不少村民都看到那老夫妇对长女每日指着鼻子喝骂,那姐姐受不了投井在村民看来也不奇怪了!”京兆府尹说道。 林斐听到这里,转头问京兆府尹:“那姓童的乡绅同那乡绅独子在那老夫妇训女时,可曾出面了?” “不曾。”京兆府尹摇头道,“他们又怎会出面?” “将这些外人‘村民’都能驯化的如此之好,对那嫁进家里来,可说是倒贴着上赶着上门的新嫁娘又怎会驯化的不好?”京兆府尹摇头道,“这些村民若未说谎的话,这头一个新嫁娘很有可能就是被那老夫妇连同这档子生金孙的事活活逼死的!” “这等事也不少见。”林斐点头说道,“也算说得通。” “若那姐姐是被逼死的话,这老夫妇自是一把杀人的刀,可也少不了童家这些年对这等贪利小人的驯化。”京兆府尹想起那对佝偻着背来报官的老夫妇,皱眉道,“投胎托生到这等贪利小人的家里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啊!” 林斐“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京兆府尹的话之后,又问:“那姐姐投井之后,再嫁进去的妹妹呢?” “因着有姐姐之事在前,再者,那老夫妇骂长女肚子不争气时又未避着村民,自是少不得被人指摘。”京兆府尹说道,“听村民说,这老夫妇左右是未再在人前骂妹妹肚子不争气了,那童家的下人若是口供属实的话,也道这妹妹并未像姐姐一般郁郁寡欢。” “且……这妹妹之死应当也不是因为肚子不争气的缘故。”京兆府尹指了指肚子,对林斐说道,“是同姐姐一样投井而死的,可妹妹的尸体却是有了孕的。” “那老夫妇自是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虽那妹妹死时只是有孕,根本不知道怀的是男还是女。可那老夫妇却是一口笃定小女儿是怀了金孙。至此,便有两个说法了。”京兆府尹说道,“那抓交替的说法便是早死的姐姐看不得妹妹运气好,有了孕,便抓交替害了妹妹;那老夫妇却道是有人害了有孕的小女儿,为的便是顶替小女儿做乡绅独子夫人,诺,这就是他们的状纸。告那赵氏女赵莲将小女儿推入井中,为的就是取而代之。” “那赵家一家子是去岁临近年关的时候回的刘家村,那时候次女已有孕,还未死,日子是对的上的。”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坦言,“若不是寻到了这个错处,那老夫妇还死活还不肯告官,本官也不好明着插手此事呢!” 显然,在京兆府尹看来,这赵莲害老夫妇次女之事不过是个幌子,在他看来,这两姐妹真正的死因还是要在刘家村里找的。 林斐点了点头,赞了声“大人不易!”之后,也未多废话,而是话头一转,再次回到了案子上头来:“这两姐妹死的时候都没有人证?新嫁娘无缘无故从童家跑到这祠堂来,且照这状纸上的说法,还都是穿着新嫁衣,一身红衣死的。”他道,“一身红衣不论是在白日还是黑夜的,都显眼的很,若是出现在人前,不当没人看到才对!” “便是未寻到什么确切的人证,这两姐妹也死了有一段时日了。”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又“哦”了一声,提起了一件事,“那个被逼的郁郁寡欢,疑似投井自杀的姐姐在投井前还跟着童家人参与过一次祠堂祭拜。” “刘家村的规矩,本是女人不能入祠堂的。可因着她嫁进了童家,算是半个童家人了。村民们自是也未拦着,破了一次例。”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指向那供桌一角摆放的一只插了一堆签子的签筒,说道,“那姐姐破例被允进了祠堂,又抽了支下下签,自是少不得被那老夫妇再次当着众人的面骂‘不争气’云云的,如此一番接连不断的打击之下,没几日便投了井。” 林斐点头,上前,随手将那供桌上的签筒拿了过来,将那签筒里的签子尽数拿了出来。将里头的签文一一看了一遍之后,他举起签文指给京兆府尹看:“说起来,这新嫁娘还真是倒霉!这签筒里十几支签,只有一支是下下签,其余的不是中签就是上上签,吉利的很。怎么那么多吉签里,她偏偏就抽中了一支下下签呢?” 第四百九十六章 腌笃鲜(七) 虽说先前来刘家村时已将能查的事都查的差不多了,可这竹筒里的签文却是他们没查过的地方。 京兆府尹接过林斐递来的签文,这点芝麻大小,堪称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不过此时既被林斐提起了,他们自是接过签文认真看了起来。 确实,比起不少寺庙中上上签、下下签签数相当,抽到什么签数全凭缘分的话,刘家村祠堂里的这一竹筒签文中那上上签的缘分便来的再容易不过了,约莫有一半是上签同上上签。 “旁的寺庙难得抽中一次上上签,那上上签的缘分自然精贵的很!”京兆府尹将签文都看过一遍之后,将那签文放回竹筒里,自己摇了起来,反复摇了六把之后,亲自体验了一番刘家村祠堂上上签缘分的京兆府尹停了手,看着被自己摇出来的签文,笑了,“六把。三把上上签,两把上签,一把中签,看起来,竟是最为难得的上上签最容易摇出来,在这刘家村的祠堂里也最是不值钱了!” “那若论难得,那头一个投井的姐姐摇出来的下下签才是最精贵的。”林斐看过那一把签文之后,说道,“能摇出这么个下下签来才是最不容易的!” 他话音刚落,一旁那个京兆府尹手下最机灵的小吏便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道:“险些忘了说了!虽村民都道那姐姐是自己摇出来的下下签,可若说大家都亲眼看到她摇了,那也没有!”小吏对上向自己望来的京兆府尹同林斐自是不敢隐瞒,连说出口的话也变得越发谨慎了起来,他道,“若非林少卿方才补全了那什么‘二人不观井’的俗语,小的都快忘了这一茬了,这姐姐进祠堂的时候是正应了头一句话的!” 头一句…… “一人不入庙?”京兆府尹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转头,目光落到那祠堂院落正中那井沿边摆着的两个蒲团上,喃喃,“二人不观井。”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训诫俗语,此时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所在这祠堂之地委实太过古怪的缘故,竟变得微妙了起来。 “是啊!那姐姐是一个人进的祠堂。”小吏摩挲了一下胳膊上突然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至于看到她摇出了那下下签……却是无人亲眼看到。村民们都道那姐姐一个人进了祠堂之后,哭着拿着一支下下签的签文自己走了出来。而后,就被那老夫妇当着所有人的面又是一通谩骂!” 提到“又是一通谩骂”时,小吏没来由的叹了口气,道:“这般成日喝骂的……便是个好端端的人,也受不了。我还记得那老夫妇来告官时佝偻着背,看着好不可怜的样子,可一想到这两人的行径,又突地觉得这看着好不可怜的老夫妇才是令得他们那长女可怜的罪魁祸首!”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的,虽是说的一个‘生’字,好似生下来就注定了一般。可本府所见,养这个字却是同样重要。能力这个看个人的缘法,单看人,似这等老夫妇日常‘会做人’,好贪便宜的,他们那一对女儿自小耳濡目染,自是不会觉得这老夫妇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老夫妇觉得嫁进乡绅家母凭子贵是天大的好事,那自小耳濡目染的一对女儿自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坏事。毕竟打记事起,所见所看所想都是这老夫妇教的。端看那当着众人的面骂女儿的举动,也知那女儿若是敢生出同这老夫妇两人不同的意见来,怕是也要被打骂训斥的。”京兆府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如此长此以往,一代一代传下去,便成所谓的‘家规’‘家训’了。” “那老夫妇这等人自己一辈子一事无成,品行又不好,本事同人品两样皆不沾,偏还拿着自己那副一辈子一事无成,贪利小人的‘经验’视作‘金规玉律’,在外人面前唯唯诺诺,在家里却是横的很!在子女面前作家长作派,立个‘说一不二’的牌子,子女胆敢说一两句不对,一句‘不孝’的帽子便扔了下来。”京兆府尹摇头道,“都道寒门难出贵子,除却此道确实难以及银钱问题之外,这所谓的‘家规家训’亦是极为重要的。否则,便是那寒门贵子再如何天赋异禀,入了官场,亦是个仕途、名声皆照着那所谓的‘家规家训’,经营的一塌糊涂的‘糊涂官’罢了!” “那国子监的双生儿倒还真真是不同!”林斐便在此时突地插了一句话,京兆府尹下意识的点了下头,一旁那机灵小吏则是突地反应过来,捂不得自家大人的嘴,只来得及捂了自己的嘴。 虽是突地被林斐诈了一句,京兆府尹反应自也不慢,待察觉到林斐在套自己话时,倒也不介意,左右那虞祭酒已找人把场子找回来了。遂捋须笑道:“父母官不易当,让林少卿见笑了!” 这幅坦然承认的态势看的林斐也笑了,说道:“不过那寡母虽是不见得有多么见多识广,却是幸好身边没有个姓童的乡绅,也幸好那一对双生儿是能科考入仕的男子。那寡母又性子传统,那‘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规矩刻在脑海深处。孩子虽小,可因着是男子且读书厉害,很多事寡母都是听那一对神童儿的。神童儿又因天赋过人,受了好的教导,所见所想皆来自虞祭酒这等大儒,所出之言自也是对的居多。如此一来,这一家子这盘原本的死棋竟是叫他们阴差阳错的盘活了,也是了不得!若那寡母生在刘家村,又生的是一对姐妹的话,这日子怕也是难捱的很!” 京兆府尹闻言也跟着笑了,点头道:“是啊!这寡母一家子本是一盘死棋,本也是一眼望到头的局面了,如今活了,确实是要感念上苍恩德,给这两个孩子这般天赋了!”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死棋盘活的机会的,如那嫁进乡绅家里的一对姐妹就哪里还有重来的机会呢?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声,说道,“本府看的清清楚楚,他们虽可怜,却是实打实的贪利小人!” 林斐没有在这话题上再说什么,转而指着那一把‘上上签’缘分来的容易的好似大白菜一般的签筒说道:“既是从小被这般教导着长大的,那长女当是知晓父母性子的,她一个人进的祠堂,便是当真摇了支下下签出来,再换支上上签又有何难?既如此,她又为何带着一支‘下下签’出祠堂讨骂?” 京兆府尹听到这里,本想说“随便换签文怕是不敬”这等话的,可一想到那告官的老夫妇一时“抓交替”一时“赵姓新娘谋财害命”的,便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道:“这老夫妇看着也不是什么信仰虔诚之人,表面功夫罢了。”若是当真信仰虔诚到了极致,哪怕是真心供奉这诡异的狐仙娘娘天尊的,又怎会如此“灵活”的一时信奉鬼神,一时又不信了呢? 老夫妇信仰不虔诚,这一对女儿想来也不会虔诚到哪里去。换签这等事有什么做不得的吗? “左右这老夫妇真正虔诚至极处的信仰也只有‘利益’二字罢了,换不换的,又有什么相干... 林斐“嗯”了一声,顿了片刻之后,忽问京兆府尹:“那乡绅独子一直有病在身,敢问这病于子嗣可有影响?” “听闻只是身体不好,于子嗣并无影响。”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本府知晓林少卿问这话的意思,可本府问询过为那乡绅独子诊治的大夫了。那乡绅有钱,自是舍得在独子身上花钱的。请的大夫俱是城中有名望的大夫,这姓童的在刘家村虽是说一不二,可放到长安城里却什么都不是。那等大夫登过的公侯门第都不见得少了,本府觉得姓童的一介乡绅,糊弄糊弄村民可以,买通那大夫却是不成的!本府还记得问询那大夫时,那大夫都记不清这号人了,翻了问诊记录才记起来,当是不会说假话的。” 林斐听到这里,再次点头,目光重新转到面前的金身狐仙像上,看了片刻之后,偏头问京兆府尹:“姓童的是乡绅,一般而言,乡绅同商户信奉的即便是阴庙神佛也多与求财有关。狐仙这等偏神据林某所知,鲜少有主财运的,主的多是同‘招桃花’这等事有关的运道。似那商朝末年的妲己便据传是狐妖转世,是得宠妖妃。这等狐仙偏神也多与此有关。姓童的乡绅拜狐仙……难道是想要为自己招桃花不成?” 一句话听得京兆府尹同一旁的小吏皆是:“……” 这位大理寺的林少卿还真真是每每都能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等令人若是一口茶水含在口中,能将茶水喷出来的话。 不过这话虽听起来一本正经的滑稽,却不是没有可以细究之处的。 “问过了!”京兆府尹说道,“那乡绅自己的说法同不少拜偏神的人类似,无非是什么祖上做生意时曾迷路山谷,险些饿死,后来得狐仙指路,走出山谷。感念狐仙指路之恩,由此拜了狐仙云云的。” 这等好似话本子里传奇故事的说法不少乡绅祖上都有过,姓童的这里的“传奇”也不新鲜,常见的很。 至于是不是真的,他们办案的又不曾见过那指路的狐仙,怎会知晓?更何况,这等指路的狐仙难道还能跳上公堂来作证不成? “祖上据传有偏神指路的乡绅不少,为指路偏神立祠堂的亦不少,可似这般立祠堂引得一整个刘家村跟着供奉,排挤旁人信奉的却是不多。在祠堂里立个’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石头,以及井边放两个蒲团让’二人观井‘的更少。”京兆府尹叹道,“这姓童的乡绅给人的感觉便是……邪门的很呢!” “他姓童,这村子却是刘家村。”林斐问京兆府尹,“这外来的乡绅是如何来的刘家村?状纸上说了这乡绅手头有不少刘家村周边的田地,他哪来的这些田地?” “据说这姓童的是入赘而来的。”京兆府虽办的并非尽数都是大案要案,可寻常查案手段还是熟悉的,除了偶尔有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那签筒里只有一支下下签这等小事会忽略之外,其余事情多是查过一番了。是以面对林斐的提问,京兆府尹早有准备,他道,“他娶的本就是当时这刘家村的村长之女!” 第四百九十七章 腌笃鲜(八) 田地转手这等事不是有钱就能随意买到的,尤其这还是在他长安地界之内,属他所辖,京兆府尹自是头一个注意到了这件事。 “姓童的入赘的本就是刘家村最大的地主,所以手头田地本就不少。那姓童的乡绅经营主业也不在田地之上,所以这些年手头的田地数量也未有什么变化。”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不过虽是入赘,这姓童的本身却是个手段极其厉害的赘婿。你看他那一番驯化百姓的手腕,便知此人老实本分经商未必厉害,可钻营商机,投机取巧的大发横财的手段是一等一的高明!”说到这里,不等林斐接话,京兆府尹自己便嘀咕了一句,“真真是越看姓童的本人越似是那等极其厉害的赌徒。” 对此,林斐点头,应和了京兆府尹的话,道:“原是个奸商!” “确实……算得奸商。”京兆府尹想了想,说道,“不过入赘之后,对他那原配本家而言,这姓童的将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想来是个好的。” “吸了旁人的血,肥了自己的腰包。”林斐闻言再次抬头看向面前的金身狐仙像,说道,“博了个大好的‘善人’名声,还赢得了整个刘家村村民的一致维护,真真是好手段!” “听起来这刘家村这么些年是一片繁华、欣欣向荣的,阖村上下又每月皆有村宴,看起来村民邻里乡间的关系好似极为融洽。”京兆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忽地伸手一指,指向祠堂之外,“可看看这刘家村满目的破落宅,又人人被驯化引导的‘会做人’,整日只想着发横财,攀关系,什么一步跌入云端里的嫁乡绅母凭子贵的。怕也只有身心皆被困在刘家村里的人觉得刘家村的村民这些年是过的好的,外人路过这刘家村,看这满目的破落宅怕是都看不下去了!” “真正过得好的,怕是也只有姓童的同这年年‘肥’上一圈的狐仙天尊了。”京兆府尹说道,“这刘家村的好日子怕是也只在村民的白日梦里有了。” “既是白日梦便总有醒的一日。”林斐说道,“那根吊在嘴边却始终吃不到的萝卜也只有在村民活着的时候有用,若是即将饿死也始终吃不到那根萝卜,自是会醒的。” “所以生计还是大事啊!”京兆府尹唏嘘了一声,忽地转向林斐,说道,“本府突然觉得林少卿方才说的那句‘人不吃饭就会死’的废话还当真是至理明言!” “我也是这般想的,”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我当时听她说来只是一时想不到什么可反驳之处,近些时日却是越发觉得这话是如此在理了!” 看他面上忽地露出的笑容,京兆府尹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不知是何人说的这句话?” “我近些时日,哦不,”林斐倒是毫不避讳这些,很认真的算了算日子,回道,“应当说是去岁便相中的一个姑娘。” 京兆府尹默了默,忽地记起好似在某场宴席上听闻的一句彼时听起来“甚为荒唐”的传闻,大抵是因为那传闻听起来“太过荒唐”,眼前这位又不似那等“风流才子”,叫人觉得委实是传闻不可信,以至于他当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此时从林斐口中听闻了这句话,京兆府尹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听闻你相中了你衙门公厨里的厨娘?” “不错!”林斐点头,不等京兆府尹面上那惊诧的神色有所变化,便反问京兆府尹,“大人觉得林某眼光如何?” 这幅表情……以及语气中那隐隐透出的自得,让京兆府尹只得咳了一声,点头道:“确实……不错!”他还道什么人会拿“人不吃饭就会死”这等废话当至理名言呢,原是个靠做饭手艺谋生的厨娘。那她拿这话当明言简直再适合不过了,甚至比寻常人更适合。毕竟厨子不就是靠“旁人要吃饭”来赚银钱的嘛! 虽是知晓不好胡乱掺和旁人的私事,可看着眼前的林斐,京兆府尹自是知晓这位还未成亲也未定亲的少年神童,侯府公子,大理寺少卿在那媒人眼中是个什么样的香饽饽的。 想到这位竟是一声不吭的看上了自己衙门公厨里的厨娘……京兆府尹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侯爷他们……便不反对么?” “祖父许诺过,我二人若是办到一件事,他便允我父亲母亲不插手我二人的事,”比起京兆府尹的满脸诧异,林斐倒是不以为然,他淡淡道,“便是不管这个,娶妻的是林某,又不是我父亲,我父亲自有我母亲在身旁,恩爱的很,我的私事,他们插手做什么?” 京兆府尹:“……”顿了顿,他道:“林少卿……果真是众不同!” 林斐看向京兆府尹,亦点头道:“大人亦是通晓人情世故。不少人听闻这等事,哪怕是与他们毫不相干之事,可只要逮着机会,怕是也会指着林某的鼻子劝说林某了!” “那这等人不是太闲了,便是林少卿相中姑娘一事坏了他们的利益同机会了。”京兆府尹嘀咕了一句,父母官当久了,人情世故自是信手拈来的,他道,“或许是家里有什么未出阁的小辈,也想同侯府或者林少卿相看什么的。林少卿这般自作主张,却是堵了他们的路了。”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可林某自己这条路得自己做主,自是自己满意最重要,也懒得理会他们满意不满意了。”林斐说道。 话题岔开了一瞬,又回到了刘家村之事上头来。林斐问京兆府尹:“这刘家村村长之女当是不愁嫁的,亦不愁招婿的。我见过这等家里有产业在手而招婿的女子,家里有产业傍身,自是极怕被人哄骗了去!这姓童的是个外乡人,同知根知底这等事半点不相干。比起姓童的,在长安附近村落,亦或者长安城里寻一个能查到底细的不是更好?作甚要招个外乡人?” “难道……是这姓童的生的格外好,叫这村长之女一见倾心,非他不嫁的缘故?”林斐问道。 “这……倒也没有!”京兆府尹坦言,“本府见过这人连带这人年轻时的画像……”说到这里,一旁那机灵的小吏很是识趣的适时递上了一卷画像,显然早已为自家上峰准备好了各种所需物事了。 如此机灵的小吏看的林斐都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接过那小吏递来的画像,只看了一眼,便指着那扎着道髻的画像问道:“这姓童的年轻时是个道士?” “听说入过几年道门,也遁过几年佛门,”京兆府尹说道,“后来又改拜了狐仙。这供奉狐仙的习惯便是他带来的。” 林斐闻言,默了默,道:“那他这信奉还真是杂,什么都学过一点。” “听闻此人年轻时还做过几年的神棍,喏,就是同城里城隍庙那里摆摊的一众神棍差不多的那等!”京兆府尹说道,“这风水堪舆什么的,都会一点。”说到这里,不等林斐说话,京兆府尹自己便道,“所以这布局诡异的祠堂极有可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本官先时还不知晓这里的布局处处是风水大忌,只是觉得不甚舒服,当时问过他一回这祠堂是何人布置的,那姓童的自己道... 林斐点头,道:“大人已尽力!” 京兆府尹闻言,捋了捋须,又道:“总之,这姓童的来路不明,本官有心想查一查他的底细,这姓童的便报了个祖籍以及所在村落。可他那祖籍所在的村落早在几十年前便因时疫的缘故,致使整个村的人都死光了,连尸首都因要防时疫扩散的缘故被烧了。这一笔死账,本官如何确定的了真假?” “死无对证!不少来路不明的死士、杀手的祖籍便皆是出自这等染了时疫,知情人皆死绝的地方。”对这些套路,林斐和京兆府尹自都是熟悉的。 看着手头这姓童的乡绅年轻时的画像,对着那张看起来颇不起眼的脸看了片刻之后,林斐又问一旁的小吏要了这乡绅独子的画像,比起容貌不起眼的乡绅,这乡绅公子便清秀了不少,想来是肖似其母。林斐见状便又要来了这乡绅过世原配的画像,果不其然,观其画像,算得清秀佳人一个。 “一个神棍入赘到了村长家里,且这刘家村的地主小姐还生的眉清目秀的,这姓童的运气倒是不错!”林斐点头说道。 “林少卿又说到点子上了,”京兆府尹闻言,显然又记起了一茬,说道,“这姓童的乡绅一直把‘运气’二字挂在嘴边,常以自己的过往以及运气过人,娶得这刘家村的清秀佳人地主小姐自居。” “有姓童的这么个现成的例子在村民眼前立着,他又总是将此事挂在嘴边,自是引得村民们也争相效仿,希望学着他这路数,也能‘运气’临门一回。”京兆府尹说道,“所以,姓童的拜狐仙,他们便也拜狐仙。这姓童的又是那等偶尔会给两个甜枣,将自己独子的亲事拎出来当甜枣鼓励村民的。那对来报官的老夫妇便是自一众村民中因着最‘会做人’杀出来,得了这奖励的……” 话说到这里,京兆府尹突地噤了声,猛地转身,目光犀利的看向那块堵在门口只供一人通行的挡路石。 “这……”京兆府尹看着那块山石,喃喃,“先时还不觉得,此时倒是突然觉得这山石就好似……” “只供一人通行!”林斐亦转身,看向那块只供一人通行的山石,说道,“确实……只供一人通行呢!” “比起那等完全将门堵死的乡绅,这姓童的真真是……手段阴险的厉害!”京兆府尹看着这块石头,说道,“将村民们教的‘会做人’那么多年,家里攒不下什么银钱,日子越过越穷,如此下去,还有什么盼头?唯一的盼头……怕就是这乡绅夫人的位子了。果然……是逼得蒙冤者互相厮杀,杀的只剩一人通行呢!” 话说到这里,京兆府尹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臂上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本府当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见过的欺男霸女的乡绅不在少数……却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等活似阴庙偏神成了精一般,当真活过来的乡绅呢!” “这刘家村的村民早在不知不觉间上了赌桌,且早在不知不觉间压上了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京兆府尹喃喃着,忽地对林斐说道,“前段时日,那陆姓妇人一案结案时,本府曾见到过一个很是特别的小娘子,也不知是哪家大族教养出的娘子。她说过好几句有趣的话……” 听着身旁的京兆府尹说着那些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裱糊匠”、“死人好欺负”以及“以色侍人宛如进了赌场”的话,林斐没有打断京兆府尹,待京兆府尹说罢,他才反问那京兆府尹:“那小娘子可是生的尤为美丽,衣着却是朴素不起眼?” 想起释放陆夫人一家那一日看到的人群中那张惊鸿一瞥的脸,京兆府尹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而后便听林斐开口问道:“大人觉得这小娘子与林某可相配?” 正被姓童的乡绅之事惊到了的京兆府尹此时脑海中一片混沌,耳畔听到林斐所言,眼睛顿时一亮,下意识点头道:“诶!如此说起来,这不知哪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小娘子才是真真同林少卿你相配……” 话还未说完,听自己身边的小吏在不住咳声提醒自己,京兆府尹才突地回过神来这林少卿好似先前自己说了自己相中衙门公厨里的厨娘了,眼下自己却是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等话……诶,不对!这话可是林少卿自己提起的。 京兆府尹沉默了下来,看着面前怎么瞧都不似那等“风流才子”模样的林斐,默了默,心里才想着:想不到面前这位林少卿的感情竟是来的快去得也快,如此快便转移了目标之时,听林斐开口了。 ”大人谬赞!”他道,“林某亦觉得我相中的小娘子真真是极为特别呢!” 第四百九十八章 腌笃鲜(九) 他……相中的小娘子? 一句话惊的长安府尹连同一旁时刻注意着提醒自家上峰的小吏都愣在了原地。许久之后,看着那厢面上神色不显,语调却是不自觉的上扬了几分的林斐,长安府尹喃喃:“原来……那就是你相中的娘子!”回过神来之后的长安府尹斜睨了一眼林斐,“我道既是哪家大族养的小娘子,怎会穿的这般朴素呢!原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娘!”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点头道:“不过这就说得通了!这般出众的相貌,又这般特别的性子,会被相中也不奇怪了!” 虽时人常道莫以貌取人云云的,可不得不说,似这等所谓的“一步跌入云端里”的娘子或者入赘儿郎们,多是生了一副出众至极的相貌的。 就似方才他同林斐提及姓童的一介外乡人入赘时,林斐不也问了一句“这姓童的是不是相貌尤为出众?”的话。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长安府尹道:“难怪我等方才在说那姐妹嫁乡绅的事时,你并未多提,只我一人在说,原来却是你自己便相中了一个厨娘,自是不便多说了。”说到这里,他点头道,“那便也怪不得那等姐妹连同那赵姓新娘上赶着往上扑了,毕竟似你这般不缺大族千金相中的儿郎都会身体力行的帮着圆一圆这等小娘子们‘跃入云端’的美梦,难怪都想着天上掉馅饼了!” “就事论事,”林斐对长安府尹的话不置可否,他反问长安府尹,“大人觉得我同我相中的姑娘可相配?” “若是门第相当,自是相配的。”长安府尹坦言,“你若不说的话,我原先还在想这究竟是哪家大族教导出的小娘子,怎的先时竟没听闻呢!” “所以,撇去门第,我同她互相相中其实并非是什么姓童的乡绅口中所谓的运气。”林斐说道。 “话虽如此,可那外人却不会管你这相中的小娘子内里有多特别的,只会以为这又是一个凭借容貌出众,跃入云端的‘豆腐西施’罢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忍不住奇道,“本府见多了小家碧玉似的小娘子,毕竟寻常百姓家中偶尔也是会出俏娘子的。可俏成这般的……唔,就如那浣纱的村落里小家碧玉时常能见到,可西施却不常见是一个道理。她这般模样,按理说其父母便是寻常人,也当容貌出众的十里八乡皆有听闻啊!” “她母亲确实有些美名!”林斐闻言说道,“其母出身官宦之族,此族中女子大多生的不错,其母更是个中翘楚,后嫁其父,其父也生的相貌端正。” “既是官宦之族,还有美名,那她所嫁之人也当有些身份,如此……这二人的女儿又怎会沦落至当一个厨娘……诶,不对,难道她是……”顺着林斐的话往下说的长安府尹猛地反应了过来,吃惊的看向林斐,“我记得你大理寺公厨的厨娘不就是那温玄策之女?” 林斐“嗯”了一声。 这一个简单的“嗯”字听的长安府尹顿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那你卖这么多关子作甚?不早说?她既是温玄策之女,是那美名在外的温夫人所生,取二人之长,这般钟灵毓秀容貌出众也不奇怪了!”顿了顿,又道,“所以你二人到底还是同那童姓乡绅口中的运气不同。” “是不同!”林斐点头道,“我与她,人相配!” “门第……其实也是配的。温玄策虽出事了,却曾名满天下。温夫人虽死,那美名尤在。”长安府尹瞥了林斐一眼,说道,“她到底是与寻常百姓不同的,她是温玄策之女,这个身份或许会带来麻烦,可门第之事其实不足为虑。” 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这个俏厨娘的故事,同豆腐西施嫁高门那等故事到底是不同的。”他道,“还是圆不了寻常小娘子‘跃入云端’的美梦的!” “我知晓这些。”林斐点头,说道,“可我还是想说我相中她同她是不是温玄策之女无关,哪怕她如那西施一般,只是个寻常浣纱女,是街边随便哪个张三、李四、王五的女儿,我也会相中她,我相中她是因为她这个人同我相配而已。” “作甚如此较真?”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本府明白林少卿想说什么,无非是你相中她不关门第什么的,只是相中她这个人罢了!”他道,“本府也觉得你二人单论人是极配的。可如今上天既给了你二人相当的门第背景,足可见还是不希望外人看太多‘豆腐西施嫁高门’的故事,以至于将自己也拉上赌桌赌那嫁高门的运气的。毕竟,这等运气之事委实太少了,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好。” 林斐点头道:“大人说的是!” 虽是说了一通与案子无关的闲话,论理说这话题早该就此打住了,可长安府尹想了想,还是说道:“或许……似你二人这般的,比起相看时要看门第的,感情会更纯粹些!”他道,“不过这等更纯粹的感情也是要看人的。” “不挑门第,便要求这两人不止相配,更要皆有手腕才行。哪怕对过日子不讲究那么多,要的也不多,不需要那么多金银首饰傍身。可人生一张嘴,要吃喝拉撒,且还要舒心的、安心的过日子,感情才会永远这般纯粹,不掺杂质。这是过日子的底限。”长安府尹说道,“似她这张脸,也似林少卿你这张脸,若是在那三街九巷里讨生活的话,可是不会安生的。你二人的手腕至少要令你二人能在长安城里住上一个安全些的宅子,得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才行。” 当然,买下这等安生些的宅子所需的银钱自也更多些。所以啊,还是要两人皆有手腕,便是没有门第傍身,也要对世事丝毫不惧才行! “她看着是个极特别的娘子,这过日子的本事也是有的。”长安府尹想了想,又道,“林少卿便是没有公侯门第的出身,这等年岁官至大理寺少卿,确实也有这个本事能自己做主了!” 所以,说了半天,还是相配二字。不过林少卿的手腕外人看得到,那小娘子的手腕要让外人看到可不容易呢! 林斐的相配指的是处处相配,可这刘家村里上至那姓童的乡绅,下至寻常村民,却从来没有人提过相配二字,他们所提的,从头至尾也只有“运气”二字而已。 “林少卿,”京兆府尹想到这刘家村满目的破落宅,喃喃道,“你说……这么多年,这些村民可曾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被那根始终吃不到嘴里的萝卜吊着?” “便是意识到了,也不能如何。”林斐摇头道,“他们没有银钱,也没有退路了!” “是啊!”京兆府尹喃喃道,“就似那等赌徒,早赌光了所有的本钱,身后没有退路,便逼得他们一直坐在那赌桌上,赌那唯一的机会!为了争夺那唯一的翻身机会,人也越发的不择底线,做事更是无所顾忌。死人这种事发生在刘家村里一点都不奇怪。”说到这里,京兆府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块堵门的山石之上,“可不是有口难言么?” “说什么呢?又能... 人生在世,少不得与人交际。 “本官曾看到过不少数十年的至交,日常也如这刘家村的村民一般,互相皆‘会做人’。你帮我一次,我也帮你一回,感情真挚,肝胆相照。”京好府尹喃喃,“这等恩义并重的友情,那等互帮互助的亲情着实令人看的感动。可这一次,却让本府看到了这等特殊的‘会做人’,就似……就似……”京兆府尹搜刮着肚子里的词汇,想寻个确切的话语来形容这等事。 便在此时,他听林斐说道:“就似本该尝到的是一盘好菜,可眼前这一盘菜,看上去同外头所见的菜肴并无二致,一入口,才知变味了一般。” 这形容……京兆府尹瞥了眼身旁的林斐,心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不知是不是与他那相中的小娘子接触久了,这林少卿说的话都好似一个厨子口中说出来的话一般。 不过厨子不厨子的另说,这形容确实是一语中的。 “是啊!变味了。”京兆府尹感慨唏嘘道:“这刘家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被‘会做人’这三个字绑上了赌桌,却偏偏还离不得这赌桌。谁若是不想干了,便会被四邻街坊指着鼻子骂不会做人。这些谩骂者有些仅仅是有样学样,周围人如此,自己也跟着如此而已。有些却是出自私心,自己押上了这么多钱,凭甚四邻便能抽身不跟了呢?赌桌上只他一人,旁人不上赌桌的话,那些输掉的银钱又要如何赢回来呢?” 毕竟赌徒的银钱不是做活赚来的,而是自旁人的荷包里赢来的。 “刘家村这等氛围之下,要硬扛着不学着‘会做人’不是易事。”京兆府尹说道,“姓童的乡绅不用亲自出面,自有那些已出了大钱被绑上赌桌的先行之人出面各种训斥、数落以及‘教导’、‘督促’村民们跟着‘会做人’。” “难怪圣人孟子的母亲要三迁呢!”他喃喃道,“这等环境待久了,怕是扛不住要同化为赌徒的。” 林斐点头,道:“所以,即便是意识到了,却也因着这么些年已花了那么多钱,自己身边却是攒不下一点银钱。村民们心疼自己花去的银钱也会逼得他们更狠更凶的去争那个唯一的翻身机会——‘乡绅夫人’的位子!” “便是知道吃不到萝卜,他们花去的那些银钱也会逼得他们自己骗自己。哪个要敢戳破这白日美梦,姓童的乡绅未必会如何,那些花了大钱,学着‘会做人’的村民们怕是头一个不会饶过那个戳破这白日美梦之人的!”林斐说道,“所以即便是生计问题迫在眉睫,那老夫妇也只会更凶的咬那赵大一家,童家却是要维护的。” “这白日美梦……”长安府尹叹了口气,嘀咕着接话道,“这姓童的最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又确确实实的给了一线生机!”他指着那块留出一线生机的山石,喃喃道,“且这一线生机还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因着他确确实实给的这一线生机,让所有村民都看到这白日美梦确确实实是真的。如此……便逼的所有村民都去维护那根只有一个人能吃到嘴里的萝卜!”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能吃到萝卜之人。”林斐垂眸,淡淡道,“是那个能白日梦成真的运气绝佳之人!” “所以……还是林少卿有远见啊!”长安府尹唏嘘了一声,叹道,“这所谓的一线生机的仁慈比那不给一线生机,将白日梦完全堵死的情况怕是更遭!” “完全堵死了,便知道这萝卜确确实实是吃不到了,这白日梦自也醒了,这刘家村村民的‘会做人’也不会持续几十年不倒了。”林斐说道,“可若没有完全堵死,只要永远留出这条路,这白日梦就永远没有醒的那一日。” “这刘家村的村民怕是都在想着当童家亲家呢!”长安府尹摇头,嗤笑了两声,语气却是颇为无奈,“难怪那姓童的乡绅对本府过去问话丝毫不惧,这阖村上下谁敢不维护他?” “所以死新娘这种事也不奇怪了!”林斐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道,“谁都在争这根萝卜呢!” “真是阖村上下都在赌!”长安府尹说道,“本府叫不醒这阖村上下装睡的人,可眼下死了人是事实。”顿了顿,他又道,“且……这老夫妇报官了,本官还受理了。”话说到最后,长安府尹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迟疑,对上朝自己望来的林斐,长安府尹干咳了一声,倒是坦然,“这老夫妇本是不打算报官的,这想办法劝他报官之事还是本府做的。说实话,若早知这刘家村上下皆是这等赌徒的话,本府兴许一开始就不会管这穷山恶水村落里的一群刁民赌徒了!” “这地方有半只脚属长安境内,且方才过来时看到那山泉水清澈,山间田地菜蔬亦种的不错,山清水秀的,不是什么穷山恶水。脚下这块地是没有错的,种子落地,同旁的村落的田地一样会助种子生根发芽,付出了幸苦的耕种便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这山清水秀之地可从未上赌桌!所以真要算错,那错的也是人。”林斐看向长安府尹,说道,“姓童的这等手腕可比寻常恶民刁钻多了。大人见多了蠢笨的恶徒,同这等人过招难道不觉得有趣?” 有趣?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林斐,刚想说话,便听林斐淡淡道:“左右大人闲着无事,这案子也能添一笔政绩,若是查着查着,这姓童的身上还有别的事,指不定还能多添几笔政绩,岂不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有这位这么劝的么?长安府尹心道:不过这位林少卿劝慰的话语虽听着不大着调,不过有一句话他倒是说对了。 那就是……他眼下确实闲着无事。 既撞上他无事之时,他倒是不介意在这刘家村的事上费点精力的。当然,无事的不只有他这个长安府尹,还有身旁这位大理寺少卿。 第四百九十九章 腌笃鲜(十) 这刘家村的祠堂已待的够久了,祠堂上下也早已查验过一番,没什么可查的了。 可临离开时,京兆府尹还是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眼那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金装狐仙天尊以及那些“憋屈”的立在一层小楼之上脱了漆皮的泥装神佛像们。 撞上他同身旁这位林少卿同时闲着无事,或许还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从祠堂里出来,自是便到了问话的时候了。 那姓童的乡绅听闻有事去城中同人谈生意买卖去了,因着提前知会过了京兆府尹,又有京兆府衙的人跟着,京兆府尹自是不好拦人,是以这乡绅此时并不在村中。 不过姓童的乡绅及其身体不好的独子虽不在,可新嫁娘赵莲以及赵大郎、刘氏还有那告官的刘老汉夫妇却是在的。 因着提前同姓童的乡绅打过招呼了,几人便俱聚在这姓童的乡绅家中了。 虽是真正的刘家村的“村长”,可姓童的乡绅的家宅却并不全然在刘家村里,与半只脚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刘家村类似,这姓童的乡绅的宅子亦是只一半在刘家村之内,且还是在那不属于长安地界之内的一半刘家村之内的。 “如此看来……这乡绅的宅子可不属于长安城的宅子了。”林斐足下的官靴在刘家村属长安地界之内的边界处划了一下,点了点那乡绅家的宅子,说道,“同样一间宅子,在不在长安地界之内,这价钱少说会折损去两三成的样子。”说着,又抬头看向那修建的同刘家村那些满目可见的破落宅好似不在一座村落里的宅院,道,“同旁的乡绅地主比,这宅子倒不算出格,只是在这刘家村里,便显得尤为不同了。” “既这刘家村就是这乡绅说了算的,为何不将宅子修在长安地界之内?”林斐问京兆府尹,“作为精通买卖的商人,这般修宅子可不合算!” “问过了,还是拿从街边寻来的‘游方先生’说事!”京兆府尹说道。当然,看京兆府尹面上那嗤笑的神情,显然这‘游方先生’的借口,京兆府尹是不买账的。 “‘游方先生’的风水准不准本府不知晓,却知晓如此一来这乡绅的宅子便不属于长安地界之内。那乡绅的户籍报的自也不是长安城人,只是暂且收拢于长安城府库之中而已。”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所以,这乡绅并非长安城人,其户籍依旧属于祖籍,唔,就是那几十年前染时疫灭村的旧籍。” 这话听的林斐一下子皱起了眉头:“如此一番做派,是做好了万一惹上官司,就拿户籍说事,想重回旧籍所在地审理的打算么?” “真真是狡兔三窟,刁钻圆滑至极!”长安府尹板着脸说道,“不过好在陛下去岁颁布了新令,在长安以及附近郡县犯事,管他旧籍何处,本官都有权接手审理!” “未颁布新令前,换个地方审理,原本该重判的变为轻判的事不在少数。”长安府尹说道,“先帝时便有不少这等案子,先由重判改为轻判,在牢里呆了几年之后,又借着各种幌子,银钱买通当地官员,甚至都未呆足年份便出来了!” 这些事,同在官场的林斐自是知晓的,他“嗯”了一声,点头道:“新令一出,这乡绅的一手旧籍应对举措当是废了,或许这乡绅该想新的应对之法了。”他道,“我相中的姑娘曾说过一句话,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长安府尹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点头颇为感慨的说道:“我大荣开朝时太祖陛下曾召天下精通律法的大儒编纂出了一套颇为‘缜密’的律法,但数百年一过,这套当年‘缜密’的律法早被人钻营出不少对策来了!可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顿了顿,又瞥向林斐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当年温玄策论辩之名在外,一人抵得数十大儒,林少卿相中的这小娘子果真是好口才!” “她只道自己是落水之后,生而知之罢了!”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好口才什么的关系不大,重要的是她所看、所见与我所想一致罢了!” 林斐与温明棠的事在长安府尹看来是私事,他当然没有在这件事上深究,只道:“本官倒要看看这群钻研律法漏洞之人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陛下是去岁颁布的新令,才多久的功夫,这想出的急于求成的法子又能起多大用处。” 一路边走边聊,待进了童姓乡绅家的大堂,便看到那聚在大堂之中被京兆府衙的官兵拉着,正破口对骂的赵大郎夫妇以及刘老汉夫妇了。 至于新嫁娘赵莲……才进乡绅家门没几日,此时正穿着一身新裳,立在赵大郎夫妇背后没有出声。 那般“生不出儿子”、“祖坟死绝”的对骂话语直到长安府尹与林斐进来才噤了声。 一见长安府尹进来,正骂的唾沫横飞的刘老汉夫妇立时收了谩骂,连忙上前向长安府尹见礼,顺带着拘束中带着几分讨好的看向长安府尹身后的林斐。 虽说不知晓这位生的如话本子里似的翩翩公子一般的年轻大人是何人,不过看其身上那一身绯色官袍,即便不知晓林斐出自哪个衙门,也知晓他官阶不低。毕竟,这等绯色官袍可不是低阶官员能穿的。 比起刘老汉夫妇乍见林斐时的诧异同拘谨以及乍见陌生官员时的不安,那厢的赵大郎夫妇连同赵莲便好了不少,只拘谨着有样学样的朝林斐见了一礼,唤了声“拜见大人”之后,便不多话了,便连去岁挨了一顿板子的刘氏也只多看了林斐一眼,便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不吭声了。 这两方的反应落在长安府尹眼中,他回头看了眼林斐,见林斐朝自己略略点了点头之后,长安府尹才咳了一声,转头看向那赵大郎夫妇以及刘老汉夫妇,还有呆在赵大郎夫妇身后的新嫁娘赵莲。 那刘老汉夫妇是告官的,自是见了长安府尹之后,下意识的心里有了底气,是以开口便道:“大人来了呢!”刘老汉夫妇说着,指向赵大郎夫妇以及他们身后的赵莲说道,“就是这小贱蹄子,去岁年关时来的村里,为了顶替我家怀了金孙的幺女,下手害死了我家幺女呢!” “哪个识得你家幺女?”这话一出,刘氏便忍不住了,她出声骂道,“去岁我等才回的村,根本不识得你家幺女!你那幺女死之前,我闺女便不曾见过你那幺女!” 一旁的赵大郎也一反去岁刘氏当街被打板子也不吭一声的畏首畏尾之态,跟着说道:“我闺女哪里认得你那两个女儿?便是我亲家要娶妻,相中了我闺女罢了!” “我呸!”刘老汉“啐”了一口,指着赵大郎同刘氏身后的赵莲的鼻子骂道,“也不瞧瞧你二人那长相,当你二人生出的闺女似天仙不成?这刘家村只要有女儿有侄女的,哪家不想同我亲家结亲?怎的旁人都没结成这门亲事,偏偏便宜了你等新来的,凭甚?” 那厢的赵莲原本是立在赵大郎同刘氏身后拘谨着咬唇不语的,这刘老汉夫妇骂得这些话中有一句却是惹得她当即便忍不住落泪了:“我……我又生的不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作甚这般说我?” 这话倒是事实,虽刘氏和赵大郎生的同好看无缘,可赵莲却是有几分肖似赵司膳的。当然,这肖似也仅仅是模样而已。赵司膳虽为人严肃了些,可模样却是极清秀的,又加上那一身与众不同的清冷气度,并不比那等大族教导出的知书达理的娘子逊色半分,不然也不会叫张采买相中了。 当然,比不得赵司膳那一身出众的气度,光模样有几分肖似赵司膳的赵莲也绝对是算不得丑的。更遑论此时她才嫁入乡绅地主家里,换了一身新裳,头上簪着珠钗,瞧起来确实颇为清秀的样子。 不过,这清秀的样子显然是还不至于叫赵莲自己满意的。看着她落泪的样子,林斐想起去岁在赵记食肆见到赵莲同温明棠时这两人的装扮,彼时头发上绑着珠花的赵莲显然比一头厚头帘遮脑门的温明棠更在意容貌。 当然,能生得一副好相貌这等事没有人会拒绝的。即便没有那么在意容貌的温明棠,也绝不会嫌自己生的太过好看的。 盼自己能生得一副好相貌之事不奇怪,不过面前这赵莲显然比寻常人更渴求此事了。 林斐只在赵莲那胭脂水粉施的半点不少的脸上略略一顿,便知她在自己的穿着打扮上费了多少精力了。 见闺女落泪了,那刘氏同赵大郎也不甘示弱,瞥了眼落泪的赵莲,刘氏只叮嘱了一句:“莫哭花了妆容,惹得自家相公回来见了不喜欢!”之后,也懒得安抚正因为长相被数落,哭的伤心的赵莲,气冲冲的瞪向刘老汉:“你那闺女又能有多好看?也不拿镜子照照瞧瞧你二人那张脸,还能生出西施来不成?” 眼看两方人互相攻讦起了对方的长相,长安府尹皱着眉咳了一声,打断了两方人的吵骂,他道:“骂甚骂?本官来这里是审理那两个新嫁娘之死的,不是听你两方比相貌的,你两方以色侍人的那位乡绅公子不在这里,莫在本官面前浪费这等口舌!” 被长安府尹喝骂了一声,两方人这才闭了嘴。那刘老汉立时指着赵莲,对长安府尹说道:“就是这贱蹄子害了我幺女,大人快将她抓起来为我幺女报仇!” “证据呢?”刘氏一记白眼,双手叉腰,反问那刘老汉,“明明是你那大闺女生不出儿子嫉妒幺女,抓交替害了你幺女,反来寻我作甚?” 不寻你寻谁?那童姓乡绅只出钱给自家亲家养老,这每月自乡绅这里领的养老钱原本是刘老汉夫妇的,眼下却叫你赵大一家领了,当然寻你了!长安府尹心道。他咳了一声,打断了双方的废话,看向刘氏同赵大郎,以及他二人身后的赵莲,问道:“这整个刘家村就没有不想当乡绅夫人的。本官且问你一家,这刘家村村民如此‘会做人’,给这乡绅送了这么多年的‘礼’,你一家多年不回刘家村,也不曾送礼,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又是怎的落到你一家头上的?” 这话一出,眼见刘氏拉起赵莲的手,正要说话,长安府尹便连忙抬手制止了她将要出口的话,道:“莫拿什么相中你闺女这等话来搪塞本官,本官可是知晓你闺女同那乡绅公子不过相看了一次就成了亲的。还有,也莫拿什么乡绅公子对你闺女一见倾心,非你闺女不可当借口。若真是一见倾心,今日这乡绅公子就不会随父出去谈生意了,而是在这里守着心上人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声音突地一下子变得严肃了起来,“更莫拿你闺女的容貌说事,便是你闺女当真生的美若天仙,那乡绅公子今日不在这里,足可见不论你闺女生的什么模样,他也并未对你闺女一见倾心。你且说说你是用了什么手段为你闺女谋来的这门亲事!” 这一番话听的刘氏同赵大郎夫妇的脸色立时变的难看了起来,反观那刘老汉夫妇则得意的“哼”了一声,口中连呼“大人英明!” 长安府尹自是连个眼风都懒得给那刘老汉夫妇的,而是看向赵大郎一家,等他一家的解释。 虽长安府尹精通人情世故,圆滑的很,可真想英明起来自也不是一般的“英明”,当然不是什么编纂出的胡话就能搪塞过去的。 眼见实在躲不过去了,刘氏只得用胳膊肘捅了捅赵大郎,道:“说吧!不说,这事没法交待!” 一向木讷的赵大郎脸色难看,显然还在犹豫,那厢的赵莲却是忍不住开口哭了起来:“阿爹,女儿……女儿若是摊了这等事,怕是要被休的!”说着还看了眼那刘老汉夫妇。 这话连带那动作一出,想到刘老汉夫妇如今拿不到银钱的窘境,赵大郎脸色虽难看,可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前些年,这童老爷的手下来我家食肆吃饭不给钱……” 赵大郎所言半点不令长安府尹同林斐意外,甚至他开了个头,两人便已猜到是什么事了。当年害的赵大郎伤了子孙根以至于赵家绝后的那群在赵记食肆喝醉酒的莽汉是乡绅的手下,因着这一桩‘错’,姓童的乡绅便将独子亲事这好处给了赵莲。 这理由一出,林斐同长安府尹倒不意外,反观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傻眼了。 “伤了子孙根”这种事原本是赵大郎这个没甚卵用的男人的大忌,本是不肯对外说的,眼下既说了,自也破罐子破摔,不必再顾忌了,他同刘氏两个遂开口说道:“这是童老爷给我老赵家的补偿,自是我老赵家应得的!” 一句话说的刘老汉夫妇哑口无言,连带长安府尹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便在这时,林斐出声了:“既是童老爷给的补偿,几年前的事了,那为何先前不给,此时却给了?” “那是童老爷认出了我等来!”刘氏闻言忙道,“这刘家村上下谁不知晓童老爷是大善人?既认出了我等,自是主动补偿的我等这门亲事!” “哦?”林斐闻言却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他“哦”了一声,说道,“既是大善人,也知晓你二人在什么地方开食肆,又不是寻不到你二人的住处了。那为何几年前不补,偏要拖到眼下才补?” 第五百章 腌笃鲜(十一) “童老爷当年就想补的,一时事忙忘了罢了!”刘氏连忙火急火燎的维护起了自家亲家,说道,“我亲家生意多,哪来那么多的闲工夫?待得我等回村之后,童老爷记起了这一桩事,便做主补了我闺女一门亲事!”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他看了眼那厢急着维护起自家亲家的刘氏同赵大郎夫妇,阴阳怪气的说道,“那你亲家还真是贵人事多!你家食肆又不是长脚跑了,寻不到了,早不补晚不补的,偏偏这时候补?” 这个“忘了”的理由当然是不足以说服长安府尹的,当着赵大郎夫妇、刘老汉夫妇以及赵莲的面,他嗤笑了一声说道:“那姓童的乡绅下山进城的闲工夫是有的,补偿银钱的闲工夫却是没有的。再不济,让他那手下走一遭也成!可他那手下喝醉酒伤人的闲工夫有,拿钱赔偿的闲工夫便没有了不成?” 一句话说的赵大郎夫妇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一旁的原告刘老汉夫妇因着涉及自家“亲家”童老爷的事,也适时的耳背,听不见了。 便在这时,林斐再次出声了。 “本官记性很好,去岁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林斐说着,目光落到了面前的刘氏身上,“你这般斤斤计较,那拿着泡菜秘方讹人钱财,索要赔偿的事都做过不止一回了。这般轻易就饶了当年那些坏了你夫君子孙根的莽汉之事,可不似是你能做出来的事。”他看着刘氏说道,“且童姓乡绅在刘家村呆了几十年了,你又本是刘家村人,这刘家村上下谁不认得这童姓乡绅?你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乡绅的手下?” 瞥了眼一旁因当着众人的面,开口承认自己“伤了子孙根”而脸色难看的赵大郎,林斐忽地一下子拔高了音量,喝道:“刘氏!你可是因着自己生不出儿子,无法为赵家传宗接代,恐被夫君休弃打骂,便故意伙同娘家人,贼喊捉贼,坏了你夫君的子孙根,好将错处栽赃到你夫君头上?” 这句话一出,赵大郎的脸色顿变,猛地回头瞪向刘氏,看那副赤着瞳子,瞪向刘氏的怒中带狠的模样,同素日里被吆喝着打骂来去的样子浑不似一个人一般。 一旁被林斐那一番“接地气”至极的话语惊到了的京兆府尹也在此时回过神来了,他看了眼一旁神情平静的林斐,一时也有些恍惚:这位方才出口的那一袭话当真是同那等张口闭口“传宗接代”的“长舌妇人”与倚老卖老,爱训诫他人的“老汉”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话虽“接地气”的很,可放在刘氏同赵大郎身上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这赵家的事,方才来的路上,长安府尹已自林斐口中听闻了,自是知晓林斐这话可谓是一语中的。 看那往日里任人喝骂的“老实人”赵大郎一下子变的凶狠了起来,那副握着拳头,一副随时能冲上去将刘氏打一顿的架势,看的一旁的刘老汉夫妇都吓了一跳,更别提两人身后咬着唇不说话的赵莲了。 果然啊!对妹子赵司膳都会往死里压榨,连半点活路都不给的赵大郎又怎会是真的“老实人”?不过是披着“木讷老实人”的皮,内里的贪利小人罢了!真正的“老实人”可不会将自家妹子这般吃干抹净,占了这么多年便宜一声不吭的。 往日里指着赵大郎的鼻子喝骂,底气十足的刘氏此时也被赵大郎这幅模样骇到了。看着刘氏那下意识缩起脖子的反应,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显然,在没有“伤及子孙根”之前,这刘氏当是不敢这般喝骂赵大郎的,没坏了子孙根的赵大郎也不是如今这般任人喝骂的样子。 想起赵司膳对赵大郎的评价:赵大郎是“没甚卵用”,八杆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男人,对外唯唯诺诺,对内就会欺负自家人,横的很! 似这等窝里横的男人,对刘氏这个已娶进门,算是自家人的媳妇又怎会是真正的好男人?要知道去岁刘氏被拉出去打板子时,赵大郎可是一声没吭的。 之所以如此任人喝骂,不过是刘氏拿捏到了赵大郎的错处,他才会如此憋屈罢了。眼下,若是知晓这错处不是自己的,甚至极有可能是刘氏倒打一耙,伙同外人故意坏了自己的子孙根,这刘氏往后……怕是少不得要被他‘教训’了! 多年的夫妻,身旁这位是什么人,刘氏同赵大郎心里显然是清楚的。眼见赵大郎如此模样,唯恐这错处转到自己身上来,刘氏吓的一记哆嗦,连忙说道:“我说了,我当时说了,认出了那童老爷的手下!”刘氏说道,“当时我二人便回刘家村找童老爷了,却吃了个闭门羹,叫童老爷轰出来了!” 一席话听的京兆府尹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反问刘氏:“你方才不是说你亲家忙,忘了么?” 刘氏讪讪的笑了两声,瞥向那厢面上依旧带着疑色的赵大郎,忙道:“先前是恨的,不过我二人却也不能拿他们如何。眼下,既成了亲家,过去的事便也过去了!”说着,看着一旁脸色阴沉的赵大郎,刘氏咳了一声,又重复了一句:“过去的事也只能过去了,不过去还能如何?” “是啊!不过去还能如何?他那伤了的子孙根还能好了不成?”京兆府尹瞥了眼赵大郎,语气凉凉的说道,“所以,童大善人这反应倒是前后不同啊!先时将你等轰出来了,此时怎的又成了大善人,主动补偿你等了呢?” 那厢的刘氏正忙着拍着赵大郎的肩膀安抚赵大郎:毕竟亲家虽有钱,能叫他们吃穿不愁,可身旁这位……却是能直接将她打伤打残了了事的。比起离的远的吃穿不愁,这身旁的拳头打人更痛呢!自是先安抚住随时能打上脸的拳头更要紧,待得空了再管那给钱的亲家了。 “这我怎的知晓?”因要忙着安抚那厢疑神疑鬼的赵大郎,刘氏自是不敢再张口胡来,摸了把额头沁出的冷汗,老实道,“这童老爷就是村里的土皇帝,他既给了好处,我等接着便是了,管那么多作甚?”顿了顿,又道,“我等下山找大师算过了呢,我闺女是个命好的,定能一举得男,如此……金孙既是我老赵家的,还揪着这些旧事不放作甚?” “你闺女生出的金孙会姓赵?”那厢的林斐又凉凉的来了一句,半点不客气的撕破了她那一番场面话,“会跟赵大郎姓?” “既是我闺女生的,管这些作甚?”刘氏却是不以为然,一边安抚着赵大郎,一边说道,“大不了往后儿孙哪一代生的多了,改姓赵便是了!”她道,“至于怎的改姓,延续老赵家香火的事,我闺女肚子里出来的金孙自会想办法的。” 听到这句话,林斐笑了,他偏头对长安府尹说道:“那等‘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人’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看着林斐脸上那熟悉的笑容,长安府尹恍然:“还是你那姑娘说的?” 林斐点头,道:“她还是说是自己落水溺亡之后,生而知之的,算得上天授之吧!” 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真真妙语连珠!”之后... 方才质疑赵大郎子孙根被伤一事是为了逼刘氏说实话,不阻挠他们办案而已。眼下刘氏既说了实话,那他林斐自也是要实话实说,点破赵大郎的心思的。 看林斐都说的那么明白了,赵大郎却依旧不管不顾,狠狠的盯着刘氏。长安府尹又想到了那句“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话语,显然这赵大郎就是想寻个借口,将自己这么多年挨的打骂还给刘氏而已,是以即便是证据摆在眼前,他也会适时的看不见听不到的。 听着耳畔林斐又嘀咕了一句“真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长安府尹不消问,也知定是那“温玄策之女所谓的天授之”的话语。不得不说,这些“天授之”的话语还当真是总结的妙极了! 至于他们今日为何会点破这一茬赵大郎子孙根被伤一事,要怪也该怪刘氏自己!官府办案,且还是人命官司,她张口胡说八道,阻挠办案,胡乱维护亲家,是非不分,他们办案的难道还要顾忌刘氏那点私事不成? 所以,要怪也该怪刘氏自己先时不肯说实话,若是早说了,哪里还有这一茬? 再者说了,这刘氏先时拿捏赵大郎的错处,将赵大郎打骂了这么多年是事实,眼下赵大郎寻到了借口想将这些年受的打骂还回去,他们也已尽力点破真相了。 刘氏和赵大郎二人藏着的事看着暂且只有这么多了,长安府尹又将目光落到了那厢一直呆在赵大郎夫妇背后咬唇不说话的赵莲身上。 这闺女……方才自家父母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也只是在那里因着先时被刘老汉夫妇数落“长相”而落泪,唔,一直在落泪,落泪到了现在。 便是再如何在意自己的相貌,也不至于落泪那么久,显然,这新嫁娘并不想掺和自家父母之事。 联想这刘氏同赵大郎二人之间的品行,两人日常言行举止都被赵莲看在眼里,这赵莲同自家父母之间的感情,怕是除了因投胎被迫绑在一起的所谓的“父母”血脉维系连接之外,也没有多少旁的感情了。 这一点,倒是同一旁那刘老汉夫妇同女儿之间的感情差不多。皆是因着投胎被迫绑在一起的“血脉亲情”罢了。 一双眼如明镜似的将这些人之间的关系看了一遍之后,长安府尹沉吟了片刻,转向一旁的刘老汉夫妇,说道:“这赵莲如何得的这门亲事,你二人已知晓了,你二位那女儿之死……” 这话一出,刘老汉夫妇当即变了脸色,忙哭嚷了起来:“大人!大人,我幺女是被人害死的啊!”说话间竟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开始胡乱蹬腿哭闹了起来,“我幺女一死,可叫我两个怎么活啊!家里余粮都不剩几日了啊!” 显然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他们开始哭闹的关键。 长安府尹听罢,转向一旁的林斐,见他正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刘老汉夫妇哭闹的动作,似是察觉到了长安府尹看向自己的目光,林斐说道:“大人,你看此情此景,似不似那等得不到想要玩的布娃娃、拨浪鼓这等小玩意儿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蹬腿的孩童?” 长安府尹:“……还真挺像的!”只不过眼前这两个不是那等幼童,而是一把年纪的老人。 看着面前正蹬腿哭嚎的老人,长安府尹说道:“不过这两个要的不是娃娃或者拨浪鼓,而是亲家每月给的养老钱。” “可童家只给一家亲家养老,”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才继续说道,“姓童的颇有手腕,按说这点养老钱于他而言当不是什么大事才是!老老实实给了钱,这刘老汉哪还会去管死去的女儿?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自也不会闹到衙门了!” “既如此,他又为何不肯出这银钱?”林斐问一旁的长安府尹,“能将刘家村上下教的‘会做人’这么多年的,显然不会是这等眼光浅显之徒,比起这点养老银钱,去衙门报官招来的麻烦,显然更大!” 长安府尹点头,接话道:“还有,左右这刘老汉一家两个女儿都死了。人死了,刘家村阖村也皆‘会做人’的选择了私了,无人前来报官!如此的话,再死两个年纪长些的老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指着那厢正在蹬腿哭闹的两个老者,说道,“实不相瞒,这两人来本府堂上报官时,本官都怕他们谩骂赵家祖宗时太过激动,一个不防,下去亲自同赵家祖宗相见了。这两人本就到入土之龄了,又是一副瞧着随时都能憋过气的架势,出点什么意外也属正常!” 他毫不避讳在林斐面前说这些话,办的案子多了,自是见惯了人性之恶的。 “本府见过那等杀人行凶者,头一次杀人时多是惶惶不安的,可一旦开了头,那便是死一个人还是死十个人,在那等凶徒眼中都没甚区别了!”长安府尹说道,“杀人偿命,左右按律都是当斩,很多凶徒都是一旦杀了人,那人命在他眼里也同脚下踩的蚂蚁没什么两样了。” 既如此,又为何留着这两个蹬腿哭嚎的老人将事情闹出来? 第五百零一章 腌笃鲜(十二) 为何要留着刘老汉夫妇将事情闹大的真相,长安府尹同林斐暂且不知晓,不过这不给小钱打发刘老汉夫妇之事,童姓乡绅自己却是给了解释的。 “那乡绅道他是个重诺的生意人!”长安府尹将童姓乡绅的回答说了一遍,道,“他说自己既说了给一家亲家养老,便是一家亲家养老。他不在意这点小钱,却是不能开了这个头,否则上行下效的,这刘家村的村民众相效仿,难道要他给整个刘家村的村民养老不成?” 一旁的林斐一边听着长安府尹所言,一边顺手翻了翻那甚是机灵的小吏递来的状纸,而后说道:“这刘家村不过是个小村落,阖村男女老幼加起来人也不多,甚至比不得不少人丁兴旺的大族。于这童姓乡绅而言,莫说一个刘家村了,便是再来几个都养得起,”他道,“村民比起那些大族公子小姐可好养活多了!” 这话当然没有什么问题。长安府尹这两日走访,亦是大抵估摸了一番童姓乡绅的家财以及刘家村村民的养老钱的。说实话,虽是将刘老汉夫妇是贪利小人的本质看的清清楚楚,却也不得不承认,刘老汉夫妇要的这笔养老钱确实算不得多,甚至可说是极易养活了。 一方面确确实实是贪利的小人,一方面又极其“好养活”,要的不多。 “好养活”听着好似所求不多,不算贪婪,可另一方面,这刘老汉夫妇却又是实打实的真贪婪的。 看着不贪,实则贪。 小贪也是贪。 不过听着自己便是大族出身的林斐波澜不惊的说着“那些大族公子小姐不好养活”的话,这幅好似局外人一般的语气惹得长安府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而后说道:“乡绅坚称这不是钱多的问题,而是承诺的问题,道不能坏了规矩。” 听长安府尹提到“规矩”两字,林斐亦点头道:“这倒是!这刘家村阖村上下都活在这童姓乡绅定的所谓‘规矩’里头,作为定‘规矩’的人,他自己自是不能坏了这‘规矩’的。哪怕这刘老汉夫妇告官会招来麻烦,在他眼里也没有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被打破这一点来的重要。” 长安府尹闻言,立时说道:“这般看来,这乡绅显然是觉得刘老汉告官一事并不会为自己带来麻烦,如此的话……” “如此的话,他不惧官府,当是自忖自己并不会有什么把柄会惹上官司。”林斐接话道。 长安府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看着眼前蹬腿哭闹的刘老汉夫妇,以及一旁脸色各异的刘氏、赵大郎以及赵莲三人,他顿了顿,转向赵莲:“听闻你闺名一个‘莲’字?” 赵莲闻言,怔了一怔,不过旋即点头道:“回大人,确实如此。”她道,“莲是那个莲花的莲……”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道,“出淤泥不染的那个莲花的莲。” 因着赵司膳这层关系,对赵家,长安府尹和林斐自是比寻常人更熟悉的,也知晓赵莲只浅浅识得几个字,旁的……便没有了。 这句“出淤泥而不染”却是出自文人所写的《爱莲说》,浅浅识得几个字的赵莲自己翻书知晓这句话不大可能,是以长安府尹本能使然,顺口‘诈’了她一句:“谁教的你这句文邹邹的话?” 本是随口一提,那厢的赵莲闻言脸却是红了,她红着脸,带着几分羞意,低头说道:“是夫君教的。”即便是只浅浅识得几个字,可这话的意思,赵莲当是知晓的,自也知晓是在夸自己,便记了下来,介绍名讳时也顺口用上了。 长安府尹点头,想起赵莲方才借着“相貌被议”的借口一直窝在那里落泪,父母之间发生这么大的争执也不出声,只顾落泪,遂皱眉道:“确实是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不好的事都是你父母做的,这乡绅公子夫人的位置却是你的。” 这话便有些嘲讽了,赵莲面上的羞怯之色略略一僵,不过只顿了顿,便又换成了那副无所畏惧之态。 长安府尹这等人同先前那几个“紫微宫传人”差不多,世故之事见的多了,自是对她的行为颇为诟病的。不过赵莲却是不以为意:她又不用同长安府尹等人过活,自也懒得在意自己在长安府尹这等人眼中是个什么模样了。 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自是巴不得甩开长安府尹等人的,问完话,见长安府尹实在没什么话可问了,便小声问了一句,得了长安府尹甩手赶人的举动之后,便连忙寻了个“还有事”的借口离开了。 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不肯离开的,想到家里只剩几日的余粮,便是被长安府衙的官兵自地上拉起来,却也只是在原地急的跳脚哭闹,复又跌坐回了地上,蹬腿哭嚎了起来。 跟在林斐身后的赵由一双眼巴巴的望着那被长安府衙的官兵拉起来原地扑腾跳脚的刘老汉夫妇,看了半晌之后,终是忍不住对林斐说道:“林少卿,我还是头一回知晓‘急的跳脚’这句话竟是真的!” 林斐瞥了眼看的正在兴头上的赵由,道:“自是真的。”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两个不是幼童,幼童哭闹的再厉害,要的也只是个娃娃抑或者拨浪鼓这等小玩意儿,寻常人买得起,便也随手给了。可这两个不同,这两个要的,一般人不会给,便也只能在这里干嚎哭闹了。” “既然没什么用,他们还在这里哭嚎作甚?”赵由说道,“也就我等看个热闹罢了!” “他们也知道哭嚎没用!”林斐目光带着几分凉意看着那厢原地扑腾跳脚的刘老汉夫妇,他同赵由在这里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量,刘老汉夫妇自也是听得到的。他道,“人说急中生智,这两人正原地扑腾跳脚着想办法把所有同幺女之死相关之人拖下水呢!” “无非是这村里有哪家的女儿也觊觎这乡绅公子夫人的位子罢了!”一旁的长安府尹抱臂凉凉的说了一句,“本府便在这里,看他攀咬!” 那厢急的扑腾跳脚的刘老汉夫妇自是听到了林斐、长安府尹等人的对话,闻言,一边干嚎一边嚷道:“大人说的不错!这刘家村每一家都惦记我闺女的位子呢!定是这村里的人害的我闺女!” “你是说阖村上下尽是嫌犯?”长安府尹看向刘老汉夫妇,说道,“可需本府将你二人说的话传到外头去?立时下令将阖村的村民尽数抓起来审问一番?” 听长安府尹扬言要将他二人指认全村皆是嫌犯的话传到外头去,刘老汉夫妇吓的一个机灵,下意识开口道:“我等可没这么说!” “空口无凭,你二人口口声声说你闺女是被害的,却连证据都没有,尽胡乱攀咬,本府如何审案?”长安府尹背负着手,看向刘老汉夫妇,“还是你二人根本就是胡诌的,扰乱办案,依律可是要挨板子的!” 一席话说的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当即泪如雨下,哭嚎着朝长安府尹嚷嚷道:“大人!大人,我二人可怎么办呐?要饿死了啊!” “你二人家中当有碗盆吧,没有的话,本府可以自公厨拿两个送与你二人。”长安府尹闻言对刘老汉夫妇说道,“可带上碗盆家伙什去乞讨!不过城中不少地方是不许乞讨的,你等可去城外野庙那等官府准许的地方同一群乞丐争那讨得的口粮。” 刘老汉夫妇早在长安府尹凉凉的话语中哭的不能自已了,反反复复只重复着那一句话:“大人,我二人怎么办?要饿死了呢!” “你二人有长安城户籍,有田地,又怎会饿死?”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说道,“比起那等真正的,什么都没有的乞儿还是好了不少的。” “我二人已年迈,哪还有力气耕种?”刘老汉夫妇哭诉道,“还有那田地,便是租赁给旁人,那也没几个钱,我二人再如何省吃俭用也还是活不了啊!” “有的吃就吃,没得吃就乞讨,乞讨不到就饿着,一直饿着便能直接饿死了。”长安府尹一板一眼的对刘老汉夫妇说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出口的语气堪称真挚,“人死如灯灭,饿死了便也不用再操心生计问题了,可算是一了百了了!” 那句“一了百了”一出,赵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呢!人死了便不用再操心生计问题了!真是个好办法呢!” 不得不说,那句“有的吃就吃”的话虽难听的厉害,却是话糙理不糙,几乎将那刘老汉夫妇的人生概括了个全,也让他夫妇二人一眼将自己往后的人生路看到了头。 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越听眼泪流的越凶,那副年迈佝偻着背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怜样,若是放到外头街边,定会叫不少路过的路人看了不忍!只可惜,此时在场的没有路人,只有林斐、赵由以及见惯了人情世故,又知晓这两人底细的长安府衙众人。 对上两人的可怜样,这些人自是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怜悯来的,只是站在原地看那两人落泪。 也不知哭了多久,大抵是实在累极,再也哭不出来了,那厢的刘老汉夫妇总算是哭不动了,跌坐在地上原本还在蹬腿哭闹的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两人瘫坐在地上,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与鼻涕,只无力的瘫坐在那里,直勾勾的望向前方。 看着两人那空洞绝望的眼神,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林斐略略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这两人眼下这状态便是如此了,看那眼神中隐隐透出的麻木与颓然,知道再这般下去,这两人怕是真的要寻根绳子上吊,一了百了了。 长安府尹这才咳了一声,开口了:“你二人先前给好亲家送了这么多年的礼,瞧着那乡绅也不似缺这点银钱的样子,不若去问那乡绅讨要回来,卖了换与银钱好了!” “早吃喝用掉了。”那刘老汉闻言,喃喃着开口了,“童老爷不缺银钱,也不昧我等那点钱,早招待大家宴席上吃喝掉了,又如何讨得回来?” 这回答长安府尹当然不意外,接着说道:“那可如何是好?钱都进了五脏庙了,自是不算银钱了。” 这些事刘老汉夫妇当然懂,两人痴痴的跌坐在地上,神情绝望、颓然而麻木。 长安府尹见状略略一忖,再次开口了:“本府算了算,你二人奔波劳碌一世,却除却那两个女儿出嫁当乡绅夫人的六个月,你亲家给了笔养老钱之外,其余时候皆是奔波劳碌的,从没过得什么好日子。” 一席话说的刘老汉夫妇那眼神空洞的眼睛再次湿润了,显然这一句话可算是戳中他二人的伤疤了。 “是啊!那些有银钱的人出门便坐轿不用靠自己的双腿赶路,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喝的皆是好东西!”刘老汉喃喃着顺着长安府尹的话往下说,“我二人看的实在是羡慕的紧呢!人活一世,怎的他们日子过的那么好,我二人却这般累呢!” “我二人虽模样不好看,好在两个闺女生的还算不错。”刘老妪接话道,“我二人瞅过了,有些乡绅夫人也不比我闺女生的好看多少,又恰逢童老爷是个重诺的,当年便曾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过要将这福分还给村里头。我二人一合计,这村里左右也没有哪家的闺女比我闺女好看的,便想争一争这个位置。” “所以就不停的往乡绅家里送礼?”长安府尹说道,“那些攒的银钱全部孝敬给童老爷了?” 刘老汉点头,口中却还是下意识的维护起了童老爷:“可童老爷当真允我两个闺女进门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拔高了声音,不知是为了说服长安府尹还是为了说服自己,大声说道,“童老爷是个重诺之人!” “是重诺!”长安府尹也未反驳他的话,接话道,“他也确实从不昧你等的孝敬,重诺的很!” ”是啊,童老爷重诺!确实允我闺女进门了,也确实出钱给我二人养了半年的老。”明明是在夸赞着童老爷的,也在不住点头,可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刘老汉的眼泪却是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是啊,童老爷重诺呢!”长安府尹说道,“他重诺,所以说只给一家亲家养老,便只给一家亲家养老!” “他不在意这点小钱,莫说养一个刘家村的老了,就是养几个刘家村的老都有这个本事!”长安府尹说着,看向刘老汉夫妇,认真的说道,“可他不能这么做,不能言而无信!因为……” “因为,他重诺!”林斐接了长安府尹的话,郑重的说道。 第五百零二章 腌笃鲜(十三) 因为,他重诺! 这话明明是在肯定以及夸赞自家亲家的为人,可不知为什么,刘老汉夫妇听到这句话时,原本已流干的眼泪却是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两人口中不住喃喃着“童老爷是大善人,他重诺!”,可眼中的眼泪却流的更凶了。 此情此景看的一向一根筋的赵由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他挠了挠后脑勺,颇为不解:明明是在夸赞以及肯定着童老爷的,这两人眼里的眼泪为什么流的这般凶?更不解的则是这般一边夸赞一边落泪的举动,论理他是该觉得违和的,却又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这番本该“违和”的情形,他只觉这情形一点都不奇怪,简直太自然不过了。 “你等眼下这般模样……”长安府尹肃着一张脸,看着面前流泪的两人,说道,“放到外头,去外头乞讨,定会有善心的路人慷慨解囊的!”他肃着脸,认真的提着建议,“乞讨时若是维持这等模样,定是能多讨半个吃剩的馒头,也能填饱肚子了。” “大人……大人莫说了!”刘老汉喃喃着,手握拳下意识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一边流泪,一边不住摇头,哭喊道,“大人,莫说了啊!” “为何不说?”长安府尹看着面前“捶胸顿足”的刘老汉,今日他夫妇这一番‘急得跳脚’‘捶胸顿足’的模样,真真是叫众人亲眼见识了一番前人总结成语的精辟之处,也叫人看到人急眼了,原来确实是会无意识的行出此等动作来的。 “这就是你二人往后要过的日子了,早些说,也好在待那日到来之时,早早有了准备。”长安府尹说道。 “大人,大人啊!”一旁的刘老妪眼泪流的更凶了,一边拿袖子胡乱擦拭着脸上的眼泪,一边说道,“我等一辈子不曾犯过懒啊!起早贪黑的耕种,辛苦忙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到头来却是这般日子……” 一旁的林斐适时的补了一句:“若是照方才的推衍的话,你二人确实是晚景凄凉,少不得要出去乞讨的。总有一日,你二人会因数日乞讨不到口粮,饥寒交迫之下而活活饿死。这便是你二人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路了。” 那清冷的语气和话语听的两人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簌簌下落。 “老天爷啊,为甚这般待我啊!”刘老汉哭嚎着,口中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所谓的老天爷听的,他哭喊道,“我二人不曾做过恶啊!老天爷为何这般待我啊!为何这般折磨我啊!我闺女明明已做成那乡绅夫人了啊,为甚让我闺女出事?为甚这般待我啊!” 听着刘老汉哭嚎质问“老天爷”的话语,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之后,见林斐在那里摇头,他亦跟着叹了口气,开口打断了刘老汉的哭诉:“本官觉得,你不该质问老天爷为何这般待你!”他看着刘老汉,伸手一指,指向刘家村外,那是刘家村村民们在山间耕种的田地,他道,“本府同林少卿方才来的路上看到你刘家村的山间田地了,不是什么不毛之地。此地山清水秀,山间田地之上所产的菜蔬即便是比不得那等鱼米之乡的丰饶,却也是不比这长安城其余耕种小农的田地逊色半分的。足可见,你的付出,老天爷是给了回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伸手指向村头村祠的方向,继续说道:“本府方才所见你村祠之中香火鼎盛,比起不少寺庙中的香火之盛亦不遑多让。想来素日里没少供奉你等口中的狐仙娘娘天尊。既如此……收钱办事,你要问也该问狐仙娘娘天尊为甚收了你等的钱,却不肯为你等办事了!” 一席话听的那哭嚎的刘老汉夫妇一下子怔忪在了原地,半晌之后,他二人喃喃:“是啊!狐仙娘娘天尊为何不佑我闺女啊,叫我闺女被人害了啊!” “是啊,常言道收钱办事,这浑身镀了不少金的狐仙娘娘天尊为何不佑你闺女,叫你闺女被人害了呢?”长安府尹顺着刘老汉夫妇的话往下说,他道,“若是闺女没被害,你那亲家就肯给你二人养老了呢!” 一席话听的刘老汉夫妇下意识的点头,说道:“是啊!童老爷是个大善人,他重诺呢!” “是啊!”一旁的林斐接话道,“童老爷是个重诺之人呢!” “他说了要将福分还给村里,便当真将福分还给村里了,独子也确实娶了你二人的闺女。” “他说了要给亲家养老,那半年统共六个月,他确实每月都给了你二人养老钱了。” 说到这里,林斐却是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才继续说道:“可正是因为重诺,才不能给你二人养老!即便他出得起这笔钱,也不能出。因为他先前说的是只给一家亲家养老,你二人眼下是前亲家了,自是不能坏了他的规矩了。因为,他重诺!” 再次听到这一句“重诺”的话语,刘老汉夫妇才止住的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便在此时,林斐忽地笑了。 看着刘老汉夫妇,林斐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忽地指着刘老汉夫妇的鼻子,说道:“所以,童老爷从始至终都没有错!”他看着那厢呆呆的朝自己望来的刘老汉夫妇,指着他二人的鼻子说道,“要怪就怪你闺女福薄!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好一句“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一旁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眼身旁突然变脸的林斐,那语气里明晃晃的“嘲讽与幸灾乐祸”,便连那个一根筋的大理寺差役赵由都听出来了,他吃惊的看着自家上峰,就更别提他们以及身处局中的刘老汉夫妇了。 “要怪……就怪我闺女福薄!”刘老汉夫妇喃喃着,看着面前突然变脸,指着自己指责,一脸“幸灾乐祸”状的林斐,痴痴的重复着他的话,“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怎么旁人家的新嫁娘没死,就你家的新嫁娘死了呢?”林斐继续指着那老夫妇的鼻子,语气凉凉的说道,“指不定你等前世做了什么大孽了。” 刘老汉夫妇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看着面前这位“幸灾乐祸”的斥责自己的年轻官员,喃喃:“我……我等不知道啊,我等不知道我等前世做错了什么啊!” “我等也不知道你等前世有没有做错什么。”林斐点头,看着那老夫妇二人说道,“不过,既叫你二人乞讨,晚景凄凉什么的,定是你二人做错了什么。不然,难道还能是童老爷的错不成?” “童老爷……的……错?”那厢喃喃重复着林斐话语的老夫妇看着面前年轻官员的脸,任他生的再如何好看,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却也叫人觉得刺眼的厉害。 “童老爷能有什么错?”一旁的长安府尹回过神来,接了林斐的话茬,捋须,淡淡的说道,“阖村上下谁不知晓他是童大善人?他出钱给村里修山道,他看护村里的祠堂,他每月办村宴宴请村民,他说了要将福分还给村里便让独子娶妻选了村里的娘子,他说了给亲家养老就真的给了亲家养老钱。如此重诺的大善人,十里八乡的,哪个村子的乡绅能有这么好的品行?” “摊上个这么好的乡绅,你刘家村村民却仍不知足!”林斐接了长安府尹的话,指向乡绅大宅外的刘家村说道,“看这满目的破落宅,十里八乡的,就寻不出一个比刘家村更破落的村子了!” “童老爷没有错的话,那错的定是你们村民了!”林斐负着手,说道,“定是你们阖村村民人人皆是懒汉,不耕种,以至于这村子破落成这副模样了。” “没啊……我等耕种了啊!”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辩解了起来,说道,“每年粮食收成什么的,我们村子并不比旁的村子少呢!” 这些事长安府尹当然知晓。虽已看过一遍了,可还是接过身边小吏递来的粮吏记下的收成记录,再次翻了翻,又指给一旁的林斐看了看,说道:“诶,这刘家村每年的收成确实不比旁的村子少呢!” “咦?那便奇怪了啊!”林斐瞥了眼那收成记录,转向刘老汉夫妇,问道,“你刘家村又不似旁的村落那般有那等欺压你等的恶霸乡绅,相反,有的可是旁的村落盼都盼不来的童大善人。村民也不曾犯懒,那阖村怎的破落成这副样子了?钱……都去哪儿了呢?” 是啊!钱……都去哪儿了呢?刘老汉夫妇喃喃着,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和长安府尹,喃喃道:“我们村子怎会破落成这样呢?我们的钱……我们的钱……” 看着刘老汉夫妇颤着唇,喃喃出口的那个几乎听不真切的“童”字,林斐笑了,他依旧是笑的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的模样,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似的语气,问两人道:“怎么都不见了呢?是不是被谁吃了啊!” “童……童老爷。”刘老汉夫妇喃喃高叫道,“钱……钱叫童老爷吃了!” “撒谎!”这话一出,一旁的长安府尹便板着脸,指着他两人的鼻子,训斥了一声,喝骂道,“明明进了你们的五脏庙,怎么能说是被童老爷吃了呢?明明是你们自己吃了的啊!” 一席话说的刘老汉夫妇更是泪如雨下,他二人绝望的抱住自己的肚子喃喃道:“我等不知道啊!是那童老爷宴请的啊!” “他宴请的吃食又是自哪里来的?”长安府尹闻言,问道,而后却是不等两人回答,便自顾自的回了,“哦,险些忘记了,童老爷是大善人,那吃食定是他自己请的。” “不,不是的!”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却是猛地一个激灵,大声说道,“那吃食……那吃食是我们孝敬的,是我们自己的啊!” “哦,是你们自己的。”长安府尹点头“哦”了一声,对着刘老汉夫妇摊开了手,“那……就没办法了!” “你们自己花钱买的那等集市尖货,又自己吃了。所以,你们的钱是你们自己吃了!”长安府尹负着手,点头道,“同人家童老爷不相干!要知道,人家童老爷参加村宴什么的,从来都只喝自带的酒水,不占你等半分便宜呢!若非如此,也不会被你等阖村上下之人皆称作童大善人了!” 刘老汉夫妇的眼神愈听愈发绝望,两人口中喃喃着:“我们的钱……我们的钱……” “你们的钱是你们自己吃掉的,人家童大善人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长安府尹说道,“童老爷这般良善,从来不占你等半分便宜,又有什么错?” “可……可是……”刘老汉看向长安府尹,哭着说了出来,“可我们的钱……我们的钱不是用来吃村宴的啊!” “唔,你们的钱是风里来雨里去,双手耕种出的血汗银钱。”林斐点头说道,“你们这银钱还真真是来之不易,既如此,又作甚要去吃什么村宴呢?” “是……童老爷请的。”刘老汉夫妇说道,“拿我们的银钱,让我们自己吃了!” “所以,还是你们自己吃了自己的银钱。”林斐说道,“可……你们的银钱又为甚跑到童老爷那里去了呢?明明是你们自己请的自己,又为甚还让他空手套白狼,白套了个‘大善人’的名头呢?” 一听那‘空手套白狼’几个字,长安府尹的眉头再次挑了挑,看了眼林斐,见他略略颔首之后,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真真是妙语连珠!原先还当那温玄策之女谦逊,可听着这些言简意赅的总结之语,他又隐隐觉得,似这等“空手套白狼”“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般的总结之语或许还真是‘天授之’吧! 比起长安府尹还能分出心思感慨“天授之”的神奇精妙之处,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喃喃着:“是……是我们自己孝敬的。”那声音低垂而无力。 “孝敬他作甚?”林斐淡淡的说道,“你们图什么?” “图……图同童老爷做亲家。”刘老汉夫妇看着林斐,即便面前这位年轻大人方才露出了好一番“幸灾乐祸”的表情来嘲讽他二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二人还是本能的看向林斐,不知是心底里还存着几分希冀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口中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话,“童老爷……童老爷这般良善,从来不占我等半分便宜,又有……又有什么错呢?” 童老爷没错,那他们……该怎么办?他们的钱……该怎么寻回来? “大人,”刘老汉夫妇泪眼婆娑的看向面前的林斐和长安府尹,绝望之下,刘老汉突地翻了个身,双膝“噗通”一声重重的跪在了地上,而后一记磕头猛地砸向地面,口中高呼:“求大人救我!” 第五百零三章 腌笃鲜(十四) “求大人救我!”刘老汉双膝跪地,头一下又一下的重重的磕在了地面之上。 一旁的刘老妪也不甘示弱,双膝跪地,一记一记的用力磕着头,向林斐和长安府尹高呼:“求大人救我!” 一记又一记发了死力的磕头砸地的举动,即便是在京兆府衙门的堂上,这两人向长安府尹拍马示好时也不曾磕的如此用力过。 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真挚的不能再真挚的磕头声,被磕头求救的林斐同长安府尹面上的神色却是并不好看,两人对视了一眼,皆忍不住摇头。 磕头磕的如此真挚,当然是出自真心的。只是与其说这刘老汉夫妇是在真心的求他二人相救,倒不如说这般发了死力般的磕头声,是二人在人生路走至濒死绝望之下最后蓄足了力气的一记反扑。 远的便不说了,刘家村这个案子之前,长安府尹才解决了陆夫人告官一案。 同样是蓄足了力气的反扑,那陆夫人最后一击终究是为父母报了仇,为自己讨得了公道,又让百姓看到了“人世的真理”,虽说这一击之后没两日,陆夫人便走了,可到底是心愿皆了,甚至为茜娘一家留了往后过日子可倚仗的铺子才走的。 如此……也算是生时不亏欠他人,亦叫他人不亏欠自己,死后亦是安排好了一切,无所牵挂的离去的。 这般一击蓄足了力气的反扑,便是叫无关此事的看客百姓亦看了好一场热闹,品了个中滋味,看到了几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世间有公理”的影子,算是圆满了。 陆夫人这蓄了一甲子的力的反扑叫人看的身心舒畅;可同样是蓄足了最后一点力气,发了死力的反扑,听着近在咫尺的“咚咚”发狠的磕头声,却叫林斐同长安府尹二人看了不住摇头 “一方看了叫人觉得可敬,一方看了,却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恨!”长安府尹说道,“不过旁人看了都觉得可怜了,那被可怜之人的日子过的定是难捱至极的。” “那个茜娘……若是没有你提前同张让打了招呼,警告其一家不胡乱说话,捱住了……”长安府尹偏头对林斐说道,“怕是待到本府结案那一日,这一家子根本走不出那刑部大牢的门。待到那时,那一家子,怕是也只会如眼前这两个一般,蓄足了力气,而后发狠一般的磕头,求人相救。” “看他发狠磕头的求救,叫人看了觉得可怜!”长安府尹说道,“清楚这两人手头仅剩的几日余粮,便更觉这二人实在可怜了。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二人这一番养老钱尽数进了五脏庙,且还是自己的五脏庙,本府又有什么理由叫那乡绅还钱?” “若是明着借了钱,不管有没有借据,只消拿得出证据,本府都能想办法将他二人昔日花费的银钱追逃回来,叫那乡绅吐出来。”长安府尹说道,“眼下这钱却是……他们自己吃了,乡绅一口未动,又如何吐的出来?” “还真是个童老爷!”一旁的林斐垂眸,看着那厢发狠蓄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死命磕头求救的刘老汉夫妇,神情平静的说道,“如孩童一般喜好捉弄人呢!” “可孩童捉弄人不过是捉个小虫子吓唬吓唬玩伴,惹得玩伴大哭一场罢了!”长安府尹说道,“这童老爷这般高明的手腕玩弄这些村民,却叫这群村民怎么办?” “刘老汉夫妇只是个开始,这刘家村多的是这等待全家老小尽数耕种不动之后,等着乞讨饿死的村民!”长安府尹说道,“要么多生几个孩子帮着耕种,可孩子这等事说不好,兴许长大之后性子顽劣离家出走云云的跑了,又兴许病了,死了。诺,就似这两人,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尽数出了意外。待到年迈体弱耕种不动,手头没了银钱,便只能等死了。” “本府还是喜欢看到陆夫人这等的蓄力反扑,而不是似这两人一般蓄足了力气,最后却只能用这蓄足的力气来磕头向本府求救。”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捋了捋须,偏头问林斐,“林少卿,你怎么看?” 林斐看了长安府尹一眼,说道:“银钱不是进了村民的五脏庙就是送去村头祠堂里供奉那金装狐仙了。” “进了五脏庙的叫他们自己吃了,”长安府尹说着,接过身旁小吏递来的册子翻了翻,眼看递来册子的小吏朝自己摇头,遂道,“那村头祠堂里的账当也没有什么问题,寻不出童姓乡绅的错处来。” “前者那银钱早化为粪土了,后者这进了祠堂的银钱供奉的却是个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狐仙金身。”林斐说道,“一方是粪土,一方是不会动的雕像,是死的,我大荣律法便是修的再完善也无法向这两方讨回银钱。” “是啊,那罪大恶极的凶徒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能还钱,这粪土和死的,不会动的雕像如何讨得回银钱?”长安府尹接话道,“哪个又有本事能叫这两方来还钱的?” “这孩童习性的童老爷真真是在玩弄这群村民!”林斐说着,听着耳畔那近在咫尺的“咚咚”磕头声渐渐停了下来。 他同长安府尹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避开刘老汉夫妇,两个正不断磕头的老人自是听到了他二人的谈话,听着那渐渐停下来的磕头声,林斐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看向面前两个渐渐停下磕头动作的老人。 两人脸上的泪痕尚未擦干,看那模样依旧可怜的紧。察觉到林斐同长安府尹不再说话了,两人终是忍不住,抬头偷偷朝林斐和长安府尹望来。一方偷偷抬头望,一方则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二人。 两方一记对视,看到那刘老汉夫妇浑浊的眼中瞳孔猛地一缩,明显是被骇到了,林斐轻哂一声,开口了:“作甚这般看着我?”说着,不等两人开口,他又开口说了起来,“你二人不是听到了么?你二人想讨要银钱,只能向五脏庙同那死的,不会动的雕像讨要了。” 这两方当然不会还钱,也没有那个本事来还钱了。长安府尹心道: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便是街边那些放高利营生的都不会借钱给这两方啊,因为这两方根本没有还钱的能力。 刘老汉夫妇当然知晓这些了,闻言眼泪再次簌簌的落了下来,长安府尹见状,干咳了一声,开口了:“常说养儿防老,你二人心知肚明,你二人还有一笔钱能讨要的回来。”顿了顿,不等两人说话,又多说了一句,“且也只有这一笔钱能讨要的回来了。” 那满脸泪痕的刘老汉夫妇眼神蓦地一怔,浑浊的眼神晃了晃,还是那刘老妪率先忍不住出声了:“我闺女……我闺女……” “你两个闺女的人命银钱能讨要回来!”长安府尹捋须说道,“你二人掂量掂量吧,是要出去乞讨过日子,还是讨要这笔人命银钱!” 看了眼一旁突然开口提醒起两人的长安府尹,林斐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那身形佝偻的刘老汉夫妇身上,并未出声。 早逼至绝处了! 虽说一开始还会下意识的维护所谓的亲家,可自方才二人开口说出“钱叫童老爷吃了”那句话开始,便没有所谓的亲家了。 这老夫妇二人接下来的反应也并不令人意外,林斐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听得耳畔那老夫妇“咚咚”叩地的磕头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那句“请青天大老爷做主”的呼声响起后,他面色无波的朝向自己看来的长安府尹点了点头,而后便负着手,走至这童家待客大堂里立着的博古架旁,随手拿起一只博古架上的摆置物件把玩了起来。 那厢的长安府尹接下来的一番动作自是顺畅,那老夫妇重新写了诉状,确认画押,告那童姓乡绅一家谋害两个闺女之事的流程进展颇为顺利。 待得那刘老汉夫妇二人签了诉状离开之后,长安府尹走至林斐身边,见他正在把玩这博古架上的摆置物件,亦随手拿了只摆置物件入手看了看,而后说道:“不是什么值钱的文玩之物,只是摆着好看的摆设罢了!”说着放下那摆置物件,又抬头环顾四周,说道,“其实……这童姓乡绅日常所用之物在乡绅之中并不算出格,甚至还可说节俭的。” 林斐点头,长安府尹看的出的物件,林斐自也看得出来,他放下手里的摆置物件,问一旁的长安府尹:“大人方才这般干脆的让那老夫妇写诉状告乡绅,是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费心思了?” 自己的心思被林斐看破,长安府尹倒也不以为意,他点头,笑道:“这刘家村就是一笔糊涂账,这些村民稀里糊涂的。来告官的这两个自己又是那等贪利小人,被乡绅玩弄了一通而已。事情本也不大,他二人告了官,本府受了案,此事就能结了。” “是能结了。”林斐点头,看向长安府尹说道,“童姓乡绅精明的很,手腕高明,却不惹官司,更不曾占村民的便宜,要寻出他的错处难得很。所以,于大人而言,与其在寻童姓乡绅的错处上费力使劲,做这等吃力还不讨好的事,还不如直接逼那童姓乡绅花钱解决了刘老汉夫妇这两个贪财的小人。后者比起前者,可容易多了!” 长安府尹闻言,却只笑了笑,并没有否认林斐的话。 “来告官的这两个实在是容易满足的很,莫看这两人方才磕头求我等救他们时磕的这般用力,可只要那童姓乡绅给了钱,今日这头他们怕是又要磕回给童姓乡绅了。”林斐说道。 “明人不说暗话!”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他的这一番心思本也没打算瞒着林斐,更何况眼前这位也不似是那等能瞒得住的人,遂道,“这两人贪,不假。可又实在是太好打发了。本府查案是为了政绩的,一番力气自不想白费。便是本府当真有心奔着青天大老爷的名头去为民除乡绅,奈何这两人只消童姓乡绅那里稍稍一松口,定是又要撤状纸了。到时本府岂不是白忙活一场?本府堂堂一府府尹,届时因着这两个贪利小人的出尔反尔,反被那乡绅捉弄一通,这叫本府的面子往哪里搁?” “与其如此白忙活一场,倒不如一开始本府就拿着这诉状去逼那童姓乡绅给钱。”长安府尹说道,“还能少折腾这一场。” 林斐听到这里,笑了笑,看向长安府尹:“大人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怕是能叫那些称呼大人‘青天大老爷’的百姓惊掉下巴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指向刘老汉夫妇两人离去的方向,说道,“这两人可不是那陆姓妇人,本府便是有心想为民做主,那也须得告官之人如陆姓妇人那般坚持与上道的,本府才好为民做主。莫看这两人磕头磕的震天响,可那童姓乡绅一旦给钱却能当场翻脸。似这等事,本府年轻时可吃过不少闷亏了。” 他初入仕途,为的又是父母官,因着不过是个县官,自是甚少涉及朝堂高官之事,接触的皆是这等鸡毛蒜皮、邻里乡间的小事。初入仕时是揣着为民做主的目的入仕的,可历练久了,这百姓与乡绅间的那些事却也让他看的越发分明,越发的看透了人性。 说起这些事时,长安府尹还下意识的看了眼林斐:他是为父母官多年练出的一双阅历不凡的眼,倒是一旁这位,明明处理的案子中刘老汉夫妇这等人并不多见,日常以他公侯门第的出身,也甚少同刘老汉夫妇这等小人物打交道,却能一语中的,还是令他意外的。 尤其他如今才这年岁……不过一想到眼前这位自幼有‘神童’之名,长安府尹心道:或许‘神童’不止‘神’在读书功课上,也‘神’在人情世故之上吧! 被世故之事调教的圆滑的长安府尹说道:“算来算去都是不合算的买卖,这件事自是就此打住来的好!” “如此的话,刘家村这顽疾大人便不打算治了?”林斐说着,指向乡绅家外头,道,“阖村遍地破落宅呢!” “破落宅不假,可这刘家村的顽疾已有几十年了,”长安府尹说道,“几十年都不曾闹出来过,且还对外一片‘和睦之景’,足可见,这乡绅是知晓如何让那根萝卜一直吊着,偶尔还能让村民舔上两口,不闹腾的。” 第五百零五章 腌笃鲜(十五) “这刘家村之事我也是头一回听闻,”林斐顿了片刻之后,开口了,他看着那摆置物件半点出格之处都没有的乡绅家宅大堂,说道,“从未闹出来过,足可见这乡绅粉饰太平的手腕有多高明了。” “可大人心知肚明,这对外一片和睦的刘家村早已‘病’了,且还‘病’的一眼都能看出来了。”林斐说着,抬手指向乡绅家外,“这满目的破落宅就是那刘家村的病灶,病灶遍地,疮痍满目。这整个刘家村除了乡绅一家之外,旁的村民便没有哪一家不病的。这刘家村阖村分明已是病入膏肓了。” 这些事长安府尹当然明白。虽然林斐说的这些他都清楚,也早被圆滑的世故练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本能,脸皮更是早如自己的年岁一般磨厚了。可……面对林斐出口的这一袭他早已知晓的话,却还是下意识的搓了搓鼻子,咳了一声,目光瞥向一旁,没有同林斐对视,而是看着那摆置物件的博古架,说道:“这乡绅是个吊萝卜的高手,又不是大夫,当然不会为刘家村治病。了” “身体出了问题,可寻大夫治病。这刘家村出了问题,又该寻什么人治病?”林斐看着面前目光移开,不再与自己对视的长安府尹,问道。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不由叹了口气,明白林斐没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只得接话道:“本府乃长安父母官,为人父母官者,在力所能及之时,顺手帮一帮是成的。” “我想也是。”林斐说道,“若非如此,大人也不会接下这个案子了。” “实不相瞒,本府接案子之时,原以为这刘家村的病不过尔尔,那病根所在的童姓乡绅也只是个寻常乡绅而已。”长安府尹抬头同林斐对视,坦言,“明人不说暗话,你我皆知,这童姓乡绅虽是有玩弄刘家村百姓之嫌。可以小窥大,看刘家村之事这么多年不曾闹出来过。村民人人皆住破落宅而不吭声,便可见这刘家村的病根同寻常那欺男霸女的恶乡绅不同,这病乍一瞧不过是再寻常可见的病症,可细究之下,才发现竟是棘手至极,不好解决的疑难杂症。” “原来,大人是觉得这刘家村的病根太难治了!”林斐闻言,说道。 对此,长安府尹倒也不隐瞒,点头承认,道:“诚如林少卿所言,这乡绅是个吊萝卜的高手。” “这么多年都吊着刘家村这群村民,叫他们有苦说不出。喏,恰似那村祠里堵门的石头一般,叫他们有苦难言。”长安府尹说道,“你我皆知他早已将这些村民逼至悬崖绝壁处了,还差一脚,便能将村民逼下山崖,引得村民反扑。可偏偏就是这临死的一脚,他就是不出,这才使得村民这些年一直立在那悬崖绝壁上战战兢兢的过活,在濒死之境中反复折腾。只观刘家村之事这么多年都不曾闹出来过,便知这乡绅对这群村民的掌控极其厉害。这姓童的于村民而言就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偶尔会让快被大网勒死的村民探出头得以喘口气的活着,却始终挣脱不开那张网。” “所以刘家村的村民这些年也仅仅只是‘活着’而已,明明同旁的村落的村民一样的耕种做活,旁的村落的村民却能积攒下银钱修缮屋宅,供给小辈读书、习字什么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他们却始终只是‘活着’而已。”林斐说道,“这刘家村在这乡绅的掌控与治理下,距离死也仅有一步之遥了,长安城的子民一直在那濒死之境反复折腾,大人真能看的过去?” “本府当然看不过去。”见林斐没有就此收口,而是不断追问,长安府尹自是知晓面前这位林少卿没有收手的打算了,遂叹了口气,说道,“可这病根不好除啊!”他道,“大荣律法之内,这群百姓又拿不出什么实打实的证据来指证那乡绅,本府又要拿什么来办这乡绅?” 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将手中那老夫妇向乡绅讨要两个女儿人命钱的诉状扬了扬,指着那诉状,对林斐说道:“便是用这诉状来逼乡绅出钱,本府都少不得要借用头上这顶乌纱帽的势来压,逼着他出钱,更遑论要彻底解决这姓童的乡绅了!” 这些话林斐自是清楚的,他点头道:“大人确实不易!” “林少卿是个聪明人,或许是年少成名,一路走来太过顺利,不曾遇到过什么阻碍,所以到底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本府年轻时亦是如此的,可真真办起事来,才发现事情想的,和做的,是两回事。” “便是本府有想当青天大老爷的心,那也要这群受了罪,告官的百姓肯听才是!”长安府尹说道,“那陆姓妇人之事之所以办的起来是因为她坚持所求的是公道,林少卿当明白,她所求的‘公道’二字才是最不易被满足的,本府要办起事来,也才能放心,知晓这等求‘公道’之人不会出尔反尔。” “这刘家村的村民哪怕最开始同旁的村落的村民别无二致,喏,看他们耕种田地不曾荒废,或许本也只是寻常勤劳耕种的村民而已。”其实自林斐说完那句‘大人不易’之后,长安府尹便知这些话根本不消对林斐说了,面前这位大理寺的同僚是同样通悉世情的。可不知怎的,还是忍不住,或许是藏在心里多年,那些有口难言的话终究是要寻个发泄口说出来。竟是一开口,便有些收不住了。当然,那厢的林斐亦是个合格的听客,没有打断他的话,安静的听着。 “可自他们同这童姓乡绅做同乡开始,便被这姓童的罩入网中了。圣人有云‘人之初,性本善’的,亦有圣人云‘人之初,性本恶’的。对‘人性’二字,圣人尚且众说纷纭,本府自是不知道这人性之初到底是善是恶的。”长安府尹对着博古架上那满满的的摆置物件,叹了口气,而后又道,“可这刘家村的村民即便本只是普通人,哪怕现在依旧还是普通人,却也被姓童的乡绅一番‘会做人’的驯化,耗走了本该攒在手头的银钱。没有银钱这等事可是大事!也注定了这群村民变的极容易‘打发’,喏,就似刘老汉夫妇一样!” “这刘家村村民上下缺钱的局面,注定了这刘家村的人命能用银钱来换,这童姓乡绅自是有恃无恐。”长安府尹当然看的分明,他指着刘老汉夫妇离去的方向,说道,“且这刘家村的村民那人命钱,比起旁的张家村、李家村还更便宜些。”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翻了翻那小吏及时递来的账本,说道:“因为攒不下银钱,这刘家村村民怕是几十年没在手头攒到过三十两以上的银钱了。以这童姓乡绅那厉害的吊萝卜本事,只消翻翻这群村民手头攒的家私,便知这刘家村的村民一条命三十两上下便能换得。”说到这里,他亦自顾自的摇头,笑了,“这刘老汉夫妇被驯化的如此容易满足,一顿饭只消吃饱便不会闹腾了。这乡绅手头的算盘如此一拨,怕是那姐妹两人本值六十两的人命钱还能继续压一压价,一番讨价还价下来,扣个一二... 好一句“不合规矩!” 这一句“不合规矩”成功将长安府尹堵了回去,他看向林斐,坦言:“林少卿,本府要解决告官之人的麻烦,替那两人多讨些银钱,你不满意;本府见你不满意,又想着不如将案子交由你大理寺好了,你又不满意。敢问林少卿,你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林斐说着,看向那厢面露不悦之色的长安府尹,说道,“在下也不是想教大人做事,只是提醒大人此事不会就这般了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摇头道,“大人还是太天真了!” 一句“太天真了!”听的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下意识的捋了捋自己蓄起的两撇长须,复又看向那厢不曾蓄须的林斐,说道:“有道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本府如今五十上下了,林少卿还是头一个说本府天真之人!本府倒要问问林少卿,本府如此做事哪里天真了?” 对长安府尹的质问,林斐只笑了笑,反问长安府尹:“大人可还记得我相中的娘子说过的‘裱糊匠’三个字?”他说着,指向乡绅家外的刘家村,说道,“大人清楚这刘家村骨子里分明已病入膏肓了,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岂不正如‘裱糊匠’一般在那里粉饰太平?” “林少卿说本府这为刘老汉夫妇掏钱之举乃粉饰太平,本府认。”长安府尹闻言,倒也不避,挺直了腰背,坦言,“可这索要银钱之事正是刘老汉夫妇二人想要的,他们所求的便是银钱,并非公道,本府让他们求仁得仁,为他们讨了银钱,他二人满意,不就成了?” “大人是通悉世故的聪明人,并非那等糊涂官。当知晓这刘老汉夫妇二人所谓的满意是在童姓乡绅多年的驯化之下,被驯化的容易满足了而已。”林斐说道,“若是这两人这些年过的吃穿不愁,这童姓乡绅不论给多少钱,这二人也是不可能满意的。” “这些事情本府都知晓。”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说道,“可事实摆在眼前,这刘家村病的不止有村子,还有这村子里的村民。这童姓乡绅吊的一手好萝卜,已维持数十年不倒了,这村子里的村民也早已习惯了。如此……即便是这刘家村已病入膏肓,如同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可到底也只有半只脚而已。它一直这般半死不活的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待着,村民们亦自发维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府又能如何?”他看向林斐,心中越发不满,忍不住开口质问了起来,“林少卿,既为同僚,你又要本府如何拆散这刘家村的村民与乡绅之间,你情我愿的太平情形?” 这话便说的有些重了。 面对长安府尹隐隐已有发怒迹象的一张脸,林斐并不意外,他看向面前的长安府尹,下一刻,开口说出的话却如同一盆冷水般兜头自长安府尹头顶浇下,瞬间扑灭了他隐隐已然升起的怒火。 “不是林某要大人如何,而是……”林斐说着,随手拿起博古架上一只铜铸的马车摆件,说道,“这童姓乡绅手中数十年不倒的萝卜要倒了!” 第五百零六章 腌笃鲜(十六) “这刘家村就似那久病在身无法痊愈的病患一般,这病一拖已拖了数十年了,”林斐看着手头那辆铜铸的马车摆置物件,说道,“大人出面助刘老汉夫妇求仁得仁的举动恰似那被火烫过的刀子,哪里有病症,便下刀割去那一块病灶之地。可这刘家村的病不是外伤,割去病灶之后,露出的并非是健康的血肉,而是里头早已溃烂入骨,更深的病灶。刘家村这病不是外伤,是内症。眼下刘老汉夫妇会闹出来,正是因为那童姓乡绅的手腕已无法将刘家村的内症与病痛都控制在表皮之下了。” 这般一番“治病”的比喻听着倒是新鲜,京兆府尹却是捋了捋须,沉默了片刻之后,正要开口,却听那厢的林斐再次开口了。 “大人这京兆府尹做的颇为不错,政绩斐然。那童姓乡绅的一番手腕,便连大人都道被他难到了。”林斐说道,“既如此,那为何做这京兆府尹的是大人而不是那童姓乡绅?那童姓乡绅的手腕如此了得,治的阖村上下皆赞其为‘大善人’,又在村中说一不二的。既有如此厉害的治人手段,不若将这长安地界尽数交由这姓童的来治理,岂不能叫整个长安城的百姓皆称大人为‘大善人’,且在长安城百姓中说一不二?” “这怎么成?”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忍不住了,出声驳斥道,“这长安城若让他来治岂不废了?” 林斐看向长安府尹,没有说话。 那厢说完这一句话的长安府尹亦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说道:“若随便寻个乡绅都能治理百姓的话,那我等科考入仕读书这一番用功为的又是什么?” 虽是自入仕之后已有数十年没有翻书了,可便连长安府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那等几十年未翻的书并不是白读的。这‘读书’二字并非只是科考助他入仕,而在于其他。 “世故磨练令人通悉世情,读书却能叫人明是非曲直与黑白,二者缺一不可。”长安府尹说道,“这乡绅将这刘家村治的如此半死不活的,这还只是个刘家村,若是整个长安城皆如此,我大荣岂不要乱套了?” “可刘家村村民对外都赞其为大善人,且月月有村宴,吃同席的,瞧着日子过得好得很呢!”林斐说道。 “住这等破落宅也叫日子好?”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不过是被乡绅的‘会做人’三个字驯化傻了,对外不敢说过得不好的大实话罢了!” “这刘家村不止是个久病在身的病患,亦是个戏台。那姓童的在戏台上演大善人,百姓亦在戏台上演‘日子过得好’。事实上日子好不好的,我等一眼便知。可因着活在乡绅那张‘会做人’的网里,这阖村上下依旧在戏台上沉迷的演着‘民生和乐’而已。”林斐说道,“姓童的粉饰太平是因为对自己有利,百姓却在被驯化之下,亦自己为自己粉饰着太平,不敢戳破这张‘会做人’的网。” “所以本府早说过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了,”长安府尹没好气的拂了拂袖子,说道,“正如你那相中的温小娘子说的一般,这刘家村上下皆是‘裱糊匠’,姓童的‘裱糊’是为了自己,那吃亏的百姓亦在自己为自己‘裱糊’呢!喏,用你那小娘子的话说便是‘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这阖村上下人人皆沉迷其中,不肯自拔,本府又能如何?” 林斐闻言,正要说话,却见那厢的长安府尹没好气的摆了摆手,道:“本府若同林少卿你一样是二十上下,血气方刚,还入仕那会儿,你拿那些个‘不负天地圣明’,‘无愧百姓陛下’的话鼓动本府,或许有些用处,能叫本府吃力不讨好的往前冲。” “可本府如今已五十上下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是珍惜自己头顶这顶乌纱帽与这些年攒下的家业,不会没头没脑的往前冲的。”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一旁的林斐,又道,“林少卿少年神童,听闻读书功课于你而言皆是信手拈来,容易得很,又是侯门子弟出身。你可知不论是你这出身还是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都是旁人垫着脚努力一辈子也未必够得着的?” “本府实话实说,似林少卿你这般的人,委实受天公偏爱,除了话本子里,本府很难在旁的地方看到你这等人。”长安府尹说道,“那曾借住你府的陆夫人她一家之事,本府知晓后头定有你推波助澜。远的不说,单说那个送陆夫人来报官,名唤‘平安’的年轻人,先时是不是曾是你的小厮?” 林斐看了长安府尹一眼,颔首道:“也未想过瞒大人。” “那你当是个彻彻底底的明白人,知晓那茜娘一家是叫常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接济,银钱来的太过容易,开始不珍惜罢了!”长安府尹看着林斐,说道,“林少卿这般过目不忘,如此容易便少年高中的天赋岂不亦是因为一切皆天授之,来的太容易了,以至于对头顶乌纱不珍惜的缘故?”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长安府尹说道,“我相中的娘子时常将‘天授之’这三个字挂在嘴边,我这天赋岂不亦同她一样是天生授之的?” “似这这等天授之的天赋该用来做什么,是不是要力保自己头顶这乌纱之事我早在科考之前便想过了。”林斐说道,“诚如大人所言,我这般天生得之的天赋使得我早早便能伸手够到旁人垫着脚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够得着的地方。既能早早到达彼岸,该做的难道只是保住自己头顶这乌纱不成?” “头顶这乌纱有多难得,林某清楚,亦是珍惜的,”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正色道,“在下……不是个喜好浪费之人。” 长安府尹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正是因为天生得之这等天赋,才不能枉费这等天赐之恩。”林斐说道,“吾承之这等天赐之恩,自是要尽力回报这一番泼天的恩德了。” 听到这里,一旁垂下眼睑的长安府尹复又抬眼向林斐看了过去,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你这一番话,本官先时倒是不曾听闻。不过……就本府日常所见,往前上溯二十年,十六岁便高中探花的,也只你一个。似你这般受此等天赐之恩,想着尽力回报这一番恩德,倒也使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难怪听你所言,明明是知晓世故的,却偏偏这般不依不饶,原来是想着回报天赐之恩,才会如此。可……本府不似你这般,本府这乌纱来的不易。” “比之那等同科考生,大人天赋如何?”林斐反问长安府尹。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道:“确实……比得同窗要好了不少。”不过这话一出,他又立时说道,“所以,本府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也是会管的。”他道,“可同样的,本府所得比之林少卿来还是太过不易了,自是要珍惜的。” 林斐听到这里,便笑了,他道:“我想知道的便是这个,自大人口中得到这句话,便好。” “好什么好?”长安府尹斜睨... “似那出淤泥不染的莲花一般无辜?”长安府尹没好气的说了一句,顿了片刻之后,却又咳了一声,说道,“下回再有这等得罪人的案子,除非是不得不为,否则,本官是不会接的。” “有大人这一句话便好!”林斐笑着说道,“定叫大人如那清清白白的莲花一般无辜,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为,不得不做那等青天大老爷!” 话说至这里,长安府尹亦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单手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一声:“如此……也算是不浪费比我那同窗好些的天赋了。”顿了顿,又不忘看向林斐,说道,“不过比之你的容易,本府还是不容易的。是以,还是要顾一顾……唔,是兼顾,兼顾本府头顶这乌纱的。” 林斐点头,道:“我明白。” 虽似是打哑谜一般的在说话,可这哑谜却打的委实是直白,双方皆听懂了。 长安府尹见林斐点头,想了想,又道:“本府虽比起同窗来,也算得天才。可比起林少卿你这等天纵之才来还是自叹不如的。今日这一番谈话,倒叫本府也算看懂了似林少卿你这等神童心里所想了。原是想的要回报这一番天授之的恩情了。” “我不知晓同样一件事,我为何做起来比旁人容易那么多,也不知晓,天授之我这些是为了什么,便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些事罢了!”林斐说道,“既能早到彼岸,自是该在彼岸撑起一把伞,划起一叶扁舟来渡他人到达彼岸了。”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眼中的神色微微晃了晃,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圣人孟子的《公孙丑上》中有一句话,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本府初入仕为官时,便是这般想的。可待看清了世事之后,却又觉得这话天真了,世间之事非黑即白的极少,多数事情皆混沌不明难以辨别。是以,本府以为,怀揣这等天真想法的,多是不涉世事,不懂世情,一腔热血的少年人。今日看了林少卿,却是才发现,除了那等不涉世事,不懂世情之人外,竟还有你这等明明洞悉了世情,却亦选择坚持这等想法的。” “大人谦虚了!”林斐闻言,说道,“大人愿意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为,不得不做那青天大老爷,不亦是洞悉世情后,亦还愿意坚持这等想法?” “本府那是有前提的,”长安府尹咳了一声,纠正道,“不能叫本府有意得罪人,而是要叫所有人,以及那被得罪之人亦知本府是不得不为,如此才不会被坏了本府头上这顶乌纱!” “林某亦不会喊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便直往前冲的,需要此事可做时,才会如此做来。”林斐说道,“头顶乌纱不易,带着头顶乌纱的林某,比之卸去乌纱的林某,可做之事多矣,林某自不会不珍惜的。” “那如此看来……你我岂非一种人?”长安府尹看了眼林斐,嘀咕道,“不过能者多劳,你能做的,比本府更多些罢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道,“‘不负初心’这四个字说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极难。” “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竭尽所能而已。”林斐说着,看向长安府尹,“大人既知你我皆是同一种人,便好说了。” “这刘家村之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林某若是自己想不负初心的做事,自是不会在这里同大人说这些废话,亦不会以‘不合规矩’四个字推拒了这个案子的。”林斐说道,“我自己想不负初心,却不能勉强大人与我一道初心不负的。” “若没有方才那一席话,本府也以为你要强行拉着本府去坚持你自己的初心了。”长安府尹理了理官袍,说道,“本府这天赋也只比同窗略好些罢了,如今所得一切亦是来之不易。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是本府份内之职,可本府亦只救愿意让本府搭救之人,而不是这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根本不想让本府搭救之人的。” “林某当然不是想要强人所难。”林斐说道,“方才这般坚持只是因为台上的这出戏,台上的村民不愿醒不假,可那姓童的手腕却已搭不起这台子了。” “何以见得?”长安府尹闻言顿时蹙起了眉头,“难道便是因为刘老汉夫妇告官的缘故?”他道,“可你方才不是说了么?这姓童的放任刘老汉夫妇告官不过是为了压一压那两条人命的价钱罢了!” 第五百零七章 腌笃鲜(十七) 林斐并未直接回答长安府尹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长安府尹:“不看所谓的圣人言以及那等远大抱负的话,单论一个‘利’字,大人可会将刘家村治的这般半死不活?” “当然不会。”长安府尹想也不想便道,“旁的道理什么的便不说了,单‘政绩考核’四个字,本府就过不了朝廷那关,早被革职查办了。” “可这乡绅没有‘政绩考核’四个字。”林斐说道,“这刘家村半死不活的,没有上峰亦没有朝廷来治他的罪!”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半晌之后,才道:“所以治理百姓是官员的责任,而非这些地主乡绅的责任。”说到这里,他再次忍不住摇头,道,“让地主乡绅来治理百姓,这百姓能舒坦那才怪了。” “是啊!”林斐点头,说道,“纵使那乡绅的手腕看起来极其厉害,又深谙人性,将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么多年而令百姓有苦难言,还将百姓驯化的会自发的对外粉饰太平,维护所谓的刘家村的‘脸面’,这一番治人的手段委实高妙,可撕开那所谓的‘脸面’,这刘家村却是已病入膏肓了。” “所以治理百姓的是官员,不是乡绅。”长安府尹肃了肃官袍,说道,“玩弄人性、操控人心再厉害也不过是虚伪的表象,百姓却是实打实的要过日子的。” “我大荣要的繁华是真正的繁华,是日常过日子能体会到的切切实实的真的好日子,真的繁华,而不是那在戏台上唱出来的、粉饰出的镜中花与水中月,看得到却摸不到。”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眉头拧的更紧了,忍不住再次嘀咕了一句,“怎么能让这等玩弄人性的乡绅来治理百姓?” “我长安府如此繁华,除却本身便身处京师繁华之地外,这些年出了旱灾,本府要治!节假日人拐子拐走百姓孩童,本府要管!这集市菜蔬价钱上涨这等小事本府亦要管!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胜枚举,”长安府尹说道,“本府确确实实的是做了事的,反观那乡绅治刘家村又做了什么了?” 纵使知晓自己做的这些,对面的林斐这等明白人都知晓,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自己这个长安地界的父母官,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还算得上称职的。 “所以,他从未出力治理过刘家村一日,那办村宴、立村祠还有修供车马通行的车马道的行为皆是放屁添风之举。”林斐说道,“一个未曾治理过的刘家村,叫他一根萝卜反复吊了那么多年,已算得掌控人性者中极为厉害的了。可再厉害,刘家村也只有一亩三分地,总有被吃干抹净的时候。眼下刘家村这状况,就是即将被吃灭殆尽,将被治死的时候了。” 看着对面仍然蹙眉不解的长安府尹,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一手办村宴、修车马道的行为皆是借了村民的钱来办了自己的事,顺带还为自己赚了名,可谓借旁人的鸡,生自己的蛋。” “真是个奸商!”听到这里,长安府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商户这等人在民间一向是毁誉参半的,其中虽不乏老实本分的商人,譬如陆夫人故去的父母那等人,却也不乏那等为人诟病的奸商,似姓童的这等将偌大的刘家村变成眼前这幅病入膏肓模样的童姓乡绅显然便是后者了。 “可若村民家里已没鸡了,该如何?”林斐看向长安府尹,问道。 看着面前长安府尹深深蹙起的眉头,林斐轻哂了一声,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那铜砌的马车摆件,说道:“我若是他,刘家村这里已榨不出半点油水的话,定是要想办法跑了。” “跑了”这两个字一出,那厢的长安府尹便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抬眼看向那厢神情平静的说出“跑了”两个字的林斐,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如何脸不红来心不跳的说出’跑了‘这两个字的?” 面对长安府尹的质问,林斐笑了,他道:“大人听到这话会如此动怒,所以,我道大人算得青天大老爷了。”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可那乡绅却是真的要做的,他或许要’跑了‘。”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下意识的向被林斐拿在手中的摆置物件看了过去,看了片刻之后,他道:“即便这乡绅家宅大堂中摆置的并非价值不菲的文玩古物,只是些寻常的摆置物件,却也不代表他手头没钱了啊!” “他手头有钱。”林斐掂了掂手里那马车摆置物件,说道,“这般精美的铜器即便不是什么文玩古物,却也不便宜。倒是刘家村这些村民,已实在榨不出油水来了。” “到底只是耕种的村民,又能有多少油水?”长安府尹闻言,不解道,“本府这些年同乡绅打过的交道也不在少数了,这姓童的不似寻常乡绅那般靠向村民租赁田地,收取租钱过活,便是能捞油水,也不过是村祠里的供奉,以及日常那些巴结他的村民的孝敬罢了。” “这两方,前者那村祠供奉的银钱用来修了车马道,虽是车马道,便利的是他自己,可好歹也是条道。虽下了雨不大方便,可村民日常不下雨的时候出行却也少绕了不少山路,算是能清清楚楚看到银钱去处的地方;至于村民给他的孝敬办的村宴,也进了村民自己的五脏庙了。”长安府尹算了算账,说道,“这姓童的自账目上看,清白的很,律法也不能拿他如何。除了确确实实玩弄了这些村民,又赚了名声之外,好似也没做什么旁的恶事了。玩弄这些村民虽说可恶,可律法之上却又确实不能拿他如何。” “大人能看到这些,自是厉害的。”林斐听到这里,毫不吝啬的赞了长安府尹一句,说道,“可无利不起早,他费了这么大一笔心思,难道只是为了玩弄村民,看村民挣扎于泥泞中挣脱不得么?” “这……本府便不知道了。”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林斐,“不过林少卿在大理寺任职,当是见过那等纯粹杀人取乐之人的。就似你在路上走,不曾招惹过旁人,可有条狗却是突然窜出来,莫名其妙的咬了你一口一般。有些人玩弄人、杀人就是没什么道理的。这姓童的兴许亦是这种喜欢玩弄村民,看乐子之人呢?” 这话虽说听着似是在寻理由驳斥,可不得不说,这理由并不牵强,尤其大理寺遇到过的这等人也并不在少数。 “大人这话有理,有些人便是喜欢看旁人日子过得不好的,好似就能从旁人的痛苦中寻到快慰了一般。”林斐点头,说道,“这姓童的也未必不是这等人,不过即便姓童的喜欢看乐子,可这寻乐子之外,林某亦算了笔账,却是发现……这账目不太对!” “哪里不对?”长安府尹闻言“咦”了一声,道,“若是这姓童的账目不对,有把柄了,本府倒是好名正言顺的办他了。” 这话一出,林斐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姓童的账目不对,而是这刘家村村民的账目不对!”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默了片刻之后,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说道,“或许……这问题比姓童... “那问题便来了,”林斐说着,突地抬手指向村祠的方向,“常言道灯下黑的,这么大一座狐仙金身像杵在那里,大人看不到不成?” 一句话听的原本还有些云里雾里的长安府尹猛地一惊,待到反应过来之后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不是姓童的供奉的狐仙?” “最开始确实是姓童的供奉的,”林斐说着看向脸色顿变的长安府尹,说道,“可林某若是没记错的话,大人可是说了这狐仙像本不知是木头还是石头雕的。足可见,姓童的自己供奉狐仙像时,这狐仙像可是木石像。” “姓童的自己供奉狐仙像时,狐仙像是木石做的;待到村民开始供奉了,那狐仙像便成金身筑的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那厢脸色一下子白了的长安府尹,反问道,“大人可信这么巧的事?” 不等长安府尹说话,林斐又凉凉的道了一句:“这狐仙的一身金装究竟是谁为它筑的?” 长安府尹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此刻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脚底生出,向全身四周涌去。 林斐看着那双唇颤颤,欲言又止的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大人可不曾对我说过这姓童的出钱为狐仙筑金身之事。以那姓童的好赚名声的性子来看,若他出了这笔钱,定然早大声吆喝了。可先时大人从未提过这一茬,想来这笔钱当不是姓童的岀的了。” “我还不曾翻过姓童的账本,不知大人可知这笔钱……” 话还未说完,那厢的长安府尹便摇头,开口说道:“这笔钱不是姓童的岀的。”他说这话时的声音虽平静,可那平静中带着些微颤意的声音,显然是在竭力压制着内心涌起的惊涛骇浪。 剩余的话已不消林斐提醒了,这钱既不是乡绅出的,又能是什么人出的?这刘家村上下除了乡绅同村民之外还有什么人? “一座大佛金身像要多少百姓与富户出钱才修得起?”林斐说道,“我记得整个长安城所知的纯金打造的佛像除了城外国寺里有一座之外,别的寺庙之中皆不曾听闻。” 国寺那座纯金打造的佛像是大荣开朝时由无数宗室、富户、权贵出钱以及动用了前朝皇室的银钱修筑的,并未自民间收取银钱。刘家村这座一年壮上一圈的狐仙金身像又是哪里来的权贵富户出的这笔钱? “这些村民……这些村民又是哪里来的这笔银钱让狐仙年年壮上一圈的?”长安府尹直觉不对劲,光看这阖村破落宅的样子亦知刘家村村民当是节俭了,可再怎么节俭,手头只有十两的银钱又是怎么节俭出百两,千两来的?难道还能变戏法不成? “恭喜大人,长安辖下子民能自兜里变出银钱了,真真是可喜可贺!”林斐朝长安府尹抬手抱了抱拳,说道,“只是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也不知能不能对外告知一二,也叫我大荣百姓人人习得那变钱之法!” 听着林斐一板一眼的说出那些话,长安府尹没好气的瞥了林斐一眼,道:“林少卿莫开玩笑了!你我皆知,变戏法的事是假的。这银钱又怎会凭空变出来呢?”说着,口中不住喃喃,“也不知这群村民是自哪里弄来的银钱。” “这些银钱也不知是什么来路,”长安府尹口中来回重复嘀咕着这句话,接过身旁小吏递来的帕子随手擦了擦额头,待看到擦了一遍额头,被汗水打湿的帕子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沁出一头冷汗了。 “兴许是童大善人大发慈悲借的呢!”一旁的林斐适时的说了一句。 “林少卿莫说笑了,你我皆知这姓童的是个什么货色,他哪里来的慈悲?”长安府尹摇头道,“他怎肯借?喏,要借也是高利的借……”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向一旁那小吏看去。 那小吏见状,忙道:“大人,并不曾听闻这些村民向童老爷借钱了!”顿了顿,又道,“待属下回头再去问问那些村民可向童老爷借钱了,再来回话。” 长安府尹点头,却听一旁的林斐再次开口了:“我等官府办事需严谨,是以还是要打听清楚,得个确切答案的。不过我若是那姓童的,漂亮话会说,银钱却是一个子儿都不会借给这些村民的。”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一阵默然,顿了片刻之后,他斜了一眼林斐,道:“我倒是忘了,林少卿天纵奇才,若是当个奸商的话,这姓童的指不定还要甘拜下风。”说到这里,不等林斐开口,他便催促了起来,“林少卿且说说若你是那姓童的,为何不借钱给这些村民?且又要如何指点这些村民变出银钱来?” 第五百零八章 葱油蚕豆 林斐闻言却是眼神古怪的看向问出这话来的长安府尹,似是觉得他问出这话来才奇怪,他道:“大人会将银钱借给那等根本榨不出油水来的刘家村村民?那些放高利的肯将银钱借给这群村民?” 一席话说的长安府尹再次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本府当了多年的父母官,自是一时间难以将自己当成寻常商户的。” “大人是父母官,自是要理会百姓死活的,做事亦是要摸着良心行事的。”林斐说道,“可乡绅不需要理会百姓死活,便是百姓出了什么事,也无人会来问责他们。自是不用管百姓乐不乐意,单看这笔生意划算不划算了。” 刘家村村民手头有多少油水这件事自是没有谁会比姓童的乡绅更清楚的。村祠香火与村宴早已将村民手头的银钱折腾的差不多了,他自是不会借钱给这些根本无力偿还银钱的村民的。 “问题便在这里,你我皆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林斐说道,“可这狐仙金身像又确确实实是建起来了,看得到摸得到的。所以,村民手头这笔银钱到底是自哪儿弄来的?” “乡绅不会借银钱给村民,也不曾听闻这刘家村阖村上下借高利之事,”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反问林斐,“林少卿以为,有谁有这笔银钱?且又肯借出这笔银钱的?” “精明会算计的,自是不肯随意借钱的。”林斐说道,“至于借高利之事也不大可能。纵观姓童的那些手腕,极善于粉饰太平。高利这等世人皆知碰不得的,属跳火坑的东西,他是不会鼓动村民去碰的。毕竟,他可是童大善人,怎能鼓动村民往这等世人皆知的火坑里跳呢?”说到这里,林斐停了下来,顿了片刻之后,又道,“这等寻常乡绅的手腕,这姓童的是不会用的。如此,钱又不会凭空变出来,狐仙身上这层金衣刘家村村民出不了的话……唔,我若是姓童的,大抵只能再寻张家村、李家村的村民来‘帮忙’了。” “好一句‘帮忙’!”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知晓林斐此时也不过是将自己当成“姓童的”,以乡绅的角度来说事而已,可听到这些话,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他怒道,“话本子里还知道劫富济贫呢!这群乡绅却柿子专挑软的捏,偏盯着这等幸苦耕种的村民兜里那幸苦攒出的养老银钱使劲不成?” “村民兜里的银钱既好骗,且骗了之后又毫无还手之力,不骗他们的钱骗谁的钱?”林斐淡淡的说道,“只从‘利’字来看,最肥的肥羊可不是这乡绅独子,恰恰是村民自己。”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背后冷汗一阵接一阵的袭来,顿了半晌之后,他看向林斐,喃喃道:“本府还是希望今次之事莫让林少卿说中了!” “林某亦希望自己猜错了!”林斐说着,将手头那马车摆置物件放回博古架上,而后说道,“不管如何,还是先寻个由头将乡绅控在手中来的好,免得他跑了。” “有刘老汉夫妇二人在,本府自有办法。”长安府尹说着,又摇头嘀咕了一句,“只是就那两个贪利的当是记吃不记打的,本府怕是少不得费点心思借这两人的口,来咬那乡绅了。” “大人确实少不得要费些心思了!”记起刘老汉夫妇二人浑浊的眼神,林斐亦跟着摇了摇头,顺手指着自己摆回博古架上的驾车秦人兵俑,说道,“这摆件……似是秦皇东巡的马车?” 长安府尹闻言拿起那马车摆件看了片刻,回忆了一番书册上画的昔日秦人的装扮之后,点头道:“还真是如此!”看着那马车摆件上坐着的秦汉天子装扮模样的铜人,他顿了顿,又道,“看这铜铸的场景,当是秦皇嬴政统一天下之后,东巡的铜器摆件了。” “这等摆件可不寻常,虽是不知多少朝之前的天子了,却也是天子,”林斐盯着那秦皇东巡摆件看了半晌之后,说道,“将个天子摆在家中……这乡绅好歹是做过几年神棍的,神棍讲究命理之说,寻常人也不敢道自己的命格能硬到能镇压的住天子的。更遑论这还不是一般的天子,是始皇帝。这姓童的乡绅竟也不怕镇不住?” “这个么……待得之后,问了那乡绅便知道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停了下来,拧起了眉,“本府不知这命理之说,可这摆件摆在家宅中当不大吉利吧!史书所载秦皇嬴政可是死在东巡途中的。”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嘀咕了起来,“这些事得寻那城隍庙附近的神棍来问一问了,似他们这等讲究此道的人,这等东西会放在家中当摆设么?” 听长安府尹道要寻城隍庙附近的神棍问一问,林斐当即说道:“那大人可去问问那几个来过这刘家村一回的佛道门人还有那个什么‘紫微宫传人’了,比起旁的生手,这几个可是来过刘家村一趟的熟手了。” …… 林斐这一趟刘家村之行委实是所见不少,不过大抵是做事时总觉得时间走的飞快,这么一通村祠、问话连同与长安府尹商议下来,总觉得大半天都过去了。 可待从乡绅家宅中出来,看着方才挂上中天的日头,才发现此时还不过午时。 “那还来得及回公厨吃个午食,”林斐看着头顶的日头,听着身后赵由腹中传来的“嘀咕”声,说道,“我今早自衙门出来时,见内务衙门送了一车时令的蚕豆过来,今日的午食想是有一道蚕豆了。” 跟在林斐身后走出乡绅家宅大门的长安府尹本是在想着童姓乡绅之事的,此时冷不防听林斐提起了午食,顿时一阵默然,他看向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林少卿怕是惦记吃食是假,惦记做那午食的小娘子是真吧!” “都惦记。”林斐对这等事承认的倒是坦然,他回头毫不避讳的对长安府尹说道,“我相中的小娘子真真有得一手好厨艺,便连国子监虞祭酒那等口舌之事上甚为挑剔刁钻之人都对我那小娘子的厨艺赞不绝口,大人得空倒是可以来我公厨尝上一尝。” 犹在想着刘家村之事的长安府尹:“……”默了默之后,他道,“改日吧!蚕豆这一物……本府不喜食之。” 林斐闻言便也未再勉强,只是带着赵由并几个一道出来的差役同长安府衙的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 目送着离去时走的飞快的林斐等人,长安府尹回头瞥向身边的小吏,指着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说道:“看看!方才细究乡绅问题时,他盯的那般牢,寻出了多少不同寻常之处?将事情说的多严重?眼下,本官还未自那案子中脱出身来,他倒是是说走就走,走的飞快!” 小吏自是知晓自家上峰这句话不过是一句牢骚而已,笑着打了个浑,将话题岔了过去。虽说方才自家上峰同那位大理寺的林少卿只是浅浅谈了几句话而已,可他是个听得懂‘话’之人,自是知晓有时浅浅几句话建起的交情,可比那接连不断的大宴小宴,人情送礼筑起的交情更牢固的。 无他,不过是交情者易,交心者难罢了! 正... 看着摆在面前的这盘卤水蚕豆,口舌的记忆半点不比脑袋的记忆逊色,只一看那熟悉的卤水色泽,长安府尹的脑海中便自动浮现出了往年卤水蚕豆的味道,提起筷箸夹取蚕豆时还忍不住摇头,抱怨了几声“也不知换换做法”云云的,真真是白费了这一番新上市的食材了。 抱怨了几声,又想起了刘家村之事,虽说知晓“贪利”这等小毛病多数人都有,大多数人的‘贪利’毛病也算适度,大的坏事是不敢做的。似刘家村这等状况说到底也是因为撞上了那姓童的乡绅,被刻意驯化着引出了“人性之恶”罢了。可知道是一回事,想起刘老汉夫妇那副贪利的模样,长安府尹到底还是忍不住迁怒,迁怒刘家村那一亩三分地的“穷山恶水出刁民”。 彼时林斐便特意纠正了他一番,道刘家村村民的田地之上种子落地照样会生根发芽,足可见错的是人,不是田地。那地方山清水秀的,只要付出了辛劳耕种,便会有收获,四季菜蔬瓜果络绎不绝。足可见,脚下这片土地自始至终都是对的起人的。 想起那一茬,再看面前这盘“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卤水蚕豆,长安府尹终是忍不住摇头:土地确实是时候一到便能长出不同的五谷菜蔬的,似这春日的蚕豆便是如此。只可惜,脚下这一片土地还知道不同的四季时辰,结出不同的五谷菜蔬让人尝鲜换换口味,这做菜的厨子却不是每一个都能对得起这土地上长出的不同五谷菜蔬的。 “惫懒”也好,“贪利”也罢,说到底都是人性罢了!衙门里的厨子在内务衙门那里是记录在册的,只要做的菜食不是难吃的吃不下去了,引众人不满,甚至即便是引得众人抱怨纷纷,只消不犯什么大事,这厨子的位置就是稳的,自是懒得在这些事上费心思了。 所以“年年老样子,老味道”也不奇怪了! 那温玄策之女说的“裱糊匠”那三个字还真真是不错!这世间的“裱糊匠”又何止那宗室之中粉饰宗室颜面的“裱糊匠”这一种呢?多的是各式各样的“裱糊匠”,差不多“应付”一下了事的。 咀嚼着口中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卤水蚕豆”,大抵是先时同林斐的那一番交心之谈,长安府尹一边食着面前食盘中的卤水蚕豆,一边摇头感慨:科考入仕不易,想当初他科考的名次并不算靠前,自也多的是比他聪明的考生。甚至,比起同期那等一开始便擅“应酬”的考生,他都算得上是“木讷”“不懂世情”的了。 若非太过“木讷”“不懂世情”,也不会被外放去当那父母官,管理百姓民生间那点芝麻大小,又不易升迁的小事。比起那等聪明的考生,纵观这几十年官场生涯,他比之旁人多的,好似也只是做事更认真些,更有几分担待罢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些比他聪明的考生……长安府尹认真回忆了一番,竟是已几乎遍寻不到踪影了。有那等尤擅应酬,一开始升迁飞快,却一朝不慎被牵连进了朝堂权势相争摘了乌纱帽,掉了脑袋的;亦有那等到底不擅官场之事,回家去当富家翁的;当然,亦有与他一样外放出京当了父母官,眼见升迁无望,便得过且过,似衙门公厨里的厨子一般‘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应付过去的。 如此一番回忆,竟是恍然发觉同窗各式机遇的都有。当然,其中亦不乏官场浮沉,如今亦在朝堂之中做的不错的。长安府尹又夹了一筷箸“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蚕豆送入口中,感慨着叹了一声,思及当年被外放周边郡县去当“芝麻官”时,彼时他一腔热血,却也知晓自己的出身虽说吃穿不愁,可比起不少同窗身后站着的那等能于其仕途之上有所助力的族人来,他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彼时可从未想过自己这芝麻大的‘父母官’有朝一日还能做上这长安京师地界的。 虽说比起初入仕时的木讷,自己此时已圆滑世故了不少。可有些事……骨子里到底是不曾变过的。 “看来,人做事……还是要认真些啊!”长安府尹感慨着叹了一声,说道,“便是外放出京了,也需认真些做事。” 虽说运气之事不可琢磨,可时运来时,也要他手头有一份交的出手的政绩,才能抓的住这一份不可捉摸的运气才是! 思及自己头一次升迁时便是需要上交政绩的,似那等“年年老样子老味道”,“得过且过”的同僚又怎交的出这份政绩呢? 第五百零九章 葱油蚕豆(二) 似长安府尹一般在感慨着“年年老样子老味道”的人还有不少。 嘴巴一向挑剔刁钻的虞祭酒面对那一盘清炒的蚕豆时亦是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将身旁的书童骇了一跳,忙问:“先生,怎么了?” 虞祭酒摇头,夹了两粒蚕豆送入口中之后,便放下了筷箸,而后便挥手示意书童将午食端下去了。 看着草草只动几筷便收了手的虞祭酒,书童一面如虞祭酒示意的那般上前端走了午食,一面小声问虞祭酒:“先生,可是公厨的菜做的不合口味?可要去那边同姜师傅说一声?” 看了眼那清炒的蚕豆,虞祭酒摇头,道:“不必了!”顿了顿,又小声自言自语了起来,“还是我这一张嘴太过刁钻了的缘故,比起旁的公厨衙门的师傅来,姜师傅算得尽责的了!” 若不尽责,姜师傅也不能在国子监这等地方当主厨了,眼前这盘蚕豆至少比得去岁时炒的瞧得出几分长进了。 姜师傅也算师承名家,这一手厨艺自是没得挑,那等常见的菜式亦是做的颇为地道,只是对这等时令菜偶尔欠缺几分火候罢了。 只是这欠缺的火候,自己这张刁钻的嘴还是品的出来罢了!虽是国子监这等地方,可公厨到底是做大锅饭的地方,自是不能要求姜师傅如那等酒楼掌勺师傅一般年年岁岁皆有钻研的。更遑论,酒楼掌勺主厨也不是每个都会不断钻研的。有多少是一旦成了名,便惫懒了,吃那老本的? 人嘛,总是惫懒的。就如他自己,那等钻研书画之事也是要看心情的,如今也鲜少如未成名时那般在书房之中一坐便是一整日了。 感慨着叹了一声,虞祭酒起身向外走去,才食得两粒蚕豆的午食自是难能吃饱的,他这一顿午食还是要去隔壁大理寺衙门看看那丫头做的蚕豆了。 因着也算是熟人了,是以虞祭酒进大理寺公厨时除了几声“虞祭酒”的问候之外,大理寺衙门的差役同小吏也皆未过来扰他。懒得去瞥那些差役、小吏盘中的蚕豆,虞祭酒直接看向了公厨台面之上。 那清脆鲜绿泛着光的色泽看的虞祭酒眼睛登时一亮,走过去便道:“这颜色……总算能叫我瞧出几分开春的影子了。” 温明棠早在虞祭酒过来时便唤了声“虞祭酒”同虞祭酒打了声招呼,而后便开始动手为虞祭酒舀午食了。除了那一眼抓住虞祭酒眼睛的蚕豆之外,还有一份色泽清透的腌笃鲜,比起那奶白汤汁的腌笃鲜,这等色清味鲜的腌笃鲜显然是更对虞祭酒挑剔刁钻的胃口的。再一旁则是家常可见的清炒香菇青菜与一份掺了玉米粒,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在大理寺公厨食了近一年的虞祭酒见到这一份白米中掺杂了嫩黄玉米粒的米饭时,半点不意外,感慨了一声“这饭如此一煮既漂亮又好食”之后,接过温明棠递来的午食,便行至临近的食案边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看着手边食盘里的饭食,虞祭酒又忍不住叹了声‘心细’之后,才拿起了筷箸:比起寻常公厨常见的白米饭,这丫头煮饭常爱掺杂些五谷进去。据温丫头自己说是如此一来,一顿饭五谷皆食对身体更好些。去岁闲着无事时,他也曾问过那些大夫,得到的回答是有些道理之后,便也吩咐自家厨子如此做饭食了。当然,这话是不是真的有道理,虞祭酒不知道,只知道如此一来,这看腻了的白米饭不止看上去更漂亮了,食起来口感也更丰富了。就似眼前这一碗饭,一口食下去,既能尝到白米的米香又能尝到那玉米甘甜香糯的味道,纵使挑嘴如他,对这样一份五谷米饭也是不挑的。 尝了一口那味道甚是鲜美的腌笃鲜之后,虞祭酒又一筷箸夹向了一旁那看起来再家常不过的清炒香菇青菜。这道菜委实常见,单温明棠做的,他便食过不知多少回了。他眼刁的很,今日这份香菇青菜,只一眼,他便看出比起温明棠先时做的明显更为软烂了。 至于炒的比素日里更软烂的理由,在入口尝到那青菜中些微的甜意时,虞祭酒这才恍然记了起来:虽青菜常见,可如今内务衙门送来的青菜却仍属冬菜范畴。哪怕是同一种菜蔬,不同时候收获,炒起来所用的火候也是不同的。 年节前后的青菜梆子硬的很,咀嚼起来带着些微几乎尝不出甜味的甜意,须炒的软烂些,如此食起来才会更美。 比起他国子监的姜师傅,大理寺这位显然是更用心的。不过瞧她素日里在厨房里打转,也看得出是真心喜好这些吃食上的物什的。 这家常的青菜香菇委实下饭的很,忍不住多食了几口饭之后,虞祭酒才伸筷夹向那一份时令的蚕豆,这一盘蚕豆炒的色泽青翠,外头泛着些微的油光,掺杂蚕豆之中的葱叶以及那不消凑上前便能闻到的那股葱油香味叫虞祭酒只看了一眼,便猜出了这蚕豆的做法:“葱油蚕豆?” “便知道瞒不过虞祭酒!”温明棠点头,笑着说道,“祭酒尝尝这蚕豆是否合口味?” 虞祭酒闻言,看了眼面前那泛着油光,形态完整的葱油蚕豆,忍不住道:“瞧着似是个大火快炒的蚕豆,若不然也不会泛着这等油光来,只是如此也不知能不能炒出几分蚕豆的糯意来。” 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祭酒尝尝便知道了。” 虞祭酒“嗯”了一声,手边的筷箸一边夹着蚕豆往嘴里送,一边说道:“大火快炒的蚕豆颜色是美了,怕就怕味道欠缺几分火候;那等煮烂了的蚕豆虽是对的起这蚕豆的糯意了,可那发黑的色泽瞧着实在是叫人没胃口。既要对得起这份绿油油的春色又要食起来美味,怕是难以两全……咦?”话还未说完,咀嚼着入口的蚕豆的虞祭酒便惊“咦”了一声,而后眼睛顿时一亮,朝温明棠竖了竖拇指,待得将那一口蚕豆尽数食下之后才再次点头出声道:“这蚕豆做的……又鲜又香,酥烂入味,不止味美,那卖相之上竟也留住了几分春色,不错!” 虞祭酒的评价温明棠并不觉得意外,在一旁悠哉悠哉的舀腌笃鲜的阿丙和汤圆亦不意外,此时午食时辰已过半,都送走了一批早来的食客了,这夸赞温师傅蚕豆做的美味的话语自也已听了不少了,二人自是不觉得奇怪,闻言只笑着说道:“这菜瞧着简单,可又要卖相又要里子,便须每一步都仔细呢!蚕豆要做的酥烂入味便须焯水,可焯水时间又不能太长,因那时间一长,蚕豆就要发黑了。且还要看那送来的豆子是嫩是老,再定焯水时间长短,可麻烦了呢!” 看虞祭酒听的认真,催促两人再说细点,还道“待回去之后要说与家里厨子听了之后做来”,一旁本不说话的温明棠见状便接过阿丙和汤圆的话头继续说了起来:“炒制时又需先熬葱油,油不能少,少了便不好吃了,待得葱油香气煸出来之后放入蚕豆,略略煸炒几下,不能多,便须加紧着调味了。” “调味需加糖,因为糖能提鲜,需加胡椒粉,因那蚕豆有豆腥气,需盖过那豆腥气,但不能加多,... 虽说早已知晓这个答案了,可此时听得长安府尹再一次开口肯定之后,林斐亦跟着点了点头,道:“我便知是她!” 这般平静的语气听得长安府尹忍不住蹙了蹙眉,听公厨里女孩子的声音并未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说了下去:“煮的时候,那火候时辰便要看那豆子是嫩是老而定了。时间不可过短,也不可过长。待差不多了,就可以将锅自灶台上端至一旁,借着那锅底的余温薄薄勾个芡。勾芡时间不能过长,长了便易腻在一起,似那浆糊一般。盖因那蚕豆似米面粉这等事物一般粉糯,是以不能长时间勾芡。至于这勾芡的火候么,那勾芡汁需包裹在蚕豆外头,而盘底不能全是汤水,汤水与芡汁都需似有似无的包裹在蚕豆之外,如此的蚕豆才叫好吃。而后再大火翻炒,最后真正出锅前再淋上明油,叫这一盘蚕豆看起来油光发亮,青翠欲滴,食起来葱香浓郁,酥烂入味,如此才叫真正的美味!” 一盘葱油蚕豆竟是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立在公厨外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沉默了一刻,忽地转头对林斐说道:“实不相瞒,林少卿先时邀我来尝你这小娘子的手艺时,我直到同你走到这公厨门口还在犹豫。毕竟你相中的小娘子虽张口之语半点不逊那等锦绣文章,可说一套做一套之人,本府见的多了去了。更遑论本府不似那虞祭酒,口舌之欲并非本府所好。今日听了她这一番解释,却是叫本府突地想尝一尝这般费功夫做出的菜味道如何了。” 不过虽是想尝一尝这般费功夫做出的蚕豆,进公厨吃什么的就免了。听着里头虞祭酒正兴致勃勃的细说着蚕豆的见解,长安府尹抽了抽嘴角,对林斐说道:“本府先时在那神童儿之事上与里头这位结了梁子,还是去你那里吃吧!” 林斐点头,自是不会管这些小事的。他叫来赵由,令他去取食盒之后,一眼就看到了那厢坐在廊下正闲聊着的几个杂役,于是指着里头同人闲扯正欢的寡母,对长安府尹说道:“不止虞祭酒在这里,这寡母也在我这里做事。” “那还废什么话?”虽说身为长安城父母官,这点小事并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叫他这张被圆滑世故历练过的脸皮变薄,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干咳了一声,说道,“还是赶紧去林少卿那里,待吃完午食,你我继续说那刘家村之事好了!” 不过,在说这刘家村的事之前,这一盘蚕豆他也是要尝尝是否对得起这一份花费在诗外的工夫的。 待得将食盒里的午食吃的滴米不剩之后,打了个饱嗝的长安府尹摸着有些积食的肚子,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来之前已是食过午食了,虽说因着不大对胃口,只能算是食了半顿午食,可此时将这一份午食尽数送入口中,还是叫人有些撑的慌的。 那厢在他食午食时,低头忙着翻卷宗,翻舆图的林斐一句话也不曾扰他。待得长安府尹吃完了午食,林斐才自案几前抬起头来,问长安府尹:“如何?” “知行合一!”长安府尹一边剔着牙,一边点头说道,“还真是‘如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没这一番功夫做出的蚕豆,那味道真真是白瞎了这一番土地上幸幸苦苦生根发芽长出的蚕豆了。” “她也道既领了月俸银钱,便当要将手头的事做好,以对得起这领到手的银钱的。”林斐点头说道,“收钱办事,童叟无欺!收了钱,便要办事,这是她做人的底线,亦是林某为官的底线!” 第五百一十章 葱油蚕豆(三) “好一句‘收钱办事’!”在案几对面坐下的长安府尹一边剔着牙一边斜眼看向对面说话的林斐,“林少卿这话就好似那话本子里‘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劫富济贫’的杀手侠客一般了!” “不管是官,是商,还是民,亦或者那些杀手、侠客的,”林斐闻言反应倒是平静,他坦然的说道,“有些道理是共通的,不讲那些规劝众人要品行好,要忠、孝、礼、义、信皆全的大道理。便是街边本分些的小摊贩都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的道理,更遑论我们了。” 话说到这里,对面长安府尹剔牙的动作便是一顿,他抬眼看向林斐,说道:“忠、孝、礼、义、信皆全,品行如此端方那是圣人的标准。可这世间多少年才出一个叫人挑不出毛病来的圣人?多数人皆不过是普通人罢了。有些人品略好些,有些略差些。可即便是人品略好些的,在四邻街坊眼中看来是’好人’、‘本分人’、‘老实人’的,若是被抓来特意考验其人性善恶,怕也是经不住考验的,更遑论寻常情况下人品便普通亦或者略差之人?” “姓童的深谙人性,那一手厉害的手腕逼的刘家村村民的兜里没了银钱,生计问题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心头,这刘家村村民虽是被那‘会做人’三个字架着不得不照例‘月月村宴’的粉饰太平,可兜里有多少银钱,自己当是清楚的。”长安府尹说道,“眼下这等情形哪里还用去分辨刘家村哪个村民的人品更好?哪个是老实人?哪个是贪利小人?都一样了。生计这座大山在头上顶着,迫在眉睫,自然不管原本是老实人还是贪利的小人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大人是个明白人。眼下的刘家村村民根本不用去将刘老汉这等贪利小民同其余人区分开来了,只需将他们尽数当成刘老汉便成。”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要将人分开那也是这刘家村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解决完之后的事了。” “林少卿亦是个明白人,你我合作办案能少却本官不少解释的口舌了,”长安府尹拿起对面林斐递来的茶盏,待看到茶盏中盛着的褐色茶汤,漂浮在茶汤表面的干桂花,以及那浓浓的,带着香浓甜意的香气时,下意识的挑了下眉,“这是……我听闻那等胡人好似喜欢用牛乳冲茶的,可是此物?” “大人果然有见识!”林斐点头,拿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而后说道,“这是牛乳茶。不过比起胡人的冲制简单,多了几步。糖不是直接加的细糖,而是熬的焦糖,如此便多了一丝特殊的甜味,亦更为香浓,牛乳茶中又加了干桂花这等花茶料,如此一来,既好看又多了几分花茶香气。” 听得林斐这般一说,长安府尹将茶盏送至唇边轻啜了一口,品了品之后,说道:“品这味道确实不是什么花架子,那花在诗外的工夫,依旧对得起这入口的味道。好看,雅致且饮起来又确实对得起这一番工夫。这也如那春日的蚕豆一样知行合一了。” “她说曾在梦中品过罢了,也算得天授之吧!”林斐淡淡的说道,“饮子味美不假,重要的却是‘收钱办事,童叟无欺’这几个字!” “那她还真是‘童叟无欺’,对得起这发下来的月俸了。”长安府尹品茶的动作略略顿了顿之后,摇头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多数人皆惫懒,一件简单且本分的事按理说做起来当是不难的,只是能做好且一直做好的却着实是不多见罢了。” “是啊!刘老汉若不图这姓童的亲家,又怎会开了这‘会做人’的头?”林斐说着,拨了拨手头巴掌大小的算盘,说道,“我方才替刘家村村民算了一笔账,滴水都能穿石,这刘家村村民‘会做人’几十年的银钱若是攒下来,其实都能将这村里的屋宅修缮上好几回了。” 对面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说道,“我大荣物价自开朝太宗皇帝稳定朝局之后起,变动便不大。太宗皇帝时一斗米能换得的银钱与如今长安城里一斗米能换得的银钱相当。便是两耳不闻世事,一门心思的种地攒钱,这手头的银钱其实亦不会少的。” 因是管理民生之事的父母官,所关注之事自是离不开一斗米能值几个钱的。纵观过去百年千年,不是什么时候这般两耳不闻世事的一门心思耕种,手头银钱都不会少的。有时是改朝换代之后,有时是数百年时代变迁,便是再老实本分,手头的银钱也会变得越发不值钱。可大荣开朝之后,这物价即便有过波动,可兜兜转转,还是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比得那等老实本分,手头银钱也会变的不值钱的时候,我大荣开朝之后这数百年,真真是老实本分之人能攒的起家当的时候!”长安府尹唏嘘不已,“本官翻过长安府的库房,算过一笔账,时局世事如此平稳,只要不折腾,又不曾遇到过什么家中剧变,只是耕种攒钱,按常理说寻常村民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这等时局真真是不常见的。” 对面的林斐闻言,亦点头说道:“大荣这数百年时局助的是老实本分之人,恰似那土地一般,耕种便确确实实的能够收获,其实算得罕见的‘天助愚公’之际。于寻常老实本分的百姓而言,这数百年确实是最好的百年了。” “论理该是如此!可本府所见,能抓住这‘天助愚公’的数百年之机遇者却不多见。”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有时村民本是愚公,奈何总有‘智叟’在一旁寻各种各样的理由蛊惑愚公花去手头攒下的银钱。不是所有愚公都能坚定不移的‘移山’的,多数人,还是会听从‘愚公’的建议,试着‘聪明’一回,走一回‘捷径’的。” “有个童姓乡绅这般现成的例子摆在这里,自然能说服村民。”林斐说道,“毕竟移山太苦了,反观这捷径走起来便舒坦多了。” “可这所谓的捷径哪是这么好走的?便是手腕再厉害之人,也要讲运气。”长安府尹品着手头的牛乳茶盏,说道,“偏偏‘运气’二字最是不可捉摸。” 林斐点头,顿了顿之后,问长安府尹:“大人怎的不着人将‘姓童的’请进衙门来问话?” “姓童的同本府打过招呼,道今日一整日都要同几个乡绅富户谈生意。”长安府尹漫不经心的说道。眼角余光瞥到对面的林斐往自己这里看了一眼,长安府尹这才干咳了一声,收起原先那番漫不经心的表情,正色道,“当然,本府之所以这般‘体贴’的放任他谈生意,还是因为时候不到的缘故。” 会随身带着几个时时刻刻准备拔刀的‘带刀差役’在身旁的长安府尹做起体贴这种事来也是要看‘时候’的,此时‘体贴’不过是时候还没到的缘故。 “本府且要先看看这姓童的乡绅与这刘老汉夫妇之间接下来要如何走这一步,再定应对举措来,”长安府尹说道,“还有,林少卿提到的那狐仙金身像的那层金衣究竟是怎么来的,... “心盲可比眼盲可怕多了!”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又见林斐的手指自那旱灾卖米的生意上往下滑,一路滑到了下面的药草生意上,看着那姓童的做药草生意的日子,长安府尹忍不住摇头,“我记得那段时日长安周边郡县不是爆发了时疫?这几味药草不是那治时疫的药草?” 林斐点头,又翻了一页,看着那满满当当不同年份,童姓乡绅做的药草生意,不由叹了口气,说道:“不止长安周边,看大荣各地,但凡有时疫的地方,姓童的乡绅这生意便能做到哪里,比之被朝廷派去救治时疫的太医署太医还’热心肠‘,真真是个大善人呢!” “好个’买卖人命‘的大善人!”长安府尹冷哼了一声,说道,“想来一条人命值几个钱,童大善人经营了这么多年,最是清楚了。” “她管这等事叫做’发国难财‘。”林斐翻着账本,抬头看了眼长安府尹,说道。 这个“她”指的是谁,长安府尹自是猜到了,捧着手里的牛乳茶,挑眉:“还是你那温小娘子天授之的话?”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 长安府尹又赞了一句“精辟!”之后,对那厢还在认真翻账本的林斐说道:“你莫翻了,左右就那点事!本官是越翻越来气,一想至那刘家村村民的举动便更是来气!没得看了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无妨!”林斐却是依旧认真的翻着长安府尹递来的账本,头也不抬的说道,“你我皆已知晓这刘家村上下那点事了,自是心里早有了准备。只将这刘家村上下暂且全当刘老汉夫妇看便是了。” “是啊!这刘家村上下此时已尽是刘老汉夫妇了。”长安府尹品着口中香甜的牛乳茶,感慨了几句“好喝”“熨帖”之后,说道,“进赌场前是百样的人,进赌场后却是同一种人了。” “有那天生性恶,进赌场想摆他人一道的;有天生大贪,自诩聪明,想不劳而获,靠出众的赌技谋生的;亦有那等生性小贪,想着天上掉馅饼,赢上两把就收手的;还有那等手里本有两个余钱,原本衣食无忧,可闲着无事,便进赌场全当玩乐,却自此深陷泥潭,将自己从衣食无忧玩乐成一无所有的……诸如种种这等人多不胜数。”长安府尹唏嘘感慨着叹道,“诺,当然还有似这姓童的一般,确实赢了的,运气极好之人……诶!不得不说,真真是天生万物,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世间好似还真有这等运气极好之人……” 岂料长安府尹自顾自嘀咕的话还未说完,那厢的林斐便开口打断了他的嘀咕。 “错了!”将账本翻了一遍的林斐合上账本,抬头看向长安府尹,说道,“大人错了!” 他错了?错在哪里了?突然被打断的长安府尹不解的抬头向林斐看去。 “姓童的自己从来不曾上过赌桌。”林斐说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 葱油蚕豆(四) “姓童的做的是倒买倒卖的生意,似这等倒卖蜀锦、绸缎的生意便不说了。”林斐说道,“单看那时疫药草的生意,大人不觉得姓童的这药草生意做的太多了?” “确实多。”长安府尹点头,说道。他又不瞎,自是看得到那账本上满满当当的药草生意的。这等借时疫之机,哄抬药价的生意赚的就是个人命钱,也因此叫他越看越气。 “这大善人真是手黑心也黑。”长安府尹说道,“哪里有时疫,哪里就有他赚人命钱的影子。” 比之长安府尹越看越来气,看的愈发愤懑不平,林斐的反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手指叩了叩那账本,说道:“倒买倒卖的生意说到底赚的便是一个消息银钱,谁提前得了风声,屯了所需的物什,到时候一记抛售,便能大赚一笔。” 这种事长安府尹自然知晓,也不用林斐来教。他点头看向说话的林斐:“所以?” “所以,赚人命钱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先放至一旁,大人可数过他做过的这贩卖时疫消息的生意统共有多少次了?”林斐反问长安府尹。 话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下意识的一个激灵,多年为官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兴许忽视了什么,可具体忽视了什么却又一下子说不上来。 正蹙眉思索间,听林斐开口了:“大人可又算过自姓童的贩卖药草生意开始,我大荣经历过的大小时疫统共有几次?” 一句话听得长安府尹脸色顿变,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他每回时疫都赶上了?” 看长安府尹明白过来了,林斐点头,说道:“赶上一次两次人命财不奇怪,甚至这几十年间,赶上十次八次都能将之归功于运气。可这几十年间,直至去岁陛下登基之前,大大小小的时疫,朝廷册上有载统共七十有六,这七十六场时疫,他每回都能巧巧赶上便不是一句‘运气好’能搪塞过去的了。” 听到这里,长安府尹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脸色难看的冷哼道:“本府知晓赌场中有那坐庄的庄家的,却还是头一回知晓有人竟能掌控我大荣每年时疫的。这般厉害,可比钦天监那些观测天象的,测算历法的,也比六部之中钻研舆图与土地状况的官员厉害多了!如此厉害的能人,我大荣竟是没能将之招纳为官,令其为朝廷效力,而使其至今仍为一介乡绅,还当真是可惜了这般厉害的人才!” 一席嘲讽的话语自是阴阳怪气的厉害!林斐看着脸色难看的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且……童姓乡绅这几十年的时疫财都是在先帝时期攒下的,去岁陛下登基之后的旱灾与岭南越地的时疫,这乡绅便不大凑巧的没有赶上了,也是运气不好。” “那如此看来,这童姓乡绅怕是同陛下相克呢!”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说道,“原以为是他做神棍时那卜算的手艺厉害,却不成想,这手艺竟也是要看在位的陛下的,先帝在时,他便厉害,先帝不在了,他便一下子算不准了。还真真是有趣的紧!” 比起长安府尹带着怒气的嗤笑,林斐的反应倒是平静,他指着那账本上童姓乡绅的时疫财,说道:“这几十年,除了长安周边的这几场时疫财,童姓乡绅只能算是赚了个皮毛之外,尤其那等外乡的,距离长安越远的地方发生的时疫,这乡绅的时疫财进项便越多,大人说巧是不巧?” 长安府尹闻言更是一阵冷笑,双方皆是聪明人,有些话自是只消开个头,便知晓是什么意思了。 “长安周边这几场时疫,只消将良心扔了,也不顾及脸面的,都能趁着时疫那几日赚上一点钱。不过因着囤积药材低买高卖的人多,便是能赚,多数也只能赚个皮毛而已。就似童姓乡绅这账本上一样,这一点,数目是对的上的。”这些年,长安府尹一直在长安周边这一带为父母官,自是清楚里头的门道的,他盯着那账本上童姓乡绅的时疫财账冷笑道,“还童大善人?分明是个做事不择底线的奸商!” “周边这几场时疫不能说他犯了大罪,只能说他有错,做事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再者,天子脚下,大家消息皆灵光,有时消息还未正式上奏至朝廷,百姓便已知晓时疫之事了,低买高卖,囤积药材之人不少。”林斐说道,“比起再如何消息灵光,也很难大赚的长安周边,越远的地方,时疫财赚的数目便越大。” “这当然不是巧合。”长安府尹冷笑着接话道,“似那岭南越地,一旦发生了时疫,待当地官员确定之后通报朝廷便是再快的千里马也需十天半月的工夫。那报信的官吏便是纵马入了长安还需通报上奏,等陛下接见。一句‘陛下接见’经由各部衙门重重设阻又要个三五日,待陛下见了,朝堂议事,定下拨款,商议派去治理时疫的太医署太医等等事情又要个几日,这还是上奏过程顺利,不曾受阻的情况了。若是遇上个旁的事,再耽搁个几日。这跑死数匹千里马换来的十天半月的路程,能生生再耽搁上十天半月的,最慢的,甚至有一两个月的情况。这般搪塞推诿下来,真真是叫那拿命赶着,奔着报信的千里马白搭进去一条命了。” “千里马不曾搪塞推诿,吃了人喂的马粮,如此一番千里奔袭,用马命报了这一口马粮的恩情。”长安府尹唏嘘着说道,“可有些人真真是为人还不如一匹马,那死了数匹马争取来的时间却叫他们推诿着白白浪费了。” 林斐点头,亦叹了声“可惜!”之后,说道:“有意思的是,算算日子,这姓童的乡绅每每发的这笔时疫财都能巧巧的比朝廷派去救助时疫的队伍早上十天半个月的,刚好能同这一番朝廷推诿搪塞的日程对上。就这十天半个月的,每每都能赚上一大笔,还真是巧!” “推诿,搪塞,推走的都是一条条死去的人命。”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先帝沉迷求仙问道,彼时朝堂之上乌烟瘴气的,似这等推诿搪塞奏章之事并不少见。可笑本府为父母官,眼睛也只盯着治下这一亩三分地了,倒是不曾注意有人借着这推诿,搪塞的机会,竟还发了这笔人命财,真真是……真真是叫人不齿!” “七十六次,童姓乡绅每每都能收到消息,也每每都能借机赚上一笔,可见不管是姓童的乡绅,还是那透露消息,让他去发那时疫财的人,都是清楚‘时疫不等人,那救命的药草晚到一日,便会有无数人因时疫而殒命’的。”林斐说道,“他们并不糊涂,相反,比起不少人来,更是清楚明白的厉害,是真真正正的明白人,也是真真正正的聪明人。” “这等聪明人世间还是少来几个的好。”长安府尹冷笑着说道,“恶人还是蠢些来的好,太过聪明的恶人,往往比那些蠢笨的恶人危害更大。就似那童姓乡绅,这一番行径实属可恶,可真正能用律法治他的地方却极少。刘家村之事就不说了,就这时疫财之上,也不知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治他一治。” 这话说罢之后,长安府尹便沉默了下来,想到... “有教化的明白的,亦有教化不明白的。”林斐翻着账本,说道,“教化不明白的那等人身边便最好莫要有童姓乡绅这等人了,老老实实的,一辈子也就平平稳稳的过去了。” “是啊!可惜这刘老汉夫妇偏偏还遇上了成日将‘运气’挂在嘴边的童姓乡绅,外人看着他好似是凭的运气,可实则他自己做事却是从来不凭运气,也从来不曾上过赌桌。”长安府尹说道,“就那等每每都能提前知晓时疫的消息,便是外人看着,所谓的他招婿入赘的原配——那刘家村原本的地主家也断然不可能有这等人脉。如此……他能讨得那清秀佳人的地主小姐可半点不是凭的运气,恰恰是凭的自己的本事。” “可这些,村民看不到,他自己亦是不会说的。”林斐说道,“有这般厉害的发横财的‘消息’在手,若只看一个‘利’字,不看其他,或许那地主小姐才是真正高攀了这姓童的。” 听林斐说到这里,长安府尹立时点头,道:“当是如此了。”他说着,看向抬头朝自己望来的林斐,“难怪那姓童的虽是入赘,可村里人都只唤他童老爷,那地主小姐的家宅门匾上书的也是‘童宅’两个字,至于那独子,更是人称‘童公子’,而不是‘刘公子’了。” “这些事村民通通看不到,只当姓童的运气好,这地主小姐一家是个厚道人云云的。”林斐摇头轻哂,“也不看看姓童的没入赘地主家,玩那一手‘善人’的把戏前,这刘家村村长的名声同旁的村落的地主乡绅差不多,都是被人在背后骂的。既原先便是个‘周扒皮’似的地主,又哪会无缘无故的突然转性,变厚道了呢?” “所以,这地主小姐一家厚道也是看人的,不过是因为高攀了姓童的,这才变得乖顺了。”长安府尹唏嘘了一声,又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同林少卿这般抽丝剥茧的看了一番这童老爷一家,也算是探明了这童大善人一家的底色。这一家子诚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要办他们亦是要师出有名的。毕竟,本府是官府衙门,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土匪,更不是那等不消顾虑劫富济贫之后的事的杀手侠客!” 劫富济贫这等事话本子里看着倒是舒坦了,也叫百姓皆拍手称快。可之后呢?那杀手侠客走了之后呢?被济的百姓要如何应对上门讨要说法的‘富人’?不将这天上掉下来,且人人皆知这来路的银钱还回去,难道要惹上‘盗人钱财’的官司,被以‘偷盗’的名头捉拿入狱么? 这也是长安府尹觉得‘知行合一’这般重要的缘故。很多事说起来同做起来是两回事。如那等话本子里会做诗词文章的深情公子,待真正放到身边,日子久了,多数人也只觉此人只会说些漂亮的大话罢了。 似那黄侍郎家的小女儿好打抱不平,其实比起话本子里那等横冲直撞的所谓的‘侠女’已好了不少了,且她也确确实实的为‘原配’出了气,算得上有几分古道热肠,可在外的名头不也是毁誉参半? 很多事真真是说和做是两回事。但面前这位少年神童,倒是罕见的做比说要更胜一筹之人。 第五百一十二章 葱油蚕豆(五) 长安府尹看着面前兀自在那里翻着那本他早已翻过的账本的林斐,没有再说什么“莫翻了,免得看了气坏身子”的话。 这些年,他圆滑世故的名头在外,可有些事,骨子里到底是没有变的。看到那一桩桩人命财还是忍不住动怒。 可不得不说,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从身后毫无家族助力的芝麻官,到如今长安地界的父母官。这些年兜兜转转,竟是不知不觉间已将不少身后有家族助力的昔日同窗甩在身后了。比起他那些“人脉广泛”的同窗,他真正多的,好似就是这一分“看到人命财,还会动怒”的不同来了。 毕竟,比起“人脉广泛”的同窗,他再如何的学着圆滑世故,送多少次投其所好的生辰礼,请多少次宴席,也是比不上他人背后毫无保留的家族助力的。 血脉二字的助力,是任凭外人再如何圆滑,再如何‘会做人’,也很难越过的鸿沟。 所以啊,为官还是得要有拿得出手的政绩才是!这也是他这五十年来真正的人生体悟!当然,这体悟也只是于他自己而言的。且除了拿得出手的政绩之外,他也确实有几分运气。 只是时运之事不可琢磨,寻常人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待到属于自己那份时运到来之际,努力的抓住它而已。就似自己,第一次升阶已是自己入仕十年之后的事了。 十年升一次,比得不少昔日同窗,他都属最慢的那等了。甚至头一次升官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朝廷“不得不升他的官衔”了。毕竟十年兢兢业业的做着父母官,当地有口皆碑,衙门库房里堆的万民伞都有好几把了。如此硬到不得不升的政绩,即便是先帝在朝,也说不过去,这才叫他提了一阶。而后又是七年之后第二次升阶,再往后便越来越快。他似乎变得圆滑了,可骨子里那份“看到人命财还是忍不住会动怒”的本性始终不曾变过。 所以长安府尹一直以为,如他这等经历,于多数寻常人而言是能试着去学的,甚至,也只能如此做来。他入的是仕途,所以便用几十年政绩的累积来等待,等一个属于他自己,能够跃升的机会。而后在时运到来之际,抓住那一次时运,最终从禁锢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走出来。仕途如此,旁道即便不是仕途,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比不得所谓的血脉,更遑论有句话叫做“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白丁?”便是如今的大荣,开朝太宗皇帝也只是寻常小吏出身。不是所有人都有‘血脉’助力的,这等人终究只是少数。更何况,这所谓的“血脉”助力的头一代,亦是同样需要如寻常人一般去抓住机会,才能最终‘跃过龙门’的。 便是一直自诩似自己这般勤勤恳恳的做事,才是寻常百姓所能够踏破那一片荆棘之地最实用的途径。所以看到刘家村村民那举动时,才会叫他这般忍不住动怒。无他,不过是明白似刘老汉夫妇这等白丁,背后又哪里来的厉害的血脉姻亲来为他们做过的错事兜底?难道,真要寻个‘童大善人’,来为全村百姓养老不成? 更何况,这所谓的大善人的底色,他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思绪一番恍惚,又是一番动怒之后,长安府尹才将心底的怒气压了下去,而后看向对面平静翻着账本的林斐。 比之他这等寻常百姓能够学着走的路,对面这位少年神童的路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能学的会的。只是即便是这位少年神童,今日一番交心之谈后,才发现他远比自己想的还要谦逊,更珍惜自己这一番上天厚爱的天赋,也在想着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对得起这番天公偏爱。 所以,遇到棘手如刘家村这等事,不惧怕麻烦,不随意搪塞过去也不奇怪了。 无他,不过实在是珍惜自己这一番天赋,不愿辜负天公厚恩罢了。 比得自己这般“一见人命财,便忍不住动怒”的几分“真性情”来,那厢的林斐却是截然不同的平静与理智。遇事也不动怒,更不提良心与那些世人皆知的大道理,只拿一双理智至极的眼清醒的看着这天地间的每一桩事。 那先时他提的子清、子正与寡母还有那外人看不过去,嚷嚷着“拜义父”之事自也在之后传到了他的耳中,比之常见的劝谏之语——“孝道”二字,以及“儿不嫌母丑”的大道理,那一番理智的,自根上出发的‘恩情债’的劝谏,其实是更能打动与说服多数人的。 能真正被以“孝道”二字以及“儿不嫌母丑”的劝谏所动容,自此从根子上做出改变之人,必是性情中人。这等人,早在日常寡母省吃俭用的供给中,将“孝道”与“儿不嫌母丑”的想法刻入骨髓深处了。虽因此有些事做来,未必全是对的,甚至会因着“孝”字做出的错事,被冠以“愚孝”的名头。毕竟感人的情义之外,不得不说,似这等需提及“儿不嫌母丑”之家,其母大多只是寻常人。既是寻常人,便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其做出的事便不可能如圣人一般无可指摘,能被挑出的错事不少。因错事被人拿捏挑刺,寻出“愚孝”的理由来指责的时候也有不少。 可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能被人指责“愚孝”的,自是根本不消用“儿不嫌母丑”这等话来劝谏的。需要劝谏的,自是寻常人。他们也敬母,可敬母之外,却亦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同样的,也需为自己往后的前途做打算。林斐这一番冷清理智至极的“恩情债”的劝谏显然最是能说服与打动多数人的。 “其实,孝顺与考虑自身前途这两方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也不是定要不管不顾自身前途的来彰显‘孝道’二字的。”长安府尹想起事后听来的林斐的那些陆陆续续出口的令人醍醐灌顶的话语,“以死明志这种事并非是非做不可的。那寡母以及似寡母这般的父母不少,他们一番养育神童儿所求的,无外乎过好日子,以及待子清、子正二人‘鲤鱼化龙’后,能让她面上有光而已。” “前者,所谓的好日子,自是入仕之后的月俸银钱问题了,至于那好日子究竟有多好,那大抵便是‘衣食无忧’这几个字了。这一点其实是极容易做到的。”林斐说道,“至于后者,子清、子正‘鲤鱼化龙’,自是他二人的前途越好,越能叫寡母面上有光了。比之被人拿捏理由来指责,因此仕途遇到波折而终身受困;便是不看母子之间的感情,只看利益,也是这两人的前途越好,越能叫寡母满意的。” “毕竟那寡母只是个寻常人,是人便离不开世俗之见。为了几句外人的闲言碎语,仕途受阻,终身被困芝麻官的母亲,与不理会外人的闲言碎语,一路走至一品大员的母亲,若是叫那寡母自己选,她也定选后者。”林斐说道,“看寡母日常在衙门里同杂役们三口不离‘我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之语,便知定是后者更叫她满意与心悦的。” 世间事多数时候其实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很多事从根子上看,所谓的两全之间其... 这厢长安府尹正感慨着林斐的眼见,那厢曾与他不对付的虞祭酒食完午食后却并未如往常那般立刻离开,而是同温明棠说起了再接地气不过的葱油蚕豆。 比起长安府尹开口明着道出的一句“我不喜食蚕豆”,这厢的虞祭酒却是同他唱起了反调,开口直言“我喜食蚕豆”,而后便让书童跑了趟腿,去隔壁国子监取来纸笔,请温明棠将方才所言的那一番葱油蚕豆的做法写下来。 温明棠自是没有推辞,提笔蘸了墨便开始写起那葱油蚕豆做法的方子了。 女孩子那一手漂亮的字早在去岁中秋、年节这等时节的礼盒上看到过了,此时再次看女孩子提笔写方子,一向喜好此道的虞祭酒还是忍不住再次赞叹了一声:“好字!” “祭酒谬赞了。”温明棠回了一句,复又低头继续认真写起了方子。 待将那蚕豆做法的方子写完,温明棠抬起头来,却见虞祭酒正负着手看向公厨外的院子里。 温明棠循着虞祭酒的目光看去,却见几个杂役正在院子里做着打扫。这几个杂役之中便包括子清、子正二人的母亲。 看虞祭酒的目光落在那正擦着院门的寡母身上,温明棠也未多管,只将用完的纸笔收好,交还到了那送纸笔的书童手中。 书童接过温明棠收拾好的纸笔匣子,一面道了句“多谢温师傅!”一面目光巴巴的望向台面后的汤圆和阿丙,两人正捡着一只烤熟的红薯用刀自顶上往下,顺着那长长的切面切开。不过虽是切了一刀,那底下的红薯皮却没切断,就似是一刀将红薯切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头那橙黄色的内陷。用勺子挖去了一些橙黄色的红薯内陷直接送入口中之后,两人又将一块烤制的软糯拉丝的年糕放入那被挖去了一些内陷的红薯中,而后便用红薯包着年糕,一道送入口中。 甫一入口,两人眼睛便是一亮,连连惊呼“温师傅说的不错,如此果然美味”之后便忙不迭地食了起来。 那八岁的小书童早在两人切开红薯时便看的目不转睛了,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做了好几回了。这年岁的孩子正是嘴馋的时候,虽因跟在虞祭酒身边,一直学着做那“老持稳重”的样子,可看到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汤圆和阿丙吃的这般‘诱人’,脚下实在是有些走不动道了。 那厢的汤圆和阿丙二人自是大方的,眼角余光瞥到那小书童巴巴望着自己后,很是大方的切了一块包了年糕的红薯递了过去,热情的说道:“且尝尝这红薯年糕,美味的很呢!” 小书童吞咽了一下口水,转头看向那厢正在看寡母做事的虞祭酒。 看虞祭酒看着寡母时那审视中又带了几分思量的表情,也知这位祭酒大人正在想事情,自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书童被吃食馋的走不动道了。 虞祭酒不说话,小书童不敢接吃食,一时便同汤圆和阿丙二人僵在了那里。 不得已,温明棠只得走至虞祭酒身边,做了这个打断祭酒大人思虑事情之人。 第五百一十三章 红薯年糕 “虞祭酒可是在看关嫂子?”温明棠走至虞祭酒身边,轻声问了一句。 子清、子正的父亲姓关,是以大理寺众人日常称呼那寡母便是一声“关嫂子”。 听到温明棠的声音,虞祭酒点了点头,伸手指向那正在擦门的寡母,偏头,目光没有自正在做事的寡母身上移开,口中却是问起了温明棠:“她日常做事亦是如此的?” 虽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尾的,可看了眼那随意擦着大门,哪里有明确的,一眼可见的污渍的地方,便拿湿布沾着擦上一擦,若没有肉眼可见的污渍,只是沾了灰,便很是随性的手伸到哪里擦到哪里的寡母,温明棠自是稍稍一愣,便明白过来虞祭酒问的是什么了。 她是应邀曾去骊山为虞祭酒办的接风宴做过菜的,去岁一整年,虞祭酒来她这里吃饭也不知多少回了。虽只是吃饭,很多旁的事甚少提及。可一整年的接触下来,若是有心,也能将每个人于吃喝穿着上的性子看的七七八八了。 温明棠是骨子里的习惯使然,无论是备菜做菜,做大锅饭还是宴席菜,都喜好做完事将台面顺手收拾一番,让台面看上去尽可能“齐整干净”些再继续做事的,可灶台上的事总是不可避免的有油烟与各式瓜果蔬菜切下的废料的。很多人做菜时也常戏称自己“做菜如打仗”一般,台面并未及时收拾以至于显得一片狼藉的情形并不少见。 面对温明棠这等习惯,她自己还记得衙门里多数差役与小吏乍一见到时都会叹一声“干净”,足可见在他们眼里,温明棠这等习惯才是稀奇事,“台面如打仗”则是稀松平常的。可虞祭酒却与多数人不同,看到温明棠这般收拾的干净齐整的台面,也只浅浅道了句“如此才对”,并不似多数人那般乍见惊叹。 足可见,很多琐事之上,虞祭酒比寻常人都是更讲究的。当然,从面前这位祭酒大人日常的穿着举止,那熨帖到不能再熨帖的衣袍以及腰间一个月也不重样的玉坠等物之上也能看的出来。 不过比起寻常人更讲究的虞祭酒,也并未再要求旁人时便提高了要求,对自己便降了规矩。去岁去送年节贺礼时,不论是虞祭酒赠予的回礼形式还是那大方又精细的赏钱红包,皆可看出,他事事讲究,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己,皆是如此。 眼下事事皆讲究的虞祭酒,看着那擦门手伸到哪里便擦哪里的寡母,要问的是什么,自是显而易见了。 温明棠见状,便道:“关嫂子也不过是寻常人而已。” 女孩子这话的意思,虞祭酒自然听懂了,他叹了口气,说道:“难怪这些时日子清、子正二人身上所穿的衣袍依旧还如先前那般洗不干净,皱巴巴的。我原先还以为她是忙着生计讨生活,没工夫管这些小事,原来却是与此无关,说到底也不过是不注意这些而已。” 温明棠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又将方才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关嫂子只是寻常人而已。” “我知她是寻常人,亦知我不曾发银钱与她,自是不能教她做事的。”虞祭酒看着那随性做事的寡母,说道,“更知她如此做来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颇为感慨而已!往后子清、子正若真有登科那一日,是要面圣的。他二人的衣着倒是不定要绫罗绸缎的贵重之物的,只是那衣着干净齐整些还是必要的。那些将人架在圣人的位置上,时刻要求他人不准指出她不足之处的话,时刻要求他人必须体贴她寡母不易,不体贴便是‘刻薄过分’的,不过是些嘴上的大道理而已。事实便是看到他二人那一身洗不干净的,皱巴巴的衣袍,多数人还是本能的觉得不大好的,尤其还是未来面圣入仕为官之时。” “祭酒是个讲究之人,”温明棠说道,“不过关嫂子自来了大理寺,该做的事也都做了,确实不算偷懒。” “事做了同做好是两回事。就似我国子监布置的功课一般,做了功课,与做好功课是截然不同的。”虞祭酒说着,看向温明棠,疑惑道,“难不成竟连你也要学着外头那些人做‘大善人’,一味体贴‘寡母不易’了不成?” “那倒不是!”温明棠听到虞祭酒这话便笑了,她道,“外头那些打着‘善人’的旗号,监督关嫂子身边人,不准不体贴关嫂子,不准说她不是的,可不曾将关嫂子请进家中做事,供给吃住之处,更不曾发银钱与关嫂子。那些‘大善人’一张口自是容易的很,因为他们那一张嘴是不需花钱的,自不必付什么本钱。” “好一句‘他们那一张嘴是不需本钱的’!”虞祭酒闻言,也笑了,他对温明棠道,“我还当你也要落了俗套,被那些‘大善人’的一两句话箍死在里头了呢!” “那还不曾!”女孩子说道,“至少眼下还不曾。” 虞祭酒点头,听女孩子接着说道:“只是她该做的事也都做了,不算偷懒也是事实。” “从早到晚,杂役该做事的时候,她都在做事,就如眼下!”女孩子说着,指向正拿湿布擦大门的寡母,说道,“只是手认真做事时,脑袋里的注意力不定放上去罢了!不过杂役做的这些琐碎之事,注意力放不放上去什么的,干系其实没有那么大。就似同为宫里御膳房打杂的宫女,不用心的,便一味做着琐碎的杂事,用了心的,便成了赵司膳一般,皆各司其职而已。当然,这多用的心也不是白费的。无论是其位子还是月俸都比那等不用心的要更多些。” 听到这里,虞祭酒也跟着笑了,看了眼外头做事的关嫂子,他道:“我方才看了她一会儿,本是想多个嘴的,可一想这些时日,外头那些‘大善人’张嘴不需本钱的话没少往她耳中飘,都在说她不易,她自也是深以为然的。若是此时过去劝谏她开始认真些做事,她心里怕是不服的。指不定还要埋怨我多事,太过讲究。” 温明棠笑道:“祭酒是好心,往后子清、子正上了仕途,关嫂子亦是少不得要被拉到台面上来的。若是届时关嫂子‘言行举止’让人挑出大毛病来了,届时,如今这些张嘴不需本钱的‘大善人’的体贴又要变成指责了,到时那些文雅些的夹枪带棒的之语又要往关嫂子身上招呼了。” “所以人性如此,只是三街九巷中的人说话粗鄙些,大族贵人、官夫人说话文雅些罢了。都是骂人的话,是粗鄙还是文雅,于被骂之人而言,都是一样要生气,要发怒的。”虞祭酒叹了一声之后,看向温明棠,“可惜这些事你懂,她却是不定懂罢了!” “实在不懂也不是什么头悬利剑的大事,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憧憬着的官母做的不大好,容易被一个圈子里,那等有些出身背景的官母耻笑罢了。不理会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关起门来过日子也不妨事。”温明棠说道,“更遑论她这年岁重新学着官夫人那套做派,强行要同那些官夫人交朋友也不定是什么好事。官夫人中品行好的自会体贴她,不会多话,也不会胡乱插手他人闲事。那等品行不好的... 那厢听到虞祭酒唤自己名字的小书童墨香连忙“诶”了一声,两手规矩的,学着国子监里那些学生做了个礼,方才贪馋的脸色也瞬间收了起来,小脸严肃的看向虞祭酒,问道:“先生,可是有事吩咐?” 八岁小童强行做出这般老持稳重的样子看的虞祭酒忍不住摇头失笑,却也知晓身边这小书童乖觉认真的很,遂干咳了一声,瞥了眼那厢将红薯年糕递给墨香的汤圆和阿丙,点了点头。 得了虞祭酒的首肯,小书童墨香这才转身伸手去接汤圆和阿丙递给他的红薯年糕,接时还是伸出双手接的,一边认真的道谢,一边不忘给出承诺“往后,我阿母若是做了好吃的,定也拿来分与两位小师傅”。 小童小小年纪这般做派看的汤圆和阿丙两人忍俊不禁,一面笑着,一面说道“不用不用”云云的。那小书童墨香却是坚持“定是要的。” 虞祭酒见状,便对一旁的温明棠说道:“他去岁时曾食过家中堂弟的一串糖葫芦,堂兄弟二人玩的好时,自是好的跟一个人似得。一次起了争执,那堂弟张口便提起了’曾送与他一串糖葫芦‘的旧事,借着这串糖葫芦的恩情,指责他“没良心,忘恩负义!”。他一贯面皮薄,家中教导又是严厉,这话一出,自是当场红了脸,落了泪,立时跑着回去买了串糖葫芦还给他那堂弟了。” 眼前这小童墨香虽只是书童,却是虞祭酒身边的书童,往后长大了是能在国子监听课的,日常偶有不懂的课程还能向虞祭酒请教。这等书童自不似寻常人家那些人牙子买来的小童,虽同那等含着金汤匙出生,能直接进国子监读书的大族公子相比略差些,可也家境殷实。且若家中不同虞祭酒沾些关系,是当不上这书童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家中世代经营纸墨坊的墨香家中光长安城内便有数家纸墨坊了,自是自幼便接受过礼仪教导的。 看着那厢坚持要还这“红薯年糕”的“恩情”的墨香,温明棠笑了,说道:“还真是人教人,千百次也不定会;事教人,却是一次就会。这一串糖葫芦教的墨香不肯轻易欠人恩情不还了,毕竟指不定这恩情哪日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就变味了。” 虞祭酒点头,看着小书童墨香将红薯年糕送至唇边咬了一口。红薯的味道他自是尝过的,看汤圆和阿丙二人烤的红薯中那橙黄的内陷,也知定是个绵软甜蜜芯子的红薯,美味的紧。那软糯的一口咬下便能长长的拉出一条丝来的年糕,倒也不是想象不出那等味道,二者包在一起,食起来那味道……虞祭酒想象了一番,便也笑着对阿丙和汤圆道要一份这随手一包,便做出的新吃食。 那厢的阿丙和汤圆闻言自是不敢怠慢,又问了声温明棠,见温明棠也要之后,便撸起袖子开始做了起来。 原本是阿丙和汤圆两人尝个鲜的吃食,自是只用刀随意划拉了一下,也不管红薯外头那烤的焦脆的皮了,只边吃边拿牙将皮‘啃’了去了。 不过不管是给墨香的还是温明棠的红薯包年糕,阿丙和汤圆皆是认认真真的去了烤红薯的皮,将那红薯馅挖出来铺在油纸上,中间又加上了一条软乎乎的年糕,而后便如包饭团一般以红薯为外皮包住了里头的年糕。 “其实红薯外头再加层年糕也成,不过如此一番,红薯便由皮变成馅了,又成一个新吃食了。”温明棠看着手中油纸包里的红薯年糕,说道。 食了一口这香甜软糯的红薯年糕的虞祭酒闻言,便顺着温明棠的话往下说了下去,他道:“外头加的年糕改成江米的话,便又成了红薯年糕馅的饭团了。” “红薯年糕馅的饭团,外头那层江米改成饼子的话,又成了红薯年糕饼了。这几样事物单吃便好吃,味道又不突兀的东西怎么包着吃都不难吃的。”温明棠笑着接话道。 “这还不是因这年糕与寻常可见的年糕不同的缘故?”虞祭酒品着那口感远比日常所见的年糕软糯上不少,且放冷了也不会变硬的年糕体,看向温明棠,“可见即便是听起来简单,做起来亦简单的吃食,要真正融合的味美,亦有要细致注意之处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红薯年糕(二) 那厢正同小书童墨香吃红薯年糕吃的高兴的汤圆和阿丙听虞祭酒提到年糕了,便立时高兴的说道:“祭酒真厉害!这年糕确实不是外头买的,是温师傅自做的呢!用了鸡蛋、牛乳、细糖与江米粉调的,原本只放了这几种食材,食起来那口感软糯的很。不过温师傅后来又加了些寻常的米粉进去,如此一来,比起纯粹的软糯,又多了几分弹牙,味道便更好了。空口食便美味的紧呢!” “我亦觉得这年糕食起来软糯与弹牙的度拿捏的刚刚好。”虞祭酒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温明棠,“想来掌握这软糯弹牙的度没少费那多次尝试的工夫。” “一窍通而百窍通,只试了几次,便差不多了。”温明棠笑着晃了晃手里油纸包裹着的红薯年糕,说道,“倒是这红薯,今日这红薯食起来本就美味,便不需再加旁的东西了。若是买到了不够甜不够香的红薯,便须加些熬炼成浆液的甜牛乳进去了。” 一行人这里正笑吟吟的说着红薯年糕,虞祭酒那厢便接话道:“这京城大小衙门里的厨子,你这丫头算得最偏好牛乳这事物的那等厨子了。当然,牛乳这物在你手中也用的确实是好,算得物尽其用了。” 林斐便是在众人正谈着牛乳与年糕时走进的公厨。 看他进来之后便径自走向台面,台面后的汤圆和阿丙不消他说便主动开始做起了红薯年糕,便知这吃食他定是已然吃过了。 果不其然,待得林斐走至台面前,汤圆和阿丙便已将做好的红薯年糕递过去了,林斐接过两人做好的红薯年糕才送至唇边咬了一口,一旁的虞祭酒便笑着开口了:“那位……走了?” 林斐只一看虞祭酒脸上揶揄的表情,便知他口中的那位指的是谁了,遂点头道:“来谈案子的事的。闲扯了不少废话,案子的进展却是不算大,吃了顿午食便走了。” 虽说方才长安府尹只在公厨门口略略站了站,并未进去,可显然在公厨里同温明棠等人论‘蚕豆’的虞祭酒早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方才赵由提着食盒来领午食时,虞祭酒便在笑了,此时一听,脸上笑意不减,继续揶揄着说道:“原是忙公务,那确实是不能打扰的。只是怎的既走到公厨门口了,还藏头露尾的不进来?” “还不是因为子清、子正的事?他不好意思同你碰面。”林斐说到这里,不忘对虞祭酒道,“今日办案时,顺带问过了,当初那几位说风凉话的,确实是长安府衙请的,祭酒没找错人。” “我便知道是他!”虞祭酒闻言“哼”了一声,说道,“事情不好办或者想祸水东引时,总有几个经过的路人适时的跳出来‘讲大道理’,哪有这么巧的事?” “有些事确实不好办,”林斐咬着手里的红薯年糕,说道,“借‘悠悠之口’来办事也确实算得一种办法。” “有时确实如此,”虞祭酒虽是清流名士,可世情也不是全然不懂,没有一听这等‘悠悠之口’的话便皱起眉头来指责,而是顿了顿,又道,“只是‘三人成虎’,有时‘谣言猛于虎’,这‘悠悠之口’用起来也需适度。”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道了声“祭酒说的是!”之后,走至虞祭酒的对面坐了下来。 待他坐下之后,便见虞祭酒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林斐见状自是依言凑了过去,听得虞祭酒夸了句温明棠‘这丫头了不得,真真是颇有几分温玄策当年风范!’之后,便将他同温明棠方才谈的话说了一遍。 眼前这位与斜靠着台面含笑立着的那位都是那等不需人将话尽数点透,只开个头,便能领悟之人,自是叫虞祭酒谈起话来觉得尽兴。方才同温明棠一番谈话,一旁的听客却是墨香、汤圆与阿丙三个只顾着盯那红薯年糕流口水的孩子,自是叫虞祭酒有些不尽兴。唔,虽然,这红薯年糕确实味美就是了。 眼下又来了个能听得懂话的听客,虞祭酒自是一下子来了兴致。 对面的听客林斐的表现倒也对得起虞祭酒起的这一番兴致,安静的听完虞祭酒的复述之后,便点头,虽面上表情变化不大,只是平静中带了几分思量,可看他那表情,虞祭酒便知他听懂了。 当然,林斐口中说出的话,也证明了他确实听懂了,且能同虞祭酒以及温明棠将话题谈下去。 “‘大善人’们的嘴确实是不需花钱,没有成本的。自是一张嘴来回折腾,左右不需他们花钱,也没有哪条律法能治这些张口闭口‘仁义道德’,真正需要其出力时却是一个子儿都不出的大善人们的罪。关嫂子与子清、子正三人往后的日子好坏也不需他们负责。那担子与责任是子清、子正他们自己的,往后因着大善人们那一张嘴酿出的祸事亦同样是要子清、子正他们自己承担的。不过若是循着他们那一张嘴做事,三人当真费力将日子过好了,‘大善人们’又要凑上前来开始邀功了。若是子清、子正他们不理会,怕是背后还要被指责‘没良心’,辜负他们当时那一张嘴的教导了。”林斐说道。 “教导?什么教导?”虞祭酒闻言冷“哼”了一声,说道,“我掌国子监近二十年,难道还能不明白‘教导’二字的真正份量?” “张口一说,说两句‘儿不嫌母丑’,‘要认真读书’的大道理的话便叫教导?”虞祭酒哼道,“那我这国子监学堂也不用开了!将学生教的识了字,而后寻个识字的,将那些大道理与四书五经的各式典籍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诵读一遍。接着便等着,看这些学生自己是否能科考入仕,官运亨通了。对大多数听了这一遍诵读之后,科考没有成名,前途也不好的,便全当没看到,左右这些学生与他们非亲非故的,便是饿死或者犯罪入狱也与他们无关,不消他们负责。便是认真听了他们诵读的四书五经典籍,照本宣科的做事,依旧过的不好的,那也与他们无关,难道还能追究这些大善人的责任不成?可这种与他们无关又不是绝对的,对那种科考入仕,官运亨通了的学生,这些大善人又要主动凑过去,自称自己那一遍诵读居功至伟,全然不提这些学生自己的努力与背后种种机遇了。真个是全凭一张没有成本的嘴,断章取义的将所有好处与丰功伟绩都往自己身上套!” 林斐听到这里,也跟着摇头笑了,他抬头看了眼虞祭酒,说道:“祭酒是真名士!” 要做事,拿手上办的事说话的,哪里仅仅只是他和长安府尹这等做事的官员?哪怕是外人看起来“跳脱于世俗之外”的清流名士,亦是如此。即使是看起来用一张嘴教书育人的国子监祭酒,亦不是光用一张嘴教大道理的先生。 这世间很多事都是好说不好做的。 “这世间的‘大善人’可不止这一种,”林斐赞了句虞祭酒所言,话题一转,对虞祭酒挑挑拣拣的说起了今日刘家村的一番见闻,他道,“今日我同长安府衙合作办案,走了一趟那山野村落,却是亦同样见了个‘大善人’……” 似... 温明棠亦是个听得懂刘家村之事的人,此时斜靠在台面那里,身边围着墨香、汤圆同阿丙,听三人懵懵懂懂的自林斐那一番刘家村之行的见闻中拎出了那句“童老爷将钱吃了,逼人去乞讨”的话,顿时失笑,面对面前几张严肃惶惶的小脸,想了想,点头道:“你三人说的确实不错,就是那般!” 虽然不定明白“童老爷吃钱”的意思,可这话确实总结的颇为到位。 看了眼那厢正说刘家村之事的林斐和虞祭酒,温明棠朝两人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带着墨香等人出了公厨,没有继续打扰两人相谈。 小书童墨香离开公厨时,还一板一眼的向虞祭酒施了一礼,而后一路倒退着离开了公厨。 林斐看着面前的八岁小童学着大人模样做出的“知礼”举动,直到墨香倒退着跨过了公厨的门槛,他才开口了:“祭酒身边这小书童这般知礼的举动,若是放到寻常人以及心善些的人眼里,或许会觉得有趣,打个趣云云的说他老成;可若是放到那等挑刺之人眼中,怕是少不得被指摘吧!” 这话一出,虞祭酒便点头道:“是啊!先时便遇到过看到墨香那学着大人做派,行知礼举动的人嘲讽我这小书童‘待长大后定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的,嘲讽墨香不似跟随的名士一般举止不羁,反而行为如此刻意,道其一瞧便是个木讷不甚灵光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叹了一声之后,才语气复杂的继续说道,“却不知我幼时也是如墨香这般的,既要做名士,自是要先学会知礼而后再学不羁的。连礼都不懂,又谈何不羁?” 外人看那名士潇洒不羁只觉对方这一举一动做出来恁地洒脱,却不知这所谓的洒脱亦是要拿捏一个’度‘字的,若是不先将那所谓的’礼‘吃透彻底深入骨髓了,又如何掌握的好这洒脱的’度‘? 且礼字之外,所谓的潇洒名士亦同样是手头有拿得出手的真本事的。 “昔诗仙李白被人称之曰’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长安城里,学着做了几首诗词,而后效仿其在酒坊过夜的不少。外人路过时所见却皆是以一句’酒鬼‘称呼了事的。”虞祭酒对面前的林斐说道,“却不知酒鬼随处可见,诗仙却是千古难得一遇。那斗酒百篇的诗作又岂是随意粗浅的学着做的几首诗词能比拟的?” “前些年,曾有人效仿诗仙,醉酒后在长安城朱雀门上刻诗,结果险些吃了官司。家人好不容易使了大力气将他保出来,他还不满着念叨’众人皆醉我独醒‘,话语间的意思忿忿至极,”虞祭酒说道,“且不管那长安城朱雀门的守卫不是吃干饭的,便看他那刻的自作的诗,有几人记得?倒是诗仙那句,都过去多少年了,换了朝代了,虞某却是依旧记得。”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林斐接话道。 “就是这句!”虞祭酒虽此时是坐在大理寺的公厨里,而不是他国子监的书房之中,却还是忍不住拍着面前的食案,连连点头,说道,“那首诗的前两句亦是颇为有名。”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林斐看着面前的虞祭酒又接话道。 虞祭酒听的连连点头,以手拍打着面前的食案,激动道:“便是这两句!虞某觉得这两句实在是妙极了,一想至你先前曾说过的子清、子正二人出身背景之事无法更改,不当纠结于这等无法更改之事,岂不正应了那一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至于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知烦忧,又何须理会这些’乱我心者‘呢?”虞祭酒拍着食案,哼道,“这等’乱我心者‘不过是些张嘴没有成本的虚伪大善人罢了!” 恭敬的退至公厨门口的墨香听着公厨里传来的虞祭酒拍打食案的声音,忍不住担心的往里看去,看虞祭酒对着林斐如此激动的模样,忍不住惊讶道:“先生今日不曾吃酒啊!”对上一旁朝自己望来的温明棠,他解释道,“夫人曾说了不准先生在国子监里吃酒的,说是免得吃酒误了事。” 看着小书童一脸担忧的样子,温明棠忍不住笑了,她摇头道:“你家先生不曾吃酒,只是一样的诗,读出了百样的解,有感而发,难免激动罢了!”说到这里,她看向那厢正平静的看着虞祭酒发了好大一通感慨的林斐。 待得虞祭酒这一通感慨在小书童墨香的担忧中尽数抒发出来之后,林斐这才开口了:“林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祭酒帮忙。” 第五百一十五章 红薯年糕(三) 这话一出,正拍打食案的虞祭酒便下意识往后一仰,抬头看向面前突然出声的林斐:“你这一句倒是俗了!” 看着身形从向自己靠近改为后仰的虞祭酒,林斐心知这般由近及远的可不止他与虞祭酒二人身形间的距离,还有方才那一番谈话正兴时那片刻的引为知己的心间的距离。 不过既在其位,自要谋其事。国子监祭酒教书育人知晓世事,却并不定要跳入那世俗红尘的染缸之中的,而他与长安府尹这等人却是终究难以免俗的。 名士这种事不适合他林斐,也不适合长安府尹。 “林某办的就是俗事,自是免不了落入俗套的。”林斐看着面前重新打量与审视起自己来的虞祭酒说道,“这刘家村的事细究起来,那姓童的身上烂账不少,既是出手了,那自是当尽可能的,将所有能治的病症都治了。若是得过且过,小病不治,将来也不知会酿成什么样的祸患来。” “医者对病症不管,死的是一个病患。每每发生这等事,那病患的亲人家眷皆是要抬着棺材闹上医馆的,可见人命这种事马虎不得。”林斐说道,“一条人命尚且不能马虎,更遑论为官者要治理的‘病症’若是出了问题,造成的后果便往往不是一两条人命的事了。” 虽不理俗事,可虞祭酒显然也是知事的。不止他是知事,那些与他交好的所谓名士,亦不是众人心中以为的那等不食人间烟火之辈。 就似想要洒脱不羁,便须先学会知礼,想要真正的不理俗事,也是要先学会明晓俗事的。 这一点,自虞祭酒方才同温明棠的那一番交谈中亦看得出来。 既看懂了虞祭酒,林斐自是开口提了这个不情之请。 虞祭酒闻言只略略一愣,也不消片刻,便回过神来,看向林斐,问道:“你能寻我,且我还帮的上忙的地方……莫不是与那童姓乡绅每每都能及时收到的时疫消息之事有关?” 林斐点头,道:“正是此事。” “先帝在时那便是一笔糊涂账,似这等时疫之事从信使入京被安置在驿馆开始,一路兜兜转转的往上要经过多少衙门?又有多少官员会牵扯其中?”虞祭酒思忖了片刻之后,看向林斐,“恕我直言,便是我愿帮忙打听一二,且不说你我终究不涉朝堂这些事,便是涉及其中,兜兜转转数个衙门牵扯在内,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查起。” 先帝在时朝堂之上的那些事,就似一团繁杂混乱的线团一般,便是内行人也未必能一眼看清其中关键,更遑论他这个外行人?虞祭酒坦言:“我自忖怕是有心无力的。”说到这里,看向面前面色未变,依旧如常的林斐,思及先时他出言时的清明,又觉得他不会提出这等强人所难,根本办不到之事,于是想了想,便又说道,“或者你且指条明路,虞某力所能及时,自是愿意出面帮这个么的。” “祭酒说的不错,这上奏时疫之事牵扯的衙门实在太多了!各个衙门之间又藕断丝连,刘家村这点芝麻大小的事放到朝堂之上怕是连水花都溅不起来,自是不适用‘快刀斩乱麻’这等手腕的。”林斐说道,“既然不能快刀斩乱麻,便只能换个办法了。” “虽每回时疫,因着涉及的地方,以及各地方官员所牵扯与对应的朝堂势力都不同,自是放到每一次时疫本身,一件一件细查下去的话,也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了。”林斐说道,“可那童姓乡绅有趣便有趣在那大小七十六场时疫中场场不落。这场场不落,无一遗漏,便显然不是那朝堂各自对应的地方势力所能掌控的了。” 这话虽涉及朝堂,可因其理并不深,算得浅显的,虞祭酒自是明白的。就似某几年的科考主考官是江南地方豪族出身,那几年科考入仕的子弟但凡为官的皆参与过这主考官的府宴,哪怕有些科考子弟后来外放出京了,也年年过年时皆有年礼自地方寄来,算得这主考官的门生来。这些门生所在之地若是发生时疫,派出的信使来京往往是才下榻驿馆,便会立即前去主考官府上提前告知时疫之事,这主考官因此会在这些门生所在地发生的时疫之事上插手也不奇怪了。 除却科考的,还有出身同乡宗族的,甚至娶的妻族,亲人连襟之间有关的,皆有可能各自抱团成一方权势,甚至同一个官员身上所牵扯的权势往往还不止一方。是以这等关系自是纷乱如乱麻一般,让人难以分清。 “乱麻分不清就不用管了,”林斐说道,“只看那一头一尾便好了。” 这姓童的乡绅虽玩弄人性极为厉害,可到底还是有弱点的。 …… 这弱点让同林斐商议了一番之后,离开大理寺的长安府尹颇为感慨,回去的路上因着一直在想他同林斐方才所谈之事,便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这沉默不语的表情落在身边人的眼里便有些不安了。待回到长安府衙,长安府尹径自走入书房之后,几个差役立时推了推那日常最是得宠的小吏,示意他赶紧进去听听府尹大人的口风。这刘家村的事若是大人不想查了,他们便寻个借口从那刘家村撤了。左右这告官的刘老汉夫妇瞧那样子也不似是真心想要求公道之人,而是纯粹只想拿钱了事的。 在他们这些长安府衙中办事的人看来,最贵的可不是那等贪滥之徒想要的百两、千两甚至万两的银钱,而恰恰是那等不贪之人想要的“公道”二字。 “府衙的公堂之上什么最贵?”这是他们日常下值,与同僚喝酒时常唏嘘谈论的话题。 “公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毕竟府衙的公堂本就是主持公道的地方。按说每一件上到公堂之上的事,随着堂上的长安府尹手头那块醒木“??”的一声一敲,案子了结,当都是堂下的告官之人得了公道之后才离开的。 每个寻常百姓以及他们进府衙的前几年都是这么以为的。 可到后来,在衙门里呆的时间久了,才发现哪怕是在公堂之上,公道二字也是最为珍贵与最为不易求得的。 这也是先时看到陆夫人那年岁,撑着一副被蛊毒蚕食多年的身体,到府衙求公道时,衙门上下众人心境皆如此复杂的缘由了。 这世间事皆是好说不好做的,外人一句“青天大老爷!”真正做到有多难,他们自是深有体会。 公道难求,不止在于被告官之人会寻出各种各样的由头来狡辩以及借用律法的漏洞来推脱,也不止在于被告官之人会寻出各种门路的可以压制那公堂之上审理案子的官员的权贵来插手此事;这两者只要不是那等天真到不曾接触过世事的,都知晓会有这等阻力,算得明面上的阻力。 可明面之上,实则还有暗地里的阻力。那告官之人即便是在堂下下跪之时哭哭嚷嚷的求公道,案子审到一半,却突然撤状了的,也多不胜数。 十两、百两买不到告官之人的“公道”,那“千两”、“万两”呢?便是告官之人不求银钱,他的家里人呢?父母呢?妻儿呢?有这些钱,足可一世衣食无忧了。至于怕被外人说道……这种事又怎会被外人知道呢? 只要外人、朋友、四邻街坊不知道他们收了银钱,那他们便还是众人眼中那个求“公道”之人。至于这次撤状,只是因为证据不足等等原因,待得下次证据确凿了,他们还会来衙门“求公道”的。至于什么时候证据确凿了……这世间诸事繁杂,过个一年两年的,很多人便逐渐淡忘了,事情也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了结了。 似这等靠“时间”的遗忘来解决事情的可不比那等放到公堂之上解决掉的事情少。 有些人虽是收了钱,可还要寻个由头遮一遮,这刘老汉夫妇的心思却是连遮都不用遮了。 同样,心思不用遮的还有那来告官的陆夫人。一开口,就在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些权贵之间的事尽数抖落了出来,如此不留余地的做法,一看便知是直接断绝了自己的退路。 若非如此,那被告官的兴康郡王府早花钱买下这公道了。 这陆夫人的公道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刘老汉夫妇的公道要买却是容易得很,不止能买,中间还能讨价还价一番,压出个最低价来。 这也是长安府衙这些差役们的想法,那厢乡绅把刘老汉夫妇的公道买了,他们便能自刘家村撤了。 左右都是要撤的,衙门里的人也没有这么闲,自是懒得白费那工夫。 看着眼前推了推他,示意他过去探口风的同僚们。小吏叹了口气:这事若放到平日里,他定是与这些同僚的心思是一样的。可今日,看着自家大人这般一路沉默不语,又思及大人与那位大理寺的林少卿谈完话出来之后的反应,小吏心道这回同僚们所求怕是要落空了。 这刘家村的事,一时半会儿可撤不了。 只是虽然知晓同僚们想撤出刘家村的愿望要落空了,可面对同僚,小吏还是没有立时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点头说道:“我进去打听打听!”说着便快步向长安府尹此时所在的书房走去。 在同僚眼里,他只是嘴甜、勤快些罢了,因着家里祖上一直在衙门里做事,自是同大人比寻常人走的更近一些。既如此,他便也当表现的只是嘴甜、勤快些,而暂时莫要表现出什么见解比旁人更高一些的举动来,惹的同僚们不悦。 至于大人日常夸赞自己的“机灵”,鼓励自己亦试着读些书,试着科考什么的便不与同僚说了。 若是科考能考上,同僚们自会知晓,若是不能考上,却提前说了,往后考不上亦不过是涂添笑料罢了。 在大人身旁跟了这么多年,他亦学了不少呢! 同僚之间,若是哪个走了狗屎运娶了个有些银钱的夫人,都少不得背后被人嘀咕“运气真好,吃得一手好软饭”云云的,语气之中满是羡慕。这等羡慕往往再往前一步便是嫉妒了。告到衙门里的案子,因嫉妒不平而酿出的祸事还少么? 所以事情未做之前还是莫说了!待哪日当真科考考上了,且不说有了这名正言顺的身份之后,算得正经“官身”了,自是比起原先跃了一阶,同僚也不敢道出什么诽议之语来了。便说这得“官身”的途径也并非什么捷径,而是正儿八经考上的。科考这一事又没有什么门槛,那些书随便哪个书斋里都能买到,他能科考,旁人自也能。若真有那一日,面对同僚的恭贺,他也好拿一句“大家都可尝试,左右素日里闲着也是闲着”的话共勉,少却不少言语纷争,也能减少同僚“不平”引来的祸事。 思绪晃了一圈,小吏走至书房门前敲了敲书房的门,听得里头自家大人一声“进来”之后,这才推门进入,而后便转身朝正打探着这边情况的同僚点了点头,见同僚亦朝自己点了点头回应之后,这才关上了房门。 大人谈话时有关门的习惯,他这举动自是没有错。只是关门时也是要跟同僚打声招呼的,免得招来同僚的挑剔与指责。 这一番举动落在长安府尹的眼里,长安府尹只掀了掀眼皮,顺口夸了句:“你如此谦逊,倒是免了不少口舌之争。” 做了这么多年父母官,自是经历的事不少。不止那地主乡绅与村民的事见的多了,似衙门这一亩三分地里,同僚之间互相使绊子,背后议论,最后因着底下人的嫉妒相争,办事推诿而险些引出祸事的事也是经历过的。 小小的衙门里,需要注意的事多得很,顾头不顾尾往往会酿出祸事来。有只顾着在他这里认真做事,却忽视了同僚之间的关系而被挤兑,由此在需要差役办事时,遇到差役推诿,结果衙门的官兵晚到一步,让犯人跑了的;亦有只顾着与同僚处理好关系,顾忌同僚的感受,却把他这里的事办砸的。 眼前这小吏却是不止做事机灵,同僚之间的事亦处理的好,自是令他满意的。这两点听起来虽不难,可真正做好的,却甚为少见。 得了长安府尹的夸赞,小吏不好意思的挠头道了句“应当的,免得惹来麻烦”之后这才将同僚的话复述了一遍,问道:“大人,刘家村那里……要不要撤?” “你说呢?”长安府尹掀了掀眼皮,自是知晓问话的小吏是明白自己的意思的,而后摆了摆手。 小吏见状松了口气,立时说道:“看来这事也就我等瞧起来有些难,大人却是已有对策了。” “马屁精!”长安府尹闻言笑骂了一句,而后才收了笑,说道,“不是我有了对策,而是那位姓林的昔日神童有对策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红薯年糕(四) “世人能逃脱一个‘贪’字的极少,更遑论这些时常为人在背后诟病的地主乡绅了!”长安府尹还记得林斐当时的话,“比起这些只图利的地主乡绅来,姓童的不只要利,还要名,自是更贪的。” “林少卿你还少说了一点,他还不想出钱,只想空手套个名利双收!”彼时的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顺口道了一句,“还真真是什么好处都想占了,这世间哪来的这等道理?” “大人说的不错,姓童的乡绅远比常人更贪便在于‘什么好处都想占了’这一点之上。”林斐对长安府尹说道,“但凡入了他眼的,从他眼前走过的,就莫想留下一点半点了。” “世人背后骂那等奸商常说其‘雁过拔毛’的,这姓童的怕是更甚一筹,‘雁过只剩毛’了,只要有办法,便能把大雁扣了!”林斐说道。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拍着林斐面前那张案几,气道:“他还当真敢只给本府留几根毛不成?” “那还是顾虑刘家村这笔生意要继续做下去的情况了,”林斐瞥了眼气急败坏的长安府尹,凉凉的说道,“若是不消顾虑刘家村是笔长线的买卖,只想收了钱便走,且还无人能够制约他的话,怕是那几根毛都不会给大人留下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只气的连着拍了好几下案几,而后便开始直翻白眼,连着叹了数声“好好好!” “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尺度’二字至关重要。”林斐说道,“这般将眼前所能见到的一切,但凡可以吃的,通通都吃干抹净的举动,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 “可便是那吃相实在难看,引人非议,他若是不管,也不能拿他如何。”长安府尹此时已然冷静下来了,看着自己拍案几拍红的手掌,没好气的摇头道:“只要不管,又能拿他如何?” “不能如何。”林斐说道,“就似那‘孝道’二字的大道理只能桎梏那等性情中人以及顾虑世俗成见之人一般。对于不理会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便是你我当着他的面戳穿他的心思,他闭眼全当听不明白,以一句‘大人多虑了,小民并未想这么多’搪塞过去,对这等装傻充愣的行径,‘指责’二字并不算得什么好办法。”林斐说道。 “是啊!”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接话道,“所以本府说过,刘家村之事即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弄过去,本府只负责求仁得仁,解决刘老汉夫妇二人所求的银钱问题,也少不得要借用头顶乌纱帽的势,更遑论旁的了。” “于大理寺而言,只要那两个新嫁娘的死不是她二人自己想不开自尽的,只要是人命官司,便能深挖。”林斐说道,“从刘家村上下人人‘装瞎’的现状以及那两个新嫁娘下葬之仓促中,我有预感,这一桩人命案,同以往那等难寻线索的人命案相比,其取人性命的直接手段当是不高明的,甚至可说是粗糙的。” “这话都不用你这专司人命案的大理寺卿来说,明眼人一看便知。”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你现在寻个由头去将那两个新嫁娘的尸首挖出来,指不定还能找到这二人是死于‘他杀’的直接证据来。比起那等手法藏的极深的人命案,这里的人命案坏就坏在‘人’这一字上。” 林斐点头,虽说长安府衙并非是那等直接管理人命案的衙门,可这等人命案子也不是没有接触过的,是以于这等事上,长安府尹自不是两眼一抹黑的,且因着经手的案子以及事情多了,甚至可说是颇有几分经验的。 “便是从新娘的尸首上寻出‘他杀’的证据了,这‘物证’齐了,‘人证’又要如何来寻?”长安府尹摇头道,“这刘家村上下人人皆是‘假瞎子’、‘装糊涂’,在这等地方寻个靠谱的,不会被钱收买的人证简直难于登天!” “所以这个案子同旁的案子不同,旁的案子可从案子本身直接下手开始查,这个案子却是治案先需‘治人’。”林斐说道,“办案子少不得搜寻各式各样的线索,‘物证’是死的,不会说谎,‘人’便不一定了。既是活的,便有自己的考量。这刘家村村民身上又藏着诸多秘密,生计问题也好,那狐仙身上每年一层不知哪里来的金衣也罢,种种皆是大秘密。甚至那金衣来历若是不妥当,触碰了律法,那这些村民本身便是’犯人‘。大荣律法,那等身上涉案的’凶犯‘所言除非证据确凿,一般而言不能随意采信是有道理的。更何况事情就发生在刘家村这一亩三分地之上,这刘家村里的种种事若是全村村民皆揣着明白装糊涂,人人皆参与其中的话。那比起寻常的’凶犯‘,这些人甚至皆有可能是死去的新嫁娘这桩人命官司的直接或者间接的’嫌犯‘,如此……这些村民口中所说的事情可不定是真的了,便是真的亦是无法采纳的。” “难怪你如此盯着刘家村这乡绅,想要想解决刘家村的病根了。”长安府尹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不将刘家村里藏着的这些秘密尽数翻出来,将可能直接牵涉其中之人办了,将这病根刨了的话,这新嫁娘之死的案子,你大理寺根本无法开始着手彻查。” “大人说的是。”林斐说着,看向长安府尹,说道,“这案子就在眼前,可林某却查不得,自是要先寻治这’地方病‘的大人来解决这’地方病‘了。” “林少卿真真是好一手厉害的盘算,先时说的那般打动本官,却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办你自己的案子。”长安府尹彼时说着,一口猛地将那茶盏中的牛乳茶尽数灌入口中,仿佛多吃他大理寺衙门几口吃食,便能讨回几分被摆了一道而丢掉的面子一般,他哼道,“你自己道那乡绅借鸡生蛋的本事高妙,如今自己想办案,不也好说歹说的将本府架在这里,劝说本府来治这刘家村的’地方病‘了?” “比起那乡绅,林某自忖自己还是不同的。”林斐看着再次迟疑起来的长安府尹,笑着说道,“林某早知说实话会令大人再次变的’圆滑‘起来,却还是选择了说实话,是因为林某从不骗人,也不隐瞒大人,更不会如那乡绅一般打着各种各样的幌子来借大人生蛋。” “大人觉得林某的话打动了你,不过是因为林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了大人而已。”林斐说道。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道:“说实话,这刘家村之事还是不好办!”他道,“如今刘家村这事就如同去那赌场里,开口劝那些赌桌上的赌徒’莫要赌了,赌博害人害己‘,你觉得有用处么?” “若是当真有用处的话,那些赌场东家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如官府所言的那般,在赌场里写上’小赌怡情,大赌需谨慎’这些字,依官府所求办事了。”长安府尹说道,“便是他们知道这些话写在赌场里也没用,这才老实的写了,对外还能道自己是个老实按照官府所言办事的良民呢!” “若这些话当真有用,这些赌场东家又怎...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挑眉,方才有一瞬他又‘圆滑世故’了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林斐未将事情挑明。这倒不是猜不到林斐是个不提‘强人所难’要求之人,只是往昔打交道时,遇到过的那等‘张口就来’,将最难的事,最大的麻烦推给旁人,用大道理将他架在高处,逼得他四处奔波想办法解决的人着实不少。 那等真正带着‘办法’来‘寻人办事’的,真真践行‘合作’二字来寻他的,却是极其少见的。 既打消了长安府尹的顾虑,又坚定了长安府尹这一回也要当那青天大老爷的信心,令他从‘圆滑’中再次跳脱出来,自是因为林斐给出的解法可行的缘故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恰似那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林斐说道,“那乡绅……”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安府尹打断了,他斜了林斐一眼,说道:“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府算是领教到了。你如今真真是三口不离一个‘吃’字,‘吃相’才走,‘豆腐’又来了。” 林斐闻言只笑了两声,也知长安府尹只是随口一句抱怨,遂继续说道:“这乡绅的弱点如此明显,早已深入骨髓了。那大雁经过直接将大雁扣了的贪念自也不止在刘家村村民的身上。刘家村村民被他克的死死的,林某便一直在想什么人能将他克的死死的。” “或许正是林少卿你这等人。”长安府尹说道,“本府是同那乡绅打过照面且看过他那账本,查过他那底细之后,今日才同你一道去的刘家村。你却是两眼一抹黑,对那乡绅的底细一知半解的跟着本府过去的。可在那刘家村一亩三分地上待了前后还不到两个时辰,本府瞧着你这一双眼却是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透了。” “大人高看林某了!”林斐闻言,说道,“不过他身上或许沾了案子,林某与大人一个是大理寺卿一个是一地府尹,一方是官,一方则有可能是‘贼’,自是算得克星;不过我想说的相克却不是指的你我!” 不是他们,那又是谁? 长安府尹蹙起了眉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林斐再次说了起来。 “我便说他这弱点实在是太明显了,七十六次时疫,次次不落,实在是太贪了!”林斐说道。 这话两人已不止说过一次了,可这一次,再次自林斐口中听来时,长安府尹却是心头猛地一震,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头看向林斐。 “每回时疫,中间经手的官员或许皆有不同,就似那一团乱麻一般令人看的眼花缭乱,难以分清。”林斐说道,“可那一头一尾却是从来不会变的。” “我若是这姓童的,要做到每一次时疫经过都能准确的吃到嘴里,不漏半块肉在外头,掐住那头尾便够了。”林斐笑着抬头,反问长安府尹,“大人,你说那时疫的头和尾又是什么?” 第五百一十七章 红薯年糕(五) 时疫最开始的原因自是纷乱的。有时是一地水源受了污染,有时是当地养的家禽家畜生了病,各种由头都有,这些皆是人力所难预测到的,自不是林斐口中的‘头’。爆发时疫的地方也是散乱分布在大荣各地,这地方以及涉及的地方官员亦不是林斐口中的‘头’。 如此……答案便很明显了。 各地信使入京之后需下榻的驿站驿馆算是头,到了驿站驿馆之后又各自遍寻朝中熟悉的‘大人’们提前告知此事,这也是每回时疫之中的不同之处,而后便是各部衙门的推诿,这些也都不可控。所以,再之后,要寻到可控之处便是信使带着太医署派出的治理时疫的太医们离京的时候了。 被林斐点破之后,长安府尹只在心里走了一遍每回时疫上奏的流程,便明白过来了,他道:“所以只查驿站、驿馆与太医署两地便够了?” 林斐点头,说道:“太医署去岁刚退下来的太医令黄老太医同虞祭酒交情不浅,他执掌太医署四十年,这四十年刚好便能将乡绅赚这七十六场时疫财的年限囊括其中,自是寻他没有错了。至于驿站、驿馆什么的,大人是长安城的父母官,以大人如今掌管京师地界的安宁,不曾闹出过什么大事来看,这驿站、驿馆里的事,大人亲自出面当是能查的一清二楚的。” 驿站、驿馆因着就在长安地界之上,属他辖内,他自是清楚怎么查的,是以驿站驿馆这件事长安府尹没有推辞,却对林斐要请虞祭酒帮忙之事有些犹豫:“国子监那位便是知世事又能知多少?你我皆知嘴皮子上下一碰同真正办起事来是两回事。” “便是他似那黄侍郎家的三闺女一般好打抱不平,热心肠的肯出面办事了,又要用什么办法来办事?”长安府尹摇头,说道,“似黄三小姐那般想办法将那原配、外室一锅端了,捅的人尽皆知,靠周围人的嘴皮子唾沫来淹死那没良心的奸夫同外室么?” “也就那奸夫还要顾虑名声!毕竟身在仕途,这等‘声名不好’的事会影响自身前程,这才不得已当着众人的面下跪求那原配原谅,又当众表示永远不会认那外室与那一双外室子女,才将事情揭过去了。”长安府尹捋了捋须,没好气的说道,“这事当时倒是引来不少原配正室以及正经嫡出公子小姐们的拍手称快,百姓也喜欢看这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桥段,这才夸那黄三小姐干得好,‘狭义心肠’云云的。事后不久,那奸夫同原配又手挽着手在人前演了几回‘冰释前嫌’、‘破镜重圆’、‘浪子回头’的戏码,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林斐看着面前发牢骚的长安府尹,听他说着这些长安城里的事。能将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事情说的这般细,可见对自家地界上的发生的事,长安府尹不曾马虎过,那面上的世故圆滑背后,长安府尹是颇为尽责的,否则也不能说起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来如数家珍了。 “那等嘴碎的,看不得黄家闺女插手这等事的,便不说了。左右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看不惯事情闹出来的多的是,”长安府尹说道,“有的是同那奸夫、原配沾亲带故的亲戚,嫌闹出来名声不好听的,有那本身便是外室子女又或者庶子庶女出身的,还有那涉及各方利益,看不惯黄家闺女这般跳脱,嫌她没规矩的,多的是!” 林斐安静的听着长安府尹逐渐拉远了二人谈话的话题,说着这些废话,伸手倒了杯牛乳茶递了过去。 长安府尹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灌了一口,又道:“这事情……啧啧啧,当真办得好么?那外室子女确实是不能记回族谱了,毕竟那奸夫还在官场,自不能明着自打嘴巴。可那吃穿用度不见少,甚至因着不能入族谱,奸夫觉得委屈了外室,日常补贴的银钱还更多了。” 林斐听到这里,唇角翘了翘,有些忍俊不禁:连这等‘奸夫补贴外室银钱’的事都知道,可见长安府尹在城里的探子不少。 “那原配同奸夫面上瞧着倒是‘恩爱如初’了,可两人的手挽手一到人后便各管各的了,明显只是凑合着过罢了,这也叫将事情办好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连连摇头,却又道,“不过这也怪不了黄家闺女,她又不是管这个的,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再者,这原配也同那刘家村村民一样,只求个面上好看而已。至于那奸夫的心,自他寻外室开始,这恩爱早没有了。会浪子回头也不过是顾虑自身前途罢了。诺,似黄家闺女这办法一看就是外行人用的,换了本府,可不会这么干。” 那厢的林斐并未立时将长安府尹扯远的话题拉回来,而是饶有兴致的继续问了下去:“黄三小姐做这件事时还未及笈,只能算个热心肠的半大孩子罢了,自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看多了黄侍郎夫妇的恩爱,将夫妇感情想的简单,只以为夫妇二字便是将两个人拉一块而已,自是不可能比得上府尹大人的阅历与手腕的。也不知若是府尹大人来做这件事的话,会如何?” “管得住人也未必管得住心,大牢能锁住的也只能是个躯壳罢了。”长安府尹闻言,随口接话道,“既知晓管不住心,且从那原配事后同奸夫在人前演恩爱的样子来看,当是明白这些的,如此……事情便好解决了。” “管心的事且放至最后来管,先管那人。”长安府尹掀了掀眼皮,随口说道,“那奸夫既肯舍得一张脸面当众下跪认错,可见是知晓前途二字于他有多重要的。” “他是借原配家的势起家的,若不是后来仕途发展的不错,又怎敢松懈下来,养个外室当解语花?”长安府尹哼了一声,说道,“饱暖思淫欲!自是饱暖之后才有工夫寻解语花。诶,对了!本府还真是越发觉得你那温小娘子的那句‘人不吃饭会死’的废话还当真是真理。他若不是饭吃太饱了,撑着没事干了,又哪来的闲工夫养那解语花?” 听长安府尹又提到了那句“人不吃饭会死”,林斐再次点头,轻哂:“林某亦是这么觉得的。” “事情掰开揉碎了自也不复杂了,前途是他能同原配家叫嚣的根本,这一点不管是原配,还是那奸夫都是清楚的。”长安府尹“哼”了一声,说道,“我若是原配以及原配家里做主的,也不要多做旁的事,毕竟有些事多说多错,只消将这事透露给同那奸夫争位子的对手便成!” “那原配家里本是官宦之族,有祖上的基业打底,这些年的仕途走的却是还比不上这奸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长安府尹说着再次抿了口杯中的牛乳茶,品着那牛乳茶中那股不容忽视的酒味,“咦”了一声,道,“这一壶牛乳茶比起上一壶怎的多了些酒味?” “加了甜酒酿。”林斐闻言说道。 “那难怪有些醉人了!”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吃了酒,也怪不得本府比平日里的话多了不少了。” 这话听的林斐只轻笑了两声:这么一勺调味的甜酒酿又能怎么醉人?这位在宴... “不过即便不看双方‘体面’,那奸夫不肯提携原配家里子弟也是有原因的。”林斐转着手里喝空的牛乳茶杯,说道,“他能从唯唯诺诺借妻族起家的寻常小吏,做到后来同原配家里叫嚣的‘大人’,说到底仰仗的便是自身官阶高过了那原配家中子弟而已。人说官大一阶压死人,这奸夫官大一阶能叫他在岳丈家抬起头来做人,自是不能让岳丈家里的权势越过自己的。若是岳丈家里得势了,他岂不是又要过回原先那在家中唯唯诺诺的日子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连连点头,应和道:“就是如此!所以原配家里那一番瞻前顾后的反应实则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的!那奸夫的前途得势不止不会照顾原配家里,反而打压那原配家里最狠的便是他!所以瞎犹豫什么呢?左右他这位子有了还不如没有呢!”长安府尹拍了拍案几,说道,“再者,养外室的事是事实,能抓个人赃俱获的那等!又不是胡说八道!” 林斐点头,面前的长安府尹见状忽地凑上前来,小声对他道:“那黄家闺女到底是孩子家家的,不懂事。不过那又不关她的事,且年岁还小,自是不打紧。倒是那原配家里几个做主的这事办的真真是叫本府看了直摇头。” 听到这里,林斐立时猜到了长安府尹说这话的用意,反问长安府尹:“怎的?这一出捉奸大戏里还有不曾对外透露的隐情不成?” 听林斐又一次开口“问”到了点子上,长安府尹畅快的以手掌拍了拍案几,点头道:“可不是么?你道那奸夫养的解语花外室是什么出身?” 一听这话,林斐恍然明白过来:“那奸夫其实是可以被人以‘狎妓’二字做文章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连连点头,朝林斐竖起了大拇指,夸赞道:“本府便知,年纪轻轻便能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又怎么可能是只会读书和查案的呆子?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实话同你说吧!那解语花其实是底下人孝敬给那奸夫的‘瘦马’!” 两人短短几句对话,实则已绕了好几个弯了。 大荣律法之中其实是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狎妓’的,只是这一条早在多年的编纂修订中,被前朝不知哪一朝的修律官员“遗漏”了,以至于除了最开始的那几版大荣律法之外,后头每一朝重新修订编纂的大荣律法中都将这一条‘遗忘’了。 可“遗忘‘二字是有讲究的,虽然没写进去,却并不代表这一条废除了,有需要的话,也只是朝堂上一次朝会,重新加进去便成。 大抵“饱暖思淫欲”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多数人当前途越走越好,走至巅峰时便不会再克制自己的欲望了。正是那立于巅峰之上的人不克制,似这等明文规定的条律才会被“刻意忽视”。 毕竟,这般“刻意忽视”,不曾记上律法的明文规定便留下了可钻的空子,若是有朝一日当真被政敌以这条“私德”之事所威胁的话,还能以看到的是最新版修订的律法,不知这一条搪塞过去,将错处推到底下修律官员的头上。 不过既是空子了,那便人人皆可钻,狡辩之人可以钻,那做文章的政敌亦可以,端看两方手段了。 不过一方是攻,一方是守。政敌攻击奸夫私德有亏,若是事情办成了,便能取而代之,若是不成,作为攻讦的一方只要自己没触犯这一条罪责,亦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所以于政敌而言,攻讦之事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必会去做的;而另一方奸夫,若是败了轻则官阶遭贬,重则丢官贬为庶人;便是胜了也只是还在原位上呆着而已。算是个胜了没甚好处,败了则可能多年经营赔的一场空的赔本买卖。 所以,这一番弯子绕下来,这件事于长安府尹看来是稳赚不赔的,才会对原配家中这般瞻前顾后的举动连连摇头。 政敌必会出手,又不消原配家里直接出面同那奸夫对上,这般瞻前顾后的顾忌一个打压自家前途之人是犯的什么糊涂呢? 第五百一十八章 红薯年糕(六) “当然,这件事虽于政敌有利,却也不是人家政敌一方的事。”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虽是不消自己直接出面对上那政敌了,可本府若是那原配家中做主的,事情既做了,便干脆做到底。不会再顾忌这点没甚大用的脸面了。” “左右疼妹子,疼女儿这等借口都是现成的,随便用。‘狎妓’的错处触犯了明文规定的律法,这奸夫起家之初借的又是我家权势!借了我家的权势,还想一脚踢开我家?且那奸夫又同外室生了子女!被黄家闺女插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抓了个现行之前,已关起门来说要将那外室子女记入族谱了,”长安府尹一边摇头一边说道,“狎妓的律法加上那得势之后抛弃糟糠之妻的德行问题这两样若是还不能将那奸夫的乌纱帽摘了的话,那便再加上些旁的好了!” 长安府尹手中喝空的牛乳茶杯转的飞快,手指敲着案几说了起来:“这奸夫虽仕途升得快,可这升得快靠的却并非全是实打实的政绩,我一瞧那政绩便虚的很,想来没少‘花钱’打点,如此……手头又能攒下多少银钱?”他道,“可我听闻那外室解语花叫他养的不错,头上有几样珠钗还同原配撞了个一模一样!如此……事情更好办了!” “狎妓的律法加上抛弃糟糠之妻的德行问题还不够的话,看那一模一样的珠钗,便再加上个盗取原配嫁妆的问题!我大荣对女子嫁妆保护的很,若非如此,那陆夫人的铺子也不会经由一甲子还能拿回来了;若是这三样还不够摘了他那乌纱帽的话,便再自那奸夫的银钱问题入手。我一看他那虚的很的政绩便知没少花钱,这等花钱打点之事能不能算得贿赂?其中又牵涉了多少提拔过那奸夫的官员?”长安府尹冷哼,“其实那狎妓的律法加抛弃糟糠之妻的德行问题这两样错的不能再错之处若是都不能将那奸夫扳倒的话,本府都要好奇那政敌是怎么坐到那位子上的了,事情真正办起来时其实根本不用再加上后面的这些事的。” “不过那政敌手腕若是实在太差的话,便将钱的事情继续闹大!那提拔过奸夫的官员们嗅到‘贿赂’、‘牵连’的风声,自会主动解决这个曾经被自己提拔过,如今闹出事来,有可能会牵连到自己的手下的。这等花钱打点的关系双方维系也只看一个‘利’字了,可以是钱财,可以是权势,亦可以是旁的什么‘利’。一旦‘利’字受损……诺,看兴康郡王府出事时,罗山愁的到处想办法,最盼着兴康郡王府一行人早些人头落地的就是他了。这些因‘利’字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定是最迫切想要让他闭嘴的那个。” “若是政敌手腕太差的话,那还有这些提拔过他升迁的官员!便是这些官员之中也有酒囊饭袋,似个傻子一般什么都不动,原地站着等着受牵连;那总有一两个有些手腕的吧!便是这些官员都是酒囊饭袋,那便继续闹,一层一层往上闹,闹到牵连到朝堂之上的那些‘人中龙凤’们,自会出手解决这件事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又自顾自的摇头笑了,他道,“但这种事不会发生,通常狎妓同抛弃糟糠两张牌就足够扳倒那奸夫了。” “当然不会发生!”林斐点头,看向长安府尹,拿起手中的牛乳茶盏同他手里的空茶杯碰了碰,行了个‘酒礼’之后,说道,“若我大荣官员当真有如此多的酒囊饭袋的话,如今的大荣早闹出民变来了,不会是一幅民生和乐之景。所以,只消那两张牌便足够了!”他举杯,说道,“不过大人这一番解法确实是无懈可击,定是能彻底摘了那位的乌纱的!” “乌纱帽一摘,这事就好办了。没有乌纱帽,养不起那外室,那外室自会跑的。”林斐说道,“既是‘瘦马’,伺候的是‘大人’,可不是摘了乌纱帽,还要靠原配接济的庶人。更何况,这些瘦马所谓的’吃苦‘都吃在那练的琴、唱的曲、跳的舞上了,那操持家务,洗衣做饭这等’吃苦‘事她们是不会做的。更遑论便是那外室不跑,也只能上门来投靠这奸夫了。届时奸夫、外室以及外室子女都靠原配一家过后,自是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长安府尹点头,掀了掀眼皮,品着手中加了酒酿的牛乳茶,又道:“届时便看那原配了,可以将这几个人养在家里拿捏,不过这还要多养几张吃饭的嘴,更遑论离得近了,这几人若是觊觎原配家财,下毒谋害怎么办?将个同自己有过节的人养在身边,真真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了。左右都如此了,其实不如和离了,既不用养那几张吃饭的嘴了,也乐的逍遥自在。之后是独自带着孩子过活,还是再寻个人过日子都成,便看她自己了!” 林斐点头,看向说话的长安府尹,又问:“大人先时曾说过管心这件事放到后头来,若是那原配要求实在太高,还想要回那奸夫的心呢?” “这个么……论理也是有办法的。”长安府尹闻言便笑了,他对林斐挤了挤眼,道,“你知晓的,那童大善人就牢牢抓住了刘家村全村男女老少的心,几十年了,不曾失过手;若是他那儿媳妇位子不出事的话,那于他那亲家而言,这颗心就永远在童大善人身上。不管多大的官,便是陛下亲临,想要将那颗心拉开都没用!谁来都不好使!。” 这话一出,林斐便笑了,他点头对长安府尹道:“我猜也是用这个办法,只是此法做来委实太损阴德了!” “且于寻常人而言,便是手把手的教,也不定能教会,便是教会了多数人还是过不了良心那关的。”长安府尹将手里喝完的牛乳茶杯放回案几之上,轻哂了一声,又道,“若是真的做了,且还成了,那足可见这人似那童大善人一般是个虚伪之人,那本府便要盯着看看那做成之人身上有没有沾官司,好拿其错处再来做笔政绩了!” 一席话听的林斐再次笑了,他道:“若当真做了,那这人便从苦主变成‘嫌犯’了,官若是‘狸奴’,那‘犯人’便是‘耗子’,狸奴捕耗子,天经地义,还是大人高明!” “既要抓贼,自是要比贼更聪明,更有手腕了。”长安府尹摇头叹了一声,唏嘘道,“难怪要读圣贤书,要科考了,办事光凭一腔热血可不成!” 嘀咕了两声之后,他复又看向林斐:“本府这一番应对,你看这奸夫可有应对之法?” 这话才出,便见林斐摇头,斩钉截铁的道了句:“没有。” 这般干脆?长安府尹闻言却是颇为意外,下意识的挑了下眉:”你一点应对之法都没有?不见得吧!” 听着长安府尹诧异问出口的话语,林斐便知他的意思了,他掀起眼皮,看向长安府尹:“大人想要听到的应对之法可是处在那奸夫的立场之上,解决原配家里之事的一番应对之措?” “譬如那解语花要养,却也不逼急了原配家里,同原配家里日常走动,依旧将关系维护的面上一片和谐?”林斐说道,“那这所谓的... “这等越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如提携前程,或者更重要的等着他那一口饭食,吃不到就会饿死的危及自身性命的大事,越是能反复用上好多次。哪怕知晓他在骗自己,也只能继续装作不知情,继续请他’帮忙‘。这’帮忙‘的底线,于被骗的而言,也从一开始的站着’请‘他帮忙到后来的跪着’求‘他帮忙,可以说这理由是能反复用下去的。”林斐说道。 对面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哼”了一声,道:“所以,奸夫若是有你这手腕,也还是有办法将解语花同原配两方都握在手里的了。” “这法子虽说可以用,但一则实在搪塞的太过,不体面,二则,原配家中人虽不大擅这个,但反复一张嘴的空口许诺,指不定哪天被他逼急了便不受这窝囊气了。”林斐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长安府尹,道,“那姓童的就似我方才所言的这般,只一张嘴来回反复许诺,就是不肯露出一点半点的银钱来。似这般只凭一张嘴空口许诺的,便是被骗的再如何的等他那一口救命饭食,日子久了,其实任他再如何的舌烂如莲花,也只表面工夫了。就似那刘老汉夫妇一般,看他面上做派好似对姓童的深信不疑,实则信的只是一个’利‘字。面上还这般敬着姓童的,只是被银钱之事逼着不得不如此而已。” “所以,姓童的其实是在用’攒不下银钱‘这件事逼的刘家村村民持续做着表面工夫而已,”林斐看向长安府尹,说道,“这玩弄人性的枷锁其实只禁锢住了人,并没有真正锁住人的心,被锁之人只是在表演着自己被锁住了心而已。” 第五百一十九章 红薯年糕(七) 长安府尹又灌了一口掺了‘酒意’的牛乳茶,握着牛乳茶杯的手势也从原先的握茶杯改为了捏‘酒盏’,他抬眼看向说话的林斐:“本府倒是明白你说的刘家村这根萝卜实则已被那乡绅吊没了的话了,眼下的刘家村村民面上看着是被那‘乡绅公子夫人’的利益所诱,可这些年一直被那乡绅的空口漂亮话吊着,与其说是被利益所诱,不如说这刘家村村民是被眼下的两难处境逼迫的不得不为而已。” “为利益所引诱与被处境所逼迫到底是不同的。”林斐说道,“这乡绅既然要玩弄人性,便要让刘家村村民发自内心的真心供奉,虽眼下的刘家村村民面上看着是如此的发自真心,可……观那刘老汉夫妇的表现,你我皆知,就连这真心也是演的。” 至于什么才叫真正的管住了心…… 林斐轻哂一声,话题一转,又说起了那画的饼之上:“那漂亮话加各种理由的搪塞半年复半年,我若是他,定是不会反复用的,每种理由都用过一遍,瞧着那子弟已开始动摇,即将不信任自己,只表面工夫了;便会当真给他一点,却不是那张完整的饼,可能是一小块连塞牙缝都勉强的饼碎,又或者他要的是饼,我给他一点加了蜜糖的水,几粒饼上缀的芝麻,几粒花生,几粒瓜子这等事物。” 听着林斐口中画出的饼连那饼上缀着的吃食都说上了,长安府尹忍不住再次瞥了他一眼,道:“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继‘吃相’,‘卤水点豆腐’之后,又开始画那‘饼’了。” “吃的东西日常接触,众人皆容易理解!”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就似家里办了宴席,客人还未来,可家里的孩童却等的嘴馋了。客人未到不能先开席,可孩子又不似大人那般有这么好的耐性,有些大人便会拿筷箸去糖罐里蘸些糖,让孩童尝尝那糖的滋味,鼓励孩童再坚持坚持就有饭吃了。” “好一句再坚持坚持就有饭吃了!”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拍了拍案几,说道,“所有推脱理由都给了一遍之后,便给个不痛不痒的闲职让那原配家中子弟解解馋?” “大人果然是明白人!”林斐闻言,笑着说道,“这给出的闲职便是‘告诉’对方我确实是在给你办事了,你且等等。” “这便厉害了!”长安府尹如捏酒盏一般捏住了手里的牛乳茶杯,抬眼看向林斐,“就拿你那宴席的话来说,便是家里的父母长辈说上千百句‘要懂事’‘要等客人来了再食’的话于那嘴馋的孩童而言,都不如这切切实实入了口,尝到的甜味管用!” “这给闲职还可从那等最闲的,升迁无望的闲职开始给,给了闲职之后再将那所有推脱理由半年复半年的皆用上一遍;如此一番又是三五年,之后再给个闲职,比起原先那等要略好些,就如原先给的是几粒芝麻,眼下给几粒略大些的瓜子,而后又是半年复半年的推脱,三五年一过,从瓜子再改为略大些的花生,之后复又如此,待能吃到一小块连塞牙缝都勉强的饼屑时,约莫十五年光景过去了。”林斐淡淡的说道,“这还只是饼屑,后头还有指甲盖大小的饼,而后那指甲盖大小的饼还可以每几年大上一圈,待给到当初说好的那张完整的饼的一半时,又约莫十五年过去了。” “好一个回回给回应,每次都是‘你是良才’的夸赞外加一番推脱,还每隔个三五年都能有些‘长进’!”长安府尹听的直翻白眼,拍着案几说道,“三十年过去了,那当年的少年子弟若是子嗣丰些的,都能当祖父了,结果才吃了半张饼!” “那能被原配家中挑出请求帮忙提携的子弟必是一族中最厉害的那等,可说是每一代中的翘楚,结果到了当祖父的年纪,才食了半张饼!”长安府尹没好气的说道,“似这等请求提携年轻子弟的最开始的位置必不会高,多是个九品大小的品阶,一张饼是九品大小的品阶,一晃到了当祖父的年纪,才是半个九品大小的品阶……” 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瞥向林斐:“本府刚入仕时便是九品芝麻官,那半个九品……差不多当是我衙门里的老师爷了!” “话说的漂亮,事情又确实是一直在办,结果办了三十年,‘良才’在当祖父的年纪终于被提携成‘师爷’了!”长安府尹拍着案几连道“好好好!” “这世间事,‘岁月’二字是从来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的!”林斐掀了掀眼皮,说道,“这般一直‘拖’,瞧着只是搪塞,可这一拖,将少年拖成白头翁,拖走的可不止是时间,也不止是年岁,更是前途与少年时的’一腔热血‘,当祖父的年纪方才开始发力的,这世间可谓难能一见。更遑论多数人也只是普通人,这般拖着,等同是直接将原配族中子弟耗走了前途,且还能让那奸夫在原配家中的地位更稳了。届时怕是其不止是在原配家中抬起头来了,且整个原配一家都要仰仗于他了。那解语花的问题还会是问题么?” “莫说一朵解语花了,便是两朵,三朵……十朵都不成问题!”长安府尹说着看向林斐,“到那时那原配一家的情况怕是同如今的刘家村类似了,因为都要仰仗那奸夫赏饭吃了!” “这法子坏便坏在堵了族中子弟旁的可能,将一族所有能仰仗之势尽数系于他一人身上了。虽原配一家是官宦之族,刘家村上下皆是些寻常小民,可届时两方的做法怕是也不会有多大差别!”林斐说道,“刘家村村民被处境所逼迫,演着真心供奉;这奸夫若是当真如此做来,温水煮青蛙一般‘断’了原配一家所有得势的可能的话,这原配一家届时定也是要’演‘着同这好女婿之间的感情和睦的。毕竟仰仗尽数系于他一人身上,情势便能逼得他们不得不演了。” “真入了这陷阱,便没有退路了!管他曾是多体面,多清高之人,哪怕被人当着面点破自己被摆了一道,也只能装作听不见,听不懂……岂不正如这刘家村村民一般?”长安府尹说着连连摇头。 “自是如此。”林斐点头,见长安府尹在那里直摇头,没再说这原配与奸夫之事,话题又回到了刘家村之事上,“我方才所言的要给些加了蜜糖的水、几粒芝麻、几粒花生这些,不止是因为那原配家是官宦之族,吃穿不愁,空口许诺个几回便骗不下去了。而是此事既是骗,既能骗到那被骗之人,自是这被骗之人有所求,想要那张画出来的饼而已。” “如刘老汉夫妇就有所求。”林斐说道,“村里觊觎那乡绅公子夫人位置的有,家中有个清秀些,能与刘老汉夫妇闺女在相貌之上比一比的求的便是此。可除此之外呢?虽刘老汉夫妇念叨着全村都在觊觎他闺女的乡绅公子夫人之位,可于这些村民而言,能争上这位子靠的是脸。那些生的不怎么清秀甚至可说丑陋的,虽说也惦记着这位子,却也知晓按相貌排下来,轮到自己闺女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是以光你... 只是这金衣用于获取利益的法子……林斐垂眸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还是摇头道:“所知之事还不够多,暂且不能随意猜测。但这身金衣的来处应当绕不开一个’骗’字!”想到在村祠时所见的被山风吹的摇摇晃晃的金身狐仙,林斐又道,“既是骗的,假的,便总有被风吹倒的那一日!” …… 在府衙的书房里,面对面前这个机灵的小吏,将同林斐商议之事从头至尾回忆了一番的长安府尹叹了口气,忽地低头瞥了眼身上的绯色官袍,笑了:“果然,着这一身红袍的皆非池中之物!” 大荣律法规定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着红袍,且不是所有三品官员皆能披的,其中种种规矩限制颇为复杂,是以想披上这一身红袍绝非易事。 只是于多数人而言,并不知晓这一身红袍的真正份量。 能读懂他与林斐二人皆配得上这一身红袍的,其眼见必然不凡。 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个办事机灵的小吏,长安府尹忽地来了兴致,指了指自己案几对面的蒲团,道:“坐!” 上峰这般明着要求自己坐下,一副将要指点自己的架势看的小吏激动不已,知道这等机会难得,遂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坐了下来。 待小吏坐下之后,长安府尹便开口将先时自己与林斐关于那原配、奸夫的一番攻守应对之事对着面前的小吏说了起来。 …… 那厢的大理寺公厨里,林斐亦是做了同长安府尹相同的事,不过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吏,而是将外头的温明棠、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一同叫了进来,连带着面前的虞祭酒,说起了他同长安府尹所说的关于原配与奸夫的那一番攻守应对之事。 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听的似懂非懂,只觉两人‘厉害’,虞祭酒同温明棠却是将事情完全听懂了。 待林斐说罢之后,虞祭酒冷哼了一声,先道了句:“我便知长安府那位不是省油的灯!”之后便看向林斐,问出了先时他同长安府尹没有答完的那个问题,“你既已给出了一番那奸夫的应对之法,又为何在说出那一番应对之法前那般肯定的说‘没有应对之法’?” 第五百二十章 红薯年糕(八) 这问题不止虞祭酒不解,一旁的汤圆、阿丙以及小书童墨香皆十分不解。 小书童墨香甚至还挠了挠后脑勺,认真的问道:“可是大人们相谈正酣,谈到后头忘了?” 这“忘了”二字一出,温明棠便忍不住笑了:她不知长安府尹的记性如何,不过听长安府尹将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说的如此事无巨细,信手拈来,且又是科考入仕的子弟,想来这记性是不差的。毕竟科考入仕要背读的书可不少。更何况即便是长安府尹忘了,一旁还有一位‘过目不忘’的大理寺少卿在,又怎么可能忘了? 两人皆不再提及,无外乎不需要了而已。 因为这两人皆已自那一番攻守应对的相谈中看懂了对方是何等成色之人,知晓这个问题不用再问了。 林斐看了眼小书童墨香,摇了摇头,目光复又转向一旁轻笑的温明棠。 虞祭酒本是问的林斐,目光自是落在林斐身上的,此时见他看向温明棠,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向温明棠看了过去。见女孩子抿唇含笑,便知这答案女孩子大抵是懂了,遂也笑了,看向温明棠道:“你这丫头且来说说,为虞某解惑。” 温明棠闻言,便道:“那以无情岁月为辅,一个拖字诀生生耗断一族前程的法子且不看有多阴损,便看自这法子开始施展到最后收获,前后至少历经三十余年。能自谋篇布局开始,便有足够的耐心,不胡乱扰了布局,安静的等上三十年的,需要的便是‘克制’这两个字。”女孩子说道,“纵观这布局,‘克制’二字贯穿始终,从空口漂亮话,到漂亮话加上那芝麻、瓜子、花生,饼屑的一步一步给,而始终克制住自己,不乱其布局,这布局之人必是个行事极有章法之人。” “不巧的是,无论是‘克制’还是所谓的‘行事有章法’,”温明棠说到这里,摊手道,“在那奸夫身上都不曾见到过。” 问题在于此么?虞祭酒听到这里,思索了片刻之后,点头道:“你这般一说,倒叫我觉得好似确实如此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下的这一跪与昔年西汉时韩信受胯下之辱时的那一跪,同样是下跪这件事,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做来其意味却是不同的。”温明棠说道,“他借原配家中权势起家,可以看出此人重利;起家之后,府尹大人既说他上位那政绩不够硬,当是走了各式各样的门路,可以看出此人擅钻营;官阶压过原配家中做主的男丁之后便立时等不及开始同原配叫嚣,养解语花,可见其不重情义,且并不是个克制隐忍之人。我听黄三小姐提过这一茬,奸夫开始同原配叫嚣时官阶刚升至六品。六品这个官阶么,同他原先一介白身相比自是算得‘长进’不小的,可放至长安城里却是奸夫这个年岁的六品官员数目却也不少的。他年岁还不至四十,却在才升至六品时便开始同原配叫嚣,养‘瘦马’外室,给人留下‘狎妓’的重要把柄了,可见并不是个眼光长远,有仕途长远谋划之人……” 听到这里,虞祭酒便连连点头道:“确实如此!林斐那法子需要的是‘克制与隐忍’,能布下三十年之局的也必须是个谋划深远之人,这些……这人身上通通没有,自是不可能做到。”说到这里,虞祭酒看向林斐,手中的茶杯以茶代酒,朝他举了举,道,“难怪你那般斩钉截铁的说‘没有’了,不是法子没有,而是此人办不到!” 林斐点头,又道:“反观那原配一族想要解决他,却是极其容易的。” “只可惜,长安府衙那位不是原配一族中做主的。”虞祭酒闻言,随口说道,“若不然,还当真能解决了他。” “其实即便长安府衙的那位大人不是原配一族中做主的那个,”林斐看了眼虞祭酒,说道,“那原配一族中人若照这方法来做,也是能解决的,这法子不似我说的那个法子一般做起来颇为困难,难以掌控住尺度且还要看动手之人,这法子做起来容易,且不挑人。” “那倒是!”虞祭酒点头,却又道,“不过看那原配与其族人并没有这般坚决,且都要借黄家闺女的手来帮忙捉奸了,可见并非什么果断之人,事后还能演‘夫妻和睦’的,这原配也不是那般坚决,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烈性女子,就这么凑合过了。” 林斐点头。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一旁的温明棠突然开口了:“我记得……府尹大人穿的是红袍?” 这话一出,林斐便向她看了过来,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看着女孩子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眼底亮了,说道:“我大荣对红袍官员的要求极为严苛,不止三品以下不得着红袍,便是到三品了,也只有各条修订的政绩与规制都符合,才能穿上红袍。前几任长安府尹皆未能披上这一身红袍,可如今这位却是在前年披上了一身红袍。” 对这一身红袍为何要除去官阶之外还要加上诸多限制,便是如今在位的陛下也不懂。唔,或许多年以后会懂,可至少如今是不懂的。当然,不懂的不止陛下,便是朝堂之上,也有不少不懂之人。只以为这一身每月能多得些月俸的红袍只是朝廷对办事认真的官员的嘉许罢了,真正能明白这身红袍份量的却是极少。 其实早已知晓面前的女孩子在很多事上都能读懂他。没想到,竟连这件事……她也发现了! 看着面前正含笑对视的两人,虞祭酒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视与‘哑谜’般的对话,开口问道:“这红袍……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是国子监祭酒,又嫌少理会朝堂局势之事,自是甚少钻研这‘红袍’之事。不过,听言外之音的本事他还是有的。看两人之间的对视和反应,虞祭酒自忖这身自己先时只以为是‘嘉许’的红袍或许有他不懂之处,自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面对虞祭酒的问话,林斐回道:“这红袍自是嘉许,且先景帝在位时又为这一身红袍加了两条红袍官员若是沾上刑讯官司,面对刑讯时能有几分特殊优待,可比寻常惹上官司之人多几次辩解的机会。如此一来,这身红袍便能算是嘉许中的嘉许了。” 听了林斐的回答,虞祭酒摇头,他想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个,便又看向对面同汤圆、阿丙以及墨香一道排排而坐的温明棠,那几个半大孩子自然亦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时不时的还偷偷低头咬上一口手里的红薯年糕,显然比起这些事,于他们而言还是手里的红薯年糕更诱人些。 倒是温明棠,听林斐说罢之后,点头叹道:“如此看来,那位景帝陛下确实是一代雄主了!” 才叹完这一声,眼角余光瞥到对面虞祭酒摇头苦笑的表情,显然这一番‘过于入世’的事有些难倒这位大儒了。温明棠见状想了想,问身旁偷咬红薯年糕的汤圆、阿丙与墨香:“府尹大人那一番应对的法子,可知其真正厉害在哪里?” 咀嚼着手中红薯年糕的三人看着她沉默了下来,小脸上写满了不解,沉默了片刻之后,汤圆说道... 那厢的虞祭酒却是开口了:“长安府那位的这个法子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史书上那些雄主能臣,看他们记载于史书上的一番举措,那史册上的寥寥数语是让人体会不到其内有多么不凡的。”温明棠说道,“就似那位府尹大人随口说出的法子,解决那奸夫的法子是透露消息与奸夫的政敌,让政敌以狎妓加上抛弃糟糠的德行问题扳倒那奸夫,若是这两方扳不倒便再加上一条挪用原配嫁妆的问题,若是挪用原配嫁妆的问题还不够,便又加上那‘贿赂’的问题,逼得那些提携过奸夫的官员们下场,一步一步的往上加。” “这法子听起来并不特殊,真正做起来,顶多到挪用原配嫁妆那一步便够了。”虞祭酒想了想,苦笑了一声,还是摇头,他坦言,“我还是想不明白长安府那位随口道出的法子有何特殊之处的。” “特殊之处便在那做起来时,一般不会走到的逼得官员们一个个下场的那一步。”温明棠说道,“他随口一提的这一般而言用不到的法子的后半部分才是真正厉害之处。” 虞祭酒听到这里,看向一旁的林斐,见林斐点头,便朝面前的女孩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子见状,想了想说道:“祭酒当是知晓那民间话本子里,姓孙的猴子翻不出佛祖五指山的故事的……”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在如今的大荣,要讲清楚长安府尹的法子的厉害之处着实不易,是以这等讲不清楚的事一般而言是不讲的,懂得自然懂,以那一袭红袍为心照不宣的约定,看那一身红袍,便知对方读得懂自己了。 可若是放到现代社会,便容易说清楚了。人面对对手设下的阻挠与陷阱,能见招拆招,来者不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一次陷阱与阻挠都化解便是极其厉害的那等人了!但这等每每遇阻都能游刃有余的化解还不是最为厉害的手段,其上其实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手段,就似那位长安府尹随口一提道出的法子的后半部分一样。 “能走到‘贿赂’那一步,足可见对手是个极为难缠的角色,就似那话本子里姓孙的猴子一般,在那座怎么翻都翻不过的五指山到来之前,不论什么阻碍都能叫他轻松越过去。”温明棠说道,“府尹大人这后半部分的法子就似是变戏法一般的设了一座推倒了之后可以无限变出新山来的五指山,每每翻过一山便又立时出现一山,直到拦下那奸夫为止,若是拦不下,那便又变出一座新山来将他拦下。” 其实变戏法的比喻虽说能解释了,却也还是牵强了些。用现代社会的话来说,就是这位红袍府尹大人解决问题的手段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是干脆做了一套能自动刷新‘五指山’的系统来让这五指山系统自己解决问题。 任那对手再厉害,手段百出的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山,这’五指山‘系统自己又会刷新出一座新的山来挡住那对手,直到对手被自动刷新的五指山压在山下为止。 虽说变戏法的比喻远不如现代社会的’自动刷新五指山系统‘来的贴切,不过好在对面的虞祭酒不是常人,也听懂了。 他口中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提出法子时随口道出的原话:“若是政敌手腕太差的话,那还有这些提拔过他升迁的官员!便是这些官员之中也有酒囊饭袋,似个傻子一般原地站着等着受牵连的;那总有一个两个有些手腕的吧!便是这些官员都是酒囊饭袋,那便继续闹,一层一层往上闹,闹到牵连到朝堂之上的那些‘人中龙凤’们,自会出手解决这件事的。”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原话之后,他抬头看向林斐:“难怪长安府那个说罢这话之后,你特意提了一句‘如今大荣民生和乐’,既然‘大荣民生和乐’,朝堂之上立着的必然不是酒囊饭袋。只要那拦路的五指山不是酒囊饭袋,定会解决这件事。所以那五指山的戏法定是会一直不停的变出来拦路,且定有一座‘不是酒囊饭袋’的五指山会将他拦下来!” 看虞祭酒虽听懂了这五指山的比喻,却依旧还是没完全懂长安府尹配的上这一身红袍的真正原因。林斐想了想,叹了一声,说道:“可听过楚汉相争与汉初三杰的故事?” 这话一出,那厢依旧云里雾里的虞祭酒便有些意外,知晓林斐今日是准备说清楚这身红袍的真正份量了,心里竟是难得的有种忐忑惶恐之感,虽然这感觉只一瞬便被自己压了下去,可虞祭酒还是忍不住说道:“竟是如此大方?不藏私了?” “受天公偏爱之恩,自然不得藏私。拣日不如撞日,这些话今日在场的虽然不定完全听得懂,”林斐说着看了眼一旁懵懵懂懂的汤圆、阿丙与墨香三人,说道,“甚至往后余生,直至走完这一世也未必能听得懂今日你我所谈之事。可今日谈事时既皆聚在这里,便是有缘。话既开了个头,便当有结局,也算有始有终。” 虞祭酒听到这里叹了口气,看了眼几个孩子,心中怅然又感慨:懵懂稚子,得遇不世传的教导,也不知他们往后能不能明白今日这一番所得的不世传的教导的真正份量! 当然,一旁那个大不了两岁的女孩子是不在那懵懂稚子的行列之内的,只一听林斐起了个头,便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了,瞥向身旁的汤圆等人,温明棠开了个头,说道:“楚汉相争之中涌出过无数英雄豪杰,待到汉高祖刘邦最后问鼎天下之后,曾道他得拥天下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拥有张良、萧何与韩信这三人。是以这三人也被后世称之为‘汉初三杰。” “自那位泗水亭长的小吏出身,最后打下整个天下的高祖口中说出的话自是极有份量的,后世将张良称之为谋圣,将韩信称之为兵仙,可知萧何有何特殊之处,能被高祖特意开口提起与谋圣、兵仙二人并列?甚至还流传其乃汉初三杰之首的说法?”温明棠说着,看了眼舔着嘴角边沾上的红薯的墨香之后,目光转向虞祭酒,“可知刘邦为何如此高看萧何?” 虞祭酒见状,本想将史册所载的那些关于萧何的记录与评价都说上一说的,可话到嘴边,还是摇了摇头:若只是那些众人皆知的话,无论是林斐也好还是温明棠也罢,当是不会特意提及的。 果然,见虞祭酒摇头之后,林斐开口了,他道:“史册所载,霸王项羽自刎乌江前曾对部下道‘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伏,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足可见项羽自起兵之后便未尝一败,可谓百战百胜,其平生也只败了最后那一场,却落得个乌江自刎的下场。” “霸王的故事我只听过他与虞姬的故事,好生感人呢!”汤圆吸了吸鼻子说道,“却不知道他竟是平生只败了这最后一场,真真是好生悲壮,也好生可怜!” 温明棠揉了揉汤圆头顶的包子发髻,说道:“反观他的对手刘邦却一直在输,可最后却是他赢得了天下。” “那刘邦的运气还真好... “那位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在楚汉相争期间做的事,”温明棠知晓这些话解释起来极难,遂又将话题转向了楚汉相争之上,继续说道,“依刘邦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这些供给粮草,抚恤百姓的后方之事自是远不如台前之事精彩的。是以,他没有兵仙那些‘背水一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多多益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故事。可这位不声不响,在楚汉相争之时只留了个‘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典故的汉初相国却是刘邦一直在输,最后却能赢得整个天下的关键。” 虞祭酒看着温明棠,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温明棠却看向了对面的林斐,林斐见状开口说道:“秦能最后一统天下的关键,以及在一统天下之前,与其余六国的数百场战役中多数时候都能打赢,便在于这萧何一进咸阳便闯入的丞相府、御史府。整个咸阳最珍贵的宝物不是那巍峨的阿房宫,亦不是秦宫中的那些奇珍异宝与六国美人,而是萧何闯入咸阳之后便立时从丞相御史府中带走的秦国收藏的律令图书以及各地方官吏描画出的天下地势、山川险要与记录下的郡县户口。反观后来项羽闯入咸阳之后却是洗劫了阿房宫中的珍宝美人,而后将宫殿一把火烧了,足可见,项羽根本不懂其重要之处。” “霸王自刎前那一番‘当者破,击者伏,七十余战,未尝一败,霸有天下’的话听起来真真是极其悲壮,所以戏台之上也总喜欢演这一段霸王自刎的故事。项羽是个不世出的将星,百战百胜,这话之后,他又道‘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林斐摸着手中早已凉透的牛乳茶盏,轻声道,“他将问题归咎于‘天要亡他’,可见其并不知晓自己真正败在了哪里。” “长安府那位大人随口一提,就能将长安地界之上发生的大小事情信手拈来,便连那原配、奸夫捉奸的小事都能知晓,足可见他对这整个长安城的很多事皆是了解的一清二楚的。”林斐说道,“就似萧何接受了丞相御史府中那些律令图书、山川郡县舆图以及郡县户口之后,这整个天下在他眼中便是没有秘密的。刘邦每次战败之后,带着残兵败将能往哪里逃,逃到哪个地方,当地有多少人,百姓家中有多少粮草,供给军队吃多少时日,能在当地能躲多久,萧何都是清楚的。” “所以世人总感慨刘邦运气真好!一直在输,每次输了一直在逃,且还总能逃掉。”林斐说道,“因为有萧何,所以他不仅知道往哪里逃,哪里能逃掉,哪里有粮草,还知道逃跑途中每经过一地,当地城中有多少适龄的壮丁可以扩充自己的兵马,将其招纳入伍。” “所以,他一直在输,一直在逃,军队却随着他的输与败逃,人数越来越多;那霸王率八千子弟东渡,是不世出的将星,多少次战场之上以少胜多,可却越赢,手头的军队越少,到最后,手中精锐尽数打光不是没有缘由的。”林斐说道。 “那霸王项羽百战百胜,乃不世出的将星,勇猛千古无二!人亦孤傲,不肯过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温明棠接话道,“英雄谢幕,真真是悲壮至极!可即便过了江,他又要拿什么来应对刘邦?纵江东父老怜惜,自愿抛家舍业的跟他起兵上战场。若是不知自己败在哪里,哪怕他继续赢,可每场战斗,即便是胜者也必有伤亡。即便他依旧百战百胜,可随着每一场胜利,他的军队还是会越来越少,其结局并不会有什么变化,无外乎再来个四年的楚汉相争罢了!” “所以任霸王再厉害,再如何百战百胜,还是会输。”林斐看着面色凝重的虞祭酒,转了转手里早已喝空了的茶杯,说道,“而且……越是厉害,越是不世出的将星,谢幕之时越是悲壮,越是为戏台之上的人所千古传颂,便越发的衬出楚汉相争最后的胜利者这一场胜利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想到戏台之上传唱的那些“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故事,虞祭酒叹了口气,喃喃,“我记得项羽最后率军逃跑时身边仅有二十八骑,逃至乌江时只剩他一人了,军队已尽数打光了。似这等孤身一人的光杆司令与对面数十万人之间的差距,自是再如何不凡的将星也无法磨平的!即便如此,其一人应对追兵也未尝败过,吓的追兵不敢上前,没有人敢上前索他的性命。最后便连死,也是他自刎而死的!能取走他性命的只有他自己!当真是勇猛千古无双的万人敌也!” “越是勇猛千古无双!越是万人敌……”温明棠接话道,“就似是对手越是厉害,越能衬出最后胜者的不凡一般。那猴子不管多厉害,都不可能翻过那压住他的五指山。这场楚汉相争,从一开始就是项羽解不了的死局。” “古往今来,这等无解之局被称为阳谋。”林斐淡淡的说道,“比起再高明的阴谋都有迹可循,能寻出破绽来化解,似这等任他再厉害也无法化解之局被称为阳谋。” “阳谋比之阴谋,远没有阴谋看起来与听起来的那般精彩,可却是一旦一出手必成的杀招。”林斐顿了顿,又道,“甚至很多时候即便解释了,于多数人而言依旧听不懂他厉害在哪里,只觉得布局阳谋者运气好罢了!” “就似那号称千古反间第一计的金刀计一般,乃昔日两晋时助苻坚夺下天下半壁的前秦丞相王猛所施,瞧着平平无奇,甚至即便后世解释之人不少,于一开始便看不懂的人而言,却也依旧很难明白其究竟厉害在哪里,”温明棠说道,“一如那位不声不响的萧何相国,也一如长安府那位红袍府尹随口一提的以‘贿赂’的风声来闹的法子,瞧着平平无奇,甚至不知其究竟有何不凡之处。可这计谋一旦实施,就是必成。” “外人瞧着只觉得其运气好,可明白其中份量之人,自会知道其真正的厉害之处。”林斐说道,“就似那红袍制定之初对政绩的要求极为严苛,很多人见到那般严苛的政绩要求都觉得难以达到一般。” 这话一出,虞祭酒便点头,接话道:“直至如今,亦有很多人为了这一身红袍挑灯夜战,日夜都以衙门为家了,吃住都在衙门里,那政绩却始终差了一截,却只以为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勤奋,且少了几分运气罢了!”说到这里,他摇头道,“实则不然,这严苛的标准并非是为了寻找勤奋努力的官员而设的,勤奋努力的,朝廷自有旁的嘉奖。这般严苛的政绩要求是为了大浪淘沙,筛出自己想寻出的人中之杰而已。” 所以披红袍的官员们或许日常做事忙碌,却甚少见到那般勤奋到以衙门为家之人。不懂之人只以为他们是运气好,实则并非如此,只是不少人还未明白能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关键。 虞祭酒唏嘘着感慨了几声之后,复又看向温明棠与林斐,说道:“难怪你二人方才一番哑谜打的,特意提及为红袍官员... “所以管他包上多少层,最后都是逃不开这包在外头的油纸的。”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眼对面摇头失笑的林斐,想了想,又道,“且……或许包的越大,层数越多,那口感越丰富,也越……好吃些!” 一席话听的对面的虞祭酒一口牛乳茶顿时喷了出来,好在早有准备的温明棠一早便将墨香揽到一旁了。 面对难得如此失态的虞祭酒,小书童墨香呆了片刻,待到反应过来去掏腰间的帕子递给虞祭酒时,那厢的虞祭酒早用自己的官袖胡乱擦了起来,才擦了两下,便忍不住大笑,边笑边指着对面的温明棠道:“你这丫头这番比喻……哈哈哈!当真是……贴切!真走到朝堂之上了,那一番层层包庇贿赂,最后被连根拔起所能收获的政绩……当然是太好吃了!” 果然是包的越大,层数越多,那口感越丰富,也越好吃啊! 第五百二十一章 红薯年糕(九) 林斐请求虞祭酒帮忙的那件事温明棠等人并不清楚,不过看虞祭酒那日相谈那般尽兴的模样,以他性情中人的脾性,想来是不会搪塞林斐的。 汤圆同阿丙两个半大孩子依旧没有听懂那日楚汉相争与披红袍的故事,却听懂了那红薯年糕与油纸的故事,狠狠的吃了两日的红薯年糕,以表示对“酒囊饭袋”官员的不喜之后,便到月中了。 一大早,看着那内务衙门过来送食材的杂役送来的时令菜蔬,温明棠拍了拍身旁正与她一道看着那些菜蔬的汤圆的肩膀,提醒她道:“将那讨要你阿爹抚恤银钱的书信交由小哥,请他一并带去内务衙门吧!” 正懵懵懂懂的汤圆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早已备好的书信,说道:“我本是准备午食过后,趁着歇息的工夫,自己送去内务衙门的。” “请小哥帮个忙一并带去吧!”温明棠同正欲上前同那杂役小哥攀谈的纪采买点了点头,换了个眼色之后,接过汤圆递来的书信,说道,“汤圆帮着搭把手,将食材搬去公厨里,书信之事我来做吧!” 小丫头汤圆呆了呆,“哦”了一声,虽依旧懵懵懂懂的,可还是说道:“我听温师傅的,兴许……我自己送的那些信……大监们看不到的。” 虽然于世事的了解之上依旧是一知半解的,可递了好几回书信,每每递去时都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那内务衙门看门的门房帮忙转交的,也不是没有学着纪采买送宴席上的小食那般转交书信时一并送上一包小食过去的,且那小食还是她同阿丙特意去城里那些老字号铺子里,挑着两人尝了都觉得好吃的吃食买的。 可递进去的书信还是石沉大海。 两人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知晓自己买吃食什么的时候并不小气。只是看着那看门的门房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举动,虽接了他们的书信与包的吃食,可那似笑非笑,随口“诶”了一声的回应,还是叫两人看的心中莫名的忐忑。 原本今日是同阿丙说好准备再买些吃食并书信一道送过去的,没成想温明棠却是突然开口主动接了她的书信。 眼见温明棠接了书信,汤圆松了口气,心中那悬了许久的石头虽是落了地,可眼中却是雾蒙蒙的,她吸了吸鼻子,伸手主动抱了抱温明棠,说道:“谢谢温师傅!”顿了顿,又转向一旁等候的纪采买,道,“谢谢纪采买!” 纪采买看着小丫头汤圆已经起雾的一双眼,知晓她年岁虽小,却也当从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中察觉到了什么,遂叹了口气,点头道:“进去做事吧!”顿了顿,又道,“左右,这等与衙门打交道之事,鲜少碰到一回的。”若是天怜赤子之心,以小丫头单纯不贪婪的性子,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往后余生当也不会再碰到这些‘红尘俗世’中的‘人情世故’事了。 这些时日,他不是不知晓小丫头汤圆与阿丙两个半大的孩子似懂非懂的学着他的样子送信时奉上小食的,可这红尘世事复杂的很,哪里是这么简单便能明白的? 他送小食,不过只想探些口风罢了,并不求人办事。且他本身还是衙门采买,内务衙门做主的主子换来换去,一时静太妃一时东宫皇后的,那些内务衙门里做事的杂役也拿不准上面的心思,不知道要不要重新同他们这些衙门采买打交道,自是不敢随意得罪他们的。况且那静太妃到底是到太妃的年岁了,人上了年岁有个伤病什么的说不好的,仰仗的既是人,便要做好‘人走茶凉’的觉悟,这些内务衙门中办事的自是不敢将他们这些素日里要一并打交道的衙门采买得罪死的。 所以,同样一件事,他做来,可远比两个衙门公厨里的半大孩子容易多了。 哪怕阿丙和汤圆两个所求的并不是什么泼天不讲理的要求,想要的只是再合理不过的老袁的那笔抚恤银钱而已。可世人多的是看人下菜之人,面对两个衙门里做事的小师傅,再合理的要求,于那等看人下菜的人而言,也是要掂量掂量这送的礼物够不够格的。至于那些个他们看不上的小食,既送了,又哪有不收的道理?便是收了不办事,两个普普通通的衙门厨子那些人亦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有本事……告他们啊! 所以,汤圆和阿丙两个孩子这一番办事送小食的举动其实是完全搞反了。 他在大理寺衙门里向内务衙门的杂役探听消息时送小食,不送实打实的礼,是因为律法规定不许杂役收礼索贿,一旦被人抓到把柄,这些杂役的差事自然要丢了。为了不担上‘受贿’的名头,又想请人漏漏口风,便只能送些算不上‘礼’的吃食,免得那些杂役被人拿捏到错处办了。 反观汤圆和阿丙两个孩子请内务衙门那门房递信,却是不能送吃食的,这些吃食算不得礼,门房自然敢收,且收了还敢不办事!毕竟吃食算不得礼,便是闹上公堂也不能如何。 其实……若这两个孩子当真想让那门房递信,该送的不是吃食,而是礼。若是那些门房收了礼,不办事,两人便能一纸书信将那门房告上衙门,告他收礼,能叫那门房轻则丢了差事,重则被人查办的。 这些事纪采买看的清楚,温明棠自然亦是如此。之所以先时没有提醒汤圆和阿丙两人,不过是因为便是给那门房送了礼,事情也办不成。一个内务衙门的门房便是收了礼,能办的事也不过是将书信老老实实的递上去而已。至于递上去之后管事们看不看,看了之后应不应两人所求的,一个门房又能做什么? 可笑那门房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只是递个信,却仗着那开门关门递信的势,欺辱那些上门求办事之人……纪采买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便是当真送了礼,事情办成了,那门房指不定后头打听到消息,又要去寻汤圆和阿丙两人邀功,说自己的大功了。实则事情办成与否,难道还当真要看他一个小小门房的脸色不成?不过是做主的自静太妃换成了东宫皇后而已。 看着这一车一车送来的时令菜蔬,便知东宫皇后是准备同静太妃换个路子,准备“抚恤”众人了。她既抚恤众人,遇到老袁这种事自然不会不管,是以,这信只要能递上去,便是必成的,与那门房无关。 既然只要递信,那自是内务衙门随便哪个人递的都成! 是以今日,他同温丫头才会接了汤圆的信,主动揽下这件事。 那送菜蔬的姓马的杂役看着那厢的温明棠与纪采买,看出这两人有话要同自己说,便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走至一旁。 果然,待大理寺的杂役们开始搬菜蔬时,温明棠与纪采买走了过去。 看着纪采买照例又是自怀中取出一包准备好的小食,正在搬菜蔬的汤圆与阿丙对视了一眼,有些不解。他们寻门房办事亦是买的小食啊,且还是照纪采买日常买的那些小食买的,唯恐买错了,可……为什么那信送出去之后却一直没有什么回应? 不过虽是不解,看着上前同那送菜蔬的内务衙门杂役... 送信这件事她与阿丙做不好,那其余的事定要努力做好了,不偷懒。 就如温师傅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一样:能力与品行总要至少占到一样吧! 并未客气的接过纪采买递来的小食,马杂役道了声谢之后,看向一旁温明棠手里的书信,笑着说道:“怎么了?” 温明棠看了眼那只扫了一眼她手中书信,便收回了目光,一幅看热闹表情的马杂役,也笑了,说道:“想来两个孩子送信的事,小哥当是听到过的。” 这些时日同内务衙门这位送菜蔬的马姓杂役打过交道了,自是知晓这位杂役是识字的。看他只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书信,虽口中笑问了句‘怎么了’,却连半点好奇与探究也无,显然对这书信之事是知晓的。 这些时日的交道打下来,马杂役自是也知晓纪采买与面前这位温师傅皆是‘通世事’的明白人的,听温明棠这般一说,遂笑了,一边捏了块糕点往嘴里送一边说道:“门房拿着书信与那小食当笑话似得到处说,不知道也不行啊!” 这些话,温明棠与纪采买听了并不意外,这也是温明棠方才要打发汤圆与阿丙去帮忙搬菜蔬的原因。 若是知晓自己认认真真学着纪采买办事的举动被人当成了笑话说出去到处吹嘘,两个孩子定是会伤心的。 “哦!那东西门房吃了,笑话与乐子也让他说了,”纪采买的脸皮自是厚的,听到了这些早已猜到的事,心里半分波动也没有,笑着说道,“那事情,这门房办了么?” “唔,也算办了吧!”马杂役嚼着嘴里的糕点,点头笑道,“专挑着下值前的档口,寻那等最看人下菜的管事上前交信,自是前脚刚交上去,后脚便被当成废纸一般用苕帚扫出来了!” “如此看来,显然是那些不花钱的白食门房还未吃够?”温明棠闻言,挑眉说道,“柿子专挑软的捏,一看孩子好骗,便专骗两个孩子!” “小食糕点又不能算是送礼,便是吃了白食,他们想告也不能告他收礼,他当然是心安理得的吃起白食来了!”马杂役捏着手里的糕点,笑着说道,“你等皆知门房能有几个钱的月俸?就靠这点事捞些好处了!” “那么大的年纪了,还骗孩子,真真不要脸!”纪采买摇了摇头,口中虽骂着‘不要脸’,语气与面上的神情却是平静的,他看向那杂役,笑着问了起来,“那我老纪这张薄面可管用?” 正一口一口的吃着嘴里糕点的马杂役闻言看了眼纪采买,也笑了:“你也知晓,我家里祖上便是长安的。不消顾虑屋宅田地什么的。挣的钱只管日常吃喝拉撒就成。日子谈不上什么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没必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 这话一出,纪采买倒是不意外,看了眼身旁的温明棠,温明棠见状便道:“富贵险中求这种事小哥自是不做的,那送到嘴边的肉,小哥吃是不吃?” 唔,肉都送到嘴边了啊!原本正漫不经心的吃着糕点的马杂役动作慢了下来,他抬眼看向温明棠:“怎么说?” 温明棠复又看向纪采买,今日他二人出面特意拦下这马杂役自是有缘由的,亦是将内务衙门那地方近些时日一番争权之事打听过一番的。 “你顶头管事的那位如今正在同人争位子吧!”纪采买笑着说道,“和他抢位子的那位是先时太妃的人吧!” 马杂役听到这话,立时挑眉,目光重新落到了温明棠手里那封信上,顿了顿,开口了:“信里写的是什么?那两个孩子托人要办的究竟是什么事?” 这话一出,纪采买与温明棠心中便忍不住叹了一声,暗道“果然”!两人将内务衙门近些时日争权之事打听了一番之后,又听汤圆和阿丙道那信确实是送了,却并未被人提及之后的事,便知这信定是被门房瞒下来了。 其实若是门房不瞒,这件事或许都不用他二人出面,那内务衙门里与静太妃提拔的管事争权的管事早借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将其扳倒了。 那样的话,汤圆和阿丙两人所见的便是自己送的小食礼与书信皆得到了回应,事情轻易的解决了,却并不清楚自己的事能轻易解决不过是搭上了争权大事的东风而已。 眼下遇上了门房瞒事……这件事才逼的他二人不得不出面了。 果不其然,待听罢纪采买与温明棠说完信里求的是什么事之后,那马杂役脸色顿变,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道:“那门房竟是如此没轻没重的?贪白食竟连这人命银钱的事也瞒?当真是过分!”他说着,立时伸手,主动接过了温明棠递去的书信,说道,“来来来!这事交给我,包在我身上,你二人放宽心便是!” 看着面前杂役这番义正严辞的样子,纪采买与温明棠也笑了。 知晓他这一番义正严辞的发话里带了不少自己的私心,纪采买遂笑了笑,又提醒道:“听闻这门房亦是太妃提拔的人,太妃久居深宫,到底是被下头的人瞒得惨了,这等底下办事的人真是不懂事呢!” 马杂役听到这里,连连点头,想到自家阿弟如今还闲在家里没个正经营生,笑着说道:“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这坑里的萝卜办不好事,自是该拔了换个新的!”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胸脯,立时说道,“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第五百二十二章 红薯年糕(十) 有这句话,温明棠与纪采买悬起的心也算是放下大半了,不过稳妥起见,将那马杂役送出大理寺时,两人还是说道:“若是有哪里需要帮忙的,或者需要人证之流的,我等愿意带着两个孩子过去走这一趟!” 即是要借着“不作为”的幌子扳倒对手来争权了,这件不发放人命银钱的事内务衙门那里借题发挥的那位管事自是要大办的。 “当是不需要了!”被两人送出大理寺的马杂役想了想,笑着说道,“近些时日内务衙门换了不少人,也就过个场而已。” 温明棠与纪采买点头,又同马杂役客套了一番,看着他坐上牛车走远了之后,纪采买才叹了口气,说道:“如此……当是差不多了!不过还是待事情办成了,钱切切实实的到手了再说吧。免得中间再生出什么波折来,叫汤圆、阿丙两个希望落了空。” 温明棠点头,亦道:“一次次给了希望却又破灭,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听起来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给了希望却又破灭”,可真正体会过那等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等来了希望,却又转头成空的感觉之后,没有人会觉得这等“给了希望却又破灭”的事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来。 似那日常将“子清、子正”二人挂在嘴边的寡母,将自己的一切期望都倾注到两人身上的关嫂子,前几日便险些同人打了起来,那发狂似的一副踢打张口欲咬人的举动几乎将整个衙门的杂役都惊动的皆跑出来劝架了。 这般发狂至歇斯底里的举动不过是她日常总是将炫耀子清、子正两个孩子的话挂在嘴边,虽是早惹人烦了,可多数人也只不咸不淡的随口呛她一句,并未多做理会。可那日不巧,被她的炫耀烦到的那人正为家中父母与妻儿的伤病钱所扰。 都是在大理寺衙门做杂役的,自己论工钱还比那寡母多几个钱,可因着家中境况不同,与那寡母一道做事的杂役日子却是难捱的很。一对父母老迈,生了病,再怎么省,这药钱是不能少的。妻子也只是寻常人家出身,努力的在替人绣东西补贴家用了,可到手的银钱却也没有多少。至于一对十多岁的孩子,瞧着也只是寻常的孩子,并不聪明,一瞧便知是那等长大之后还要依仗自己这关系寻个门路为他二人谋生计的。 自己这一番重重的生计问题压在身上,自是日子过的艰难,素日里除了闷头干事,偶尔歇息时听听众人闲聊些家常什么的之外,便甚少搭话了。反观那厢的寡母,自来了大理寺之后,成日“我们子清、子正”的挂在嘴边,“往后定是能光耀门楣,出入皆有轿子接送,还有侍婢仆从伺候左右”这些话亦听的人耳中都生出老茧了,她却还一直在那里不停的说。 子清、子正两个孩子对自己一番天赐的天赋自是无比珍惜的,自己道自己算得幸运,能“看得到即将照耀在身上的曙光”,素日里在同学之间,行为亦是谦卑低调的。可比起他二人来,寡母在大理寺的杂役里,那行为便多少是带着些炫耀的了。 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一众杂役中,日常总说这些话,多少是有些不妥的。那等家里有家宅田地,如那马杂役一般做活只解决个吃喝拉撒的还好些,似同她一道做活的那个杂役,日子过的艰难的,听到这些炫耀之话,便多少有些“伤口上被撒了盐巴”之感了,前头几次还能忍,她说的实在是多了,便终于忍不了了,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说是“爆发”,其实面对寡母日常总挂在嘴边的那些话,那杂役也不过只是道了一句话而已,只是这一句话,却激的寡母歇斯底里、情绪彻底崩溃了。 “你日常总将自己走了狗屎运生出的一对神童儿挂在嘴边,若是那一对神童儿出了什么事又或者如那伤仲永一般成寻常人了,我看你还能这般得意?”这便是那杂役的原话。 可便是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前一刻还在高兴念叨“我们子清、子正”的寡母。 “你且说说我们子清、子正能出什么事?” “我们子清、子正好得很,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彼时正在公厨里忙活的温明棠等人都被陡然响起的凄厉尖叫声骇了一跳,跑出来看时,正见寡母扔了手里的扫帚,捂着耳朵惊声尖叫着,双目赤红,张牙舞爪的欲扑上前去,恨不能掐住那说话的杂役的脖子,想要将他生生掐死。 “我们子清子正不会出事的!定会科考考上大官的!”寡母尖叫着,泪流满面,声音凄厉的嚷道,“我们子清子正定会光耀门楣的!” 那厢被人拦住的杂役亦是愤怒至极:“你那一对神童儿被你逼的似骡子一般,敢情你将他们生出来就是为了要好处的!外头那些人说的也没错!若是他们考不上大官,不能如你所愿让你当上官夫人,你岂不是要怪他们,发疯掐死他们了不成?” “成日做着你的春秋大梦!不就是走了个狗屎运,也好意思将那好运气挂在嘴边来邀功,难怪被人说道了!”杂役愤怒的叫道,“我看没有那一对神童儿,你这农妇还能这般猖狂?还能这般成日里尽往人心坎上撒盐巴!” 这杂役日常话不多,并不是个爱惹事的性子,大抵是人骨子里对弱者的同情,知晓他家中艰难,是以周围一众杂役对他总是多几分怜悯的。反观那寡母,虽在国子监里那等地方算是“艰难”的,可在这一众杂役里,因着有这一对神童儿,显然是算得“好的”。 两相对比之下,再加上寡母日常那“我们子清、子正”的炫耀总挂在嘴边,今次一番争执,在杂役心里,自是偏向了另一方不惹事的那位。觉得寡母是在欺负人! 事实也确实能算得如此了!骇了一跳,跑出来看了一番状况的温明棠摇了摇头:这寡母的一番“我们子清、子正”的话于那位被惹怒的杂役而言,自是算得在伤口上撒盐巴。委实是过分了! 虽说以“人之常情”四个字来体谅寡母是个普通人确实算是理由,可既不以‘利’字为考量,只说‘情’了,那便不能再胡乱扯一个‘利’字了。于普通人而言,多数时候那后代亦是普通人。若不然世人也不会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说法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按说孩子多数时候也是个什么样的人。寡母只是个寻常妇人,生下的孩子多数时候亦是如她自己一般的日常的事情做了,却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那等“出行皆坐轿,有仆从、侍婢伺候”的日子大多数时候仅凭自己是过不上的。 可眼下,却因为运气有了这一对儿子,看她即将有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叫一众杂役心里有些不平了,偏她还日常炫耀,尤其在那位被惹怒的杂役面前炫耀,说实话,这确实是在“欺负人”了。 可欺负的杂役觉得委屈,众人看了,亦觉得事实确实如此,是寡母在欺负人。以言语欺负人而不自知。 可偏偏比起那被欺负的只能委屈落泪的杂役来,寡母哭的更是歇斯... 可纪采买与温明棠二人却皆没有在阿丙与汤圆两人的事上多想,而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前几日哭的歇斯底里的寡母。 虽然这件事事后惊动了隔壁国子监里读书的子清、子正,据说两人代母好一番道歉,也当是关起门来交待过寡母了,因为这几日也未再自寡母口中听到“我们子清子正”的炫耀了。 一切看似是平静的结束了。 但有没有真的结束,谁也不知晓。 “你说的这话,叫我想起了关嫂子。”纪采买唏嘘的叹了一声,说道,“那日她发狂似的举动……让我想起了刘家村那件事。” 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可纪采买还是叹了一声,说道:“她其实还算得好的。毕竟天公偏爱,子清、子正这般天赋,其实没花她什么银钱,自州府到国子监皆是凭的自己的本事。她这般育儿的银钱比起寻常人家,读书普通的那些孩子花的要少上不少了。可子清、子正的前途但凡有一点变数便已令她崩溃了。” “虽说比起旁的家里有个孩子读书的人家而言,她花的钱算少的了,可于她而言却是日常开销的大头都在两人买课本上了。”温明棠说道,“且从子清、子正展露天赋的那一刻起,她便几乎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两人的前途身上了。比起子清、子正的谦逊,关嫂子并不是个谦逊之人。人都说子清子正极有可能出人头地,虽是极有可能,却也不是绝对的。可这‘极有可能’四个字于她而言却是板上钉钉,确确实实存在的,且已经给了的希望,自然接受不了‘破灭’二字的风险,如此……会歇斯底里也不奇怪了。” “那岂不正如刘老汉夫妇那做乡绅亲家的举动一样?”纪采买摇头,说道,“所以说起来,关嫂子其实也是在赌,赌子清、子正二人能出人头地,”他道,”难怪那两个孩子来公厨吃饭时,面对众人的夸赞常苦笑自己压力大。“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温明棠,“他二人如此早慧,自是清楚自己母亲的心思的。除了自己的前程之外,还要顾忌母亲以他二人为筹码,将他二人压上赌桌的这一场赌,压力不大才怪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却是笑了笑,对纪采买说道:“其实会算账的皆知道,虽然关嫂子如不少赌孩子前程的人家一般将家里出人头地的希望皆尽数压在孩子身上了,可花的钱其实算是供给孩子读书之家中少的了。因为子清、子正这天赋,州府与国子监都是免了不少银钱,且三餐皆是不花钱免费供给的。” “这也是为什么总有人嘀咕她运气好的原因。”纪采买摇头,说道,“论花的钱,她是少的,可这一场赌孩子出人头地的赌,她的赢面又是极大的,怎么不叫人眼红?” “比起同样赌孩子出人头地的人家,她这一场赌真真是赢的太容易了,几乎没花什么银钱。”纪采买忍不住说道,“可又因着寡母的身份,子清、子正是在国子监读书,旁人自是也拿她同国子监读书的那些人家的父母相比的。比起那些学生的父母,她又显得‘独自一人将孩子拉扯大,看起来不容易’,引来众人的同情,赞其坚毅。真真是……不知不觉间竟是既占了银钱上的便宜又占了名声上的便宜。且还嚷的众人皆知,使得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这些便宜,也不知将来会要她用什么来偿还。” “于那寻常杂役而言,她得了‘寡母拉扯孩子长大不易’之名,可花的银钱与精力却又并未确确实实配得上“不易”二字,算是占了大便宜。”温明棠说道,“可若是比之那等国子监读书的学生的父母,不少皆是大族出身,衣食无忧,有人伺候,她又显得着实‘不易’。” “难怪林少卿先时那一番以‘利’字为角度所言的话能说服众人了,”纪采买叹了口气,说道,“这种事以‘情’来辩,真真是难以辩清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有人能寻到比自己更占便宜之人,而寻出为自己辩解的借口。” “因为辩不清,所以就不辩‘情’了。”温明棠说道,“公堂之上虽说有时也是要讲情面的,可当真判起来也是要依律法而定的。厉害的大人们自是分得清几时该讲情理公道几时该讲律法的。” 纪采买点头,看向温明棠:“一会儿进去之后,汤圆定是要问的,你待怎么同她说起门房这件事?” “汤圆与阿丙两个孩子送信的时候递了包小食,是觉得这于门房而言不过是请他帮忙跑个腿的小事罢了,一包小食的份量已经足够了,且还是非常大方了。”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可那狐假虎威的门房却不是这么以为的。他们占据把守着那扇大门,却是把自己亦当成了事情能办成的其中的一环了,问众人索要的自不是跑腿的银钱,而是办事的银钱,一包小食的办事银钱在他们看来自是跟个笑话似的。” 第五百二十三章 红薯年糕(十一) “一方觉得给的已实在是太多了,太大方了,一方却又觉得这两人送的礼跟个笑话似的,实在是鸡同鸭讲。”纪采买摇头叹道,“事情能办好那才怪了!” 温明棠闻言也笑了,顿了顿,却是又道:“听起来好似各有各的道理,可很多事一上公堂,便知所谓的理到底是什么了。” 马杂役有个闲在家中没有正经营生的堂弟,一听纪采买提及那门房是静太妃的人,便忍不住笑了,一幅了然模样,可见是知晓“门房收礼”这件事是根本不能拉到公堂上去说道的。 “公厨里招做菜的师傅还要考校一番厨艺,门房却是不需要的。”纪采买笑着说道,“当然,其月俸也是不高的,这是摆在台面上的事。” 两人边走边聊,向公厨走去。 “对多数衙门而言,门房这行当不需什么门槛,没有门槛的事月俸便不高,按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纪采买叹了一声,说道,“可人……总是会为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的,只看有利自己的一面,而忽视了自己占便宜之事,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门房会为自己寻到自己便是对方能办成事的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的借口,既算是办事的其中一环了,那便亦要收礼了,而不是那一两包小食用于跑腿的事了。”温明棠轻笑了一声,说道,“放上公堂,明眼人皆知这是狡辩是歪理,可只要不放上公堂,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大不了收了礼,上头大人们没办成事的话,便把礼退回去;若是事情办成了,便跳出来邀功。其实,这也是在赌。”温明棠同纪采买两人边走边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门房在赌上门求办事的人,赌那事上头能不能办好,若是办好了,捞一笔,若是办不好还回去就成!” “难道事情办好了之后,那上门求办事之人还能去公堂上告他收礼不成?”温明棠的笑容中多了几分促狭的意味,女孩子说道,“真要敢告他收礼,门房这差事定是做不成了,到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把事情捅出来,届时那求办事的,和上头将事办了的都要被牵连进去。所以这礼,门房不仅敢收,还收的理直气壮的,就赌他不敢闹大!”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笑了,他点头道:“因为上门求办事的多数时候分两种,一种是想寻些关系,走个后门的,这等寻关系走后门的事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路数,无论是走后门的还是那办事的,都不敢将这等事捅上公堂,作为其中跑腿的那个,门房便心安理得的收个’跑腿‘钱了。” “听起来跟黑吃黑似的。”温明棠闻言,笑道,“我听闻有那等买凶杀人的人寻中间人,那中间人也是要收钱的,这门房感情是把自己当中间人了,难怪看不上那一两包小食的跑腿钱了。” “是啊!”纪采买点头,心中连叹了好几声之后,说道,“除了这想走后门的之外,还有一种上门求办事的便是如汤圆、阿丙这样的了。按说求的是正经事,是理所应当之事,也是上的了公堂的光明正大之事,更是不惧说到外头去,可门房亦是同样敢拦路伸这个手的。” “门房当然敢!在他们看来,求这等理所应当之事,还要老老实实的上门递信的,那这等人当是没什么依仗的,好欺负的老实人。”温明棠说道,“如汤圆、阿丙两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就是个能欺负,好欺负且好骗的。” “头一次收小食是试探,从二人第二次继续上门,依旧送了小食这一点,便知面前这两人不止好欺负还老实,指不定唬一唬的,两人还当真明明办的是正经事,却也听话的送了礼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说到底就是门房在欺负人,吓唬人而已。” “所以说是狐假虎威。”纪采买摇头道,“不过就是跑个腿而已,且这门房收信送信本也是门房领了月俸之后该办的事,数份内之事,可这份内之事,却也成了他拿乔收礼的借口了。” “他也不直说,只是这般拖着,拖到什么时候,有那等’会办事‘的自会’教导‘两个孩子,以’不会做人‘的借口来训斥两人,教两人送礼,待收到了礼,门房再去送信。”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真真是……欺负人!不过他敢欺负人也是因为知晓这两人求的是正经事,定能办成,就骗他一个’天真不谙世事‘!” “好一个专骗’天真不谙世事‘!”纪采买亦跟着摇头,说道,“真送了礼了,那连门槛都没有的内务衙门’门房‘指不定还会拍拍两人的肩膀,夸他们’懂事了‘,岂不知若是真碰上’懂事的‘,该收拾的就是他们了!真真是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好生不要脸!” “是不要脸!”温明棠点头接话道,“这收礼的门房当然知晓收礼之事上不得台面了。便将收礼这件事推到’月俸少‘的理由上,却只字不提’门房‘这行当几乎是个人都能做,月俸当然少了。” “又要活计清闲,又没什么旁的本事去做旁的活计,还嫌月俸少的,便也跟着搀和进了走后门、收礼这等事上,难怪那等办事多的衙门的门房总是换来换去的,频繁的很。”纪采买摇头道,“便是因为换的频繁,知晓这活干不久,便能捞一笔是一笔,变本加厉的想法子寻好处,除那等走后门黑吃黑的插一脚求好处之外,求办正经事的也看人下菜的挑好处,就生怕什么时候当不了门房,捞不到了,这才发了死力的捞,吃相真真是难看!” “不少人皆是站在这座山上望着对面那山觉得对面的山高,得了陇还想望蜀的。”温明棠叹了口气,说道,“看不到,又或者说是刻意忽视,假装看不到自己眼下所得的好处,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 “扛不动的富贵偏要硬扛,也不怕压垮了自己。”纪采买轻笑了一声,说道,“人做事还是有些底线的好!” “什么都想要,自然便要做好什么都抓不住,人财两空的觉悟的。”温明棠想到马杂役离去时那松了口气的表情,感慨着“今次当是能给家里有个交待”的话,突地笑了,顿了顿,道:“原来祖上便在长安有家宅,不愁吃穿,被不少没有家宅的人羡慕的长安本地人,也想赚些日常吃喝的银钱贴补自己。” “因为这门房的活计好做,又清闲啊!”纪采买笑了笑,说道,“且还是内务衙门这等’上门办事‘的衙门,少不得黑吃黑捞上一点,就是不知这活计接下之后能做多久了。” 比起内务衙门来,似他们大理寺衙门的门房便没那么多事了,也没有什么礼钱可收的了。那看门的门房也早从年轻时汉子做了几十年,成了如今须发皆白的老人,吃穿用度什么的颇为俭朴,却也算得清闲。 一路闲聊着回到公厨,自是少不得面对汤圆的问询。 “我等也不知晓,叫马小哥帮这个忙了,”温明棠同纪采买对视了一眼,如约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而是对汤圆说道,“待银钱拿到手再说。” 汤圆点头,正要转身继续做... 一想到那些只进不出,恍若进了狗肚子里一般,石沉大海不回应的小食,汤圆扁了扁嘴巴,凑上前来对温明棠说道:“我瞧着那内务衙门的门房拿着我等送的小食在那里嗤笑的样子,其实早发觉他想多骗些小食吃了!” 一旁到公厨里来泡枸杞茶水的纪采买听到小丫头这话,忍不住笑了,却是摇头,没有说出实话来。 小丫头还是机灵的,没有木讷到看不出对方’想要好处‘的心思,只是面对对方具体想要的好处时,想象到底是浅了。 事实是对方想要的哪里只是这点小食?而分明是想要掰开那糕点,看到包裹在里头的一粒粒金花生、金瓜子。 那门房贪得很呢!纪采买心道。汤圆之所以想不到这一茬,还是因为心思简单又单纯了些,又或者说本性并不贪婪,日常见到的请人跑腿给的都是些吃食,且自己日常送人的也皆是些吃食,完全想不到这一茬而已。 面对那等送礼求人走后门办事的,一记’暗示‘一个准的,就是因为日常便是送’金花生‘、‘金瓜子’来办事的,才如此看得懂而已,若是当真送了礼事情也没办成,便也只好自认倒霉,认下这个亏就此作罢了。 所谓的“上道”二字还真真是有意思的紧!送礼求办事的赌自己一番礼砸下去,事情能办成,办事的赌一个收了礼,事情能办了,那中间传话的门房赌一个两方这桩送礼办事的买卖能做成。 真真是看来看去都在赌,若是事情办成了,自是这一桩赌赢了,算是暂时皆大欢喜了。对!只能算是暂时的,待到哪一日那收礼办事的不再做主了,或者出了什么岔子要下大狱了,便要做好这送进去的礼宛如打了水漂一般尽数沉了底的觉悟了。 又是因为走的不是什么正经路数,什么时候事情就要黄了,得了好处时才发狠似的寻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收回”自己投入的“礼钱”,上行下效的,自是一片乌烟瘴气,难看的很。 “待这事情什么时候办妥了,往后兴许也不用再同那些人打交道了。”温明棠说着,转向汤圆,小声道,“银钱是辛劳所得,这等空口许诺的好处不值得我等将辛劳所得的银钱丢进去。” “我省得呢!”汤圆闻言朝温明棠挤了挤眼,小声道,“我同阿丙都在认真攒银钱呢!该花的花,不该花的却也不能乱花。”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又道:“这里头的水深得很,咱们不会游泳的就莫要胡乱下水了,要知道淹死的多是精通水性的老手!” 汤圆再次点头,虽说那一日楚汉相争与红袍的故事并未完全听懂,却还是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这一茬,说道:“那项王定是个十分精通水性的老手,且谁都精通不过他去,可到了最后不也乌江自刎了?我懂的。” 虽是依旧懵懵懂懂的不明世事,可说出的话却是有道理的,温明棠点头,再次说道:“确实哪怕是这等谁都精通不过他去的老手,也会有力竭的时候,比之那等力竭而亡,走的那般不体面的人生末途,生性高傲的英雄选择了乌江自刎。因为力竭而亡是可以预见到的结局。” 汤圆点头“嗯”了一声,才拿过杂役洗完的春笋正要开始切笋,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凑到温明棠身边,小声道:“其实昨日一大早阿丙二哥便来寻过我同阿丙的,说是能劝阿丙爹娘接受我,叫我二人的事在他爹娘那里过了明路。却……却要问我同阿丙借笔银钱,说什么想开个铺子做营生发财什么的。” 温明棠才拿起菜刀的手一顿,那厢泡完枸杞水待要离开的纪采买也停了下来,看向汤圆,以及走进来的阿丙。 比起汤圆到底是不大好意思说阿丙家人的不是,作为自己人的阿丙倒是没有这个顾虑了。 也是直到事情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才真正体会到了为何赵司膳那般聪慧之人也不好意思明着开口说张采买家里人的不是了。 “我说我二人只是衙门里做菜的厨子,哪里来的银钱。二哥又问我抚恤银钱的事,我二人又没拿到那笔银钱,二哥一听我二人没拿到那笔银钱,自是也无法了,也不再提让爹娘接受我二人之事的事了。”阿丙说到这里,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嘟囔道,“我还当他真是出于兄弟感情帮我二人呢,却原来是打上银钱的主意了,诶!” 一席话听的纪采买也跟着笑了,不过也是知晓阿丙家里的状况的,阿丙家同隔壁国子监主厨姜师傅家里算是远亲,他那二哥便在隔壁国子监里当杂役。 “他怎的好端端的突然想开铺子了?”纪采买想起阿丙那个二哥,朝温明棠摇了摇头,交换了一记眼色之后,说道,“我记得你二哥做杂役都不算顶勤快的那等人,跟关嫂子似的,有时候忙起来嘴上喊累比谁喊的都大声。开铺子这种事辛苦的很,要操心的事也多,怎的突然不想做杂役,想开铺子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红薯年糕(十二) “我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阿丙没好气的摇了摇头,说道,“兄弟三个数他最懒,素日里的活若是做的多了点,就立时不高兴了,开始扯脾气。自小到大吃穿用度上也是吃不得半点亏的,家里若是烧了七块红烧豚肉,兄弟三人分的话,一人两块,那剩余的最后一块他定是要争的。” 正在帮忙洗菜择菜的公厨众人们听到这分豚肉的话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阿丙看了过去。 阿丙见状也懒得收口了,摊手道:“左右他就在隔壁国子监里做事,时常被人念叨来念叨去的,这些事随便一打听都能打听到,自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那若有剩余的一块,不是再用刀切了分成三份,且他的那份绝对不能比我与大哥少的话,便是他一人独吞了;若是不让他独吞了,那便干脆扔了喂狗,谁也吃不到,总之是决计不肯比自家兄弟少吃半口的。”阿丙摇头说道。 这般生动形象的“兄弟三人分豚肉”的比喻将公厨里的众人都听笑了,边笑边摇头,不少人都感慨阿丙这二哥当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半点亏都吃不得。 “我阿爹阿娘每每遇上这等分豚肉的事,看他盯着豚肉的举动都忍不住摇头,骂他眼珠子凸出来,眼睛半刻也不挪开的盯梢举动活像只斗败的公鸡,流着哈喇子的样子像是饿了几天没吃饭的恶狗一般!”阿丙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那模样确实不大好看,可他根本不理会,照旧我行我素的,吃不得半点亏!” 这话听得公厨里正在忙活的众人笑的更欢了,有人说道:“听你那分豚肉的事便知你这位二哥吃不了半点亏了。在国子监做活定是也不肯多帮忙半点的,怎么可能是个勤快之人?” 这世间懒的人不少,其原因也是各种各样的,有身体虚弱原因惫懒的,却也有生了一幅强壮身子骨,怕吃上半点亏,而选择“主动”惫懒的。 当然,这般强壮的身子骨选择主动惫懒的人,那多出来的精力便尽数放在盯梢旁人,看旁人有没有多占这一点半点的便宜上了。 是以这等人,外人看来定是个斤斤计较、极好嫉妒他人、干活不勤快,又极为嘴硬的懒汉。 这形容……可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阿丙二哥么? 温明棠也跟着众人笑了两声,问阿丙:“你二哥那般懒汉,素日里就生怕比旁人多干上一点半点的活计吃了亏的,怎的突然勤快起来要借钱开铺子了?”温明棠笑着问道,“且还笃定了能发财?” ‘发财’二字说来容易,可真正做到了的,却是需要些能力与运气的。若非如此,每到正月初五,那财神庙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供香火,祈求‘发财’了。 “说是偶然遇到了一个手里有些生意门道的朋友,”阿丙说道,“他还说这生意门道旁人不知晓,自是要趁旁人还不知晓的时候,占了这门道,大赚一笔,发财了。”说到这里,阿丙也挠了挠后脑勺,忍不住笑了,“我是觉得这天底下哪里来的送上门来的馅饼,那么容易便如他所言的‘发财’了的话,那财神庙前也不会有那么多香火,人人祈求财神保佑了。” 众人闻言也跟着笑了,有人笑问:“什么生意门道啊,他如何笃定自己就定能发财的?若是这般容易就有银钱赚,他那有生意门道的朋友为什么自己不发这笔财?” “他的意思是他那有生意门道的朋友一个人忙活不过来,这才同他分享了这发财之法。”阿丙说着摇了摇头,一边拿起菜刀切笋,一边有一茬没一茬的同众人闲聊了起来,“我同他说既然这么容易便能发财,不消花费心思钻研什么的,只是需要借笔银钱开铺子,铺子自己便会生金蛋的好事。为什么他那朋友自己不寻人借钱开个铺子,又雇个伙计看店,自己独占这发财之法?为何要将这法子告诉他?难道那人不做财神爷改做大善人了不成?” 这话听的众人亦跟着笑了,纷纷追问阿丙:“那他怎么说?” “他骂我小孩子家家懂什么。”阿丙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我确实比他小两岁,可因做活没出过差子,不曾被扣过工钱,每日也都是准时准点到的衙门,月俸没少上一点半点的,即便没有外卖档口,我每月到手的月俸也比他多。反观他在国子监,有时是到国子监的时辰晚了,迟到了,有时是干活出了岔子云云的,竟是每月月俸不被扣上一点半点的发放的时候也少,算一算,每月到手的银钱都比不上我,他却反骂我懂什么。” “我道我懂做活要认真,要老老实实的做好份内之事,那等不懂的事不要瞎掺和。就似温师傅说的那般,湖水太深,我等不会凫水的还是莫胡乱下水了,免得淹死。”阿丙说道。 “可我说完这话却被他骂了一顿!”说到这里,阿丙叹了口气,又道,“他道似我这等闷头干活如老黄牛似的人一辈子也发不了大财,老老实实干活一辈子又能有什么出息?一辈子就是个杂役、做菜的厨子!” 这话一出,公厨里正在忙活的众人皆忍不住摇头了。 “他怎么随便骂人呢!”有杂役边洗菜边道,“我等是不懂这些,一辈子老老实实的,或许忙碌一辈子也就是个杂役。可他这连杂役的活计都做不好,每月月俸都不能满打满算到手之人怎的还来训斥我等呢?” “他这话听着好似是有道理的样子,乍一听也不知怎么反驳。”纪采买抱着手里的枸杞茶水,在一旁摇头道,“可歪理歪理,有一个歪字亦有个理字,有一个‘理’字在,便叫人乍一听无法反驳,可虽有个理字,却又是歪的,所以这乍一听无法反驳的理字细想之后才发现处处皆是破绽。” “他瞧不起闷头干活如老黄牛似的人,外头那等自杂役开始起家,成一方富贾的亦有不少。”纪采买说道,“譬如城里那樊记肉夹馍便是如此起家的,可那位起家的樊师傅从杂役做起来,一路从帮厨做到主厨,而后钻研什么的,每一件事都是做的极好的。做杂役时人人称赞,所以被提携成为帮厨,做帮厨时肯吃苦,做事勤奋,又用心,后来成为主厨。待到后来开第一家铺子,那开铺子的银钱是自己一笔一笔攒出来的。人家一步一步走的稳得很,哪似他这般到处寻些‘有生意门道’的朋友?” “我也提起了樊记,毕竟这城里肉夹馍做的最好,算是招牌的就是他家了,且还是杂役起家,我觉得是能说上一说的。可不提还好,提了却反被他骂了一顿!”阿丙摇头,忙活着手里的活计同众人说道,“他嫌慢,说那樊师傅开铺子的时候都快四十了,要他等上二十年才发上那笔财,四十岁的年纪才做上富家翁吗?” 纪采买闻言,也笑了,说道:“其实那樊师傅已算是快的了,他这都嫌慢?” “他道他那朋友的生意门道三个月就能见效。”阿丙说道,“我说这听起来比抢钱都快呢!” “结果他道就是抢!”说到这里,阿丙脸上尽是无奈之色,他摊手道,“我二哥说富贵... “我本还想再劝的,”阿丙说到这里,语气也愈发无奈,“结果我二哥道有童大善人这么个现成的例子在前,且这样的乡绅地主还有不少,足可见这‘生意门道’与‘消息背景’就是银钱。似我这等榆木脑袋之人一辈子也不懂这些门道,活该打一辈子工!发财这种事便也只有他们这等脑子活络之人才抓得住了。” “诶!他怎么骂人呢?”有洗菜的杂役听到这里,不高兴了,下意识的开口反驳了起来,“什么叫‘活该打一辈子工’?”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众人纷纷应和,抱怨阿丙二哥‘怎么骂人’呢? 众人正抱怨间,一旁的温明棠突地开口了:“都觉得‘活该打一辈子工’这话是在骂人,可见大家还是不喜欢‘打工’这种事的。” 温明棠这话才说完,方才还在响着,吵嚷着的‘抱怨声’便突地停了下来,周围蓦地一静,对着面前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公厨,纪采买笑了。 他这一笑,众人也跟着笑了。 有人说道:“我等先时还一直在取笑阿丙二哥,眼下竟是突地发现阿丙二哥会做出这事不奇怪了。有这么好的门道,谁不想抓住这机会啊!” “不过虽是能理解阿丙二哥那想‘发财’的心思,可这事听起来还是悬得很,”有人接话道,“什么古里古怪的生意门道,为什么比我等聪明那么多的人不去做,偏这等好事情莫名其妙的轮到我等头上了呢?” “歪理歪理,虽然歪,却又自有一个理字,自是纷纷扰扰的,难以分清。”温明棠笑着说道,“我若是阿丙二哥,还能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的话来教训阿丙呢!” 这话先时温明棠曾说过,是以众人也不陌生,知晓是“上天赐予的机会若是不加以利用,就会反受灾害”的意思。 “我二哥不似温师傅这般,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不过话里的意思却也差不多。”阿丙笑着接话道,“他觉得他那朋友突然送上门来的生意门道就是上天赐予的机会,命中注定他要‘发财’了,是以想要抓住这机会,一时间竟是将我和汤圆都训斥住了。若不是没拿到那笔抚恤银钱,手头没钱,还当真不知道怎么回他了。” 这话一出,众人也跟着笑了:“可见再厉害的借钱道理,也是要对着有银钱的人使的。没钱,他那道理再有用,再无法反驳,也没办法给他变出银钱来啊!” 阿丙和汤圆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着对视了一眼,阿丙笑道:“所以,我二哥这一顿训斥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的了!一听我二人没钱,他转头就走了。” 这话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待到笑够了,继续忙活起手里的事时,众人这才说道:“虽阿丙二哥那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可这所谓的‘突然送上门来的生意门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是‘天予弗取’呢!” 说到这里,众人又跟着摇头纷纷自嘲“自己真真是个胆子小”的,难怪总看不到所谓的“机会”呢! “胆子小便稳妥些,”纪采买看着正在忙活的众人,说道,“这富贵当真上门,也是要有能接住的本事的。一同做肉夹馍的,成招牌的只有樊记一家,那裁缝铺子也好还是酒楼也罢,我等光看到那些做成的了,却忘了那些关门歇业的了。早些年长安城里那么多做全鱼宴的铺子,如今不也只剩了那么一两家还在的了?” 想到长安城里这些年“时兴”过的好些个铺子与生意,众人纷纷点头赞纪采买这话有理,只是虽感慨纪采买的话有理,却还是忍不住自嘲“或许自己还真是胆子小,比不得那些富贾胆子大”云云的。 一听这话,纪采买同那厢的温明棠便对视了一眼,忍不住摇头:在大理寺衙门这等衙门里做杂役的多算是’知足常乐‘,’胆小‘以及’不爱多折腾‘之人了,可即便’知足常乐‘,面对这等所谓的’天予弗取‘之事,到底还是忍不住动心的。 如此……那刘家村之事会发生也不奇怪了。 人,总是有着想过好日子的盼头的,觉得’活该打一辈子工‘这等话是在骂自己的。 “看来,人还是喜欢水的。”虽劝的众人又静下心来做事了,纪采买临离开时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人人皆知’水深,对不会凫水之人而言会淹死人‘,却还是止不住探头看向那深水之中,尝试着能不能捞些宝物上来。 这句纪采买随口的感慨让温明棠突地想起了梁红巾曾随口道出的’云烟是一种物什,一步跌入云端里就等同一步踩空‘这等话了,虽不管梁红巾还是纪采买感慨的都是道理,可现代社会的科学知识却是惊人的亦能解释的清楚这些道理。 水是生命之源嘛!人当然喜欢水了。 “真想稳妥些的下水的话,可以去那浅些的,自己已经探明的水池。于那些已经探明水池的入水之人而言,这水池或许只到自己的腿脚或者胸口,并不会淹死自己的。”温明棠想了想,说道,“譬如那樊记肉夹馍的师傅,做肉夹馍这行当二十年,深深钻研二十年,又清楚这南来北往之人的口味,这’肉夹馍行当‘的水池于他而言大多数地方都是探明的,做起来自然比那等两眼一摸黑的更稳妥了。一般而言若不是遇到意外划了一跤摔了,又或者被旁的人联手在水下使绊子挨了闷棍,这一记凫水捞物他是能捞到些宝物安全上岸的。” 第五百二十五章 冬去春来饭 温明棠这一番比喻自是又引得众人纷纷叫好,皆叹“温师傅这话有理”! 看着眼前纷纷感慨温明棠所言有理的众人,纪采买却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朝那厢准备切笋的温明棠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后,转身离开了公厨。 跨出公厨门槛时,却听到有人在小声询问着阿丙“你二哥那生意门道是什么?且说来听听呢!” 这话听的一只脚跨出门槛的纪采买忍不住摇头,心中叹了一声“人果然还是喜欢水的,哪怕知道水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往里探探,看看能不能捞出些宝物上来的”,听得阿丙在那里回道“他想问我和汤圆借钱,且一开口还是打上的抚恤银钱的主意,我自是要问清楚的。结果他不肯说。” “他当真没说?”不再是方才那道问话的声音,显然是又有人加入了进去,问起了阿丙。 阿丙回答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说道:“当真没说!”顿了顿,似是又怕众人不信,接着说道,“若是说了,我早同大家说了。也不会捂起来独自闷声发大财什么的。毕竟我二人天天都在这公厨的一亩三分地上打转,真有什么营生的话,大家眼皮子底下的难道看不见?” 这话总算是暂且打消了众人对阿丙是不是在吃独食的疑虑,有人嘀咕着:“我仔细琢磨了,搞不好阿丙二哥这事是真的呢!毕竟有赚钱营生的话都是捂起来不让人知道的。他二哥连阿丙这做三弟的都不肯透露,说不准真的是个好门道呢!”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公厨之内的众人纷纷应和。 双脚都踏出公厨门槛的纪采买听到这里忍不住再次叹气,回头看向那方交头接耳一边做事一边议论起来的众人。最开始嘲笑阿丙二哥嘲笑的那般大声,张口闭口间亦是人间清醒的大道理的众人此时却尽数凑在一起认真盘算起了这件事。 听着有人问自己“你二哥喜欢什么?可喜欢喝酒?这几日我等请他吃个酒,看看多灌几杯下去,能不能叫他嘴上那门漏点风声出来,届时有钱大家一起挣!” 这话听的正在切菜的阿丙颇为无奈,摊手道:“什么叫我二哥连我这做三弟的不肯透露,说不准真是个好门道?还当真以为我兄弟情深呢?有那争一块红烧豚肉的兄弟情深么?” 这“分红烧豚肉般的兄弟情深”的话自是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有人笑道:“你一家还真是两块肉的老大,三块肉的老二以及两块肉的老幺!” “就是这么个理!”阿丙笑着说道,“我二哥与我也不是不贪那块豚肉的嘴,不过我大哥到底是老大,顾及面子,且还要有大哥的样子,一般不争;我么,没个长性,懒得将心思尽数花费在红烧豚肉上便也随二哥去了,是以我家常是两块肉的老大,三块肉的老二与两块肉的老幺。” 这般又笑了片刻之后,众人还是舍不得丢下阿丙二哥那门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这两日下值之后将隔壁国子监的阿乙约出来问问情况。” 阿丙二哥名字中带了个“乙”字,是以众人私下里皆称其为“阿乙”。 果然啊!听到这话的纪采买再次摇头:如此一番绕来绕去的众人还是不死心,想问问什么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这话还是有道理的,不管劝上多少句,也不管有多明白那些大道理,嗅到“利”字的风声之后,想上前一探究竟是人的本能。 纪采买站在公厨门口,看向公厨之内,自始至终没有搀和进“约阿乙”这件事中的,也只有正低头安静做菜的温明棠与一旁无奈摇头的汤圆与阿丙二人了。 三人此时正安静的切着手里的春笋与那咸肉、腊肠,一边听着身旁一众杂役嚷嚷着的“约阿乙”这件事,一边低头做着手里的活计。 虽说阿丙已说了好多句他那二哥阿乙不靠谱的话,可还是架不住众人在那里议论着。 眼见实在是劝不住,汤圆看了眼阿丙,阿丙会意的点了点头之后开口了:“虽是兄弟,可大家皆知我兄弟之间的感情就跟那七块红烧豚肉似得。我今日就将话摆在这里,我这二哥阿乙可不似是什么有担当之人,他的银钱与我的银钱亦是各管各的。且因他还打上了汤圆抚恤银钱的主意,我兄弟之间那感情便也只剩表面工夫了。” “今后那银钱纠纷之事,他归他,我归我,大家莫要找错了人!”阿丙说道。 看着开口说出这一番话的阿丙,纪采买有些意外的挑了下眉,回忆了一番去岁一整年真真算是学了些本事的阿丙和汤圆两个半大孩子,想起公厨里这么多人,温明棠不挑旁人,偏挑了他二人教授,或许有一开始便巧合的将两人分到她身边的原因,可经过了去岁一整年的磨合,两人能留下来,还与女孩子越走越近,自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虽不似温明棠那般看得清以及看得懂世事,很多时候都是懵懵懂懂的,可该拎得清楚时拎得清,该提前说的丑话也需提前说这些道理两个半大孩子也是懂的。 听阿丙这么一说,众人又笑了,有人说道:“你这话叫我是真的相信你没掺和也不清楚你二哥那赚钱的生意门道了,还真真是唯恐他惹出事来叫自己受牵连。” 对这样的调侃,阿丙也不在意,挥手道:“便是这般!我就是个老老实实做菜的厨子,也没有那大本事替他擦屁股,自是要将话说清楚的。” 话既说到这里了,众人也纷纷道“好好好,不干你的事”,说着又忍不住取笑他道:“你二哥那话其实也没说错,你小子日常瞧着机灵,胆子却是小呢!” “确实胆小!”阿丙点头,对着众人的调侃,笑着应道,“我在家里本就是老幺,怕担责的很。平生也只胆大过这一回了!”说着又看了眼一旁的汤圆。 正低头做事的汤圆闻言,抬头瞪了他一眼。 众人见了再次跟着取笑了起来,什么“你小子还是个情种”之流的取笑声不绝于耳。 被取笑的汤圆与阿丙却也不羞恼,一边做事,一边时不时的给出两声回应。 只是这回应却也只回应“情种”的取笑声,阿丙那二哥阿乙的赚钱门道的问题却是一句不回。 这般一番应对看的纪采买心中实在诧异:回想起去岁温明棠才来时,自己为应付这看起来绣花枕头似的厨娘,从一众杂役中随手挑中了阿丙与汤圆两人时的情形,当时只是多年阅历使然,知晓当时情形之下,没有好处便肯主动跑腿的,定是个勤快的。 没想到一年下来,当时只是懵懵懂懂的半大孩子,比起旁的杂役来更勤快些的两人,竟是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滑不溜手的应对世事了。 这些变化……甚至两人自己或许也都还不曾察觉到。 这满公厨忙活的杂役就似是那未经打磨过的顽石,去岁的阿丙与汤圆亦是如此,去岁一整年下来,多数顽石也不过只是虚长了一岁光阴而已,可他二人长的却不只是那一岁的年纪,还学会了克制自己不掺合进这种“利”字当前,自己却把握不住的考验了;亦会学着圆滑的以自己开涮,应对世事了。 比起读了一年书之后学识的长进来,有些时候,这等见识阅历的长进才更为不易!纪采买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年轻时吃过的那些暗亏,没有领路人,从顽石长到似阿丙、汤圆这般,两个半大孩子这一番成长走了一年的光景,他却是走了好些个一年才学会了这些事。 两个孩子机灵、勤快,仅凭着一腔赤子之心,却是轻易的跨过了这道见识阅历的鸿沟而不自知……纪采买深吸了一口气,摇头,没有说话。 那日林少卿、虞祭酒他们的那一席话,他也自温明棠口中听说了。当时听罢只觉心中震撼不已,却又发出了如虞祭酒一般的感慨“懵懂稚子得遇不世传的教导”究竟能不能看得懂那一番教导的份量。 今日看了一番这两人的反应,纪采买却是突地摇头,笑了:看这样子,这两个孩子即便如今不懂,往后余生也总有一日会懂这些事的。 林少卿、虞祭酒他们曾说那奸夫做不来那些个给芝麻、瓜子、花生的事,因为不会克制。“克制”二字说来容易做来难啊,尤其阿丙、汤圆两个只是寻常出身,不曾似那些大族教养下的公子小姐一般自幼便能见识到寻常人所见识不到之物,那些人对于寻常的诱惑,“克制”起来自是更为容易的。 就似眼前阿乙那“发财”的门道,于那等大族小姐、公子而言或许甚至都懒得理会,因为不缺金银物什,这所谓的“发财”二字于他们而言甚至根本不需要“克制”便能轻易挥手推到一边,可于寻常杂役而言,哪怕知晓这“门道”难以把握住,可终究是抵不住心里那想过好日子的诱惑的,所以才会这般百般试探,明知水深,却也想着试一试了。 温明棠能抵住这样的诱惑,纪采买不觉得奇怪。毕竟是温玄策之女!唔,虽说温家已经没了,可到底是开过眼界的,再者这女孩子身上也让他看到了几分“天赋使然”,做出什么事都不让他觉得奇怪,可没成想阿丙和汤圆这两个孩子竟也是如此轻易的抵挡住了诱惑,这才是最让他觉得诧异的地方, 那厢切完笋下来的温明棠等人已热出一身汗了。 比起众人热衷于那阿乙的发财门道,三人仿若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一般。 “温师傅前两日就说在厨房里做活觉得热的时候便是春日真正临近了。”汤圆撸起袖子说道,“我眼下便觉得快能换上春衫了。” 阿丙在一旁跟着点头,看了眼台面上切好的笋、咸肉这等事物,问温明棠:“温师傅,今日这笋同腊肉给的不多,要做个什么菜?” “不做菜了,那几种时令菜都做过一回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做过的菜反复做便没意思了,食材不变,能换花样还是换个花样吧!所以今日便老饭新做,做个‘冬去春来’的焖饭吧!” 这话听的汤圆和阿丙皆笑了起来,汤圆捂嘴笑道:“那今日虞祭酒定是又会来公厨吃饭的,得算上虞祭酒那一份了!” 隔壁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一年到头的,食材翻来覆去就那几种,我嘴挑得很,一直想寻些最擅‘老饭新做’的新意吃法了,你大理寺公厨里的吃法便最是对我胃口了。” 被汤圆提到的虞祭酒也打了个喷嚏,看了眼头顶的日头:唔,还有半个时辰便到食午食的时候了,一会儿再去隔壁大理寺看看今日那笋同咸肉又被那丫头做出什么新的花样来了。 思绪跑了一瞬,却又立时被他收拢了起来,重新看向台下一众认真听课的学生们,开口说起了这些出身富贵之族的学生们嫌少遇到的一个问题。 “‘见识’二字的长进比起课本上学到的知识尤为特殊,素日里察觉不到,待真正遇到了那等‘天予弗取’之机遇时,才会发现这二字的作用,委实是‘于无声处响惊雷’的。”虞祭酒说道。 看着台下不少学生听到他这话之后皆低头偷偷打起了哈欠,虞祭酒并不意外。 于这些出身不凡的学生们而言,是从不会觉得这‘见识’二字于他们而言是大问题的。 却不知,不论是出身不凡的学生,还是寻常出身的子弟如子清、子正这等,待真正跨过了那道‘见识’的鸿沟,若是彼时他们仍在仕途为官,那披上那身红袍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于寻常出身的子弟而言,考验他们能否鲤鱼化龙的是‘克制’二字,似那原配、奸夫之事中,那奸夫显然并未做到这一点。哪怕他如此豁得出去,说下跪就下跪的,可六品的官阶估摸着也将是他此生之极限了;而于台下名门望族出身的学生们而言,考验他们的却从来不是‘克制’二字了,就似那原配官宦一族出身,虽‘克制’二字于他们而言不是问题,却始终不曾‘入世’,深切体悟过世间事,似那家养的娇花一般,纵使其出身起点远超长安府衙那位,却也始终无法与长安府衙那位比肩。 所以管他是什么出身,寻常百姓出身也好,还是名门望族出身也罢,待到披上那一身红袍之时,便是殊途同归,能坐在一张案几两旁,相对谈事,彼此引为知己之时了。 “说‘见识’二字,便要重提楚汉相争,再说那位高祖刘邦了。”虞祭酒缓缓开口说道,“比起楚汉相争中涉及的项羽、魏豹等人皆是昔日六国贵族出身,这位刘邦‘泗水亭长’的小吏出身真真算得上是‘寻常百姓’了。不曾受过如许名师教导与熏陶,不曾见过那些大世面,与他一样的还有那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等人,这两方比起六国权贵来,同样算是‘寻常百姓’,一方败了,另一方却开启了大汉盛世,可知这两方差距在哪里?”虞祭酒问道。 第五百二十六章 冬去春来饭(二) 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自是对这些耳熟能详,不算偏僻的史事皆是了解的,若不了解,也对不起他们这么些年读过的书了。 先时听那些教学博士讲“史”时,这些学生也常笑这刘邦一晃到了四十多岁“刘大爷”的年纪才堪堪当上个“泗水亭长”的小吏,却在之后短短数年中一跃而起,从寻常小吏当上了汉朝的开国皇帝,实在是运气极佳。 于台下大多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学生而言,即便是不曾体会过那些寻常百姓过的寡淡日子,也不曾食过寻常百姓日常食的那些个粗茶淡饭,可到底是生了双眼睛的,知晓自己与大街上那些寻常百姓以及与自己家中那些奴仆比起来的不同的。 所以,他们自是极信“命数”与“时运”的,深信自己生来就有个富贵出身是因为自己天生便是贵人命的。 有这想法一点都不奇怪!人总是有想过好日子的盼头的,若这世间不能人人皆是贵人的话,那每个人定是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天生贵人的。于这些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学生们而言便是如此,虽不知晓那些神棍们口中念叨的“生死轮回”“阎王爷”之类的事是否真的存在,可即便是没见过这等事,素日里遇到寺庙什么的也是不吝给些香火钱,祈祷自己若有来世还能是富贵命的。 所以同样是农人起义,起早赶了个早集的陈胜、吴广败了,刘邦却胜了,不论教学博士们分析出多少条双方各自胜败的理由,于他们而言,却是都比不上“刘邦天生便是帝王命”一说的。 这些心思,虞祭酒当然看得懂,也看的分明。虽是国子监祭酒,可面对这样一群出身非富即贵的学生,他的那些课本之外的教导却是时常点到即止的,说多了引人烦不说,还会被这群学生当成笑话似的回去说与家中长辈听。 “这个……其实听我祖父说过的。”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一个学生开口了。 国子监的讲课学堂上并没有不准学生上课插嘴的规矩,只要不是胡乱捣乱与废话,开口发表自己的见解并无不妥。 虞祭酒看向那开口的学生,点头道:“令祖父通习文史,说过这些也不奇怪。” 这位开口的学生出身相府,其祖父早在十年前便披上了红袍,自非寻常人物。作为红袍大员的次孙,这位学生不论是读书功课还是品行教导在国子监中都算得佼佼者了。 “农人起义的多了去了,可能成事的至今也只有汉高祖刘邦一人,甚至这位还是同一众六国权贵争锋,击败一众六国权贵之后问鼎的天下,其能成事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跨过了‘见识’二字的鸿沟。”那学生认真的说道,“那汉高祖刘邦先入关中能舍弃秦王宫中的珍宝美人而不碰分毫,显然是开始所图者大,不再只图眼前的享乐,而有成王霸业之心了!我祖父说过,遇到似刘邦这等寻常百姓出身,却能跨过‘见识’二字鸿沟的人,若自己是刘邦的朋友,便要学会尊敬他;若是敌人,便要警惕与小心了。因为这样的人绝非善茬!” “原来先生要讲的‘见识’是这个!”那学生的话音刚落,便另有人开口了。 比起那位相府公子的说话得体,这位开口的学生便有些混不吝了,大剌剌的曲着一条腿坐在那里,纨绔模样尽显无疑:“这些可不是我等要学的,什么珍宝美人我等没见过?这里要学这个的也只有极少数人而已。”说着看了眼角落里认真听着的“子清、子正”等人,嗤笑道,“穷人乍富之后一下子憋不住了,逛青楼、养外室、斗富攀比的多了去了!能憋住的便是刘邦,憋不住的便是那赶了个早集,却早早祭天了的陈胜、吴广了,哈哈哈!” 这一番话语又惹来几声附和的嗤笑声。 虞祭酒眼风扫了一眼那几个跟着附和嗤笑的学生,不意外的还是那几张熟面孔,便没有多说。 在同一间学堂中上课的待到往后出了国子监之后亦是能分很多种的,有似这等纨绔的,亦有如那位相府公子般被家中长辈正经教导着往青年才俊那一方培养的,此时听了同窗的这些嗤笑,那位相府公子只摇了摇头,觉得无聊,一幅懒得搀和的样子。不过比起纨绔与青年才俊来,更多的却是面上学着做了个青年才俊,学会了体面,可到底忍不住翘起嘴角偷笑的。 这等也是学堂之中最多的那一类学生了,虽是耳濡目染的学会了体面,学会了克制,可到底没有深入骨子里。原因无他,多数人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哪怕是出身不同,自幼接受了如许教导,可骨子里到底是逃不开“人性使然”的,能克制住自己“人性使然”的,终究是极少的。 很多事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的。 所以似那位十年前便披上红袍的相爷才会教导次孙尊敬与警惕的面对这等会克制住自己人性使然之人。 看着学堂中一众学生们的反应,虞祭酒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了句“既都知晓了,也不想听,那便不说‘克制’了,再来说史吧!”这些史事典籍于他而言自是信手拈来,比起他本想说的‘克制’可容易多了。 很多道理其实都知道,就似那史书上只言片语的记载都看得懂,可看得懂那句话与真正知晓那句话背后的含义却终究是两码事。就似萧何所做的那些事,很多人看了都觉得自己或许也能成,可待到真正去做了,才发现自己做不到一般。 大荣父母官多了去了,可做到披上一身红袍的,整个大荣如今也只长安府衙那位一个而已。 大抵是出自一个教书先生的本能,本想将那日自林斐那里听来的“不世传的教导”说与一众学生听的,可话到嘴边才发现这话并没有那么好说。就似楚汉相争之事但凡知晓些史事的,谁不知晓?可似那日林斐与温明棠那般能将其本质说的那么清楚的,终究是少的。 既不想听,他也说不清,那便随缘吧!左右能懂得,自然会懂,不懂得,终其一生也未必会懂。 当然,于他而言,循规蹈矩的讲课也更轻松些,轻松到甚至能一边讲课一边惦记起隔壁大理寺里那丫头午食会做的饭食之上。 …… 看着温明棠在锅中翻炒那切好的腊肠、咸肉、春笋与姜丝,汤圆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说着,眼睛复又巴巴的盯向那些砂锅中翻炒的食材,说道,“又是过冬腌制的咸肉、腊肠又是春笋、豌豆的,一锅里头有冬又有春的,难怪叫冬去春来饭呢!” 一旁的阿丙也吸着鼻子忍不住道:“这几样食材放在一起我都想不出难吃的理由,真的好香啊!”说着又忍不住大力吸了几下鼻子,而后转头看向身后一众忙碌着的杂役们。 比起他与汤圆皆围在温明棠这里看温明棠做菜,那里的一众杂役自开始讨论他二哥阿乙之后,注意力便不曾从他二哥阿乙那里离开过,还在那里说着什么“生意门道”、“发财”之流的话。 这情形令阿丙见了颇为无奈,只得摊了摊手,对温明棠道:“这里是公厨吧,怎的大家都在说这个呢?难道是温师傅锅里炒的这冬去春来的食材不香么?” 当然不是!即便脑子不曾从那“生意门道”、“发财”之流的话上离开过,众人口中“好香”的感慨声便没断过。 只是再好吃的吃食,于那些杂役而言终究是没有“发财”的“生意门道”来的重要的,便连一直自诩有“子清、子正”在手的关嫂子,也凑了进去,同人说起了那所谓的“发财”的“生意门道”。 “子清、子正那里虽说大多开销国子监都包了,可还是要买书本的吧!”阿丙见了,忍不住对温明棠与汤圆说道,“关嫂子也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汤圆见状亦是跟着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本能的想说什么,却还是克制住了,转身对阿丙道:“莫要胡乱插嘴了,仔细被人训话‘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是啊!莫要胡乱插手旁人的因果了!”纪采买喝完一杯枸杞茶水,又来公厨泡茶水,听两人这般说着,遂点头说道,“吃力不讨好,还要被埋怨,仔细连累到自己!” 这话听的一旁正在做菜的温明棠亦忍不住笑了,说道:“有道理!这话我亦要提醒我自己呢!”说着一边做菜一边对汤圆、阿丙与纪采买说了起来,“昨夜,大牢那里有人帮着跑了个腿,说是牢里的温秀棠在闹绝食呢,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 一句话听的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纪采买一边泡茶一边瞥向温明棠说道:“你这般直呼其名的,叫我乍一听还在想温秀棠是谁呢?反应过来才记起这是你堂姐。” “没办法,大家不熟啊!”温明棠笑着说道,“且我还远不到记不清事的年岁,记性亦好得很。去岁去了她那教坊一趟,便被裕王府的杀手当街追杀之事还记着呢!” 听温明棠提到了这一茬,三人皆纷纷点起了头,说道:“是啊!这温秀棠与温师傅又不熟,大牢那里瞎跑这个腿做甚?”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听说是温秀棠的事,便问那位帮忙跑腿的洪狱卒可是温秀棠闹绝食生出什么病来了?”温明棠笑着说道。 三人本是在点头的,可一听“洪狱卒”三个字,便突地反应过来了,整个大理寺大牢的狱卒就那么些人,姓洪的狱卒好似也只有那一个吧! “是那个叫洪……洪煌的?”纪采买眯了眯眼,仔细回忆了一番,总算记起了这个名字,说道,“我记得这个人最好瞎掺和,先时还胡乱掺和要乱牵红线来着,惹得那位姓佟的,家里母亲生了病的狱卒小哥自那日之后每每过来吃饭都带了个食盒过来,领完饭食就走,已有好长一段时日没有在大堂中同众人一道食午食了。” “就是这个人。”温明棠点头说道:“我这么一问,那帮忙跑腿的洪狱卒便立时点头道,若是长久闹绝食下去,我这棠姐温秀棠迟早是要生病的,问我这做堂妹的怎么不过去看看这棠姐?” “你怎么说的?”纪采买听到这里,喝了口枸杞茶水之后,随口问温明棠。 温明棠摊手道:“我说若是生了病该找大夫,我又不是大夫,找我做什么?” “那洪狱卒闻言,瞥了我一眼,看他那样子大抵是想训斥我两句来着,”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不过还是有所顾虑,没有说我,只劝我道‘一家人没有两家话’的,有什么事说开就好。” “这洪狱卒果然又开始瞎掺和了。”汤圆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说道,“刘寺丞他们可是说了这温秀棠手段阴毒,拿温师傅当替身,抓交替呢!” 一听“抓交替”三个字,温明棠点头,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少,她老话重提,道:“当年我在宫里遇到的搓磨,下毒之事不少,她却这般安稳,原先我还不知怎么回事。即便是有猜测,没有证据的事也不能平白冤枉人。可待她被圣上授意抓进来之后,才知我在宫里受的那些个搓磨、下毒之事……竟是被她抓了当替身了!” 有些事其实不消明说,温明棠已然猜到了。再者白诸与刘元那里几乎亦是明着暗示过温秀棠被抓进来虽是以“裕王余党”的借口,可“圣上授意”四个字,却已足可代表温秀棠手里确实是有温玄策当年留下的东西了。 可笑她在宫中时一直被似杜令谋这等人各种明里暗里的针对就是为了那所谓的“东西”,而反观那真正拿了东西的温秀棠却是一声不吭,一面拿温明棠当了替身,一面又借着那东西攀上了裕王,为自己寻了个金主继续过奢靡日子。 “真真不要脸!”汤圆“呸”了一声,说道,“好生无耻又恶毒!” “这事……按说在大理寺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啊!”纪采买在一旁听着几人说这些事,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说道,“大牢那里应当也是知晓的,这洪狱卒不可能不知晓啊!” “纪采买说的这个倒是提醒我了,大牢那里既知晓温秀棠做了这等恶事怎的还会帮忙跑腿?”汤圆闻言不解的说道。 一旁的阿丙却在此时突然反应过来了,小声对汤圆道:“这或许便要问问那洪狱卒牢里那位花魁娘子是不是生的太好看了。” 一句话令得汤圆登时反应了过来,连忙捂住了嘴巴,一双眼瞪的浑圆的看向说话的阿丙,正要开口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阿丙却咳了一声,小声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前几日那洪狱卒来公厨里讨了碗红糖姜茶来着,说是牢里有关押的女客月事来了。” “大牢里哪来的女客?”纪采买捧着枸杞茶水,默了默,道,“嫌犯就嫌犯的,还女客。难怪阿丙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说了!大牢里最近一段时日收押的女犯除了温秀棠之外还有谁?” 第五百二十七章 冬去春来饭(三) 汤圆听了顿时一阵默然:“看大牢的狱卒相中了关押在牢里的女犯这事……真真是叫我不曾想到的。”顿了顿,又道,“大抵是我看过的话本子还是太少了,没见过坊市上有这等话本子呢!” “有也成禁书被朝廷封禁了。”温明棠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可不能胡乱开了这个头!” “那听起来果真是大事呢!”阿丙听几人说罢之后,却是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说道,“送姜茶那日我便觉得不妥当,可又怕告状什么的会惹的那洪狱卒不痛快。原本还想着要不要说来着,恰巧碰到了出恭去茅房的魏寺丞,便将这事告知了魏寺丞。魏寺丞当时还夸我做得好,说此事他自有主张,让我莫要操心了,叫我该干甚干甚就好了。” 一听魏服知道了,纪采买与温明棠也松了口气,复又开始聊起了手头正在做的菜来。 今日的米饭是用了那江米与寻常白米一半一半混匀了煮的,显然这份“冬去春来饭”所需要的米饭口感是要有些许糯意的。 温明棠将米饭倒入砂锅中端上锅蒸煮之后,又同汤圆与阿丙介绍起了这边炒制物什时会用到的食材:“‘冬去春来’四个字指的便是所用到的食材了,冬去的食材咸肉要用这等没有烟熏过,摸起来半干的,将其切成小丁,腊肠则选晒到半软摸起来湿润的,切成片……” “春来则是指的如今正当季的食材,”温明棠说着,指着那些用到的食材,详细说了起来,“春笋选这等黄而不绿,能掐出水来的,去皮之后切块,焯一遍水能去除涩味,食起来也更鲜嫩;豌豆便要这等带壳现剥的,更为新鲜;春韭选肥嫩的切成段,闻起来更香;土豆就选带皮水嫩的那等,连皮煮熟了之后再剥皮,如此土豆的香味就更为浓郁了……” “真是好个冬去春来饭啊!” 几人正说着用到的食材,冷不防一声赞叹自一旁响起。 这声音听的温明棠等人皆是一愣,抬头看向负着手正往这里看来的虞祭酒,见他一边用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砧板上用到的一众食材,一边点头叹道:“不止名字有意思,食材也如此讲究,一听便是个好食的!” 回过神来的温明棠等人自是立时喊了声“虞祭酒”同他打了招呼之后便开口问了起来:“祭酒今日早下课了?昨日暮食时不是说了今儿晌午有课么?” 昨日虞祭酒特意同温明棠与林斐打了声招呼,说想要将那日听到的楚汉相争的故事同那些国子监里的学生讲上一讲的,因着想说的课是从他二人的谈话中来的灵感,是以特意提前打了声招呼。 没成想到了今日,这场虞祭酒本郑重对待的课却是没有上完。 “不讲了!懂得自然懂,不懂得,说多了还会惹人烦。”虞祭酒说着叹了口气,而后重新看起了砧板上摆着的那些食材,说道,“我提早下课,不止不会惹人烦,学生还高兴,皆大欢喜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几人闻言也笑了,没有再问这些细碎事,而是又重新看起温明棠做菜来。 米饭入砂锅蒸煮之后,温明棠便另起一锅开始炒菜,在素的菜油中又加了些豚油增添香味之后便放入腊肠与咸肉开始翻炒,冬去的食材翻炒过后便轮到春来的食材了,待将炒制的差不多的各类食材铺上米饭之后,又焖上片刻,出锅前翻拌一番,撒上春韭,重新盖上盖子,于锅边淋油,焖一焖锅巴,如此一份冬去春来饭便做好了。 因着早下课,几乎将温明棠这冬去春来饭的做法看了个全的虞祭酒看罢之后便道:“看起来同那煲仔饭大同小异,却不知这味道食起来如何。” 虽说此时还不到食午食的时候,虞祭酒却是来了兴致,也顾不得旁的那些还未上的菜了,而是干脆端了食盘直接领走了一份焖饭,而后便将那冬去春来饭端到了距离最近的食案边坐了下来。 见此时衙门里的一众杂役还在手忙脚乱的擦拭着食案,虞祭酒正想问一句今日怎的到这个点还在忙着擦食案来着,那厢的纪采买便将阿丙二哥阿乙的事说了一遍,虞祭酒这才恍然:“原来是财帛动人心,惹的大家无心做事了!” 纪采买等人点头,还不待说话,便见虞祭酒又轻笑了一声,摇头道:“动人心的可不止财帛,还有美色!若不然,你们那看押犯人的狱卒又怎会犯错?”说着打开了砂锅的盖子,闻着那焖了片刻之后,尤香的冬去春来饭赞了句“真香”之后,又道,“方才过来时看你们那几个寺丞在同刑部的那位张大人交涉着什么转让嫌犯的事,说什么本是花魁什么的,我还当什么事呢,听你们在说那洪狱卒的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事可拖不得,难怪那几位寺丞这般急着要将人转走了。”虞祭酒说着,一边用勺子翻拌着那焖出锅巴来的冬去春来饭,一边低头食了起来。 …… 这厢的虞祭酒已食上那冬去春来饭了,那厢的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人却是临近午时,还需顶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同那位刑部衙门的大人张让交涉着将温秀棠转走之事。 “我还当什么事呢,既是与我等眼下联合在查的常式案无关之事,叫我来做甚?”张让很是不满的对三人说道,“这狱卒如此没轻没重的,竟是馋上那什么牢里关押的花魁娘子的美色了?” 被张让问到的刘元等人也只能无奈的摸了摸鼻子,点头道:“去问定是不肯承认的,除非抓他个现行,好名正言顺的寻到错处将那狱卒办了。不然定是矢口否认的!” “是啊!”张让听罢之后,亦跟着点头说道,“除非这二人偷情苟且时被抓了个现行,否则不好办他的。” “真待抓到现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魏服说道,“可温秀棠这件事干系重大,我等实在不敢托大,是以想着能否先将人转至你们刑部,免得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她既能在你大理寺惹出这等事来,焉知不能在我刑部大牢惹出是非来?”张让闻言,却是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了。说罢这话之后,又向几人发起难来,说道,“说起这个来,你们那位林少卿呢?他堂堂大理寺少卿自己看上了自家衙门公厨里的俏厨娘,底下的人由此上行下效,狱卒有样学样的看上那牢里关押的花魁娘子难道是什么奇怪之事不成?”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天底下芳草如此之多,他做甚偏偏盯上温家的女儿?”张让对着面前三人冷哼了一声,问道,“他人呢?” “去长安府了。”白诸说着,同刘元、魏服对视了一眼之后对张让说道,“不过今次我们林少卿离开前交待了,张大人若是不想接这个人的话,我等与张大人协同办案不是一直缺个中间跑腿的么。既然刑部不肯收人,未免那狱卒看久了花魁娘子日久深情,更难自控,便让这狱卒来为我等之事跑腿,也好多给他寻些事做,免得惹出麻烦来……” “不成!”果然,这提议还未说完,便被张让一口回绝了。 他皱眉看向面前的刘元等人,怒道:“听你们这般一说我便知那狱卒是个什么货色了!好瞎掺和的,多惹是非之人!这等人惹出的是非不见得小,解决是非的本事却是没有的。让他来跑腿,不惹出事便怪了!” 这回答,面前的刘元等人半点不意外,对视了一眼之后,白诸这才站了出来,笑着对张让说道:“大人说的什么话?跑腿的事能惹出什么事来?大人既不肯收那惹事的花魁又不肯收这被美色迷了眼的狱卒。我们大理寺也没有那么多闲人啊,难道要我等一边查案一边做这跑腿的活不成?” 对上面前丝毫不肯退让的三人,张让蹙起了眉头,也知那所谓的让惹事的狱卒跑腿只是个借口,他们今日的真正目的还是将温秀棠转走。想起先时林斐托他带话给茜娘一家时打的那番交道,张让想了想,到底退了一步,说道:“罢了!但你三人需给我个带走这惹事的花魁娘子的理由。” 这话一出,几人便笑了,魏服这才开口对张让说道:“听闻罗山最近在刑部到处惹事,我们林少卿说了,大人若是想让罗山少惹些事烦扰到自己的话,不如给他寻个事做。喏,眼前这位惹事的花魁娘子,罗山当会有兴趣的。” 经由茜娘一家之事后的张让思虑问题自是成熟了不少,再者即便他木讷了些,同僚之中却也有机灵的,看懂了罗山一番上蹿下跳到处攀咬举动背后的原因,无外乎是从大荣的臣子变成了“攀咬人”的“疯狗”了而已。 这花魁娘子温秀棠有温玄策藏在她那里的东西,再者其背后又是陛下授意关押的……若是到了刑部大牢,想也知道罗山定是会积极的去温秀棠这里一探究竟的。 “疯狗”“攀咬人”的目的无外乎解决一些陛下不能明着出面解决之事,眼下这温秀棠……倒是正对了罗山的胃口。 看张让不说话,三人便知他被说动了。 果然沉默了片刻之后,张让还是点了头,一言不发的转身带着人去牢里提人了。 待看到牢里那虽着了一身囚服,可外头却依旧披了一件红色曳地长裙的温秀棠时,张让脸色顿时凝住了,牢里还能披上这一身红裙的,想也知道少不开那狱卒的特殊优待。 到底是忍不住了,对身后跟着过来交接的魏服,张让开口道:“你等大理寺做主的对衙门里办事的这些人还当真是宽松的很,这等事若是放到刑部,早被人拿捏到错处轰走了。” “也是才知晓的事。”魏服闻言面上亦有些尴尬,虽不是他做的事,可他到底是大理寺的寺丞,这等事摆出来让他这做寺丞的面上亦是不好看的。 不过虽是“才知晓的事”,“仓促”算是个理由,魏服还是记起了林斐的叮嘱提醒张让道:“这蛇蝎女子拿她堂妹当替身之事在大理寺里算不得什么秘密。即便如此,这狱卒还是一口一个‘女客’的,一幅昏了头的样子。由此可见,此女并非善茬,你且记得到了刑部需提醒那些人小心了。” 张让点头应了一声,瞥到温秀棠被人押出去时那涂了口脂,尤为艳红的嘴唇时,忍不住再次摇头,对魏服说道:“这还真是灌了迷魂汤了,大牢里的犯人竟也涂上口脂了。”他素日里便是个行事古板之人,尤其看不惯这些出格的举动! 再者,大牢里的女犯哪里来的口脂?不是那狱卒带给她的还能有谁? “所以林少卿特意交代过要同张大人说一声,他道此女的那些手腕未必唬得住那些真正厉害的与品行端方的,可若这两样都不占的,便要小心此女了。”魏服说道,“我们林少卿说此女能借手里那所谓的温玄策的东西,唬住裕王与那位叶家公子那等人,便可看出对能力与品行两样皆不占的那等人,她对付起来相当了得。” “虽是告诫之语,却奈何叫本官听出了几分骂人的意味。”张让瞥向带话的魏服,说道,“那迷昏了头的狱卒不就是能力与品行皆没到家之人?若不然也不会这般昏了头了。倒是那裕王与叶家公子那等人,能被她唬住,定是对她手里那所谓的东西有所图的。花魁娘子的美色骗骗狱卒这等人还成,要骗住裕王与叶家公子背后的叶大人,还是欠了些火候的。” 这话一出,魏服也只是干笑了两声,没有胡乱插嘴自己看不懂的事,而只是将林斐的原话带给张让:“所以,我们林少卿也说了,此女尤善将自己手头所拥有的东西卖个高价,似个奸商一般,身体也好,美色也罢又或者温玄策留下的东西于她而言皆是堆高自己身价的筹码,是个极会钻营之人。” “好个堆高自己身价的筹码!”张让听得沉默了下来,记起先时听闻过的温家两个女儿的旧事,温秀棠小小年纪便会买他人做的诗来为自己挣一个“才女”名头了,而反观那温玄策的亲生女儿温明棠早些年在宫中时被温秀棠抓了替自己受‘搓磨’针对与‘毒杀’,待出了宫又撸起袖子做了个厨娘,比起那惯会钻营自己,堆高自己身价的温秀棠来,这位简直是老实的过分了。 可这位老实的过分的后来又同林斐牵扯到了一起……想到这一茬,张让瞥向魏服,说道:“这温秀棠似奸商无疑,可她那老实妹子也不见得是善茬吧!” 第五百二十八章 冬去春来饭(四) 听张让这般评价温明棠……魏服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说道:“若不是因为同我们林少卿有了牵扯,大人对我们这位温师傅的评价当是老实本分吧!” 张让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魏某年岁大了,亦是个看不惯出格行为,被不少人称之为行事古板之人。”魏服说着,抬头看向对面的张让,“不比外头听到温师傅名头时是她与我们林少卿有牵扯之时,我们见到温师傅时,她与我们林少卿还没有什么牵扯。是以同温师傅相识的过程并没有似外头的不知情者那般倒果为因的了解事情。不知情者是先知了她与我们林少卿的事才看到了她宫里遇到的那些事。我们则反之,是看到她这般一步一步走来,躲过了那些温秀棠的算计与针对,我等先看到的是温师傅的聪慧灵秀,而后才知道了她与我们林少卿的那些事。” 张让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那如此看来,这位倒似是个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人了。”他虽行事古板,却也并非不通情理,且自己就是这般的踏实人,是以对这等人的印象自是更好些的。 听到这评价之后,魏服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来!所以在大理寺衙门之内,温师傅的风评是极好的。” “原来如此!”张让点头恍然,明白了这位年岁不小的寺丞特意为那个女孩子辩解的缘由,并非是因为自己的上峰,而是因为女孩子本身。只是临离去时却是走了两步之后复又停了下来,转身对魏服说道,“踏实人、老实人同‘不是善茬’四个字课并不冲突,我先时说的‘不是善茬’四个字也并未说错她!” 就似一方富贾可以是奸商,也同样可以是本分经营的商人一般,两者并不矛盾。 “那温秀棠做起事来如此荤素不忌,吃相那般难看,却照旧不能将那‘老实’人堂妹怎么样,足可见她虽老实却不是什么软柿子。”张让又走了两步之后,转头看向魏服,说道,“真正的软柿子是躲不过那么多的‘搓磨与毒杀’的。” 魏服点头:去岁一整年的相处下来,他们当然知晓衙门里那位温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撇开那些‘奸商’,‘踏实’之流的评价,于他们这些与其接触之人而言,最大的感受便是一方相处起来让人觉得舒服,一方却让人不住皱眉,行为令人不齿。 …… 不管如何,总算是将温秀棠这颗烫手的山芋送走了!魏服等人松了口气,将张让一行人送出大理寺之后才去公厨领了午食。 一番交涉下来,已是午时一刻了,待三人走到公厨时,最早一批食完午食的衙门大小官吏、差役才从公厨里出来,同众人点头打了招呼之后,三人走入公厨,一眼便看到了那厢同纪采买一道坐在公厨台面旁的案几那里,一边喝着枸杞茶水,一边闲聊的虞祭酒。 看虞祭酒那副靥足的样子,显然是已食过午食了。 果不其然,才走至台面前,便听虞祭酒在那里感慨着:“不时不食,遵循自然!” 一旁的纪采买则点头回应道:“名字也好听,冬去春来的,好个迎春的好兆头!” 原本还对两人在那里嘀咕念叨的话不解来着,可待看到了那冬、春两季食材一锅焖了的饭食时,三人这才恍然虞祭酒与纪采买二人感慨的是今日手头这份焖饭。 只粗粗扫了一眼手头焖饭里的食材,闻着那窜入鼻间的鲜香,刘元便忍不住说道:“就这些食材,以温师傅的手艺放在一起做了,很难不好吃吧!” 当然凡事皆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每样食材的处理,火候什么的都需注意的。他们是看过温明棠做菜的,知晓这一锅饭食要做的对的起每样食材的味道,是处处皆需费些心思的。先时食过的孙师傅、王师傅做过的菜之事虽说已过去许久了,可那难吃的记忆还在,自是叫人一记起那一锅杂炖,生生浪费了食材美味的吃食便叫人痛惜浪费的。 揭了锅盖,嗅着那被锅盖焖锁住的冬春食材的香味,烟熏的腊肠味,咸肉的咸鲜味以及春笋、豌豆、春韭、包菜、土豆等春菜的香味皆尽数混成一团迎面涌来,勾的本就饥肠辘辘的三人腹中的那些馋虫皆被尽数勾了出来。 年岁大些,稳妥些的魏服以及素日里斯文些的白诸还略好些,刘元却是匆匆用那铁勺翻拌了一番焖饭,将那贴着砂锅壁被焖出来的锅巴尽数翻拌出来之后,也懒得如魏服与白诸二人那般用铁勺舀了那焖饭往碗里盛,斯文的吃饭了,而是干脆直接将那小砂锅端到了自己面前,低头就着砂锅食了起来。 今日的米饭是纯白色的,并没有似温师傅以往那般用到了杂粮米,可口感却也不似寻常一锅蒸煮的白米,又糯又香。从虞祭酒以及纪采买两人的对话中,刘元听出了今日这米饭是用了白米与江米一半一半混匀的。腊肠与咸肉油润咸香,春笋鲜嫩,包菜脆爽,土豆粉糯混在那糯糯的米饭之中,一勺下去,连同那锅边焦脆的锅巴一道尽数送入口中,食起来那口感恁地丰富。 刘元低头大快朵颐,一边听着虞祭酒、纪采买等人评这冬去春来饭,一边点头,算是以动作举止应和了两人对这冬去春来饭的评价。 看着低头焖吃的刘元以及那虽斯文,可拿勺子舀饭的动作却亦是不慢的魏服与白诸,虞祭酒笑着叹了声,想到自己过来食午食前看到三人还在同刑部的人交涉,不由叹道:“看来是忙了一上午,饿了,早上食的那点朝食尽数都忙活掉了,难怪饭量不小,却也没瞧到长了多少肉。” “大家是幸苦呢!”一旁的纪采买闻言,点头说道,“大理寺衙门又不是什么清闲的油水衙门,手头的活不少的。” 至于什么是油水衙门……看先时静太妃扣住的内务衙门便知道了。 虞祭酒自是会意的,跟着笑了两声之后,抬头看到赵由带着几个穿着长安府衙官袍的差役进来,一人手里提着两个饭盒,这模样一看便知是帮着上峰跑腿领饭来了。 “看样子你们林少卿今儿的午食要在长安府衙吃了,”虞祭酒看着那厢领饭食的几人,笑着说道,“这刘家村的事还当真不容易。” 今日距离上回谈刘家村之事,中间已隔了几日了,长安府衙那位当是又同那姓童的大善人交涉过一番了,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倒是自己这里,今日总算是约到了老朋友黄老太医,在大理寺这里坐上一坐,待午时过后,便要过去同老朋友碰面,办林斐所托之事了。 想自己这至交好友忙活了一辈子,虽是从太医署出来了,可大夫这行当,一旦入了行,真正想抽身却是不容易的。 纵使至交老友不想干这大夫的行当了,想回去颐养天年,过上养花遛鸟的舒坦日子,却也多的是那等不好推却与得罪的权贵上门,请“老神医”、“老大夫”帮忙诊治的。 没办法,世人皆惧死!这世间只要有“生老病死”,有“病痛折磨”的一日,那等真正的“神医”,医术精湛的老大夫便会被架着不得不出诊,而无法自大夫这行当中抽身。 这等不得不出诊的架势时常看的不少人羡慕,比起大夫这行当越老越值钱,多数行当却是年轻有气力时赚了些银钱,待老了,若是年轻时攒的银钱够了便也罢了,若是不够,便要开始为生计头疼了。届时看着那些被人请来请去,不会被没有活计可做而忧心的大夫,少不得羡慕。 他这至交黄老大夫便是这等被人羡慕之人,可身为被羡慕的神医本身,自己这至交却是有苦说不出,有心不想理会世事,却自离开太医署的第一日起就似个木陀螺一般被人“请来请去”,且多数还是推脱不掉之人。 原本约好的离开太医署之后同他们这些人一道外出游山玩水的计划也是一推再推,始终离不得京。 就今日午时过后的这半日闲暇还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呢! 想着至交如今这番境遇,虞祭酒叹了口气,起身同温明棠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公厨。 待虞祭酒走后,那厢食完午食,正喝着汤,坐在食案边开始闲聊起来的刘元等人便立时向温明棠、纪采买两人望去。 这巴巴望来的眼神叫温明棠看的忍不住笑了,朝三人点了点头,表示虞祭酒确实是去见的黄老大夫之后,三人立时了然,却并未开口当着公厨众人的面说什么,而是有一茬没一茬的聊起了常式的案子。 这案子……公厨里的众人自是不感兴趣的,待吃过饭收拾了食案,众人陆续离开之后,眼看周围除了温明棠、汤圆几个,没有旁人了,三人这才开口同几人闲聊了起来。 “想不到就连虞祭酒也才约上黄老大夫。”白诸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声,说道,“难怪不少人都感慨大夫这行当一旦入了行,精通了,便是想丢饭碗都难呢!” “可黄老大夫自己只觉得忙死了,连个歇息的时候都没有。”魏服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叹道“常式这案子与咱们赵大人的案子查了这么些时日,连进展都没有,真真是每每到赵夫人那里去拜访探望,都叫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赵夫人的问询。” 听了几人的感慨,小丫头汤圆看了眼温明棠,小声道:“温师傅,这两个案子当很是棘手吧!” 对此温明棠却是蹙了蹙眉,难得的,面对汤圆时没有给出个准话,而是摇头说道:“我也不知。”她说着看着讶然的汤圆,轻声道,“只有待大人们将案子查明了,才知这案子是不是真的棘手了。” 这案子就似是温玄策那案子一般,或许难处不在于案子本身,而在其余之处。 汤圆闻言点头“哦”了一声,复又看向没有说话的魏服等人,也不再开口问这个案子的事了。 虽是不太懂里头的门门道道,可查案的三位寺丞却是几乎每日都要打交道的,看着三人的反应从赵大人出事时的愤怒,撸起袖子挑灯夜翻卷宗,到如今虽是愤怒依旧,神情却逐渐开始复杂,忙也依旧是忙的,查也依旧是查的,可刚开始查案时那股子愤怒的想要求得公道的精气神却是逐渐消失了,懵懵懂懂间她好似感受到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未感受到一般。 这种似懂非懂的感觉虽然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却也能隐隐有所预感,这些事或许是似她这等普通人此生都不会接触到的门道,不懂……就不要瞎掺和了,总比稀里糊涂的掺和进去,平白送了命强。 似她这等普通人日常会接触到的事,顶天了也不过是阿爹抚恤银钱的事……正这般想着,却见对面的魏服“咳”了一声,主动问起她来。 “老袁那抚恤银钱的事如何了?” “信交给马杂役了,马杂役说这事包在他身上。”纪采买看了一眼汤圆,主动替她回道,“能不能成的,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当是能成的了。”魏服想了想,说道,“趁着这个时候,将该得的钱领到手了再说。若不然,待静太妃回来,怕是又要生出纠葛了。” 听魏服也这么说,汤圆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回过神来立时说道:“多谢魏寺丞,我省得的。” “到手的银钱便捂好了,莫要再随意送出去了。”一旁的白诸也跟着说道,“方才他们说的什么阿乙发财门道的事就莫要瞎掺和了。” 刘元也在一旁点头。 他们眼不瞎耳不聋的,自是听到今日外头那些杂役们在议论的事了,想到阿乙还是阿丙的二哥,是以特意叮嘱了一声。 阿丙闻言,立时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这等事我省得的。我与汤圆皆是靠手上的活吃饭的,不是靠寻发财门道吃饭的,哪敢拿银钱的事做赌?” 听了这一句保证,三人点头,会多这个嘴也是见阿丙面上当真半点没有被那发财门道说的意动了的神色,才会开这个口的。 似这等话,他们是决计不会对外头那些已被阿乙那发财门道煽的意动之人说的。毕竟被人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吃力不讨好之事他们还是懒得做的。 不过虽是不理会阿乙那发财门道之事了,刘元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还当真是所有事情皆凑到一起来了,林少卿他们才在查那刘家村狐仙金衣的发财门道之事,这厢阿乙这发财门道的风便吹过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这话一出,便惹得身旁的白诸与魏服皆不约而同的向他望了过来,听他这般说来,两人神情皆是一怔,顿了半晌之后,白诸拧着眉头开口了:“先时不是说那个童大善人约了几个乡绅地主谈事情来着?这些地主乡绅间谈的究竟是什么事?” 第五百二十九章 冬去春来饭(五) 虽因着手头有常式案在查,且刘家村这案子暂时没划拨给大理寺,使得刘元、白诸等人不能随意插手此案,却并不妨碍他们关注刘家村这个案子。 毕竟这案子比起旁的案子来,自有其独特之处。 似童大善人这等难缠的乡绅地主着实是不多见。至于刘元等人念叨着的童大善人与几个乡绅地主经营的那些生意,温明棠等人自是不会知晓的,也无法回应刘元等人的念叨,不过已同童大善人等人再次打过一番交道的长安府尹却是有所收获了。 接过赵由等人跑腿自大理寺公厨领来的食盒,那食盒的盖子甫一打开,看到里头厚布裹住的砂锅时,长安府尹便道了一声“讲究”,而后侧身对一旁的林斐说道:“竟是还特意换了砂锅来盛饭!食器也用的如此讲究,真真是半点不比外头酒楼里送出来的饭食逊色了。”一边说着一边揭开那裹住砂锅的厚布,继续说道,“哪似我衙门公厨里那几年也不换一换的碗盆,真真是不讲究。” 林斐点了点头,算是应和了长安府尹的话,而后便径自掀开了砂锅的盖子,虽说此时已不是这一锅“冬去春来饭”刚做好的时候了,可因着跑腿的赵由等人腿脚不慢,是以掀开砂锅盖的瞬间,那被焖锁了一路的“冬春”食材的香味还是随着掀开的锅盖一道尽数弥漫至了空气之中。 林斐吸了吸鼻子,他生了一只灵敏的鼻子,自是闻得到那些混在一起的香味中各式冬春食材的本味的,只一看那焖饭的做法以及隐隐露出的锅巴,不消赵由提醒,便拿起一旁配好的铁勺将整锅焖饭翻拌了起来。 一旁絮絮叨叨的数落了一番自家衙门公厨厨子不讲究的长安府尹见状也有样学样的学着林斐翻拌了起来,看着那自砂锅壁上轻轻一翻便轻易脱落的锅巴,他立时道了声:“好!” 他是爱吃锅巴那一口焦脆香味之人,可若是想在衙门公厨里看到这所谓的锅巴,却不是厨子照顾他这府尹大人的口味,特意煮出来的时候了,而是厨子一不留神将饭烧糊了。 锅巴这一物虽香,却也只香在那香味焦脆,颜色焦黄,食起来又好咀嚼的薄薄一层了,而不是厨子当真把饭烧糊了之时,那尽数黏在大铁锅上,铁铲都难以铲动,颜色黑漆嘛乌,咀嚼起来硬如石块,食起来如同啃了块苦碳似的那些黑锅巴。 所以,即便是他爱吃锅巴,却也难能遇到正对他胃口的那等锅巴的。 可眼下这砂锅里,只用勺子轻轻一铲,便能轻易的自那砂锅壁上脱落下来,颜色棕黄,只浅浅一层的锅巴,叫长安府尹只看一眼,便知是块“好锅巴”了。 “这饭食便对我胃口了!”长安府尹看到这锅巴之后眼睛顿时一亮,连连点头,称赞了一声之后,一边手里继续翻拌着那砂锅里一锅杂炖的肉菜,一边闻着那些肉菜发出的香味,目自那些砂锅中的食材之上一一扫过:“咸肉、腊肠、春笋、豌豆、韭菜、包菜还有土豆以及米饭,这一锅里真真是包罗了两季所有的食材,难怪叫‘冬去春来饭’呢!香的很,我衙门公厨里的厨子便从来没有这般费过心思!” 翻拌了一番之后又去看旁的菜,打开那素白瓷盅,看到里头盛的是千张结、咸肉、春笋等炖煮的腌笃鲜,看那高汤清透的色泽,便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除了这一锅冬去春来的焖饭与腌笃鲜之外,食盒的底下还有一层,说是待忙活到申时时做点心食的,虽是不算得午食,可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掀开食盒盖看了一眼,见是两只表皮嫩黄的小球团子,细一闻,还有股淡淡的玉米香同荠菜的香味。 而两个嫩黄小球旁便是一只竹筒了,这个打开只看了一眼,闻着那浓浓的豆浆饮子香气与混在其中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味,林斐便认了出来:“是茉莉豆浆饮子与荠菜团子,待到申时去烛台上热一热,当点心吃便成!” 这两样皆是长安府尹此前不曾尝过的吃食,不过虽是不曾尝过,可不论是那玉米面也好,荠菜也罢还是那茉莉花茶与豆浆饮子,几样事物单独分开来时的味道长安府尹都是品过的,知晓这几样事物的具体味道,可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又是什么样子的,那倒是暂时想象不出来了。 不过虽是想象不出来,可这几样事物的味道却皆算得是能与众多吃食调和相配的,想也知道味道不会太差。 只看了一眼那申时食的小点心,长安府尹便盖上了第二层食盒的盒盖,开始食起了正经的午食。 咸肉的鲜嫩与腊肠的油润早已混匀在这一锅冬去春来饭里了,那油润咸香的味道为整锅冬去春来饭打了个底,便是空口食上一口饭食,味道亦是鲜美油润的很。 品着口中那明显比寻常米饭糯了不少的米饭,长安府尹用勺子扒拉了一下那白色的米饭,细细看了看那些米饭颗粒之后说道:“衙门公厨里用的米都是内务衙门统一调配的,自是都一样。今岁内务衙门送来的白米比往年长了些,江米比往年短了些,这一勺白米饭里又有长米又有短米的,可见是混匀了煮的,难怪口感介于两者之间呢!”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用勺子挖了一块去了皮贴着砂锅壁的土豆送入口中:糯糯的土豆因贴着锅壁,倒也焖出了几分同锅巴一样的焦香,口感却是依旧粉糯的。 去岁,因案子之事一直忙活到了夜半时,他同刘元等人便会去问温明棠可有什么吃食能填填肚子的。温明棠便曾用这等煮熟的土豆压在那特质的平底铁锅中加油煎烤,那土豆表皮的焦脆与内里的粉糯此时同这贴在锅壁上的土豆便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想着去岁公厨那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那些个趣事,林斐眼里多了不少柔和之色,他这里正食着土豆忆起去岁的旧事,那厢的长安府尹却没有什么旧事可回忆的,注意力皆放在那一锅“冬去春来”的饭食之上了。 腊肠与咸肉的油润咸香打底,又夹入了各式春菜的清新,不管是包菜的脆爽,豌豆的清香,春韭特有的独特香气还是春笋的鲜嫩与他尤爱的那一层浅浅焖出的锅巴,所有吃食皆混于一锅之中焖炖起来都令得眼前这一锅名唤冬去春来的焖饭,食起来那味道既清新又鲜美,叫人欲罢不能。 长安府尹一勺一勺的将饭食往嘴里送,时不时的又喝上几口鲜美的腌笃鲜,不知不觉间,面前的饭食便见了底。 待到碗里粒米不剩之后,长安府尹打了个饱嗝,看向那厢的林斐。 虽食起来的举止看着斯文,可这吃饭的速度林斐却也不慢,两人几乎是前后脚食完的午食。待到午食的食盒被赵由等人收走,食了两口清茶,漱了漱口之后,两人便重新谈起这刘家村案子之事。 “我问过那姓童的,以及与他谈生意的几个乡绅了。”长安府尹说道,“那几个乡绅果真是狡诈,比不得那些老实些的百姓,本官一问,便老实回答了。这些乡绅皆是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还试着挖坑想让本官往里钻。” 这便是具体... 似姓童的乡绅等人显然便是这最后一种了。 林斐自是知晓其中不易的,也并不似是那等不入世,不办事的官员一般以为问话只是个简单的小事,去了便能立时办成的。是以也并未催促长安府尹,只待到今日长安府衙的人来寻他,他才过来同长安府尹交涉。 是以听罢长安府尹这一番解释之语后,他立时说道:“大人不易!” 听林斐这般说来,长安府尹点头,知晓不必再浪费口舌向他解释这几日自己花在同那些乡绅“打太极”上的那些功夫了,遂将这几日最终套出的实话说了出来。 “近些时日又没有什么低买高卖的事。”长安府尹说道,“且那姓童的低买高卖之事着实是需要些小道消息的,可因着陛下登基,他这小道消息受阻,这几人做的自然不再是这些倒买倒卖的生意了,而是做起了中人收利钱的生意。” 林斐听到这里,立时看向长安府尹:“什么利钱生意?” “你先时还真是说对了!”长安府尹先夸了他一句之后,面上的神情却是复杂了起来,他看向林斐,说道,“姓童的,和那几个同他商议事情的乡绅自己是不会放高利给那些寻常百姓的。”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道,“可他们不放,有人却是会放的。” 一席话听的林斐眉峰顿时一挑,他瞥向开口的长安府尹,问道:“什么人放的?” 长安府尹看向林斐,却是并未直接回答林斐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道:“你猜刘家村那狐仙金衣是什么人出的钱?” 林斐听到这里顿时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无论中间使了多少障眼法,换了多少借钱与还钱的名头,只消看看牵涉其中的有多少人便知道了。”他说着看向一旁神色凝重的长安府尹,说道,“钱又不会凭空变出来,此消彼长,这里多一点,那里便少一点,不会变的。” “就似那赌场赌桌之上,那所有人压上桌的银钱就堆在那里,不会自己生钱。这个赢了,那个自是便要输了。”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所以,赌场里的那些花样,不管是两个人玩的掷骰子,还是四个人玩的牌九等花样。若是自己坐在赌桌上,放眼望去,找不到那个自己可以钓到的‘大鱼’,那便莫用怀疑了,你自己便是旁人眼里的那条‘大鱼’。” 这“大鱼”之说一出,长安府尹便忍不住笑了,点头道:“说的不错!”他道,“这姓童的与那些乡绅玩的把戏里,除了他们自己便是村民了,钱不是他们自己出的,还能是谁出的?” “刘家村的村民手头没有钱,”林斐闻言,只略一思忖,便开口道出了真相,“可旁的村子的村民还攒了些银钱。虽是一村一个地头蛇的,可这些乡绅之间也是有手腕高低之分的。至于这地头蛇乡绅手腕的高下,也不用看旁的,只消看看每座村子里能看到的那修缮的村民宅子的数量有多少,便能知道这些地头蛇乡绅之间的本事差距了。” “不错!”听到这里,长安府尹再次肯定了一声,说道,“旁的村子可不比刘家村这么破落,所以只一看,便知这姓童的在那些乡绅之中手腕也是最厉害的那等了。”说到这里,不等林斐说话,他便敛了笑容,正色道,“所以,那金衣的钱其实是旁的村落的村民出的,且还不是一座村落,我从这几日与那些地头蛇乡绅的推诿扯皮中嗅到了些风声,这狐仙身上每一年镀上的那层薄薄的金衣少说要扒走五六座村落的村民一层皮,才能筑的起来。” “这手腕虽乍一听挺唬人的,可于那些地主乡绅而言,应当也不是瞧不出来吧!”林斐想了想,说道,“那些人应当也是清楚此事的。若非如此,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旁的张家村李家村可不定会卖刘家村的面子,所以这中间牵线搭桥的,应当就是这群当地村落的地主乡绅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立时点头道了声“不错!”之后嗤笑了起来:“无利不起早的,这些人又不是什么大善人,若不是有利可图又怎肯在中间牵线搭桥?” “他们是怎么做的?”林斐听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问道。 第五百三十章 冬去春来饭(六) “其实刚问起那些乡绅时,便连我也是一头雾水的。因为这些乡绅绕来绕去的同本府兜圈子,就是不肯说实话。”长安府尹品了口茶之后,说道,“不过好在这些乡绅之间虽手腕有差异,各有不同,可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贪!”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说道:“既都贪婪,也既都看得懂那姓童的手腕,那分银钱之事上必会生出纠葛来。” “虽是看着好似仅仅只是风评不大好,被人背后骂‘周扒皮’的富裕地主,可撇开那层皮不看,这些人的行事风格却是同那等‘分赃的强盗’没什么两样了。”长安府尹说道。 此时屋内只他和林斐两人,自也懒得兜圈子说那些场面话了,是以两人谈事之时的话语比起平日里有外人在场时委实是“直白”了不少。 “既是分赃的强盗,那势必便会有分赃不均的问题。”林斐闻言,说道,“看刘家村远比旁的村落更破旧,便知姓童的在这群乡绅间应是拿了大头了,如此……乡绅之间定会生出纠葛,分的少的乡绅在背后给那姓童的穿小鞋,想借官府的手除去那姓童的也是有可能的。” 同明白人合作办案就是舒坦!长安府尹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着点头说道:“本府便是看出了这个,将问题尽数都引到那姓童的身上,这才将话套了出来。” 当然个中艰难便不说了,左右林斐是知晓的,这些时日他忙着办事亦是半天也不曾歇息过。 “其实这些人用的便是自己在当地当‘村长’,‘说一不二’的那些身份出面做的中人,”长安府尹说道,“钱是自旁的村落的百姓那里借来的,说少不少,可说多到会激的百姓急眼,去寻他们拼命倒也没有。就似是自每家每户的百姓身上皆割去一块肉,虽然痛,可因着没有割到筋骨,痛归痛,却还能走路。” “一个村子不够,每年就发动五六个村子的村民,家家户户都割走一块肉,合计在一起割走的那些银钱,其中一成筑在那狐仙身上每年加的一层薄薄的金衣上。”长安府尹说道,“我等看着那狐仙的金衣成色如同纯金的一般,瞧着甚为值钱,却是积少成多,镀了几十年才成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继续问道:“那剩余的九成银钱呢?” “两成还给村民,还有七成却是姓童的乡绅与这些中间牵线搭桥的地头蛇乡绅们自己分的账。”长安府尹说道,“虽说乡绅们是平分的银钱,可那掺和进去早的,这些年收的银钱自然是最多的,所以姓童的乡绅这些年到手的银钱加起来亦是其中最大的大头。这些地主乡绅个个精明,自是算得清楚这笔账的。会生出纠葛来便是因为这等挣银钱的方式同寻常的生意不同,掺和早的除了头一次需拉那五六个村子的村民过来割肉之外,之后便不用再做事了,只需躺着赚钱了。看着对方这些年什么力都不出,却依旧年年与自己分到一样多的银钱。晚掺合进去的自然对早掺和进去的不满了,这才叫本府寻到了突破之口。” “当然,这些事村民是不会知晓的。”长安府尹轻嗤了一声,话题一转,重新回到了村民身上,他道,“村民看到的是这些乡绅只收了一次那介绍他们参与其中的银钱,算是中人钱,且收的并不多,算是个良心价了。” 提到“良心价”三个字,说这话的长安府尹与听到这话的林斐却是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皆摇头叹了口气。 “村民所以为的这些银钱的去向除却那一成的狐仙金衣银钱之外,其余九成皆是由这些地主乡绅们联合起来做生意赚银钱去了。”长安府尹笑着说道,“当然,这些只是村民以为的,并未写在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之上。” 林斐听到这里,不由笑了,再一次点透了其中关键之处:“地主乡绅们借用‘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身份与那一张擅于诱导蛊惑的百姓的嘴促成了这场骗局。可这么些年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不曾听闻过报官之事,能捂那么久,想来是先时投钱进去的那些村民当确实收到这些乡绅赚的银钱分红了。” 长安府尹点头,瞥了一眼林斐,先是笑骂了一句:“我便知道你若是去行商,亦不是个善茬,指不定是比姓童的更难缠的那等角色!”之后,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说道:“五年!” “村民投进去的那些银钱,五年之后便能收到乡绅经营赚来的分红了。”长安府尹笑着说道,“于村民而言,百姓为乡绅做活,领银钱的事常见,可让乡绅们出去挣银钱,他们领那乡绅忙死忙活劳累一番赚到的银钱的分红之事却是难得一见的,难得叫乡绅为自己打一次工,算是翻身做了回乡绅的主人,自是个极好的营生。” 林斐听到这里,不由失笑:“这事乍一听有趣的很,可细一想,能引村民投钱不奇怪。” “是不奇怪啊!”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就似那刘家村村民是看着那童大善人凭运气入了赘,由一个‘游方神棍’变成如今的童老爷的,有个现成的‘成事者’摆在这里,自是更有说服力的。” “一个村落就那么大点的地方,村民眼中最会挣钱的便是当地的地主乡绅了。是以将钱交由那等最会挣钱的地主乡绅,让地主乡绅来挣钱。事后,他们赚分红,自是个村民眼中稳赚不赔的上好买卖。”林斐说道,“由地主乡绅出面牵线搭桥,一群地主乡绅合起来外出挣银钱,而后将挣钱的分红分与村民,这举动就似那童大善人让独子娶村中女子为妇一般,是‘乐善好施’的乡绅们将‘福气’回馈乡里的举动,自是愿意掏钱加入了。” “便是如此!”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可笑那群地主乡绅除却拿了这些村民的银钱之外,竟还白得了个‘乐善好施’的‘善人名头,看到村民如同看到自己上钩的大鱼一般,自是乐开怀了。” “事情更有意思之处便在于这些乡绅帮着牵线搭桥,在村民眼里忙里忙外的,可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却根本没有这些乡绅的名字。”长安府尹说道,“本官亦是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弄明白了这些事。原本从村民口中打听到那些事情时,还在奇怪这些乡绅滑不溜手的,用你那话说就似是油浸养的极好的,管它在里头炒菜还是炒肉,都不会粘锅的大铁锅一般,又怎么可能做这些无利不起早的事?难道是当真想要’良心‘一回了?” “却是后来才发现这群乡绅虽出了人出了面,可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却愣是不见这群乡绅的名字。”长安府尹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如此忙活,出了大力,却不肯将名字落于那白纸黑字之上势必有大问题。” “那些村民以为被他们拿去做生意的银钱,其实根本没有拿去做生意,而是到手直接分了。”长安府尹摇头说道,“一成给了那狐仙金衣,七成乡绅地主分了,还有两成就分给那些投钱早的,五年之后就能... “不错!”长安府尹闻言再次点头,说到这里,却是忽地“噗嗤”一声笑了,他挪揄地看向林斐,说道,“你我皆知是骗局,这些参与其中的乡绅地主自是更清楚这是骗局了。你当是知晓这些’扒皮‘们的秉性的,眼看搭乘的这条船要翻了,自是跑的比谁都快!” “面对本府的询问,一开始这群地主乡绅们自是不肯说实话的。”长安府尹草草说了一番自己探到真相的路数之后,说道,“本府过后便私下寻人,将姓童的惹了人命官司,被衙门盯上,要查他那旧账和狐仙金衣之事说了一遍,这几个地主乡绅听闻之后的反应也是一个路数,一听姓童的要出事,连忙纷纷跳船,’弃暗投明‘的将事情说了出来。还对本府说他们亦是受害者云云的,明里暗里希望本府给个准话不会将他们牵连进去。” 可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却是笑了,他道:“本府又哪里会给这种准话?再者大荣可没有府尹的话便能等同律法的明文条例。”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案几,冷哼,“本府只对他们道本府查案是看证据说话的!” “那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借银钱筑金衣的是刘家村村民,担保人则是个死的,穿了金衣的狐仙,出钱的又是旁的村子的村民。”林斐翻了翻长安府尹这些天交涉寻来的证据,说道,“可没有这群地主乡绅什么事。不过大人这话在这群乡绅看来,或许也会自认为是个准话了。” 官府办事就如同狸奴抓耗子一般,能抓多大的耗子就看那狸奴有多大的本事了。林斐想到这里,忽地记起了有一回同温明棠的闲聊时,女孩子曾道,那额头写了个“王”字的大虫其实也属于狸奴的一种。 若真是额头写了个“王”字的那等大虫,那能抓的耗子可就不少了!林斐心道。 所以,若是将眼前穿红袍的长安府尹当成寻常父母官的话,这群地主乡绅大抵是要失望了。 “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个准话吧!”长安府尹淡淡的道了一句,暂且将这一茬揭过之后,才继续说道,“那些继续投钱,等着领银钱回本的旁的村落的村民们如此不惧的依仗便是狐仙身上那层金衣了,他们想着若是领不到银钱,大不了把狐仙身上那层金衣扒了,融成金子,也能将本钱拿回来,是以丝毫不怵。” “可还没回本的村民多的是,狐仙身上那镀了几十年的金衣又够几个人分的?”林斐说道,“这白纸黑字的契书看着管用,实则一点用都没有。” “刘家村村民的兜比脸还干净,有银钱的只有那地主乡绅与狐仙。活的地主乡绅精得很,根本不在那契书上落名,便是骗局撑不下去,闹上官府,官府也不能拿他们如何。”长安府尹说道,“且他们管控的极好,除却那些尤为贪婪,投了一次,又跟着投了好些次,将家里所有银钱都投进去的极少数村民之外。多数村民那里他们皆是只割走了一块块头虽大,却并不伤筋动骨的肉。” “为了一块块头虽大,却没有伤筋动骨的肉闹到拼命,于多数人而言是不值当的。”林斐想了想,说道,“这便是乡绅眼里的尺度了,拿捏准了他们虽会闹,但不会拼命,闹出以命换命的事来,毕竟这些人自己可惜命的紧!” “不错,这群人眼里的尺度就如同那上吊投缳的绳子,勒住了脖子卡的极其难受,明明已是喘不上气来了,却还偏偏给他留了一口气,就这么不上不下,半死不活的吊着。”长安府尹捋须说道,“这便是这群大善人们眼里的尺度刚好了。” “这尺度还真是……”林斐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看向长安府尹,一记对视之后,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说了出来。 “可不就是那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只留一线生机的尺度?” 第五百三十一章 冬去春来饭(七) 刘家村那位赘婿典范——童大善人的过往,于这些时日已将这位童大善人的过往,但凡能在纸面上找到的踪迹,都里里外外查过一遍的林斐与长安府尹来说自是不陌生的。 神棍出身,佛、道两家各门各派都被他游方了个遍。人说入一派爱一派的,那些短则月余,长则一年半载的入派经历,也不知那些佛门、道门典籍教义他究竟学去了多少。 总之这般走马观花似的当了一遍神棍之后,那位童大善人便据说是精通佛、道两道的高人大师了,于易经八卦之术上颇为精通。 至于这精通的表现……于林斐与长安府尹来说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将易经风水堪舆之说融会于这银钱生意之中,这童大善人也算是学以致用了。”长安府尹冷笑着说道,“我先时一直不明白何谓‘邪魔外道’,这一手‘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善人大师于’死路之中却又留有一线生机’的‘仁慈’算是叫我领教到了。” “这几日同这群乡绅地主们打了一番交道,理清了个中的来龙去脉之后,便叫我想起了当日你我上刘家村时行至那村祠前看到那块挡门石时你的评价,”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举起手里的茶杯向林斐行了个酒礼,“你道这看似仁慈的一线生机或许比起不留更狠些,我这些时日算是感受到了这一线生机的仁慈真正阴狠之处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林斐举起茶杯还礼,对长安府尹说道,“按常理来说死路之中留有一线生机当是布局者的仁慈之举,不忍见人命尽数凋亡。可既是仁慈之人,又为何会将那山石堵于门口?” “是以这按常理来说的仁慈之举,却也要看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布下的举动。”林斐说道,“于布下整个有石入口之局者而言,这一线生机比起恻隐之心来,其初衷更有可能是想要入局者厮杀的更狠。” 长安府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看童大善人的过往,他的‘善’也更可能是恶行表面披着的那层皮!于身处其中之人而言,多是看着表面风光,内里实则是苦不堪言的。” 那刘家村月月村宴,宴上觥筹交错,村民间一派和乐融融,场面话不绝于耳,可这般看着‘和睦’又‘风光’的乡里乡亲,私下如何,看刘家村那遍地破落宅便知道了。毕竟比起生了一张嘴,会翻来覆去变换说辞的人来,宅子是死的,骗不了人。 “不管如何,大人这一番连日奔波总算是叫我等弄清楚了那狐仙一身金衣的来源。”林斐话题一转,重新回到了案子之上,顿了顿之后,说道,“原来村民的那些供奉,那村祠阴庙之中被供奉高楼之上,地位与寻常阳庙佛祖、天尊比肩,在刘家村那一亩三分地上能反过来驱使一众石装神佛低头的‘狐仙天尊’却也只得到了村民所有供奉中的一成而已!” “那它也只能算是表面风光罢了!”长安府尹轻嗤了一声,说道,“七成给了乡绅地主,二成还与村民分红,它得了一成。不过只要它在那村祠阴庙里的金身像不倒,它那表面风光便一直在,那一成的分红虽然少,却也是不出力白得的,算是运气不错了!” “是运气不错了!”林斐听到这里,点头说道,“外头山精野怪的阴庙偏神多了去了,光一本《山海经》上便有多少没有被搬上正经殿庙的神兽精怪了?它能被那位童大善人挑中,供奉高楼四十年,不出力还能白得四十年的供奉算是运气极佳了!” “是啊!多少神兽精怪便是想被搬入那阴庙村祠都进不去呢!”长安府尹瞥了林斐一眼,顺着林斐的话往下说,两人口中的话语皆是‘阴阳怪气’的,满满皆是‘嘲讽’之意,却又偏偏都能接上对方的话茬继续往下说。 这大抵便是真正能同案而坐之人彼此之间的默契吧! “只不过是替那一众乡绅善人们出面做了个中间的保人,便白得了四十年的风光。”林斐说道,“只需在那白纸黑字上落个名而已。” “左右就是个是死物,金子铸成金衣穿在它身上供在高楼中又不会丢了,全当将银钱存在当铺里了。”长安府尹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所以每每初一十五的,那供奉它的阴庙村祠中香火那般鼎盛也不奇怪了。” “这拜的哪里是狐仙,是那一身金子铸成的金衣呢!”林斐轻哂了一声,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再次朝长安府尹遥遥一敬,说道,“不是拜神佛,亦不是什么拜狐仙,而是拜金,当然虔诚了。” “所以善人似的乡绅,比起那扒皮似的乡绅其实厉害的多!”长安府尹笑着回应了一番林斐的敬茶,漫不经心的继续往下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乃古之名言!那乡绅扒皮不奇怪,若是哪一日改行做起了大善人,除却那万中无一,当真开始向善的可能之外,寻常情形之下,皆需小心了。” “不过虽是比起外头那些想入阴庙村祠的山精野怪来,这狐仙算得幸运的。可这幸运也是有时限的,底下拜金——”林斐说到这里,突地拖长了这个‘金’字的语调,待这一声‘金’字的长长语调拖罢,才继续说道,“衣的虔诚信众可时时刻刻惦记着它大限将至倒下时能被剥下的那一身金衣呢!” “乡绅对外的说辞是那些村民掏出的银钱是被用于乡绅们合伙外出做生意去了,可那些乡绅人一直在当地,一整年也不出长安地界这一亩三分地的,几时见这群人出去做生意挣银钱了?”林斐摇头说道。 “事实就在那里摆着,不是真的瞎就是装的瞎!”长安府尹接话道,他眉峰一挑,说道,“除开那等真傻的,多数村民其实都在盼着这一身狐仙金衣的骗局能持续下去。” “再拙劣的谎话,所有人都希望它是真的之时,自然在这些希望它是真的之人眼里它就是真的了。”林斐轻笑了两声说道,“至于什么时候会变成假的,端看这一只入水的饵,什么时候再也引不来鱼罢了!” “河就这么大,便是把河中所有鱼都引来也只有那么多而已!”长安府尹攥着手里的茶杯,继续说道,“对于那些投了钱还未拿回本钱的百姓而言,便也只能惦记着狐仙大限将至倒下时能被剥下的那身金衣了。” “在那些钻研易经风水、神佛妖怪的神棍口中,这等‘大限将至’被称为‘天人五衰’。”林斐笑了笑,说道,“那等话本子里妖怪皆是以吃人为生的,每吃一个人便是犯下一桩孽事,待到吃的人太多,犯下的孽事攒足了一定数量之时,那妖怪的‘天人五衰’便要来了。” “想不到连寻常的神魔妖怪话本子里的故事在林少卿这等少年神童眼中亦有不同的含义!”长安府尹说着,举杯朝林斐再次敬了敬,说道,“头一次听闻,还当真是醍醐灌顶!” “那话本子里的妖怪只能预感到自己的‘天人五衰’将要来了,却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来,会以何种方式来。”林斐说道,“有时是被天雷劈了一记劈死的,俗称天... “大人说的不错!”林斐点头,说道,“如此细一想的话,那狐仙的风光金衣也是假的。虽说被供奉了四十年,可它是死的,那供奉的斋果自己只能看不能摸,一口都吃不到。那金衣披在身上虽看着好看,却也是连其中一块都不能占为己有的。” “底下虔诚拜它的人,惦记的也是它那一身金衣。”长安府尹接着说道,面上的神情也愈发复杂了起来,“便是知晓这是个骗局,所有人不怵不慌的依仗就是白纸黑字的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那个中间担保人——金衣狐仙。即便这骗局崩塌了,还有那一身金衣可以扒。所以,若以中间人的身份来看这狐仙,可比那活物靠谱多了。它不止不收利钱,不克扣银钱还不必担心它会跑,因为它是死的,没有长腿。也不必担心它赖账,因为它是死的,所以扒金衣时根本不会还手!所以虽说这一身金衣于所有入局者而言连塞牙缝都不够。可若是自己跑的足够快,在狐仙倒下的那一刻扒下的金衣足够多,搞不好不止能回本,还能赚上一笔。真是好本事!” 看长安府尹抚掌冷笑着“好本事!”,林斐开口了:“所以,这就是那等善人乡绅的高明之处了!世人皆知金子值钱,他便把一堆能换银钱的金子摆在那里做担保!” 就似那船看着要翻了,可所有人依旧不怵,是因为知晓这船里还摆了几条小船,即便大船翻了,只要自己跑的够快,爬上了那小船,依旧能稳赚不赔。 “如此看来,姓童的这手腕,于这些身处其中的村民而言,能不能算是阳谋?”长安府尹想了想,收起了同林斐一唱一和时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语气,正色道,“村民的那点心思,是贪小便宜也好,还是相信乡绅有大本事挣钱,自己为乡绅打工久了,也想让乡绅为自己打一回工,赚一次分红的小聪明心思也罢,局中所有人,每行一步的心思在他眼里都是一眼望穿的……诶,不对!”话至这里,不等林斐答话,他便自己摇了摇头,说道,“姓童的这阳谋只能算是谋划了一半,半个阳谋可称不上阳谋,也只能算是阴谋。” “恰似楚汉相争,萧何接手丞相、御史府之后,将天下山川、人口、郡县一览无余一般。这天下相争的棋盘只有萧何所见的那么大,楚汉相争的那些人自然跳不出去。因为跳出去入了彼时的匈奴之地也是死。”林斐点头说道,“而姓童的这半个阳谋,跳出去非但不会死,甚至还能反将他拖下水,当然只能算是阴谋。” 这回答听的长安府尹心中更为舒坦,虽虞祭酒那日听林斐与温明棠提楚汉相争时他不在场,可显然阳谋阴谋的这些事,他亦是清楚的。 于鱼缸中的鱼而言,鱼缸就是阳谋,便是蹦跶的再厉害的鱼,厉害到一蹦能跳出鱼缸了,可一旦离了水蹦跶到地面之上,也会脱水而死。 “今日这一番谈话真真是叫本府酣畅淋漓!”长安府尹说着抬了抬手,再次以茶代酒朝林斐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之后,说道,“既是阴谋便好办了,因为阴谋是能化解的!” 林斐拿起手中的茶杯移至唇边轻抿了一口之后,说道:“所以,眼下的问题是如何破局。” 长安府尹点头,亦道:“具体怎么回事本府知晓了。可要如何解决这问题本府却是还在犯难!” “这掏钱入伙,让乡绅挣钱赚分红的局即便是骗局,那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林斐想了想,说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礼’这等解法就算了。妖怪故事话本子里,我便鲜少见到神佛收服妖怪是直接冲上去念经将妖怪念死的。” “那唐僧西行取经还要靠猴子一根铁棒横扫开路呢!若是念个经文便能解决的事,唐僧自己就成了,所以拿嘴劝当然解决不了问题。”长安府尹说道,“本府虽是诈出了这身金衣的来源,可诚如本府对那些乡绅所言的,公堂上的事是要拿证据说话的,这件事的证据……怕不是那么容易寻到的。白纸黑字的契书是众人自愿签的,不但签了,还自愿帮着拉人入伙了。每个出了银钱的都成了加入者。就似刘家村村民本是被耗子偷米粮的受害者,可却因着加入拉人入伙的举动,既是受害者又成了偷米粮的耗子,以眼下的状况直接上公堂并不能拿他们如何。”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冬去春来饭(八) “民间神鬼故事中曾有记载道有一老汉,其长子、媳妇、妻子先后被虎所食,小儿子梦见母亲托梦,说山中有一处老树下藏了宝,取出后可终生用之不尽。小儿子梦醒之后欲前往取之,却被神仙拦住告诫。之后才知这梦其实是其母死后化为伥鬼,想引诱小儿子前往同样被虎所食才托的梦。”林斐淡淡的说道,“此所为伥鬼,亦是成语‘为虎作伥’的由来。” “所以伥鬼也是鬼!”长安府尹点头说道,“自己被老虎吃了,便引诱旁人亦被虎所食。官府若是狸奴的话,犯人便是耗子了。上了公堂之后,若非特殊情况,耗子的证词亦是无法采纳的。” “更何况狐仙那身金衣还在。”林斐垂下了眼睑,语气波澜不惊,“只要这不收利钱,不克扣供奉的中间人身上那层金衣还在,入局者便人人皆会幻想自己便是那个能在狐仙大限将至时,抢到一片金衣之人,只要这些人还想着能抢到那片金衣,便不会闹上公堂。”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这个被供奉的中间担保人身上。”长安府尹这般想着,瞥了眼那厢的林斐,“可据某所知,我大荣此前还不曾有过扛着雕像上公堂受审的先例啊!” “凡事都是从无到有的,开个先河有何不可?”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 “如此的话,到了那日,公堂之下必是挤满了过来围观雕像受审的看热闹的百姓了。”长安府尹亦跟着笑了两声之后才眯起了眼,说道,“但你我是官府,不能随性而为,即便知晓这问题出在哪里,却也不能直接将这位中间担保人绑走的。”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有些手段即便知晓好用,我等官府中人也不能胡来。毕竟不能胡乱开了这个口,坏了这规矩。” “便连姓童的都知晓不能坏了自己那‘大善人’‘说一不二’的规矩呢!”长安府尹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之后,说道,“束手束脚的办事恰如带着镣铐舞剑,难啊!” “那金衣只要在一日,投了银钱的百姓便会自发的当起伥鬼,拉人入伙。”林斐说着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账本,说道,“看这账本记录,这狐仙神威已从山野村落蔓延至城中百姓身上了。” “只要那山野村祠中供奉的狐仙在一日,这些伥鬼便会拼命将人拉入其中使其亦变为伥鬼。”长安府尹嘀咕着说了一句,忽地捋了捋须,说道,“本府也是看过几本神魔鬼怪话本子的,知晓有一种生了两枚尖牙齿,拉住活人,往哪活人脖颈上一咬吸食其血的妖怪,那吸血的妖怪叫什么来着?” “叫僵尸。”林斐接话道,他看了眼说话的长安府尹,说道,“普通人被咬了之后,便也会变成这等吸血的僵尸,每到夜里便出来咬人吸血。因为这等怪物是以吸血为生的,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虽说不会死,可也难受的厉害。唔,就似那五石散成瘾之人吸食不到五石散一般的难受。于没有吸食过五石散不了解其难受之处的普通人而言,那感觉就似是脖子里套了条投缳的绳索,绳索箍住脖子箍的极紧,却又偏偏留了一道能喘息的口子。死又死不了,活却也活不好,不吸血便这般半死不活,难受的紧。比起那怪物本身来,这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的特性才尤为刁钻可怕!不似那等寻常怪物咬完人之后,被咬到的人直接死了。所以怪物自始至终也只有那么一个,便是一晚上吃一个人,那每一晚死去的人都能控制在一个的数量之内。而这等名唤僵尸的怪物,不止咬完人之后能将人变成同自己一样的僵尸,那不吸血便会饿的难受的特质还会逼的其每晚皆出去害人,不断扩大僵尸的数量,很快就能将所有人都变成僵尸了。” “更可怕的是这等僵尸的天敌,也就是所谓的收伏妖魔鬼怪的和尚道士们若是不慎被咬到或者抓到之后不及时处理,亦会变成僵尸。”长安府尹捋了捋须之后,笑了,“狸奴被耗子咬了抓了,亦会变成耗子,这岂不可怕?” “这怪物确实可怕!”林斐亦跟着点头笑道,“岂不就似那童大善人七十六笔横财的来源之处一般的可怕?” “所以他发的就是时疫财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发的一直都是时疫财啊!” “那他还当真是始终如一,将那‘有石入口,有口难开,只容一人通行’的信念贯彻始终。”林斐面上的笑容淡去,默了默之后,再次开口说出了当日头一回去刘家村时,对童大善人做出的评价,“没想到我长安附近竟还有这等乡绅,捂了这么多年都未听说过,还当真是可惜了!” 听他直呼“可惜!”长安府尹一下子挑起了眉,瞥向一旁直呼‘可惜’的林斐,道:“怎的?这童大善人叫你大开眼界了?” “善人大多差不离,皆是品行端方之人。”林斐对此倒是丝毫不避,坦然道,“可恶人就不同了,各有各的恶处。当然,似这等披着大善人皮的恶人,更是难得一见。” “我亦是见识到了!”长安府尹轻哂了一声之后,默了默,突地垂眸自嘲,“所幸遇上这位的时候是如今的本府,而不是年轻时候的本府,若不然本府这狸奴怕是也要交待在这等成精老耗子的手里了。” 林斐听到这里顿时笑了,他轻哂:“不知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没有高见!”长安府尹闻言却是两手一摊,坦言,“不过我看那些大夫治时疫的法子都是将当地染了时疫的城池同旁的地方隔离开来,至于对付那些染了时疫之人,能治好的就治,治不好的就干脆填埋或者烧了,法子真真是简单粗暴,一目了然。” “依那些神佛的话讲便是‘大道至简’。”林斐闻言,说道,“大夫治时疫的法子亦能称得上是‘大道至简’了。” “但时疫让人畏惧,又因着其直接损害到了自身性命,使得人人自危了,自是对大夫这等隔离城池和烧埋尸体的手法不会多言。”长安府尹闻言只略略一想,便摇头道,“这个同时疫那一目了然会害人性命之事不同,用了一个‘诱’字,且这‘诱’字还直戳人心。众人见了时疫会畏惧害怕,不敢靠近,可见了这狐仙金衣,却是非但不惧,还会觉得这便是机会,即使拼命拦着,也要上赶着往前凑。”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再次两手一摊,叹道,“这等情形之下,谁敢隔离?又要用什么方法来阻拦?” “财帛动人心。”林斐点头说道,“这一场局真真是极致的拿捏住了人性啊!”他道,“所以我道先时不曾听闻过童大善人这等人真真是可惜了!” “莫叹可惜了!”长安府尹挥了一下官袖说道,“这童大善人与刘家村这些事若是放在那戏台之上演,我不止会如你一般觉得先时未曾听闻此人此事简直可惜,还会觉得这一手阴谋诡计的妙局真真是精彩!可这事不是戏台之上演的,是就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我等又是查案官员,不是无关人等,自是要解决此事的!”他道,“看戏... “所以,这看似无解的骗局其实有个至关重要的弱点——时间。”林斐想了想,说道,“岁月无情,管他男女老幼,善人还是恶人,都一样。所以哪怕任他手段再如何高超,抛出的饵能将鱼塘里所有鱼都网罗进来,随着每年得利的老鱼越来越多,赚取的新鱼加入其中的银钱却是越来越少的,是以终究会有那崩塌的一日。” “这就如同那神魔妖怪故事话本子里,吸血的僵尸只能吸食活人的血,却不是能吸食僵尸的血是一样的。随着城中所有活人的血都被吸食过一番,所有人都变成了僵尸,无活人可吸食时,这些僵尸便只能半死不活的吊着了。”林斐说道。 “这些伎俩这群乡绅自然清楚,自是准备提前抽身了。”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说道,“毕竟这些乡绅又不是父母官,不需理会这些身在局中,还希望局面继续维持下去的百姓的死活。他们这一场骗局的做局者一退,原本还待几年之后才会出现的分不出银钱的局面,怕是会随着他们这突然的抽身一退,瞬间崩塌。一众参与其中的村民皆会蜂拥着冲向刘家村那座村祠阴庙,去扒那跑不了的狐仙身上的那层金衣。” “人那么多,狐仙却也只有这一身金衣可分,势必会闹出乱子来。”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局面……想也知晓迟早是要闹上我长安府衙的。” 这件事或早或晚,他这一地父母官总是要面对与解决的。 “比起似那陆夫人之事一般事前没有收到半点风声,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说到这里,不忘瞥了眼林斐,见他已开始去翻那午食食盒下一层的点心了,这才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忙了这一通,他亦有些饿了。没办法!人做事时总是比不做事时饿的更快的。他一面有样学样的打开食盒,一面说道,“未免到时惹出那等大事来,本府自是要寻出办法来拉住那几个想要跑路的乡绅了。” “到底是长安当地的地头蛇,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早呆习惯了,便是跑去了外乡,隐姓埋名的,又怎会过的舒坦?”长安府尹嗤笑道,眯起的眼风也由锐利转为圆滑与老练,“那身狐仙金衣定是平不了账的,真闹大上了官府,他们这些做局的乡绅也不见得能得什么好处。即便白纸黑字,明面上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暗地里呢?要知道人可是只有一条命的,那么多村民之中难保不会出一两个荆轲似的人物,他们惜命的很。有更稳妥的法子的话,自是会想用更妥善的法子来解决问题的。” “这群乡绅原本还未必能想到什么妥善的法子,可大人这般一上门,说了童大善人搞不好要惹上官司的事倒是提醒他们了。”林斐打开食盒,看着食盒里两个芥菜团子同一旁的茉莉豆浆饮子,一面将案几上的烛台移至那盛着芥菜团子和豆浆饮子的陶器托盘底下煨热起来,一面说道,“比起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的日子,当然还是继续在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当地头蛇,光明正大的过日子更舒坦了。” “似耗子一般到处躲藏,见不得光的日子哪有能曝露于阳光底下的日子好呢?”长安府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那吸食人血的名唤僵尸的怪物好似也是不能曝露于阳光之下的吧!这怪物只能在夜里出来觅食,白日不能出来的,因为见不得光。” “是这般没错了!”林斐说到这里,亦笑了,他道,“所以我每每翻看《山海经》,看那些民间早有所传的妖魔鬼怪故事时,便时常感慨也不知究竟是何人设计亦或者是当真看到过这些妖魔鬼怪的,细一品,才发现这唬的小孩夜里啼哭的妖魔鬼怪真真是每一个品起来都越品越是发现竟是如此的耐人寻味!” “或许真是不世出的高人编纂设计的吧!”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譬如姜子牙、诸葛孔明、张子房那等既能运筹帷幄,入得文武庙的全才,又精通易经爻卦之人?” “话本子与演义之中都将这几位大才皆描绘的恍若半个神棍似的,”林斐说道,“所以我在看到这童大善人等人做的事之后,又想到了这吸食人血的僵尸怪物。便在想这些所谓的《封神演义》《三国演义》还有那《西游》话本中猴子怎么都翻不出那五指山,如此擅念经文的唐僧取得真经并不是靠念经,而是靠猴子一根铁棒扫平前路,这些话本子中的情节常被谨慎之人诟病只能当话本子看个乐子,与真实历史相距甚远,却偏偏又能流传如此之广,或许亦是有其原因的。” “说来惭愧!本府也是直到今日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些神魔鬼怪。若不是今次之事,本府对这些神魔鬼怪的理解竟也同我那听到神魔鬼怪故事便只会哭闹喊着‘妖怪来了’的小孙儿没什么两样。”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惭愧!此事过后,本府当真是觉得自己该认真看看那些本府以为自己看懂,却是从未看懂过的神魔鬼怪了。” “我亦觉得有趣,是以只要闲暇得空,便常与衙门中的同僚们买些坊市上的话本子来翻看。”林斐说道。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不由笑了,他看向林斐,问道:“那他们看懂了么?” “不知。”林斐摇头道,“我亦每看一次总能看出些不同来。至于他们看出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荠菜团子、茉莉豆浆饮子 当然,神魔鬼怪什么的谈论不过点到即止,长安府尹虽觉得可惜,很想与林斐继续谈论下去,却还是将话题重新转回了案子之上。 也是直到近些时日遇到了林斐,才让他开始理解起了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总爱同一些所谓的名士聚在一起,办什么曲水流觞的文人雅宴的理由了。 似他这等人,赴宴多是为了在父母官的任上,办起事来更便利才会赴的宴。宴上觥筹交错,谈的也多是人情俗事,自是难以理解虞祭酒这么多年不为办事,却还总乐衷于举办各种大宴小宴的举动的。 这大抵便是大俗之人与大雅之人的不同了吧! 可这几日碰上林斐之后,虽两人是为案子谈之事,可谈论起来的感觉却是恁地让他有种酣畅淋漓之感。总觉得浅谈辙止哪里够?就似眼前谈论的什么妖魔鬼怪的,君不见那民间传闻的故事中有多少妖魔鬼怪?伥鬼、僵尸这等鬼怪也只不过是方才入了门而已,似这般的谈话他能与林斐谈上三天三夜都不够。 今次一番际遇,也算是让他理解了虞祭酒这等大雅之人不为办事还要办宴的理由了:人生逢知己,自是千杯还嫌少的。 他还未完全抽身,对面的林斐却是已然抽身重新提起了案子之事了。 “大人这一番上门问话提醒了那群乡绅,让他们想到了一个不用东躲西藏,也不用背井离乡,还能留在长安继续当地头蛇,这些年入口袋的银钱皆能保住,还并不需要担心百姓闹事的法子了。”林斐说道,“且于他们而言,这法子并没有半点损失,真可谓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好法子。” 长安府尹点头,自也早琢磨明白了这群为利所驱使的乡绅一番举动背后的原因了:“这笔四十年的假账与这狐仙大限将至时会引起的民变其实是有平息的法子的。” “狐仙那一身金衣确实是无法平账的,可有人却是能拿出来平账的。且他不止有能力平这个账,还有由头平这个账。”林斐神情淡淡的说道,“既是大善人,那便干脆善到底,虚伪了一辈子,临到头了,真正做一回大善人,拿他的家财平账,拿他的人来抵责以堵住民变这个即将豁开的缺口吧!” “不错!那群乡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长安府尹捋须,笑了,“左右姓童的也是这场骗局的始作俑者,这般一来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且于那些乡绅而言,童大善人的手腕太过高明,要从童大善人的手里拿到银钱无异于痴人说梦!既如此,拿不到的银钱自也不能算是他们的银钱。拿旁人的银钱来抵债,解决事情自是他们乐见其成的。”林斐说道,“所以这些乡绅会争先恐后的对大人说出实话也不奇怪了。” “他们知道本府是一地父母官,为父母官者要对当地百姓负责。民变一起,本官能解决是份内之举,解决不了却是为人诟病且于政绩有损的。”长安府尹冷笑了一声,说道,“他们自是算准了本府不想看到民变,才会如此争先恐后的对本府说出实话,暗示本府对这姓童的开刀,拿姓童的来平账了。” “不管怎么看,狐仙没有能力平账,且是死的,扛上了公堂也解决不了事情。拿有能力解决事情的童大善人来堵这个口还真是个皆大欢喜的解决之道!”林斐说道。 看着长安府尹微微眯眼的表情,他便知晓这位长安府尹虽是不喜这群乡绅,却又确实是有拿刘家村这事来解决童大善人的打算了。 于一地父母官而言,平息民变自是头等大事,更遑论,姓童的作为始作俑者也确实不冤。 “于情于理,这姓童的都是要盯的。”林斐说道,“可是这群乡绅是大人上门之后才想到的祸水东引之策。可那刘老汉夫妇闹上门,引来官府之举却是先大人上门之前发生的。” “本府也想到了这一茬。”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抬头看向林斐,敛了脸上的冷笑,正色道,“有人先那群乡绅一步,想到了这一手,靠解决童大善人来解决所有事情。” “于那位引刘老汉夫妇闹上官府之人而言,这群想要逃离长安的乡绅亦不过只是其手中解决童大善人的棋子罢了!”林斐说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长安府尹早已想明白了个中关键,“所以背后有只黄雀在蹲守着,且那位黄雀自己却并未出面,而是想借用官府这把刀来算计姓童的与这群乡绅!” 林斐点头应了一声,手指摩挲着手里的账本,说道:“如此看来,还是要从那新嫁娘抓交替之死案开始查起了。”说到这里,他便暂且打住了话题,伸手拿起面前那被烛台煨热的茉莉豆浆饮子抿了一口。 申时到了,该吃点心了。 看着林斐的举动,长安府尹一阵默然:“案子如此复杂,你还吃得下去?” 林斐抬头看向并不算得清瘦的长安府尹,默了默道:“外头的事再多,难道还会扰了大人吃饭不成?” “那倒不会!”长安府尹坦然回道,“不吃饭又哪里来的力气做事?解决事情?” 会被外头的繁杂琐事扰了自己一日三餐的正事这种事,也只他年轻不懂事时才会做了。 “本就是两不相干的事!本府吃饭是人生大事,毕竟你那温小娘子可是说了‘不吃饭是要死的’,死了亦或者坏了身子又哪里来的力气办事?”长安府尹一面学着林斐的样子,将那食盒中的铁架子架到了烛台之上,这铁架子当是特意寻铁匠打制的,于寻常烛台尺寸正巧吻合,将那盛放荠菜团子与茉莉豆浆饮子的粗陶盘放至铁架上之后,那烛台的一簇烛火便刚好抵到了那陶盘之下,就似一只现成的煨热吃食的小炉一般。 看着这简单却又实用的小铁架,长安府尹顿时来了兴致,笑问那厢拿起一只荠菜团子正要入口的林斐:“这也是那位温小娘子弄出来的?” “她还是说算是天授之的启发做的煨吃食的铁架子,”林斐点头说道,“一面热吃食,一面却也不妨碍其照明,岂不一举两得,半点不浪费?” “那她还当真是节俭!”长安府尹闻言默了默之后,说道,目光却是重新转向了面前的铁架子之上,想了想,道,“这铁架子我便留下了,回头忙到夜半热些米团子之类的正正好,还有趣!” 说着打开竹筒,又品了一口那茉莉花茶豆浆饮子:茉莉花茶的清雅香气与那浓郁的黄豆香气融合的半点不突兀,味道不比那日食到的乳茶饮子逊色。 “好!”长安府尹点头攒了一声,说道,“既不减那豆浆饮子的香气,却又多了几分清雅,是个不错的饮子!” …… 与长安府尹发出同样感慨的还有正同温明棠等人坐在那团团而坐的小泥炉前捧着茉莉豆浆饮子感慨的纪采买。 “这茉莉花茶的香气尤为清雅,入口之后还能去涩,不错!”纪采买点头说道,“下回往我那枸杞茶水中加一把试试!” 温明棠闻言,便起身回公厨用油纸包了一包茉莉花茶干出来递给纪采买,让他拿回去待泡茶时加入其中。 纪采买在这里正感慨着那茉莉花茶的清香,阿丙与汤圆却是捏着那煨热的荠菜团子啃食了起来。 荠菜可谓是最常见的春菜了,每每一入春,便少不得这荠菜的影子。 荠菜为陷料做成的吃食更是不少,似那荠菜馅的包子、馄饨、水饺等等皆是春季食案上的常客。 似这等荠菜团子亦是见过不少了,不过比起寻常常见的荠菜团子的皮子擀的再薄,为了包裹住那一大团的荠菜馅料,却也还是留有些许厚度的包裹荠菜的皮子,温明棠今日这荠菜团子的皮便薄的尤为过分了。 看着那刚刚好能裹住荠菜馅料的团子皮,长安府尹突地来了兴致,拿起团子在手中整个转了一圈之后,对一旁的林斐惊叹道:“你那位温小娘子好一个包皮子的手艺,本府寻了一圈,捏的这么薄,竟是没有半分破开的豁口之处?”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林斐是能回答的,因为他是见过温明棠做这玉米面荠菜团子的过程的,遂回答起了长安府尹。 “这荠菜团子她并没有似寻常包团子、包子、饺子那般的包裹,而是将馅捏实之后直接让馅球在那玉米面里滚了两圈。”林斐回忆了一番温明棠包荠菜团子的举动之后说道,“第一圈是馅料抟成球之后直接在玉米面里滚了一圈,而后将滚了一圈的芥菜团子放入清水中浸一浸,将那滚了玉米面的表皮打湿之后继续拿回到玉米面里滚。若是不放心怕露馅可以多滚两圈,对有些不爱吃那元宵皮,爱吃馅的,她做元宵时亦是这么做的。如此粘连着滚出来而不是包出来的皮非但不会豁口,还薄且匀称,食起来自是更美味。” 长安府尹恍然,又听林斐继续说道,“不过要这般做的话,这馅料便须丰富了,不止要加蛋、豆干、海米之类的,还需将加进去的馅料都切的极碎,另外还需加些豚肉进去,因为豚肉有粘性,能将整个馅料粘成一团,如此做出来的荠菜团子的味道便是极好的,不止皮薄,里头的馅料亦是鲜美丰富,且那包皮的一步还省了,于这玉米面荠菜团子本身而言,便是只要食材不缺,又切的细碎,处理好了,便越简单的做法越是好吃的。” 难得听到一番如此考究的关于荠菜团子的做法,长安府尹连连点头,咬了一口,尝了尝这所谓的做法简单的玉米面荠菜团子之后,更是开口直言:“果真美味!算得本府食过的荠菜团子中最丰富鲜美的那等了!” 看着连连点头的长安府尹,那厢的林斐却是看了眼自己手中馅料丰富且细碎的荠菜团子之后,忽地悠悠道:“可见这包的最好的那等皮子,又要薄又要没有半点豁口的,需得是自己主动粘上去的,如此才聚拢的紧,方能让人无法轻易的寻出破绽来。” 正感慨着荠菜团子鲜美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顿时一僵,默了半晌之后,才道:“确实有理!比起乡绅派打手恐吓什么的,自己掏钱入的伙,村民们自是更维护狐仙这身金衣的,也抟的更紧了。” “虽名字唤作荠菜团子,听起来是个素团子,但还是加些豚肉进去,才能粘得更紧的。”林斐顿了顿之后,盯着那荠菜团子层层馅料之中的那些豚肉,说道,“所以要抟的够大,也确实是该分些肉给百姓食的。” “照你那温小娘子的话说便是因为豚肉有粘性,能将这些切碎的荠菜、豆干、海米之类的粘连起来。”长安府尹说着,挪揄的瞥了眼林斐,“这简简单单的吃食今日竟也叫你我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来了。” “有感而发罢了!”林斐说着将手边的荠菜团子送入口中之后,又道,“还请大人安排一番,让刘老汉夫妇松这个口,好让我等名正言顺的插手那新嫁娘之死一事,如此……择日便能开棺验尸了!” “好说!”长安府尹点头,沉吟了一刻之后,却是又道,“或许都不消本府出面寻刘老汉夫妇,若背后当真有那只黄雀的话,这刘老汉夫妇自会上门来的。” 两人正这般说着,便见那位常跟随长安府尹左右的小吏匆匆自外头跑了进来,说道:“秉大人,那刘老汉夫妇又来喊冤了!” 一句话听的长安府尹同林斐立时对视了一眼,虽是未说什么,可二人却是皆从对方的眼神中品出了其中的含义:看来……背后还当真有只想要童大善人性命的黄雀在盯着啊! 就是不知那位童大善人知晓不知晓这黄雀的存在了。 …… 长安府衙这里,长安府尹与林斐食点心的歇息空档被刘老汉夫妇的到来催促的只得匆匆食下那荠菜团子便去见刘老汉夫妇了。 大理寺公厨里,温明棠等人食点心的歇息空档却是也同样迎来了突然上门的赵司膳。 不过比起刘老汉夫妇上门是喊冤有麻烦事的,赵司膳上门那面上的神情却是复杂居多。 将趁着午食歇息的空档突然上门的赵司膳引至众人身边坐下之后,便见赵司膳将背后背着的包袱取了下来,而后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包袱。 看着包袱中的虎头鞋、拨浪鼓等孩童所用事物,温明棠等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的看向赵司膳。 “听闻赵莲有孕了。”赵司膳面对温明棠等人向她看去的目光,亦是目露尴尬之色,默了默之后,才道,“我这做姑姑的终生大事还未成,侄女却是已有孕了。” 一席话听的众人顿时一阵默然。 待到反应过来,温明棠却是一掐手指,算了算,将信将疑道:“便是……成亲当晚便怀上了,这才多久……便能诊出孕来了?” “我亦觉得奇怪。”赵司膳闻言之后亦是叹了口气,说道,“问那前来带话的老街坊哪个大夫那么快便能诊出孕来了?”虽是还未成亲生子,不懂其内具体事情,可自赵莲成亲起满打满算也就半个月的工夫,哪里那么快便能诊出孕来着? “那街坊道据说成亲前赵莲同她那夫婿便有了首尾,算一算当怀上快三个月了。”赵司膳摇头,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等举动是不赞同的,她道,“虽是我侄女,可我早早便入了宫,同我这侄女除了见过几次面之外还真不熟。这成亲前便有了首尾之事实在是于理不合!不过既是嫁过去了,对方也肯认账,那便罢了!作为姑姑,总是要送个礼的。” 赵司膳在这里叹气说着,却看到对面的温明棠等人在她说出“赵莲怀上快三个月”时脸色顿变。 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的本能告诉她事情似乎不太对,正想问“怎么了”之时,便见一旁的阿丙和汤圆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大呼:“不好了!那刘老汉夫妇要告官了!” 怀上快三个月……这一算日子不就是年前赵莲同那乡绅公子便搭上了么?那时候乡绅公子的正牌夫人还是那刘老汉夫妇的闺女呢! 如此一来,于刘老汉夫妇而言便是才瞌睡便有了枕头,正巧能名正言顺的告赵莲谋害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荠菜团子、茉莉豆浆饮子(二) 赵司膳这里对赵莲、赵大郎夫妇之事的印象还停留在私德之事上,只以为他们一家是想要高攀乡绅一家,谋个乡绅亲家为自己打算罢了,之后的事,赵司膳并不知晓。那日林斐说起自己与长安府尹前往刘家村一行之事时她也不在。是以赵司膳对这些事还是两眼一摸黑的状态。 不过虽是对事情全貌并不清楚,可看人脸色,猜事轻重的本事赵司膳还是不缺的,若不然也不能熬到全须全尾的安全出宫了。 眼下听阿丙、汤圆这般说来,她立时看向温明棠:“你说事最是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宫里各种各样的主子不少,用话本子里的话来说便是大小山头林立。对于一件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各个主子之间常因各种各样的利益纠纷而插手干预其中,使得原本简单的小事看起来极为的错综复杂。待到最后将事情捋清之后,才会发现是非曲直原本是极为简单的,可因着参与者众多,化简为繁了。 可偏偏待众人看到事情时往往是那事情以最‘繁’的一面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如此‘繁杂’的一面,自是会让见者看的更为纷乱,从这些人口中说出的事更是让原本便‘繁杂’的事更是繁上加繁。 而温明棠却是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所遇到者中难得的一类人,她好似有种天生便能‘化繁为简’的本事,剥离其中那些‘繁杂’的如同雾里看花的障眼之物,露出其本质来。 这才是赵司膳虽是听阿丙和汤圆二人发出的惊呼,却看向温明棠让她说话的理由。 她眼下人在靖云侯府做事,一会儿还待赶回去做暮食,自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浪费的。 “刘老汉夫妇的一双闺女就是赵莲那乡绅公子夫君先前死去的两个新嫁娘。姐姐殒命后,妹妹替嫁。最后一个妹妹是年前那会儿死的,且死时还怀着身孕。”温明棠对赵司膳说道,“若赵莲怀了三个月了,那当是同那妹妹几乎前后脚怀的孕。一样怀孕了,原本的正牌夫人死了,她却进了门。” 赵司膳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大变:“那刘老汉夫妇岂不是要闹了?” “是要闹了。”温明棠点头对赵司膳继续说道,“这两人的儿子年轻时就死了,就这两个闺女。眼下年迈耕种不动了,手里的银钱又因这些年为了两个闺女能嫁进乡绅家,年年送礼,使得如今手头没攒下什么银钱。” “那不等同是绝户了?”赵司膳越听脸色越是难看,脱口而出,“将全部身家都砸进去抢来的乡绅公子夫人的位子没了,不是等同把孤注一掷的赌徒往绝路上逼?” “已去府衙告过一次官了,”温明棠看着赵司膳,说道,“府尹大人是想将乡绅一并解决了,是以头一回这两人告官时,好说歹说的劝动了他二人反过来告那乡绅,所有人都以为赵莲并未牵连进这件事,掺和进去只是个巧合。眼下才知她竟怀孕了。” “这种事怎么能牵连进去呢?”赵司膳早从同温明棠二人短短数语的谈话间反应过来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避还避不及呢!眼下倒是好了,她肚子里那块母凭子贵的肉,可不就是铁证?连累的府尹大人先前那一番帮她摘清嫌疑的举动都尽数白搭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真真是白白辜负了他人的一片好心!” “赵莲以及那赵大郎夫妇瞒了这种事,谁也不知道。”温明棠想了想,又体醒赵司膳,“连府尹大人也被瞒在了鼓里。” “我若是府尹大人也要恼了!”赵司膳揉了揉眉心,说道,“此举岂不惹怒了好不容易出现,能帮自己一手的贵人?” 温明棠点头。 “攀上那乡绅公子夫人的贪利之事比起丢了性命的大事,孰轻孰重真是没有半分轻重!”赵司膳叹了口气,说道,“这乡绅之事哪是他们能把握与掺和的住的事?不懂的事还要瞒,且还是对着那能为自己做主的官府瞒下这种事,这一瞒,也不知要叫他们多吃多少苦头了。” 对此,温明棠深以为然。 她与赵司膳入宫,一个是贫民之女,一个是罪官之后,入宫之时皆是宫里任人搓扁揉圆的小人物,自是清楚小人物该如何在那深院宫墙之中保全性命的。 作为小人物,面对自己不能把握住之事是万万不能瞎掺和的,一个不防牵扯其中,若是有幸寻到了那个能做主之人,那是半点事也不能隐瞒,需得将所有事情都向那能做主之人说清楚的。 这就似是两方棋者对弈,小人物有时难保不会避免成为执棋者手中的棋子,作为棋子本身而言,自是最好如同棋盘上真正的棋子,一个‘死物’一般不胡乱自作主张,如此,才能不坏了己方执棋者的布局,也好让执棋者物尽其用的,使出最大的本事来破局。那棋盘上的棋子若是有所隐瞒,会自己胡乱走动,这一局棋岂不是乱套了? 眼下,那乡绅与林斐、长安府尹他们便似是对弈博弈的双方。可赵莲一家身处棋盘之上,却偏偏瞒了这种事,自作主张,胡乱隐瞒,自是听的赵司膳脸色大变。 见赵司膳变了脸色,温明棠想了想,还是将林斐他们刘家村一行中关于那童大善人这乡绅的事告知了赵司膳。 听了温明棠的描述,赵司膳自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童大善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闻言脸色更是难看,听罢之后,连连摇头道:“真是……叫我不知该如何说了!”顿了顿,叹了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么乱的局可不是我等能插手的了!”说着,也不等几人说话,便将先时打开的那装了老虎鞋、拨浪鼓的包袱重新打结收了起来。 看着赵司膳这番举动,汤圆有些诧异:“赵司膳,这些……你不送给赵莲了么?” “不送了。”赵司膳摇头道,“本就没见过几次面的侄女,加上那两个吸了我这么多年血的哥哥嫂子。我送礼本是全个礼数,眼下这等局面,自是越少人掺和越好的。如此也能让府尹大人他们做事更方便些的,自是不瞎闯进去添乱了。” 温明棠闻言,亦点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若是此事过后,赵莲等人能安全无虞,再送也不迟。你眼下送了,赵莲若是有个什么差池,指不定又要怪你送的这物事有问题了。” 赵司膳点头,有些话,自是不好同未进过宫的汤圆、阿丙讲的。在宫里,为全了礼数,送些东西,到最后被人拿捏栽赃,说送的东西上涂了药,最后送命的人也不在少数。 很多时候,不待找到真相时,瞎掺和进去的人便已经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了。 当然,这些事,于汤圆、阿丙而言,或许会觉得她与温明棠太过谨慎、甚至小题大做了。可被人说小题大做,总好过真掺和进去出了事强。 不管如何,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眼见赵司膳不送礼了,汤圆与阿丙也不再多嘴。只拿了只热好的荠菜团子递与赵司膳,赵司膳接过之后道了声谢,复又看向温明棠,道:“若是我那兄嫂、便宜侄女遇到麻烦了,让你来寻我,或者打着我的名义请你帮忙,你莫要理会!” 温明棠看着赵司膳,眼里渗出些许笑意,道了声“好”! 赵司膳听了她这一句,却是又不忘补充道:“他们在我这里没甚面子,我提前与你说一声,免得你拒绝起来束手束脚的,顾忌我的感受而犯难。” 这便是两人多年间的默契了。 所谓知己、好友,自是也会设身处地的为对方考虑的,不会平白无故的将难处引向好友。 好友是用来交心的,不是用来祸水东引,挡灾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再次点头应了一声。 一旁正在慢条斯理的品茉莉豆浆饮子的纪采买看了眼这两个说话的女子,轻笑了一声,微微颔首:这般看来,这两人能在宫里那等满是尔虞我诈、算计的情形下成为至交好友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没有再提赵莲、赵大郎等人的事,赵司膳在这里略略坐了会儿,又提了一下她同张采买的事:“他本是还在同家里僵持着,总算是逼的他那弟弟妹妹出去寻了个活少钱更少的活计了,只是这点钱连养他那弟弟妹妹自己那张嘴都费劲,他自是不满意的。本是待继续僵持下去的,可因着静太妃此去骊山踏青,他原先因着静太妃的人没事找事使绊子丢掉的采买活计估摸着是又能拿回来了。”赵司膳说道,“那位顶上去的采买惹了贪赃的事,被人捅上去了。” “近些时日,因贪赃而丢了活计的先前静太妃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小采买、主子不少。”纪采买这才开口插话进来,先前他们在说话,他一直不曾开过口,他道,“每每换个主子,底下的人都少不得变动。” “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赵司膳闻言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感慨的叹着,“便是换了个陛下,朝堂之上都不见得会换掉那么多人;可这内务衙门做主的一换,短短几日间,换了多少人了?” “先时静太妃上任时这些人也是这么换上来的。”纪采买说道,“看开些便好!”顿了顿,又道,”这般一来,他那弟弟妹妹一见有张采买这个哥哥可仰仗,又要开始混日子了。“ 赵司膳闻言也跟着笑了,她道:“他也是这么说的,我也只好劝他宽心些,总比起原来一个子儿都不挣来的好些。这弟弟妹妹混日子得来的银钱总是能每月自己养自己那张嘴养个十天半个月了。” 一席话听的众人皆跟着笑了起来。 阿丙摇头笑道:“真是懒汉啊!我那二哥算得懒汉了,可比起赵司膳与张采买的家人来,才发现他竟是如此勤快!每月克扣了些迟到和办砸事情的银钱到手的月俸好歹是能养活自己那张嘴了!” “可张采买的弟弟妹妹虽比阿乙懒些,却只是懒,不惹事来着。”纪采买瞥了眼阿丙,说道,“你二哥却瞧着是个挺会惹事之人。” “我大哥与阿爹阿娘他们也都是这么说他的。”阿丙闻言捂嘴笑道,“道他作的很!”说着又道,“结果他道他不是惹事是会来事,似那等骤然乍富的富贾都是似他这等会来事之人。” “还寻出借口来了!”纪采买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五十步笑百步,都是叫人头疼的角儿!” “是啊!都是叫人头疼的角儿!我这里还有个赵莲与我那便宜兄嫂二人呢!”赵司膳也跟着接话道。 温明棠听到这里,一面将手里的茉莉豆浆饮子递给赵司膳,一面说道:“好在你与他们不熟!” 一句“好在不熟”的话惹的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待笑够了,纪采买才收了笑,感慨道:“似这等家人亲眷还是不熟些来的好,熟了就不客气了!” “确实不客气啊,我二哥还打上汤圆抚恤银钱的主意了呢!”阿丙吐了吐舌头,说道,“还是不熟,客气些的好。” 众人又是一阵失笑,待得又闲聊了一会儿,眼看时辰差不多了,赵司膳也起身准备回靖云侯府备暮食了。临离开前,不忘再三叮嘱温明棠莫用理会那赵大夫妇与赵莲的那些事。 大理寺公厨这里聊的还算是其乐融融,长安府衙那里便不似大理寺这般了,那氛围颇为紧张。 …… “大人,我等不告我那亲家了!” 还是那佝偻着身形,老态龙钟的可怜模样,刘老汉夫妇吸着鼻子说道:“我等要告那阴辣狠毒的赵氏女赵莲害我闺女,为争抢我闺女的正室之位,害了我闺女啊!”夫妇两人说着便号啕大哭了起来。 面对刘老汉夫妇的嚎哭,长安府尹与林斐不由对视了一眼。 说实话,夫妇二人的这一举动于他二人而言还当真是瞌睡来了枕头,正想借新嫁娘之事探探背后有没有这只黄雀,这二人便来了,也算是证实了他二人的猜测。 可虽证实了他二人的猜测,于他二人要办的事而言算是行了个方便。可看着这一天一个样的刘老汉夫妇,以及那对着他二人竟还瞒下了这等大事的赵莲等人,还是叫长安府尹心中憋出了一肚子火。 对方手段百出,这些身处其中,被剥皮吸血而不自知的人,面对官府的询问竟还有所隐瞒,不是平白为他们官府增添麻烦又是什么? 就似那些乡绅以百姓为棋子摆了一局残局,那棋盘中的百姓被摆布的苦不堪言,一面要求他们这些父母官相救,另一面面对他们的援手时,却又有所隐瞒,左右骑墙。一面想逃离那棋盘,一面却又频频回头看向那些乡绅,希冀着继续留在棋盘上能从那些乡绅手中得到些许好处。 “墙头草。”林斐朝脸色难看的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动怒。他淡淡的说道,“也不奇怪!为虎作伥的伥鬼总是会一直观望着的。即便是被虎驱使为奴,自身极其难捱,像路过的驱魔道人求救。可却不妨碍这伥鬼一面求人相救,一面继续观望,随时变换自己的身份与立场的。直到那老虎和驱魔道人有一方彻底倒下的前一刻,伥鬼还会在那里不停变换着自己的状纸呢!” 第五百三十五章 荠菜团子、茉莉豆浆饮子(三) 林斐的劝说长安府尹自是清楚的,也早在刘老汉夫妇头一次来衙门时便将这两个看起来‘可怜’的年迈老人的秉性看穿了。 可看明白,想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忍住不动怒便是另一回事了。 看着一旁老神在在喝茶的林斐,长安府尹叹了一声,心道:看来自己这修心养性的工夫到底还是不如他的。 虽一样披了红袍,可朝堂之上那些红袍官员的性子亦是各有不同的。 这也不奇怪!一样米养百样人。又怎么可能人人皆一样呢?长安府尹心道。 压住了心里的怒火,倒不是顾忌刘老汉夫妇二人的心情,而纯粹只是向着他们发火也无用罢了。 说一千道一万的,伥鬼还是伥鬼,刘老汉夫妇下次再遇事时还是会如此左右摇摆的当墙头草的,这并不意外。 “那阴狠的赵氏女赵莲已怀了三个月了啊,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就是铁证!我家幺女是同她前后脚怀的孕啊,好她个与人通奸的淫妇,为谋夺我幺女那正室之位,害了我幺女啊!”刘老汉夫妇哭嚎道,“大人做主!我幺女死的冤啊!村里那些人还怪我长女作怪,将脏水泼到我长女身上呢!” 林斐与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哭嚎,二人极有默契的皆未出声打断两人的哭嚎,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二人哭诉。 纵使两人哭嚎起来‘唱念做打’的一番做派都全了,可唱独角戏似的哭嚎也顶多哭上小半个时辰便会自己收了。毕竟那话翻来覆去的反复说,就是得不到半点回应,便是戏台上唱戏的名角儿,面对冷场一言不发的一众台下观众,那也是唱不下去的。 眼下见自己哭嚎了半日,林斐与长安府尹皆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刘老汉夫妇终于哭不下去了,两人泪眼婆娑,一副好不可怜模样的抬头偷偷瞥向在那里静静看着自己的林斐与长安府尹。 长安府尹冷脸不语,林斐则饶有兴致的看着台下,哦不,是堂下这两人:他二人面上满是泪痕,哭嚎喊了半日嗓子都哑了,这幅泪眼婆娑的样子谁看了不叹一声可怜?可偏偏就是这般可怜令人动容的模样,那一双眼却是偷偷抬起来不断的偷瞄着林斐与长安府尹。这幅心虚的恍若做贼似的模样,与那可怜无辜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叫林斐看的愈发起了兴致。 冷脸不语的父母官长安府尹不说话已叫两人心慌了,那一旁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据说是大理寺衙门来的,那副恍若看猴子一般看着自己的眼神更是叫刘老汉夫妇看的一阵心惊。 那饶有兴致的表情,总让他二人觉得自己好似戏台上的猴子一般,在这位年轻官员面前表演了一番猴戏。 二人停下了哭嚎,可对面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还是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他们。 面对这般审视打量的目光,刘老汉夫妇实在是哭嚎不下去了,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的开口了:“大……大人!” “嗯。”长安府尹应了一声,抬了抬下巴,道,“继续说!” 刘老汉夫妇闻言神色顿时一僵,顿了顿,下意识开口道:“那阴狠的赵氏女赵莲……” 话还未说便被长安府尹抬手制止了。 被制止的刘老汉夫妇登时一默,还不待他二人开口发问,便见长安府尹打了个手势,开口了。 “七遍!”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说道,“本府同林少卿在这里反反复复听你二人背那一句‘那阴狠的赵氏女赵莲……’这话总共背了七遍!” 这话一出,刘老汉夫妇立时慌了,一面慌忙拜倒,一面高叫道:“大人,我等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啊!” “本府为官数十载,听过的呈堂口供不知多少了!”长安府尹捋了捋须,看着慌了神的刘老汉夫妇说道,“一般而言,便是一件极简单的小事,本府在堂上问上七遍,回话之人回起本府来,也不会每一次连遣词造句都一模一样的。” “可你二人不然,这七遍哭诉的话语间的遣词造句连同语气停顿都一模一样。”长安府尹说道,“且那用词造句如此文邹邹的,同你二人往日里那出口的话语习惯截然不同。”说到这里,他伸手敲了一记案上的醒木。 这一声“??”的敲击声,听的本就心慌的刘老汉登时一惊,还不待开口,便听长安府尹说道:“说吧!是什么人教的你二人背的这过来告官之词!” 两人一听,脸色顿时大变,下意识的开口辩解道:“大……大人,赵莲那淫妇确实……”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安府尹制止了。 “本府知道此事了,”长安府尹说道,“且她肚子里那块肉就是铁证,这个一查便知!”他敲了敲醒木,一双眼微微眯起,看向下首的刘老汉夫妇,“本官现下问的是究竟是什么人教你二人背的这告官之词!” 刘老汉夫妇闻言,慌忙说道:“大……大人,小民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啊?”说着便再次哭诉了起来,“那赵莲害我闺女啊!我等一听她那怀孕之事,便赶忙过来报官了,不知大人说的什么意思……”说着,哭嚎声又起。 林斐同长安府尹看着刘老汉夫妇面上的神色由被长安府尹突然发难责问‘谁教的他们背词’时的慌张逐渐转为平静,面上泪如雨下,哭嚎声再次响起时,不由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看堂下两人神色已从惊慌中渐渐恢复,那副“唱念做打”俱佳的哭喊声也愈发自然,便知晓今日若是继续问,怕是无法从两人口中问出那背后的黄雀了,林斐与长安府尹也未再听下去了。而是敲了敲醒木打断了两人的哭嚎,又挥手让人将刘老汉夫妇带下去写状纸。待状纸写罢,又定好明早便开棺验尸夫妇二人两个女儿的尸体之后,便打发刘老汉夫妇离开了。 待刘老汉夫妇走后,长安府尹将那状纸递给林斐,说道:“开棺验尸这种事还是你大理寺的仵作厉害,便让你大理寺的人来吧!” 林斐点头应了一声,接过状纸之后,却是又道:“这两个新嫁娘的尸体或许根本用不到我大理寺的仵作,寻常仵作便成!” “本府也是这么觉得的。”长安府尹说道,“黄雀如此一番安排,这新嫁娘的尸体上要寻出他杀的证据来当是易如反掌的。”顿了顿,又忍不住叹了声‘可惜’,说道:“只可惜,没从那两人口中诈出背后的黄雀来。” “看两人嘴风这么牢,想来是极信任这黄雀的。”林斐想了想,说道,“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能叫这夫妇二人如此信任。” “查一查或许便知道了。”长安府尹说着,复又低头看了片刻手里的状纸,而后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按说这蝉是最易捕捉的。”说到这里,他沉吟了起来,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你说这黄雀想要蝉的性命,是否易如反掌?” “那得看是什么蝉。”林斐收了那状纸,说道,“这个局里的蝉是那位童大善人,其手段相当高明。” “可这黄雀手腕亦是不俗啊!”长安府尹想了想,捋须道,“能借用刘老汉夫妇这两个伥鬼闹事之举,引得螳螂上钩帮忙捕蝉,又将本府这父母官亦圈在局中,知晓本府为一地父母官,民变这种事自是不允许发生,且要提前制止的。是以即便当地父母官是个极容易被买通的父母官,童大善人又舍得花钱买通父母官。那父母官看在‘民变’二字之上,亦是不会收下这笔银钱的。” “一次吃饱同次次都能吃饱该如何取舍,傻子都懂。”长安府尹说道,“拿了贿赂的银钱,只能吃饱这一次,可若是民变引来上头苛责丢了乌纱帽,往后便再也吃不到了。所以,在黄雀的谋划里,即便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个贪官,亦是不会被收买的,而是会发了死力的盯紧童大善人,拿他出来平账。”说到这里,忍不住抚掌叹道,“好计谋!”顿了顿,又忍不住赞了句,“好手腕!” “确实手腕与计谋皆是不凡!”林斐点头说道,“想不到乡绅之中竟有这等人物,先时竟是从来不曾听闻,还当真是可惜!” “确实可惜!”长安府尹亦跟着林斐点头叹道,“你那日自上了刘家村之后便连呼可惜,本府当时只觉得你性子古怪,钻研那等悬疑难破之案入了迷。就似是某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专程喜欢钻研那等疑难杂症,每每遇到疑难杂症,都会连叹先时不曾听闻,感到可惜一般!眼下案子推进到了这里,本府才算是真正有了如你当日那般的’不曾听闻的可惜‘之感!” “人说‘走一步,望一步’的行事鲜少会出大错来,你却能走一步,而望十步,素日里怕是极难寻到能与你说得上话之人吧!”长安府尹说道。 “还好,素日里也是有能说话之人的。”林斐摩挲着手里盛着茉莉豆浆饮子的竹筒,轻笑了两声,说道,“不过我只敢望十步,却是不敢真正走上十步的。”说罢这话之后,想到自女孩子口中说出的那句因走的太快,离人群太远而摔跤的总结之语——“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他当时听罢,便连连摇头道’粗俗‘,虽说女孩子并未完全点明这话的意思,可他在大理寺,在吴步才那里看过的裸露的尸体都不知凡几了,又怎会不知道这话的意思? 只是虽觉得这话粗俗,可不得不说,形容起来却是恁地生动与形象。 当然,这话还是不与面前的长安府尹说来的好。他是个不太忌讳世俗规矩之人,是以对方’嬉笑怒骂‘的尺度只要不破格,便皆能接受,可面前的长安府尹便未必能接受的了了。 “十步的距离确实望望就好了,走太快不好。”长安府尹闻言,想了想,说道,“似那秦皇修筑长城之举,虽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那太过遥远,遥远至千秋以后才能窥见的功绩,当下人是看不到的,也享受不到的。千秋以后的便利与功绩无法享受,可这修长城的苦楚却又要当下人来承担,自是容易激起民愤的!” 林斐点头,顿了顿,又道:“童大善人虽说是黄雀布局中的蝉,可有一种蝉却是极难捕捉的。” “哦?”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挑眉看向林斐,“什么蝉?” 林斐笑了笑,说道:“那西游话本里最会念经,又聒噪的唐僧被贬下界的前世就是佛祖的二弟子,法名金蝉子。那写话本子的高人或许就是由这法名启发,让唐僧即便下界了还聒噪啰嗦的很,似那夏日蝉鸣一般,成日叫嚷的人头疼。”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顿时乐了,“哈哈”的连着笑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止住笑,感慨道:“难怪这西游话本如此了得,老少皆宜呢!写这话本子的人手腕与能力定然亦是相当了得的。” “是相当了得!所以坊间对这话本子的真正作者一直有所传闻。传闻’吴承恩‘真正的意思为’吾承恩‘,其真正作者极有可能是一位披红袍的前朝官员,所以才能写出如此老少皆宜的话本来。既能让孩童浅读只看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又能深品其内真意。”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话本子里那唐僧西行一路,入灵山之前在三千弱水之上摆渡,曾看到上游飘下自己的尸体,遂大惊失色,便在这时,几个徒弟却道恭喜他脱了壳,脱离肉体凡胎,最后果真是顺利取得了正果。” “金蝉……脱壳?”长安府尹自是聪明人,只一瞬便明白了林斐的意思,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那金蝉又会脱壳?妙啊!” “妙不妙的,还要继续看!”林斐想了想,说道,“只是纵观过往这童大善人如此厉害的本事,却一动不动,任那螳螂、黄雀算计,可不似这童大善人的秉性!” “确实同他以往的手腕不同。”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忽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本府也不信他是这等软柿子!” 林斐点头,又听长安府尹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道:“本府如今倒是愈发的有些理解那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何尤爱钻研疑难杂症了。” “我大理寺里那位仵作亦是如此,爱此行当成痴,自是沉迷此道。”林斐想起了吴步才,说道,“当然,他这一番痴迷也不是枉然的。至少那俸禄、身份什么的,算是天下仵作中独一份的存在了。只不过俸禄什么的,他不在乎罢了。” “这也算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了。”长安府尹说着,眼看天色渐... 第五百三十六章 槐花素包子 林斐等人明日一大早便要前往刘家村之事自也是知会了公厨的。 当然特意知会一声公厨是因为明日他们需得赶早,是以这朝食不到寻常的朝食饭点就要过来领了走了。 这等情形之下,公厨众人自是要借着暮食过后的空档,提早将明早的朝食准备起来了。 似这等天刚亮就要领走,在路上边走边吃的朝食,似寻常的面、粥之类的朝食自是不妥当了,包子、饼子之流能带着走的朝食便更为合适。 只是衙门里虽常有临时突发的状况需提前备食,内务衙门那里却自有自己衙门每日三食送食的时辰点。 温明棠等人不是内务衙门那些管理食材的总管腹中的蛔虫,自是不会知晓明日内务衙门会送来什么食材的,亦不会知晓这送来的食材适合不适合做包子、饼子的。 是以众人需提前看看衙门库房里还剩余些什么食材,可……提前备好为明日的朝食做准备了。 因此暮食过后,温明棠等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同纪采买一道去了库房。 同样并未立刻离开衙门的还有林斐、刘元与白诸。 看着自家上峰虽手头只有个与长安府衙合作查办的刘家村一案在查,算起来只半个案子在手,可下值之后依旧还留在了衙门里。刘元与白诸想了想,便也跟着一道留了下来。 虽常式案此时暂时毫无线索,不过调阅昔日的旧卷宗,查看一番,或许能寻到什么突破口也说不定。 林斐不是那等喜欢盯着下属办案的上峰,亦不是那等自己偏好钻研难解疑案,亦要属下跟着自己留下来陪自己做事的上峰。 是以一见暮食过后,刘元与白诸亦跟着留了下来,遂开口说道:“如今大理寺衙门并不算忙,无需下值之后还留在衙门。上头又不会因为你等在衙门里滞留的时辰长而多付些俸禄与你们。” 这话听的刘元、白诸连同一旁本想离开,一看同僚皆留下来,便也不走了的魏服三人同时笑了起来。 “莫笑了!”林斐拢了拢手里的卷宗,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三个属下说道,“且我官阶高些,到手的俸禄亦比你们多,不必因我留下的缘故,亦跟着留下来。”他道,“况且刘家村这案子,你等也并未参与,早些回去吧!” 上峰的话总是如此的言简意赅,却又说的尽是些大实话。 魏服闻言,便道:“那我便先回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在,总是担忧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叮嘱了他一句“路上小心些”,看着魏服离开之后又转向一旁的刘元与白诸。 “林少卿莫看我二人了!”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白诸说道,“我二人不似魏服那般,还未成家,也没有孩子要担忧的,回去也是洗漱一番直接睡了,没什么事可做。” 刘元亦道:“也就这两年闲些,再过几年,待我那自幼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来京,成亲生子之后,怕也如魏服那般惦记家里了!” 林斐听罢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之后,同两人一道进了公厨。 暮食过后的公厨,经由杂役们打扫过之后,很是干净。林斐便时常有暮食过后来公厨,将公厨当办公之处,翻卷宗的习惯。 当然,这习惯也是近一年,温明棠来公厨之后才渐渐形成的,此前他们这位林少卿可是从来没有这等习惯的。 跟着林斐踏进公厨的刘元与白诸这般一想,才恍然发觉很多事竟皆是不知不觉间发生的,若是他们多留意些,当很早便能发现自家上峰留在公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事后想起来,明明是这般明显的迹象,上峰对着的那位温师傅又是如斯美人,按理说,早该联想到些什么了,可为什么他们在上峰未开口点破之前,竟是什么都未发觉呢? 两人细细回忆了一番:是上峰那尺度拿捏的太好了?还是因为这二人谈话相对时的情形如此和谐,和谐到连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男一女相对的场面当是暗藏了几分说不出的情愫的? 又或者是这两人之间相对的情形实在是与他们所见的寻常男女不同,看起来太过自然,仿佛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虽是无法说明具体的缘由,可这两人立在一处的情形却委实是看起来让人恁地舒服,这也是他们听闻之后虽诧异,却又并不惊讶与震惊的缘由了。 寻了张食案坐下之后,三人便展开了面前的卷宗,低头开始翻阅起卷宗来。 才翻了一会儿,刘元便觉得有些口渴,遂起身,准备借公厨的大灶煮些茶水喝。 眼下衙门里的杂役都下去歇着了,茶水炉自也熄了,不过好在公厨这里,因着温明棠等人有围炉煮茶的习惯,是有茶炉的。 而刘元等人虽说不擅灶台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可生个火烧水还是会的。 白诸看着刘元起身,遂笑道:“难怪林少卿暮食过后会来公厨这里了,离灶台离的近,煮茶水什么的也方便。” 这话一出,林斐也未反驳,只点头道:“也算得缘由之一吧!”茶水解渴什么的当然重要,不过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里有温明棠,有能与自己说话谈事之人。若只是茶水的话,他回府亦可品之,可回府之后,却没有温明棠可以与他说话谈事了。 一想至此,林斐面上的神情便微微一凝,而后忽地笑了:他想自己是不好男风的,温明棠若是个男子;又或者温明棠虽是个女子,可他早已娶妻生子;亦或者他与温明棠之间并无男女之情的话,想来他二人亦会是不错的至交好友,甚至可以引为‘知己’的那等。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更何况这知己还是自己心悦的红颜。这般一想,又记起去岁年初时通明门那里的惊鸿一瞥,彼时的自己哪里会想到这惊鸿一瞥的红颜背后,更令他惊喜? 上天……着实待他不薄!三番两次的将她牵线引向自己。林斐深吸了一口气,才要低头继续翻看卷宗,便听公厨外有声音传来。 “库房里面粉什么的是不缺的,不若做个饼子,涂些你做的酱料,似那酱香饼之流的直接涂了酱也是好吃的。”这是纪采买的声音。 “或者用杂粮粉和面蒸煮馒头,甜津津的,还带着那杂粮的香气,比起外头的那些馒头好吃不少呢!”这是汤圆的声音。 “又不然直接蒸些江米做饭团,里头加些混了芝麻碎粒的细糖,或者腌菜切碎了同捻子一同包在那饭团里。”这是阿丙的声音。 这些话,让林斐记起了他们明早要上刘家村的事了。事发突然,自是要几人在没有内务衙门送来的那些食材的情形下,光用库房里现成的食材为众人备下明日的朝食了。 这种事在大理寺衙门中并不少见,库房里常备的食材也有,只不过只有些米面杂粮同提前腌制好的腌罢了。似纪采买、汤圆与阿丙说的这几样朝食便是用这些食材所能做出来的吃食。 正这般想着,却听温明棠的声音在这时响了起来。 “喏,这里有槐花呢!”温明棠说着,声音低了低,林斐自那低了几分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怅然与怀念,“是前几日问马杂役要来的,其实这槐花也算春菜呢!” 温明棠这般一说,起身准备去烧水的刘元与一旁的白诸皆抬起头来惊了一惊,还不待两人说话,便听纪采买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要用槐花做菜吗?”纪采买问道,语气中明显夹杂了几丝疑惑,他道,“长安城附近要到五月才能看到槐花,内务衙门里的槐花是苗地上供的,那地方听闻四季如春,槐花自是开得早。往年也早早便上贡了这等春季才产的食材花草了。内务衙门有用槐花来泡茶喝的,还有用来做香囊的,却还是头一回听闻槐花还能用来做菜的。” “自然是能做菜的。”女孩子方才低了低的声音又恢复成了原来的声调,只听她笑着说道,“且味道还鲜美清香的很!” 这话一出,自是引得阿丙与汤圆两个半大孩子再次欢呼了起来“又有新吃食可尝了!”不止阿丙与汤圆在欢呼,便连一旁的刘元与白诸二人也来了兴致,两人笑道:“看来今儿晚回去也是有好处的,能尝个鲜头了!”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抬头向公厨门口看去,几人正笑吟吟的边说边踏进了公厨,见他们三人并未离开衙门,几人也不奇怪,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向灶台走去。 经过起身的刘元身边时,温明棠回头瞥了眼刘元,笑道:“可是要备些茶水?我等来吧!左右都是要起灶的,顺手的事!” 刘元闻言忙道了句“那就麻烦你们了!”之后,复又回到食案边坐了下来。 阿丙自是复又立刻坐到灶台旁的小几上开始生火了,那厢的温明棠则带着汤圆开始处理起了那苗地送来的槐花。 温明棠看过大荣的舆图,知晓大荣的苗地在她所处的那个时空位置大抵就在云南、贵州附近。在她那个时空,便是从未去过云、贵两地旅游的人也是听闻过云南大理四季如春的说法的,而且各地最早能买到的槐花的产地也多是产自云南。 虽是换了个时空,换了个名字,最早送至内务衙门的槐花却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灶台下点了火,温明棠这里便倒了油,因着库房里的豚肉都用完了,是以这些槐花她便打算用来做个槐花馅的素包子。 虽是槐花馅料,可除了槐花馅料之外,旁的食材却也少不得。 起锅倒了油之后,温明棠便将一同从库房里拿来的粉丝放入了油锅,入油锅中一炸,粉丝便“嘭”地一下蓬了起来,将蓬起的粉丝捞出,又炒了蛋花,而后便开始处理那槐花了。 这两日温明棠早带着阿丙同汤圆挑拣过一番这槐花了,毕竟槐花长在树上,那混于其中的树叶自是少不了的,将树叶挑走之后的槐花放入盐水中焯一下,用笊篱盛起后立时放入一旁的冷水之中。 温明棠一边处理着槐花一边对汤圆与下头烧火的阿丙说着每一步的火候:“入盐水焯一下,待槐花颜色变绿便立时捞起来过冷水,而后便如我这般将水分攥干。”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攥干水分的槐花馅料放入了馅料碗中,又将暮食剩下来的一把韭花拿过来切碎一同放入碗中。 “加一把韭花能提味!”温明棠向两人解释道。 这一句话听的两人深以为然,汤圆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韭花那味儿自是香的很。” “所以不能多放,不能让韭花的味道喧宾夺主,抢了槐花的风头。”温明棠笑着说道,“既是吃的槐花,主次当分明,今儿这馅料里,韭花只是配角,自是需要谦让的。” 两人点头,深以为然。 因着林斐等人过来说了明早要提前出发去刘家村时,温明棠便有了包包子的打算,是以那面团早早便发酵好了,此时自是不用再管,只消管馅料就成了。 将入油锅炸过的粉丝捻子捏碎、倒入备好的槐花馅、韭花馅以及蛋花馅之后,温明棠又加了一把切碎的海米进去。 她在现代社会便是个爱吃的,自是喜好品尝各式美食,也喜欢借着高度发达的网络社会得到的那些信息,将原有的吃食精益求精的改良一番,以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欲的。 眼前这槐花馅料的做法就是不少与她一样喜好口舌之欲的人几经改良之后的做法了。 “槐花这物同海货的浓郁味道极搭。”温明棠说道,她见到的原有做法是这馅料拌匀之后再加一勺海鲜酱料的,不过此时在大荣,温明棠也没有足够的食材来熬制海鲜酱料,便只能加一把海米进去提提鲜了。 所有馅料物事拌匀之后,那捏碎的粉丝捻子也因着吸饱了汤汁变软了,馅料备好,那面团也早早备好,剩余的便是寻常包包子的步骤了。 这个便不用温明棠教了,去岁一整年,包包子这等事汤圆做来早已驾轻就熟了。 “馅料给多些,压实些的味道会更好。”温明棠叮嘱汤圆道,“不用担心压的太实,馅料便会硬邦邦的成一团,蒸熟后,包子是软的。” 汤圆点头“嗯”了一声,将发酵好排了气的面团搓成长条,开始切面剂子准备包包子。 温明棠则将一旁小炉上煮好的茶水端过去给了刘元等人。 才将茶水放下,那边的刘元便忍不住咳了一声,问温明棠:“温师傅,那槐花馅的包子……好吃吗?”一面说着,一面眼神忍不住转向台面后正在切面剂子准备包包子的汤圆。 这幅跃跃欲试的模样看的一旁的白诸忍不住摇头,推了他一把,笑骂道:“瞧把你馋的!”这位想问的哪里是好不好吃啊,分明是“温师傅,这包子能与我吃一个尝尝鲜吗?” “没吃过这等物事啊!”刘元也不以为意,左右同温明棠早已熟悉了。他解释着,复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林斐,问道,“林少卿食过吗?” 第五百三十七章 槐花素包子(二) “没吃过。”面对属下的询问,林斐摇头,口中回答的话语很是坦然。 没吃过就是没吃过,不会的就是不会,不必打肿脸充胖子,这是林斐做事的一贯准则。 君不见多少人随口扯出的一句谎话,将来要用多少句谎话来圆?费了多少力气编纂出的谎话只是为了圆最初那一个谎。这白白浪费的工夫真真是何苦来哉? “不过虽是没吃过,却听人提过。”林斐说着,向一旁还未离开的女孩子看了过去,笑着说道,“听闻这槐花还能蒸熟了直接吃,亦或者如香椿、韭菜那般直接同鸡蛋炒了吃,做煎饼、疙瘩汤、焖饭,以及那做花糕什么的便不提了。” 当然,在大荣,槐花作为春菜的一种还未时兴开来,他翻遍了前朝与今朝各种地方志的记载,也只在寥寥几个小洲县的地方志记载中找到当地有吃槐花的习俗,大部分地方除了用此物来做花糕与熬花蜜之外,并没有用于做菜的习惯。 女孩子知道这些做法据她所言亦是大梦一场之后,天授之的。他能看出女孩子同他提及这些梦中事时的怀念与怅然,在女孩子的口中,那场梦中所见是几千年甚至可能是万年以后的世间。 不管是现今世道还是话本子中,关于预知未来之事,他见到的多数桥段不是那预见未来之人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便是提前看到了往后世事的发展,梦醒之后,利用“先人一步”的“先知”之能成就一番自己亦或者世间的功业的。 女孩子口中的遇见未来往后几千年之事,却与这些皆不同。甚至大荣在她所见的那个未来之中也不复存在,皇朝更迭更是史书中的沧海一粟,她所见的是岁月流逝之下,世间芸芸众生日常吃喝拉撒的变化。 她所见的几千年以后的世间,寻常人亦是能穿上如今贵价无比的丝帛之物的,努力些也是能食得王侯将相日常能食的山珍海味的。 林斐私以为女孩子梦中所见的几千年以后的世间或许也是真实存在的,史书中具体的某个英雄俊才或许会因际遇的不同而有不同的人生轨迹,不变的却是这世间自始至终总会存在的芸芸众生。 既芸芸众生总是不变的,那这不变的,总是一直在的芸芸众生的所吃、所穿、所用之物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来越好自是合理的。 明明是庄周梦蝶式的梦幻旖旎,可大抵是骨子里的习惯使然,他听闻之后最开始的反应还是这梦是否合理。林斐一想至此,嘴角便微微翘了起来,忍不住自嘲:似那风流王孙公子的行径他大抵是永远做不来的了。 就似那话本中‘缠缠绵绵浪迹天涯’的桥段,在他听来,首先控制不住去考虑的便是二人路上的花销,银钱是否足够,若是花光了银钱又要以什么手段来谋生,遇到歹人又该如何应对云云的。 那私奔的故事旁人看到的是凄美与浪漫,他看到的却是无数潜藏其中的隐患。 所以,他曾一度以为自己若是有朝一日成亲生子,定是父母牵线搭桥,百般考虑双方门第、背景是否合适之下的结果,却不成想,自己这般的人,当真遇到那个心悦之人时,情形却是他曾以为最是充满隐忧的万千人中的惊鸿一瞥,而后一见钟情。 思绪转了一圈,听他说了槐花的这些吃法,刘元、白诸二人皆起了‘想不到槐花还有这等吃法’的感慨,而说出这些梦中几千年后之事的女孩子却是笑了笑,转身回台面后同汤圆一起包起了包子。 台面后的几人忙碌着,台面前,将食案当寻常案几翻阅卷宗的林斐等人亦是低头忙碌的翻阅着卷宗,时不时的偏头互相商议几句,便复又低头看起了卷宗。 台面后温明棠同汤圆将槐花素包子包好之后又将其盖上盖子醒发了一会儿,而后才在锅中倒入冷水,冷水上锅开始蒸起了包子。 至此,这槐花素包子就差不多了,待看到蒸笼上汽之后,蒸煮一刻的工夫灶台便可以熄火了。 熄火之后,却是又要等上片刻才能揭开那蒸笼的笼盖的。 虽是日常所见再简单不过的蒸包子,可每一步也需讲究,这些汤圆同阿丙早配合的驾轻就熟了。 待到最后,总算是能揭开蒸笼笼盖的那一刻,两人搓了搓手,掂起脚带着几分激动与期待的将笼盖打开,那锁于其中的面香、槐花香、韭花香连同竹蒸笼的竹香在打开笼盖的瞬间迎面向人涌来。 不说早早定好要拿一个槐花素包子尝鲜的刘元、白诸等人,也不说一旁出了力做槐花素包子的汤圆等人了,便连一旁抱着枸杞茶水,忍耐力比之众人要好些,常嚷着‘年岁大了,暮食过后不能再胡乱吃东西’的纪采买都闻着那自蒸笼中弥漫出来的槐花素包子的香气忍不住连连吸气,感慨道:“好香啊!” 食案边原本正埋头翻阅卷宗的刘元等人此时早已歇了手里的动作,闻着那自台面后弥漫开来的味道,感慨道:“这槐花素包子……还真是一种清香扑鼻的包子啊!” “虽说还未尝,”白诸揉了揉鼻子,对刘元道,“可一闻那味道我便知隔壁国子监的虞祭酒定是喜欢的。” “他这等人确实是喜欢这等味道风雅之物的。”刘元点头,吸着那股味道,亦跟着说道,“温师傅明日朝食需得多备些送去国子监了。” “嗯,我省得。”温明棠闻言,笑了笑,说道,“今日虞祭酒还特意去见了黄老大夫呢!” 虽说此时还不知虞祭酒见黄老大夫的成果如何了,不过明日带着这槐花素包子去见虞祭酒,倒是个不错的伴手之物。 他们在这里说着,林斐已然起身,迈步向台面后走去了。 刚出炉的第一锅蒸包子自是一人一个分了尝鲜的。 接过温明棠递来的槐花素包子,到手之后,不似刘元等人立时吹了吹便往嘴边送,包包子的汤圆拿到手之后却是先捏了捏,而后对一旁也在捏包子的温明棠说道:“虽这槐花素包子包的时候要捏实了包,不那么好包,硬邦邦的,可蒸出来确实是如温师傅说的这般软乎乎的呢!” 温明棠闻言点了点头,手里捏着那白白胖胖捏起来软乎乎,看起来甚至有些可爱的包子,笑着说道:“时令之物就是尝个鲜,槐花最多开到五月就没有了,是以一年之中,除开这几个月,旁的时候想吃也没有,自是要加紧尝鲜了。” 说着又捏了捏手里的包子。 那厢已吃下大半个槐花素包子,连连点头,连赞叹之词都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刘元见温明棠还在那里捏包子,便收了原本想要夸赞这槐花素包子美味的赞美之词,左右温师傅做的吃食,赞美之词是不会少的,他肚子里这点夸人的墨水也永远比不上隔壁虞祭酒出口成章式的赞美的,于是便收了夸赞的心思,而是诧异的看着温明棠,问道:“温师傅怎的还玩上这素包子了?这么好吃的吃食放凉了岂不可惜?” 温明棠点头,应了一声“我省得”之后,对一旁已然开始咬槐花素包子的汤圆说道:“这包子捏起来软乎乎的,回弹又好,只有每一步都做好了捏出来,手里才会有这等感觉。”说着手略一用力,将手里的槐花素包子掰开,露出里头包裹的槐花馅料,说道,“因方才包包子时压实了,里头馅料便多,不会空,这包子便能称一句‘皮薄馅大’了。”话说到这里,才将手里的包子送入口中。 槐花单吃的味道是极淡的,又微甜,可那股食起来真正溢于口齿间的花的清香味却是分外独特的。 “这个时候的不少时令菜皆是如此模样,”温明棠咀嚼着口中的槐花素包子,说道,“那马兰头、香椿等春菜便是食起来口感清新,可那香气却又浓郁的很。” 一旁的纪采买早已不声不响间将手里的槐花素包子吃完了。 吃罢之后,还不忘问温明棠要两个带回去与家人尝尝鲜。眼见纪采买带了两个槐花素包子回去,刘元、白诸以及汤圆等人亦是开了这个口,皆要了两个槐花素包子回去。 因着槐花这食材内务衙门用不到,马杂役上回带过来时自是不小气,几乎一板车都装满了,这些槐花自是足够应付明日的朝食之外还能有一大半剩余的了,是以公厨也不需要磕磕巴巴的计算够不够大理寺衙门里众人的朝食,众人带走时便也没客气。 待到收拾了一番台面,众人陆续同温明棠打了招呼离开之后,公厨里便只剩温明棠与林斐了。 看了眼只一晃,便走的只剩他二人的公厨,温明棠一面为林斐将那槐花素包子装在两个食盒中,一个食盒是带回靖云侯府的,一个食盒则是明日一早林斐送去虞祭酒那里的。 待到两只食盒皆装好之后,温明棠净了手,看向林斐。 却见他并未离开,而是抬头看了看公厨外那立在院子里的日晷,说道:“不急,此时尚早,我晚些时候再回去。”说着,转头看向温明棠,又解释了一句,“左右家里人也没有夜半食夜宵的习惯,这槐花素包子约莫要放至明早作朝食用了。” 此时距离暮食过后还不到一个时辰,温明棠做槐花素包子的手脚自是麻利的,毕竟考虑到阿丙、汤圆两个半大孩子要回去,做事时自是不敢耽搁到太晚的,是以此时若真正算起来确实不晚,有些时候衙门事多时,这个时辰衙门里还是灯火通明的。 是以温明棠闻言之后便点了点头,没有多说,看林斐将自己食案对面方才刘元、白诸坐的蒲团收拾了出来,当即会意,走了过去,在林斐对面坐了下来。 待坐下之后,温明棠抬头,恰巧与林斐向自己看来的视线撞了个满怀之后,才恍然记起自己这番动作做的如此顺畅,竟是半点不扭捏。 虽然这大抵同她这个人的性子有关,还未来大荣之前自己便不是这等小儿女性子之人,可面对的这位到底是个男子,且还是个各方面极为出众,又同自己关系并不寻常的男子,按理来说,自己多少该有点小女儿娇羞之态才对,可……温明棠默了默,看向林斐,极为自然的接过林斐倒的茶而后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抿了口茶之后,便听林斐开口了。 “朱雀坊梧桐巷最里头那间种了不少竹子的宅子你可还记得?”他看向温明棠,问道。 虽说已很久没有记起温家的旧事了,毕竟那些事于温明棠而言实在是有些似是而非。身体既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发生过的事,可那现代社会的经历却又告诉她,她好似是原主落水之后,八岁以后才继承的这具身体的记忆。 可不得不说,随着岁月流逝,她与这具身体总好似是慢慢融合了一般,现代社会的记忆告诉她,那温夫人也好,温玄策也罢,都是原主的父母。可那无论记起温夫人时的一抹若有似无,始终伴随身边的忧伤还是想起温玄策这个原主身体生父时的委屈情绪,这些感觉虽然极淡。淡到温明棠的理智始终能牢牢的提醒她自己不是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可身体里的那股情绪却又始终存在着。 这种虽在却又影响不到她的情绪,温明棠自忖:或许这就是身体之中所谓“血脉”两个字的涵义吧! 或许人之身体到底是有血有肉的,是以听到林斐提及这个地方,温明棠攥住茶杯的手还是本能的一颤。 她的心里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波澜,可手上的动作却又本能的对林斐的话语给出了回应。 这动作自然逃不过林斐的眼睛,他伸手隔着衣袖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是原来温家的宅子!”他说着看向女孩子的眼睛。她眼里是平静的,心跳亦是平稳的,面上亦是没有半分波澜,可手却有了动作。 她曾同他说过这种感觉。林斐握住她的手,说道:“不管那八岁落水之前的真的不是你,还是你只是庄周梦蝶入梦太深了,都无妨。”他道,“左右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是在通明门,我认识你也是自那时候开始的。” “既然血脉有了反应,那就给这身体的血肉有个交待。”林斐说道,“温家的宅子出事之后被封了几年,而后被赐给了张家,今次张家同兴康郡王府出事之后,便又被封了。” 温明棠看向林斐,听他缓缓道来。 “这宅子之后会如何,温家往后会不会平反,你能不能拿回这宅子,我不知道。”林斐看着她,坦言,“但这宅子旁的茶商旧宅我近些时日将它买下来了,虽说比起温家老宅小了不少,但就在隔壁,一抬头便能看到昔日温家的旧墙,也算是给身体的血脉有个交待了。” 当然,林斐还是林斐,虽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动作是难得的体贴,可出口之话还是那般熟悉的务实:“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银钱,当然,也是因为没有那等鉴赏文玩玉器、观名马美人的嗜好,烧不了什么钱,便皆攒了下来。入仕之后俸禄也算丰厚,可到底入仕年限尚短,也只几年。到手的银钱虽说不少,却也只能买下那茶商的旧宅。若不然就买对面那座更大的宅子了。这茶商旧宅买下之后,你我得空合计一番,照你我喜欢的样子来重新修缮。”他说到这里,复又看向温明棠,解释了起来,“你知道我不是那等喜欢事情未做完之前便提前说的性子,可你我之事不同。” “你如今年岁虽然不大,可到底是女子,男女感情事与我接手过的旁的事不同,且世道对女子多有苛刻,我身为男子自是需要让你安心的。这才只是刚将那茶商旧宅买下,便迫不及待的同你说了这些话。”林斐说着,深深的看向温明棠,说道,“放心!你我的事,便是府里生出什么波折阻挠来,也不必担忧!” 第五百三十八章 槐花素包子(三) “说实话,才买下这宅子,便迫不及待的告诉你这些,还是叫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林斐隔着衣袖握住女孩子的手,抬眼看向女孩子,目光与对面的女孩子对视。 他二人此时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今日天上挂的是轮圆月,明亮无比。月光透过开合的窗户倒映入她的眼中,更衬的对面那双眸子中好似噙了水光一般潋滟。 或许也不是“好似”。他的目光并没有错过女孩子的眼睛分毫,有那么一瞬,好似当真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水光一般。 隔着衣袖握住女孩子温热的手腕,感受着手腕上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子,莫名的又想起了被转送去刑部大牢的温秀棠。 昔日曾有诗人感慨时事变迁,命运变幻无常时作诗,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长安城中从来不缺各名门望族,同样亦几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名门望族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倒下。那些望族娇养出的女子自是自小养的精细,受万千宠爱,衣食无忧的。一朝家族落败,充入掖庭之后,顿觉痛苦难捱,感慨自己由娇花落入零泥地的他自是见过不少了。 甚至比之寻常人家出身进宫的女子,似这等从望族千金的身份转为宫婢的,心里的委屈、不平往往比寻常人更甚。总觉得这世道、这天地欠了自己了。远的不说,就说近些时日倒台的兴康郡王府中一众女眷,听闻被涂清买走后,便常常抹泪觉得委屈与不平的厉害,觉得天公苛待了自己,这世间所有人都对不起她们。 只是眼泪遇上涂清这等人自是无用的,非但无用,听闻面对那昔日的县主等人,他还曾冷冷发问:“你府上昔日荣光时,不是常去寺庙祈福么?既然去了那么多次寺庙,佛曰众生平等,当听过吧!” “既众生平等,敢问几位究竟有何不凡之处,得以过上这等锦衣玉食的日子?”涂清冷笑着质问那一众女眷,“若你等是寻常百姓出身,又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他道,“或许,品行比之寻常人家认真做活的女子更是多有不如呢!还是少些委屈吧!” “依我看,若是让旁的寻常出身,认真做活的女子看了你等处处不如自己之人却能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那才是真委屈!”涂清说了这话之后不久,便将这些人送给了族中的一位好色长辈。 温秀棠手里攥着温玄策留下的东西,先后搭上裕王与叶舟虚等人的行径与兴康县主等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在牢中谩骂裕王与温玄策这等曾经的靠山,埋怨他们倒台连累自己。这等人若是寻常人家出身,定也是被周围四邻街坊所不齿的那等小人。 似温秀棠这等人总觉得自己是千娇百贵的娇花,一朝落入凡尘是待自己不公。可这‘娇花’的身份都不是靠她自己挣来的,而是靠了温玄策等人带来的。既本就不是自己挣来的,算得运气好捡来的,也不知她究竟是以什么脸面觉得自己天生便该是娇花一朵的,过普通人的日子便是委屈自己委屈大了。 似这等因家族落败觉得自己受大委屈的并不少见。当然,有觉得自己受大委屈的,也有泰然处之、谨慎面对的。 觉得自己受大委屈了的温秀棠是前者的话,面前的女孩子就是后者了。 前者见的多了,后者却是极其少见的,且那性子多是如宫里的殷尚宫、赵司膳以及面前的女孩子这等人。 她们眼神坚毅,眼泪这等事物甚少在她们身上看到过。不过虽是少,却也不代表没有。 女孩子漂亮的眸子中潋滟的水光只一瞬便重新敛了回去,这大抵是在掖庭呆了多年的本能。 林斐看着女孩子的眼睛,放佛想透过那双漂亮的眸子望见她的心灵深处。看了片刻之后,他忽道:“你不爱哭。”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知道自己方才一瞬的动容神情让他捕捉到了,遂垂了垂眼睑,不过很快复又抬起眼皮,认真的看向林斐,坦言:“因为哭解决不了问题。”她静静的说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且被人拿捏了错处之后,是要及时补救的。补救便需要时间,犯了错能剩余的补救时间总是仓促的。所以,哭……也是算在那宫中贵人责令补救的时间之内的。” 岁月无情,不止面对男女老幼皆无情,也不会去管那是非对错,而只是静静的走着,流逝着,永不停歇。 “所以我没工夫来哭。”温明棠说道,不再有水光潋滟拢聚其中,却眸映月光,是以还是依旧明亮,她道,“哭也没有用,因为多数时候,面对的那个责令之人并不会因为你哭两声而动容。”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眼泪只对有用之人落下才管用,面对无用之人,便是哭的再凶,也只能让对方更为不耐罢了。” “这些我都知晓。”温明棠说着,看向林斐,顿了顿之后,才道,“你知晓我一直在攒钱买宅子,你这话确实让我方才一瞬有了些动容与感触,大抵是一个人站了太久,双脚都站麻了,背后突然出现一棵树,能让我靠着歇息片刻了。” “我似大树可依可靠么?”林斐听到这里,忽地笑了,略略顿了顿之后,忽地看向温明棠说道,“你的眼泪对旁人管不管用我不知晓,但对我当是管用的。”他看着她道,“不过,我设身处地的想了想,你的眼泪使之管用之人大抵是不希望看到你落泪、痛苦与悲伤的。” 温明棠点头,看向林斐,忽道:“你可知晓你虽自诩自己不近人情,可即便是不看相貌与身份,光论品行,也可算得长安城里最好的那一等郎君了。” “因为做比说重要!”林斐点头,对这些自是清楚的,他道,“按说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我也只是按照道理和规矩来做事,算是做了份内之事,知行合一而已。却因不少人无法做到知行合一的衬托,竟显得出众了。” 所以,林斐这话的意思是他的品行被衬的如此出众,只是因为一众郎君们的衬托?温明棠听到这里,笑了,她抬头看向林斐,正色道:“我不知你我往后会如何,可你如今的一番举动,又确确实实的让我稍稍安了安心,心中动容与欢喜大抵皆是有的。” “若这宅子是礼的话,按说当备好才告诉你的,如此才会生出惊喜来!那些过来人教导男子讨女子欢心,便是需要惊喜的。”林斐在意的还是这个,他对温明棠说道,“但我觉得你我二人之间不同,惊喜与安心之间还是安心更重要。再者,这是宅子,同那簪子珠钗什么的礼物不同,早些告诉你,与你一道慢慢为自己的宅子布置和修缮,亦是一件乐事。” “每个人过日子皆有自己不同的喜好。”他说着,提起了自己那间存放了诸多破案所用的物事的库房,说道,“我便需要这样一间库房来摆置物件,你也需要这样一间库房来摆置你那些奇奇怪怪的锅碗瓢盆与熬制的各式果酱与酱料,所以宅子自己设计或许才是最好的。” 一席话说的温明棠也忍不住笑... “倒也没费多少功夫。”对此林斐倒是坦然,他道,“我既想着要买一间梧桐巷的宅子,便差人去问了,恰巧那茶商想脱手,我需要,且有这个银钱,便接了。” “所以,还是备好银钱来的重要。”温明棠笑着说道,“虽说银钱这物俗了点,关键时刻,却是真的顶用的。” 林斐点头,亦道:“我那时也在庆幸自己幸好习惯使然,不喜欢那等文玩玉器、名马美人之流的物事,没有强压着自己的头花钱去买,否则今日真需要时怕是拿不出银钱来买这宅子的。” 看对面的林斐坦然的与自己谈论‘银钱’问题,温明棠只觉得好笑:他们二人之间的话题总是不可避免的落了俗套的,却又偏偏乐此不疲,大抵是骨子里都是吃喝拉撒过日子为主,风月玩乐为辅之人吧! “待这两日得空你我可以一道去那宅子看一看,且看看这宅子的外头可有什么要修缮之处。”林斐想了想,说道。 温明棠点头,应了一声,那握了自己手腕许久的手也在此时松了开来,林斐收手,将食案上的卷宗拢了拢,收起之后,复又拎起了那盛了槐花素包子的食盒。 这架势,温明棠自是看出他要离开了,毕竟耽搁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也不早了。 才跟着起身,便见拎着食盒的林斐叹了口气,颇为遗憾的对温明棠说道:“可惜!我今日本是准备与你一道继续谈史,说那神魔鬼怪与猴子的故事的,却是耽搁了。” “那改日再说!”温明棠笑着说道。 林斐点头,拎着食盒走了两步之后,却又忽地停了下来,转头认真的对温明棠说道:“那槐花不算在内务衙门发放的食材之内的话,明日朝食那一顿素包子做完,当还剩不少。那槐花麦饭、槐花炒鸡蛋、香煎槐花饼与槐花疙瘩汤我都想尝尝!”他看着温明棠认真的说道,“毕竟你说的这些吃食与做法,我都没尝过!” 温明棠脸上的笑容在他提及这些槐花的做法时便未再敛下去,她点头说道:“还有那槐花熬的蜜糖,槐花做的花糕以及那槐花做的肉馅包子。” “不错,还有那肉馅的包子。”林斐点头,想了想,说道,“今日既吃了素的,那改日便要尝尝这肉馅的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应下林斐之后,陪着林斐一路向大理寺衙门的大门走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那槐花的吃食,待将林斐送出大理寺衙门的大门,温明棠这才止了步,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一番洗漱爬上床之后,摸了摸藏在瓷枕里的那些私房钱,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原本自送完林斐之后,还有些不规律的心跳声这才稍稍安定。 这幅枕着银钱睡觉的举动若放到外头,让人看了,怕不是要诟病她财迷,太俗了,不过好在,她与林斐都是这等俗人。 俗人,自是过日子远比旁的事更为重要的。 此时回到靖云侯府,洗漱过后,待要入睡的林斐也做了与温明棠同样的举动。算了算买完宅子剩余的银钱之后再次庆幸:好在那茶商的旧宅不算大,是以便宜些;也好在这些年没有胡乱浪费银钱。剩余的这些银钱用来修缮宅子什么的亦是足够了。 算了算银钱入睡的林斐临睡前也同温明棠一样发出了一声“自己真是个俗人!”这等感慨。 一晃眼,便到了第二日。因着要去刘家村,是以林斐天还未亮便出了府,并未与靖云侯夫妇碰面。 不过虽是未曾碰面,这一食盒的槐花素包子却是端到了夫妇二人连同靖云侯世子的面前。 尝了尝这满口花香却又不突兀的槐花包子之后,靖云侯世子忍不住叹道:“我先时还觉得二弟生的一张风雅出众的相貌,偏生喜好不是那么的风雅,那温家娘子也在灶台边打转,做的事也与风雅无缘。倒是今日才发现,他二人骨子里还是风雅的。”说着又感慨了一声,“那位温娘子洗手作羹汤也能做出这等风雅之事,所谓大儒之后或许就是如此吧!” 听着长子在那里感慨,上首的靖云侯夫妇二人却是对视了一眼,而后靖云侯夫人便忍不住出声打断了长子的评价,她道:“槐花倒是风雅,只是做成吃食了。你那好二弟与那位他自己相中的俏娘子关注的也只是如何做来才好吃罢了,哪里有你说的这等风雅之事?”说着将一旁小碟子里的包子蘸料往憨厚的长子那里推了推,道,“喏,这就是那两位风雅之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他二人道若是口味重,嫌这包子清淡的,可以蘸些酱料吃,说这酱料酸爽香辣,甚是开胃!” 靖云侯世子看着被自己母亲推来的蘸料:“……” 靖云侯则在那里摇了摇头之后,对靖云侯世子说道:“你那好二弟大早上便忙公务去了!吃过朝食之后,你便与我一道入宫探望你祖父。若是赶的早,也不必请那一两个时辰的假了。”说到这里,看了眼食案上的槐花素包子,靖云侯想了想,又道,“带几个与你祖父吃去,也算全了你二弟的一番孝心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槐花素包子(四) 靖国公牵连进的常式案从事发至今已有月余了,靖国公本人也一直被软禁在宫中,态度还是那般,如当年的温玄策一样开口的话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我并未杀人’,却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辩解之语。 当然,如今的情形虽然似极了温玄策当初出事时的情形,却到底还是不同的。比起温玄策当初出事时从事发到温家出事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案子的进展如秋风扫落叶般迅速定案,如今的靖国公虽牵连进了常式案,情形却是温温吞吞的,从事发时的朝野皆惊,皆在打探情况到如今已鲜少有人再提及了。 对他们这些靖国公的家眷,多数人的态度也由原先的观望,转为平和,如今看来也同昔日没什么两样了。 带着长子入宫,同官道上碰面的同僚寒暄了一番之后,临分别时,听着同僚的问好声‘是去看老爷子吧,代我向老爷子问声好’,靖云侯一时也有些恍惚。 不知不觉间,好似朝堂之上多数人也都渐渐接受这个局面了:常式案是要查的,可陛下却未对这案子下过明确的期限,这案子可以查十天半个月,也可以一直查下去,查上十年二十年,一直不上不下的在这里耗着;作为嫌犯的靖国公是要抓的,也软禁了起来,该走的流程也都走了,至于什么时候放人,那也是待常式案查完的时候了。 事情的局面竟从不知不觉间由棘手转为了干耗,看着陛下这般温吞的态度,靖云侯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去:正见前方不远处,靖国公被软禁的殿前负责此案的刑部官员张让正向一旁的侍卫询问着什么。 看着那个身形清瘦,脸色严肃的刑部官员,靖云侯叹了口气:若说这常式案演变至如今这幅人人皆心照不宣,不多问也不多管的局面之后,还有什么人依旧在费着心力查案,想要让这等温吞慢耗的局面有个结果的话,面前这位寒门出身,科考入仕,一路走来颇为不易的刑部官员便是其中之一了吧! 父亲的事发生的突然,他当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祸事砸懵了。不过好在他有一个知世事的次子,当时次子的态度还算平和,也算是暂且打消了他为林家做最后退路的打算。 短短月余之间,随着这不上不下的慢耗,对这位被陛下钦点查明此案的刑部寒门官员,朝中的态度也从先前的有意向与之结交而慢慢转变成了不急不缓的观望。 新帝登基时手段雷霆万钧,清扫了一大片势力。又因其在为储君时,得过不少人称赞。以至于朝中不少人都以为新帝登基之后,定是要重振朝野,励精图治的。事实么,虽然陛下也确实是在励精图治,至此的所作所为皆算得一个明君,可从他默许罗山不被牵连进兴康郡王府等人一案的态度上来看,陛下的眼中,帝王权术亦是十分重要的。 看懂了这些,也让众人对这位闷头做事、寒门出身的官员张让的态度有了转变。若是以帝王权术来看,张让这种人当然亦是需要的,可既有罗山在,他在刑部便不会一家独大。或许会有所升迁,哪怕常式案他真的办好了,也很难有一人独掌刑部的那一日。 这些权谋之术……靖云侯并不算擅长,却因自小耳濡目染,也是懂些的。却是不知前方不远处那位在陛下如此温吞不明的态度下,还在闷头查案的寒门出身的官员懂不懂了。 又重新将殿门前一众侍卫的口供核对了一遍之后,张让便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前来的靖云侯与侯世子。 待两人走近之后,张让朝两人点头打了声招呼,而后说道:“陛下准许探望半个时辰,请!” 除了打的那声招呼之外,没有多余的废话,说罢一个“请”字之后,张让便躬身退到了一旁。 从头至尾,挑不出什么礼数的毛病,却也看的出对方并不想借这件事与他们多有深交,而是恪守着查案官员不得与嫌犯家属多有接触的那条律法条例,轻易不越雷池一步。 这反应看的侯世子林楠怔了怔,面上的表情露出些许疑惑来,不过自小接受的教导让他并未多言,只朝避到一旁的张让点了点头之后,便跟随靖云侯进了殿。 待到靖云侯父子进殿之后,避到一旁还特意侧过身表示‘避嫌’的张让这才转过身来,对着靖云侯父子进殿的背影看了片刻之后,忽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果然,即便出身相同,却也不是人人都似那位一般见识、阅历以及手腕都处处不凡的,这便能让他这寒门出身的官员放心了,若是人人皆是能力不凡的同时还有厉害的出身背景,那便当真是要绝了他们这等寒门贵子的路了。 当然,这等出身也不是全然没有益处的,至少自小耳濡目染的教导是不错的。就似方才进殿的那位世子一般,虽对他的举动不解,却并未露出什么失礼的表情来,引出嫌隙之事。 看了眼角落里几个侍卫暗自对自己露出的不屑表情,张让没有多说。对多数人而言,都是自诩自己看懂了圣心与时事的。眼下常式案这般拖着,对自诩看懂了时事与圣心的人而言,自己这位寒门出身的官员可不就似是陛下手里趁手的工具一般拿来搪塞与拖着这个案子不让结案的? 既在这些人眼中自己只是个工具,前途依旧平平,自己如今查常式案查的越卖力,落入对方眼中,自越是似个‘吃力不讨好’,看不懂时事与圣心的‘傻子’了。 多数人是不会主动去与傻子结交当朋友的。 张让拢了拢手里的卷宗,并未计较那些暗地里朝自己露出的不屑表情,而是走到廊下坐了下来,继续低头翻阅起手里的卷宗来。 殿外的张让在翻阅卷宗,殿内朝靖国公施礼过后坐下的靖云侯父子二人则正面对着靖国公的询问。 “家里那谁也管不住的孽障又忙案子去了?” 靖云侯点头,对着口中喊着“孽障”,面上神情却并未看出任何不悦之色的靖国公笑着说道:“阿斐虽然事忙,却也未忘了家里,这槐花馅的包子便是他带回家里来的。” 靖国公“嗯”了一声,似是‘忘了’一般,没有似以往那样看到带过来的吃食,便要问一句‘可是那温玄策之女做的吃食?我不吃’,而是直接拿起那槐花馅的素包子咬了一口。不过靖国公虽是吃了,却也并未作出什么评价,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咬着,权当食了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包子一般。 当然槐花虽然常见,可那以槐花做馅料的包子这种吃食此前在长安城还未出现过,手头这包子其实于靖国公而言也是头一回食到。 一边咬着那槐花素包子,一边斜看了眼一旁的长孙林楠,看他原本正欲开口的举动被自己这与以往不同的举动一下子堵在了那里,靖国公叹了口气。 前头几回他们来看望自己时,于长孙而言,都是他数落阿斐那孽障的不是,由阿楠这做大哥的帮忙做和事佬的。今日他不数落阿斐那孽障了,阿楠这做大哥的便一下子没了话头,有些局促起来。 看着老实的长孙,靖国公亦有些无奈。不过想到自己今次这番际遇,大抵是被软禁了月余,瞧着这架势,指不定还将长久被软禁下去,靖国公算是比起过往,看人看事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见解。 上回阿斐那孽障过来,看自己被软禁,还道了句‘祖父实在无聊,也可学那前朝先贤龙场悟道,或许待到出宫那日,身上又能多个‘名家’的头衔了。 当时自己便毫不客气的给了这孽障一个‘爆栗子’,此时想起,却是有种自己好似当真开始学着那前朝先贤‘龙场悟道’之感。 又叫这孽障说中了!靖国公咬了口手里的包子,看向有些局促的长孙,开口了:“老夫膝下只有你父亲一个儿子,你同阿斐那孽障两个孙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见了老夫着实不必如此不安吧!” 这句话听的世子林楠脸色顿时一僵,不过僵硬了一刻之后,面对朝自己看来,面色颇为无奈的靖云侯同靖国公时,心里的局促竟是突地消散了,他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阿斐不在,孙儿实在……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总是个老实的。”靖国公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向林楠,见这个一向懂事听话的长孙听了自己这话,正欲说些什么,便又开口制止了他,“你也莫每每老夫一说你什么,便立时保证要改了。‘老实’这话又不是什么骂人之语,你既然老实,便老实到底吧!” 正准备向靖国公表示自己会学着去与同僚结交的林楠听到这话之后便下意识的松了口气,“嗯”了一声。 天可怜见,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一见陌生人便能自来熟的与之结交的本事的。交朋友这种事于林楠而言,不是面对什么人都能无话不谈,寻到话头的。有时绞尽脑汁寻到的话头,那场面分明是尴尬强撑着互相寒暄的,说者与听者明明皆是无聊的厉害,却还是兀自在那里没话找话的硬聊,真真叫人尴尬。 “南衙……其实也挺好的。”靖国公想了想,又道,“至于北衙……回不回的去都无妨。” 听到这话之后,林楠再次应了一声,而后笑着对靖国公说道:“先时我寻二弟打探什么时候能调回北衙的事,二弟也是这么说的。道都是一样的官阶,更何况陛下又不似先帝,不吃那一套。便是吃溜须拍马那一套,我也做不来,还不如留在南衙,护卫京师,有时还能得空遇上出门闲逛的郡主,送郡主回去呢!” 听着林楠的话语,靖国公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那孽障这‘官阶一样’的由头虽也算是个理,可‘伴君如伴虎’才是他劝住林楠不回北衙的关键吧! 不吃溜须拍马那一套的陛下更圣明不假,却也比之一眼就能看穿的先帝来更难看得懂圣心。如长孙这木讷老实的性子,当然是做不来这种事的。 当然,有些话那孽障这做二弟的不能说,他这做祖父的却是能说的。 于是靖国公想了想,对林楠说道:“便是有朝一日当真回北衙了,你且记住了,”说到这里,他特意停了下来,见林楠抬头朝自己望来,才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你是个老实的,既是老实人,便干脆老实到底!什么事都莫要瞎掺和,面对陛下的询问,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有半分隐瞒!” 林楠闻言立时说道:“祖父放心,我省得!” “我知道你省得,也知道你懂事听话,才会特意告诫你一声。”靖国公说到这里,再次停了下来,沉吟了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说道,“什么都不懂,就莫要不懂装懂的强行坐上棋局学人做那执棋者了,对手有多少本事可不会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是不露相的真人还是虚张声势的草包也只有当对方真正出了手,才会叫人看到。不过看到时,多数时候也晚了。” 他昔日总是不懂为何天赋异禀的次孙入仕时会做出这等‘违背长辈与祖训’的选择,随着这些时日的软禁,倒是隐隐有些明白过来了。 “什么都不懂,便做好一个合格的棋子就行了。”靖国公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亦变得复杂了起来,他道,“莫以为做一个合格的棋子简单!实则一个从不隐瞒,从不自作主张的合格棋子是甚少得见的。” “你甚至都不需有多大本事,有那等胡乱自作主张的棋子的衬托,自会显得你尤为出众的。”说到这里,靖国公瞥向林楠,“这个道理,你当是懂的,也是能做好的。若不然你同你那位郡主也不能相亲一相便中了。” 这话听的林楠顿时一阵默然,默了默之后,他自也笑了:“有二弟在身旁,鲜少有人不自惭形秽的。”林楠说道,“不过便是没有二弟,我亦是只觉自己自小到大不过做了该做的事罢了,却未料到了成家的年岁,一见周围人,却是……” “却发现自己也没作出什么大的基业来,全靠周围儿郎的衬托,竟成了个香饽饽,是也不是?”靖国公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道,而后便话锋一转,忽地告诫林楠,“外头那位张大人……你等见了莫像寻常人那般耻笑,却也不必刻意拉近关系,平常心对待便可。只记得莫要待有朝一日,这温吞局面被打破时,被人寻到不懂避嫌的把柄而查办了!” 这话一出,自始至终神态皆是平和的靖云侯还好些,倒是方才对张让那避嫌举动感到费解的林楠脸色顿时一红,而后立时说道:“孙儿省得了。”他先时还以为那位寒门出身的张大人不懂与人结交呢,原来那位张大人所想的却是之后的事了。 “身在官场,或许不犯错,竭尽全力的做好份内之事,便足以站到最后了。”靖国公感慨了一声,说道,“常式一案或许点醒了他,也……点醒了我。” 这一声感慨听的靖云侯与林楠二人感触皆是不浅,正感慨着,又见面前的靖国公收了话头,对二人正色道:“我这些时日闲着无事算了算那孽障手头的银钱,应当有不少了。你二人待回去了,看看那孽障是不是偷偷在外头置办宅子了。”顿了顿,又提醒两人,“尤其是温家老宅附近的宅子!” 既叫阿斐那孽障一语中的,让他此时被软禁在宫中,学先贤‘龙场悟道’了,那悟出什么道也全凭个人造化了。 不巧的很,这一番‘悟道’,叫他悟出自己如今既不能左右外头之事,便该似个寻常人家的祖父一般认认真真的关心起孙儿的人生大事了。 第五百四十章 槐花素包子(五) 靖云侯父子二人皆是孝顺之辈,对靖国公的交待寻常情况下都是言听计从的。 眼下,靖国公既交待了他二人去查林斐可有置办家宅的事,那若是真查到林斐置办了家宅之后呢?又该如何?是阻止还是……?两人这般想着,自是巴巴的朝靖国公望了过去,等着靖国公接下来的交待。 对着面前朝自己巴巴望来的两张脸,靖国公心里五味杂陈,若是放在之前,他大抵会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觉得儿孙不够争气,无法光耀林家门楣,对不起先祖打下的这片基业的。可如今……虽然依旧有些无奈,可无奈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丝欣慰。想起自己如今这番处境,倒是觉得儿子与长孙虽说无法似那些立在朝堂上的朝堂重臣一般成就一代权臣之名,却又确确实实是能守住这份家业的。人贵在自知,知晓不懂之事不要瞎掺和,或许亦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阻止?要怎么阻止?钱宅两讫,便是闹上朝堂也是他有理的事。”靖国公说到这里,想了想,道,“查到了也莫要轻举妄动,便……先看着吧!” 先……看着?这叫什么交待之事?还能看出花儿来不成?靖云侯父子心中腹诽,不过面对靖国公的交待还是应了下来。 又交待了父子二人几句之后,探望的半个时辰一转眼便到了,张让适时的出现在了殿门外提醒靖云侯父子。 待到靖云侯父子拜别靖国公,从殿中出来时,自是少不得同张让碰面再次打声招呼的。 因着靖国公的告诫,靖云侯世子林楠临离去之前还特意看了眼张让手里的卷宗:见正是那几卷翻查温玄策旧案的卷宗,便下意识的抿了抿唇,而后才跟随着靖云侯离开了。 温玄策一案先时恍若禁忌一般,除了杜令谋这等想要插手其中之人,多数不相干之人碰见皆是避之不及的。 没成想,这位寒门出身的刑部官员竟是敢伸手去调阅温玄策的卷宗了!想起祖父说这位张让大人对他父子避嫌的举动是为谨慎,可看着张让手里的卷宗,靖云侯世子林楠却又觉得这位寒门背景出身的官员胆子同样不小。 胆大与谨慎这两个听起来有些矛盾的词竟出现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林楠愈发疑惑了。心里想着事情,脚下便不由慢了下来,直到前方不远处靖云侯的声音传来时,林楠这才回过神来,心中苦笑’这般费解的事自己果然是听不大懂的‘之后便加快脚步跟上了靖云侯。 …… 靖云侯父子二人自殿中出来的那一刻,正是大理寺公厨开朝食的时辰。 比起以往不同,今日要前往刘家村的林斐等人早一步已然离开了,算算时辰,此时一行人当快到城门口了。不过撇去被林斐带走的差役与小吏们,大理寺其余众人依旧是留在衙门里吃朝食的。 当然,因着一部分同僚早早领了朝食走了,今日朝食时辰的公厨比起以往的座无虚席,人多时还需同拼一张食案等位子食朝食的拥挤情形来,今日的公厨大堂之中却是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到几张空食案的。 昨晚忙活的槐花素包子自是今日朝食的主角,不过除了这槐花素包子之外,考虑到在大理寺里吃三食的众人皆有无肉不欢的喜好,温明棠等人便用内务衙门送来的食材,另做了一份长安城内时常见到的加了豚肉丸子的肉丸胡辣汤,槐花素包子配肉丸胡辣汤,今日的朝食自是算得非常丰盛了。 面对这头一回尝到的槐花馅包子,众人自是再一次赞不绝口,夸了好一通温明棠等人,这夸赞叫温明棠等人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客气的回应了好一番。待到朝食时辰过半,来食朝食的人越来越少,算了算只几个还没忙活完的小吏没来吃朝食后,温明棠等人总算是得空歇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闲聊起来。 “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豚肉不少,午食便拿来做个红烧豚肉吧!”汤圆想了想,建议道,小丫头眉眼弯弯的,看得出心情很是不错,她道,“许久没吃红烧豚肉了。” 事实也是汤圆的心情很难不好,昨日请马杂役递信,今日一大早马杂役过来送肉菜等物时便特意说了一声’信已经交上去了,待上头批下来,快的话,明日我过来送肉菜时便能将那批好的银钱条子送过来了,届时你等自拿着条子去内务衙门领银钱就是了!‘ 事情进展的这般顺利,也叫温明棠与纪采买二人看的舒了口气,不过虽是舒了口气,可不管是纪采买多年的阅历经验,还是温明棠的习惯使然,两人将一件事办完的依据都是待银钱真正到手了才算彻底做完此事的。是以,两人虽是高兴却还是不忘叮嘱汤圆“银钱到手了才算办完!”。 对此,汤圆自是点头,表示自己省得的。 那句’人教人,一辈子也不定教的会。事教人,一次就会。‘的道理,从先时与内务衙门的门房的一次次交涉递信中,汤圆与阿丙也算是深有体会了。 信递上去了也不代表什么,甚至管事许诺了会给钱,也不代表什么。只有等银钱真正到手了,才算是将事情做好了。 事情做永远比说来的重要,也来的困难的多。那等空口许诺却不见兑换的,同吹牛也没什么两样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正想接话,便见两道身影出现在了公厨门口。 一个是虞祭酒,对这位,公厨众人自是不陌生的;还有一位却是个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不过虽是未曾见过,可从那须发皆白的身形硬挺模样中可以看出这位老者的身子骨养的极好。那身上背着的箱子,虽说并未打开,可从站在公厨门口,便能闻到的淡淡药味中,便能猜到这应当是一只药箱。再加上虞祭酒口中一口一句唤着的“黄老”,老者的身份自是呼之欲出了。 “这便是那位黄老大夫了吧!”汤圆与阿丙在一旁歪头好奇的打量着这位掌管大荣太医署数十年的太医令。 虽常人都道’医者不自医‘的,可那也是要看情况的。论养护自己的身体,医者自是比寻常人更甚一筹的,是以一把年纪,须发皆白,身形却依旧硬朗的老大夫,太医署内一抓一大把。 毕竟大夫是个难得的需熬资历,如同陈年美酒一般,能被无情岁月越打磨越是出彩的行当之一了。 “同想象中的差不多呢!”一旁的纪采买也看着那位被虞祭酒拉进公厨的黄老大夫说道,“鹤发童颜的模样!” 温明棠点了点头,便在这时,那虞祭酒已拉着那位黄老大夫寻了张空食案让黄老大夫坐下了,而后便转身向温明棠等人走来。 看虞祭酒那副模样,温明棠等人自是会意他要做什么了,备好食盘,待虞祭酒走近,朝几人点了点头之后,便取了一笼槐花素包子放入食盘之中,而后又加了蘸料,在准备盛那肉丸胡辣汤时,却被虞祭酒制止了。 他看了眼几人手里的黑色豆浆饮子,说道:“来份黑米豆浆饮子便成!”说着,笑道,“我等不似那些年轻人,无肉不欢的,偶尔吃顿清淡的素食也成的!” 一句话听的几人皆跟着笑了出来,温明棠等人除开阿丙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男孩子,容易饿,又要了份肉丸胡辣汤果腹之外,温明棠、汤圆与纪采买皆只食了些豆浆饮子配槐花包子,食得并不算多。这也是温明棠虽做的一手好菜,那三食与点心一顿不落,却不见长太多肉的原因,无他,少食多餐罢了。 将槐花素包子与豆浆饮子备好之后,虞祭酒看向温明棠,抬了抬下巴:“温丫头可要过来说话?”他道,“昔年你母亲怀孕时,黄老大夫曾为你母亲诊治,也算是看着你出生的。” 这话一出,温明棠自是没有再推辞的理由了。至于对那八岁之前究竟是不是她的深究,也早在林斐’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梦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成了庄周‘的话语中一笑置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萦绕身边的血脉感触或许会一直在,也或许不知什么时候便消失了,这都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了。是以面对那昔日她曾划分的泾渭分明的原主八岁前的遭遇,她也能坦然以对了。 同汤圆、阿丙与纪采买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温明棠便跟着虞祭酒向那厢坐在食案边,含笑打量着她的黄老大夫走去。 待行至食案边行礼,互相点头致意之后,温明棠便跟着虞祭酒一道坐了下来。 虞祭酒与黄老大夫是相对而坐的。温明棠此时早已食过朝食了,便干脆坐到了一旁那寻常时候小书童墨香坐的位置。左右这两人的年岁,温明棠便是两世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位是闻名遐迩的大儒,一位是受人尊敬的神医大夫,敬一敬也是应当的。 待三人坐下之后,黄老大夫拿起筷箸,夹取了一只槐花素包子便慢条斯理的食了起来。 看着黄老大夫用筷箸夹取槐花素包子的举动,温明棠莞尔:大抵是大夫的本能,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大荣,她见过不少大夫都有时刻保持双手干净的习惯。这槐花素包子捏的不大不小正好,不少人嫌麻烦,常有隔着油纸直接用手拿在手里食的习惯。 这大抵是多数人吃包子、饼子这等吃食的本能习惯了,总觉得不用手拿着吃这等吃食便不对味了一般。 可面前的黄老大夫显然不是这等人,看他一双筷箸夹那不大不小的槐花素包子夹的极稳,显然比起这等吃食时的本能习惯来,那双手保持洁净的习惯于他而言是更甚一筹的。 几只槐花素包子食罢,又将竹筒里的豆浆饮子喝了,待将食案上的朝食皆吃光了,黄老大夫与虞祭酒才放下了手里的筷箸,开始说话了。 “进食时说话,喉咙容易卡物,不好。”黄老大夫说着,看着一旁静静等了他与虞祭酒一顿朝食时辰的温明棠,笑了,“你母亲怀你时孕吐的厉害,曾请我看诊,我并不善治妇人之症,那些寻常的药贴大夫们又都开过了,我便只能开一剂食帖与她,叫她买些酸酸甜甜的蜜饯果脯食了来缓解孕吐。”说到这里,黄老大夫停了下来。 对上黄老大夫向自己望来的目光,温明棠当即会意,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后来呢?我母亲孕吐可解了?” “解了。”黄老大夫看着温明棠点头说道,“说是食了酸梅子之后,便不吐了。她因此很是高兴,待我回诊时再三向我道谢,夸我医术高明。却不知我并不善治这妇人怀孕生产之症。” 温明棠看向面前神清气朗,须发皆白的老者,比之与一旁的虞祭酒熟识之后,说话做事的开门见山来,这位执掌了太医署多年,在先帝求仙问道最为疯狂,日日都要吞食仙丹的那些年也不曾被外头那些高人道士算计着倒台的太医令,显然是个说话极擅‘藏话’与‘试探’之人。 不过这也不奇怪,若不是这等性子之人,这位黄老大夫怕是早在那些高人道士的攻讦之下送命了。 要知道先帝所求的修仙是“不会如凡人一般生病”的,而太医署的太医们不巧,做的行当便是专治‘凡人疾病’,是以只要太医一露面,便会天然的引来求仙问道的先帝的嫌恶。一方正沉迷于修仙,沉迷于自己是仙人的幻想中不可自拔;另一方却是一露面即便是不说话,却也在时时刻刻告诉他说‘你是凡人,我来为你治病的’,这等强行将沉醉于美梦之中的人唤醒的举动,自是会引来最为猛烈的‘起床气’的反扑,是以太医署的太医们会被先帝万分嫌恶也不奇怪了。 脑海中思绪转了一圈,再次看向面前含笑看着自己的白发老者,温明棠笑道:“既黄老不擅诊治妇人生产之症,我母亲那孕吐又是如何治好的?” “这大抵便是民间俚语的用处了吧!食了酸梅得解,叫她开心,不再想着怀孕生产之苦了。”黄老大夫笑着说道。 一句话听的温明棠当即笑了,她抬头看向黄老大夫,开口正色道:“猜那俚语大抵就是民间常说的‘酸儿辣女’四个字。母亲食酸得解,自是高兴,觉得腹中的我极有可能是个男子,我父亲又一贯嫌我那兄长比不过自己,子不类父的。我母亲若是想到了‘酸儿辣女’的俚语,觉得这一胎或许能产下个令我父亲满意的男子,自是高兴的。” 黄老大夫听到这里,再次笑了,他道:“我不擅治妇人之症,却误打误撞的治好了你母亲的心病,她自是对我极为感谢的。” “管她是心病还是身病,能治好的,自然便是神医了。”温明棠看着黄老大夫笑着说道,“我年幼时,曾听母亲道怀我时梦见云彩入梦,觉得我出生后定是个有大造化的。年幼时我所知一知半解,只以为那话是母亲疼女才这般说来的,却并不知道还有母亲怀孕时的这一次误会。现在想来,若是这云彩入梦的梦境再加上黄老您的酸梅果脯,让我母亲觉得自己即将生出一个有大造化,能令我父亲满意的儿子,自可解忧,心情亦是大好了。” 一席话听的黄老大夫当即大笑了起来,他拍着食案,连连道了好几声‘好’字之后,这才转向一旁揶揄看着自己的虞祭酒,说道:“你说的不错!她果真是个有趣的。” 第五百四十一章 槐花素包子(六) “那是自然!”虞祭酒笑品着口中的清茶,说道,“我早同你说这丫头是个妙人了!” “确实妙!”黄老大夫点头向温明棠看了过来,他细细的打量着猜透这些事之后,神情依旧平静的温明棠,“咦”了一声,奇道,“你这丫头……听闻这等事可难受?” 难受?难受什么?难受原主记忆中疼爱自己的母亲对自己最初的期盼竟是个男子?温明棠抿唇轻笑,对黄老大夫摇了摇头,说道:“我虽只在家里长到八岁,可八岁好歹也是知事的年纪了。父母想要的是什么,难道还会不懂吗?” 温玄策想要的是成全他自己的理想,即便是家里添了男丁让他觉得欢喜,比之对男丁本身的欢喜来,更重要的却是欢喜自己后继有人,能共同完成他的理想了。温夫人是一朵美丽温柔的解语花,想要的是在温玄策面上看到对自己赞许的笑容。而温玄策想要成全自己的理想,便注定了比起一个女儿来,他二人更希望看到出生的是一个儿子。尤其是带着‘云彩入梦’奇兆而生的儿子,能承袭他所未能完成的事。 因此,见出生的温明棠是个女儿家,于二人而言失望是必然的。 那厢的黄老大夫的目光却是依旧落在温明棠的脸上,再次打量了片刻之后,他道:“你比你母亲有趣些,你母亲……”说到这里,黄老大夫停了下来,很是用心的斟酌了一番用词之后,才继续说道,“是个有气节的妇人。” 温夫人若是没有气节的话,也不会在前往教坊的途中自尽了。要知道彼时多的是在教坊那里等着一摘解语花之人。比之温秀棠想要活着还需汲汲钻营,借用温玄策留下的东西与各种取悦人的手段来为自己寻出路,温夫人是有选择的。以她昔日的美名,即便是嫁了人,可所嫁之人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大儒,于多少猎奇者而言,‘温玄策的夫人’这一点甚至比之温夫人本身更为稀罕。 “霸王别姬的故事之所以能在戏台上传唱几千年,除了不世出的战神英雄末路的悲壮之外,还有虞姬刚烈的拔剑自刎。”温明棠说道,“虞姬是个美人不假,可更重要的是她是霸王的姬妾。于多少人而言,霸王的姬妾可是最为抢手的战利品。她若是不死,大有更好的出路在等着她,甚至都不需自己为自己谋划并寻找出路,那出路便会自己寻上门来。明明能活的更容易,更舒坦,却偏偏以死来保全自己与丈夫的清名之举,是为气节。” 黄老大夫点头,看着温明棠笑道:“世南说的没错,你这丫头果然是不点自透,灵慧过人。”说到这里,却是又问了她一句,“你当真不介意你父亲母亲对你的忽视?” 温明棠垂眸“嗯”了一声,说道:“母亲性格温柔,将我照顾的极好,我亦是极怀念她的。”顿了顿,又道,“不必钻那牛角尖,定要论个‘我是不是他们所期待而降生’的是非对错来,就事论事的讲,看母亲做的事,她为人母,不管一个女儿是不是她所期待降生的,她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将年幼的我照顾好便够了!” “确实如此!”黄老大夫听罢之后,再次叹了口气,坦言,“眼里容不得沙子也要看是什么事的,凡事都讲究极致,定是针尖对麦芒的,难受的紧!” 这话听着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感慨,可不知为什么,听面前这位黄老大夫的一番感慨,温明棠却似乎从黄老大夫的感慨中感觉到了什么,似乎他感慨的不仅仅是她与父母间的事,而是旁的事。 当然,这位黄老大夫的感慨中有没有掺杂了旁的事,黄老大夫不说,温明棠自也不会知道的。不过在宫中太医署执掌多年,很多宫中辛秘之事其实都是难逃太医署那些定期为宫中贵人们诊治的大夫的眼睛的。 毕竟肉体凡胎的,便免不了同大夫打交道。从问诊中推断出有孕之事只是最浅的了,多的是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被大夫从那搭脉问诊中,从种种‘望闻问切’的关切话语中被套出来。 温明棠昔日在掖庭时做的是宫婢,自是请不动太医为自己诊治的。宫婢生了病多数时候不是靠硬扛,便是自己去太医署寻那些刚学着认药,背医书的医女随便抓几帖药应付一下的。能不能扛过去便全看个人造化了。 原主八岁那次落水之后,便被太医署刚背了几年医书,药都认不周全的太医署学徒直接下过令‘救不活了,拉出去埋了吧!’事后每每说起这一茬,都能惹得赵司膳同梁红巾哈哈大笑,直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若是当真拉出去埋了,小明棠大抵八岁便能提前出宫了,也不用在掖庭熬上那么多年了!” 在宫里见过这等还未将药认周全的太医署学徒的本事,自也见过那等真正厉害的老大夫的手段。宫中贵人多是女眷,且女眷也多是皇帝的后宫,自是要注意男女大防的。寻常的搭脉问诊到了宫里便要多加一根线,防止太医同女眷有直接的身体接触,是为悬丝诊脉。温明棠同几个宫婢去为昔日先帝后宫中的妃嫔送吃食时是见过那等厉害的老太医的,手指间捻着一根丝线,眯眼笑的如沐春风,那须发皆白,谈吐间带着安定人心的‘魔力’的老大夫笑眯眯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妃嫔近些时日吃喝拉撒的事。看似问的皆是些寻常小事,可听着那些妃嫔的回答,却叫看到这一番场面的温明棠心中一惊,对所谓的‘望闻问切’四个字有了更深的体会。 所谓精华自是经历几千年岁月的沉淀亦不会沉底的。几千年以后,中医仍然屹立不倒。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接触过西医也接触过中医,不过比之西医的容易理解,一眼望穿,中医便显得‘神秘’了不少,所谓‘望闻问切’四个字,也因为社会的发展,一些阶层的消弭,于现代社会的中医大夫而言,多数时候也只需开口直问病人病情便可了。 可在大荣却不尽然,温明棠看到的‘望闻问切’显然比之后世现代社会所见来的更为复杂,那等厉害的套话本事,曾让她同赵司膳私下里说来时都在感慨,那些斗的你死我活,争宠的妃嫔也不知知晓不知晓,买通了那么多对方宫中的伺候宫人、宫婢得来的消息,于不少太医署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而言,却是早已从日常的问诊中,那些妃嫔自己的回答中猜到了。 因着在宫里时曾经见过这等太医署的老大夫,此时见到了这位执掌太医署多年的黄老大夫,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老者笑眯眯的模样,温明棠心中发出了一声与纪采买相同的感慨“与想象的差不多”。 不过纪采买感慨的是黄老大夫那鹤发童颜的形象,温明棠的感慨却是叹黄老大夫那‘望闻问切’的一番手段,当真是与自己看到以及想象的一模一样。 能将时刻保持双手干净的习惯融于骨子里,自也会将这套‘望闻问切’的习惯融于日常。 看着黄老大夫那话中有话的一番感慨,温明棠想了想,问道:“不知您身边人可会说同黄老您谈话总是需得缓上几... “我寻你除了闲叙往事之外,还为了另一件事。”虞祭酒对黄老大夫所言之话的反应亦是坦然,既承认黄老大夫对他这多年至交确实真挚,却又毫不客气的道出了事实,“只是我想知道之事,你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黄老大夫听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眼角余光瞥到一旁坐在那里的温明棠含笑不语的模样,忽地心中一动,说道:“总之,多余的话,我一句也不说了。那位林少卿若是问起,你便这么回答他吧!”说着,不等虞祭酒说话,黄老大夫又道,“你既担心未办好那位林少卿交待之事,由此没办法向林少卿交待,那不若便让身旁这位帮着传话好了。左右她见到了你我二人这番推拒,知晓你已尽力,当是明白怎么对林斐交待的。”说到这里,黄老大夫转向一旁的温明棠,问道,“你这丫头……可愿替世南代为传话?” 温明棠看向那厢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而停下手里动作的虞祭酒,笑了,说道:“可以代为传话,但林斐的反应,对这回答满不满意,还会不会再寻老大夫问上一二,我便不知晓了。” 黄老大夫闻言只略略挑了挑眉之后,便捋须道了声“也可!”只是这话出口之后,又道,“只是需记得告诉他莫要强人所难!” “不到万不得已,我甚少见他强人所难的。”温明棠笑着说道。 他们在这里的一番相谈并未避讳众人,毕竟公厨大堂本也不是什么私密的谈话之处,想避讳众人也不容易。只是这相谈虽然并未避讳众人,却叫周围听了这谈话的众人皆是如坠云雾,不明所以的厉害。 一番听起来玄玄乎乎,用汤圆的话来说就是‘神神叨叨’的谈话结束之后,虞祭酒便起身送黄老大夫离开了,不过送黄老大夫离开时,虞祭酒想了想,还是叫上了温明棠。 对此,温明棠并不意外。虽然方才黄老大夫那颇有深意的话虞祭酒好似是明白过来了,却到底不敢确定,此时叫上她,便是想借着送黄老大夫的空档,寻个无人之处问上一问。 一路跟着黄老大夫与虞祭酒出了大理寺衙门,待到一番客套虚礼过后,黄老大夫便背着医箱,朝两人摆了摆手,离开了。 目送着黄老大夫离去的背影,虞祭酒刚想寻个措辞开口,便听一旁的温明棠说道:“披上那一身红袍的皆了不得,有长安府那位大人那般看似圆滑,实则骨子里还是有底线的父母官中翘楚,自也有旁的官中翘楚。至于那翘楚是好是坏,便实在是太过复杂,以至于笔墨难描了。” 也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感慨,乍一听好似同黄老大夫先时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感慨一样,可比之黄老大夫的‘深藏’与‘试探’,身旁女孩子的话简直可以堪称直白了。 不知旁人听到这一声感慨有没有反应过来,不过至少虞祭酒是听明白了:想到至交老友再三推脱不肯多言。即便他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还有这丫头近些时日的举动都一一道来,惹得至交老友连连感慨‘真真不凡’‘披红袍的果然无一善茬’。如此感慨赞叹之后却依旧不肯多言的由头,虞祭酒若说先时只是隐隐猜到的话,眼下便算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了。 朝中能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官员统共也不多,就那么些人。将那些年能掐住时疫之事的头尾,插手太医署与驿站之事的‘红袍’过一遍筛子,又能剩下几个来?再撇去那等外放不得空的,如此一看……老友确实是不消说了,也难怪身旁这丫头肯代为传话了。 这丫头当是已从老友推拒不言的举动中猜到背后的答案了。 想明白了这个答案,再思及老友虽是大为感慨‘披红袍的果然无一善茬’,却愣是不肯多言的举动,虞祭酒自也明白了。只是当时他未曾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语功底退步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眼下看来,却就是因为自己的言语功底不曾退步,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的不凡之处说的太清楚了,便越发的让听闻这些的老友感到心惊。甚至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表现的越是不凡,因着这一身红袍的存在,便衬的那位隐在幕后之人也同样的越发不凡。比之林斐与长安府这两位行事有章法,有底线的红袍官员,那位能发人命财的红袍官员,便显得尤为令人害怕,甚至只消一想,便能让人自脚底生出一股森森的寒气。 国之良才若是卖了良心,不择手段起来,怎能不叫人害怕呢? 第五百四十二章 槐花素包子(七) 此时因着温明棠这一句话的提醒,将整件事串联起来的虞祭酒除了心惊之外,还有种拨开云雾终见青天之感。 要知道昨日下午的那一番谈话,他可是使了浑身解数的。说话的对象又是自己多年的至交老友,算得知根知底且交心之人了。便是因为熟悉,也自诩看得懂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的是什么,他才会使了大力气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的厉害之处向老友阐明。原以为自己将这些阐明之后,老友亦会明白过来这二位‘红袍’的不凡之处,而后向他透露出几分隐情来。 可后来的情形却是老友虽是明白了‘红袍’的不凡,亦对‘红袍’的手腕赞不绝口,感慨颇深,直叹‘真乃人中龙凤’,可接下来那主动道明真相的一步却始终不见老友走出来,甚至非但不走出来,老友那原本还有些犹豫推拒的神色也是推拒的更狠了,闭口不言,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这情形看的虞祭酒实在困惑,他自诩自己已有多年不曾面对这等局面了,全然不知道这局面是怎会突然僵住的?以至于昨夜一整晚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些令人困惑以及不解之事而未睡好,还被夫人埋怨了好一番‘自己不睡觉,便翻来覆去的总翻身尽折腾,惹得我也睡不好不成?’。 此时拨开了云雾,再想起当时困住自己的不解之处,虞祭酒只觉得好笑,同时也一下子明白了老友此番举动背后的原因。因为待到此时,被温明棠这一句提醒点破之后,他自己面对这等事的反应也是与老友如出一辙的。 与如此厉害的“红袍”为对手,他有几成把握能不被对方扳倒?答案是微乎其微。 所以老友听罢之后,所看所想根本不是林斐与长安府那位有多厉害,而是那位发时疫财,卖了良心的’红袍‘手腕有多厉害,多阴狠。 面对这等对手,明白了这一身‘红袍’的真正份量之后,大抵除了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这等同样着’红袍‘的暂且不会退之外,旁的都是能退且退的。除非涉及真正的大义之事与底限,否则,谁又敢冒头主动对上这等人? 虞祭酒失笑:这样一想,或许比之很多人,他算是多读了些书,也更有良心与底限的好人了。可‘好人’终究也只是普通人中的一类。是以遇上这等事,反应也与寻常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想明白了这些,原先还在担忧着不能向林斐交待……毕竟自己之前可是答应了林斐的,此时一想,却是又不担忧了。 既不担忧了……虞祭酒看着转身待欲回公厨准备做午食的温明棠说道:“虞某又不是忙到抽不得空了,何须还要让你这丫头来替虞某代劳?”顿了顿,面对女孩子点头含笑的表情,虞祭酒想了想,又道,“事情既开了个头,便该有始有终。” 这话是当日他们谈刘家村之事,谈史时,林斐说的。‘红袍’之人的真正交心之言,一字千金之言也是丝毫不吝的说与了汤圆、阿丙与墨香听的。 既然不需温明棠代劳了,温明棠自是同虞祭酒打了声招呼之后便转身回公厨准备午食了。当日他们说的话有不少,既有‘话既开了个头,便该有始有终’,也有‘在其位,谋其事’,她既领了月俸,自是要时刻谨记自己需负责大理寺公厨的一日三餐的。这便是所谓的知行合一了。 …… 大理寺公厨这里一大早晃入了这么个小插曲,那厢的林斐一行人前往刘家村之事却是顺利的甚至可说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刘老汉夫妇没有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他们顺利开了棺,也验了尸。虽说在验尸之前便猜到了验这次这两位新嫁娘的尸体根本不需要用到吴步才,可吴步才还是跟着来了。 同长安府衙的仵作将两位新嫁娘的尸体抬出来,粗粗扫了一眼之后,吴步才便说道:“当不是自尽,是他杀。” “本府这不会验尸的都知道是他杀。”长安府尹将手里刘老汉夫妇以及一些刘家村村民的口供顺手塞入了一旁的小吏手中,而后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说道,“即便当真是自己掐自己的脖子窒息而死的,这口供中手指的掐痕也不对啊!” “凶手杀人一点掩盖的想法都没有,”长安府衙的仵作也跟着点头,奇道,“刘家村这些人就没想着报官?” “说是鬼神杀人什么的,请了道士、高人做法镇压,却根本没想起长安城里还有个府衙,府衙里还坐着本府这个一地父母官。”长安府尹看着那两具被刨出的诡异尸体说道。 这话听的方才开口的长安府衙仵作顿时沉默了下来,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搭上峰这话茬了,得了一旁小吏的眼神示意,遂讪笑了两声之后便同吴步才一道过去验尸了。 虽是同林斐在一旁等着验尸结果的,可这验尸的结果,两人不用看也知道是他杀。区别大抵只在于这两个死去的新娘身上到底有多少外伤的痕迹,是遭受过几次击杀而死的了。 两人看向那打开的棺材盖,质地是用了市面上最好的那一等棺木。那童大善人还当真是不负“大善人”之名,虽是刘老汉夫妇的两个女儿,可到底嫁进了童家。童大善人一家也算是对这两个进门的新嫁娘有始有终,送了最后一程,听闻这丧葬礼钱都是童大善人一家出的。 当然,这礼钱即便是想让刘老汉夫妇自己出,他二人也是没有那个银钱的,到时指不定随便挖个坑就将人埋了,白白为之后的仵作验尸增添不少麻烦。 看了眼一旁下意识偏头的差役以及一些小吏们,这等明显的“退避”反应显然是出自差役、小吏们的本能。 身在大理寺衙门以及长安府衙,自是不可避免的要与尸体打交道的,按说对开棺验尸这种事,这些差役、小吏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亦早练出了一副面对各种情形的镇定自若之态。今日刘家村这一行,这些差役、小吏之所以会有这般‘抵触’的反应,还在于这两具新嫁娘尸体的诡异之处。 众人今日过来,很是顺利的寻到了两姐妹的入土之地。刚开始挖时还好些,甚至众人一边挖地还能一边闲聊着互相打趣。可待到挖开那些上头掩埋的黄土,露出里头那两具棺材时,不少差役和小吏便露出了这等抵触、退避的情绪了。虽说因着在办案,众人面上也未表现出什么大的异常来,亦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乱嚷嚷,可那偏头的动作还是泄露了众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会有这等反应也不奇怪,委实是露面的那两具棺材看着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漆黑的木棺材被一层层厚重的用朱砂写满各式符咒的黄布层层包裹了起来,一看就是出自那不知哪门哪派的道士、高人的手笔。那被层层符布包裹的棺材外头又被那手腕粗细的几条铁链所缠绕捆绑着,铁链的另一端则被牢牢钉死在了棺木四角的方向。 这情形……真真是怎么看怎么一个话本子里的鬼怪故事浮现世间了一般。仿佛棺材里躺的不是什么故去之人,而是令人可怖的妖魔鬼怪。 这棺材辅一露面便已叫人害怕与畏惧了,若不是身旁这位……一想至此,长安府尹便下意识的偏头看了眼林斐。 待这诡异的棺材被彻底挖出之后,一众差役和小吏皆是有些抗拒着上前去拉扯这符布与锁链的,还是身旁这位净了净手之后上前拉开的符布。至于这净手的原因……林斐瞥了他一眼,解释道:“仵作验尸前都需净手,以防污浊之物沾手而生病,我亦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并不是自神魔鬼怪故事中看到的什么除魔手段。” 长安府尹:“……” 不过好在有他这一拉,差役和小吏也不再畏惧了,有样学样的上前扯开了符布,而后开棺。 开棺时又遇上了麻烦,那馆钉远比寻常棺木用的更多,密密麻麻的钉在棺木周围,几乎将整个棺材都钉死了。 不管是那锁链、还是符布,又或者是这将整个棺材都钉死的馆钉,都叫人看的心里愈发怵的慌了。 长安府尹虽然心中不慌,可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是忍不住说道:“真真跟鬼怪故事话本子里写的一个样了!这样一来,便是姐妹俩的死原本与鬼神无关,如今看了也叫人浮想联翩了。” 当然,更浮想联翩的还是待到棺木打开之后的事了。看到两具皆身着了一身精细新嫁衣,头戴新娘凤冠下葬的尸体时,便连长安府尹都忍不住眉头一挑:尤其两人身上那精细的新嫁衣一看便价值不菲,姐妹俩前后脚逝世,相隔不过几个月,距今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这新嫁衣埋在棺木之中大抵因着久不接尘土且用料不菲的缘故,一眼看上去恍若崭新的一般。 可就是这般精细贵重的新嫁衣配上两具早已开始腐败的尸体,那剧烈的反差情形真真是叫身旁的差役和小吏看了都顿生抵触畏惧之感了。 “几乎就是从那鬼怪故事话本子中照搬照抄过来的一般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眼前的情形,说道,“符布、锁链、棺材与嫁衣,每一样几乎都在引着人往那神魔诡异之事上想。” “不错!”林斐点头,不忘提醒长安府尹,“还有村中流传的那抓交替的流言,若是再加上供奉村祠之中的狐仙的话……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生老病死,也经不起这三番两次的鬼神流言加身的。” 长安府尹点头“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前方田垄上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的刘老汉夫妇,不由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看的身边的小吏当即会意,连忙对身旁的同僚说了几句。 同僚本就对眼下这情形有些发怵,此时自是乐的高兴帮忙跑这个腿了。 将远远看着的刘老汉夫妇“请”到了林斐与长安府尹面前之后,长安府尹嗤笑了一声,看着面前两个神情瑟缩畏惧的老者,说道:“怎的不敢靠近了?害怕了?” 刘老汉夫妇摇头,那摇头的动作中带着几丝慌乱,下意识解释道:“没……没有。” “两个宝贝闺女在这里,你等怕什么?”长安府尹瞥了眼两人,说道,“在堂上哭喊的时候是一口一个‘心肝’的,眼下见了‘心肝’竟是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一样敬而远之,难不成你等的疼爱‘心肝’是做戏的不成?” “没……没有。”这话听的夫妇二人立时开口反驳,刘老妪更是拍着大腿,直呼,“我身体里掉下的肉啊,又怎会不疼?” “既是自己身体里掉下的肉,这般害怕做什么?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你等这般惧怕自家心肝,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长安府尹说着,冷冷的瞥向两人。 见两人连连摇头否认,又盯着两人面上着急否认的神情看了片刻之后,才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两人继续带回前方田垄上。 待到刘老汉夫妇再次被‘请离’之后,长安府尹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林斐说道:“可惜!还是问不出什么来。” “这点事触不到两人的内心,无法令两人动容,自是不会吐露其背后黄雀的真正身份了。”林斐对此显然并不意外,只是说到这里,忽地一哂,对身旁的长安府尹笑着道起了一件近些时日发生在身旁的小事,“这几日我在梧桐巷那里买了个宅子,因要买宅子,自是少不得要同那专做宅子买卖、租赁的中人打交道的,由此听到了一些趣事。” 梧桐巷是当年温家的老宅,这一点对长安府尹来说自是不消打听便知的。是以此时听林斐说起这话,立时笑着打了声趣:“买宅子让她安心?看来林少卿还当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 “份内之事罢了!”林斐说着,话题一转,又重新回到了那听来的趣事之上,他道,“听那中人道市面上有一种宅子,那宅子的价格不管是租赁还是买卖,比起那宅子的本身价值来,都便宜了好几倍,一旦放出这消息,便会有不少人纷纷要求前来试住,一般而言,能安稳住上一个月的,便会将之买下来,反之,则会搬走。” 这些长安集市之中的趣事自然是逃不开长安府尹的眼睛的,一听林斐提及这些,长安府尹便笑了,他道:“你说的是那等凶宅,亦或者传闻‘不干净’,闹鬼的宅子吧!”顿了顿,忍不住叹了一声,感慨道,“于被手头银钱之事逼急之人而言,什么鬼都是没有‘穷鬼’可怕的。” 第五百四十三章 槐花素包子(八) 一句“什么鬼都不及穷鬼可怕!”算是戳中了不少人的内心,以致附近不少听到他二人闲聊的差役、小吏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口中反复念叨了几句“什么鬼都不及穷鬼可怕!”之后,原本还有些抵触、畏惧的情绪也渐渐消散了,纷纷上前开始清理起那用朱砂写了符咒的黄符布与铁锁链。这些可都是证物,一会儿都是要带走的。 衙门这公门差事还是令在场多数人都颇为珍惜的,毕竟衙门再怎么事忙,多数时候,那到手的俸禄以及年节时的礼钱,以及衙门之中还提供有住宿屋舍这些长处可都是外头寻到的活计鲜少能与之相比的。 若是有朝一日衙门公门差事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那也不用再去外头寻什么活计了,因为多数情况之下,外头的活计只会更糟。 不想丢了这好差事,手头的事自是要做好的,再者……这也没什么可怕的。没见那位林少卿方才都上前掀了符布么?若是有什么问题,林少卿哪里会亲自上前掀符布? “只要价钱降到位了,自是有自诩‘命硬’‘不惧鬼神’的站出来,想要接手这宅子。”林斐笑着继续同长安府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什么鬼都不及穷鬼可怕是真,可同样的,‘怕镇不住鬼神’惜命也是真的。” “多数时候,人都是既要求利,又要惜命的。”长安府尹点头说道,“哪怕明知似这等所谓的‘不干净’的宅子买卖,求利与惜命只能两者取其一,可很多人都是想要两者皆得的。” “宅子价钱比寻常宅子便宜了好几成,让出的‘利’足以引的人前往一探究竟,想要求得这个利来了。”林斐说道,“可人惜命的本能又在,所以会想要试住,看看自己是不是足够‘命硬’与‘不惧鬼神’。” 这些话听的长安府尹更是唏嘘不已,说道:“所以试住的求利者入住宅子之后,往往一开始是以‘命硬’与‘不惧鬼神’来对抗这所谓的宅子不干净的;待觉得好似单凭自己的‘命硬’扛不住这所谓的宅子不干净之后,便会开始想办法。或是出钱寻道士、高人做法化解,或是买些什么镇宅之物镇压鬼神的,这点钱比之宅子让出的利来自只能算是小钱了,是以多数人都肯出,想试着看看能不能镇住这宅子。” “这也算得花小钱办大事了。若是能镇住,便是‘富贵险中求’,白捡了个大便宜。”林斐神情淡淡的说道,“听那中人道多数前来试住之人对此都是坦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比之那等还未看便放弃的,多数试住之人都是百般尝试过后,觉得实在是镇不住这宅子才不得已放弃的这便宜。即便放弃时,也是觉得惋惜的,更有甚者当时寻了一圈办法,镇不住宅子放弃之后,待过个几个月、又或者一年半载的,若是碰上了更厉害的高人道士,便会复又折回来寻他们,要求试着镇住这宅子。” “那求不得的利于人而言便似是始终摘不到的清白月光一般,即便当时不得已放弃了,若是回头又想到了办法,只要那月光与名花尚在,定是还会折回来试着再摘一摘的。”林斐说道,“所以若是求利与惜命两者不可兼得,二者只能取其一的话,哪怕因着暂时寻不出什么办法来,因求生的本能惜命而放弃了求利,可若是将目光放远,将时间、年限无限拉长,看到那些短则月余,长则数年之后再度折回来的求利者,便可以发现所谓的二者取其一,看似求利与惜命的赢面是对半而分的,实则最后赢的还是‘求利’。” “只要那利一直在,总有人会不住的折回来试着摘那清白月光的,如此一直尝试,一直折腾,至死方休。”长安府尹想到这里,忽地笑了,他看向林斐,说道,“你说的不错,如此看来,‘求利’最后还是战胜了‘惜命’,成了最后的赢家。” 林斐点头,垂眸看向那套在精细名贵的新娘嫁衣中开始逐渐腐败的尸体,看了片刻之后忽道:“这两姐妹皆是如花的年纪便逝世了,养在刘老汉夫妇二人身边,算一算两姐妹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再到出嫁,最后身死。如此短短一世花费的银钱比起这两身此时穿在身上的新嫁衣、头戴的新娘凤冠来,怕是只占到了一成。” 死后尸体上穿戴的嫁衣、凤冠竟是身前所有花销的十倍之多?这般触目惊心的数字听的长安府尹眉头一挑,还不待说话,便听身旁的林斐又道:“这两人身上的新嫁衣是近两年长安城里最为昂贵的蜀绣,且还是最有名的那一家老字号家的出品,其价比黄金还高!” 若说原本还对林斐说出的这般令人闻之触目惊心的数字感到迟疑的话,此时听了这话,长安府尹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对林斐说道:“本府不比你这般厉害的眼力见,一眼便能看出这衣裳是哪家铺子的出品;不过若当真是那老字号家的出品的话,这两个养在刘老汉夫妇身边的姐妹一世的花销怕是都占不到这身嫁衣的一成的。” 听着周围一众差役、小吏发出的抽气声,林斐点头说道:“十倍的价钱便足够触目惊心了,这嫁衣具体价值几何与案子本身干系不大,只用知晓其十分名贵便够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嗯”了一声,下意识的眯起眼睛接话道:“虽说这两姐妹入葬时没有旁的陪葬之品,不比王侯将相陵寝,可单这一身衣裳也这般昂贵……也难怪那些铤而走险,自诩‘命硬’之徒会干起盗墓这行当了。只要‘利’字足够了,自然不惧鬼神了……”说到这里,长安府尹的神色忽地一惊,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突地转向身旁的林斐,“你说,这刘老汉夫妇……” 不等他说完,林斐便微微颔了颔首,双目微微眯起,看向在前方不远处的田垄上站着,不敢靠近的刘老汉夫妇,说道:“他二人只敢远远看着,却不敢靠近,可见是惧怕鬼神的。” “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又是狐仙又是鬼怪什么的,还将这两姐妹的棺材弄出这幅即将‘尸变’作乱镇压的模样,这刘家村的村民不惧鬼神才怪了,只是虽惧怕危险,虽惜命,那利字的诱惑又实在是太大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叹道,“本府当了多年父母官,这等百姓见过的实在不少。” “于多数百姓而言,是不会隐藏自己内心真实的求利想法的。即便是学着人隐藏了,那手段也是浅显的一眼看穿,是以常被不少富贵之人看了所摇头不齿,觉得其‘吃相难看’‘上不得台面’云云的。”长安府尹坦言,“本府虽时常恼怒这些百姓因着私心、求利,阻碍本府办案,只看得到近处的得利,而看不到远处的失利,进而做出了不少‘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可笑之事来,却也不得不说,这些举动虽被人诟病,为人所嘲笑,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自幼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银钱不缺,自是轻易便能做到舍弃那百两的银子的,可于刘老汉夫妇这等即将活不下去,那百两银子能够让自己温... 长安府尹闻言点头说道:“我想也是。”不过比起林斐以黄雀的身份来思虑事情,长安府尹却是以另一个角度来说的事,“再怎么惧怕鬼神,被手头没银钱这件事逼急了,以两人的性子,也不会顾及那么多,而是会压下心中的畏惧过来扒闺女身上的陪葬衣裳的。再者,即便是恶鬼,可那恶鬼生前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闺女,这两人即便怕鬼,有这一茬在,也不会害怕到不敢扒了两人衣裳卖钱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偏过头压低声音对身旁的林斐说道,“本府见多了这等窝里横之人,哪怕自己本是只灰不溜秋的麻雀,侥幸生下个凤凰了,却也不太会尊重自家凤凰的。” “似国子监那对神童儿运气好便好在对上的是个寡母,生性传统,有‘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想法的寡母;那对神童儿若是一对姐妹,你看那寡母是会听神童姐妹的话,还是会将姐妹拿捏在自己手里,让姐妹对自己言听计从?又或者那寡母不变,只是由女子变为男子,成了神童儿的父亲,你看他是会对儿子言听计从,还是会教训儿子要孝顺?”长安府尹摇头叹了口气。 “寻常人看事多是只看事情的一面的,斥那寡母生性传统,如今大荣又民风开化,对前朝那套束人的礼教颇为批判,自是对寡母这幅样子多有不喜的。却不知对这两个神童儿来说,若不是摊上一个这样的寡母,他二人的日子可远没有现在这般舒坦的,只需做好功课之事,家里的事,寡母也是听他二人的,并不会干预他二人的决策。”长安府尹说道,“寡母与神童是匹配对了,外人如何看自是众说纷纭,不过对他们双方而言,算是锅与盖配的严丝合缝了,自是皆大欢喜,可这刘老汉夫妇与那姐妹花的运气便不大好了,配错了,也只能落得如今这幅局面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槐花素包子(八) “所以,不少人诟病的寡母那传统古板,与如今大荣开化之风不符的毛病至少于此时此刻正在读书求学的神童儿来说,其实是一个莫大的优点。”林斐口中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话之后,对长安府尹颔首道,“大人说得有理,受教了。” “受教不敢当。”长安府尹挥了挥袖袍,目光继续落到了前方不远处田垄上规规矩矩站着等候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身上,“总之,这二人若是知晓闺女身上的衣裳值钱,哪怕这两个新嫁娘当真变成厉鬼了,可这么多年将姐妹俩拿捏在手的习惯使然,他们即便是惧怕厉鬼,可在厉鬼还以颜色之前,这二人也不会惧怕姐妹俩变成的厉鬼的,而是照旧会上前扒了两人的衣裳换与银钱的。” “不错。”林斐点头,说道,“看黄雀那一番布局显然也是个深谙人性之辈,想要让这两人跑出来闹事,是决计不会在事前告知他二人这身衣裳值钱的,否则以他二人的性子,当是不会跑出来闹这一场得罪童大善人的,而是直接半夜里偷偷挖坟扒了衣裳换银钱养老去了。”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本府见过很多鬼怪故事话本里都有这样的桥段,或是无良父母欺压可怜孩子,孩子变成了厉鬼;或是不孝子欺压父母,父母变成了厉鬼。即便被欺压的孩子亦或者父母变成了厉鬼,那无良之人也知他们变成了厉鬼。可多年作威作福的习惯使然,无良之人头一回见到这等厉鬼也不会惧怕的,而是撸起袖子上前就是一顿说教打骂,这等作死行为常让看话本子的读者大骂‘活该’,待到厉鬼转头报复了,被教训了一通的无良之人才会感到害怕。可见这等人说到底还是皮痒,欠教训,好说歹说不顶用的。” 这话一出,林斐还未有所反应,周围的差役、小吏们便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斐亦笑了两声,而后抬起下巴,指着此地隐隐可见的刘家村村头村祠的方向,说道:“大人可知我先前说的狐仙金衣之局,这被供奉了四十余年的狐仙终究是逃不过大限将至时被众人扒下金衣,自己这雕像也被摔的四分五裂的结局。其实于这被拿出来做中人的狐仙而言,是有解法的。” “哦?”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挑了下眉,看向林斐,问道:“什么解法?” “阴庙阳庙,虽因其供奉神灵不同,走正道还是偏门不同而有所区分,但究其本质都是一间屋堂中供奉了一座神佛雕像。”林斐淡淡的说道,“与《孙子兵法》《武经七书》等兵书关系匪浅的兵书《百战》中曾有一句曰‘孩童抱金,人皆魔鬼;韦陀立侧,魔皆圣贤’,这就是解法。” “见三岁孩童抱金砖于闹市,世人皆魔鬼;遇笑脸弥勒旁立护法韦陀,群魔皆圣贤。”长安府尹闻言,喃喃重复了一遍林斐的话之后,忽地眉峰一跳,顿时恍然,“你说的原来是这个解法。” “五岳之中有名山曰嵩山,其上有寺庙曰少林,其内便有大佛供奉其中。”林斐踢了踢脚下田垄上的泥土,说道,“江湖传闻这寺庙之中的出家人都是半日习那经文佛法,半日勤练拳脚功夫的。其中拳脚功夫练到最好的十八人,江湖人称‘十八罗汉’,据传这些人的身手相当了得。这身金衣若是放在那少林寺之中,即便也被童大善人等人拿去做中人担保了,你看……还有谁敢在那里掐着手指算日子,盘算着他大限将至时扒那大佛身上的金衣?” “不过若是阳庙,也吸引不来童大善人这等人的,阳庙之中,但凡香火好些的,都是有正经武僧在侧的,可不会允许信众胡来。”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偏头对一旁的长安府尹说道,“所以,即便是在城隍庙那一亩三分地上,神棍骗子数不胜数之地,最出挑的几个也都是手里有些本事的。”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也忍不住笑了,记起先时温明棠与赵司膳二人去城隍庙请人办事时的情形,说道:“譬如那什么茅山派亲传、紫微宫传人的?” “也不知这群人的具体来历,不过看那手上本事,他们若是想要去寺庙、道观借住,寻个门路谋生应当比寻常神棍更为容易。”林斐说道。 “阳庙引不来童大善人,自是不会出现狐仙金衣这等事。你说若是这阴庙按阳庙的法子来做,也寻个厉害的武僧或者茅山亲传做护法……”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只略一思忖便摇头了,他道,“即便这护法初时克制按捺住了自己的贪婪,日子久了怕是也会如童大善人一般去行事的,将狐仙高高供起,责任让狐仙来担,他则藏于幕后如童大善人一般谋利。” “阴庙引的就是走偏门捷径之人,那老老实实做武僧或者护法赚取的银钱哪里比得上自己做童大善人,将狐仙拿捏在手,立个招牌,供奉高阁得来的利多?”林斐点头说道,“谁让这狐仙是死的,不会动的雕像呢?于这等不拜神佛,不拜信仰,只拜金之人而言,哪里克制的住不榨干它的这一番价值?” “你说……若这狐仙不是死的呢?”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不是能任身边护法拿捏的主,亦是个厉害角色呢?” “那不就等同是那位童大善人?”林斐闻言笑了,看着长安府尹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笑着说道,“这位名唤童大善人的狐仙岂不厉害?让周围的那群‘护法’——地主乡绅们根本不敢觊觎他的家财,因为自知手段远不如他,自是不敢惦记他的家财的。按说看这情形,活狐仙童大善人可是将身边的‘护法’们拿捏的死死的了,可你看如今这幅情形呢?” 想到自己问话时,那群地主乡绅相继出面将那童大善人出卖,将童大善人多年手腕布局抖落了个一干二净的情形,长安府尹忍不住摇头道:“似这等童大善人般的狐仙比之周围打交道的一群地主乡绅来,确实是个厉害角色,是那等不任身边护法随意拿捏的主了。” “且背后还有个黄雀在盯着他呢!”林斐说道,“当然这活过来的狐仙亦不是什么善茬,同身边这群护法少不了一阵狠斗的。” “那阳庙之中,笑脸弥勒外出办事时,护法韦陀会手执降魔之杵立于左右,助阵办事,吓退群魔。可阴庙之中办事的狐仙怕是一边办事一边少不了要同身边的护法内斗的。”长安府尹想到这里,忽地摇头笑了,“那这般看来,供奉村祠的狐仙是个死的,倒是反而让这群地主乡绅的护法们放心了,至少不会同个雕像内斗了。” “可虽因着是个不会动的雕像,没人针对它了,可于这些拜阴庙偏神的人而言,却也没人当真拿它当回事了,而是拿它当个存金子的容器罢了。”林斐想了想,说道,“且在那群地主乡绅的护法们的设计中,它的最终结局也不好,身体最后是会被摔成四分五裂的模样被人哄抢的。” “看着争抢的是雕像,可实则争抢的是那雕像上沾着的金衣。没有金衣的那些碎块,往日里拜它之人可是不会要的。”长安府尹笑了... “只要那摘不到的’清白月光‘还在,利还在,自是会尝试着一直折腾,至死方休的。”长安府尹记起了方才的凶宅买卖之事,忽地笑了,笑了片刻之后,他看向林斐,坦言,“实不相瞒,本府遇上了你,是当真觉得难得遇上了一个能同自己交心说话之人了!可此时却又突然觉得于你而言,怕是少不得要迁就本府了。你当真是处处快本府一步,比本府想的更远。”或许,寻常官员与这一身红袍之间是有巨大鸿沟的,而红袍与红袍之间也同样是有份量高低之分的。 “大人谦虚了,林斐遇到大人,亦是觉得有了一个能与自己说话相商之人了,这一点之上的感受与大人并无二致。”说到这里,林斐又道,“既是至死方休才能休整的棋局,童大善人的身体又好得很,自是不可能就此罢手的。黄雀若是没有后招的话,棋局尚在,棋子却跑了,自是要出大麻烦了。” “还真够折腾的!”长安府尹听罢之后,感慨道,“只可惜,本府的理智告诉本府,你说的有理!” 两人一番相谈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也并未避讳身旁众人,听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议案话语,众人心中除却惊叹之外更多的却是叹服。上峰只是站在这里,与他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同一件事,可偏偏以小窥大,所得出的结论却是远超众人。 同在衙门办事,平日里自是少不得碰上旁的衙门的同僚一起喝个酒吃个饭云云的,私底下少不得会看到同僚们发泄对自家上峰的不满的,觉得上峰愚蠢,不及自己明智。可面前这两位上峰却是从不曾上过属下口中的’不明智‘行列的,无他,无非是一言一行,皆让他们心悦诚服,自愧不如了而已。 “所以,若我是黄雀,即便是有后招在手,可面对童大善人这么个对手,只要童大善人身体硬朗,还能折腾,刘老汉夫妇这两个如此好用的闹事棋子便不能让他二人跑路了。”林斐说道,“所以,黄雀真想对付童大善人,钱是要给那刘老汉夫妇的,毕竟让棋子办事不能不给钱。可却不能是如眼前这两身新娘嫁衣一般的大钱,而是钱会给,却又不能给足。因为这两人并非品行端方、尽心尽责,有是非大义的善人或者君子,而是钱一到手就会跑路的贪利小人。既是面对的贪利小人,就不能把钱给足了,因为钱一旦给足,这两人就要跑了。能让他二人一直听话的做那棋子,便要让这两人时刻担心养老问题。” “所以,我先时就道你若是在刘家村,童大善人这村祠都未必能建的起来。”长安府尹说道,“只是这般拿钱将人吊着的行径,实在是太损阴德了。” “不错。”林斐点头,说到这里,忽地看了眼长安府尹,又看了眼他身边那个得力小吏,而后笑着说道,“所以身边办事之人品行端方些,自是上峰与属下皆大欢喜之事。” 长安府尹“嗯”了一声,给了身边那个得力的小吏一个眼色,小吏当即会意,向前方田垄上走去。 两位大人是想要看看这两人究竟会不会扒下那新嫁娘的最后一身皮,也看看这两人拿到钱会不会准备跑路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槐花素包子(九) 被小吏唤了一声,正凝神看着前方不远处躺在那里的两具尸体的刘老汉夫妇顿时骇了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骂道:“你是要作死啊!做甚唤我?不知我正在……”话还未说完,猛地意识到自己此时正站在田垄上,身旁几个带刀的差役正眼神不善的盯着自己,而开口喊了自己一声的那位长安府衙小吏的面上却并未看见什么恼怒之色,反而正满是探究的看着自己。 这幅被人打量探究的眼神看的两人心中顿时一怵,没来由的记起了先时林斐饶有兴致盯着自己打量的眼神,心中更是莫名的慌得厉害: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对方眼中仿佛无所遁形了一般,对方看自己的举动,如同百姓看骡马市上那些杂耍艺人耍猴一般。 其实涉及案子之事,官府办案之人以探究的目光看向涉案之人,这等探究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奈何两人心中藏了事,才会生出这等感觉。 对上这长安府衙的小吏,两人原本待要出口的谩骂下意识的转为了讨好,讪笑道:“大……大人,我等不知是您,还以为是村里头的人……” 话还未说完,便被那小吏打断了。 “什么大人?我不是大人。”那小吏纠正了一番两人的措辞之后,指向前方田垄上正在说话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说道,“大人在那里,眼下他们请你二人过去一趟,有事要问你二人。” 骇了一跳的刘老汉夫妇二人慌忙应是,一番慌乱的赔笑之后,才向这边走来。 这里的一番应对自是一点不差的皆落在了正往这里看来的林斐与长安府尹眼中,看着神情慌乱的刘老汉夫妇,林斐忽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长安府尹听着耳畔这句话,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而后定了定神,说道:“本府虽不大精通佛理什么的,可这一句当是佛教中的话吧!”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之后,说道:“我亦不精通佛理,未深研过。只是看他二人的反应,明明只是去唤一声,喊他二人过来,可他二人却生出了种种慌乱、不安的情绪,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了。” “刘家村鬼怪传言甚多,这姐妹二人被如此一番镇压,有没有变成所谓的厉鬼没人知晓,倒是这二人心里藏了鬼当是真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着被小吏引过来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见他二人行至众人跟前了,便开口说了起来:“既告官涉及命案了,她二人的尸体,我等是要带回衙门里做呈堂物证所用的。”说着,伸手一指,指向两位仵作正在验的尸体。 因要验尸,自是要去除尸体上穿着的衣裳的。那两身精细诡异的新嫁衣此时便被整整齐齐的摊开来放在了尸体之旁。同腐败的尸体分开之后,那身精细美丽的嫁衣凤冠也不再显得诡异了,即便是摊放在脏兮兮的黑泥地上都衬的尤为夺人眼球。 虽此时还不曾去那卖出嫁衣的蜀绣老字号铺中确认过,可看着那摊放在黑泥地上的精细嫁衣,长安府尹除了感慨一番手工匠人、嫁衣绣娘的手艺不凡之外,心里也早已有了成算:林斐当是没有看走眼,这一身嫁衣的价值确实不菲。 当然,生前哪怕是再如何如花的美人,死后尸体腐败之后亦不会叫寻常人看了觉得这般去了衣裳的行为不妥的。更遑论,蹲在地上验尸的是两个正经的仵作,那腐败的尸体比之生前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可官府办案之人觉得并无不妥,那死者家属呢? 要知道,即便大荣民风再如何开化,不少人还是有“死者为大”,要顾虑死者体面的想法的,是以验尸这种事,一旦碰上有主的,能确认身份的,要仔细查验都是要征得家属首肯的。 小吏将人带过来之后,刘老汉夫妇自是再次施礼“见过大人!”只是一边喊着“见过大人”,一边目光不住地往不远处那两件摊放在黑泥地上的嫁衣望去。至于一旁正被验尸的姐妹花的尸体,两人只匆匆扫了一眼,根本未对正拿着器具验尸的两个仵作,开口有所指摘和阻止。 林斐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安府尹本想出口的质问也重新咽回了腹中,左右问来问去都这样,既知答案之事,他便懒得问了,是以不再质问两人不理会闺女尸体之举,而是伸手指向那摊放在黑泥地上的嫁衣凤冠,对两人说道:“不止你二人闺女的尸体要带走,这两身嫁衣凤冠我等亦要带走做物证所用。” 这话一出,方才对他们要带走闺女尸体老实应下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同我闺女的衣裳有何干系?做甚要带走?” 这回答……也算是证实了两人方才的猜测了。 看着刘老汉夫妇二人面上露出的急切之色,林斐指着那棺木锁链与黄符布说道:“你二人也知村中都在传你闺女在闹尸变抓交替,坊间传闻穿红衣下葬之人戾气不浅,若是化为厉鬼也是最凶的厉鬼,你闺女身上的红衣连同这些镇邪之物自都是这传闻的物证了。案子未结之前,自然不可能交还你二人的。” 看着也要被一同带走的锁链、符布,刘老汉夫妇动了动唇,虽都是“闹鬼”传闻的证据,这些不值钱的他们是不稀罕的,可那两身嫁衣凤冠却不一样,便是再不懂贵价之物如他们,也看出这两样事物确实如那位说的那般值钱呢! 眼看闺女身上穿着的“金”衣要被作为‘闹鬼’的物证带走了,两人到底是忍不住辩解了起来:“都是村里瞎传的,我闺女都被钉死在棺材里了,怎么还会跳出来作乱?” 听着两人的辩驳,附近的差役小吏皆忍不住摇头,那厢的林斐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声一般开口问两人:“你等先时报官时一口一个心肝的,眼下心肝就在眼前,说起‘闺女被钉死在棺材里’这等闺女受罪的凄惨情形,怎的竟也不跟着哭喊两声心肝受苦了云云的?” 一席话听的周围众人:“……” 那被林斐点到的刘老汉夫妇二人更是闹了个大红脸,面对众人纷纷转头朝自己望来的目光,不得已讪笑道:“生前疼闺女便够了,人死了哪还有什么感觉?” “哟!听着还似是个不信鬼神的,那怎么供奉村祠里的狐仙供奉了那么多年?”长安府尹瞥了他二人一眼,说道,“本府翻看这供奉狐仙的账本,你二人可是一年都不曾断过供奉的。” 一句话说的刘老汉夫妇二人的脸色更是一僵,对上朝自己望来的众人,两人不得已干笑道:“村里人都这样。” 这一句回答总算是叫那两位大人不再开口发问自己了,两人心中舒了口气,看着面前两个穿红袍的官员,到底不是藏得住心思之人,忍不住追问道:“大……大人,是不是这案子结了,我闺女的衣裳便能还给我二人了?” 对他二人的问话,长安府尹并未直接回答,只捋了捋须说道:“大荣律例,案子完结之后,未有特殊情形,不需封存的物证自当奉还。我等按律法行事。” 虽长安府尹只是回了一句大荣律例,可这话在刘老汉夫妇二人听来却同应了也没什么两样了,闻言面上立时现出了一丝喜色,忙朝林斐与长安府尹道谢:“多谢大人,到时我二人来领嫁……物证。” 对这道谢,林斐与长安府尹却是纷纷侧了侧身,并未接受他的道谢。他二人可不会做出什么无把握之前便胡乱允诺人的没有分寸之事来,眼下这案子不过才开了个头,谁知道查着查着,这案子会当如何?这两人说漏嘴,想要的嫁衣作为物证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折来。 他二人不接刘老汉夫妇的道谢,是为官者的谨慎。可这谨慎不受他二人道谢的举动落在刘老汉夫妇的眼里便成了“软硬不吃”的“难缠”了,两人讪笑了两声,又想起这两人方才问自己话时的情形,虽这二人的问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便是深究也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却偏偏叫两人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嘲讽来。 如此“软硬不吃”的“硬茬子”,开口直戳人痛处,丝毫不留情面的,真真是不会‘做人’!刘老汉夫妇心里暗暗的“呸”了一声,瞥到这两人身上同寻常官员截然不同的“红袍”,想起外头传言红袍是朝廷对办事认真的官员的嘉许,心中更是堵的厉害。 这两人办事认真不认真他们不知道,可那开口直戳人痛处的特点却是叫人深有体会。想起方才那年轻些的‘红袍’扣留闺女身上金衣的理由——‘坊间传闻穿红衣下葬之人戾气不浅,若是化为厉鬼也是最凶的厉鬼’。死人穿红衣戾气浅不浅的他们不知道,左右活那么大岁数了,也不曾见过鬼;倒是面前这两个活着穿红衣的大人凶得很,远比穿寻常官袍的大人难缠的多,还总是专门戳着人的痛处问话,真真是令人讨厌! 不过好在,待案子结了,就能拿回闺女的金衣裳了,只盼这案子早些结了好……一想至此,又忍不住懊恼,早知闺女身上这身衣裳这么值钱,他们也不告那赵莲了,大不了私下敲她一笔,眼下上了官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案了。 不过……有赵莲那淫妇腹中那块肉在,结案应当不会拖上许久吧!两人惴惴不安的想着。 那厢的林斐与长安府尹也懒得理会这两人,左右这两身嫁衣凤冠就在衙门里,以这两人耐不住的性子,自会主动上衙门过来问案子的进展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朝正在验尸的吴步才与长安府衙仵作走去。 行至两人身边,还不待他二人发问,正在验尸的吴步才便开口说了起来:“姐姐口鼻之中吸入了不少泥沙,额头头发还被揪了不少,外加指甲缝里还留有人体的皮屑,极大可能曾被人揪着头发尝试将她往那河里溺毙,不过她当是逃脱了,”吴步才说着,又抬起了身边那具尸体的手,继续说道,“这两姐妹手脚上老茧皆不少,肩骨不平,一边高一边低的。这一点倒是同村民的口供吻合了,日常当常挑扁担做农活,力气应当远比寻常女子要大。是以,揪着她头发将她往河水里按,试图将其溺毙之人应当没扛住她的反抗,如此看来,下手将其溺毙之人的力气当是不如她的。” 林斐与长安府尹“嗯”了一声,又听吴步才接着说道:“她脖子上有掐痕。从其口鼻中残存着大量泥沙来看,应当是逃脱溺毙之后不久,还未来得及清理口鼻,便被人掐住了脖子。从她不肯被溺毙来看,她当是不想死的,对于掐住自己脖子之人应当也是反抗的。虽然又是溺水又是掐脖的,可致命的当是腹部之上的这一记刀伤。”吴步才说着,指着尸体腹部之上的刀伤,说道,“从刘家村那鬼怪传言来看,杀她之人当是想将其死法往坠井、抓交替的鬼神之说上引的,如此……又是溺毙又是掐脖的也解释的通,只是这两种死法应当都未结果了她的性命,便也只能捅出一刀,免得她呼救引来旁人的注意了。” 这个推测是合理的,要知道两姐妹死的当日,刘家村村民皆道未听到什么动静,可见凶手是不想让她二人呼救的,眼见前两种手段杀不死她二人,这才不得已出了这一刀。 “最后凶手为她换上了一身新嫁衣,”吴步才又指着一旁的嫁衣说道,“这两人皆是只着了一身嫁衣,里头连亵衣以及女子贴身之物都未着,是直接套在嫁衣里的,且嫁衣上还沾了一点血,不过因颜色同血迹相近,不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吴步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思忖了片刻之后,说道,“我怀疑这两人原本的衣裳因染了血、河水泥沙什么的留下的证据太多,被凶手直接烧了或者用旁的办法解决了,而后便干脆给她二人套了一身嫁衣,如此既能掩盖身体上那一记刀伤的血迹,又能营造闹鬼的流言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槐花素包子(十) “头一个死的姐姐身上的伤痕更多,那挣扎伤也更明显。这也是符合凶手杀人的手法生疏程度的,一回生两回熟,旁的事如此,这种事也不例外。”吴步才专注的盯着面前的两具尸体说道。 虽说的这些话都是大实话,可……用这般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这等话来,一旁的长安府衙仵作忍不住看了眼吴步才,见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毫无人情”味,连半点委婉都没有,这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举动……也难怪听闻这位吴仵作验尸时,大理寺总是以各种由头清场,不让死者家属靠近呢! 今日这死者家属心术不正,自是没与他计较,若是碰上家属与死者感情深厚的,听他用这般平淡的语气说出‘凶手杀死者一回生两回熟’的话,怕是保不准会激的情绪激动的家属直接对他动手了。 那厢的吴步才则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他验尸一贯如此,自是懒得理会旁的事的,一旁的林斐与大理寺等人自也早已习惯了,长安府尹虽说听了之后,看了眼吴步才,却也没有多言,而是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诺,比起头一回杀姐姐还仓促些,妹妹便死的干脆了不少。不曾似姐姐一般死前经历过如此多的折腾,而是直接一刀毙命后再被人套上的嫁衣。凶手仿照姐姐的死法粗糙处理了一番妹妹的尸体,可妹妹的口鼻之中没有泥沙,显然并不是生前溺毙的,脖子上的掐痕也是死后造成的。”吴步才指了指妹妹的尸体,又道,“还有,她生前确实是有孕了,这一点不假,算算日子,确实同那后来嫁进去的新妇叫赵……赵……” “赵莲。”林斐提醒吴步才。 “对,就叫赵莲的。”吴步才点头,说道,“确实是同她前后脚怀的孕。” 听仵作这么说来,不远处泥地上站着的刘老汉夫妇当即喊道:“大人!我等没说谎啊,那赵莲为了抢我幺女的正室之位害了我闺女啊!” “若是论动机的话,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长安府尹看了眼又开始嚷嚷起来的刘老汉夫妇,说道,“赵莲连同她那父母已被我等控制,待回了衙门,便会仔细盘问。” 听长安府尹这般说来,刘老汉夫妇这才讪笑了两声,连忙拍起了马屁,嚷道:“大老爷真是青天在世呢!” “顺着你等的心思行事便是青天大老爷,不顺着你等的想法行事怕是背后少不得谩骂本官呢!”长安府尹对此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他斜看了一眼仿佛被戳破心思的两人,也懒得理会这二人,转头对林斐说道,“那赵莲与其父母……” “大人带回衙门吧!”林斐道,“有去岁那一场食肆挨打的过节,也免得他们质疑我大理寺办案不公。” “也是。”长安府尹点了点头,对林斐的回答并不意外,只道,“那一家子占的便宜应当还是如田垄上这两位差不多,只是不知可曾亲手参与了对这刘家姐妹的行凶之事了。” “虽贪利的心思一眼可见,但保不准会因私心瞒下什么重要的线索来。”林斐对长安府尹说道,“这般直接问,那一家恐怕并不会说实话。” “便是说实话,也很可能并不清楚这等事,稀里糊涂的做了旁人的替死鬼也是有可能的。”长安府尹说着,转头看向林斐,“姓童的今日就在家中,可要过去会一会这姓童的?” 林斐闻言,却是并未直接回答长安府尹的问题,而是突地问了起来:“那些地主乡绅以及那位体弱的童公子可在?” “有几个下山办事去了,不过你若是要问话的话,还是能将那群地主乡绅请来的。”长安府尹说着,似是对他主动提出盘问地主乡绅等人感到意外,“怎么?今日就想要会一会这群地主乡绅了?” “还是改日吧!”林斐迟疑了片刻之后,说道,“如今我等要做的还是先查清刘家姐妹之死一事。” “本府亦是这么以为的。”长安府尹闻言,点头说道,“即便知晓这局面是被黄雀、螳螂、金蝉什么的做了局,却也要顺着往下走,边走边看才能看出这些人做了什么的。” 听罢长安府尹说的这些,林斐又问长安府尹:“那童大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听这话,长安府尹眉峰便是一挑,他看向林斐,诧异道:“怎的?不准备亲自去会一会这姓童的了?” “眼下手头线索太少,我去看还是你去看都一样。”林斐想了想,说道,“大人既同童大善人打过好几回交道了,林某不觉得自己眼下撞上去会一会他父子所能得出的结论会比同他二人打过交道的大人所得的结论更准确。” “原是打上直接拿本府结论的主意了,”长安府尹闻言,笑着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今次……犯懒了。” “犯不犯懒的,都是更熟悉他二人的大人的眼光更准。”林斐爽快的承认了下来,笑着说道,“当然,我亦有私心,总觉得这等人……擅自打草惊蛇的不好。” “唔,确实不好!”长安府尹想了想之后,对林斐说道,“实不相瞒,你方才若是真想去会一会这童家父子,我也会劝你的。因为本府同这童大善人的一番交道打下来,虽说亦是凭借着过往经验有了些许结论,可同时也有种自己在被人审视打量之感。” 这话一出,林斐面上便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他看向长安府尹,对面的长安府尹不等他开口,便道:“因我有种自己亦被他审视打量之感,便觉得对付这等人,或许背后始终藏上一手更好,”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斐,“所以,本府便想让你做这藏起来的一手。” 林斐闻言,并未多做思虑便点头应了下来,而后说道:“这位给我的感觉很是危险,”他看着长安府尹道,“若只是那一手狐仙金衣的手腕,我并不会有此之感。相反,让我觉得此人危险是因为那七十六场次次不落的时疫财。” “且不论这发时疫财之举的是非对错,”林斐说道,“我在意的是这横跨几十年间的七十六场时疫,他次次不落,次次皆能获利。” 就似国子监读书时有算学课,那等十题答错一个题的与全部答对的莫看那字面上的差距只有一题,可答错一题之人的水准与全部答对之人之间的差距便不定只有一题了。答错一题之人水准在十之八九,而那全部答对之人或许是恰巧能将这十题全部答对的水准,也或许是远高于这十题全部答对,甚至高于教书的算学博士的水准。 这话乍一听有些拗口,不少周围正竖起耳朵听两位上峰谈话的两个衙门的差役与小吏听闻之后都是面露不解之色,不过认真想了想之后,亦是明白过来了。 那厢的长安府尹自是知晓这些的,先是叹了声“难怪啊!”之后顿了顿,又道:“难怪本府不知为何总有种狸奴反被大耗子盯上的审视之感呢!这种感觉真真是让本府觉得很是不适。”说到这里,长安府尹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对周围一众面露不解之色的差役和小吏摇了摇头,说道,“你等不懂这种感觉。” 不过虽然在场大多数人未必懂他的感觉,林斐却是明白的,他点头,说道:“天下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狸奴捕耗子本是一物克一物,日常所见的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哪怕只是面对刚出生的狸奴,听狸奴在那里叫唤两声,耗子便会被吓的不敢冒头了,”林斐说着,看向众人,说道,“令人恐惧之事并非定是要如同妖魔鬼怪故事中那等言语笔锋描摹的厉害凶狠至极的鬼怪跳出来吓人,这等以外形皮囊的凶恶来吓人的恐惧终究是太过浮于外表了。真正让人由内而外觉得恐惧之事往往并非是外表凶狠恐怖之辈。” 看着周围众人依旧一副云里雾里,难以理解的表情,林斐笑了笑,说道:“你发现家中墙角突然出现了一个洞,还曾看到拖在洞外的耗子尾巴,是以确定洞里有耗子。于是你将自家素日里捕鼠最是厉害的狸奴抱来,让它进洞捕鼠。可它却一反素日的英勇,瑟瑟缩缩的不敢上前,浑身发抖。便在你不解自家的捕鼠英雄狸奴怎会如此害怕之时,洞里突然探出个远比寻常老鼠大上数倍不止的耗子头,张嘴一口吃了你家狸奴,而后迅速将其拖进了洞里。你在洞外等了许久,再不见自家狸奴出来,也未曾听到洞里传来自家狸奴的叫声。” 说到这里,林斐便不再说话了。周围众人亦没有说话,并无寻常之时遇上可怕恐惧之事时的惊声尖叫,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林斐。半晌之后,才有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喃喃:“耗子吃了狸奴?”说话间又是忍不住抚了抚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似乎想要努力将那胳膊上涌起的鸡皮疙瘩抚平,有人喃喃,“哪个耗子胆子那么大敢吃狸奴?简直乾坤颠倒、倒反天罡!” 虽是没有那一惊一乍,令人尖叫的惊惧感了,可一想到家里有只吃了狸奴的耗子,便让人莫名的生出了一股想要逃离之感,即便是待在家里,看着那黑黢黢的鼠洞都觉得害怕,时时刻刻怕那远比寻常老鼠大上数倍不止的耗子头再探出洞来。 看着周围一众差役、小吏做起了如同自己先时一样的动作,长安府尹看向林斐,说道:“其实本府年轻时遇到过这等事。没有经验的官场幼年狸奴撞上养了几十年,皮毛油光发亮的大耗子,被耗子‘吃了’的多得是。不过到了本府如今这年岁,尤其前年披上红袍之后,这两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等被耗子审视打量之感。” 说罢这些,长安府尹便对林斐说起了今早问话时的具体经过:“实不相瞒,前几次那大善人倒是一直笑眯眯的模样,并未让本府有所感觉。今日一早,本府过来时,大抵是质问的多了些,那么一瞬,本府便感觉自己好似被盯上了一般。”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停了下来,认真想了片刻之后,又道,“不过也不定是他。当时在堂中的除了童家父子之外,还有一个管事,一个上茶的婢女,一个擦拭博古架的老仆。本府有那么一瞬,自脚底生出了一股森森的寒气。不过待到本府转头去看是谁在看本府时,却又没有那等感觉了。” 林斐听到这里,恍然,对蹙眉回忆当时情形的长安府尹说道:“大人说的如此详尽,可见那一幕是当真让大人察觉到‘危险’二字了!” “确实如此!”长安府尹坦然的说道,“这也是我打算劝住你暂且不要过去的缘由。因为实在是不知那等感觉是自在场哪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虽说穿了红袍,通常情况下都是把控全局之人,可有时也难免误入局中,分不清方向。不辨前路时,自己这执棋人便是棋子,将所知如实道来,不给后来的执棋者留下迷雾,多增阻力,是棋子所能尽的最大全力,是以长安府尹才会对林斐描述的如此详尽。因为换了林斐遇上这种事,亦是会同样如此做来的。 “又或者那位确实在场,你却不知晓他的存在亦是有可能的。”林斐说到这里,对长安府尹说道,“譬如家中建个密室藏个人云云的。” “有这个可能。”长安府尹闻言点头道,“家里藏个暗室,谈不便对外泄露之事常见的很。不过……我等头一回去童家拜访时,便搜查过童家了,并未在什么墙后寻到什么暗室。以那童大善人自己的话说便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他家里是不藏暗室的。”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复又低头沉思了起来。 说罢这些的长安府尹却是想了想,又道:“不过上回虽是仔细搜寻过一番了,可本府却总觉得这宅子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却又说不出这不对劲之处具体是哪里。”他道,“改日,你我二人得空可以去他那宅子里再看看。” “他既建阴庙拜狐仙,又会立个‘只供一人通行’的堵门石,显然是擅长借用各种风水堪舆之说来布置屏障的,大人若是觉得不对劲,极有可能是当真有哪里不对劲,”林斐说道,“有时,人多年阅历练就的本能反应会比脑子先一步反应过来,就似村祠中那块堵门的石头给人的反应一样。” 长安府尹点头,便在这时,听一旁的林斐开口唤了声“赵由”,待蹲在田垄上的赵由吐了口中的青草走过来之后,林斐看了看快上中天的日头,说道:“快午时了,今日午食我当是要去长安府衙吃了,你跑一趟公厨,记得领午食,”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一旁的长安府尹,见长安府尹颔首之后,便道,“记得多领一份。” 第五百四十七章 酒香草头 交待完了赵由,目送着赵由大步离去的背影,长安府尹忽地“咦”了一声,笑了,他对一旁的林斐说道:“本府这才发现常被你带在身边的这位姓赵的差役是个妙人!你带他在身边当不止是因为他拳脚功夫了得的缘故吧!”说着瞥了眼林斐腰间那若隐若现的刃面锋芒。 不说国子监了,便连大荣各州府的府学之中亦是要习君子六艺的。其中一艺为射,传统的‘射’虽只是与射箭相关,可具体教学时教的却远不止一个“射”字,拳脚功夫、刀剑什么的都是教的。 不过虽是学了这些,但真正学好,且还能派上用场对敌的却是极少,多数也只在舞剑助个兴而已。 但面前这位是个异类,毕竟去岁大理寺几位当街被人追杀行凶之事就发生在长安城内,他自是知晓这件事的。 若是自己便有自保的本事,那么对待身边之人的拳脚功夫便没有那么在意了。不过虽是没那么在意,身边之人拳脚功夫好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面对的多是穷凶极恶之徒,小心无大错的。”林斐说着,又道,“大人说的不错,他确实有旁人没有的长处,只是多数人发现不了罢了!” “不管自家上峰是什么官阶身份,一品大员还是七品芝麻官,在他眼里都一样,都是听命行事的上峰,”长安府尹显然已看出赵由的特殊之处了,“也不管上峰下令要捉拿之人是什么身份,一品大员还是七品芝麻官,都没有差别。你一声令下,他便按令行事,不过问缘由,也不顾及身份,只奉令办事,这等人……还真有意思!” “看起来有些憨傻,还不‘会做人’什么的,”林斐说着,瞥了眼田垄上站着的‘会做人’的刘老汉夫妇,说道,“但是令出必行,寻常时候看不出他的好来,可若要长线布局,一环都不能出问题的那等至关重要的大事,派赵由往往是最令人放心的。” “本府亦是这么觉得的。”长安府尹看着赵由离去的方向,笑着说道,“上峰交待的命令一旦接下,连自家上峰还留在这里也不理会,就这么干脆的走了!” “若是那等喜欢拿捏身份,喜欢下属恭维之人是不会喜欢他的。”林斐又道,“但不论是先时的赵大人还是我,都很喜欢将他带在身边。” “朝堂之上有不少人当是很喜欢用这等下属的。”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但能不能撞上这等人,便要看他们的运气了。你身边这位运气便不错,碰上你还有赵孟卓了。”说到最后‘赵孟卓’三个字时,长安府尹的声音低了低,他看了眼身旁垂眸的林斐,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叹道:“我年轻时还以为他是有机会披上这一身红袍的,却没想到他会选择早早致仕回乡当富家翁;放弃大好前途回乡当富家翁已让人不解了,后来却是更没想到他连致仕回乡当富家翁的退路都没走成。” 有些事不消明说,虽不清楚赵孟卓具体牵连进了什么事,可从常式身死,加上那几位死的不明不白,自尽的官员以及被软禁的靖国公来看,赵孟卓牵连进的事当不小。若非如此,也不会坠楼了,且据传从现场物证来看。赵孟卓极有可能是自己跳下的楼。 林斐闻言也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两人皆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谈,只是立在田垄上等着两位仵作出具详细的验尸报告,而后回长安府衙问一问此时已被带回长安府衙的赵莲等人。 “你带走赵家几人时,那童大善人与童公子可出面帮忙说道了?”林斐想起这一茬顺口问了一句。 “他是深明大义的童大善人,怎会阻挠朝廷办案?”长安府尹闻言笑着说道,“只说了两句客套话,嘴上说着‘不忍看到儿媳与亲家遭祸狱之事’,可说完‘自己不忍心’之后又立时表明绝不阻挠办案,盼两位前儿媳泉下早日瞑目云云的。” “一张嘴翻来覆去的,大义与亲情这等好词从他嘴里说来好似也变了味一般。”林斐听罢笑了笑,说道,“同‘大善人’这等原本的好词一样,也不知为什么沾上他就变了味了。” “当不是词出了问题,而是这人本身有问题。”长安府尹看了眼身旁田地中长得旺盛的菜头,说道,“这青菜可是浇了大粪的,同样长得好得很,再观那青楼之中可是人人香粉簪花的,那手里扇着团扇的老鸨更是头上都快被花簪插满了,不同样除了嫖客之外,鲜少有人喜欢同老鸨结交的?” “可见即便是洒满香粉,本身有问题,粉饰的再多也无用;若是本身无问题,便是泼了大粪,待冒出头了,照样是好的。”长安府尹说道。 “大人说的有理。”一旁的林斐点了点头,说话的工夫又记起了一茬,问长安府尹,“大人前几回同童大善人等人打交道,并未察觉到被盯梢,是今日多问了几句才有了被人审视之感,敢问大人问了什么?”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笑了,他干咳了一声,道:“其实也不是本府问了什么,而是敲打了他两句罢了。” 林斐听罢顿时挑眉,长安府尹看到他这反应,自是知晓今日要将话说明白了,隧道:“也不是什么无理之话,只是敲打他道‘本府不希望案子还没查完,他便金蝉脱壳溜了’‘还道本府不希望案子未查完之前,村祠里狐仙那身金衣就被索要银钱的百姓扒了’。” 林斐看着长安府尹说罢这些话之后,周围开始偷笑的两府衙门差役和小吏,点了点头,道:“大人确实不曾说什么无理之话,只是言语化作刀剑,打蛇正巧打中了七寸而已。” 长安府尹闻言也笑了,自知今日自己这一句‘质问的多了些’确实是直戳童大善人的心肺了,这才引来的耗子的审视,正想笑着说两句,将话题扯过,便见面前的林斐脸色顿变,立在原地的长安府尹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林斐腰间闪光的刃面一下子出鞘,而后“唰”地一下钉在了自己身旁。 被林斐这一记突然出手骇了一跳的长安府尹还未来得及问林斐,便下意识的低头向自己的脚下看去,这一看,却是叫他看的冒出了一头的冷汗。 却见被林斐腰间软剑一下子钉在地上的,竟是一条小蛇,那蛇身长还不至一寸,显然是条小蛇,可身形虽小,从那外皮花花绿绿,斑驳的蛇纹来看,显然是带了毒的。 冒出了一头冷汗的长安府尹立时道了声谢,而后本能的看向自己脚下,却见距离那小蛇不远处的田间有只圆形洞口。田间虫鼠不少,原先他还以为那只是再常见不过的田鼠的洞口,并未在意,却未料到自那洞口中出来的竟是条毒蛇。 往一旁挪了几步,离那黑黢黢的洞口远了些之后,长安府尹擦拭了一番额头的冷汗,说道:“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叫我想起你方才说的耗子吃猫之事了。”他道,“看着这黑黢黢的洞口,也不知从里头冒出头来的会是什么。” “蛇鼠一窝。”林斐看着那条被钉在地上的毒蛇,淡淡的说道,“入冬之后,蛇霸占鼠洞冬眠,鼠外出寻找食物,此两... 当然,长安府尹因着看了蛇、鼠这等事物犯了恶心,食不下荤腥,可公厨衙门那每日荤素都是皆有的,自是不会无缘无故少了荤食去。 不比长安府尹的没胃口,汤圆、阿丙两个半大孩子正对着那一大砂锅正在慢炖的红烧豚肉咽口水:天可怜见的,闻着那自砂锅中不断弥漫出的肉香味,真是叫人觉得红烧豚肉最香的时候不是送入口中之时,而是在砂锅中慢炖,等它炖透,却又不能送入口中食的时候了。 交流了一番红烧豚肉炖的时候最是勾人的心得之后,两人便去看温明棠做菜了。 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素菜是野菜草头,看着这些时日送来的春菜,汤圆坦言:“便不说先前孙师傅、王师傅他们手艺好不好了,便说这么多时令菜一样接一样的送,便是往年也不曾有过啊!” “这便要感谢皇后娘娘大方了,若是静太妃在这里,这些时令的春菜一准尽数送到集市上高价卖了。”纪采买说道,“江南等地百姓常道这荠菜、马兰头与草头是江南春季的野菜三姐妹,长安这里并不多见。今年送的多,当然亦要感谢江南当地上贡的多了。否则,就往年上贡的那些,根本轮不到内务衙门送到各衙门公厨,也就宫里头大小主子分一分,内务衙门几个管事分一分便没有了。”他是衙门公厨采买,自是对往年这些菜蔬的来路与数量心里都是有谱的。 听到这话之后,汤圆本能的说道:“那今年江南当地上贡的菜蔬还真不是一般的多,单我们这一个衙门便有那么多呢!往年可是谁都没有的。” 小丫头不过随口一提,听到这话的温明棠与纪采买却是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若是他们没记错的话,江南一带不少官员都在新帝登基之后换了一茬了,内务衙门那里皇后娘娘又接管了,再联想到今岁集市上明显比往年少了不少的江南等地的春菜,想也知晓今年公厨衙门食到的这些春菜是怎么来的了。 江南上贡的便多了,内务衙门那里又没有人扣下私底下拿去集市上高价作卖肥了自己的荷包了,衙门公厨便有口福了。 只是如此口福今年有了,明年会不会有便不知道了。 比起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时便是江南一带的人,对草头这物算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阿丙、汤圆两个半大孩子却是连吃都不曾吃过这名唤草头的菜蔬。毕竟别地送来的菜蔬集市上往往卖的贵价得很,是以两人打小食的菜蔬往往都是长安附近常见的白菜、土豆、萝卜等等。 至于衙门公厨……往年这些集市上能卖高价的菜蔬根本不可能送到各衙门里来,两人自是没吃过了。 纪采买虽是吃过这些时兴货的,次数却也不多,且还是私下里采买之间应酬‘春宴’什么的,吃过的这时兴菜了。是以其虽是吃过,却也没见厨子做过,此时看温明棠将草头洗净之后开始教汤圆与阿丙认菜,便也在一旁看了起来。 “这草头分到一锅之内的量不能太多,多了翻炒不过来,便不好吃了。”温明棠说道,“炒菜的火候与菜量皆需注意。” “用手抓一下这三叶草头,手感若是柔软的,那这草头必然也是极嫩的,”温明棠看着有样学样净手之后开始抓草头试手感的汤圆与阿丙,继续说道,“如果抓草头的手感是硬硬的,那这草头必然是老了,不好吃了。” 待教两人辨认完草头之后,温明棠又在草头里加盐、糖、酱以及阿丙特意搬来的酒。 近一年学的菜式也不少了,有些菜在下锅之前加盐、糖、酱处理一番什么的常见的很,可素菜中要加白酒的,却还是头一回见。 “我先前只知晓做荤食菜时有加酒,且多是黄酒,却是头一回见素菜还有放白酒的,”阿丙说着,闻了闻手中草头的气味之后不解的对温明棠说道,“这味道……比起马兰头、香椿等春菜也不冲啊!” “要做的便是一个酒香味,此菜名唤酒香草头,味道极为特别。”温明棠说道,“我是极喜欢这一口酒香同清香的。” “我记起来了。”一旁的纪采买也在这时记起了几年前同人应酬的‘春宴’上吃到的草头,点头说道,“这菜是带了酒味的,那味道极为特殊,做时令菜的酒楼里将这等味道特殊的时令菜价卖的高的很!” “食的便是一个稀罕,当然能卖高价!”温明棠笑着说道,“宫里贵人更多,有娘娘嘴馋了,请御膳房做菜,一道寻常的菜能丢出一大角银子的赏钱呢!” 这话听的阿丙与汤圆两人顿时大惊。 纪采买却是见怪不怪的说道:“所以,在宫里做事看运气。不然你等以为赵司膳当年买赵记食肆的银钱是哪儿来的?”他道,“不就是那几年做的菜正好合了几个贵人娘娘的眼,赏赐攒下的银钱么?” “不过这等钱来得虽快,却也险的很。后来那几个贵人娘娘出了事,赵司膳也险些被牵连进去。”温明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对汤圆与阿丙说道,“毕竟厨子做的菜是入口之物,就如同太医署的太医们开的药,熬的药是入口之物一样,入口之物一旦出了问题,不管是不是厨子与太医们犯的错,可作为入口之物的其中一环,牵涉其中之人十之八九是逃不掉的。” 还记得她在现代社会看电视,看到无缘无故就因着电视剧里的皇帝们大怒而被拉出去砍脑袋的太医们时,曾感慨电视里的太医当真是个高危行当。到了大荣之后,才发现宫里虽说不及电视中夸张,砍人脑袋需个由头,可这由头也没那么难找。 “啊这……”一旁的阿丙和汤圆反应过来之后,叹道,“也算是富贵险中求了,难怪赵司膳想要出宫了呢。”顿了顿,又想起了早上过来的那位黄老大夫,感慨道,“那位在太医署待了一辈子的黄老大夫还真是厉害呢!” “是啊!在风浪中走独木桥走了一辈子也未出事确实了不得。”温明棠点头说道,“只是便是因为走独木桥的本事太高了,不曾出过事,以至于名头太响了,就似那等诗画琴棋出名的大家一般,即便大家们不想干了,却还是被人架着无法自那独木桥上下来。” 第五百四十八章 酒香草头(二) 大理寺公厨里众人不过是随口一声感慨,可此时几条街开外的一座府宅里,独自一人坐在食案前,面对满食案的吃食,没有半点胃口的黄老大夫却是自心底发出了一声同温明棠这话相似的感慨。 此时还不到午时的时辰,府里的厨子便为他做好了午食,留饭了。 今日被请到府宅里的诊治对象是府宅中那位大人的母亲,临近八十了,这年岁的老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常见的很,那位府宅中辈分最高的老妇人,府宅中人称老祖宗的,虽是妇人,却也是世家大族悉心培养出的闺秀,不论是治家还是育人手段都相当了得。为老妇人诊治完,那位满头银发梳的一丝不苟的老妇人便含着笑,将他‘留’了下来。 若只是遇上寻常的老妇人,这么多年练就出的,唔,用林斐的话来说,就是如宽油浸养出的炒菜不粘的铁锅般的推脱本事也够用了,可偏偏今日府宅中这位老妇人是有备而来,还不等他开口,便笑道“打听过黄老大夫下午的安排了,老大夫下午去问诊的那一家有些事,怕是不能等老大夫了,老大夫既下午不需问诊了,不若留下来食个午食,待我儿上完朝回来,为我儿也开几幅安神的药。朝中事多,总是睡不好。他为官操心黎民百姓,也只好让我等家里人帮着操心他的身子了。” 一席话有理有据,既断了他“下午还有问诊”的说辞推脱,又备好了午食,还祭出了“操心黎民百姓”的话,这般将他高高架起的话,又如何推脱的了? 看着临近八十,笑的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虽一副儿孙环绕的和蔼模样,掌家权也早放给几个儿媳来,看着早已颐养天年,不理世事了。毕竟只要活的久,岁月也早帮其熬死了能给她不痛快的那些个姨娘、通房以及那联姻的丈夫了。可许久未见出鞘的刀,显然依旧是锋利的,想起她一手养育起的一文一武两位‘红袍’,黄老大夫一阵心惊。 安神的药谁不会开?又不是那等非他不可的疑难之症!作为一个有名望的‘神医’,他不怕过来请他诊治的病人患上了疑难之症,却更怕明明只是小病,甚至都不能算得病的权贵,却偏偏将他请了去。 黄老大夫看着面前满食案精细的菜食,心中愈发忐忑,昨日同世南见面听了他口中的那一番见闻之后。今早为这位老妇人的诊治他便刻意晚了一刻的时辰,去大理寺公厨晃了一圈,食了个朝食,为的就是不同府中那位上早朝的‘红袍’碰上。 可显然,这般推脱根本无用。不愧是‘红袍’,对方想要同自己碰面,自己又如何推脱的了? 苦笑了一声之后,黄老大夫叹了口气:太医署熬了这么多年,外人看他是又在太医署多留了五年才退的,可实则一到可以退的年岁,他就在想办法退了。这办法一想就是五年,直到去岁才总算是自那太医署抽身了。 想起自己离开太医署时,太医署的大堂正在开放招收新进的太医。那些年轻、跃跃欲试的脸庞落入他的眼中,他那时只觉这巍峨的皇城宫墙修的可真够厚实的,将一切阿臜事都隔绝在宫墙之外,外头看到的只有锦绣前程,却看不到锦绣前程下掩盖的究竟是什么。 短短一堵宫墙,里面的他想尽办法的想要出来;外头的人却也在拼尽全力的想要挤进去。 毕竟那可是太医署啊!天下间无数医者梦寐以求之地,不管是自个人前途,毕竟‘太医’二字本身就是块亮闪闪的招牌,不愁寻不到出路;还是自能翻阅与修习到的医道典籍来看,都足够的吸引人。 其实他也知以自己多年熬出来的名望,是不可能推脱的了外头源源不断的邀请与问诊的。不过既离开太医署了,他以为自己总算是在那水面上胆战心惊的漂泊了一世,算得平稳上岸了。 却不成想,还不到一年的功夫,自己就被安排了这么一顿食宴。 面前食案上的菜肴精细至极,府里的厨子显然是得了主人命令之后精心疱制的,且还是正对了他的喜好所庖制的。 他荤素皆食,荤食中尤喜食鱼。食案上的鱼头用了蜀地的做法,是用那青红的辣椒剁碎了清蒸的;鱼身则是切成段,用的是颇为常见的炒制之法,可说整个大荣南来北往,不论哪地都是食这等烈火烹油的炒制之法的;除了鱼头、鱼身之外,还有一碗汤汁奶白的鱼汤,虽是鱼汤,里头却不见鱼,那厨子端上这鱼汤时还特意说了一句这汤是完全碾碎了那炖煮的鲫鱼之后,又用纱布滤了鱼骨和鱼碎搅出来的鱼汤,味道甚为鲜美,老大夫定会喜欢的云云的。 如此用心,显然是得了主人命令做的这几道菜。 看着这蜀地特色的鱼头,全大荣皆食的鱼身,还有那完全碾碎了鱼肉却不见鱼的鱼汤,黄老大夫平生头一回,对自己喜好食的鱼有了抗拒之感,不过虽是抗拒,却还是要动上几筷的。 索性早上朝食食了一笼槐花素包子,又清雅又耐饱,不至于反胃,草草食了几口午食,黄老大夫便放下了手里的筷箸,开始喝那鱼肉完全搅碎烂在里头的鱼汤了。 其实若是没有昨日那一茬,他未必敢深想,毕竟并不清楚‘红袍’的手腕,自己又是走了一辈子独木桥还不曾坠下且过了桥平稳落地之人。老实说,虽面上不说,可心里,自己着实是有几分自傲的。当然,比起周围多数人来,他这般名满天下,还能安全出宫的,确实也有自傲的资本,更何况在太医署的那些年,还是宫里道士、高人最多的时候,多少身边的同僚死在自己面前,从最初的伤感,到最后的麻木,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此时,面对着面前这几道菜,黄老大夫垂眸,看着自己端着鱼汤的手,做大夫的最忌手抖,金针扎穴,即便是面对再难寻的穴位时也不曾发抖的手此时却是忍不住开始发颤。 还未见到那位‘红袍’,可看着眼前这几道菜,他便知晓:自己这游走于独木桥上的手段不算什么,平稳走过独木桥于对方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手段罢了,自己原以为自己知晓的那些机密中的机密,在对方眼中也根本不算什么秘密。 一口接一口的抿着那肉烂在汤里的鱼汤,神思一记恍惚,眼前布置清雅的待客之堂突地一晃,铺天盖地的血迹自那石门缝中涌了出来,那股远远闻之便能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令得黄老大夫本能的一记反胃,而后便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看向门外并未被自己惊动的下人与仆从。 喉口中本能的不适、恶心感一阵接一阵的涌来,黄老大夫捂住自己的嘴,因着只食了些鱼汤,他并未吐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不断的干呕着。 那等一阵接一阵的干呕,令人的眼角本能的溢出眼泪来。 恶心干呕进而惹的眼角溢泪并不是什么感情触动,只是人体的本能反应罢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便是看到了这一幕,他也早不似年轻时那般会生出什么触动来了。年岁大了,练厚的除了脸皮之外,还有心墙。已甚少有什么事能... “那是故事,是假的!”他冲着那人喊道,试图阻止,“是假的!” “我等又不是千百年前之人,未曾亲眼见过,安知真假?”那人说道,“至少在《封神演义》的话本里,它是真的,可以让我等借用这法子脱身便成!” 身体的干呕愈发厉害了,黄老大夫看着被自己放置于食案上的那碗奶白鱼汤,苦笑了起来,他姓黄,单名一个汤字,一个巧合算得巧合,那两个呢?三个呢?那位果然是知晓这件事的。 他的姓与名合起来便是黄汤二字,那位刚入太医署的第一日就曾对他道“黄汤即黄酒,大夫取个醉人之物的名讳不好。医者还是清醒些,如此被治的病人也会更放心些。”那人既知黄汤是醉人之物,又怎么可能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呢? 袖子胡乱的擦拭了一下自己眼角溢出的眼泪,黄老大夫定了定神,神色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清明,继续端起汤碗喝了起来:肉烂在汤里,几十年都这么喝过来了,难道临了还喝不下了不成? …… “炒这酒香草头要用素油,莫要用豚油!因为豚油的香气会掩盖这菜本身的味道,”此时大理寺公厨里温明棠往锅中倒入素油,而后又将手里的铁铲放入锅中,搭在那油面上。 见多了温明棠做菜,自是对温明棠做菜的习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似这等直接将菜铲放入油锅的“粗心”举动,可不似温明棠会做出的事,是以汤圆见状,立时问了起来:“温师傅,菜铲这般放可是有什么说法么?” 温明棠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草头,说道,“直接将草头放入油锅,会让底下同油直接接触的草头将油全吸了,以致这一锅草头吸入的油分布不均,菜铲隔油,是防止底下的草头与油直接接触。” 听了温明棠这话,汤圆与阿丙顿时恍然:“那看来,这菜炒起来需手脚利索了。” 温明棠点头,将草头倒入油锅,又加了些早已备好的开水之后,便迅速翻炒起来,炒了没几下,照温明棠的说法是屏息默数,从一数至十五、十六,最后淋上清油便能出锅了。 当然,对淋上清油,温明棠也有解释,她道:“草头吸油,油大才好吃,淋上清油,不止好吃增味,还好看。”说着看向那厢已跃跃欲试,拿起筷箸想提前吃午食的几人,见纪采买点头之后,阿丙和汤圆便立时去盛饭了。 此时红烧豚肉也已炖透了,外加一旁早已备好的豆腐菌菇汤,还有那木桶中的腊味焖饭,今日的午食照旧丰盛的很。 “还是皇后娘娘大方!”将舀好的饭碗装入食盘中,看着被腊肉的油润浸入味的焖饭,阿丙说道,“以往那饭里只能加点杂粮米又或者番薯什么的煮来闷了吃,今次内务衙门送来肉的多,能加腊味了呢!” “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腊味?”汤圆闻言随口道了一句,感慨道,“这些日子,天天送的,也不见得少。” “腊味不比菜蔬什么的不能久放,腌了之后是能久放的。”纪采买说道,“与其说是皇后娘娘大方,不如说是内务衙门那库房里藏了不少往年腌制的腊味,今次是开了库房,便日日都能送些过来了。” “有些也放的着实够久了,虽说腌腊之物不容易坏,可也不是每一种腌腊之物都如那酒一般越久越香的。”温明棠笑着说道,“开衙清库存,我等还吃的高兴,岂不皆大欢喜?” 几人正说着,一旁将灶台上的酒香草头分好放入众人食盘中的纪采买却忽地“诶“了一声,笑了起来:“今日一见那黄老大夫,我就在想他的名字了。只记得有一回听到那黄老大夫的名字时觉得颇有意思,可今日见了人,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手中的酒香草头,笑道,“这菜倒是提醒我了,黄老大夫姓黄单名一个汤字,合起来便是‘黄汤’二字。” “那这名字真真是又俗又雅了,一碗黄汤水,暖身呢!”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而后又道,“只是文人雅士用这名字更合适些!” “是啊!”纪采买点头,却是想了想,又道,“不过大夫用应当也不错,很多药里也是要用到黄汤的。” “不过温师傅炒这酒香草头用的不是黄酒,是白酒。”一旁的汤圆吐了吐舌头,说道,“跟黄老大夫的名字不一样呢!” “都是酒,经由烈火烹油的炒制之后,那酒味也早挥发的极淡了,醉不了人,只余酒香呢!”温明棠笑着说道,“可见,黄酒、白酒要能入得多数人之口,而不止是嗜酒之人之口,dou是需经过烈火熬制,散了醉人之意方可的。” “那黄老大夫这碗黄汤当年在宫里应当也没少被烈火熬制过,若不然也不会有如今这般名望了。”纪采买看了眼食盘中的酒香草头,顺口接话道。 第五百四十九章 酒香草头(三) “我先时是不吃酒的,只以为酒的用处除了做鱼、肉等荤腥菜去味之外,便是正儿八经的拿来喝了。”几人端着食盘走到灶台一角特意收拾出来的空食案旁坐了下来,开始提前食起今日的午食来。 灶台这里之所以会摆上一只空食案,也是有原因的。厨子嘛!吃饭不是比寻常人早便是比寻常人晚。似他们这般,便是每当温明棠做了先时没做过的吃食,勾的人嘴馋了,食材也管够之时,便早些食,若不然,便需等到众人皆食过之后再来食这午食了。 今日便算是早食的。着实是被温明棠这一盘泛着油光,亮闪闪的,偏那味道与‘油腻’二字无缘,浓浓的酒香中夹杂着草头的清香气的酒香草头勾起了腹里的馋虫,被练出了几分‘吃食阅历’的直觉告诉他们这一份酒香草头的味道定是极美的。 “正儿八经拿着酒杯来喝的便是好这一口的酒鬼,酒徒了,”汤圆说到这里,忽地略略一顿,神情中多了一丝怅然,“我阿爹当年每每从衙门回来,便会准备一把花生米,花生米吃腻了,便会改成盐水泡的毛豆,这等便宜小菜,配着喝上几杯。我幼时总觉得阿爹这习惯不好,得改!” 拍了拍汤圆的肩膀,以示安抚,得了汤圆表示自己无事,只是想起了老袁之后,阿丙接话道:“我阿爹与大哥有时也会如此,忙了一天回来,定要喝上几杯。问起来,便说是一醉解千愁的,我那时也不知他们愁在了哪里。” 升斗小民也是有区别的,既有那等吃了这顿,下顿便没得着落的升斗小民,也有似老袁、阿丙阿爹与大哥这般只要算好了手头的银钱,不胡乱花钱,便能吃饱之人。 “虽是一张嘴能吃饱了,可人活一世又不是吃饱就行的,有些还当真不是省着凑合凑合就能继续过的。譬如宅子隔个几年要修修补补那些漏雨、漏风之处的,孩子大了娶妻生子什么的都要钱。吃饱之外,旁的银钱可是不能随便乱花的。担子压在肩上重的很!真正算到手里,能让自己尽兴,不考虑生活烦忧的,也只有这几粒花生米、盐水毛豆与几杯掺了水的水酒了。”纪采买说道,“那些不担心生活花销,且又能尽兴活一世的,大小也算是个富贵闲人了。” “越大,我亦越是明白阿爹为何会有这习惯了。”汤圆点头说道,“虽比起那等温饱都成问题的,我等好了不少,可阿爹肩头要扛的事不少,且人总是想让日子越过越好的,便难免发愁。” 当然,生计民生之事说起来于多数人而言总是充满忧虑的,几人话至此,便也不再说下去了,转而继续说起了吃的事。 “我是碰上了温师傅才知这甜津津的酒酿好吃,这酒香炒的草头……唔!亦好吃呢!”汤圆夹了一筷箸的酒香草头盖上米饭之后食了起来,说道,“方才抓试手感的时候便觉得嫩的很,这大火快炒出来的果然嫩!草头的清香中带着酒香,竟还是个下饭菜呢!” “油大味道才好吃!”纪采买亦点头,而后夹起一筷箸的酒香草头,看着那泛着油光的草头,说道,“油少怕是不好吃的,这菜忒吸油了。” “如此宽油偏生不腻,还真是奇了!”阿丙低头猛地扒拉了一口饭食道,“只有酒香没有酒意,便适合我等不吃酒的了,外头酒楼里那等直接拿酒浸泡吃的冷食菜,于我等而言同直接吃酒也没什么两样了,是以便吃不下了。” “是说前门大街那家专卖醉鸡的酒楼吧!”听着阿丙说的这酒浸的冷食菜,纪采买感慨着说了一句,“听闻味道好得很,就是不擅饮酒的便罢了,莫要吃了。” “那还真是可惜了!”阿丙与汤圆两个闻言,小脸拧了一下,而后说道,“可惜这等冷食菜我等是吃不上了。” “冷食菜也不止酒浸一种,”温明棠闻言随口道了一句,看了看公厨外院落里已开始抽芽的新苗,厨房里忙活了一通,她亦开始冒汗了,可见这天是愈发热起来了,遂道,“有一种冷食味道名唤糟卤,做出来也好吃的,入了夏,食案上便是这等冷食菜的天下了。” 几人边吃边聊,待自己这一顿早午食吃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开始准备起众人的午食来。 其余菜式皆已备妥,也只那酒香草头需大火炒制一番了。 …… 大理寺众人对公厨每每上的新吃食几乎皆是不挑的,今日这酒香草头亦不意外的,又得了众人的称赞。 听温明棠笑着说道“能对胃口便好,如此也能不叫这些食材白白浪费了”,大理寺众人便道:“大抵是天见我等手头不丰,便不叫我等生一张挑剔的嘴了,如此也好养活,精细物吃得,粗茶淡饭亦吃得,也能省去不少银钱了。” “不挑嘴确实省钱,管饱就行了。”温明棠闻言随口接了一句,感慨道,“几个烤番薯便能活命了,有时情形不由人的。” 这天地世间之事不会时时刻刻都围着你转的,大荣几乎每年都有罪官家眷充入掖庭,比起寻常出身的宫婢,这等罪官家眷因其前后经历反差太大,往往更难适应,她便见过实在受不了掖庭那以难以下咽的吃食而投缳的。 于投缳之人而言,死仿佛是解脱了。可温明棠是见过宫中对投缳而死之人是如何处理的。宫中对死去之人的处理,用原主八岁那年落水时,太医署学徒的话讲便是“救不活了,拉出去埋了吧!” 可拉去乱葬岗的过程中呢?若是碰上个懒的亦或者心情好的,直接拉出去埋了的,都算是运气了。温明棠是见过那些处理尸体的宫人、宫婢榨干“尸体”的每一寸价值的。那一头及腰的长发,身前爱护不已的头发被绞断,卖与外头做发包,发髻的。 京城里时兴的发型偶尔有简单的,不过多数时候都是繁杂至极的。那些繁杂的发型头顶那惊细漂亮的发髻哪怕贵人本身一头乌发再浓密,也做不了那么多的发髻团的,自是需要从外头专门卖发髻、发包的铺子里买的。 特别讲究的贵人是要看着自活人头顶上剪下头发,而后才肯出钱,可铺子里亦有不少早已做好的发髻、发包,便是这么来的。 身上带的首饰、衣袍、衣裙只要能卖钱的,便一样都不会放过。更有甚者,明明太医署学徒让拉出去埋了,可负责处理尸体的宫人一个转眼便回来了,用梁红巾的话讲就是“这么会儿的功夫,都不够走出通明门吧!这些人把尸体埋哪儿了?” 温明棠不曾亲眼见过背后的那些阿臜事,却也能从现代社会那些耸人听闻的新闻中猜到这些宫人直接将尸体卖了,至于卖去做什么了,便无人知晓了。这世间有善人,自也有恶人,有尊崇礼仪教法,德行高尚之人,自也有不择手段,品行低劣之人。 当然,这些阿臜事能猜到的人不少。赵司膳便曾感慨:“那些投缳的口中嚷嚷着‘一条命死了干净’,‘还能清清白白的走’云云的。却不知你活着时周围的人尚且不怕你,难道还怕你死了不成?” 生前都难以让人敬畏与尊重,死后,没了... 有酒香草头这等新菜,温明棠等人自没忘了送去与隔壁国子监的虞祭酒,午食过后,虞祭酒送回来的除了一点不剩,光盘的食盘之外,还有一帖字——“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句话倒是常见得很,虞祭酒今次这一句倒是稀松平常,是夸这酒香草头只有酒香没有酒意吗?”阿丙看了眼字帖上的字,想了想,说道。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旁的纪采买笑骂了一句,说道,“没见话本子里常有这样的桥段,那等喜好美人帮自己斟酒的权贵相中斟酒的美人时,便会说上这么一句话么?” “诶!那岂不是色鬼登徒子才会说的话?”汤圆闻言“啊”了一句,忙看向一旁的阿丙。 阿丙见状,立时举起双手表示:“我看不懂这些的,只听得懂我们汤圆的话!” 一句话引得正在收拾食案的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调侃道:“想不到我们阿丙往后还是个惧内的!” 大理寺这里众人正笑的欢,温明棠却在笑声中沉吟了片刻之后,拿起字帖移至鼻下闻了闻,而后便叫住赵由,顺手将虞祭酒的字帖放入了赵由送去长安府衙的食盒之中。 …… 赵由办事,自是不会生出什么波折来的。 待将食盒放置于林斐与长安府尹的面前时,那食盒还是温热的,被食盒中的饭菜暖了一路的食盒甫一打开,一股浓重的酒意便扑面而来。 闻着那股浓浓的酒意,长安府尹的眉头一挑,刚要说话,赵由便老实报出了今日午食的菜名:“今日午食是红烧豚肉、酒香草头、腊味焖饭同豆腐菌汤。”说到这里,不等两人说话,又加了一句,“温师傅说了,这酒香草头她用的是白酒,且大火快炒了一番,只有酒香,也将那酒味尽数盖在食盒里了。” 说罢这话之后,也不等两人说什么,赵由便抱拳施了个礼,退了下去。 “走的还真快!”目送着赵由离去的背影,长安府尹说道,“也不担心我等有话要问他。” “他知自己嘴上那点遣词造句的本事,问他也是白搭。”林斐轻笑了一声,说道,“让他跑腿便是跑腿,若是路上有遇见特别引他注意的事,他自会说的。若是没引起他的注意,你便是问了,他也一问三不知,想不起来的。”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忍不住点头,捋须道:“那这般看来,他又多了个优点,对自己的认知算得相当透彻了。不浪费自己亦不浪费上峰的工夫,就这般直接退出去了。” “我身边便缺这么个人。”林斐说着看起了食盒中的饭菜,说道,“他跟在我身旁正合适。” 长安府尹点了点头,这才伸手拿起那字帖,只看了一眼,便道:“是国子监那位的字。他当初自创了一门字体,这是他的招牌,本府一眼便认出来了。”说着,又将字帖移至鼻间闻了闻,“陈年黄汤味。”说到这里,与林斐对视了一眼,见林斐点头,也知不消说什么了,两人已明白虞祭酒这张字帖的意思了。 黄汤不醉人,人却自醉。 “其实也算得世人皆醉我独醒了。”林斐想了想,说道,“黄汤本身是不醉的,此物酿制起来每一步都需谨慎与小心,若是晕乎乎的,哪一步没有做细致,酿出来的酒是不好喝的。稀里糊涂是酿不成这碗成名已久的黄汤的,可食了这碗黄汤之人却是要醉的。” “所以独黄汤一个清醒的,周围之人却皆是醉的?”长安府尹闻言轻笑了一声之后,问林斐,“过几日,要不要请那位黄汤来诊治一番?”他说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道,“近些时日总睡不好,无法安神入睡,本府需操心这长安城民生百姓之事,便也只好请神医来操心一番本府的身体问题了。” “这说辞确实不错,推脱为一位操心黎民百姓的父母官诊治,便是不识大体,也不顾虑黎民百姓的不明大义之举了。”林斐点头,说道,“就是不知先前有没有人用过这等说辞了。” “用过也无妨,招数不在多,只在精。”长安府尹笑着一面将食盒里的菜食拿出来,一面说道,“不过妥当些,未免让他推脱的话,还是提前打听好他的行程,本府自己安排一番,免得他届时借用‘还有行程’的话来推脱。” “一般情况下,大人这一番请人手段是够了。”林斐却是想了想之后,说道,“不过若是有人提前用了大人这一番办法的话,大人怕是要再多走一步了。” “是么?”长安府尹端起饭碗,虽说那红烧豚肉久炖的香味实在是香,可头一筷箸还是夹向了未曾尝过的酒香草头,一口饭食与草头下肚之后,长安府尹点头,对林斐说道,“你那位温小娘的手艺真真不错!” “她道只是用心罢了,这些菜并不似是宫里御膳房的御厨做菜那般讲究刀工,技巧,寻常人学不得,”林斐说道,“她做的大部分菜,若是寻常人用心些,也是能习得的。” “听起来没有门槛的样子,可做好的又确实不多。”长安府尹说着又一筷箸夹向了一旁的红烧豚肉,咬了一口那肥瘦相间的豚肉之后,他点头说道,“炖了许久,完全炖透了,却又未炖烂散形,可见是用了工夫的。” “因用稻草将豚肉扎了起来,定了型,所以这做法的豚肉又唤作草扎肉,”林斐说着,看向食盘里的红烧豚肉,说道,“如此就能久炖入味,炖的透而不烂了。大人觉得……肉是彻底烂在汤里好,还是这般透而不烂的好?” “本府当然是希望他能如这红烧豚肉一般透而不烂了,”长安府尹闻言瞥了眼林斐,而后说道,“难道林少卿希望肉彻底烂在汤里?”说到这里,他夹向豚肉的筷箸一下子停在了半道上,顿了半晌之后,“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便麻烦了!” 第五百五十章 酒香草头(四) “确实麻烦。”林斐点头,将红烧豚肉夹入碗中,筷箸夹起那红烧豚肉最外头的表皮轻轻一提,那粘连的表皮便被撕拉开来,看着筷箸上用温明棠的话来形容就是粘连胶质感的表皮,便知是炖透了,将红烧豚肉送入口中,咀嚼着那咸中带着一丝鲜甜的红烧豚肉,林斐说道,“可事实便摆在那里,不是我希望它是透而不烂的红烧豚肉便能是红烧豚肉的。” “确实如此。”长安府尹咀嚼着口中的红烧豚肉,忍不住再次赞了一句,“你那位温小娘的厨艺真真不错,这红烧豚肉我一见这模样便知是个美味的,一吃……果然是表里如一,不错,不错!” 这已是这顿午食他第二次夸温明棠了。 林斐听到这里,轻笑了一声,说道:“大人的赞誉我回去之后自会带与她的。” “也好。”长安府尹笑着说了一句,而后叹道,“你说的不错,不是我希望它如何就是如何的,事实如何,查了便知。若是强行希望他是个好的,查到临门一脚便收手,那也不过是粉饰太平而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斐又夹了一筷箸酒香草头送入口中之后,说道,“大人应当早习惯了。” “耗子偷了米粮跑路,被狸奴发现时,只会一味的躲,并不曾见过有耗子主动跳出来承认错误反省的,亦不曾见过它偷跑时会舍了嘴里偷来的米粮的。”长安府尹说道,“多数情况下都是狸奴把耗子吃干抹净了也不见耗子会把嘴里的米粮吐出来的,死了还不肯交出赃物来,还在口中、腹中藏着呢!” 长安府尹将口中的吃食吞咽入腹之后,说道,“再怎么教化,回去照偷不误!所以狸奴便干脆抓了耗子之后,直接拿其当口粮了。既从根源上解决了家里米粮被偷的问题,又解决了自己的一顿饭食,还真是有意思。如此一想,这天地间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竟是没有任何一点冗余之处。狸奴被人喂养时吃的是鱼,是肉,可捕了耗子之后又会直接吃了耗子,所以狸奴不单以鱼、肉为食也是有理由的。” “她曾管这个叫做自然演化之美。”林斐点头说道,话中的她显然指的是温明棠了,听温明棠说起那等大梦千年之后的事,让他深有感触,“天地万物衍化皆可为师,很多事如何做亦可从这自然演化中寻出答案来。” “话本子里那等断案遇凶徒,能被大义之举感动的临时悔过,有所触动的桥段并不少见,可我等真正办案遇到的凶徒,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眼神清明而理智,“能叫他们认罪,多是要用阳谋,逼得他们退无可退,逃脱不掉,事实证据确凿才能办成的!” “甚至还有那等明明证据确凿,却依旧闭着眼死不认账的。”长安府尹摇头叹道,“也不知是惧怕面对现实,还是编排自己无辜的谎言连自己也骗了,沉迷其中了。难怪你道的自然演化之中,狸奴也是要以耗子为食的。若没有这‘吃饭’的本能牵引,譬如遇上狸奴不饿的时候,没有吃了耗子,而是抓了耗子之后在掌心中捉弄把玩,便常有被耗子逃脱的风险。足可见保险起见,还是直接吃了耗子的好。” 林斐点头,不等他说话,便见长安府尹拿起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条子扬了扬,对林斐说道:“国子监那个有话不能直说么?偏费这等工夫打哑谜做甚?”虽然这点哑谜难不倒他和林斐,可看着这张条子,长久办事的习惯还是让他觉得…… “花里胡哨的花架子。”长安府尹说了一句,而后忍不住自嘲,“本府实在不是什么风雅之人,难以理解他这想法。” “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林斐慢条斯理的端着饭碗吃饭,待将口中的饭食咽入腹中之后,才继续说道,“多年至交好友,虞祭酒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眼下也只是有所怀疑,自不能开口直接点破,不然岂不坏了两人多年的交情?” “所以他做国子监祭酒是合适的,做父母官便不合适了。”长安府尹说着,瞥了眼神情平静的林斐,“他太容易感情用事了,我等处理事情时多数时候是不能感情用事的。” “但世间亦是需要风雅之人的,若不然市面上也不会见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话本故事,那么多名家书画之作供人欣赏,为平淡的日常生活奔波增添几分乐趣了。”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对长安府尹说道,“其实我知虞祭酒问不出什么来。” 才夹了一筷箸酒香草头的长安府尹闻言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之后,斜睨他:“你这不是废话吗?国子监那位能从那碗陈年黄汤水中问出什么来才是怪事了。” 童大善人发的那七十六场,场场不落的时疫财如林斐所说的掐住头尾便是盯住驿站与太医署两处了。既知这两处有问题,那位执掌太医署多年的陈年黄汤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不是肉烂在汤里,浑于其中,便是个若即若离,多少知晓些内情之人,算得走独木桥的好手了。 前者,浑于其中,黄汤自不会告知虞祭酒什么事;后者的话,黄汤手段了得的同时,能出淤泥而不染,那便是朵真正的白莲花了,既如此,知晓里头水深,他又怎么可能将至交好友拉下水? “或者,亦有可能肉烂在汤里是真,不想拖至交下水也是真,如此,他亦是不会向虞祭酒透露的。”林斐说道,“如此一番所有可能的排查下来,虞祭酒自然问不出什么来了。” “既然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怎的还请他帮这个忙?”长安府尹“咦”了一声,不解道,“不怕打草惊蛇?” “若是掌局者,是盯着他人的螳螂与黄雀,不先打草惊蛇是对的。”林斐说道,“就似你我对付童大善人一般,不先打草惊蛇。” “可此事不同,”林斐面上清冷的神情中多了一丝凝重,“背后之人当也披了一身同你我一样的红袍,且比起我等盯童大善人,他怕是早早盯上了我等,这等情况之下,我等若是不动,他亦会一直不动,局面便只能如此僵持下去了。这案子查个刘家村与童大善人,你我便只好就此作罢了。” “所以,我等还是要先走出这一步的。你我是想要破局之人,对方是守局之人。若是两方皆不动手,僵持下去,赢的定是守局之人。”林斐说到这里,忽地停了下来,他看向长安府尹,而后笑了,“更何况拿捏不准对方的性子,我等若是真将这案子草草揭过的话。若对方是个性格多疑的红袍,保不准会觉得我二人从查童大善人身上查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为保自己的安全,指不定会悄无声息,悄悄的设局解决我二人。” “当对手觉得你我二人查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之,有他把柄在手里捏着时,我二人最好还是真的查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有他把柄在手里拿捏着。”林斐说到这里,笑,瞥向面前神情凝重起来的长安府尹,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可那话语却是听的长安府尹心中一沉,“若不然,你我... “谁叫你我二人穿了这一身红袍呢?若是个酒囊饭袋,指不定还好些。”长安府尹闻言随口道了一句。 “这也要看对方接下来的动作了。”林斐说道,“看他是不是半点隐患都不留之人了。若不是的话,你我二人若是没有红袍,装孙子龟缩一番大抵能有用;若是的话,管你我二人是不是着红袍,是不是酒囊饭袋,只要是活的,都一样,是必须铲除的隐患。”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登时一个激灵,忽地反应了过来:“只要是活的,都一样?那狐仙金衣的局……” “若对方真是半点隐患都不留之人,用棋子一定是喜欢用死物的,如此方才能掌控全局而不出错,譬如刘家村村祠那被供奉起来的狐仙。”林斐说道,“若是如此,这厉害的童大善人保不准也只是个替身罢了。”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金蝉脱壳了。”长安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拍了一记食案,说道“这童大善人就是红袍的壳!” “他或许是红袍的壳,可之于旁的乡绅来,未必不是穿红袍的乡绅了。看他耳濡目染的学了这么多年,若是也习得三分火候的话,保不准也会有样学样的布局来。”林斐将碗中最后一粒米送入口中之后,将吃的干干净净的饭碗放回食盘之内,“所以,你我可以先看看童大善人对付旁人的手段,再由此推测比他手腕更高的那位‘老师’又是个什么路数。” “如此……看来看去的,这案子说到底还是要好好查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林斐,“本府当真是又一次庆幸还好当日听了你的话,没有草草了事了。否则,若是之后,当真应了你所言,你我二人早被人盯上悄悄设局解决的话,怕是到死,究竟得罪了谁都不知道。” “话本子里说那等功夫练至化境的高手不再执着于兵刃了,甚至都不消露面,即便露,也只露个不辨男女,听不真切的声音,一花一叶皆可杀人。”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其实虽是话本子里的故事,可细一想却也能说得通。” “确实如此。”长安府尹看林斐已然食完了午食,此时正手提茶壶为自己倒茶喝,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好胃口,早猜到了这等事,竟是也……泰山压顶而不改色?” “总是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与思考应对之策的,‘天大地大,吃饭事大。’”林斐闻言,说道,“毕竟我那位温小娘可是说了‘人不吃饭会死’的,自然是活着才有力气反抗与寻找出路了。吃饭同人想做的任何事都是不冲突的。” “是啊!先活着至关重要。”长安府尹闻言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声之后,说道,“人总是先活着才可能有活路的。”顿了半晌,又忍不住再次感慨,“看来,人还是当认真应对手上遇到的每一件案子的,若接下来当真应了你所言的话,我当日又草草了事,待到真入了套,事后回想起来,怕是要懊恼不迭当时的敷衍使我错失逃脱的良机了。” “我管这个也看作是另一种角度的‘天予不取,必受其殃’,只要能做到,便竭尽全力的办好每一件事,如此……也算是尽力而无悔了。”林斐倒茶的手稳稳当当的,看着那茶壶中的褐色茶汤落入茶杯中,平静的说道,“便是将来当真败于谁之手,人若是拼尽全力,也不会后悔,只会点头叹一声技不如人罢了。” “不错!”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那位‘一生不弄险’,与这等‘发横财铲除隐患’恍若两个极端的有名丞相如此有名,不正是因为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已然尽力了?” “‘一生不弄险’稳扎稳打的路数看起来好似没有那等剑走偏锋,大发横财之人花样百出,可事实却是这等稳扎稳打的路数才是阳谋,是无解的。若非如此,也不会逼得那位老对手‘司马懿’缩在军营里不出战了。要知道,除了面对那位‘一生不弄险’的丞相,这位大才面对旁的对手时可都是‘侵略如火’的路子,骁勇的很。”林斐笑道,“从对手口中的评价自是最客观的。那位丞相死后,他行至其营垒,曾赞叹曰‘天下奇才’!蜀汉灭亡时,他次子司马昭还曾派人入蜀专门搜寻丞相当年留下的著作,可见这一声赞叹决计是发自肺腑的。他昔年回去时应当也没少与身边之人说起这等事,令得其子也心心念念的惦记了这么多年。” “惦记哪里仅仅到其子便结束了?便是如今的大荣,只要打着‘诸葛遗作’的名号出来,不论是兵法还是典籍亦或者手书,都会引得无数人争相前往一阅的。”长安府尹叹道,“所以再如何花样百出,听着精彩不已的阴谋,千百年历史岁月的大浪淘沙过后,看来还是阳谋的稳扎稳打更胜一筹啊!” “史书中能习得先人智慧,所以我等还是学那位诸葛丞相稳扎稳打的应对更好些。”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这般一想,竟是忽地叫我面对这等棘手的对手有几分信心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豆乳山楂糕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大抵是叫我等抓住了这次‘天予’的机会,竭尽全力准备应对了,自不会慌了。”林斐说道。 在其位,谋其事,领了俸禄,便该将事办好。刘家村这事看起来只是一桩半只脚落在长安地界之内的乡野村落之中的小事,涉及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的百姓与乡绅,其中更是不曾见到不被人的诟病的‘好人’。百姓贪小利,墙头草一般两面倒,时不时的还行些为虎作伥之举,乡绅更是不用说了,真真是叫接触到这件事之人无不愤恨不已。 以世俗功利的眼光来看,刘家村之事当真是不该管的。事情麻烦得很,谁的身上都不干净,苦主刘老汉夫妇等人又是一点银子就能被买通的,随时可能变卦的主。那等有可能因狐仙金衣而引起的民变,又被黄雀出手,将童大善人推出来平账了。 按理来说只需顺水推舟,待那群乡绅们自己寻出个办法来,就能解决此事,官府什么都不消做就能顺利添笔政绩了。当然,即便是算政绩,刘家村这点事落于记录的纸面上来看,都是远不如解决民变、旱灾等民生之事的政绩好看的,用那西游话本里,形容那姓“猪”的徒弟和姓“沙”的徒弟的本事的话来说,就是“放屁添风”的政绩,有跟没有也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长安府尹忍不住自嘲的轻笑了一声:他不妄自菲薄,肯走刘家村这一遭,自己确实是想办事的,也确实寻到了能让苦主满意的法子,不过就是银钱嘛!只是过后,看出刘家村里谁也不干净,各怀鬼胎之后,他不想再管也是真的。却没想到当日听了林斐一句劝,还是接下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之后,短短几日间,事情竟进展到了这番地步。 林斐说的话是作为大理寺查案官员的严谨,不查到确切的证据与线索,不将事情说死而已。可不管是那七十六场次次不落的时疫,还是那碗走了多年独木桥的黄汤水,此事背后站着人都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更何况,今日一大早他确确实实是感受到了一股自脚底生出的森森寒意。他问的那两句也确实是戳中人的七寸了。 还好!他没有“毋以功小事大而不理”!自嘲的轻笑了两声之后,长安府尹继续低头食起了碗里的午食,食了两口之后,看着眼前这做的精心细致的午食,他忍不住又道:“你那位温小娘还真不错!” 没有因曾经的贵女身份,而嫌弃厨子这行当;更没有因被人中龙凤的如意郎君相中而飘了心,依旧在认真细致的对待手头的每一件事。 “她与你当真是同一种人。”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难怪你会认定了她。” 林斐点头,抿了两口茶之后,顺手打开了食盒下层盛放点心的那一层,昨日点心食盒里的是荠菜团子,今日则是带了豆乳香的糕点,只一看便知是个甜的点心,隧道:“其实若当真顺水推舟,应付了事,走最简单那步棋,任这群乡绅自己窝里斗,我等坐等那天上掉下的政绩,而不是似我等如今这般做吃力不讨好的深究之事的话。那整件事于你我二人而言,应当是一开始走的极其顺利,却有一日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出事了。” 就似那日他同温明棠、虞祭酒等人说楚汉相争的全程是阳谋一般,“一直在赢,永远在赢,只输了最后一场,却没有翻盘的可能了”。若是落入这等陷阱之中,那么于他们而言便是案子的进展一直很顺利,永远都很顺利,也一直让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些村民与乡绅之间小打小闹的小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突然有一日,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的出事了,且这“出事”还是让他们没有翻身机会的突然出事。 “那不就等同是落入蜜糖似的陷阱里了?”长安府尹闻言随口说道,“我不信这等不理会是非对错,一切只从自己的利益角度出发考虑,为保自己的利益,做出的‘将一切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的‘谨慎’之人,会放过我等两个过路者。” “就似那织了张网的毒蜘蛛,只要经过的,不管是谁,都要粘住做口粮的。”他摇头说道,“这种行径无论如何粉饰,都是带了毒的。” “扛不住的,粘者即死,扛得住的,死的就是他了。”长安府尹顿了顿,又道,“如此……他怎么可能不博命?这又不是孩童玩闹,明明是个你死我亡的陷阱,在赌命呢!” 那七十六场时疫的人命财,且不论是非对错了,若当真落到纸面上,不论以大荣哪版律法来看,都是要上断头台的。 “赌钱是赌徒,赌命亦是赌徒,没什么区别。”林斐说着忽地伸手将那软乎乎的点心拿起放至唇边咬了一口,而后准确的猜出了那软糕的名字:“豆乳和的面团,里头裹了山楂泥做的馅料,外头又撒了层黄豆粉防粘,当是豆乳山楂糕了。” 虽自己的午食还未吃完,可听着林斐的这一番形容,自是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了。 看着林斐食完午食便直接开了点心食盒,长安府尹忍不住道:“林少卿竟还吃得下?午食不曾吃饱么?” “午食吃饱了。”林斐闻言笑了,坦言,“不过大抵这等甜的东西在腹中是不占位子的,明明已吃饱了竟也能再食一两个甜的点心入腹。”不过虽是如此说来,咬了一口的林斐却是立时将那豆乳山楂糕放回了食盒中,而后盖笼盖子,说道,“不过良药苦口,若是次次都饭后再食两个点心,久了,也不论是不是甜的点心了,旁的咸的、酸的点心也能塞得下去。长久以往,易致暴饮暴食。可见无论什么事都是需克制与收手的。” “所以还是蜜糖陷阱。”长安府尹说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大人说的不错!”林斐笑着将食盒推至了一旁,道,“再美味的吃食也该放到该吃的时候再吃,即便是她做的,亦不例外。” …… “真是闻着就香,很难不好吃吧!”汤圆咽了口口水之后,还是将食盒推至了一旁,说道,“温师傅说了,这习惯养不得,久了容易暴饮暴食,要出大问题的!” 虽是在长身体,容易饿,可此时午食才吃罢,确实还不到饿的时候,阿丙亦将那豆乳山楂糕推至了一旁,看温明棠斜靠在廊下,同纪采买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 不过与以往闲聊的吃食不同,两人今次聊的却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时间晃的快,一晃小孙儿都长到七岁了,先时便寻好了街头的私塾,这两日便要送去读书了。”纪采买感慨道,“真真是好似为儿子七岁寻私塾读书的日子还在昨日,一晃眼,他的儿子也长到七岁了。” “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温明棠笑着接了一句,看纪采买这些年从寻常杂役一路摸爬滚打当上了采买,也知于他而言,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算是将家里的妻儿老小越照顾越好了。 “我儿还是不如我。”纪采买笑着说道,“我从杂役起来,一路摸爬滚打的修了家里的宅子,将家里宅子变大了一圈,轮到他了,家里的宅子却还是... 纪采买虽也是长安本地人,可不是每个老长安家里都有无数宅地等着收租,能做个富贵闲人的。多数人也不过是比起外乡人多个住处而已,纪采买便是如此。据说那宅子不大,家里兄弟姐妹又多,分到他头上的,用纪采买的话来说,就是同衙门里的住宿屋舍一般大。他那时刚成家,孩子也刚出生,一想到往后家里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都要塞在那一小间屋子里,便愁得很。 听阿丙、汤圆在笑,纪采买看了眼汤圆,忽道:“我们汤圆与阿丙其实真真是门当户对的。” 汤圆是独女,无论老袁在不在,都有那一间宅子傍身。阿丙虽有兄弟三人,可家里大些,那些屋瓦分一分,轮到阿丙头上的屋宅其实与汤圆家那间宅子差不多大小。 便是因为两家相当,老袁在世时,才相看的这般顺利。可后来老袁一走…… “其实还不是为了家里那些宅子?我大哥、二哥想多分些,便总是在我阿爹阿娘那里上眼药,我阿爹阿娘么,也不似我一般,对他们而言,汤圆到底是个外人,儿子是不会变的,可儿子领进来的是谁,也没那么在意了。”阿丙说道,“昨晚回去,我二哥同家里人闹挣钱营生的事闹的很不愉快,便将当初的事情抖出来,让大家都不愉快。他坦言他同大哥私下里商量好了想欺负我和汤圆人小不懂事,将汤圆的宅子也并进来,再分成三份的话,家里原本给我的宅子便能少给些,他同大哥便能多些了。” 一席话说的汤圆都忍不住笑了,叹道:“真真是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种事多得很!”纪采买也跟着笑道,“一间宅子,对那等贵人而言或许就是一顿饭钱,可对寻常人来说都是打破脑袋要争取的,长安城里为一间宅子大打出手的兄弟姐妹还少么?” “我阿爹阿娘一则也不似我这般在意我未来的娘子是不是汤圆,二则当时的情形下,他二人很担忧汤圆的宅子被她亲戚家里夺了去,如此的话,汤圆若是没了宅子,在他们眼里,就不是门当户对了。是以当时才会让我同汤圆赶紧把事定下,宅子也记上我的名字,因我是男子,不是女子,不会被汤圆亲戚以‘汤圆是女儿家,总是嫁出去的外人’的由头抢了去。却是全然没看当时是个什么情况。”阿丙说道,“昨日这事被二哥闹起来全说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个宅子。”纪采买摇头,看了眼汤圆,见她神情平静,对阿丙说的这些事并未见什么面色波动来,遂道,“人世间的事,便是有血脉相连都未必没有私心,更何况没有血脉相连的了,心里明白便好了。” 汤圆点头,“嗯”了一声,说道:“现在说开了,总比往后闹出矛盾来的好。”若是一开始阿丙阿爹阿娘待她如亲闺女似的,她也习惯了他们的客套,待得有朝一日对方突然翻脸,怕是更受不了。眼下么……一开始就是隔着一层纱,自也习惯了这客气疏离的态度。 “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莫看只是顺序换了换,可后者明显是更扛不住的。”温明棠笑着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几人深以为然,纪采买看了眼含笑的温明棠,顿了顿,又道:“当被事态逼的要由奢入俭了,那等不想入俭的,保不准就要动歪心思,走偏门了。”说着努嘴朝不远处廊下指了指,正见那个名唤洪煌的狱卒手里提着一只食盒,神情落寞的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真是作孽啊!”汤圆见状忍不住小声道,“如此作弄人的感情!她只拿他当个带口脂,带衣裳的工具呢!” 这个“她”指的是谁,显而易见,除了温秀棠也没有旁人了。 “也难怪外头风流话本再怎么写堕入风尘的女子怎么怎么不容易,怎么怎么不得已都没用。总有这等事闹出来,坏了影响,故事写的再如何凄美也没用。”纪采买摇头说道,“即便里头确实有不得已堕入风尘的,可多数人的行为实在是叫人诟病。” 若外头没有旁的行当可干了,或者是被人骗、坑进去的自不提了。可自己跳进去的,尤其以‘讨生活’名义跳进去,还要哭着说自己不得已的怎么洗?似温秀棠那般的“不得已”么?那这等哭喊着自己‘不得已’的,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就是想要银钱呢! “她想走捷径,发横财,走偏门罢了。”温明棠淡淡的说道,“其实从她小时候会花钱买旁人的诗充作自己做的,为自己造个才女名头便能证明这一点了。比起那些做了错事还能大方承认,算得坦诚,没有再多添旁的麻烦的,她偏偏又有那死不认账的毛病,自是更让人头疼。” 看洪煌提着食盒在原地站了会儿,走了,纪采买摸了摸眼皮,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那堂姐的举动,总觉得会惹出事来。” 有这感觉的不止纪采买一个,阿丙与汤圆亦跟着点了点头,而后不解道:“也不知为什么,咱们大理寺里好多人都有这等感觉,可没发生的事又不能乱说。” “因为她不会凫水,又总往水边走,哦不,是直接下水,用身体在试水塘的深浅,大半截身子都泡在水里,还在试着往前走,自是叫我等旁观的都看的胆战心惊了。”温明棠说道。 …… 刑部衙门大牢之中,张让交待完事情,待要离开时,却被罗山喊住了。 “张大人!”罗山叫住了他,指了指张让身旁的那间牢房,说道,“听闻那从大理寺转过来的女囚不大安分,有大理寺的狱卒还过来看她了?” 这话一出,一旁巡了一圈,恰巧从那间大牢旁经过的几个狱卒神情便是一凛,纷纷离那牢房远了些,以示避讳。 看着纷纷退避的几个狱卒,罗山笑了,他道:“我便说大理寺对下头的狱卒还是管束的太宽松了,竟还闹出这等事来了,若是在我刑部,怎可能发生这等事?” 张让等他说完,便主动将钥匙递给了罗山,说道:“你要审问便审问,不过我且提醒你,里面这个女囚背后……” “我知道!”罗山拿到了牢房的钥匙,目的已达成自也懒的再费那口舌与张让废话了,遂摆了摆手,不耐道,“若不是打听清楚了,我也不会来寻你。”说着,将怀里的交接文书递给张让,“文书我已签好了,你自签上你的名字之后,这女囚之事便交与我接管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豆乳山楂糕(二) 签了交接文书,送去了上峰那里,这件事就算盖棺定论了。 可张让想了想,还是亲自走了趟刑部大牢,将文书塞入了罗山手中。 走了一趟又回来时,罗山手里正把玩着自己先时递给他的那串牢房钥匙,隔着牢门上留出的窥视口,眯眼审视着里头那位名唤温秀棠的女囚。 那一身惹眼的红裙以及那涂擦的口脂将人带来刑部大牢时,自就擦了。眼下换了寻常的囚服,随意的将头发扎在身后的女囚没了那惹眼的红裙与口脂的悉心描画,也只是个容貌秀气的女囚罢了。 旁的衙门不好说,可似大理寺大牢以及他们刑部衙门大牢,经手过的罪官家眷不知多少了。罪官们未获罪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女眷姿色不错的自是比比皆是,是以穿着囚服,容貌秀气的女囚其实这两个衙门的狱卒见的多了。 平心而论,温秀棠与这些罪官女眷在这等情形下看起来差别并不大。 张让过来时,罗山便在嘀咕着这件事:“瞧着也没有那么稀罕啊,罪官女眷中似这般容貌秀气的可不少。” “又不梳妆打扮的,同样穿着一身囚服,人脸上就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自是看着差别没那么大了。”张让闻言随口回了一句,而后将手里的文书交给罗山,“诺,交接好了。” “多大点事?还要你亲自跑一趟?让底下人跑个腿不就行了?”罗山接过张让递来的文书,不耐烦的说了一句,又认真盯着牢中不施粉黛的温秀棠看了片刻之后,点头道,“还真是差不多啊!怎的旁人没出这等事,偏她身上出了这等事呢?我还以为是如何个颠倒众生,让人昏了头的模样呢!” “真到那等程度,外头早传什么西子、妲己在世云云的了。旁人不说,便说当年那位温夫人,虽素有美名,也不见得有谁昏了头的。人脸上就长那么几样东西,便是有差别,也不至于那么大。”张让看了眼牢里的温秀棠,随口说道,“素斋节上,大族中那些美貌的小娘子们卸了脂粉妆容,梳一样的头发,穿一样的衣裳,来去也不见得那么大。若真有那么不凡,当远比温夫人那等美名更甚了。” “不错!”罗山闻言点了点头,摩挲了一下下巴,说道,“都是美貌娘子,那相貌来去没那么大。” “是啊!相貌没那么惊人,却能生出这等事端,你小心些吧!”张让最后说了一句,看着饶有兴致盯着温秀棠看的罗山,想了想,又道,“与此女牵扯上的裕王也好,叶家那位同笠阳郡主做配的风流公子也罢,还有那大理寺的狱卒,虽说各有各的际遇,可如今都不大好的样子,此女危险的很!” “我知晓。”罗山闻言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又斜睨了他一眼,“你还当真是不解风情,哪个人似你这般形容女子相貌的?什么叫‘相貌没那么惊人’?” 对此,张让没有多说,只看了眼那正背对着他二人而坐的温秀棠,他二人在这里说话,虽是隔着门洞,可里头的温秀棠当是听到了,从那下意识的伸手掠了掠自己额头碎发的举动便能看得出来。 此女是个极擅作高自己价值之女!张让看了眼里头的温秀棠,心中定下了一句评论,而后便转身离开,不再掺和其中了。 …… 终是到了能食点心的时辰了,端起小碟子里的豆乳山楂糕,送至唇边咬了一口,汤圆高兴的眯起了眼,说道:“豆乳和的表皮软糯,山楂泥馅酸中带甜,外头的黄豆粉又香,果真是想想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的。” 当然,山楂这物酸酸甜甜的,虽开胃的很,可到底只是点心,不是主食,自是不能多吃的。一人分得两块小巧细致的糕点,送入口中,又借着食点心的空档略略歇了歇,聊了会儿,便继续做事了。 长安府衙之中的长安府尹与林斐亦是在食点心的申时时辰食的这两块豆乳山楂糕,食完点心,长安府尹又去审了赵莲等人,虽是猜到赵莲等人这等时候不会交待什么,可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一番的。 林斐在堂中翻了翻长安府衙库房存放的当地风土人情的卷宗记录之后,长安府尹便带着初审的口供回来了。看长安府尹一来一去不到半个时辰,也知这一番初审没什么进展。 果不其然,进堂之后,长安府尹只用一句话就概括了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初审:“没说什么。一口咬定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情至深处,犯了错处罢了!左右只是私德有亏,不曾杀人。至于曾遇上你那温小娘,说那时候是赵莲与那乡绅公子相看之事,他们自己说这种事不好声张,寻个借口遮掩罢了,左右肚子里那块怀了三个多月的肉是铁证,骗不了人的。” 林斐闻言也“嗯”了一声,道:“没有证据,只会承认自己私德有亏,不会多说什么的。” “私德有亏之事,于寻常百姓而言,只要那乡绅公子肯认,又不能拿他们如何。”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还因着腹里那块肉的存在,那赵莲特意要了个单人关押的牢房,说是怕腹中胎儿出事。这胎儿出现的太过突然,且是铁证,再者我府衙大牢空处不少,我便允了赵莲的恳求,将她与她那对父母分开关押了。” 林斐闻言再次点头,因着赵家几人口供也不曾招什么,自是没什么好说的,同长安府尹又说了几句,眼看快到酉时下值的时辰了,林斐便起身告辞了。 长安府尹将他送出了衙门,两人拱手拜别之后,眼看林斐往同大理寺衙门相反的方向走了,长安府尹下意识的开口唤住了他,指了指大理寺衙门的方向,道:“大理寺在那里。” “不是去大理寺。”林斐说着,抬头指了指西垂的日头,道,“酉时到了,已是下值时辰了。我要去一趟梧桐巷,今日让人去梧桐巷宅子那里打扫了一番,自是要先去看看进展的。”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默了默,忍不住道:“这么心急?” “小心无大错。”林斐说道,“便是再谨慎小心,退路还是该安排好的。居安当思危啊!”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笑了,想起幕后极可能隐着的那人,深以为然,遂对林斐说道:“实不相瞒,林少卿你这相貌实在不似什么值得托付的郎君,一瞧便是个受女子欢迎的。可本府如今与你一番交道打下来才发现不能以貌取人,比起那等外表看着老实的,我们林少卿真真是个难得的好郎君,你那温小娘眼光真好!”顿了顿,想起不久前也是在这衙门门口,看到人群中那个穿着朴素却灵秀至极的女孩子时,又自顾自的点头道,“看事看物如此有见地,看人的眼光当然好了!” 林斐听到这里,朝长安府尹再次拱了拱手,而后便带着赵由往梧桐巷的方向行去了。 …… 林楠也未想到早上才得了祖父的命令,查一查二弟近些时日可在梧桐巷买宅子之事了,下午便收到消息他这二弟已不声不响的将宅子买下来了。下值后,林楠特意来梧桐巷这里探情况,却是才走到巷口,便见自家二弟身上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绯色官袍,显然亦是下值之后官袍都未来得及脱便过来了。此时自家二弟正一手执纸一手执笔,抬头对着面前的宅子勾画着什么。 那座曾经的茶商旧宅虽门头看着与巷子里旁的宅子差不多大,可论大小,却是整条巷子最小的了。 巷子最里头的自是曾经的温家旧宅了,几经易主,现在空置着。看着自家二弟在那间最小的宅子前勾勾画画着什么,林楠动了动唇,下意识想说:他林家怎的也是公侯之门,这巷子里眼下住着的虽说也算是有些头面的人物,可与他公侯之门没法比。自家二弟却不声不响的买了那间最小的宅子,叫他这做大哥的面上着实有些过不去,恨不能贴些钱与他,让他买大些的了。 可一想到祖父的嘱托——莫要轻举妄动!林楠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家二弟,心里很是不是滋味。 这梧桐巷的地段与宅子都没有什么问题,门头也不比这巷子里旁的宅子修建的小。这也多亏当年温玄策不是什么好排场之人,整条巷子的宅子门头都修建的差不多大,看不出什么差别来。可他这做大哥的拿了家里多少东西?住的是侯府,二弟往后却要住这小宅子……林楠心里纠结不已,这一纠结便一直待到那些人将宅子打扫收拾完了,林斐带着赵由锁了门,眼看就要转过身来与自己撞上了,林楠这才恍然回神,忙早一步离开了梧桐巷。 当然,林楠自以为自己不曾惊动林斐和赵由,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一点不差的落在了两人眼里。 赵由问林斐:“林少卿,可要去将世子追回来?” “不必。”林斐摇了摇头,对着自己画好的整座宅子的布局图吹了吹之后,将图纸收了起来,对赵由说道,“我兄长只是又不好意思了,觉得愧对我了,无妨的,回去父亲自会劝他的。” 说着便大步向大理寺方向行去。兄长这一去怕是少不得要与父亲议上大半日了,他便不回去扰他们了,左右此时才过酉时不久,待回到大理寺,还来得及吃个暮食,与她说会儿话再回去,时辰刚刚好。 一切如林斐所料,回到大理寺,食罢暮食之后,杂役们收拾了一番,纪采买等人同他们打了招呼离开,也不过刚到戌时。 公厨里收拾的事情一直这么多,除了菜式与花样需要费些心思之外,日复一日的收尾活计其实是差不多的。做的久了,杂役也好,纪采买等人也罢,也都熟悉了,自是做的快。 衙门里没什么要紧的那等暮食过后还需留下来的案子的话,一般而言,刚到戌时众人也都走了。 温明棠照旧留了下来,同林斐相对而坐,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戌时过后,成他二人独处之地的公厨觉得颇有意思。 似他二人这般,喜好在戌时过后无人的公厨里说话的男女,整个长安估摸着也很难寻到第二对来。 虽是留下来独处说事,手头却也不是闲着的,温明棠提了纸笔,正认真写着入夏之后需配的那些养身的茶水方子。 林斐看了眼女孩子落笔写下的茶方:陈皮四神水——陈皮、莲子、茯苓、山药;苹果黄芪水——苹果、黄芪、红枣…… 认真看了片刻,待女孩子将几样茶方写罢之后,林斐才将今日勾画好的那宅子的布局图摊开在了案几上,指着那宅子的布局图,说道:“宅子还真不大,旁的地方也不需大动,不过对你我而言厨房小了,那茶商先时也不怎么在家中吃饭,总是外出应酬,用的不多。可你我不同,估摸着天天都需用得,我想着不如将厨房那原先放置杂物的库房打通,成一处院子,其余布局倒也不需大动,只那屋宅样貌,改成你我二人喜欢的样子即可……” 烛光下,那张清冷的脸显得极为柔和,温明棠静静的听着林斐说起那宅子:“这几间宅子也可以完全打通成一间,茶商家中用了不少仆从,我不喜用那么多仆从,拿件衣裳还需让人从一间宅子搬至另一间,不如直接打通,自己直接从屋子里推门过去拿衣裳,也方便些……” 将宅子的大体布局说了一番之后,林斐停了下来,看向温明棠:“你觉得如何?” 温明棠点了点头,看着林斐,默了默之后,反问他:“那你呢?你觉得如何?”今日那虞祭酒的条子是她亲自放入食盒中的,黄老大夫那闭口不言的态度代表的背后立着一位红袍她亦是知道的。 虽然自己如今这一番举动并无什么出格之处,也不见急迫,尚算从容,可毕竟是遇上了一位极其厉害的对手,是以面对女孩子的问话,林斐坦言:“不好说。”顿了顿,又道,“怕是没得选择了。” “在河边行走多年而不湿鞋的,自是谨慎无比,只要他觉得可疑,你等便没得选择的。”温明棠想了想,说道。 果然,与她说话从来不需将事情全部挑明,她便已道出个中关键了。林斐看着女孩子笑了两声,忽道:“你觉得我等赢面大不大?” “那要看那碗陈年黄汤是不是亦披的红袍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若他亦是如此,那位谨慎之人岂不是四面楚歌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豆乳山楂糕(三) 虽领的都是朝廷的俸禄,可太医署的太医显然是没有披红袍一说的。 大夫便是大夫,诊治病症救人的大夫,虽也有品级,却并未纳入披红袍的范畴之内,哪怕那太医署的大夫再如何的救死扶伤诊治病患,朝廷会有旁的嘉奖,却并不会奖励这一身红袍。 当然,似太医这样的还有御膳房的尚食与一些尚宫,皆是如此。 “昔年景帝便曾犹豫过要不要对太医、尚食们开放这红袍的嘉许。因着红袍的奖励落于纸面上的只有一些银钱俸禄嘉许以及出事时的自救辩解机会,多数人也并不在意这个,是以景帝当年开不开放红袍的嘉许都成,可……最后还是没有开。”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对温明棠说道,“景帝陛下道‘宫中做事之人本就如履薄冰,一个不慎便会丢了性命’,‘丢性命这般容易,这辩解机会给不给的用处都不大。还是不要设置嘉许,引得众人争夺而再生事端了’。又道‘红袍本就是设给朕看的,而朕并不需要看清宫中的红袍。’。” 这些话乍一听有些稀里糊涂的,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小吏将这对话记录了下来,前头的话若说是一介帝王不愿看到宫中纷争的人命事端的话,后头的话起居注的小吏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意思。 可明白了红袍份量的人自是已从起居注上那些简短的记录中明白了其内深意。 “帝王权术罢了!红袍既是得用的良才,又是需警惕的对象。太医署、御膳房的人再厉害,都是身处宫中,宫里要解决一个人容易的很,尤其于天子而言更是一句话的事,是以太医署、御膳房等地的良才于帝王而言是没有威胁的。”“无威胁”三个字才是这起居注上短短数行字中的深意,温明棠说道,“因为于一个能全然掌握朝野的明君而言,整个皇城中人都是拿捏在手里的,既是手中的棋子,翻不出去,也不需要特意设什么红袍了。” “但不需在宫中设红袍提醒自己是于天子而言的,因为再厉害的人也只有一条命,自是手起刀落便能解决的事。宫中死个人,于天子而言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可眼下的黄汤老大夫已不在皇城之中了。”温明棠说罢这些,又想起了今早见到的那位笑眯眯说起为她母亲治疾旧事的老大夫,只觉得这碗陈年黄汤哪里是说话擅藏,分明是整个人都藏的极深才是。 林斐显然亦是这般觉得的,他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父母官中翘楚,自也有太医署太医中的翘楚,这世间大才不少。” “萧何月下追韩信是因为最顶尖的治世之才自然读得懂最厉害的百万之师,披红袍的大理寺少卿读得懂同样披红袍的长安府尹,自也读得懂虽未批红袍,却实至名归的陈年黄汤,如此看来……这位黄老大夫当是一位挣脱了皇城枷锁的‘红袍’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今日黄老大夫来我大理寺食了朝食,观那身形,硬朗得很,当今陛下既在乎帝王权术,又怎会将这样一位执掌太医署多年,身体硬朗,依旧能够留任的太医令放出宫呢?” 这话一出,林斐也笑了,他深深的看了眼女孩子,而后语气颇为玩味的说道:“陛下如今尚算稚嫩,往后或许终有一日会明白将这等执掌太医署多年,亲身经历了先帝一朝的老太医留在宫中,于他想要做的事有多大益处的!” 陛下如今想要做的事?查先帝那些道士、高人之事。这既有当年为储君时,没少被这些人挑唆而险些招致被废的缘由,又有登基之后想借此事肃清朝堂旧有势力的想法。总之,于公于私,查先帝当年那些道士、高人的糊涂账都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红袍放在宫中,等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随便寻个理由都能轻而易举的解决,可一旦出宫,便不好说了。”温明棠想到这里,忽地笑了,她问林斐,“我看不到那些陈年旧案的卷宗,只知民间传言那位景帝是百姓传扬的圣主,敢问他在位时,宫中的太医署太医、尚宫、尚食们是不是有不少出了事的?” “皇城之中宫人、宫婢多如牛毛,可掌管太医署的太医令,以及尚宫、尚食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自是乍一看上去并不显眼,可我翻了翻那些库房记录,却发现景帝虽于百姓而言是圣主,可他在位时宫中的太医令以及尚食、尚宫却连一个安全出宫的都没有。”林斐说到这里,对着温明棠笑了,他道,“虽隔了个先帝,我亦不曾见过景帝,可从这些当年的记录中,其实亦能看出那位景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位时,大荣百姓民生和乐,选贤举能,官员办事尽心尽责,朝堂法令严明,对外数次亲征,荡平匈奴,能文能武,内外皆安,留下个偌大的好摊子,若非如此积攒下的深厚家业,也经不住先帝登基后多年求仙问道的糟蹋了。”温明棠想到这里,颇为感慨,“这位景帝不是史书所载那些隔了千百年之人,虽未曾见过,可仅仅隔了个先帝,年限不算太长,在位的皇帝好不好,放眼一望这大荣盛世便知道了。” “所以,民间赞其为大荣不世出的圣主明君。”林斐接话道,“其实于百姓而言,这话没错。” “一面是不世出的圣主明君,一面又是在位时宫中太医令、尚食、尚宫无一安全出宫,一切全权掌握在手的天子,他的帝王权术比起治国手段来并不逊色。”温明棠闻言,叹道,“这等人……真真是难以形容。” 圣君,不是仁君。自不会心慈手软。 “直接接触自身衣食住行的身边人若是位红袍,很多事即便藏得再好,都很难逃脱对方的眼睛。”林斐说道,“帝王权术之中难免有不少见不得光之事,越是雄主,天下置于掌控的越久,也越发的不会允许有超脱于掌控之中的存在。” 所以,当翻开卷宗记载,看到那些直接或者间接接触景帝衣食住行的太医令、尚食、尚宫们始终走不出那座深深的皇城时,他叹了口气:如此手腕……那位子不落到景帝手中才怪了。 只可惜如此厉害的人,终是有遗憾的:那位景帝膝下无子。 “当今陛下是个聪明人,往后或许永远不会顿悟,也或许会突然明白过来所谓的帝王权术,当他明白时,若是有那等想要藏起来,带进坟墓之中,不想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时,或许宫里的太医令、尚食、尚宫都很难全身而退了。”林斐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目光落到案几上他一手勾画出的家宅小院图上,“不过会不会发生这等事,谁也不知晓了。” “如此的话……你同长安府那位大人面对的那位红袍再厉害,其实……也是有解的。”温明棠听到这里,抬手指了指皇城的方向,说道,“那位若是顿悟成了景帝,那位发时疫财的红袍离死也不远了。只是……此举委实太损阴德了,不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林斐点头,说道,“确实不好。” “我曾在那大梦千年中看到千年以后的人有这样... 圣君景帝的行为已是笔墨难描了,毕竟那些永远走不出皇城的太医令、尚食、尚宫们永远也无法开口了。有治世功绩的圣君尚且如此无法形容,那没有治世功绩在手,却又精通帝王权术的天子于百姓而言更是莫大的灾难。 她所见的史书中的明朝官场,曾有人批‘中国历史上最聪明’的皇帝之一的大明嘉靖帝便是如此一位精通帝王权术的天子,其内阁朝堂大臣亦是堪称历代皇朝之最。据说每一个拎出去放至别的朝堂之上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如许多的人中龙凤在朝,大明在嘉靖帝手中却并未见好,可见于民间百姓而言,碰上这等精通帝王权术远胜于治国手段的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 现今穿越的这个与自己所见有相同亦有差别的大荣,虽不曾出现大明朝,可《西游》等话本故事已现世,在她现代社会所承接的历史中,有传言《西游》的作者极有可能是大明嘉靖帝时的内阁首辅之一李春芳。如今的大荣,亦有这等传言,道《西游》故事是前朝一位红袍大员李春芳所著。虽是不同的朝代,不同的时空,可传言的名字竟是一样,也一样的位极人臣,温明棠忍不住感慨这一切似是而非的事迹看起来真真是颇为神奇。 “那等写江湖侠士的话本子里便有这等桥段,不是自己领悟的,而是抢夺了什么逆天的功法偷偷修炼,急于求成而达到的高人境界,很多‘速成’的高人最后都逃不开走火入魔的结局。”林斐笑道,“其实这也说得通。” “饭还是一口一口吃,细嚼慢咽的,方活的长久。”温明棠想了想,做为一个厨子的本能,也道,“一下子吃太多不好。”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要如此了。”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指了指案几上那梧桐巷的宅子布局图,道,“放心!我心中有数。”朝堂之上几个红袍,能插手其中的又有几个?再者…… “我比不得朝堂上那些红袍年长,虽是少了阅历,却也不是没有益处的。”林斐想起朝堂上的红袍们,笑着说道,“人但凡经过,必留痕迹,更何况又是在朝堂之上立了多年?落于纸面上的记载可不在少数。” 景帝如此小心,临死前将自己起居注删删减减,烧的只剩三成了,但凡落于起居注纸面上的都是不起眼的小事,且还是隔了一朝先帝了,如此尚且能从当年的记录中寻出蛛丝马迹,更遑论朝堂上的红袍,他们并不能似景帝一般能名正言顺的烧起居注,留下的记录自是不少。 观其落于纸面上的行事风格,既能教出狐仙金衣局之人,性子如何也并非猜不到,其实……他心中已有那位红袍的人选了。 大荣既有父母官中翘楚,太医令中翘楚,自也有这等手腕阴毒至化境,如同毒蛇一般的翘楚。 如此天赋大才,却偏生将天赋用至这等地方……想起那七十六场时疫财……林斐垂眸,道:“怀大才而不走正道,偏走偏门,真是糟蹋这等天赋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豆乳山楂糕(四) 月光下,那张清冷的面上神情复杂,温明棠看着那张脸上闪过的诸多复杂情绪,既有理智与克制,却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当然最终还是理智与克制压过了愤怒,将所有情绪尽数收拢,重归平静。 林斐一向不是个冲动之人,极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 温明棠不是不理解他的愤怒,有过先前的交心之言,她自是知晓他对天生天赋异禀这件事是怀“感恩”之情的,用“诚惶诚恐,唯恐辜负上天恩德”这句话来形容半点不差。是以见有人有如此大才却偏生做了这样的事,自是愤怒的。 可再如何愤怒,理智却又确确实实的在告诉他愤怒也无用,如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坊市上的大多数话本子的结局都是好的,正义战胜了邪恶,可见这是大多数人希望看到的结局。”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所以不管是话本子也好,还是现实也罢,人还是希望这世间有是非公道的,话本子里的是非公道通常都是由话本主角来完成的,而现实我等所见的是非公道多是由似你、还有那位长安府尹这等大人们帮助做到的。” “写话本子的那些作者们在话本里的故事中,总会设计种种桥段,让正义的话本主角来战胜邪恶,因为不论是作者本人也好还是看话本子的读者也罢,都希望看到好的结局。”林斐说道,“我不知现实有没有话本子,只知很多时候,我遇到的很多事,很多案子之中,恶人并不会动善念,即便亲人、爱人的存在唤起了他一丝恻隐之心,却仍然不会放弃自己的目的。” “我亦不知现实有没有话本子,”温明棠接话道,“‘红袍’们很厉害,可‘红袍’又不止那位一个,我所见的便有你,有长安府那位大人,还有那碗陈年黄汤。” “即便很多‘红袍’并没有那么的善,因这世间很多时候能力与品行往往不是对等的,能力或许极好,可品行却也与普通人差不多。可即便是这样的红袍,却也决计是不会‘与虎谋皮’,‘与蛇共舞’的,因为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温明棠说道,“我只是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即便将自己的良心收起来,不论是非对错,只看利益,只看自身,要我选,我也决计不会与那等人合作,因为太危险了。” “寻常手腕的,那位‘时疫财’怕是看不上,可令他看得上的,怕是对他也是要生出警惕与害怕的。”温明棠道,“如此一番推演,可见再聪明厉害的人,即便埋了良心,未免发生四面楚歌的情况,品行之上不说做个好人吧,也至少需做个普通人,如此……方才不会将自己置于被众人群起而攻之的境地。” “如你所言,那这也算阳谋了?”林斐听到这里,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现实世事逼的他不能那么坏,否则当危险了。” “多数时候不会如此,人性复杂,既容易左右摇摆,又在遇上危险时会自发团结起来抵御危险。”温明棠也笑了,她道,“我只是撇开你同长安府那位大人这样的好人不看,只看那些行中庸之道的‘红袍’,即便那些‘中庸之道’的‘红袍’当真无法被世情触动,只求独善其身,不理会旁人死活。最终的结局还是需暂时做一回善人的,因为太坏的聪明人太危险了,让人害怕。” “如此……可见做个让人害怕的人不好,”林斐说着,摩挲了一番手里勾画的宅子布局图,道,“会让人本能的生出警惕与防备,进而群起而攻之。” “是啊!”温明棠说到这里,认真的看向林斐,“其实你这样性子古怪些挺好,否则不说似那‘时疫财’了,就是似‘陈年黄汤’,你那憨厚的兄长也指不定也是要害怕你的,也长不成如今这幅憨厚,总是生怕自己被人戳脊梁骨,怕被外人骂占二弟便宜的性子了,更不会与郡主相看顺利,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是能做个富贵闲人,安稳一世的。” 这话让林斐记起了幼年时自己风头太过的那几年,兄长郁郁寡欢的落寞神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笑了,说道:“确实如此。”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只是随心而为罢了,当然,察觉到长此以往,对兄长不好也是真的。” “太过聪明的人,即便品行只是似普通人一般,其实也不见得让人多喜欢的。”温明棠想到现代社会那些被人诟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当然这所谓的‘精致的利已主义者’之中也是分高低的,有那等极端利己的,也有那等撇开旁的不看,只看行为,同街边随便寻个品行介于好坏之间的普通人差不多的,可多数也被诟病利己了。这大抵是聪明人想要利己,其手腕同花样比普通人更多,自是更容易因自己的手腕、花样被人诟病罢了。想到这里,温明棠笑了,她对林斐道,“尤其似你这样的,更是如此,因为太聪明了,太厉害了。” “所以即便景帝似的圣主明君不想做好人,可他越是聪明,越是发现自己必须做个好人。即便本就不是什么仁慈之人,毕竟是亲身上战场厮杀过的,自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角儿。”温明棠只觉这些事越往下谈越是值得深究,她道,“他必须克制,小心谨慎的不让人发现那些太医令、尚食、尚宫们的死,也不敢多生牵连,是以轻易不敢让自己手上多沾人命。” “若是这样看来,不单话本子里多数结局都是好的,现实有没有话本子我等不知道,却知道最终的走向也不能太坏,否则必然招致祸端。”温明棠说道,“改朝换代,无不由此而起。” “这般看来,所谓的因果循环也不是说不通了!”林斐手指敲了敲案几,笑道,“可见凡事需适度,也需克制。七十六场时疫次次不落便是没有克制住了。”每每与她说话,总是能让他生出几分惊喜的,让他很想与她再深究相谈下去,可……望了望窗外的月光,此时不早了。 凡事需适度,也需克制,来日方长,他们往后多的是相谈的日子,就似女孩子给他的惊喜需一点一点挖掘一般,而不必连着几日几夜的相谈,一口食成个大胖子,吞咽不下。 毕竟明日她需早起做朝食,他亦需在其位,谋其事的做好份内之事。 …… 送走了林斐之后,照旧又是回到自己的住处洗漱,睡觉,当然比起以往不同的是今日还带回了一张林斐勾画的屋宅图。温明棠想了想,将墙上原本挂着的一张画了橘子、苹果的画取了下来,而后将那寥寥数笔勾画出的屋宅图挂上了原本画着苹果、橘子的挂画位置。 挂好之后,温明棠复又转身看向不大不小的屋内。靠窗的案几上摆置了一只花瓶,花瓶里斜插花柳,四方大小的门窗推开,以门窗为背景,自成一体,颇有几分如画的风雅。寻常屋子摆置屏风处,他一样摆了屏风,不过上头没有画,只是纯白不透的屏风面上,温明棠用做书签的法子,将那些随手捡的五谷、落叶、花瓣粘于屏风之上,也不曾刻意,只是看到能在那画纸上多添一笔的,便捡了,... 譬如角落里摆的据说便是他幼年去街头玩耍时路过街边的陶瓷摊时,随手买的兔子、小鱼等摆件,拿来摆置的原因无非是如此布置一番便显得更好看罢了。 连过日子的习惯与偏好都如此相似,这也使得他二人至此都颇为顺利。往后如何,温明棠不知道。却知道她与林斐越是顺利,越是喜好、习惯种种如此类似,便越发的在提醒她,遇到如意郎君这等事是运气,她同林斐相遇有运气,更重要的却是运气之外的磨合。 打量了一番自己布置的温馨的屋舍,温明棠的目光又转向了墙面之上,那么大的屋宅,如何才能布置得好?思绪一晃,想起温家的旧宅,比林斐这茶商旧宅大了好几倍不止,若是当真有朝一日成了自己的落脚处,当更难布置吧!如此……其实宅子随着自己手头银钱越攒越多,一点一点变大,慢慢的将宅子的每一处角落填满,循序渐进的让日子越过越好,也是不错的。 感慨了一番之后,洗漱沐浴,温明棠踢了鞋袜,爬上床枕着那攒了银钱的瓷枕进入了梦乡。 …… 林斐便是这等时候回的侯府,一进侯府便看到了母亲身边的两个嬷嬷正提着灯笼站在路边,这情形一看便是母亲差人等他了。林斐见状走了过去,不等两个嬷嬷“二公子”的见礼声说完,便问两人:“可是母亲那里有事唤我?” 有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左右生在侯府吃穿不愁的,所忧虑的无非是吃喝之外的事了。既是之外的琐事,侯夫人郑氏自是交待过了:“若他回来的晚,便莫唤他了。左右唤过来问来问去也是那点废话,便是问了那点废话,该阻止还是不管都是听公爹做主的,你等见了他,回来回个话便是了。” 两个嬷嬷便是得了这样的命令见到的林斐,看林斐过来,又望了望天色,二公子回去洗漱一番就到日常休息的时辰了,二人自是摇头,看了眼被林斐拿捏在手里的一串不知哪里寻来的干花柳,想起前几日陪同郑氏去林斐院中看到的墙上挂着的“枝叶画作”,二公子自小性子古怪,眼下这“枝叶画作”算是同二公子屋宅中的那些奇怪的摆置物件融合的恰到好处了。 “我郑氏也好,还是我闺中好友家的那些儿郎也罢,便甚少见到似他这般,将屋宅布置的好似个摆放奇怪物事的库房的。连先时为破案学驾车,坏了的几条马鞭都收拢摆置在那里,美其名曰是自己学会了驾车的见证!”郑氏说起这事,便忍不住摇头,似这样学会一技之后留下的见证次子那屋里不少,郑氏叹道,“我不曾见过第二个喜好那么奇怪的儿郎。眼下有了这‘枝叶画作’,倒是将他那库房布置的柔和了,也不知似他这等喜欢睡在库房里的儿郎,哪家女儿会喜欢。” 当然嘴上说归说,次子有多招人喜欢,郑氏还是知道的。只是次子已不声不响的相中那温玄策之女了。 “听闻这‘枝叶画作’就是她的喜好,感情也算是看对眼了,不必担忧她看不惯他那库房了。”郑氏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公爹模棱两可的态度,遂道,“只是也不知他二人这事能不能成呢!” 第五百五十五章 豆乳山楂糕(五) 嬷嬷没有扰林斐便回去复命了,林斐也知这两个嬷嬷过来是做什么的,看了看天色,脚下没有逗留。 他自小到大都算得一个理智之人不假,可既是生在世间为人,便不是什么事都能以“理智”二字来衡量的。似这等母亲将他唤去问些‘近些时日可好’‘事情进展是否顺利’‘天凉添衣’‘天暖去衣’的话,从“理智”二字的角度来看,纯粹是废话。 那么大的人了,且侯府不缺下头的伺候仆从,即使林斐再怎么不喜欢身边跟着一群仆从伺候,打扫屋宅的人还是有的。再者天凉、天暖,自己添衣去衣什么的亦是人三五岁的年纪就会自己办成的事了。至于衙门里的差事,便是告知了母亲,能做的又有什么呢?若当真只以“理智”二字来衡量的话,这些通通都是无用的废话。真有需要的话,他自是早去寻郑氏帮忙了。 可……就是这些无用的废话,以“理智”的角度衡量,什么用处都没有的闲聊琐事,却是又着实构筑起了日常的温馨,林斐轻笑了一声,即便知晓这些“体己”话以“理智”来看无用,却还是叫人乐此不疲的一次又一次的走到母亲身边,听她关照那些自己三五岁时便会自己做的小事。 当然,觉得这些体己话其实没什么用处的还有让两个嬷嬷过来等林斐的郑氏,得了嬷嬷的回话“二公子回来了,手里还带了枝干花柳,虽面色有些疲倦,但好在精神不错。最近天气虽冷热变得快,二公子的衣物却并未少穿”云云的,郑氏听的差不多了,便摆手打断了嬷嬷的回话,说道:“好了,我知道了!” 两个嬷嬷适时的收了口,郑氏则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将人叫过来也是问些废话,难怪人上了年纪总是尤为啰嗦的,成日重复那些废话,不啰嗦才怪了!” 两个嬷嬷闻言,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笑道:“二小姐说的哪里话?日子不也每日重复着么?既是日子都每日重复着,又哪里能说这些是废话?”两个嬷嬷皆是看着她自小长到大的,也一直唤着她未出嫁时“二小姐”的名号。 “我本想顺着嬷嬷的话往下说‘那不提了’,可我知待自己今晚这一觉睡下之后,明日睁眼又要忍不住重复那些体己话了。”郑氏笑了笑,起身,“人好似都这样,有时极度求利,半点亏吃不得,自己的银钱也好,还是那所谓的‘年华’也罢,都是一点都不肯辜负的,我未出嫁时就是如此,恨不能将一天的时间分成好些天去过。可到了如今,却是一日又一日都在重复的过着日子,这样一算,如今这日子岂不是一直在浪费自己的‘年华’,如此浪费,岂不吃亏吃大发了?” “谁的日子不是如此过的?”其中一个嬷嬷笑了,说道,“那些体己话,大公子、二公子他们爱听呢,听多少次都不腻的。这等体己话,日常重复过的日子同那三餐饭食差不多,哪有腻的时候?又哪里能似银钱事物一般计较浪费?” “银钱可买不来时间的,”另一个嬷嬷说道,“买不来的东西自不能似那等能买来的东西一般计较利益得失了。” “好似……确实如此。”郑氏听了这些劝慰,想了想说道,“银钱买不来的可不只有时间,还有感情,如此一想,确实也不能说是浪费了。” “有时间说体己话都是好的。”嬷嬷扶着郑氏起身,说道,“日子过的顺畅才有工夫说体己话,若是日子过的不顺畅,怕是连说体己话的时间都没有的。” 虽是侯府夫人身边的嬷嬷,摊上郑氏这等性子的主子,不说比起旁的下人了,就是放到长安城里,那日子也算是好过的。可两人都是打小被卖身进的荥阳郑氏做的丫鬟,想当初都沦落到卖身为奴了,家里日子自是算不得好的,也清楚那等难捱的日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饥一顿饱一顿的,哪里有工夫去重复那些“体己话”?时时刻刻忙忙碌碌的,生怕下一顿就没饭吃了,每一日都活的胆战心惊,忧虑不已,又哪里来的心思去说体己话?还能说上体己话的,都是还能掐得出时间与工夫的。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当真不是空穴来风的。夫妻也好,孩子也罢,时时刻刻都在忧虑着生计之事,留予增进感情的时间还有多少?所以老话总道“柴米油盐最是消磨感情”了,很多俗语不是没有道理的。 带着这样的感慨,两个嬷嬷引着郑氏去歇息了。 …… 有这样感慨的可不止两个嬷嬷一人,大理寺大牢里,正在值夜的狱卒佟璋和衣在几只蒲团拼出的“蒲团床”上打瞌睡,朦朦胧胧间听到同自己一道值夜的狱卒洪煌突然发出了一声这样的感慨。 被这一声感慨吓了一跳的佟璋猛地起身,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眼见周围并无什么异样,也不见哪间牢房的犯人在闹,这才松了口气,看向大半夜不打瞌睡,也不巡夜,兀自在那里伤神的洪煌。 伤神的理由也不用多说了,佟璋是知道的,毕竟那位温秀棠最开始可是对着他“哥哥长哥哥短”的求帮忙的,可他实在是懒得理会她,既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狱卒活计,手头事情又忙,忙着照顾母亲什么的脱不开身,哪有那闲工夫理会她?可洪煌与他不同,家里事有家里人担着,自也多了不少闲工夫,一来二去的,便一头扎进温柔乡里了。 这温秀棠什么路数,大理寺上下都是知道的,看着洪煌的样子,佟璋更是心有余悸,竟是偶尔也生出了几分感慨:大抵是日常的日子将他毒打的太狠了,以至于太世俗了,没那闲工夫去理会风花雪月什么的,竟是由此逃过一劫,真是万幸! “她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确实没什么用处。”洪煌在那里叹道。 “你还好吧!左右生下来就有家里阿爹阿娘心疼,又吃穿不愁的,哪里至于‘贫贱夫妻百事哀’了?”佟璋闻言随口说道,“你都不知晓长安城里有多少外乡人在羡慕你这吃穿不愁的日子呢!” “你懂什么?”洪煌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佟璋,说道,“你那日子能叫日子?她一贯锦衣玉食的,出入皆有人伺候左右的,哪里吃过什么苦?” 佟璋:“……”看着面前背对着他伤神的洪煌,他只觉得这样的洪煌看起来委实太陌生了。 诚然,洪煌这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一直被人诟病多事,可不得不说,先时面对自己时,还是会为他人考虑的,也常大手大脚的路过早食摊“顺手”多带份吃食过来,值夜时特意多值半个时辰,让他早些回去照顾阿母。那等明着说“你那日子能叫日子”的戳心肺的话此前更是不曾说过。 可现在……他眼里除了温秀棠怕是没有旁人了。便连佟璋自己也诧异自己对那句“你那日子能叫日子”的话竟是半点感觉都没有,若放在先时,他以为他自己会是心境敏感之下崩溃的。可眼下看来,自己远比自己想象的更要坚强。想起洪煌素日里对自己的照顾,毕竟日子难捱,也不能将同僚的照顾当成理所应... “我觉得你就是被她哄了,骗了。思来想去,除了个犯人身份之外,她什么都没有,无家无宅,无谋生技能的。先时教坊那里教乐曲,听闻她也是习了个半吊子,那手艺都不能出去教人弹琴,”佟璋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大人们说的没错!这女人什么都没有,全凭一张嘴,善于骗人呢!” “休要胡说!”那厢的洪煌闻言,原本正伤神的表情立时添了几分急色,急哄哄的打断了他的话,“她是逼不得已!原本就是温家的小姐,是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 “我方才说的都是大实话!”佟璋默了默,说道,“你且说说我哪句撒谎了?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还有,真照你那么算的话,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是温师傅,毕竟温师傅才是温玄策的亲生女儿,她那爹,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可没听过有什么官阶在手,也是个靠温玄策吃饭的。如此一看,她爹娘又没官身,也不曾听闻有什么营生的,全凭温玄策接济,爹娘如此,她又算哪门子的名门闺秀?你哪里配不上她了?哪里至于‘贫贱夫妻百事哀’了?” 佟璋的话听的洪煌立时一怔,下意识的张了张嘴想寻出什么辨驳之语来,可一时间却是又实在寻不出什么可反驳的话来,只能这么愣愣的在原地看着他。 看着洪煌下意识的还想为温秀棠寻找辩解之语,佟璋动了动唇,本想直接说温秀棠那番‘美人计’本是打算用在他身上的,对洪煌哪里来的深情?可话至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毕竟看洪煌那幅昏了头的样子,真说了,怕是要同自己交恶了。若是因为这原因交恶,那还真是叫他无话可说了。 其实按那温秀棠勾搭他时的话说就是他相貌清秀些,且还曾被洪煌牵线温师傅。温师傅这位堂姐真是有意思的很,好似只要同温师傅扯上关系,哪怕只是些根本没关系的流言,在温秀棠眼里都是香的,都想勾搭一番。 看洪煌怔了半日也没想到什么辩解之语,佟璋塞了个瓷枕给他,道:“早些睡吧!我明儿天一亮就要走的,还要为我阿母抓药呢!”忙活“柴米油盐”什么的实在太累了,谁有工夫搭理‘美人计’啊?为到手的银钱奔波倒是真的。 …… 天一亮,佟璋便起身同前来交接的同僚打了声招呼,而后摆了摆手,示意同僚暂且莫要吵醒才睡下不久的洪煌之后,起身离开了。 因要为阿母抓药,起的着实早,毕竟本事好些的大夫门前都是排长队的,自是要早早过去排队了,是以公厨的朝食他自是来不及吃的。不过虽是来不及吃那公厨朝食了,佟璋经过公厨院子时,却正巧看到了内务衙门过来送菜蔬。 还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见汤圆同阿丙两人高高兴兴的自公厨院子出来,说是要去趟茅房。重点当然不是去茅房这等事了,而是两人脸上压抑不住的喜色,想也知道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至于这两人能遇上的好事……果不其然,听着院子里传来的温师傅与纪采买的对话声:“如此,拿着这条子,朝食过后,我就陪他二人走一趟内务衙门,看着那银钱确实到汤圆手里,我才放心。” 看来老袁那体恤银钱的事总算是办的只剩最后领钱这一步了。佟璋正犹豫着要不要恭喜一番迎面而来的汤圆同阿丙两个之时,两人便朝他高高兴兴的打了声招呼:“佟狱卒,好久没来吃饭了呢!外头三食贵的很,若不是实在太喜欢外头的吃食,还是莫要浪费银钱了。” 语气平和,并不见任何取笑之色。其实大理寺里多数人都是如此,那件事后并没有什么人在背后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云的,只他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好意思罢了。但如今一想,事情确实与他和温师傅都无甚关系,难道只是因为旁人一句随口编排或者胡乱牵扯的流言,便要影响自己的日子了不成? 想起前朝那些被编排了流言,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而不得不自尽的女子,佟璋突然看开了,他笑着点头道:“替我阿母拿完药就来吃朝食。” 两人朝他点了点头,又打了声招呼,离开了。佟璋又往前行了几步,经过公厨院门时,一眼便看到了里头正和纪采买说话的女孩子,相貌如何一眼可见,人品么,经由一年多的接触,大理寺里人人都看在眼里,那聪慧灵秀,也是整个衙门公认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林少卿喜欢。 林少卿与温师傅二人的事,哪里会因为洪煌胡乱插手而受影响?真能影响他二人的事,也与他们这些人无关,而是旁的事了。那他一介路过的旁观之人何苦同自己过不去呢?这般一想,头脑瞬间清明,佟璋大步向门外走去。 只是他佟璋虽从那被洪煌言语牵线而禁锢住自己的迷障中出来了,喜好乱牵线的洪煌自己却又入了迷障,想起昨日半夜洪煌的暗自伤神,佟璋忍不住摇头:也不知这位喜好牵线之人什么时候自己能走出这迷障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豆乳山楂糕(六) 食材不缺的话,朝食自是变着花样来回换的。昨日吃了槐花素包子,今日又改成了众人已好一段时日没食的油泼面了。虽各种朝食都食过一番,很难评出个喜好优劣来,毕竟,以大理寺众人口中的话来说就是温师傅做的吃食都好吃,实在难以抉择。 可不知是不是骨子里的基因同这片土地的融合使然,纵使换了不同的时空,同样在长安城这片土地之上生活的人好似都有种相似的偏好。人说入乡随俗,没想到换了时空也一样。 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所知的西安是碳水之都,各种米、面食多的飞起,到了大荣,纵使各种花样的吃食众人不挑,可骨子里对这等米、面食的偏好还是在的,似乎是百吃不厌的那等。 今日惯例又是油泼面上卧个煎蛋,外加各种青菜、豆芽的配菜,大早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油泼面可说是彻底打开了众人的味蕾,一碗油泼面下肚,吃饱喝足之后,便神采奕奕的出公厨做事去了。 温明棠同汤圆、阿丙一道在公厨待足了整个朝食时辰,待到朝食时辰一过,两人便立时看向了温明棠,温明棠朝她二人点了点头,两人这才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去寻纪采买。大早上就定下了,朝食过后,纪采买便亲自带着汤圆、阿丙去内务衙门领银钱,看着银钱彻底落到汤圆手里再说。 择菜、洗菜、备菜什么的有杂役帮衬,只要不是尤为特殊的新菜,大多数杂役都能做,是以阿丙、汤圆两个离开一趟也不相干。 众人自顾自的低头忙碌着手头分到的活计,时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句闲聊。 阿乙那发财门道的事终究还是在众人心坎里留下了印记,众人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 “昨儿没约到阿乙,听闻有事早早走了,今日再看看去。” 想到阿乙同家里人闹着要拿钱由此同家里人大吵一架的事,温明棠手不由一顿。 虽说世事无绝对,可显然在家人心中,素日里的阿乙就不是个靠谱的。 一般而言,要顺利自家人手中借到钱,一则是家里出得起这笔钱,二则是开口要钱的这位在家人心中一惯是个稳妥靠谱的,阿乙既然开口了,可见家里是攒的出这笔钱的,却不肯出,足可见,在家人眼中也是不信阿乙这发财门道的。 只可惜,阿乙家人不信,旁人却是信的。 “纪采买说能约到最好,若是不能的话,指不定没有缘分,是老天在阻止呢!”正忙着择菜的寡母关嫂子闻言随口接茬道,“我家子清、子正听了之后也道什么‘天给的不要,会出事’,反过来,‘天不让拿的,不能乱拿’,让我康看能不能碰上,碰上了再试,若当真合该是我等发的财,那么定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都能约到阿乙的,若真是如此,便再议。” 这话一出,一旁忙着蒸红薯、玉米等杂粮的温明棠便忍不住笑了,说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那句话么?” “对对对!”关嫂子见温明棠搭她话了,脸上肉眼可见的高兴,她道,“你们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我们子清、子正就是这个意思。” 眼下是在大荣,不是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寻常百姓自是将“老天爷”“神佛”之事挂在嘴边的,不止是关嫂子信这个,大理寺公厨中的一众杂役都是信的。 是以听了关嫂子这一袭来自子清、子正的话,众人倒是当真开始思索了起来,半晌之后,点头对关嫂子说道:“这一想,好似是有些道理。昨日没约到阿乙,可见是没缘分,若合该是我们的,迟早是我们的,若不是,便是强求也无用。” 众人的应和听的关嫂子更是高兴,得意道:“我亦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来同大家说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旁的温明棠忽地笑了一声,说道:“关嫂子果真是有福的!子清、子正真是好孩子呢!” 听了温明棠的夸赞,关嫂子比听了周围一众杂役的夸赞更是高兴。当然,令关嫂子更高兴的原因是因为在她看来,温明棠同林斐有关系,往后亦是个‘贵人’,且还有‘大儒之后’的身份,鉴于这等身份在,由此‘高看’的她,与温明棠自己无关。可温明棠却并不在意。 人活于世俗之间,对身边人,或许是更希望身边人相中的是自己这个人,而不是种种身份背景的。可对不大熟悉的陌生人以及仅仅是点头之交的那等,往往看人结交都是先看其落于纸面上的背景,而后才能接触到人的。 世俗婚姻嫁娶如此,寻常途径的交友亦是如此,往往都是从一个圈子里的朋友结交起的。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既生在俗世,便很难免俗。 更何况,林斐之于如今的她而言,确实令不少人由此为她纸面上的背景多添了一笔,不说对她另眼相待吧,至少看在林斐的面子上不敢随意拿捏她了。 所以纵观眼下种种,不管是世俗眼光还是其他,林斐于她确实都是‘得之我幸’之事,得了便宜难道还要卖乖?温明棠对此很是坦然,也看得很开。即便与风花雪月无关,林斐之于如今的她而言,都确实算是遇到了‘贵人‘。 听着面前关嫂子笨拙的恭维话语“温师傅果然是漂亮又聪明,跟个仙女似的,难怪林少卿喜欢呢!”温明棠笑了笑,道:“子清、子正亦是好孩子,关嫂子有福了。” 这话算是重复了一遍,虽说看关嫂子高兴眯眼的样子,未必明白她话里真正的意思,温明棠也不在意,毕竟自己这夸赞也不是为了哄关嫂子高兴或者恭维她才说的,而是发自肺腑。 以小窥大,看两个孩子劝谏关嫂子的话语,既知关嫂子信神佛,拿“天予不取”四个字来说事镇住了关嫂子,又没有拿寻常的劝诫之语来阻止关嫂子,而是提出了“一而再,再而三”尝试的建议。如此一番再三尝试下来,大半年都过去了,阿乙那发财门道的的事早开始了不说,指不定都闹出大动静来了。 这等闹出的大动静自是最能劝的住冲动的众人的,比事前什么苦口婆心的“不准”劝诫都管用,毕竟时间总是检验结果的最好良药。 看来两位神童儿不止书读得好,也不止经历过生活疾苦,懂民生之艰,更是知晓怎么办事,怎么面对各种各样,性子各有不同的寻常百姓,该用何等方式劝谏的。如此……或许有朝一日,大荣能披上红袍的父母官不止长安府那位一个也说不定。 将五谷杂粮的番薯、玉米等物连同米饭一同置于锅上蒸煮之后,温明棠低头看起了手头的肉菜,正对着手头的肉菜打量盘算之际,突地察觉到一道目光直直的向自己望来。 这般直勾勾的,毫不掩饰的窥视目光让温明棠本能的一惊,下意识的抬头向目光的来源——立于公厨门口的一位刑部官员看了过去。 对上温明棠朝自己望来的目光,那位刑部官员也不避讳,继续直勾勾,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她。 这般往好听了说是直率,往难听了说是无礼的目光看的温明棠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看着那手里把玩着九连环,有一搭没一搭在那里甩动的刑部官员。 这甩着九连环晃来晃去的举动……老实说同街边闲着无事拿根绳子在手里甩着玩的闲汉同孩童没什么两样了。 闲汉同孩童甩来甩去的甩绳子还可以说是无聊甩着玩,可套上这一身刑部官员的官袍之后,这举动便让人有种流里流气的感觉了。 温明棠对着那毫不掩饰的看向自己的刑部官员皱起了眉头,正想着如何解决此事时,魏服过来了。匆忙找到罗山的魏服一进公厨院子便看到罗山正毫不掩饰的在往公厨里看,正诧异他看什么时,一眼便看到了里头撸起袖子正皱眉的温明棠。这情形看的魏服心中登时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温师傅同我们林少卿……” “我知道。”话还未说完,便被罗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嬉笑了一声,指向里头穿着朴素的温明棠,道,“林斐眼光不错,这些女子皆不施粉黛之时,她确实最是俏丽,难怪温夫人当年如此美名!只是既相中她了,怎的还让她穿成这样?不打扮一番?她那堂姐在牢里可是都穿红裙,点红妆的。可见论怜香惜玉,林斐还不如你们大理寺里那大牢狱卒。” 看罗山这般评头品足的将林斐与温明棠说了一通,魏服咳了一声,不软不硬的开口了:“罗大人的话,在下自会带给我们林少卿。罗大人若是没有旁的事的话,不妨去堂中说话。” 他先前还纳闷这罗山今日怎么亲自跑到大理寺衙门来了?且寻的理由也直白的很,就是接手了温秀棠,来问问这位名唤温秀棠的女囚的状况。 虽说不知罗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魏服还是出面带他走了趟大牢,却未料中途一个晃神,他竟进了公厨院子,还盯着他们温师傅看。 虽说那直勾勾看的眼神倒是不似登徒子惦记美人的眼神,可那审视的目光也着实忒无礼了。偏生上峰今日又不在,连早上的朝食都未来衙门食。唯恐生出什么事端来,魏服想了想,又道:“我们林少卿很是喜欢温师傅,最近也买了宅子。”这话是提醒罗山莫要打温明棠的主意了,毕竟宅子都买了,可见林斐对待这件事是上心的。 听了这话之后,罗山“哟”了一声,夸张的看向魏服:“没想到你们林少卿还是个情种?”顿了顿,摆手道,“放心!放心!罗某不是什么好色之人,罪官女眷中生的好的还少么?又不是不曾见过,不至于!” “大人……这好奇心有些强。”魏服想了想,说道,剩余的话则咽入了腹中,没有说出来。 被摆弄一道的对象并非都是好色之人,那个名唤洪煌的狱卒先时也不曾听闻好色,有时好奇心可比“好美色”这弱点麻烦多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罗山闻言却是不以为意,继续流里流气的甩着手里的九连环,嗤笑道,“如此看来,牢里那个终究是不如温玄策亲女的手段啊!啧啧,你看看你大理寺里这位俏厨娘,一出手便勾住了林斐这条大鱼,反观牢里那个手段百出,跟了好几个了,却一个比一个差,最后竟是只能勾搭上个狱卒了,嘻嘻嘻!” 看着嬉皮笑脸,不以为意的罗山,魏服没有说话,直觉告诉他温秀棠可不是什么善茬,不过面对这同自己根本不熟悉,且行事风评极差的旁的衙门的同僚,魏服很是理智的管住了自己的嘴:莫要胡乱插手他人因果,否则也不知会为自己引来什么样的麻烦呢! 况且,罗山这一趟虽是来看的温师傅,可起因还不是对温秀棠起了好奇心?魏服心底暗自摇头,一路将罗山引出了大理寺衙门,送走了他才算松了口气。当然,今日罗山的无礼行径待上峰回来还是要告知一番上峰的。 被罗山这么一打岔,温明棠虽说有些不悦,却也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继续做事了。 因着备菜、择菜什么的都是常见的菜式,杂役们亦帮着温明棠做完了,温明棠一看时辰差不多了,自也没有继续等汤圆与阿丙,而是让人帮忙搭把手,开始做菜了。 因一切都备好了,自是即便只有温明棠一人,做起来也有条不紊,并未见仓促。 几个帮着搭把手的杂役一边帮忙看温明棠做菜一边奇道:“不是拿了条子就能领银钱了么?且还是纪采买亲自带人过去的,怎的到现在都还未回来?” “多是又生出什么事端了。”温明棠闻言,却是并不以为意,笑了笑,道,“这也是纪采买要亲自带人过去领钱的原因,若不然,即便有这条子,阿丙和汤圆两个真正将银钱领到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一旁几个杂役闻言皆先时一愣,怔了半晌之后,其中一个杂役摸了摸后脑勺,道:“好似……还真不好说。”他们杂役日常忙活的,除了日常吃喝拉撒,涉及办事的时候不多,却……也不是没有。 旁的不说,便说家里孩子出生之后去里正那里报备,落个长安地界出生的“长安人”的户碟之事,往往都要跑上好几年才能办成,事情说起来简单,看起来也简单,可办起来却着实不容易! 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是赶上了好时代,各种证件办理流程都完善了。在大荣出生时又是温玄策名满天下之时,自是不曾听说过遇到这等刁难,观她户碟上的记录也是出生当日就落实了‘长安人’的身份。可在宫里,温明棠却听赵司膳和梁红巾说过虽她二人生在长安,可官府那里真正报备上,自己是个正经的,各种手续齐全,在各部衙门皆记录在册的“长安人”都是七八岁时候的事了。 梁红巾对此曾打趣过:“想当年,老娘也算是实打实的做了几年身份不全的黑户的。”当然,说是黑户也不恰当,出生之后,便去里正那里落了名,只是户碟什么的真正入官府册却是七八岁以后的事了。 虽是打趣,似赵司膳和梁红巾这等寻常出生的大荣百姓也早习以为常了,可这习以为常却听的温明棠忍不住叹气。 能将落户之事拖个七八年,还叫百姓习以为常的,纪采买不亲自领着汤圆与阿丙去领银钱,这银钱可是不定到手的。 第五百五十七章 豆乳山楂糕(七) 温明棠同一众公厨中忙活的杂役所料不差,纪采买、汤圆与阿丙确实即便是拿了条子来领银钱却还是遇到了麻烦。 他们是朝食时辰一过便赶来的内务衙门,纪采买是清楚内务衙门办公时辰的,来的自然不晚,知晓朝食时辰过后,午食时辰之前的这时辰段内,内务衙门的人是不能以“正吃饭呢,吃完饭你们再来吧”的话推诿掉的。 一路从大理寺衙门赶来至内务衙门用了不到一刻的工夫,一到内务衙门门口,几人便去寻了门房。几日不见,门房已换了个人了,看着那张同马杂役略有几分相似的脸,几人一下子猜到了新换的门房是哪家的人了。 纪采买没有耽搁,这等同人攀扯交情的本事也是这些年早练熟了融于骨子里的了。这般一攀扯,原本门房“客气”端了茶过来,要他们“等”的举动立时一变,转为:“原是你等啊!家里兄弟同我说过这个,速速进去吧!” 有着马杂役这一番交情,门房这里算是没有浪费什么力气。从门房里出来,走至廊上时,汤圆与阿丙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不过因此时人在内务衙门,自是没说什么,可心里的意思,一个眼神交流也明白过来了。 马杂役家里堂弟的事他们早知道了,也知这位堂弟是才顶了原来门房的活计的。当然,原来那位门房的“手段”他们亦是亲身领教过的。原以为换了个人,且这位堂弟听马杂役说来就是被家里催着出来随便寻个活计打发时间的,按理说比起那等想着克扣油水的要好些,可……真真遇到了,他们却觉得眼前这张门房的脸好似换了,又好似没换。 原来的那位变着法儿收礼克扣银钱,眼前这个么……倒是没拦他们,也不曾说什么要礼的事,茶也上了,只是若没有马杂役先时打过的招呼,怕是一上午大半时间都要耗在门房里了。 虽此时不在大理寺公厨,可汤圆与阿丙却是不约而同的,与公厨中正忙活的众人想起了同一件事:自己出生之后长到七八岁才落户成正经长安人的事。 一个拿条子领银钱的事都能这般拖,落册成正经“长安人”,要长到七八岁的年纪才能办成也不奇怪了。 门房未拦,便速速去寻了发银钱的管事,内务衙门每日负责分发银钱的管事有两人,纪采买一出门房,也不废话,直接打听到了管事两人各自的位置,而后直接让汤圆与阿丙两个拿着条子堵在一位管事所在的院子门口,他自己则去寻了另一位管事。 当然,按理来说汤圆与阿丙拿着条子直接寻那位管事领银钱就行了,可当两人拿着条子寻到那位管事时,那位管事却是头也不抬,直接以“正忙着,去寻另一位”的话推脱了。 这回答当真是叫汤圆与阿丙两个半点不意外,两人对视了一眼,退了出来,却并未离开,而是按照纪采买说的那般直接堵在了院子门口,半步不肯挪开,只等纪采买将另一位管事拖过来。 他二人拿着条子,“名正言顺”的尚且难以唤起那管事的回应,更别提没有拿条子的纪采买了,这其中自是少不得要看纪采买的本事了。 老老实实的按照纪采买所言不敢离开的二人此时正堵着门,自也能静下心来想这些事了。一想起这些时日讨要老袁体恤银钱时遇到的挫折同麻烦,汤圆眼睛一红,对阿丙道:“其实我运气挺好的。”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指给阿丙看,“你看我耳垂大,很多人打小都同我说,汤圆往后是个有福的呢!”说到这里,又笑了,可笑着笑着眼睛又红了,汤圆吸了吸鼻子,说道,“我运气确实挺好的,比不少人都好!能遇上温师傅、纪采买他们,他们不止叮嘱我定要将银钱拿到手再说,还亲自出面帮我讨要银钱。眼下纪采买就在帮我,可不知道为什么,阿丙……我突然很想哭。” 明明他二人的运气已是很好了,比起很多生在异乡,来长安谋生路的外乡人运气都好。打小生下来就在长安城,家里虽不富裕,可有宅子,日常只消管自己那张嘴就够了。稍大点,便进了衙门做杂役,后来更是运气极好的跟在温师傅身边开始学一技之长。日常吃喝拉撒的也不消多管,衙门公厨里有一日三餐。原来便不提了,现在有了温师傅,不止将身体养得好,还将一张嘴练出了阅历。 如此一想,有屋瓦住处可容身,有公厨喂饱自己的肚子。日常到手的银钱除却零嘴儿花销,多是能攒下来的。比起很多人,他们都算是幸运了。他们也知自己是幸运的,可不知为什么想想还是有种想哭的冲动。 阿丙也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道:“我们确实比很多人运气都好,甚至可说是普通人中过的不错的那等人了,可不知为什么……还是眼睛酸的厉害。” 明明不止吃穿有着落,日常还总遇到好心人帮忙,却还是忍不住难过。 “回头记起时问温师傅吧!”汤圆定了定神,那股突然想哭的冲动来的快去得也快,小丫头笑着说道,“兴许办完事就忘了,毕竟运气好是一件好事呢!” 其实即便汤圆事后还记得问温明棠,温明棠对这个问题也是很难回答的。就似很多大荣百姓早已习惯了长到七八岁才成“正经长安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样,运气好如汤圆、阿丙那一瞬间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这才明明遇上的是好事,却有想哭的冲动。 …… 公厨里正有条不紊的忙活着,看着台面上依次自灶台上端过来的菜,有杂役得了空,走到公厨门口看了看,忍不住奇道:“汤圆与阿丙还有纪采买他们还没回来呢!” “顺利些的话,吃过午食,未时左右便能回来了,不大顺利的话,便要到申时末酉时初,临内务衙门下值的时候才能回来了。”温明棠闻言说道。 “那么难办?”这话一出,正收拾台面的关嫂子便惊到了。 一旁杂役听到她的惊呼声,则瞥了她一眼,道:“知晓自子清、子正那天赋被人知晓后,都是被州学抢着要的,你已许久不曾遇到要办事之时了,可再往前想想,他二人那落户入册是什么时候办下的事?” 一句话听的关嫂子不由一惊,下意识道:“哎呀,这我倒是忘了!许久不曾遇到了呢!” 关嫂子说这话时的反应很是自然,几乎是本能的下意识出口的话,同素日里那“我们子清、子正”带了些许炫耀的语调截然不同,显然只是下意识的开口说了句实话。 可这大实话却让不少人听的都心头发酸,纷纷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左右这么些时日接触下来,这位寡母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多数人早知晓了,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只是继续说起了温明棠方才说的什么时候回来的话。 “酉时是衙门的下值时辰,若是酉时前办不完的话,定会被内务衙门以‘下值时辰到了,明儿再来吧’的话堵回来的,若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其中一个杂役说道,“等同今儿一天的工夫都白搭了!” “因为明儿又要从门房开始... 按理来说条子一拿过去,内务衙门就要给钱,一个来回的事却能拖那么久。中间环节越少,看起来越简单的事,若是办起来越难,便证明了这件事是衬合‘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条铁律的。一旦重新开始,因为统共只有一个来回,自是先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难怪纪采买要亲自出面了。”另一个杂役显然也已回过神来了,唏嘘道,“早上听马杂役说‘拿了条子去领钱吧’,我还当是一件简单的事,眼下看他们还没回来,才知还是我想的简单了。” “一样办事,哪有你难,纪采买他们就容易的道理?”又有人接话道,“哪怕纪采买有些面子,对方存心想扣着不给也还是要想办法的。” “纪采买虽成日抱着枸杞水养身,却也不是吃素的。”有杂役想到这里看向一旁的温明棠,“温师傅,你说是不是?” “具体办起事来也一样。”午食的菜食准备的差不多了,温明棠寻了个食案坐下来歇息,而后同众人说道,“门房那里原本是个收礼的,眼下换了马杂役的堂弟,多是个懒汉,磨蹭的很,不过有马杂役打过招呼,门房这一关算是过了。” “负责发银钱的内务管事有两个,随便寻到哪一个,都会借口‘有事脱不开身,去寻另一位’。”温明棠看着堂中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显然是从‘长安人’的身份落户这等琐碎事中遇到过这一茬又一茬的推诿,这般一点就透,可不似往常的杂役们。很多事若是说的深了,大字不识几个的杂役们是听不懂的。可眼下,堂中这群大多大字不识几个的杂役们却对温明棠说的这些事一听就懂,这样的‘清明通达’看的温明棠心中又是一叹,想起昔时曾感慨过的那句“人教人,一辈子也不定懂。事教人,一次就会。”心中更是复杂中夹杂了些许酸楚。 听杂役们在道“之后呢?温师傅再说说!这等事我等常遇到,再之后可怎么办?” 温明棠闻言,便继续说道:“内务管事有两个,那就分两路,阿丙与汤圆两个手腕不如纪采买,便拿着那名正言顺的条子去寻其中一个,结果不必多说,哪怕你名正言顺,哪怕你有条子,对方不能以你的身份做文章,却能以‘自己事忙’来推脱。所以,他们两个被推脱回来是必然的,便让他二人堵在那将他二人轰出来的内务管事的院子门口,莫要离开。纪采买有手腕,便去寻另一个,而后将另一个管事带到院子门口,当然其中一番推脱交接便要看纪采买办事的本事了。”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也都曾遇到过,可不知为什么,听温明棠说的这些话,却还是叫众人听的纷纷捏了一把汗,开口催促道:“之后呢?纪采买将人拖过来之后能办事了么?” “能推脱的两个管事都被他们带到一处了,或许眼看推脱不了,把事办了,那便是事情进展顺利的情况了。若是不顺的话,或许当着人的面开始相互推脱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老袁体恤银钱不放是静太妃的人下的令,银钱发放则是皇后娘娘下的令。谁知道太妃什么时候回来?内务衙门阿臜事一堆,到处在斗,自多的是墙头草,旁观的骑墙派。若是发钱的两是个观望的骑墙派,自然谁都不想落印放钱,以防将来太妃回来时麻烦落到自己头上被清算,便想尽办法的搪塞推脱了,左右条子是给了,可条子上头却没写什么时候发钱啊!” 这话一出,众人“哦”了一声,顿时恍然。有人“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好似还真是这般!遇上这等事可怎么办呢?” 又有人道:“汤圆这条子发那么快不是因为皇后娘娘的人接管的原因么?找那位给条子的管事帮忙啊!” “给条子的管事肯帮忙是因为要扳倒对手,借用克扣抚恤银钱的错处给对手下绊子才那么快给的条子,眼下对手都扳倒了,自己目的已达到了,管事位子也坐上去了,且那条子也发了,剩下的自是不关他的事了。”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见众人都在巴巴望着自己,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剩余的大实话都说了出来,“且他只管发条子,又不管放钱的事。如此……自己所辖的事情已办了,又非亲非故的,他管这多余的闲事做甚?” “况且,坐上管事位子的他,可不是事前据理力争怒骂‘克扣抚恤银钱,丧尽天良的那个他了。’温明棠说着用手覆了下面,道,“他已换脸了。此时再去寻他,他不止不是原来那个‘帮忙讨公道’的那个他了,还保不准会伸手索要先前为汤圆发条子的好处。甚至,两个发银钱的管事互相推脱,也有他的授意在里头,为的就是敲打一番,让汤圆他们‘会做人’些,将先前发条子的好处费给结了。” 这话听的众人很想笑,公厨里也确实响起了一两声笑声,可那笑声中却不带什么喜色,反而颇为无奈。 “真遇上这等事,可就麻烦了!”有人叹道,“我本以为这是件小事,哪里需要纪采买亲自出面?眼下却是觉得怕是纪采买亲自出面都未必拿得到银钱呢!” “难怪先时大家都觉得这讨要银钱的事简单,可温师傅、纪采买却总是叮嘱汤圆银钱真正到手了,才是真的。没到手之前,什么许诺,什么‘直接拿着条子去领银钱’的话,都不算是银钱到手了。”一个杂役感慨道,“这般看来,还是温师傅,纪采买他们有远见啊!” 第五百五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 身在大理寺公厨,温明棠日常听到的夸赞不在少数,有夸她菜做得好的,也有夸她人聪明生的好的,诸如种种夸赞,每日都能听到,温明棠也早习惯了。 可眼下,听着公厨中杂役们纷纷点头称赞她和纪采买有远见,早早看出了汤圆讨要银钱这件事不简单时,温明棠心中却是非但没有高兴,连素日里的平静也没有,反而有些酸涩。 虽是猜对了,可有些事,却是宁愿自己猜错了的。 看了看外头的日头,已临近午食了,还不见纪采买、汤圆同阿丙三人回来的影子,温明棠说道:“准备午食吧!他们不回来吃午食了。” 杂役们闻言纷纷起身,撸起袖子,准备接过今日分菜师傅的活计。 当然,分菜师傅这等活计不需要动脑子,自也还是分的出心思继续想着温明棠先时说的那些事的。 有人一边撸袖子做活,一边问起了温明棠:“温师傅,我实在是好奇,若是当真遇上了这等事,先前给条子的管事要敲打汤圆他们补齐先前发条子的好处费,那发钱的两个管事想骑墙观望,唯恐被静太妃的人回来清算,拖着不肯发钱。这等情形真真光是想都叫人为汤圆他们捏一把汗了,如此的话……该怎么办?” 当然,替汤圆他们担忧是真,可温明棠说的情况正巧戳中他们的痛处也是真的。 在大理寺衙门里做杂役的,自不会是什么富贵人,更没有什么过硬的身份会让他们日常办事不遭刁难,这等事并非遇不到。汤圆、阿丙两个算是运气不错的,有纪采买、温师傅这等人帮忙,他们可不定有,当然,寻常百姓也不定有那么多要办事的时候就是了。 “给条子的管事想要先前发条子的好处费,自是会授意发钱的管事扣着银钱不发,”温明棠说着随手将腰间挂着的一枚不怎么值钱的铜子儿吊坠摘下来,比划给众人看,“这铜子儿吊坠就是汤圆要的银钱的话,那先前给条子的管事便伸手拽住了这吊坠上的绳子,只看自己什么时候收到汤圆他们补的好处费了,才肯松手。于他而言,可不管汤圆他们能不能拿到这铜子儿吊坠,只管自己发条子的好处费到手。” “那发钱的两个管事若是骑墙观望,唯恐被静太妃的人清算,自是不能让铜子儿吊坠落入汤圆他们手里的,自也要拽着这根绳子不放的。”温明棠说着让一旁的关嫂子两只手抓住那吊坠的绳索,自己又伸手覆了上去,看着那三只拽住那铜子儿吊坠绳子的手,温明棠说道,“所以,这等情形之下,三只手不论哪一只手都根本没有想给银钱的心思,其中一只发条子的手在等好处费,便是补了好处费,那手也只是松开罢了,可不管另外两只手松不松开的。如此……你看他们拿着条子去领银钱,面对的不论是发钱的,还是给条子的,哪个都根本没有给钱的打算,又怎么可能拿得到银钱?” 一席话听的杂役们纷纷摇头,帮忙拽住绳子的关嫂子看着被自己抓在手里的绳索也忍不住感慨:“这不是等同是拿着欠债的条子去寻根本不想还钱的人还钱么?能要到钱才怪了!” “老老实实的按照流程走,他们确实拿不到银钱。”一众杂役唏嘘了起来,“如此……该怎么办呢?” “兴许需要闹一闹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纪采买亦是厉害的,惯会同人打交道的主,是清楚怎么闹的,一番手腕下来,多数情况下是能要到的。”顿了顿,不等众人说话,温明棠又道,“若是纪采买他们酉时前没要回来银钱的话,说明对方荤素不忌,软硬不吃,那没办法了,需寻个能镇得住小鬼的阎王爷来了。” “难怪人常道‘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呢!”杂役们听到这里,笑了,有人问温明棠,“可是请林少卿帮忙出面走这一遭?毕竟林少卿有这身份在呢!” 想起原主出生当天便落户‘长安人’的户碟以及赵司膳、梁红巾她们长到七八岁才成正经‘长安人’的户碟,温明棠心中感慨,对杂役们想到请林斐帮忙的办法也不觉得奇怪了。因为当年温玄策名动天下之时,家里人办这等小事时确实不曾遇到过什么阻碍,哪怕温玄策同管理这些落户的小吏们并不认识。 柿子专挑软的捏。有时并不是柿子做对了什么又或者做错了什么,而单纯的只是身份软硬不同罢了。 “我不知道。”温明棠对一众杂役想到的办法笑了笑,说道,“或许并不需要闹到这一步也不定!毕竟我们汤圆与阿丙都是大耳垂,有福气呢!”当然,当真需要闹到这一步了,那要如何解决也不是此时在公厨里,对内务衙门情况两眼一抹黑的她所能猜到的了。 温明棠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岔开了去,毕竟那句“大耳垂,有福气”的话如同子清、子正两人“天予不取”的话一般,算是戳中了在场大多数杂役的心声。 看着下意识纷纷捏起自己的耳垂,开始比划自己耳垂大小的杂役们,温明棠将那挂了铜子儿的吊坠重新系回自己身上,看着堂中打耳洞的妇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或许该寻个重些的耳坠子带了,如此……将耳垂坠大些,也有福呢!” 这里是大荣,这个时代的寻常百姓想要过好日子,除了日常干活勤快些之外,多是会做些同“祈福”“增福”有关的举动。也不知有没有用,但做了总比没做好,至少心里能踏实些,告诉自己在为自己增加福运方面自己算是尽力了。 其实,又何止大荣的百姓会如此呢?温明棠想到现代社会,身边不少人,甚至包括她自己都会买些五颜六色的水晶招财、招福云云的。人,总是有想过好日子,为自己祈求福祉,增添好运的美好期望的嘛! 正想着现代社会自己为求福做出的种种举措,一个摩挲着自己耳垂的杂役妇人出声了:“那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说那什么演义里的美人貂蝉就是耳垂小的,后来带了大耳坠,将耳垂坠大了,才有了福气,跟在贵人身边,从此过上了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如此看来……这法子指不定是当真有用呢!” 一席话引的不少人都凑过去问了起来:“当真?” “我家那口子说的。”那杂役妇人说着,显然已是意动了,她道,“左右大耳坠子也不贵,下回买两副换着戴戴,如此……保不准也能有福了呢!” 这话听的温明棠笑了起来,身旁的关嫂子见她在笑,一边摸着自己的耳垂下意识的往下拽了拽,想将耳垂拽大些,一边也忍不住问她:“温师傅,是不是真有这么个说法?” “唔,那不知什么出处的民间野史传闻好似确实有,不过演义里不曾听说过。”温明棠闻言笑着说道,“不过大耳坠子不贵,且带着,衬的人脸小,也好看些,若是不影响做活计的话,带着也无妨。当然,影响做活时,摘了便成!” 看着在场众人纷纷议论着美人貂蝉带大耳坠,坠大了耳垂,从此过上了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的话语,温明棠想起现代社会时曾看到的一句话“百姓在... 这一幕看起来委实是可笑又滑稽,可细一想让人心酸的同时又不觉得奇怪。多数人连‘衣食无忧’无需为生计发愁都做不到,又哪里会有旁的心思看那些故事背后的深意?看着临近午时的日头,温明棠提醒众人:“开始备饭了!” 今日不止汤圆、阿丙和纪采买他们那里要费心了,自早上开始便未见到林斐与赵由的影子了,想也知道赵由必是被林斐带着出去了,只是也不知什么事,连朝食都未来衙门吃。 当然,虽是未在大理寺吃朝食,可既然将赵由叫走办事,林斐亦是不会怠慢赵由的肚子的。 一大碗面下肚,赵由又叫了一碗,开始大快朵颐。这面馆位置一般,不过那面做的不错,若不然林少卿那一碗面也不会食的只剩面汤的。 也不知林少卿是打哪里知晓的这面馆的位置,从早上开门时便要了一间包厢,吃完朝食,便叫了一碟点心,点心吃的差不多,到食午食的时候了,又要了午食。 这架势一看便知是打算今日一整日都泡在这面馆里了。 虽说这面馆的面做的不错,可于多数人而言,一日三餐都食面还是有些吃不消的,不过赵由吃得下,不止吃得下一碗,还能再要一碗。 当然,林斐不似他这般能吃,食了一碗面之后,便未再添面,而是要了一份茶水,这面馆里的茶水并不是用的寻常泡茶用的茶叶,而是用了些赵由一眼望去,一样也不认识的那些个药材,看了眼那些药材,赵由愣了一愣,想起茶水上来之后,林斐特意说的这几样药材的名字。 “佛手化橘红还有甘草。”赵由嘀咕了一声,记了下来。 其实是佛手、化橘红与甘草与三样药草,可林斐让他这么记来,他便将前两种药材记成一种了。 “补肝暖胃、止咳化痰,且还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立在窗边看着面馆楼下来来往往路过行人的林斐继续说着,目光在人群里穿搜,显然是在守着什么人,亦或者等着什么人。 赵由点头,重复了一遍林斐的话,背了下来:“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听着赵由不停的反复背诵着那句话,他声音不算大,却也不小,他二人所在虽是包厢,也关了厢房之门,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旁的酒楼不同,这面馆包厢的房门却是并未糊门纸,这般虽关着房门,却因未糊门纸同开着门也没什么两样了。 当然,面馆主人如此做来或许就是有意赶客,不想让什么人在他的面馆里谈些不想为外人道的事而已。看来这面馆开着就只是单纯的想做个“吃面”的生意而已。 赵由一边吃面一边反复背着那几句话。他赵由一贯不是靠脑子吃饭的,是靠腿脚功夫吃饭的,记性自是同“好”无缘,一句话反复背诵方才记得住也不奇怪了。 “佛手化橘红与甘草,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佛手化橘红与甘草,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佛手化橘红……” …… 那背诵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起。面馆里的面做的不错,来吃面的食客自然不少,虽那背诵声是来自于厢房之内的,可这面馆主人有意未糊门纸,也使得这声音传至了楼上楼下,大堂之中正食面的食客们皆听的一清二楚。 “佛手化橘红与甘草,”几个跟着家里大人来吃面的半大孩童突然嬉笑了一声,忍不住道,“补肝暖胃,止咳化痰,适合食后腹胀不消化之人。” 这么一句话,他们都听几遍就会背了呢,厢房里那声音一听便憨憨的,想来是个不大聪明的。 有小童嬉笑着将这句话背了出来,一旁几个小童立时有样学样的跟着背了起来。 “我们也会了,佛手化橘红……” 听着堂中那此起彼伏响起的背诵声,面馆掌柜拨算盘的手渐渐慢了下来,听着耳畔原本规律的算珠拨动声停了下来,正招呼客人的伙计下意识的偏头向自家掌柜望去。 却见素日里一惯笑眯眯,神态平和的自家掌柜那按着算珠的手正在发颤,人也抬头向二楼那未糊门纸的厢房望了过去。 原本未糊门纸就是为了赶客,不让人在他面馆里“谈不可对外人道之事”的,眼下里面那位倒好!干脆反其道而行,在厢房里公然说起了“不可对外人道之事”。 厢房里那两个客人当然不介意说了,因为大声嚷嚷的又不是他们的私事,是族叔的私事! 听着面馆里响起的此起彼伏的“佛手化橘红”的背诵声,掌柜眼皮直跳:再这么下去,莫说面馆里了,整条大街上的人都要听到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佛手化橘红(二) 面馆里的招呼伙计自是察觉到了自家掌柜的不对劲。 虽说不清楚那一声声的“佛手化橘红与甘草……”,意识到连自己都会背了的伙计连忙“呸!”了一声,努力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赶紧忘了这“佛手化橘红与甘草”的话,看向自家掌柜,正要开口问两句,便见自家不再拨动算珠的掌柜‘哼’了一声,冷下脸来说道:“他来……什么也不说,也不同我交涉让我回去寻族叔什么的,而是这么直接将事情闹出来了,我便是回去请了族叔,出口的话还能收回去不成?” “出口的话似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他既然话都说了,我便是这时候请他收口,那些话还能当没说过不成?”伙计只看到自家掌柜自顾自的说着,而后突地转头向自己看来,问道,“你也会背了,是也不是?” “是……”伙计听到自家掌柜的问话,素日里早被训习惯的本能反应下意识的点了下头,待到回过神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伙计脸色一变,正想说什么,便见自家掌柜摆了摆手,嗤笑了一声:“佛手化橘红……”说着“砰”地一声,重重的拨动了一下手下的算珠,“不错!我也会背了。可……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伙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佛手化橘红……不是药草煎的茶汤吗?” “既是煎的茶汤,那又有什么奇怪的?”掌柜再次“砰”地一声,重重的拨动了一下算盘,继续说道,“便是知道了茶汤,又有什么用?”说着抬头再次看向二楼那被刻意撕了糊门纸的厢房,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族叔说的不错,我这面馆是开门做生意的,面做得好,食客满意便成了,管那么多做甚?”说着手指又重重的“砰”地一声拨了记算盘,道,“委实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一声又一声的“砰砰”地算珠拨动声听的伙计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的看向自家不停拨动算盘的掌柜。 “要寻什么人,说什么不可对人言之事,也莫来我面馆这一亩三分地上!”自家掌柜说着又“砰”地一声拨动了下算盘,“族叔说过,闭眼看不见,闭耳听不到就成了!” “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听着自家掌柜又一声“砰”地算珠拨动声,伙计嘴唇颤了颤,很想说既不管,掌柜将算珠声拨动的那么大声做什么。 “回去还是同族叔说一声的好!”面馆掌柜又“砰”地一声重重的拨动了一下算盘,自顾自的在那里嘀咕着,“不过他来便是说了,族叔的交待也是让我莫要理会的,回头当真出了什么事,族叔也怪不到我头上!” 这一句话总算是让伙计回过神来了,自家这面馆确实是开门做生意的,心思也尽数放在那一碗面的甜咸口味上了,算是正儿八经的面馆,来的也多是正儿八经为这一碗面来的食客。可再怎么只做正经生意,因着在这面馆做了十年伙计了,是以他还是知晓总有些人来这面馆不是为了那一碗面来的,而是为了自家掌柜的那位族叔——曾经宫中那位姓黄的老太医来的。 当然,不正儿八经的去黄家族宅登门,而是拐到面馆来,自是走不得正道的,只能寄希望借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走小道关系了。当然,这些事掌柜皆是知晓的,不知是自己的主意还是黄老太医的主意,这撕糊门纸,赶客的举动便是为了杜绝“小道”关系而设的。 原以为上头厢房里的又是一位想走小道关系的食客来着,却不成想这厢房里的食客竟将这小道走的,直接将那小道堵死了。 也不知对方究竟是太笨了,还是太聪明了。小道被他这般一走,直接堵死,往后这路还怎么走?便是他自己不想走了,往后想走小道的那些人还能往这面馆里来吗? 听着自家掌柜一声又一声,将算盘珠子拨的“砰砰”作响,伙计听的一阵心惊肉跳。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什么之时,却见自家面馆的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位背着医箱,鹤发童颜的老者。只一眼,伙计便认了出来,这不是自家掌柜口中那位族叔黄老太医又是谁? 听着身旁的算珠声再次发出了一声剧烈的“砰”地碰撞声,伙计吓了一跳,下一刻,便见也不知是心慌还是安慰自己,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的掌柜直接将手头的算盘推到了一旁,起身就要去面馆门前迎自家族叔。 那位黄老太医却是连个眼风都来不及给自家掌柜,抬脚便向楼上厢房走去。 瞧着那一步一步踩在楼梯上的脚步行的稳稳当当的,伙计望着那道背影忍不住再次感慨: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太医,这身子骨真真硬朗,这年岁一口气爬楼竟也不费劲? 正这般想着,肩膀被人拍了一记,伙计这才回神,却见是自家掌柜,对全族的靠山连个眼风都不给自己,掌柜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催促伙计:“去拿壶那什么茶来,一会儿我亲自送过去。” 伙计“诶”了一声,看着虽拍的是自己,目光却半刻也不离开那间厢房的自家掌柜,想了想,问道:“那什么茶可是佛手化橘红?” 正盯着厢房的面馆掌柜这才默了默,转头向伙计看来,眼神微妙,语气幽幽:“你记得还真牢!”说着便摆手示意他去备茶了,而后又自言自语了起来,“今儿指不定要捅出大篓子了!” “可这又同我有什么关系?他来吃面时什么都未说啊!” 听着身后掌柜的嘀咕声,伙计心道:便是说了,你也不会理的。素日里自家掌柜就是如此对待那群走小道之人的。客气是客气,将人晾着也是真晾着,待拿捏人的姿态做足了之后,才会开始办事。这般想着又看了眼那早已进了厢房,还关了门,又亲自将屏风搬至门口堵住那撕了糊门纸的厢房门的黄老太医。 当了那么多年的伙计,还是平生头一回突地觉得自家掌柜先时那在自己看来颇为“聪明厉害”的“撕糊门纸”的举动有些滑稽,真遇上了涉及自家的私事,连累的自家族叔还要亲自搬屏风来堵门。 当然,还是不忘再次感慨一声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太医!这年岁身子骨如此硬朗,爬楼不费劲的同时,搬个屏风什么的也不在话下,那力气瞧着比如今才三四十年纪的他还要大不少呢! 忙活了一通,勉强“堵了门”的黄汤看了眼聊胜于无的“堵门”举动,转头看向林斐,那憨憨的差役此时已不再出声背了,而是在角落里默默背着那句‘佛手化橘红’的话。 林斐待黄汤搬完屏风之后,才为他倒了杯茶,推过去,道:“佛手化橘红,老太医莫客气,请!” “我客气什么?我有什么好客气的?”黄汤坐了下来。 去大理寺衙门食槐花素包子之事就在昨日,彼时还得了大理寺众人纷纷感慨这位老大夫当真是与想象的差不多,哪知仅仅隔了一日,昨日那在大理寺众人眼里的高人之态便被这位大理寺衙门的少卿一出手击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 人总说仪态平和,修养端方云云的,可于多数素日里瞧着‘仪态平和’‘修养端方’之人而言那只是未曾遇到急事罢了,真遇到要命的急事了,即便是如面前这位修身养性几十年的老大夫,照例是要急得跳脚的。 “黄家门前排的长队那是正道,令侄在这里偷偷开了个小道,老太医可知道?”林斐开口问了出来,不过不等黄汤答话,便自顾自回了自己这句话,“去岁我大理寺办过一个案子,有人拐卖十五六岁正值大好年华的小娘子们,寻生人活殉。其中有位买家老太医当认识的,城外临柳居那位可记得?若是不记得的话,那位临死前为活命,开了个天价的出诊金,老太医不记得人,当记得那天价的诊金吧!” “他出钱,我出诊,出诊前也明明白白说过‘生死有命’。我只是个医术不错的大夫,又不是阎王爷。”黄汤一口将那杯佛手化橘红饮尽,冷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到近乎凉薄,“他自己没有造化罢了。” 林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黄汤。 黄汤又自顾自的为自己倒了杯茶汤,将茶杯攥在手里,看向林斐:“倒是林少卿,一言不合的,直接堵了我这里的小道,是想要做甚?” “人脚下的路按说是死的,可老太医你这里的小道却是活的。我直接说了要寻你,他办事之前,怕是少不得要敲打我一番,做足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没那闲工夫,也懒得陪令侄玩‘毕恭毕敬,请神医救我一命’的叩头求人戏码来哄令侄高兴。更没工夫似临柳居寻生人活殉的那位富贵闲人一般,又出大钱,又出姿态的三顾你这面馆来请老大夫救命。”林斐看着黄汤,轻笑了一声,“毕竟‘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人品与能力皆首屈一指的武侯几千年来也只这么一位,自然值得三顾。若以那位武侯为三顾的尺度来衡量的话……不巧的很,我是看着那位三顾面馆,既花钱又花姿态买命的富贵闲人死在眼前的。” “你是在骂我?”陈年黄汤自不会听不出林斐的话中有话,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早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既接了天给的富贵,便也要受命定的生死,这没什么奇怪的。”说到这里,黄汤轻嗤了一声,凉薄的眼中露出几丝不屑来,“若没有天给的富贵,同样活一世,凭什么这等人品与能力处处比不上旁人之人过的那么容易?” “听着好似是有理的,”林斐笑了笑,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到了黄老大夫口中的‘生死有命’之时,老大夫是否也甘心接受那所谓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的富贵是从医书中来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不曾接那等天上掉下来的富贵,自是不在那‘生死有命’的行列之内。”黄汤面上含笑,可笑容却不答眼底,似笑而非笑,自是凉薄透底,“天幸老夫并未在什么吉时吉日出身,也并未被那‘富贵在天’相中。” “所以,佛手化橘红,神医无慈悲。”林斐瞥了眼面前的黄汤,低头晃了晃手里的茶杯,说道。 “慈悲如何?不慈悲又如何?”黄汤面色不变,神情淡然,“难道被诊治的病人那病情好坏会因大夫多一点慈悲而有所改变?”他道,“为人医者,清醒治人没什么不对的。” 林斐没有评他这话的对错,只是瞥了他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我来你这里的小道,长安府那位则去了内务衙门门口盯着,若是内务衙门那里顺利的话,他会遣人过来,可我等到现在,还未等到人。” “要堵死我这里的小道,你当然容易,欺负小辈罢了。”黄汤说着,对那立在门外捧着茶水的族侄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一贯机灵的族侄自是会看眼色的,见状不止退了下去,还唯恐厢房内的屏风堵不住门,又从门外搬来个屏风过来继续堵门。 如此……倒是贴心了,没人听的到厢房里的他们在谈什么了。可听着那楼下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声“噗嗤”的笑声,想也知晓,这被里外屏风堵的严严实实的厢房在楼下食客眼里会是何等滑稽的情形。 厢房本就是谈私事的,隔绝旁人窥探不奇怪。可明明是一张糊门纸能解决的事,偏偏搬了两座屏风过来,这情形实在是引人发笑。 “弄巧成拙!”黄汤冷冷的说了一句,却也没再说什么,毕竟侄子的这些小动作他都是知晓的,眼下,只是那丢出去的刀在外头转了一圈又扎回到他自己身上罢了。 不过怕被人笑话这种事那是对那等皮薄之人而言的,对他这碗熬了许久的黄汤而言,从来是不怕被笑话这等事的。 “你那贤侄快四十了。”林斐纠正黄汤的措辞,说道,“于我而言不是什么小辈。” “在你面前,我这四十多的贤侄同三岁也没什么不同。”黄汤说着,瞥了眼林斐,“林少卿这等助人‘返老还童’的本事不凡。” “我也还是头一回知晓自己竟有这等神乎其技的医术。”林斐闻言笑了两声,而后才收了笑,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到现在还未等到长安府的人。” “你堵我这里的小道,自然有人堵你那里的大道。”黄汤一挥袖袍,冷笑道,“你等欺负我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自然容易,柿子专挑软的捏罢了!你等捏我,自有人也想捏更软的柿子罢了。” “行中庸之道的好人?”林斐重复了一遍黄汤的话,瞥向面前的黄汤,“我打听过你昨日去哪家问诊了,与我猜测的差不多。” “既知道了还为难我个大夫做什么?”黄汤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内务衙门那里本可以很顺利的,你好,我好,大家皆好不好么?你等何苦为难于我?” 第五百六十章 佛手化橘红(三) “老太医是埋怨我同长安府那位没有尊着你等的前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粉饰太平?”林斐看向面前的黄汤,面上的笑容早已敛去,淡淡道说道,“所以想提醒一番我同长安府那位?” “提醒不敢当。”黄汤看向面前的林斐,垂眸瞥向眼前那杯佛手化橘红的茶水,说道,“只是林少卿堵死了我这里的小道,可知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老大夫的父母已过世很多年了,早已没有‘杀人父母’这等顾虑了。”林斐打断了黄汤的话,提醒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早便带着人过来了,却是直到午食才点的这杯佛手化橘红的茶汤,等了足足一个上午都未等到人,若不是老大夫欺人太甚,恶人先告状,林某今日本只是打算在你这里吃碗面便走的。” 这话听的面前的黄汤神色一怔,待到回过神来,却是非但不见半点羞愧,反而更是恼怒:“好!好你个林斐!恶人先告状竟到你这等地步了?”黄汤脸色不善的看着面前的林斐,冷笑道,“若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你在这里等了一上午,倒确实坐实老夫恶人先告状之名了。可眼下……看你林斐一番手段,还有你身上这一身红袍,内务衙门那点子事当真能骗得过你的眼睛?若非你在老夫这里生事,你衙门里那两个半大孩子今日午食过后早拿到银钱了,又怎会遭遇刁难?” 林斐面色平静的看着面前冷笑的黄汤,待他说罢之后,才‘咦’了一声,道:“还真是奇了!林某觉得老大夫你在恶人先告状,老大夫却觉得我在生事,这事便要好好说道说道了。”说着伸手提起茶壶,眼看黄汤随手将自己面前喝空的茶杯往前推了推,等他倒茶,林斐却将那提起的茶壶收了回来,没为他倒茶,也没为自己倒茶,而是将茶壶提在手里,认真思索了起来。 这举动……看的黄汤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不满道:“你想倒茶便倒茶,不想倒茶便放下茶壶,让老夫来倒。这般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的拿捏在手里做甚?” “你我二人跟前的茶杯都空了,林某是在想这茶水是该先给老大夫倒还是先给自己倒。”林斐提着茶壶,对面前的黄汤说道,“按理来说,循尊老之礼,林某该先给老大夫倒茶,再给自己倒茶的,一开始林某便是这么做的。可老大夫方才又指着四十岁的令侄说其在林某面前只有三岁,道林某在欺辱小辈,那敢问在老大夫眼里,自己几岁,林某几岁。谁是谁的小辈,这杯茶水该先给谁倒?” “少扯那些无用的废话!”黄汤听到这里,随手将自己面前的空茶杯一记倒扣,杯口朝下的合在了案几上,而后看向林斐冷笑道,“少揪着老夫话语里的漏洞不放,也莫要盯着这等便是争个高下来也无用的小事浪费时间。你倒的这茶……老夫不喝了!你爱做小辈便做小辈,爱做长辈便做长辈,老夫一把年纪了,见阎王爷之前的时间宝贵的很,不是浪费在这点无用之事上的。” 看着眼前干脆倒扣了茶杯的黄汤,林斐摩挲着手里的茶壶说道:“看来老大夫挺懂言语机锋这些事的,知晓便是争个言语先机出来也是屁用没有!” 听着林斐清清冷冷,脸不红来心不跳的说出“屁用没有”这些堪称粗鄙的形容话语,黄汤蹙眉:不管是相貌、出身还是自身经历,林斐这等人都同“粗鄙”无关,甚至可说是长安城里出身最清贵的那等子弟也不为过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说起那三街九巷之人日常挂在嘴边的谩骂之语,竟是如此自然! 真真是个完全不被自身身份禁锢的,张口闭口‘屁用没有’的清贵公子! 这等人,可比那等要面子、自持身份的权贵子弟难缠多了。 当然,这等难缠于他这碗见多了各路形形色色人物的黄汤而言也并非不曾见过,不跟他多废话就是了。 言语相谈,如何掌握主动权,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几十年前他就会了,这么多年的精进下来,更是宛如铁桶一块。看了眼倒扣在自己面前的空茶杯,黄汤哼了一声,开口说道:“内务衙门那里的事本也不是专门盯着你衙门里的那两个小辈的,谁来都一样。你若是当真想让老夫出面帮忙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却偏偏跑到老夫这里来生事,你不是欺人太甚又是什么?” “是啊!明明一句话能解决的事,为何会生出那么多的波折来?”林斐顺着黄汤的话说了下去,“还有,老太医分明至此还在颠倒黑白!”说到这里,他抬眼瞥向黄汤,“老太医心知肚明,内务衙门那里……林某今日若是不来……才是当真不会放钱吧!” “那想补拿好处费的皇后娘娘的人到底还是被动落于下风了,毕竟条子都发出去了,能不能补到好处费,端看能不能唬住那拿条子的了。关键是那两个互相推诿发银钱的,左右骑墙观望着,将银钱扣在手中不发。”林斐语气平静的说出了事实,“老太医这里只是专行旁门左道的小道被堵死了,不冤!真正冤的是那些明明正儿八经走正经大道之人,明明一切都名正言顺的,条子也在手里了,发银钱的人也找到了,可明明一切都是对的,什么道理都说得通……怎么那银钱就是不发呢?” “那也同老夫无关,你找那两个小的去!”黄汤闻言,摆了摆手说道,“还有,再怎么骑墙观望,有你林斐出面,管你林斐同他们有没有干系,你一露脸,银钱自也发了。明明有解决的法子,来我这里同我不对付做甚?” “林某是大理寺官员,这次是碰到衙门之内的人了,自可顺手而为。可不说天下了,便看这长安城里,多的是碰不到林某之人,总不能每回都跑出去替人出面,或者干脆在内务衙门门前安家,专程替人出面讨说法吧!”林斐说到这里,笑了,他道,“这岂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所以你也知晓自己在多事?”黄汤听到这里,准确的揪住了林斐话语中的漏洞,满脸皆是愤慨与恼怒,气愤道,“所以,林少卿跑我这里来,同我过不去做甚?” “怕老太医助纣为虐!”林斐看着面前恼怒的黄汤说道,顿了顿,又道,“也怕那些口口声声叫嚷着‘欺人太甚’的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从中作梗!” “胡说!”这话才出,面前的黄汤便猛地一甩袖子,激动道,“老夫行的是中庸之道,从不偏颇!” “不偏颇?冷眼旁观他人受罪,闭眼装瞎的不偏颇吗?”林斐看着面前的黄汤,目光落到那面上满是愤怒,一双眼却冷清理智到近乎冰凉的的黄汤脸上顿了片刻之后,忽道,“老太医也不怕装瞎装久了,一语成谶,久病成真么?” “你!”一席话听的黄汤脸色顿变,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下自己的眼睛,而后突地察觉到自己这番举动委实刻意的黄汤下意识的抬眼看向面前的林斐。 对面的林斐却是根本没有看他,而是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将茶水移至唇边,说... “对不少人而言是柿子专挑软的捏,对老太医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却是专挑好人欺负,是也不是?”林斐说到这里,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笑了,“我同长安府那位大人便是当真技不如人,那也只希望是手头本事技不如人而已。而非专心做事时,还要被一群自称‘好人’,行中庸之道的伥鬼堵了正儿八经的大道横加干预。” “如此……老太医难道还想说自己是行中庸之道,从不偏颇?”林斐看着黄汤,偏了偏头,问道。 矢口否认,死不认账这种事当然不适合这年岁的自己了,黄汤看了眼倒扣在自己案上的茶杯。更何况,自己做事确实也不忌什么手腕,既然不忌手腕,胡搅蛮缠当然也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只是却直到此时才倏地发现,即便是用起这等手段,对面这位同样也是个中高手。 什么人最擅长胡搅蛮缠?不是山村乡野间大字不识几个的村民农妇,更不是三街九巷中那些骂不过对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耍无赖的泼妇闲汉二流子,这等人所谓的胡搅蛮缠不过是自以为自己那躺地上碰瓷的工夫了得罢了,实则周围看热闹的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看笑话罢了。 他这些年所见的,最会胡搅蛮缠的,恰恰相反,正是素日里那些说事理事最清楚的那些人。能理得清最复杂的人情世故,自也能搅得混看起来最是清澈的水。能抓得住最狡猾的凶徒,自也能自己成为那最棘手的凶徒。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是药三分毒,能做出最厉害的,延年益寿之药的神医亦有可能练出这世间最毒的毒药。 思绪忍不住一晃。无法,这些年所见之事实在是太多了,一个晃神的工夫,对面那位眉目清冷的“红袍”依旧在偏着头质问他。 黄汤苦笑了起来,原本待要出口继续胡搅蛮缠的话收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年轻“红袍”,开口坦言:“是又如何?伥鬼又如何?大荣哪条律法能制我等行中庸之道之人?” “不如何。”看着面前坦然承认的黄汤,林斐轻笑了一声。 角落里正在背“佛手化橘红”的赵由也难得的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那位鹤发童颜、脸不红,心不跳,软硬不吃,更不会为任何是非情义之事所打动的神医,只觉得比起话本子里那等死鸭子嘴硬的反派,这等坦然承认的人瞧起来真真是‘坦荡的厉害’。可那一句句挺直腰背的回答‘不如何’‘是又如何’‘能拿我奈何’的坦荡又好似变了味儿一般。几乎是下意识的,赵由想到了一个词:“死猪不怕开水烫!” 虽说赵由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可这句话倒是难得的‘打动’了一番坦然坐在那里的黄汤,瞥了眼角落里感慨的赵由,黄汤没有说话。 那么多年,夸赞的、辱骂的词句他听的多了,似今日这一句形容却还是头一回听到。偏偏说这话的人那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半点讨厌亦或者厌恶他的情绪,只是满脸感慨的看着自己。 这等不带任何亲近亦或者抵触情绪的表情,真真是好似在说一句再客观公正不过的评价一般了。 黄汤眉心跳了跳,没有说话。 那厢的林斐对赵由突然领悟出的几分文采笑了两声,看着面前坦荡至‘死猪不怕开水烫’境界的陈年黄汤,忽地笑了,说道:“老太医已与我在这里呆了快半个时辰了。” 什么意思?虽说对林斐这句话并未反应过来,可本能的察觉到不对劲的黄汤猛地一怔,还不等他开口,便听对面的林斐说道:“老太医可要与我去内务衙门看看情况?” 第五百六十一章 佛手化橘红(四) 走出面馆时,依旧是午时日头最高,阳光最烈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在照不到光的厢房里待久了,同林斐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再出来时,只觉得照在身上的阳光烫的厉害,晒的人头脑也有些晕眩。 刺目的阳光照的人一个趔趄……当然,那么多人在场,也不会让黄汤当真摔了。一旁送他们出来的伙计忙伸手搀扶住了黄汤。 “我没事!”抽出了被伙计拽住的手,黄汤拂了拂袖子,转身对将他们送出来的族侄与面馆伙计说道:“回去该做甚做甚去!”说到这里,又瞥了眼一旁的林斐,“那门纸撕了就撕了,莫再糊上去了,当是不需要了。” 佛手化橘红……林斐这等人当然不会翻来覆去的盯着一计反复用的,那门纸,重不重新糊回去自然不重要了。毕竟这长安城里统共才几个红袍? 交待完了这一句,黄汤便同林斐、赵由一道离开了。 目送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面馆掌柜松了口气,那‘佛手化橘红’的事闹出来还以为要被族叔训斥了呢!当然,便是当真被族叔训斥,怎么回话他也早想好了。一切都是听族叔交代做的,他有什么错?当然,这回答听起来有些推诿扯皮,没有担当的样子,可……族叔一直都是这么教的,他们自小到大都是这么学的啊! 只是心里虽是这么想的,可到底……还是没有练出族叔的阅历来,没有那等‘泰山压顶而不改色’的本事,还是要顾忌一番体面的,这才使得自己心里反复来回的为自己寻理由。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大夫越老越值钱!”面馆掌柜目送着自家那位陈年黄汤的族叔离去的背影,指给身旁的伙计看,“我家族叔是不是精神矍铄?这就叫真金不怕火炼!我族叔手稳的很呢!”语气很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伙计有些发懵,直觉告诉他自家掌柜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话里有话,可掌柜不解释,他一个跑堂的伙计自是听不懂这话中话的。只是本能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柜道他族叔手稳的很,可方才搀扶那位黄老太医时,他分明是察觉到黄老太医的手是在发抖的。还有,虽看背影,黄老太医依旧精神矍铄,可若是站的那么稳,方才又怎会一个趔趄,需要他搀扶? “那门纸……”伙计想起方才面馆里那引人啼笑皆非的一幕,两只屏风搬来搬去的挡门,怪折腾的……遂忍不住问自家掌柜,“要不要重新糊上去?” “族叔说了莫要糊!”面馆掌柜对自家这几十年的老伙计摇了摇头,说道,“上头怎么说,就怎么做。真做错了,那是上头的命令,怪不到你头上,怕什么?”就似今日,他都吓了一跳,怕捅出大篓子了,可族叔的反应……果然,听了命,办了事,管它是对是错,那责罚都是落不到自己头上的。 毕竟是族叔多少年人生阅历的结晶啊!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天塌下来,都是这一句回答便是了!面馆掌柜挺直了腰杆,负手踱步回了面馆。 ……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一身杂役短打袍子的小丫头瘫坐在内务衙门的门前,哭声动天!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早将内务衙门门前挤的水泄不了,此时正对着瘫坐在衙门门前哭喊的小丫头露出不忍的神色来。 事情就这么点事,是非曲直一眼可见。于情于理,那瘫坐在衙门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小丫头都是在理的,更别提人家条子都拿捏在手里了。拿着条子领银钱,谁见了不说一声天经地义? 可就是这么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那被长安府衙的差役从内务衙门里头‘请’出来的两个管事就是不给。 “你二人是不是贪了人家的人命银钱,眼下拿不出来了?”看热闹的百姓在人群里嚷嚷着,左右这里看热闹的人那么多,谁知道说这话的是谁? 每逢似这等热闹事一出,事情的起因——那瘫坐在地上哭闹的小丫头与那被人‘请’出来示众的两个内务衙门管事是躲不得的,可围观看热闹的那些百姓,叫嚷的最厉害的那些人偏偏又恍如话本子里的背景小角色一般,没人去理会这些人具体是谁,只看得到他们的‘人墙’,听的到他们的‘声音’。 “台上的主角、配角就那么几个,背景里的人却是一堆,似‘工具’一般,该起哄的时候起哄,该出声的时候出声,该担责的时候……唔,多数情况下,谁会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小角色?都认不出具体是谁的小角色又如何担责?” 纪采买脸色发白,看着在内务衙门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汤圆同阿丙,想起了这句话。今日来之前,他便知晓事情麻烦,却未想到事情能麻烦成这样!明明已让汤圆同阿丙堵住一道门,他自己将另一位管事往这里拉了,却没成想眼看着已将管事拉到门口了,突然生出枝节来,又有一位管事过来唤住了自己拉来的那位发钱的管事。 他当时一看便知不好,横生枝节,必然生变!果然,两个管事只走到一旁说了几句话,先时被自己请来的管事转头就走,连招呼都不同自己打一声,还是自己一看不妙,舔着脸追了上去,好说歹说,才被那管事透露:“带着人回去吧!这银钱领不到了,上头有人插手了,你的面子不够!” 这句话一出,纪采买便知不好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上头的大人们随手丢了座山堵在大道上,却能彻底堵死正在大道上奋力通行的小人物们所有前行的努力。 更可怕的却是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得了管事这样的透露,纪采买自是要打听缘由,想办法化解的。却没料到那管事只摆了摆手,道:“你没做错什么!说实话,我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怪……就怪你等倒霉,命不好吧!” 一句“倒霉,命不好!”听的纪采买浑身一凉。他也算是自小人物中混出头来的了,虽于那些大人们眼中看来依旧是小人物,可小人物的境遇,他是亲身经历过的。若论什么话是让他这等混出头来的小人物最害怕的,不是那等‘有理有据’,具体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责罚,而是全然没有理由的,突然堵在面前的拦路大山。 有理有据,至少还知晓问题出在哪里,如何化解,可那句‘怪你等倒霉,命不好’便是全然没有理由的了。有理有据的理由让人惶然、害怕,懊恼与后悔自己走错了一步,那等全然没有理由的‘倒霉,命不好’则只让人觉得满心悲凉,那等铺天盖地涌来的悲恸感,当真是应了那句——“哀,莫大于心死”了。 一句“倒霉,命不好!”,足以摧毁哪怕是性子再坚韧,最肯拼搏的小人物的心房。 哪怕今日之事并不是纪采买的事,按理说摧毁不到他的心房,再者大理寺要凑足老袁的体恤银钱也并非办不到。可说今日之事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可这一句按说全然与自己无关的事,却还是震的纪采买浑身一晃。 那种久违的,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哀戚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恍若溺水濒死之人一般绝望! 不... 纪采买看着一身绯色官袍负手立在内务衙门门前的长安府尹,知晓他们露面之后,便没自己的事了,自是走到人群里,当起了一个合格的看热闹的路人。那句“小角色”的话便是这位长安府尹说的。 “既能替人讨要公道,算得上正义直言、行侠仗义之举,又不需担责,举手之劳的小事,也算大功德一件呢!”想起那位长安府尹笑眯眯说出口的话语,这位长安府尹颇有意思,自己遇事鲜少去求神佛帮忙,可日常求神拜佛,劝导人时又是将‘功德’二字挂在嘴边的。 既拜神佛,却又嫌少麻烦神佛,若是神佛当真有灵,大抵也很喜欢这等干实事,少扯淡之人吧!纪采买想着,看向周围义愤填膺的路人,也跟着在人群里叫嚷‘是不是内务衙门贪人命银钱了’?那义愤填膺的情绪好似能感染一般,他们越质问越大声。当然,虽然此时这些围观的路人群情激愤,可清楚内务衙门那些阿臜事的纪采买自然知晓老袁的体恤银钱于这两个管事而言并不算什么大钱,实在是懒得贪这点小钱的。 可他懂,围观的路人又怎会懂这些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大荣哪条律法写了办事前要送礼,要走关系的?没有!路人怎会懂这些?更不会懂这体恤银钱于这两个日常收礼办事的管事而言,是根本看不上的小钱的。路人所见的只有比之这些管事的月俸而言,老袁那体恤银钱确实是笔大钱。管事被豚油蒙了心,贪了这笔大钱也是合情合理的。 看着被长安府衙的差役拉出来“示众”的两个脸色难看的管事,被他二人攥在手里的那一包银钱显然就是老袁的体恤银钱了,事情一闹起来,这二位自是立时就想抽身了。可此时早不是他们想不想给银钱的事了。 被林斐一路拉来的黄汤还未走到内务衙门门口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那被愤怒的行人们指着鼻子怒骂的管事,黄汤脸色顿变,停下脚步,指着那被群起而攻之的两个管事质问道:“林斐,你……” “欺负小辈?”黄汤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指了指人群里那两个蓄须的管事,伸手为自己比划了一下两边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林斐说道,“又是两个同令侄一般大的小辈?” 黄汤往后退了一步,道:“他二人不过是行些老规矩之事罢了,如此行径之人多的是!你等何苦单单要为难他二人?今日这一闹,叫他二人往后还如何做人?” “老大夫又要颠倒是非,倒打一耙了。”林斐说着瞥向黄汤后退的脚步,伸手一把拉住黄汤的衣袍道,“走啊!老大夫想仗义直言,那就走过去,光明正大的替人说话好了,也好叫他二人当着所有人的面领老大夫你的情。何必在背后行那做好事不留名之举?又想做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了不成?” 脚下一步也不肯挪动的黄汤冷脸看向林斐,额上沁出了一头密密麻麻的冷汗,他盯着林斐骂道:“你同长安府那个欺人太甚!” “不敢!若不是他二人贪人命银钱,又怎会被人仗义直言?”林斐兀自伸手拽着脚下一步不动的黄汤往前拖了两步,看着黄汤脸色顿变,继续说道,“拿了条子为何不给钱?大荣哪条律法写了有那‘不成文的规矩’?” “屁大点的事,你两个何必闹成这般田地?”先时腹诽林斐看着清清冷冷的一张脸,那粗鄙之语却出口就来的黄汤自己亦是如此,看着自己又被林斐往前拖了两步,额上的冷汗沁的更厉害了,下意识的拽住林斐的手,后退道,“你莫往前拖了!老夫今日下午还有病人,走大道的那等,不是行小道的。” “我这里的大道叫你扔了座山下来挡路,凭甚你那里的大道便通行无阻?”对着黄汤下意识想退不肯上前的举动,林斐看了眼一旁的赵由,赵由见状,当即会意,不由分说拽着黄汤就往人群里拖。 再怎么精神矍铄、再怎么身体硬朗,也经不起林斐同赵由两人这般将人往前拖。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群,黄汤脸色大变,语气急迫,声音却是压的更低了:“好无耻!林斐,你住手!” “我是否无耻,是否做错了什么,老大夫大声喊一声让人评评理便是,这般蚊子叫做什么?”林斐同赵由两人继续将黄汤往前拖,“老大夫,你叫人啊!” 黄汤脸色难看至极,看着自己脚下被一路拖行出的鞋痕,急的破口大骂了起来:“好你个林斐,先时故意将话绕来绕去,说的语焉不详,为的就是连恐吓带欺骗的将老夫骗过来不成?” 若是到现在还不知晓自己早已不知不觉间入了林斐同长安府那位两人联手做的局的话,这么些年他这碗黄汤算是白干了! 可意识到有什么用?若这世间当真有后悔药可买,他定是早买上一把直接吞了!当时便不能跟着林斐过来!眼下一步错,步步错,才会招致如此被动的境地! 可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看着眼前这幅风光霁月的皮囊,黄汤额头冷汗涔涔:自老友口中听到的那些事与他这些年的经历一结合,早让他从多年的阅历经验中得到了结论——红袍手段非常,似那等卖了良心的更是如此。 其实,即便不肯承认,但林斐的话当真没说错!同样是手段厉害的红袍,往往是那等卖了良心的红袍更令人恐惧的。也更让他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为求自保,不敢招惹。所以同样是面对手段厉害之人,说到底他还是会选择欺负所谓的好人的。 这些……都是他多年阅历沉淀下来,大浪淘沙所凝结出的百试不爽的招数,可到今日……竟是不灵了? 林斐与长安府那位诚然算得上好人了。是否是真的好人,且看他被权势、钱财环绕时,是否还存着那一分为民请命之心了。这二位俨然是符合这一点的。便是看出这二位委实是太有良心了,钱、权也无法侵蚀,面对他二人时,才叫人不似面对昨日那位时的那般让人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才会得知他来面馆拜访时,敢在大道上扔座大山下来,敲打他二人。 一切的行事章法皆是按照他这些年惯有的试探路数走的,却不成想,这二位接下来的应对却同他这些年遇到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就似内务衙门多年“收礼办事”的“不成文规矩”,这二位明明懂,却偏偏装作不懂,跳过了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拿着那套“大荣律法”说事! 真是……不会做人啊!可……偏偏又能拿这等不会做人之人怎么办呢?黄汤冷汗涔涔,看着眼前的那身绯色红袍:或许,他真的错了!对方虽然是好人,却是着了红袍的好人,又怎会比昨日面对的那位好对付半分? 更有甚者,同样着了红袍,一手阴谋诡计之下方才穿上的红袍与不使手腕穿上的红袍相比,或许……当是后者远比前者更厉害!就似直到眼下,他方才发觉自己着了对方的道一般。 眼前这身风光霁月的皮囊之下藏着的可能正是最不风光霁月,最极致的算无遗策的谋算。 可这些…... 他……好似赌注完全押反了。猛地意识到这一点的黄汤脸色顿变,多年练就的能屈能伸的本能驱使他脱口而出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低头之言:“我承认技不如人,你放手,我二人好好说道说道。” “错了!”林斐拖着他往人群里挤的举动并未慢上半分,开口便道,“老大夫还是会错了今日我来这面馆的用意,其实我同长安府那位大人立在阳光下,哪里来的那么多算计?当然,这些话之后再说……眼下劳烦老大夫先将眼前的事解决了,毕竟我二人可没有为他人擦屁股的习惯。老大夫自己丢下的大山,劳烦自己搬走。” 说话间林斐已将黄汤拉至人群之中,而后伸手将黄汤往里一推,将他推入了人群。当然,推入人群之前,不忘在黄汤耳畔说道:“走正经大道要钱,明明该是站着领钱的,却偏偏有人要做筏子,爱看人跪着领钱;或许是看他二人总爱让人跪着领钱,老天觉得他二人实在是喜欢跪着做事,便也让他二人跪着发一次钱了!‘’ “哦,对了,今次事一出,他二人这位子定是要丢了。往后每月也只能领些内务衙门的抚恤养老银钱度日了,也不知给他二人发钱之人,喜不喜欢看人跪着领钱!”被推入人群之中时,黄汤耳畔只余林斐最后一句话。 第五百六十二章 佛手化橘红(五) 耳畔嗡嗡作响,人群里指责那两个管事“贪人命银钱”的义愤填膺之声不绝于耳,黄汤只觉得这一幕委实是太滑稽了!‘那点人命银钱’实则对这两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大钱,哪里至于贪这银钱了?可事实虽是如此,却……又无法对着愤怒指责的围观行人说出来。 有……有冤在心口难开啊!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这句话。刘家村那山野村落之事虽与自己无关,一切也不过是从老友世南口中得知的。他也好,老友世南也罢,都不曾亲眼见过刘家村村祠门口那块堵门的石头。 可眼下……他却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块堵在村祠门口的石头一般,看着面前两个脸色发白,手里拿着那包体恤银钱,颤着唇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的管事,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 若说昨日,他算是亲身领教了一番大荣最厉害的阴谋诡计,最寒气森森的可怖威胁的话,今日,他算是再次领教到了一番最风光霁月,最两袖清风,最不为钱、权所侵蚀的为民请命的‘好官’的一番手腕。 有冤在心口难开!明明是那最寒气森森的阴谋诡计,按理说施展之人当是似昨日那位那等人才是,可眼下衙门门口站着的却是那两位‘为民请命’的‘好官’。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阴谋诡计如夜半袭来的阴风,寒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阳谋则如头顶最炙热的高升日头……黄汤抬头看向头顶的日头,只觉得自己此时仿佛被置于最炙热的烈火之上灼烧一般。 他……好似亲身领教到了一番阳谋,更可怕的是那立在人群中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林斐方才出口的话——将他扔出来,自己解决自己丢出的拦路山并非林斐今日的目的,只是顺手……顺手让他自己解决自己留下的麻烦而已。 那林斐今日的目的是什么?解决了自己留下的麻烦之后,他……又会遇到什么?藏在袖袍中的手不住发颤。更可怕的……是昨日那寒气森森的阴谋诡计,他虽慢了对方一步,却多少能猜到些许对方的用意,可今日这置于最猛烈的日头下的阳谋……他却完全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就似在面馆里听对方一遍又一遍的背诵那句‘佛手化橘红’的话时,他以为对方是要借旧事拿捏、威胁自己,可对方却并未如自己设想的那般做来,而是反‘邀请’自己过来这内务衙门门前一观。 头顶的日头越来越烈,额头的冷汗却随着日头的炙烤,越出越多。他好似成了那些阴谋鬼怪传说故事中见不得光的鬼怪一般,至刚至阳的日头一照,便好似……要将自己烤化显形了一般。 黄汤只觉得头重脚轻,看向那两个管事,那两个攥着银钱想将手头的银钱递给那坐在门前哭闹的小丫头,却被人围攻的管事。看到自己,两个管事松了口气,黄汤只觉得这一刻自己仿佛当真灵魂出窍了一般,身体已不似自己的了。多年阅历、经验早已将自己的身体训化好了,对付这等事,如何安抚这两个同样深谙‘不成文规矩’的管事,让他二人管住自己的嘴,莫要胡说,自己的身体早已驾轻就熟了。 口中在说着那些这些年早已熟稔于心的安抚话语,思绪却早已飘到了人群中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林斐以及带着几个长安府衙的差役,正悠闲剔牙的长安府尹身上。这两人到底要做什么?他自此……仍然猜不到他二人接下来的用意,额头的冷汗一阵接一阵的往外渗出。 想起那令此时的自己懊恼不迭的举动——在面馆时,就不该跟着林斐过来看内务衙门门前的热闹。可懊恼归懊恼,他脑中却如同立了个戏台一般一遍又一遍的排演着方才经历的那些事,即便是再一次重来,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会跟着对方过来。 林斐一手攥着自己那‘佛手化橘红’的往事逼迫自己,另一手又拿着他猜不到的‘内务衙门门前出了事’的话引诱他,一手逼,一手诱,他如何能不来?内务衙门这里是他安排的,这两个管事今日若是见不到自己,指不定会说出什么事来,所以他露面是必然的。甚至那位立在那里的长安府尹若是不闲着剔牙看热闹了,而是随意开口稍稍敲打一番,他若是不在这里,这两个管事必然会将他说出来,届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声望瞬间坍塌,墙倒众人推……不,他不能倒,一旦倒下,似这两个管事一般与他结交之人有多少?有多少人会管住自己的嘴不乱说? 阴谋诡计便是这点不好!很多事实在是“不成文的规矩”,可偏偏这些规矩不曾落于纸面上,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是不会认的,是以这些事根本见不得光。 所以,他是不得不来的。可来了,以他的打算本也只想在人群里露个面罢了,却是并未想过会这般被人直接推出来主持公道。 听着耳畔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纷纷叫好,大赞“神医深明大义”,他只想苦笑,那两个管事往后自是要他来养了,不过这点钱,他并不放在心上,左右似临柳居那等富贵闲人多得是。 世人皆惧死,越是投了个好胎,这辈子过的越是衣食无忧的越是如此。只要惧死,他这等大夫就不愁赚不到银钱。毕竟,大夫是个好行当!这世间能愁到他的事原本是极少的,可孰想这两日却是连着遇到了两位最为极端的红袍。 一面是最寒气森森,却猜得到对方用意的阴森地狱,一面是最风光霁月,却完全不知其用意,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繁华世间,路要怎么走?黄汤冷汗涔涔,听着耳畔那些起哄声,两个管事白着脸,颤着唇,被围观的行人所‘裹挟’着‘自愿’走出来,一步一步沉重的走到那坐在地上哭闹的小丫头跟前,而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在围观行人纷纷叫好,喊着‘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声中向那哭喊着‘我阿爹的抚恤银钱啊’的小丫头赔罪。 被赔罪的小丫头哭的伤心令人动容,毕竟欺凌孤女,连抚恤银钱都克扣这种事实在是叫人看了群情激愤,义愤填膺,即便是坐着接过那抚恤银钱,小丫头还是扭头冷哼,还以白眼,围观行人则纷纷起哄“怪不得她,若换了我,比她更气呢!” 看着那跪着递上银钱,磕头赔罪,还被扔了记白眼的两个管事,听着围观行人们的善意劝解‘算了算了,原谅他们吧!好歹是知错就改了!’黄汤只觉得头脑昏沉的厉害,看着那两个管事白着脸,咬着牙,红着眼几欲落泪的表情,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幕实在是荒唐的厉害! 两方都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可不同的是那坐在地上的小丫头讨到了银钱,还了白眼,还能得围观行人的体谅‘怪不得她’,另一方跪着还钱,受了白眼,却仅仅得了围观行人的劝解‘算了算了,原谅他们吧!’,言语间竟好似就眼下这般跪着还钱都算是便宜他们了! 两方各有各的委屈,好似拧成了一股死结,可小丫头那里,却能得所有人的体谅与理解,两个管事这里,怕是除了懂“不成文规矩”的之外,嫌少有... 看着好整以暇立在人群里的林斐,与立在旁人家的衙门门前,悠哉悠哉的剔着牙,好似站在自家衙门门前看热闹的长安府尹,再看着那跪着发钱,磕头赔罪的两个管事,和嘟着嘴‘大度原谅’的汤圆。 若是放在那不成文规矩的大荣之中,汤圆这举动怕是要被人训斥‘没大没小’,‘不会做人’云云吧! 可那些个听起来极有道理的所谓的经验阅历,处世哲学套到眼前这一坐一跪的双方身上,竟是变得莫名滑稽了起来。 纪采买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所谓的经验阅历也不是百试百灵的,至少今日林少卿与那位长安府尹便出手颠倒了一番这不成文规矩的大荣,让往常最‘会做人’的那些道理变得可笑了起来。 看来,再厉害的规矩,再丰富的经验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这么一番颠倒,如何不成笑话? 就似昨日看来还仙风道骨、游刃有余,一副高人风范的长者,今日便变得局促与耐人寻味了起来。纪采买垂眸,轻笑了一声,自嘲的摇了摇头。经此一事,大抵也算是教会了他,即便是再厉害的先贤,也万万不能一脑门扎进去迷信之了。 一翻荒唐的景象就在围观行人们心满意足的‘伸张了一番正义’,又表现了一番‘替人原谅’的大度中散去了。更难得的是,被做主‘替人原谅’的汤圆竟也没有太生气,而是起身拿了钱,高高兴兴的与纪采买一道向林斐施了个礼,回大理寺了。 安抚完了两个管事之后,黄汤背着医箱,来到林斐与长安府尹面前,苦笑了一声,开口了:“是黄某错了,好人……欺负不得的!”鬼气森森可怕,烈日炙烤便不可怕了? “是黄老太医押错注了!”长安府尹剔着牙,还是那般悠闲的对背着医箱的黄汤说道,“可见即便有再厉害的经验、再丰富的阅历,再犀利的眼光,赌这种事都是十赌九输的,不管赌的是钱还是人,都一样。” “受教了。”黄汤再次拱了拱手,看向一旁的林斐,到底还是忍不住,主动跳入了对方下的套中,颤着声音问道,“敢问林少卿,你方才所说之事……” 方才那一幕再如何令人心头震颤,再如何的让如纪采买这等人感慨对过往的阅历经验需慎重审视之,可对黄汤而言却也不过是看过便看过了,那等荒唐之感如云烟一般拢的快也去得快,并不能冲散他的心房。真正让他忐忑与担忧的,还是两人接下来那未知的,让他完全猜不透的举动。 林斐瞥向他,一双眼亮如明镜,仿佛将他的那些担忧看的无所遁形了一般‘哦’了一声,不急不缓的开口问黄汤,“老大夫你……与我们今日这番一同露面,想来是违了昨日同那位不与我等结交的约定吧!” 这话听在黄汤耳中却一点不觉奇怪:虽说不知道他同那位昨日的具体之约,却并不妨碍眼前这两人能猜到他与那位见面后会定下的约定。 黄汤定了定神,反问林斐:“林少卿以为今日我同你等一同露面,便会惹怒那位?进而逼得那位出手对付黄某,将黄某同你等算作一条船上的蚱蜢?” “当然不会。”林斐闻言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他道,“老太医这等伥鬼中的伥鬼可不管是好人抑或是坏人,都抓不住的水中月,镜中花。滑不溜手至此,我又怎会天真的以为这般一露面便能将老太医抓在手里?更遑论那位也不是傻子,即便再如何疑神疑鬼,也不会将老太医往我等这里逼啊!” “你既然明白这个,那今日之事……难不成只是为了给黄某个教训不成?”黄汤说着,指了指两位管事离去的背影,说道,“他二位丢了这差事,往后的生计怕是要赖上黄某了,两位不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也确实叫黄某看到两位不是善茬了!” “今日之事只是顺手而为,谁丢的麻烦,谁来解决不是天经地义之事?”林斐对黄汤道,“至于今日我二人请老大夫的原因,其实不过是为了知会老大夫一声,从今日你同我二人一同露面开始,我二人的阳谋便开始了。既是阳谋,那便该当堂堂正正,无一隐瞒!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是要同老大夫说的。” “好一句堂堂正正,无一隐瞒!”黄汤心中一紧,面色却是如常,眯眼看向面前的林斐与长安府尹,“敢问两位的阳谋之中,黄某会如何?” “似这两日这样的赌,老太医往后会做很多次,来回跑会很幸苦,我等不过是提前告知老太医一声记得养足精神,”长安府尹剔着牙笑道,“不过老太医放心,我二人定会一路为老太医保驾护航,任他再阴森的恶鬼也抓不住老太医,老太医放心赌便是了!” “那还当真是多谢两位真好人照顾黄某这假好人了!”黄汤面无表情的朝两人拱了拱手,出口的话几乎是从齿缝间蹦出的一般。 第五百六十三章 佛手化橘红(六) 汤圆、阿丙同纪采买三人回大理寺的时辰到底还是比众人以为的最坏的情况要好上不少的。 午食过后不久,便看到了三人高高兴兴回来的身影,正在收拾食案的一众杂役们见状纷纷松了口气,提起了温明棠先时说的‘最坏情况’,眼下看到几人回来了,纷纷庆幸:“还好还好!若当真如温师傅说的那般,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虽说麻烦多的很,烦人的小鬼也多得很,可多数时候,也不至于落到最坏的情况,大家的运气都没那么差呢!”关嫂子说着随手拽了拽自己的耳垂,目光落到了阿丙同汤圆两个的大耳垂上,嘀咕着,“是该买两个大耳坠子带带了,兴许当真有好运呢!” 对上一众杂役的庆幸,纪采买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懒得多说,毕竟有些话……他嫌解释起来麻烦,且说了……于多数人而言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说教罢了,惹人烦。再者,寻常人需要办事的时候一辈子也拢共就那么几次,所以于多数人而言,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可……经历了内务衙门门前的那一遭事之后,纪采买原本自觉‘自己阅历老道’的心境也有了些许变化,面对众人的庆幸,难得的没有如往常那般懒得多说,而是想了想,开口说道:“实则比温师傅说的更糟糕,还是长安府的府尹大人同林少卿出面,外加汤圆和阿丙自己出了大力,才讨到银钱的。” 这话一出,正下意识摸索着耳垂的一众杂役纷纷一惊,抬头望向汤圆时,才惊觉小丫头虽面上满是讨回银钱的笑意,可明显是哭过的,那眼睛都是肿的,红的。 “呀!眼睛这般红肿……”看着小丫头汤圆原本圆圆的眼睛红肿成这般,当即便有杂役妇人去打了水来,准备为汤圆敷眼。 一旁的温明棠则默默的端来了一旁灶台上煮好的熟鸡蛋,为汤圆滚眼睛。 “还是温师傅准备的充分,早猜到汤圆要哭闹一番,出些力气才能讨到银钱吧!”关嫂子见状,随口道了句,“我们子清、子正……诶,算了,不提了,提多了你们又不高兴。总之,你们读书人都跟半仙似的,一料就中呢!” “即便是运气好,也多是要哭闹上一顿才能讨得到银钱的,”温明棠说道,“便是不哭闹,回来也累了,肚子饿了,正好拿鸡蛋来填肚子。” 哪里来的‘一料就中’的半仙?不过是见世事人性如此,准备的充分些罢了! 那厢一边拿熟鸡蛋滚眼睛,一边吃饭的汤圆则说了起来:“其实,府尹大人已跟我说好了,也同我保证过今日定会叫我拿到银钱的。便是今日拿不到银钱,他亦会自掏荷包先补给我,迟早要叫那两个内务衙门的管事将银钱拿出来的。” “可说好归说好了,不信内务衙门的管事,我还能不信府尹大人不成?”汤圆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虽是心里有谱,不慌,可哭着哭着,还是难受的厉害,后面一时也分不清是在讨要银钱,还是当真伤心了……诶,不对!我就是在哭着讨要银钱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汤圆拿起手里的熟鸡蛋覆住了自己的眼,鸡蛋挡住了眼,却挡不住声音中浓重的鼻音:“说真的,这银钱讨的……好累人啊!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累人的呢!” 虽是自己哭过了一番,费了大力气,可回到了大理寺,到底是没再哭了,毕竟这地方于汤圆而言恍若半个家一般,周围都是关心自己的人,自是没什么好哭的了。 汤圆也确实没有哭出来,浓重的鼻音褪去之后,反复说着一句话:“真是累死了!也不知为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会搅和的那么累的。” “是啊!我原先还当那两个管事贪了人命银钱,可看他们当场便将体恤银钱拿出来了,又不似贪了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攥在手里,该给的钱不肯给。”阿丙也很是不解,虽没有似汤圆那般哭,却也全程陪在了汤圆身边,此时坐在那里,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真是好累啊!讨个银钱真是好累的事啊!” 两个半大孩子没有哭,只是语气平淡中带了几分疲倦的陈述着‘好累’的事实,这幅疲倦平淡的表情却听的纪采买鼻头突然发酸。他当然清楚怎么会这么累的,毕竟自己一路走的虽然是正经大道,当然,家里没有那门道关系,他便是想走小道也走不了啊!可走的虽是正经大道,活也都干好了,却也要学着去‘会做人’的,这等事,过往这些年他经历了不少了。也早从年轻初遇这等事时的不解落泪与伤感,渐渐转为习以为常,波澜不惊了。 可今日这一出,却是对他早已‘习以为常,波澜不惊’的心墙上再次重重的给出了一击,想起那两个管事跪着发钱的举动,不得不说,他还是有如‘不懂不成文’规矩的普通人一般的那种畅快之感的。 虽学会了做人,也学的很好,可有些事,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哪怕黄汤水灌多了,人也渐渐熟悉与接受了这等荒唐的世间规矩,可是非对错就在那里,多少人当真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呢? 那两个管事自己大抵是觉得‘有冤在心口难开’吧!毕竟被人指摘贪的老袁的体恤银钱于他们而言算什么?哪里至于贪那点银钱了?可围观的众人却只觉得畅快,只觉得‘大快人心’,甚至觉得‘原谅’他们也不过是自己‘大度’罢了! 不知是不是黄汤水喝多了,那一幕真真是越想越发叫人觉得荒唐。“不成文规矩”的大荣中,“不会做人”“不懂规矩”的小丫头汤圆,坐着拿钱还觉得自己委屈了,大度了;围观行人们热情的主持公道,替人伸张正义之后又替人大度原谅;还有那两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彻底丢了前途的管事。 今日的内务衙门门前好似搭了个戏台一般,看着嘀咕喊累的汤圆,纪采买垂眸:若是当真将自己也置于两个管事那等境地……突然惊觉他自己好似除了磕头赔罪之外,竟也没有旁的路可走了。 怎么会这样呢?纪采买突然觉得:这个他一贯自诩看得懂的世间突然让他看不懂了。 “人情世故复杂的很,很多事待到遇上了,掺合其中的每个人往往都有各自的算计,一件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也变得累的很。”一旁温明棠的声音响了起来,显然正在安抚两个半大孩子,“可很多事,一旦拎到台面之上,随着掺合其中的人越来越多,越是只有那些最简单易懂的是非道理才是能被所有人都理解的。” 一句话听的纪采买浑身一震:想起那些荒唐的自己做主‘伸张正义’‘替人原谅’的围观百姓,只觉得这行为看似叫如他这等‘深谙规矩’的‘聪明人’觉得荒唐,可事实是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不明白那些所谓‘规矩’的才是绝大多数人。 若是这世间人人皆是‘聪明人’的话,就如同将年轻时的他同林少卿、长安府那位大人以及一旁的温明棠放在一起,那他只能做一辈子杂役,一辈子都不可能从这些人中脱颖而出的。 “所以,对我... 虽是还不清楚事情的具体经过,可只从寥寥数语中,女孩子显然已猜到这其中有那位老神医的插手了。 想起昨日女孩子感慨的老神医‘走了一辈子独木桥’的话,此时再想起来,纪采买只觉得再看那位看似稳稳当当的老神医越发微妙。 莫不……这老神医的医术同人品是要分开来看的吧!如此的话……那位看起来稳稳当当的老神医不也是个伥鬼与赌徒? “很多不够智的智叟往往都是败于愚公之手的,”女孩子又道,不知是在安抚阿丙和汤圆,还是由心所感,生出的触动,那话也不知是在同两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挡住那不够智的智叟的,往往还是智叟自己丢出的大山,且过后还是要自己移开的。” “自己丢的山挡了自己的路,又要自己来移开,这么一来一回瞎折腾什么呢?”阿丙对温明棠的话显然似懂非懂,闻言随口接了一句话茬,而后端起食案上的茶汤一饮而尽,吐着舌头叹道,“好累啊!讨钱累死了!正儿八经领条子讨钱都那么累,更别提那些借出去的钱要讨回来了。难怪我阿爹阿娘不肯将银钱借给二哥呢!” “你阿爹阿娘当然不会将银钱借给阿乙了,阿乙那发财门道若是赚了钱,是阿乙自己的,同你阿爹阿娘无关,顶多买些吃食什么的孝敬一番爹娘罢了;若是赚不到钱,又能拿阿乙怎么样?赔本买卖谁来做?那阿乙又不靠谱!”纪采买说到这里,神色之中也多了几分倦意,虽说哭闹的不是他,却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将这浮华世间看的更分明之后,心中突然升出了几分倦意,他转向温明棠道,“人说大智若愚,或许是有些道理的。” “当然是有道理的,能被大荣律法所承认的事,能被所有人心中的是非对错所承认的事才是有朝一日,即便拎上台面也永远不会错之事。”温明棠笑着说道,“管那断明是非黑白的是精明睿智的大人们,如长安府那位大人一般,还是路过看热闹的行人,只有那等拎上台面永远不会错之事才是不会落人口实之事。” 想起今日遇上的那些看热闹、伸张正义的行人们,纪采买笑了,点头道:“所以,捷径实则是不好走的。”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这些年因家里没有什么门道关系,虽说也学着会做人了,可到底也只能走大道,并未落人口实,竟是蓦地生出了一股没来由的庆幸与后怕。 年轻时候,自己常一个人坐在廊下叹气,觉得没有家里助力的日子过的又苦又累,凭甚有些人生下来便什么都有,那门道关系也早早打点好了,可看了今日这一出后,想起年轻时走的那些艰难的路,虽遍布荆棘,可年轻时觉得苦和累,不得不走的那条充满汗水与艰辛的大道到底是不怕拎上台面的,更不怕有朝一日被拿出来示众与清算的。 他虽也算得有些良心之人,可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看到旁人日子过的那么容易,谁不眼馋与羡慕的?人性如此,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想起那些“不成文的规矩”,试图敲打左右人性的那些聪明人们,纪采买摇头自哂:这般复杂的人性……一般人,可不敢胡乱去把握,若是技不如人,自是‘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了。 这世间聪明人何其之多?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最智的那个把握全局的智叟呢?想起今日被推入人群的那位黄老太医,走独木桥几十年不曾出事,当然是个聪明人了,可……那又如何?这世间聪明人多的是! 就如眼下目光明亮,虽然还不清楚事情的具体经过,却不妨碍从只言片语中便能拼凑出全程的女孩子,此时正在大理寺的公厨里认真的做好一个厨子,看着实在是再寻常普通不过了。 在起哄的人群里嚷嚷的或许有很多愚公,却也多的是极其高明的智叟混迹于愚公之中,时时刻刻准备开口发起那一声吆喝,将那台上被拉出来示众的智叟们掀翻在地。 “这是什么茶?”喝了两口温明棠递来的茶水之后,阿丙看着那古怪的茶汤,抿了抿,道,“好似是药汤呢!” “佛手化橘红。”温明棠笑着说道,“还加了些甘草蜜水,能止咳化痰,还能治食后腹胀消化。” “那纪采买定是喜欢这等茶汤的,”汤圆捧着那茶水一口一口的喝着,说道,“没成想这药茶也不难喝嘛!” “不难喝的药茶多的是!”纪采买接过温明棠递来的茶壶,将随身携带的那杯枸杞茶水换成了‘佛手化橘红’,随口问了句温明棠,“怎的突然想到换茶汤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佛手化橘红(七) 温明棠看了眼碗里的茶汤,说道:“药食同源,我想着汤圆回来指不定要嗓子疼,那等日常止咳化痰的枇杷梨水喝了不少回了,便换换口味。” 纪采买恍然,抿着茶汤,想了想,说道:“止咳化痰的方子不止一种,换换口味也好。” “是不止一种。”温明棠看着碗里的茶汤,想起昨晚在公厨这里写入夏喝的饮子配方时突地记起的一茬事,说道,“佛手……化橘红,早些年太医署的那些太医从来不开这药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即便是为了换口味,止咳化痰的方子也多得很,之所以特意熬了这茶汤,还在于这两日温明棠碰到的种种事情,大抵是那位陈年黄汤在太医署待的实在是太久了,执掌太医署多年使得众人只要一看到他那张脸就能想起太医署发生过的种种事情。 其中就有早些年太医署从来不开这“佛手化橘红”药汤的那些旧事。 宫里藏起来的事太多了,就似昨日那位黄汤老大夫明明只是想随口对她说些她母亲的旧事,却也不直说,而是借酸梅果脯之事‘隐喻’一番。温明棠当然不是听不懂,也能轻易同黄汤接上话茬。只是若说在宫里是迫不得已,隔墙有耳的话,到了大理寺公厨,又是一些闲散的经年琐事也这么绕来绕去的绕圈子说,委实是让温明棠觉得没甚必要,那花在猜来猜去上的精力也是浪费的。 不过对黄汤说话爱“藏”,温明棠也不是不理解,那深深的宫墙之中,很多人都将种种秘密藏在那所谓的日常言语机锋之中,就譬如这‘佛手化橘红’的药汤,种种巧合,让她与赵司膳一直猜测这药汤中是否藏了什么事。 当然,藏的具体是什么事,温明棠作为掖庭之中辛苦劳作的小小宫婢是不会知道的,只知晓早些年太医署的那些老人们或许心里是藏了这秘密的。若不然,那太医署的供堂之中又怎会供着一只空空如也,其上并无神佛,只余一座空台的莲花座呢? 莲花座旁则是手抄的经文——大悲咒。 回忆起这些旧事,虽从来无人对她说过什么,可再看面前这碗“佛手化橘红”的茶汤,温明棠仿佛猜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猜到。 有些事或许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被逐渐揭开,也或许……永远会成为一桩不再为人知晓的秘密埋葬于时间的风沙之中。 时间总是最好的解药,再怎么歇斯底里的大悲大恸,随着亲眼目睹的那些知情者们的肉身逝去,也是能彻底埋入坟墓的。 当然,那只是大多数情况之下。是活着的人不再希望这件事被提起时,随着带有记忆的肉身老去,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可……若是活着的人希望这件事被再度提起呢? 温明棠想起那空台莲花座与大悲咒,又想起了那个原主绕不开的名字——温玄策。不知道这些事会不会再度被人从那泥泞中翻出来,却知比起此时尚无人提及的空台莲花座,温玄策的事,显然上位者并不那么的想将其彻底掩埋,若不然,年节时自己也不会被请去宫中为中宫皇后做点心了。 温明棠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被时空卷入这陌生的大荣,它并非礼教严苛的前朝,甚至可说能比肩温明棠所熟知的封建历史中首屈一指的繁华奢靡如盛唐一般的存在了。可再如何繁华奢靡,屹立于封建文明之巅,却到底还是封建社会。她能一双手养活自己不假,可繁华之下,那等处处透出的无力感却在始终提醒着她繁华之下,这里依旧是大荣,多数人都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很多事皆身不由己。 官府的大人们可以拿捏百姓,却又会被比自己官阶更高的权贵所拿捏,即便是贵为中宫皇后,想起百姓歌颂的帝后恩爱故事,即便感情仍未消褪,却已被枕边人开始堤防,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同样亦会为朝堂之上那些人中龙凤的种种阴谋阳谋所裹挟而不得不为。 拢了拢那些散出去的心思,温明棠喝了口茶汤,对一旁抿着茶汤品味道的的汤圆说道:“加了梨汁与桂花蜜,所以甜津津的。” “唔,我也觉得好喝呢!温师傅做的茶汤,甜度把握的一向好,既不淡又不甜的,恰到好处。”汤圆捧着茶汤眼里满是笑意,被熟鸡蛋滚过的眼睛消去了肿意,一双眼又大又亮,小丫头兴奋的摸着怀里的钱袋子,对温明棠说道,“总算是讨回银钱了,可算踏实了!内务衙门的那些人,往后最好莫再打交道了。” 温明棠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头顶的包子发髻,没有说话,眼角余光瞥到纪采买在那里叹气:今日一出对纪采买而言,显然是有所触动的。若是那发放银钱的管事是纪采买的话,往后这等克扣银钱之事或许会少很多。只可惜,有所触动的纪采买并不是发放银钱之人。那后来上来的,主管发放银钱的管事……很多时候并不会比之前人有太大改变。 所以那笑脸弥勒即便一张脸笑的再和蔼,身旁也总是要跟着一群提着降魔杵的护法韦陀的。 “总要时时勤拂拭的。”温明棠想起长安府那位府尹大人,心道,“官府总是每隔一段时日便需将人拎出来敲打震慑一番,才能唬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伥鬼们的。” 哪怕长安府尹再厉害,哪怕林斐手中再如何的不曾逃走一个凶徒,煞名在外,可总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会铤而走险的。 想起总爱翻阅各式各样卷宗,各式书籍皆有所涉猎的林斐,温明棠了然:所以即便是再厉害的人也不敢轻易停下自己的脚步,哪怕每一回都能震慑住凶徒,可总有那等亡命之徒明知不敌,却依旧试着跨越雷池的。 唬住的只是蠢蠢欲动的小伥鬼们,总有胆子更大的伥鬼想搏一搏的,更有甚者,还当真有伥鬼中的伥鬼常在河边走,愣是好些年不曾湿过鞋的。 看起来真厉害啊!这些举动被无数蠢蠢欲动者看在眼里,哪能不心动效仿之呢? 如此……长安府那位大人同林斐遇到的麻烦可不小,既要盯着那童老爷等人,还要警惕这等蠢蠢欲动者。难怪今日那位陈年黄汤会被拎出来呢!可拎出来就行了么?当然不会!哪有这么容易?越是这等伥鬼中的伥鬼,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死不休的! 所以,也不知林斐与长安府那位大人究竟要如何解决眼下这棘手之事了。 世间人形形色色各有不同,汇集了整个大荣最厉害的人杰的红袍之中自也形形色色之人都有,有好的,有坏的,却也有……不少那等伥鬼中的伥鬼。 世人不是非黑即白的,自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多的是立于中间的骑墙派。 当然,这些……就莫要同此时正叹气感慨的纪采买说了。智者多虑,一眼望去,看到满目的恶人与左右骑墙的伥鬼,怎能不叫人绝望? 过程总是艰辛的,麻烦的,但结局……温明棠认真想了想:当还是好的。因为手腕最厉害的那等人若是恶人或者左右骑墙,总是让大多数人,包括他们自己都觉得害怕的。 脚下这片土地即便换了个时空,依旧还是那片土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语依旧记录于不同时空的史书之中,让人害怕的君王,总是会有各种个样的“起义”起来推翻的。 中国人,向来都是灵者为先的。温明棠记起了现代社会听过的这句话:管他是神明也好还是王侯也罢,都一样。想到这里,温明棠忽地想笑,她垂眸看向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觉得有趣的同时,那种卷入与自己所熟知的历史不同时空的陌生感竟也开始渐渐消散了。 所以,即便是时空不同,却也到底还是这片土地上养育出的人啊!记载于史的还有那些熟悉的名字,当然,亦能以史为鉴。 想起自己在现代社会看到过的那些穿越故事,很多人都是带着‘金手指’出现在那些故事中的,一眼望去,便自带主角光环。比起他们来,温明棠虽也被卷入了时空的洪流,却委实是……不太像主角。可直到此时一想,想起自己做出的那些汇集了种种现代社会信息改良后的菜食,得以在大荣以一技谋生养活自己,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史书中的故事,那些岁月检验出的‘以史为鉴’,能让她早早看懂上位者的种种手腕,也让她同林斐能交流无碍。 这一刻,温明棠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也确实带了‘金手指’出现在了大荣,只是这所谓的‘金手指’并非肉眼可见,而是历史岁月大浪淘沙之下的种种结晶。 时空洪流不止给了她一个记住现代社会种种信息与历史的脑子,也不曾将她卷入礼教严苛的前朝,而是将她带入了繁华奢靡、民风开化可说封建社会之最的大荣。 这么一想,温明棠突地觉得那道突然袭来的时空洪流待她其实并不薄。虽是孤女的身份,可芯子里温明棠是个成年人。什么时候,便能遇上什么样的朋友。宫中度日艰难,需抱团取暖,所以她结交了赵司膳与梁红巾这等性情坚韧出众的朋友,出了宫之后,也算是正儿八经的过起了普通大荣百姓的日子,便又遇到了单纯赤子心的汤圆、阿丙以及从小人物中摸爬滚打出来,世俗阅历丰富的纪采买等人。 当然,林斐算得她这个‘普通大荣百姓’生涯中最不‘普通’的遇见了,连同她那名满天下的大儒之女的身份一样,算是‘大荣普通百姓’温明棠所遇到的最不普通的两桩事了。 所以时空洪流待她不薄是真,却又不会给她那等轻易便能接住的天上掉下的馅饼,而是给了机会,且看她自己如何把握了。 想起林斐这如意郎君与那‘大儒之女’的身份,那将她卷来的时空洪流好似随手给她这位大荣普通百姓温明棠扔了一柄两面开锋的刀,是接不住这柄双刃剑依旧做好一个稳稳当当,普普通通的大荣百姓,还是握住这柄双刃剑,一跃而起,成为长安城中人人艳羡的对象——际遇不凡、名满天下的大儒之女,得拥人品、能力皆最是出众的如意郎君,从普通百姓进化为话本、戏台中的主角,全看她自己的了。 捧着茶汤一饮而尽,温明棠起身,拍了拍歇了好一会儿的汤圆同阿丙:该开始备暮食了!杂役们关心汤圆、阿丙的事是真,会为汤圆讨银钱之事遇到的阻挠所担忧也是真,可正掰着手指同汤圆、阿丙计较今日为他二人多做了两个时辰的活计也是真的。 一旁的纪采买笑看着眼前这一幕,抿着‘佛手化橘红’的茶汤没有说话。 义愤填膺,替人愤怒正义直言的是他们,事后掰着手指算账的也是他们。升斗小民嘛,日常同吃喝拉撒之事打交道,自然很难免俗。有些故事与道理听过了就是听过了,过后自还是该干嘛干嘛的! 这两个时辰的活计自是要汤圆、阿丙他们补回来的。两个半大孩子点头道谢,去打水开始做起了日常公厨的擦拭食案等零散活计。 得了空闲的杂役们则离开了,临离去之时已然打算好了借着这多出来的空闲时辰去外头买两副重些的耳坠子带带,好将耳垂带大些,有福气。 “又不是大家克扣的我阿爹的银钱,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汤圆和阿丙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撸起袖子开始做活。 “我二哥有一回被扣银钱就是同大家在争这些事,指责隔壁国子监那些杂役们随手帮个小忙也斤斤计较的讨要回报。人家杂役也不是吃素的,当即骂了回去,这般一闹,使得双方都没讨得好,扣了银钱,还浪费了时间。”阿丙一边擦食案一边说道,“有那吵架的工夫,事情早做完了。” “是啊!手脚利索些事情早做完了。若不然,这次承了大家的情,往后闹起来,可不就似小书童墨香一般被人指责没良心了?”温明棠笑着上前帮忙,说道,“寻常的,不必欠的恩情债便不要胡乱欠了,若不然,怎么都还不完了。” 想起那些个恩情债的事,阿丙、汤圆一个激灵,连连点头,说道:“又不是什么非欠不可,还不起的事了,债能还还是早些还清的好,否则被人戳脊梁骨真真是难受的紧!”说着,见正在忙活的温明棠,忙道,“温师傅忙了一上午了,莫要忙活了,这点活计哪里要你帮忙?我二人便能做的。” 见两人这般说来,温明棠笑了,说道:“暮食做完之后,我需请个假,不在公厨吃饭了。”在场只有阿丙、汤圆同纪采买三人,温明棠也未瞒着三人,说道,“我同林少卿有事出去一趟。” 至于什么事……自是去梧桐巷看宅子之事了。 从林斐下决心买梧桐巷的宅子,到林斐买下宅子,寻人打扫一番,再到今日同她一道去看宅子……细一想,间隔不过短短数日而已。 很多事看似繁杂,听起来也复杂……可真正做起来好似也并不需要那么久的工夫。 第五百六十五章 佛手化橘红(八) 一听温明棠是同林斐一道出去,原本待要出口的担忧叮嘱转成了促狭同打趣,汤圆笑道:“原是同林少卿一道出去啊!确实是要偶尔一同出去逛逛街什么的,似我同阿丙若是下值早,总是逛完街才回去的呢!” 看着小丫头汤圆面上的笑容,以及一旁阿丙、纪采买面上的了然,温明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林少卿比阿丙忙多了,自是难得能抽出这空闲的,”纪采买想了想,问温明棠,“那你今日还在公厨吃暮食吗?” 温明棠摇头:“约了一道去近些时日总排队的东门大街的那家新开的食肆。”虽说对自己的厨艺还算满意,毕竟鲜少听闻做菜的厨子不爱食自己手里做出的菜食的,可也不代表厨子便不会去外头尝旁的厨子做的菜了,舌头品了新的菜食做法,手头的厨艺融会贯通,才会更为精进嘛! 虽眼下还在大理寺公厨里做厨子,可温明棠并未忘记静太妃那突然一出直接叫停了大理寺公厨去岁最为赚钱的外卖档口引出的糟心事。眼下静太妃只是去‘骊山踏青’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者,就算没有静太妃,改明儿也不定又冒出个闹太妃了。 温明棠还记得自己最开始被张采买唤去‘应聘’隔壁国子监厨子的时候,是在隔壁国子监那位采买自己开的饭馆里做了一道青梅排骨。 既眼下还有旁的精力,自是要多环顾一番周围,做好万全的应对之策,以防突然冒出来的静太妃,闹太妃之流的。 再者,赵司膳眼下在靖云侯府里当厨子也只是暂时的,很多时候,枝节总是突然横生出来的,自是要防备不时之需的。 “是那家西域大宛的王子开的食肆吗?”纪采买显然对这家食肆也有所耳闻,说道,“那家食肆不仅总排队,去里头吃饭的听闻还都是权贵。里头还有蓝眼睛的西域舞姬跳舞助兴。”说到这里,看了眼温明棠身上穿的灰袍子,纪采买提醒她,“那今日暮食得早些备好,一会儿备的差不多了,最好回去换身衣裳再去,不然便委实太引人注目了。” 这句‘引人注目’听的众人皆笑了起来,虽说鲜少出入那等权贵常出入之地,可去什么地方该穿什么样的衣裳使得自己不过于出挑,众人还是懂得。 温明棠闻言点头笑道:“人说入乡随俗的,吃饭……也差不多。莫要太出挑了,反引来旁人注意便不好了。” 再者,暮食时辰过后算得下值时辰了,换下耐脏的灰袍,穿上色彩妍丽的裙衫自也没什么可供人诟病的。 更何况……她确实有好一段时日不曾穿色彩鲜艳的裙衫了,上一回穿裙衫还是同赵司膳、梁红巾一道休沐,去城外踏青之时了。 温明棠虽说没那么在意外表,大抵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大荣,老天在外表上都不曾太过苛待她。现代社会的她虽说比不上大荣的她这般即使‘不施粉黛’却也依旧冰肌玉骨,出众非常,却也同眼下的她有几分相似,是以不曾有过容貌焦虑这种问题。可即便没有容貌焦虑,爱美是人的天性,宫里是不得不为的低调,出了宫,不消担忧那么多时,温明棠也是会换上色彩妍丽的裙衫,如寻常女子一般享受大好年华的馈赠的。 既是做好了打算,自不消再在穿什么上闲扯了,几人转而说起了那家食肆的东家——那位西域大宛国留在长安为质的王子开的食肆。 西域丝路上一众小国同大荣关系有好有坏,自也间接关系到了留在长安为质的那些王子在长安的日子过的是好还是坏。常年为大荣进贡汗血宝马的西域大宛国显然与大荣关系不错,若不然这位质子王子也不能如寻常大荣权贵子弟一般开食肆随意走动了。 “那王子听闻是大宛国原来的王后生的,虽是王子、王后的帝王家事,可同寻常人家也没什么不同。原来的王后死了,又来了个新王后,生下了自己的儿子,这爹不疼娘不爱的便被送到长安当质子了。”几人一边擦拭着食案一边闲聊着长安城里那些各路听来的消息。 擦拭食案的空档,温明棠一边接话一边瞥了眼聊的津津有味的众人:倏地发现虽说长安大,居不易。要在长安城买房过活不易,可汇集了各路人马的长安城对喜欢吃瓜闲聊的百姓们委实是太友好了,光是城里那些个各地传来的消息,便永远不愁没有可谈的话题。 “不过虽是当质子,可因着咱们大荣同大宛关系一向不错,这王子的日子也过的挺好的;反而是那新王后生的小儿子,虽是留在了大宛,可听闻觊觎他那位子的后妃生的儿子们还有老国王的兄弟都不少,斗的可凶了。”汤圆说到这里,小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艳羡之色,“外头人都在说与其如此,还不如来长安当质子呢!当个富贵闲人多好啊!” 对于多少升斗小民而言,富贵闲人都是毕生的追求,能当一个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富贵闲人,那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当然,这想法也只是还不曾当上富贵闲人的升斗小民所想而已,一旦当真当上了富贵闲人,兴许便有别的想法了。 想起谋反的裕王,他一出生就是无数升斗小民梦寐以求的毕生所求——富贵闲人,却想要更高的权势在握;有想要权势的,自也有旁的追求的,譬如林斐,总是想做些事,以求德行相配的。似林斐这等求德行相配之人,大抵纵使再挑剔的人也很难挑出他的不是来吧! 当然,长安城里多的是形形色色的贵人,其性子、行为也各有不同,一样的米食出的是百样的人,管是寻常百姓还是王侯将相,无不如此。 …… 日暮时分,天色渐暗,与逐渐昏暗的天际截然不同的是长安城里那一盏盏升起的桔红色灯笼,远远望去,好似一幅长长的夜行画卷在天幕之下徐徐展开。 温明棠立在街头,这种由长安城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所点起的美感,总觉得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美不胜收。也难怪文人墨客总喜欢描述那灯影之下的美景了。 不止看着美,那家家户户门前依次点起的灯笼,若非繁华奢靡、民风开化如大荣,又如何舞得起这样的明灯如龙? 身旁不再是方才在大理寺衙门门前时赵由的催促声:“快些快些,晚了那队伍便要被旁人插队插走了!”而是换成了林斐悠哉悠哉,难得闲适的语气,催促的赵由已被他打发去食肆了,自是不在这里。 “很多人比起白日的长安,都是更喜欢入夜的长安城的,觉得灯火通明更显大荣治世繁华。唔,这话便是载于那位圣主景帝的起居注中的,那位披红袍的圣主不喜铺张浪费,却在宫中建起了一座九层的高塔,入夜之后,常独自一人登上那九层高塔,俯瞰整座长安城,这般一看往往便是大半夜。记载起居注的小吏写景帝看长安城的神情与目光是对着后宫那些个无论多绝色的美人都没有的深情。” 记载起居注的小吏自是知晓什么话能着重描述,什么话却是要偷偷藏于字里行间,用春秋笔法记录下那些隐晦... “天子爱江山更胜爱美人,当然是一件能落于纸墨上大书特书的好事。”温明棠抬头,向身旁的林斐看去。 不止她今日特意换了身色彩鲜艳的裙衫,如大荣寻常大好年华的小娘子们一般梳了个灵俏的发髻,簪了花簪出行,林斐亦是特意换下了日常那身绯色的官袍,穿了身泠泠清雅的素色白袍,如长安城里的寻常清贵子弟一般出行了。 当然,自己换了这身衣袍出门遇上侯夫人郑氏以及从衙门回来的兄长靖云侯世子林楠时,两人诧异中带着些许震撼的目光林斐也不忘告诉温明棠,自是惹来了女孩子的几声轻笑同打趣。 其实这些话……说与不说,聪慧如女孩子都猜得到。可林斐还是选择了说,有些看似无用的废话,就如家人的那些体己话以及对女孩子说的这些她都猜得到的‘废话’,构筑起了日常温馨的同时,也让对方不再惶惶诚恐,有所担忧,更会让对方心安。 家人也好,恋人也罢,好似‘心安’这一点都尤为重要。林斐由己及人,只觉自己是需要女孩子一遍又一遍的同他重复那些其实两人皆能心照不宣的话语的,若是她不说,即便他猜得到,心里却也总觉得好似缺了什么一般空空荡荡的。 “其实,宫里好多老人都说虽然那位圣主景帝爱江山更胜爱美人,难得选一次妃,反观先帝则是个好美色的,每每选秀都不落空,还时常接受各国进贡送来的美人,可观后宫之中那些美人的姿色、歌舞技巧之流,景帝后宫中的美人可比先帝后宫中的那些美人妙了不少。”温明棠同林斐一道走入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安夜色灯龙之中,边走边说起了那些年宫中听来的琐碎闲事,“听闻先帝在世时也常感慨观昔年景帝后宫中美人如云,怎的到了他上位了,这宫中的美人与各地送来的美人就越长越歪了呢?” 这话成功的引得身旁的林斐的笑了两声,虽是在与身边人说笑,可那看人看事一针见血的习惯是融于骨子里的,林斐说道:“大荣百姓这些年数量并不减少,虽说每个人的相貌不好说,可人数足够多之后,一般而言,生的好的美人数量当不会差异太大的。” 虽不曾听温明棠提过现代社会的‘统计学’,可有些事,看得多了,知晓不知晓‘统计学’的也不打紧,结论总是差不离的。 “能上贡至皇城中笼络贵人的美人是有不少,可美至让见惯了各式美人的天子也眼前一亮,惊为天人的,到底是少见的。”温明棠笑着说道,“虽拿人与物相比不好,可实则是那等美人确实属稀罕物了,自是好物要用到刀口上,发挥最大用处的。景帝如此雄主,在手头有这等美人的拥有者看来,将之送到景帝身边,才算是物尽其用,不浪费了。” “且景帝还不好色,那等寻常进贡的美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如此一来……各方自是只能拼了命的寻出最美的美人送入其后宫,试图让这些娇花入得其眼了。”温明棠说道,“反观先帝好色,还不挑嘴,好养活,寻常的美人就能打发了,上贡之人自然就懒得费心搜寻网罗各地美人了。便是当真搜寻出来了,一看寻常美人便能将先帝打发了,那自是将稀罕些的美人扣在手里,或自己享用,或送给更挑嘴之人了。” 这挑嘴的说法听的林斐又笑了,他点头说道:“如此听来,那更爱江山的天子当真是即便不求美人宝物什么的,却依旧还是什么都有;而反观更爱美人的天子却只能得些寻常美人搪塞一番了。” “大抵天子的本职便是坐稳江山,只要江山坐的足够稳,自是什么都有,所有人也都足够敬畏他了;若是江山坐的不够稳,那便什么都没有,旁人也敢搪塞糊弄一番了。”温明棠说道,“我是同赵司膳一同听说的这些事,听罢之后,赵司膳转身便回了御膳房,说要钻研新菜食了,毕竟只有做好了本职行当,旁的才有,若是做不好本职行当,连立都立不住,便是贵为天子都得不到真正的尊重,更遑论寻常人?” 林斐听到这里,面上笑容收了起来,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子。她日常在灶台边忙碌,总是穿着灰扑扑耐脏的袍子,鲜少穿着这等颜色妍丽的衣衫出现。却……不得不说,每每穿着这等裙衫出现时,都能让他眼前一亮。 或许是她丽质天成,本就不可多得,若不然也不会被温秀棠百般刁难与嫉妒了,也或许……林斐想起女孩子同自己说过的那个灶台里烧火的外域灰袍姑娘嫁外域王子的故事。原本只是当成哄孩子的故事听的,且听闻这故事本就是说给孩子听的,可看到身旁的女孩子之后,却让林斐觉得……这或许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就如眼下……即便她并未描眉涂脂,身上的裙衫也只是街边成衣铺子里随处可见的,可就是这般随处可见的成衣加上那并不复杂的灵巧发髻与不贵价的簪花,走在自己身旁,却引来了不少旁人的窥探,方才她同赵由过来时,便有不少人在看她,美人如斯,自是自成风景的。 日常那灰袍丫头亦是俏丽的,不过同难得穿了一身妍丽裙衫的她相比……却是恰如绿叶衬红花,令人更觉惊艳。 当然,比之那故事单薄的皮相美丽的外域灰袍姑娘的故事,眼前的她更是立在他身边那个活生生的人,除却相貌之外,其自身境遇引人怜惜,可性情却又十分坚韧。林斐想起母亲说过的郑幽同她遇见之事……郑幽与其母以为这些事他并不会知道,毕竟母亲亦是郑氏女,想是会帮着她们隐瞒的。可郑幽与其母却是忘了,于母亲而言郑氏女有很多个,儿子却只有两个。这些事他自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可说这些事被母亲知晓了,便是没有身旁的女孩子与涂清这些事,母亲亦会主动出手阻止郑幽同他接触的。 “我觉得她同那嫁高门的豆腐西施是不同的,”这是母亲关起门来说的体己话,“她……好似本就是一块璞玉。不,是一块已成形的美玉,不消雕琢了,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若是等不来那个机会,她是美玉之事只你一个懂,若是等的来那个机会,那么所有人都能看到她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佛手化橘红(九) 母亲关起门来同他说的体己话自是真心话,那些话语中的欣赏不言而喻。可欣赏她是真的,觉得她如今的身世背景同他差距甚大,即便已知晓了他在梧桐巷买宅子的事,仍然觉得他与她的事并不算得板上钉钉亦是真的。 一般而言,男子与女子当真开始为往后余生做打算,最重要的那一步便是准备两人共同的宅子了。 他此时已买了梧桐巷的宅子,昨夜兄长想必也已同家里说了他买宅子的事了。 莫说换个同样身份的大族之女了,便说若此时温玄策仍在,即便他还未买宅子,有他先时那一番话,在母亲与家人眼里,她同他的事怕也算是订下一半了,而不是似现在这般仍然观望着,觉得两人之间的事不好说。 起于一见钟情,而后是那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发展于日常琐碎的三食相谈之中,外貌亦是十分登对,感情更是独对方一人听得懂的特殊存在,可……在很多人眼里,他与她的事仍然不好说。 林斐心中一动,袖袍微动,忽地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这等寻常有情儿女家的举动,似阿丙、汤圆便常做的牵手举动,他……却鲜少这般没有隔着衣袖,也没有隔着衣袍的牵住她的手。 女孩子那双疱制出了诸多美食的手他看过很多次,自是知晓生的指节匀称、纤细而美丽的,可掌心之中却是有薄茧的,毕竟日常劳作……这是劳作的证明,证明她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等人。 林斐并不觉得女孩子掌心之中的薄茧不好,他也是有薄茧的。虽然,他若愿意,当个富贵闲人的公子,也能不生薄茧的过活,可人活一世……总是要做些事的。他手中的薄茧是握笔、看书、翻卷宗以及尝试复原那些穷凶极恶的凶徒的种种手法,学着凶徒行各种技艺时留下的。 有人爱那不生薄茧,纤细无骨的柔荑,他却更偏爱同自己相似之人。 牵手……来的这么猝不及防,温明棠只略略一怔,心跳有片刻的不规律,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了。感受着掌心的温暖,听着林斐在耳畔说道:“你说的灰袍姑娘的故事虽是哄孩子的,却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众人所见的灰袍姑娘只有皮相的美丽,却也有不少着灰袍的姑娘内外皆美的,这些……旁人未必看得到,我看得到便成了。” “你说你庄周梦蝶,一梦千年之后醒来便在掖庭,这世间很多事都是需要机会的。史书所载的那些出人头地之人,刘邦等到了刘大爷的年岁才等来了秦末的起义,若没有等到那起义,刘邦一辈子也不可能龙归入海,鲤鱼化龙。”林斐说道,“所以不必强求,关起门来过日子,我需的只是一个能同我共度余生之人,而并非定要出众到令所有人心服,且耀眼的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之人。” “温玄策的事中诚然还有旁的我等不知晓的原因,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是事实。”林斐同她边走边道,“很多事我等只能做好万全的准备,静待时机罢了。就如我……权衡之下,选择进大理寺一般。对想与你一同走下去之人而言,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即便多个豆腐西施的故事在坊市间传闻也不要紧。”林斐攥紧了温明棠的手,说道,“你与赵司膳、梁红巾她们皆是出众的女子,观景帝、先帝那些事,由此得出行好本职行当,便什么都能有的结论不奇怪。” “不过你可知……你等已做到对得起行好本职行当这一点了?”林斐说道,“不止皆做到了,且都还做的极好了。不必过于苛求自己了,这是事实!似赵司膳便过于苛求自己了,她已很好了,当然,那位张采买看她如此自更是心疼她了。” “张采买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是好人,愿意等赵司膳这么多年,赵司膳亦是珍惜他的。”温明棠这才接话,垂眸看向被林斐握紧攥入掌心的手,说道,“你也很好!只是我、赵司膳、梁红巾三人早已习惯了不考虑运气这种事了。”过于务实之人多是会下意识的将遇到的很多惊喜当作运气的,这一点,她们三人皆是如此。 “如此啊……”林斐听罢之后却只笑了笑,掌心拢了拢,将女孩子的手包裹在掌心之中,“人一出生便有富贵贫瘠,可见人的出生便涉及运气这种事了。你等这些年一步一行皆踏实勤恳的做好了自己事,安知如意郎君这种事不是因着你等的努力而补足的出身上不曾给你等的运气?” “我知晓,一切以平常心待便好。毕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又怎会将你推出去?”温明棠同林斐边走边道,“只是以史为鉴,看景帝与先帝的种种所求际遇,便不忘提醒自己要时时勤拂拭,就似你虽还不曾遇到过难倒你的案子,却从未停下翻阅卷宗的习惯一般。我只是不想太过疲懒,沉迷享乐,你一直在前行,我却停了下来,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越行越远,待到有朝一日,我与你之间终将相对无言,无话可说。” 林斐听到这里,方才“嗯”了一声,面上的表情舒展开来,似是也彻底放心了,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比赵司膳更松弛些,比梁红巾更紧绷些,刚刚好,她二人却是还需要打磨一番。不过……即使不打磨也不要紧,左右紧绷的赵司膳有张采买心疼,梁红巾有朝一日或许亦会遇到那个人。” 温明棠点头道:“能刚刚好……也是我大梦千年之后的幸事。”如何把握独立为人的尺度,现代社会有太多可看可知的事实摆在那里,当然,她亦一一记在了心里,不曾浪费这庄周梦蝶所见,自是知晓如何松弛有度了。 这并非她天生比之赵司膳、梁红巾来便能将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而是那道时空洪流的馈赠罢了。 两人边走边说话,不知不觉间已走入长安城中最是繁华的东大街了,随着人来人往的行人越来越多,林斐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则主动环住她的肩膀,于人群中穿梭,护住她不被陌生人冲撞。 这等举动,于寻常的有情儿女没什么不同。 只是大抵因着两人的相貌过于出众,一路频频惹来不少人的注视。 长安城中最是繁华的东大街上的铺子租金自不便宜,开在东大街上的铺子中售卖之物也远比旁的大街上的铺子中售卖之物更贵。同样寻常的一只瓜果,东大街上的瓜果便比城东三街九巷中的瓜果贵了三倍不止。 这等同一物却卖高价的铺子照顾的客人自也不是寻常人,皆是非富即贵的贵客。 用的物件处处金贵,自也练出了一双老练毒辣能品鉴物价的眼。 眼风一扫,便轻易辨认出林斐与温明棠两人行头的差别来。 林斐那一身素色长袍虽没有什么特殊的纹饰,可那衣袍边角处绣的精细的金边兰草纹饰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头顶发髻上的发簪那白玉材质肉眼也瞧不到什么杂质,光这两样便知林斐出身权贵之族了。反观温明棠虽生了一张同样出众的脸,可那衣衫质地一看便是寻常质地,头顶的花簪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材质亦... 林斐环住她的肩膀,避开人流同她的碰撞,说道:“可我穿成这般,是‘为悦己者容’罢了!” 温明棠抬头看向林斐,指了指头上特意戴的花簪,说道:“‘为悦己者容’这个……谁也不能免俗。” 在现代社会只听过灰姑娘的故事,却并未感受过当灰姑娘的感觉,眼下到了大荣,温明棠倒是体验了一番当‘灰袍姑娘’被人挤兑不般配的感觉了。 “衣裳什么的衬人好看还是其次,最取悦人的还是‘为悦己者容’的行为。”林斐低头凑到她耳畔轻声说道,“我见你那么久,头一次见你头上戴花簪,却是为了同我一道出来吃饭,这让我甚为受用。” 耳畔的低语听的温明棠怔了一怔,半晌之后,笑了,看向林斐,停了下来,看林斐低头下意识偏耳向她凑来,遂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道:“如此出众的郎君,我在那庄周梦蝶似的千年大梦中也不曾遇到过。翻开青史所见,相貌、能力与品行三者能与你比肩者太少。纵使再不强求,天既向我倾斜了枝头,我亦想试着抓住郎君,与君偕老的。哪怕需要踮脚,方才能够勾到那朵高枝上的花,却也会试着伸手一摘的。不管我此时是灰袍姑娘还是红袍姑娘,都是如此。” 这一句,算得温明棠的心里话了,似她、赵司膳、梁红巾这等一双手能养活自己,物欲所求又不高,手头有多少银钱,便过什么日子的女子,出身清贵,家中钱、权环绕什么的并没有那么打动她们。 真正能打动她们的,往往是旁的。似张采买,自身能力出众,人品不凡,相貌端正,又肯等那么多年,才是当真打动了赵司膳之处。当然,自身能力出众这一点便注定了即便对方没有钱、权环绕,两人至少皆是能养的活自己的,不至于落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境地。 而林斐亦是如此,正是因为温明棠脑海中带着那大梦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的种种信息,才愈发看得懂林斐哪里仅仅只是一个生的皮相好看的清贵公子那般浅薄? 他的内在比之皮相更为特殊与出众,使得阅过青史种种能人的温明棠再如何性情淡泊,面对他主动向自己倾斜的枝头,也会试着踮脚,一摘那低垂枝头的花朵。 周围橘色的灯光落在那踮起脚尖与身旁郎君耳语低垂的少女身上,不远处的食肆包厢中,长安府尹捋了捋须,看着那灯火通明中最是亮眼出众的一对男女,忍不住点头,叹道:“那温小娘子不止生的好,聪慧灵巧、识人知物的阅历不凡,连拿捏郎君的风情之上这一点亦不遑多让。如此……处处皆是妙人,手腕又不凡的小娘子,若是当真相中了哪家郎君,动了心思,其实想嫁个好郎君也不是那么难。” “毕竟美貌、聪慧、能力、见识、风情这些单拎出来出众的有之,且已不算多见了,可处处皆有,且皆不凡的却是极其罕见的。”长安府尹想起那在衙门门口见到女孩子时的惊鸿一瞥,感慨道,“便是她当真想走捷径……其实也是极有可能成功的,当是有郎君愿意为她同家里闹上一场,娶她进门的。” 说着复又看向被女孩子踮起脚尖诉说‘悄语’的林斐,见他清明的眼神里满是柔和的笑意,显然是极为受用女孩子这般举动,不由又笑了,转头问一旁正看着食肆菜单咽口水的赵由:“你觉得你家林少卿是听到什么话了,表情能如此受用?” 赵由咽着口水,抬头看向长安府尹:“……” 这反应真是从来不出人意料,长安府尹瞥了眼这个从来不会做出超出人预料之外之事的差役,摆了摆手,复又看向人群里被不少人注视的两人,听罢女孩子的话,林斐不止受用,还偏头亦在女孩子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女孩子亦捂唇轻笑了起来。 虽着的不过是再寻常可见的成衣,可橘灯映照下捂唇含笑的女孩子当真是……朦胧光影中,一颦一笑,姿态娇俏之外自带一股难以言明的灵动风情,惹得周围多少儿郎频频回望? 长安府尹早已知晓那位温夫人美名过人,早些年也曾远远见过那位温夫人那副我见犹怜的风情,可这一刻,看着灯影之中的女孩子,长安府尹还是头一回生出了那位温夫人果然名不虚传之感。 也由此……忽地明白了林斐说起自己对女孩子的一见钟情,是通明门中日光中的惊鸿一瞥,只觉恍若神仙中人。这位温小娘子不止是一张素着的脸出众非常,立在光影之中时那朦胧旖旎风情,更是鲜少有能与之比肩的。 “眼光……真是不错!”长安府尹点头叹道,说罢回头瞥了眼正对着菜单咽口水的赵由,“看来你家林少卿其实亦是爱美人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由咽着口水,想起林斐先时说过的话,虽然也不知道林斐为什么这么说,赵由却还是记了下来,告诉长安府尹:“我们林少卿说了,天公厚爱,侥幸得了副好相貌是万万不能浪费的。他娶妻之后,亦是要为自家夫人备足绸缎首饰,好好打扮一番,方才不辜负这大好韶光的。” “那你们林少卿还当真是个好郎君!”长安府尹闻言说着,看向灯影中被林斐一句话惹的捂唇含笑的女孩子,顿了顿,又道,“看来不止那温小娘子不缺拿捏郎君的风情与手腕,你们林少卿亦是个会哄小娘子开心的懂风情之人,只是不知除了他二人自己之外,旁人能不能看到他二人这般风情了。” 说罢这话,不等赵由说话,长安府尹一把拿过了赵由对着咽口水的菜单,道:“点菜吧!再不将饭菜端上来可要饿死人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佛手化橘红(十) 翻着食肆菜单上的菜肴,长安府尹一点不客气,将这家食肆中的招牌菜点了个遍,左右今日是林斐做东,他自是不会同他客气的。再者,当着温小娘子的面,想来他也不会小气。 况且,吃……若不是偏要凑那奇巧至极、千金难易的食材,便是在长安城中的贵价食肆偶尔吃上一顿,又能花掉多少银钱? 比之富贵闲人们旁的爱好来,吃……委实不算什么花钱之处了。 这西域大宛的质子王子这食肆虽说是做的贵客生意,也开在了最是繁华的东大街上,可生意如此红火,自不会是那一顿价值千金的稀奇之宴的。真正的千金之宴可是不会如这食肆一般一眼望去宾客满座的,而是对宾客的身份十分讲究,那吃饭之处往往除了自己与宴请的客人之外,没有旁人。 长安府尹不止对长安城地界上的那些山野村民的性子知晓的一清二楚,对这等权贵烧钱的喜好亦是如数家珍的。 所谓的拿捏人性交际尺度,举止得宜,说到底也是要对对方的身家、喜好、日常花销都清楚的基础之上才能做出的判断。 对待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应对。 一边漫不经心的点着食肆菜单上的菜肴,一边抬眼看向灯影中的一对小儿女,今日人群中这幅互相垫脚耳语的画面也不知落入了多少人眼中,毕竟肉眼可见的,周围有多少人虽不见得识得他们,可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之后便不再挪开了。 有单纯看热闹,觉得这一对有情儿女实在是太养眼的,更多的,却是带了诸多审视,甚至更多的是不悦与排斥的。 这也不奇怪,这里是最繁华的东大街,多少权贵于其间出入?林斐不论是公侯之门的出身还是那年少高中的探花郎、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以及那张望之一眼便很难再忘却的脸都使得只要同林家有过交集的皆是只要知晓林斐这个人的,都能将他一眼认出来。 没办法,虽时人总说做人莫要以貌取人云云的。可即便是他这等并没有那么注重外貌皮相之人,对那等生的出众之人也是更容易记住其相貌的。如此……种种之下,圈子里自是不论是谁,也不论与林斐有没有交集,都是记得住林斐这个人的。 眼下,这位圈中人人皆认得出的靖云侯府的公子就这般堂而皇之的在长安城最繁华的东大街上同一个女子互相耳语……调侃其‘风流’的有之,更多的,却是对那位温小娘子的排斥与不喜。 似他这等与此事毫不相干之人当时听到这位侯府公子相中了衙门里俏厨娘的传闻时,便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没有多管,可当时那席上便有不少人对未曾见过一面的温小娘子不带半点掩饰的透出不喜来了。 即便曾经是温玄策之女,可如今却也只是个寻常的公厨厨娘。便是寻常的侯府公子相中了厨娘都会被人说道,更遑论是林斐这等多少族中只要有待嫁女郎,便想与之一攀的郎君? 虽多少人并不读得懂林斐,可即便读不懂的,看到他的出身、相貌、探花郎、大理寺少卿这些种种身份,也足以令他成为未成婚郎君中最受欢迎的香饽饽。反观那温小娘子……多数人看到的只有她的罪官之女、公厨厨娘的身份,好美色的男子能看到她一张出众的脸,是以纵观种种,众人对温小娘子的排斥与不喜可远比对豆腐西施多的多了。 在梧桐巷置宅子,同温小娘子公然在东大街街头做出这等举动,林斐显然已是做好打算了,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是选定温小娘子了。眼下只是方才一露头,温小娘子便受到了如许多目光的审视与排斥。 没办法,姻缘场中,林斐这等郎君可是多少人眼中的香饽饽?眼下香饽饽被抢,温小娘子哪里能受到什么善意的接纳? 当然,温小娘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就是了。这一点,在长安府尹见到两人,提及方才那一幕时,女孩子抿唇含笑,丝毫不变的神情上也看得出来。 “我在高处看的清清楚楚,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二人,又有多少人不喜与排斥温小娘子这位灶台边打转的灰袍姑娘了。”长安府尹说道,厢房门外丝竹声不绝于耳,赵由上前关了门,将那丝竹声暂且隔绝于厢房之外。 “打猎时抢人猎物都会引发口角争执,甚至结怨,为一只兔子、狍子都能如此,更遑论是人?”女孩子抿唇莞尔,拿起酒杯对长安府尹行了个酒礼,笑道,“小女见过大人!” 纵使八岁以后便长在掖庭,可那骨子里的泰然自若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般。 这般处变不惊的姿态……也难怪国子监那位风流名士会高看于她了。 于那等名士而言,这般不拘泥于外物的随性、自在与洒脱,不过于拘谨却也不过于放肆,举手投足恰到好处却又不落俗套,自是最受那等名士的喜欢与接纳的。 所以,常听闻这等名士兴致来了,便能高看一个人,不顾忌身份与其结交,与人交友只看人而不看其他。 虽听起来好似清高至极,完全不落俗套,可不得不说,能被这等人看入眼的,即便与其结交时对方身份低微,可之后往往是能有一番作为的。前朝便有名士与屠户结交的,后来那屠户当上了大将,最来又为国尽了忠,自也成了一段名士交友的佳话。 不得不说,虽说与他这等俗人结交人的角度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极致的两个方向,可当真能被那等名士看入眼的,却又确实不凡,这一点上看,与人结交之上不管是俗还是雅,其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抬手举起酒杯朝女孩子还了一礼之后,长安府尹看向一旁含笑的林斐,毫不避讳的问道:“方才两位耳语说什么了?竟叫你如此受用?” “大人眼力真是不错!”林斐说着,对长安府尹低语重复了一遍方才温明棠对他说的话,“她道翻开青史,也难寻能力、相貌、品行与我比肩者。纵使再不强求,既得到了倾斜枝头,一摘我的机会,不管她此时披的是灰袍还是红袍,她都会试着伸手一摘,与我偕老的。”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眉头一挑,看了眼灯影下举着酒杯含笑的女孩子,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他同林斐说的那些话,女孩子显然是听得到的,面上不见寻常小女儿的娇羞,只是坐在那里,含笑不语。 瞥向说出这话之后林斐眉眼含笑,罕见的得意受用表情,长安府尹说道:“她还真是太懂你,也太会拿捏拨动你这心弦的尺度了。那等寻常女儿家的情诗可打动不了你这等人。” 毕竟都是着红袍的,这几日接触下来,长安府尹自也清楚林斐是什么人了。 “那等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愁思,想念之词于你而言委实太俗了,同样是爱慕、非君不可,她这说法实在是太能打动你了。”长安府尹笑着瞥了眼被说破也不恼,依旧笑吟吟坐在光影之中的女孩子时不时回望向林斐,两人眸光交错,实在是……姿态明明是遗世独立的清冷,行为举止亦是端庄得体,可那眼神却又是有情的。 这等“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姿态显然让身旁这位极为受用。 “我方才回她的,便是从她这般与众不同的挽留之语中,看出了她实在不止懂我,也高兴在情场之上,她准确的朝我伸手捕住了我,”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这话……旁人未必懂,可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当是懂得。” 长安府尹捋了捋须,开口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唏嘘与怀念:“我年轻时相中我夫人时……亦是如此。我夫人可是乡间闻名遐迩的才女,容貌亦是美丽。可说纵观才气、美貌与品行,虽彼时不是名头最响的那个,可我一眼便瞧出她实打实是十里八乡最出众的那个。果不其然,没过几年,我夫人便坐上了该坐的位置。” “真金不怕火炼,你知晓的,大浪淘沙之下,所有德不配位的终究会被落下。”长安府尹说道,“多少年过去了,我夫人常道观我这些年的行事风格,想起当年事,便觉自己也好似成了被我相中的猎物一般。虽是口称猎物,可她却很是高兴,颇为受用我在当时一眼便挑中了她,更受用我对她下手如此稳、准、狠,拼了命的也要娶她进门。情场同旁的事不同,感情事自是专一、矢志不移为上的。我夫人常道由情场之上的举动看人,她当时便觉得我出手如此果决,眼光如此狠辣,将来定非池中之物,这么多年过去了,果然证明她的眼光不凡。这话……也让我颇为受用。” “大人果然是懂得。”林斐笑了笑,道,“我等行事皆是罕见出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得之人。看懂她在情场之上亦是个轻易不出手的披红袍的姑娘,我知晓自己于她而言是拼了命也要挽留之人,明白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自是受用。” “所以她踮脚说的那些话于你而言不止不俗,更是让你感觉到了你与她互为对方的情场猎物,纵观本府这些年看旁人感情与自己夫人的感情,于似我等人而言,这等才最是风情!”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窗外的行人,纵使林斐与温明棠此时已进来了,人群中却还是有不少熟面孔在那里窃窃私语,其中有不少还是大好年华的小娘子,遂摇头道,“多少情书都比不上这等互为情场猎物的风情,有来有回,张弛有度。楼下这些小娘子还是另寻良人吧,这等互为猎物,你来我往的风情实在不是一两封情书与几句排斥和不喜所能左右的了。” 林斐笑了起来,伸手为温明棠倒了杯酒之后,看向身后,厢房门被推开,食肆上菜了。 往日里骡马市中为人诟病粗犷的烤牛羊肉正以另一种精细的方式盛在那银制器皿中被端了上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着异域华袍的年轻男子,从对方头顶的金饰王冠中,几人自是猜得到对方的身份——正是这食肆的东家,那位留在长安为质的西域大宛王子。 当然,厢房中几人皆与这位西域大宛王子没什么交情,一番客套寒暄之后,那位西域大宛王子便带着人退了下去。 厢房门一开一合,那正中舞台上表演着胡旋舞的色目美人正和着节拍裙摆飞舞,大力旋转,裙摆上的缀饰叮咚作响,令人目眩神迷。 待到赵由上前重新关上厢房门之后,长安府尹说道:“不愧是打小留在长安为质的,这位大宛王子汉语说的真真是好,不似寻常所见的那些胡人一般,汉话即使说的很是上道,却依旧还是带了些许口音的。” 瞥了眼食案上改良过的炙烤西域牛羊肉,林斐指了指外头的坐无虚坐,除却闻讯开了家新食肆前来尝个鲜的食客们,其中不少都是圈子中的富贵闲人公子,可见这位大宛王子留在长安的这些年结交甚广。 不比骡马市的粗犷,这食肆中的皆是贵客,烤牛羊肉自是精细的被撕成小份摆在那里,一旁则是西域独有的那些酱料,当然,也入乡随俗,做了改良。温明棠将那些改良的酱料与炙烤的牛羊肉尝过一遍之后,说道:“当是用了心改良的,比之骡马市原汁原味的西域口味,每一样酱料都或多或少做了些许改变,却又不突兀,很是新奇。瞧着……是当真想认真经营好这食肆的。” “那碗陈年黄汤家的面馆也是当真想经营好的。”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慕名而去的食客可不少。” “道理终究是死的,且要看说出的人,对的话若是时间同场合不对,终究是如放坏了的吃食一般馊了,变味儿了。”温明棠在来的路上早已听林斐说过今日之事了,只觉得好笑,便也将宫中那佛手化橘红的事告知了林斐。 当然,这些……在宫中也不算什么大秘密,只是林斐往日只是听闻,却并未曾亲眼见过那座空置的莲花座与一旁的大悲咒,眼下有了温明棠这个人证,算是坐实了这件事的传闻。 “所以,太医署那空置的莲花座上原本立着的究竟是哪尊神佛?”长安府尹夹了一筷子烤肉,顺口感慨了一番“竟是难得的清爽!”之后,对正在品着那甜味多过酒味,被温明棠品出加了蜂蜜的葡萄酒的林斐说道,“实不相瞒,刘家村一事……我倒是不惧村民与乡绅间的这些事的,而是在想经此一事之后,当是麻烦不断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十一) “该来的迟早会来,无论如何都是躲不掉的。”林斐举起手中的酒杯朝长安府尹抬了抬,说道,“大人本就不是寻常地界上的父母官,是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的父母官,自是要将这长安城地界上的人和事都了解透彻的。” “你亦是整个大荣主管明察断案的大理寺衙门的少卿,自也要将整个大荣所有藏于水面之下的那些见不得光之事都看清楚的。”长安府尹举起酒杯朝林斐还礼,叹道,“这般一想……这些事好似迟早都会找上你我的,即便躲过了这次的刘家村,下次的张家村、李家村也都一样。” “在其位,便躲不掉,与其稀里糊涂的不敢揭开那疮疤下藏着的病灶,不如早做准备。否则日积月累,即便结了无数的疮疤掩盖病灶,不让病灶浮于表皮,也迟早会让其向内里渗透,一旦内渗,根子坏了,往往是药石无医,只能等死的。”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温明棠,眼神温柔中带了几分素日里罕见的忧虑,“我等还不曾成亲生子,走完人该走的一世,大人亦有伉俪情深的夫人与懂事乖巧的孩子在身旁,自是皆希望一世行事对得起天地良知,也能得以善终的。” “这些道理,其实本府很多年前就懂了,也知晓该怎么做。可当真面对压至头顶的泰山时,却总是会犹豫与胆怯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因为当真被压过,知晓头顶大山之时的步履艰难。只是再艰难,也不得不为罢了。” “既然走的是正经大道,自然上了道,便不能轻易再回头的。”林斐说着放下手里的酒杯,看向楼下灯影中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权贵路人,以及那有条不紊的指引马车通行的官兵们说道,“若是走正经大道的人也如那走小道的人一般来回横跳,左右骑墙,即便这大道再宽,也挡不住人群这般在大道上游移的。” “曲江坊,东大街这等最繁华的地方每每入了夜,以及各种节日时,我长安府便需与五城兵马司以及护卫京师的南衙出人在这等地方引导。”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去,见到那些指引马车通行的官兵们之后,长安府尹眼中亮了一亮,虽才饮过一杯酒,眼底却非但不见醉意,反而更显清明,“虽长安城修建之初便考虑到了这等繁盛地人来人往的,道路比寻常的路修的更宽,可没过几年,这当年修建的宽敞的道路比之繁盛的人流来便显得局促了。” “即便是身份再高贵的权贵宗亲走在这等地方的大道上,若是走岔了道,想回头也是不可能的。”长安府尹看着楼下正有条不紊,缓慢通行的人潮,说道,“后面的路已被各路行人堵死了,他只能继续往前走,不是一条岔道走到底,便是走至能回头处再调头回来,排在所有人之后再重新走,没有旁的选择。” “若是私下里,这些后面的路人碰到这些宗亲权贵或许会给面子,主动避让,可如这等时候,走在这等大道上,便是身后跟着的路人想给面子,也是避不了的,因为身后的人群会裹挟着他不断往前走,往哪里走,是走还是停,这一切都根本由不得他。除了一两句漂亮话、客套话之外,他什么都不能给那些宗亲权贵。”林斐接过了长安府尹的话茬,对正看着楼下人潮的长安府尹说道,“似这等情况,便是肯卖他面子也卖不了。” 长安府尹点头,目光转向身旁斯文的用着食具吃肉的温明棠,见她正将炙烤的牛羊肉同一块蜜瓜包裹在一起一同送入口中,不由‘咦’了一声,奇道:“温小娘子,你这是什么吃法?” “肉食是能同果脯蜜饯一道烹煮成菜的,似青梅同排骨便能一道烹煮,口感酸甜中自带青梅的香气,可去除腻味,”温明棠说道,“我试试这烤肉同一道送来的瓜果一道食,这味道会如何。” “那这味道温小娘子觉得可好吃?”长安府尹听到这里,自是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尚可,能入口,却也并没有那般融洽。”温明棠说道,“可见即便是知晓有这等吃法,却也不是每种搭配都百试百灵的。” 现代社会有蜜瓜配各式火腿的吃法,还有草莓以及凤梨味的牛肉干零食,不过眼下这食肆里送上来的肉同瓜果因烹饪方法不同,显然一同入口并不太搭。 看着摆盘精致的牛羊肉同瓜果,长安府尹说道:“本也不是一道菜,只是一同奉上,摆着好看罢了。吃的时候还是各吃各的。”说着又瞥了眼那银杯中的葡萄酒,道,“这加了蜜的葡萄酒虽是照顾到了不喜食酒之人的口味,可于本府而言,却是过甜了。” “如此看来,这位大宛王子的食肆做的吃食并不对大人胃口。”林斐看向厢房门外,灯影中,舞着胡旋舞的色目舞姬在舞台中飞速旋转,引得台下一片叫好,遂又道,“大人日常食酒之人觉得过甜,我这等日常不喜食酒之人却又觉得那酒意太冲了,于日常食酒与不喜食酒之人而言,皆不满意,可却并不妨碍这食肆之中宾客满座。” “我二人这张嘴与外头这些时常出入千金之宴之人相比已是极好照顾的了,连我二人都觉得这酒味道欠缺,可那些日常极难应付的刁钻舌头却偏偏对这位外来的质子王子这般宽容,你觉得仅仅是因这结交之情不成?”长安府尹看着那身姿曼妙的舞姬,攥着酒杯在手里转了转,出口的声音淡了不少,“长安城的色目美人不少,可当真称得上能入贵人眼的色目美人十之七八都是从这位大宛王子手头送出来的。” “那这位还真是个生意人!”林斐看向穿梭于人群中,到处同人打招呼的大宛王子说道,“不论以汉人的眼光还是胡人的眼光,这位好结交的大宛王子都算得上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了。” “那进贡汗血宝马的大宛国王从来就是好色的,能被他立为王后的自是美人,不论是死去的原配,还是如今的王后,以及大宛国后宫中那些美人皆是如此。”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道,“看美人这个……若是不看内在,只看皮囊,自是好色之人那双眼最是刁钻的。他大宛上贡汗血宝马与我大荣,却又向丝路周边不如自己的小国索要各式的色目美人,做起了贩卖胡人美女的生意……这般看来,这色鬼大宛国王的行为还当真是耐人寻味。” “都是一国之主,凭甚臣服于你大荣?”林斐摇了摇头,说道,“万国来朝……自也是实力为尊的,长安城中这些质子王子们也不大安分。” “是啊!”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叹道,“城里皆是些不安分之人,本府便是想贪懒,也是不可能的。” 温明棠安静的在一旁吃饭,如赵由一般几乎不怎么插嘴,掺和进林斐与长安府尹的话题。 当然,如长安府尹这等精通人情世故之人亦会时不时的开口将她拉入其中问上两句,听着只是些寻常的闲聊问话,却又仿佛话中有话。温明棠的应对,显然长安府尹亦是满意的,不住点头,更是不吝对林... 温明棠看到那最新记下的‘姜小乙’的名字时,也笑了,说道:“虽总说天下巧合多的是,可多数时候还真不是什么巧合,阿乙的发财门道原来是这个。”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既在账本上落了名,钱当是交了,也不知家里人不肯出钱,阿乙又是自哪里借的钱。” 对面的长安府尹听罢林斐说的阿乙之事后,顿时恍然,看着在账本上落名的阿乙,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的开口了:“放高利的不会借钱给刘家村的村民,却是会借钱给阿乙这等人的。” 当然,放高利的不会当真指望阿乙这发财门道赚钱的,若是当真看好这门道,放高利的早自己去挤这门道了,而不是让阿乙赚这钱了。 之所以肯借钱给阿乙自是有原因的。 “阿乙有家里人,虽不算大富裕,可分到每个儿子头上的,总有几片屋瓦宅子,他们自然敢借,因为还不出钱,大不了拿屋瓦宅子抵债便是了。”这些门门道道自然逃不过长安府尹的眼睛,“即便他那父母不肯借钱拼死拦着,可也挡不住他一心想往局里跳的。” 良言难劝一心求死的鬼! 温明棠想起那同阿乙结交的,有发财门道的朋友,顿时恍然:“阿乙那有发财门道的朋友当就是放高利的吧,即便不是,也同放高利的有关,大抵是托什么的,同放高利的算得一家人了。” 林斐与长安府尹点头,这些套路他们自是见得多了,长安府尹指了指那账本上的名字,说道:“虽还未查,不过据本府多年经验来看,多是如此了。” “这个阿乙的这笔银钱要完全收回来,掐指一算,怕是要等上十年了。十年之后,那到手的银钱开始算白赚的,且越赚越多,若是持续个二十年,他那发财的门道还当真能小有所成,待到三十年,四十年更是如此。”长安府尹对林斐说道,“可眼下的情况是那群乡绅已想着逃跑了,本府瞧着莫说十年了,便是维持个一年都费劲。这个阿乙的这笔钱估摸着最后还是要讨到他父母那里,最后拿分给他的屋瓦宅子抵债的。可见这天上掉下来的发财门道能不能发财不好说,搞不好却是要叫他连宅子都赔进去了。” “狐仙金身一倒,最急的可不就是阿乙这等人?这时候眼看钱财打了水漂,一个子儿也收不回来,手头又有高利的借据,宅子要抵押出去了,这等赔个人财两空的局面,便是个傻子也知道被下套了。”林斐漫不经心的说道,“这等时候,那将其引入局中,又出面借钱给阿乙的那个同放高利有关的朋友自是要被阿乙揪住送往官府了。” 可……放高利的哪有善茬?明知道会被账本后头跟着的那些求利的伥鬼揪住送官,还敢这么做,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 “城里有钱能放高利的就这么多人,寻常权贵是自持身份不做这生意的,做这生意的多是同什么赌场东家、山野乡绅的‘扒皮’们有关系之人。”长安府尹显然已从同林斐、温明棠的话语中捋清了个中的关键:“好似那歌舞宴席上常玩的击磬传花的游戏一般,那朵霉运缠身,吸取了大量积怨民愤的绢花其实到了放高利之人的手里,可……放高利的哪有不精明的?” 算珠一拨,为这等事跑路于他们而言不划算,自是不愿意跑的。 “高利的生意是要先将银钱放出去的,且收回来的多是宅子什么的换成银钱需大量时间之物,这使得放高利的不好跑的。”长安府尹拿起算盘随手拨着算珠算了笔账,“若是放高利的不管长安城的生意了,集体将宅子换成银钱跑路,一时间市面上出手的宅子太多,宅子这等事物又变的不值钱了。怎么看跑路都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这些放高利的怎么肯跑?” 不过比起好欺负的村民,这些放高利的可不是什么善茬,算明白了跑路不合算这笔账,自是要张口咬死这群乡绅,不让他们跑的。 “有放高利的在这里咬住那群乡绅,那群乡绅便是想跑路也要掂量一番。”长安府尹说到这里,虽是在笑,可眼底的笑意中明显多了几分无奈与凉意,“欠钱不还和欺负人也是要看人的,普通百姓的钱乡绅敢不管,直接跑路,这群手段狠辣的放高利之人若是被伥鬼百姓咬上了,这群乡绅哪里敢不管?哪里敢让他们收不到银钱?又哪里敢将这发泄口引至这群放高利的身上?” 狐仙金身这个局,就是一场赌局,总有人要做赔本买卖,当那个输光本钱的输家的。原本乡绅们的打算当是柿子专挑软的捏,不管是古往今来,还是乡绅们祖辈的经验之谈,欺负村民与普通百姓都是最好的选择。狐仙金身一倒,乡绅们集体跑路,让百姓与村民血本无归,最后烂账推到官府头上是最好的。 可不知谁于其中做了手脚,将这群放高利的拉进来做了这发泄口,引得做局的乡绅们不得不另外推人出来当替死鬼,做发泄口了——这口子推来推去,眼下看着是推到那位童大善人头上了。 “呵!还真是有意思!”长安府尹对林斐说道,“刘家村这个事……真真似是那蒙着层层面纱的大闺女一般,乍一见寻常的很,可剥开一层却又发现寻常中透着些许不寻常。放高利的当是看得懂这些套路的,按理来说是不会掺合其中,主动跳出来‘行善’,替那群求利的伥鬼百姓们止损,堵死那群乡绅的。” “寻常的局中总是大鱼吃小鱼,柿子专挑软的捏,最软的那只柿子往往是赔本倒霉的那个,可这次却也不知被什么人做了手脚,其目的又是什么。“林斐沉吟了起来,同长安府尹一道陷入了沉默,显然是在想案子的事。 一旁的赵由依旧在认真的吃着炙烤的牛羊肉,这等食肆难得来吃一回,自是要吃干抹净,一点不浪费的。连那垫在牛羊肉底下的菜叶都被赵由卷起来,蘸了酱料送入口中。 这精致食盘里盛得哪里是吃食,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赵由的心思同想法一贯简单朴素的很,这也是多数寻常百姓的想法了。 温明棠看了眼一旁一点都不浪费的赵由,唇角翘了翘,却又很快拉平了。看着赵由这般吃的认真便想起了今日哭闹了一番,好不容易要回老袁体恤银钱的汤圆回来之后便直喊累死了。这还是运气好,有长安府尹、林斐他们帮忙的情况下,才拿到的银钱。 普通百姓这般堂堂正正的要回银钱那么不容易,于那群放高利之人而言,却是即便祸水口引到了他们身上,乡绅们却还是主动出手帮着移开了。 百姓咬不住的乡绅,放高利的却是一出手便震住了那群乡绅,逼得他们跳出来善后。 真是……何其讽刺啊! 第五百六十九章 佛手化橘红(十二) 虽酒水不大合心意,可其他菜食的味道到底还是不错的。只是再不错,人的肚子也就这么大,温明棠放下了筷箸,眼前的长安府尹同林斐在想案子的事,身旁的赵由则主动做起了“净坛使者”,不浪费菜食,她便支着下巴,看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行人。 他们暮食吃的差不多,已然在谈事了,楼下却依旧有不少人正在排队等候进入食肆吃暮食。 此时已是戌时了,其实已过了寻常人食暮食的时辰了,却依旧不妨碍这群往日里最是讲究的贵人们排队等候。这排队等候的……当真是吃食吗?还是这觥筹交错间的相谈亦或者厢房门外丝竹声中旋转的色目美人? 寻常的做局都是大鱼吃小鱼,柿子专挑软的捏的。可这一回……却显然是有人不想动那些又贪利容易上钩,又好欺负的寻常百姓了,而是转头想将那些乡绅拉出来平账了。 很多事,刨根究底,其实道理简单的甚至可说到了朴素的境地。乡绅看寻常百姓如砧板上随意宰杀的鱼肉,安知自己在有些人的眼里不同样亦是鱼肉? 且比起人数众多的,总是被欺辱的弱者——寻常百姓来,素日里名声便不好的乡绅宰杀起来不止只消盯着一个乡绅使劲,不必再将心思浪费在旁的人和事之上,且还能‘大快人心’,引得人人称快,不被人诟病,甚至指不定还能博个‘劫富济贫’的名头当当。 想起今日汤圆、阿丙在内务衙门前的那一档子事。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即便是设了这一局风水局的童大善人,安知自己不会反被自己设下的风水局禁锢入其中,无法挣脱? 温明棠垂眸:所以,思来想去,都是只有那等被拉上台示众时永远挑不出错处的人和事才是不惧任何盘根错节的设局算计的。 这刘家村一事要等乡绅们的出招,自是要先冷一冷了,长安府尹同林斐唯一要做的便是冷眼旁观,却又不止是看,而是虽不掺和其中,却清楚的算得到与猜得到、看得懂这些乡绅、放高利之人的种种算计与谋划。 所以魔高一尺,还是需道高一丈来压制的。众人看着那‘道’好似什么都未做,‘无为’的厉害,可却又始终对魔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之中。 温明棠看着那摆在面前的账簿,想起去岁一整年时看大理寺众人办案的过程,多数时候,衙门之内的众人面对同一桩案子所知所见的证据都是一样的。可面对同样的证据,每个人所能看到、猜到、盘算到以及看得懂的却又各有不同。 当然,大理寺如此,长安府衙如此,旁的衙门亦是如此。 这些当真凭本事坐上那位子之人,自是有能令手下心悦诚服的本事的。他们总是快人一步,两步,甚至很多步。若是不能做到这一点却登高位,自是德不配位,少不得被衙门之中的差役、小吏们在私下闲聊时提及摇头的。 吃罢暮食,从厢房中出来,面对食肆中不少落至自己身上的目光,温明棠心知自己眼下也如那豆腐西施一般,正被人以各种各样的目光审视着,古往今来的‘灰袍姑娘们’大抵总是逃不过被无数人审视的命运的,顶着无数审视的目光,几人同那大宛王子打了招呼之后走出食肆。 一个暮食的工夫,长安城外的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人潮涌动,那在指引过路马车、行人单向通行的官兵依旧在忙碌着。 同长安府尹打了招呼分别之后,林斐很是自然的环住了温明棠的肩膀,跟随着人群向前走去。 吃罢暮食,便要去梧桐巷看宅子了。身后的赵由吃饱喝足的跟在两人后头,一边打着饱嗝剔着牙,一边护卫着两人的安全。 待走过最繁华的那一程,街头人潮减少,也能见得反向通行的马车迎面驶来了。 温明棠察觉到头顶的簪花被人重新簪了簪,戴正了位置,抬头,正见替她正了簪花的林斐收了手,说道:“方才人多,有人冲撞你时,你避了避,花簪便歪了。” 这话提醒了温明棠,记得方才顺着人潮往前行时察觉到了一股明显的来自周围的冲撞力,只是那股冲撞力被林斐环住她肩膀的手挡了下来,而她本能的偏了偏身子,并未看到冲撞自己的那个人,只看到了一大片色彩鲜艳的裙衫的背影,以及几只梳的灵巧精细的发髻,想是几个花样年华的女子了。 温明棠没看到那几张少女的脸,比她高了一头的林斐却是正巧看到了。 或许……也不是他正巧看到了,而是对方一番梳妆打扮之后,想让他看到罢了。 “为悦己者容”这件事林斐自记事起便见的太多了,当然,同温明棠越发相熟之后,自己也会学着‘为悦己者容’了,自是对这件事有了更深的体会。 少女打扮的美丽是属意让风度翩翩的清俊贵公子看的,可不是让那等坐在街边流哈喇子的二流子看的,同样的,少年装扮的好看亦是想让心仪顺眼的小娘子们看到的,不是让自己厌恶之人所见的。 人性如此!爱美之心也好,那点瑕不掩瑜的虚荣之心也罢,于多数人而言并不能完全免俗,即便是家中教导的再好的大族小姐、公子,究其本身,也是普通人,自有人的天性隐于其中,只是多数时候克制住了罢了。 作为在大多数少女眼中都算得能被看到其美丽的清贵公子,林斐自是早对这等情形见惯不惯了,那几张亦是熟面孔,其实即便刻意冲撞一番温明棠,对方也只是为了在他眼前过个眼而已,他若并无表示,这些少女自也不再有所动作了。 除却极少的特殊情况,多数时候这等男女之事都是需要双方皆有所回应,才能继续下去的,就似他与温明棠一般。 虽然这举动说无礼也算不上,他不接茬,这些‘施展魅力’的举动并不能影响到他与温明棠之间的感情,可到底也冲撞到了温明棠,林斐自是要伸手挡下那股冲撞之力的。 似往后这般没来由向她冲撞而去的举动或许会有很多,寻常情况之下,这等冲撞力并不能将女孩子如何,毕竟温明棠不是泥捏的,养尊处优的大族娘子那力气通常也不大,可于她而言……到底也算是无妄之灾了。林斐低头看向温明棠,忽地笑了,对女孩子坦言:“实不相瞒,方才那几张脸我是熟悉的。” “我猜也是。”有过寺庙中相遇时的那一记发难,温明棠自是对此不觉奇怪,更何况,猜也猜得到,遂笑道,“你当见多了小娘子们最美丽的一面。” “长安城不缺俊秀出众的儿郎,见过这些的自不止我一个。”林斐说到这里,看向温明棠,忽地抬起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感受着女孩子带着几分淡淡香气的细软发丝之后,说道,“我想起了你说的张采买因赵司膳过于好强而更心疼她了,此时想起你往后可能会遇到的无端冲撞,竟也突然理解起了张采买。” 其实当真只是‘为悦己者容’,也可以小心避开身旁的温明棠的,之所以没避开,实在是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罢了,冲撞便冲撞了,一个罪臣之女,小小的‘豆腐西施’又能拿她们如何? 只是这般一番冲撞,究其结果来看,却是反引起了他的怜惜,林斐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生出的那股对温明棠的怜惜之情,也……更觉的好笑。 “难怪人常道以柔克刚,”林斐环着温明棠的肩膀,下巴蹭着女孩子的头发,这般举动比之先前人群之中更为亲密,也靠的更近了,“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比起她们那冲撞的举动来,都显得柔和了。” “连你这般一眼能看穿各式伎俩的人都吃‘以柔和刚’那一套,难怪总听闻长安城中不少大族出身的正室娘子会吃那等外室、妾室的暗亏了。”温明棠听到这里,也不由笑了,想起方才冲撞自己的那几道华服少女的背影,又想起了寺庙中遇到过的那几个少女,其行为用横冲直撞来形容也不为过,不过会如此横冲直撞,大抵也是自出生之后,便不曾遇到过什么挫折事,性子自是‘虎’的很,不由感慨道,“这世间每一桩事之上好似都横立着一把尺,如何拿捏尺度,实在是人一辈子要学会的东西。过刚易折,过于柔,全然没有半点性子的话,又显得无趣了。那些正室娘子明明出身、相貌什么的样样不缺,按说老天发给她们的第一手牌委实是太好了,却也极少见到似侯夫人那般事事皆圆满顺遂之人,可见很多事,即便刚开始到手的再好,到了后头,却也不好说了。” “我母亲也是这般说的,道再好的女子也要遇到对的人,遇到对的人,也要学会好好经营。所以,即便是运气再好,也要自己能把握得住的。”林斐说道,“这些家长里短的家务事比起世间事、衙门事来委实小的不值一提,可道理却是共通的,所以,我也耐烦听下去。” “当然,那些正室娘子吃外室、妾室暗亏的故事,我也听母亲提过不少,母亲常道似我这等会静下心来听这些内宅之事的男子少见的很,往常也有,却多数是衙门里领个闲差的和事佬似的男子,而不是似我这等手头差事繁多之人。”林斐说起这些来,丝毫不避讳。 温明棠听着侯夫人郑氏描述林斐‘妇女之友’般的举动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那你觉得那些外室、妾室的伎俩如何?可吃那一套?” “太拙劣了!”林斐摇头道,“那男人不是真的傻便是装的傻,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那正室娘子若是实在计较想抓那男子的心,都是顶不合算的买卖!其实……好多正室娘子论容貌可远比那些外室、妾室出众,可……有些事,实在是不能强求的。情场既失意了,便也只能抓些别的来填补自己的遗憾了。” 这些话听着还当真是越发的‘妇女之友’了,温明棠面上的笑容不减,顿了顿,道:“所以,似你这般熟悉其中伎俩的郎君的怜惜当不是能靠手段骗来的了,而是似方才那般我当真被人无端冲撞的话,自会来的?如此……那我岂不是省事,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越做越错,画蛇添足。不如什么都不做,少折腾,该来的怜惜自会来,不来的,强求也无用?”温明棠说到这里,看向林斐,“这般一想,同你谈感情事实在是懒人最喜欢的了,因为这喜欢还是不喜欢,不是靠什么伎俩能决定的,你爱还是不爱,怜惜还是不怜惜,就在那里,该来的始终会来,不该来的,永远也不会来。” “你这般一说,好似确实如此!也叫我……突然觉得老天为我安排通明门前一眼望见你是合理的。我先时以为的,自己往后的姻缘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许是过不下去的。”林斐认真的想了片刻之后,说道,“我母亲可算是最优秀的那一等大族之女了,人品、见识、阅历都是女子之中的翘楚,很多事也是一点就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能寻到的最好的女子便是我母亲这等人了。” “可有时候,她很好,可引之为友,却未必能心灵相融,引为共度余生之人,友人与爱人终究是不同的。”林斐说到这里,忽地深吸了一口气,下巴蹭了蹭女孩子的头顶,笑道,“还好叫我在这等时候遇见了你,若不然,我可以预见到我的姻缘会向着哪条路走下去了。以我在世人眼中所见,自是能娶到最优秀的大族之女的。可长久下去,除却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疏离之外,我大抵会觉得心中始终空落落的,有些事永远都寻不到可以说的那个人,对我也好,对那等优秀的大族之女也罢,其实都算得一种耽误,都不好。” 温明棠很认真的听着林斐的这些话,他和她一样,感情之事算得他二人从未涉足深浅的领域,此时此刻,竟有种手牵着手,一边观摩周围琴瑟和鸣的夫妇,一边慢慢体会个中冷暖,一同前行摸索之感。 温明棠偏了偏头,头靠在林斐的肩头,感受着他下巴蹭着自己头顶发髻的举动带来的阵阵暖意。 这等时候,温明棠忍不住再次庆幸自己来的是民风开化的大荣,而不是礼教严苛的前朝,大街上有情儿女做出这等举动也并不突兀。大抵情之所至,总是希望靠近对方,感受一番对方的温度的。 就似猫儿与人特别亲近时,也喜欢蹭蹭对方,表示亲昵一般。 站在这里,其实已能看到不远处的梧桐巷了,林斐买下的茶商旧宅就在里头。 温明棠感受着头顶的温暖,看着梧桐巷门口那块写了“梧桐巷”三个字的镇石,说道:“我印象中……从未见温玄策同我母亲有过如今日你我这般亲昵的举动,哪怕温玄策当年是如何的天下闻名,我母亲是如何的美名在外,两人是如何的才子佳人,登对无比,我母亲又是如何的性情似水一般柔和,包容得下万物,都不曾见过他二人有这等举动。以我母亲的话来说便是两人之间好似始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心门,无法真正走入对方的心坎里一般。” 第五百七十章 佛手化橘红(十三) 外人眼里再如何登对的才子佳人却从来不曾走入对方的内心,温夫人从来不清楚温玄策心里想什么,温玄策也从来不知道温夫人想要的是什么。 “很多人都羡慕,甚至嫉妒母亲的美貌,二婶,唔,就是温秀棠的母亲同母亲说话时从来都是阴阳怪气的,似褒实贬的嘲讽母亲是个花瓶,腹中无墨。”温明棠说道。 这些话,八岁的原主当然不定全然懂,只是再小的孩子也能从对方的语气以及面上的表情中品出对方是恶意还是善意,是以每每碰到温秀棠母女都是排斥的。这般想来,不管是懵懂不知事的原主也好,还是温明棠这个听得懂那些阴阳怪气中的嘲讽的‘大人’也罢,同温秀棠母女都是天生不对付的。 有些仇怨真的好似就是骨子里带来的一般,即便懵懂不知事的原主与温夫人什么都未做过,温秀棠母女就是盯着她们不放。 “身边有个窝里横的人,总是麻烦的。”林斐听罢之后,说道,“这等人外强中干,谁同她走得近,谁便要承接她各种横行霸道的冲撞。” “我听一位千年后的贤人曾说过‘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温明棠记起了鲁迅先生那句无论多少年过去都永远能深刻揭露人性的话,说道,“所以,当我去岁看到温秀棠的第一眼,头一次同她打完交道便被人当街追杀之后,我便知道她是什么人了,所以面对她时,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说到这里,温明棠扬了扬自己的拳头,意思很是明显。 林斐也看懂了她挥拳的用意,笑了。 有的人做事太绝,堵死了旁人所有的生路,自也逼得旁人只能用拳头反击这一条路了。所以面上看着其人做事决绝的狠辣背后,若是换个角度说‘这人一直在逼着旁人不得不收拾他,天生欠收拾!’也不为过。 “什么好说歹说,服软,听之任之,任凭差遣什么的都没用。于她而言,不管我是真的软柿子,还是假的软柿子,在她眼里始终都是那个能胡乱拿捏的堂妹。所以不论旁人多少次劝她莫要乱来,我并非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肉包子,在她那里却始终是捂着耳朵不听的,也始终会不断的过来拿捏我。”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看着温秀棠的举动,我越发觉得那位贤人说的话有理了。” “她或许也会听会看外头的事,可我的事,却不在她听和看的范围之内,就算告诉她,她也是不听不看的。”温明棠垂眸笑道,“窝里横的、柿子专挑软的捏的日常都能见到,温秀棠却在这两者之上还要加上个闭眼装睡,如此……种种结合之下,使得她这个人委实是难以形容了。” 似鲁迅先生这等贤人总结人性总是精辟的,多数人也确实都能往里套。可很多时候,这些人性低洼处的人身上往往还会因各种因缘际会,加上各种各样不同的毛病,以至于这等人描述起来更是……笔墨难描。 “捂耳不听,不敢直面现实确实是弱者行径,那位贤人说的没错。你非弱者,却是她眼中以及她想象中的弱者,所以总是抽刃向你砍来。你若是没有如她设想的一般立在那里做她想象中的弱者任她欺负,且还敢还手,她便觉得自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林斐说到这里突地笑了,大抵也是觉得温秀棠这个人在温明棠的事上实在是令人不知该如何形容,“你在她那里委实是特殊的,好似是她手中独属于她一人的提线木偶,存在便是为了衬她这朵红花,自然是不许你反抗的。” 说到“不许”二字时,林斐加重了语气,忍不住摇头,顿了顿之后,才道:“她是弱者。且比之有些人只是缺少外物而不得已的‘弱’,她……骨子里就是个怯弱的灵魂,不管多厉害的外物,都无法弥消骨子里的怯弱。尤其面对你时,更是如此!这人好似……一直活在梦中一般,觉得你永远只会循着她想的那般成长,走她为你设下的绿叶那条路,若有人敢叫醒她,怕是要发疯的,不许旁人叫醒她,也不想醒。” “可世间事很多时候并非围着她转的,世人也并非台上的提线木偶,完全如她想象的那般行事。”温明棠想起大理寺那些差役事后提起的温秀棠在叶舟虚府中被带走时的情形,只觉的好笑,又想起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叹了口气,说道,“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生得一张出众的脸总是更引人注目的。可世间美人不少,美人往往也只是锦上添花之事。昔年李隆基宠幸杨玉环时三千宠爱在一身,可马嵬驿兵变时,不也赐下三尺白绫了?可见美人只有在对方顺风顺水之时才能得到最好的待遇,若不然,便是最大的累赘与推出来平众怒的工具了。可温秀棠却委实是太过高看‘美人’二字的作用了。” 温明棠翻了翻原主八岁前的那些记忆,温玄策的大儒身份是要靠经年累月的苦读与天赋共同成就的,旁人想照猫画虎的攀比一番委实是太难了,再者就算有同样的天赋,也不是人人皆能熬得住那些苦读岁月的。可‘美’这一字便不尽然了,不需要苦读、费力,而是天生便有的,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或许还有旁的种种手段来弥补,在大荣,却委实是一生下来便定的。 老天给了温夫人一张出众至极的美人脸,引人羡慕的同时,自也会引来旁人的妒忌。羡慕与妒忌是并存的,都融于温秀棠母女日常阴阳怪气的话语中了。同样,之于温秀棠母女而言,妒忌的同时也在心中种下了一道名为‘美’的心魔,随着岁月渐长,那心魔之火也愈烧愈烈,没有什么能比将当年抢自己风头的‘美人’唤到身边来,做自己的陪衬更能缓解熊熊的妒忌之火了。 温明棠想起在教坊见到温秀棠时温秀棠对她厨子身份的鄙夷,让她到自己身边来为自己做饭便觉得好笑。 这绝不是温秀棠喜欢食她做的那一手饭食的缘故,毕竟温秀棠一口都不曾食过她做的饭菜。事实是哪怕温明棠做的菜再不合自己的口味,那等让温明棠到自己身边来服侍自己、衬托自己的舒畅与快慰,都是温秀棠从旁的再美味的菜食中也遍寻不到的。 只可惜,这毕生所求至此都不曾实现过罢了。 温明棠看得懂温秀棠的心思,却并没有打算成全温秀棠的心思,浇灭温秀棠的妒火。 这些事,温明棠只浅浅一提,林斐自是便明白了温秀棠心中的症结所在了,当然,亦没有如温秀棠之意的打算。毕竟这世间事又不是围着温秀棠转的,就算温玄策、裕王这些她的靠山尚在,她也不过是攀附这些人的菟丝花罢了,人只会给靠山面子,而不会给菟丝花面子。更遑论,温秀棠的靠山此时已然不在了。 当然,虽然不想理会,可不得不说,有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想过来拿捏自己之人还是……挺烦人的。 温明棠想起了今日罗山特意走了一趟过来‘看’自己,只觉得好笑,隐隐察觉到这位“精明”擅“走小道”的刑部官员多半... 虽记忆有些模糊了,可温明棠还记得梧桐巷修建时温玄策的声名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附近的四邻街坊都以与闻名遐迩的大儒为邻为荣,这其中自也包括这旧宅上一任的主人——茶商。 升斗小民羡慕商人的富贵,有了富贵的商人却又羡慕起了大儒名士的清高身份与世俗认可。人之种种所求自是随着眼下身份的改变而变化的。 如此一看,“站在这山望着那山高”这素日里听来的贬义之词好似也不是那么的坏了,人总是有更高的追求,用合理的手段追求所得自也是人之常情。 梧桐巷的门宅修建的一般大小,立在巷中看门外看不出具体门宅间的差异来,可推开入内之后却是别有洞天,温明棠是记得清楚温家旧宅内的那些陈设的,比之温家旧宅的陈设,眼前的茶商旧宅自是小了不少。可一想温家大宅的主人虽是温玄策,里头住的却是温家全族,每一处院落里都住了人,每逢节日,看着那挤在主院满满当当的人头,即便是原主都叫不出那些人的具体名字来。温明棠又觉得温家其实并不大,相反还很拥挤。这般再看眼前的茶商旧宅,自是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因着已修建了好些年,墙面上也有不少脱落了,重新刷一遍,修补什么的自是必不可免的。那屋宅打通的想法林斐已做好了,接下来便是屋宅中那些要布置的造景了,两人几乎将这宅子的每一处院落都走了一遍,将需要布置造景之处框画了出来,至于造什么景,如何造便不是今日便要想明白的事了。 今日事,今日毕,今日要做的,也只有这些。 框画完造景之处已是月上中天,该回去了。踏出屋宅大门,温明棠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一旁的林斐立时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察觉到手心的暖意,又见女孩子穿的并不单薄,并非受凉之后,林斐说道:“民间常有人道打一个喷嚏,是有人在念叨你了。可我此时就在你身旁,如此……倒要看看是谁在惦记我相中的娘子了。” 这话成功引来了温明棠几声轻笑,又听林斐说道:“也不知是不是那位同笠阳郡主有婚约的叶家公子又开始念叨了,可我听闻他近些时日迷上了今日我等吃饭时看到的跳胡旋舞的色目胡姬,大抵那颗心实在是专注不了,枕在胡姬怀里还有工夫惦记旁人。” 这话当然只是说笑,温明棠也没当回事,只是跟着笑道:“胡人的酒酿的烈的很,喝多了怕是早不省人事了,哪还有这闲工夫?” “倒也是!”林斐点头,看温明棠不再打喷嚏,隧道,“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虽只是闲着打趣,却倒也没说错。今日他们才吃过饭的大宛王子的食肆包厢里,叶淮正枕在胡姬的肚皮上打鼾,手里的银制葡萄酒杯落在地上湿了鞋袜也丝毫不觉,又哪里会惦记温明棠?隔着屏风,一人怀里抱着一名胡人舞姬的一众年轻公子一面同舞姬们调笑,一面问那笑吟吟坐在一旁陪聊的大宛王子:“如何?我等够不够意思?” 大宛王子点头,看了眼屏风后睡的正香的叶淮,笑道:“我今日可看到那位温娘子了,能叫他这么惦记的,自是美人,只可惜有主了,且那主看的还挺牢的!” “不妨事!”一众年轻公子闻言皆笑了起来,摆手不以为意,“叶兄惦记的娘子多的是,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没个小娘子又死不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那倒是!”自小留在长安为质,自是同这群风流公子早混熟了,大宛王子点头笑道,“比起什么娘子来,倒是那放高利、乡绅的事,叶大人特意叮嘱过了,不许叶兄掺和,几位也莫要跟着掺和了。” “虽是不大懂这些,不过叶伯父这般厉害的人说的总是对的。”对着怀里的胡人舞姬猛亲了一口的一位年轻公子随意的附和道,“那就不掺和了!左右……也不缺这点钱。诶,对了,你掺和么?” 看着面前一众相貌皆生的不错,却剥开相貌一看,里头尽是些酒囊饭袋的富贵公子们,大宛王子唇角翘了翘,道:“我是个开食肆的,自是只做食肆生意,也只管食肆里的菜肉酒水味道是不是正好,其他的……我可不懂!也不想懂!” 第五百七十一章 佛手化橘红(十四) 温明棠打的这一声喷嚏当然不是因为枕在美人怀中大梦不醒的叶淮,而是另有其人。 比起东大街的热闹繁华,长安府衙的大牢之中便显得尤为冷清了。此时已是初春,衣裳穿的足够的情况之下自是不冷的,可捂着小腹的赵莲还是尝试着向看管大牢的狱卒要了一碗热水。 这等虽说多添的麻烦,却又算不得无礼的要求自是看狱卒心情了。所幸今日看管大牢的狱卒是个勤快,懒得费什么口舌争执,转身便去端了碗热水给这位肚里怀了个“证据胎儿”的女囚。 赵莲接过狱卒端来的热水道了谢,小心翼翼的捧起茶碗喝了两口之后,见狱卒还没走,实在是忍不住,问起了今日被关押之后听到的那些随意走动的狱卒们闲聊中扯到的琐事:“敢问……敢问小哥,你们下午说的那大理寺的林少卿相中衙门里厨娘的事,那厨娘可是姓温?” 这段时日府衙大牢里关押的犯人不多,狱卒自是算得空闲,再者看到赵莲,想起自家有个妹子同她差不多的年岁,一时多了几分耐性,便与她说了起来。 “是啊!那温小娘子是昔日犯了事的大儒温玄策之女,你这年岁……当年温玄策出事时也记事了,当是听过他的名字的,未出事前,他名头极盛。”狱卒说道,“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他。” “我知道。”赵莲端着茶碗点头,咧嘴挤出一个笑容道,“温姐姐生的很是美丽呢!”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用袖子沾了沾碗里的水,小心翼翼的擦起了自己的脸。 讨来一碗水,却只喝了两口,剩余的便尽数用来洗脸了……这一幕看的狱卒一阵沉默,半晌之后,忍不住提醒赵莲:“你眼下是囚犯,我府衙虽说不苛待囚犯,可这水给不给的全赖我等心情。今日我心情不错便给了,明日给不给的,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此……这水你不用来喝却用来擦脸,委实是太浪费了。”说到最后,语气已明显带了几分不悦了,可看着赵莲那张脸,又想起了自家疼爱的差不多年岁的妹子,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便是擦了脸,这地方……也没人看,委实没甚必要。” “小哥说的有理!”赵莲端着茶碗点头,面上咧嘴挤出的笑容淡了下去,垂下眼睑,隔着牢门,狱卒都能察觉到她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只听赵莲说道,“可女子……生一张美丽的脸,很是重要呢!” 这话说的……再思及方才她问林斐与温明棠的事,以及她被关进来,牵连到的那位乡绅公子,狱卒忍不住撇了撇嘴,可想到自家妹子这年龄亦是在相看人家以及关注外头哪家儿郎算得如意郎君这等事时,又觉得这也算得人之常情了。 可人之常情……虽是人之常情,世事严苛却也是事实。大抵是觉得此时的赵莲同自家妹子实在有些相似,狱卒的耐心也远比往日要足,想起今日一番经历,外加大人方才吃完暮食回来说的那些话,便多了几句嘴,说了起来。 “我家大人说了,即便是相貌再登对,一见钟情的那等,脸也终究只是锦上添花之物,你将这个事……看的太重了。更何况,再好看的脸,看久了,便也习惯了;同样的,再难看的脸,看久了,也会慢慢习惯的。”狱卒说道。 虽然都是习惯,这面对好看的脸的习惯与面对丑脸的习惯自是不同的。 赵莲听到这里,笑了起来,抬眼,隔着牢门对狱卒说道:“小哥说的这些话,这些年我早听过了,也明白你等说的有理,可明白这话有道理是一回事,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虽此时赵莲比起乡绅宅邸抓来时的穿着打扮精细,朴素了不少,那身精细的衣裳也换成了囚犯贯穿的囚服,可隔着牢门看着此时端着茶碗,并未梳妆打扮的赵莲,狱卒只觉得眼前的赵莲比起那乡绅宅邸中的顺眼太多了。 用同僚的话来讲,便是乡绅宅邸中抓来的那个赵莲虽然打扮精细、一副乡绅公子夫人做派,可不论是其行为、表情还是出口的‘无辜’话语都似是一朵刻意伪装的白莲花一般,透着一股子刻意的无辜,除了当真吃这套的之外,多数人,尤其是衙门里办案抓犯人的人大多都是不喜这添乱做派的。 眼下牢房中关押的赵莲虽换了囚服,可这一声开口坦然的真话,却委实比那个赵莲看起来顺眼太多了,也更似自家性子单纯天真的妹子了。 狱卒想起自家妹子便心软了几分,想了想,提醒她道:“这里是大牢,我等办案的见过的伎俩多了,还是似你现在这般坦然些,承认自己的不足更招人待见。” “我知道。”这话之后,便听赵莲笑了,她接话道,“我阿爹阿娘一贯是招人厌恶的,我见得多了,自是知晓什么样的人最招人厌恶。” 这话更是坦诚,甚至可说加上先前那句,算得上是同官府打上交道之后的赵莲最令人觉得坦诚之时了。 “看你在那乡绅府宅中的做派,我等觉得你比你爹娘那真小人来更是心机深诚,委实算个‘伪君子’,伪君子与真小人同样令人生厌;可眼下见了你,我又觉得你好似也只是个寻常姑娘家罢了。”狱卒叹了口气,看着一身囚服,还怀了个证据似的胎儿的赵莲,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来着?可知自己牵连进什么事了?” “小哥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赵莲垂眸看着手里的茶碗,嘴巴一张一合的说道,“其实也不是有意隐瞒大人,而是我等……也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其中的龃龉,狱卒自然能从同僚的透露中猜到几分,听到这里,更是叹气:“什么都不知道也敢牵连进人命案?我等见过那等明明杀了人,却百般想法子抹除证据,擦去身上脏水的,却未见过分明没杀人,却偏偏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说到这里,便看到了出现在大牢门前的长安府尹,待要过去拜见,却见长安府尹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狱卒明白过来,便继续靠在牢门前同赵莲说些‘心里话’。 回到衙门,眼看还不到歇息时辰的长安府尹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来大牢这里会一会赵大郎夫妇,没成想,这一晃,却是见到了一番预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惊喜。 感慨了一番果真是天道酬勤,被无意馈赠的惊喜砸中之后的长安府尹驻足认真听了起来。 赵莲早在狱卒说到‘偏偏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时便红了眼,放下手里的茶碗,捂住自己的眼睛抽泣了起来。 比起白日里人前表现出的‘无辜’,此时的赵莲在长安府尹眼里才算得真有几分寻常天真女儿家的无辜了。 “我知道,可我没办法。”赵莲捂住自己的眼睛说道,“我也不曾杀人。我只是……只是……想过好日子罢了!” 最后一句“想过好日子”的话一出,赵莲总算是彻底舒了口气,那块堵在嗓子口的石头仿佛终于被挪开了一般哭泣抽噎了起来:“我知晓大人只是循着办案的流程在走,抓我等也是合情合理,可我当真没杀人。” “没杀人却拿不出证据... “我不曾杀人,家……家里人他们也发誓了他们未杀人。”赵莲吹着眼泪说道,“我是信的,毕竟我腹里还有胎儿。”说到这里,赵莲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方才坦诚相言,同寻常女儿家没什么不同的赵莲此时身上那“无辜白莲”的味儿好似又冒出来了。 虽然这话……当也是实话,说坦诚也算坦诚,却不再似方才那般能让狱卒记起他天真单纯的自家妹子了,而是不由自主警惕了起来。 说实话,赵莲身上的这一幕反应落在狱卒眼里,便是狱卒自己也觉得费解,身上带着那股子“无辜白莲”味儿的赵莲实在是让人发自内心的抵触,哪怕他们并未说什么要紧事,赵莲说的也都是实话,却依旧如此。 眼前的赵莲好似生了两张面孔,一面是坦诚相待,甚至还可算得上知事懂理的寻常女儿家,让人发自内心的怜惜;另一面却又带着那股子冲人的“无辜白莲”味儿,让人下意识的在心里筑起一道心墙,警惕的面对眼前的女子。 “你说的家里人可不是指你爹娘,是说那乡绅父子吧!”筑起了心墙的狱卒看向牢门外站着的长安府尹,见长安府尹点头,便又继续问了下去。 “都……都是。”赵莲盯着那摆在石床上的茶碗,说道,“我家里人都发誓了没杀人,我也能发誓我没杀人。” 虽然也算坦诚,可到底不曾坦诚到底,既先前没提到爹娘,却又到底顾忌影响,不肯承认自己忘了爹娘,只拿‘都是’的话语掩盖过去,那股子‘无辜白莲’的味儿就是在这一句又一句的顾忌‘影响’中生出来的。 有赵大郎夫妇这样的父母,即便是‘独女’,又能过的多好?即便只有一个独女,逼得他们不得不重视赵莲这个能为自己养老的女儿,可这父母与子女的感情间着实充满了算计。而赵大郎夫妇与赵莲之间老天爷也并未降下什么‘寻常寡母生出神童儿’的奇迹来,而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赵大郎夫妇不是什么好的父母,赵莲这女儿自也不是什么无辜孝顺的乖觉女儿,那下意识只为乡绅父子辩解而不为赵大郎夫妇辩解的举动足可见在赵莲心中,比起给她乡绅公子夫人身份,穿金戴银的乡绅父子来,赵大郎夫妇实在是没什么份量。 赵莲的感情委实是‘务实’的很,最重的感情永远只放在‘利’这一边。 “可我大荣是看律法的地方,不是看誓言的地方。”狱卒说道,虽说这世间大多数人还是将誓言看的神圣的,可还是有不少人将誓言当成屁一般,发完就放了的。 “我知道,可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成嫌犯了。”赵莲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对着石床上的茶碗说道,“我只知道我没有杀人,剩余的,也只能交给大人们了。” 不是交给大人们,而是看乡绅想要如何摆弄你这颗自己空生一张嘴,却无法自辩的棋子了。狱卒听到这里,忍不住叹气,也渐渐习惯了赵莲一时坦诚至极,一时又‘白莲’味儿冲天的行为举止了。 真是……难怪人道看大牢看久了,也算得见多识广了。一生也吃不上一次牢饭的百姓大街上随处可见,能进大牢里的,委实都是百姓中的‘人才’,自是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实在是每一个看仔细了,都叫人如鲠在喉的食不下饭。 “小哥问我好不容易讨得一碗热水,为何只喝两口,剩余大半碗却用来洗了脸,”那股‘白莲’味儿同坦诚一同出现在了眼前的赵莲身上,赵莲捂着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我眼下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护住一张脸不在将来见到夫君时让夫君嫌弃与保住腹中的胎儿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腹中的胎儿自不必说,于官府而言是‘证据’,于赵莲而言则是母凭子贵最重要的倚仗。至于那张脸……想起她先时感慨温明棠生的美,以及她都懂的那些劝慰道理,狱卒自然不再重复那些‘美没有那么重要’的大道理了,而是想了想,转而说道:“如此殚精竭虑的,只为讨得夫君的喜欢。且……你这等嫁高门的事还要看运气,便是如你这般有了运气的好运娘子,却又牵扯进了人命案,如此……走的摇摇晃晃的,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摔了,最后跌个人财两空,何苦来哉?为何不稳当些呢?我记得你家有位在宫里做司膳的娘子就很是厉害,能有本事自己在长安城置办宅子,她便不需过你这般担惊受怕的日子。” 第五百七十二章 佛手化橘红(十五) “姑姑自是厉害的。”听狱卒提起赵司膳了,赵莲放下了擦眼泪的手,喃喃道,“我年幼还不知事时很是崇拜姑姑,也想着待到长大些,能似姑姑一般能干呢!” 至于年幼是多年幼……不等狱卒再次开口问起,赵莲便主动说了起来:“幼时不知世事艰难,只看到姑姑进了宫,当上了司膳,便以为自己也能似姑姑一般撸起袖子做好菜食,又日常带着宫婢巡视什么的做个女官。” 这轻飘飘的语气听的狱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瞥向大牢门外连连摇头的长安府尹,随之恍然:赵莲看到的光是赵司膳的人前风光吧,却根本未看到赵司膳在人后的种种努力。 比起说起话来颇有种“何不食肉糜”之感的赵莲,在俗世里摸爬滚打过一番的狱卒看到的却是贫家女入宫为婢,该做多少事,躲过多少算计,吃过多少亏,在生死面前滚过多少遭才能当上那所谓的司膳?要知道一同入宫的除了伺候人的贫家女之外,也有大族出身的女子进宫争那女官之位的。司膳位子虽小,比不得尚宫之流,可好歹也算是有品阶的女官了。 所以,赵莲所谓的‘崇拜姑姑’,‘似姑姑一般能干’的说法委实同那些发誓如放屁一般发完就放的人一样,听个乐就好,她只是单纯羡慕上赵司膳的人前风光了吧! “待到年岁长些,我也学着人绣帕子补贴家用。可绣了一沓帕子,手也被磨出了茧子,被绣针戳破手指的次数更是多到数不清了,却只堪堪换回几个银钱,算了算,单靠我这般绣帕子买宅子,便是绣到七老八十也买不起一间宅子,这才发觉单靠自己立身这一事是如此艰难。”赵莲喃喃道,“姑姑很是厉害,可我实在是没有姑姑那般聪明,这大抵是天生的吧!” 听到赵莲将自己绣帕子时的怕吃苦贪懒以至于挣不到银钱的问题归咎于不如赵司膳聪明,狱卒动了动唇,本想说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没有厉害之人那般聪明”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推辞借口了,似他这等狱卒贪懒被扣了银钱,回去面对家里人的责问‘怎的不似同僚一般,将银钱拿满?’时也能说是不如同僚聪明了。 左右‘聪明’二字虽存在于众人的口齿之间,却看不到也摸不到,更无法具体衡量,自己说自己“不如对方聪明”总是一个让人寻不出可辩驳之语来的借口。若是对方不信,便让质问之人找个能证明‘他比同僚更聪明’,是在推诿能力不及对方的证据来啊! 比起‘贪懒,怕吃苦,才挣不到银钱‘的借口那般听起来不好听,容易被人指着鼻子骂,‘没有厉害之人聪明’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毕竟‘聪明’这种事强求不来,对方也不能拿这种强求不来之事如何,属实是将责任推到‘天生’身上了。 虽然这些人中不乏真笨的,可也多的是一堆懒汉、浑水摸鱼的混在里头,用这‘蠢人’的借口回去同家里人交待的。 同赵莲的话说的越多,那些原本看到她似看到自家妹子一般生出的怜惜也越发的退个无隐无踪,他自家妹子是真的不怎么聪明,却是做事认真肯吃苦的,可不似眼前这位贪懒怕吃苦还寻借口的。 就这心思同品行,哪怕给她一个同赵司膳一样的脑子,多半也是坐不到赵司膳那位置的。首当其冲的,便是这想走捷径当乡绅公子夫人的心思了。宫里头有皇帝,攀上了那是能当后宫嫔妃的,或者借着出入宫廷的空档,故意在哪个贵人面前一摔一跌,这等攀附手段多的是! 心思都放在这等事上了,哪还有精力钻研御膳房的菜食,小心警惕周围的应对与算计,一步一步靠自己往上爬? 那股‘无辜白莲’的味儿越来越冲,狱卒听着赵莲在那里说着:“学姑姑实在太难了,且还需要有个聪明的脑子,这些天生没有的,我实在是无法强求,便也只好似温姐姐一般,求个好看的脸蛋惹贵人怜惜了。” 看着牢门外听到这一番话的长安府尹已摇头背过身去,狱卒也有些不耐烦继续同赵莲说下去了。与见识、阅历、修养什么的无关,委实是赵莲这个人的想法让人不住摇头。 “俗!俗不可耐!”长安府尹皱眉对前来寻自己的夫人说道,“读再多的书,请多厉害的先生,贴上再尊贵的门阀标签,五姓女与金枝玉叶的身份轮着往她身上招呼都没用,这人实在是……啧啧啧,难怪那股味儿那么冲呢!” “要么她便心机深到所有人都看不出来那些心思,要么便别动心机,做个老实孩子,似这等许多人都看得出心思的心机便莫要使出来惹人笑话了。”长安府尹说道。 “当真所有人都看不出来的心机那可不得了!”府尹夫人看着不住摇头的长安府尹,不急也不恼,对赵莲的一番言语反应颇为平静,“那亦是个红袍了,是需你警惕的对象以及伺机而动的毒蛇了。不是什么时候,那毒蛇从鼠洞中探出头来时,都刚好有人在你身边,一出剑直钉其七寸的。” 这话说的便是开棺验尸时的那一幕了,想起那一幕,长安府尹也有些后怕,拍了拍胸脯,连叹了好几声“好险”之后,对自家夫人笑道:“夫人好比喻!这里头不论是赵莲、赵大郎夫妇还是那刘老汉等人可不都是鼠?鼠在前头挡着,那毒蛇却藏在鼠洞中,随时准备跳出来将人弄死呢!” “就是鼠!”府尹夫人点头,神情淡淡的说道,“这赵莲可不就是想偷个乡绅公子夫人当当么?这才同毒蛇做了交易,甘愿当了人家抓交替的对象的。” 女子看人看事的眼光同男子不同,很多时候论事之时,换个角度同眼光,往往能将事情说的更清楚。 “那乡绅公子对她又没有感情,自是不谈什么爱不爱的。那这赵莲也好,还是两个死去的姐妹花新娘也罢,她们又有什么能拿出来同毒蛇做交易的?”府尹夫人说道,“没有旁的能赌,便也只能赌命了,赌她们被人抓了交替替人挡灾之后,却还能扛过去,不死的。” “能扛过去,那便母凭子贵,扛不过去……死就死了,多的是想当乡绅公子夫人之人!更何况,听闻那乡绅公子生的还有几分清秀,哪怕剥开内里是茅坑里的大粪,可闻起来却是真的香!”府尹夫人翻了个白眼,说道。 自家夫人在家乡时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说的话也引经据典,颇具才气。可就是这般的才女,私下里骂起人来那却当真是什么都不顾忌的,‘大粪’什么的张口就来,或许有些娇贵公子哥未必喜欢,可对长安府尹而言,却是喜欢极了她这嬉笑怒骂的性子了。 同那位温小娘子一样,自家夫人说话也是一针见血。这比喻可算是将赵莲等人的行为举止,以及那‘不清楚怎么回事,却成了嫌犯’的情形描述的明明白白了。 “民间碰到抓交替这等事都是请神棍解决的,似她这等甘愿做那个被抓的交替的,又要请谁来解决?你同林斐来跳大神帮忙解决抓... “老鼠同毒蛇能有什么感情?当然,事后排场还是要大的,似那死去的姐妹花一般,死后那一身衣裳都抵得上活着一世的花销了,可谓真正的厚葬!”说到这里,府尹夫人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左右厚葬花的也是乡绅的钱!至于哭,看她哭起来这般熟练,当是不虚的。总之哭一场,求个往后余生的富贵,且还没有毒蛇在洞里盯着自己,对鼠来说自是最好的结局,也算大赢了。” “其实除了这个大赢的结局之外,其余很可能都是输,”府尹夫人严肃的说道,“哪怕自己命硬扛过去,从牢里出来了,母凭子贵也诞下儿子了,可丈夫、公公只要有一个没死,毒蛇在一旁盯着,谁知道毒蛇饿急了会不会把老鼠吃了?有时候毒蛇并不饿,只是闲着无聊,又或者,同老鼠计较起了老鼠吃的那些口粮,老鼠哪里斗得过毒蛇?要知道大家都是在一个窝里趴着的,老鼠就是想躲都没处躲去。” 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他并没有驳斥自家夫人的话,只是听罢之后叹道:“夫人还是心软了,那所谓的大赢结局,若是毒蛇先一步察觉以及遇见到了这个结局,通常情况之下并不会让老鼠花自己的钱享受好日子的。而多是干脆直接摔了碗,自己死后哪管后世那洪水滔天?虽说蛇鼠一窝,可到底不是同族,也不是自己亲生的,又怎会去管旁族的死活?” “至于腹里的胎儿金贵……先时已经死过一个怀胎而死的新嫁娘了,凡事有一就有二,能金贵到哪里去?”长安府尹说道,“人家可未必看中她那一胎!更何况本府这些年见的……被藏了多少年,突然领进家门的子嗣之事多的是。毒蛇有千百种方法能藏起自己的秘密,反观那老鼠在毒蛇眼里却是一件衣裳都不穿,光着身子在洞里跑来跑去的。” 府尹夫人听到这里,瞥了眼长安府尹,没有接这话茬,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忽地伸手指向大牢:“她羡慕起那位温小娘子生了张好看的脸了。” “一张脸生的好看的多的是!”府尹摇头,思忖了一刻之后,忽道,“她觉得比起自家姑姑的路,温小娘子的路好走……本府倒是觉得她或许不止有贪懒、爱占便宜这些毛病,眼光或许还有问题。” 这等话中有话于府尹夫人而言自是一下子便明白了,想起自家夫君回来对她说起的林斐与温小娘子的那些事,沉思了片刻之后,说道:“我也觉得赵司膳那路难虽难,却好歹也能摸索得出一些前人可行之路,毕竟……宫里司膳、尚宫什么的不止一个,可见真想走,虽然难,却也是有章法的;可那位温小娘子的路……或许连个前行的章法都没有,如此……指不定比赵司膳那有章法可循的路更难走,哪里简单了?” 她是听得懂也看得懂自家夫君这一身红袍斤两的,自也能从夫君三言两语的描述中看懂一些旁的事。林斐比起夫君来,这一身红袍披的更早,能让他相中的娘子……据林斐自己所言,他去岁在通明门时就相中温小娘子了,且那方式还是男女感情间来的最迅猛的一见钟情。月老为他二人牵线下了最猛的一剂药,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百般试探与确认……真真是明面上看着是再体贴不过的如意郎君了,不止相貌、品行、能力皆好,连那等味儿最冲的‘白莲’也熏不到他,且只要相中了那娘子,便全然不顾忌对方身份。如此……瞧着比之那等最容易套牢的老实公子都容易摘到手,可实则却是前头这些年,也不曾听闻有什么人摘到这朵高枝上的花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话果然是不变的真理!这位面上瞧着再好摘不过,且种种条件亦堪称大荣未成亲郎君之最的少卿大人本身怕就是那摘取时的最大障碍与麻烦吧!如此堪称……难伺候的一个人却偏偏相中了温小娘子,光这一点,便知这位温小娘子不是善茬。更遑论她是听夫君提过这位温小娘子的特殊之处的,寥寥数语,足可见其眼力与阅历的不凡了。以夫君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能得他一句赞的,又岂会是寻常人?更遑论,那位温小娘子还得了国子监那位祭酒大人的欣赏,能同时得到最俗与最雅之人的赞赏,这本身便不是一件易事。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际遇,府尹夫人说道:“任那金子在沙石里埋的再深,也总有被风吹出头的那一日。我等看着便好,若当真如此……这不少似赵莲一般,觉得温小娘子这条路好走,有样学样的怕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那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了。”长安府尹听到这里,也笑了,说道,“尤其她面对的还是林斐这等人。” “可林斐这等人识货,亦是似你这般吃过见过且还管得住心的。虽然似那难登的蜀道一般,摘起来难于上青天,可至少也算是劳有所得,力气不是白费的。”府尹夫人说道,“怕就怕那等登起来同平地没什么两样的,虽是很轻易就叫人摘了,可你摘得旁人也摘得,管不住心,那指不定花进去的力气到头来尽数白搭了。” “所以……还是要看人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捋了捋须,指了指自己的眼,道,“看眼力见的,我这一双眼便看人极准,当年一眼就相中了夫人。” “你这话说了好些遍了,三天两头的说,也不嫌啰嗦!”府尹夫人白了长安府尹一眼,脸上却浮现出了肉眼可见的笑意,“那也要我点头同意才是!足可见,我的眼光亦是好的!” 似这等对话,二人重复上多少遍都不会腻的。 第五百七十三章 佛手化橘红(十六) 昨夜同林斐逛了一圈长安城,去那贵价食肆食了一顿暮食,品过了长安城的贵人吃食后,第二日晨起,自是又要换上自己耐脏的灰袍,准备做朝食了。 洗漱过后,穿上灰袍的温明棠看着自己倒映于铜镜中的模糊身影突然觉得这一幕委实有些好笑。原本同林斐说起灰袍姑娘的故事时只是随口说来解闷的,可转身看到自己搭在屏风上的昨夜穿的那一身色彩鲜艳的衣裙,以及自己身上的灰袍之后,温明棠只觉得眼下这一幕同灰姑娘参加完舞会回来之后换下漂亮裙子的举动极其相似。 大抵是这些时日同林斐接触的愈多,不,不是愈多,应当说是愈深。去岁一整年,她同林斐接触的就不少,几乎日日得见,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的氛围弥漫在二人之间,却也仅仅只是点到即止而已。直到今岁,由接触的次数多,改为深谈,也渐渐开始互相影响了起来。 林斐看人观物会想起她说的千年以后的事,她亦开始看人观物以林斐的习惯切入其中了。 似灰姑娘这等现代社会常见的童话故事,大抵是因为此时的自己正在接触着,忽地觉得灰姑娘换下漂亮裙子这举动是如此的合理,不论是惦记着嫁王子的灰姑娘还是惦记着今日要做朝食的灰袍姑娘,那一身漂亮的裙衫都是需换下来的。 惦记着嫁王子的灰姑娘还要在继母手下过活,自是要低调行事,不张扬,不抢继姐们的风头的,如此……方才能够安全的等到王子寻来的那一刻;而惦记着做朝食的灰袍姑娘温明棠要在灶台边打转,自是穿着耐脏的衣裳更好的,若不然……洗起衣裳来岂不费劲? 这般一想,温明棠只觉好笑:很多童话故事她原先都以为那只是童话,是说给孩子听的。可细一想却又觉得也不是不合理,甚至真往深里想,该蛰伏时低调,这不亦是藏于其中的人性? 没有能力护住那漂亮裙子时,灰姑娘自该将那衣裳还给仙女教母的,无他,教母是仙女,有仙法在手,能护住那裙子,而灰姑娘没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继母手下过活的灰姑娘哪里来的本事护住衣裳不被继姐们抢走? 一边对着铜镜整理衣袍,虽是穿的灰袍子,可袖袍与衣领都翻折齐整还是必要的。温明棠一边整理衣袍,一边想着现代社会自小听到大的灰姑娘的童话故事,翻折完袖袍,眼角余光瞥到铜镜前光秃秃的梳妆台上摆着的两样物件时,动作忽地一滞,停了下来。 那是原主自入掖庭之后便一直带在身边的两样物什,一样是温夫人临离去前塞给她的打制成如意花生状的银子。梧桐巷那座最大的宅邸之中满目的富贵物件在抄家时一样都带不走,是俱需要留下来的。这等时候,温夫人能藏起来的自只有些不起眼的物什。 银如意花生是银钱,能贿赂掖庭那些管事,让原主少挨一顿打,可用完了也就没有了。至于是否藏了什么机关之流……且不说温明棠这些年的把玩,早将这两样物件摸透了,就说这银花生……不过是温家日常发给小辈的零钱罢了,原主的记忆中对这等事物是熟悉的。 原主人小,那小小的荷包带在身上很是显眼,抄家时自然不会被那些官兵落下孩子身上的零钱。毕竟虽是孩子,却是大族里的小姐、公子,身上戴的,头上簪的,哪怕是小荷包里的银花生那也是值钱的。 温明棠清楚大荣的物价,这一枚银花生对抄家的官兵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了。 温夫人是大人,大人的手再小,再如何纤细如柔荑都比八岁的原主要大,手掌一开一合间偷偷藏了粒银花生,大抵也是一个母亲决意赴死前能为女儿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温夫人的死志,八岁的原主看不懂,可千年以后来的温明棠却是看的清清楚楚。那些抄家官兵言语间的‘安抚’:‘不必担心,有人在那里等夫人’云云的,以及感慨‘美人就是命好,早早便有下家在那里等着赎身了’,于看似柔和,性子却贞烈的温夫人而言不亚于头顶坠下的尖刀,她早已生了死志,若不然,临离去前最后拥抱原主时除却一句叮嘱‘阿囡乖’之外,什么‘等着娘亲,我等来日再见’的话都不曾留下。 温夫人给温明棠的是临死前偷偷藏起的银花生,温玄策留给温明棠的,却是启蒙时的生辰礼——一支狼毫,这物是原主自幼便带在身边的,似杜令谋这样的人早翻过不知多少次,自也没什么机关暗扣之流的。 不管搜寻多少次,原主身边就是没有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对膝下留下的唯一血脉,温玄策也确实是什么都没给,连句温夫人那般的‘阿囡乖’的话都没有留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其实温玄策便是给了,就温明棠那小包袱三天两头被人翻动的样子,也是什么都留不下来的,其结果同什么都不给也没什么两样。 没有能力护住漂亮裙衫不被抢走时,自是该将裙衫还给能护住裙衫之人的。温明棠看着那两样不起眼的物什,突然觉得虽然不曾瞧出温玄策对原主有多少父爱在里头,可不给……也是对的。 反观温秀棠那里……听闻她拿着温玄策的遗物到处吆喝找金主攀附……温明棠突然迟疑了起来。 倒不是对温秀棠的举动迟疑,毕竟温秀棠做的这些事,每一件都不曾超出人的预料之外。 让温明棠突然迟疑起来的,是温玄策。 她所知的温玄策的种种过往有来自于原主记忆的,还有众人口中道听途说的,这其中,她自己并不曾同温玄策亲自接触过。至于原主的接触……八岁的原主只是个小童,对于一个小童,且还是不能承袭他理想的女童,温玄策……当真会敞开心扉,说出自己心里的真正盘算与谋划么? 那些谋划……八岁的女童又怎会听得懂?至于温夫人……他二人的感情到底不曾交过心,温玄策不止一次感慨过温夫人‘不懂’,既如此,对一个‘不懂’的温夫人,那些谋划……温玄策当真会说么? 便是说了,也不定做得好,即便谋划的再好,真正做起来同计划与想象的终究是两回事,谋划的人需要手腕,做事的人亦同样需要手腕。更何况温夫人很美,会令人嫉妒,引人觊觎,时刻被人关注着,于那等复杂至极的谋划而言,不被人看到的偷偷行事尚且不定能成,更遑论是处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一步一行,时时刻刻被人盯着? 猛然察觉到这一点的温明棠突地一惊,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她若是彼时的温玄策,心中藏着一个如此大的谋划与秘密,对妻女处置起来好似同温玄策也没什么不同。温夫人守节,他感激,不守节,那也不是什么错,总之,不将她拖入那等最危险的局中便已是他作为枕边人最大的善了,至于并不算亲近的女儿,作为大人的温夫人尚且不能掺和,更何况是个八岁的女童? 将妻女推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知,好似也是温玄策彼时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意识到若是让自己来做,... 这等‘脸谱化的大荣良心股肱之臣’除了温玄策之外,温明棠还能想到的,便是此时被囚于宫中的靖国公了。 那位靖国公亦是个大荣良心之臣,不比死去的温玄策因无法再与其接触,而判断不出其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位靖国公此时被囚于宫中,能接触,自是还能慢慢品出他真正的底色来的。 或许,大荣良心之臣是真的,温明棠有原主的记忆,自是知晓温玄策那些忧国忧民,阐论实事的文章,也是因为面对妻女时的那等表情与感慨做不得假,才让温明棠有了这等判断。可同样的,这等人……当真会迂腐到傻乎乎送死的境地么? 多数时候,迂腐傻气之人……在官场上是爬不到高位的,而是更适合做个寄情山水的名士。 名士清高为大雅,处理琐事的父母官为大俗,那中间雅俗融合适宜的又是什么人? 对待亲生的妻女尚且感情淡淡的,更遑论是隔了一层的侄女?温明棠又想起了温秀棠关在大理寺大牢时吵吵嚷嚷的那些话;温玄策将东西给她时让她莫要后悔,还叮嘱其凡事皆有代价,莫要胡来! 当然,这些话温秀棠是不信的,不止不信还不屑,这一点看她大力吆喝就知道了。 忍不住再次感慨了一番温秀棠的举动还当真是从来不超出众人的预料之外后,温明棠笑了笑,想起温玄策来:原先对温玄策这个人她便是慎重的,此时……则更慎重了。 名满天下的大儒,大荣良心股肱之臣,直言上谏,坦然赴死,光明磊落至极的是他!可同样的,直接将那东西给了温秀棠的,也是他。 虽然是叮嘱了温秀棠,可温秀棠……温明棠与其不曾接触过几次,都能看懂温秀棠这个人,更遑论是彼时早已名满天下的温玄策?又怎会不知道自己这叮嘱于温秀棠而言,只会适得其反? “我或许还是将他想简单了,大荣朝堂之上站着不止一个红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他也未必不是一个红袍,”温明棠喃喃道,“只是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只知道他现在死了,比之活着尚且能接触的靖国公,又有什么人能读懂一个死人的心思与布局?”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温明棠下意识的伸手覆住了自己的眼:不得不承认,她对温玄策这个人的看法委实映衬了现代社会读过的那本书的名字——傲慢与偏见。 大梦千年,比之多少人,那道时空洪流让她得以便利的翻阅与解读青史,自也极容易‘以史为鉴’,轻易看穿不少人埋藏于表面之下的底色与心思。对温玄策……她也是如此以为的,似温玄策这等人,翻开历史,能找到不少相似之人。 因为很轻易的在史书中寻到了可借鉴之人,自也很轻易的以为自己看懂了温玄策。可此时再回忆起记忆中这个熟悉又陌生之人时,温明棠觉得,或许……她错了,想起那面馆中做得一手好阳春面,上了京城,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却依旧听令来了京城等候的夫妇,温明棠心中一滞。 当时不曾察觉,只以为自己一切都看得懂,虽未入局,却始终是看得懂局中每一个人的。 可……若是温玄策以自己的死为布局,那局中最重要的棋子……至此还不曾出现的话……或许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背后并不是不是傻到近乎一根筋的直率,也不是不懂要藏拙,而是刻意的锋芒毕露,所求更大而已。 若是如此……温玄策的布局……至少眼下的温明棠还未看穿,也至少眼下而言,温玄策的手腕是高于她的,也高于她所能看穿心思的那些人。 倘若当真如此,那名满天下的声名……温玄策确实名副其实了!温明棠放下手中的狼毫,想起虽相敬如宾,相处起来始终隔着层纱,甚至同温玄策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温夫人对温玄策的孺慕之情,或许……温夫人不懂温玄策,可若真是她想的那般的话,温夫人的眼光确实不曾出过差错,虽然温玄策未必是个好夫君,但论种种能力与手腕,确实是个极其厉害的,能着墨留于青史的人物! 其实,即便没人看到他的那些手腕,以陛下如今的态度来看,温家也是极有可能平反的,若是如此……温玄策的身后名……不会比他当年的一时无两逊色半分。 要知道那些书画大家,同一件作品,往往都是死后远比生前更值钱的。那些能禁锢住天子,说出圣人言的圣人们,也是死后的影响力远高于生前的。 若温玄策求的仅仅只是名,那他眼下,便已成的差不多了,只看陛下的态度了,有朝一日平反,他所求之名自然绰手可得。可若温玄策所求不仅是名,那便不好说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佛手化橘红(十七) 日升月落,月落又日升,大理寺衙门公厨里日复一日的忙碌着。毕竟……人不吃饭会死!这是温明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人一日也离不得三食,这公厨的灶台自也日日都得开。 在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备菜闲聊中,有人注意到了温明棠,温师傅还是那个温师傅,却……又好似隐隐有些不同了一般。 看着女孩子专注认真的切洗着手里的酸菜,阿丙和汤圆两只小脑袋凑在一起对着温明棠认真看了片刻之后,还是汤圆凑上前来,小声对温明棠道:“温师傅,你今日好似有些不同呢!” 温明棠闻言,手里的动作一滞,还不等她说话,便听一旁帮着忙活的关嫂子听了她二人的对话,挤着眼插话道:“什么不同?更漂亮了呗!林少卿难得空闲,陪着温师傅出去逛了逛,可见女人还是要哄的。我家那死鬼死的早,活着的时候,也常带我出去逛呢!” 虽是在插话闲聊,可其中却也带了些许恭维,看着关嫂子耳垂上坠着的两个增福气的大耳坠子,以及那笨拙的在腹中搜寻恭维她漂亮的话语,试图融入她与汤圆的交谈之中,温明棠笑了笑,对关嫂子还礼道:“关嫂子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子清、子正定是好孩子呢!” 温明棠递了话茬,关嫂子更是高兴,凑上前来问她:“如何?昨晚你等如何了?” 那小声兴奋的语调让温明棠叹了口气,大荣类似汉唐,虽也有前朝留下的古板礼教,可同样的,民风开化亦是事实。有不准许家中女子随意同郎君牵手,哪怕已然定亲的,却也有还未有婚约,便早早怀上了孩子,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奉子成婚”的。 关嫂子就是先怀上的子清、子正,之后才成的亲。 看着关嫂子朝她挤眼,温明棠说道:“吃了饭便回来了,毕竟我等都是需早起忙活的,自是得早早休息了。”还是将话说清楚了,免得关嫂子会错了意,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外头瞎嚷嚷。 一听温明棠说到要早起忙活,看了眼外头将明未明的天色,关嫂子面上原本的兴奋被无奈所取代,点头道:“也是!温师傅忙得很,”顿了顿,又道,“不过待往后嫁给了林少卿,就不需早起辛苦了。”说到这里,再次嘀咕了一句,“啧啧,可见女人生的好就是管用啊!” 关嫂子的那些个感慨落在一众忙活的人耳中,有摇头的,却也有见怪不怪的。 左右关嫂子这个人的心思早如竹筒里的豆子一般,在那日常的言语闲聊中倒干净了,众人也都知晓她是什么人了。 汤圆和阿丙以及温明棠都没有接她这话茬,只指了指一旁箩筐里的菜,又指了指天色,表示朝食需赶紧备起来了,晚了便来不及了。 一看手头有活,关嫂子自也分不出心思继续闲扯了,而是回去做起事来。 支开了关嫂子,汤圆这才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今日比起旁日来,总觉得神情举止好似变得更……慎重,唔,也不对,应当说瞧起来更谦逊了一般。” 这当然不是有情儿女约着吃个饭,逛个街会有的变化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知晓小丫头一贯心思细致,观察亦是入微,遂道:“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不够谦逊,或许没有弄错,也或许是弄错了,当真看岔了一个人。不过不管有没有,谦逊慎重一些总是好的。”这个人,自是指的温玄策,当然,这个便不消同汤圆他们说了。 汤圆闻言点了点头,虽然未必懂温明棠说的这些话,却也说道:“刘寺丞他们说谦逊是美德,做个德行高尚的好人总是没错的。毕竟能力同人品,至少要占一样嘛!”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笑了,对眼前的汤圆道:“汤圆说的不错,我也需时时拿这话敲打自己呢!” 想起汤圆讨老袁体恤银钱的这些事,昨日通过林斐之口,温明棠自是更清楚事情全貌了,也知道汤圆拿到这银钱的背后远比众人面上看到的要艰辛,其难度也远比寻常讨要抚恤银钱的人要难得多。 毕竟寻常讨要银钱,纪采买出马便够了! 作为昨日并未一同跟去参与的局外人,温明棠自是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的。对方设下了重重阻碍,并不懂其中龃龉的小丫头却是一路直往前冲,最后坐着拿回了自己该拿的银钱,还得了人的赔罪。这在那些擅用手段之人看来,大抵是匪夷所思的吧! 可汤圆却做到了,她看不懂黄汤们之间的手腕拉扯,只知晓要做个德行高尚的好人,知晓自己在讨阿爹的体恤银钱,是该得的银钱,名正言顺之事,所以相信长安府尹,没有理会那两个管事一见情形不对,便私下里塞过来私了的银钱。也没有理会两个管事‘不会做人’的敲打,而是听了长安府尹的话,在所有人面前,堂堂正正的接过了银钱。 所谓的德行高尚,不就是不因利益而放弃自己的坚持么?不就是收钱收的堂堂正正么? 如此一来……堂堂正正,所有人面前收的银钱,自也杜绝了有些人,似那给条子的管事一般,事后明里暗里讨要‘给条子’的好处费的心思了。 想起马杂役方才过来送肉菜时啧啧感慨的‘小丫头了不得’,汤圆很是乖巧的行礼,并不明白马杂役的那些话,令得马杂役也忍不住唏嘘道:“好人,果然是有好报的!” 这话汤圆、阿丙还不懂,纪采买与温明棠却是一想就懂了。 若是小丫头汤圆似刘老汉夫妇、赵莲等人一般墙头草,做那求利的伥鬼,选择私下接了银钱,对方若是想挖坑,自多的是各种各样的办法能给她挖坑,让她怎么都吃不到那根近在咫尺的萝卜。 温明棠想起在乡间看到有人坐的哪等驴车,用那钓鱼的杆子,在杆子上拴根胡萝卜,吊在驴的前方,驴只要想吃前头的胡萝卜,便要向前走,可随着它的前行,那胡萝卜也跟着摆动了起来,始终若近若远的在嘴边吊着,有时候能舔到一口,有时候却连舔都舔不到。 私下里塞的那银钱管事说是‘赔罪钱’,自是不记在账本上的,所以,有字条在手里的汤圆即便收了赔罪钱,按说还是能拿着那字条去要老袁的体恤银钱的。只要老袁的体恤银钱还扣在那两个管事手里,汤圆还对他们有所求,他们自也多的是各种法子挖坑,让汤圆拿不到银钱。 再者,对于收惯了礼的两个管事而言,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大亏?眼下选择塞钱不过是看到一旁的长安府尹在罢了!阎王在,小鬼自然不敢胡来,可阎王又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的,只要阎王不在,那小鬼自然当场便要翻脸了。到那时,会不报复让他们吃瘪的汤圆?先时没仇,只想要好处时便已如此难缠,不肯放钱了,眼下有了仇,比起先时,怕是更要难缠上数倍不止了。 可说,当真收了‘赔罪钱’,选择私了,放过了那两个管事,只要那两个管事还在那位子上,还有能让人吃瘪的本事,汤圆便莫想要回老袁的体恤银钱了。 能让这等小鬼彻底放手,不报复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断了他二人报复的倚仗!也就是如今这状况,当然最后的结局他们此时也已知晓了——那两个管事昨日就离了内务衙门。 若汤圆真是私下收了‘赔罪钱’,长安府尹怕是根本不会出面做那震慑小鬼的阎王爷的。 毕竟似刘老汉夫妇这等人……实在是拽不动。便是先前被长安府尹强行拉着往前走了两步,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又退回去,同乡绅和好了。 这般来回跳,便是长安府尹拉人的本事再大,也拉不住伥鬼自己想回头的。 即便汤圆不求利,只是性子软弱些,选择忍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拿‘赔罪钱’当老袁的体恤银钱,那管事也不傻,那赔罪钱可不会给的大过老袁的体恤银钱的!若是赔罪钱就等同老袁的体恤银钱了,汤圆若是个贪婪的,还会回来有所求那还好说,他们自多的是各种办法敲打汤圆他们,通过收礼的手段,逼汤圆他们将手里的银钱吐出来;若是汤圆不贪,只要老袁的体恤银钱,不再回来了,这两个管事事后自也没本事再要回今日送出的银钱,补回自己今日吃的亏了。 所以……不论怎么看,哪怕那赔罪钱多的占到老袁体恤银钱的八成了,他们也是万万不肯将给的赔罪钱的数目同老袁的体恤银钱相当的。 这些事,身在内务衙门的马杂役也是知晓的,吐了嘴里的青草,说道:“是不能收钱!哪怕收到了八成的银钱,只要剩余的两成还在他们手里,以各种名义扣着,先前那给出的八成都会叫你们以各种名义吐出来,甚至吐的更多!” “所以不懂……便还是当个好人吧!好人,总是有好报的!”马杂役感慨了一声,对内务衙门那些手段自是一清二楚,唏嘘了一声,说道,“寻常百姓哪里能同他们比划?要知道,人家……便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么些年,旁的事不做,尽琢磨这些事了!” 这话听的纪采买同温明棠也忍不住笑了,温明棠道:“所以还是趁着阎王在,快刀斩乱麻,落袋为安,莫再与其打交道的好!于私,若是之后,没叫小鬼钻到报复人的空子的话,算是暂且安全了,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这般一直防着,身心俱疲不说,一个不留神便会叫他寻到空档,事后报复回来,实在是太麻烦了。” “于公,行侠仗义也好,还是自己渡了人,也助旁人渡河也罢,以及良善些,不能坐视不理什么的种种理由都成,不论出于何种目的,还是似眼下这般,让那两个管事没了再报复人的手腕更好!”温明棠叹道,“既被钉子扎了脚,比起一声不吭的绕路,回头又被钉子报复着扎了,顺手拔了钉子,不让后来经过的人也扎了脚,自己也不担忧被报复了,自是最好的。且按说这也是人当作的,此所谓公德。” 看女孩子手指比划了一个“公”,纪采买也用手指比划了另一个“功”,道:“说这个功德也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助人为乐当然也算功德!”温明棠笑着说道,“且指不定今日的顺手而为,日积月累的,还当真能积攒出大功德来了!” 想起方才那一幕,温明棠凝了凝神,正要继续做事,却听身旁的汤圆说道:“昨儿那两个管事要私了时,见我没拿那包赔罪银钱,以为我嫌少,便又当着我的面加了些进去,其实,我当时想的根本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汤圆一边备菜,一边偏头对温明棠说道,“且不说我已答应了府尹大人,要说到做到的,便说当时,其实我是突然想起温师傅说的那个夜行人被野狼吃了的故事了。” 这故事同灰姑娘的故事一样,是温明棠在现代社会所听闻的民间传说:说人在夜里赶路,若是察觉到肩膀被搭住了,千万别回头。因为这是老狼的惯用伎俩,趁着人回头露出喉咙破绽时,一口咬住人的喉咙,将人吃了。似这等情况,经验丰富的猎人的解法是抓紧狼的双爪,将狼背在背上,挺直脖颈,不让自己的命门破绽被老狼咬到,继续往前走,莫回头,走着走着,总会遇到前头有磕狼的石头和大树的,而后对准了,用力往石头或大树树干上摔去,即便摔不断狼脊梁也能将其摔个半死,困局自然得解了。 “所以,既然允了府尹大人,要去内务衙门门口闹,我哪里还敢回头?”小丫头汤圆小声说道,“其实,若没有答应府尹大人的话,他们给赔罪钱,我大抵会将这个当成阿爹的抚恤银钱直接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麻烦的。可方才听马杂役说的,那两个管事,啊呸!是那两头狼的赔罪钱当着我的面最多也确实只加到了我阿爹体恤银钱的八成,余下的两成说什么也不肯再加了,当时我还不懂为什么余下两成他们死也不肯加,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打的是逼我回头再去同他们打交道这个主意。眼下想想,若是当时府尹大人不在,他们哪里又会给我什么赔罪银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数情况下,升斗小民都会选择忍让的,若不然,这长安城寻常百姓一张户碟要等个七八年之事也不会成习以为常之事了。汤圆自也属于升斗小民,没那么多闲工夫耗着,可虽同样属于升斗小民,却又各有不同。 “那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答应了府尹大人,便要说到做到,毕竟大人那么忙,特意为我的事跑一趟,我怎能辜负大人的一番心意?”汤圆说到这里,捂了捂脸,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方才马杂役夸我好人有好报,我都有些臊得慌,因为只是想着要完成自己答应的事罢了,全然没想过那么多,更没想过好人有好报什么的!” “虽然没想那么多,可我们汤圆将事情办好了也是事实,更何况说到做到,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言出必行亦是一种美德!”温明棠说着将备好的菜推到了一旁,抬头看向公厨外头,天还未亮,便主动晃进大理寺公厨院子的阿乙,“当然,认真、踏实什么的亦是美德!” 第五百七十五章 佛手化橘红(十八) 新记上账本的‘伥鬼’阿乙天不亮就来大理寺公厨了。 温明棠轻咳了一声,提醒正在忙活的阿丙,不明所以的阿丙抬起头来,顺着温明棠努嘴指向的方向望去时,明显骇了一跳。 反应如此之大……看的汤圆忍不住捂嘴偷笑了起来。 公厨几人自是早对彼此的家里事熟悉了,日常闲聊时也没少提,而阿丙提及的家里事中十之七八都同自家这位家里最是闹腾的二哥脱不开干系。也是因着听多了阿丙日常提及的阿乙的那些事,对阿丙爹娘不肯出钱让阿乙折腾这件事,几人都是谁也不觉奇怪的。 无他,阿乙在家里这些年光打雷不下雨的事都折腾好多回了,几人听都听习惯了,更别提被折腾的阿丙爹娘了。 只是这一次……想到账本上记下的阿乙的名字,温明棠摇了摇头。对这位在隔壁国子监做杂役,三天两头迟到的阿乙居然天不亮就来大理寺公厨的原因,也已猜到了。 才这般想着,就听那晃进公厨院子的阿乙开口了:“啧啧,听我们那儿的人说你们大理寺的人寻我?” “二哥,什么叫大理寺的人寻你?”阿丙一边忙着揉面一边随口接了话茬,“被大理寺找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啊呸!胡说八道什么呢?晦气!”“呸”了一口的阿乙没好气的白了眼阿丙,骂道,“你这讨债的小货,当初阿娘生你时,我就该直接将你掐死,省得长大了一张嘴尽胡说八道的咒我!” 看着阿乙对阿丙这一句随口之言反应如此之大,一众正在忙活的杂役们纷纷皱起了眉头,比起阿乙在隔壁国子监的人缘不佳,到处得罪人,阿丙在大理寺里人缘很是不错,再者,就算没什么交情,一开口就‘死啊’‘活’的骂,那是寻常当哥哥的该说出的话? 更何况阿丙那句随口的接茬,众人也实在听不出什么恶意来,只觉再寻常不过了,是以闻言纷纷开口斥责阿乙这话过分了。 不知是当真不知道自己这话过分了,素日里行事就是这么个不知份量轻重的样子还是装作不知道,面对众人指责自己‘过分’的话,阿乙摆手不以为意道:“我们兄弟日常就这样,习惯了,说着玩的,过嘴不过心的,你说是吧,阿丙?” 阿丙闻言,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连话都懒得接,算是回应。 自家这位二哥之于自己,同那位花魁娘子温秀棠之于温师傅也没什么两样了,做出的事从来不超出众人的预料之外,用温师傅的话来说,就是那‘人品’一直维持在勉强当人的水平之上,时不时的还要不当人一回,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过。 当然,虽是对自家二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张嘴尽惹事得罪人这一点不觉得奇怪,可对自己今日不过才一句话,就引来阿乙这么大的反应……阿丙还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对身旁的汤圆以及温明棠小声道:“虽一直这副样子,可今日这反应尤其大,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在那账本上看到阿乙名字之事此时还不能同阿丙说,毕竟涉及府衙以及大理寺办案之事,有些事未办成前当捂着,不能泄露这一点温明棠还是懂得。 不过虽是不能说,听着阿丙不解的嘀咕声,温明棠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难怪人总说‘知子莫若父’云云的,一个屋檐下待的久了,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对方的反应是不是与平日里不同,心细些的都能有所察觉,就似眼下不解的阿丙一般。 “怕一语成谶吧!”温明棠摇了摇头,想起阿乙牵连进的那些事,又想起了被抓进府衙大牢的赵莲等人。或许……还真不好说。 看着……是受害者,被骗了,却又……并不无辜。 账本上每一个落了名却又还未拿回本钱的伥鬼如此,赵大郎夫妇连同赵莲亦是如此。 这世间事委实微妙复杂的很,你说这些人算不算升斗小民?自是算得!算不算普通百姓?也算得!可曾行过那等大奸大恶,害人性命之事?也不曾!好似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可面对有些事,明明是该避,该躲的,却偏偏上赶着帮忙。 就似面对那正在燃烧宅邸根基的大火,明明是该提水救火,不让火势蔓延,害及旁人的,那些人却反而上赶着倒了桶油,让火势越烧越大。 反观一旁的汤圆,也算升斗小民,普通百姓,可面对这等情况时,却倒了桶水,帮着压制了火势。 待到被狼吞了,被火烧了自己的家宅,这些所谓的升斗小民又跑出来哭诉自己只是寻常百姓,不曾行大恶,求大人做主了。 助纣为虐的,是他们,受害的,同样也是他们! 既然在账本上看到阿乙的名字了,对阿乙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来大理寺晃荡的目的温明棠自也不奇怪了,果不其然,连句寒暄客套也无,阿乙上来便直接开口了:“你等……寻我可是想同我一道发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挑了下眉,知晓自己不用再担心大理寺众人钱袋子保不保得住的问题了。 若说昨日阿乙的不在,寻不到人,反而阴差阳错的引得大理寺一众杂役们纷纷动了心思,觉得这或许真的可能是发财门道也说不定。 可今日阿乙天不亮就自己跑过来,还主动提起了这一茬,却反而叫昨日还动了心思,想着伸出脚试探一番的众人纷纷又将伸出的脚收了回去。 能引得众人动心思的,自是阿乙那藏着掖着的行为举止了;眼下他一开口便这般‘急迫’,自是又叫众人怀疑起了阿乙这所谓的发财门道是不是被骗了。 一旁的汤圆和阿丙也都在笑,虽他二人不行商,不做生意,可两个孩子日常做事什么的,皆是用心细致之人,虽有时未必看得懂发生了什么事,也未必说得清楚怎么回事,可既用心,自也能慢慢品出几分人性之事来。 “吓了我一跳,想是没人理他了!”阿丙松了口气,摇头说道。 虽知道阿乙想走捷径,可这走捷径也是需要些手腕的,阿乙显然是不具备这些所谓的手腕的。看着一众杂役纷纷摇头,连素日里被不少人说‘木’的关嫂子都懒得搭理自己,阿乙顿时急了,开口便道:“怎的回事?又不承认了?隔壁那几个一同扫地的可是同我说了,说你等要寻我来着,为什么不寻我了?可是我家这没早掐死的小货在你等面前胡说八道了?” 这话一出,众人再也忍不住了,纷纷道:“阿丙什么都没说!” “就你眼下这副样子,看着就想骗我等钱财呢!”一个杂役没好气的说道,“什么发财门道?好的发财门道早藏起来不让人看了,哪会似你这般死乞白赖的拉人?哪里来的发财门道?莫不是骗子吧!” 比起阿丙以及阿丙爹娘、大哥这些家里人,到底还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活,说话还算客气,外人说话便没那么客气了。 “我等好不容易扫地、擦食案、搬东西挣来的银钱可不能叫骗子骗了!你走吧!我等可不掺和你那发财门道!”那孔武有力的杂役冷哼了一声,日常搬东西自是搬出了一身的力气,斜了他一眼,道,“原本还觉得莫不是真的!眼下看你吃相这般难看,这么急,多半就是个骗子了!” “你他娘的才是骗子!你再说一句试试!”阿乙早在那杂役一口一个‘骗子’声中变了脸色,赤红着一张脸,如阿丙说的似被踩中了尾巴一般急的跳起来指着那杂役的鼻子骂道,“你再说一句试试!敢冤枉……” “急什么?跟被说中心事了一般。”那杂役冷哼了一声,伸手把挡在自己面前的阿乙推开,“走走走!好狗不挡道!我等要搬东西了!” “就是!”又有个杂役妇人翻了翻眼皮,一双三白眼一看便凶的很,出口那声音同语气亦是泼辣,“你隔壁国子监的跑我等大理寺来做甚?去去去!叫你在这里磨蹭磨蹭的,若是朝食没备好,可是要扣银钱的!” 有这两位打头阵,阿乙今日这一趟想拉人入伙的心思自然泡了汤,对着懒得理会他,还骂他吃相难看的众人,阿乙心知自己确实急了,可一想那高利银钱,不多拉些人进来,这笔银钱又怎么要得回来? 越是急,偏在大理寺这群打杂的眼里便越是吃相难看,越是不信他。今日这一晃,可算是彻底将大理寺这群杂役得罪死了! 阿乙急的在原地跳了跳脚,心知眼下这情况再说下去也无益,临离开前放了句狠话:“好!好!你等别后悔!”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折回来,对着一众正在忙活的大理寺杂役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待我成了富贵老爷,且看你等这些穷酸打杂的到时候如何上赶着巴结我!” 说这话时,阿乙眼圈红的眼眶已然湿了,却又强忍着憋了回去,只咬紧牙关,握着拳头大步离去。 一众杂役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计,一边目送着阿乙离去的背影,那孔武有力的杂役这个空档已搬了几袋米回来了,正巧听到了阿乙这一句狠话,将米放下之后,挠了挠头,道:“便是当真成了富贵老爷……长安城里富贵老爷多的是,又不是只他一个了,为何不巴结别人,偏巴结同自己有过节的?这不是存心同自己过不去又是什么?” 一句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应合,那一双三白眼的杂役妇人亦道:“不至于吧!或许我等就是个天生胆小的,只能当当杂役。那便在大理寺当一辈子杂役好了,左右家里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了!总之,叫我拿洗了多少菜才挣来的银钱,跟着这一瞧就跟骗子似的阿乙去发财,我是不敢的!心疼钱呢!” 普通百姓除日常必要的开销之外的每一点银钱都是要算计的,或许这般过活抠抠索索的,不比富贵老爷们畅快,用那些富贵老爷的话说就是显得小家子气。可……至少这等过活,是他们所能拿捏得住的。至于富贵老爷们的挣钱法子,他们很多时候都是不定听得懂的。 还有……小家子气这个……若是给他们千金万金,花钱谁不会啊?他们也会一掷千金的!也会花钱如流水,大方的很的!倒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好日子……是个人都会!可攒钱过日子这个……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得了的了。 若不然温师傅那位堂姐怎的不肯在掖庭呆着了? 听着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提及自己的事,温秀棠也再次被人提及,温明棠没有接茬,只低头专心的做着手里的事。 谦逊是美德,言出必行是美德,同样的,踏实,认真的做好手头该做的事亦是美德!她眼下要做的是大理寺的朝食,自是不能胡乱分心,需得认真做好今日的朝食了。至于温玄策的那些大谋划什么的,此时离她远得很,难道便因为察觉出有大谋划,在大谋划来临前,便不踏实过日子了,而是成日里心不在焉,天天在那里等着温玄策的安排不成? 温玄策到底是她以为的那般厉害,还是就如史书上那些良心股肱之臣一般并没有留下什么后手,这……都不是温明棠此时该琢磨的事。 哪怕温玄策当真有那宏大的谋划,也为妻女留了后路,备了后手,可……温夫人已经死了,那些所谓的后手与安排,至少死去的温夫人已没有机会享受夫君对她最后的照顾了。至于原主……掖庭的湖水真的很冷! 温明棠思及这里,笑了:她能活下来,还能长到这么大,并不是因为温玄策的厉害谋划,而是因为她自己带着那道时空洪流馈赠的礼物活了下来,与那大儒父亲、英雄人物什么的通通无关。 这么一想,又陡然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是作为小人物的自己的挣扎,求生的本能,不甘就此死去而活了下来,而并非心里带着对来自温玄策的拯救的憧憬而活下来的。 便是温玄策当真有后手,当真手腕高明到她猜不透,那也需要温夫人和原主都能活到他那远大理想同谋划能成的一日的。 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吗?温明棠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团:望的那梅,画的那饼从来没吃到过,倒是手头自己做出的吃食,是当真能吃到自己肚子里,将自己从八岁养到现在这么大的。 第五百七十六章 佛手化橘红(十九) 朝食过后照例又有一段歇息的空档,将公厨让给打扫的杂役们,温明棠等人走出公厨,在廊边坐下闲聊了起来。 “备菜洗菜虽简单,有手就行,也不用动什么脑子,实则最是枯燥且费功夫了。”汤圆头靠在廊柱上说道,“那话怎么说来着?磨刀不误砍柴工!我等厨子就是砍柴的,刀磨好了,便能一砍一大片呢!” 虽是做的杂役,可老袁当年还是为汤圆请先生启蒙的,阿丙亦是,是以两人都是浅浅识得几个字的,当然,去岁一年过去,大抵是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两人学会的成语、词汇也多了不少,日常闲聊也会学着用了。 于大多数时候都呆在一起的几人而言,聊看过的话本子是个永恒不变的话题。 “原本看话本子看个乐,只看得懂最浅显的,似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我就打小看到大,不过眼下我等也开始看旁的话本子了。”汤圆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温明棠闲聊着,“温师傅看什么话本子?” “都看!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常看常新呢!”温明棠说着,看着廊下不远处出现的那道绯色官袍的身影,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林少卿也爱看猴子打妖怪的故事。” “那八十一难确实好看!”汤圆‘啊’了一声叹道,“虽我眼下年岁大了些,不看小时候看的话本子了,可那故事每隔一段时日不看,都会重新翻起来再看一遍,好似不管看多少遍都不会觉得这故事腻味呢!” “或许等我们汤圆长到往后年岁老了,鬓发白了,也依旧觉得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好看,”温明棠接话道,她于千年以后,自是得以便利的看到了各路学者对名著的解读,对于猴子打妖怪故事中的种种隐喻,自是得以窥得先人智慧,亦是觉得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藏太深了。 “左右是怎么看都不腻的。”汤圆嘀咕了一句,而后便兴致勃勃的问起了温明棠昨日之事,“温师傅同林少卿昨儿去的那食肆的菜食好吃么?” 温明棠闻言正要说话,已行至前方不远处的林斐却先一步替她回答了起来:“比起骡马市的烤牛羊肉精细些,味道自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毕竟开的是食肆,可若要说味道多好,用了心什么的,不如去那位黄汤家的面馆里。论其中门道,那舞姬助兴的食肆到底是不如陈年黄汤的。” 这话听的一旁手里捧了一杯佛手化橘红茶汤的纪采买不由一怔,想起前日看到的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心中一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今日阿乙这一遭事发生时,他并不在公厨,也是事后才知道阿乙这档子事的,听到阿乙一来大理寺公厨便急不可耐的拉人一道发财,也忍不住摇头:“他便当真是要骗,众人也都认了他是骗,那也好歹用心些啊!便是做做样子,那也该真演的像那么回事!” “素日里斤斤计较的,半点亏都吃不得,几时做起大善人来了?”纪采买说道,“这种一道发财之事,似那童大善人那等经年行善的人做来或许还有人信,阿乙这性子,哪里像是那种有财一起发的人?” 怪不得一出口,反而将大理寺众人原本跃跃欲试的心都压回去了。 “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做好那‘童大善人’,哪怕是面子功夫,也哪怕村民感觉到了他就是个面子功夫,单这一点,这人就不是善茬。更遑论……让村民自己日复一日的供着那狐仙,自己跳进去,人前开口闭口的皆是些违心之话。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旁人丢进来的石头已足够麻烦,足以令人喝上一壶了,若是自己往自己嘴里丢的石头,那手腕更是高明!也……更不愿意将石头吐出来了!”温明棠说道,“良言难劝想死的鬼,自己吞进去的石头,又怎肯吐出来?” “说实话,去岁一整年看大理寺那些案子之事我等见了不少了,也皆有所感,可这刘家村,童大善人之事当真是看的人心情复杂!”纪采买说道,“一个山野村落的案子……竟是如此……唔,刁钻!” 当然,这刁钻不是说的新娘被杀这个案子本身,而是牵涉其中的人和事。 这话听的温明棠再次沉默了下来,纪采买这感觉委实不止他一个人有,而是刘元、白诸、魏服等人皆有这种感觉。倒不是行凶手段高明什么的,毕竟经手的案子多了,再高明的手段,再厉害的密室杀人手法他们都见过。 未破获,被封存在库房中的案子卷宗更是比比皆是。 难题一直都有,可这个案子却依旧是特殊的,刁钻的。 至于究竟特殊以及刁钻在何处……温明棠闭上了眼睛,脑中过了一遍这案子涉及的种种人和事之后,开口说道:“大抵是因为去岁那些案子涉及的都是些具体的事,具体的恩怨情仇,可说是死的,再复杂,似一团乱麻摆在那里,慢慢理总是理的清的,可这个案子不同,那团看着理起来极其容易的线麻是‘活’的,会自己不断的穿行打结,躲避官府想理清线麻的手。” 这话可说是一语中的!行至近处的林斐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闭眼沉思的女孩子,点头道:“不错,是‘活’的!” 整个大理寺,自是没有谁比亲身经历了这个案子的林斐更清楚这个案子给人的感觉了,见女孩子睁开了眼睛,林斐笑了笑,在汤圆同阿丙主动往一旁坐了坐,为他让出一个位子之后朝两人点了点头,在温明棠身旁坐了下来。 阳光下,女孩子瞳孔的颜色比往日里看起来的浅了不少,廊下晒太阳的神情亦是慵懒的。林斐看着似只狸奴一般懒洋洋的在阳光下晒太阳的温明棠,说道:“其实于我同长安府尹而言,这个案子只有一部分是‘活’的,而更麻烦的,是那等完全‘活’的案子。” 这话便有些‘深’了,知晓坐在廊下歇息的几人不定听得懂,对上众人朝自己望来的目光,林斐说道:“做好自己的事便好,有些事与自己无关便莫要胡乱掺和了!” 众人点头,自也知晓有些事便是问了也不定懂,便没有再问,左右能知晓的,林斐自会说的。可收口前,汤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温明棠:“温师傅,那个赵莲小娘子……还能出来么?” 没有问赵莲有没有杀人,而是问了赵莲能不能出来。可见虽然不懂,也虽然没有那么聪明,小丫头身上却是始终有几分灵气在的,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若不然,温明棠也不会将她同阿丙始终都带在身边了。 “我……不知道。”温明棠迟疑了一刻,看向林斐,见林斐没有说话,便道,“看天意吧!” 汤圆有灵气,温明棠自然也有。这一句话同长安府尹夫人那句‘赌命’可谓是异曲同工。 林斐来了之后,众人也跟着闲聊了几句,待没有什么话要问林斐了,汤圆、阿丙同纪采买便寻了个借口离开,留温明棠同林斐在这里独处了。 这已不是头一回了,如此刻意的将地方留给他二人的举动当然逃不过林斐的眼睛,他偏了偏头,对温明棠说道:“大家皆如此体贴你我二人,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温明棠看着汤圆、阿丙以及纪采买离去的背影,说道:“他们觉得你日常繁忙,鲜少得空与我独处,而不似汤圆与阿丙那般多的是在一起的机会,自是只要看到你我二人独处的机会,便主动替我二人珍惜起了这样的机会,是以才会有如此避让的行径。” “难怪你总道自己遇到以及结交的人都不错!”林斐说道,“真正的好与坏一眼可见。”温明棠未来之前,他鲜少在大理寺公厨吃饭,毕竟那几个师傅做的菜并不对他胃口,自也几乎同公厨这些人没什么交集,眼下通过温明棠,看到了纪采买、汤圆同阿丙,遂道:“纪采买还好,年岁大了,又是采买,求稳的话,日子这般过着也成。倒是汤圆同阿丙,还有你,其实留在公厨可惜了,或许……可以做的更好。” 阿乙的发财门道只记在了那伥鬼账本上以及他自己‘莫欺少年穷’的嘴里,旁人暂且未看到影子,倒是阿丙、汤圆身上的那股子灵气以及办事不掉链子的态度,倒是并非不可能完成阿乙那发财门道的梦想的。 当然,于阿乙而言,自己的发财门道大抵是不希望阿丙这自己口中生出来没早掐死的小货替他完成的。 “我知道。”温明棠点头说道,“只是眼下并没有什么好的时机,时运不到时甘于平凡或许也是一种勇气。多积攒些,待时运到时,便能不浪费那时运的机会,在‘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时,不必再去磨刀,而是能直接砍柴,如此就能得到最大的收获了。若是‘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时还没有磨刀,匆匆忙忙在那最好的时运来临之时忙着磨刀,怕待磨好了刀,天时已过,只能‘运去英雄不自由’了。” 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点头忽地偏了偏,待温明棠察觉到肩膀上一沉时,才发现他正靠在自己的肩头。 “我试试!”察觉到温明棠在看自己,林斐说道,“我今日出门时见父亲母亲有这般动作,便想试试!” “昨日你头枕在我身上,令我有种满足之感,便也试试我靠在你肩头会有什么感觉。”林斐闭上眼睛,说道,“我此时觉得很是安心,难怪父亲母亲会有这般动作了。” “虽总说小鸟依人瞧着登对,可大抵大树站久了,也是想歇歇的。”温明棠说道,“感情这种事,大抵总是相互的,有来有回,能互相枕着更好些。” “我也觉得。”林斐说着睁开了眼睛,看着前方不远处角落里一处石雕的莲花造景,说道,“人心总是肉做的,你虽比寻常女子坚强,可我还记得我在赵记食肆见到你时的情形,赵莲特意跑出来为你辩解,你当是不讨厌她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垂眸,说道:“那个乖巧、懂事、皮薄的女孩子多数人都不会讨厌的。可……心生多面,那只是一面的她。” “或许,没有托生在赵大郎夫妇身边,而是托生在旁的,家中有些资产,又疼爱女儿的父母身边,她一直都会是那个乖巧、懂事、皮薄的小娘子。”温明棠说道,“可投胎这等事……诚如梁红巾所言,谁不想有好的父母生下来便能倚仗呢?谁又不想生一对神童儿,老了之后能被神童儿孝顺与照顾呢?便是排队也不知多久才能轮到一回好的父母同孩子了。这种事……说不准的。” “眼下……还没有证据。若她当真成了鼠,能不能活,便要看天了。”林斐说道,“律法之下,一切要看证据说话。” “我知道。”温明棠垂下眼睑,叹了一声,说道,“过几日休沐,我同赵司膳说一声吧!” 林斐“嗯”了一声,头枕在温明棠的肩头换了个姿势,又道:“日常可见的偷盗,有赃物的那种属于死物,只要不涉及特殊之物,罪罚通常不会涉及人命。可有的偷盗看不到也摸不到,律法寻不到证据,无法以偷盗之罪责罚她。看似是运气极好,手腕极佳,可游走于律法之外的世间没有律法可依,譬如无人管束的深山野林,吃还是被吃,都不会被追究,而是如我等日常三食一般再寻常不过之事了。” “你是说丛林法则?”这些话让温明棠一下子便想到了现代社会看到过的这个词,隐隐明白过来了,遂叹道,“虽日常以鼠为生的不多,可饿极了,自是无论什么猛兽都能以鼠为口粮垫肚子!” 只是……偷个东西,便要赔上性命么? “偷的东西,若是人力不能及的话另说,若是人力所能及之物,为此赔了性命便不值当了。”温明棠说到这里,想起赵大郎、刘氏等人,自是知晓什么东西最能引他们上钩了,遂道,“好日子……其实是可以用双手得来的。” “若实在能力欠缺便看开些,粗布袍衫同绫罗绸缎都是衣裳,都能穿,至于日常的吃食,山珍海味同公厨的饭食也都能入口。并非顿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之人就一定比粗布袍衫、粗茶淡饭之人活的更久的。”温明棠想起掖庭那些身不由己的日子,又想起后宫中多少‘红颜薄命’的妃嫔,临死前苦苦挣扎求生,嚷着‘甘愿去冷宫’‘甘愿出家为尼’的求饶之语,遂道,“其实……即便不聪明,简简单单,容易满足些,如汤圆他们那般也未必不能过得很好,甚至得到的惊喜与馈赠往往比他们原本以为的要更好。” 她同林斐、纪采买等人都看的分明:老老实实的跟着温明棠学做菜,最大的愿望只是公厨添个外卖档口,多挣一些银钱补贴自己又或者跟着温明棠去外头食肆做活,多赚几个银钱补贴自己的阿丙和汤圆往后能得到的或许远不止于他们最大的愿望;而他们所谓的最大愿望,实现起来也委实是极容易的。 所以,似汤圆和阿丙一般所求不大,也在合理范围之内的,往往轻易便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得偿所愿。而那些所求者大,全凭运气的便不尽然了。 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石雕莲花之上,说道:“其实,她若当真是一朵死的,石雕的莲花,似那金身狐仙一般无欲无求,或许能活的更好,只可惜,她是活的。” 第五百七十七章 佛手化橘红(二十) “因为死物……即便沾上了一身泥泞,清洗起来也容易,用刷子刷刷就好了,”温明棠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向那莲花石雕,大理寺中这样的石雕造景不少,有祥瑞镇邪除恶之兽,亦有象征品行高洁的青竹、莲花这等事物,“即便是那金身狐仙……被人推倒了散彻底了,大不了再用泥捏一个出来就是了。可活的……便不尽然了,就似这个手法瞧起来一点都不复杂的案子一般。” 同她说话一贯如此一点就透,林斐点头,靠在女孩子的身边,感受着女孩子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同她一道坐在廊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忽地问她:“可曾听过三国曹魏时那位曹丕的妻子甄氏?” 温明棠闻言,默了默道:“那位文昭甄皇后不论是正史、演义还是野史,都有其姿貌绝伦的记载,只是结局却不怎么好,传闻是被赐死的,且死状凄惨,听闻其是‘披发覆面,以糠塞口’,使得其死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林斐“嗯”了一声,又道:“知道‘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在城隍庙前摆摊的那些人的行当之中有何寓意么?” 温明棠听到这话,心中一动:“那些神鬼话本子里说如此做法是为了不让地府之人将那被糠堵口的逝者认出来,不让其说话,告阴状。” “我等翻书翻得多的都知晓这些民间传闻,似城隍庙前摆摊的那些人,还有那姓童的,对这等玄学物什的手腕当更是熟悉。”林斐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刘家村一事中,处处可见‘以糠塞口’之事。” 温明棠听到这里,心中倏地一惊,即便此时人在大理寺中,头顶日头亦盛,身边靠着的还是林斐,那暖意源源不断的从林斐身上传来,可还是有股莫名的寒意自脚底生出,涌遍全身。这寒意当然不是来自于外,而是来自于内。 伸手,感受着太阳晒在自己身上的阵阵暖意,温明棠说道:“比起三国曹魏的那些史事,我接触与翻读那些民间传说与神鬼话本子其实要早许多。” 这一点,不止温明棠,也不止打小爱看猴子打妖怪故事的汤圆,林斐以及多数人都是如此。 “《大学》《中庸》还有《史记》这些书于孩童以及难得翻书之人而言,一开始都是不感兴趣的,只觉深涩难懂,比起这些来,自是通读易懂且有趣的话本子更好看些。”林斐点头说道,“我亦是如此。” 既皆如此……温明棠笑了,说道:“所以我先知道的是话本子中,对待邪魔鬼祟,用糯米堵口的做法,而后读了史,才知那以糠塞口的做法。” 同样是堵口,一方是阻其告阴状,不让人开口,另一方则是堵住邪魔鬼祟之口,令其停下来不再咬人伤人。 一样的手腕,其目的却截然不同,由此给人的感觉自也天差地别。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温明棠垂眸,轻笑了一声,虽是在笑,那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轻松与愉悦,有的只是怅然与无奈,“若在城隍庙前摆摊,那位童大善人大抵也是生意非常好的那等人。这等话本子中所见的手腕,便是神棍之中,亦罕见比他更擅其中门道之人。” “曹丕塞的是已被赐死的甄氏之口,是死人口,眼下这糠却塞入了活人口中”林斐目光落到不远处角落里的莲花、青竹等石雕之上,“长安城就这么大,可过往这么多年,我却从未听过这位大善人的事,可见他这‘以糠塞口’,确实是彻底堵住了这个口子,不曾泄露过。” “为了不让人告状,便堵口,”温明棠伸手在自己的喉口处摸了摸,“喉咙口扎根鱼刺都叫人觉得难受,又是喝醋又是吞米饭或者寻大夫将其拔出来方才好受些。这般一堵堵上几十年,这滋味……真真光是想便难受的紧。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到这等酷刑的。” 听女孩子提到‘酷刑’两个字时,林斐眼神晃了晃,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对死人,‘以糠塞口’已让隔着史书的读史人感受到了甄氏的死状凄惨,对活人,这做法确实堪称酷刑了。却不知道想出这法子之人知不知道自己在活人身上用对待死人之法,是何等残酷,更不知道被动用了如此‘酷刑’之人,这些年到底是何等感受。” 这话听的温明棠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头顶的日头,这般直视日头,按说是刺眼的,可她却并不觉得,反而只感受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暖意,顶着日头,温明棠说道:“我头一次在大理寺听到刘家村的事是关嫂子她们在咬耳朵,说刘家村闹鬼,当时听她们所言,又见关嫂子惊诧的语气,让我当时只觉好似看到鬼故事了。眼下倒是突然觉得,或许关嫂子他们也没说错!” …… 朝食过后,午食之前的歇息也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而已,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温明棠起身,去了公厨。 林斐又在原地晒了片刻的太阳,这才起身,离开长廊,经由众人办公的大堂时,正见白诸同刘元在堂外说话。 “咱们赵大人这案子……张大人虽然依旧在跟,可始终没什么进展,今儿下午魏服又要去见赵夫人了,也不知该怎么对赵夫人说这事。” 赵孟卓的案子……已陷入了停滞,同被囚于宫中的祖父一般,让人不知该如何将这个案子继续下去。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经过两人身旁时,林斐说道,“案子难办,赵夫人心中清楚。案子进展的问题大头并不出在你等身上,可若是懈怠了,未去见赵夫人,让赵夫人惶恐不安,以为生了什么变故便是我等的问题了。” 两人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顿时恍然。 赵孟卓的案子早在查了个开头之后便无法进行下去了,那等感觉,就好似一行人才查案拐过巷角,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堵严严实实的墙,进死路了。可即便是退出来,退到案子开始的位置,周围也未见旁的路,于是他们也好,张让也罢,便只能在那进深不大的死路中来回打转,翻来覆去的寻着那些早已快被翻烂的卷宗和线索了。 赵夫人……当然也在这些时日的交道中知晓问题所在了,可身为赵孟卓的遗孀,不管是念及两人多年的琴瑟和鸣,还是身为赵孟卓的未亡人,让枕边人的死有个明白说法,九泉之下得以瞑目都是她当作的,自是每每看到他们都要问起案子之事的。 “莫因着皮薄就不去见赵夫人了,能见到你们,知晓你等还在关注赵大人的案子,于赵夫人而言,心里便踏实了。”林斐说道。 白诸同刘元听到这里,连忙抄手应“是”,待起身之后,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到底是修身养性的工夫还未到家,面对赵夫人的询问,惭愧皮薄之下心生退意还是要不得的,所幸上峰虽无法插手这个案子,可出口的话,还是那般一语中的。 被上峰的话点醒,褪下了心中的退意之后,刘元同白诸自然便问起了那刘家村的案子。 这个案子,于他们这等日常经手案子之人而言,委实是有股说不出的‘魔力’,无他,实在太特殊了,自是引得人不住跃跃欲试,想跳进去一探究竟。 看着面前刘元、白诸二人跃跃欲试的表情,林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这案子……我同长安府尹接了,自不好再叫你等插手,不过若是案子有什么进展,定是会告知你等的。”说罢便摆了摆手,离开了。 上峰这话……是说这案子他们光看就行了么?两人闻言对视了一眼,顿了顿,刘元叹道:“可惜!如此精彩的案子,不亲自参与办案委实是一大遗憾!” 比之性子直率的刘元,白诸则稳重了不少,闻言,想了想道:“或许也是这案子在林少卿看来实在太危险,太难办了,这才只准我等旁观,不准我等掺合。” “如此……岂不是更叫人遗憾了?”刘元听罢,愈发唏嘘,“案子总是越难才越吸引人的。” 先时听关嫂子他们嚷嚷刘家村闹鬼还以为只是民间谣言,涉及的也只是山野村民间三瓜两枣争夺的小事,却未曾想剥开一看,里头竟藏了这么多事! …… 洗净的酸菜同豚肉搭配可做出的菜式不少,今日内务衙门送来的是五花豚肉,虽然看到那送来的五花豚肉的第一眼,温明棠便觉得这么好的豚肉不用来做烤肉配那酸菜一道食简直可惜了。可公厨终究是做大锅饭的,不说时间来不及,便说想做,终究也没那么多的锅具来盛,是以,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炒个酸菜豚肉当下饭菜了。 今日大理寺酸菜豚肉的做法并不算特殊,做午食时,虞祭酒身边的小书童墨香过来了一趟,板着小脸如背课文一般严肃的将大理寺今日午食做的几道菜背了下来,回去告诉了虞祭酒。 这几道菜于虞祭酒而言着实不算新鲜,都是吃过的,是以原本还犹豫今日午食是在大理寺公厨吃还是直接去老友家中子侄开的面馆吃的虞祭酒也不再犹豫了,左右老友子侄的面馆做面亦是一绝的。 想了想,还是没有带上墨香,将墨香留在了下来,虞祭酒独自一人出了国子监,经由城隍庙前看到那些坐在城隍庙前摆摊的神棍们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晒太阳,时不时的打两声哈欠时,虞祭酒下意识的慢了慢脚步:多好的日子,多好的天气啊!随处可见街边民宅里支起的竹竿,百姓抱了家中的棉被出来晾晒。 人也晒,被子也晒,都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感受着温暖的日头。春日的日头不比夏日毒辣,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的很。 他还记得自己头一次见到老友时,也是这样的日子,老友坐在廊下晒着太阳,嘴里嘀咕着日头正好,闭着眼昏昏欲睡,他走过去,叫醒他,问他大白天的,怎的在睡觉?觉都在白日里睡了,那夜里睡不着怎么办?做贼去么? 眼下看自己当初这话语委实是不懂半点人情世故,也亏得老友心大,不在意这些。 明明还是年轻意气的年岁却老成的恍若那等耄耋老人一般,彼时还未上锅久煮的黄汤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是大夫,不愁吃不饱饭的,哪里至于要夜里跑出去做贼补贴自己?” “再者,我又不似你!”彼时的老友瞥了眼穿着讲究的自己,虞祭酒自打出生开始就不曾短过钱财物什,二十出头的年岁自也如寻常这个年岁的年轻人一般,正是讲究与注重外物之时,比他稍长些年岁,却依旧年轻的老友却早已不将这些金银俗物放在心上了,而是说道,“能吃饱喝足,活的够久便成了,哪里需要那么多银钱?” 当时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了,此时再想起当时的自己在老友面前实在是俗气的很。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当时俗气注重外物的自己早已将人与事的内里看的远高过外在了,那当时便已将世道看开,所求简单到只有‘吃饱喝足,活的够久’的老友又成了什么样子呢? 虞祭酒心头酸涩,思及自己送出的字条,到底还是忍不住,想求个答案了。 只可惜这所求,他并未实现。来到老友家面馆时,正见往日里坐在那里拨算盘的老友子侄今日正指挥着几个人,将楼上厢房前那镂空的门纸糊了起来。 撕门纸瞧着委实是脱俗的行为,他先时也是这般以为的,此时看他们再糊上……却是突地发现先时那脱俗的举动变得画蛇添足了起来。 眼角余光扫到虞祭酒出现在面馆里,楼上正叉腰指挥众人办事的面馆东家叮嘱了一声伙计“继续糊”之后,便立时下楼来见虞祭酒了。 谁是族叔眼里不得怠慢的贵客,面馆东家心里显然是门清的。 “蹬蹬”跑下楼还不待出口说话,便见虞祭酒指着那糊门纸问了起来:“好端端的怎的糊上了?” 原本想将昨日有人上门‘惹事’之事详细说一遍的,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竟贪懒了,直接变成了:“族叔让糊的。” 这回答听的虞祭酒自是一阵默然,先时同老友子侄打过交道,知道这位是个会来事的,今日也不知怎的,竟给了这回答……扫了眼这面馆东家眼圈上的乌眼青,看得出昨儿一整晚,这位当没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今日如此不着调自也不奇怪了。是以,想了想,将自己的话解释的更明白了些:“我是想问为什么要糊门纸?” “不知道。”那位顶着乌眼青的面馆东家说道,“族叔因为没糊门纸,昨儿罚我跪到半夜了,所以我今儿赶紧寻人将门纸糊了。” 这回答……虞祭酒叹了口气,没再同他继续废话下去,而是问道:“你族叔呢?我有话要问他!” 第五百七十八章 佛手化橘红(二十一) “族叔……病了。”并没有似以往那般面对上门捧着钱财求小道的那些人说什么‘族叔忙,在问诊’之类的推诿之语,让他们三顾一番以表诚意,而是一开口便说了实话。 顶着两只乌眼青,虽因没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可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他还是清楚的。 “病了?”虞祭酒闻言顿时一怔,思及前日看到老友时老友的精神矍铄,还会同他打着机锋以及昨日听到的那些内务衙门门前的是非,怎么看都不似病了的样子,怎么就……突然病了? 当然,这些话,对面前顶着两只乌眼青,头脑昏昏胀胀的面馆东家自是没什么可说的,毕竟黄家究竟谁做主,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他还是清楚的。 “既然你族叔病了,我这做老友的探望一番是应当的。”虞祭酒说着,问那面馆东家,“你族叔眼下可在家?” 病了不待在家中难不成还跑出去给旁的病人治病不成?若是风寒等会传染的毛病,只得一门风寒,身子骨硬朗些的扛扛或许也就过去了;若是那等重症病患,原本便只吊着一口气了,再被传染上了风寒,那……一个不好说便不用治了。 大夫是上门治病的,怎能带着传染之症为病人诊治? 早习惯了这些年老友忙的寻不到空,抽不开手的虞祭酒跟在那乌眼青面馆东家的后头,本就在想着这些素日里同黄汤结交之事,待进了黄家老宅,看到坐在院中石亭中烹煮茶汤,面上半点病色也无的老友时,不由一愣,待那位没睡好的乌眼青子侄‘见过族叔’的一番见礼离开之后,虞祭酒终是忍不住开口了:“你……病了?” 正往茶壶中夹取梨块的黄汤放下了手里的器具,面对虞祭酒,伸手覆在自己胸口,按了按,道:“心病。” 虞祭酒闻言顿时沉默了下来,默了默,指向身后那步履飘乎,一副浑浑噩噩,云里雾里之状的面馆东家,细细询问了起来:“你这素日里最会来事的子侄是怎么回事?今日问他话跟傻了似的。” “傻了?或许今日的他才是现了本相,最聪明的那个他。”黄汤掀起眼皮,看着自家步履飘乎的子侄远去的背影,笑了一声,说道,“家里一众小辈属他最聪明,我教的东西也是他一点就透,莫看顶了两只乌眼青,可眼光却是从不出错的。” “这个……你先前已说过了,还道你这位子侄连医道都是一点就透,当真是个好苗子,所以,我总是不解你为何不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他。”既是多年的老友,自也不耐烦什么虚礼了,虞祭酒一掀衣袍,在黄汤对面坐了下来,接着说道,“还有,你先时总说自己忙,将我等那一同寄情山水的约定一推再推,我先时一直以为你那排队上门的看诊是推不得的,可今日看你坐在这里喝茶,才发现……” “才发现我若真想推,其实是极容易便能推掉的?”不等虞祭酒将话说完,黄汤便接过了话茬,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黄家世代行医,若是不进太医署的话,对天赋要求也没那么高!寻常子侄,肯努力些,将那些医道典籍背的滚瓜烂熟的,在我家中医馆里坐诊便够用了。杀鸡焉用牛刀,将这乌眼青放医馆里着实没什么必要。” “噗——”听着黄汤面无表情的唤着自家最看好的子侄为‘乌眼青’,才入口的茶水一下子喷了出来。虞祭酒掏出帕子,一边擦拭着身上的茶水,一边说道,“怎的这般唤他?还有,大才放医馆没必要,放你那面馆里就有必要了?” “世南,你虽不理俗事,却不是傻子,甚至可说也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事实在不想学着去懂,也实在看不惯罢了!”黄汤拿出帕子,随手擦了擦石案上被虞祭酒方才那一口呛声洒出的茶水,素日里这些琐事都事事假他人之手来做之人,眼下做起这些来,既不嫌弃也不避讳,显然确实是拿眼前的虞祭酒当朋友的。 卸了往日话语中的种种机锋,黄汤掀起眼皮看了虞祭酒一眼:“我那面馆是小道的山门,你不知道?守山门的大神岂能用一般人?再者,一般人也守不住那山门啊!”他道,“我家这个乌眼青这些年便守的很好。” 这一句,也算是肯定了面馆东家的手腕同本事。虞祭酒沉默了下来,想到离去的乌眼青,啊呸,是面馆东家今日同往日里不同的反应,忍不住问道:“那他今日怎会突然变傻了?” “便是因为是聪明人,看得懂局势,才不肯一条道走到黑!”黄汤面无表情的说道,“昨日林斐来了趟我那面馆,我在内务衙门门前露面之事百姓看的是热闹,真正知事的聪明人当是看出我被那两位摆了一道,他自然也看得懂。” “当发现我这族叔的话也不是那么百试百灵时,他自是开始变傻了,不再那么听我的话,也不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黄汤说到这里,拿起眼前烹煮好的枇杷梨汤,为两人各自倒了杯枇杷梨汤之后,又道,“不过到底姓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又是聪明人,不肯一条道走到黑,变傻也是考虑保全我黄家大族,尽力保全我罢了。除非有朝一日,我的存在成了致全族毁灭的引子,他或许会主动出手,切下我这个病灶。否则,还是保全全族,保全我为主的。” 听着黄汤的那些比起往日里机锋重重,已算得直白的剖心之言,虞祭酒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出声道:“你是说黄家出手切开病灶的会是他?” “是啊!”黄汤点头,说道,“所以我道家里这个乌眼青行医的天赋是最好的,放在医馆浪费了,放在面馆才最合适!” “在你眼里,治事同治人也没什么区别。如此看来,比起治一两个病患维持医馆门面,能保下你全族的他的天赋自是最好的。”虞祭酒闻言叹了一声之后,复又看向面前的黄汤,“我知晓我看不懂你,但不曾想到自己竟是是如此看不懂你!你……既出了太医署,又明明能将那些约诊推了,又为何不同我们一道离京远离这些是非?” “哪那么容易轻易离开?”黄汤拿起茶杯,垂眸盯着手中茶杯中的梨汤,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当真以为自己能同你们一道寄情山水,享受人生乐事的,却未想到即便将身上所有绑着的线头都剪除了,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然立于四方棋格之中了。” “当不是林斐,也不是长安府那位,他们做的事与你没什么交集。”这些天,黄汤接触的也只有这么几个人,余下的有谁,自是一看便知。虞祭酒听到这里,默了默,道,“当真没有办法吗?” “上了道,哪里能回头?”黄汤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面前的虞祭酒,正色道,“世南,我这里……你往后莫要再来了,具体什么事,我也不会说。既是为你我二人这些年的交情,不将你牵扯入其中,也是不希望这已然够乱,让我看不纷明的棋局之上再添变数了。” 眼眶瞬间一酸,他也知道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可有些事或许是天生的。闻名遐迩的大儒名... “这个……我只能说,有些时候,身不由己。”面对虞祭酒的难过,黄汤面上的神情已由复杂转为平静,如此……短短几句话语之间便飞快的平复下了方才的冲动情绪,早已成了他的本能。 “总之,这些事你莫管了,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能离开了,自会来寻你。”黄汤说到这里,忽地自嘲了一声,笑了,“不过或许永远都没有那个离开的机会,便是死……也未必离得开。” 按说人总是年轻时无畏,待年岁越大,越到坎上越惧怕生死的,可眼前的黄汤却并不尽然,他毫不避讳的谈论自己的生死,转着手里的枇杷梨汤,说道:“就似我这些年的咳嗽多痰之症……怎么都化不掉一般,一直被堵着喉咙,却……一直都活着,并没有死。”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虞祭酒抬头,惊异的向面前神情淡淡的黄汤看去,却见他正用手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医者不自医,我治不好自己的病症。可那么多年了,我还是好好的,可见,堵就堵呗,人还是能活的。” “可你这般活着舒服么?”虞祭酒蹙眉,看着面前漫不经心的抚着自己喉咙的黄汤,说道,“如鲠在喉,又怎会舒服?” “我这还算是舒服的……不,兴许说是最舒服的那位也说不定。”黄汤摸着自己的喉咙,喃喃,“卡喉咙的若是硬物可比软物叫人难受多了。” “譬如石头?”虞祭酒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却又什么都未明白,只是口中下意识道,“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对此,黄汤没有说话,只漫不经心的一下又一下的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世南,今日出门,我的事也好,还是林斐的事也罢……唔,他这等人虽不是善茬,但也不会将你牵连进不该牵扯的事情之中。总之,你做好你的祭酒大人,教书育人就成了,旁的,什么都莫管了!” 多年的老友,这一番肺腑之言,于他而言算是对得起这番情谊了。毕竟,对自家乌眼青,自己都不曾这般诚恳过。目送着虞祭酒离去的背影,黄汤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喃喃:“心病?有冤在心口难开?要知道,有冤的……可不定无辜啊!” 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了面前的枇杷梨汤:“之于我等,这梨汤到底是不如佛手化橘红有用的。不,不管什么药都不如那佛手化橘红有用的,可……”想到那自石门中渗出的铺天盖地涌出的鲜血,黄汤先前一直都漫不经心的脸色突地一凝,变得慎重了起来,他喃喃,“可这一味药也太猛了啊!很多人都是扛不住这一味药的,要死的!” 当然,眼下还没用这味药,自是牵连不到他们。 倒是那刘家村的病灶……啧啧,那些乡绅急了,想着自救了。 家财万贯,事事顺遂,这一世投胎投的这么好,自是要活够本了,既然总要拉人出来平账的,自是死旁人总比死自己要好的多的。 山野乡间的那些小事自然烧不到长安城里,只是困兽犹斗,更遑论是被自己耳提面命,一手教出的‘学生’? “我家这乌眼青若是不到万不得已,指不定都会拿我交差,且这还是没干什么脏事,又血脉相连的情形之下了,更何况是那等人?”黄汤叹了一声,忽道,“这一局,我赌乡绅们还是要尽善的,至于他自己愿不愿意……阎王拉人前还要特意问一声他们的意见,问他们肯不肯死不成?”这话方才说罢,猛地意识到什么的黄汤突地一愣,一拍大腿,笑道,“看来,久赌成性,果然是戒不掉了!都是红袍,眼力果真不错!老夫是什么人,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 眼下院中无人,自己这般自言自语的模样自是无人看见。 “若是放到外头去,旁人见了老夫眼下这等样子非得以为老夫疯了不可!”黄汤唏嘘着,目光再次瞥向眼前的枇杷梨汤,喃喃道,“谁敢让一个疯了的大夫治病?谁又敢让一个久赌成性的大夫治病?” 第五百七十九章 酸菜豚肉焖面 从黄家大宅出来之后,虞祭酒便一直低着头,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走着。这般步履飘乎的一走,便一直走到了骡马市附近,直到急迫的喝骂声自前方不远处传来“喂,走路没长眼睛啊!” 虞祭酒这才浑身一僵,下意识的停下脚步,一抬头,却见那奔行的马车在距离自己不过数步开外的地方被那驾车的车夫拽住了缰绳,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察觉到自己这般被情绪左右,险些酿出祸事时,虞祭酒自己也骇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对上那孔武有力,脸色不善,一看便不好惹的车夫正要赔罪,那车夫却摆了摆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方才喝骂时的霸道语气还未散去,再出口的话语却恍若变了个人一般,虽算不上温声细语,却也明显压了压自己的声音,用堪称‘有礼’的语气说道:“大人若是想事情,走路还是往一旁走的好,若是被人冲撞了,便不值当了!” 一前一后语气差距如此之大,且这还是自己有错在先的情况之下……虞祭酒目送着说罢那话之后,便驱着马车离开的车夫,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袍:今儿直接从国子监出来便去寻了老友,自是没有换下这一身官袍,对方未必认得他这个人,却是认得他这身皮的。没想到今日竟是沾了这身皮的光了。 自己这身皮为自己带来的多是好的,老友那身皮却……怎么都脱不干净了。 叹了口气,闻着附近空气中那滋味浓郁的炙烤牛羊肉的味道,纵使骡马市这一带吃食不少,似西域胡人的炙烤牛羊肉这等吃食也是里头味儿最大的。都是吃食,混于其中时,自是味儿最重的那个最是引人注目了。 可,不是所有的引人注目都能勾起人的胃口的,闻着那重味儿的炙烤牛羊肉,以及那浓烟滚滚处排队等候的众人。虞祭酒着实没有想尝试着食一口的冲动,或许……诚如老友所说的,自己这个人性子使然,很多事即便强摁着自己的头掺合,也是坚持不下去的。 如此……便一直游离于外,寄情山水,教书育人了。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大荣幅员辽阔,山清水秀之处多的是,人活一世,到处走走,看看,体验各地风土人情,不去看那些根本带不进坟墓里的钱权相争,不好么?他终究是难以理解老友的抉择的,也不明白明明看的那么开的一个人是如何陷入其中,挣脱不掉的。 或许,诚如老友所言……他这一世太顺了,顺到可以全然不顾忌那些事,而自由自在的活着吧! 吸了吸鼻子,察觉到自己眼眶有些湿润的虞祭酒立于骡马市之中,这才恍然觉得自己眼下这幅样子……可不正似极了面馆里的那位乌眼青?想起老友对乌眼青今日一番变化说出的那些话,他苦笑了一声:茫然不知前路该如何走时,谁又不是如此呢?乌眼青的反应自也在情理之中。 那位‘天赋最好’的黄家子侄开始对老友的过往教导产生了怀疑,开始重新思虑起了黄家之后的路要如何走,这般一想,面对长辈教导敢提出质疑的,自是个顶好的学生了。他是教书育人出身,当然是懂这些的。 可医者不自医,同样的,教书育人替人解惑之人也会遇到自己解不了的疑惑——老友,究竟是怎的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田地的呢? 他不明白,摸了摸腹中不住‘嘀咕腹语’的肚子,虞祭酒苦笑了一声,饿着肚子出来,明明是想着去老友面馆解决午食的,可阴差阳错之下,终究是没有吃上那碗面,如此一想……还是去隔壁大理寺公厨蹭一顿饭吧! 这倒不是自己挑嘴不去自家国子监吃饭,虽国子监的午食时辰同样定在午时,可读了一上午书,又不留堂的学生自是午时一到便匆匆赶往公厨吃饭了,如此……自是午时还未过半,国子监公厨便开始收拾了,他去的这么晚,自是吃不到饭的。 反观旁的衙门,不似学生一般不留堂,午时一到便蜂拥着跑去公厨吃饭,而是手头各有各要办的事,是以公厨留饭也往往是要留足一个时辰的,如此……自是只要在午食时辰段之内,什么时候去吃饭都是能吃得上的。 同样的规定午时吃午食,可各部之间却各有不同,午时过半有的地方便吃不到饭了。 简简单单一顿饭食都能生出如此差异来,更遑论是人?虞祭酒苦笑了一声,愈发觉得这世间事委实琐碎复杂的很,让人看不纷明。 不过虽是知晓去大理寺公厨还是能蹭到一顿饭的,却也委实……只有些剩菜了。 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盛饭木桶,阿丙对这么晚才过来食午食的虞祭酒说道:“今儿饭桶都被挖空了,虞祭酒不若同我们一道吃面,配菜吃吧!” 一旁的温明棠同汤圆已然在做面了。 “今日的酸菜豚肉是个下饭菜,不少人都多要了饭,我等便不够吃了。”汤圆擀着面说道,“不过一想到虽吃不到饭,却又吃到了面,且还是温师傅先前没做过的新吃食,又觉得这般也不错。” 似她们公厨做事的,不论是赶在众人之前吃那一口饭,还是在众人之后吃那一口饭,或早或晚,即便没有饭了,可做厨子的既有手,自是还能自己为自己做顿饭食填饱肚子的。 虞祭酒点了点头,走过去同一同靠在台面前等午食吃的纪采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起来。 “汤圆的银钱拿到了?” 纪采买点头,面上是看得出的轻松和惬意:“如此一来,没有该得的银钱被扣在外头,不再受制于人,我等也暂且没什么要操心的事了。” 本是一句再随意不过的闲聊,虞祭酒听了心中却是一酸,想起黄汤那挣脱不得的情形,恍然觉得老友虽脱下了那身皮,比皮更重要的那个人却被扣了下来,更是难过。 看出虞祭酒心里藏了事,纪采买很是识趣的没有多问,而是认真看起了温明棠做面。 “今儿做个焖面吃!”因着饭桶里的饭被盛光了,自是能顺理成章的开小灶了,钻到灶台下烧火的阿丙面上满是笑意,“虽我这张嘴不挑,大锅饭小锅饭都好吃,可这……小锅刚做罢便直接吃到嘴里的那一股子锅气实在是香!” “除了功夫菜,很多吃食都是现炒的更香的!”纪采买说着,看温明棠在锅中倒油,下葱姜蒜,而后边做菜边同一旁的汤圆说了起来,“酸菜吃油,记得需多倒些油!” 很多做菜的步骤是不需重复的,只面对不同的菜,那配料的用量以及放入顺序是有讲究的。 下葱、姜、蒜,倒五花豚肉煸出油来,这步骤委实太常见不过了,没有似往常做菜那般将煸出的油盛起来,而是倒入酸菜一同炒,待酸菜将油都吸尽了,加酱调味翻炒,而后再倒入清水。 温明棠一步一步做的再熟练不过了,其实焖面之中最为人熟知的是豆角焖面,不是今日要做的却是酸菜豚肉焖面。厨子嘛,虽有时能自备菜食,可很多时候都是有什么菜做什么吃食的,不似进了饭馆酒楼那般能随意点菜。他们是做菜的,自然是要看菜行事的。 待锅中的汤水烧开,温明棠舀出些汤汁备用,这也是做焖面的步骤之一。温明棠做来只觉得再稀松平常不过,一旁的汤圆、阿丙等人却是未曾见过,只觉稀奇,自是每一步都要问个为什么的。 听着汤圆、阿丙两人每一句‘为什么’之后,得到的不是敷衍,而是一字一句的认真解答,有理有据,莫说汤圆、阿丙了,便连自己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下厨的人都听懂了,虞祭酒叹道:“你这丫头……还当真是个好先生呢!” 这一句感慨自是换得了温明棠一句“祭酒谬赞”的回应,不过虽是回应了,女孩子的注意力却并未移开,而是依旧落在那一大锅焖面之上,倒是一旁的纪采买,听虞祭酒感慨,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见不久前心里还藏了事的虞祭酒此时的注意力也被那锅中的汤汁与面吸引了过去,看样子已暂且忘了方才心里的事了,忧虑也早被对那锅中吃食的好奇所取代了,不由默然。 大抵‘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想其他事’同温丫头那句‘人不吃饭会死’一般,于多数人而言都是难得的真理吧!大儒也好,名士也罢,都是人,自是难以免俗,饿极了,伤春悲秋之事先往一旁放放,还是吃饱饭要紧! 汤汁上铺上擀好的面条之后,便要盖上锅盖焖了,面条吸汁,变干之后,方才舀出的汤汁又自边缘倒入,补了进去,待差不多了,便熄了灶洞里的火,将那一锅焖面用筷箸将面与菜、肉一道拌匀了,最后撒上蒜末同香菜,便出锅了。 这一锅焖面……实在算不得什么精细菜,不过虞祭酒却没有此时面对骡马市那炙烤牛羊肉时的胃口欠缺了,大抵是一路走回来,又未吃饭,劳心劳力了一番,肚子早已饿空了,不消那重味儿的勾引,便已有了胃口。 当然,不止是他,此时在这里的,忙了一个上午,都饿了,此时面对这锅并不算精细的酸菜豚肉焖面,自是展现出了非一般的热忱,更别提这酸菜豚肉焖面本就好吃了。 这一锅焖面,于温明棠而言其实是多做了些的,不过最后也被众人食了个精光。 “真真好吃!”阿丙吃饱喝足之后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词穷的夸赞温明棠,道,“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食了!” “你先时吃油泼面、葱油面时也是这么说的。”汤圆说着,摸了摸自己同样吃的圆滚滚的肚子,又道,“不过确实好吃,也不知是因为这一锅本就香,还是因为饿了的缘故,只觉得真是再美味不过了。当然,这再美味……估摸着待到下顿,食到同样好吃的吃食时又惦记上下顿的吃食了。诶,真真是不专一呢!” “对你等感情事专一些好,可若是吃食上专一了,怕是要三天两头寻大夫看诊了。”纪采买剔着牙说道,“还是要看是什么事的。” 听着只是些再寻常不过的闲聊话语,可有时细品却又觉得颇有道理,想起自己今日一番浑浑噩噩,险些撞上马车酿出的祸事,虞祭酒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黄汤这个老友虽然于他而言很重要,可他却也不止一个老友,同样的,能同黄汤深谈的,也不止他一人,若非如此,二人之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秘密横亘其中了。 既都是只有一面的相交,自也只消对得起这一面的相交便成了。何必想那么多?定要将老友的每一面都看清楚?若是真看清楚了……或许诚如老友所言,他会觉得害怕吧!毕竟老友提及那乡绅时的语气如此淡漠与稀松平常,或许老友也同那乡绅有一面的相交也说不定。 如此一想,那先时的字条他还当真是塞对了!即便塞那字条时他犹豫了很久,可到底是没拗过良心那一关。 午食送走了虞祭酒,暮食则是照常同众人一道吃的暮食。 一晃,一日又过去了,除了同林斐闲聊了会儿‘以糠塞口’之事以及午食时虞祭酒过来了一趟之外,于温明棠而言,这一日并未发生什么新鲜事。 不止于她如此,于长安城中多数人而言皆是如此。 这等看似平淡的升斗小民的日常也是多数百姓所求的,一晃一闭眼,一日便过去了,一世便是在无数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中过去的。 可……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在求平淡的。 长安城外,点点灯火在山间点亮。 比起城内东大街夜半还灯火通明,城外虽然亦属于长安府,却安静的同东大街恍若两个世界一般。居于山间的村民多数不富裕,也多数行的都是力气活,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早已融于寻常村民的骨子里了。 毕竟不管是种地的农户还是打猎的猎户,都是要紧赶着趁着白日里能看得清的时候将活做了的。入了夜要做活便麻烦了!点灯吗?那可是要算一算灯油钱比之做活赚的钱哪个更多的。 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如寻常村民一般要算计这点灯油钱的,于祖辈世代收租的地主乡绅而言,这点灯油便是点上几十年于他们而言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地主乡绅的高门大宅之外黑漆漆的一片,大宅之内却是灯火通明。 “点灯点灯,都点上!”几个穿着富贵的乡绅聚在一处宅院里,对着堆满屋子的账本,发出了一声与寻常百姓所求的平淡日子截然不同的感慨,“怎的……如此平静,还不发生什么事呢?” 第五百八十章 酸菜豚肉焖面(二) “什么事都不发生不好么?”先时说话的乡绅话音刚落,另一个乡绅便开口了,对着屋中堆满的账本喃喃,“这么多的账本……当真看得完?”说着手指下意识的摸上身前挂着的玉珠算盘拨了拨。 长安城的权贵之中,富贵闲人比比皆是,有脖子里日常戴着佛珠,三口不离一句‘阿弥陀佛’的,自也有脖子里戴旁的事物的,似弥勒、观音、道祖这等常见的便不提了,戴玉算盘,甚至带玉刻的刀剑的比比皆是。 千人千面,信仰自也各有不同,有信佛信道的,自也有信其他的。 看那乡绅无意识拨动那巴掌大小的玉算盘的手指熟稔灵活的动作,也知素日里没少拨弄脖子里挂着的玉珠算盘,是个拨算盘的高手。 瞥了眼那乡绅灯下被照的晶莹剔透,看不出半点杂质的玉珠算盘,先时开口念叨着‘怎的还不发生什么事’的乡绅开口了:“你这玉珠算盘……价值连城吧!” “价值连城之物多的是,城里多宝阁每月都会上一件价值连城之物。”被问了一句的乡绅‘嘿嘿’一笑,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脖子里挂着的玉珠算盘,指了指这屋中随意放置的那些摆件,说道,“这屋里……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之物?” “价值连城?呵!吹的再如何天花乱坠,也要卖得出去才是!”又有个乡绅‘哼’了一声搭话道,“出得起价买的权贵看不上,看得上的,掏空了也就这么点银钱,有什么用?” “这没有半点杂质的玉石是真好,按理说也确实值钱,可……没人买,也不过是有价无市罢了!”另一个乡绅阴沉着脸,随手将脖子里的玉石像重重一甩,暗恨道,“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可……银子能换银钱,这些有价无市的宝贝虽值钱,却换不到钱,真真是将换银钱这条路直接堵死了!” “我当时便说过布置风水之事还是随大流的布些常见的流水生财的风水阵便好,供奉也供奉些常见的佛祖、观音、道祖什么的便成,毕竟前人供奉了这么多年,也未出什么事,可见稳当!偏童不韦那厮自诩布置风水的手段高超,玩什么剑走偏锋,大发横财的招数。诺,你们看!现眼了吧!”那乡绅说着,摩挲着手里方才重重一甩,却根本未甩出去,依旧牢牢套在脖子里的玉石像,说道,“这玩意儿险得很,眼下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倒叫我等反有种被那石头堵了路的感觉。” “那……照你的意思,是将刘家村那块堵门的石头挪开?”又有坐在角落里,半阂着眼,摩挲着一本《多心经》的乡绅开口了,他一拍大腿,喝道:“好说!我这就派人将那堵门的石头挪开,如此……大家也不用坐在这里干瞪眼了!” “真挪开了,我等就要念这《大悲咒》了。”这话一出,剩余几个没出声的乡绅开口了,捧着手里封皮之上满是摩挲翻折痕迹,内里却新的恍若根本不曾翻开过的《大悲咒》喃喃,“谁想有这大悲的结局?” 摩挲着玉珠算盘的乡绅听到这里,瞥了眼说话的几个乡绅,摸了摸鼻子:“《大悲咒》好像不是说的这个事吧!” 众人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里又有谁是真在说那《大悲咒》《多心经》的事的?又有谁当真翻开那经文认真看过了?真看过经文的虔诚信徒……又怎会容许那金身狐仙坐上高位,立于那一众泥雕的神佛像之上? “你等……还真是虚伪,”摩挲着着身前玉珠算盘的乡绅说道,“还不如我明明白白的拜自己脖子里这玉珠算盘爽快些!” 那方才重重一甩,想要将脖子里的玉石像甩出去的乡绅闻言冷哼了一声,“现在……便是将那金身狐仙推了,怕也是来不及了。” 挂着玉算盘的乡绅瞥向他脖子里挂着的那个方才想甩出去却没有甩出去的玉石像,那玉石像体态诙谐,肚子圆滚滚的,竖着两只耳朵,显然并非寻常的佛祖、观音、道祖等挂饰,而俨然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狐狸,盯着那只玉石狐狸像看了半晌之后,挂算盘的乡绅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么扔是扔不出去的,毕竟挂在脖子里呢!不如干脆用剪子将那绳子剪了,如此……便能轻易将这狐仙扔了。” “若是那么容易,我早做了!”拿起身前挂着的玉石狐狸像在手中把玩摩挲了片刻之后,那乡绅说道,“这根绳可剪不得,若我当真动了翦除的心思,怕是手还未碰上那剪子,这绳子便已勒住我的脖颈,将我勒死了。” 这话一出,那摩挲着手里算盘的乡绅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这般一想,脖子里挂什么都一样,这绳子卡死了我等的脖子,线头在他那里拽着,一记用力,就能随时堵死我等喘气的口子,让我等送命。” “所以,还是承认了吧!”角落里一直低着头未出声的一位年轻乡绅抬起头来,他容貌清秀,脸色却有些苍白,似是带了几分病容,他道,“你等就是被人抓了交替,当了替身了。” “早早便下套准备好了拿我等做替身,妄想一旦出事就金蝉脱壳,当真是可恨!”一众乡绅闻言皆沉默了下来,恨恨地‘呸’了一口,说道,“真真是手段阴毒,难怪唯一的亲儿子也如此提防他了!” 被提及的亲儿子童正轻笑了一声,说道:“我母亲同外祖当年前后脚离世……实在让人很难相信是巧合。”说到这里,童正咳了几声,一旁的乡绅见他咳的这般厉害,顺手递了杯茶水给他,而后对他说道,“先时你上门求合作,我等还不屑搭理,觉得你母亲同外祖只是运气好得了祖荫罢了,眼下……倒是方才发觉,他二人败……或许并非是因为手腕太差的缘故。” “看他外祖刘寄一个外室的私生子,在其曾外祖已死,血缘不明的情形之下,还能拿到这刘家祖辈的田地,便知不是善茬。”其中一个乡绅闻言随口接了话茬,眼皮翻了翻,瞥向那角落里的年轻乡绅,问道,“你外祖的那些嫡出兄弟以及那曾外祖的正室同几个妾室都死了?” “当年都死绝了,只剩外祖一人,这祖荫自是不管旁人愿不愿的,都只能尽数落到外祖头上了。”童正说起这些事来毫不避讳,“所以,我外祖当年也非善茬,母亲更是被外祖当男儿养,准备承袭祖业的。” “那童不韦还真是厉害啊!”那拨算盘的乡绅笑眯眯的开口了,“我还当他是抢了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傻姑子与被馅饼砸头的二世祖的家业呢,却未想到抢的竟是这么难缠的一对父女手下的产业,啧啧,真是厉害啊!” 对此,童正面上含笑的神情却并未有什么变化,显然外祖、母亲与父亲都非善茬,他亦同样不是什么善茬。 “他手段这般厉害,若是想在外头藏什么私生子,也是极难发现的。”童正笑着说道,带着几分病容的面容清秀,孱弱,看起来着实没什么威胁,可那面上自始至终不变的笑容却好似一张面具般覆在了他的脸上,童正说道,“我外祖便是这么得到的祖荫,甚至是... “看穿又如何?水面下之事只要未曾浮上水面,就轮不到他们管!眼下水面上的,只有你那死去的两个新嫁娘,嫌犯也抓了,是你才娶的这个新嫁娘。”其中一个乡绅没好气的说着,斜眼看向童正,“一娶三个新娘都出事了,童公子……怕是有些克妻!” “我克多少妻都不愁娶不着妻!”童正提起这个,不以为意,“看他娶我母亲,被我母亲同外祖这般提防,我才发觉其实娶个小门小户的女人也不错,我手头随便露出一点,她们都是感恩戴德的,愿意为了我肝脑涂地的赌命,虽死不悔。若是换个我母亲似的女人……那便是做梦了!” 这话一出,屋内又响起了几声笑声,有人说道:“你这般一说……好似还真是如此!你母亲这等女人,出工不出力,冷眼旁观都算好了,指不定还想着要分一杯羹呢!” “那些小门小户的女人虽比不得我母亲自带万贯家私,看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却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好收买,让她尽心竭力的办事。”童正说道,“便是自带万贯家私,摸不到的,也等同没有。既如此,年轻时娶几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为我赌命挡灾,待到这些灾都挡过去了,便正儿八经的娶个带万贯家私的富户之女,生儿育女。左右我眼下年岁不大,耗得起!” 这便是童正心里的真正打算了。 看着童正那张清秀的脸,不得不说,钱财加相貌清秀这两点,让这位乡绅公子想娶个富户之女也并非什么难以办到之事,要知道,这里可是长安城,整个大荣也没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汇集了更多投胎投的不错,又天真单纯的富户之女了。 更何况……想起先时打听到的那些事…… “听说你原来名字唤作童政,后来才改了名的,”有乡绅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看向童正,说道,“你爹又叫童不韦,莫怪我等多想,实在是你外祖名唤刘寄,早些年那些老到走不动道的刘家村老人还未死绝时便疯传你外祖本是寄养在你那曾外祖外室那里的,你外祖非但不是你曾外祖的血脉,甚至都不定是那外室亲生。你家家风如此,血脉一贯不清不楚的,不外乎我等多想了。” “这个……我不知道,不曾问过外祖。”童正对几人提及自己出身之事依旧不以为意,笑了笑道,“至于我,只知晓是我母亲生的,其他的便也不知道了。” “你家这家风……”有乡绅听到这里,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童正那张清秀的脸,同左右乡绅对视了一番,皆心照不宣的笑了两声之后,又点头道,“我等先时还道那位大人怎会主动出手,后来才知道是这个缘故。” “可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我与童不韦都不知道。”童正说道,“再者,那位大人膝下子嗣不少,哪里缺儿子了?” “那倒是!”搭话的乡绅想到这里,摩挲着胸前的玉珠算盘点头道,“物以稀为贵,儿子多了……也没什么两样。” “我也知道自己即便真是那位大人的子嗣,也卖不上什么价钱。”童正说到这里,随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些年身子骨不好,喉咙里总卡着痰,虽不至于要了命,却也不甚舒服,“不过我母亲当年这一番风流账倒是间接帮了我一把,若不然,我眼下这个人还在不在都不好说。”童正说道。 “父子之间如此算计……”一众乡绅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何必?” 不过眼前这位若当真是那位大人的子嗣,哪怕不被承认,待借小户之女挡完灾之后,再想娶个带万贯家私的富户之女,也更容易了。 没办法,攀附的这颗大树树干委实是太粗了!哪怕大树不承认,且指不定与那大树并无甚干系,却也多的是人想上前攀附赌上一把。如此一想……他那母亲不愧是刘寄这等谋夺旁人家私之人教出来的,便是风流,也知道选择用处最大之人。 即便童不韦知晓这位童正的出身有问题,也不敢如何,只能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摁着头也要认下这个儿子的。 这般一想,想起童家大宅中的秦王东巡摆件,再想起那些民间野史的吕不韦、嬴政的小道故事,更觉耐人寻味。 野史自只是听个乐的,不过童不韦、童正之事实在是很难不叫人看些个乐子出来的。 那刘寄父女委实是知晓如何给童不韦添堵,让他有口难言的。 “我母亲其实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的种,却知晓给我取这个名字最好。不管如何,童不韦都不敢轻易对我下手了,”童正说道,“这般一想,或许没有这笔风流账,我反而不定能活下来。” 没有这笔风流帐……那便是童不韦的亲子,同那位大人没关系了。如此……就算是亲子,想到他家的家风,以及童不韦在外头也不知藏没藏了人,一众乡绅觉得好笑的同时却又……深以为然。 这刘家的家宅眼下上头挂了个童家的匾额,虽说童正也姓童,可姓童的未必只有他一个,刘寄父女已去世,这家财往后会不会分到外头去还当真不好说。 “于母亲而言,我这般……虽然难免被童不韦算计、针对以及起疑,可刘家的家财当是能保下来的。”童正说道,“我外祖将我母亲当男儿养是有理由的,至少母亲在保全家财之上尽力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酸菜豚肉焖面(三) 童不韦父子的事自是与他们今日大半夜的不睡觉,尽数聚在这里的事无关的。 角落里几个乡绅打了个哈欠之后,打断了童正等人正闲聊的私事:“打住!打住!你童家的私事往后待我等得空了,慢慢闲谈。眼下大半夜的,大伙不睡觉聚在这里,自不是为了听这些私事的。”那几个打哈欠的乡绅困意早已上脸,哪怕手边案几上提神的茶水换了好几波了,却依旧挡不住那浓浓的困意。 “我等一向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几个打哈欠的乡绅说道,“养好自己的身子骨以求这一世活够本了,似熬夜这等事……几十年不曾做过了。” 寻常百姓随日出日落的作息是为了抢那白日的时辰好多做些活,赚些银钱维持生计,这几个乡绅却是为了讲究调养身子骨。 一样的人,一样的作息,可目的却是不同的。 看着那几个哈欠不断的乡绅,童正也知对方对自己这点家里事不感兴趣,遂识趣的收了口。 倒是一旁拨算盘的乡绅说道:“你等往日里不熬夜便是为了长命百岁,可今日熬夜亦是为了长命百岁。所以今日还是多担待些,只为往后能多活些年头,将日子活够本了吧!”说着将胸前挂着的玉珠算盘举起来,对着烛灯打量了片刻之后,感慨道,“真是好日子啊!若是一直都有这样的好日子该多好!” 屋中的一众乡绅听到这里,瞥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茬,倒是那几个哈欠不断的乡绅指了指屋内堆满的账本问道:“还看不看了?” “这么多账本,便是熬上多少日的夜,我这双手将算盘打碎了,理出具体的数目来了,谁来还这钱呢?”那举着算盘的乡绅说道,“那群眼皮子浅的村民将子孙后辈都押进来,扣除每日活命的口粮,也还不起这银钱的。” “至于我等头上的账……”那举着算盘的乡绅晃着手里的玉算盘,笑了,“多宝阁说我这玉算盘价值连城,按说我等身上随便摘一样价值连城的物什出来都够补足这亏空了,可这补法……上头的,管是哪一方的,便是新介入的长安府、大理寺这等衙门,谁会点头允我等拿这等事物出来补亏空?” “人家要的是真金白银,能发俸禄与米粮的银钱,不是你这块号称价值连城的玉算盘。”打着哈欠的几个乡绅说道,“多宝阁的人出一张嘴,外头闲聊的看个热闹,真让他们掏钱……你看他们掏不掏?真价值连城的话……你拿着这块算盘,去换座城,且看朝廷答不答应。” “那些读书人……每几年相聚长安科考时瞧着每一张脸都生嫩的很,只会作些文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单纯好骗得很!可过些年头,摸爬滚打了一番之后,这些书呆子便不好应付了。”乡绅叹气道,“如此看来……读书人还当真是不能小看的。” “这大荣的大事、律法、规矩都是那些读书人定下的,在他们定下的律法、规矩里,我等又怎的玩的过他们?”童正坐在那里笑了笑,道,“我也觉得读书好,只可惜……这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只能被勒令在家里养好身子骨,承袭祖业!” 听到这话,几个乡绅相视一笑,看着童正,表情耐人寻味了起来:“你这连你自己母亲都不清楚的出身实在是……不怪童不韦提防你,换了谁,一生拼搏的家业为他人做了嫁衣都是不肯的。” “可我母亲没得选。”童正说道,“童不韦是借刘家的祖业发家的,虽然他自己也有手腕,多添了不少砖在那祖业之上,可若没有刘家的根,他哪里来的机会?我母亲与外祖计较的便是这个,这份家业……他们想姓刘,不想姓童。” 这话说的……众人想起刘家村那挂了‘童宅’的门匾,有人把玩了一下手里的茶杯,道:“可惜眼下这家业姓了童。” “我可以不要童不韦那多添的砖,可母亲与外祖的根是我一人独有的,必须留给我。”童正说道,“这也是我的目的。” 这话一出,在场不少人的面上顿时露出恍然的神色来:难怪这小子先时这般出力的想将童不韦拉出来平账呢,想是备了后手,这火……烧不到那跟上。 不过……想到刘寄母女是刘家村当地的地头蛇,若是在成亲前便算计好了,将手头的银钱尽数换成田地、铺子、宅子,那契书上若是刘寄的名字,童不韦这么多年自是要为他人做嫁衣的。 “他当时想必万分艰难,否则又怎会答应下来?”有乡绅听到这里,随口说道。 “你以为当时的童不韦是现在的童大善人?”摸着玉算盘的乡绅接话道,“我等都是承的祖业,生下来东西便是我等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之事。不似童不韦是入赘,他当年一穷二白的,便是再如何厉害,手腕再高明,没那个地基,又怎盖的起高楼?自是不得不答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咦?这便奇怪了!”有人听到这里,更是不解,“他这般厉害,按说遇到你母亲前也能攒下些家当了,当时又怎会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不清楚。”童正直到这时,才再次开口。众人问话他才说,众人不问,他便规矩的坐在那里,比起在场一众乡绅家中的小辈,可说是再老实不过了,“或许……是他方才脱身逃命,自是兜里什么都没有的。” “金蝉脱壳,听起来是厉害,可既脱了壳,不再是自己了,先时谋下的那些家业自也不是他的了。”有乡绅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看来……人到中年,一穷二白,童不韦也挺惨的。” “他这般厉害,”脖子里被玉狐像套牢的乡绅咂摸了一下嘴巴,说道,“究竟什么人能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我不知道。”童正说着双手捂了捂自己的耳朵,又遮了遮自己的眼睛,做了个‘不听’‘不看’的动作之后,说道,“不过,当也不是那位大人。” “因为识得那位大人是童不韦金蝉脱壳之后的事了。”童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众人说道,“今次之事,童不韦道自己有种回到了当年金蝉脱壳时的感觉,明明一切都算计好了,可偏偏就如同见了鬼一般,情况突然开始不受控制了,他想退了。” “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脖子里挂算盘的乡绅自袖中掏出一份早已算好的账本拍在众人面前,说道,“我早算好了,若是大家每人都割些肉,放点血,这账也不是平不了。可问题是……真如童不韦所说的那般,我等真能退的了?” 有性急的乡绅早在他将账本拿出来时便迫不及待的将账本拿起翻看了起来,待看清那摊到每个人头上的账目时,说道:“不是小钱!可比起性命来,还是划算的。所以,这究竟是怎的回事?”有人看向童正,眼里露出一丝警惕,“这些事……你怎的不早说?为了钱丢了命于我等而言,可不值当!” “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的这些事。”童正看向那人,苦笑了一声,说道,“我想要的,也只不过是拿回我母亲与外祖的根罢了。平... 当然……不过分!不止不过分,甚至还合情合理。 “你这要求……其实便是同童不韦直接说了,私下也能解决。”有乡绅捋了捋须,说道,“你若是他童不韦的种,亲生儿子要外祖家的家财,这不过分!你若不是童不韦的种,便……更不过分了。” “既是一句话的事,怎的弄成现在这幅样子了?”有人不解道。 “我不知道。”童正说道,看着角落里几个乡绅面上露出的不满神色,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我也知今日自己这‘不知道’委实多了些,可……确实是不知道。”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一众乡绅,“你等入局狐仙金身之事前,想要的……是什么?” “挣些银钱罢了,”几个乡绅不以为意的摊了摊手,指向那账本道,“说实话,这狐仙能供奉这么久也确实叫我等意外,不过,这账目……大家平一平,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了。” 他们可不是寻常百姓,掏空家业的入这狐仙金身之局是为了博一把,好从寻常百姓变成富户的,他们这等人,似狐仙金身局的这点银钱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几辈人的家业……哪里至于一把狐仙金身局就败光的?”乡绅说道,“我等比起寻常百姓来,有大把可输的机会!” “如此看来……大家所求其实都不过分。”童正对乡绅说出的这些话显然是早有预料的,点头对众人说道,“似狐仙金身这等赚钱的买卖诸位经历过的委实不少,这在诸位眼里稀松平常,所求并不过分,就似我想要回我外祖与我母亲的根一般,这要求论理来说并不过分。” “咦?那便奇了!”有乡绅‘咦’了一声,不解的开口了,“就事论事,狐仙金身这一局既大家所求皆不过分,也都对得起良心,又如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呢?” “我不知道。”童正说到这里,摊手道,“童不韦当年金蝉脱壳,一穷二白的逃命前也是如此的。你等知晓他是个谨慎之人,每一笔掺合进去的生意于他而言都是即便输光也不至于赔了性命的事,就似诸位如今掺合的这狐仙金身局一般。可不知怎的……就突然逼的他金蝉脱壳的逃命了。” 这话一出,周围原本还在喝茶、把玩脖子里玉石像的乡绅皆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觉告诉他们好似遇到了大麻烦,可那麻烦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就在周围,却又摸不到,也不知什么时候那麻烦会突然缠上来,突然勒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被断了生路。 “还真是……见鬼了!”摩挲着脖子里玉狐石像的乡绅加快了摩挲玉狐石像的速度,一边手指摩挲着手里的玉狐石像,一边下意识说道,“狐仙娘娘保佑!” “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不知如何上的高位,如何保佑的了你?”那挂算盘的乡绅不耐烦的说道,而后转头看向童正,面色不善的质问了起来,“我等先时一直以为不过是平账的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几时发觉的这个事?” “就这两日。”童正摩挲着自己的喉咙说道,“我这咳痰之症好些的这两日。”说到这里,他看向众人,坦言,“实不相瞒,我原先一直以为自己这身体病症不是天生倒霉,从娘胎里带来的,便是童不韦派人下的手。” “于我而言,不管是哪一种,要做的事都是一样的。”童正说到这里,对众人摊了摊手,“便是拿回外祖与母亲的家业,同童不韦分开过活,不必在他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也杜绝了自己被童不韦的人下毒手的可能。” “头两个姐妹死之前,正是我身子骨最险的时候,逼的我不得不娶妻冲喜,留下子嗣。”童正说道,“若不是那时候身子骨突然出事,我当是会慢慢的将外祖与母亲的家业接手过来的。” “那如此看来,童不韦其实是知晓你的打算的,也是肯将刘寄父女的东西还给你的。”其中一个乡绅摩挲着下巴,点头道,“童不韦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好歹也算个人物。自是清楚什么时候该大方什么时候该小气的,榨干那群村民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动你的东西,惹出麻烦来便不值当了。可好巧不巧,你的身子骨突然出事了。” “原本你这病症搞不好便是童不韦下的手,在接手你外祖与母亲家业的档口,你又突然病症加重,如此一来,怀疑童不韦下手也不奇怪了。”那乡绅说道,“人之常情!” “不止如此!”童正听罢点了点头,又道,“那几个女人……同我圆房的当晚,我都睡的极沉,一觉醒来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是我圆的房,又好似不是我,”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一众似笑非笑盯着他的乡绅,笑了笑,说道,“我今日既说了这些,自是考量过的,诸位且听我继续说。” “那刘家姐妹同赵莲醒来之后,话语中描述的圆房之人好似是指我,又不是指的我,因为她们将我身上那颗痣的方向说反了。”童正说着,拉了拉衣领,将自己脖子下那颗痣指给众人看,“我的在左边,童不韦的在右边,偏童不韦也是一副浑浑噩噩,说不清的样子,几次圆房皆是如此,我实在怀疑新娘肚子里的究竟是谁的种。” 一众乡绅听到这里,瞬间恍然:“那坏了!你身子骨突然出事,本已叫你怀疑童不韦了,这冲喜圆房之事上又出了这等茬子……难怪你当时会主动找上我们,想寻我等出面解决童不韦了。” “我先时一直以为是童不韦做的,他既先下了手,打破了我等心照不宣交接家财的约定,我自是想除了他的。”童正坦言,“可直到这两日,恍然发现可能并不是他。” “若是童不韦,反而简单了,至少如你所言,我等也算是将童不韦这个金蝉捕在网里了,”摩挲着玉狐像的乡绅神情凝重了起来,问童正,“你几时发现可能并不是他做的?” 第五百八十二章 酸菜豚肉焖面(四) “我的咳痰之症这两日突然好了。”童正说着看向众人,一直言笑晏晏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惊诧与恐惧,“我原本以为我这身子骨问题是童不韦下的手,毕竟同一屋檐下,他下手合情合理,且……也确实有这个机会。” “可眼下……我这咳痰之症却在我对付童不韦最紧要的关头,发了死力咬他之时突然好了。”童正摸着自己的喉咙,说道,“按说这等时候,若真是他下的毒,当是他拿着那桎梏我性命的解药威胁我之时,又怎会无缘无故让我好了?” “或许是童不韦父爱如山呢!”有乡绅随口说了一句,打了声趣,只是虽打趣,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是不是父爱如山我怎会不知道?”童正苦笑了一声,说道,“更遑论,我二人交心谈过一番了,若不然,我也不会知晓他当年被逼的走投无路,金蝉脱壳,一穷二白的情形与我等现在所遇的情形是何等的相似。” “都是循着惯有的经验行事,所求对我等而言也并不过分,可不知怎的回事,便莫名其妙的走到这一步了。”童正对众人说道,“更让我害怕的还是我这突然好的咳痰之症,原本以为是娘胎里带来的又或者童不韦下的手,看了多少大夫也不见起色。可如今突然好了……如此没有原因的突然好了,自是更令我害怕。” “能叫你突然好了,自也能叫你突然坏了,没了。城里多少大夫都看不出的病症,足可见无解。”其中一个乡绅说到这里,看向众人,“对方能对你下手,自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对我等下手,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 “我找不到原因,不知道怎的回事。”童正抬眼看向周围,见在场众人或漫不经心,或垂眸不语,或不耐烦的摩挲着脖子里的挂饰,虽不说话,那股难言的烦躁却始终萦绕在众人周围,想了想,又道,“就似童不韦这么多年也未找到自己当年是怎的突然就走投无路了一般,明明诸位与我所求并不过分!” 屋中一时沉寂的几乎堪称可怕,烛火跳跃,哔啵作响,那一堆堆放在屋中的账本也没有谁去多看一眼,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不吭声。 半晌之后,终于有乡绅开口了:“家里……查过了么?可是吃食上出了问题,被人投了毒什么的?” “早查过了,自小查到大。”童正苦笑道,“更遑论我可以不信童不韦的父爱如山,却不会不信他的不惜命。我还不曾遇到过这等情况,也不曾被逼着逃命尚且觉得可怕,童不韦可是金蝉脱壳过一次的,自是更害怕,查的更细致了,却……始终查不出什么来。” “城里那么多有名望的大夫都瞧不出什么来,又能查出什么来?”有乡绅开口了,面上的神情凝重而复杂,“只听闻来长安求医的,可不曾听闻离开长安求医的。整个大荣最好的大夫永远只会在长安城中。若是这些大夫都查不出什么毛病来,旁的地方的大夫也莫要想了。” “于童不韦而言,我的谋算与所求不会让他害怕,让他害怕的只有那一次!”童正说道,“实不相瞒,我还是头一次在他面上看到这等惊惧的表情。” “莫说他确确实实吃过亏了,就算我等不曾吃过亏的,眼下这等情形都叫我等害怕!”那脖子里挂着玉狐像的乡绅摩挲着手里的玉狐像,喃喃,“老天保佑!” 手里摩挲着玉狐像,嘴上喊的却是‘老天保佑’,众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除了那群村民,谁还当真会去求那村祠里的狐仙保佑的? “童不韦这个人……这么多年,我打过交道的人中,便不曾见过比他手腕更高之人,”一个乡绅说着,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童正,不错过他面上的丝毫表情变化,质问道,“眼下,你告诉我等他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不止不知道怎么输的,甚至输给了谁都不知道。”那拨算盘的乡绅唏嘘了一声,环顾四周看不到的空气,说道,“看不到,摸不到,真真是高啊!我等求饶还不成么?不就是想挣点小钱么?我等主动将账平了,可好?” “还真是见鬼了!”角落里几个乡绅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看向童正,“你那两个新娘究竟怎么死的?”说到这里,几人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一声,“明人不说暗话,这里……谁手上没见过血的?” “我不知道。”童正看向众人摊手,“先时我一直以为是童不韦做的,因急着留下子嗣,便死一个娶一个,全看她们命够不够硬了,那几个女人的死……我当真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撺掇我等去同长安府尹供出童不韦?将那姐妹的死推到童不韦身上?”有乡绅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开口了,“还嫌不够乱?” “当时正巧可以拿来用罢了!”童正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又道,“难道还当真费力气去查清她们怎么死的不成?更遑论,那时我唯恐自己时日无多,自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最重要,哪里有功夫管旁人?况且,她们都已经死了。” “人死如灯灭!”看着手边一座烛台燃烧殆尽,灭了之后,那拨算盘的乡绅复又看向周围,神情阴测测的,“可长安城每一日都有人死,灭个一两盏灯不妨碍照明的,换我也懒得管她们怎么死的,倒是可以正巧用来解决童不韦。” “这里的人……谁又不是呢?”摩挲着玉狐石像的乡绅说道,“我等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 “那还真是见鬼了!”角落里几个乡绅拍着案几,发出‘砰砰’地响声,那声音引得外头守夜的下人还特意过来看了一趟,以为是谁在敲门,一见乡绅们皆好端端的坐在屋内,松了口气的同时,还下意识的左右环顾了一番,摩挲着脖子里成色不怎么好的玉狐石像嘟囔了一句‘娘娘保佑,清明还未到,莫要闹鬼!’方才离开了。 门虽未开,门外下人的举动屋内的乡绅们却是尽收眼底,有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终究未笑出声来,只是看向屋内众人,问道:“所以,我等眼下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怎的就沦落到如今这幅田地了?” “我等……当是着了人的道了。”童正苦笑着说道,“似童不韦当年一样,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他找了多少年也未找到那个给他下套之人,我等又怎么找?”乡绅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抬头望着周围空空如也的空气,有人伸手虚空抓了一把,当然什么也抓不到,只叹了口气,说道,“只希望……是我等想多了。” “他这么多年也一直是希望自己想多了。”童正幽幽道。 “你这话说的……”有乡绅‘哼’了一声,“你那便宜老子童不韦好似那将头埋在沙子里的西域怪鸟大马爵一般,遇到风沙了,便将头埋进去,看不到,也听不到,便全当没有遇到风沙了一般!” “可我所见的童不韦可不是这等缩头乌龟,凶得很。”有乡绅喃喃接话,斜了眼说出那话之后的童正,“他若胆怯,也创不下这样的家业来。” “... 这话一出,乡绅们再次沉默了下来,互相看了看对方,又看向周围看不到的虚空,半晌之后,有乡绅忍不住开口了。 “要不,试着花钱将账平了?”那乡绅看了眼那账目,说道,“为了这点钱送了命实在是不值当啊!” “能花钱解决的事于我等而言,从来不叫事。”拨着算盘的乡绅接话道,“人力所能及的事能叫事?” 人力不能及的,那才叫真正的事呢! “我也是这般想的,是以……将那对姐妹花的嫁衣值钱这件事告诉刘老汉夫妇了。”童正说道,“眼下也算暂且打发了这两个添乱之人。” “本就够让人头疼的了,早早将这些不相干的扫出去是对的。”胸前挂着算盘的乡绅点头,肯定了童正的行为,“毕竟我等的命可比那等人的命值钱多了!” “我先时还以为你沉不住气了,没想到是这个打算!”手指飞快的摩挲着玉狐石像的乡绅对童正说道,“如此看来,你这一番是做对了!免得这两个小人在那里上蹿下跳的惹人心烦!” “那位大人……可说什么了?”便在这时,角落里好一会儿未出声的几个乡绅开口了,他们问童正,“可说如何做了?” 童正摇头:“不曾,什么都未说。” “好歹指不定是自己的血脉子嗣,怎的……一句交待都不给呢?”有乡绅摸了摸鼻子,感慨道,“还不如童不韦‘父爱如山’呢!” 当然,童不韦的‘父爱如山’亦是个笑话!童正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原先未尝没有搏一搏的打算,左右自己这出身……也说不清。不过同童不韦交心相谈之后,还是发现……那位又不缺子嗣,何必呢?能保住外祖与母亲的家业便很好了。” 这诉求听起来还当真是本分的很!可……童正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本分的,而是被那个看不到的鬼吓到了罢了。 “怎的张口闭口就是你外祖与母亲的家业?”有乡绅笑着斜睨了一眼童正,“童不韦指不定确实是你生父呢?” “糊涂账谁又知道?”童正摇头叹了一声,说道,“那几片砖……我不求了,童不韦也知道我不求了,眼下,我同他都不过在保命罢了!” “谁又不是呢?”方才打趣的乡绅叹了口气,环顾四周空空如也的空气,喃喃,“果真是……看不到,摸不到,抓不到手里的……才令人恐惧啊!” 这话一出,乡绅们便再次沉默了下来,摩挲着玉狐石像的乡绅手指如盘核桃一般飞快的盘着手里的玉狐石像,那拨算盘的也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珠算盘,将算珠拨的‘砰砰’作响。 外头的下人再次被这‘砰砰’声惊到了,以为有人在敲门,提着灯笼过来查看情况,一见……还是如方才那般无人,乡绅们好端端的坐在屋内,口中虽是再次松了口气,却明显比起方才的不以为然来,多了几分凝重,摩挲着脖子里材质寻常的玉狐石像,喃喃:“各路神仙妖怪们,眼下还未到清明呢,大家别闹!到了清明,小的一定多烧些纸钱给各路神仙妖怪爷爷奶奶们,哦,还有狐仙娘娘也有!保佑保佑!” 听着外头的下人口中念叨着‘保佑’再次离去了,屋内的乡绅们瞥向那拨算盘的乡绅,有人嗤笑了一声,随手抓了把手边的碎核桃扔向那乡绅:“你做甚呢?下人不来就敲门,下人一来便停手,装神弄鬼捉弄个下人有意思么?” “谁有工夫管他?”那拨算盘的乡绅没好气的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道,“看不到捉弄我等的鬼,我心慌呢!” “所以便自己装个鬼,捉弄一番底下的人以排解忧闷?”角落里的一位乡绅摇了摇头,看了眼手边的案几,意识到头一次‘敲门’声是自己弄响的之后,摩挲了一下年轻时滥赌被剁去一截的尾指,忽道,“其实……我等也差不多!” 这话听的……原本坐在那里不吭声的一众乡绅们皆笑了,有人骂道:“胡老八,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胡八胡说八道的才是真话,一本正经的通常是假话。”那名唤胡八的乡绅摩挲着自己被剁去的尾指感慨道,“我在自家赌场里照官府所言行事,挂上那‘莫要大赌’的劝善匾额时,通常便是一本正经的。” 这话……再次引得屋内一众乡绅们笑了起来,有人点头道:“你这句话倒是难得的真话!” 待得众人笑的差不多了,那盘玉狐石像如盘核桃的乡绅开口了:“好似……确实快清明了啊,这次……还是给这……”说到这里,举起脖子里挂着的玉狐石像晃了晃,道,“给这狐仙娘娘多烧些纸钱吧,搞不好……也算送她最后一程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酸菜豚肉焖面(五) 这话一出,众人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有人“嘶”了一声,说道:“为了这点钱……送命确实不值当,撤……也不是不行。” “论这个……谁又能比我等的腿脚更好?”有乡绅嗤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说道,“我等鼻子最灵,跑的也最快了呢!”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乡绅说出这些话,童正点了点头,直到这时,才看向一众明显已然开始犹豫后撤的众人,再次开口了:“如此……童不韦也不用担心自己被你等拖出来平账了。” 一席话再次将一众原本已开始犹豫的乡绅们激的动了动身子,有人‘咦’了一声,狐疑的看向童正:“你这小子……方才那一出,莫不是同童不韦合起伙来骗我等,为的就是让我等帮童不韦平账吧!” “这点钱……哪里至于。”童正笑着说道。 “是不至于,”那拨着算盘的乡绅说着再次眯起了眼,看向童正,“可那是这鬼……当真存在的情况之下!”说着伸手摸了摸虚空,毫不意外的,抓了一把空,将空空如也的掌心露给童正看,那乡绅似笑非笑的说道,“若是根本没有鬼,全然是你便宜父子二人编纂出来的,那这钱……我等可不定给啊!” “我知道。”童正闻言,轻笑了一声,说道,“这点钱重不重要,端看这周围看不见的鬼有多凶了。” 所以,这钱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可以出得起,也可以就是不肯吐出来。只看这只看不见的鬼的本事了。 “因为不止你等看不见那只鬼,我也看不见。”童正说到这里,笑了,看着周围一众乡绅们露出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摸了摸鼻子,说道,“我惊惶不假,却也怀疑……他是不是骗我!” 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童不韦了。 一众乡绅们听到这里再次笑了出来,有人拍打着案几,说道:“妙!妙!我等……还当真是一类人呢!” 当然,这次的‘砰砰’声只拍了两次便停了下来。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那拍案几的乡绅说着,指向外头守夜下人的方向,道,“他当真被吓到,才有趣!他若是回过神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未吓到,而是装作被吓到,便没意思了。” “这里除了我们还有谁?”便在这时,这座乡绅宅邸的主人斜了他一眼,开口了,“下人只是不敢推门进来问情况罢了,说到底怕的是我等,又不是真的鬼!” 这话一出,有人笑了,斜睨了眼宅邸主人:“你知道?” “我宅子里用的人,还是守夜的,能不知道?”那宅邸主人摇了摇头,道,“莫看盘着脖子里的狐仙娘娘同你等一样虔诚,连那雕像的棱角都盘没了,嘴上也虔诚的很,清明烧纸更是起早贪黑的折纸钱,烧给各路神鬼的纸钱,比我等去香火铺子里买的现成折好的还多。可比起看不到的狐仙娘娘,他眼下还是更怕我的。至于什么时候怕那些各路神鬼胜过我了……等我等同那神鬼斗个法,哪方更厉害,他便更怕哪方。” “所以,他们的怕是惶惶,是不安,是看不到,摸不到而已,”童正接话道,“以及怕你克扣他的银钱,该给的银钱不给他了。” “说来说去,还是我等同那看不到的鬼神之间的较量罢了!”脖子里挂着玉狐石像的乡绅说到这里,举起脖子里的玉狐石像对着烛灯的灯光看了片刻,忽地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看来这次清明还是不能给她烧纸钱,让她饿着,穷着,抠抠索索的活着,除非……她真露一手给我等瞧瞧她确实有本事,而不是吓唬我等的才行!” “这话听起来……好似我等天生皮痒,贱的很,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打一顿才老实一般!”方才朝他扔了把碎核桃的乡绅抓起手边的碎核桃吃了起来,边吃边道,“可……看不到他的本事,我等怎能给钱?” “没有那本事,我等又为什么要给这钱?要知道,这点钱……可不少呢!”听着眼下话风陡转,从先时的‘这点钱比起命来不值当’再次转为收紧了钱袋子的众人,童正也跟着笑了,接话道,“童不韦……也需证明给我看确实有那鬼的存在,我才不会争他那几片砖,若不然……既然我有可能是他的亲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我为什么争不得他那几片砖?” 一众乡绅听到这里,再次大笑,手边的案几同那算珠同时拨的‘砰砰’作响,终于再次引来了外头守夜人的查探,只是这次,不止是查探了,而是带着一沓新折的纸钱过来尽数烧了,那‘砰砰’的敲门声才不再响起。 “偏你等作怪!”宅邸的主人没好气的骂那拍案几同拨算珠的乡绅,道,“累的我这守夜的非得烧点纸钱给你等才肯罢休,不闹腾了。” “你心疼那点纸钱啊?”吃着碎核桃的乡绅闻言却是不以为然,“你活着呢,暂且用不到这纸钱!” “我这宅邸里做工的下人每日干的活都是安排好的,”宅邸主人没好气的说道,“扣除吃喝拉撒的工夫,也挤不出几个空闲档口来了,眼下清明烧给各路神鬼的纸钱叫你等截胡抢了,岂不是累的又要开始熬夜折纸钱了?” “哟!听起来还当真是体谅下头做活的人呐!”吃着碎核桃的乡绅明显是不信宅邸主人这番说辞的,摇头嗤笑了一声,道,“我可不信你这般好心!” 宅邸主人看了他一眼,说道:“朝廷的规矩,若是下人累死在我这里,有人告到官府,那长安府尹诚心想找我的茬,我怕是要为你等这点捉弄下人截胡来的纸钱,将自个儿赔进去了!” “哪里至于?”吃着碎核桃的乡绅指着外头守夜的下人,道,“四肢俱全,能走能跳的,哪里至于熬几个夜就累死了?” “那是一直忙的睡不了几个时辰,习惯了罢了!一般而言,这等人都是一过三十我便打发了的,因那年轻力壮攒出的精气神也叫我等掏的差不多了,谁知道后头还有几年好活?”宅邸主人不以为意的说罢,斜眼看向周围的乡绅,问道,“你等手下的下人能挤的出空闲来?” 这话一出,屋内再次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笑声。 “真能做我家长工的,都算是运气好了!毕竟要往长久里用的,早早废了,坏了便可惜了!”宅邸主人漫不经心的抓了一把碎核桃拿捏在手里把玩着,“似这等打短工的……就莫要客气了,左右又不是我老子,我还要给他养老不成?只要不死在我这里,惹上官司便成!” “说到底还是这长安府的父母官不好惹罢了!”有人唏嘘了一声,先时打了一番交道,自是知晓长安府尹不是省油的灯,“都是父母官,偏他能当上长安地界的父母官,啧啧……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确实如此!”宅邸主人点头,感慨了一声,说道,“长安府的父母官一向不好惹,眼下这个披了身红袍,政绩斐然的更是如此。所以,我才不敢沾上是非官司,因这等人……可不是穷乡僻壤处未吃过见过的官员,吓一吓便懂事了,有些天皇老子管不着的地方更是当地父母官自降身份,直接做起了狐仙娘娘的行当。长安府这边的……却指不定会直接拿我开刀,做成他的政绩。”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点头,显然对此深有体会,有人叹道:“如此一想……还是穷乡僻壤处的好欺负啊!” “可穷乡僻壤处,搜刮干净了,也就这点油水,要捞金还得是在这天子脚下。”有人笑了一声,看向众人,“如此……便让童不韦证明一番那看不见的鬼当真存在,给我等开开眼见?” “真是贱得慌!”吃核桃的乡绅往他头顶扔了把核桃,笑道,“童不韦那等人……一直是我等之间领头的那个,你叫他证明给你看当真有鬼?当他是你家长工,听之任之讨好你吗?他不要面子的吗?” “这倒是!”一旁的童正听到这里,笑着接话道,“他体面,又怎会费心费力的去证明当真有鬼?再者……有鬼这种事怎么证明?更何况……这还是个看不见摸不到的鬼!” 这个看不见摸不到,当然不是指村祠里那披了金身的狐仙了。 “那怎么办?”有乡绅不以为意的摊手,“真让我等相信有鬼……怕是只能让那座看不见的山当真落在我等头顶压上一压,我等才信了。” “孙猴子未遇到佛祖前也是不觉得这世上能有压得住他之人的,横的很!”童正笑着说道,“如此……怕不是得提前备好金蝉脱壳之计,以防走上童不韦当年的老路了!” “那确实得备些银钱了!”有乡绅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又笑了,“可即便如此……我未看到鬼之前又凭什么给钱?就凭那一两声吓唬么?老子又不是吓大的!”说着再次伸手抓了一把虚空,摊手给众人看,“诺,你们瞧!什么都没有!” 童正跟着一众乡绅再次笑了起来,屋内笑声不断,他面上挤出的笑容面具未变,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却是翻江倒海般疯狂翻涌:眼下的情况……还当真如那位大人所言,不论怎么选,这群乡绅,以及原先未被那位大人指点过的他都会顺着原来的那条路继续往前走,直到遇到那座山为止! “你说实话便成!心里想的,看到的,不要隐瞒,通通说出来,连自己的私心都不要隐瞒!”那位披着红袍的大人转头向他看来,明明是这么多年难得一次的拜见,近在咫尺,出口的话却很远,好似从五指山之外的西天极乐世界传来的一般,远的他怎么伸手都够不着,“你放心!即便知道前头有虎,他们还是会继续往前走的。这些人……人性如此!即便说的再多,即便感受到了,只要看不到,没有当真被山压到头顶动弹不得,他们还是会继续同童不韦做对,不会变的。” 那点钱……之于他们的身家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似狐仙金身这等局……再来个十个,他们也不是拿不出平账的银钱来。 价值连城之物屋中随处摆放,一顿饭食价值千金,请个大夫调养身体更是千金之数,明明是花钱如流水,如此大方的一群人,却偏偏扣着手头这一点银子不放。 “是不是好似坐拥金山,甚至日常花销都不知花出去多少个一两银子了,却偏偏扣紧了手里的一两银子,非得为那扣在手里的一两银子送了命,方才肯罢休?”那位披红袍的大人笑道,“你且看着吧,只要你说了实话,不论怎么劝,怎么说,这群人都不会回头的。” 寥寥几语,直击人心。那位大人……不曾同眼前这几人接触过,却早已判定了这几人的结局。 “压孙猴子的那座山是压准了,并未要了猴子的命,所以猴子吃了五百年的牢狱官司,走了一遍西天路,打退了多少妖魔,堂堂一代妖王吃了多少被排挤、针对的心酸苦楚,才算平了这笔账。”那位披红袍的大人是这么对他说的,“若是那座山压的时候偏了偏,当场便将猴子压死了呢?” 看着眼前一众精明过人,深谙人性,将寻常百姓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乡绅笑眯眯的说起那座看不见的山,有人甚至还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对着虚空看不见的鬼放出狂言来:“往这里压,莫说真压到了,就是碰到、沾到一点边,叫我摸到了,这钱……要多少用来平账,我便立刻掏给你多少用来平账!”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屋中乡绅们纷纷点头应和。 “不错!得证明当真有鬼,且那鬼还不是狐仙这等迟早会被人推倒、踩踏的破烂货才行!”那脖子里挂着玉狐石像的乡绅笑道,“可不能似狐仙一般,是我等手里的玩物,若是有本事……那鬼需证明我等是他手中的玩物才行!” 这话……当真是张狂啊!童正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看着眼前一众应和的乡绅,面上也本能的挤出了一个笑容来,若是未被那位红袍大人指点过,他……并不会觉得这话张狂的,相反……还觉得……说的一点没错! 童不韦证明不了有鬼,他又怎知童不韦是不是在骗他? 可……见过那位红袍大人之后,他知道童不韦的害怕多半不是假的,眼前这群乡绅是张狂而不自知。就似他看刘老汉夫妇那等人,一直不解他们是哪里来的自信,那么容易便能坐上他这乡绅公子夫人之位一般。 那位大人看他们这些乡绅,与他们这些乡绅看百姓的感觉当没什么两样吧!都是……掌心之中的玩物罢了! 既是掌心中的玩物……想起他给那两个姐妹身后事的体面银钱……童正的手突然一抖:当真压到了……或许离死也不远了。 眼下他们这些人在走的……该不会……是一条求死之路吧!那他……还有母亲当年对那位大人的算计……当真那么容易便成了么? 童正只觉此时的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一股莫名的寒意所取代!那位大人根本不缺儿子,这些年也不曾理会过他一次,这一次却肯将这些事告知他,目的又是什么? 灯下的童正同一众乡绅一样面上挂着笑容,只是面色却是愈笑愈发苍白。 第五百八十四章 酸菜豚肉焖面(六) 这一聊便一直聊到了五更天,后半夜更是偶尔才有人搭话说个一两句,其余时候众人皆是在打瞌睡。 待到天际露出鱼肚白,黑夜掺上了白色,转为灰蒙蒙的,有乡绅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身上的碎核桃,起身道:“总算等到天亮了,能走了!” 他们这群人……可是不走夜路的!这些年结下的仇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了,虽不将那些百姓贱民放在眼里,可自己的命自是最精贵的!若是一个不慎,被那群贱民在背后敲了闷棍,那可不值当了。 自己的命与百姓的命孰轻孰重,他们自是清楚的,也干不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蠢事来。 推门出来,只一眼便看到了院子花圃旁那一堆烧尽的纸钱碎屑,有乡绅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啐了一口,骂道:“晦气!” 作为年轻后辈跟在一众乡绅身后出门的童正听到这一句啐骂下意识的看向那乡绅,不待他说话,便听宅邸主人道:“不是你等昨儿闹了好一通才求来的么?” “扫了扫了!赶紧扫了!”骂‘晦气’的乡绅摆了摆手,指着那堆纸钱碎屑,啐道,“不吉利!” 说不信鬼神吧,碰到这等事,反应这般大,显然是忌讳的,可若说信吧,出口就唤那狐仙‘破烂货’‘玩物’什么的也是真的。 “我一会儿便吩咐下去!”宅邸主人虽然刺了那乡绅一句,却显然也是忌讳这个的,白了那群乡绅一眼,道,“叫你们瞎闹腾一通,累的今年清明,我得多买些纸钱回来烧了哄狐仙们别闹了。” “不就是多烧些纸钱么?”骂‘晦气’的乡绅嬉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又不要你给真钱,纸钱不值钱的!” “似那等看不见的鬼,要掏我等兜里真钱的,才要计较。”脖子里挂着玉珠算盘的乡绅再次抓了一把周围的虚空,不意外的再次抓了一把空,而后转过头来,对跟在众人身后的童正说道,“童不韦口中那看不见的鬼……也不用当真压到我等头顶,只要叫我等感受到那么一下,都不用摸到我等,我等便立时掏钱,没有二话!” 这话其实他们先时已经说过了,可……临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再次叮嘱了一句。 明明是放肆张狂的,却又谨慎而惜命,再三叮嘱,童正点头道:“我知道。” 还真真是……如那位大人说的那般:其性反复无常。 可看着如此反复无常,短短一夜之间态度不知变了多少回,每一次的反复却又都在预料之中。 …… 乡绅们闹腾了一夜,却还能白日里回去补觉,可昨儿被闹腾了一番的守夜人却不能回去补觉了,每日要做的活都是定好的,虽昨儿值了夜,可寻常时候值夜也是能伏在案几上睡到天亮的,虽如此睡觉到底不似正儿八经的睡觉那般舒坦,可也算是睡了,是以守夜过来的第二日还是打得起精神继续做活。 可今日守夜却因昨儿闹了几次鬼,没睡踏实!送走了乡绅朋友的宅邸主人折返回来,经过花圃时,正见那守夜的在清扫那堆昨日烧的纸钱,扫了眼守夜人浓重的乌青眼圈同那蜡黄的脸色,宅邸主人算了算他的年岁:三十了,不过大抵是拼了命赚钱的缘故,这模样看起来可不似三十,跟四十了差不多。 精气神掏的差不多了,这守夜的待那短工活计到期,便可以辞退了。什么时候,什么年岁就该将人辞退了,这……可是他们祖辈用这群短工们的命喂出来的经验,自是不会出半点差错的。 至于为什么外人瞧着从他们这里出去的短工总是没几年好活,罕见能颐享天年的?那大抵是命不好吧!因为命不好,对求神拜佛之事总是虔诚的,渴求能活的久一些的。 宅邸主人看着眼前清扫纸钱的守夜人,摩挲了一番脖子里挂的玉狐石像,没过几年,这位确实搞不好要用到纸钱了,届时,每年清明,再加一沓纸钱,算是他行善积的功德,为子孙后辈积福吧! 如此……便是当真到了下头阎王爷那里,也有个说法!人又不是在他们这里出的事,他们工钱给了,不曾拖欠,甚至听闻前头的短工死了,每年清明还帮着多烧了一沓纸钱,令他们到了地下还能收到前东家老爷给的抚恤银钱。似他们这等善人,这世间……可不多见呢! 这般一想,宅邸主人笑了两声,可笑了笑,却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那低头勤勤恳恳干活的短工,而后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些短工们哪里懂老爷们的祖辈用他们的性命喂出的三十辞退的经验门槛?便是到了下头阎王爷那里,想告状,也……不知怎么告吧!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难怪自己‘行善’这么多年,也不见什么牛头马面阎王爷找上门来,想是告阴状时被那石头堵口了,不知如何开口吧! 宅邸主人站在山间,俯视山下雾气渺渺的长安城,虽隔着浓浓的雾气,却还是有那修建逾制了的高楼檐角穿破云雾,露出云雾下那盛世繁华的一角。 好地方,还真是好地方啊!站在山间宅邸中,俯视长安城的宅邸主人摩挲着脖子里的玉狐石像叹道:虽穷乡僻壤处的官员好欺负,好拿捏,可实在没什么油水,这长安城能彻夜繁华,灯火通明,道路两旁的路杖点上一整晚的灯也不心疼,显然油水足的很。 当然,油水足,那盯着这油水的眼睛自也不少,这遍地黄金的长安城里,多的是不好相与之人。 想起童正那突然好了的病症,宅邸主人嗤笑了一声:这大荣最好的大夫永远只会在长安城内,除却这里贵人遍地,付得起看病银钱,能让大夫安心自己到手的银钱不会被拖欠之外,更是因为真正好的大夫那医术都是经年坐诊,日积月累,接手的疑难杂症多了,融会贯通,拿性命喂出来的本事同经验。 所以,经手过多少病症,看过多少病人的生死,才能‘喂出’一个神医来? 只是比起好大夫这等拿时间同性命喂出来的本事和经验让人追捧,更让病人们相信经验丰富的大夫能助自己越过一劫,他们这……同样拿时间同性命喂出来的经验就委实不能直说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宅邸主人轻笑了一声,这也是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吗?可这石头是他们自己主动丢进来的,当然是不能说的。 所以,那刘家村村祠门口的石头也是不得不放的,毕竟……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 山间野宅或许半夜会遇上野鬼闹腾讨钱,折腾人,不让人睡好觉,可城里大理寺衙门之内自是没有这等闹腾讨钱的野鬼的。 温明棠一觉睡醒,虽起得早,可睡的也早,自每一日精神都是不错的。 洗漱之后从后院来到公厨院子,同阿丙、汤圆、纪采买等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去衙门外头等来送菜肉的马杂役了。 公厨每一日的行程皆是如此,众人早已习惯了,接了马杂役送来的菜肉,几声寒暄之后,马杂役离去,又去了下一个衙门送菜肉,温明棠等人则接了食材,开始看菜做饭,定下今日三食要做的具体菜式。 照常是边做菜边闲聊,那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众人聊上多少年也不会腻味,因着临近清明,闲聊琐事的基础上自是又要加上买香火祭祀的事了。 比起大理寺这里一切如常,长安府衙那里便有些闹腾了。 虽不似山间野宅夜半会被人敲门讨要银钱,可天一亮,长安府衙门前那鸣冤鼓便被人敲响了。门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搭着外袍拉开一条门缝,待看到那两道佝偻着的身影时,立时喝道:“我当是谁呢?原是你等啊!大早上的,做什么来了?” 不比大理寺门房的老实,也不比内务衙门的门房爱下套,收礼,长安府衙这门房便‘灵活’的多,可以好说话,也可以很难说话,端看具体情形而定了。 开口的喝骂声中气十足,长安府衙的门房生的自也魁梧壮实,往府衙门前一站,常被长安府尹调侃似个守山门的一般立在那里。 被门房喝骂了一声的刘老汉夫妇骇了一跳,看向那门房,原本待要出口的恭维被他这一骇也骇的退了回去,下意识的将藏在身后的一包物什拿了出来。 府衙的门房虽睡眼惺忪的,却眼尖,一看那包纸钱、香火物什,不等刘老汉夫妇说话,当即便开口喝骂了起来:“要死啊!清明还没到,拿这等丧气玩意儿上前咒我呢?滚滚滚!你两个老货委实过分,我们大人这些天忙着你的案子,连个觉都睡不好,结果你两个老货不识好歹,不谢一声也就算了,还大早上的拿这玩意儿过来咒谁呢?” 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喝骂直接将原本待要老样子开始哭诉的刘老汉夫妇吓的愣在了原地,下意识点头,唯唯诺诺道:“是我等的错!我等的错!我等这个……不是咒大人的,是给我闺女的……” 这回答真是半点不意外!门房翻了翻眼皮,心道这两人还当真是沉不住气,这姐妹花的尸体才到衙门几日?就坐不住想来打听那两身嫁衣的消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等死人身上的嫁衣……当真有人买吗? 想起城里有些铺子从宫里通明门那里‘进货’的发髻团和衣物,城里卖不掉,就送去外乡,不知内情的,还真会买。不止会买,还会因是最时兴的款式而出高价呢! 因着被门房的喝骂抢了个先头,刘老汉夫妇自只能陪笑,拿着自己那一包纸钱物什显摆自己折了好些时日才折了这么多元宝,就是想看看闺女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将闺女领回去,入土为安。 “案子没结,你两个闺女便只能继续在衙门里呆着,你等怎么领?”门房喝骂了一声,知晓眼前这档子事根本莫用惊动长安府尹,回头跟自家大人说一声便是,遂喝道,“你等真想领,盼着案子早日结案便成!” “可那赵莲不是已经抓了吗?”刘老妪忍不住道,“那骚贱蹄子不肯说实话便用大刑,她定会招的!” “没证据,怎么用刑,怎么审问?”门房斜了眼面前两个看着再可怜不过的老夫妇,心里暗自摇头,赵莲是不是真的杀了他二人的闺女,他二人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闺女九泉之下是否瞑目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赶紧结案,拿回那两身嫁衣。 自家闺女的性命尚且不管,旁人家闺女的性命又怎会珍惜?当然,那赵莲也不是什么好的就是了! “你等若真想那案子早日了结的话,带着证据来!”门房说着摆了摆手,又瞥了眼两人手里拿着的一大包纸钱物什,说道,“别在我等门前烧,要烧……回你刘家村烧去!”说着便挥手赶人了。 随着府衙大门‘砰’地一声,再次关上,刘老汉夫妇对视了一眼。 “怎么办?”刘老妪望着刘老汉,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银钱……哦不,闺女不结案,便拿不到啊!家里没口粮了啊!” “去找……女婿去!”刘老汉一咬牙,说道,虽眼里闪过一丝惧色,可那惧色闪过的同时还带了一丝狠戾,“我闺女……嫁给他,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没饭吃……我等可要饿死了,不找他找谁?” 两人说着,转身离开了长安府衙,途径骡马市,看到那出摊的朝食摊上热气腾腾的朝食时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摸着腹中开始‘叽里呱啦’腹语的肚腹,两人的眼睛从那胡辣汤、肉包子、甄糕等吃食的摊上挪开,刘老汉道:“去!去女婿家中吃去!” 家里没口粮了,他二人除了这个便宜贤婿之外,也没有旁的活着的亲戚了,不吃他的,吃谁的?再者,童家有那么多下人要养活,多养他两张嘴,怎么了? 一路腹语不停的刘老汉夫妇出了城,待踏上那条童家出钱修缮的山路时,童正已自乡绅家宅回到童家了。 将下人们挥退了下去,两人坐在童家大宅的大堂中,开始食起了朝食。 其实素日里朝食不会上那么早的,不过今日……当是早早料到他不走夜路,会在那里过夜,遂早早命下人备了朝食。 其实……那群乡绅调侃的‘父爱如山’虽掺了太多旁的东西在里头,可单论其素日里的行径,童不韦……确实是个合格的父亲。 身体突然开始好起来之后,童正的胃口自也好了不少,拿起手头的饼子咬了一口,童正便开口了:“当年母亲与你的事……我大抵能猜到一些了。” 正低头舀汤的童不韦闻言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可惜,我这张脸……同谁都不大相似,实在是不好辨认!不然,便好说了。”童正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道,“你同母亲当年……” 童不韦抬头,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村祠里的那块石头,也堵住了他的喉咙,叫他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第五百八十五章 酸菜豚肉焖面(七) 将口中的胡辣汤吞咽下去之后,童不韦开口了:“先时一直没办法与你说,眼下……总算是能说了。” 对面咬了一口肉夹馍的童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先时病着,吃食只能往精细同清淡上靠,这两日身体突然好了之后,不知是他骨子里就喜欢这等大鱼大肉的吃食,还是寡淡之物食久了,舌头也好,胃也好,都迫切的想沾些味儿重些的荤腥了,看到满食案的朝食,即便脑子告诉自己得慢慢来,吃食的变化要循序渐进,可手还是控制不住的去抓了那自城中买来的肉夹馍。 或许是骨子里的关中人习性使然,身体好了的他这张嘴喜好的吃食同城中多数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也喜好吃肉夹馍,胡辣汤这等粗犷接地气的吃食,若定要寻个不同来……那大抵是食材更讲究,也换了个更漂亮,更贵价的盘子盛放肉夹馍罢了。 同样是肉夹馍,银盘子里的就是比油纸包里的贵上数倍不止。 童正心思晃了晃,回神,抬头看向面前的童不韦,与他对视:“也……不怪你,先时你我……如何会交心相谈呢?” 这些年,他一面敬童不韦,人前与人后,都做着那个‘病弱孝子’,却又始终提防着童不韦,恰如童不韦一面关照着他,人前与人后都做好一个‘英明父亲’,却也始终小心翼翼的提防着他一般。 两人始终互相提防着,不曾当真卸下过心里所有的防备,哪怕此时此刻,看似交心了,可心里那防备是不是真的卸下了,却谁也不知道。 外祖与母亲过世多年了,他父子也相对过活多年了,这座宅邸的主人也多年只他二人,按说本该是相依为命,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的呢? 童正看向四周,虽此时是白日了,不再是昨儿那黑漆漆的夜里,可他环顾周围,还是下意识的伸手抓了一把周围看不见的空气,不意外的,什么都未抓到,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那群乡绅以为只有童不韦有那等自己被那看不见的鬼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其实,他此时也有了。 他与童不韦并非那等一根筋的执拗之人,皆性情圆滑,至于外祖、母亲感情这点事,于他二人而言并非什么扎根心头的刺,比起那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情中人,为了什么情义而做出罔顾利益之举的重情重义之人,感情这种事……于他们而言,好似天生便淡泊的紧。 便是因为感情淡泊,才不会似那些重感情之人一般被困于感情的漩涡与羁绊中挣脱不开,因为于他们而言,什么事都好商量,什么事……也都有个价钱,能用来买卖。 按说,他们这等人不当存在无法说开的事的。可事实却是他与童不韦这些年两人之间就是始终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墙,怎么都无法推开,对对方彻底敞开心扉。 先时不觉得,可直到这两日细细回看他与童不韦这些年怎会落到如今这幅田地的,这才恍然发觉好似一直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捉弄他二人,直到今日方才让他与童不韦有了交心之言的机会。 怎么会……这样呢?童正百思不得其解。 “你母亲虽是女子,却与寻常女子不同,同你外祖,同我等是一类人。”童不韦放下手中的银碗,缓缓开口了,“当时……我莫名其妙,不知怎的就突然被逼的要金蝉脱壳逃命之后,一穷二白来了长安城,正想着该如何东山再起之时,那位大人寻上了我。” “那位大人道知道我的情况,他告诉我,我这般,并不是倒霉……只是被人盯上,吃了。”童不韦说道。 “我当时心中大骇,自诩自己也算聪明人,便是技不如人,好歹也该知道自己输给了谁,怎么输的,可彼时的我却是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不,不是怎么输的都不知道,是连我自己输了都不知道。”童不韦盯着面前食案上的朝食,喃喃,“只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 说话的是童不韦,说的也是当年的,过去的事,可面前听着的童正却只觉自己手脚发凉,一股不知自哪里冒出来的寒意自脚下涌了出来。 “我自是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童不韦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他……没有告诉我。” “他若是从那时就开始布局的话,当然不会告诉你。”童正说道。 “胡八那赌场里的赌客多的是装睡的,输了还想赢回来,故意装作看不懂赌场里那些套路的,觉得自己也能玩懂那些套路。可偶尔也会碰到真傻的,真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能赢了,这周围的赌客也俱是同自己一样赌运气的老实人。”童不韦说道,“我等看寻常赌客已同看待宰的羔羊没什么两样了,似这等真相信自己差一点就赢了的,同傻子除了名字,也没旁的区别了。” “我看那些人,如同看傻子,将那些傻子尽情的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有些人看我等,兴许……也同看傻子没什么两样。”童不韦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而是看着面前摆满食案的朝食,说道,“你说的没错,那位大人当时就开始布局了,在那位大人眼里,我等……或许便是个傻子。” 童不韦这么说,当然不是空口无凭的胡编乱造了,而是那看不见的鬼隐隐让他摸到了一角才这般说的。 “我等这些人能将生意做的这般好,都是极度‘务实’之人,也习惯了尔虞我诈的骗来骗去。骗子见的多了,自是沉得住气,看不到真正的好处,不会掏钱。那等看不见的鬼不显形,我等又怎可能轻易便被它骗出银钱来?”童不韦说道,“其实,我等这性子,若是放到不该放的地方,也可能成了‘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一直以为自己这大方与抠搜的尺度拿捏的极好,该大方时大方,该抠搜时抠搜。可眼下想想,有些人控的局便是能大到将这浮华世间都颠倒一番,本该是被夸赞的‘不被轻易唬住’的精明,因着这一番颠倒,就成了被人嘲笑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了。”童不韦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身身处的这浮华世间开始颠倒的,更不知道的,是他……究竟是几时开始布的局,又究竟做了什么。” “甚至或许只是说了一句话,给了一个眼神,剩余的,什么都未做,只是在那里看着,看着你我二人互相猜忌,为了利益得失,互相布局攀咬对方,他想要我二人哪一人死,便看着那一人被咬死;他不想要我二人死,要我二人做事,便在最后关头,突然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猛然点醒我二人。”童不韦垂眸看向眼前食案上摆满的朝食,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方才抬起自己的手,盯着自己的掌心说道,“翻手为云覆手雨!” “古往今来,自诩自己有一番手腕,自称自己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多的是!”童不韦的声音还在耳畔响着,“我也曾以为自己便是这等‘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聪明人,能将他人随意玩弄于鼓掌之中,可见了那位大人,方才知道自己以... “他道,他看着旁人吃了我,眼馋得很,他也想吃一次!” “砰!”食案上的茶碗被带翻,响动声惊到了童正,下意识的低头自己面前被带翻的茶碗,浑浊的茶汤将食案上泼洒的一片狼籍,可不论是童不韦,还是童正,都没有将下人唤进来收拾食案,而是对着满食案的狼藉继续说了起来。 “这话……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的扎进了我的心里。”童不韦对面前脸色苍白的童正苦笑了一声,说道。 “这话……谁听了心里不如同被扎了根刺一般?”童正喃喃着,看向面前童不韦眼下的乌青,昨儿一整晚在旁人宅邸,他自是未睡好,童不韦应当也是,或许是翻来覆去的想了一整晚,才将这些年经历的事捋的稍微清楚了些。 “便是在如此心头被扎了根刺的情形下,那位大人将我同你母亲牵了线。”童不韦继续说道,“你外祖与你母亲的刘家家财……你知道的,也使了手腕,她父女同我一样被那位大人埋下了‘想吃一次’的刺,将我二人牵到了一起。可那时,我与她父女都不知道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只以为对方是那位大人的眼线,这提防自是从一开始就埋下了。” “这也不奇怪。”童正点头说道,“若换了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我与你母亲就这么同床异梦的走到了一起,而后你外祖与你母亲开始生病,他们同你一样,不知道自己怎会突然生病了,只是怀疑上了我。”童不韦说道,“既怀疑上了我,自是不出意外的,想让我这个那位大人的眼线消失,便想借刀杀人。倒不是不想用好看些的手腕,只是身体之事难说的很,他们等不了,也不敢赌自己还能活多久,又恰巧那位大人经过我二人的宅子,天时地利之下,你母亲便使了手腕。” “可这手段还是难看的很。”童正听到这里,下意识道,“更遑论……那位大人不缺子嗣,指不定成不了。” “你母亲精明的很,不敢赌那位大人的心思,也不会当真将自己弄到骑虎难下的境地,是以当夜便同我摊牌,约定只做做样子,事后抱个旁人家的孩子过来或者说意外流掉了都成。甚至我同她若是运气好,还当真有子嗣了,时间又凑巧的很,就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时间之内,能让亲儿子换个那位大人的庇佑,其实不亏的。便是那位大人不理,我等也不吃什么亏,全当事情不曾发生罢了。”童不韦说道。 童正听到这里,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向童不韦,惊诧于童不韦夫妇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当年事……原是你二人想算计那位大人!若是你二人有了亲子,你便装作帮那位大人养儿子,实则是想白赚那位大人一个关照同庇佑?” “不错。”童不韦点头,手指下意识的动了动,这是长久拨算盘形成的习惯,遇事开始考虑利益得失时,手指便要拨上一拨,他道,“这笔买卖是划算的,那等委屈左右也是假的,装出来的,好处却是真的,更遑论这种事外人又不知道,我便点头了。” “之后呢?”看着童不韦眼底的乌青,童正叹了口气,说道,“你等可是算计那位大人……却反被算计了?” “或许吧!”童不韦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看向童正,“我与你母亲本计划好了,可那晚……就似你同你那三个新娘圆房那晚一样,整个宅子里,旁人都睡的很踏实,很安稳,偏我同你娘二人浑浑噩噩的,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不清了。” “更说不清的,是那位大人走后,你母亲当真有孕了,”童不韦看了眼童正,见童正松了口气,知晓这自小养到大的便宜儿子在想什么,遂苦笑了一声,说道,“若只是如此,你父亲是谁或许说不清,你母亲总是能定下的。可麻烦就麻烦在你母亲生产你的当日,还是同圆房那晚一样,旁人都没出什么岔子,偏你娘生产完虚脱卸了力,我同你外祖、接生婆几个都睡过去了。待醒来,儿子确实还在身边,那襁褓瞧着似是同一个,可细一看,那花纹却明显精细了不少。你知道的,你娘那般精明,过眼的东西都会记上一记,更遑论是自己生的儿子,又怎会记错自己备下的襁褓?” “更麻烦的,还是那位大人有位侧室当晚听闻也生了个儿子,”童不韦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那花纹精细的襁褓过一日又换回那等没那么精细的样子了。” 一番换来换去的折腾,听的童正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等也怀疑那位大人只是换了换襁褓,为了敲打你母亲莫动不该动的心思,可你母亲看着你……却也说不好,只觉的像自己生的儿子却又不像。很担心一番谋划,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自是不肯同你将实话说全的。”童不韦看向童正,眼底神情复杂,“若你是她生的,争你外祖那点家产自是没得说,可若……你根本不是她生的呢?她也怕,往后一直怀疑,却又说不出来,所以对你,始终还是隐瞒了一些事情的。” “其实……那一次的算计过后,我同她都后悔了,落到那番地步是咎由自取,也知怪不了任何人。可……孩子已然出生了,有些事……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童不韦看着童正,说道,“这些年,那位大人对你毫不理会。我看着你……同你母亲一样,觉得像我又不像我。” 童正听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喃喃:“所以,你与娘亲自己也说不清我究竟是不是你二人的亲子,看我都觉得是又不是,所以都爱护我,却又都提防我,便是怕一番谋划,尽数为他人做了嫁衣?” “若是旁人,我等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可若你是那位大人同他那位如今已抬了平妻的夫人之子,不说我,便是你娘活着,也不敢赌啊!”童不韦说道,“那位大人当年的妾室生的儿子没几年便过世了,这一死,更叫我二人怀疑死的那个兴许就是我二人的亲子!” “若是我二人的亲子死在他府里,你……我等又怎敢赌?”童不韦看着童正,多年修身养性的工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他看着童正,指着自己的喉咙,声嘶力竭的喊道,“我……看着你,既有可能是我的亲子,又有可能是谋害了我亲子的仇人之子,这等如鲠在喉之感,你叫我……怎么办?” “你母亲过世之后,我唯恐子嗣再出差错,只敢养几个干净些的外室,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过子嗣!”童不韦看向童正,喃喃,“我一直这般猜疑,也恳求过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却从未说过。” “他当年埋刺时说想吃我一次!我因着那一次对他的算计,不得已只能尽心竭力的做事,为他生钱,为我同你母亲那一次的算计向他赔罪!”童不韦指着童正说道,“我不是没想过旁的办法,我的身体看了很多大夫,也看不出任何毛病,那些外室也不知为何怎么都生不出子嗣来,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叫我怎么办?” 看着面前眼圈发红,喃喃颤着唇的童正,童不韦道:“眼下,你可能同我... 第五百八十六章 酸菜豚肉焖面(八) “好……”童正看着面前激动的站起身来的童不韦,双手握了握,下意识道,“好阴狠!这么多年……换了我,怕是早被逼疯了!” “他不打,不杀,不骂,甚至这么多年不再动作,只是不说。”童不韦指着自己的喉咙,朝童正喊道,“他只是不说!向自己的喉咙里丢了颗石头进去,堵住了那个答案出口,却将我生生快要逼疯了!有时,我甚至都羡慕起了你母亲,早早死了,也不用这么多年苦熬着活受罪了!” “对不住!”童正看向童不韦,颤着唇,喃喃,“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竟是这般过来的。” “你这般朝我喊对不住,不过是因为可能是我的儿子。若你是他的儿子,不论生你的是你母亲还是他那位抬了平妻的妾室,怕是要开始动心思想让他认下你了吧!”童不韦看向面前喃喃的童正,声音陡然小了下来,转为无力,那一番声嘶力竭的嘶喊过后,他好似陡然老了十岁一般,没有再看童正,而是转身盯着博古架上的秦皇东巡摆件,说道,“你母亲活着的时候是试探过的,她一向精明,虽算计时只想做做样子,可到了那番田地,自是事已至此,便想试着博个最大的利出来的。比起我来,他自然是最大的利!毕竟钱财……你母亲自己便有,可权势……却是他刘寄母女怎么算计都得不来的。” 这些话听得童正下意识的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那位大人同他说过的话,喃喃道:“其性……反复无常。” 可有些人……就是能将所有人性的反复无常都看在眼里,玩弄于鼓掌之中。他在心底惊惶的同时,隐隐生出的那股……渴望与憧憬让童正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有些话就不消说了,同一屋檐下过活了这么多年,童不韦怎么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甚至换了童不韦是他,怕……也是恨不能立时换个爹的。 没办法,这个爹的手腕以及手中可利用的权势之诱惑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这一切……同感情无关,只同算计与利益有关。 或许,骨子里,他们所有人,包括那位大人,都是一样的人。 甚至,彼此也知晓对方都是一样的人,所以童不韦清楚哪怕他父子二人眼下感情培养的再深厚,待到有朝一日那位大人突然开口说出那个答案了,甚至……都不定是真的答案,只消认了他是那位大人的儿子,任他与童不韦之间再深厚的感情也能被瞬间斩断。 还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啊!童正苦笑了一声,想到被那位大人拿捏在手里的那个答案,真真是任他同童不韦之间建起再如何稳固的联盟,都有可能因为那个答案而瞬间坍塌。毕竟,若真是如此,他与童不韦之间横着的,便是泼天大仇了! 辛苦奔波一世却无子嗣,替仇人养子!换了谁……不疯? “他没做什么,只是不说。可我二人却始终被他牵着鼻子走!”童不韦喃喃道,“真的是……好……阴狠的手段,生生将人逼疯的手段啊!” 可……这大抵就是最高明的猎手与棋手了吧,任对方手中的招式与花样再如何繁多,只消静静的蛰伏在一旁旁观,手里攥着那只底牌,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一击毙命! 那鬼……之所以看不见,大抵是被他盯上的猎物……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就要死了吧! 感慨着‘好生阴狠的手段’的童正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手指不住发颤,心中憧憬不已:拿一个自己根本不缺的儿子,甚至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牢牢的堵死了童不韦。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有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便好了! 他的心思,童不韦根本没有理会,也懒得理会。因为早已知晓屋檐下过活的两人骨子里根本就是同一种人,所以这么多年,愿意做村民眼里的童大善人,却是懒得同童正父子情深,试图拿感情留住童正的,因为知晓即便暂时留住了,也能随时被对方抽走! “我……还真是,有冤在心,口难开啊!”童不韦看向村祠的方向,喃喃,“也不知他有没有为我留下那一条可以走出来的路。” “你说……他当时说眼馋,想吃你一次。”童正喉口动了动,紧张之下不断吞咽着口水,问童不韦,“那……这么多年,他吃到了吗?” “我不知道。”童不韦对着村祠的方向,即便隔着厚厚的宅邸,看到的只有层层的墙土,还是看着,仿佛目光能穿透那重重的围墙,看到村祠里那块立在门口的石头。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他吃到,吃到了的话,是吃到了一次,两次,还是很多次。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吃到是仅仅指的我这些年赚的银钱,还是旁的。也或许他如今依旧在养着我,未到吃我的时候。他……堵着自己的口,什么都不说,只是让我自生猜疑。”童不韦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紧张害怕中又带着一丝不甘,“想我童不韦行事从来都是侵略如火的路数,虽为布衣,却从不惧人也不惧事,有招拆招便是!可这些年,却一直都在不停的告诉自己我……或许是想多了,没有的事,多心了。这等强迫自己,压抑本性,掩耳盗铃般做缩头乌龟的行径,快将我憋疯了!” “我知道。”童正当然知道童不韦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是当年做神棍之时还是后来做了乡绅,都是领头的那个人。 可做了一辈子领头羊的那个人,却被那位大人的‘不说’生生憋的做起了缩头乌龟,不停的告诉自己多想了。 “会不会……是你真的多想了?”童正看向童不韦,憧憬与渴望成为似那位大人一般的人不假,可害怕也是真的。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想多了,可这些年,身边总会发生一些似我当年那般‘运气不好’的事,这些‘运气不好’之事曾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后来却总是发生在我周围,与我相识之人的身上。”童不韦说道,“总是在我日日告诉自己多想了,渐渐当真开始接受自己真的是多想了之时,那种似曾相识的‘运气不好’之事便发生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了!我看着这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霉运’之事发生在了同我相识之人的身上,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是巧合,可……若是次数多到数不清了呢?” “多到数不清是有多少?”童正听到这里,下意识的问道。 “七十有六。”童不韦盯着面前的重重围墙,说道,“七十六场时疫财,次次不落。” 回以他的是一声食案上食碗被带翻的声音,童不韦没有回头,食案之上早已一片狼籍,再多撒一点出来混于其中也没什么区别。 “每一次看到这些似曾相识的‘运气不好’,我都会想这些‘倒霉’之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若是我来做,能否避开。”童不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摇头道,“而后,我发现,没有区别,我也避不开。” “你母亲这般精明的一个人,我这些年想了好多次,却发现……当年之事,其实她也不曾走错哪一步了,依旧谨慎,可……却不知... “于她,被扎进了‘想吃一次’的那根刺,又面对我,自是警惕的,怀疑我是那位大人的人,我亦是如此,哪里敢信她?”童不韦说道,“她与刘寄二人对好不容易得来的家财自是万分看重的,可……父女二人突然生病,同一屋檐下,自是会怀疑我,不会与我交心。面对‘我’这个可能的凶手,不管是为了家财不旁落,还是不便宜了我这个可能的凶手,她自是需要一个子嗣。是自己生的最好,不是自己生的……虽说不甘,但养大,使之成为一柄能替他父女报仇的刀也成。” “那等情况之下,若是你,面对今夕不知何夕的身子骨,为了保住家财,也为了自保,是不是也要如你母亲一般,考虑子嗣?”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沉默了下来,垂眸认真思虑了半晌之后,点头道:“彼时,母亲首当考虑的确实该是子嗣,留得几座青山,将来也有柴火可烧。” “可子嗣这种事……说不准的,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怀上,生下儿子后,面对我这个可能的凶手,自己父女若是不在,儿子能不能活命,成为一柄替她报仇的刀。”童不韦说道,“我想过很多次,若换了我是你母亲,彼时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命,最好的机会也不外乎那一次看似手腕难看的算计了。” “她父女所求不过是能活命最好,不能活命便保住家财,留下子嗣为自己报仇,这所求,你觉得可过分?”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摇头,轻声道:“不过分,且合情合理。” “可她父女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下的手,是我,还是那位大人。若凶手是我,能对付我的,自只有那位大人,若凶手是那位大人,比之生病不知能不能活命的她父女,祸水东引,让我同那位大人结仇,有朝一日能成为扎向那位大人的刀,也成。所以,于她而言,给我与那位大人之间埋根刺是她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童不韦说到这里,又问童正,“这般一想,你觉得,你母亲的选择错了吗?” 童正摇头,苦笑了一声,道:“没错!”顿了顿,又道,“且……换了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也不外乎让你同那位大人结仇了。” “你母亲当然不是蠢人,知道这所谓的拿一个那大人不缺的‘儿子’多半解决不了那位大人,所以在算计的当夜,还是选择向我和盘托出,是想着这等事之后,我与她之间,必然要‘生出嫌隙’,在我等看来,便是没有那档子事,将我同你母亲强行拉成一对,却不点破,那位大人显然是并不希望我二人琴瑟和鸣的。所以,我等合计了一番,有了这一事,我同她父女定然嫌隙更深,如此……也越能让那位大人放心。”童不韦说道,“她这般精明,当然想过算计全然失败的情况,可这一赌即便赌输了,我等猜错了那位大人的用意,我与她演一演嫌隙便成,不影响继续过活。” “你看,你母亲看似难看的手腕其实是不得已,也其实已很是谨慎了,甚至考虑过最坏的情况了。”童不韦说道,“这些年我思来想去都找不出你母亲当时究竟走错哪一步了,她每一步都走的足够谨慎与小心了。” “确实如此!”童正点头,说道,“即便算计失败了,她也不怕。哪怕中间出了纰漏,大不了同你分开,毕竟,她……有银钱过活,感情之上也同我一般淡泊的很,不会在意男子喜不喜欢她这等事。” “是啊!”童不韦盯着那重重的围墙,叹道,“那算计手腕说起来虽难看,可于你母亲而言,却是彼时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换了我,换了你,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也不外乎如此。况且一开始就备好了后路,明明是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可不知怎的……就变成了眼下这幅样子。” “怎会如此?”童正喃喃着,伸手抓了把周围的空气,当然什么都抓不到,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说道,“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呢!” “那件事后,那位大人便未再说过这件事,”童不韦说道,“你母亲与外祖直到临死前还在后悔那一次的算计,想不通这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怎会折磨他们至此?他们后悔与痛苦的死了,我却一直活着,备受煎熬,看着你一日日长大,很多事,我不敢说,因为那个决定你我是世上唯一至亲还是血海深仇的答案在他那里,我不敢赌!” “我知道。”童正看向童不韦,说道,“换做我是你,也不敢赌,只能如你这般待我般对待你。” 既照看,又提防!每每看着对方时,那位大人未出口的那个‘血海深仇’的答案便会立时跳出来,堵住喉口,令他如鲠在喉,不敢交心。 “即便眼下你我二人交心了,我也不敢赌你我的父子情深。”童不韦看向面前的重重围墙,喃喃,“你与我骨子里是一类人。” 压下心头对那位大人手腕的憧憬与渴望,童正未出声,自是默认了,童不韦不敢赌他会不会翻脸换父,他亦不敢赌童不韦会不会杀了自己,报血海深仇。 毕竟同一屋檐下,同对方交心容易,要对方的性命,更容易! “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手腕,”童不韦转过身来面对童正,显然是知晓童正心里在想什么的,“他轻易不出手,只出手了一次,便不用再出手了。你母亲与外祖死了,你……我也永远养不熟了,不用再担心你我真正交心了。我……他也不用再派人盯着了。因为你会在我身边永远替他盯着我,做他的耳目,他不想我死时,便不出声,他想我死时,只要给出那个答案就行。你自会替他解决了我!” “好手腕!”童不韦拍了拍手,赞叹的语气不似作假,眼神却是冰凉中带着几分不甘的绝望,“他不必出手,却想要我生就让我生,想要我死便让我死。只是从我这里经过了一次,便让我被折磨了这么多年。论催动人的心魔,调动人之欲望,使人互相攻讦,折磨人的手腕,他当真是我生平仅见之可怕!” 听童不韦提到‘心魔’两个字,童正想到昨夜一众乡绅们嬉笑着抓了一把‘虚空’,倒处问鬼在哪里的话。 看来,这‘鬼神’之事,还是神棍起家的童不韦悟性更高些。‘心魔’,可不就是鬼么? 想到自己同童不韦始终亲近又提防的情形,哪怕至此交心了,也知晓那位大人的可怕了,却……依旧没有旁得选择。 好阴狠的手腕!这般阴森……明明该是阴谋吧,却为何于他们而言,成了无解的阳谋?如母亲一般,没得选择了呢? 明明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敢面对所有可能引出的结局,即便输光了所有,也不惧的,可这凭空突然多出来的一块石头与多出来的一个结局……又是自哪里来的呢?且这多出来的结局还正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我等本以为自己无情至斯本该是无所畏惧的,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被自己的一番谋划生生的造出了一条软肋,一个‘心魔’,”童不韦喉口动了动,将不甘与绝望暂且咽入腹中... 自己……当真好似坐于井底的青蛙一般在抬头仰望……童正正神思恍惚的想着,管事“蹬蹬蹬”跑进来禀报道:“刘老汉夫妇来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 酸菜豚肉焖面(九) 面上的歇斯底里早在管事‘蹬蹬蹬’小跑着进来禀报时就散去了,童不韦双手负在身后,不等走进来禀报的管事开口,便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了。”他说着,瞥了眼童正,伸出食指,做了个‘一’的手势,说道,“你同他二人说,我童家既然承诺了只养一家亲家,便只养一家,说到做到!眼下,赵家的既然被官府带走了,他们自是可以顶了赵家那份,吃赵家的了。” 待管事得了命令离开之后,童正看向童不韦,没有问‘你如何知道刘老汉夫妇背后是我’这种蠢话,而是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有石入口,只允一人过路。你这些年……确实将他当年来的这一趟的手腕琢磨透了。” “或许真的琢磨透了,也或许相差甚远。”童不韦神情淡淡的说道,方才歇斯底里的是他,被那只佛手压的喘不过气来,痛苦不堪的是他,此时说起这事来清醒至极的亦是他,在乡绅之中,他童不韦自也实打实算得个人物,当然能清醒的看待身边的每一件事,使自己不落险地,“其实,我同你母亲单论人而言确实是配的,都是极其谨慎之人,轻易不会压上自己的全数身家,总是早早备好退路,不让自己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 “可当年他自这里经过了一次,第二日天还未亮便走了。来,他悄无声息,走,亦悄无声息,甚至很多下人都未被惊醒过。可就是这一次经过,再看之后这些年的事,这一趟经过于我而言,当真是……”童不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堂外。 露鱼肚白的天色突然暗淡下来,原本吹在身上还算凉爽的风势陡然转大,狂风吹的堂外栽种的那几株硕大芭蕉枝叶震颤,摇晃不已,一记闷雷撕裂天际,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向地面。 一场春雨,来的便是这么猝不及防。 “清明时节雨纷纷。”童正顺着童不韦的目光看向堂外这场突然砸下的春雨,嘀咕道,“这个时节细雨连绵常见,这般大的雨却是不常见。” 正嘀咕着,耳边却响起了童不韦的声音:“于无声处听惊雷。” “于无声处听惊雷?”童正咀嚼了一番童不韦的话,看向童不韦,不等他开口,童不韦便揉着自己的耳朵说了出来,“每一次,看着身边相识之人‘运气不好’,于我而言,便好似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惊雷。” “那他这一次的经过,响起的惊雷还当真是连绵不绝,母亲与外祖被折磨死了,你活着,便一直折磨着你,”童正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看样子,还会继续折磨下去,至死方休!” “是啊!”童不韦点头,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喃喃,“至死方休!” …… 堂内的童不韦与童正父子二人正负手看着这一场突然袭来的大雨,耳房内,趴在食案旁的刘老汉夫妇正对着食案上的朝食狼吞虎咽的将之往嘴里塞去。 外头被这场突然袭来的春雨浇了一身,狼狈不堪的童家奴仆看着屋里狼吞虎咽的刘老汉夫妇,嗤笑了一声,一点也不避讳这二位的两个女儿先时曾是嫁进门的公子夫人,对视了一眼之后,拍着自己的胸脯开口了:“真是好险啊!差一点就饿死了呢!” 这般再明显不过的指桑骂槐,傻子都听得出来外头那两个童家奴仆在说谁。 在食案上一盘掺了青椒碎一盘未掺青椒碎的肉夹馍中,刘老汉夫妇毫不犹豫的抓起了那不掺青椒碎的卤肉馅肉夹馍往嘴里送,狠狠的咬了一口之后,说道:“还是得吃肉的,青椒才值几个钱?好女婿家的卤肉才贵呢!” 一旁的管事瞥了眼在两盘肉夹馍中挑了贵的那盘的刘老汉夫妇,一点不意外,每回这两位过来吃饭,都是捡着食案上贵的吃的,这幅也不遮掩一番的样子,也难怪家里的奴仆觉得他二人吃相难看了。 好些时日没吃上饱饭了,荤腥之物更是许久没沾了,两人吃的脸上手上俱溅上了汤汁,一个半的肉夹馍入腹之后,垫了垫肚子的刘老汉看向那管事:“是不是只要那赵家的一直不回来,我二人便一直有得吃?” 管事点头,没有说‘是’还是‘不是’,只是板着脸看着他二人说道:“我家老爷重诺,说好了只养一家亲家便只养一家亲家,眼下,赵家不在,自是没人跟你二老抢了!” 这话听的刘老汉夫妇二人顿时喜笑颜开,看着食案上的朝食,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赵家……眼下被送去了府衙,牢饭也是饭,饿不着他们,既然不会饿死,自是呆多久也不要紧的!” 好一句“牢饭也是饭”!管事摸了摸鼻子,瞥了眼食案上的朝食,虽不如老爷食案上的精细讲究,可这里的也算丰盛了,那赵家的此时吃的牢饭……又能吃到些什么? 便说这两位吃相难看!为了争童家这一门亲家,生生将赵家一家子挤兑的去吃牢饭了! 不过……这两人……还真便宜好打发啊!给碗饭吃,便不折腾了呢!原先……也这么好打发的么?想起前头两位公子夫人,那时这两位……想要的可比眼下这一碗饭多的多了! 不,不是多的多了,是多的多的多了!管事咬了咬后槽牙,心道。 一开始,这两位要的,可是整个童家啊!想起那时眼前这两人趾高气昂,眼睛举在头顶上的模样,张口闭口‘我那未出世的金外孙’的,那些时日,可没少挤兑这宅子里的下人,便连自己这做管事的,也没少被他二人吆喝,俨然一副亲事才定下,便已是童家半个主子的模样。 若不是后来这两人‘运气不好’,两个闺女没那贵人命,死了,这童家除了老爷和公子,还有哪个能被这两位放在眼里?管事心道,自也不怪外头避雨的奴仆们指桑骂槐了。 不过这点风言风语,这两个老货可不会在乎,自家闺女的命都不在乎还在乎这点谩骂? …… 突如其来的春雨打乱了城中不少人原本的出行打算。 方才整好衣衫推开屋门,便看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长安府尹望着黑漆漆的天色与地上被雨水溅出的水花,说道:“春雨贵如油……锅啊!” 跟在自家夫君身后出来的府尹夫人听到长安府尹这一声感慨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站定之后,才走到长安府尹身边白了他一眼,道:“你当年那进士是怎么考出来的?好一句春雨贵如油锅啊!” 被自家夫人刺了一句的长安府尹笑了,摸了摸鼻子,道:“诗词嘛!有心而动,有感而发,我一想近几日接触的刘家村的事,故有此感触!” “那还真是好一只炼狱大油锅啊!”府尹夫人说着,打断了长安府尹的感慨,继续说道,“这雨来的这般突然,可见是不赞成你去大理寺蹭那顿朝食了,既如此……这顿朝食还是留在府衙吃吧!” 想去大理寺蹭朝食的想法本也是兴致来了突然起的,自然起的快也去得快,长安府尹点头,同府尹夫人一到回了屋。 府衙的朝食照常还是那么几样,小米粥配切开一半的馒头,馒头里夹些菜、蛋炒制的菜,这是大荣极为常见的吃法,时人唤之‘夹馍’。 咬了一口手中夹了青椒炒蛋的夹馍,长安府尹说道:“这夹馍……叫我想起城里樊记的肉夹馍了。” 手里这夹馍同城里的招牌肉夹馍自不是同一种吃食。樊记那肉夹馍的馍可不是馒头,而是特意烤出的饼子,酥的很。 只是比不得这馒头夹馍多数人以及多数衙门公厨自己就会做,樊记肉夹馍可是要去排队买的,当然,也有出的起银钱的大户每日早早定下,天不亮,便派家里的下人去拿提前定好的夹馍的。 听闻还有住在城外山间的大户如此做来的,只是这般一算各种人力以及提前预定的价钱,那一只肉夹馍送到那大户手中时可比城中排队买的贵了数倍不止了。 莫看城内的长安城百姓管住在城外的大户唤‘乡下老爷’,可‘乡下老爷’手头的银钱却不定比城里老爷少多少的。 “这么大的雨实在不方便出门,便是你嘴再馋也忍着些吧!”府尹夫人说着,看了眼外头雨势不见小的漂泊大雨,对长安府尹说道,“你方才吟诵的大油锅还在倒油,不肯小呢!” “都说春雨贵如油,等了这么多天总算来了一场雨,自是该尽可能多的倒!”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夹馍,笑着说道,“时不我待,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自是要抓紧这机会了。” 二人正说着,便见往日里最是得用的小吏撑着伞出现在了门口,虽面上神情也不见多急迫,眉头却蹙了起来,可见是有事发生,却不是顶大的事。 朝那小吏点了点头,小吏便立时走了进来,拜见之后,将天还未亮时刘老汉夫妇来府衙窥探以及门房自作主张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小吏说罢,一旁慢条斯理舀着小米粥的府尹夫人便摇头道:“坏了!” “可不是坏了么?”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小吏,这个自己身边最机灵的小吏当然也明白为何‘坏了’,不由叹了口气,说道:“自作主张!” 门房的心思自是一眼可见,想借力打力,看刘老汉夫妇想要闺女那两身嫁衣,便让刘老汉夫妇去刘家村跑一跑,好寻些‘证据’出来推一推案子的进程。 想法按理说没错,可错就错在那位童大善人的重诺之上了。 “只养一家亲家,眼下姓赵的一家进来吃了牢饭,那位置……不是刚好空出来了么?”长安府尹摇头,叹道,“好个留一线生机的仁慈啊!好一个大善人啊!林斐当日看到那石头时说的这话真真是……一语中的!” 看了眼摇头感慨的长安府尹,府尹夫人说道:“如此一来,这两个的动作怕是反而同门房的心思反着来了。” 跑一跑,寻些证据出来,好早日结案,领回闺女的两身嫁衣?比起这等费心力之事,什么都不动,反过来去吃童大善人那一口饭不是更方便?再者……官府又不是强盗,这嫁衣……放在官府这里,权且当存着了,趁着赵家入狱吃牢饭的档口吃到的童家的饭那可都是白赚的! “莫看大字不识几个,也不聪明,可精明着呢!”府尹夫人连连摇头,“白赚的……自是恨不得能吃多久吃多久,赵家……一直在里头于他们而言自是更有利的。” 这些龃龉……小吏自也看出来了,这才是他蹙着眉头过来禀报的原因。 “如此一来,这两个怕是不会动了,”长安府尹对府尹夫人同小吏感慨道,“事情显露至此,再看之前这位大善人的种种举措,果真是个谨慎之人。” “常在河边走而不湿鞋之人,哪个不谨慎的?”府尹夫人说道,“那群乡绅莫看行事作风张扬的紧,又爱显摆,可内里却是谨慎的。似这等杀人明着留把柄之事未必会做!更遑论,观其玩弄这群乡绅的手腕,真要打发那姐妹花,他全然可以用旁的,更体面些的方法,而不必似眼下这般,直接搅出闹鬼的事来。” “夫人高见,本府也是这般想的。”长安府尹点头,唏嘘了一声之后,又道,“其实观刘家村的这档子事,本府同林斐实则不必合作办案的,而是本可以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的。人命案新娘之死由林斐来盯,那狐仙金身骗局之事则由本府来盯,只是比起这二事本身来,涉及其中的人才是真正的麻烦,毕竟这长安城大大小小多少衙门?大水漫灌之下,难保不会被波及到。” 府尹夫人瞥了眼颇有感触的长安府尹,看向外头雨势不减的春雨,道:“好大的雨!若是连着几场雨下来,泾河的水位怕是又要涨了!” “夏秋才入汛期呢!”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夹馍,又用调羹舀了一勺小米粥之后,说道,“无妨,长安这地方……少见洪灾的。” “长安这地方确实少见洪灾,可经不住城里大户一茬又一茬的在河中建那观河景的亭台楼阁阻水流穿行啊!”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长安府尹,“你有许久不曾出衙门四处走走了吧!” 第五百八十八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 府尹夫人口中的‘四处走走’当然不是指的为了案子这等公务之事出衙门去刘家村这等‘走动’,而是不为公务的去城中四处看看治下的长安风土与人情之事。 “手头事多的很!”长安府尹闻言笑道,“坐在衙门里每日要翻的公文都翻不过来,哪还有工夫出去走动?”说到这里,又看向自家夫人,得意道,“不过有夫人做我的眼,替我到处看看,也不妨事。” 府尹夫人闻言瞥了他一眼,笑骂了一句‘尽说些漂亮话’之后,才正色道:“那些大户在河中修的观景亭台同渔民在河中盖的草棚,你觉得是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长安府尹舀了一勺小米粥入口之后,说道,“渔民本人驾驭水性一把好手,可再如何的浪里白条,自住的那草棚却跑不了,一不留神便能被水龙王将那草棚冲塌了,没了住处,反观那些大户本人未必识水性,轻易不下水,可造的那观景亭台却反过来能将水龙王教训,把那河水阻了。” “你还挺清楚的嘛!”府尹夫人听长安府尹说罢这些,也笑了,道,“那便不用我多说了,那沿河景观不错的地方所对的不大河面之中,大户的观景亭台那桩都打的连成一片了,本该是人家水龙王过水的地盘都被凭空造出的‘观景坝’来阻隔水龙王过境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倒叫那河面水位被那些观景的亭台楼阁阻出高低来了。” “那河面高的地方都快漫过口鼻了,低的却只盖过了小腿。”府尹夫人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水位高低,而后摇头叹道,“虽说两畔的渔民都被迁走了,便是水涨出来,淹了都不会惹出大事来,可瞧着那被人分出的水位高低,实在让人觉得刺眼。” “听起来这些大户的观景亭台造的真真是结实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笑了笑,笑声响亮,笑容却是极淡,“不是最好的工匠也不敢在河里直接造观景亭台,毕竟大户的命是真的金贵,造出来的观景亭台要能同水龙王叫板,不惧大水漫灌才行。” “可不是吗?”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道,“那些大户有钱,自舍得砸钱买一身周全的。那观景亭台的用料与工艺无一不是最好的,如此……才能观到最好的河景。” “真能折腾!”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夹馍,说道,“在岸边看不一样?偏要去河中看?” 府尹夫人看了他一眼,道:“都一样的话,如何分得出贵贱来?” “那倒是!”长安府尹点头,笑了,说道,“一样叫樊记肉夹馍,排队买的,同送到城外山间大户手中的,虽然吃起来一样,可那价钱却是大有不同的。” 府尹夫人“嗯”了一声,看向外头雨势不减的春雨,没有再说话。 …… 这场雨下的委实猝不及防,那时间偏又刚巧卡在辰时,不论是衙门当值的,外头做工的,还是学堂上学的,都是每日自这个时辰开始的一日的忙碌。 只是大雨漂泊,却不会因着底下的芸芸众生要开始忙碌过活而换了时辰,雨……自是该几时下,便几时下的,谁也阻不得。 “话本子里,泾河龙王便是换了下雨的时辰同点数被砍的头,自此开始的猴子打妖怪的故事。”汤圆同阿丙看着院子里噼里啪啦砸下的大雨,感慨道,“好大的雨啊,真是说下就下,不留情面,多少人被这雨阻在路上了呢!” 他们因每日要做朝食,自是天还未亮便来了公厨,因来得早,竟是反而未被这场大雨波及到。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向公厨之内比起往日来明显少了不少的吃朝食的差役同小吏们,淡淡道:“天上降下的,自是不会为任何人留情面的。”大理寺中亦有不少人被大雨所阻,即便来了,也还有不少人的衣袍鞋袜都被打湿了,纪采买已带了几个杂役奴仆去取了冬日未用完的炭盆送去众人办公的大堂供众人烘烤衣物所用了。 温明棠的目光转向了最靠近他们的前头一排角落那张食案旁坐着的林斐:他今日破天荒的没什么事却早来了,倒是未被这场雨波及到,此时也早早吃完了朝食,不必似公厨中的差役、小吏们一般到处寻炭盆烘烤衣物,而是干净清爽的坐在那里,翻着手头的卷宗。 闲暇无事时,林斐当真是做到‘卷不离手’四个字了,有时是库房里那些案子卷宗,有时是些风土人情、帝王起居,有时也有些野史、话本,诸如种种,皆有涉猎。 “难怪人道天灾无情呢!”听温明棠那一句‘天上降下的,不留情面’之后,汤圆唏嘘了一声,看着雨势越来越大,偶尔才有一个差役或者小吏撑着伞湿漉漉的跑进公厨,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好多人都被阻在路上了,今儿的朝食他们估摸着要等雨停才能吃上了。话说回来,今儿这雨几时停?” “钦天监说整个辰时都要下雨呢!”温明棠说着,看向林斐,今日天还未亮便看到林斐过来,她也有些意外,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却未料林斐只是说道‘钦天监说了今儿早上要下大雨,我便早早过来了。’ 这话听的众人都将信将疑,毕竟天上的东西,即便钦天监便是专门钻研这个的,可哪怕每朝每代都设钦天监,钻研天晴雨雪之事也钻研了成百上千年了,却也依旧说不准。 天威难测!可以预测,却谁也无法给出个准确的答案来。 当然,对总是算不准之事,曾在掖庭呆过的温明棠也听宫里钦天监那些人说过了:“《周易·系辞上》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总有一线变数,偶有算不准也不足为奇。” 当然,这一线变数看钦天监的测算结果的话,也委实多了些,实在够不上‘偶有’二字。 因为这种事,不止宫里无数人调侃钦天监就是个白领俸禄的浑水摸鱼衙门,就连宫外头,民间也有不少人嘲笑钦天监的‘偶有不准’当改为‘经常不准’才是。 可……就是这被多少人调侃的‘不准’,林斐……在温明棠的印象中,却每每出门都是根据钦天监的预测出门的。 “即便多次不准,可只要准了一次,这等大雨就足够浇的人一身湿了。”这是林斐曾说过的话,温明棠看了眼外头漂泊的大雨,深以为然。 不过这场大雨,钦天监虽算准了开始的时辰,这结束的时辰却依旧是‘偶有不准’的算错了,有被大雨所阻准备好了克扣一个时辰的银钱,准备好了待到辰时末雨停再出门的,可面对辰时已过,巳时将近时仍然不见小的雨势不由傻了眼。 这雨依旧不见小,所以……是该出门还是干脆今儿就不出门了?若是该出门……既然总是要被浇个一身湿的,那方才等的一个辰时,被克扣的银钱算什么?白等这一个时辰,也白被克扣了银钱么?若是不出门,雨势若是小了……那还出不出门了? 一场雨引得未出门的众人犹豫不已,对那等早早出了门的却全然没有这等顾虑了。辰时末,将公厨交给杂役们,温明棠等人得了空,那厢的林斐也起身走了过来。 汤圆与阿丙见状,立时寻了个借口没有跟来,目送着林斐同温明棠踏出公厨的背影,汤圆忽地捂嘴轻笑了一声,对阿丙同身旁的纪采买小声道:“没想到咱们林少卿这般的人也会做起在一旁静静等着温师傅做完活的事。” “有时遇上了雨、雪天,阿娘未带伞,每每回家总是抱怨我阿爹‘也不知道学人过来送个伞,接她回家’云云的,我阿爹却是不以为意,总道阿娘‘那么大的人了,又走不丢,有什么好接的,再者他也忙得很,哪有这闲工夫’。”阿丙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唏嘘了一声,说道,“我阿爹那活计虽说不闲,却比不上林少卿这么忙的,可见……真想接阿娘还是抽得出工夫的。说到底,二人也不过搭伙过日子罢了!” “我知道这个,我阿娘出门有时遇上了雨、雪天,我阿爹便会驱着车去接阿娘。”汤圆说到这里,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唏嘘道,“我阿爹阿娘是当真相中了对方才在一起的。” 什么承诺都比不上老袁活着时‘并未续弦’的举动来的更重,这一点,大理寺的杂役们闲聊时便常感慨:“话本子里的夫妻情意虽说日常周围罕见这般情深的,却也不是没有,譬如老袁和肖娘子,可见也是有真真感情好的夫妻的。” “自是如此。”纪采买顺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看了片刻之后,转头挪揄的看了眼汤圆与阿丙,说道,“听闻阿丙每日都是将汤圆送至家中方才离开的?” 被打了声趣的两人都不好意思了起来,见两人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纪采买这才说道:“若当真遇上了好的,自是要好好珍惜的。百年修得同床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好生不易呢!”说话间语气颇为感慨。 虽雨势不见小,可从公厨出来之后,便能踏上那条连通大理寺前、中、后院的长廊了,任凭雨再大,走在可避风雨的长廊中,也不会被兜头浇下的雨水所淋湿。 雨帘的遮挡看不清外物,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经过昨日二人提及赵莲的,能看到莲花石雕的长廊位置时,林斐停了下来,反问温明棠:“那个刘氏的家里人,你可知道是什么境况?” 温明棠闻言顿时挑眉,笑道:“我知这人命案于你而言不难,难的根本不是这个案子,而是人。” “是不是人的,都在案子之外,既在这个衙门,要拿人也好,要办人也罢,都要看案子同证据说话。”林斐说道,“那刘氏这般斤斤计较的人,却只口不提家里人,要么家里人死绝了,要么便家里只剩一个她不能计较的男丁了。若是她姐妹的话,以她尖酸爱嫉妒的性子,多半也是要被计较的。男丁的话……若只有一个,她多半是不敢计较的。” “刘氏有个兄长,叫刘耀祖。”温明棠说道。 这个名字一出,两人皆笑了,林斐点头道,“与我猜的差不多,既名唤耀祖,身为姐妹,想来未出嫁前,刘氏便是不敢同他计较的。且这‘耀祖’当也过的不好,并无长处,否则,早被她提出来显摆了。” “赌。”温明棠指了指自己的手指,又道,“赵司膳提过一嘴,接亲的时候见过一次,那刘耀祖被赌场的人剁去过几个手指头,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因少了几个指头,使得做活时有些使不上力。” 如此……便再明显不过了。林斐笑了笑,对温明棠道:“我因着买宅子的事,同城里售卖宅子的中人自是接触了一番的。刘家村……已多年没有宅子转手买卖的记录了。” “这般的话,赵大郎他们回刘家村住的那个所谓租的宅子……当不是旁人的宅子了。”温明棠脑中过了一圈,很快便将那些事穿针引线般串联了起来,说道,“总要租宅子的,便宜了旁人,不如便宜自己的耀祖兄长。只是听‘紫薇宫传人’他们说赵大郎他们住的那宅子,整个刘家村也罕见那般破的,看来这个嗜赌的刘耀祖过的很不好,很是缺钱。” “本就没有多少银钱,好赌同狐仙金身这两样物什随便沾上哪一样都不好过了,更遑论两样皆沾?”林斐说道,“赌徒输急了眼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碰瓷、仙人跳、讹钱之事哪一样都成!” “如此……那当年赵大郎断了子孙根的事便有些意思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道,“倒似是输红眼的赌徒盯上村里最富庶的大善人想讹钱了。” “可惜,这大善人只是披了张善人的皮,内里却是头猛兽恶鬼,讹不到钱的。”林斐说道,“这般的话……赵大郎这子孙根……唔,也不能算白断,只是于刘耀祖而言,什么用处都没使上罢了!” “于刘氏,算是有利的。”很多事多推一推,便愈发觉得好似能串起来说通了,温明棠道,“赵大郎这人……是个窝里横。这么多年被刘氏打骂不还手不过是理亏罢了,若不是当年那件事……刘氏这生不出儿子来,不管那原因在不在刘氏身上,都少不得要被赵大郎打骂的。至于赵莲……若是赵大郎还生得出来,怕是也要小小年纪便出来补贴家用了,结局大抵同赵司膳一样,被送进宫或者去大户家里当下人。” 寻常穷困百姓家里不被待见的女儿多是如此出路,赵司膳当年也清楚这个,在进宫和去大户家里当下人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至少进宫……指不定还能搏一搏,就似如今这般,去大户家里当下人便不好说了,得看遇到的主家同运气了。 当然,于家里人而言,赵司膳选哪条路都一样,进宫,宫里会给笔银钱,去大户家里,则大户会给笔卖身银钱,都一样。 “如此……刘耀祖这一招,岂不是于刘氏和赵莲而言都有益处,可以以她二人的‘恩人’自居了?”林斐说到这里,笑了,语气意味深长,“恩情债……可不好还啊!” 第五百八十九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一) “尤其还是赌徒、无赖的恩情债更是如此。”温明棠接话道,“一旦被这等人攀咬上,犹如无底洞,手头没了钱便来要,除非身死道消,否则这恩情债永远也还不完了。” “活着,却摊上一身永远都还不完的恩情债,想也知晓这日子不会好过了。”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更糟糕的,是一同欠下这恩情债的那个人与自己的想法不同。” “一同欠下这赌徒恩情债的赵莲同刘氏原本该是一条心的,可对面那是‘耀祖’,”再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温明棠同林斐又笑了,“刘氏不是好人,让人头疼,能治得住刘氏的‘耀祖’同样不是,且比起刘氏不是好人,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耀祖自己也知道刘氏不是好人,会主动提防着刘氏;那刘氏却是反过来非但不会提防‘耀祖’,还会帮衬着家里的‘耀祖’,主动掏钱。” 温明棠会说出这些话当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赵记食肆做的不好,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也去吃过一回,应当也知道刘氏同赵大郎的手艺。”温明棠说道。 “我没碰一口,倒是刘元、白诸他们深有体会。”林斐笑着说道,虽接触的都是人命大案,可面对这等家长里短,最是磨人的琐事,林斐却是出人意料的有耐心,这也是侯夫人郑氏先时觉得次子脾气古怪的原因,“这生意做的……当真若是赵司膳问他们要房租的话,他们非得赔光不可!” “即便赖掉了给赵司膳的房租,赵大郎同刘氏这么多年也过下来了,赵莲也长大了,所以他们多少还是能供得起吃喝拉撒的。”温明棠说到这里,竖起了一根手指,说道,“盖因赵记食肆还是有一道招牌菜的。” “那一小碟泡菜!”林斐说道,深以为然。赵记食肆的事情去岁一年以及赵司膳入了他侯府之后,他多少也自母亲那里听说了这些事,遂道,“算是个秘方同揽客的招牌。” “我虽出宫之后只在赵大郎那里住了一日,可头一日过去时他们并不知晓我过去,如此……也算是出其不意,正巧看到了他们日常在吃食上的开销,食案上那巴掌大小的鱼一看便是集市上的添头,再看刘氏买菜一直领着赵莲去抢那不要钱扔出来的便宜,可见他们过的很是节俭。”温明棠说道,“虽生意不好,赚不到几个钱,可自己花钱节省,能抠的都抠了,论理多少当还是能攒下些钱的,即便不多。” “再加上赵记食肆被赵司膳卖了之后,他们回了刘家村,却不见他们挑着担出来摆摊卖那泡菜,”温明棠说道,“先时有个食肆在那里,泡菜秘方卖不得,算个工具,可以从旁的上头赚回来,等同是下蛋的母鸡,一直能下蛋,自是不能杀的。” “可没了食肆,那母鸡的蛋下不出来,自是要卖了。”温明棠说道,“刘氏当年张口就要的五百两当然是讹人的,可泡菜秘方,不论是自己挑担卖泡菜吃长久饭,还是直接将秘方卖了,赚个快钱都是成的。” 温明棠同赵司膳都是拎得清的人,那泡菜秘方既给了赵大郎一家,除却私下做些自己与身边要好的人来吃之外,便未再将这秘方放出去了,是以,至少在大荣,那秘方算是赵大郎一家独有的,可以卖个价钱了,这也是赵司膳直接将赵记食肆卖了,而不同赵大郎一家打招呼的原因。 于情于理,她都给了赵大郎一家过日子的本钱,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论理手头还是能攒下银钱的赵大郎一家瞧着却实在不像攒下银钱的样子,租住的那‘耀祖’的宅子也不见稍稍修缮一番,所以我便猜赵大郎因断了子孙根,‘不算个完整男人’理亏,这些年家里的钱都在刘氏手中攥着,而刘氏手里的钱……恩情债与‘耀祖’这两样都足够被榨干了。”温明棠说道。 “赵莲的亲事……赵大郎与刘氏给出的‘断了子孙根理亏’的理由只是表面理由,我看内里多半有这‘耀祖’在里头掺和。”温明棠想了想,又道。 当然这些,也只是她所见、所听得出的猜测,是与不是,自有林斐同衙门的人去查去看。 “‘耀祖’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赵大郎与刘氏的泡菜秘方便是卖了也填不满他,非得找个生金蛋的母鸡来源源不断的续上才行。”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比起什么卖出秘方的一笔大钱,童老爷这等会赚钱的乡绅在‘耀祖’眼里才是真正生金蛋的母鸡。” 说起这个,就想起那狐仙金身局拉百姓入伙时,百姓们的心思了。 百姓看乡绅如同会生金蛋的母鸡,相信乡绅能生出金蛋来,所以肯出银钱,而那乡绅看百姓亦如同会生金蛋的母鸡,亦‘相信’百姓能为自己生出金蛋来,所以这般配合。 只是前者,百姓要赚到银钱,赌的是乡绅的人品;而后者,乡绅要赚到钱,赌的则是人性。 看着两方都在赌,可百姓赌的乡绅人品,于百姓而言是蒙着眼,看不见的盲赌,真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般一想……这群百姓拜偏神似乎也没拜错,原本赌这一字就是发的横财,他还是蒙眼的盲赌,可谓横财中的横财,拜偏神确实没错了。”温明棠笑了笑,说道。 林斐点头,接话道:“乡绅赌人性,虽然也是赌,却不是蒙眼赌了,而是祖辈看了无数百姓,琢磨透了百姓的习性,虽也是赌,却是深思熟虑之下的赌,两方哪一方赢面更大自是一目了然。” “‘耀祖’想要童老爷做他会生金蛋的母鸡,”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摇头道,“赌徒……胆子果然大!” “输急眼的赌徒自是什么都敢想,也什么都敢做。”林斐说道,“多了个‘耀祖’,这新娘人命案很多事便能串起来了。” “若当真如此……这案子于清楚这些牵扯其中的人和事的童家父子而言多半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甚至……敢放任火往自己身上烧,那父子手中指不定是有证据的,只是有自己的私心,暂且不说而已。” “倘若真如你我二人说的这般,这案子待查的差不多了,同童家父子见个面,便能将剩余的一些空白填了。”林斐说道,“案子本身简单,只是这些人各怀鬼胎,堵着自己的嘴,不肯开口罢了。” “这也叫有石入口,闭口不言。”温明棠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道,“如此看来,府衙将赵家一家收监是对的,‘耀祖’这个人的下落,还是要从赵家一家口中问出来。” “刘氏便不提了,这等‘耀祖’的事于她而言根本不是道理的事,而是多年的教导使然。”林斐说道,“倒是那赵莲若是不要那公子夫人的位子,开口说出‘耀祖’便能出来了,可她若是要那童家公子夫人的位置,未必肯说出‘耀祖’的。” “身上有嫌疑说到底只是嫌疑,不是证据,可若是‘耀祖’一出来,那姐妹的死当真同‘耀祖’有关,她又是得利人,自是不肯说的,毕竟若是如此……即便不是她亲手杀的人,可‘耀祖’为她杀... “还真是吃人血馒头啊!”温明棠听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想起现代社会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故事,颇有感慨,“她未杀人,甚至都够不上‘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范畴,只是捡了个便宜,可这便宜……实则是不能乱捡的。” “一旦想要这便宜,便‘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了。”林斐说道,“她说不清了。眼下,这案子若是谁也不动,她便只能一直在牢里关着。她不想被关着,想要出来,便只能寄希望于长安府衙和大理寺从来没有接过这案子了。” “可我不曾听说过时间还能倒流的。”温明棠说道,“你同府尹大人已经接了这案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势必要给个说法的。哪怕她不是个好人,可若是眼光看的足够远,便当知道从刘老汉夫妇跑去府衙门前敲鸣冤鼓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局棋便已经被人布下了。她怎么选都是错,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林斐点头,看着温明棠,眼里多了不少笑意,他道:“我早说过,人品同能力,两者皆有最好,不成的话,至少得占一样。人品的事……如汤圆、阿丙他们便能做到,能力的话……便不好说了,看自己身处何等棋局之中,很多人单看或许已很是厉害了,可这所谓的厉害却是说不准的,因为身处局中是看不到自身身处的那个棋局究竟是一局什么样的棋的。” “因为厉害……是相对的。”温明棠想了想,道,“对方是赵大郎、刘老汉他们,童大善人这样的自能无往不利,可若换了人,便不好说了。” “如此看来,她只要想捡那个便宜,便怎么选都是错了。要么,遇上个懒官,这案子就这么放着,她同赵大郎夫妇便一直在大牢里关着,虽身上有个公子夫人的身份名头,过的却是阶下囚、吃牢饭的日子,这便宜捡的……还不如不捡呢!”温明棠说道,“若是遇上个英明神武的官员,查清楚了是‘耀祖’做的,那虽是不用吃牢饭,能放出来了,可‘耀祖’杀人,为了让她坐上公子夫人的位子的事实摆在那里,她这便宜还怎么捡?旁人允她捡吗?那童大善人与童公子如此‘好名声’的人,怎么可能让她捡这便宜来污自己的声名?甚至看他们先时拿‘重诺’一事反复做文章,指不定这‘好声名’就是用来名正言顺的阻止她捡这个便宜的。” “吃牢饭的话,这便宜便等同没捡。”林斐摇头,“看似是个好便宜,也能让人摸到,可实则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这童大善人的便宜……看来同他这个‘大善人’一样,是虚的,伪的以及假的。”温明棠挑眉,笑容中带着几分凉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刘家姐妹花也好,赵莲也罢,谁都捡不到。” “拿一个根本捡不到的便宜出来为饵,死了两个新娘,让赵家一家下了大狱,他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温明棠说到这里,不解的看向林斐,“这童大善人的一番手腕……不知为什么,总让我觉得不似寻常乡绅。” “我亦觉得这手腕不似乡绅的手腕,而是同……有些相似。”林斐说到这里,若有所思道,“或许……那脱壳的金蝉也只是个替身,摆在台面上的工具罢了。” 温明棠看向林斐,没有问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个‘同……有些相似’是指的谁,只是默了默,道:“手段如此寒气森森,于赵莲而言却是怎么选都是错的阳谋,真是……高明!难怪你才接触这件事,便觉得稀奇先时怎的没听说过童大善人这号人物。如此高明的手段……不该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哪怕这里是长安城,多少也该是个有些水花的人物才是。” “或许其本身于乡绅之中亦是个人物,可若是拿捏他的人足够厉害,未尝不能拿这等乡绅做自己摆在台面上的工具。”林斐说道,“不过是不是工具都无妨,事情既然出了,便要解决的。他若杀了人,只要寻出蛛丝马迹来了,任他再高明的手腕,都在我大荣律法所辖之内。” 温明棠点头,看向廊外朦胧不见小的雨势,忽道:“怎么选都是错……钦天监这一场预测猜对了开头,却未猜对收尾,也叫眼下那些还未来衙门的,成了怎么选都是错了。” “若是一开始便信了钦天监的预测,勤快些,早出门,便碰不上这场雨了;不过多数人因着钦天监过往的预测结果,一开始并不信这场雨会下,也不信钦天监的预测,待到这场雨真下来了,便又信了钦天监的预测,决定等上一个辰时,可偏偏这收尾钦天监又测错了,那些开始不信,雨下来之后信了的人,便又选错了。”温明棠笑着说道,“这一场雨,好多人从一开始就是反着来的,每一次见情况与自己想的不同便反复一次,可每一次反复又都错了,于是便成了怎么选……都是错。” “水性如人性般无常,钻研的再厉害,也不能全然说自己对了。”林斐说道,“既如此,不如勤快些,老实些,踏实些,便能躲过这场雨了。” 第五百九十章 酸菜豚肉焖面(十二) 站在廊上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风吹起,带起雨帘如雾般散落在大雨中更显朦胧,也更让人看不清雨中的具体情形。 雨雾渺渺,其朦胧不逊云雾。 温明棠偏头看向身旁正对着雨雾出神的林斐,蓦地想到了一句话:“这么大的雨……有人观风雨,有人等雨停。” “你我二人便在观风雨,那些观望的,便没这观风雨的闲适心思了。”林斐接话道,“巳时一刻了,只要今日还想来衙门的,都只能白扣先时一个时辰的工钱,咬牙往雨里冲了。” “若是冲到衙门,那雨势又小了,看着自己挑来挑去,等来等去,却还是挑到了最差的时机,怕是又要懊恼了。”温明棠看着朦胧的雨雾出神道,“工钱白扣了,雨也白淋了,偏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不会输的这般惨,可输的这般惨的又是绝大多数观望之人。” “说到底,控这雨的在天上,自是他想淋谁便淋谁的。”林斐说道,“看着观望雨停是在赌运气,可若是天上控雨的想淋的就是这些观望之人,自每每遇到这等事,观望的人总是‘倒霉’,总是挑到最差的时候。” “赌这种事按说是赌运气的,输赢也该对半分才是,可进了赌场却总是十赌九输,或许当运气总是‘奇怪’的‘倒霉’之时,便不只是因为运气差了。”温明棠说罢同林斐相视一笑,而后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外头的雨帘出神。 两人就这般静静的立在廊下观雨,也不知看了多久,听身后一阵小跑声传来。 “林少卿,温师傅,你二人在这啊!”两人回头,正见刘元、白诸二人身上半干不干的从不远处过来,看那半干不干的衣袍,想也知晓是烘烤过一番了。 待行至近处,两人向林斐见了礼之后,刘元开口说道:“我性子急,等不下去了,白诸则是家里的马车接送,我二人都是辰时过半,见雨还没有小的架势,唯恐钦天监预测错了,便早早赶过来了,眼下看这雨都到这时候了,还不见小,果然先时冲过来是对的。魏服便不巧了,等到辰时末才冲,正赶上雨最大的时候,赶到衙门时浑身都湿透了,眼下正在堂中烤火。” 大理寺三个寺丞的性情同境况各有不同:刘元性急,白诸家境殷实,魏服则更稳妥,一场雨下来,却是素日里最稳妥的魏服淋到了最多的雨。 林斐点了点头,问他二人:“可是有事?” 两人摇头,道:“这个天……自然也无什么事。只是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人未过来,按衙门规定,这个时辰还未过来算是旷了一日了,我等估摸着剩余的人今儿也不会再来了,需明日补个条子,便列好了今日旷了一日的名单,请林少卿落个印!” 林斐点了点头,接过刘元、白诸递来的单子,温明棠离得近,也扫了一眼,对于衙门里多数差役和小吏她都是认得人却不定叫得出名的,是以对着单子上一众张三李四王五的名字也具体说不出是哪个来,倒是落在最后头的“洪煌”的名字因着温秀棠的关系,她知道是哪个。 一想到那位神不守舍的洪狱卒,温明棠摇了摇头,这位喜欢瞎掺和,管闲事的洪狱卒家境比起大理寺多数人而言算是好的,有宅有田,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吃穿不愁,比起紧要着俸禄过日子的同僚们,他算是懒散的,遇到大雨,干脆懒得出门也不奇怪。 正这般想着,便听林斐指着名单上的名字笑道:“俱是家里在长安有家宅的,可见有得选,便也不吃这大雨的苦头,干脆扣个一日俸禄算了。” 这话刘元同白诸当然听得懂,也笑了,想起堂中正在烘烤衣物的众人,叹道:“似魏服那般淋到最大一场雨的,确实多是没得选的。” 魏服年前因摔了腿,歇了好一段时日,家里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自虽是寺丞,俸禄比差役、小吏们多了不少,却也只能咬着牙往雨里冲。其实这段时日衙门里不算忙,请个一日的假也不要紧,可……还是舍不得断了这全勤的俸禄。 “长安府那位大人今儿当也不会过来了,雨太大了。“刘元迎着被大风刮进来的雨雾,一面感受着雨雾的凉爽一面说道,“这么大的雨,刘家村那里乡绅和村民没什么事应当也不出门了。” “田地间种的粮食作物不是每一种都喜这大雨的,只是雨这么大,人力所及的照顾终究是有限的。”林斐说道,“那等名贵的花木遇大雨时会被人一路打着伞端着花盆移至屋内,那田间的作物则移不走,便是撑伞,能顾及的终究也只是伞下一方天地罢了。” “伞下的天地比之田间的作物而言能遮蔽风雨之处还是太小了。”白诸闻言接话道,“可见多数情况之下,田间的作物都是要自己面对风雨的。”说到这里,亦有所感,想到今日自己是坐着家里的马车出行的,比起撑伞过来的刘元好了不少,遂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笑道,“这般一想……我也好,还是这名单上旷了一日,有得选,可以不吃大雨苦头的也罢,还当真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长安城里贵人太多,走在路上,若有辆金贵的马车经过,所有人那眼都下意识的会去看那金贵的马车,而忽视身边的行人。”刘元说道,他虽性子急,却也不是不看世事的,“多数人看到的都是贵人同风光,同那些风光贵人一比,心中生出不平、不甘的自是比比皆是。” “于是有些人便利用了这等不平、不甘,编了个美梦,赚取银钱。本就不平、不甘之人的境遇因此更是雪上加霜。”白诸叹了口气,说道,“狐仙局,拜狐仙,或许,那童大善人也没挑错。都是偏神,狐仙……多是同‘蛊惑’之事有关,在一众偏神中挑了她是对的。只是这一局同演义里那狐仙用美色蛊惑不同,这大善人的狐仙局利用的是不甘、不平生出的欲望来蛊惑村民。” “村民想过好日子。”温明棠接话道,“这本该是个并不过分,且合情合理的要求,只是沾上了狐仙局,再看想过好日子的村民便变得既朴实本分又贪婪、爱走小道了。” “学坏容易学好难,‘人性’本也不是用来百般试探同考验的,”林斐说道,“这天下哪里来的百般试探人性的大善人?任他说的再如何冠冕堂皇,都该在事上见真章的。” 这句话让几人想到了童大善人面对刘老汉时的‘拒绝’之语:因为重诺,千金一诺,所以说好了养一家亲家就养一家亲家。 啧啧!真真是好个千金一诺的大善人啊! 世人对商贾的评价多是无奸不商的,这童大善人则处处同寻常商贾反着来,还真真是商人之中的道德楷模。 “真是一张嘴舌烂如莲花,知道的晓得他是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圣人呢!”刘元摇头,叹了口气之后,拍着胸脯,心有余悸的说道,“还好我书读得不错,若是读不好书,家里人本是打算让我去经商的。我这等人做买卖若是运气不好遇到童大善人这等人,怕是要赔个底朝天了!” 这感慨听的几人皆笑了。 待笑够之后,白诸说道:“钦天监这雨停的时辰又偶有不准的算错了,也不知他算的这停雨时辰距离对的停雨时辰差了多少?这雨……到午时能停吗?” 原本白诸随口一提午时本已是‘偶有不准’的大差了,却未料不止午时,直到众人食罢暮食,该下值的时候雨依旧不见小。 大荣旁的地方暂且不说,长安这天子脚下道路两旁的排水沟渠都是挖的极深的,寻常大雨都罕见积水,可……这一场持续了一个白日都未停的雨终究还是因为雨势过大而积起了水,虽然水面只到众人脚踝,离所谓的洪灾还远得很,可这对于‘少见洪灾’的长安城而言,似这等大雨见积水的情形还是难得一见的。 面对这等难得一见的积水情形,大荣各部衙门都觉得稀奇,却又并未在意这个。众人来衙门当值,自穿的是官府统一规制的官靴,官靴论材质或许不定是最贵的,可防水、下地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的。 “为我等为官者配了一双如此耐用的靴子,想来朝廷是不希望看到我等坐在高高的衙门里不下地的。”坐在府衙中翻了一整日公文的长安府尹笑着对身旁的府尹夫人说罢,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官靴道,“这般好的手艺,这般耐穿,却不是最贵的。” “最贵的鞋可不会是你这等耐糙的,”府尹夫人瞥了眼长安府尹脚上那双官靴之后,说道,“绸缎也好,还是那等狐裘皮做的皮毛绣鞋也罢,都精贵的很,寻常情况下,那穿鞋的人都只在西域诸国那里进贡或者高价买来的毯子上走动,如此方才不会磨坏,能穿的久些。” “鞋子这般不经磨却卖那么贵,可真不合算。”长安府尹闻言,叹了口气之后,又道,“真真浪费。” “比起那等卖的就是贵价材质,不耐穿的,还有刻意将鞋子做的好看却又不经磨的,”府尹夫人说着面无表情的瞥了眼自己脚上磨了边的鞋子,她虽是府尹夫人,却‘喜好’到处走动,路走得多了,自然费鞋,“这等鞋子也不定顶贵,但穿个一段时日就逼的你便是想节俭也节俭不下去,只能换新鞋了。” “你若不换鞋,他这生意怎么来?”长安府尹笑着说罢便伸手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自家夫人,“又攒了段时日的私房钱,夫人可以再换几双鞋了。” 府尹夫人并未客气的接过长安府尹递来的荷包,看了眼外头不见小的雨势,道:“待这雨停了,我又要去泾水河畔观景了,城里都积了水,那大户的观景亭台又能近距离观河景了。” “他们还真够闲的!”长安府尹闻言摇头,说道,“有紧要着全勤的俸禄冒雨出来做活的,也有闲的跟水龙王比划拳脚的。” “你这父母官也只能尽力而已,难道还能接了阎王爷的活,管投胎不成?”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摇头道,“我等尽力,问心无愧便好!” …… 早上的那一场雨未被波及,可晚上下值回去因着雨势不减,还是需冒雨离开的。靖云侯府自然早早便派了府里的车夫过来接林斐,林斐回头看了眼立在屋檐下的温明棠,面上的笑容舒展开来,道:“你住在衙门里,倒是不必淋这场雨了,如此看来,竟叫我觉得住在衙门里也不错。”可避风雨的长廊是直通后院的,温明棠住在衙门里自然未被这场雨波及到。 阿丙也等来了接自己的家里人,今日自是无法再送汤圆回家了,汤圆便在衙门里住了下来。衙门里做活的都是有住宿屋舍的,汤圆自是也有,且同温明棠就在同一个院子,不过因着住惯了家里,温明棠那院子里常年只她一个住着。 今儿这雨实在大,便不回去了,临时收拾屋子也不方便,便干脆同温明棠挤一张床了,左右两人都不胖,挤一张床也睡得下。 林斐同阿丙离开之后,温明棠同汤圆回了住宿的屋舍,点了烛灯,一番洗漱过后,温明棠坐在案几旁磨墨开始构思起了梧桐巷那宅子里要造的景,身后洗漱完用巾子擦头发的汤圆走了过来,问温明棠:“温师傅,林少卿方才那话什么意思啊?总叫我觉得话里还有旁的话一般。” “我也不知道。”温明棠放下手中的笔,回头看向汤圆,笑道,“这个案子……或许只是个开始,他同那位府尹大人当是察觉到了什么。” 汤圆“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林少卿他们……当不会有事吧!”说到这里,默了默,道,“我想起年节时看到赵大人的情形了,”小丫头说道,“堂堂一介大理寺卿,那么大的官,却没有官威,亲自来送了我爹最后一程,那时……我怎的也想不到我等下一次看到他竟是那样的情形。” 温明棠听到这里,神情一怔,忽地自原主那些半封存的记忆中翻出了温玄策出事时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猝不及防。 “早上还在同小厨房里说午食的时候想吃碗甜汤圆子,却还不到午时,整个宅子便被官兵围住了。”温明棠喃喃,神情凝重,“大厦倾覆,往往便是一瞬之间,让人反应不过来的。” 第五百九十一章 清明螺 或许也不是反应过来,觉得‘倾覆只在一瞬之间’是因为被蒙了眼不知事而已,于当年温家除了温玄策之外的所有人便是如此,外头所有的风雨都让温玄策一个人扛了,一个人面对了。 被豢养族中,不愁衣食吃穿自是顶好的日子了,要吃什么同小厨房说一声,要穿什么,同管事吩咐一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似温室里养着的米虫,可富贵既由温玄策而起,自也由他而终。 作为被温玄策豢养的温家族人,除了瑟缩着面对这猝不及防突然砸下的风雨之外,还能做什么? 温明棠苦笑了一声,想起温秀棠的不甘和怨怼,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谁……不想过好日子呢?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一样。温秀棠的怨怼,即便温玄策活着……多半也是不会理会的。 看着被闷雷撕裂的天际以及乌云雨雾之中传来的阵阵滚雷声,温明棠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温夫人曾试着问过温玄策他每日在做什么?可需要她去外头同那些大族夫人结交? 对此,温玄策的回答则是:“你等什么都不必做,外头的事,自由我来做主,你等不必操心。” 这回答……还当真是个有担当的夫君说出的话,外头所有的风雨都由他一力扛了,这是多少‘贪图疲懒,想过好日子’的人心里与眼里的‘良人’啊!性情一向温柔的解语花温夫人听罢却是犹豫了起来,问温玄策:“可是夫君,那般的话,你可会累?” “能者多劳罢了!”温玄策对此却是不以为意,说道,“况且我需做的那等事……便是让你等去做,你等也是不会做的。你等要做的便是吃饭睡觉,旁的……便莫要操心了。” 温柔的温夫人彼时听罢当真是既喜又愁,喜的是嫁的这个夫君万事不用她多虑,愁的却是自身身处的这艘锦绣大船也不知要开去哪里,外头海面之上的风起云涌她也一概不知。 这般的无虑,一直到温家大厦倾覆的那一刻才被温家上下族人所知晓,彼时的温玄策早被带走了,原主的兄长作为男丁自也难逃牢狱之灾。作为尚在温家大宅中的温玄策的妻女,温夫人与原主自然遭到了温家所有族人的指责与怨怼,成了那个被众人发泄的口子。 可……温家这艘锦绣大船,温家族人若是昔日不想要贪图享受温玄策带来的富贵与庇护,其实是可以早早离开的,而不是似温夫人同原主那般因着血脉相连,离不开这艘大船。 温家族人过惯了被温玄策庇护的日子,一朝被官兵围宅,面对突然袭来的灾祸,还再三向那些官兵询问着温玄策可留什么话了?得到的答案却始终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无’。 温玄策自始至终没有给温家留下一句话,让族人享富贵之福时不曾同族人打过招呼,那么,给族人带来生死之祸时自也不需要同族人打一声招呼的。 温家上下,这富贵由他,生死也由他。 …… 那些过往事委实有些沉重了,温明棠的心思只晃了一晃,便收了回来,揉了揉若有所思的汤圆头顶的小包子发髻之后,将话题扯开:“听马杂役说,明儿会送清明螺来呢,汤圆可吃过清明螺了?” 汤圆摇头,注意力又被未曾吃过的新吃食拉了过去,也不再想林斐的话里有话,和温明棠的感慨之语了,只皱着眉头苦恼道:“那等真正时鲜的吃食除非量大,往年的时候都是送不到我等口中的。” 这些……温明棠当然懂,指了指库房的方向,道:“民间吃食多是在常见的米面粮上较劲的。”寻常百姓哪里来的机会品尝这些鲜货?自也只能在常见的食材上变着法儿换口味了,所以简简单单一碗面便有无数种吃法,也间接鞭笞着厨子们在这上头费心思。 “不过虽是没吃过,却是听过的。”汤圆将自己的头发绞干之后,又帮温明棠绞起了半干的头发,说道,“今年真是皇后娘娘大方呢,也不知明年还有没有这机会尝这些时兴货了。” “那倒是!”温明棠闻言笑了笑,没有将汤圆的感慨继续下去,只叮嘱汤圆,“明儿记得备好针,不是所有螺肉都容易嗦出来的,有些是要直接用针挑出来的。” 对这等未吃过的,吃法新仪的吃食,汤圆一向是不挑嘴的,听罢顿时开始期待了起来:“听纪采买说‘清明螺,赛过鹅’,这螺肉一听就是个好吃的!” 温明棠笑着点了点头,将案几上才画了几个框的梧桐巷屋宅造景图吹了吹,收了起来,起身将自己的头发绞干之后便吹灭了灯,同汤圆入睡去了。 外头的雨依旧在下着,间隔着几声惊雷闪过夜空,屋内的温明棠同汤圆睡的却很是安稳,一觉睡到天蒙蒙亮,做朝食的人该起床的时辰方才睁眼爬了起来。 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推门而出时,才发现外头的雨已然停了。 排水沟渠在那里大力排着水,水渠上方的水凝成了漩涡不住往里灌,那到脚踝的水面也开始退了。 “咱们入睡时那雷声已小下来了,想是后半夜停的。”汤圆打了个哈欠,同温明棠去了前院,同一路踩水过来的纪采买、阿丙等人碰了头,而后便去外头等了马杂役。 城里虽积了水却不影响人走路,赶着牛车过来送菜肉的马杂役还指着从脚踝处开始降的水面笑道:“钦天监那些人又贴告示了,说是这些时日都有雨,似这般大的雨只是个开始,往后有的下呢,叫大家警惕洪涝。诶,不是我说啊!这点水……便是刚生出来的娃娃也淹不着啊!” 众人也跟着打了几声趣,清点完了菜肉之后,注意力便俱被那送来的清明螺引走了。 打着转儿一圈一圈环起来生长的清明螺委实对于城里的众人而言不算常见,遂都好奇的跑过来瞧了起来。 “又是个少见的吃食!往年这等时候,这清明螺多只有城里一些酒馆食肆里会推出来,做个特色菜的。”有杂役用手指戳了戳清明螺,道,“听闻这东西需养个几日将脏的泥沙排净才能吃呢!” “已在庄子上排过了,眼下剪了这螺尾便能直接烧了吃了。”马杂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含笑看着螺狮的温明棠,“至于这做法……温师傅这里想来是有的。” “拿酱爆一爆,直接做个酱爆螺狮嗦着吃,既有趣,又下酒。”温明棠说道,“剩余的,则将螺肉挑出来,同今儿送来的韭菜一同炒了,鲜美又下饭。” 短短一句话听的众人都开始咽口水了,马杂役也嘀咕了一句“真会吃”之后,便同众人打了声招呼,又赶着牛车去下一个衙门送菜肉了。 每一家衙门都能分到的清明螺,似靖云侯府这里的厨子自是早早便领到了这清明螺,且已在府里养了几日了。赵司膳看着养了几日,养螺狮的水已变得干净的清明螺点了点头,将今日要做的清明螺的菜式定了下来,交给了来问菜的侯府管事。 侯府管事接了厨房这里的菜单自便立时将单子送去了侯夫人郑氏手里。 “又到这吃螺狮的时候了。”侯夫人郑氏看了眼手里的菜单对正要出门的林斐说道,“外头还积了水,你便是要去你那大理寺吃朝食也不必那么早便出门,倒衬的你父兄两个此时还未起来的跟个懒汉似的。” 当然,事实是这时候天刚蒙蒙亮,还远不到要去衙门的时辰,她也都还未吃朝食。 “已吃过一块糕点垫垫肚子了。”林斐朝同样早起的侯夫人郑氏抄手行了一礼之后,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官靴,道:“防水的,不碍事。”说罢靴子,又拿起了手边的伞,道,“也带了伞,我眼下出门想去泾河边一趟,看看情况。” 郑氏恍然,想起泾河边那观景亭台,即便不是似府尹夫人那般的父母官夫人,可看着那被隔出水位高低的河景,也觉得有些刺眼,遂道:“两畔的渔民都被迁走了,那些会享受的人……谨慎得很,也怕惹出麻烦来的。” “我知道。”林斐说着朝郑氏点了点头,又道,“我只是过去看看境况。” 话都这么说了,郑氏自也没再劝,次子一贯是个有主意的,虽然哪怕是最叛逆的年纪也未同家里人吵过架,可只要打定了主意,便很难再劝动了。 同郑氏说了一声,唤来家里的车夫,让车夫载着自己趁着早上衙门未开的时候去了泾水河畔。 因出门早,自是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赶到城门口时,城门也才开,除了进出城门做生意的商贩之外也未见旁人。 车夫驱着马车一路通行无阻,直到泾水河畔,那河面上生生造出个‘河景’出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林斐走下马车,看着已漫至两岸的河水,又看向不远处那水面低洼处的水位,两方高低比划了一下,心里有数之后,便向那河面正中造出的亭台楼阁望去,每一座亭台楼阁之间都造了连接彼此的桥梁,所用材料无一不佳,若是不看那已高至漫过桥面的泾河水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城之中哪处的宫殿楼阁呢! 林斐正在河岸边蹙眉看着,便在这时听身后有声音响了起来:“是仿照通明门那几座宫城阁楼所建的。当然,这些人是知晓规矩的,虽然也能造的一模一样,可比起通明门来却刻意‘糙’了不少,高度规制什么的也都不曾逾制。” 这声音……林斐回头,朝从马车上下来的长安府尹夫妇打了声招呼。 长安府尹夫妇亦回了礼,待两人过来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我便猜雨一停你便要过来看看的,啧啧,这水位……”说着掏出随身携带的千里眼,看起了这亭台阁楼之上的情况。 一旁的府尹夫人见状说道:“莫用看了,这观景的有城外的大户,也有城内的,其中少不了圈子里的夫人们,因各处亭台楼阁都连接了起来,自是只要能上去,不管去了哪家的亭台楼阁,都能过桥在各家的亭阁前晃一圈,看一看的。是以这高度我心里也有数,水位最高的时候,人若立在桥上,是能直接漫过口鼻的。” “如此危险……”举着千里眼观察着桥梁亭阁之上情形的长安府尹说道,“这些大户贪慕虚荣与排场不要命了?” “你在说什么笑话?这些大户日子过的这般舒坦怎么可能不要命?”府尹夫人闻言白了眼长安府尹,指向水位被隔出高低处的一处缺口,说道,“虽出水慢了点,却还是能出的。我大荣的能工巧匠手艺一向高超,只要出得起钱,很多原本以为造不出来的物什都能造出来。” “据说测试过了,哪怕水位高的将这些亭台楼阁都淹了,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将蓄起的水都放了,这海市蜃楼瞧着危险……实则出不了事的。”府尹夫人说道。 “这亭台楼阁叫什么?”一旁安静听着的林斐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 “海市蜃楼。”府尹夫人说道。 “还真是……好……不吉的名字啊!”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岂不同那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似个梦幻泡影?” “我也是这般想的。”府尹夫人撇了撇嘴,摇头道,“也不知谁取的这个名字。不过这泾河水上的亭台楼阁会取这个名字,盖因大雾时这些立于水面上,脚下不挨着地的亭台楼阁看起来就似立在云雾里一般,如梦如幻,美不胜收。”说到这里,府尹夫人还特意多说了一句,“我也是亲眼见过这样的情形的,确实美得很,如立云端。” 这话府尹夫人本是随口一提,可长安府尹和林斐却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赵莲嫁了那童公子之后,赵大郎夫妇向曾经的街坊显摆过的‘赵莲一步跌入云端里’的那话,脸色一时间有些微妙。 府尹夫人不知道这一茬,看两人脸色微妙,以为二人还在想这亭台楼阁危险之事,遂又道:“那些大户……又能出什么事?你等可知里头摆的那案几同外头常见的案几不一样?只需倒过来便是只小船,坐个一两个人上去不妨事,里头小船似的案几不在少数。所以,海市蜃楼虽不吉利,可人家早有了万全的措施,备好了逃生的船只,便是再大的雨,也不怕!” “如此听来……我大荣的能工巧匠还真是心灵手巧啊!”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忍不住感慨道,只是语气莫名的有些微妙。 第五百九十二章 清明螺(二) “确实手巧的很,只要花得起钱,我大荣的能工巧匠便能给你最大的周全。”林斐点头,应和了一声长安府尹的感慨之后,顿了顿又道,“花的起最大的钱,自也能尽最大的力,将所有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 这一句话本该是莫大的肯定的,可林斐说到这里,却是话风忽地一转,说道:“可纵使百密终有一疏,更遑论是面对这等天灾,与天斗法,即便再厉害的工匠,当真能保证定能照顾周全不成?” 长安府尹同府尹夫人二人听到这里,神情不由一怔,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长安府尹瞥了眼那泾河上方的海市蜃楼,说道:“这……左右本府是觉得与其花那么大的价钱来买个周全,跑到那河面之上观景,不如干脆就在河岸边观景好了,还少折腾。”说到这里,又踩了踩脚下的地面,道,“脚踏实地,不论是人还是宅子亦或者只是临时的观景亭台,都叫人安心。那不着地的感觉委实叫人觉得危险。” 林斐听罢点头,道:“我亦这般觉得,花这么多的钱,只为在河面之上观景,委实不合算。” “你这……”长安府尹听到他这话,想起那日同林斐去那大宛王子开的食肆里吃饭时的情形,进了食肆,目光随便一扫,入目可见的都是些熟面孔,其中有不少同林斐更是同龄之人,本该是一个圈子里吃饭喝酒玩闹的狐朋狗友,哦不,是一个圈子里的权贵子弟,可自打进了食肆,除了‘点头致意’算是打了声招呼之外,也无旁的话语和举动了,而是直接进了包厢,可见即便起点一样,走着走着,人就散了,归途自也不同。长安府尹想到这里,不由叹道,“你觉得不合算,有的人却是觉得‘千金难买我乐意’的。” 林斐点头,正要说话,一旁的府尹夫人忍不住开口了:“除了‘千金难买我乐意’的,有些人喜欢在这里造海市蜃楼还是除却观景之外,在这里谈事……还能法不传六耳。”说着指向那此时被大水漫过的桥头一段被铁链连起来的踏板。 “踏板一抽,岸上的人踏不上桥,旁人也过不来,”府尹夫人说着又指了指各处亭台楼阁的连接处,说道,“这桥不止连接河岸处有个踏板相连,让岸上的人上不来,亭台楼阁之间连接的桥梁那接头处皆是这等可以被抽走的,活动的踏板。所以这连接起来似水上蜃楼仙境似的观景亭台,各家若是想合作互相连接通行,将踏板放下便成,若是不想,踏板一抽,旁人家的观景亭台也通不到自家这里来。” “所以,”林斐听罢府尹夫人的话,手指指着那连桥踏板点了点,道,“将河岸处同旁人家的亭台楼阁处的踏板一抽,可不就是个孤岛?” 府尹夫人点头,道:“所以说在上头谈事,既能观景,又能真正的做到法不传六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这般听来,打着观景的名头出来谈不外传之密之人当不少。”长安府尹说罢,偏头对林斐说道,“这地方……比那大宛质子王子的食肆可更像谈事的地方了。” “那酒楼造价确实不菲,可比起这地方……”林斐指着那打在河岸中的桩,眯了眯眼,“当还是比不了的。” “自是如此。”府尹夫人伸出手指比了个数之后,说道,“我早打听过了,一根桩打下都要多少银钱了,更别提这一片连起来的海市蜃楼了。那城里的食肆钱花的都看得到,可谓摆在明面上,这里的却都埋在水下,旁人看不到。” “我等昔日常说‘如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在诗外,在水面下的可不止有本事、能力这些好的东西,还有这个。”长安府尹说着指向那打在水面下的暗桩捋了捋须,话风倏地一转,“不过,这也不奇怪。” “虽日常打马穿行长安街头的多是权贵之族中的子弟,最引人注目的也都是族中的小辈,可小辈……说到底还是要听长辈之话行事的,族里主事的莫看素日里大多行事低调,可若真想要花钱做什么动作,自不是族中那群还要仰仗他过日子的子弟所能比的。”林斐说到这里,看向河岸中一处处孤岛连接成的蜃楼仙境,目光又转到了那特意留出的一处排水处,他今日出门时天还未全亮,长安府尹夫妇亦是如此,眼下谈了片刻,天色刚亮,便有人摇着船到那排水处开口放水了。 既是族中主事的花钱修的东西,自是稳妥,眼见排水处一开,那水位便肉眼可见的开始慢慢下移,一场大雨漫灌之下,未惊动任何人,这水位便开始降了。 “还真是稳妥啊!”看着那天一亮就来放水的人,长安府尹感慨了一声,说道,“真真是行事低调稳妥的紧,不似那大宛质子王子的食肆那般显摆,总是招来风言风语的谩骂。” “饱暖思淫欲,西域胡人舞姬的舞裙飞舞旋转,也不知转的多少人在那食肆里一顿饭自天黑吃到天明,自是引得家里闹腾了。”府尹夫人说道,“圈子里不少夫人都在抱怨这个事呢!” 长安府尹同林斐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二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随后几人又沿着河岸走了一圈,府尹夫人将每一处亭台楼阁都是哪家造的一一指给两人看,待得一一指罢之后,那排水处的水也排的差不多了,放水的人又将那排水处的开口重新锁了起来,而后摇着船离开了。 这一幕落在正欲离开的几人眼里,长安府尹蹙眉,指着那开开合合的排水处,问自家夫人:“既然总要放水的,为何不将这排水处直接开着,如此……也省了这放水功夫了。” “这一处能打下那么多地桩是因为水下泥沙足够多,撑得起来。”府尹夫人指着这一处水面,对几人说道,“那排水处有个筛子口,保证水能流出去,那大半泥沙却依旧能留在这一处海市蜃楼这里,稳固地桩,让这观景亭台之上谈事的大户更放心。” “没瞧到那排水的摇橹小船之上带了泥铲么?若是流走的泥沙太多,他们还会铲些泥沙回来填平。”府尹夫人说道,“光听我这般说,你等便当知道能工巧匠们造这海市蜃楼不光赚了这造海市蜃楼的银钱,每每这等大雨,待到雨后,稳固河床又是一笔钱。如此,每一次你说的大油锅开始倒油时,就到他们的荷包开始鼓起来的时候了。” “那还真是往后余生的生计都不愁了,难怪肯接这生意呢!”长安府尹听罢笑了笑,转头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我大荣能工巧匠果真是手巧心更灵啊!” “寻常的乡绅挣百姓的银钱,可最厉害的百姓也能反过来挣大户的银钱。”林斐说道,“如此听来……还真是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 “只可惜,能挣乡绅银钱的百姓终究是少数,就似能让乡绅花费千金请的神医大夫也只那么几个罢了。”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感慨了一声之后却又道,“不过转念一想,乡绅……也是自百姓中来的,似那童大善人……也是布衣出身,很多事真真是难说的紧。” 这话让林斐记起了温明棠曾说过的... “其实工匠们若是勤快些,根本不需要这个阻隔泥沙流出,定期放水的排水口的,素日里摇着船,带着人铲来旁处河床上的泥沙加固这一处,也是可以的。”林斐说道,“所以,这下雨时人若在连桥上的后门这一处危险其实是可以不留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夫妇顿时恍然,两人对视了一眼,想到造皇陵的工匠们喜留后门的习惯不由摇头,叹了口气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或许是习惯使然了,虽然收钱办事,可工匠还是留了个心眼,以防自己被算计堵死。” “还有一点,同样的工钱,比起直接造个堤坝堵住泥沙流出,只需定期过来放水,这整日摇船去挖旁处的泥沙来加固河床明显更累。”林斐说道,“一样的工钱之下,这些聪明的能工巧匠自也怎么省事怎么来了。” 这话说的……府尹夫妇自是听出了林斐的弦外之音,叹道:“或许,这便是人性吧!” “不出什么事,这人性便是被看破了,多数人也只不过一笑置之,觉得是人之常情,可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人性’又或者‘人之常情’就成大罪过了。”林斐说道,“后门这等事……不出什么事还好,一旦出事,必然是要被拉上台面示众的。” “皇陵的后门没有人会指摘,因为那是为了保命,是不得已为之,是生死大事,自是可以留的;可这堤坝不同,是为了求利,并非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止想赚钱,更是想费最少的精力赚这笔银钱,这堤坝后门之事便只能祈祷着不出事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面色微妙的长安府尹夫妇,又道,“如此……看这后门,是否变的耐人寻味了?” 长安府尹夫妇对视了一眼,府尹夫人点头,指着河中的海市蜃楼叹道:“你这般一说,倒是叫我忽地觉得这些能工巧匠素日里最好多去寺庙里拜拜,毕竟这也算是赌,可说是听天由命了。” “但这赌……其实可以不赌的,皇陵的后门是为了求生,堤坝这后门却极有可能成为杀生的利器,一求一杀,是为天壤之别。”长安府尹眉头早已拧成了一团“只消素日里多费些力气罢了,这懒……明明可以不贪的。” “但他这杀生的后门都造出来了,可见已选择了偷懒,这省出的精力也不知是享受去了还是多接几单生意赚银钱去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喃喃,“选择了听天由命。只要不出事,他们便还是工匠大师,受人尊敬,子孙后代这福气亦是享之不尽,若是一旦出了事,这大师……便没了,好不容易筑起的声名高楼也会一夕坍塌,被万人唾骂。” “所以赌这一字沾不得,即便是靠天赋手艺吃饭的工匠大师,也最好莫要赌。”长安府尹说道,“赌徒的结局……多半不会好到哪里去。”顿了顿,又道,“先时不曾发觉,接触了刘家村这桩案子之后,才发现世间的赌徒……远比我等以为的要多得多了。” 这番感慨,待到几人坐着马车进城,经过延康坊的赌坊门口时,感觉更甚了。 几人出门早,走了一趟泾水河,待回城走到延康坊附近时还不到辰时,多数衙门、铺子还不到开门的时辰。可就是这么早,延康坊坊头的赌坊门前却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这热闹……林斐和长安府尹夫妇自是不会错过,叫停了车夫,自马车上走下来亦跟着看了一场热闹。 第五百九十三章 清明螺(三) 赌坊、酒肆、青楼这等地方出入之人皆是昼出夜伏不定的,是以这等地方开到夜半,甚至一整晚都开着门也是常事。延康坊算是长安城里人流通行极大的大道了,这大道两畔如此‘不夜’,铸就长安不夜城的铺子自有不少。 坊头的赌坊便是‘长安不夜城’中时常灯亮至通明的不夜城中的一处。 通宵达旦了一晚上,不论是忙了一晚上的公务,忙的正经事,还是喝了一整晚的酒,看了一整晚的舞姬裙摆飞舞,又或者跟骰子比了一整晚的大小,忙的不是什么正经事,算是消遣了一整晚,待到天明出来时,那面容都是一样憔悴不堪的。甚至消遣一晚的,有时比忙了一整晚公务的,面上的憔悴之色更重,劳心劳力还伤身,自不比忙正经事的‘轻松’多少。 此时便有人大早上的杀进了这延康坊的赌坊,从里头几乎是强行拖拽着将里头同骰子比划了一整晚的一位赌徒拖拽了出来。 虽进了赌坊一样都是赌徒了,可那身上的衣袍还是决定了这进去的赌徒到底是能大把割肉放血的肥羊,还是顶天了也薅不出几根毛、瘦骨嶙峋,只能熬个羊骨汤的瘦羊的。 虽说杀进赌坊拖人的大抵是发狠下了狠手,将人拖拽出来时半点面子也未留,可谓是发了死力的拖拽,以至于那被拖出来的赌徒身上磕碰伤不断,背部同地面磨了一路的衣袍都被蹭花了,可即便如此,那一身一眼可见的蹭破的华服锦缎还是昭示了这大早上被人拖拽出赌坊的不是什么瘦骨嶙峋只能熬汤的瘦羊,而是只能大把割肉放血的肥羊。 赌坊的态度亦表明了这一点,冲进赌坊揪着耳朵将赌徒拖拽出来的情形于时常在延康坊附近溜达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之所以大早上的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还在于赌坊与素日里截然不同的态度。 “诶,别拽别拽!”赌坊的人一路跟着气势汹汹杀进赌坊拖人的人走了出来,虽因着对方一身素衣缟服的丧服不好直接下手阻拦,可那又是带着垫子在那被拖出来的赌徒身下垫着,又是不停劝说的举动还是众人素日里不曾见过的‘尽责’,也因此引得不少人过来围观了起来。 重重围观的人墙隔绝了外人的直接窥视,却也更引起了外人的好奇,使得围观看热闹的行人越来越多。 林斐同长安府尹夫妇便是这时走进的人群。 因都是打算泾河旁走一趟便直接回衙门的,是以林斐同长安府尹身上着的都是官袍。 先敬罗衣后敬人!更何况这一身罗衣与寻常的‘罗衣’不同,是官袍,是以一见林斐同长安府尹过来,原本正看热闹的行人也自发的让出了一条道,让两人挤了进去。 有人还主动向两人说起了里头的状况:“不是寻常赌的家里家徒四壁的赌徒,那被拖出来的赌徒不缺钱,是个肥羊,瞧那赌坊紧张的,真真是唯恐那肥羊磕了碰了。” “赌坊这般强行掺和护肥羊的劲儿还真是稀罕事!若是些寻常家长里短的纠纷事,怕是早下手干预了,要我说那些拖人的也不是善茬,是个狠的,直接抬着尸体过来了,这赌坊便是想掺和,这青天白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又在延康坊,哪里敢啊!”有人接了这话茬,摇了摇头。 这话听的人墙后看不清里头具体情况的过来看热闹的行人更是好奇了:“又不是没见过那等家里富庶的二世祖,可再厚的家当,沾上了赌,也能迟早赌空。左右那么重的瘾在那里摆着,只要还能动,上了瘾的那等人爬都能爬来赌坊。先时也不见赌坊这般护肥羊的,这次这个……哪里至于让赌坊亲自下场?” “那些家里富庶的二世祖家里有金山的,一座就是一座,两座就是两座,有个明确的数目。哪似这个?他有的……可不是一座明确的金山,是那下金蛋的母鸡,只要多活一日,就能多赚一日的银钱,叫那银钱源源不断的流入赌坊,你说赌坊为何不护他?”大抵是有事不得不先离开,只看了一半热闹的行人从里头挤了出来,对后头没看到热闹的行人们摇头道,“不过这下金蛋的母鸡今日怕是要彻底砸了。” 还未看到里头具体情形的长安府尹一听这话立时挑眉,问身旁的自家夫人与一旁的林斐:“哟,你等说那被拖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做的什么行当?竟有个下金蛋的母鸡在手里?且……瞧着这么稳当、让赌坊的人都紧着护的肥羊,一夕之间便能彻底砸了?” 府尹夫人闻言白了长安府尹一眼,早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那担架上白布覆着的尸体了,是以冷哼道:“才看过海市蜃楼,看过那留的后门,你说能是什么行当?”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忍不住压低声音笑了两声,对自家夫人竖了竖拇指,道:“夫人高见!” 林斐亦在一旁点了点头,道:“除了这等老天赏饭吃,靠天赋的行当之外,也没有旁的了,再加上这抬过来的尸体……”看着眼前逐渐散开一条路的人群,林斐说道,“我猜……是个神医。” 人墙的尽头轰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长安府尹同林斐走了进去,堵住了这人墙主动让出的裂缝,而后一眼便看到了地上担架上白布覆面的尸体以及尸体两旁衣着缟素的亲人,有尸体旁抹泪嚎哭的妇孺孩童,还有那气急败坏冲进赌坊拖人的血气方刚,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这情形……只一眼,便能让人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一旁人群里的唏嘘声不断传来。 “听闻只是小病,又是一家的顶梁柱,所有担子都在他肩上担着。白手起家,据说在当地也算个人物,可谓商贾奇才。在长安城里一手置出了这么大的产业,好生了不得呢!”有人唏嘘道,羡慕中掺杂着几分说不出的惋惜,“我家里靠着两代人才堪堪在城里置下宅子,他一个人……短短几年间,如此大的产业,真真是想也知晓,若是再活些年岁,指不定这长安城里都有他说话的一席之地了。” “那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另有人跟着叹道,“如此厉害,家里哪敢怠慢,特意花了大钱请了神医过来为他治病,哪知这神医竟是个赌徒,直接将人治的送去阎王爷那里了。” “这般大的家业……他又突然出事,连个缓冲都没有,两个大点的儿子还在学堂读书呢,哪里扛得起这担子?又哪里是那群商贾老手的对手?这家业……怕是完了。”一旁的行人也是惋惜不已,“可惜可惜!这一家子的富贵怕是要到头了。” “更可惜的不是明明只是个小病?便是换个寻常大夫也不至于此,花大钱请的神医竟是同阎王爷串通好的,还不如不请呢!”众人摇头感慨 那一家子的哭嚎声震天,两个冲进赌坊的少年人也边哭边扯着那被拖出来的神医让他“赔”。 护了一路肥羊的赌坊中人此时的神情亦是微妙:他们护肥羊,是因为肥羊是生金蛋的鸡,同样的,对面那被这‘嗜赌成性’的肥羊治死的也是只生金蛋的鸡,且生的金蛋可不比这肥羊生的金蛋小。 他们有多... 罪过罪过啊!赌坊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领头的那个摇了摇头,只一看这状况就知道这事摆不平了,是花多少钱都摆不平的事。 “死的不是一座金山,有个具体的数目,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而是那源源不断生钱的聚宝盆,这聚宝盆是能不断生钱的,又哪里来的具体数目?”领头的赌坊主事摇头道,“能善了才怪,一会儿将昨晚他赌了一夜佘的账赶紧结了。往后他再来赌坊,可不许他再赊账了。” 这位神医生金蛋的能力怕是今日这事之后就要废了!眼下这神医赌徒虽然人还活着,没去见阎王,可在赌坊众人眼里,却也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赌坊不插手了,那被拖出来,一脸斯文相的年轻人自然少不得要自己护住脑袋面对那不断袭来的拳打脚踢了,一面挨打,一面不住求饶:”莫打莫打!莫打我这双手,我这手可是施针的啊!” “再让你施针治死人吗?”挥拳殴打那年轻人的少年人边哭边打,“我阿爹是家里的顶梁柱啊!叫你弄混了药方,出了事,还找不到你的人,我阿爹本是小病,便是不治都有好些年可活,眼下就是叫你生生治死的啊!” “莫打莫打!我只要活着,这双手好着,能施针,就能一直挣钱!”年轻人抱着脑袋不住求饶,“你阿爹那事……我的施针还是准的,只是不留心弄混了药方而已,我的本事是不出错的,只要我活着,你等要多少钱我都给!” “你以为只你一个天纵奇才不成?只要我阿爹活着,要多少座金山银山要不来?”少年的拳头砸的更狠了,痛哭道,“我等过的好好的日子,哪里用讨你的饭吃?” “我施针不曾出过一次茬子,我药方也开的极好,你等随意去外头打听一番便知道了,我只是调混了两人的药方,粗心罢了,我的本事没问题的。”年轻人不住求饶,“你等要多少钱,只要我活着,就不愁钱!” “我阿爹又有哪一桩生意出过岔子了?你随意去外头打听一番也能知晓!你赔得起我阿爹这个人吗?”少年气急败坏的骂道,“我阿爹外号聚宝盆,你赔得起吗?” “生金蛋的母鸡把聚宝盆治死了。”长安府尹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深深的拧了起来,问一旁的林斐,“你看……这怎么赔?” 林斐摇了摇头,指着那不住求饶的斯文神医道:“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他本事没问题,且还这么年轻,按说该是前途不可限量才是!” “可他治死了人。”府尹夫人说道,“哪怕不是本事出的错,是粗心混了药方,人……确确实实是被他治死的,没跑了。这等情况……谁敢让他治?要知道……人只有一条命,管是因为本事出的事还是粗心出的事,死了就是死了,阎王爷可不会考虑到他是因为粗心出的事而不是本事出的差错,再把死人放回来的。” “这可难办了!”长安府尹看着眼前这一幕喃喃道,“一个是天纵奇才的神医,一个是天纵奇才的商贾,二者本皆是无价之宝,都能说上一说。可这等无价之宝一旦出了一次差错,便都跌落神坛了。若非如此,赌坊的人可不会袖手旁观。这神医眼下活着却出了差错,比起死了未出差错的商贾来,自是赔不起了。” “人死……可以如灯灭,也可以人死……便彻底登上神坛了。左右他生前未曾出过差错是事实,自成了一只不会漏的聚宝盆了。”府尹夫人说道,“神也好,那不漏的聚宝盆也罢……都是无价的。你这难断家务事的父母官又要遇上麻烦事了。” 长安府尹的眉头早已拧成了一团,对自家夫人的话点了点头之后偏头问一旁的林斐:“你说这事……怎么办?” 林斐没有偏头看长安府尹,只是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在年轻神医被揍个半死,那双‘价值千金’的手被打的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起来时,闻讯赶来的老面孔,道:“此事……未必会闹上官府,他若不肯告官,私了,自也轮不到我二人出手。” 大荣的律法远没有这般完善,这世间事有不得不上衙门的公事,自也有存在转圜余地或者说留有后门的私事。 大夫治死了人,可以闹大了告官,也可以……私了。只要不是有明确证据的杀人,似这等事,衙门能不能管还不好说。 长安府尹早在林斐说出这话之后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老面孔,“咦”了一声,对自家夫人道:“那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神医来了。” 府尹夫人打量了一番那亲自背着医箱,将两个七八岁的小医童远远甩在身后的精神矍铄的老者之后,默了默,道:“我瞧着他这无慈悲的神医……指不定比这被人打折手的年轻神医赌瘾更大。” 正说话间,黄汤已挤入了人群,正被人揍的求饶哭嚎不已的年轻神医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宛若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哭喊了出来:“世伯救我!” 第五百九十四章 清明螺(四) 既然露了面,自是要报明身份的,便是他自己不报,旁人也会替他报的,这一点……同那日内务衙门门口没什么不同。 挤入人群,自是不意外的将在场所有围观看热闹之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下意识的将肩上背着的医箱换个了肩,整了整衣领,还不待自己开口,便听一声哭嚎着的“世伯救我”的声音响了起来。 黄汤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处——自幼天赋绝佳,过目不忘的天之骄子自是没吃过同‘无数人’争抢机会,在大道上辛苦奔走的苦,一出生便立在了大道的终点之处傲视那自大道上辛苦奔涌而来的众人,看着那群在大道上辛苦奔走吃苦的人,很多这等老天爷喂饭吃的天之骄子是既费解又不以为然的。 这……有什么难得呢?不是看一遍便会了吗?这些在大道上辛苦奔涌而来的人……还真是笨啊! 来的太过容易,自是对手头之物不会太过珍惜的,因为不曾吃过没有的苦楚。 黄汤看着被人打的一双手翻折在那里的年轻人:天纵之才,年轻气盛,劝赌这种事自是听不进去的。不过……就是看这年轻子侄听不进去,他才会不断的劝,引得他生出逆反之心。 直到有朝一日那闲来无事的年轻天才经过赌坊门口时遇上了一场雨,大雨逼的他在赌坊檐下躲雨,顺风顺水惯了的天之骄子自是打出生起周围就满是恭维之声的,在一声一声的恭维声中走上高位,自是不消人教,便成了个体面人。面对赌坊里走出来劝‘公子一瞧这通身气度便是不凡,一看便不是常人,都在我这里躲雨了,不进去光顾一把我这里的生意?’真是会说话!将‘赌’同寻常的生意买卖说成同一件事,体面人的年轻神医哪里好意思白在他这里避这一场雨?于是抬脚便进了这仿佛生了三头六臂般,能将每个进来之人牢牢抱住不撒手,挣脱不得的无间地狱,哦不,是赌坊。 抬脚踏入赌坊,从此便手漏黄金万两。多少恩爱夫妻哭喊着‘从此箫郎是路人’?多少天纵之才被毁于一旦?眼前这个被打折了手的,不会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门缝后铺天盖地涌出来的鲜红也不会再让他似那一日被那位红袍大人留在府中时一般生出害怕情绪了,那人……天纵奇才却中途猝死,可会想到自己留下的唯一的这根天纵奇才的独苗竟会以这等方式被毁去? 好厉害的金针术!好厉害的天纵奇才!真真让他害怕啊!只可惜……大抵是天纵奇才来的太过容易,所以不懂珍惜!那人……好歹是为了大义而死的,可他这一根独苗……往后却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金针术可差不得毫厘,他这被打折的手哪怕最后养好了,面对明知该扎哪里,却手抖着始终扎不进正确穴位的病人时会是何等感想? 心里在笑,前所未有的舒坦,面上却是早已挂上了练就的驾轻就熟的‘慈悲’与‘关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叫停了殴打,听到自己开始劝慰,看到自己拦在了那被打折了一双手的年轻人身前,看到被他诊治过的大户急吼吼的让身边的护卫过来阻拦他被打到。 没办法……这就是神医!这些人有多顾惜自己的性命,便有多爱惜他的身体。尤其在身边这位方才开始崭露头角,便将个聚宝盆治死了,染上赌瘾的年轻神医手被打折了的情况之下,更爱惜他这碗陈年黄汤了。 物以稀为贵,一双神医哪里有单独的一位神医值钱的?尤其还是眼下这唯一的神医年岁已大的情况之下,自是多的人来珍惜他,这种前所未有的珍惜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彻底闭眼。 他非商贾,可论如何将手头的本事卖出最高的价钱这门生意,最厉害的却不定是商贾。 心里的心魔总算是可以暂且压制住了,再被那位红袍大人请去时也不会手抖了。 谁说棋盘上对弈的就一定只有两人了?再多几个……披着棋子外皮的在暗处围观,伺机而动也不妨事的。前几日,他缩着身子,狼狈不堪的面对那位大人的留饭,以及身旁人群里这两位体察民情的好官拉他示众的阳谋,他也害怕,所以……才要紧赶着在他们之前先一步除去自己的心魔与软肋。 没有心魔,即便狼狈,即便丢掉几颗内务衙门管事这等棋子,也不妨事的,左右火烧不到他身上,他不惧。 自己这副样子……让世南那等人见了怕是要大骇了,所以他自是要提早断了同世南的联系的。 不过许是那寄情山水的情形让这群清高名士描绘的太美好了,以至于他自己……险些就真信了自己是只羊了。可眼下这一幕,看着那被打折手的独苗,看着立在一旁人群里,同行人一道围观,那目光却并未落在被打的独苗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身上,审视着自己的那两身红袍,黄汤笑了笑:好险,差点就真信了自己是只羊了! 他在棋盘之上当棋子,却是一枚披着棋子皮的执棋者。 将那顺风顺水,从未经过风雨摔打的独苗护在身后,黄汤听到自己叹了口气,对恨的跳脚,咬牙切齿的死者家属说道:“事已至此,人也救不回来了,事情如何解决才是正道啊!” 语气中满是惋惜,一张脸满是慈悲,可说出的话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府尹夫人哼了一声,对一旁的长安府尹同林斐说道:“你等说的一点没错!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看不出来吧?”长安府尹笑着问道。 府尹夫人点头,道:“还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藏的可真深啊!”顿了顿,又道,“你等警惕那位大人不假,却也要小心他,虽说……他看起来似是被你等以及那位大人拿捏着,却指不定会突然跳出来趁你病,要你命!” “夫人这说的是神医吗?”长安府尹闻言笑的更厉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亡命之徒呢!” “这可不好说,毕竟有赌瘾的神医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摆在这里,还将个聚宝盆给活活治死了。”府尹夫人说道,“治人成了杀人是事实,所有人都看着呢!” 浑身缟素的家属悲痛的不能自已,这种悲痛自是做不得假。 亲人突然逝世,但凡家中亲情和睦的谁不悲痛?更遑论本就不做假的亲情的基础之上还加上了现实到不能再现实的银钱问题,这等悲痛自是不消他们说,围观的行人也真切的感受到了。 “比之和睦亲情的痛失更痛的是亲情加上顶梁柱的坍塌,”长安府尹叹了口气,说道,“这家里最贵重的就是这个聚宝盆了。” “围观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一向是有那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可这次却没人质疑他们一家。”府尹夫人是女子,看人看事自是更为细腻,对长安府尹和林斐说道,“可见深厚的感情加上现实的银钱这两样合到一起,不论是夫妻感情还是亲情,同时兼顾这两样担子的这个人都是极为重要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自是知晓他们的悲痛不是假的。” “是啊!”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林斐,“所以一个置办了宅子,准备好好过日子的郎君总是比不着调的郎君更为抢手的。” 府尹夫人点头,看了眼他二人,想起那日同长安府尹的谈话:虽说林斐这位郎君摘起来难于登蜀道,可好歹识货,且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何做才能给小娘子最大的安心之感,也难怪那位温小娘子如此聪慧、谨慎的一个人会愿意跟着林斐来一出‘灰袍姑娘与侯府公子’的故事了。 那悲痛到几欲昏厥的家属还在哭喊着:“怎么赔啊?你等怎的赔得起我阿爹啊?”那哭喊的两个少年郎泪眼婆娑的看着周围的人群,自家阿爹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一塌,自又是害怕又是绝望的,两人指着那翻折着手一脸可怜相的年轻神医喊道:“他这般年轻有才,旁人都在观望着他能不能成另一个神医,我阿爹这般看好他,义无反顾的让他治,还约定待治好了,便拿出重金助他打出名头,熟料……熟料这般又出钱又出人的信任到头来却是喂出个白眼狼来,生生让我阿爹送了命啊!”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再度唏嘘不已:“辜负了这般大的信任,真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啊!” “治死了肯出钱助他打响名头的恩公,这往后还有谁肯让他治病,还有谁肯再捧他?” 围观行人的谩骂一声接一声的响了起来,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一茬事的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二人眼里都闪过了一丝凝重之色。 比之围观行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白眼狼’‘治死恩公’‘辜负信任’‘扶不起的阿斗’这等被激起的情绪感情之事上,二人却是不约而同的压下了那些引人情绪触动之事,长安府尹小声道:“没想到还有这等事,不过外号聚宝盆,又是个生前未出过差错的商贾奇才,这神医又这般年轻……一手扶起一个这样的神医,在商言商都是一笔眼光极好的买卖。” “奇货可居。”林斐说道,“昔日秦相吕不韦便有这个论断。这聚宝盆想来亦是有这想法的,便以身试险,左右……听那家属说的,聚宝盆本也不是什么重病,便是不治都有好多年可活的,等同是白送了一个‘名头’给这‘年轻阿斗’,只要他能接住这福气,剩余的造势什么的,聚宝盆都会替他做了。” “如此一来,只要他手上本事没有问题,这路……聚宝盆自会帮他铺平,”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下意识的捋了捋须,“此事若成,于这‘年轻阿斗’而言还真是大有好处了。” 在一旁听着他二人小声商议的府尹夫人听到这里,咳了一声开口了:“其实……于聚宝盆而言也不止是幕后推手这般简单,他也能大赚一笔的。”说到这里,见林斐与长安府尹朝自己看来,府尹夫人难得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指着那眼下被打的鼻青脸肿,不大好看的‘年轻阿斗’道,“脸没打坏之前,这‘年轻阿斗’生得一张清秀的脸。” “虽然还是手底下见真章的,可生的好看这种事……”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一旁的林斐,“林少卿应当是懂其中的锦上添花的,聚宝盆手腕这般了得,一番造势,这‘年轻阿斗’不止能扶起来,怕是还能原地升天呢!” 一句‘原地升天’听得长安府尹险些没笑出来,捂嘴笑了两声之后,对林斐道:“见笑!我家夫人一贯如此爽利的一个人!” 林斐也笑了笑,想起温明棠,点头道:“我省得,她亦是个敢说且妙语连珠的娘子。”顿了顿,又道,“这生的好看当然有用,那养面首的寡居的公主、夫人看个病,买个物件什么的,也多是喜欢去生的好看的那等大夫、东家那里的。聚宝盆原本的打算当是准备将这一镰刀割向那些人的,且就我所知,若是对了她们的胃口,其实论大方,她们可不比那些同样喜欢看美人的富贵闲人们逊色的。” “那这聚宝盆的眼光还当真是准的,这一镰刀下去,按说也确实是稳、准、狠的。且其本人也是个谨慎之人,虽然‘年轻阿斗’神医名声在外,可让这‘年轻阿斗’看的,只是个小病,施针什么的也未出差错,药方……若是不看调混了,其实也是对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抬头同林斐与府尹夫人互相看了看,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按说一切都没出差错,可……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死了呢?” “在聚宝盆原本的谋划里,原地升天的本该是‘年轻阿斗’的,怎的成了他自己?”长安府尹说道,“且‘年轻阿斗’的原地升天哪怕升不上去,双脚还能着地,眼下他自己这……可回不来了,怎么回事?” “说是粗心调混了药方,”林斐说道,“可这种事……那聚宝盆如此惜命且谨慎的一个人……怎会调混了药方?” “便是被人背后动了手脚,将这药方调混了,也不过是两张纸一换的小事……”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那稀里糊涂,沾上赌瘾,除了求饶还钱,连句‘有用’的,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年轻阿斗’,蹙眉道,“事越小,被人动了手脚,便越是难拿出证据来,这亏……他不吃也得吃,解释不出来的。”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林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眯眼看向那稀里糊涂躲在黄汤身后的‘年轻阿斗’道,“也不知他除了‘赌’之外,可曾沾上那‘狐仙局’了。” 赌和狐仙局,两者只要沾上一样都完了,更遑论两者皆沾?想起他昨日同温明棠说起刘耀祖时说的这句话,再看面前这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即便吃了闷亏,也无法开口的‘年轻阿斗’,林斐心道:眼下这位……倒似个现成的两者皆沾的例子了,也不知这刘家村的狐仙局可同他……或者聚宝盆有关。 “这聚宝盆的死……既然撞上了,哪怕他们私了不报官,我等之后还是查一查得好。”林斐看着在那里哭嚎的家属,以及来的恰到好处的黄汤,对长安府尹说道,“一个半道夭折,奇货可居的商贾奇才,也不知做的什么营生。”顿了顿,又道,“上一个从来不出岔子的商贾奇才是七十六场时疫财场场不落的童大善人。” 第五百九十五章 清明螺(五) 既然黄汤亲自出面了,事情自然不会报至官府,至少暂时不会报至官府。 围观看了好一场热闹,还有些意犹未尽的行人颇为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那被一群闻讯赶来,锦衣华袍的富户权贵挡在身后的黄汤同年轻赌徒无奈的散去了。 其实热闹看的多了,在那群富户权贵挤入人群的那一刻,便知晓今日这一出热闹余下的事都会被暂且压到水面之下,不会再闹出来了。 至于什么时候那潮水退去,露出这下半截的热闹,便看运气了。 有些热闹,看着看着就突然没了。也许是几个月以后,也许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以后才再度被人提起今日这一茬的热闹事。 哪怕死的是家里的顶梁柱,亲人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面对这突然挤入人群的一群富户权贵,多半还是要妥协的。 这长安城每一日都有不少人生生死死,有的人,人死……如灯灭,有的人,人死登上神坛。也有的人既可以一面人死如灯灭,又可以一面的走上神坛,端看活着的人在什么时候需要他以哪一面示人了。 恨的咬牙切齿不假,在那群富户权贵压低声音,不让周围看热闹的行人听真切的劝慰话语中不得不低下头来也同样不假。 “我不能……不能放过他!”恨的咬牙切齿的少年人咬着牙赤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躲在所有人身后缩起脖子不出声的斯文年轻人,恨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缩起来当个缩头乌龟?算个什么东西?” 这话听的在场一众赶来劝阻的富户权贵也忍不住摇头,瞥了眼那瑟缩着身子,满脸惊慌之色的年轻赌徒,头摇的更甚了,有人更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老子英雄儿混蛋,真是没想到啊!他那般大义的一个人,这根独苗竟是……啧啧,先时瞧着还以为是又一个他,没想到……不是啊!” 当着人面明晃晃的说出这些话来显然是没将那瑟缩着躲在黄汤身后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一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不被触动是假的,看着那簌簌不停往下落的眼泪就知道是彻底伤到、恸到了。 “世伯……”年轻人哭着问此时唯一一个肯站在自己面前替自己遮风挡雨的人,这也是他手头能抓的唯一一根稻草同救星了,“世伯,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换了他,面对这等情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要不然怎么说是遇到大麻烦了呢?轻易便能想出应对之策的事能叫麻烦吗?黄汤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忍不住摇头:真是……孬种啊!触动是真,依旧龟缩在自己身后不敢站出来面对也是真!这等人……出事时毫无担当,莫说英雄了,甚至连枭雄、奸雄都算不上,如此懦夫,怎的叫人瞧得起? 偏这般一个叫人瞧不起的懦夫,却走了狗屎大运竟天生继承了那人的天赋!还真是……不公啊!所以,眼下这一遭……也算是天道平衡,又平衡回来了。 喏,偌大的福分降下,也要他有本事接得住才行。眼下这个懦夫……便委实没什么接得住的福气。 这福气……他接不住,可有大把的人拼了死力想要接呢! 不过,于自己而言,这位越发的孬种……才越叫他放心。 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他什么都未说,那面对自己宛如面对救命稻草般的年轻人便自动‘领悟’了,自己开口说道:“我明白了,世伯,谢谢世伯!” 谢谢?谢谢他?若是那人在天有灵,看到这根独苗如此模样,也不知是何感受。 看着一个劲儿只会低头喃喃‘谢谢世伯’的年轻人,不敢抬头面对一众富户权贵,叫那群富户权贵看的连连摇头的年轻人,黄汤只觉自己修了这么多年的‘面子功夫’差一点都快破功了。 忍不住再次感慨天道不公,这么大的福分怎的降到这么个货色身上了呢?能力不行,品行也不行,真遇上了事只会龟缩起来,不过……这般,只拿他当救命稻草的模样,倒是让他满意的。 驯人……同驯六畜也没什么区别。这一手福分老天虽未直接降在自己身上,可自己驯好了他……保不准也能沾点这福气的光。 这群闻讯赶来劝阻的富户权贵不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赶过来的么?人……是废了,可来个人把把关,再用帘子一隔,便又是一个神医了,当然,这个神医不能是眼下这张脸了,得换个听自己话的,老实的脸,又或者……干脆换个死的什么‘狐仙’‘马仙’‘牛仙’什么的更让人放心。 再听话的人,哪怕是个傻子,哪里能比‘狐仙’这等不能动的雕像更令人安心的呢? 可惜了……死的这个聚宝盆给这孬种的好处本是最好的,他原先不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同聚宝盆走到一起的么? 黄汤眯了眯眼:原先还当那些富户权贵‘大方’又或者‘不识货’云云的,竟这般轻易便放了人,没想到聚宝盆如此轻易的死了。 眼下……最好的选择死了,他哪里还有旁的选择?黄汤瞥了眼身后瑟缩的年轻人,捋了捋须,目光转向那群拉住聚宝盆的妻子儿女为他们算账的富户权贵,看得出聚宝盆的妻子儿女对聚宝盆是有真感情的,那痛苦不似做假。 可……那又如何?那么大一艘船,家里唯一开得动这艘船的人死了,这群人……自己也知晓自己不会开这艘船,商海之上风浪这么大,大浪时时刻刻都在头顶举着,就等着落下了,他们可不是聚宝盆,没这么大的驾驭风浪的本事,如何躲得过这突然降下的风浪? “你等孩子还这么小,要如何过活?便是他活着,想来也是希望你等能好好过日子的,那么多铺开的家业,你等怎么办?”看着是劝说,实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可不是五六岁的孩子,虽然还在读书,但聚宝盆素日里显然是叮嘱过两个大点的孩子的,不似那人早早去了,留下这么个傻的,全然摸不清状况的懦夫儿如此稀里糊涂的。 只是虽言语教导过,可十五六岁的少年终究还没有将面子功夫修到家,今日冲进赌坊抓人已是稚子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看着两个少年面上满满的不甘以及面对这群权贵富户咬着牙不吭声的样子。 两个少年虽然不懂开船,也惧怕风浪,却显然是听得懂话,也知晓自家家业被人拿捏在手里,以自己的手段根本对付不了这群人的。 听话不告官就解决得了问题吗?就能让他们高抬贵手,不吃这块无主的肥肉吗?怎么可能?两个少年眼里满是警惕的看着劝慰的富户权贵,却也知晓自己驾船根本躲不过这群人降下的风浪,只是咬着牙不吭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沉默以对。 将这群人之间的龃龉一一看在眼里,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见对方点头,这才转身走出了人群,待走到无人处,长安府尹长舒了一口气,将憋在心中许久的郁气释放出来之后才开口说道:“真是一团乱事!本府有时当真想过自己若是个蠢的,看不懂这些事,也莫用添上那么多烦恼了。” “眼下聚宝盆人一死,孤儿寡母又要面对这些人过来吃自己这块肥肉了。”府尹夫人叹了口气,摇着手里的团扇,说道,“那两个大点的少年当是知晓自己没有本事驾驭家业的,毕竟聚宝盆如此谨慎的一个人,虽然年岁还不到半只脚进棺材的时候,却也当是想过这些事的,也交待以及评判过两个孩子。寻常的,稳妥的家业,只需守成的话倒是一般的孩子便够了。似聚宝盆这等风险极大的,不稳妥的家业一般的孩子可不行,也不知他选好了开船之人没有。” “夫人还是心软了,若是选好了继承家业之人,哪里还有今儿这一桩被逼无奈闹出来的事?”长安府尹指着警惕的看向那些富户权贵的两个大点的少年说道,“不过当是记下了聚宝盆的交代,知晓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局面,所以这般警惕,不似那个龟缩起来的孬种一般丢人现眼。” “我若是那两个半大少年,什么都不会,也不懂开船,我会选择报官。”林斐回头瞥了眼人群里的状况,说道,“调混药方的事……若当真运气不好,那将粗心的年轻赌徒抓起来细细审一番,若实在审不出什么来,那便为自己阿爹讨个公道,怎么算都不是吃亏的事;而若是侥幸审出什么来了,那就尽可能将这事往大里闹,将与他阿爹经营的家业有关的,有能力砸下风浪之人都尽数牵连进来。让官府盯着他们,不让他们随意动作,也能叫这头顶的风浪晚些降下来,甚至运气够好,在风浪降下之前,将铺开的家业尽数转成稳妥保守的行当,虽赚的少,却也能保住聚宝盆的大半家业了。”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夫妇对视了一眼,长安府尹笑道:“这么做好似……也成。既然知晓旁有猛虎盯着,给猛虎找些事做,让官府隔三差五的寻猛虎问话,让官府、旁人都盯着,越多的眼睛盯着,也越叫猛虎做事束手束尾的脱不开身。如你所说的,趁着这空档将家业转成守成,确实成!” “所以,哪怕不懂开船同经营家业,其实也是有别的门路的。”府尹夫人也跟着笑了,而后却是‘咦’了一声说道,“既有这么好的法子,这两个孩子怎的不做?瞧他们警惕的样子,聚宝盆当是交待过他们身边都是猛虎的。” “这算是个办法!可既然所有人都盯着,那聚宝盆本身的生意自也要被拉出来示众的。”林斐说道,“只是不知聚宝盆这生意干净不干净了,若是不干净,便也只能……”说到这里,林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道,“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又是这句话!长安府尹同府尹夫人听到这句话时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这些天遇到的种种事情,忍不住道:“还真是邪门了!自从去了一趟刘家村,怎的见了这么多事与此有关?” “哪怕不信风水,也好歹尊重一番先人钻研,尊重一番他人关起门来的信仰,”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布风水,布个流水生财、招财树什么的吉祥寓意的便成,偏要布个如此阴邪的‘风水禁忌’做甚?” “仔细害人终害己!”府尹夫人亦蹙着眉说道,“实不相瞒,我遇事是没有叨扰鬼神的习惯的,可这一茬事……真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了。也不知是不是似那‘相由心生’的说法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好似同刘家村有关的所有事同人都脱不开这个‘风水禁忌’了一般。” “布这‘风水禁忌’的或许本身行事便是拿这‘风水禁忌’当信仰的。”林斐接话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周身环绕之人都有着无法示众的心思抑或辛密,那心思和辛密便结成了一块堵口的石头。要开口势必要搬开这块石头的,可这块石头偏又不能拿出来示众,便只能堵在喉咙口,不说了。” “实不相瞒,本府日常接触的这等风水堪舆之事除了衙门门口那两个祥瑞镇兽以及去那寺庙道观之中,往那许愿的池子中丢铜板或者树上系上红绸带,写上心愿这等事之外便未做过旁的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朝林斐挤了挤眼,“眼下本府倒是觉得这案子既然人人都藏着掖着,有些人是不愿说,有些人则是没办法不能说,那眼下便有个现成的好办法来解决这事!” “什么好办法?”看着长安府尹面上那不着调的神情,枕边人的府尹夫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看向长安府尹。 那厢的长安府尹也没叫她失望,开口便道:“寻几个人,夜半三更无人时,去刘家村那村祠将那块石头挪开,事情便能尽数解决了。” 还真是个好办法啊!府尹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回头看身后的围观人群渐渐散去,不吭声的聚宝盆亲人、黄汤以及那年轻赌徒同一众跑出来劝慰的富户权贵也相继离开了,遂道:“热闹看完了,可以走了。” 她是贤内助不假,可这等事……接下来也不用她操心了。府尹夫人踩着足凳踏上了马车,留马车外的长安府尹同林斐继续说话。 “挪石头这等事治标不治本。就算挪开了刘家村村祠里的石头,还有多的是我等看不到的石头。”林斐说道,“况且,刘家村这桩新娘案,其实我这厢已查的差不多了,只是缺个人,想请大人帮忙。”说到这里,林斐抬头看向这赌坊门前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的绣着‘赌’这一字的幡布,道,“寻个赌徒。” 第五百九十六章 清明螺(六) 养干净的螺狮直接用剪子剪了尾便能烧了吃了,这活计不难,上手极快,便交给了一众素日里最爱闲话家常的杂役们。 听着外头规律的螺狮尾剪动声传来,汤圆看了眼外头对分到的活计表示满意的关嫂子等人笑道:“难怪关嫂子她们说这活计跟嗑瓜子似的,边剪边闲聊,剪顺手了,脑子都不用动,手便已先一步记住了。”说着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以及台面上温明棠切好的菜,道,“我等做的活计还当真是做的多了,手里的动作总比脑子更快呢!” 温明棠点了点头,笑道:“唯手熟尔。” 这等闲话家常本也是随心而起,想到哪里便说上一句,搭话完再继续做事,也没甚好说的了。 公厨的事大多是唯手熟尔的,照常的一番淘米、备菜、炒菜之事过后,约莫巳时过半了,离午时准点开饭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便能闻到自公厨传来的饭菜香味了。 不怕巷子深的可不止酒香,还有饭菜香、花香诸如此类事物等等数不胜数,气味这等事物是遮不住的,任凭遮的再严实,到点自有那味道弥漫开来。 清明前后的那些食材于虞祭酒而言自不会似汤圆那般不曾食过的,长安城各大酒楼食肆里那些时令菜他一张嘴都是尝过的。只是嘴虽有固定的喜好,却亦是喜欢新味道的。 今年特殊,中宫皇后因为种种原因尤为大方,使得公厨跟着沾光,分到了不少时兴鲜货,自也让公厨的厨子们有了施展自家本事的机会。 闻着公厨中传来的香味的虞祭酒起身去自家公厨转了一圈,早已清楚自家这位祭酒大人脾气的主厨姜师傅自是清楚虞祭酒性子的,也知道虞祭酒不到午时便过来公厨想看的是什么,遂指着做好的清明螺道:“今日这螺狮菜是学的城里鸿雁楼上汤螺狮的做法,鲜得很,祭酒可要尝尝?” 城里鸿雁楼每逢清明前后便会上一道名唤上汤螺狮的菜,加了笋、咸肉似炖煮腌笃鲜一般的一锅烩了,这几样事物的味道皆是个‘鲜’的,一锅炖煮了自也不突兀,味道很是鲜美,就似不少一锅炖煮的河鲜一般,功底不错的厨子只要肯动脑筋调试,自能调出个多数人都能接受的味道,虞祭酒也食过,自也知晓这道菜味道是不错的。 遂点头道:“午时的时候我唤墨香来取。”说着又看了看旁的菜,皆是先前食过的,便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公厨。 这京城各部衙门里,不算皇城之内,单论做大锅饭的公厨厨子最尽心尽责的就是他国子监同隔壁的大理寺了,看完国子监的,自要去大理寺看看温明棠又有什么新做法了。 巳时过半的时候进的自家公厨,晃了一圈,到大理寺公厨已临近午时,快要开饭了,虞祭酒自是看不到温明棠做菜的场面了,而是看到的现成的,摆上台面的已做好的清明螺菜式。 不比自家公厨那一锅炖煮的白汤螺狮,温明棠今日做的螺狮是酱爆的红汤螺狮,比起炖煮香气没那般霸道的白汤螺狮,酱爆的螺狮不消凑近闻,入口品,才走至公厨门口便闻到那勾人的味道了。 “好香!真真是个能嗦着吃的下酒菜。”嗅着那香味不断涌入鼻间的酱爆螺狮,虞祭酒的目光又转向了一旁,将挑出来的螺肉同韭菜一道炒了的韭菜炒螺肉,问一旁才吃完饭,还未来得及擦嘴的阿丙,“如何?” “又香又鲜,下饭的很,我吃了三大碗米饭呢!”阿丙摸着肚子,显然意犹未尽,“其实嘴还吃得下的,只是肚子装不下罢了。”说到这里,又指了指一旁盘子里早早备好的针,道,“不是每一只螺狮都嗦的出来的,有时直接嗦,嗦不出来,用筷子头将螺肉往壳里一推,而后用力一嗦,便能嗦出来了。若是再嗦不出来,便只能拿针挑来吃了。” 一顿早早食罢的午食,让打小还不曾食过螺狮这物的阿丙和汤圆从对此物完全陌生的新手转为了熟手,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舔着嘴巴上未擦干净的汁水,道:“也不知明日内务衙门有没有多余的送过来,清明螺,赛过鹅果然名不虚传,这螺狮食起来这般有趣,味道又好,若是能多食几次便好了。” 当然,这也只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不似南方等地这等时候螺狮大量上市,百姓也能沾沾这天时地利的光,时常在食案上看到这等吃食。长安这地方……实在不是食螺狮的大户之地,自也只能先填足了贵人的嘴,再来填他们的口了。 似虞祭酒这等爱吃、会吃且能吃的自是不会浪费这等吃食的,要了一盘酱爆螺狮同韭菜螺肉走了,待到送回来时,也每每皆是光盘送回来的。 只是却不是所有能吃得起鲜货的人都有个好胃口的,端上食案的鲜货有一大盘,只尝了几个便收口的大有人在。 家里那做菜颇地道的面馆里每到清明前便会上一份红汤螺狮的浇头,虽然一份时令菜往往比旁的浇头贵上数倍不止,却也总是不到午食便已卖光了,这等量少,味道挑不出毛病的吃食,定个贵价也多的是兜里有富足银钱的人来买。 面馆里既上了螺狮,家里自也有,且厨子早已将红汤的螺狮做熟练了,味道自是不会差的。 一大盘的螺狮嗦了半盘便不再嗦了,倒不是吃够了,而是螺狮性寒凉,多吃易引起肠胃不适,作为一个大夫,不,不是一般的大夫,是神医,对吃这种事自是讲究的。 更遑论,一盘螺狮虽然卖的价贵,可……瞥了眼那养在缸中的未剪尾,正在吐沙的螺狮们,他黄家上下却是每年都能吃满一整个时令日的,自是不觉得有多精贵,既于自己不是什么精贵之物,浪费就浪费了,怎么了? 今日大早上那一出委实是叫他心情不错,一想到那小孬种临走前还在问他‘世伯,该怎么办’他就想笑:他若是知道能怎么办了,还会那般放心的离开吗?小孬种不入死局,如何能叫人放心? 到底年轻啊!没出过事,不知轻重。 神医治死了人同盖房子的工匠盖的房子塌了砸死了人是一样的,恰如人死不能复生一般,神医也好,工匠大师也罢,治的人、盖的房子一旦沾了血,那就彻底脏了,洗不白了,还能怎么办? 当然,笑归笑,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确认一番的。 这件事中,他确实引人让小孬种进了赌坊,也知道久赌,就如常年在河边走动一般,或早或晚,总有出事的一日。 直接下手害人,留下把柄好送官?怎么可能?他对自己筑起的声名高楼爱惜的很,毕竟自己这筑起的声名高楼就是生金蛋的母鸡,聚宝盆,自然不能砸了。 明着下手害人这种事不能做,那便将对方引入歧途好了!歧路上走得久了,总会遇到绊跟头的时候,只是什么时候绊跟头……那便要看对方的运气以及他的运气了。 运气好?福分大?那便一直让他在那歧路上走,不断消磨他天大的福分和运气,任他天大的福分和运气,他也相信总有消磨殆尽的那一日的。 就似再厉害的过独木桥的老手,走得多了,也总有一个不留神,头晕眼花,摔下来的一日。尤其……那等越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一切到手太容易的天才,越是没那么仔细与谨慎。 只是这一次……那么快啊,快到那小孬种还未到被赌坊追债的时候便出事了,还是让他想不到的。 赌坊之中赌徒的筹码总是越赌越大的,一开始一局赌一个子儿,后来渐渐习惯了,一个子儿不过瘾便十个子儿,再后来便一百个子儿,一千个子儿,待到最后那台面上的筹码往往便是赢一局上天,输一局入地的局面了。 那时,任他再如何的神医,再如何的一次诊脉千金之数,十赌九输,一局上天,九局入地,这其中亏败了的八局的输赢银钱摆在那里,自也是要被追债的。 只是没想到这次太快了,算来算去,统共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还没到上天入地的时候,小孬种便出事了。 这于自己而言当然是好事了,可……小孬种眼下还未债台高筑便早早出了事,好事比自己预想的来的要早,这……委实让他有种事情超出了自己掌控之感。 虽然这是好事,可超出自己掌控是事实,哪怕是好事,超出自己掌控依旧会让人不安。 所以,他需要消除这些不安,知晓小孬种还未走到鬼门关便早早出了事,究竟是谁下的手。 前去问话的自家‘贤侄’乌眼青并不是带着‘回话’回来的,而是直接带着一个回话的人回来的。 黄汤瞥了眼自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与眼睛,选择不听不看的‘乌眼青’点了点头:果然是个聪明的,知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最好! 反之,这个主动掺和进来回话的就不那么聪明了。 待‘乌眼青’离开后,回话的人瞥了眼‘乌眼青’离去的背影,似是有些不解,同样手下办事的,能掺合进‘带话’的自是心腹,可这个‘心腹’知道的也太少了吧!全然就似个帮忙跑腿的工具一般。 不过虽是不解,回话的人也知晓不该管的事莫多管,给出了黄汤想要的答案。 “奇货可居?都是生意场的老手,会不知道那般年轻,又生的不错的神医是笔好生意?”那回话的人将原话直接搬了过来,说道,“先时之所以不下大力抢,便是担心那小子类父,那人……您应当是知晓的,有时行事全然不顾利益考量,于那些奇货可居的生意人而言,这等并不被利益所控制的人委实有些难以掌控。” “好大一只生金蛋的母鸡,只可惜是活的,有自己的想法。这情况实属鸡肋,可直接丢了这么大一个宝贝又实在可惜,”回话的人说道,“要是死的……那就好了。” “唔,眼下这下金蛋的母鸡确实同死了没什么两样了。”黄汤眯了眯眼,心里的心墙高高筑起,问那人,“那聚宝盆也不是吃素的,这般谨慎,怎么突然出事了?” “生意场上的生意……你多一点,自是我便少一点,总是此消彼长摆在那里的。聚宝盆既从不出岔子,那出岔子的自然就成了旁人。出岔子的若只是那些只会气得原地跳脚,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愤怒谩骂的寻常百姓还好,可若出岔子的不是寻常百姓,是那等有还手能力之人,那便是挡了旁人的道了。”回话的人说道。 黄汤听到这里,点头笑了:“如此……那他突然出事,很多人怕是暗地里要乐开怀了吧!也难怪他那两个大点的孩子那般警惕,想来他生前是交待过他二人的。咦……如此的话,调混药方这等粗心之事……啧啧啧,有第三只手掺和了吧!” “多是如此了!”那回话的人一板一眼的回着话,说道,“那聚宝盆的家里人心里应当也清楚是着了旁人的道了。倒不是相信那年轻赌鬼细心,而是知晓聚宝盆是个心细之人,尤其还是入口之物,怎会在这种事上出这般可笑的差错来?只是吃了个哑巴亏,且证据就在那里摆着,自是只能盯着那年轻赌鬼当替罪羊,一顿揍了出气了。至于年轻赌鬼是奇货可居这等事……聚宝盆懂怎么让这年轻赌鬼奇货可居,可他家里人却是即便知晓奇货可居,也不知道该怎么用的。这年轻赌鬼自也于他们而言没那么大的用处了,既是自己把握不住的金疙瘩,便摔了……自己拿不到,旁人也别想拿到,一拍两散,这也是家里这几个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聚宝盆的家里人伤恸聚宝盆的离去自不是做假,也是今儿在场所有看热闹的行人眼中与口中的无辜受害之人,可无辜受害的,却不定是个好人啊!黄汤眯了眯眼,笑了:甚至或许连不害人的普通人都够不上!明知对方无辜,也能殴打对方泄愤,甚至毁了对方那双老天爷赏饭吃的手!柿子专挑软的捏,泄愤的是他们!自己捧不住那金饭碗,便发狠直接摔了,我吃不到,旁人也别想吃到的,也是他们! 围观看热闹的行人可会知道事情的真相竟是这般?被打的赌徒竟才是其中最无辜的那个受害者?在那一声一声的哭诉声中,被人莫名毁去了最重要的一双手而不自知? 众人看到的,以为的是赌徒治死了聚宝盆,毁了聚宝盆一家最重要的顶梁柱,可实则是聚宝盆一家明知真相并非如此,却将错就错的,没有能力解决真凶,便仅仅只是出于泄愤的原因,打‘死’了赌徒,毁了一个年轻神医最宝贵的前程? “啧啧!好‘无辜’‘可怜’的孤儿寡母啊!”黄汤捋须笑道,“没学到聚宝盆的本事,却学到了聚宝盆的不择手段,好大的胆子!好毒的心!” 众目睽睽之下当众行凶,明明在作恶,可偏偏作恶还要蒙骗世人的支持与同情,强行占个不存在的假‘理’,看今日那孤儿寡母如此气愤,甚至可说义愤填膺、理直气壮的样子,显然是觉得柿子专挑软的捏、泄愤这等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如此狠毒偏还不自知,也不怕遭报应? 第五百九十七章 清明螺(七) 红汤的螺狮是道下酒菜,食案之上既摆了螺狮,自也同样摆了酒的。黄汤为自己倒了杯酒,轻酌了一口,又道:“聚宝盆也好,今日那群跑出来劝慰的人也罢,自不是好人,却好歹是知晓自己狠毒的,也清楚的知晓自己在害人的,可今日一见这看起来好不可怜的孤儿寡母却是狠毒害人还觉得理所应当,并不清楚、也不承认、还不知晓自己在害人。” “啧啧,可见同样狠毒的情形之下,这无知的可比明白的贪心多了,如此狠毒的害人还不算,偏还要抢占个‘公理’二字!赚人吆喝,想要人同情!”黄汤说道。 对面一板一眼回话的人面上罕见的露出了几分惊恐之色,虽然是拿自己当跑腿的‘木偶’使唤的,却到底不是真的‘木偶’,还是能听到、看到,以及那脑子……依旧会不受控制的去想的。 若说原先听了大人让他带的话,已让他知道那看起来可怜的孤儿寡母不是什么好的,可‘欺软怕硬’这一句话只短短四个字,却是知道是一回事,清楚的知道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先带话时,他只是知道。就似站在台下看着台上做戏的那些人在‘欺软怕硬’,看了会让人生出气愤、不齿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不假,只是那种知道到底还是隔了一层,感触与动容皆只停留于表,并未有什么深入的感觉。可眼下,听了面前这位黄老神医的描述,他却是清楚的知道那可怜的孤儿寡母做的事了。这种清楚的知道不比原先的知道,而是‘感同身受’,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让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寒,忍不住想若自己是那可怜的赌徒,知道了这样的真相……怕是要发疯了吧! 被人欺辱至此!被人当众行凶,一手毁去了最重要的前程,偏还有苦说不出,以为自己有错在先,是自己的错,今日这一遭事是自己咎由自取,背负着谎话与蒙骗编织出的自责与愧疚过活。 而另一方,将人欺凌至此,还要赚那被欺凌者的懊恼与愧疚,让被欺凌者自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让人受了苦,却不知这苦竟是这可怜的孤儿寡母自己编纂出来的。一板一眼回话的‘木偶’只觉得这真相真真光是想便让他有种恍若被人勒住了脖颈,快要窒息之感。 那年轻赌徒……好生可怜,可知自己被人这般的欺凌? 那哭嚎着自己‘可怜’的孤儿寡母……又是如何下得去这般狠手的?不,不消质问了,他们已经下了这样的狠手,且下狠手还不算,还那般的气愤,仿若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人……究竟是怎的做出这等事来的?害人……还委屈上了?还成了受害之人了? 真是……如面前这位老神医所说的:好大的胆,好毒的心啊!且还不自知,觉得理所应当。 做了这么大的恶事……真不怕有报应吗? 看了眼带个话,且还带个全然与自己无关之话却惊恐的浑身发抖的‘木偶’,黄汤笑了笑,想起自家‘乌眼青’更是满意:既然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木偶’,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会去想,会去思考世事,便不要掺和了,免得惊恐到睡不着觉,难以入眠,也于养身不利啊! “所以说最可怜的还是我那贤侄啊!”他自顾自的轻抿了一口酒盏中的酒水,唏嘘道,“无辜做了替死鬼,被人抓了交替,那抓住他的也知自己抓错了人,却将错就错,柿子专挑软的捏,谁叫他行事稀里糊涂的,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呢?” 更遑论,调混药方这种事……就似抓那偷盗的小贼一般,只要偷的不是什么特别的物什,无法证明这物是自己独有的,哪怕事后抓到了那第三只手,对方想要狡辩,拿不出确实的证据也不能拿他如何。 怀疑……又怎么样?极大可能是第三只手做的又怎么样?有证据吗?这世间事……搬上公堂,哪样不需要证据? 所以,除非在第三只手调混药方的当场抓到那只手,不然……如何证明得了自己的无辜? “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聚宝盆家里的几个真不是什么好的。”黄汤摇了摇头,说道,“可虽然同聚宝盆一般不是好人,却又没有聚宝盆那般的本事,还是太冲动了。” 有了这位带的话,现场那一档子混乱之事于黄汤而言也算理出头绪了。 “可怜我那贤侄成替死鬼了啊!”黄汤再次叹了一声,这感慨今日自己不知发出多少次了,他叹道,“不过聚宝盆家里这几个也真是蠢……既然知晓我那贤侄是个替死鬼,打他除了能泄愤,能欺软怕硬逞威风之外,又有什么用?且作恶多端……难保不会大损阴德,真不好!若当真有阎王爷的存在,今日这一遭事,唬唬看热闹、不知情的百姓还成,骗的了阎王爷么?” “要我说,这事……既是第三只手做的,多半盯上的不是我那贤侄,而是冲着聚宝盆去的了。眼下闹出的这一出,倒叫今日来劝架的反而更是摸清了聚宝盆家里主事的这几人的底,露了底,知晓他们也就这点本事,怕是之后咬起来更不会手软了。” 回话的此时已渐渐镇定下来了,虽然面上惊恐之色依旧,却还是牢牢的记着自己的任务,继续带话道:“如今这局面,于第三只手而言,聚宝盆死了,他家里人也露了底,知晓聚宝盆家里这点家财可以下手瓜分了。且还不消自己出手,直接用聚宝盆家里人的手毁了这年轻赌鬼,如此……既能咬一口聚宝盆,分一杯羹,又能让这生金蛋的母鸡成了死鸡,真是双喜临门!” “可惜可惜……聚宝盆家里几个果然不是这块料。”黄汤眯眼笑道,“原本那艘船……旁人都在猜这几个孩子开不了,可到底也只是猜测,不曾证实,是以旁人便是想咬也还在犹豫观望着。眼下闹出了这一出,这几个傻小子用自己的行动直接告诉了所有人,他们确实开不动这艘船!也不知聚宝盆泉下有知,看着自己家里几个傻孩子直接将自己的短处掀出来,会是何等感想。” 害人还要抢占‘公理’,贪得无厌,大损阴德不算还露了底。 坏是真的坏,蠢也是真的蠢。能力与品行,两样皆没有。 “好大的胆!好毒的心!这报应……当很快便会来的。”黄汤笑道,“所以我总说莫要随意牵连进因果之事,直接去下手害人。要知道这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的。” “只是可怜我那贤侄……什么恶事都未做,聚宝盆家里那几个若是遭了报应,家财转眼成空,过惯了富贵日子,又哪里受得了清贫?哪里甘愿去靠双手做活挣钱吃饭?”黄汤自言自语的摇头叹道,“这一家……有聚宝盆在,好歹还有些手腕,这几个却是连手腕都没有,除了死死盯着我那贤侄攀咬之外,还能做什么?” “听说过有蠢笨的傻子,被人贩子卖了,还会主动帮着人贩子数钱的,我那贤侄却是被他们害成这般还要养他们一家,让他们死死咬着吸血而不自知,还愧疚自责的供养他们,真是好生可怜!”黄汤笑着说道,没有看对面回话之人面... 可……大抵是物伤其类,那年轻人沾上赌这恶习不假,可遭受的种种无法诉之于口,用自己帮忙带的话来说就是种种‘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欺辱却不是因为赌,而单纯只是因为恰好被卷入这些人的争斗之中罢了。 那年轻赌徒自不珍惜天赋是他活该,可若是无意卷入其中的是自己,又或者街边随便拉来的一位寻常百姓,在这些人的种种设计之下,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明明被欺辱的是自己,却还以为是自己酿成的大错害了人,背负着重重的,掺杂了‘辜负之恩’的‘人命债’任对方吸血,却不知自己才是被吸血至深的那个人。 一股莫大的惊恐之感涌遍全身,让人没来由的想要远离这些生意人,哦不,不止有生意人,这位老神医也是,牵扯入其中的从来不是什么行当,而是人。 如此一想……这些人是生意人不假,却同街边那些寻常铺子里做生意的明显是不同的,虽不同,却又混迹于其中,衣冠楚楚、华服锦缎之下谁知剥开里头一看,看到的会是良心、底限还是不择手段与毫无下限? 如此可怕,如此不择手段……却偏偏……想到那位抬脚就走的眼圈下乌青还未养好的黄家子侄,回话的人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难怪这老神医……除了家里正经的医馆生意,也不让家里的后辈牵连进这等事之中了。 提携家中子侄掺和进来?开什么玩笑?掺和进来用这些‘世伯’、‘世叔’的人脉,确定不是嫌这个家倒的不够快? 一想到那聚宝盆家里两个大点的孩子面对那些前来劝慰之人时露出的警惕之色,显然不似这抬脚就走,不听不看的黄家子侄,那两个大点的孩子当是知晓这些事的,可卷入了这些事之中,却又没那个手腕,面对这些人……就算没今日这一遭事,自也会有‘报应’上门的。 那‘报应’不是旁的,正是来自这些‘世伯’、‘世叔’的‘关爱’罢了。 这些人……一想到那些人拜的那些个精怪成精的偏神,以及稀奇古怪的‘信仰’,带话的人咽了口唾沫:这些行事不择手段之人……当真就似他们拜的那些鬼怪一般。鬼怪可不止有那些有手腕,坏的自知、明白的乡绅之流,更有坏的不自知的那可怜的孤儿寡母。甚至那般可怜、能力孱弱的孤儿寡母,做的事指不定比那些乡绅,诸如聚宝盆本身更恶。 “我家大人说了,老神医这一出事……只是他们互相争利的意外之喜,放心收下便是!”那回话的人已不敢再想下去了,站在这清幽雅致的庭院中只觉得脊背一阵又一阵的发寒,只想快些将话带完,逃离这是非之地,遂顿了顿,又道,“得这意外之喜的不止老神医一个,还有那个姓童的。” “一条道本只能让一家来走的,聚宝盆同姓童的本做的是同一门生意,原本姓童的沾上官司,要被丢出去了,聚宝盆却占了大优势能咬住这机会的。谁想他竟突然出了事,可见论谨慎,还是姓童的更甚一筹。”那回话的人叹了口气,将自家大人的表情模仿的惟妙惟肖,“如此……大人还是要给姓童的一条活路的。” “谁让聚宝盆死了呢?”黄汤笑着点了点头,虽在笑,笑容却不达眼底,面对这突然飞来的惊喜,态度竟是无比谨慎,“可见活着……才能赢到最后啊!” 回话的人总算将最后一句话带完了,连忙抄手施了礼,逃也似的离开了。 眯眼目送着对方仓促逃离的背影,黄汤点头说道:“逃就对了,毫无底线与人性的……哪怕看着再像个人,也不是人,是鬼!人撞了鬼,自该逃了。”所以说他家乌眼青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不似家里旁的子侄,对他不牵线搭桥,将自己的那些人脉引荐给他们一直腹诽颇多。 自己的……人脉?鬼脉还差不多!黄汤嗤笑了一声:这个鬼脉……他活着,尚且要时时警惕,生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破绽,被这些鬼脉生吞了,若是他不在了……那聚宝盆家里几个的‘报应’自也会落到自己的子侄身上。 虽然从不直接下手害人,做有损阴德之事,可在那边缘处蹭久了,到底是顾忌的,生怕死后当真有鬼神、轮回的存在,是以他也还想死后有子侄后辈祭祀,供奉纸钱、香火什么的。站在日头下,见到的那些尚且披了身人皮的鬼已经够‘鬼’了,若是万一……当真有这等鬼神之事的存在,那真的鬼神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了,会不会比他见的这些人皮鬼更‘鬼’。 所以,还是准备周全些,留下子侄后辈为自己供奉些纸钱、香火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吧! 昨日一场大雨将天空清洗的一片澄澈,雨后日头自是更盛,感受着晒在身上滚烫的日头,对自己方才思绪一晃想到的这些身后事,黄汤突地嗤笑了一声:这么多年……真是越发开始疑神疑鬼了。 他学医道,将病人从生死间拉回来的次数多了,最年轻那会儿自是不信鬼神,只信自己这一双手的。其实,即便是方才自己那一番思虑身后事,自己也依旧是不信鬼神的,可……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些周全的思虑与忌惮,好似当真造出了一个他心里的鬼出来了。 他是真的有些忌惮这个自己心里造出的鬼的。 第五百九十八章 清明螺(八) 带话的人走后,在亭子里坐了片刻的黄汤开口将‘乌眼青’以及素日里嚷的最凶,最希望得到他引荐人脉的几个黄家后辈喊了过来。 食案被端走换成了寻常的案几,铺上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黄汤将纸铺开,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了下来——物以善小而为……,写到一半,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比脑子更快,已先一步在纸上写了下来。 哎呀,怎的把心里话写出来了?教导家里这群子侄的……当反过来才是。 不等那几个素日里最爱嚷嚷让他引荐人脉的黄家子侄有所反应,‘乌眼青’已先一步反应了过来,不等众人开口,便抽走了那张自己写错的纸,重新铺了张纸于案几之上。 至于询问他是否写错了,是否手快过脑子一步,将心里话写出来了……这些‘乌眼青’一句也未问,只是随手将他写错的字揉成一团扔到了一旁。 ‘乌眼青’的反应极快,快到那几个嘴巴最会嚷嚷的黄家子侄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下意识开口问道:“你怎的将族叔的字条揉了?” “纸湿了,字都化开了。”‘乌眼青’闭着眼回道,“族叔的教诲总不能写在这化开的纸上头吧!” 黄家上下对黄汤这个家里主事的一向是言听计从的,他的每一次教诲都是能被子侄拿回去裱起来挂在书房里仔细琢磨的。 既是要装裱的字,自然不能写在湿纸上,换张纸也合情合理。 那厢得了‘乌眼青’一句解释的几个黄家子侄不疑有他,也未多问:这般木讷到堪称傻气的反应落在黄汤眼里,更觉自己不将他们引入其中是对的。这些所谓的‘人脉’哪里来的什么人性?聚宝盆家里几个虽又坏又蠢,却也是行事不择手段的。虽是那些今日前来劝慰之人眼里的肥羊,可既没什么人性,是鬼,那被更有手腕的鬼收拾了,也算今日他们作恶的报应了。可家里几个子侄却皆是普通人,所看、所想、所以为的都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自不是那没人性的鬼,是人。人若是走岔了路,一不留神逛到地狱里去了,其结局自也同他那贤侄没什么不同,一样是要被众鬼分食殆尽的。 他那贤侄还真是好生可怜啊!既让知晓真相的人觉得他可怜,又感慨他活该。 这么大的天赐福分,怎的如此不珍惜呢?多少人为这天赐的福分而拼命,多少人挑灯夜战,幸苦几十年也未必够得到这等福分,怎的这般轻易就糟蹋以及丢了呢?若是换了他……那可是拼了命也要留住这福分的。 没吃过苦头,所以不懂珍惜?不要紧,这天赐的福分一旦易手,接下来有的是苦头让他吃和体会呢! 就如同那聚宝盆的家里人没有大鬼的本事,只是小鬼,却偏要挤进地狱分一杯羹,自也只能被大鬼分食,落个守不住福分的‘报应’一般,天赐的东西接不住,自有无穷无尽的反噬接踵而来。 同样一句话,在不同的人看来,那意思自也不同。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在他眼里就是这个意思,天赐的福分,自是拼了命也要守住的。 墙倒众人推,他站的那般高,盖过了多少人的锋芒,怎可能不受嫉妒? 遒劲有力的两行大字落在了纸面之上——“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 将写好的字吹了吹,交给‘乌眼青’同几个黄家子侄,黄汤叮嘱道:“切记切记,行事需老实本分,莫贪捷径!”这便是他真正想对家里的子侄后辈说的心里话了。 至于面馆那小道——家里掺和其中的只有最懂进退的‘乌眼青’,人总说法不传六耳,好东西要藏着掖着。可有些法其实就是不消说的。懂的自然懂,不懂得,那些说了才能懂的,不定当真能体会个中深意。 既然家里其他子侄都不懂,他那面馆自就是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面馆罢了。若不然,先时那面馆厢房中特意撕去的‘糊门纸’是什么用意?不就是希望去他家面馆里的人莫谈什么不相干的事吗? 虚伪?也算吧!不过时时刻刻带着那张‘劝善’‘本分’的‘慈悲’面具还有个好处,那就是教导家中后辈时,只需指着自己带着的那张面具,道自己以身作则,也省去了不少解释的口舌了。 那般深的水,他黄家的后辈便莫要去涉了。离地狱越远便越安全,离得近了,一不留神就被拉进去了。 又是这般劝善的教导!听了这么多年,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几个黄家子侄面上肉眼可见的露出失望之色,不过虽是失望,可多年的教导还是管用的,虽对那张‘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的字不感兴趣,却还是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喊‘明白了’。 哪里真的明白了?既然一开始便不明白,那便莫要强行揠苗助长的教导明白了,那被强行拔高的苗不是似今日那带话的‘木偶’般害怕的彻夜难眠,就是似那聚宝盆家里那几个一般了。 学坏……本就容易的很,似不择手段这种事,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以及聚宝盆的妻妾,可不都是一学就会?可聚宝盆的本事,这些人却是怎么都学不会的。 如此学了个半懂不会,半知半解的踏进地狱,‘报应’不来才怪了。 所以还是不教了,教了的话……这些根本不曾经受过毒打搓磨的子侄……只会摩拳擦掌的感到兴奋吧!觉得自己得了不传之密,已然学会了他说的那些招数,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同人过过招了,可哪有这么简单的事?聚宝盆……没少教过家里人吗?不还是人一死,便迫不及待的露了底。 即使如他这般,学会那也只是相对手腕能力不如自己之人而言的,谁又能保证永远不会碰到手腕高于自己的那个人呢?黄汤挥了挥手,将连同‘乌眼青’在内的几个子侄挥退了下去。 他其实也怕,哪怕在河岸边走了一辈子了,却是依旧时时刻刻警惕与害怕的。没办法!周围皆是些行事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恶鬼,谁……不怕?他也怕,自己尚且不能保证善终,自也希望子侄离这群人越远越好的。 目光落到了案几上揉成一团的纸团上,打开案几一角烛灯的灯罩,用打火石点起了烛灯。 白日点灯,当然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将自己无意间露的底彻底烧毁,不示于人前。 所有的痕迹,但凡能销毁的,都要尽数销毁。 要知道,在恶鬼面前露底,是会遭‘报应’的。 揉了揉眉心,一股没来由的疲倦感涌遍全身,如此劳心劳力,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怎会不累呢? 所以,他这身体至此还是精神矍铄,足可见是天赐的福分啊! 身体的病好治,心病却难医。如此神神叨叨之下,也不曾疯魔,又或者自己早已疯魔而不自知,不管疯没疯,却能不被人瞧出来,还真是多亏了自己自幼时起,便天生的冷情了。 按说自己这般冷情、毫无同理之心之人本是不适合当个大夫的,可眼冷、心冷的他面对人的身体时也如同看死物一般冷静,扎针也好、诊脉也罢从来不为情绪所扰,好似旁观者一般认真的观察着那些病患。 对人对物如此淡漠,提不起兴趣,这……当真同大夫那‘救死扶伤’的四个字南辕北辙。他也觉得稀奇,更稀奇的……是他竟然成了众人口中的‘神医’?若是一直如此,直到善终……那还当真是对库房里那些被收起来的,无数病患送来的‘救死扶伤’、‘仁医’的匾额成了莫大的嘲讽了。 也不知老天允不允他善终?若是允……那便证明不止‘仁医’能成神医,‘鬼医’也能成神医嘛! 一想到这里,黄汤的嘴角便忍不住上扬:如此……还当真是有种世事颠倒的滑稽可笑之感了。 只是……想到前几日那接连遭遇的一茬事,不论是被人强行留饭,还是那内务衙门门前的示众……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之感。好似……大劫降至啊! 还有半个月他便七十了,到坎上了,若是跨过这个大劫……也不知能不能往八十那道坎迈近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却能活那么久……实在是稀奇!也不知为什么老天允他这等人活这么久! 当然,他只是有种大劫将至的感觉,却尚未看到大劫的影子,那群乡绅却是已让他看到大劫的影子了,当然,乡绅自己是看不到自己在劫难逃的。 这般一想,也不怪那群乡绅这么多年不肯见好就收的收手了,实在是……没看到天上降下的雷霆万钧,也未看到官府的霹雳手段,又如何会惧怕做恶会遭到报应呢? 怕鬼确实是怕的,嘴上怕,身体怕,可心里却不见得是真的怕!若不然,也不敢如此将活人欺负死了。毕竟人死是要变成鬼的,既然敢将活人欺负死了,可见心里没那么怕鬼! 盯着那一团一不留神露了底,却又被及时烧成灰烬的纸团认真瞧着,旁人看自己这般坐在亭中,半阖着眼垂眸不语,只以为自己是同多数年岁大了,养成‘静坐’习惯的老者一般‘静坐参禅’了,却不知自己坐在这里想的,竟是这些事。 不过,这也算静坐参禅的一种吧!是谁说参禅定要参个善道出来的?不能参个人性险恶出来吗? 就似他这等人的存在,他一直觉得稀奇一般。 自己好似生了一张辩理再清晰不过的嘴以及一副看人观事再明白不过的脑子,是以对人说的话永远那般在理,看的是非曲直永远那般明白。明明知道的那么清楚,看的那么明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按说自己这等‘大明白’,若是知行合一的话,他……当是似史册中留名的那些刚正不阿的‘贤良忠臣’一般的存在。 可于自己而言,这般的‘大明白’却成了他常年游走河边而不湿鞋的利器,永远都快人一步,在危险来临之前便早早避开了。所以这么多年,也几乎没有什么人看到他的这一番本相。 世南离他这般近,也是个聪明人,却始终难以理解他如此明白的一个人怎会落到如今这幅田地的。 眼下想想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因为世南看到的,始终只是他覆在自己本相前的那张面具罢了,当然难以理解。 是好友不假,可交心……交的是被面具覆盖的伪心罢了,并非真心,当然不懂,也无法理解了。 其实若是那群乡绅也配了他这么个看人看事是非皆明白透彻的嘴巴同脑子,指不定也能跳出今次的‘在劫难逃’,而不是赌运气了。 所以天生万物,真真是奇妙的紧!看的多了,自己有时也不由觉得老天为他配了个这么明白的嘴巴同如此清醒的脑子,却并未给他配一颗良善之心、大义之心究竟想做甚?难道是想证明没有仁心的鬼医也能成为神医? 若以人之身体类比,他这等人之于这个世间,当真如同人身上的顽疴杂症之于人一般,根除起来相当棘手。 带着族叔那张教导的字条在那门洞处探头探脑了许久,也不敢进入院中叨扰正在静坐参悟的族叔,黄家几个子侄拿着那张‘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的字条面面相觑。 正犹豫间,将那带话的‘木偶’送出去的‘乌眼青’回来了,看了眼正在门洞处徘徊的几个族兄弟,‘乌眼青’不解道:“在这里杵着做甚?看族叔静坐参禅吗?” 几个族兄弟互相看了看,忍不住指了指院子里正静坐着,同一般静坐老人并无二致的黄汤,道:“方才正要走,听到院子里族叔好似在笑,可我等定睛看过去,又见族叔未在笑,才要走,又听到族叔的笑声了,回头去看院子里,又见族叔并未在笑,而后走了两步,又听见族叔的笑声了……” 一席话听的‘乌眼青’:“……” 默了默之后,看着几个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的族兄弟,当然,在自己眼里便是老实到近乎傻气了,‘乌眼青’没好气的骂道:“你等在胡说八道什么,似那幼童一般,玩‘一二三,木头人’么?” 这‘一二三,木头人’的幼童游戏名字一出,几个黄家子侄也笑了,先时还觉得不安,眼下一听他的描述顿觉自己‘小题大做’,遂跟着笑道:“是我等太紧张了!”说着朝‘乌眼青’拱了拱手,离开了。 黄家子侄虽能力各有不同,可家里每个人手头都是安排了事的,自是要完成每日当做完的事,也没那么多闲工夫耗在这里。 目送着几个族兄弟离去的背影,方才训诫族兄弟胡说八道的‘乌眼青’却是敛了脸上的笑容,神情凝重:得亏他这几个族兄弟老实,方才那一番描述被他一顿胡诌,以幼童的‘一二三,木头人’游戏糊弄了过去。 可若是不提这幼童游戏,光听几个老实族兄弟的描述:那……哪里是什么幼童游戏?那只闻笑声,不见动作,如是再三,反复不已,分明是个古怪、疯魔中掺杂了几分鬼气的极其诡异的场景。 族叔……他心里关着的那只魔……终究要开始压抑不住的显形了么? 第五百九十九章 清明螺(九) 站在门洞处的‘乌眼青’看着坐在亭中,同寻常颐养天年的老者没什么不同的自家族叔,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一把脸,察觉到手上湿漉漉的,这才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沾了满手眼泪的手。 难怪自己会无意识的做出摸脸这等举动呢!原是自己的身体察觉到自己流泪了,遂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罢了。 为什么要哭?虽然他知道族叔其实一直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若有利益冲突,对付起他来亦不会手软,可这么多年,哪怕是隔着几分真心的假意,却也确确实实的教导了他不少,也让他看清了不少人情世故之事。 四十的人了,自也不是什么孩子了。自是知晓人一旦长大成人之后,说话做事也好,待人也罢,总是要在事上见真章的。任他说上一百句、一千句‘爱护你’‘对你好’,都不如切切实实的教导与助力管用的。 族叔或许不是好人,可之于自己而言,却是得他教导颇多,是以自己再如何,也总是真心实意的敬着这个不是好人的族叔的。 方才送那带话的出去时,那带话的一脸惊恐,终究是忍不住,在出去的路上,途径无人处,将族叔说的那些事和那些话同他一一说了一遍,他原先亦不知道今日这一出并不算罕见的‘孤儿寡母’之事的水面之下竟是包藏着一层又一层的‘祸心’的,叫清楚真相的人脊背一阵接一阵的发寒。 他这等人,日常为家里那面馆小道守门,行的实在不算什么善事,可听着这些事却依旧有种‘物伤其类’的同悲与惊恐之感,族叔……这般一眼看穿那水面之下的种种祸心之人,又日常同比那群乡绅、劝慰之人更胜一筹的恶鬼打交道而不被欺辱之人,手腕厉害不假,可时时刻刻警惕着、算计着、提防着对方,又如何会不疯魔,不鬼气? 一阵熟悉的笑声传入耳中,不比族中几个兄弟害怕,且反应迟缓,总是抓不到族叔‘笑’的瞬间,他站在门洞这里看着正在静坐的族叔,是亲晰的看到族叔的嘴角勾起,在笑的,又是亲晰的看到族叔那张素日里再慈悲不过的和善老者之脸是如何呈现出这般诡异的,嘴在笑,而脸不笑、心不笑的模样的。 这副模样……外人看了谁不会觉得族叔疯魔了?‘乌眼青’抿了抿唇:所以,更不能让人看到族叔眼下这幅模样了,有些事……他心里知道就好了,作为受族叔提携之恩的后辈,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的隔绝外人的视线,让外人看不到族叔如此疯魔的一面罢了。 可这样的疯魔……终究是会有显露人前的那一刻的。 作为自小耳濡目染医道之事的‘乌眼青’自然对此清楚的很,就似那被重重压制的急症,一味压制而不疏导,迟早有尽数爆发出来的那一日。 看那以‘堵’治水的法子,‘堵’水的墙筑的越高越厚,能堵住的水越多,一旦被水冲塌,那昔日种种被堵,被压制的隐患,便皆会在同一时刻尽数爆发出来,到那时……‘乌眼青’想到那一刻的情形,便忍不住心惊。 君不见,等在黄家正门、侧门与后门外头排队等着被族叔医治,信奉族叔的人有多少?那么多人慕名而来,自是因为族叔几十年筑起的声名。 眼见族叔用一辈子筑起了高楼,可楼塌时,不管你筑高楼花费多少心血,都只在一瞬之间的。 族叔这般谨慎的人自是知晓将所有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的,可即便没有任何隐患的高楼……当真能无限制的往高处堆叠而没有尽头吗? 他所见的长安城中那些舍得砸重金修筑高楼的富户权贵在每座高楼修建之初时都是选了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采用最严苛的工艺来筑造高楼的,那地桩都是尽可能往深里打,用所能网罗到的最粗最壮的木桩来打下的地桩。 可即便如此……那高楼也是无法无限制的往高处修建的。或许是到了朝廷规定的逾制高度而收了手,不过即便没有朝廷规定的逾制高度,这楼修到那一定的高处也不得不停手了。原因无他,底下那最粗、最壮、最深的地桩都支撑不起这高度了。 在门洞处坐了下来,‘乌眼青’摸了摸眼下的乌青:比起那些老实到近乎傻气的族兄弟,他自是很多识货之人眼中的聪明人。可或许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早早就能感觉到危险与不安,就似看到一栋大宅,他的那些傻气老实的族兄弟看到的是‘好日子’,他看到的,却是大宅之下堆积的重重隐患。 修大宅的钱是怎么来的?干净吗?修大宅时可曾死过人,这大宅底下可曾压着累累白骨? 就是因为聪明人看的太多太远,才愈发明白自己眼下坐着的这个门洞所在的大宅看似风光干净毫无隐患,可有些隐患……不定就埋在自己的大宅之下,也可能藏在旁人家的大宅之下。 旁人家的大宅下挖空的太多,掏空的土地蔓延至自家大宅下,自是任自家大宅被查验的再细致,也有跟随着一同坍塌的风险,无法独善其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坐在门洞处,抬头望着头顶的门洞,‘乌眼青’神情凝重,耳畔还传来院子内族叔时不时响起的笑声:地狱里呆久了,那森森的鬼气,任凭他再如何八面玲珑,再如何谨慎聪明,也难保自己不被侵蚀。 哪怕自己本身便是个神医,不止擅治身病,还擅长治心病,却医人者终难自医。‘乌眼青’回看院中神情怪异的族叔,伸手抹了把脸上残存的泪痕,起身向外走去,经过外院院门时,也不忘叮嘱两个守在那里的家仆:“往后……有人寻族叔,记得站在这里高喊一声提前通报,莫要让人直愣愣的闯进去扰了族叔静坐参禅,哪怕是我等后辈前来拜见族叔亦是如此。” 即便知道瞒着不好,可……能瞒一时是一时吧!若是直到魂归入土,外人也不曾见到族叔这一面,那族叔……便永远都是神坛上屹立不倒的神医。 …… 黄汤这里,螺狮这物年年得见,自也少了几分嗦螺狮的乐趣。而大荣各部衙门里的寻常官员差役却是难得吃一回螺狮的,自是比起那常食觉得见怪不怪的,多了几分乐趣。 除了直接挑出来的螺肉同韭菜一同炒了,咸香中更添几分河鲜的鲜味吃起来份外下饭之外,那人人分得的一大盘嗦的螺狮便叫人吃出几分兴味来了,让人又爱又恨。有一嗦就将螺肉连汤汁一道嗦出来的,也有要用筷箸的头将螺肉往螺狮壳里压,借着那一股挤压的猛力嗦出来的,还有那怎么压、怎么推都嗦不出来,只好用针挑出来的。 其实用针将那么一大盘所有的螺肉都挑出来放在那里也只有一点,按着众人喜食肉的寻常习惯,这么一点‘肉沫星子’放在平日里当真是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可大底是有了嗦螺狮的趣味在那里顶着,众人也不似往日那般感慨‘今日肉少,内务衙门是不是贪了荤腥’云云了,而是食罢午食之后还觉得意犹未尽。 当然,虽然意犹未尽,可该说还是得说的。收拾台面时,关嫂子就在感慨:“那... 在众人意犹未尽时发出这声感慨委实有些败兴,可关嫂子一向不是什么说话做事会观人眼色之人,这一点众人也早知晓了,是以对这败兴的话语也见怪不怪了,闻言只随口道了一句:“左右难得吃一次,晚上就有肉了。”就将话头盖了过去。 午食一顿螺狮的鲜货过后,到了暮食又是照常的红烧豚肉,一日眼看就要过去了,可偏偏临近暮食时又开始下雨了。 这一场雨的架势不比前一日的小,在公厨内做菜时还能听到外头响起的阵阵滚雷。 温明棠在做菜的间隙抽空瞄了眼外头,倒不是看外头大雨漂泊之下的雨景,雨雾那么大,便是想看清那朦胧中影影绰绰的景色也看不到。不过虽是看不到那雨中朦胧之景,地上才褪下的积水再次积了起来却是看得到的。 “到小腿那么高了。”一旁帮着备菜的汤圆同阿丙顺着温明棠的目光往外头看了一眼,说道,“要是再这般下去,一场雨接着一场雨,那积水定是一次积的比一次高。”虽积水总是会被慢慢排掉的,却也需要时间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道:“我看大理寺这里的排水沟渠挖的这么深都积到小腿了,城里也不知积的怎么样了。” 大荣各部衙门不一定修建的多么阔绰、豪气,可‘实用’却是一等一的,就似那一双耐造的官靴一般。论排水沟渠挖的深,就连城中好些阔绰、讲排场的富户权贵之族都不定比得上。 衙门里都积了水,外头不用想都能猜到积成什么样了。 温明棠、林斐等人前些时日才光顾过的大宛质子王子那食肆便积了水,是以哪怕地处繁华之处,一晚上不开张损失不小,却也不得不暂且停了那食色之兴。当然,说是关门,却停的也只是楼下大堂之中的那些散客生意罢了,二楼厢房之中,照旧有歌舞、吃食助兴。 哪怕厨房里忙活的人膝盖都没入水中了,却因着贵客临门,不得不大半截身子泡在水里为贵客准备菜食。 食肆中值钱的物事早已被抬至舞姬日常起舞的高台之上了,而高台上日常起舞的舞姬此时也已出现在包厢中,为包厢中的那些子弟起舞助兴了。 高台上起舞有歌舞灯光点缀,包厢中起舞却是凑了个‘近’字,在裙摆飞舞中,随时上手将人拉过来陪着吃酒也方便。 听着食肆外头的闷雷声,包厢里喝的半醉不醉的一众权贵公子们吓了一跳,而后旋即吩咐里头弹曲、击鼓助兴的舞姬们:“大声点!再大声点,要让我等这里的吹拉弹唱之声盖过外头的雷声!” 得了令的舞姬自然不敢怠慢,手里的鼓槌用力的击打着。丝竹声奏的更响,不止包厢之内只听得到吹拉弹唱的靡靡之音,就连立在包厢外的长廊中,耳中都已只听得到那乐曲声,而听不到外头的雷声了。 揉了好一会儿耳朵,颇为不适的食肆主人——那位大宛质子王子原本要进包厢陪着谈笑的动作改为远离,往后退了几步,行至拐角处,总算是不被那些靡靡之音所侵袭,能隐隐听到外头的雷声了,这才顺手推开了拐角处的窗户。当然,外头雨帘那般密集,也看不到什么雨中之景。 不过虽是看不到什么,却听得到那雨中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雷声。 雷声被云雾所遮掩,声音有些发闷,可那时不时撕裂天空的一抹亮光却昭示着这雷声并不小。 “好惊雷!”自幼长在长安为质的大宛质子王子看着那一道道撕裂天际的亮光感慨道,“这么大的雷声,可惜那些包厢里的人却不想听,只想看舞姬跳舞助兴,可惜可惜!” 跟在大宛质子王子身后的是自小陪他来长安的老仆,是他那位早逝母后的心腹,此时听闻大宛质子王子的感慨,忍不住叹道:“这个天……那些人也不将家里的子侄叫回去,便这般放心人在外头乱晃?” “在长安城里,他们家的子侄能出什么事?更遑论,这些人只是在我这里吃酒享乐罢了!”那位大宛的质子王子笑了笑,说道,“照顾我生意时,是特意派了人过来敲打过我的,我也给了回应,除了正常的酒水,也不曾给五石散这些事物,更不曾引他们去赌,至于舞姬……我这里的也是知根知底,自幼养大,吃过那些不能生育的汤药的,他们自是放心。” “更何况,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方才那几家……他们家长辈的心思眼下怕都在长安城外的海市蜃楼之上了,哪里还有工夫管家里的子侄大雨出来鬼混?”大宛质子王子回头对身后的老仆笑了笑,道,“他们生怕水淹了那法不传六耳的好地方,正敦促那些收钱的工匠雨一停便赶紧去放水,顺带修补那被河水侵蚀的楼阁呢!” “原是担心造的海市蜃楼被水龙王冲塌了。”身后两个年迈的老仆听到这些话,面色亦变得复杂了起来,“我等原先还以为他们担心的是人呢!” “两畔的渔民都迁走了,哪里来的人?”大宛质子王子笑着说道,“花了这么大的价钱造的蜃楼之景,当然不能因为几条贱民的性命而生生毁了,为那两畔渔民重新寻个地方安置比起蜃楼的造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的。” 两个老仆这才恍然,只是虽恍然,看了眼包厢中几个捂着耳朵不听雷响只听乐声的富贵公子,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对这些人来说,长安城当真是繁华如梦的好地方啊!” 虽来大荣十几年了,也学了不少中原词汇与文化,可到底不是自幼长在大荣的,哪怕努力学了,可用起这些半道学来的中原词汇来终究是不大贴切的。 大宛质子王子听到两个老仆这般形容忍不住笑了起来,纠正两个老仆道:“‘繁华如梦’这四个字可不能这般用,仔细让那些人听了,怪罪你等咒他们,这词可怪不吉利的。”顿了顿,不等两个老仆问,便主动解释了起来,“因为那梦也好,蜃楼也罢,虽美,却是假的,虚的,不真不实自迟早有坍塌的一日。” 第六百章 清明螺(十) 虽说解释的很是透彻了,可对于两个半道学习中原文化的西域老仆而言还是有些难以理解,只是虽不懂,却牢牢记住了自家小主子的交待,点头道:“我等知晓了。” 中原文化虽然源远流长,也确实精彩瑰丽的很,可再美……他们的根终究不在这里。这一点,用中原的汉话来讲便唤作‘叶落归根’,总要‘魂归故土’的。大抵是因为心里始终有着这样一个念头,是以不管怎么学那中原文化,总是难解其意。 当年踏入长安时,他们是带着满腹的大宛传承文化入的长安,虽然彼时自己的年岁也不大,在长安呆的岁月之久也早已盖过在大宛生活的那些岁月了。可人自幼童长大成人,那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是在大宛度过的,根长在大宛,自然始终难以融入中原。反观小主子踏入长安时还是个孩子,自幼童长大成人,最重要的那段年岁是在长安度过的,自也除开这张一眼望之便与寻常汉人不同的脸之外,其内里就是个活脱脱的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中原文化的了解也远比他们更透彻。 甚至,不止了解中原文化,对这长安城一番权贵之间的争斗更是远比他们更要关心。 这幅样子……好似当真是将自己当作真正的大荣人了,而不是一个出生大宛流落在外的王子。作为一个大宛人,自是想劝小主子的,可想到大宛传来的那些消息,他们思念的是大宛那块地方,钟情的也是大宛那一方的水土,可大宛那块地上的人却并不欢迎他们,甚至……还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再回去了。 我念故土,故土之上的人却并不欢迎我等,这等感觉当真是叫人难受的紧。 不过……不重要了,小主子曾经劝慰过他们:那块地上的人不欢迎自己不重要,中原有句话叫做‘强扭的瓜不甜’,人是活的,有喜恶,有私心,会因利益而生出纷争排斥血脉相连的族人,在有些人的眼里,再亲的血脉也是比不过利益的。可那块地是死的,并不会排斥与驱赶他们,对他们大宛人而言自是无比重要的。 当然,虽然重要,可那块地……也不是想回去便回去得了的。至少不是眼下一个在大荣有些银钱的质子王子想回去便能回去的,需要时机。 “我等来长安时,除了个可容身提供简单三食的驿馆之外,也没有旁的了。眼下,却是有了银钱,在这块寸土堪比寸金的地方攒下那么大一个地方开食肆,已是很好了。”大宛质子王子笑着说道。 说这话的人是在笑,可听这话的却是在哭:“小主子是大宛的王子啊,便是按顺序,待王魂归入土之后,坐上那位子的也该是小主子啊!” “中原有嫡长承袭之制,唔,就是按出生顺序来继承家里的家业,可咱们大宛又哪里来的这规矩?”大宛质子王子摇头道,“更遑论,即便是规矩制度这般完善的大荣,也不见得每个嫡长都继承了家业的,足可见这种事……不到最后说不准的。” “他们斗的那般乱,今日你中毒,明日我刺杀,这种事太多了,不如等等,更遑论我那父王今年又为我多添了两个兄弟,瞧着正是千秋鼎盛,远不到退位的时候。”大宛质子王子说道,“时间还很充裕,不急!” “这可不好说。”两个老仆叹道,虽一直以大宛人自居,看汉人官员权贵的事同看旁人的,不相干的事没什么不同,可在长安呆了近二十年,看的多了,多少也能生出一些‘富贵转头成空’之感,“这些年我等看到的突然倒的权贵还少吗?小主子……该早做准备才是!” 劝说的话本是自己提的,可话语才出,两个老仆便忍不住再次落泪:道理……谁不知道?他们都知道的道理,小主子会不知道?可准备……拿什么准备?钱财可以靠舞姬赚来,而想要那王位,需要的是兵马,这却是再多的舞姬也无法做到的。 “莫哭!”大宛质子王子看着两个垂泪的老仆说道,“所以我才这般关心这些汉人权贵的斗争,我知晓汉人有句话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些权贵一旦在大荣犯了事,混不下去了,便也只能往大荣之外的地方逃,大荣之外,那些西域诸国便是他们最好的藏身隐匿之地。届时捧个傀儡,隐居西域,自是他们最好的选择。而我的身份,毫无母族背景相扶,又和他们这般熟悉……无疑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之一,至于成为傀儡之后的事,那到时再说吧!” “可那些是坏人吧!”两个老仆闻言忍不住说道,面露忧色,“这些人若不犯事,长安这般的地方……谁愿舍了这么大的家业往外逃?和坏人合作……不就等同是与虎谋皮?危险的紧啊!” “我也不想同坏人合作,可是好人……哪里需要远离故土?且还是这般繁华的长安?”大宛质子王子摇了摇头,叹道,“有舍必有得,不是每个人生下来便什么都有的,很多时候总是势必要舍弃一部分的。我见长安城这么多贵人,那些事事圆满的……终究是难得一见的。” 窗外的惊雷一道接一道的撕裂天际,看着那乌压压的天幕中闪过的道道白光,听着耳畔隆隆的雷声,大宛质子王子喃喃:“也许……生下来拥有太多也不定是好事,那些人……就是太贪心了。” “当然,贪心也不定是坏事,可能力不济却贪心太盛却是坏事了。”看着天际那一道道撕裂的雷光,大宛质子王子忽道,“其实……当真没有这个机会的话,我在这长安城开一辈子食肆,做个富贵闲人也是极好的。在长安,虽……离我那权势远了,却是当真逍遥自在,看的都是旁人的起起落落,大喜大悲,自然能平常心对待。可一旦这大起大落上及自身,我怕是也不会这般镇定了。” 当然,他有这等感觉也不是空穴来风的,大宛质子王子笑了笑,对身后两个神情茫然不解,却一向忠诚的老仆说道:“那一日,那位长安府以及大理寺的两位大人走后,可还记得又来了一位大人?他问了……那包厢里几个,”说到这里,这位蓝眼高鼻的西域王子指了指那丝竹声敲的震天响的包厢,道,“他问了那包厢里几个日常在我这里的花销,我将账簿拿给那位大人看了,那位大人看过之后便让我誊抄了一份账簿,将那原本的账簿带走了。” 说到这里,在两个老仆惊愕的眼神中,大宛质子王子笑了:“大荣对朝廷官员并不苛刻,单靠俸禄养得起一家老小的朝廷官员不少,可单靠俸禄要日日在我这里最上等的厢房中买醉,花钱点我这里最美最贵的舞姬花魁作陪,那可不是单靠俸禄养得起的了。” “不靠俸禄的话难道靠的是家里?那家里的营生出处可干净?若是祖上积攒下的……那祖上钱财的来源可干净?若不是自家里来的话……那些营生又是自哪里来的?靠节省,省出来的么?”大宛质子王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可那些俸禄……便是一文不花,也省不出这样的金山啊!有些事……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 一场雨下的这长安地界之内混沌不明,不止长安城内,便连城外的山郊,亦处在这漫灌的大雨之下。只是比起城内,那山郊地势高耸,是以雨虽大,也看不清前路,却并不担心脚下积水问题。因此若是熟悉路况的,冒雨赶路也不是不行。 当然,即便是再厚重的蓑衣、斗笠以及雨伞加身,那么大的雨,雨中前行而来的人待走入真正可避风雨的屋内时,也早已浑身湿透了。 “再怎么防,也防不住的。”看着前来报信的人将身上那里三层外三层的蓑衣、斗笠、雨伞卸下,露出的内里衣衫不意外的早已全湿了,童正没来由的冒出了这一句话,而后说道,“要避这么大的雨,看来看去,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莫要在雨里行走。” 童不韦看了眼童正,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那报信的人贴身带着的信件,那信件用层层油纸包着,接过时还带着送信人身上的暖意,可即便如此,到手的信还是免不了有不少字都被化开了,模糊不清。 虽信模糊不清,可透过那隐隐绰绰的模糊,童不韦却是看清了信里的意思。 不止童不韦看懂了,童正也看懂了。 挠了挠头,下意识的看向自身身处的屋内那些博古架上的摆件、墙上的字画,以及手头随手放置的玉石杯盏,童正喃喃道:“如此……还真是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要尽数功亏一篑了啊!” “总比丢了命强。”童不韦也抬头环顾四周,看着这座精心养护了几十年的老宅,虽然在乡绅中,自己这座宅子不定是最富庶的,可其内的每一处物件摆置都是自己精心布置的,骤然舍弃这么多年积蓄起的所有富贵,谁……舍得? “你说呢?”童不韦看着这个同一屋檐下,既亲近又疏离的儿子,叹了口气,问道。 会问出这话,可见童不韦是不甘心的。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日的交心过后,这个既可能是至亲亦可能是大仇的父亲不意外的又纳了一个干净的侍妾,试图再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出身清晰明了的子嗣出来,可见虽被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压制的这么多年不敢有所动作,可当真服……么?当真那位大人一声令下就立刻照做吗? 怎么可能?那般贪心,素日里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童不韦又怎么可能真的甘心?不过是不得不服罢了! 那位大人当然也清楚童不韦的不得不服,也清楚永远收服不了童不韦的心,所以那座压在童不韦头顶的山从未撤去,如今还送来了这样一封信,布下了这样一局棋。 听那位大人的,便痛快的交出所有,自此……只剩他母亲与外祖的那些田地与宅契,哦,对了,那些田地与宅契上头写的是‘童正’两个字,而不是‘童不韦’三个字,自此,‘童不韦’便需要仰仗他过活,重新拾起当年他外祖与母亲二人给的软饭来吃;不听那位大人的……便不用理会,至于结局与后果,那位大人没说,可……那些话中的意思还用说吗? “我以为……他只想吃了你而已,却未料到他想的竟是用你为饵,将胡八他们一同引入网中,而后一网打尽。”童正说到这里,笑了,语气中的钦佩不言而喻,“果然是大人!人大,胃口也大,如此一来,胡八他们……顶得上十几、二十个你了,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第六百零一章 清明螺(十一) 童不韦看向面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笑容的童正,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没有悲,没有喜,更没有愤怒、不满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 如此平静的原因无他,换了他,亦或者胡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此时听到以及面对这些事,也不意外的会露出这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来。 开心吗?不见得太开心,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竟同一场可以遇见的事情没什么不同,成了可以遇见之事了。 手头掌握的小道消息多,往往便能快人一步,通过那些提前得到的小道消息,拼凑出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不奇怪,他也好,胡八他们也罢,日日都在做这些事。 事情是死的,情形亦是死的,能拼凑预料出来不奇怪。可眼下正在笑的童正却是活的。童不韦有些惊异的发现,自家这个堵住自己喉咙,让他有口难言的儿子,明明是活着的,却好似死了一般,同外头那些手工匠人做出的木偶没什么不同。 至少,在那位大人手里,同死了的木偶没什么不同。那位大人让人冒雨送了一封模糊不清的信,童正这个活人便似书中那些早已被写好下一步动作的书中人一般,做出了所有人都不觉意外的表情与动作。 害怕吗?好似有一点,却又好似没有。童不韦下意识的伸手覆上了自己的胸口,初见那位大人手腕时的惊悚已然退去了,有时还能依稀感觉到几分惊悚,有时却是自己害怕不害怕都不知道了。 按说,面对这样一个,恍若木偶般的童正,他该是觉得惊悚害怕的,可眼下的自己……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惊悚,有没有害怕。 一向力求事事掌控在手,对一切都清晰明了之人,每每碰到与那位大人有关之事,都是这般混沌不明的。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吃掉,不知道自己在那位大人手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面前这个同一屋檐下的究竟是自己唯一的亲子还是那抓了自己的亲子当交替,让自己的亲子做了替死鬼,却享受了他与刘寄母女所有物质馈赠与享受的泼天仇人。 除非那位大人说,若不然,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 童不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下,不意外的,摸到了一片冰凉,指尖触碰到的湿意让他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流泪了。 只是身体在哭,心里却是麻木的,脑子则依然是一片混沌不明的。这般身、心、脑三方各管各的分离之感,当真好似神鬼故事中说的神魂分离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童不韦记忆中几乎所有的眼泪都是由那位大人而起的。外人敬他童老爷,乡绅警惕他‘笑面虎’,可似他这样的人,却在那无声无形的折磨之下,也不知哭了多少回。 甚至很多时候哭,也只是身体在哭,心里、脑子都是这般分离的浑浑噩噩之态。 欺辱人这种事,他童不韦早就驾轻就熟了,银钱就这么多,自己想要更多,自然只能去抢旁人的饭碗,欺负旁人了。至于老老实实做生意赚钱,不抢旁人的,那实在是太累太幸苦了。 大抵是打记事起就开始欺负人,对种种欺辱人,还捂住旁人的嘴,不让人开口抱怨的法子他自是驾轻就熟了。不论是刘家村村祠里那只狐仙,还是那些一个又一个进门的‘儿媳妇’们,皆是如此,没有例外。 大抵是一直习惯了欺辱旁人,让旁人哭,自己笑,眼下轮到自己哭时,实在是有些不适应了,不,不是不适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好似心里,脑子都远比身子要慢上好久才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可身子却已然先一步感受到了自己被欺辱到极致的感觉了,所以总是哭。 摸着眼下的一片冰凉,想到那些茫然愚昧好糊弄的村民,被欺辱而不自知,甚至还自欺欺人,固执的不肯相信他这位童老爷是个恶人,幻想着从他这里得到好处,童不韦又想笑。 他轻松拿捏欺负村民,先时还当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旁人这般以另一种形式轻松拿捏的欺负着。 至于被欺负之后的表现……村民蠢而不自知,甚至被人点破还固执的不肯相信,自欺欺人,沉浸于幻想中不肯自拔;他呢?心里、脑子慢半拍,这般同身体‘神魂分离’着的麻木混沌之感,也不知……究竟哪一方更可笑,更滑稽,也更……可怜。 抬眼看着面前恍若提线木偶般的童正,那位大人对童正的掌控不止于做事之上让童正做甚就做甚,竟是连童正面上的表情都在掌控之中了。他想让童正笑就笑,想让童正哭就哭。 比起自己被掌控的‘要自己生就生,要自己死就死’,也不知他便宜父子二人究竟哪方更可怜些?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童正揉了揉自己带着若有似无笑容的脸,道,“好似愈发麻木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童不韦看着慢慢有所感觉的童正,垂眸没有搭他这一句话,甚至察觉不到半分自己往日里面对选择时应有的心跳比寻常更快一些的正常人的反应,仿佛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一般,童不韦说道:“我这身家财……若是换条命,总是合算的。” 话是这么说,亦未感受到任何不甘、不愿的那些个情绪,自己却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甘的,只是这知道的不甘……身体却感受不到罢了。 对面正揉着自己那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的脸的童正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罢了,听那位大人的,总是没错的。” 是吗?这话说的,好似先时争自己家财的不是他一般。 雁过拔毛,从来都是要将雁扣下的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不知道。但他觉得以自己的秉性,当是要表现出不甘以及不服的,可……真正做起来时,却又似是个提线木偶一般,那位大人要他父子二人做甚就做甚,别说提不起心来反抗了,甚至可说根本不想反抗。 这是自己吗?自己……几时这般乖觉了? 童不韦不解,对面点头才说完‘钱财总是身外之物’的童正似是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不解道:“我竟这般老实吗?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童不韦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将这话说出声音来提醒童正。 面前这个同一屋檐下的……若是自己的亲子还好说,若不是,便是抓了自己的亲子当交替,拿自己亲子的一条命换了自己一身富贵的,自幼养到大的‘恶魔’了,他怎么能提醒他呢? 想到这里,童不韦舒了口气:那股熟悉之感再度涌来,那个……自己熟悉的自己又回来了!遂点头:这般时刻警惕、提防着,掌控着所能掌控的一切事物的自己才是那个熟悉的自己。 自己……还不曾完全麻木,不,甚至可说,除了面对那位大人时,他都是不麻木的,都是那个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童不韦,唯独面对那位大人时,不是。 真是……好生乖觉啊!童不韦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下意识的咧了咧,在笑。驯服好了的烈马、恶狗都是这般乖觉的,只是这乖觉……只是对着自己的主人而已。 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童不韦耷拉下了自己的嘴角,一个名为‘不甘’的念头冒了出来,那个念头告诉他,自己该不甘的,可知道该不甘是一回事,心里平静的毫无反抗的心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的念头还在,身、心、脑却是俱已被彻底驯服了。 真乖啊!自己这般乖觉、老实、听话,也难怪自己能活命了。童不韦抿了抿唇,在不远处墙面上挂着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与先时童正脸上看到的笑容如出一辙。 所以,他眼下在那位大人手中也不止是对方让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而是要自己笑就笑,要自己哭就哭,不止能掌控自己的行为举止,还能掌控自己的情绪、表情,诸如种种的一切了? 那……不就是鬼怪故事中的傀儡么? 当然,自己这傀儡……只听命于那位大人,面对旁人时,还是凶得很的。 比起自己这样的傀儡……童不韦想起了这两日突然死去的,那个有‘聚宝盆’之称的商贾,他能从那‘聚宝盆’的眼中看到那股带着生机的野心勃勃,那样的眼神,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不止年轻时,即便是眼下,很多时候,他都能在墙上那面铜镜中看到那样熟悉的眼神。只是这个有着自己熟悉眼神的同行不知怎的,竟突然死了。 啧啧,运气真不好啊!童不韦笑了笑,自己主动掐灭了自己生出的那些种种猜忌以及不甘的念头:看来……面对有些人,还是乖一点的好。否则那下场……啧啧啧! 自己……当真好似被驯化的越来越服帖了。 看着外头一片混沌的雨景,待到这场雨一停,他就要出门,下山,去官府,而后么……难得行一次善了。 …… 比起昨日那场雨,今日这场雨更要大上数倍不止。 汤圆自是又在大理寺里同温明棠挤一张床睡了,没有回去。大雨伴着隆隆的雷声,虽然有些吓人,可身旁有个人互相照应着,自也没什么可怕的。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头的大雨侵入屋内,却能看到那噼里啪啦的雨点不断砸在门窗上的景象,那声音不小,恍若…… “跟砸门似的。”汤圆对温明棠小声说道,“长安这地方不似江南那等地方常见雨,其实是不怎么见雨的。大抵是少见,所以稀罕,素日里,我还是挺喜欢雨的,觉得朦朦胧胧的,美得很。” “雾里看花,朦胧中只看得见隐隐绰绰的形,至于那花的模样,便全由自己想象了。”温明棠说道,“自己想象的……自是最对自己胃口,也最让自己喜欢的模样,当然美极了。” “温师傅说的不错!”汤圆闻言不住点头,说道,“总之,可美了。” “可眼下这雨……却叫我觉得不怎么美了,脾气暴躁极了,还砸门。”汤圆嘀咕着,跟着温明棠等人,听着那些大理寺的官员们商议事情,从那些文邹邹的对话中,只启了个蒙,浅浅识了一些字的小丫头虽未将书继续念下去,而是开始靠双手挣银钱了,却并不妨碍她每日都从那些对话中听到以及学到新的词汇。这也不奇怪,这么大的孩子,若在后世,本也正是最读的进去书的年纪,温明棠只听汤圆说道,“就是刘寺丞他们说的,水性无常,既可载舟,又能覆舟什么的吧!” 温明棠点了点头,夸了句汤圆‘领悟的不错’之后,伸手捂住汤圆的耳朵道:“早些睡吧!今日这场雷……暂且还打不到我等身上。” 做朝食的要早起早睡,自是早习惯了沾枕即睡了,说了几句话就觉得累的汤圆打了个哈欠,很快就同温明棠头靠着头,沉沉睡去了。 虽然宫里头睡的不那么安稳,可经由去岁一整年在大理寺过的这些闲适、平淡的日子的淡化之后,温明棠也渐渐养成了沾枕即睡的习惯了。 任凭外头雷声大作,屋内两人却是睡的极沉极深,雷打不醒的。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雷声之下沉沉睡去的,虽然入了靖云侯府不似在宫里那般规矩繁多,可夜半突然睁眼醒来,询问外头值夜的小宫婢,可有宫里哪个贵人夜半心血来潮要食宵夜了,这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却也不是立时就能改掉的。 赵司膳夜半惊醒,下意识的张了张口,想要喊值夜的宫婢问话,待看到眼前那同宫里截然不同的床蔓时,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眼下已然出了宫,并不在宫中,靖云侯府中也没有哪个人有夜半把下人叫出来服侍自己,自己睡不着,便将人叫起来陪自己一同不睡觉的习惯的。 苦笑了一声,赵司膳叹了口气:旁人总是夸赞她有本事,靠自己一人就有本事在长安城买下宅子了,却不知自己在宫里挣的那些银钱不止是身体的辛苦钱,更是一日一日劳心劳力,费心的钱。 人人都想有大树可依,却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大树?穷苦百姓家的孩子要挣钱,自也只能自己受那成长的苦楚,自己长成不需攀附以及依附旁人的参天大树了。 只是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之中,那苦楚……多是外人看不到的。 第六百零二章 清明螺(十二) 虽说不是每日都有贵人会半夜三更的把人叫起来做事的,可人一旦醒了,自也不是立时睡得着的。多虑多思的习惯融入了骨子里,总是会下意识的盘复一番今日遇到的种种事情,约莫小半个时辰,盘复到身体实在疲惫了,才能再次睡去。 眼下不似在宫里,不需盘复这么多的事。可自己那身体多年养成的要等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再次睡去的习惯还在,赵司膳睁眼看着被雨点不断拍打,用汤圆的话来形容就是恍若砸门似的雨声,看着那雨珠在窗面上滑下,滑出一道又一道湿漉漉的水痕,下意识的叹了口气。 靖云侯府里自没有那么多的明争暗斗需要她盘复了,眼下需要她盘复的,也只有往后的生计问题了。 当然,即便是已仁至义尽的照顾到极致了,按说不用再去理会赵大郎夫妇了,有些事摆在那里,却也不能闭眼全当看不见。虽然未必会直接插手,可很多事见的多了,也已能早早对所谓的结局有所预感了。 被关押在牢房中的赵莲以及赵大郎夫妇……会遭遇到的结局,赵司膳心里已然有了猜测。 讲道理,苦口婆心的劝吗?若是讲的通,劝的动早就劝了。那些简单的道理很多人都懂,只是面对那般大的一只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实在是守不住内心的心动罢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赵司膳看着头顶的床蔓喃喃,“她又不是瞎的,傻的,感受不到那什么乡绅公子的态度,知晓对方并不在意自己这个人,只是想着肚子里有个金疙瘩傍身罢了。” 只是对方究竟在不在意这金疙瘩,单从对方的态度也能看得出来。若是当真在意,又怎会让金疙瘩跟着赵莲这个母亲入狱,受那牢狱之罪? 甘愿被抓交替的,多是觉得自己命硬能赌一赌的。 可事实却是很多人的命远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硬,能轻易躲过这被抓的交替。更有甚者,便是当真扛过了这一劫,出来后,面对那乡绅父子,赌那乡绅父子重诺,一诺千金的肯兑现自己的诺言? 想到自温明棠那里听来的那位大善人口口声声的“重诺”,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善举将先前那对死去姐妹花的父母刘老汉夫妇折磨成那般的‘重诺’?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他重诺,哪个又知晓他重诺之下,给予你的会是什么?金疙瘩里头会不会藏了毒。 翻了个身,眼下想这些,赵司膳当然不是为了琢磨这些自己早已看明白的道理和事情的,而是遇见到了最有可能的结局。 经此一事后,被打破了一步跃入云端的美梦,哪怕周围的街坊邻居不笑话,当然,事实是面对赵大郎夫妇这等素日里口碑便不怎么好的人,多的是人来看笑话。 可即便周围所有人都不笑话他们,眼看美梦破碎,又被那乡绅父子如此一番拿着根萝卜反复吊胃口的折磨心志之后,本就不是什么好的,爱贪便宜的赵大郎夫妇并不见得会改,甚至极有可能因美梦破碎,眼见那‘富贵’无望,而变的更为疯魔。 比起不曾得到过,体验过,只远远看着,幻想过的‘富贵’,那等当真见了富贵,享受了几日富贵却又被丢出去的,往往比起原先不曾享受过的更为不平。 她在宫里曾见过那些生的娇俏的宫婢,原本只觉自己生的娇俏,并不比有些娘娘差,却没有娘娘命,虽感慨命不好,可还是认真做事的,心性也尚处于寻常人之列。可若当真一朝入了天子眼,成娘娘了,没过几日,又因着种种后宫龃龉手段被夺了位份,这一起一落的打击之下,大半都会似变了个人一般,变得更为疯魔。 至于赵莲……若说原本身上还有些寻常可爱小娘子的心性,若是当真运气福分不够厚,到了那一步,没了寻常小娘子的可爱心性,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赵莲好吗?当然不算什么好人!甚至还会被不少人指着鼻子指责‘想高攀’,可……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又有多少人一开始便有那般坚硬的心房,有那般的勇气,敢于正视面前自己的‘良人‘实则是个不良的,而有勇气拒绝呢? 她见过的良人不良的娘子们多数并不是第一次发觉对方不良便能立时断绝与对方的来玩的,而往往是寄希望于对方能改,可能改的又有多少,多的是纠缠多年方才离开,甚至蹉跎了一生的。 赵司膳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赵莲这样的小娘子不少,甚至还可说很多。可若是当真发生了这等事,难道错只错在似赵莲那等小娘子一个人的身上吗? 是谁……明明根本没将她当回事,也早打定了主意拿她来躲灾,躲过这灾,便将人随意丢弃了呢? 那从一开始便只想着将人拉进美梦里呆几日便将人踢出去的,岂不更坏? 人性……哪里经得起他这般一来一回,一起一落的折腾? 这般反复来回折腾,让人反复感受着人性之恶、人性之自私,被反复愚弄、嘲笑过后,不说赵莲这等本不算太好的小娘子了,便是个良善些的,被骗被欺辱至绝望了那么多次之后,又哪里还敢再信任旁人? 那般战战兢兢,互相不信任,互相提防,互相争斗的感觉……同先帝在位时的宫里又有什么不同?谁见了不说一声‘乌烟瘴气’? 若是没有这遭事,或许赵莲一直都会是那个寻常人的心性压制住了恶性的小娘子,可眼下,有人却肆无忌惮的将她心里的恶放了出来,至于那被自己放出的恶会冲向何人,那些乡绅不在乎,因为在他们看来,赵莲的恶无论如何都是伤不到自己的。 寻常百姓,欺负就欺负了,还能如何?至于百姓不甘……以这些乡绅祖辈多年的经验,这些被他们欺辱之人不甘之后,泄愤的对象,多数时候并不是自己,而是更弱者。 赵司膳想到温明棠说过的一个不知哪里的贤人曾说过的话‘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挥刀向更弱者’。那些玩弄人性的乡绅或许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并不介意引起人性之恶。虽然百姓的数目多了,会成为可以覆舟的勇者;可若是单独的百姓,尤其还是似赵大郎、赵莲、刘老汉夫妇这等单独存在的百姓,却是实打实的弱者,尤其还是为人诟病,品行并不端方的弱者。乡绅自是敢肆无忌惮的欺负他们,因为知道这些人是真正的‘弱者愤怒,往往挥刀向更弱者’,那火多数时候烧不到自己身上。 深深叹了口气之后,赵司膳躺在瓷枕上阖眼翻了个身:原先的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便已足够让人警惕了,经此一事后,怕是更要小心他们了。也不知经由这童大善人父子的一番‘教导’之后,这一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此一想……这发时疫财的童大善人父子本人还真似那‘时疫’成精了一般,能传染‘人性之恶’的瘟病了。能将原本的普通人,以及本就不算好的寻常人变的更坏。 这种扒皮吸血,还能传染人性之恶的人……真真也不知这报应什么时候来。 赵司膳彻底睡下之前还在想着这个,却不曾想这个报应来的那般快。 …… 又是一夜大雨,早上天蒙蒙亮时,温明棠同汤圆便同时睁开了眼睛,虽说起得早,可一夜无梦,睡的安稳,人自也精神得很。 互相为对方编了两条素日里一个人不怎么方便编的辫子之后,两人推门而出,才一开门,却见雨虽不似昨日一早那般已然停了,依旧在下,却也只是毛毛细雨了。汤圆倒吸了一口凉气,瞥了眼两人脚下的绣鞋道:“需得换鞋了。” 虽然走的都是长廊,淋不到雨,可那雨水远比昨日大早上积的要深。走在长廊之上,脚踝便已入了水,更别提走在寻常的地面之上,那水已然没到小腿了,如此情形之下,出行自是要换上防水的靴子了。 换了靴子,走在长廊上,看着那水漫路面的情形,汤圆忍不住叹道:“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等发大水的情形呢!” “长安难得大雨,虽昨日一整日,路面上的水瞧着是排下去了,却是皆积在排水沟渠里,并未排入地下与河道。”温明棠说道,“眼下又一场大雨下来,排水沟渠里没位置了,自然只能漫过路面了。” “这般湿答答的,走在水里的感觉真不舒服!”汤圆同温明棠一道走在长廊上说道,“容易打滑不说,也不知水里会不会有那水耗子、蛇虫什么的,若是碰到可要吓死人了。” 这倒不是汤圆矫情什么的,虫、鼠、蛇这等事物不说女孩子了,便连多数寻常人都是觉得恶心以及害怕的。 温明棠点了点头,说道:“单靠如今地下排水的几道口子排水没那么快,我记得地下排水处有一处口子是连同泾、渭两河水位最低处的,估摸着内务衙门那里要派人去将那口子挖开了,如此一来,排水便快了,城里也不会积水了。” 汤圆听的似懂非懂,不过水位一进一出,将堵塞的出水口挖开,便能将水排走的简单道理还是懂得,遂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早些将水排干的好,走在水里好难受呢!” 温明棠看着脚下没过脚踝的水位,也点头说道:“确实难受。”顿了顿,又道,“天灾可不看人情世故,管他是贵人还是平民,管他是寻常百姓的屋宅还是贵人的屋宅,要淹都是一起淹的。我等吃得了苦的觉得难受,那等素日里吃不了苦的,更是难受的紧了,想来天还未亮就派人到内务衙门去催了。” “内务衙门管的还真多啊!”汤圆听到这里,忍不住唏嘘道,“我原先还当它只管发体恤银钱,以及送食材的那些个杂事呢!没想到这事也归他们管。” “按说是不归他们管的。”温明棠接了汤圆的话茬,说道,“毕竟这地势、水位什么的,都是吃的手艺饭、工匠技艺饭,到底是要寻懂行的来做的。可先帝那会儿,这开闸放水的活计也划拨给他们了。说是这长安城的排水沟渠规划什么的皆已做完,剩余的也只是些定期清理沟渠、河道口子排水的力气活了,便给原先负责这些事的那些工匠发了一笔银钱算是善后,而后便尽数辞退了,将这体力活划拨给内务衙门来负责了。” “当然,内务衙门这般只要能接的活计都揽过来,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温明棠说道,“前两日,刘寺丞他们不是说过么?每次内务衙门多揽一桩活计,内务衙门的管事们便能肥上一圈。内务衙门揽过的可不止是活计,还有银钱,朝廷拨下的原先发给那些工匠的银钱还是那个数目,拿了那原先发给工匠的银钱,却不寻工匠,而是私下里去码头或者旁的米行、集市这等地方寻几个吃力气饭的,这等吃力气饭的,日日都在骡马市那里挂着牌子等着人雇佣呢!花十成中不到一成的银钱,便能将那清理沟渠的活办了,剩余的九成自进内务衙门的帐房里了。” 汤圆听到这里,顿时恍然:“难怪内务衙门什么都想插一手呢!说来说去,原来还是为了一个‘钱’字啊!” “要不然呢?”温明棠笑了笑,眼里的笑意却并不达眼底,而是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说道,“雁过拔毛,若不是为了留下那只雁,他管那么多活计做甚?” “当然,他们拿钱也是怕出事的,所以但凡有可能出事的地方,都不留人。只要不出人命,惹出大事便闹不起来。”温明棠说道,“所以,三街九巷那里住了这么多的人,好多渔民、村民,但凡迁出来的,都是往那三街九巷里塞的。” 汤圆听到这里,更是忍不住直摇头:“这真是……跟个周扒皮似的,能拔得毛都快将人拔秃噜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道:“他们很是谨慎的,眼下天还未亮,他们当已过去带着人挖开那口子开始排水了,若是快的话,可能还不到朝食的时辰,那城里的积水便已然褪下了。” 温明棠说的不错,天还未亮,甚至内务衙门派出的两个监工还需打着灯笼照明才能出行,一行人便已经带着几个骡马市雇来的苦力工摸到那排水的地方了。 “就是这里了!”天还未全亮,再加上下着雨,自然看远处不大真切,不过却并不妨碍两个对这地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监工引着人走到正确的排水口,道:“将堵住的淤泥都清出来,往河里排。” 几个收了钱的苦力工自是收钱办事,拿着铁铲等家伙什走到了排水口,准备如昨日那般挖出那些堵塞的淤泥。 只是看了看比起昨日来明显涨了一大截,快接近排水处的水位,几个苦力工还是忍不住说道:“水位好高,快没过排水口,排不出去了。” 他们不懂那些复杂的工匠技艺,可水没过排水口,水排不出去这简单的道理还是懂得。内务衙门要的是城里的积水赶紧排走,莫扰贵人出行,他们也是知道的,是以见状连忙对那监工说了一声。 几个监工显然是管钱内行、讨价还价出最少的钱请人将活干了,丰了自己的腰包也内行,可工匠技艺什么的却是不懂的外行了。 听到苦工这般说来,嘴里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句‘烦死了’才不情不愿的过来靠近河岸看了一眼,看到那明显快没过排水口的水位也不以为意,只是叮嘱几个苦力工:“河道宽的很,不妨事的。将城里的积水排了之后便将几个排水口的淤泥填回去堵死,莫让河水冲入城中,扰贵人出行便成!”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雾蒙蒙看不清的泾、渭两河,说道,“问过钦天监了,这两场雨过后又有一段时日不下雨了,河里的水积着就积着,不碍事的。冲上岸,岸上也没有人,出不了什么人命大事!” 第六百零三章 清明螺(十三) 听着两个监工漫不经心的语气,几个苦力工摸了摸鼻子,显然是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往事,下意识的往那脚下有些打滑的河岸边挪了几步,尽可能远离那河道之后,才挥舞起了手中的铁铲很是随意的挖了起来。 这般敷衍的举动落在两个监工眼里,自然不满,遂开口喝骂道:“没给你等钱啊!这般东一铲子西一铲子的,还离的那般远,是不想要工钱了?” “工钱当然是要的。”几个站在河岸边挥铲子的苦力工手下的动作依旧随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回道,“要不是为了那点工钱,这么大的雨,我等又怎会跟你等出来?这不……还是因为没得选么?” “既然知晓要工钱,那摆出这般没吃饱饭的样子做甚?”监工骂道。 “大人心里清楚!光靠您的那点工钱,不另寻外头的活计补贴的话,还当真是……吃不饱饭的。”几个苦力工闻言笑着瞥向那骂人的监工,说道,“我等挣工钱不说什么为了过好日子了,就是为了活命!这地方……那般危险,我等也怕‘这条命’为了您那点吃不饱饭的工钱给尽数搭进去了。” “便是真出了事,还怕衙门赖账啊!”两个监工对此却是不以为意,哼了一声,道,“衙门可是有规矩的,不似外头,真出了事全看那些乡绅商贾的良心了。” “衙门确实有规矩,且那规矩还是板上钉钉的,该赔多少是多少,有个明确数目的。”一个苦力工小心翼翼的挥舞着手中的铁铲,显然自己是相当珍惜自己这条性命的,只是话说到这里,便忽地一转,指向脚下,“规矩有,银钱数目也有,可大人们什么时候将银钱给到我等手里,我等便不知道了。” 总被内务衙门的监工雇来做事,同这群管事交道打得多了,往年吃过的那些亏也摆在那里,哪怕再蠢,被打了那么多拳,会痛的浅显道理自是任何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掩盖不了的。 “钱又不曾少你等的。”监工闻言没好气的骂道,“对你等,我等难道似那寻常上衙门来办事的,敲打要送礼了不成?” “那倒没有!”几个苦力工闻言也跟着笑了,只是顿了顿,语气凉凉的来了一句,“毕竟我等身上也没几根毛,拔秃了也就这样。你等给的那工钱,只管我等能活命,却是万万不可能让我等身上长出那可以供人拔得毛的,自然不会要我等送礼。毕竟……我等兜里的那点银钱,你等可比我等自己都算的更清楚呢!” “话莫要说的那般难听啊!”几个监工斜了几人一眼,当然听得出他们话语中的抱怨,遂道,“你等去外头看看……哪里来的这么多还能让你等长毛供人来拔的活计可寻?多的是刚巧能活命的活计罢了!” “我等当然知晓了,若不然也不会在大人这里干这么多年了。”几个苦力工随意的挖着那堵塞的淤泥,目光一点不差的落在那排水口,一旦能排水了,他们就能停了。 至于活干的好不好什么的……几个钱啊!至于玩命的干? 他们给工钱敷衍,自己做活自然也敷衍,能交差就行了。 听着监工在那里得意的说道:“我便知道这个。我等说到底还是衙门,同外头那地主老爷的良心比起来,还是好不少的,银钱也不胡乱克扣。” “数目是不克扣,毕竟规矩是板上钉钉的。可那给银钱的时间实在是不一定了。一样的银钱当时便给,同二十年后再给,能一样吗?”几个苦力工没好气的说道,“听家里老人说过,多数时候,二十年前的银钱总是比二十年后更值钱的。” “便是侥幸似这几十年一般,银钱并没有变的不值钱,可……我十几二十岁就能拿到钱,同四十多岁,半截身子埋土里时拿到那笔钱,那等感觉……是一回事吗?”一个苦力工摇头叹道,“我等卖力气的,活到四十多岁,多是一身病了,到时那笔钱刚好拿来买命了,等于什么都没拿到与享受到。” “可若是我十几二十岁便拿到了那笔钱,或许能盘下个铺子学人做生意,也或许能娶个自己想娶的媳妇,去想去的地方走走看看,甚至不消卖力气过活了,如此……到了四十岁,也不会一身病,比起四十岁才拿到银钱,岂不是多了那些享受?”有苦力工唏嘘不已,一向木然麻木的脸上闪过一丝希冀同向往,“便是银钱被一番享受,挥霍掉了,那好歹曾经享受过,将银钱拿捏在手里,总是自己的选择,选错了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而不是似眼下这般……被你等来选择,白白蹉跎了岁月。” 这话听的两个监工虽然脸皮够厚,却也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知晓这些苦力工感慨的,他们虽未克扣银钱,却克扣了他们十几二十岁那段精气神最好的年岁是事实。 很多女子遇不良人,常常哭诉被白白蹉跎了大好年华,引得无数人同情,感慨‘大好年华多少银钱也买不来’。 可实则青春岁月这等事物,不止女子有,男子也有,不止痴情女子有,这做苦力的男子同样也有。只要是人,便人人皆有,不分男女,不分贫富,皆是一样的。内务衙门满口按规矩办事,却耗走了旁人的大好年华是事实,两个监工也清楚这是事实,抵赖不得。 满口仁义道德,冠冕堂皇的,可克扣依然是在那里的,且比起寻常克扣银钱、收礼这等摆在明面上可计量的事物,大好年华这等事物却是不能衡量的。 这不能衡量的大好年华宝贵吗?可不宝贵?没见多少贵人,甚至多少君王醉心长生不老?多少出身富贵、一掷千金的夫人们恐惧着面上生出的那一丝皱纹?甚至为了那虚无飘渺的长生之梦,被多少神棍骗去多少银钱,也依然不惧的一头往里扎去? 一颗打着‘长生不老’名头的丹药,号称能延年益寿的东西往往都是天价,足可见这不能衡量的岁月指不定比起明面上的克扣银钱、收礼这等事物来更宝贵。 扣着那笔银钱不发,白白蹉跎这些苦力工的大好年华,若是能得些看得上眼的好处好歹也算克扣有个由头。可……两个监工本想开口辩解几句的,只是一想到前几日两个走人的管事,面上的形容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就他们所见,眼下的内务衙门‘扣着不发’与‘拖延’二字早已成了融入骨子里的习惯了,有时候倒不是为了那点银钱,事实上那点银钱很多时候这些人并不看在眼里。可为什么要扣着呢? 有时扣着是为了立立规矩,敲打一番来领钱的‘懂事’些,‘会做人’些,说到底是为了那‘官威’二字,这说来委实可笑,内务衙门的管事哪里来的什么官阶?算什么大人?可虽无朝廷品阶,那一身官威却是实打实在的。 如此久而久之,‘克扣’‘拖延’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了。 也不知什么人开的这个头,以至于整个内务衙门上行下效,甚至不拖延克扣的,都会被人问一句‘这次怎么发钱那么快了’。 两个监工摸了摸鼻子,他们是见过那等因为克扣的银钱不发,而... 甚至看不到这样一番讨好、孝敬、说好话、陪笑脸的流程便觉得诧异了。 他们自己当然也觉得不好,所以但凡涉及自家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赶紧办了的,免得事情落到更多管事的手里,平白增添原本不该增添的麻烦。 那些麻烦……除了上门求办事的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之外,于办事的而言大抵也只有心里上,看到旁人对自己卑躬屈膝讨好的舒坦了吧! 也不知什么人开的这个‘鬼’头?前几日,两个被教训的管事走人了,那磕头赔礼的一幕其实不止外头看热闹的叫好,私底下内务衙门里也有不少人摇头,说‘活该的’,只是骂归骂,这种事……骂的人自己也未必干净,没少做过。 至于折磨旁人过来送礼、讨好云云的,只要不是他们自己的事,是旁人的事,那……多数时候也是懒得管的。 发呆时,时间总是走的飞快的,两个监工远远站着,想了一番这几日的事情,便看到那几个敷衍的苦力工停了手,指着那排水口道:“挖开了,水排出来了。” 两个监工走过去一看,确实见那排水处开始排水了,又看了看那高到不正常的水位,道:“等水都排进河里了,便将口堵了,免得河水倒灌入排水沟渠,地下水涌上来,臭哄哄的,惊扰了贵人便不好了。” 几个苦力工点头,其中一个还随口嘟囔了一句:“贵人老爷可惊不得,派个人来一问,都能叫内务衙门抖三抖。寻常人就是死了,讨要抚恤银钱,内务衙门也能拖上好些时日不肯给呢!” 这话说的……显然那日内务衙门门前的事这几个苦力工也听说了。 “有本事你下辈子投胎当个贵人啊!”监工瞥了眼那说话的苦力工,说道,“若是有这名额,记得给我也留一个,我也想当一回贵人。” 一席话说的几个苦力工也跟着笑了,虽这话一出,看这两个监工顺眼了些,知晓他们也是底下做事打工的,可同样的,也知晓朝廷拨下的银钱,发到他们手中时,两个监工也是拔走了几根毛的,这两人……虽被上头的管事欺负,下雨天不得不跟着他们出来干活,可欺负他们也是事实,是以这‘顺眼’也只是一瞬而已,复又变的警惕了起来。 这内务衙门还当真是上上下下,都写着‘欺软怕硬’四个字。 等到辰时过半,天色大亮,虽依旧下着蒙蒙的细雨,可除非是个瞎子,傻子……也能看得到那河岸水位已高到不寻常了。 两个监工看着脚下方才退去的水位,立时指着那排水口催促道:“赶紧堵回去,然后走人!” 几个苦力工不等他说话便立时挥动铁铲开始填口子,动作比起先时的敷衍麻利了不少,这般麻利当然是有原因的,两个监工举着千里眼,看向不远处雨雾中的层层楼阁,道:“那些工匠要过来放水了,那些技艺我等不懂,可水往低处流,千万不能叫他们的放水让水又倒灌回城里。” 几个苦力工很是麻利的挥动着铁铲,才几个工钱啊!也就值得他们干个挖口、填口的活计,至于旁的活计,那是一点都不能多干的,若不然,岂不吃亏? 跟内务衙门的人交道打得多了,人也早从一开始凭借一枪热忱的努力做活,好好表现变成了算计。再者,给多少工钱,干多少活,不是天经地义? 至于那些临时多添的河水倒灌的事,又不曾给钱,凭什么要做?至于什么大事大灾面前,先将活做了,过后再问内务衙门要钱什么的……前几日那大理寺衙门的孤女要个抚恤银钱,且听闻还是长安府亲自介入的情况下,要个钱都那么麻烦。他们可不定有那孤女这么好的运气,有长安府介入帮忙讨要银钱。所以……哪能先将活干了,再问他们要钱呢?这内务衙门可不是什么认账,肯爽快给钱的地方。多的是活白干,好事白做,银钱却一个子儿都领不到的情况呢! 痴情人一腔真情错付之后会变的疯魔,大抵是文人墨客的故事传唱的多了,众人能理解这一番转变;可好人做惯了好事,却得不到应有的奖赏与尊重,甚至连工钱都要不到,久而久之,自也要变了,众人可能理解? 多的是人见到这一幕,总是怪那原先的好人‘人变了,不再是以往那个好人了’,却不知好人的那一腔热血早已被那些漠视与不公、不平的凉水给浇冷了。 当然,虽然觉得给多少工钱,干多少活是天经地义的在理,可出事时自己却是不能在场的,若不然,出了事,管他是做什么的,都是要被牵连的。 所以,赶紧堵了口子,然后立马走,只要不是自己在场时出的事,那就怪不到自己头上。 一行人匆匆忙忙的堵完口子便逃也似得离开了,至于什么时候出事,出事时什么人在场,那就……看谁倒霉吧!谁叫那天雷劈下来的时候,那人刚好就在旁边呢? 这里的人刚脚底抹油的跑了,划着船的工匠学徒便打开了排水口,看着并不似以往那般能明显看到水位下移的河面下意识的挠了挠头。 他才进工坊几日,领了本《鲁班秘要》刚开始翻,自然是不懂什么情况的,只知道大雨过后的早上是要过来开排水口的。 水漫至这般,也不见水位下降的情况当真不要紧吗?书里的鲁班不曾说过这个问题。想问人,可是工坊几个老师傅都接了外地的单子离京了,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呢!又能去问谁? “水位若是高,那便将排水口开着,暂时不要关了。”嘀咕着重复了一遍老师傅离去前的交待,十三四岁的小学徒除了不关排水口,也不能做旁的了,在原地对着那不见下降的水位束手无策的发了会儿呆,便划着船离开了。 至于查验什么的……贵人们的海市蜃楼可是不能随意靠近的,那楼阁那么漂亮不假,却是寻常人摸不到以及看不到的。门上的铁将军大门锁,以及那精钢所制的门窗都是牢固至极的,据老师傅说是比照‘攻城’的强度造的,寻常人想破门而入都难呢! 划船至岸边,正看到不少人过来,一问皆是这些海市蜃楼的主人家里派过来的,目的便是为了抽走那连接彼此的链桥踏板,不止让岸上的人上不去,旁家阁楼中的人也莫想要来自家蜃楼上晃荡。 这般举措据说是怕雨大,唯恐有人吃饱了没事干跑来蜃楼,出了事,牵连到自家头上,是以,一旦大雨侵袭,便要先一步断开彼此之间的联系的。 想起这些话,学徒低头看向脚下的河水,想到了‘泾渭分明’四个字。还真是划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难怪老师傅们总说贵人们谨慎的很,不止怕自己出事,也怕与自己有关的旁人出事,更怕有人莫名其妙的死在自己的地盘之上呢! 所以一看有灾祸,自是自己先一步同旁人断开了,不让人靠近,死在自己的阁楼之上。 学徒才入行,正是对这一行满是好奇的时候,是以上岸之后,也未立时离开,而是看着那些原本彼此连接的蜃楼在各家管事的指挥下断了开来,成了一座座分散开来,互不干涉的河中‘孤岛’。 “难怪人说亲兄弟都要明算账,贵人们的账算的真清啊!”嘀咕了一句,正要离开的学徒眼角余光一瞥,忽地瞥到了那唯一一座还未有人前来抽连岸踏板的三层水上阁楼,顿生不解,“那一家……怎的不派人来?且那连岸的踏板都未抽走?” 此时恰巧有一家管事从他身旁经过,当是打过交道的,便顺口回了他的话:“那是原先兴康郡王府家的蜃楼,出事之后被几个乡绅富户买了下来,同我等交情不深。不过听说今儿这些人有事要聚一聚,没看他们连那连岸的踏板都未抽走么?当是今日要过来的。” 小学徒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先时对老师傅说的这海市蜃楼是‘法不传六耳’的‘谈事之地’还有些不解,眼下倒是隐隐有些明白了,遂看着那一处处彼此分离的孤岛蜃楼,感慨唏嘘道:“确实是个谈事的好地方呢,这些富户权贵果然如师傅说的那般聪明呢!” 这一声感慨说罢,小学徒便回去了,只是他自己也未想到不过几日的工夫,再回看自己的这一声感慨,竟有种自己给自己狠狠甩了一巴掌之感:脸疼的厉害! 聪明?聪明……死了呢! 第六百零四章 清明螺(十四) 天还是亮了。 童不韦与童正父子相对而座,食起了朝食。 肉夹馍是城里樊记的,胡辣汤是东大门那一家的,甄糕是骡马市的,除此之外,还有鸿雁楼的鱼肉小馄饨、苏柳斋的珍珑小包子等等,这食案上的每一样吃食,无一例外的,都是城里要排上很长的队才能买到的吃食。 至于不少似鸿雁楼、苏柳斋这等需要排队才能买上吃食的食肆、酒楼本身此时还未开门,他们又是如何买到的……这个么,花钱!花超出数倍的钱,外加家里的仆人大早上的过去跑腿便成了。 钱这一事物虽然解决不了所有事,可面对大多数事时,砸钱总是能扣开对方大门的。 童不韦这些年除了检查不出任何毛病的‘子嗣’问题之外,身体一向好的很,自是对这满食案的吃食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也这般的吃了不知多少年了。正低头安静的吃着,对面这几日身子才好些,有了好胃口,能沾这些吃食的童正开口了:“东西……是好吃的,可我这舌头……说实话着实没那么敏感,也不知是多年食汤药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实在是有些钝,尝不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滋味差距来。你尝的出来吗?这几倍甚至几十倍银钱的朝食……你觉得可划算?” “好吃,但尝不出来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滋味差距来。”童不韦低头继续吃着朝食,边吃边道,“不过我等家里都是这排场,这点当老爷的钱……花便花了,总是同胡八他们一个圈子里的,不当老爷……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胡八……这个圈子怕是要死了吧!”童正手里的筷箸戳着那一只只捏成金鱼模样的鱼肉小馄饨,将馅从里头扒拉出来,又用筷箸头将其碾碎,散落在汤里,说道,“圈子要死了,人也要死了。” “只要我们还能活着,就能有新的圈子。”童不韦咬了一口手里苏柳斋的小包子,说道,“再拉人攒局便成。一个胡八老爷倒下了,一个胡九老爷又会出来的。” “可那需要时间。”童正说着问童不韦,“当年你缓过来用了多久?” “有你娘和你外祖的助力,都用了五六年的光景,方才能喘口气。”童不韦说道,“若是没有这些助力,大抵会更久……胡八他们一倒……能喘口气的大抵就是这些村民了,不过下一个老爷虽可能是外来的,亦有可能是村里原本就在的。”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童正啧了啧嘴,说道,“烦死了,没个消停。” “叫你一直吃那清粥,你定是不肯吃的。可若是面前这一食案的招牌吃食让你一直吃下去,没个尽头,吃个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不许变,你吃得下吗?”童不韦瞥了眼童正,张口问道。 “当然吃不下,再好吃的……总吃也腻了。”童正说道。 “哪怕没有胡八老爷,一整个村皆是富庶村民,可总有人会当腻了这富庶村民,想要变,而人多是想要变的更好,过更好的日子的,自然总有胡九老爷会出来。”童不韦说道,“当然,我自己亦是这么来的。” 他出身布衣不假,却不是似眼下刘家村这等穷的叮当响的村民,也算吃得饱饭,能好好过日子的村民了,可他不甘心,想当老爷。 当然,他童不韦也确实有这个本事当很多人的老爷,虽然头上有人压着,可只要自己活着,就不妨碍自己继续当这个老爷。 腹中已有七八分饱了,这朝食吃的差不多了,自是要如昨日商议的那般,下山,去当个善人了。 “账本已经拿过来了。”童正舀着那鱼肉小馄饨,指了指一旁厚厚的一沓账本,说道,“这是理清的、真账本。” 虽然厚,可比起那日在旁的乡绅那里堆满了整个屋子的账本来还是太薄了,薄到抱起这厚厚的一沓账本,童不韦一个人就够了。 “那些做出来糊弄人的假账我都没理会,只记了银钱进出。”童正说道,“都在这里了。” “本也不用管那些假的,糊弄人的账目。”童不韦摇头道,“哪个清楚门道的会去看那些假账?” “总是做样子来做样子去的,烦人的紧,若每个人都说实话,也没那么多麻烦事了。”童正嘀咕了一声,看向童不韦,“你要去长安府了吗?” 童不韦点头,瞥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道:“昨夜……我连夜遣人通知了胡八他们。” 童正戳着那鱼肉小馄饨,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童不韦,而后听童不韦继续说道:“我跟他们说了,我一个人的家财怕一时间填不满这窟窿的,不少银钱都换成文玩古物了,村民可不会鉴赏这些东西,他们要的是实打实能买东西的银钱,可这些东西周转换成银钱需要时间。” 这话听的原本在舀小馄饨的童正早已不知不觉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听罢这些之后,看向童不韦笑了:“果然还是你……真坏啊!” 便宜父子俩人就这般相对而坐,童正这话出口之后,两人皆笑了。 听话行善事不假,可童不韦还是那个童不韦,哪怕不得不行善事,却也还是喜欢包藏一些‘祸心’,方便借这埋藏的祸心引出祸事来的。 “那位大人可不曾说过不许我自作主张,也不曾说过不准我做什么。”童不韦说道,“我便按我的规矩行事了。” “胡八他们……什么反应?” “要去那法不传六耳的蜃楼之上商议对策了。”童不韦说道,“文玩古物周转银钱需要时间,很多物件虽然值这个价,可有价无市……卖不出去,无人接手亦是个麻烦。” “那狐仙……若还在那里杵着,这局还未被戳破,这些村民还在那里自欺欺人的话还能等一等,等这些文玩古物……皆被转换成银钱,而后还账。”童正说道,“可若是这局……被立时戳破了呢?” “所以,我昨夜遣人通知了胡八他们。”童不韦在‘遣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落到院外那些比起往日来,明显心不在焉的奴仆身上。 这些人……既是童家的奴仆,却也花钱入了局,更……同寻常村民没什么两样,都是可以盘剥、克扣之人,也都……手头没什么多余的银钱,能随意舍弃那些入了局的银钱。 “怎么样了?”童正顺着童不韦的目光瞥向外头那些明显心不在焉的奴仆,显然已经明白过来了。 虽然都是入了局,未收回本钱的吃亏之人,甚至还有些入局早,已收回了本钱的,可那心思……都是一样的。 此时早已飞到村祠里供奉的金身狐仙身上了。 “要去……”童正比了个‘偷’的口型,看向外头的奴仆们,说着,又瞥向堂中博古架上摆放的那些物什,笑了,“其实真要拿的话,这里的更容易也更方便,可不巧,你我二人是活的,那村祠里的,却是死的。” 路不拾遗?开什么只存在于书中的玩笑?很多人都是喜欢欺负死人的,各种意义上的‘死’人。 “其实哪种‘死’都一样,不管是狐仙还是人,只要不能还手,任人欺负的,都是‘死’的。”童不韦随口说了一句,又瞥了眼童正,下意识的摸了摸眼角,现在,自己的身体不流泪了,于是想了想又道,“你我……有时候也是死的,不过多数时候是活的。” 昨日被那位大人的一封信欺负的眼泪直流,所以他是死的,今日能欺负与算计旁人了,自是又活过来了。笑着笑着,童不韦的笑容却又淡了些,想到自己在那位大人手里是‘死’的,默了默,道:“或许……你我二人今日这番举动也在那位大人的意料之中。” “还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童正停下了手里舀馄饨的动作,拍了拍手,语气中满是钦佩,“活人……果然厉害!” “其实那些葬礼、纸钱物什细细想来也都是活人定下的规矩,”童不韦顿了顿,又道,“要是真的有鬼……且还是能动的、教训人的鬼,那鬼……也是活的,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有的人看着活着,可实则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搞不好还活着。”童正嘀咕着,笑道,“还真有趣!” 童不韦‘嗯’了一声,瞥向外头那些心不在焉的奴仆:“他们憋不住的,你我二人今日一走,就要跑去偷那狐仙了。”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狐仙哪里偷的走,便是摔碎了,又哪里够分?”童正说道,“刘家村的……还能自欺欺人你是个大善人,毕竟这些年你‘善’的全村皆知,眼下你要拿出全副家当出来补窟窿,即便你什么都未说,也未说从哪里开始补这窟窿,可他们自己便会觉得你的家当拿出来首先填的是他们的亏空,自还没那么急。” 说到这里,童正摸了摸鼻子又笑了:“就似我什么都未说,刘家姐妹花与那个赵莲,都觉得我是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良善文弱公子一般。” 童正说这话时在笑,可童不韦却没有笑,只是平静的说道:“你的行为……让她们有了这等感觉。毕竟一个乡绅公子愿意不顾门第之见,明媒正娶村里的女子,自是在很多人眼里,你都是那个他们想象中的良善公子。”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好人,也不曾说过我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良善公子。”童正说道,“是这些人把我想的太美了。” 童不韦瞥了他一眼,比起童正生下来就是乡绅公子,他却是自布衣出身,虽也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同情弱者的‘善人’,可有些事却看得分明,看了眼面上满是不屑笑容的童正,他提醒他道:“你眼下当然能说‘她们想的太美了’,不止你能说,周围所有人,尤其那些村民笑话‘她们想的太美了’笑话的比你我更甚!” “所以说,真是卑劣啊!”童正闻言笑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富长不长良心我不知晓,或许会被种种形势逼的不得不长这良心,可穷生奸计这个……我看着刘家村……倒是深以为然。” 童不韦自始至终脸上都没有什么笑容,更没有似童正一般在笑,只是吃了一口手里的包子,说道,“若是她们反将你耍了,村民也好,你也好,都不会觉得‘她们想的太美了’,而是笑你‘偷鸡不成蚀把米’‘机关算尽’‘身体羸弱是心恶多算计的报应了’。” “你能笑她们,是因为你将她们算计了,之于你来说,她们便是死的。”童不韦继续说道,“这同你我二人在那位大人手里是死的,所以这般老实、乖巧以及听话没什么两样。” “若真是能将我算计了,我自是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了。”童正笑的漫不经心,“谁让她们没这个本事呢?” 这话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说出来的话,却还算磊落。可童不韦却是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戳破了他这‘磊落’的谎话:“当真会愿赌服输?而不是各种不讲‘江湖道义’‘不择手段’‘投机取巧’的想办法蒙骗不肯认输?亦或者用各种见不得光的手腕赖账?” 童正听到这里,也笑了:“同一屋檐下,我的心思果然瞒不住你。” “瞒不瞒得住我都无妨,左右你我之间……差别也没那么大到能互相玩弄对方,而是彼此心知肚明。”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我昨日以为在那位大人的算计中,我是因为聚宝盆的死,而有了活命的机会的。眼下看了却是觉得……或许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你……当真跟那聚宝盆极其类似。” “我记得你说过聚宝盆似你。”童正说道,“所以你我二人还是像的。” “确实像。”童不韦点头,又舀了一勺碗里的胡辣汤,说道,“只是比起你和聚宝盆这般顺利,我是吃过亏的,所以比起你等……我更老实,也更听话,更谨慎些。” 这话是难得的真话,童正自然也知道,闻言当即向他道谢‘受教了’,可有些事听到同真正感受到是两回事。 不曾吃过亏的人,总是狂的。 童不韦将碗里的吃食吃干净,瞥了眼童正碗里还剩了小半碗的馄饨,比起吃过亏的他吃饭也好,做事也罢,总是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要务尽,不留一点剩余来,童正和聚宝盆显然并没有这般看重这个。 垂下眼睑,童不韦说道:“我要出门了!” “我送你。”一点也不介意碗里有剩余的童正起身,瞥了眼外头心不在焉的奴仆们,笑道,“给他们点时间去偷那狐仙,去蜃楼堵堵胡八他们,先时一直没有机会,眼下总算是有了,也正好看看那些工匠说的‘在蜃楼中不惧暴民’是不是真的。” 有些话,即便是那些工匠老师傅的徒子徒孙也未必知晓,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会永远烂在肚子里的秘密。那一座座蜃楼对外也好,对内也罢,说的都是‘堪比攻城’般坚固,旁人听了只以为是贵人谨慎,怕出事,却不知贵人谨慎怕出事不假,可是他们怕的不止有天灾,还有人祸。 所以,那一座座蜃楼在建造之初除了应对天灾之外,还有‘不惧暴民’的人祸。 真是……好个避险避祸的福地啊! 外人以为那海市蜃楼的名字不吉利,虚幻的很,可造的是避险避祸的躲避之地啊!还有什么避祸之地能比让旁人永远够不着的海市蜃楼更安全的呢? 剑走偏锋的风水大阵可不仅仅只有村祠里那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石头,那海市蜃楼同样是一出剑走偏锋的风水大阵! 只不过同样剑走偏锋,似‘阴庙’‘横财’般危险的风水大阵,村祠里的‘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他们寻常乡绅虽然不敢说不遭反噬,却也未必驾驭不得;可那海市蜃楼就不一样了,造的时候,那些‘大师’也好,还是精通此道的童不韦也罢,都曾说过这风水大阵极险,‘非大贵之人’决计压不住,便是大贵之人也常遭反噬。 “那个海市蜃楼的风水大阵……是不是真的容易反噬?”童正起身跟上了童不韦,想起这些忍不住问道。 也不知道童不韦自年轻时学过的那些神棍技艺之中到底悟到了什么,以往总是很少提及这些,问了也多是扔两本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风水’‘神棍’一类的书过来敷衍自己。 “我不知道。”童不韦摇头,说道,“这海市蜃楼也好,堵门的石头也罢,又不曾在头顶写着‘风水’两个字,我又怎会知晓是不是真的管用?” “且不止我不知晓管不管用,城隍庙那里多数人也不知晓,只是捧着一些《秘录》按《秘录》行事罢了。”童不韦说道,“不过……也不能说这些对我毫无助益,”说到这里,童不韦转身看向身后跟上来的童正,眼睛一下眯了起来,“至少……我知晓胡八他们’非大贵之人‘却接手了兴康郡王府那座蜃楼,要倒大霉了!” 既然要倒霉了……自然也能算反噬了,算‘应验’了,可这‘应验’到底有几分是来自于那不会动的山山水水,几分来自人祸……就不知道了。 第六百零五章 清明螺(十五) “看那兴康郡王府好端端的宗亲贵胄,那所谓的努力……人家往上数多少代的老祖宗早在当初投胎时投成大荣开朝太祖皇帝的亲眷时,就替后世子孙们‘努力’完了,余下的只剩享受了。”童正漫不经心的说道,虽刘家村的村民们以及街上的寻常百姓羡慕他是乡绅公子,富贵人家出身,可他这一身富贵,终究是比不上那些宗亲贵胄的。 “这么好的抱着金疙瘩的出身,竟也能叫他们玩进沟里,还赔了家业……真是人才。”跟在童不韦身后,童正感慨着,羡慕是真的,不屑以及瞧不起也是真的。 德不配位,总是让人诟病的。 童不韦听到这话,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童正,而后垂下眼睑说道:“你若一开始生在普通百姓之家,看乡绅公子会觉得若是能得这个出身,便再无所求了;眼下你一开始便投生在我这里,自是看那些宗亲贵胄觉得能得那出身,便再无所求了;可若是你一开始是出身在那宗亲贵胄家里,那所谓的‘再无所求’自是要挪到更高的位置上了。” 这话听的童正也笑了,摸了摸鼻子,坦言:“看来人都是贪心的,没什么不同。” “确实如此。”童不韦说道,“那郡王府里的县主按说出身够高了,是多少人眼里的贵女……可坊间传闻那般教养……显然亦是为了高攀去的了。” “难怪清高些的大族看不起兴康郡王府,觉得他们吃相难看。”童正笑着说道,“也不遮掩一番,难怪会倒了。” “莫看胡八他们欺负死人欺负的比谁都厉害,可讲究风水什么的也远比旁人更讲究,可那般讲究,偏接手这海市蜃楼时没看风水。”童不韦面无表情的带着童正出了门,瞥了眼那面上心思早已按捺不住要飞出去的家里一众奴仆们,交待门口的管事道,“我等出门或许要晚上再回来,也或许要明日、后日什么的再回来,总之,我等不在家,记得锁门,我父子二人,又或者衙门未来人前,不得开门。” 管事闻言立时应是,当即便叫人去取了锁来。 这一声交待听的童正不住点头,道:“还是你谨慎!”那些抢不到狐仙金身碎片的人急眼了……还真不好说会不会冲进旁人家里抢,眼下童家锁了大门,自是不让他们抢了,再者,搬出‘衙门’两个字,寻常百姓未必知晓其中的龃龉,可听到‘衙门’两个字,还是天生会生出畏惧之感的,便是抢,也不敢同衙门抢东西。 两人难得的没坐家里的马车出行,而是一路步行向山下走去。 “这宅子风水好不好的,其实看过往便知道了。”童正同童不韦边走边说,这幅交心相谈的样子看着同大街上寻常的那等关系和睦的父子没什么不同,“人说死过人的凶宅是不能接手的,这海市蜃楼先前的主人都被抄家灭族了,胡八他们也敢接手还真是胆大包天!” “长安城里买下那出事权贵之宅的人比比皆是,”童不韦对此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他摸索着怀里的账簿坦言,“长安就那么大的地方,好的地段就这么多,那些权贵未倒台之前的宅邸往往都是好地段,纵使知晓前任主人遭了殃,可多的是人权衡之下,实在抵不过利益的诱惑接手这宅子的。” “难怪那些做宅屋买卖的总嘀咕‘穷鬼’搞不好是能干过‘凶鬼’的了,”童正笑道,“如此一看果然有理!” “‘穷’与‘凶’这两样都是能要人命的,自是没什么不同。”童不韦淡淡的说道,两人说话间已走到村口了,一路上走来也未碰到什么人,走到村口,看到那村祠时,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可惜!”童正唏嘘道,“这狐仙虽是死的,可确确实实护佑我童家那么多年了啊!” 他父子二人拜狐仙其实同那些商贾拜算盘,以及有些吃功夫饭的拜把大刀没什么不同,都是祭拜自己用来吃饭的家伙什罢了,若说信……其实也不能说二人不信,甚至可说二人是极信这个的。比起童正的嘴上唏嘘,童不韦倒是‘虔诚’了不少,随手从袖袋中掏出一沓早已折好的‘银元宝’扔向了村祠的门口,喊道,“老伙计替我童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送你一场吧!” 语气听起来真是再真挚不过来,可看着那扔在门口的纸折银元宝,童正又笑了:“这钱……真是糊弄鬼呢!” 这话自是‘明白人’说出的话了,只是童不韦闻言却是瞥了这身旁的‘明白人’一眼,淡淡道:“聪明人很多,有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一种聪明。” “我懂。”童正笑道,“这些年……我看你行事还少么?去那傻子里头吆喝,装的比那些真傻子更傻,才能赚到傻子的钱!” “所以……该做的,还是要做的。”童不韦说着,继续扔着手里剩余的纸折银元宝,面上神情虔诚的不能再虔诚的喊道,“多谢老伙计……下次……估摸着还能再让你披上这一身金衣呢!” “你这死人老伙计是当真清廉,半点不贪。”童正笑着摇了摇头,朝着那闭着门的村祠高呼,“送你一程吧!”顿了顿,不忘多添一句,“不过我这元宝只给狐仙,可不能送给那群泥雕木偶的神佛们。” 虽然乡绅之间彼此瞧不起,可有句话却是真的。 当时胡八他们说的“不给我等瞧到真本事,凭什么给钱?”哪怕是糊弄鬼的‘银元宝’,那也只给替他们做了这么多年事的老伙计狐仙罢了。 “让狐仙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也不见那群泥雕木偶的神佛们发威,可见实在是太好欺负了。”扔完‘银元宝’继续上路的童正跟在童不韦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也不知外头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拜他们。” 这话本是一句随口的感慨,却不料原本正在前头走着的童不韦却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向他看来,似是头一回才知道了这件事一般,疑惑道:“是啊!也不见这些泥雕木偶们发威,那么好欺负,为什么外头那么多寺庙道观都要供奉他们?” “求个心安?做做样子?”童正摸了摸下巴,说道,“不然呢?还能是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童不韦摇了摇头,目光略过童正看向已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村祠,喃喃,“村祠里的泥雕木偶神佛像们都是村民自己供奉的,原本贡品都摆在自家的神佛像前,分的可清楚了,半点亏吃不得。这些村民小事上一贯是如此斤斤计较的,可大事之上却是爱装糊涂。后来那贡品便尽数堆到我的狐仙像前了,且一堆便堆了这么多年。” “大抵是看你童老爷日子过的太好,委实羡慕了吧!”童正说道,“这也不奇怪,于村民而言,能叫他们到再无所求境地的,便是‘当上乡绅’了。” 这话一出,童不韦点了点头,看向虽然张狂,却一出口,每每都能一语中的的童正,淡淡道:“你确实聪明,打小就聪明。” “我知道。”童正笑道,“若是不够聪明,也不会叫你这般棘手与头疼了,或许会去外头直接领个养子了。” 他可能是童不韦的亲子也可能是抢占了童不韦亲子一身富贵的仇人不假,可若是狠狠心,不要他这个烫手山芋,直接领个养子,童不韦……也未必不会做。之所以不做,问题便在于他聪明,不止聪明,且还有那位大人在,那位大人不会让童不韦除掉他。 所以,之于童不韦而言,他童正死不了,一直会在这里,占着这个位子。若是养子……且不说养子与亲子之前本就存在着身份差距,一开始拿捏在手里的筹码便不同,便说寻常养子……未必能从他这里捞到好处,甚至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 所以,寻个养子来制衡以及压制童正,于童不韦而言,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 一个聪明的,死不了的,既有可能是亲子又有可能是仇人的童正占着这个棘手的位子,实在是叫童不韦犯难,甚至连直接舍弃都无法舍弃,就只能这般堵着,卡着自己。 “我盘算过很多次如何摆脱这幅困局。”童不韦坦言,“却发现怎么盘算,都跳不出去,哪怕寻养子,就当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儿子这条路都走不通。” “那位大人就是想要你在我这里卡着我,即便你不聪明,也会让你牢牢的占据这个位置,更遑论你那么聪明,寻常养子哪里是你的对手?哪日突然似你那些新娘般突然出事也不奇怪。”童不韦淡淡道,“若是能力出众的养子……或许更麻烦!因为聪明人,总是更懂人性的。那位大人只要在他即将弄死你之前,透露你是我童不韦的亲子,于那位养子而言,得知这个消息,怕是头一个要弄死的就是我了。毕竟聪明人是不会等着我来选择的,而是会自己做选择。赌我会在亲子与养子之间选谁这种事……他不会做,而是会直接送我父子去地府团聚。当然,事后或许会给我风光大葬,这样一来,‘糊弄鬼’这种事中被糊弄的就成了你我了,所以养子这条路也走不通。” “他就似摆了一局话本子里说的珍珑棋局在那里一般。那些话本我原本是当故事看的,也根本不信有这样难倒无数人无法得解的局,可直到上及自身,才发现哪怕我直接走壮士断腕,舍弃亲子这条路,也走不出去。”童不韦说道,“他这个局……让我无解,真真是将我困死在里头了。” “这倒不是你的原因,我若是你,也想不出这解法。”童正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乌青,说道,“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出法子。所以才更叫人钦佩啊!” 语气中的崇拜不似做假。 “那些能将给自家神佛的贡品推到狐仙像前的村民,这信仰可真不虔诚,也不专一。”童正啧嘴摇头说道,“如此摇摆不定,也难怪那神佛像在他们手里只能当泥雕木偶了。” “刘家村、张家村、李家村几个村子的泥雕木偶确实不用理会,可若是多了……或许也不是我这等金身狐仙所能掌控的了。”童不韦说着,看向前方的山路,“这世上的聪明人还是不少的。似那位长安府的大人就是,不好糊弄。” “也不需要糊弄。”童正摊手说道,“你我二人又未做什么招惹官司是非之事,至于那金身狐仙局的银钱……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村民自愿让我等去做的生意,过后好拿分红。只是我等做的这生意……谁能保证做生意从来都是赚钱的呢?我等拿银钱去赌石,买下矿山,一不留神血本无归了。账都在这里摆着呢!再者,即便是血本无归了,我等也考虑到村民生计不易,愿意主动上缴家财补足村民本金,不让村民吃亏了……这般,官府还能拿我等怎么办?要知道似我等这般事后主动补下亏空的良心商贾可不多见啊!” 童不韦瞥了眼脸上浮现出得色的童正,垂眸看向自己怀里的账本:“确实有赌石买下矿山血本无归的生意账,可那生意账……你我皆知是怎么回事。再者那村民的钱……我等早拿去做那时疫财的生意了,眼下只还了村民本金,便是良心商贾了?” “你说过要适时学会装傻的。”童正闻言也笑了,说道,“是不是良心,同胡八他们比就是了。有胡八他们赖账在先,你我这主动还钱的好人,自是这群村民眼中的大善人了。” “我这回确实做了回善人,主动将家财上缴,村民得了本金,感恩戴德,呼我等善人,我一人的家财就足够补这群村民的亏空了,剩余的胡八他们的家财也不知被查抄之后会送去哪里。”童不韦看着前方的山路喃喃道,“朝廷各部衙门都缺银钱,先帝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国库没钱了,胡八他们的家产充公,正巧也能一解燃眉之急了。” “你这般一说,我想起那位大人所在的衙门……好似还当真是如此啊!”童正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击了下掌,反问童不韦,“难道他养你……就是为了这个?” “听着还真是个好官啊,做好事不留名,暗地里替朝廷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也不出面邀功!”童不韦喃喃,可想到之于己身的种种手腕,又道,“可他解决银钱问题并不是为了赈灾,解决黎民百姓之苦。当然,多数官员本也是俗人,不必说的那般清高。可目的总有主次之分的,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做事,而是为了别的,譬如……掌控权势。” 抬头看向阴沉沉、细雨连绵的天色,童不韦没有理会身旁对那位大人手腕赞不绝口的童正,而是动了动唇,说出了一句没有‘声音’的默然之语:“我本布衣,自田间来,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官才是好官,可他……显然不是。” 第六百零六章 清明螺(十六) 他父子二人并未撑伞,毛毛细雨洒在自己身上,浑身浸透着一股凉意。 身旁的童正还在那里赞不绝口的钦佩与赞扬着那位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眼里满是崇拜。 这模样……当真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野心勃勃,又自恃自己足够聪明之人一贯如此,对那些能将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崇拜不已,对那些被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却是不屑一顾,甚至捏扁揉圆的反复玩弄的。 之于童正而言,前者自是那位大人,后者自是刘家村那些村民,死去的姐妹花、赵莲等人了。 童不韦眯了眯眼,这模样不止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也似极了那聚宝盆。年轻时的自己就是在这般崇拜与张狂中出的事,好不容易金蝉脱壳才捡回了一条命,那聚宝盆却是没那个金蝉脱壳的机会了,直接死了。 其实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却也是有可能盘活的。问题只在于眼前这个聪明又张狂的‘石头’。这‘石头’既是人,人……自是只有一条命的。童不韦垂下眼睑:所以,其实自己并非全然无法搬走这块石头。至于眼前这位若是自己的亲子,自己狠不狠得下心这种事……他童不韦平生便没有狠不下心的时候。不能搬走的原因从来不在这块聪明又张狂的石头本身,而在于那位大人不允,而他……也确实没那个本事在那位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搬走这块石头罢了! 除非……这块石头自己出了事。童不韦瞥了眼身旁聪明又张狂的石头,心道。若说原先童正身体羸弱之时,还战战兢兢,老实乖觉些,身体大好之后,便已然不大老实了,这种不老实……在自己同他摊牌之后,更是攀至了顶峰。 所以……他眼下这般聪明又张狂的模样,也不是猜不到的。 毕竟……他说过很多回了:童正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既是‘自己’,他童不韦自是了解的。年轻时的自己也好,聚宝盆也罢,迟早都会等来那个该来的教训的。 所以,比之死了的聚宝盆,他大难不死、金蝉脱壳,才是真正的好运气。 当然,有这好运气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聚宝盆也好,童正也罢,都是自出身起便不曾做过布衣的,可他童不韦却是不同的。他是自布衣中来的,虽然从布衣中来的人多是再也不想回到布衣中去的,他童不韦也不例外,可不得不承认,那段让他避之不及,不想再回去的曾经的布衣经历,却是确确实实的让他躲过了一劫。 当年,若不是因为赚了银钱之后,实在不好意思不出钱为家乡修条路,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做的这个修路的大善人,出事之后,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被破例保下这条命了。 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他来长安之后,做起了童大善人,哪怕心里着实对布衣百姓没什么同情之感,可了解他们却是真的,也知晓这群百姓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所以,他做起了童大善人,也修起了脚下这条山路。 叹了口气,瞥了眼身旁得意张狂的童正,他……在等着童正迎来那个迟早会来的教训,所以,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可童正……却实在是得意的太早了。 只要童正死了,自己按理来说就活了。 可……童不韦垂眸,目光落到自己垂在身前那花白的头发之上,不由苦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同那位大人打的交道实在太多了,自然知晓哪怕那位大人看似大方的给了生路……可那又会是一条怎样的,没得选的生路。 有石入口,只留一线生机那种绝处逢生的仁慈便出自于他。 看着自己离‘活’近在咫尺,那新生的希望就在眼前了,可眼下却已不是当年了。当年自己一穷二白来刘家村时三十出头,而立之年,同刘寄母女互相提防了十多年,四十过半方才有了童正,再后来,等到如今自己……去岁过的七十大寿,童不韦伸手摸了摸眼角的冰凉,不意外的,自己的身体又在哭了。 虽然自己眼下身体依然矍铄,也依然想要摆脱童正,也终于等来了那个机会能摆脱这块卡喉咙的石头,可他……已过七十了啊! 岁月无情……他也好,还是那位大人也罢,其实不止深谙人性之道,更明白有一件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时间。 所以该给的银钱可以用各种法子拖延,这一拖,一开始被拖欠者讨要银钱时还有那精力,还有那愤怒的情绪,可经由时间的搓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不还,那愤怒的情绪也会渐渐被时间所磨平,被拖欠者被磨平了心智同精力,逐渐变得麻木。 虽然……还会来讨要,可那讨要早从一开始的日日堵门变成月月堵门,到最后一年堵一次门,甚至两三年再堵一次门了。 而反观拖欠者,却是随着赖账日久,而从一开始的躲起来不敢冒头,变成了最后的大摇大摆‘你奈我何’? 诺,这个,就是欺负人!深谙人性,借用时间来消耗对方的精力,而后,久而久之,欺负人的,就成了大爷。 他太了解这些诸如种种的手腕了,可眼下的自己……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他知道他童不韦虽然欺负了很多人,耗走了很多人的大好年华同精力,可同样的,自己也被欺负了,被耗走了那最好的年华同精力。 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虽然此时自己依然精神矍铄,依旧年年精心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可年过七十,哪怕调养的再好,哪个七十的老者能保证明年的自己定然也会同今年一样的精神矍铄? 岁月无情,对事对人皆是如此。那狐仙局维持的久了,总有入不敷出坍塌的一日,哪怕调养维护的再好亦是如此,人……也一样。 就算解决了童正,自己重新领那养子,究竟是打小养起还是直接寻个现成的?打小养起……七十的老者,谁敢保证自己能等得起对方长大成人?寻个现成的,若是等到二十年后,自己依然活着,看着彼时无论怎么亲近都同自己隔了一道心墙的养子,自己难道不会懊恼当初没有打小养起吗? 岁月不止无情,且还不会告诉你未来究竟会如何,你究竟还能活多久,机关算尽之后又该怎么选择那条对的路。 说到底……还是太晚了。即便童正的教训眼下就来,可于他而言,还是太晚了,晚到他已到骑虎难下的年纪了。 被人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活着又好似死了,半死不活的活着,这种被卡住喉咙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童不韦眼里一片木然:所以,他知道那位大人不是好官。任对方的做法再如何冠冕堂皇,再如何的满口‘仁义道德’‘为国为民’,身处其中的人时时刻刻感受着这种半死不活的感觉是事实,所以,对方又怎么可能是好官? 就像先帝在位时的大荣看起来繁花似锦,几乎日日都有人作出诗篇歌颂大荣,可那么多诗篇歌颂之下的大荣,百姓过的并不好,连京师之地久不降价的宅子价格都降了,足可见百姓有多么想远离这天子脚下、京师长安了。 说实话,自己这日子……虽然吃穿不愁,且还精细,可委实是太难受了,偏……此时自己的年纪……啧啧,不甘……又如何?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童不韦眼里一片冰凉,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笑,眼神满是不甘,表情却麻木至极,唇形动了动:只能活着罢了! 谁说折磨人……就定要似那酷吏一般刑具加身的?无声无息,看起来不痛不痒,不打不骂,却能让人时时刻刻绝望至心死乃至麻木……难道不是一种折磨? 童不韦摸着眼角怎么都擦不尽的眼泪,咬着牙身形颤颤,嘴唇动了动,无声的说出了那句话:那个人……不是好官! 走了两步,眼角余光瞥到一旁得意张狂,似极了自己的童正时,童不韦忽地又意识到:自己……也不是好人!大抵是被人欺负的那般狠,那般不甘,哪怕不想回布衣中去,可遇到被欺辱之事时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同寻常布衣没什么不同:遇到不公,遇到被欺辱之事,自然是想寻官府主持公道的!方才回忆了一番自己这些年被人欺负的经历,越是回忆,便越是咬牙切齿的愤恨,内心被那长久被欺压而生出的愤恨填满之后,自是本能的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受迫害的布衣,想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的。 青天大老爷……唔,也不是没有。可临到站在衙门口的鸣冤鼓前了,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好人,自己被欺负没办法求人主持公道! 眼泪越流越发冰凉,他虽是大荣百姓,也按时缴纳田地赋税……却没有办法如寻常布衣那般受了欺负就去衙门门前敲响那鸣冤鼓!即便遇到青天大老爷敢接他这个案子,他……又要怎么把自己被欺负的情形拉上公堂?中间……见不得光之事委实太多了,他自己那双手也实在太不干净,洗不白了。 没办法找官府主持公道,靠自己,却又怎么都不是那位大人的对手,便只能……任凭对方欺负了。 这种任凭对方欺负的结果……自己不是没有想过的,身旁不断感慨那位大人‘好手腕’的童正不正在嚷嚷着‘技不如人,甘愿认输’吗? 话……总是说起来那般简单,上下两张唇一碰便成的!可当‘技不如人,甘愿认输’这句话上及自身时,身旁这个年轻张狂的自己当真明白这句话的真正份量吗? 要知道做‘技不如人,甘愿认输’这件事的,正是他自己感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位大人,当他感慨的‘好手腕’用至自己身上时,童正应当就笑不出来了。 就似被童正玩弄的姐妹花同赵莲,死的死,入狱的入狱,没有人笑得出来。 玩弄别人的人总是在笑的,被人玩弄的,则总是在哭的。 一笑一哭,一个在天,一个入地。 道理……自己总是知道的这般清楚,可……做起事来……却从来不照自己知道的道理行事的,童不韦垂眸:那又如何?自己被欺负了,没办法找官府主持公道,被自己欺负的人,又有多少能去官府寻人主持公道的? 都藏着太多不能见光的秘密,自是各凭本事行事了。他被人欺负,便找能欺负的人欺负回来罢了,哪怕……对面是年轻时的自己,亦不例外。 一脚离开了自己修缮的那条山路,踏上了官道,父子俩人继续一前一后的向城中行去。 …… …… 寻个赌徒……要寻多久?久赌成性的赌徒哪里憋得住不进赌坊,而时老老实实的寻个地方窝起来,藏着不露面? 昨日早上才答应了林斐,今日一大早,那姓刘名耀祖的赌徒就被手下的小吏同几个差役押送至大牢了。 “大人,雨下的那般大,那些容易躲藏的三街九巷的犄角旮旯里都被水淹了,他又不是鱼,不能在水里过活,躲藏不得,便只能跳出来了。赵家一家子眼下都在牢里,他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再加上手痒,于是又去了赌坊,昨儿半夜便被人扣下来了。”小吏摇头,说道,“这人……真好抓呢!” “好抓怕也不止是因为赌瘾难忍的缘故,更重要的,是觉得我等寻不到他头上。”长安府尹摇了摇头,问小吏,“人呢?” “在牢里。”小吏说道,“昨日雨大,牢里也被淹了不少,押送不大方便,自也没有给他套头押送了,而是直接带进去的,赵家一家子……当是看到我等抓了刘耀祖了。” “看到便看到了,无妨!赵家便是看到了,也无非是编几个由头尽量不与他扯上关联罢了。”长安府尹对这个倒是并不在意,而是伸手拍了拍案几上早已备好的文书,道,“刘氏同刘耀祖这兄妹关系做不得假,还能当作不认识不成?” “更遑论……那大善人不是只养一家亲家么?刘老汉夫妇不是挤兑了赵家一家子的,想吃他家那份吗?去刘家村请几个证人过来,记得,刘老汉夫妇二人定是要带上的。”长安府尹说道,“我便不信这群人互相攀咬之下,那赵家还敢不将前因后果说清楚!” 当然,能笃定赵家“一番衡量”之后,还是会说实话也是有原因的。 “他赵家瞒,无非是想保住童家这门亲事罢了,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找不到刘耀祖,他们这童家亲家里外皆在理,只是运气好,抢到这门亲事罢了;可若实在是无法里外皆在理,也只能要舍了刘耀祖,保全自己了。毕竟,只要有赵莲肚子里的这块肉在,哪怕面子不好看,刘耀祖为赵莲杀人,容易被人戳脊梁骨的骂,可只要那实打实的位子在手,那点难听的谩骂……这刘氏和赵大郎先时开食肆时也没少挨过,于他们而言,面子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里子同位子。”长安府尹说道。 这案子本身不难,难的与麻烦的,不过是牵扯里头的人心里的博弈罢了。 第六百零七章 清明螺(十七) 比起昨日雨还是有停的时候,今日的雨便着实没什么停歇之时了,细雨一直在蒙蒙的下着。 朝食过后,将公厨让给收拾的杂役们,温明棠、汤圆、阿丙连同纪采买几人出了公厨。 天上虽然蒙蒙细雨一直在下着,可地上的水位已然褪去,倒是没有早上刚出门时那股湿哒哒需蹚水而走的不自在了。 “林少卿今儿早上没来吃朝食,那朝食还是让赵由代领的。”公厨几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常闲聊的话题自也围着身边事打转了。 温明棠点头,说道:“听说长安府抓了个赌徒,是刘氏的兄长,因怀疑这个名唤刘耀祖的赌徒与姐妹花的死有关,是以一大早,他就同赵由过去了。” “啊……险些忘了这一茬了,那赵大郎的娘子刘氏又不是孤儿,她是有家里人的。”汤圆闻言伸手捂住小嘴‘啊’了一声,惊道,“只是怎得到这时才冒出来?先时刘氏他们被抓时,家里人沾上了官司,他怎么也不过去瞧瞧?” “真是小孩子家家……问的什么傻话。”纪采买听到这里,摇头接茬道,“寻常人家,哪怕家里人沾了官司,都定下就是凶徒了,家里还有不少人不信的,帮着走动或者去大牢里探望呢!似这个被抓的赌徒,却是亲妹子一家被抓了,他连问都不问,看都不看,最后还是被府衙的人抓过来的。这般避之不及的举动多半不是同亲妹子一家闹了矛盾,便是其人本身便同案子有关了。” 当然,具体什么情况,光靠猜是猜不到的,还是要靠证据说话的。 抓到刘耀祖的消息,长安府尹得知之后便立时遣人通知了林斐。 林斐闻言,也未怠慢、磨蹭,从靖云侯府出门之后,未去大理寺便直接去了长安府,至于那朝食……则是赵由帮着跑腿领的。 辰时不止是大荣多数衙门的朝食时辰,也是大荣多数人习惯食朝食的时辰。 靖云侯父子走后,靖云侯夫人郑氏对着食案上吃剩的朝食并未立刻喊人过来收拾,而是遣人去将赵司膳喊了过来。 虽赵司膳有名有姓,可大抵是那司膳的招牌喊习惯了,众人还是习惯唤她赵司膳的,对此,赵司膳并无不满,相反觉得能以手艺又或者行当冠名,既是一种殊荣,又能提醒自己时刻牢记这段过往。 今日侯夫人郑氏食完朝食特意喊来赵司膳倒不是有什么吃食上的交待,而是大早上的,次子出门前特意交待过一声的,当然,以次子一贯的性子,当也早早遣人告知赵司膳了。 既只是传个话的事,待赵司膳过来后,郑氏也未兜圈子,开口便道:“阿斐可有同你说过那刘耀祖的事了?” 赵司膳点头,虽然知晓靖云侯府中几个做主的办起事来还算靠谱,可还是做好了万一的打算,提前在腹中准备了一番解释的,眼下郑氏开门见山,她自也不消费那些口舌了,遂欠了欠身,道:“二公子做事细致,已遣人过来说了。”说到这里,面上又露出一丝愧色,道,“不成想我的私事竟扰到府里,是我的不是。” “这同你有什么关系?我府里也没那么多规矩,更遑论,这也能算是阿斐的公事了。”郑氏看着面前言行举止谨慎得体的赵司膳,一方面觉得她有礼,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委实太有礼了,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赵司膳坚毅的面色,她不由叹了口气,那些本想劝说的话还是咽回了肚子里。小心无大错,即便小心有礼到近乎疏离,叫人看的有些不忍同怜惜了,可人生一世……面前这个坚毅的女子,她虽喜欢,却也不是自家什么人,在自己府中,自己不在意那些虚礼,可旁人却不定是在意的,且赵司膳也不会一直留在自己府中的。 人生一世,碰到的人实在太多,说不准的,那小心谨慎融入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小心无大错! 想起阿斐曾提过的赵司膳为人坚毅,性子刚强,若定要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八个字来看赵司膳的话,赵司膳或许会显得有礼过头了,可这不是什么坏事,小心是无大错的。相反若是定要去迎合那‘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看人眼风识人脸色的,手腕极高的为人相处之道的话,能做到当然是好的,可多数时候,人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做到每一件事上的尺度都拿捏得宜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这般‘小心无大错’的谨慎了。 看着……是不够‘八面玲珑’‘过于要强’了,可实则……赵司膳并未错,不是什么人都有犯错的机会的,似赵司膳这等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很多时候其实是不能犯错的。因为那家里……不拖后腿都算好了,更别提若是犯了错,家里还会来帮忙兜底了。 看着眼前聪明谨慎的赵司膳,又让郑氏想起了族里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比起赵司膳来,她郑氏女当真是幸运太多了。 家族不止不会拖后腿,还会给助力,甚至犯了错,还会帮忙兜底。可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的闹出了些本可避免的麻烦事来。 想到这几日族里阿幽和涂清的那些事,郑氏便忍不住摇头,事情几乎是一点不差的尽数被阿斐说中了,那个涂清同阿幽相看的第一眼表现的那般客气疏离,以至于阿幽母女都觉得这一门亲事没戏了。 结果最后相看了一圈,涂清又回来找阿幽了。 真相中……便不会去外头看一圈再回来的,而是第一眼便相中了,就似她夫妇,她长子夫妇,甚至阿斐……其实也一样。 这般去外头看了一圈再回头的,自是因为利益的考量,结果当日自己分明已经提醒过阿幽母女当日阿幽发难之事定要捂严实了,阿幽母女也答应得好好的,板上钉钉的表示阿幽那两个手帕交闺蜜不会说的,结果……那事情……是怎么传出来的? 想到阿幽母女跑来她这里,求她帮忙敲打阿幽两个手帕交闺蜜的事……郑氏便觉得头疼不已:真是一团乱账! 这点芝麻大的小事都摆不平,还要她来做,她都嫌脸红。更何况,这种事……本可以杜绝的,偏阿幽自己憋不住,惹出的麻烦……真真是自己挑起的麻烦事。 思绪一晃间,郑氏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连忙对面前的赵司膳道:“你去吧!总是协助官府办案,自是公事为重,厨房的事是小事。我等若实在嘴馋,自可以遣人去外头买的吃,这几日既要协助官府办案,手头的活计便暂且停了吧!” 郑氏……确实是个和善的主子了,赵司膳听到这里连忙道谢。出去时,回头看了眼正支着下巴思索着头疼事的郑氏,不由心道郑氏果然是厚待身边人。当然,这位众人交口称赞的侯夫人自己也常说,或许是自己事事都算圆满,素日里自家也没什么要发愁不睦的事,勾心斗角之事不上及自身,自己被世事厚待,待旁人自也尽力厚待了。 听着好似是一饮一啄的事,可不是所有不曾淋过雨的人都肯为他人撑把伞的,也有自己虽算得上好过,被世事厚待,可看旁人是决计不能比自己更好过的那等斤斤计较、嫉妒之心烧的尤盛之人的。 有人会指着那穷恶之地的百姓骂‘穷山恶水出刁民’,而那穷恶之地的百姓也确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做了错事,无法反驳,只能低头认下这个骂名不假;可那骂着‘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人本身有时甚至不曾遭遇过穷恶之事加身,却依旧作恶,见不得人好,岂不是比那被自己骂着的刁民更坏? 这等人……赵司膳很快就会遇到了,正是即将在府衙之中碰上的童大善人父子。 …… 此时的童大善人父子方才走上官道,两人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又难得步行前来,自是慢慢走着,待走到衙门时估摸着要到午时过后了。 当然,刻意慢慢走动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父子二人虽未明说,可两人彼此心照不宣,走的这般慢自是要等家里的奴仆去偷狐仙,而后被村民们抓住,再然后,闹大,将这把火烧至胡八他们身上。 最后,让愤怒的村民们去那剑走偏锋的避祸吉地——蜃楼堵一堵胡八他们,顺带,也让他父子开开眼界:这蜃楼,是不是当真如传说的那般能阻挡暴民? 因着童大善人父子的刻意‘拖延’,想要将火势蔓延开来的举动,府衙之中的林斐同长安府尹不知两人要来,自是如常办案,早早派了人去刘家村请‘人证’,准备待人证一来,便立时提审刘耀祖。 比起童大善人父子二人的刻意‘拖延’,前去请人证的差役同小吏们却是走的飞快,甚至叫上了府衙的马车一同赶去的刘家村。 “一来一回,若是不耽搁的话,或许都不到一个时辰,人就能请齐了,届时互相一露面,事情就能交待了。”长安府尹唏嘘道,想起那姐妹俩停放在后衙的尸首,以及那一身比起姐妹俩生前所有享受的福分都更厚、更贵的嫁衣,叹道,“当初开棺时,你也在场,见过那诡异的情形。当时……那姐妹俩的棺材上画了多少防鬼、除魔的符咒啊,看的人心惶惶的,村里也都在说她二人抓交替。可在我衙门里放了好几日,也不见她二人跳出来闹鬼,可见……啧啧,是有人希望她闹鬼!” 正在吃着手中饭团的林斐听到这里,转头看向长安府尹,林斐正慢条斯理的吃着手里的饭团,嘴巴被吃食塞满自是不能出声,却不妨碍他做动作,看着林斐面对自己作出的动作,长安府尹愣了愣,对着林斐的动作下意识说了出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斐点头,咽下了嘴里的江米之后,说道:“那乡绅决计是整个刘家村最聪明的聪明人,这种事……你我只凭这些旁枝末节,都能猜到刘耀祖与这姐妹的死脱不了干系,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到?两姐妹死后风光大葬不假,可那棺材上画了这么多除恶的符咒也不是假的,可说……只要吃过姐妹俩身后事大葬的那场席的村民,便很难不将事情往鬼神之事上想。本是一桩简单的案子,会多绕的这些弯,少不了这乡绅‘风光大葬’的助力。” “再者……那身嫁衣,”长安府尹点头恍然,接话道,“那般昂贵的嫁衣,就算是新娘自己穿出去的,这婚礼早过了,乡绅也不问问她穿着这身嫁衣出去做甚?若不是新娘自己穿出去的,是刘耀祖或者旁的什么人偷的,本府倒是不知道他童家的宅子难不成是村里公用的茅坑不成?什么人想来都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玩弄律法,钻律法的空子。”林斐淡淡道,“不直接杀人害人,但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纵容甚至引导,似这等擅长玩弄人性之人,很难寻到他们杀人害人的直接证据,着实令人犯难。” “所以我大荣律法每回年末朝廷都要吹上一吹‘完善’,可是不是真的完善,那些吹嘘‘完善’的人自己最是清楚了。”长安府尹说道,“比起直接杀人的人,那等钻律法空子之人才麻烦。” 林斐点头,看长安府尹说着说着,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中的饭团之上,当即便将切好的另一半饭团递给了长安府尹,长安府尹接过饭团,看着那漂亮齐整的切面,下意识的数了数:“江米、青菜、酸菜豚肉、鸡蛋,唔,还有这是什么……好厚的馅啊!” “还有咸蛋黄同胡瓜。”林斐说道,“大早上来这么一个,便是干体力活干到午时都不会饿,顶饱的很。” “只要做活的都好这一口米面吃食,吃罢,做活都有力气。”长安府尹啧了啧嘴,说道,“若没有这米面吃食,多半做活之人都是扛不到中午的。” “若没有这米面吃食,刘家村那些种地好手的村民也撑不到现在,早被那狐仙吞食光了。”林斐顺着长安府尹的话说了下去,垂眸看向自己手中馅料丰富,菜、肉、蛋皆有的饭团,淡淡道,“虽然要活得好光食米面不成,可带着些灾病活下去是成的。于刘家村那村民而言,那土地……在那位童大善人接手之后,不曾盘剥过他们,也让他们靠着米面撑着活到现在了。” 乡绅地主之所以被称作‘地主’,自是因为这些人的眼睛多是盯着百姓那些田地的,虽然朝廷律法严明,田地不得胡乱买卖,可乡绅地主自是多的是办法,寻各种各样的漏洞来钻空子,抢百姓的田地。 童大善人这个赘婿的老丈人,那名唤刘寄的乡绅在时,便没少做过这等事,可刘寄死后,童大善人接手之后,却从未打过抢夺百姓田地的主意,也让刘家村很多人都靠着米面支撑活了下来。 就连刘老汉夫妇……若不是年老体弱耕种不动了,也是能活着的。 当然,也仅仅只是活着罢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江米饭团,眯了眯眼,说道,“说的轻松,可当真赖活着,赖个一日两日,一年两年还能撑,让人‘赖活着’几十年,那滋味……啧啧,所以这善人是真有手腕啊,能唬的村民不闹腾!” “虽素日里一日三餐都食米面,可刘家村每月都有村宴的,村宴之上自然是有菜、蛋、肉的,”林斐语气平静的接话算着那笔村民自身的账,“一个月食一次菜、蛋、肉,放在我大荣,远不如寻常百姓。” “也不用去旁的地方,去三街九巷里随意抓一个寻常百姓,那等一月食一次菜、蛋、肉的,都是日子过的极其艰苦,憋久了都要时不时要闹一闹的了。”长安府尹说道,“刘家村那么多村民靠这一月一次菜、蛋、肉吊着,也不闹,真是’乖‘的堪称稀罕了!” “因为除了一月一次的‘村宴’打牙祭,还有狐仙局,有那个能发大财的美梦,”林斐接话道,“一月一次菜、蛋、肉的赖活着,憋久了,恰似那烧开的水,要沸腾之时,还有狐仙局,给村民发些‘能发大财的美梦’散散热,另外还有大善人的‘修路’等善举帮着扬汤止沸,就这般,让村民一直在那水将开未开,... 第六百零八章 清明螺(十八) “本府也是这般想的,民间俚语虽粗俗,可很多时候却又都是有道理的。”长安府尹点头说道,“譬如‘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若是有朝一日,这姓童的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行起真善而不是伪善了,比起他‘转性了’这个原因,本府更属意他怕是另有所图,且所图还不小。” “尽力劝导、教化之后,若是还不肯收手回头的,自是要动刀兵了。”林斐说道,“不是什么人都肯及时收手的,多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 “赌徒也是。”长安府尹咬了一口手里的饭团,对林斐说道,“刘耀祖的人是关进牢里了,可嘴还硬着呢!打进来开始就嚷嚷着要见‘大人’,一直在那里喊冤,道什么要自证清白呢!笑话!本府还未提审他,手下也不曾告诉他抓他进来是为了什么,只是道了句‘你自己清楚’,他自己就嚷嚷着没有杀人开始喊冤了!” 这不打自招的举动看的长安府尹忍不住摇头:“真是个笑话!” “确实可笑!可人证物证俱在,且还被当场抓现行的偷儿不住喊冤的情形却也不少见。所有人都看到偷儿偷窃了,证据也确凿,偏他自己闭着眼不肯承认,真要跟他讲理,指着他的鼻子问‘所有人都看到你偷窃了,你为何不认?’,那偷儿却还能闭着眼说瞎话的嚷嚷‘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没偷’。”林斐说道,“又问‘那东西怎么在你身上?’,对方还是重复着那句‘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没偷’。” “即便所有人都看着他睁眼说瞎话,也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就是他偷的,他在撒谎,可他依旧能闭着眼反复嚷嚷那句‘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没偷’,你说的这等人,本府初入仕途,乍碰到时险些没被气的背过气去。”长安府尹说起自己当初刚入仕途时的遭遇,忍不住摇头失笑,“手里揣着这么板上钉钉的证据和道理,去同这怎么都逃不脱罪责之人去讲道理,本府回看年轻时的自己只觉自己实在太青涩,太傻气了。” “证据和道理都在手,板上钉钉之事,朝廷律法的规定本也是能直接定罪,自是不用再去寻那逃不脱罪责之人了。偏本府那时不懂,还要傻气的较真听那人一句亲口认罪。眼下想想,就是他做的,他哪里来的自证清白的证据?既然怎么都逃不了刑罚了,一句‘认罪’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黔驴技穷,手头也没有旁的牌可打了,不如咬着牙不认罪,既能‘骗骗自己告诉自己若是对面的傻气些,当真听了自己‘不认罪’的谎话,拖上一段时日,也能晚点行刑,尤其是那等死罪的,拖一日便多活一日,有时拖着拖着,搞不好还能拖到大赦了。”长安府尹摇头叹道,“便是骗不了对面较真的办案官员,‘死不承认’的举动还能叫寻常人看了气的七窍生烟,左右自己也逃脱不了了,能给对方找点不自在,看对方窝火,他自也是高兴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有。可还有至死不改,至死还在挣扎,不让旁人好过,尽可能拖旁人下水的。”长安府尹说道,“越是做事认真,一腔热血的,越是能被这等人气的七窍生烟,除了自己受气,高兴的怕也只有这等人了。” “本府花了好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不是所有人都能教化的,同这等满口谎话之人较真,全然只有气坏自己的份。”长安府尹说起自己的这些往事来唏嘘不已,一番感慨过后,看着对面认真听自己说话的林斐,却是又笑了,“所以本府看到你这般冷静行事,不会轻易被‘眼泪’所打动,本府便觉得你政绩如此出色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是所有‘眼泪’都是真情流露的,有情之所至,委屈至极的,也多的是演出来的‘委屈’同‘不甘’。”林斐点头接话,神情淡淡的说道,“我大理寺接手的案子中的嫌犯之中,委实有太多会用‘眼泪’欺骗人了。” 同各式各样的凶徒接触多了,自是早明白了“眼泪”亦是有些人手里的工具。 而往往利用眼泪之人,剥开那或楚楚动人引人怜惜、或满口道德正义,让无数人追随的‘善良柔弱’、‘伪善至极’的外表,里头藏着的偏是颗最无情、冷血的心,那些重重伪装的凶徒总是喜欢利用眼泪,来寻找人群中最热血、真诚的那颗心来谋求同情与欺骗,甚至是……抓交替。 “你那位老上峰……若是如你一般,在你这个年岁便懂这个道理,莫要太过感情用事,或许……如今也不会出事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不等林斐开口问他,便朝他摇了摇头,道,“本府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本府真的不知道。”顿了顿,又道,“或许知道的话,便也要去摘星楼跳楼自证清白,不连累家人了。” 这话一出,两人皆咧了咧嘴角,算是对这一句‘玩笑话’的回应,可眼里却实在没什么笑意,因为赵孟卓坠楼这件事委实是太过沉重了。 “他当年那案子……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以所有涉案之人皆身亡结案了。那些人身前俱是极善权术,重权势胜过实打实做事之人。”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林斐,“这等人……你比我更清楚,若不然,也不会头一次踏足刘家村时,便感慨‘头一回知道还有童大善人’这号人物了。” “既然都是童大善人这等人……”长安府尹将手里最后一点饭团送入口中,捂住自己的耳朵,遮住自己的眼睛说道,“也没什么好说好问的了,左右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指不定还会被人带入沟里。手头有证据,且证据确凿的话,直接办了便是,莫要同他们多接触了。” 当然,这些话说起来也委实太有‘事后诸葛亮’之感了。 “本府如今能说的那么明白,不过是初入仕途时位子太低,接触的都是些乡绅罢了!靠这一身官服狐假虎威,虽然那些乡绅心里并不怕本府,可直接抓官府的官员做交替,顶狐仙位置的胆量一般而言还是没有的。如此……倒是阴差阳错的,反而逃过了一劫,虽然当初做事时着实辛苦又棘手,可好歹留了性命。”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当初本府这仕途熬了好些年才有了起色,本以为自己这般起点太低,是仕途不顺,可眼下想想,一腔热血、青涩之时面对的乡绅没那般厉害,更少见童大善人这等手腕的乡绅其实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有多少手腕,自也对付同等手腕的凶徒。人总是一步一步往上爬,每一步都脚踏实地的踩着,如此才不会踏空。反观你那老上峰……运气便比本府好太多了,一入仕,起点太高,碰到的自也不是纸老虎,而是真老虎了。” “以一腔热血、青涩之身面对真老虎,实在是太过危险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向面前若有所思的林斐,“我不知道赵孟卓当年的案子,朝中很多人亦不清楚,只是将堂堂大理寺卿逼得无法开口自证,不得不跳下摘星楼的,不也是那‘有石入口,有口难言’?” “有冤在心口难开。”... 金身碎片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他们带走这几人是为了做人证,自是需要他们说实话的。管事是心腹,虽然可能知道的更多些,可涉及自家主子时,未必会说实话;反观奴仆,眼下惦记着那金身碎片,自是急着想回来抢那狐仙金身的,为了早早回来,更有可能全盘托出。且这两人是管事的心腹,这等事……奴仆知晓的未必会比管事少。 毕竟管事一日之间要管的事太多了,很多无法亲力亲为之事都是叫手下的得力奴仆去做的。 一番权衡之下,小吏带了这两人,外加刘老汉等人上了马车,马车一路未耽搁,待从刘家村一路赶回府衙之后,小吏还特意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了一声府衙的门房,待得到‘童家父子还未过来’的消息时,马车上的人证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那几次三番几欲张口的举动,显然是快要按捺不住了。 这一马车的人证,但凡知晓童老爷准备拿出家财平账的,自是都下意识的惦记上狐仙金身了,若是管事也在马车里,或许还能安抚一番众人,可管事不在,即便是管事最得力的奴仆也终究不是管事本身,不会似管事一般笃定童家父子二人不会跑,而是如寻常刘家村村民一般焦灼担忧了起来。 就似那‘寻常百姓以为皇帝是用金锄头耕地’的笑话一般,寻常村民同奴仆哪里会去想童家父子那家财有多少俱摆在家中的库房里了,不是两个人不带马车就能轻易卷走这些家财的细碎之事,而是本能的将心比心,忧虑起了‘童家父子是不是跑了’。 毕竟寻常村民哪里能似乡绅一般拥有那么多家财的?君不见逃难的百姓,多是将尽数家当换成金银细软,一个背在身上的小包袱便已是全数值钱家当了,带不带马车这种事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看着一马车人证面上的焦灼担忧之色,小吏冷笑了一声:也不怪马车上的这些人多想,那童家父子既然早早便出门了,说是来衙门的,怎的会出门比他们早那么多,却此时还不到衙门? 至于童家父子刻意拖延,想要将火势烧到胡八他们身上这种父子俩人都不宣之于口的秘密……马车上的人又怎会知道呢? 谁也没想到,只是叫了几个人证来府衙而已,且证的还是刘耀祖杀人这件于刘家村所有村民看来都再小不过的小事,可这一叫……却直接叫塌了那村祠里供奉了几十年的金身狐仙。 第六百零九章 清明螺(十九) 原本是打算等上一个时辰的,却不想手下人办事这般利索,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将刘家村的人证们带来了。 才吃罢朝食喝了两盏茶的长安府尹同林斐正要起身,那一同跟去刘家村带人的小吏便过来将今日刘家村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闻那童家父子抱着账本准备主动行善填补百姓亏空了,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不意外的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微妙:才说完哪一日那童大善人不伪善而是真行善了才是真的可怕,不成想这‘可怕’之事便来了! 不过比起村民来,长安府尹同林斐倒是不必忧虑童家父子两人不带马车,只抱着账簿出门是不是准备跑路了这种事。衙门的马车只有这么大,塞了几个证人之后便满了,是以衙门的小吏同差役们打从一开始刘家村这一趟的回程便没打算坐马车,而是跟在马车外头骑马跟随的。 既走的是同一条路,自是难免碰到。更何况日常抓人、找人的衙门中人早练就一双利眼了,去的时候未注意,回来时,便在城门附近看到了正缓缓步行还商议着去吃个午食的童家父子了。 那恍若散步般悠闲的举动,也难怪童家父子此时还不到衙门了。 便是个好腿脚的,这般走,也变得‘腿脚不利索’了。 当然,这等‘腿脚不利索’落在衙门中人眼里便是另有所图了。 小吏说罢去刘家村带人证的事之后,便道:“属下怀疑那父子二人刻意拖延,也不知有何目的。” 跑是没准备跑,但拖延却是真的。 长安府尹点头,认同了小吏的猜测之后冷笑了一声,开口说道:“童大善人果然是童大善人,便是行起善来还是那股子微妙味儿!”说到这里,转头看向林斐,“你怎么看?” 林斐说道:“若真心想填补亏空,定是找衙门上缴家财,阐明事实为先的,狐仙局要塌这等事定然不会事先说明的。若是提前说了,便是如今这幅人人惦记的情形了。至于人人惦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便不消我说了。”说着看了眼那个小吏。 长安府尹点了点头,顺着林斐的目光看到自己身边那个小吏,遂笑着问道:“我身边这位……办事可得力?”夸人当然是要当着人的面,让他知晓的,这既是夸赞又是鼓励与支持。 林斐点头,显然很是认可长安府尹这句话。 待那厢办事得体的那位小吏谦称大人谬赞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所有人本都在打着狐仙金身被摔碎前抢到一块碎片的主意,眼下多亏了大善人的提前泄露,童家的奴仆要跑去抢金身碎片了。” “可村祠就设在村口,旁人怎么可能看不到?或许有人有那运气能抢到一两块碎片,可旁的没抢到的人该怎么办?”林斐说道,“村子里家里有余粮的怕是要被抢不到碎片急眼的村民抢了。” “所以,大善人提前抬出官府堵了自家的门,童大善人家的门被堵了,砸不开!那家里有余粮的旁人家便要遭殃了,首当其冲的便是那群同童大善人一道做局的乡绅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忍不住捋了捋须,“先时你我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那蝉不定是乖乖等着被捕的蝉,而更有可能是能脱壳的金蝉。眼下这招拿官府堵门,祸水东引的招数算是让本府见识到了这蝉还当真不简单。” “只是这大善人虽然行起善来总喜欢藏些祸根看人互相撕咬,可上缴家财……说到底也是损的自己,他为什么要做?”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复又看向那小吏,“那没跟来的管事还说了什么?你又问了什么?” 小吏显然对此早有准备,这一趟刘家村之行并未白去,回道:“属下一听,也想到了那些祸水东引的乡绅,便问了一下那管事,问他其余乡绅们可知晓大善人这决定舍己为人的善举?那管事本有些犹豫的,可大抵是怕那两个奴仆说漏嘴,便还是自己主动老实交代了。据那管事所言:这事……乡绅们昨晚便知道了,今儿一早便约了去那泾水河上的蜃楼,哦,就是原来兴康郡王府的那一座,前段时日郡王府抄家,放出了不少被抄没的田地家宅,这群乡绅便买下了这蜃楼,听说今日准备去那里议事。” 能早一步想到这些,提前追问,这小吏自是已足够机灵了。 长安府尹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待小吏走后,转向身旁若有所思的林斐:“你怎么看?” “连乡绅的去向都那么明白,看来今日那座蜃楼定会被抢不到银钱的村民们围攻了。”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长安府尹说道,“要掐准这时间,让那群去蜃楼商议的乡绅们被村民围攻讨要银钱不难。” “我道他父子二人怎会那么拖沓呢?‘养尊处优’‘腿脚不利索’什么的还是其次,原是想看旁人倒霉。”长安府尹此时也捋清了童家父子的一番算计,“这群乡绅不是省油的灯,家宅修缮牢固,家里还养了不少下得了狠手的打手,想要讨要银钱的村民要进乡绅家中抢不容易,若是强行破门而入,搞不好会被毒打。但凡动粗,便避免不了伤亡。眼下乡绅去向那么明白,比起跟他家中养的打手较劲,便是动粗打赢了,这群底下的人也做不了主,不如直接去蜃楼堵能做主的乡绅了。所以,今日这一番,那群乡绅可谓被童家父子实打实的算计了。” 林斐点头,顿了片刻之后,又问长安府尹:“大人觉得……这些乡绅们是什么样的人?” “自私自利,行为举止皆为利所驱。我若是要倒霉了,那定要尽可能的将旁人也拉下水方才快慰之人。”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以本府多年同乡绅们打交道的经验,这些人眼里,所谓的人命不说比不上家里的牛羊牲畜这些活物了,甚至还比不上自己的一个乐子值钱。譬如前些年就传有乡绅听闻有狸奴从高处坠下,竟还能借用己身灵巧平稳落地的,顿时起了兴致,准备试验一番。先是从高处扔狸奴,扔死了好多只狸奴;扔狸奴觉得不过瘾,便试着扔那拳脚功夫利索之人……后来那被扔下去的拳脚厉害的年轻小伙摔瘫了之后,也只得了笔银钱赔偿,甚至那银钱最后也只给了一半,剩余的一半因着那瘫了的小伙过世的缘故被赖了账,一直在扯嘴皮官司呢!” “天大地大,有时或许还真不如满足他的乐子大。”林斐点头说道,“大人说的这件事便是我想说的,尤其这群乡绅接手的还是这泾河蜃楼。其建造之初便是稳固至极,号称防固坚守,圈子里私下常有传言此处不止阻得了天灾还能阻人祸的。有那试验狸奴之事在先,既能祸水东引又能顺带看看这蜃楼能不能抵挡暴民之事……这些人也未必做不出来。” “那还真是好个‘童心未泯’‘爱看乐子’的童家父子啊!”长安府尹冷哼了一声,却并未起身,而是说道,“这群自私至极处,为利益所驱使,毫无同理之心的‘利益伥鬼‘莫看素日里谈事时坐在一张案几两旁相对而坐,瞧着一副坦诚相待的朋友模样。可一旦设局,将对... “那蜃楼之中不止案几倒过来便是条舟船,关在里头的人不惧水患,那八角楼阁本身还是个投石器具,阁楼墙面之上有机关,拨下那把手,便统共可以投掷五次。”林斐对这泾河蜃楼显然是听闻过的,知晓这铁笼子周全,只是想了想,还是对长安府尹说道,“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请大人派人走一趟……” 话还未说完,忽听小吏在外头高喊了一声“大人,圣上口喻来了!” 突如其来的圣上口谕不止超出了原本正在说话议事的林斐与长安府尹二人的意料之外,也让大荣几个牵涉其中的衙门都有些措手不及。 看着接了口谕之后,几乎倾巢而出,只剩公厨几人,甚至连不少杂役都被调走,空空如也的大理寺,汤圆吐着舌头,连呼:“皇陵那里当真需要这么多人?人都走空了呢!” “小丫头莫胡说八道!”一旁原本正奋力擦拭着食案的关嫂子听到这话立时神情一紧,连忙凑过来以过来人的口吻叮嘱汤圆,“皇陵被水淹了,自是天大的事,什么大事能比太祖皇帝他们的皇陵被水泡了更大?自是不管什么衙门都要立时放下手头的事前去帮忙的!” 这话……看关嫂子面上的虔诚同郑重之色,显然是她的真心话,也确实是由己度人,真心实意的叮嘱汤圆的。 汤圆自是知晓的,虽张了张嘴,本想说她方才那句话又哪里有什么不敬之处了?只是面对关嫂子认真叮嘱的脸色,解释的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是我的不是!” 眼看汤圆听劝了,关嫂子又叮嘱一旁的温明棠同阿丙,道:“小孩子家家的,且记得旁的事好说,可但凡涉及陛下之事,却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温明棠同阿丙点了点头,看着关嫂子面上的虔诚神色,温明棠垂下眼睑,没有驳斥她这话,而是说道:“刘寺丞他们走的匆忙,我等方才在这里做饭,自是不曾听说具体状况,只是皇陵这种事……按说不归大理寺管啊!” “不能让太宗陛下在水里泡着吧!自是看哪个衙门的人手多,便抽调哪个衙门了,似咱们大理寺、府衙,还有城里巡逻的那些个衙门都去了人呢!”关嫂子不是公厨的厨子,自是不消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的,方才圣谕来时,也挤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自是清楚哪几个衙门被调了人。 “这么多人还不够呢!”关嫂子说到这里,伸手一指,指向大理寺衙门大门的方向,说道,“来传圣谕的还派人在衙门前等着呢!看衙门里余下一时脱不开身的,待几时忙完了手头的活计,便将剩余的人一同带去皇陵帮忙。” 这话一出,说这话的关嫂子并不觉有什么不对,于大荣多数百姓而言,也甚少会去想圣谕会有什么不对的,况且只是临时帮忙罢了。 可正在忙活的温明棠却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眉头拧了起来:这般派人守在门口的举动……实在不似是让人去皇陵帮忙的,而更似是……防着这几个被调人的衙门有人出去呢! 这般不让人出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着一场圣谕过后,被调空人手的衙门,长安府尹同林斐二人脸色微妙:这道圣谕平心而论,揪不出什么错处来,更遑论往年也是发生过这等事的。 雨下的那么大,天灾之下,众生平等,皇陵只要建在大雨漫灌的土地之上,被淹也不奇怪,调衙门的人去帮忙清理皇陵自不算什么奇怪之事。可奇怪的……是门口站着守着的两个人。 …… “你怎么看?”长安府尹说道。 林斐摇头,下意识的看了看阴沉沉、细雨连绵的天色,道:“天威难测,来的这般巧……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你当真猜不到吗?”长安府尹却伸手摸了摸自己不断跳的眼皮,说道,“本府都觉得要出事了。” “便是你我二人要出门,也会被立时带去皇陵,又如何去蜃楼叮嘱那群乡绅莫要胡来?”林斐的目光转向衙门门前守着的两个宫人身上,眼里透出一丝无奈之色,“只盼这群人行事莫要太过张狂了!” 他同长安府尹当然不会同情以及帮助这群乡绅了,只是若是这群乡绅行事太过,也不知会酿出什么样的后果来。他同长安府尹本想阻止的,却被一道突然降下的天威挡住了去路。 至于天威的目的…… “去岁的天灾窟窿需要人补,再者边关守将的军饷总是一直在缺的,补天灾也好,边关戍守也罢……都需要银钱。”长安府尹喃喃道。 第六百一十章 清明螺(二十) “台子搭了,素日里能让他们有所桎梏同警惕的‘领头羊’也被逼的行善了,此时正是最张狂的时候。”长安府尹默了半晌之后,看着周围空空如也的大堂,说道,“还真是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可这一次未必是天。”林斐开口,指了指头顶阴沉沉的天色,顿了顿,又指向皇城的方向,说道,“那里头的‘天’也未必清楚是怎么回事,指不定是被蒙了眼了。” 皇陵被水淹了,作为李家子孙,得知这个消息,吩咐一声,让底下的人去抽掉衙门的人手帮忙,这在李家子孙看来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罢了,随口一句‘口谕’下来便是。 “陛下……未必清楚里头的龃龉。”作为圣上伴读,自是了解圣上的,虽然不定说能全然清楚圣心,可日常言谈之中,至少如今的林斐还算清楚皇城里坐着的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还远远未成长至老练的地步。 “若是……皇城里那位当真清楚里头的门门道道,下的就不会是口谕,而是圣旨了。”林斐说道,“只是陛下这一句随口的‘口谕’一出,有人便立时接手放大了这道‘口谕’的份量。” 到底在仕途中摸爬滚打多年了,长安府尹当然明白这些了:天子金口一张,那吐出的话语有多少份量不止在于天子本身的天威,更在于底下执行之人的手上。他起身去衙门门口问了问那两个守在衙门门口领命的宫人,回来之后,才对林斐说道:“问过了,说是工部、户部、兵部几部都有人打了招呼了。”当然,具体什么人打的招呼,底下办事的宫人是不知道的。 里头的门门道道,并未骗过此时留在衙门里的长安府尹同林斐的眼睛。有人搭台刻意让那群乡绅‘先使其狂’,二人心里也清楚,只是这种事……实打实的证据却是不好找的,更何况眼下他二人根本出不去。 “天子金口一张,工部、户部、兵部几部的人一顶‘抗旨’‘藐视天威’的帽子扣下来,放大那‘抗旨’二字的份量,你我二人若是执意这等时候选择外出而不去皇陵‘行臣子本份’,将外头的乡绅、村民之事看的重过皇陵里的太祖,不说顶上乌纱要摘了,指不定人都要进去了。”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提醒他道,“更遑论,这些乡绅……手里并不干净,工部、户部、兵部也清楚这些人不干净,所以根本不惧有‘聪明人’看破。因为不管道义还是律法,甚至圣谕这些都在他们手里,便是有人想说破,都有那道义、律法、圣谕,甚至赈灾为国为民的那块石头在那里堵着,自方方面面堵死了有人想要搬开那块石头。” 林斐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些话是长安府尹的肺腑之言,只是想到前几日同温明棠的谈话,不由在心里再次感慨:这是李家的……家天下啊! “我也翻过些《易经》《风水》之书,里头常说一句话,道‘官杀为财’,这些乡绅的财,可不正是官与杀之来源?”对面的长安府尹在那里感慨着,“所以眼下,这些大富……要被官、杀拿去祭旗了。” 这话算是这位红袍父母官真正的心里话了,也是他真正从那两个守在衙门门口领命的宫人背后摸到的隐隐露出的一角。 去岁一整年的天灾需要银钱,边关戍守也需要银钱,而国库里的银钱……求仙问道,享乐一辈子的先帝两腿一蹬,走人之后,留下的,是个被彻底掏空的国库。 “你清楚的,”看着垂眸不语的林斐,长安府尹继续说道,“便是事情当真闹大,那工部、户部、兵部的人将事情和盘托出到陛下面前,他们也不怕,因为这是实打实的阳谋。于陛下而言,几个乡绅……尤其还是几个手里不干净,名声极差的乡绅比起天灾赈灾和戍守边关来,陛下会怎么选根本不消多说。” 所以人总说……阳谋一旦祭出,便是无解的。 “哪怕陛下是个‘仁厚至极’之人,更遑论你我皆知,陛下并非是个‘仁厚’的不忍踩死任何生灵的圣父,用几个不干净的乡绅来充裕国库……或许陛下吃过这一回之后,不止不会生气,反而觉得甚好,此计甚妙,下回还想要更多。”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咧了咧嘴角,虽然是在笑,可眼里却着实没有什么笑意,“谁叫……他们身上不干净,被人抓住把柄了呢?” 阳谋,确实是无解的,因为所有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展示于人前,因为被拉上台的那个人……确确实实不干净,损了阴德。 损了阴德,所以被阳谋克制了,这也算是……一物克一物了。 “倘若当真不想被阳谋套住,白白等死,便莫要做什么不干净之事。”长安府尹说道,“哪怕是最狂之时……也最好克制些,有礼些,努力做个善人。” “似那童大善人一般,就比之那些吃相难看的乡绅们要更高一筹了,”林斐这才开口,接话道,“可既然做了这大善人,狐仙局要塌,他这大善人自然‘只能’,也‘必须’站出来,拿出身家平账,他没得选,哪怕再不愿意,也没得选。” “逼得‘伪善’之人‘真善’了,如此违心,且还需克制自己的贪婪,这很难受吧!”长安府尹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笑了笑,眼里透出一股子难言的凉意,“可这难受……谁看得见?谁知道?哪个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谎,谎称自己难受?既然有可能是在撒谎,谁又知道他表现出的‘煎熬’是不是真的?我等的同情又怎么能浪费在他的身上?” 能知道童大善人明明是个‘伪善’之人,却被形势逼的‘真善’,由此备受煎熬的明白人定是‘务实’至极,不好欺骗之人。他与林斐便是这等人,不睁眼切切实实的看到,自然不可能信童大善人是在承受煎熬的;而那些信了他是真善的,如刘家村的那些村民,却又是不可能明白他的痛苦的。 所以,布下这块石头之人,自己也被那块石头卡着,一面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面又被布局之人眼中的棋子——那些村民们绑在‘道德仁义’的高架之上行善。 “也不知究竟是谁玩弄了谁,又是谁绑了谁?”长安府尹面无表情的说道,“村民被大善人欺骗而不知的同时,也可能绑着折磨那大善人而不知,这群人……真真是互相纠缠、牵制又折磨着对方。” “这狐仙局若没有外力介入,一直继续下去而不坍塌的话,双方便能这般一直互相折磨着。”林斐说道,“村民日子过的浑浑噩噩,实打实过日子虽缺少银钱,可心里却是美的,那能发财的美梦宛若一口虚无缥缈的仙气一般始终吊着他们。他们过的那般苦日子,可偏偏心里不止没有煎熬,还是美的,对往后能过上好日子这件事有股毋庸置疑的坚信,那口美梦的仙气让他们对此信心满满;而另一方乡绅清醒明白,不缺银钱享受,可心里却痛苦至极,备受煎熬。” “按说一方过的不好,心里舒坦;另一方过的舒坦,却心里煎熬,两方皆各有所得,听着是公平至极的模样。”长安... “一支发簪,一枚扳指便能抵得寻常人辛苦劳作一年的银钱了,这日子……能叫苦?确定不是无病呻吟,装出来的吗?亦或者自己给自己寻出来的麻烦?旁人同样做生意赚了银钱的,承认自己幸苦的同时,怎的没有这些阿臢事藏在心里?”长安府尹说到这里,伸手一指指向刘家村村祠的方向,开口喝道,“那村祠里头金身狐仙平地起,凌驾于神佛雕像之上叫苦?一身金身的狐仙对着泥装木偶的神佛雕像们叫苦?一介投机取巧、阴庙偏神,不走正道的山精野怪凌驾于走正道的神佛之上叫苦?” “这群不走正道、一身金装,顿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加身的山精野怪过的叫苦日子的话,本府倒要问问认真做事、日日粗茶淡饭,紧巴着算着手里那点过日子银钱的穿着泥木之装的神佛同寻常人过的又该叫什么日子了?” …… 府衙里的人走空了大半,显然是有些不对头,虽然知晓自家相中的这位夫君不消自己提醒,更何况还有大理寺的那位林少卿在,都是聪明人,哪怕一个聪明人一时未想到,另一个聪明人总会想到提醒对方的。可以防万一,府尹夫人还是起身向前院走去,准备去看一看。 才走至前院门洞处,正听到自家夫君正负着手一声又一声的质问着‘什么叫苦’,府尹夫人立在门洞处,没有再往前走,因为知晓自己今日不消再提醒了。 只是虽是不消提醒了,可站在门洞处,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府尹夫人的心里却是平静的,这些长安府尹质问出来的话,她早从素日里替夫看治下风土人情,踏破的那些绣鞋中明白了。 平静的同时还有怅然与怀念,当年那个上门相看的年轻学子科考方才入仕,仕途起点也是低的不能再低的芝麻官,虽是十年寒窗出头的科考学子,按说是极不容易的,且每一个科考学子都是有位极人臣的可能的,可君不见多少人在那起点之处一呆就是一辈子啊!能位极人臣的又有多少?即便一时位高权重了,可能安享晚年的又有多少?当初在一众相看的郎君中挑中了他,便是因为那一声又一声要当好父母官的见解了。 那一声声见解,即便在一众才从书房里出来,踏入仕途的年轻学子中都显得‘单纯傻气’,可就是这样格格不入的‘单纯傻气’也不知为何就入了自己的眼。 虽然经由岁月打磨,当初的年轻学子此时看起来愈发圆滑了,可当初打动自己的“单纯傻气”却始终在呢! 笑着摇了摇头,府尹夫人转身回了后院。 …… 一番连声的质问之后,林斐笑了,抚掌道了数声‘好好好’之后,对长安府尹说道:“既然出不去,那刘耀祖一案……今日结了吧!” 该让那群惦记着狐仙金身碎片,‘归心似箭’的人证们同刘耀祖、赵莲以及赵大郎夫妇见一面了。 …… 长安府这里被堵了门,林斐同长安府尹出不去。 城外山郊之上,数个乡绅家的家门同样被堵了门,让前去讨要说法的村民们进不去。 跟在众人身后的童家管事扶正了头上的帽子,虽然在童老爷、童公子面前他是个奴仆,可不管是在童家旁的奴仆面前还是村民面前,他都是个主子,是以大小也算半个主子了,自然是要自持身份,时时刻刻注意的体面模样的。 方才众人进去抢狐仙金身时不意外的被村民看到了,而后不意外的,引来了争抢。争抢之中动静越闹越大,眼看急的赤红了眼的村民挥拳砸来时,他果断放了手,躲到了一旁。 也是因为这及时一躲,那一拳没打中他的人,只打歪了他的帽子。若不然,这几日他便要顶个乌眼青见人了,这让他这半个主子如何见人?虽然早已猜到了众人争抢时的场面会是何等激烈,可或许是刘家村在童老爷的‘治下’一贯和睦,好多年不曾闹过动粗之事了,以至于今日乍一见那情形……便连他都被吓到了。 这群村民真是……素日里供奉的那般虔诚,抢起狐仙娘娘来却是……想到众人自村祠里出来之后一片狼籍的村祠,童家管事摇了摇头。那村祠台面之上供奉的大大小小的神佛、狐仙们,管他金身的还是泥装的,又或者木偶雕制的,任他素日里被人供奉的再如何虔诚,到底是个死物。 一旦有活人动起粗来,这些死物自然遭殃了,统统摔了个粉碎。 第六百一十一章 清明螺(二十一) 这于管事而言当然不意外,毕竟大小也算半个主子,素日里偶尔也会得主子的一两声教诲同提点,知晓狐仙娘娘四分五裂是早晚的事,却没想到这一日来临时,不止狐仙娘娘四分五裂了,那村祠里其余不曾接受过多少供奉的泥装木偶的神佛们竟也一同遭了殃,哄抢之中通通摔了个稀巴烂。 这情形还真真是应了那句神魔鬼怪话本子里常有的话——雷劫之下,寸草不生。管他是应了雷劫的狐仙娘娘自己,还是一旁泥雕木偶的神佛像们,都被雷劫劈了个正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不奇怪。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被同样摔了个稀巴烂的一众泥雕木偶的神佛像们……还真不合算啊!那么多年不曾受什么香火供奉,身上的泥木之装也早已脱皮破落了,憋屈的挤在狐仙娘娘脚下那不大的供台之上苟延残喘的过活,却同样挨了这一遭雷劫……想着想着,愈发觉得这情形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了。 真是……供奉的久了,也不知是活人随了死物,还是死物随了活人,总觉得那憋屈的挤在狐仙娘娘脚下那不大的一方供台之上的泥装木偶的神佛像们还当真是越发肖似村民了。人群里的管事缩了缩脖子,想到自家老爷要赔了家业还村民本钱,补村民亏空,这行径比起旁的乡绅也不知好多少了。只是虽觉得自家老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可老爷这些年怎么说,也同那狐仙娘娘一般,算是好歹享受了这么些年的供奉,哦不,是好日子了!眼下雷劫降下,捐了家业,赚个名声,比起这些年还不曾享受过好日子,却同样被雷劫劈了个稀巴烂的村民们也不知合算多少了。 当然,老爷也有老爷的烦恼。偶尔提点自己一两句的同时,老爷总是摇头皱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边吃着那满食案的山珍海味,一边摇头叹道:“你不懂!这些年,我过的……心里苦啊!”至于有多苦,为什么苦,老爷没有明说,可虽未明说,老爷那张舌烂如莲花的嘴却是能将那些苦描述的淋漓尽致的。 那被吊着不上不下,时时刻刻卡着喉咙,吞咽……吞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委实是太难受了。 那等难受的感觉听得他都忍不住惊呼:“老爷这些年……幸苦了!” 说这话时,他的脑子是不住点头的,嘴上的惊呼也是脱口而出的;显然脑子、嘴巴,甚至连同自己的身体都是这般觉得老爷的那番描述实在是太苦了。 老爷那张舌烂如莲花的嘴中说出的话总是这般,即便根本未说清楚具体有什么事,可一旦出口的那些话却恍若有什么眼睛看不到的神鬼之术傍身一般让人深信不疑的,让听了这话之人如那神鬼故事中,中了蛊的人一般不管不顾的点头承认的。 他也一直是这般以为的,觉得老爷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连同这些老爷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一边喊着旁人看不到的心里苦的话也是深切认同的。 老爷的话……还是那般恍若带着神鬼之术,让人中蛊般不顾一切的认同,可自己的那颗心……却实在是掉了链子,看着那满食案的山珍海味,实在是无法感同身受老爷的‘心里苦’。当然,除了那颗麻木慢了半拍的心之外,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认同老爷确实过的苦的。 可认同老爷带着神鬼之术的蛊话是真的,无法感同身受也是真的。 当然,虽然无法感同身受老爷吃山珍海味的苦,可他……却是全身上下都认可着老爷不容易的。 正这般神思恍惚的想着,耳畔听到重重的一声“嘭”的声音,铁锄与铁门相撞,砸出了一个重重的大坑,也惊醒了正在努力回味老爷那些神鬼之术的蛊话,认可老爷不容易的管事。 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百姓们,管事摇了摇头,心里骂了一句‘愚民’。当然,他这半个主子早已不属于愚民了,正了正帽子,看着村民扛着种地的铁铲等家伙什奋力朝着这些乡绅老爷的家门砸了半日,可除了浅浅砸出几个坑来,依旧纹丝不动的大铁门,管事凉凉的开口了:“砸不动算了!” “怎么能算了?” “你倒说说我等的血汗钱怎么办啊?” “你说……你来说!你是不是偷抢了那金身碎片了?” …… 面对自己一开口,当即引来的众人质问,这般被围攻质问的模样也越来越似是乡绅老爷们‘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了。 管事不急不缓,心中嘀咕了一句‘谁叫你等不看好自己的血汗钱来着’,当然这话也只是在心里嘀咕罢了,心里的嘀咕不止于此,还有‘要不是这群人自己贪心,又怎会急红了眼,说到底也是活该罢了!’这些话。 受害的人不少,真正清白,一干二净,能拉上台面喊冤的却实在是太少了。 当然,心里在嘀咕,嘲笑‘活该’,面上却还是似极了老爷们的‘体面模样’,管事笑呵呵的说道:“这门造的这般严实,哪里砸得动?便是赔进了我等吃饭的家伙什,砸坏了那么多铁铲,好不容易砸坏了门,能冲进去了,里头还有打手呢?你等打的过?便是侥幸抓了一两个打手……也是底下做事的,难道还能替老爷们做主不成?要我说,真要讨说法,不如直接去泾河那里的蜃楼堵老爷们去!” 这话一出,叫原本砸了半日的门,却又砸不破,正在发愁的百姓们听了眼睛当即一亮,纷纷开口问了起来。 “泾河蜃楼是在哪里?你说清楚些?” “哎!我好似听说过的,莫不是我先时听说的那个吧!”有村民显然是个‘包打听’,爱打听各种小道消息的,听到这里,顿时笑了,“那地方……不就似个孤岛?堵了人,老爷们想跑也跑不了的!” “这样好!”有人拍手叫好,“叫他跑了还怎么赔钱?让他赔钱!” “去蜃楼!”有人吆喝了一声,将铁铲扛在肩头喝道,“去蜃楼!” “去蜃楼!” …… 门外一声接一声“去蜃楼”的声音听得门内原本举着刀兵严阵以待的打手们舒了口气:几个钱啊!哪至于卖命?可不卖命又不好交待!好在自己家里用的东西……老爷们不会偷工减料,瞧这铁门……啧啧啧,真结实! 铁铲、铁锹、菜刀、锄头什么的砸过来都不破,哪似自己家里的那扇门?有时风雨大点……指不定都要刮坏了呢! 都是门,老爷们家里的同自己家里的……恍若不是同一件物什呢! 门外一声一声‘去蜃楼’的声音越来越小,人群也随着那越来越小的声音越走越远。 …… 那厢被实打实欠了债是真,‘并不无辜,贪便宜,图天上掉馅饼’也是真的村民们向蜃楼的方向行去了,而另一方走至城中,突然觉得‘饿’了,寻了家酒楼悠哉悠哉食起午食来的童家父子正低头认真点着菜。 虽只有两个人,可……即便是身体羸弱,饮食清淡之时,也要备上满食案菜食的童正又怎么可能怠慢自己?两个人……也是要点满一食案的菜食的,各种招牌菜都要来一份,这些菜不定有多对自己的胃口,但多半是酒楼里最贵的。 贵介的菜肴除却食材稀罕之外,还贵在要花的功夫之上,听酒楼的东家小心翼翼的提醒自己有几道菜是个‘慢炖’的菜,要等上小半个时辰时,童家父子点头,童正则不以为意的嬉笑道:“爷有的是时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原先身体羸弱,不知道是什么人对自己下的手,怕阎王爷随时将自己的性命拖走时,嘴还软和点;眼下么……身体好了之后,看着自己一日比一日精神的身子骨,再看对面童不韦花白的头发,他不止身体硬,嘴也越来越硬,越来越不客气起来了。 “爷又不像那些奴仆,还要打工……看人眼色领工钱,晚去一会儿还要扣工钱什么的,爷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童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有些顾忌对面神情木然,甚至可说形容枯槁,显然已被那位大人的雷霆手腕压麻木了的童不韦,声音低了低,道,“爷……有的是时间!各种各样的时间。” 对面童不韦的心思……他也知道,可他不惧……因为童不韦手头的时间太少,少到全然不可以再拿时间来当筹码搏一搏的地步了,只能听之任之那位大人的安排了。 轻抿了一口案上的茶水,饶是童正也忍不住摇头:真是……好惨啊!平心而论,在胡八他们这些人中,他就不曾见过比童不韦更厉害的,可这些年童不韦过的……虽然吃穿用度之上没什么差别,可看他那副常年心事重重,一脸凄苦的样子,啧啧……真是,还不如胡八他们过的舒坦呢! 当然,胡八他们虽然舒坦,可这舒坦的好日子要到头了!童不韦虽过的不舒坦……可或许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当然于七十的童不韦而言,他……便祝他好好调养身子骨,依旧还能吃好喝好,精神矍铄的享受那些好日子吧! 原本以为他父子二人到衙门时约莫要到午时了,可眼下看着那些刚开始做的功夫菜,童正笑了笑:还是高估自己了,他父子二人估摸着到衙门时已未时过半了吧! …… 童家父子这里正不急不缓,耗着自觉‘有的是’的时间,等着那功夫菜端上食案。衙门里归心似箭,惦记着那金身狐仙碎片的刘家村村民们却是早已等不下去了,待看到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二人的当场便立时纷纷开口“指证”了起来。 “就是这刘耀祖!当时那刘家女娃大婷子进祠堂时,祠堂里虽没有旁人,可这刘耀祖赌博欠了童老爷好多钱,那些时日打扫祠堂的活计就是他来做的!做工给童老爷抵债呢!”不等长安府尹同林斐开口,便有刘家村的村民迫不及待的指着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等人开口喝骂了起来,“我呸!大婷子抽签那一日祠堂里头虽没有人,可刘耀祖在祠堂后门守着呢!后门一开,便能进去同大婷子说话嘞!那签筒……就是这刘耀祖搞的鬼,过后……我等捡到不少下下签的签文呢!诺……我都带着呢!” 将那做手脚的签文带在身上的村民还有不少,看着纷纷义愤填膺,迫不及待的自怀里掏出证据的村民们,长安府尹同林斐接过村民们主动交出的‘物证’,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开口的村民们,将那些签文交给身旁的小吏。 “大婷子那时候怀不上,总被骂,这赌鬼刘耀祖又来了这么一出,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也受不了了。”又有村民‘看不下去’,主动开口说了实话,“那祠堂里的签筒……我等抽签时,童老爷都是提前将那下下签拿走的,所以哪里来的那么多下下签?骗鬼呢!” 这话听的跟在长安府尹和林斐身后的小吏忍不住摇头:想到先时问胡八那群乡绅时,那群乡绅张口闭口‘那群刁民’‘贪便宜’‘会算计’的,眼下看来,这些村民确实是‘刁’得很。不过这也不奇怪,就算再笨,被吃不到的萝卜吊了这么久,也早被养刁了。 可一开始,这些村民若不是愚民,又怎会被这群乡绅忽悠?所以,论愚民怎的变‘刁民’这件事,不要问旁人,该问的,正是那群乡绅自己。 只是,村民成了‘刁民’之后,往往不会只‘刁’在一处的,而是方方面面皆‘刁’的。村民眼中所看到的全村最有出息的那个人是乡绅,自也会下意识的去向那所能看到的最有出息之人学。至于那些清官、良民好人有好报之事,哪怕这些村庄就在长安界内,离长安城中这些被传唱之事并不远,只需下个山的功夫就能看到了。可偏偏在这并不算远的山路之中,横亘着一位离他们更近的乡绅,如此,村民们自然不会舍近求远,而是向离自己更近的乡绅们有样学样的学了。 这一学……便学出了个‘无利不开口’的‘贪利’与‘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漠视’来。 先时问过好几次了,都不曾掏出这签文,此时一问,便纷纷掏出来了? 这些签文……村民若真不懂这些签文是重要的物证,又怎会偷偷藏起来? 将这般重要的物证藏起来……难说村民会不会学了那些乡绅的手段,准备待到有朝一日,用这些物证要挟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索要好处。 这案子……明明这般简单,可在这么多人的漠视与‘贪利拿捏’之中,刘家那姐妹花就这般带着鬼怪闹腾之说入了土,若不是后来闹到这等田地,怕是永远都要带着那新嫁娘“死了还作怪”的不白之冤在附近村子‘闹鬼’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清明螺(二十二) 对于村民们突如其来的义愤填膺,甚至里头还有两个童家奴仆中最机灵、懂眼色的,竟会开口帮着一同作证,全然不怕得罪此时正怀着童家金孙的赵莲这件事,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显然是懵的,这情形……大抵是他们算计之中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以一时间除了发懵之外,竟是一个字也未说出来。 村民们义愤填膺,不止掏出了这间接的物证,还有各种各样的佐证。 “那刘家女娃大婷子当初怀不上时,可没少被这两个贪闺女便宜的老货骂,我等瞧着都觉得她可怜。”这等时候跳出来的村民自是不客气,朝一旁哭嚎着‘我闺女可怜啊!’的刘老汉夫妇‘呸’了一口,骂道,“这两个老货好生不要脸,自己没本事过好日子,又不肯老实本分的过活。贪得很呐!一心只想当贵人,高攀贵人亲家,将那过好日子的责任尽数推到闺女头上!啧啧啧,我等都瞧在眼里啊!旁人生出来的娃是疼的,他两个不要脸的老货生出来的娃是当牲口使唤的。五六岁的年纪,刚有点力气就要开始帮两个老货干活了。待长大些了,两个老货便一边驱使她两个干活,一边被两个老货物色‘贵婿’养活自己了。那童公子便是他两个老货物色来养自己的贵婿,真真是好生不要脸!” 先时被堵了口的村民一旦搬开那块堵口的石头,不止眼睛一下子‘好了’,能‘看到’了,人也自怎么教化都教化不明白的‘愚刁’之民变的讲道理、识大体了起来。 林斐与长安府尹看着村民们的转变,没有出声,任他们继续说下去,当然,对于这些村民口中骂着的不要脸的刘老汉夫妇,两人还是忍不住摇头。 真真是……莫看跑来衙门告官求饶时一脸可怜样,哭喊着‘求老爷做主’,其本人那一身破烂的衣物也同‘乡绅’两个字无缘。可观其行径,林斐与长安府尹自是看的分明:这两人虽没有乡绅那些手腕,却是在自己所能掌控的一切范围之内,将能‘盘剥’的所有人——家里两个闺女都吃干抹净的‘盘剥’到底了。 “这两个老货自己没甚本事,心又比天高。都是一个村子里的,谁不清楚他们那点小九九?人坏的很,本事又没有,旁人欺负不得,便盯着两个可怜闺女使劲欺负!”村民们‘正义直言’,骂道,“就是个窝里横!哪个投胎到他家里,成了他家里的……啧啧啧,惨了啊!” “还好没甚本事,若是这两个老货有童老爷那本事,但凡能被他们欺负的……都要遭殃了呢!”又有村民说道,“童老爷不说人坏话,可那旁的村子的胡八老爷他们不管这些,胡八老爷他们便指着这两个老货说过‘这两个老货’若是聪明些,有本事些,当上乡绅的话,他们怕是都要自愧不如呢!” 这话……不止听得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就连传‘胡八话’的村民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悻悻道:“胡八老爷指着他两个笑道‘这两个老货如此蠢笨当是老天开眼了!那股子‘榨干’旁人的狠劲儿……跟娘胎里天生带出来的一般。’大婷子二婷子就叫他二人‘吸干’了呢!” “大婷子二婷子两个女娃真的惨啊,谁叫从他两个肚子里生出来了呢?被他两生出来,便也只能叫他两个拿着‘生你出来,生恩比天大,不听话便是不孝’的话拿捏着。啧啧啧,我等素日里都看不下去了呢!”搬开那块堵口石头的村民们耳清目明,再明事理不过了,唏嘘道,“两个女娃真可怜!下辈子可千万莫要投胎到这等人肚子里了,啧啧啧!” 林斐与长安府尹没有说话,那个胡八……是一群乡绅老爷中开赌场的那个……这等人,当然是很容易便能在人群中嗅到同类的味道的。 同样的,人和鬼见得多了,很多时候,也是第一眼便能察觉出面前这人到底是人还是鬼来着。这也是长安府尹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可怜’模样的刘老汉夫妇,却未动任何恻隐之心的缘由。不过是事情见得多了,人性善恶之事也见的太多了,很多事不消宣之于口,只一听,便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被村民们指着鼻子骂的刘老汉夫妇正‘嚎啕大哭’喊冤,嚷嚷着村民胡说,他们哪里有那么坏?哪里似那开赌场的乡绅老爷了?便是像,也只能是像童老爷这样的大善人。只是二人具体‘冤’在哪里,村民哪里胡说了,刘老汉夫妇却又喊不出来,只是不停的喊冤。这种只喊冤,却又喊不出具体情况的情形,长安府尹和林斐适才提过,似那证据确凿,被抓了个现行,却闭眼不承认偷盗,不断喊冤的偷儿就是这般的。 “只要自己不承认,自己便永远是冤枉的。”且为了‘证实’自己冤枉,可又拿不出证据来,便只能喊冤喊的比谁都大声,大抵如此……自己的声音便能盖过旁人的声音,证明自己确实‘冤枉’了。对此,长安府尹也不废话,抬手将刘老汉夫妇“请”到一旁,面无感情的敲打他二人道:“本府正在办案,你等若是有关于案子的事可以直说,旁的……若是要哭……且往一旁哭去!若是扰了本府办案……本府大牢里还有空位,不介意请你二人进去吃几日牢饭的。”说到这里,又瞥了眼对眼前这一幕尚在茫然中的赵大郎夫妇同赵莲,道,“左右童家的亲家……已进去吃过几日牢饭了,既然事事皆要争,便没得厚此薄彼的,这牢饭的滋味想来你等也是想尝一尝的。” 要进大牢的敲打总算是将刘老汉夫妇二人暂且唬住了,不甘错过同自己抢童家饭吃的赵大郎夫妇倒霉的一幕,两人前一刻还喊的比谁都大声的‘冤枉’立时小了下来,老老实实的被‘请’到了一旁,在能看到正在对峙的众人的地方,一边使劲擦着眼睛,好似在流泪,一边又狠狠的盯着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 将喊冤的刘老汉夫妇请去一旁,也证明了府尹大人根本未信刘老汉夫妇的‘冤枉’,‘耳清目明’的村民们原本还有些担忧大人是不是‘青天大老爷’,眼下这等举动可算是让他们彻底放了心,纷纷开口继续说了起来。 “那刘耀祖欠了好多钱,同村里不止一个人说过,自家侄女模样生的不比大婷子二婷子差,若是同童老爷成了一家人,便不用还那银钱了。”又有村民揭发,拍着胸脯表示,“我等都听他说过的。” 间接的物证以及杀人动机的人证都有了,那接下来…… 长安府尹看向其中一个村民主动掏出的两段拽断了的绳索,以及一柄白布裹住的匕首,说道:“大婷子出事那日,刘耀祖同我喝了酒,喝多了之后放话要去杀了大婷子,让大婷子给他外甥女让位,我心里一惊,这么多年的交情,同他一道进赌场都进了好多回了,自是见过他赌急了眼,为了让赌场宽限自己几日,连自己的手指都敢剁的。可……怕他酒醒了之后记起这一茬要灭口,我便说他胡说八道,表示不信,后来吃完酒散伙之后,却偷偷跟在了刘耀... “我看着刘耀祖一张嘴胡说八道的骗大婷子,先说其实是童公子让他来试探大婷子的,眼下他俩个孤男寡女的坐在井边,只消他在这里扯着嗓子喊一声……让大婷子想想该怎么对童公子交代吧!那大婷子的心思……简单好骗的很,当时就慌了。就趁着那时候,刘耀祖偷偷起身,绕到大婷子身后掏出绳索准备勒死大婷子。”王七说到这里,连连摇头,“那大婷子也是太慌了,一时未注意刘耀祖的动作,竟被他套住了脖子,一下子拽到了井里!” “我就看着呐!”王七说着比划了起来,说道,“刘耀祖使了吃奶的力气想要将挂在井里的大婷子勒死,因着一开始就被勒住了脖子,大婷子也叫不出来,只是不停挣扎,挣扎了好一会儿,眼看没动静了,刘耀祖松了口气,才要抽开绳索,让大婷子的尸首掉到井里去,却未料到那勒住脖子吊在那里的大婷子还剩了一口气,他抽开绳索时当即伸手一把抓住刘耀祖抓着他的腿脚竟是一步一步从井里爬了出来……” 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适时捶胸顿足的哭喊了起来“我可怜的闺女啊!” 在场众人却没有人理会两人。毕竟再会哭喊,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叫真信了他们的人也早麻木了,懒得理会了。 眼见无人理会自己,刘老汉夫妇哭喊的声音小了下来。 那厢的王七则边说边啧嘴:“那情形……啧啧!当真是让人既觉得场面极其诡异吓人的很,又觉得挣扎不想死的大婷子可怜。那两个丫头自幼做农活,力气不小,刘耀祖却是被剁了几个手指头,没甚力气的。我看好不容易爬出井,大难不死的大婷子都有些不忍心了。”王七唏嘘道,“他们两个一路扭打,那大婷子虽爬出了井,可也受了不小的伤,那手臂都折了,虽声音嘶哑着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可满脸都是泪,一面挣扎活命一面哭着求饶,求刘耀祖放过她,道要多少钱都好说,她长那么大,还不曾过过几日好日子呢!啧啧……真真可怜,都是人,托生到这两个贪便宜的老货身边,又哪里来的好日子?” 看着唏嘘不已的王七,长安府尹适时的开口了:“所以……你就这般看着也忍心?” “我若是不忍心,事后又怎的能拿到刘耀祖杀人的证据呢?”王七举着自己两个同样被剁的手指笑嘻嘻的说道。 林斐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你还少说了一句,若是拿不到刘耀祖杀人的证据,如何待你小侄女长大些,能拿着那证据叫赵莲腾位子呢?”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一对赌场上的好兄弟……骨子里还真是同一种人。 第六百一十三章 清明螺(二十三) “那大婷子……好想活啊,她真的不想……哦不,是不肯死啊!”大抵是那亲眼目睹的一幕委实太令自己震撼了,王七话到嘴边,下意识的改了措辞,重复了一遍,说道,“她是真的不肯死,好想活下去啊!” 是谁说的那等触动心弦的话定要出自文采斐然的大家的?有时目睹的那一幕的感触实在太深,那些话随心动的话语自也脱口而出了。 比之‘不想’,王七下意识加重语气,咬着牙念叨出口的‘不肯’二字更是直击人心。 瞥了眼刘耀祖,王七摇了摇头,面露不忍之色,“我都不知道这刘耀祖哪里狠得下心下这个手的。勒脖子的绳索断了,这刘耀祖便拿出匕首去扎大婷子,挣扎中,大婷子被捅了两刀,她身上流血,口中也开始流血了。我一看那情形,就知道坏了,大婷子要死了!” “因为那情形我在赌场见过的……也不知被捅伤到五脏肺腑的哪里了,便是当时就送去寻大夫也救不活了。可大婷子自己不知道自己已经要死了啊!以为自己还能活命,所以拼命挣扎求饶。”王七唏嘘道,“她拼了命也想活下去啊!” “那等被马车撞飞出去好远,当时便吐了血,还能自己站起来的人也以为自己没事。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突然倒了下去,还不到送去医馆时便不行了。大婷子就是这般!”王七瞥着被狱卒们扣住的刘耀祖不住摇头,一面嘀咕着‘也不知他怎么下得了这个手的’一面继续说道,“只是比起那些被送去医馆等救命,最后关头还是能感受到旁人在救治和关照自己的,大婷子更可怜!撑着最后那点精气神,没有人救治和关照自己还不算,还只能跪下朝刘耀祖不断磕头求他饶过自己的性命。” “那脑袋一记又一记的砸在地上,井边全是她磕出的血印子,大抵打小就能吃苦,有股拼命的狠劲儿!”王七说道,“我看着她都那样子……快要死了,却还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在那里一面磕头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傻乎乎的嘟囔着‘我被捅的是身体,为什么会吐血?’,一面撑着最后那点子精气神求刘耀祖饶过自己,啧啧,真是可怜啊!” “喏,我看得出大婷子要死了,刘耀祖这混球当然也看得出来。我瞧着他当时那眼神便虚的很,明显心虚呢!”王七说到这里,朝刘耀祖‘呸’了一口,摇头道,“可怜大婷子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啊,还以为刘耀祖手里握着刀却停手不扎她了,是动了恻隐之心,那一记一记磕头求饶便磕的更用力了。” “那可怜的大婷子一边磕头一边吐血,一边哀求刘耀祖放过自己,还道自己若是被童公子赏了银钱的话都能给刘耀祖,只求刘耀祖肯放过自己!她还说自己除了那童公子的赏钱之外,还有一身力气,种地也是一把好手,还能帮身上有伤病,缺了几个手指头的刘耀祖种地。”王七摇头,啧了啧嘴,大抵是当时那一幕给他的感触实在太大了,说到这里,下意识的伸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花,哽咽着继续说道,“便是叫我看的都不忍心了!那大婷子最后回光返照的关头还不断朝这杀千刀的刘耀祖磕头求饶呢!说起来那丫头也是真的傻!哪里知道比起刘耀祖赌博剁了几个手指的伤病,她的伤才是真的严重,严重到要死了,偏她自己不知道,还嚷嚷着要帮着少了几个手指头却不会死的刘耀祖种地呢!” “我可怜的大闺女啊!”刘老汉夫妇的哭喊声骤然响了起来,这一次的哭喊比先前哪一次都要大声,那哭喊声也比前头每一次都更令人动容,长安府尹也似是‘忘了’一般,没有敲打他二人‘哭喊的声音小点’。 这刘老汉夫妇什么时候的哭喊是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嚎,什么时候是带了几分真情的,众人自是清楚的。 王七瞥了眼低头不吭声的刘耀祖,骂了一句‘杀千刀’的之后,又看向那哭嚎的声嘶力竭的刘老汉夫妇,继续说道:“那丫头一边磕头求饶,一边哭喊自己有的是力气能种地做活,嚷嚷着老天虽对她旁的地方都吝啬的紧,却实打实的给了她一副好身子骨,从小到大她都不曾生过病,有的是力气,能让她卖力气做活……”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无不摇头动容,只除了赵大郎夫妇、赵莲以及刘耀祖低着头,咬着唇没吭声。 “那个一身力气的傻丫头哪里知道老天对她唯一不吝啬的好身子骨也已然没了啊!”有村民喃喃着,伸手揩了一把眼角流出的眼泪,啐了一口刘耀祖之后,抹着眼泪喃喃道,“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啊!我等做活种地的人……全身上下能卖的,也只有那一身力气了啊!” 王七点头,吸着鼻子红着眼睛继续说道:“我在暗地里直流眼泪,看着那大婷子傻不拉几的在那里一边磕头一边求饶,那丫头哭着说她这一辈子自打出身起就苦的很,小小年纪,旁的丫头在玩耍的年纪,她就要扛起锄头帮她爹娘种地了。至此,除了嫁进童家的那几日之外,她还不曾过上几日好日子呢!她道童家的日子真好过啊,那吃的菜肉也真是好吃,好似日日都在吃村宴一般。可比起这个来,她最开心的不是穿金戴银什么的,而是除了要传宗接代之外,总算不消再为家里旁的事发愁了。以前未进童家前,家里的余粮、田地什么的,她都要发愁,爹娘但凡能驱她做的事,都要她来做。她一日累得也睡不了几个时辰。进了童家,这般不愁吃穿,也能睡足时辰,不消担忧家里生计问题的好日子就是她做梦都想过的好日子……” “我听着这丫头……当真不是个贪的!奈何……摊上两个贪便宜的爹娘,农活之外的空档都花在同童家走关系之上了,日常农活之外的琐事其实也不少,却尽数交给两个闺女来做了。”王七瞥了眼哭喊的声嘶力竭,确实是在真情流露的刘老汉夫妇“呸”了一口之后继续说道,“看着他家里谁都没得空,都是从早忙到晚的,可他两个不要脸的老货成天跑去童家走关系,忙的根本不是家里的事,两个闺女便只能又要要忙农活,耕种,又要扫地、做饭、洗衣、修补屋宅什么的,我等瞧着两个丫头小小年纪都要忙死了。” 父母双全不假,可双全的父母不忙家里事,等同没有也是真的。 “可怜啊!想指责这两个老货不做事吧,偏这两个老货占了爹娘的位置,天生带着‘生恩’的把柄将两个丫头拿捏的死死的。这也就算了,偏这两个老货还能舔着脸嚷嚷着自己是在做事的,天天都在忙活着。”有村民摇头唏嘘道,“听着好似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两个老货又不似这刘耀祖、王七这般不做事还能让人看到确实是一整日都不做正事,在赌博什么的,能数落上两句;偏这两个老货不做事的同时,还让人没法指责。因为看着他俩个确实忙得很,也在忙家里的事,甚至还能说是为大婷子二婷子奔走忙活,反过来骂两个丫头不懂事,他们这般奔波都是... 这般杀人凶手倒打一耙的本事若是遇上个全然无辜、良善的人证怕是要被问的哑口无言了,只可惜……对上的,是敢算计他的王七,论脸皮厚,王七也不遑多让,闻言开口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只是见死不救,你却是直接杀人。你这杀人凶手也敢来问我的不是来了?” 唏嘘不忍的语气犹在眼前,这一句反问之中的蛮横更是溢于言表。 敢算计刘耀祖这等凶徒的,自然横的很! “你那外甥女还真是怀了个沾满人血的鬼胎!”王七说着,目光又转向了一旁咬着唇不吭声的赵莲,‘呸’道,“要不是为了给她腾位子,怕童公子良善,要为妻守节什么的,这杀千刀的刘耀祖也不至于大婷子死了还不放过她!” “我瞧着呐!”王七骂道,“人都直接磕头磕死了!到处都是血印子,他却还仍然不依不饶,看大婷子磕死了,眼睛还睁着,没闭眼,不肯瞑目,便又上去补了两刀,确定人死的不能再死之后,还要给大婷子泼脏水!大婷子那穿在嫁衣里的亵衣就是他脱的,故意叫她那嫁衣里头不穿亵衣……就是欺负大婷子人死透了,没办法还手和还嘴呗!我听到他在那里嘟囔着,说什么这般一来,名声坏了,童公子肯定不会守节,会很快另娶的!” “其实他也不是不想将大婷子的嫁衣拿走卖钱,只是那嫁衣是童老爷买的,实在太值钱了,事后很容易寻到去处的。”王七骂道,“若不是怕惹到童老爷头上,这杀千刀的……怕是就要让大婷子赤条条的躺在井里,让人发现,背负‘通奸’的罪名了,真是作孽啊!” 这般的恶行举止实在是让人听了不住摇头。 不说在场的村民了,就连此时刚赶到长安府衙,被两个守在门口的宫人带进来的赵司膳连同两个宫人走到门洞处听到这一茬事都不忍的连连叹道:“真是作孽啊!” 感慨着“作孽啊!”的赵司膳的目光则落到了一旁的赵大郎夫妇同赵莲身上,对两个引路的宫人苦笑了一声,说道:“不巧的很,我……同他们有血亲,赵莲那丫头比大婷子、二婷子过的好是因为他那一对爹娘先时吸了我的血,用我买的门面铺子开了食肆,所以日子比大婷子、二婷子好过些。” 一席话听的两个引路的宫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待反应过来之后,提醒赵司膳道:“赵娘子……小心啊!”一个宫人说罢之后,还特意瞥向那咬着唇不吭声的赵莲,努了努嘴道,“你这侄女可不似那和大婷子一起过苦日子的二婷子,占着这般带血的位子,还咬牙一声不吭,缩起脖子当鹌鹑。也不知还有没有点良心发现了。说实话,便是有,可那点仅剩不多的良心比起担忧自己的位子不保来,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我知道。”谢过两个引路宫人的提醒之后,赵司膳凉凉的笑了笑,道,“我这侄女即便眼下还有人性,可受了最大的益之后,那点人性却也远远比不上鬼性了。” 第六百一十四章 清明螺(二十四) 这些赵司膳看的明白的事,在场几乎没有再出声,任凭村民们互相揭发检举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自然也清楚。 “真是……一声不吭啊!”长安府尹偏了偏头,压低声音对林斐说道,赵莲被关进大牢时问狱卒讨水喝的事,他先时闲聊时已同林斐说过了。 看着一个安安静静,好似同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的小娘子,偏说着话说着话,那股子微妙的味儿就会不由自主的冲出来,那等感觉,就好似神魔鬼怪故事中被鬼上身的人,说着话,说着话,那鬼就上身了,那股子微妙违和的味儿,真真是让人退避三舍。 可这等鬼上身却又不似神魔鬼怪故事里那般,能让道士和尚一通做法便能解决了,而是如影随形的,一直跟在赵莲身边,哦不,可以说就是一只藏在赵莲这寻常小娘子皮下的鬼。 “也不能全然说是鬼上身,”长安府尹事后同自家夫人提起时,还在说这件事,他道,“神魔鬼怪故事里的鬼上身,那被上身的人都是要遭殃的,得利的只有那只鬼,可这赵莲身上的鬼却是每每冒出来,得利的都是这赵莲自己。或许比起鬼上身来,说她这张人皮驱使着鬼冒出来流泪博取同情,获取利益才更合适!” “鬼上人身也好,还是人皮驱使鬼做事也罢,其实没什么两样。”府尹夫人听罢之后说道,“就似那人的壳子里头有个鬼的芯子,你说是里头的芯子驱使外头的人皮,外头的人皮是被鬼驱使的傀儡亦或者伥鬼也好;还是外头人的壳子本该是锁住那鬼芯子的牢笼,可外头人的壳子这本该看管大牢的狱卒却时不时的将里头关押着的恶鬼放出来做恶,是人的壳子在驱使里头的鬼做恶谋利,里头的恶鬼是傀儡亦或者伥鬼也罢。其实这两种说法没什么区别。人的壳子和鬼的芯子合起来就是那个完整的,一股子微妙味儿的人。争谁是傀儡谁是伥鬼全然没有意义,只要这人壳和鬼芯是一体的,那这利自也是这一体共同所有的,哪里来的谁驱使谁?就是这合体的共同之体自私罢了。” “真要分谁是伥鬼,谁是那驱鬼的虎,你叫她的人皮和鬼芯分开来再说。”府尹夫人说道,“若是能分开,再视情况而定……诶?这个情况,不就似那刘老汉夫妇和童大善人?这里头……管是谁驱使谁的?又有谁干净了?” 刘老汉夫妇可怜不假,可连胡八这等人都忍不住感慨若是叫这两人生了个聪明的脑瓜子,指不定吸起旁人血来比他们更狠呢! “伥鬼……果然也是鬼。”府尹夫人认真想了片刻之后,说道,“这刘家村上下……就是个鬼村!大多数村民那副人的壳子里都套了个鬼芯子,有的鬼芯子多些,有的鬼芯子少些,当然,或许也有没有的。可即便原本没有,在这村子里呆的多了,原本那里头的鬼芯子只有一点点的,也慢慢变得那壳子里都是鬼芯子了。” 这些话,长安府尹闲聊时自也同林斐说过,林斐闻言之后便同他说起了自己同温明棠提过的那僵尸鬼怪的神魔故事,道人被咬了一口,那伤口处的尸气入侵,渐渐便能蔓延至全身,最后被咬的那个人也成了僵尸鬼怪。 眼下看被咬了这么多年的刘家村村民,长安府尹愈发觉得这些素日里看着解闷的话本子还真是有些道理的:尸气入侵,蔓延全身而不自知。 如此……再看赵莲更不奇怪了。赵大郎夫妇吸了赵司膳这么多年的血,本就心里藏了鬼,赵莲又间接得了利,也吸了赵司膳的血。只是这等吸血到底隔了一层,也能推到赵大郎夫妇身上,她赵莲手上还是干净的,是以素日里瞧着也还似是个人。可突然没了赵司膳的供养,赵大郎夫妇同赵莲……自只能合起伙来想办法,原本“清白”的小娘子既同赵大郎夫妇一起做事了,自也同化了,与赵大郎夫妇没什么两样了。 所以,赵莲芯子里其实一直都是鬼芯子,什么‘我笨,不如姑姑聪明’的话都是借口,默许、纵容、贪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清白,其实不过是一个洗干净的鬼,平时瞧不出来罢了。一旦亲自下场了,那原本无形的鬼形自也立时显了形。 “不奇怪。”林斐接了长安府尹唏嘘赵莲一声不吭的话茬,淡淡道,“她不是一直一声不吭的么?” 去岁尚未显形的赵莲还会顾忌名声,毕竟恶事都叫刘氏同赵大郎做了,街坊四邻的唾沫也都在赵大郎夫妇身上,使得赵莲身上干净的很。因着干净,赵莲素日里自是同寻常小娘子没什么不同。 至于特意跑出来帮温明棠说话这种事……左右赶人的事刘氏会做,她那一两句好话,并不会影响刘氏的决定不说,还能因着刘氏与赵大郎的衬托,更显得‘出淤泥而不染’,“歹竹出好笋”而赚个好名声。 林斐清冷的目光落在一声不吭的赵莲身上,说道:“向狱卒讨水时的真情流露不是已经说明了么?她骨子里也是想贪懒、占便宜、不劳而获之人。” 一个人不想通过正经手段收获所得,自然便只能用偷、抢、骗、吸血等见不得光的手段了,害人也好,不吭声也罢,自然都不奇怪。 “踩在大婷子二婷子的尸体上获利,不正是她想要的么?”林斐摇头,提醒长安府尹,“她那个母凭子贵的胎儿怀上时二婷子还没死呢!” “大婷子二婷子两姐妹的死只相隔了多久?她那么快就怀上了,瞧着清白无辜的举动却迫使刘耀祖必须立刻下手,杀了二婷子好给她腾位子了。”林斐说道,“我大荣民风再开化,也终究还没到那般不顾忌的地步。正经娘子哪个会还没有成亲便同有妇之夫珠胎暗结的?即便是做妾,那也是要一顶小轿抬进门,再入洞房的,可她却没有……这不是想要踩着二婷子的尸体进门,是什么?” 长安府尹点头,捋须冷笑了一声,道:“可不是么?”顿了顿,又道,“比起直接作恶,有把柄可怒斥的真小人,这等擅长狡辩、掩饰的伪君子更让人如鲠在喉。” 他二人在这里说话,那厢的王七则继续说了起来:“不止大婷子的死我看到了,二婷子的死我也看到了,且这一次,还不是我一个人看到了,我还特意叫上了人,便是怕这刘耀祖发狠!”说着拿胳膊肘捅了捅一旁两个村民,那两个村民虽手指头健全,没被剁去,可也流里流气的,显然也是个混的,闻言纷纷点头道,“这事……王七事后就同我等说了,那童公子真是个老实人啊!虽因大婷子嫁衣里亵衣不见了这事心有芥蒂,却还是娶了二婷子……” 这“老实人”三个字一出,不说林斐与长安府尹了,就连走至门洞处的两个宫人同赵司膳听了都忍不住摇头,这……看上了村里的娘子,又不消有什么纳妾的顾忌,毕竟大婷子、二婷子两姐妹哪里有能耐管这乡绅公子的风流帐?偏他也不抬妾,只是顺水推舟把赵莲的人收了,其余的么……也不提纳妾,也不娶人的,这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刻意默许甚至纵容赵莲害... 林斐与长安府尹看着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没有说话:面对刘耀祖这等杀人凶手非但不报官,相反还能拿二婷子的死来打赌,这情形……同那将狸奴自高处扔下尚不过瘾,又改扔人的乡绅有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没多久,刘耀祖就将二婷子骗了出来,这一次,是编谎话说有大婷子通奸的证据,若是将这证据给童公子,她这做妹子的也不要想坐稳这位子了。”王七摇头,唏嘘了一声,叹道,“二婷子也慌了,自是立刻上套。这嫁给童公子的,哪个不是心心念念着坐稳位子的?过惯了苦日子,好不容易过了几日好日子,自是生怕童公子不要自己了。这一回可不止刘耀祖啊!还有这两个老货!”王七“呸”了一声,手指指向赵大郎同刘氏骂道,“我一开始还以为只有刘耀祖一个,这次刘耀祖抽刀直接捅死二婷子之后,看这两个老货从暗地里冒出来,着实吓了我几人一跳,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呸!”一旁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朝赵大郎同刘氏啐了一口,骂道,“还装无辜白莲花呢?这刘耀祖杀死了二婷子之后,这两个老货还扭扭捏捏的不肯上前,嚷嚷着‘不敢不敢’,被刘耀祖骂了一声‘虚伪!还不是为了他闺女?’之后这两个老货才上前帮忙搬尸体了,刘耀祖故技重施,扒了二婷子的亵衣之后,又把二婷子扔井里了。” “我瞧着大抵是因为上次杀大婷子险得很,是以杀二婷子时刘耀祖还特意带了这两个老货以防万一,不过……因着这一次刘耀祖没有废话,直接出了刀,倒是没用上两人。”王七摇头,瞥了眼一旁不吭声的赵莲,冷哼了一声,“她倒是没出现……可既然皆是为了她,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呸!一路货色!”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尤其是童家那两个跟来一同做人证的奴仆,大抵是想着还要在童家做活,眼下看这‘少夫人’身上如此不干净,已偏头小声说了起来‘这事回头得同老爷说一声,可吓死人了!’。 那厢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赵莲直到此时才变了脸色,连忙抬起头来,开口就是一句辩解:“我……我不知道啊!我爹娘不曾同我说过这些啊!”说着急急瞥向一旁的赵大郎夫妇,抽泣着哀求了起来:“爹,娘!” 赵大郎夫妇看了她一眼,刘氏没好气的“嗯”了一声之后,抬起胸脯冷哼道:“我闺女确实是不知道。便是我两个……也只是帮着搬了尸体,可没杀人啊!” “我呸!”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呸”了一声,冷笑道:“那杀人放风的,放风的也能说自己无辜了,怎的朝廷律法放风的也要进大狱?” 恶人自有恶人磨!敢知情不报,准备勒索刘耀祖的人,自是蛮横至极,素日里也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骂要送官,自然比起寻常村民来,因着亲身体会,多懂了不少‘刑罚’之事。 “再者……她不知道?当人傻子呢!”几个流里流气的村民骂道,“最毒妇人心,素日里最会流眼泪的她那颗心最毒了呢!” 既是‘刁民’,自然‘刁’的很,当初,能任凭那风言风语加身到无辜的大婷子身上而跟着起哄,如今自然也能用最刁最戳人心肺的话语来直戳赵莲,更何况赵莲并不无辜,也更何况,赵莲等着大婷子二婷子腾位子,有人,自也在等着赵莲腾位子呢! 第六百一十五章 清明螺(二十五) 一件人证物证确凿的杀人案的过程就这般简单又直白的,以村民口述的方式呈现在了眼前。 “刘耀祖杀完二婷子之后还叮嘱这两个老货了,道要是再有人抢位子就继续杀,杀到没有人敢抢位子为止。”王七“呸”了一口,对上刘耀祖凶狠的眼神一点不怵,相反还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一道反瞪了回去,“看甚?你杀人灭口证据确凿,我等还怕你不成?” 一同反瞪回去的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同样不怵,其中一个甚至还冷笑了一声,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我等既然今日出来替大婷子二婷子作证了,便是做好万全准备,定要将你送上断头台才会善罢甘休的了!” 这话一出,一旁哭嚎的声嘶力竭的刘老汉夫妇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当即朝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当然,朝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磕头的同时,刘老汉夫妇也没忘记向一旁的村民以及林斐、长安府尹等人磕头。 一旁的村民以及王七等人见状立时开口惊呼了起来“诶!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我等应该做的!似刘耀祖这一家子如此心狠手辣,真让他一家坐稳童老爷亲家的位子,旁人还有活路不成?” 这般被帮忙作证的磕头道谢,被磕头的证人急忙上前搀扶,口中帮腔之话连连的画面真真是好个正义执言、民风淳朴、互帮互助的刘家村啊! 可除了沉浸其中、互帮互助的刘家村村民们,旁观的众人面对这一幕时的眼神却是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这一幕……自然没什么问题,若是早些出现,而不是等到眼下狐仙金身坍塌,众人都惦记着回去抢那金身碎片时出现便好了。 再者,那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眼睁睁看着二婷子殒命,甚至还打赌此事,这刘老汉夫妇却还朝他们磕头道谢? 原本是不想再看了,毕竟也知这刘家村上下就是个‘鬼村’,里头兴许都找不出几个完完整整,不带一点鬼芯子的人。可看到这一幕,还是叫本已准备回头去衙门门口守着的两个宫人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对一旁神色凝重的赵司膳道:“赵娘子,你看!看!这一群‘鬼’在台子上演伸张正义、民风淳朴的话本呢!”说到这里,原本就在摇的头摇的更厉害了,“简直是……颠倒黑白!可笑至极!” “更可笑的……是那姐妹花的爹娘以及旁的村民都是真心觉得跪下朝那叫王七的赌徒道谢是应该的。”赵司膳这一双自底下一路摸爬滚打着爬上来的眼自是看透了人性,看着那些村民脸上感激之情,她道,“他们是真心觉得王七办了好事的。” “可那个王七……明明见死不救,还拿二婷子的死打赌啊!”赵司膳喃喃,看着那民风淳朴的一幕眼神冰凉,“大抵是大婷子二婷子已经死了,直接杀大婷子二婷子的是刘耀祖,眼下能攀咬刘耀祖的是王七等人。往后指不定有朝一日王七那侄女还能将赵莲撵走。于这些村民,甚至刘老汉夫妇自己都觉得王七是帮他们报仇的‘大善人’,往后那王七的侄女撵走了赵莲,怕是还会被村民们拍手称快,觉得这才是善恶终有报,一报还一报,王七那侄女才是村民眼里最无辜的那个人。” “哪里来的善报?杂家可只看到了恶报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罢了。”两个宫人指着护着肚子不吭声的赵莲,说道,“你那无辜,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便宜侄女眼下是无辜不了了,要被那更无辜的,才八岁,不止不到嫁人的年纪,甚至还全然不曾接触过这些事和这些人的王七侄女替代了。” “这刘家村村民在拍手称快,叫好的是以恶制恶,在他们眼里这以恶制恶竟成了善事。”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看着眼前流着眼泪磕头的刘老汉夫妇以及主持正义的王七等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对林斐说道,“本府瞧着这一幕,觉得好似被卡到了一般,吞又吞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 “我亦有这等感觉。”林斐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说道,“难怪世人传唱的是善恶终有报,而不是以恶制恶了,这等行径真真是看的人如鲠在喉啊!”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两声,笑容嘲讽中带着几分凉意,对林斐说道,“这风水之事准不准什么的,本府不曾钻研过,也不清楚。不过对于刘家村这‘鬼村’而言,这块石头……却当真是卡的极准。” 说到这里,不等林斐接话,便忍不住道:“本府快被这群人的举动噎死了!不,不是这一桩举动,而是这村里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的举动,每一件事都快叫旁观之人看的噎死了。” 林斐点头,看着涕泪直流的刘老汉夫妇又对长安府尹说道:“更重要的,是你我看的清楚分明,他们……是当真觉得王七在做好事的,也是当真乐的看到有朝一日王七那侄女踹了赵莲的,还是当真看到这一幕觉得‘畅快、活该’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的,发自肺腑的觉得王七他们这一举动是在替天行道……”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安府尹打断了。 “你不要再说了!”长安府尹脸色难看的捂住了嘴,说道,“本府又觉得噎了,想吐!” 林斐看了眼脸色微妙的长安府尹,笑了,叹了口气之后说道:“地狱里呆久了,人的想法……也早同鬼的想法没什么不同了。大人父母官教化百姓当善恶分明之事当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长安府尹点头,看向王七等人,摸了摸鼻子,忽地嗤笑一声,道:“这件事可不会就此打住的,那童大善人父子二人今日还要上门呢!”顿了顿,笑容淡去,看向不远处的门洞处,那将赵司膳带进来,转头离开的两个宫人复又说道,“那群泾河蜃楼里的乡绅也要犯官、杀了。” “他们这些人不是爱捣鼓风水么?蜃楼这等虚妄的幻像一旦踏入不就等同一脚踏空?怎的也敢接手被抄家的兴康郡王府家的宅邸?”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那只顾护着肚子,脸色惨白的赵莲身上,说道,“你不是说过那什么梁女将说过‘一脚踏入云端里’,不就是一脚将要踏空,要跌下去摔死了么?” “这赵莲身上那么不干净,顾惜名声的大善人怎么敢同她扯上关系?这么多年经营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这赵莲要踏空跌下来了,蜃楼那里……自也一样。”长安府尹看着天上的蒙蒙细雨突然变大,白色的雷光撕裂阴沉沉的天幕,喃喃道,“雨又大了。” “泾河……又要涨水了。”林斐接话,看着突然砸下的雨点,耳畔听着刘家村一众村民在那里演着‘替天行道’的话本,说道,“那只蜃楼铁牢笼……要入水了。” …… 突如其来砸下的大雨落在泾河水面之上,砸出一朵朵剧烈的水花。与此同时,蜃楼之中两只套着红布的鼓槌亦同样激烈的砸向鼓面。 “咚咚”的鼓声敲击在鼓面之上,落入在座看着胡服舞姬抚掌起舞的一众乡绅们耳中却尤... 突如其来的风雨凌厉之极,刮的临近的几张食案案几上盛满葡萄酒的银杯都骤然掀翻在地,赤如血色的酒水泼洒在食案之上,立时引得旁的乡绅们开口呵斥了起来:“胡八,你瞎开什么窗?将风雨放进来做甚?关上!快关上!” 坐在窗边的胡八也觉得风雨大了些,转身关窗,雨雾中隐隐可见那不远处上涨的泾河水面之中有人头攒动,好似有一队人过来了,见状当即笑了起来,说道:“果然有人来了!” “天杀的童不韦!”方才在舞姬的腰间摸索着,同舞姬互相挑逗的一个乡绅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一把推开那舞姬,也不管那舞姬被自己推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旁的起舞的舞姬踩踏到,而是当即喝骂了起来,“他真敢鼓动那群村民来给我等闹事寻不自在?” “他童不韦便是送碗甜汤来,里头也定会丢把泻药进去给人找不自在,眼下这举动又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正提笔对着面前的情形学着那些文人抄了两句诗的乡绅冷哼道,“他那点心思……很难猜?不过是看自己眼下被逼得不得不交出家业了,心里不舒坦,也想拉旁人下水罢了!” “还好我等早有准备!”瞥了眼攒动的人头,胡八关上窗户冷笑道,“那踏板早抽掉了,这群贱民……打哪儿来的,就给老子滚回哪儿去!老子这里,可不是这群贱民能胡乱闹事的地方!” 眼看乡绅们开始说话谈事了,正在吹拉弹唱的乐姬们下意识的减缓了手里的动作,降低了那鼓乐声,一个半阂着眼,一脸陶醉状的跟着那鼓乐声拍打着案几和拍子的乡绅察觉到突然低下的乐曲声时立时睁开了眼睛,瞥向那些刻意减缓手里动作,让乡绅们能听到彼此说话声的乐姬,冷冷道:“怎的?没给你等钱?可要我等回头去跟你等那做人质的大宛主子将你等买回来?” 这等时候说要将她们买回来的话当然不是兴致起了买乐姬们回去奏乐作伴的,更不是相中了想带回去纳为妾室宠幸的……那话语中明晃晃的威胁之意,显然,若是乐姬们当真落到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正在吹拉弹唱的乐姬们一惊,便在这时,那学着文人抄诗句的乡绅开口了:“这里可没你等的事,继续奏乐助兴便是!” 这话一出,那奏乐之声瞬间拔高了音量,套着红布的鼓槌砸向鼓面的力道也更大了。 蜃楼之中的丝竹声便连外头顶着大雨踏上连桥的村民们都听见了。 “呸!”冒着大雨来要说法,蜃楼里头的乡绅老爷们却在玩乐!打头的几个村民眯着眼,心头不平之火烧的越来越旺,伸手擦了一把被雨水打的几乎快无法睁眼的眼皮,破口大骂:“天杀的!老天爷劈死这群畜生呐!” 雨雾蒙蒙,周围水面涨的越发厉害了,除了脚下这条连桥之外根本没有旁的路了,不过好在前头……就是蜃楼了,到时候砸了门进去就能避雨了。 …… …… 漂泊大雨之下,多数人都是不出门的。 黄汤也并未出门,而是坐在屋堂中,逗弄着面前案几上那只铁笼子里的几只鸟。 撑着伞进屋的‘乌眼青’抖落了身上的雨水,先去换了身干爽的衣裳之后,才去见了正在逗鸟的黄汤。 “族叔!”换完衣裳过来的‘乌眼青’唤了一声‘族叔’之后,走到黄汤身边小声道:“村民跑蜃楼那里去堵那群乡绅了。” “我便猜会这样。”黄汤看了眼面色忐忑的‘乌眼青’,摇头失笑了一声,道,“怕什么?若是往常的话,还要藏着掖着,今日却是……你看看那些衙门门口守着的人,圣旨口谕在呢,怕什么?” “圣上……真的知道吗?”‘乌眼青’看向黄汤,喃喃道,“还是只以为自己只是身为李家子孙在尽孝?” 这话一出,黄汤便笑了,他掀起眼皮看了眼‘乌眼青’,道:“我黄家后辈里头,最聪明的果然还是你啊!” “现在陛下不知道,以后也有可能还是不知道,只以为那些事只是凑巧发生而已,毕竟这群乡绅的狂……是个人都看在眼里。”黄汤笑道,“可若有看破的聪明人定要嚷嚷着喊要个说法……那样的话……那些人是不介意让陛下早早知晓他们布局之事的。” “那样的话,陛下也会明白今日自己这一出尽孝的圣旨,其实是被人设局了。”‘乌眼青’喃喃道,“可即便如此,陛下也不会说的,即便明知自己被当棋子使唤了,也不会吭声。因为没有哪一个天子会承认自己被底下的臣子设局了。” 就连糊涂成那样的先帝,在近臣们口中不也是一声一声“陛下圣明”的叫着的? 大荣是李家的天下,李家的天子若是比不上臣子,如何能服众?尤其如今的陛下不是先帝那等糊涂蛋,更知晓对于这大到可容纳天下的家业,‘服众’二字的重要性。 当然,这些心思在那群天底下最聪明的人眼里,也都看得懂以及猜得到和算计得到。 “叫那群村民‘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算什么?叫龙椅上的天子捏着鼻子认下才是真高明。”黄汤笑了笑,重新逗弄起了笼子的鸟,说道,“可那样的话……于臣子也好,于大荣也罢,一个还没学会走路便尝过奔跑甜头的陛下是很危险的。” “那些看破的聪明人,诺,譬如林斐与长安府的那位知道比起臣子失控来,龙椅上的天子要玩弄权术,后果更可怕,因为天子手中的权柄是不受控制的。”黄汤笑着说道,“所以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知道不能说。一旦入了阳谋之局,再聪明的人,譬如林斐与长安府那位,也都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不能惊醒陛下,只能低头认下。” “如此……坏事是旁人做的,天子手上却永远是干净的,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乌眼青’胖胖的脸上笑容却有些说不出的苦涩,“于陛下而言,还真是个甜头啊,难怪聪明人知道不能说,不能让陛下尝这等甜头的。” “这般来钱……实在是太容易又太干净了,天子也是人,是人自然喜欢享受,胃口也总是越养越大的。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节制的。‘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这话……其实换句话说,所谓的节制,不过是因为手头银钱不够而被迫节制罢了,并非自己主动停手的节制。于普通人而言,这节制……好歹是会被手头的权利与银钱框死的,可于天子而言,却是比起旁人来少了不少担忧,因为他可以让全天下为他的享受掏银钱。瞧着天子只是杀几个乡绅罢了,可这等养肥了再杀的事……会让乡绅更变本加厉的对待百姓,既是为了最后将银钱通过‘抄家’的方式上缴天子,也是因着今夕不知明夕,既然随时都会人头落地,便更加肆无忌惮的享受,以期望短短一世活个够本来。当然,这之间乡绅自己亦会借着这油头,抽些油水。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可见天子胃口被养大之后的享受可比那群张狂的乡绅可怕多了,因为天子自己成了那群乡绅头顶的庇护伞。”黄汤摇头,看着对面神... “我这话可不是胡扯,你看那几个乡绅寻到了来钱容易的空子,放开手脚享受之后,那周围十里八乡的村民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了。”黄汤盯着面前笼子里上蹿下跳的鸟说道,“越是有良心的聪明人,越是看的透了,也越是知晓不能说的。” “因为说了也没用。”‘乌眼青’喃喃道,“说了……反而提醒了陛下有空子可钻,除非,陛下天生是个老好人和大善人,是个会节制之人。” 可今上又不是三岁的娃娃,还能赌一赌长大成人后的人性,今上早已弱冠成年了,已然可以看出陛下是个聪明的君主,也是个有七情六欲,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之人,自不必再赌那捉摸不透的人性了。 “谁叫那群乡绅不干净,淌了浑水呢?既入了浑水,那稀里糊涂成了鱼,被人套入网中,自也只能捏鼻子认下了。”黄汤轻嗤了一声,喝道,“上了贼船还想退?做梦!” 第六百一十六章 清明螺(二十六) 公道、公平?李家的天下同坐在龙椅上的李氏天子扯公道和公平?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又不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黄汤冷笑了一声,嘀咕道:“那群朝堂上的聪明人也真是不容易,各种圣人言的规劝,各种手腕的制衡,可又有什么用呢?” “也不能说全然没用吧!”‘乌眼青’想了想,隐晦的提醒黄汤,“至少我大荣皇陵里躺着的太祖皇帝昔年只是个小吏,天子无道,会改朝换代,总比万世一系好些。” “到改朝换代的地步了,那天下早就被折腾的够呛了。”黄汤面无表情的逗弄着面前案几上笼子里的鸟,喃喃道,“所以用处确实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有,却不多。” 这种话放到外头去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乌眼青’愣愣的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黄汤,顿了半晌之后,忽地脱口而出:“族叔,你可知晓你眼下开口直言的模样……当真似极了那史册所载的贤良之臣?” “我只是看的明白,说的明白,嘴上的贤良之臣罢了。”黄汤面无表情的说道,“并未知行合一,比起那些稀里糊涂的,或许更坏。” 一个看的明白,说的明白的贤良之臣,知行不一时,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人。 黄汤不止将旁人看的清楚,更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同样看的清清楚楚,瞥了眼面前面上隐隐露出一丝凄苦之色的‘乌眼青’,突然说出这句贤良之臣的话来,这族侄大抵还是希望打动自己的,可……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上了贼船哪里还有退路?”黄汤嗤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做梦!” ‘乌眼青’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聪明人自然不消黄汤提点透彻了,也已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喃喃着岔开了话题:“这雨……怎么那么大?钦天监不是说没雨吗?” “没有这水龙王开道又怎么祭旗?”黄汤冷笑了一声,说道,“钦天监确实预测十次有七八次不准的,可……真想要多点准头也不是不行的。得看是贴在外头给百姓看了招骂的,还是给那些出手想要设局之人看的了。” “左右十次有七八次不准,众人早习惯了,陛下也习惯了,预测错了又不会下大狱,相反,若是预测对了,有时……于有些事而言,可是立大功了。”黄汤摇头不以为意的说道,“这些人……精得很,也知道不能将外头人的嘴给养刁了。” “他们……竟是刻意算不准的吗?”正低头抹眼泪的‘乌眼青’听到这一茬明显是愣住了,语气惊骇,面色惊恐。 黄汤冷笑了一声,提醒面前的‘乌眼青’:“那童大善人乡绅做的这般好,就是因为比起旁的乡绅来,多了几年的‘神棍’经历。旁人要请这些不少人眼里整日‘招摇撞骗’的‘神棍’们,多是去城里城隍庙前寻那些摆摊搭幡的,只因那里这等‘神棍’最多,也是不少人眼里最懂‘门道’之人。可实则论这大荣哪个地方的‘神棍’钻研这些《易经》《风水》之术最透彻的,可不是城隍庙前摆摊的这些人,而是宫里的钦天监。” “你看他们素日里测测天晴雨雪、良辰吉日的,还总是不准,瞧着钦天监这地方有跟没有也没什么两样了,可确实有人将这《易经》《风水》之书钻研出花儿来了,只是素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傻罢了。”黄汤摇头嗤笑道。 听到这里,正在抹泪的‘乌眼青’下意识的愣了一愣,而后脱口而出:“族叔,这些人这等行径……难道不是故意欺君?” “你有证据他们欺君了?”黄汤闻言却是不以为意,摇头冷笑了一声之后,又道,“那些刚进钦天监的……确实是算不准。可大家算出来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臭棋篓子,谁敢说是欺君?” “就如同今日这一茬事,那些乡绅张狂人人可见……真出了事有什么奇怪的?说故意下套的……可有证据?”黄汤冷笑道。 “当然,也有厉害的天子确实看懂了,所以为这些人披了一身红袍提醒自己不要被他们蒙骗,也不要被他们设局入套……”黄汤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说道,“而使自己被逼至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地步。” “先帝……呵,就算了,再往前的景帝就很是忌讳这个,怕自己被他们设局入套,蒙骗甚至架空。”黄汤说道,“所以眼下这种乡绅养肥了再杀的事……是不会在景帝在位时出现的,因为景帝知道之后,不会说破不假,可没过多久,这些人……也会生病的生病,出事的出事,总之……就是各种运气不好的突然倒霉了。” “景帝忌讳这个,倒不是仁厚的不做养肥了再杀这种事,而是这种事可以做,但必须是他来掌控,他来做主的做,而不是被底下的人设局逼着架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要所有事必须由他来做主,他是这天下之主,真正万万人之上的君主。”黄汤喃喃着倒吸了一口冷气,拍了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这样的天子,离他近些的聪明人就倒霉了,出不去那座宫城的。” 林斐能通过旁枝末节的细节推敲出那些事,黄汤执掌太医署多年自也能发现。 正懵懵懂懂听着的‘乌眼青’至此突地一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那眼下这等事,那些人不对景帝做,却对陛下做,难不成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看懂了陛下是个聪明人,却未聪明到景帝的地步,所以敢这般做。”黄汤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看着面前颤着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乌眼青’,忽道,“好大的胆子是不是?你以为他们欺君只是欺骗陛下?却没成想他们还敢欺负陛下是不是?” “伴君如伴虎,伴虎多年而不倒的,当然不缺胆子,且大的很。”黄汤说道,“不趁着陛下如今懵懂时欺负他,难道等他有朝一日长成另一个景帝时再欺负吗?到那时……被欺负的就成了他们了。” “你强它就弱,君与臣之间也没什么两样。”黄汤瞥了眼‘乌眼青’,见他将自己说的这些话听进去了,又继续转向外头不断砸下的漂泊大雨,说道,“水龙王开道,泾河水涨,滞留在桥上的那些人,想进,却被张狂的乡绅们抽了踏板,进不去那蜃楼檐下避雨,想退,身后连桥的踏板却被水冲断了,桥上的人自然就成了被祭旗,送给水龙王的祭品了。” ‘乌眼青’听到这里,脸色惨白,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一般,看着外头砸向地面,砸出剧烈水花的漂泊大雨,喃喃道:“要出……人命了么?” 先前都知道要祭旗了,自然知晓要出人命了。可‘乌眼青’此时面上的惊骇之色却是多的快要溢出来了:原因无他,原先他以为的要出人命是那群乡绅的命要断了,却不想听族叔话里的意思,那人命竟是无辜之人的性命。 “若是不够无辜,不够可怜,不够倒霉,又怎么引的起群情激愤?怎么闹大?”黄汤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不止那些不让人上去避险的张狂乡绅们要倒霉了,那些成名... 黄汤点头“嗯”了一声,说道:“所以,定要注意医馆里的事,一旦出了事,覆水难收,这好不容易攒出的招牌……一旦砸了,就彻底完了!” ‘乌眼青’点头,看着这几日突然教了他不少东西的黄汤,抹了抹眼角不自觉流出的眼泪“嗯”了一声。 “做事设局之人……可不会管一同框入其中的有没有无辜之人的,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要被框入其中,亦不要被人拿捏到把柄。”黄汤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雷劫之下是寸草不生的,不会管那被劈死的草是不是无辜的。” …… …… 一顿功夫菜的午食注定要吃上许久了,原先童正估摸着他父子到衙门的时辰是未时过半,可未时过半时,他父子却依旧还留在酒楼之中。 只要有钱,不止能在酒楼之中吃午食,还能吃点心,吃暮食,甚至想要过夜也不是不行。 当然,今日他父子既抱着账簿出来了,那定是要去府衙的。所以吃暮食,过夜什么的就算了,不过点心还是能吃上一吃的。 “没想到啊!”童正瞥了眼酒楼伙计端上来的点心,嬉笑了一声之后,说道,“这雨一下,倒叫我父子吃上点心了。”说着,还伸手捏了一只盘中的点心送入口中细细品了起来。 童不韦却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吃点心的心思,只是转头看向那漂泊大雨,喃喃:“下雨天,留客天。天要留我,可见,是要出点什么事了。” 还是这般神神叨叨的话!童正笑着接话道:“怎么?你还能算准这大雨不成?” “我是没这本事的,但我知道钦天监有人若是想算准的话,是有这本事的。”童不韦站在窗口,任凭那凌厉张狂的雨雾争先恐后的砸向自己,待自己整张脸都被雨雾砸湿之后,方才喃喃道,“我父子二人今日这一出刻意拖延的举动……好似又成了死的了。” “哦?”正就着茶水吃点心的童正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笑了,饶有兴致的说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我今日这一番举动又被那位大人算到了?” 童不韦点头,出口的声音与他面上的神情一般木然:“所以,你我二人还在棋盘之上,挣脱不得。” “那还真是厉害啊!”童正抚掌笑道,“果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雷霆手段啊!”语气还是那般满是钦佩。 童不韦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那朦胧的雨雾看了许久之后,方才喃喃道:“看来胡八他们……真的要死了!”顿了顿,又道,“那位大人……也果然给我指了条活路!”说着不等正在就着茶水吃点心的童正说话,当即喊了声“来人!” 守在门外的伙计闻言立时走了进来,问道:“贵客有何吩咐?” 这父子两人今日在他这里吃的这一顿饭,顶的上寻常百姓吃上好几年的饭了,很多菜更是连碰都不碰,才端上便撤了下去,可见并不是当真想吃,只是习惯了那摆满食案的一日三餐罢了,这等花钱如流水的贵客……自是贵到不能再贵的贵客了。 贵客没有提要将那没吃完的点心什么的带回去这种‘俭朴过日子’的话,而是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道:“给我等两把伞,我等眼下就要走!” 虽然有些诧异这两个先时等得起那慢炖的功夫菜,一副根本不在意时间,手头的时间多到没处扔的贵客怎的突然急了,时间不够用了,要伞了,任凭外头那么大的雨也要急急忙忙赶路了,不过看在那随手抛出的大锭银子的面子上,伙计却是知晓不能多问的,将两人交待下来的事办了便是。 是以伙计立时“诶!”了一声,转身就要去办,却未成想还未走两步,又被那年长的老爷出声叫住了:“不止要伞,我还要马车!”那老爷说着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沓账本,说道,“我的账本不能湿!劳烦准备油布,将我的账本包裹起来!”说着又自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再次叮嘱道,“记住!不能有失!” 这银票一出,自然让人无法拒绝,什么要求都肯满足他二人的。 伙计闻言立时应“是”,不多时,便同酒楼的东家一道带着油纸物事过来了,甚至还带上了一只食盒,道这种事他们先时有过经验的,将油纸包裹的账本放在那食盒里,更能保证账本不会被雨水淋湿了。 看着这酒楼东家带来的食盒,虽是意料之外的事物,不过……童不韦看着那食盒,眼底的情绪突地变得复杂了起来,顿了半晌之后,方才喃喃道:“账本放这里头,还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清明螺(二十七) 将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账本放入那早已垫好了油纸的食盒之中,这还不算,那漆木红盒的食盒外头还特意缠上了油纸,人再将这缠上油纸的食盒抱在怀中,大半个身子环绕住食盒遮挡风雨,随后再撑起一把伞挡住外头雨雾的侵袭,而后坐上马车,如此……就能万无一失了。 看着这般小心,一层又一层重重防护的保护着那些账本的童不韦,一旁就着茶水吃点心的童正忍不住笑道:“哪里至于这般小心?这账本便是被打湿了也不打紧,大不了改日我再重新做一份便是!保证一模一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童正又忍不住道,“你这般小心……倒叫我看了以为是抱着什么不可再得的文玩古物譬如那王羲之的书画之作了一般。” “王羲之的画作之所以千金难得除了好之外,便在于‘不可再得’四个字,那《兰亭序》更是因为即便王羲之还活着,写出的《兰亭序》都不如那一次醉酒所作,因此变得更为不可再得。”童不韦小心翼翼的将食盒抱起,裹入怀中,看向身后不以为意的童正,摇了摇头,“你还年轻,不懂。” 这‘不懂’从童正方才如甩手掌柜一般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吃点心,而自己在这边同那酒楼的伙计、掌柜小心翼翼的保护这些账本就看的出来。 童不韦说罢这话便垂下了眼睑。 ‘还年轻,不懂’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委实太常见不过了,很多人的经验阅历都是随着年岁而渐长,所知也都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分明的。 可……这并不稀奇的‘年轻不懂’在遇到真正的大事之时并不会成为被谅解的理由。瞥了眼依旧不以为意,兀自在那里笑着点头说道:“我确实还年轻,不懂。不过无妨,往后,我有大把的时间去慢慢琢磨明白这些事。”的童正,童不韦没有说话。 他年轻时也如童正一般,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去耗,能耗得起。 可实则呢?谁说年轻的,就定然能熬过上了年岁的老人的? 童不韦没有看不以为意,依旧觉得自己有大把时间去耗的童正,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账本,说道:“这是我的命根子,自然要小心!且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就赶去府衙,才能救我的命。”他道,“所以,它此时此刻,于我而言也是不可再得的,多少《兰亭序》都比不上的宝贝。” 当然,也仅仅只是能救他童不韦的命,至于童正的,他不知道。 他童不韦即便技不如人,被人欺负的这么惨,却也知晓救命稻草得时时刻刻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似童正一般,钦佩着对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虽不明说,可隐隐为自己有可能是那等手腕高明的大人物的子嗣而沾沾自喜。 就算他童正真是那位大人物的子嗣……又能代表什么?那么多年不认……呵……要知道城中那些在长安为质的质子王子们,出身身份都是正经,且有文书在手的,不也照样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弃子? 童不韦没有理会童正,也不管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过来,只是紧紧的抱着自己怀里的救命稻草下了楼。 因为给了银钱,且还是很多银钱,所以酒楼的马车立刻便被收拾出来停到了酒楼门前,酒楼的车夫也看在那银钱的份上,愿意冒雨走这一趟。 撑着伞,抱着怀里的救命稻草踏上马车之后,童正还是来了。只是虽跟着来了,却不止临上马车前抱怨不止,嘀咕着‘就差这么一个两个时辰的来去不成?’,就连上了马车之后,还一面拿起马车中早已备好的帕子擦拭着自己被雨雾打的半湿的头发与脸面,一面抱怨道:“知道你急,可哪里至于这般急了?做甚要冒雨赶过去?等雨停了不成么?” 抱着怀里的救命稻草,未顾得上擦拭自己身上被雨水打湿之处,只低头检查怀里账簿有没有被打湿的童不韦头也不抬,只低声道了一句:“你自打出生之后,从未淋过雨。” 正在擦拭头脸的童正闻言不由一愣,顿了半晌之后,方才说道:“确实如此!雨雪天我从不外出,也没什么事逼的我必须冒雨出行的。养尊处优的过了这么多年,你确实待我极好。我……”本是想说两句软话,道个‘自己不是’的歉来着,却被童不韦出声打断了。 “既是我一手养出来的,不曾吃过半点苦,淋了雨会抱怨也不奇怪。”童不韦点头说道,“问题在我不在你,你不必自责,错的是我不是你。” 童正:“……”眼里方才蓄起的一丝轻微歉意顷刻消散的一干二净,他看向童不韦,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话……真真是以退为进,叫我体会到了那些村民面对你时是如何个如鲠在喉的情形了。” 大善人那叫人如鲠在喉的‘善举’他算是领教到了,面对面前的童不韦时也更警惕了。 一句‘错的是我不是你’那看似自责,实则却是更厉害的指责之语让童正冷下脸来,还好他不是什么好人,良心这种东西不多,若不然,非得被童不韦这话激的羞愧难当了。 童正笑了笑,虽是在笑,那笑容却是冷的。 生养之恩这种事由被生养之人自己说出来是感激,可若是由那生养之人说出来,未免就有邀功之意了。更何况……他童正之所以没死,是因为他童不韦与那位大人之间的算计,童不韦被压得死死的,不得不装孙子而已。 这生养之恩又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你真是好没意思!这种叫人发噎的话往后最好少说,左右……我也不是什么有良心的大孝子。”童正转头看向马车车窗外漂泊的大雨,说道。 童不韦当然清楚童正的意思,点头道:“我这话……却是似是邀功了,若放在平日里听起来也实在虚伪,所以我不曾说过,那些虚伪善举也不曾对你用过。可今日我这话却是发自肺腑。”童不韦看向童正,郑重的说道,“是我对不住你。”顿了顿,不等冷笑的童正说话,他又道,“你往后……或许就会明白我今日这话是真心的了。” 对面的童正笑着“嗯”了一声,显然是不信他这话的。 童不韦却并不在意,毕竟自己这一句‘一手养出来的,不曾吃过苦……会抱怨也不奇怪,问题在我不在你’的话实在是太虚伪了,再加上以往自己那以大善人之名,行大恶人之实的举动,对面的童正有这般反应也不奇怪。 就似总说谎的人难得说一句真话总是没人信一般,总是虚伪之人说一句真心话自也是没人信的。 可今日这句,却实打实的,是他的真心话,童不韦看向童正,也不管他明不明白自己这话的意思,开口再一次说道:“是我对不住你。”说罢这话,不等童正的反应,他便闭上眼不再开口了。 他已说了两遍对不住了,足够了! 他童不韦抱着的救命稻草要尽数用来救自己了,无暇顾及童正了,自然是真的对不住童正了。 生死关头,撇下这个有可能是唯一至亲血脉的儿子,他童不韦实在太自私了,所以对不住童正是真心话。 不过对面的童正却不懂这些,其实……他若是当真解释清楚的话,童正是能懂的,可……若是解释清楚的话,这个儿子抢自己的救命稻草该怎么办? 既然只有一个人能活命,自然该是他童不韦活命的。毕竟……他布衣出身,好不容易出人头地,当上乡绅,虽是吃穿用度不曾短过,可这些年,心里是真的苦啊!反观对面连雨都不曾淋过的童正,过的实在是太好了。 就如胡八他们,日子过的实在是太好了,所以天劫来临,自然先劈这些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耗干了所有福分之人。 而他……虽然吃穿不愁,却心里苦,自然……还是有福分剩余的,也自然还能顶一顶这劈下来的雷劫,活命的。 “很多神佛都说人这一生的福分总是不会差别太大的。”童不韦喃喃,闭眼没有理会童正看来的目光,这个儿子那般聪明,明白之后抢自己的救命稻草怎么办?所以他将话说的极其隐晦,哪怕事后明白过来,这个儿子也怪不到他的身上,毕竟他已经提醒过了,童不韦喃喃道,“所以自己的福分不能尽数耗光的,得手头攒些剩余,以备不时之需。” 他就是因为心里苦,被那大人压着,时刻警惕着,所以能即时察觉到危险来临,能避开活命,所以,他福分还有剩余。 对面原本正在擦拭头脸的童正眼中蓄起了疑惑,目光落到对面童不韦的脸上,一点不错的注意着童不韦脸上的表情,自己面上的神情也变得警惕了起来,他看着童不韦,问道:“你不是拜狐仙的么?怎么又嚷嚷起神佛了?” “狐仙……有什么用?要拜也该是这狐仙拜我才是。”童不韦依旧闭着眼睛,却摇了摇头,说道,“事到临头,最紧要的关头,还是该问神佛的。即便狐仙一时剑走偏锋占了上风,却终究会大劫降至,最后还是比不上神佛的。刘家村这些坏了的神佛自然成不了大气,可若是很多很多……甚至最后大到世间所有的神佛都囊括其中,那是多少狐仙都比不上的。”说到这里,闭着眼睛的童不韦点了点头,自问自答的回答了离开刘家村时自己不解的那个问题,“难怪外面那么多人拜神佛,鲜少有人拜狐仙了,原是这个道理。” “你说的神佛……不就是所谓的世人?”童正看着闭眼的童不韦,自是很快意识到了童不韦口中的‘神佛’是什么意思,嗤笑了一声,说道,“装神弄鬼!本简单的一句话,一个道理,何必如此故弄玄虚的卖关子?” “大道至简。”童不韦喃喃,“可越简单的道理,你直接说了,没人信的。只有那等复杂至极,花费了大力气绕了好大一圈,吃尽了苦头才领悟的,才会让人深信不疑。” 童不韦的手覆在胸前,睁开眼睛,问面前的童正:“这么多年,你觉得……我过的苦吗?” 童正愣住了,待到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你说的苦是指什么苦?”说着,看了眼手里擦头脸的绸缎帕子,笑道,“若是吃穿用度上,那实在是不苦,可若是心里煎熬,那是当真苦的。” “就似我那几个新娘,吃穿用度上实在是苦,一辈子也没过上几日好日子,可心里……却是美的,一直相信自己能过上好日子的。”童正似是隐隐有些明白童不韦的话了,反应过来,笑道,“这难道便是你口中说的有舍必有得,所谓的福分平衡之道?” 童不韦点头,看着眼前聪明的不点就透的童正,将怀里的救命稻草抱的更紧了,只是面上却仍是一副凄苦模样,说道:“所以,我同那些村民一样,这些年都恪守着有舍必有得的平衡之道,不敢虚耗福分!” 这话一出,对面的童正就愣住了,惊异之下脱口而出:“你疯了吧?那些村民哪里享过什么福分了?” 待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童不韦说了什么时,童正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面对面前神情木然,沉默不语的童不韦摇头道:“这话说出去……唔,就是你口中的很多很多的神佛,那所谓的世人谁信?” 说到这里,童正又看向童不韦怀里的食盒,他理账记账之上的天赋好似是天生的,自也张口就以此为喻的脱口而出:“拿吃穿用度实打实享受的实账平那些村民做美梦的虚账,这不是假账是什么?” “除非你让你口中那些审度福分账本的神佛们也认可你那些假账,觉得一场美梦的福分同实打实几十年享受的福分是一样的。”说到这里,童正忽地笑了,他摸了摸鼻子,看向面前的童不韦,“当然,你若是能让你口中所有的神佛都认可你,能欺骗天下人,把假的做成实的,或许当真能平那些福分账了。” “可若当真有你所谓的福分那种东西的存在,自也有神佛、天道以及阎王爷之类的存在了。”童正啧了啧嘴,不以为意,“皇城里的天子偶尔还会因喜恶网开一面,律法还会因孩童年岁小,犯了错事从轻发落,可阎王爷那等存在……啧啧,别想了!管你多大年岁,管你什么身份,管你多少家财,都是一点名就立刻抓人的,哪里来的徇私之事?又怎会理你做的糊弄人的假账?” “莫神神叨叨了。”童正说着将手中的绸缎帕子扔到了一旁,靠在马车壁上,半阂着眼,说道,“交了家财,还有些家业田地什么的,还能靠收租过活,我等……总落不到那群村民一般任人宰割的地步的。” “想的美和过的美是一回事么?”童正啧了啧嘴,嗤笑道,“我笑我那几个新娘‘想的美’可是在骂人呢!” 第六百一十八章 清明螺(二十八) 童正明显是不耐烦了,抱着双臂靠在马车壁上哼道:“我看你这些年……实在是被他逼的太狠了,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以至于都有些魔怔了。想的太多,走火入魔,竟还会想到这种方式平你口中的福分与功德账。啧啧啧……反正这些糊弄人的玩意儿……我是不认的。” “既有感情债这种东西,怎么能说这是虚的呢?”童不韦喃喃着,指了指自己木然的眼神,说道,“你那几个新娘的眼睛就是亮的,我自她们的眼中看到了……唔,对好日子有盼头,这种眼神,同城里那些挣幸苦钱的商贩,譬如那什么做肉夹馍,做包子馒头做出招牌,卖菜卖出个菜贩富贾的人是一样的。” 这话一出,童正便愣住了,愣了半晌之后,脸色变得愈发微妙了起来,他喃喃道:“好似……还真是一样啊!” 不止那几个新娘的眼神跟那些挣辛苦钱,生意做得好的商贩的眼神是一样的,这刘家村上下所有村民的眼神都是这般的:对未来的好日子总是充满了盼头的。 可…… “那些挣幸苦钱的商贩日常的吃穿用度上能看得到变好了,住的屋宅也能看得到越来越大了,村子里那些屋宅却……啧啧啧,越来越破旧了。”童正瞥了眼童不韦,说道“日子过得差别那般大,偏那眼神竟是一样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也变得不可思议了起来,“一方对好日子有盼头,而过着的日子也确实越来越好了;另一方对好日子有盼头,却一直只是空有个盼头,那过的日子却是一直停在了原地,甚至因着风吹雨打,旁人家修缮屋宅,衬的自家从不修缮的宅子越来越破,过的越来越差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呸”了一声,抱着双臂的手下意识的搓了搓臂腕,道,“先时不觉得,现在却是陡然发现真真是好生怪异啊!” 童正是个聪明人,且还是童不韦亲口认证的聪明人,自是一下子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更怪异的……是我先时竟不觉得怪异,直到你此时说了,才陡然发现村子里这些人……真是奇怪啊!”童正喃喃道,“且还不是一个人怪异,是全村上下,皆那般的奇怪!可整个村子都那般奇怪,我在这般奇怪的村子里长大,先前竟是没有丝毫察觉?” 童不韦看了眼喃喃的童正,嘴角下意识的翘了起来,可脸上的神情还是木然的,似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形容枯槁的老人一般,他道:“是不是就似明明生了一副贵不可言极好面相的人,日子却是过的极苦,情形怪异的很?” 这话听的童正一个激灵,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童不韦,看到他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与木然枯槁的面色时陡然一惊,本能的脱口而出:“你这般样子……真真邪气的很,似那话本子里偷人气运与福分的邪魔歪道一般!” 话才出口,童正似是此时方才惊醒一般,又笑了,摸了摸鼻子,想到村祠里的狐仙以及村祠门口的石头,笑着说道:“倒是忘了,我等……不是一直在做这等事吗?便连我……指不定都是偷了旁人的气运,才过上眼下的好日子的。” “先时听闻有邪魔歪道般的‘神棍’们嚷嚷着能借用邪术偷人气运、借命什么的我还不信,毕竟就算当真顶了旁人的名头,过上好日子了,自己也未必知道。”想到自己那不详的出身,童正眼里的笑容深了不少,“眼下再想想村里那些人以及自己的事,倒是发觉或许当真有这种事也说不定。”说到这里,瞥了眼面前仿佛带了张‘形容枯槁的可怜老人’的面具在脸上的童不韦,又笑道,“就似你……看你眼下这样子好生可怜,过的却不定真是什么苦日子。指不定是用‘法子’换了,哦不,被换的人不知道自己被换了,所以不能说是换,得说是偷,是偷了旁人的好运气才对!” 童不韦瞥了眼童正,手覆在自己的胸前,再次强调了一遍:“我心里苦,既然有感情债这种东西,能被入账,心里苦自然也能。”顿了顿,再次重复了一遍,“我确实是真的心里苦的,被堵的难受的紧。” “真是……邪魔歪道啊!”看着面前半点不像说笑,甚至仿佛自己都当真相信了自己这话是真话的童不韦,童正摇了摇头,抱着自己的臂弯,说道,“我先时一直不知道你那些年当神棍时究竟学了些什么,眼下好似是明白了。”说着头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虽人已靠在车壁上,无路可退了,可还是想离对方远一点,是以紧紧的贴在车壁上。 “话本子里的邪魔歪道借命、偷人气运什么的靠做法,你靠本事……不,这既是本事也不是本事,你那张嘴好似天生便有魔力一般,能将假的说成真的,叫人深信不疑。”童正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这……也算是做法吧!借命、偷人气运这种事原来也不定是假的,而是有人当真会这么做来的。” “就似鬼……虽看不到,却能造出来一般。”童正看向童不韦,抱着双臂,环抱住自己,面对童不韦时下意识的以“自保”“警惕”的姿势出现在他面前,他道,“你与胡八他们都是鬼,不止你们自己是鬼,你们还咬了村子里的那些村民,把他们也变成了鬼。” “没有鬼怪的话,那邪魔歪道的本事自也没处施展,可有了鬼怪,自也有你那些本事的用武之地了。”童正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所以鬼怪越多,于你们而言也越有利,越能尽情施展你那些偷气运、借命、驱鬼、役鬼的手段了。” 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亲子的儿子果然聪明,童不韦被说破也不以为意,瞥了眼对面聪明不好骗的童正,凉凉的问了一句:“你难道不是?” “我当然也是。”童正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又道,”这刘家村还真是个穷山恶水之地,哦不,于你而言是真正的‘风水宝地’,这般既是风水宝地又是穷山恶水之地的地方竟能存在这么久,也是奇怪!” “我年轻当神棍时曾被人请去旁人家里捉妖,道那家的小女儿生了怪物出来。”童不韦淡淡的说道,“等我过去看到那畸形的婴儿时也吓了一跳,更惊人的,是这怪胎婴儿虽畸形,却活着,能走能跳,还能开口喊‘爹娘’,除了模样可怖些之外,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足可见怪胎……也不定是会死的。我问那家里人怎么喂养这怪胎婴儿让他活命的,那家里人嫌弃不已,道就给口饭吃,给碗水喝,若是他闹了,就扯个谎哄哄他告诉他能好的,能过上好日子的。那家人说着也觉得奇怪,道家里旁的娇生惯养的孩子还会生病,可那怪胎孩儿那般骗着,哄着,给点吃喝吊着的,竟是连病都不生,命硬的很。”说到这里,童不韦停了下来,笑道,“我那时想了好些时日才想明白了这些,人的福分……大抵是差不多的,那怪胎婴儿虽是没得到旁的孩子那般的精心照顾,可天……会照顾他,让他命硬的很,连病也不生。” “你那死去的两个新娘就是这般……糙养着,竟连病也... “可我是当真见过的。”童不韦开口静静的说道,手里抱着的账簿没有松开,依旧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中,他对童正说道,“那些吃不饱饭的……其实有不少肚子是鼓起来的,有些更是鼓的……恍若怀孕的女子一般,那样子……非但不似许久未吃饱的人,更似是吃的太饱,以至于撑了一般。” “好多天不吃饭,按理来说该憋的肚子竟是鼓起来的。既天生就有这等反其道而行之的情形存在,可见天是容许这等违和天理之事存在的。”童不韦说道,“所以怪胎能活那么久又有什么奇怪的么?” “你这话真是……连我都快要被说服了。”童正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我听说过你说的这等事,那饥荒之地的人,还当真有不少人肚子是鼓起来的,非但不像人们原以为的饿肚子之人,反而还似是太饱了一般。还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那些肚子鼓起来的,不止是饿了,还是病了,那病就是妖。我这里的妖就是狐仙。”童不韦淡淡的说道,“所以,圣人云的‘三人行,必有我师’是有道理的。当神棍那些年看到的很多事都启发了我,是我的老师,教会了我很多。” “厉害啊!”童正叹道,下意识的双手抚掌,感慨道,“真是……好一张蛊惑人心的嘴啊!难怪鬼怪故事中的狐仙都是‘蛊惑人心’的呢!那商纣王后宫多少美人不曾见过?难怪独独掉入妲己的温柔乡里了,原来不止是因为妲己是个美人,还因为有那蛊惑之术的存在啊!” “只是可惜再厉害的蛊惑之术……也终究会等来天劫降临的那一刀,”童正感慨了一番,却是倏地话题一转,“话本里说妲己死到临头,上断头台前还在用蛊惑之术,让那行刑的刽子手下不了砍她头的手,可即便如此,却还是逃不了姜子牙那一刀。”说到这里,童正抬眼,看向被童不韦抱在怀里的账本,眯起了眼,“你这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的命根子账本……当真能保得住你的性命?” 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然停了下来,看着外头不断被大雨拍打却未打坏,反而越打越新,清洗的愈发干净的长安府衙门头,童不韦道:“所以要快!赶的急这账本就能救我!” 第六百一十九章 清明螺(二十九) 时间这一物委实是极其微妙,不久前还富余的很,富余到有大把的闲工夫来等一道功夫菜,可这一刻却陡然变得不够用了。 童不韦火急火燎的跳下马车冲向几步开外的府衙,在门头处撞见两个宫中宫人打扮的公公时,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 偏那两个公公不明所以,见童不韦突然变了脸色,多年在宫中行走的本能令他两个将父子两人拦了下来,开口细细盘问了起来。 “你两个是什么人?” “怀里抱的这个是什么?” “找府尹大人要做什么?” “可有事先通报过?” …… 一连串不间断的盘问砸下,砸的童不韦脸色愈发白的惊人,也让后头撑着伞垫着脚小心翼翼的绕过水塘走过来的童正脸色微变。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等盘问话语……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办事的衙门前拦路的小鬼,哦不,是大大小小的管事、门房就是这么个问法的。有些只是认真尽责的问一问,可有些,却是打着尽责的名头,暗地里想索要好处收礼了。 对于他父子而言,那些小鬼们索要的好处和收礼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缺的也不是那点送礼的银钱,而是这些小鬼打着收礼的名头扣下的时间。 于此时时间比一切都重要的他父子二人而言,那等收礼还要立名头,讲规矩,弯弯绕绕的打发他们改日再来的‘伪君子’可比明着要好处的真小人麻烦多了。 因着同这位府衙里的府尹大人先前是打过交道的,也摸清过府衙里这些办事的小吏同差役们。私下里父子两人也不止一次感慨过这外头传言世故圆滑的府尹大人那圆滑的外表之下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清官,御下之术也是极其厉害。虽然不能保证这府衙里每个小吏同差役都是个老实的,可至少大事之上,不会出现小鬼拦路的情形。 也是因为自认摸清楚了府衙下头一众办事之人,是以似这等门前突然出现两张陌生面孔拦路的情形,实在是童不韦与童正两父子先前不曾预料过的了。 这两个拦路的明显是宫里的公公,却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若是传旨……当传个旨就走啊!若不是……那是要做什么?且还问的这般细,是想索要好处还是想要做别的什么事? 父子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直到面前两个公公“咳”了一声提醒两人,再次开口问道:“你两个做什么来了?” 语气中的不善与面容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童不韦与童正见状当即对视了一眼,一面摸向袖袋拿出银票一面笑着说道:“在下姓童,有事要见府尹大人。” 不缺银钱之人遇事先试着拿钱开道自也早成习惯了,只是他父子并不知道两人一顿饭的功夫,府衙之内竟是发生了刘家村村民互相揭发检举的一幕,也不知道刘耀祖杀人案已审的差不多了,更不知道眼前两个宫里的公公方才引赵司膳进去时正巧看到了那互相攀咬的一幕,实在是对刘家村这个‘鬼村’没什么好感。 若说对刘家村村民只是没‘好感’的话,那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童不韦、童正父子便是明晃晃的不喜与厌恶了。 是以一听两父子自称姓童,且‘童’又不是什么大姓,两个宫里的人精自是立刻猜到了两人的身份,目光落到童正身上顿了一顿,似笑非笑的开口了:“死了两个新娘的克妻病秧子?” 一开口的话便如尖刀一般直直的扎进了人的肺管子之中。 从小到大连雨都不曾淋过,更别提被人恶语相向的娇生惯养着长大的童正一下子懵了,虽然不至于落泪什么的,毕竟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可对于面前这两位明显对自己满是恶感,却又不能如对待村民一般随意得罪的宫人,还是一时间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感。 童不韦也愣住了,拿出袖袋的银票伸到半空中下意识的往后撤了撤,对面宫人一见他有撤回那银票的举动,也不明着说‘收’还是‘不收’,只是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再次让童不韦的手停住了,比起身旁还不曾反应过来的童正,他脸色白了白,恍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对方显然不是什么清高之人,这也不奇怪!早听闻那些宫里的公公传旨什么的都是要收赏钱的,无根之人大多不考虑死后继承血脉之事,自也多的是奉行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观念,该享受的享受也从来不会无故拒绝的。 所以对方是要自己这银票的,且不止想要银票,还想要加倍,不止要加倍的银票,还因着这目前尚且不知源头在哪里的对他父子二人的恶意,想要让他父子跪着,将银票双手奉上,过后还要磕头朝这两个公公道谢,谢他二人放他进门。 阎王好送,小鬼难缠这话果然是有道理的。尤其还是这等宫里头出来的,能狐假虎威的小鬼更是如此了。 童不韦咬了下唇,开口喃喃,用只他父子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提醒童正:“大事要紧,今日这一遭,也算是你我父子浪费时间的报应吧!” 面对这两个能狐假虎威的小鬼,童不韦双膝合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止自己跪,还拉了拉一旁的童正,在童正尚处于茫然之时,便拉着童正一起跪了下来。 比起能屈能伸,从布衣之身爬上来的童不韦,童正显然是不习惯‘弯膝盖’这种事的,虽然是个平民百姓,可一贯养在家中,不曾见过几位贵人,先时也只跪过童不韦、那位大人以及长安府尹,此时却突然要跪两个公公,还是没来由的,莫名其妙朝自己恶语相向的两个公公,童正心里是不服的。 尤其自己那出身虽不详,却有可能是那位大人的子嗣,此时却要这般莫名其妙的向两个没有品阶的公公屈膝,童正平生头一回的,感觉到了童不韦说的那等好似有颗石头堵在胸口的感觉,闷得慌。 村祠里那块石头堵了好多人,让多少人有石入口,有口难言,这次……终于要轮到他了么? 在连接前后院的门洞处等候的赵司膳原本正看着刘家村村民在那里互相攀咬的,听到前头的动静声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前院。 在看到那跪着求两个传话宫人引路的童家父子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看向后院准备再次开口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赵司膳原本准备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看着正被两个宫人刁难的童家父子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两人……总算来了啊!她虽还未被林斐与长安府尹召见,可让她在这里等候,显然林斐与长安府尹是想让她弄清楚这些事里的门门道道的。 看了这般复杂的一出大戏,她自是看明白了童家父子这一路走的有多慢,有多刻意拖延了。 最早走的父子两人,竟到此时才到?可知他们拖延的档口,这刘耀祖杀人案已然招供的差不多了? 便在那刘家村村民互相攀咬、互帮互助的一出大戏将要落幕之时,赵司膳听林斐忽地出声道:“申时了。” 那厢朝王七磕头道谢的刘老汉夫妇才被一众村民颤颤巍巍的搀扶起来,听到这一句顿时一愣,而后便察觉到搀扶自己的手蓦地一松,眼角余光瞥到的村民们,包括那两个童家得力奴仆在内的众人脸色更是难看了。 还不等他们说话,林斐便笑了,说道:“申时了,童老爷他们……怎的还没来?是……不来了么?” 方才吵吵嚷嚷的指责谩骂声中,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刘耀祖等人也已知晓了这群村民突然开口倒戈,半点面子也不留的缘由了——这说了要上缴家财、填补村民亏空的童家父子早上就出门了,比起众人早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却到此时,案子都审到现在了还未到,这样子……实在不像是想要主动上缴家财什么的,而是……想要跑了啊! 看着众人脸色顿变,站在门洞处,能清楚的看到前院与后院两方动静的赵司膳冷笑了一声,知晓因着林斐这一句时辰提醒,这群村民的攀咬终于将要上及童家父子身上了。 说来也是滑稽又诡异,这‘鬼村’上下的偷、骗、漠视等等千般令人指摘不已的行径,竟皆是维系在村中众人对童家父子的‘信任’二字的基础之上的,眼下,童家父子的刻意拖延,终于要让这么多年才养牢的‘信任’之墙坍塌了。 偷盗、欺骗、漠视这等不齿行径竟是起于人之信任这等人性之善身上的?赵司膳只觉自己哪怕在宫中呆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头一回看到刘家村这等古怪违和的情形,这模样连同村祠里那块石头一起,简直是将那“邪魔歪道”四个字描述的淋漓尽致。 想起当初自己还未入宫时,赵大郎迎娶刘氏,自己作为小姑去接亲,彼时她还不知道刘家村的门门道道,只是一踏入那村子便有种说不出的微妙违和之感,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好似整个村子……都……‘不干净’一般。 这种‘不干净’一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在宫中时还同温明棠、梁红巾提起过,道好似鬼怪故事里的‘村子’一般,温明棠还在笑着说‘是闹鬼了不成’? 眼下看来……自己当时的感觉或许……还当真没有出错,这刘家村上上下下,恍然就是一个偌大的拜偏神狐仙的阴庙。 阴庙里的偏神狐仙的背后站着邪魔歪道童大善人,又怎会‘干净’呢? 站在门洞处收回脚的赵司膳瞥了眼后院变了脸色的村民们,目光又转向前头此时正被宫里两个宫人‘教训’的童家父子,看着他父子二人只消再往前走几步,走至自己站着的门洞这里便能看到村里的村民了,当然,那村里的村民们也能看到他父子二人了。 赵司膳脚步挪了挪,走至门洞最正中的位置站定。她一双眼目力极好,不断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能否看到对方。反复挪动调试着自己的脚步,总算挪到了那个正中的位置站定,而后……便一步也不再挪开了。 从她这里,能看到那些攀咬的村民,那些攀咬的村民也能看到她。 刘家村旁的村民不知道她是谁,只以为是衙门中办事或者做活之人,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却是知道的,可此时……这三人却是谁也没有心思来管一个根本左右不了自己眼下局势的她了,就连曾几何时还要做做样子的赵莲亦是如此,那目光落到她身上只略略一顿,便飞快的移开了。 没了用处的姑姑,自也不用再理会了,那眼神中的冷漠……一目了然。 吸了她那么多年血长大的赵莲终究是没能如她的名字‘莲’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反而还成了堕落至深的淤泥。 赵司膳又从自己的位置转头看向前院,从自己的位置也能清晰的看到正跪着双手奉上银票以求两个拦路宫人高抬贵手,通报一声,引他们进去的童家父子。当然,童家父子也能看到她。 可不知是雨雾太大看不真切,还是不曾如她认真看过他二人的画像,认真记下了他父子的容貌,只要碰到,就能一眼就认出他父子一般的认真看过她的画像,能将认出她来。总之,她这个被赵大郎夫妇以及童正的新娘子赵莲吸血多年的女子并未被他父子放在眼里,是以便是看到自己了,童家父子依旧没有什么警觉的反应,而是还在那里同两个拦路的宫人下跪周旋。 那两个宫人的心思……在宫中呆了多年的赵司膳当然清楚,这等拦路……自是想要银票。是以只要童家父子舍得砸钱,砸到两个宫人无法拒绝,其实是能立刻被引进来的,也能走至门洞这里,让那些村民看到自己,重新塑起信任的。 所以童家父子这道难题……赵司膳手里是有解开的钥匙的,甚至砸多少银票能立刻砸开这两只拦路虎,她心里亦是有笔门儿清的账的。可她……不会说的,非但不说,还会让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卡在那村民同童家父子能互相看到对方的视线之途中间,让双方无法看到彼此。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她现在,就要做那颗让童家父子事后想起,后悔莫及,有苦难言的石头了。 明明人已经来了,却被石头挡住了视线,不曾看到对方,也无法让对方看到。那被石头阻隔的去路的尽头,做了多年伥鬼的村民们终于忍不住要开始反噬供台上的金身狐仙了。 第六百二十章 清明螺(三十) “童……童老爷他们不来了吗?”前一刻还在搀扶着帮腔的村民们下意识的松开了搀扶刘老汉夫妇的手,看向那两个童家奴仆,问道。 两个童家奴仆的脸色比起村民们来显然更是难看,双唇颤了颤,摇头道:“我等……不知道,早上是看着老爷和公子出门的。” “那怎的到现在还未到?”突然被村民们撤了搀扶的手,刘老汉夫妇并未倒下去,依旧站着,事实上除了方才真情实感的哭诉耗费心神之时需要人搀扶,平日里夫妇二人虽然年迈,可站着走路的力气还是有不少的,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追问,“是不是出什么事耽搁了?” “我等……不知道。”两个童家奴仆面对村民们难看的脸色,摇头,面上的神情快哭出来了,到底也是童家最得宠最会看脸色的奴仆之一了,自是知晓这等时候面对村民们望来的质疑的目光该怎么回答的,是以一开口便是,“我等……这个月的工钱还未发呢,老爷欠我等的比你等更多,自是比你等更急的。” 都是刘家村的村民,砸在狐仙上头的银钱皆不少,且比起众人来又多被扣了一个月的银钱,这话听起来自是两个奴仆比他们亏的更多些,村民们原本隐隐带着几分压迫质询的目光骤然松开,也不再为难两个奴仆了,而是问两人:“童老爷出门前可说几时到衙门了?” 两个奴仆摇头,道:“只同公子一道出了门,可眼下申时了,还未见老爷和公子的人。”说话间语气中满是懊恼不迭的情绪,对那金身狐仙的惦记也更紧了。 老爷和公子若是也跑了,没人善后的话,那祠堂里没长脚,不会跑的金身狐仙便是唯一能填补亏空之物了,这般一想……更是急的想赶回去了。 村民们的那点心思可说都摆在脸上了,林斐与长安府尹不傻,自然不可能放任这些人离开府衙,“咳”了一声之后,长安府尹的目光自脸色发白的赵大郎夫妇、赵莲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才落到了脸色难看,眼珠乱转,显然正在想办法做最后挣扎的刘耀祖身上。 不比赵大郎夫妇同赵莲还能寻借口推诿,甚至赵大郎夫妇即便做实了帮凶的身份,也未必会死,他刘耀祖手上可是沾了人命,且人证物证确凿的,管赵莲能不能坐稳那公子夫人的位置,那好处都庇荫不到自己身上了。 刘耀祖脸色难看,看了眼一旁的赵大郎夫妇同赵莲,冷哼了一声,忽地开口道:“那什么大善人老爷公子的……精的很,这等时候不跑什么时候跑?” 本就惶惶不安的村民因着刘耀祖这句话心里更是惶惶了,有人下意识喃喃:“童老爷他们……不会真跑了吧!” “有什么不会的?”刘耀祖冷笑了一声,瞥向一旁的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忽地‘啐’了一口,骂道,“当时童老爷看面相时道我这阿姊两颊无肉,一副刻薄寡情之相,我还帮腔,说阿姊帮我良多……眼下看来,我就该信的!要不是为这骚浪贱的小婊子坐稳那位子,我何至于落到这等田地?” 既提到‘坐稳位子’了,自然不是仅仅指的刘氏了,而是赵莲了。这一句显然是将母女两个一同骂进去了。 被刘耀祖突然出口的谩骂波及到的刘氏和赵莲明显一愣,显然是不曾想到他会突然出口来这一茬。 一旁的刘老汉夫妇闻言,目光扫了眼赵莲尖尖的下巴,当即‘啐’了一口,骂道:“可不是嘛?哪似我闺女肉嘟嘟的讨喜?这一嫁进童家,就惹出这么多事,连狐仙娘娘都被克了,可见她克全家呢!” 林斐是见过一年前脸上还有些肉的赵莲的,当然知晓她眼下尖尖的下巴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为了坐稳位子,想讨那乡绅公子喜欢,不敢多食,以期脸瞧着小点,好看些,这才瘦成眼下这般罢了。 刘耀祖先前不说赵莲面相不好,眼下却突然开口说这些,无非是因为杀人之事被揭穿,逃脱不了,眼看自己要人头落地了,她却安然无恙,心生怨怼,尤其觉得赵莲能当上公子夫人,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眼下忙活一场,好处却尽数落到赵莲头上了,自是要将错处全数怪到赵莲身上了。 未东窗事发时,那就是好外甥女,一旦事发,那就是灾星克全家了。 至于什么外甥女同舅舅之间的感情……那是没有一星半点的,里头全是利益和算计。 这也不奇怪,毕竟名唤‘耀祖’,也早习惯了刘氏一家的供奉,眼下自己反过来供奉他们,那是他刘耀祖万万不能忍受的。 即便是共富贵……那也必须是他刘耀祖拿大头的;至于共患难……若是先倒霉的是他刘耀祖,那必须共患难,若倒霉的不是他刘耀祖,共患难是万万不能的。 眼下么,不巧,共患难了,且要上断头台的是他刘耀祖,那自是必须共患难了。 “素日里阿弟长阿弟短的,眼下却是只把自己摘清了!”刘耀祖愤愤不平的朝刘氏‘呸’了一口骂道,“真真是虚伪!” 这话一出,被骂两颊无肉,刻薄寡情的刘氏当即便落了泪,哭诉道:“你是刘家的命根子,我哪里对不住你了?这么多年多少接济啊……” 话还未说完便被刘耀祖打断了:“我呸!你接济我?那还不是你……哦不,不止是你,是你母女欠我的?” 这话一出刘氏尚处于茫然之中,一旁的赵莲却立时变了脸色,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脸“唰”地一下白了。 这般变脸的反应一点不差的尽数落入了刘耀祖眼里,刘耀祖见状冷笑道:“真是精啊!要不是我,你母女这么多年能过这等好日子?”说到这里,他抬了抬下巴,被府衙的狱卒扣在手里,他的手动弹不得,自也只能下巴抬了抬,指向一旁的赵大郎,冷笑道,“你当他是什么好男人不成?” “窝囊废!没个卵用的窝里横罢了!”刘耀祖骂道,“刚成亲那会儿你没少被他打骂?这没卵用的男人挣钱不行,窝里横收拾家里的女人是一把好手!他盼了多久要抱儿子了?要不是生不出来……这骚浪贱的小婊子能过这等好日子?不也同大婷子二婷子一样要早早帮着家里做活了?别忘了他那亲妹子就是叫他亲娘老子卖进宫里换银钱的。” 这话一出,赵莲同一旁的刘氏早已变了脸色,刘氏更是颤着唇,哀求了起来:“耀祖,我待你不薄啊!你莫说了!” 想起林斐同自己说过的去岁在赵记食肆见到的刘氏蛮横的那一幕,长安府尹忍不住叹气:横成那样的刁妇竟被这赌徒刘耀祖克的死死的,真是叫人不知该怎么说这等事了。 一旁的赵大郎也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一双眼陡然变得赤红,死死的盯着那刘耀祖,握着拳头,怒道:“我……子孙根被断那事是不是你做的?” 面对赵大郎红了眼的质问,刘耀祖瞥了眼扣着自己的狱卒,满不在乎的点头笑着承认了下来:“是啊!”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那赵大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冲上来打刘耀祖了,当然,这等时候是没有他动手的机会的,还不待他迈开腿脚,就被狱卒扣住了。 “我呸!果真是刻薄寡情的克家灾星!”赵大郎“呸”了一声,骂道。比起没生出儿子来这有损他身为男人自尊的头等大事,赵莲同刘氏,尤其还是在这等童家父子指不定跑路了,赵莲那腹中的胎儿一下子成了累赘的情形之下,孰轻孰重于赵大郎而言显而易见,是以对着妻女,他破口大骂道,“真是一对丧门破家的灾星母女,害人不浅,我呸!” 被骂了一通的刘氏和赵莲早已吓的躲到一旁了,赵莲原本护着自己肚子的手更是下意识的松了开来: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往日里最为重要的依仗——腹中的胎儿竟是突然没用了?甚至,非但没用了,反而还似是成了祸害一般,被人追着骂! “怎么会这样?”赵莲喃喃着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肚子里的胎儿,奇道,“怎么突然之间……不灵了呢?” 童家父子出门到现在也不见踪影,疑似跑路了。刘耀祖杀人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如同砧板上的鱼,要等人头落地的那一刀了,于是开始大肆攀咬,那藏了好些年的赵大郎子孙根被断的秘密也被刘耀祖公之于人前了。 所有的事……突然之间变得对她母女不利了起来,可明明昨日……还不是这样的啊! 怎么会……这样呢? 听着赵莲喃喃的语气,门洞处站着的赵司膳蓦地想到了梁红巾的那句话,喃喃道:“一步……跃入云端里,梁红巾或许还真没说错,云和烟果然是一种事物,是空的,假的,触碰不到的,是只能过眼之物,所以唤做‘过眼云烟’呢!” 当然,她立在门洞这里,知道童家父子没有跑路,可……眼下这情况,童家父子自身难保,赵莲那肚子里的胎儿还能有多少份量? 比起赵莲还有功夫疑惑自己的胎儿怎么突然不灵了,刘氏面对急急瞪向自己的赵大郎早已骇的不行了,虽然对着赵大郎喝骂了多年,可赵大郎此时的模样,还是让她想起了赵大郎子孙根未断之前的事了,下意识张口辩解道:“不是的,我不知道,他……他下了手我才知道的。” “那有什么区别?你告诉你这窝囊废夫君了吗?”刘耀祖冷笑着‘呸’了一口,看着刘氏,脸上的愤怒之色越蓄越多,“你在老赵家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还不是靠的我?还有你生的那赔钱货克家灾星,能过上好日子,不也是靠的我?” “我……我待你不薄啊!”刘氏面对开始大力攀咬自己的刘耀祖,不解、茫然又委屈,“这么多年我照顾着你,你没钱了总是来寻我,每每不都是我给你塞的银钱?因为你是家里的命根子啊!我这般照顾你,可你眼下……为什么啊?” “为什么?”便在这时,一旁自提醒了众人一句‘申时’之后便未再说话的林斐开口了,他看向朝自己看来的刘氏,挑眉,“你问为什么?” “既是家里的命根子耀祖,你这做阿姊的养着不是应该的吗?”林斐冷笑了一声,指向一旁满脸愤怒之色的刘耀祖,“眼下他沾上人命官司要被推上断头台了,你这做阿姊的竟敢不救家里的耀祖?竟敢不出面一口咬定都是你指使的?竟敢不出来顶罪?竟敢不出来替他死?”说到这里,又指了指愤怒不已的刘耀祖,林斐挑眉,“你看……耀祖多气啊!快被你这不救耀祖的阿姊气死了呢!” 这话一出,不说长安府尹以及府衙里的狱卒、差役同小吏们了,就连刘家村的村民都一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看着愤怒的刘耀祖,似是也是因着林斐这一句话,众人恍然明白了刘耀祖的愤怒是从何而来的了,又为什么发狠似得攀咬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了。 原先若说不明白刘耀祖怎的做出这等事来,反过来攀咬家里人的话,眼下……倒是全明白了,甚至……不止明白,还觉得……不奇怪了。 因为,他是耀祖。只能家里人供养他,为他付出银钱、精力甚至性命的供养他,而不是他反过来供养家里人。 眼见自己死罪难逃,刘氏等人却不出来替他顶罪,身为耀祖,怎会不气? “嘴上说着对我好,实则呢?”刘耀祖摇头,朝着刘氏母女嗤笑道,“还是我对你跟你那灾星闺女更好呢!若没有我,这窝囊废怎会让你们过得这么多年的舒坦日子?”他瞪着刘氏,骂道,“我看你往后到了地下如何同爹娘交待!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对我的照顾?” 这话让刘氏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她喃喃着摇头:“我……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气这个,我……我若是知道,我……” “怎么?你就肯替我死不成?”刘耀祖‘呸’了一口,骂道,“虚伪!跟你那就会哭的丧门星闺女一路货色!” 赵司膳站在门洞处看着这互相攀咬的一幕,忍不住摇头:要不是这些年早在宫里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本事,寻常人看到这一幕怕是早被气死了! 真真就是怎么扳扯……都扳扯不出个清白人! 真正的狗咬狗! 当然,既然开始发疯了,这疯狂乱咬……自然是谁也避免不了的了,偌大的刘家村上上下下,都少不得要挨上刘耀祖一口了。 “你那童老爷童公子可不清白无辜,手腕也不知高出我多少了,当初我欠了他钱在替他做事。帮我这虚伪阿姊和灾星闺女算计了一把赵大郎,用的是他的奴仆,事后都不消我说,他一下子就猜到怎么回事了。”刘耀祖‘呸’了一口冷笑着看向赵莲,“当初童老爷就看了你母女的的面相,看完你娘的又看了你的,对你那面相,只道了句‘龙生龙,凤生凤’的,没有多说。有这般前缘……竟还点头让童公子娶你,你以为……他童家当真会让你坐稳这位子?” 刘耀祖骂道:“我原先还在疑惑着他怎么肯点头的?眼下算是明白了,让你腹里的胎儿对村民有个交待,毕竟出了那么大的事,也只有他童家的血脉才能泄愤!留个血脉在这里顶杠,他父子二人……却是脚底抹油溜了!” 这话一出,赵莲原本便苍白的脸更是白的厉害:若胎儿是推出来泄愤的,那她这同胎儿血脉相连的母亲又能落得什么好?旁人泄愤时还能绕过她不成? 她颤着唇,低头看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也不知是忘了,还是破罐子破摔了,心里也认定了刘耀祖的话,不再似往日那般只咬着唇不说话了,而是当着众人的面,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怎会?我的胎儿……怎的不止不灵了,还成灾星了呢?” 第六百二十一章 清明螺(三十一) 站在门洞处的赵司膳听到这话,眼神更是冰凉:此时赵莲这句喃喃低语的举动当真是如那两个童家奴仆一般,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向村民表示自己吃了大亏,同样是苦主,以期逃过村民的追责。 比起往日里的咬唇不语,她这句所有人都听的到的喃喃低语……显然是故意说出来,让众人听见的。 她,试着同童家撇开关系了。 就如同对自己这个姑姑一般,没了用处便不再理会了。 赵司膳的面上无悲无喜,仿佛在旁观旁人的事一般将目光转向前院正被两个宫中人精似的公公刁难的童家父子。 莫看不久前这两个宫人还在同自己一起对刘家村的事连连摇头,且还提醒自己小心,瞧着是个心善的,可会动恻隐之心是真,同样的,会刁难人也是真的。 这等心善和刁难的对象倒不定是看对方身家是否富贵,而在于“是否可以欺负”之上。就似她,虽身家远不如童家父子,也是个已出宫的司膳了,按理说无权无势好欺负的很,可她是府尹和林少卿请来的证人,是有‘要务’在身的,有这关系在,基于不能‘坏事’这一点,两个公公自是心善的很,且绝不会欺负自己。 可童家父子……便不尽然了。既没有‘要务’在身,更有可能是犯了事要入大狱的‘恶人’,且还有先时听闻刘家村之事在前,面对这等于情于理于事都要惩治的‘恶人’,这两个公公是不介意‘替天行道’一回,先出手惩治两人一番的。 当然,既是‘私下惩治’,自也‘私下解决’,趁着这两人快入狱前,狠狠咬上对方一口,既‘替天行道’了,又得了好处,这在两个宫人看来再合适不过了,且还因着对方不是好人,是个恶人,这钱收了……非但不烫手,反而心里还有种理所应当的惩戒之感。 与人打交道,自是要通读人心的。 赵司膳将两个公公的心思看的分明,不止看得懂对方的心思,也知道对方难缠起来究竟有多狠,也有多‘小心谨慎’,既不肯轻易透露自己想要钱的心思,也不肯轻易让人寻到收钱的把柄。 当然,这些话……于两个传话公公而言是不能明说的,话只要明说了,便会落下把柄,是以只能让童家父子自己来悟,至于什么时候悟对自己的心思了,看悟性吧! 只是这悟性……哪怕对方是童家父子这等人精也要耗费一番时间同精力方才能将两个公公的心思猜透了。 可眼下……童家父子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给银票,对方恶语相向,要收回银票,对方又冷笑,这情形看的童正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童不韦拉着跪了下来。 重重的磕了个头之后,只听那宫人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呀!受不起!杂家可受不得老爷的跪呢!” 语气里的嘲讽傻子都听的懂,童正只觉得自己心里那把被自己不断强行浇上冷水试图浇灭的邪火每每眼看着要彻底熄灭了,对方却又添了捆柴,让它死灰复燃,再次烧了起来。藕断丝连,就是断不了那火根。 童不韦磕了个头,哆哆嗦嗦的再次从袖袋中掏出一张银票,连同方才的银票一道递了上去,不止银票要加倍,面对冷嘲热讽,身体下跪的同时口中还要服软:“是我父子的不是,大雨的天扰到公公了。” 面对这般的诚意,对方却依然侧身避开了他的磕头,说道:“不敢不敢!你这是作甚?折煞我呢?朝我等下跪作甚?叫我等没得说出去被人骂狐假虎威呢!” 比起只是木然的被童不韦拉着磕头的童正那点心思尽数落在浇灭心头的邪火之上了,童不韦那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功夫显然没有白费,被人这般折辱面上的神情依然不变,大抵是这些年早被欺负习惯了,面对对方的侧身避开,再次磕了个头,明白了其用意:对方是在行狐假虎威之实,却不想担狐假虎威之名。 是以他开口,主动替对方摘了恶名,说道:“公公哪里狐假虎威了,是我等不懂事,扰到公公了!”说着又在方才的那些银票之上再加了一张银票,而后重重的磕了个头,对对面的公公说道,“我父子有急事要见大人,请公公带路!” 对面却是看了他一眼,显然三张银票加三个叩头,外加主动替他们撇了‘狐假虎威’的嫌疑尤嫌不够,其中一个笑道:“瞧这说的……哪里的话?我等只是下雨奉旨前来传个话罢了,什么扰不扰的。” 一句话瞧着似是再寻常不过的客气话,可童不韦听懂了两人的意思——“下雨奉旨传话,两人幸苦了,还要加钱!” 拉着正愤怒的跟心里的邪火作斗争的童正再次磕头,又自袖袋中抽出一张银票,这一次,不止抽出银票了,抽银票时,那陡然加大的动作,还能让对方清楚的看到他已被掏空的袖袋,显然是在‘告诉’那公公,他袖袋里的银票已被抽空了。 将童不韦的举动一点不落的看在眼里,赵司膳神情凝重:这大善人果然不是善茬,知晓对方拦路,便一记嗑头、一张银票这般一层一层的砸开这面前突然出现的拦路虎。 当然,看着再真诚不过,被一方压制的死死的举动,从那故意露出的空空如也的袖袋足可见被欺负的童不韦此时行事依旧有章法在手,并不是一味的在被欺负,而是被欺负的同时,还在想对策,果然不是好相与的。 当然,童不韦不是好相与的,对面的公公亦同样不是什么善茬,让这乡间扒皮乡绅好好的领教了一番宫里扒皮的手段。 瞥了眼童不韦空空如也的袖袋,两个公公依旧没有收他递上来的银票和磕头,而是笑着瞥向他的腰间,道:“哪里的话?份内之事罢了,大人眼下事忙,我等骤然将人领过去,也是怕扰了大人的。” 低着头匍匐在地的童不韦听到这话苦笑了一声,知晓四张银票加四个叩头,外加掏空的袖袋仍然不够砸开这张着嘴贪吃的拦路虎,是以也不废话,一把自腰袋中将那一沓银票掏了出来,又露出空空如也的腰袋给那两个宫人看,而后压着童正的头,父子两人再次一同叩头道:“我等也知麻烦公公了,只那事实在是急,若是扰了大人,令公公招骂,这后果也合该我父子承担的。” 看着自那一张一张银票的试探掏空袖袋之后,直接一把掏空腰袋的童不韦,赵司膳挑眉:果真是个‘悟性’极高的聪明人,知晓眼前这等情形也莫用再一张一张银票的试了,对方想要的,就是掏空他这个人,直到再也掏不出一个子儿为止。 张嘴贪吃的拦路虎实在是狠!莫说雁过拔毛了,简直可说是雁过无痕了,当然,对面的童不韦也同样狠,舍得豁出去,也不浪费时间,直接掏空了腰袋给两个宫人看。 按说这般……已足够了,至少心中邪火不断烧着的童正觉得这已然足够了,面对童不韦的舍得……连他也不住叹服。可对面的两个宫人却仍未就此罢手,只笑着目光一扫,又落到了童不韦的鞋子上,笑着说道:“童老爷一路过来,想必蹚水而行,鞋子都湿了,可要换双鞋再过去?” 这话一出,童正脸色顿变,颤着唇看向两个公公,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这等不敢置信的反应落在对面两个宫人的眼里却只是换来了一声冷笑,瞥了眼他腰间缀着的那只成色极好的玉佩嗤笑道:“府尹大人不喜铺张浪费,童公子可要换身衣裳再去?” 问这话当然不是让童正换衣裳的,毕竟这里也没有旁的衣裳可供他换,而是盯上了虽未带钱财却配了贵介之物的童正了。 一旁两个宫人这般一提醒,不消对方多说,已主动脱了鞋,自鞋底抽出油纸包好的一沓银票的童不韦神情木然的将那鞋当着所有人的面倒了倒,朝两个宫人展示自己已被掏空之后,便穿上鞋,不等童正有所反应,便一把拽下他腰间的玉佩,连同那些银票一同递了上去。 对着已被全然掏空的童不韦父子,两个宫人却是一声冷笑。 童不韦见状也不废话,当即跪了下来,不止自己跪下,又拉着还在不敢置信中的童正一道跪了下来,一面将所有物什双手奉上,一面磕头道:“劳烦公公通报了,是我父子二人的不是。” 对面发出了一声冷笑。 两人再次磕头,口中继续说道:“公公不曾狐假虎威,全是我父子的不是。” 对面却依旧没有松口,只是看着那银票轻笑道:“哪个钱庄的?好认么?钱干净么?” “不是一个钱庄的,也不是重要的连号,几年前的银票了,流通过好多回了,干净的很!” 说着又是一记重重的磕头。 对方不止要吃干抹净,不担恶名,还要事后不好追责。 童正一面同童不韦一道磕头,一面眼里早已蓄满了眼泪。将人扒皮抽筋吸髓殆尽还不算,还要他们磕头感恩。真是好生阴毒……难怪外头总骂这些无根之人呢,今日他算是领教到了! 想起村祠里供奉的狐仙,也直到此时,童正忽地明白了童不韦往日拉他向狐仙磕头时说过的那些话了。 “供奉个死物可比活人容易多了啊!”童不韦道,“那一身金身是该给她的!” “不昧一点银钱,如此清廉的替身你要去哪里找?你供奉多少,她就要多少。你富贵时多给点,将供品摆满供台,贫苦时,只给个馒头,给碗水也不羞恼,这般富贵同享,患难不弃的供奉之物你要去哪里找?” “她不嫌贫爱富,只是立在那里……若是有朝一日你我跑路之时,还能替你我殿后,拦住那些嗅到风声的村民,难道朝那狐仙磕个头不是应该的么?” 他当时还不愿,也不理解不过是他父子一手捧起的死物罢了,便是引入鬼神之说,一介阴庙偏神何德何能能得这个金身?现在……倒是突地明白了。 这座他父子一手捧起的狐仙确实帮了他父子大忙了,不止是帮了他父子,也帮了胡八他们,可昔日……想起那日他同胡八他们在笑狐仙‘不给我等露一手,为何要给她银钱?’‘就该让她饿着,抠抠索索的活着,谁叫她是死的呢?’这些话,童正心头忽地一紧:一股莫名的微妙之感油然而生。 他想起童不韦朝狐仙磕头时,胡八等人嘻嘻哈哈不以为意的那些话:“一个死物而已,她怎么起来的自己不知道?外头传阴庙偏神邪乎的紧,害人终害己,极易反噬什么的,可这么多年了,我等如此怠慢她,也没见这死物发火,可见死物就是个死的,随便欺负也不要紧!” 彼时童不韦并没有理会胡八等人,只是垂着眼睛,老老实实的磕着头,就如眼下拉着他认认真真磕头,掏空自己身上所有银票,求拦路虎放行一般,认真磕着头,行着大礼,待那头终于嗑完之后,童不韦才起身,漫不经心的道了一句:“你等既知晓狐仙这物邪乎的紧,大多供奉此物的人最终都是害人终害己的反噬自身,既如此,还如此怠慢她,便不怕反噬?” 彼时的他同胡八他们一般,对童不韦这话根本没放在心上。 反噬?人……对于未掌控在手里之物,也就是所谓的未知之物才会感到害怕,对于那等已知的,清楚的,明白之物又怎会害怕呢? 这外头传的神乎其神的狐仙娘娘,至少刘家村村祠里这一位的来路他们一清二楚,面对自己一手寻工匠雕刻的石像,一年一度让人镀上的金身又怎会害怕? 毕竟是自己一手捧起起来的狐仙啊! “清楚的,明白的,就不害怕了吗?那为何会有阳谋之说?也为何会有阳谋无解之说?”彼时的童不韦摇头道,“你等……若是有朝一日体会到了这所谓的反噬……或许便知晓后悔了。” “后悔?”彼时胡八等人浑不在意,闻言只点头哈哈大笑道,“真有那日,老子在哪里跌倒的,也只会后悔没早早将这绊倒老子的隐患扼杀于无形,却不会后悔不敬她!” 眼下,被宫里两个公公如此抽筋吸髓扒皮的拦路,一时虽让童正惦记起死物的好来了,可想起童不韦神神叨叨,张口闭口不离的‘反噬’二字,又让童正心中一紧。 没来由的,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心底里冒了出来:不开口,不动的死物……就一定比活物更好欺负吗?若是如此的话,外头总嚷嚷的‘拜阴庙偏神的逃不过反噬之果’的话是怎么来的? 明明是相处多年,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与物件了,可他此时却似今早的童不韦,仿佛头一次注意到外头供奉的皆是神佛,罕见狐仙一般,头一次在意起了‘拜阴庙偏神逃不过反噬’这句话。 心中正忐忑间,忽地察觉到一道漠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童正磕头抬头的间隙,下意识的向目光的来源望去,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门洞处,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正站在那里,一双清冷的眼正朝自己这边望来。 第六百二十二章 清明螺(三十二) 那个女子……是谁?童正乍一看到时只觉疑惑,他确定自己不曾与面前这位女子打过照面,因为若是打过照面的话,不当没有印象的。 这倒不是说那门洞处立着的女子生了一张多美的皮囊,论皮囊,她只是清秀,可那一身特殊的,清泠泠带着几分雅致的气质,很是特别,极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虽不曾打过照面,可不知道为什么的,童正还是觉得那女子有种说不出的眼熟之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好似在那里见过的女子就这般静静的站在那里,朝他们这边望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清冷雅致中带着几分坚毅的神情无悲无喜的看着他们,立在那圆形的门洞之中,好似一幅隽永的古画般一动不动。 若不是离得不远,他目力又极好,那女子立在那里无半点动作的情形,非得让人以为这就是个“死物”——画中人一般。 童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偏那女子朝这边看来的举动又没有任何失礼之处,同她清冷雅致的气质一般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这样的女子不是出自那等教养极好的书香门弟,有人专门领路教导,就是……如同那些宫里出来的女官一般,摸爬滚打中自行领悟出了一番为人处事与言行举止之道。 因着疑惑这女子是谁,童正被童不韦压着,向那两个公公磕头的举动慢了半拍,而后……不意外的,再次惹来了两个公公的一声冷笑。 “看来……童公子不愿呢!”那两个公公说道。 前头磕头的童不韦苦笑了一声,也知道再如何小心应对也挡不住对方诚心想找茬的,遂只能一面叩头,一面口中帮着赔罪“小儿身子一向不大好,这些时日方才好些,怠慢了公公,在这里向公公赔不是了。” 对于他磕头赔罪的举动,两个公公没有说话,显然是接受了,也没有再旁敲侧击的提旁的要求了,毕竟他父子已被两人掏空了。 可即便没有再提旁的要求,不准备再拦路了,两个公公仍然没有立刻将他们带过去,而是指了指一旁摆在那里的案几,示意两人坐下等候,道:“府尹大人眼下有事在身,且等等吧!” 这话一出,既叫童不韦松了口气,知晓自己一番磕头加银票的总算是砸开了面前这两只拦路虎,又心中一紧,看着外头的漂泊大雨,惦记着泾河那里的情形,忍不住问两个公公:“敢问府尹大人现下有何事?可是急事?” 虽然知晓自己的事拖不得,可两个宫中公公既出现在这里,指不定是宫中要事。 宫中要事自是多少刘家村村民之事都比不上的,让他等也不奇怪。 童不韦由己夺人,心里盘算着这笔事情的先后账,虽然他眼下急的很,可他父子既已砸开了拦路虎,便只要在门头这里守着,赶在泾河那里的事发之前先一步见到府尹大人便不要紧。 被宫中事排队抢了个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被刘家村之事抢先就成了。 赵司膳平静的看着砸开两个拦路宫人的童家父子在那里坐了下来,又转过头去看后头开始攀咬童家父子的刘家村村民。 那里的攀咬还未咬到要害,童不韦父子眼下若是过去,自是要功亏一篑的。 是以她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面对已掏空了童家父子,收了钱朝自己看来,眼色询问自己可否将人领进去的两个宫人,赵司膳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两人长安府尹等人眼下正忙。 这也是大实话,并未作假。 虽然收了钱,可到底不是自己的事,童不韦口中的‘要事’‘急着要见大人’这些话于两个宫人而言实在是不痛不痒的,是以一见她摇头,也未过来问具体是什么状况,只拿一句‘府尹大人有事在身’搪塞了父子两人,让两人等等。 做事要细致周全,衡量传话之人的私心,进而从中推敲出里头的具体状况。这个两个宫中的人精公公当然不是不懂,也不是不会,可做事细致,还要特意过来问一趟,那也是要看情况的,若是自己的事,或者上头交待下来不能怠慢的事自是细致的紧。可童家父子的事显然不在两人‘细致’的范围之内,是以即便不拦路了,也只是随便的敷衍了过去。 赵司膳将前头这里的事看的分明,看着童家父子在案几旁坐了下来,开始喝那冷茶慢慢等候,时不时的朝自己这边望一眼。 赵司膳没有动,宫里守殿门时半日不动一下的规矩早已刻入骨子里了,这一时半会儿的守着那口子不动,于她而言自不算什么,是以依然如一颗死的,不会动的石头一般卡在这里,让父子俩人即便往这边看来,也只能看到她的存在,并不能看到那些心头惶惶的村民们。 挡住了喝冷茶的童家父子,赵司膳只见后院那些神情惶惶的村民们喃喃道:“童老爷还没来啊!” “没人通报自是没来。”长安府尹瞥了眼这等时候还在骑墙犹豫的村民们,忍不住摇头,却也无奈,知晓村民们如此反应一则是砸进去的银钱太多了,二则是百姓之中道德毫无瑕疵的到底只是少数人,很多人面对那捷径的诱惑,不曾吃过亏时总是无法一开始便坚定拒绝的。眼下这等情况,不管是心疼砸进去的银钱,还是不想那吊了自己多年的发财美梦破碎,都令得村民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肯彻底绝了童家父子这里的路。 幸苦多年……除了那盼头,也没有旁的了,所有东西都砸进去了,是以村民如此紧紧的拽着这唯一的盼头不肯撒手也不奇怪。 卡在正中的赵司膳就这般看着,看着前院的童家父子在那里喝冷茶,同时后院的刘家村村民因看不到人在犹豫。 刘耀祖杀人这个案子行凶的,帮凶的,获利的都在这里了,童家父子好似同这件事全然没有关系一般,手里干净的很。 可……已被拖入泥沼的赵大郎等人又怎会甘心事到临头一场空? “我……我真的不知道阿爹阿娘杀人这个事。”赵莲垂着手,低头看着自己曝露于人前微微隆起的小腹,腹中的胎儿先前曾是百试百灵的金胎,自是要小心护着了,可眼下,搞不好却要成为为她惹来祸端的灾星了,赵莲不再护在身前的手早已泄露了她心底的心思。 当然,因着也还未有明确的证据证明童家父子确实跑路了,赵莲自是还没有彻底下赌桌,方才喃喃‘灾星’什么的,只是不想面对村民的怒火罢了。 赵莲,还在赌。 既然还在赌,那自是既不想绝了童家这里的路,又不想面对村民的怒火,要寻借口开脱了。 “胎儿这事……只是个意外罢了!”赵莲垂着眼泪,向村民解释了起来,“阿舅欠了那开赌场的乡绅胡八好多钱,便牵了线,想让我嫁胡八老爷抹了这笔账。可那胡八老爷恶名在外,死了好些妾室了,我哪里敢跟胡八老爷?恰逢当时童公子也在,喝了两杯酒就……” 这话村民还在那里听着,长安府尹、林斐以及赵司膳却是懒得再听了,不等她说完那些东拉西扯的推脱,长安府尹便“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道:“本府这里是府衙,是正经衙门,不是那等荤话连连的酒馆说风流事之地,你也莫说那等细节了,更莫说吃不吃酒什么的,将错推到那两杯酒上。本府这里……总不能压着那两杯酒上公堂,判那两杯酒为帮凶,让酒下大狱吧!” 这话一出,方才还当真开始认真听起了赵莲辩驳的村民们也跟着笑了,抽出了自己才被赵莲绕着听进去的心思,笑着点头道:“大人说的有理,这事……干酒何事?洞房什么的……又不能跟酒洞房,难道你那腹里的金胎是跟酒生的不成?” 酒跟人当然不会生出孩子来了。赵莲脸色一白,被长安府尹呛了一声之后,听长安府尹又道:“本府便问你同童公子那事……刘耀祖在不在?他没长嘴?事前没有说童公子早已娶妻之事?难道你赵莲便是个这般随意的女子,会同事先不知底细之人无媒苟合?” “我自是在的。”刘耀祖冷笑了一声,不等赵莲说话便先一步开口了。瞥了眼赵莲,见她到底忍不住开始推脱之后,刘耀祖冷笑着说道,“童公子早已娶妻之事她是知晓的,她那两个爹娘就更不用说了,这事……我可不是胡说,那胡八老爷他们也在的,都能作证他们是知道这事的。” 赵莲一听刘耀祖这话,便知道不好了,察觉到村民落在自己腹上的目光隐隐再次变得‘凶’了起来,终是急了,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胎儿这事……我一个人又生不出来,便是我不好,难道还能强压着童公子的头不成?” 听她总算是扯到童正身上了,长安府尹松了口气,看向面前的赵莲,不等她回过神来再次盘算,便开口追问了起来:“既如此……那刘家二婷子的死同那童正可有关系?”不等众人说话,他便开口说道,“那童正又不是不能娶妻纳妾的,二婷子也管不到他身上,偏偏碰了你,却又只口不提这‘娶妻纳妾’之事,看着你肚子一日一日变大,他却跟没事人一般清清白白。本府不信这件事只同你有关,却跟他毫无关系……本府问你他可曾私下许诺过你什么了?譬如……二婷子若是出了事就让你进门?” 看着赵莲‘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显然是从长安府尹的这句问话中意识到了什么,毕竟这等“事事无辜”,却最终得利的情形于赵莲而言委实再熟悉不过了。 她赵莲自己这些年与赵大郎和刘氏一起过活,就是“事事无辜”,“清清白白”的。 不止赵莲变了脸色,一旁的村民们脸色亦变得微妙了起来。先时觉得赵莲一番做派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微妙,此时再想想,那童公子的做派……同赵莲简直如初一辙,没什么两样。 眼看面前的赵莲脸色愈发白的惊人,其中一个童家奴仆忍不住开口了,他看着赵莲的眼神中明晃晃的满是讥讽:“我家公子、老爷可是不会沾上这等事,给人留下把柄的。” 这行为……让长安府尹想到了林斐说过的温明棠的话,遂开口问道:“就似那宽油浸养的炒菜不沾的铁锅一般?” 这形容委实微妙,却也让刘家村村民忍不住笑了,有人摇头道:“可不是么?童公子……怎可能许诺这些事?”有村民唏嘘道,“眼下想想大婷子死状那般难看,还不清不楚的被泼了脏水,童公子却还是肯娶二婷子,当时我等就叹童公子是‘捏着鼻子娶妻,也不知怎么肯的,实在太老实了’,眼下看来,或许童公子不是老实,是聪明呢,早已猜到他肯不肯的不要紧,因为有人那藏不出的肚子总是不肯的。” 这个‘有人’自是指的赵莲了。 先时看这赵莲总是一股子‘微妙’味儿,眼下看来,却是方才发现童公子那味儿实则比她更冲,且藏的深的多了。 但是微妙味儿这种事又有什么用?就如同不能压着那两杯酒上公堂判酒有罪一般,这么冲的味儿除了众人心知肚明之外,又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当然,自己便带着那股味儿的赵莲自是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清楚这个了,她睁着眼看向众人,眼泪不知不觉间蓄满了眼眶,这不是赵莲头一次流泪了,却让长安府尹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一日她问狱卒讨水喝时的情形,好似被什么精怪上身了一般,一时一股子微妙味儿冲得很,一时又同寻常小娘子没什么两样。 眼下落泪的赵莲便同寻常小娘子没什么两样了,看她睁大眼愣愣的看向众人,面上没有那素日里扭在一起捏出的‘可怜孱弱’,只是睁大眼睛看向众人,那蓄满眼眶的眼泪不自觉的落下来也顾不得去擦。 这幅呆症着仿佛痴了傻了般流泪的模样,便连刘老汉夫妇一时都难得的没有立时‘骂’上两句。 原因无他,这些真情实感的绝望和痛苦,哪怕是同她不对付,看她不顺眼的人,也能感受的到。 只是…… “她哭什么?”回过神来的刘老妪没好气的说道,瞥了眼赵莲隆起的小腹,她‘呸’道,“怀了金孙还好意思哭?害我闺女,拿我闺女性命铺路还好意思哭?” 一句质问顷刻间便将愕然的村民们拉了回来,看着呆呆流泪的赵莲,收了方才心头无意间冒出的那一丝怜悯,警惕的看着她道:“你哭什么哭?总是童老爷的金孙,过了几日童家好日子的。你那眼泪又不是金子做的,欠我等的钱可不是能用眼泪来抵债的!” “又装可怜哩!”刘老汉“啐”了一口,怒瞪着赵莲,骂道,“你这害人性命的妖妇!” 面对村民们不依不饶的质问与愤怒,赵莲张着嘴似是想要解释什么一般,可出口的话除了“啊”“啊”的几声,却是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只是拼命摇着头,流着眼泪,边哭边摇头。 这等“啊”“啊”的解释当然无法服众,村民们愤怒的质问道:“童老爷和童公子呢?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等的银钱你同你腹中的胎儿什么时候还?” …… “啧!她也被堵口,解释不出来了么?” 正平静的看着赵莲“啊”“啊”的张嘴想要解释,却因着过于激动的情绪,眼泪虽不住的流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的赵司膳只听耳畔突地响起了一道女声。 回过神来的赵司膳循声望去,正见一个模样端庄,虽眼角爬了几道细纹,却依旧不减其秀美端庄风韵的妇人带着两个嬤嬤走了过来。赵司膳一惊,猜到对方的身份之后连忙行礼:“民女见过夫人。” 府尹夫人摆了摆手,示意赵司膳无需多礼,道了一句“我便过来看看”之后,又看向那厢情绪激动之下,愣是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简短的发出几声短促的‘啊’‘啊’声的赵莲摇头道:“她这般模样……看来是真的慌了,急了!” “怎么不慌呢?”赵司膳目光清冷,将赵莲这般急迫、慌张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平静的说道,“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有意思的是,不是什么人都希望自己的良人是另一个自己的。尤其是她这般的,实在是忌惮极了另一个自己。陡然发现自己那位依仗的良人同自己是一路人,自是骤然崩溃了。” “且不止是一路人,那童公子的手腕也好,身份也罢,都远比自己厉害的多,连把柄都不曾留下一个,此时欠了这么多银钱在外更是不知所踪,眼下这样子,谁看了不觉得那童家父子是要将她推出来堵攸攸之口了?”府尹夫人说道,“便是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多自私,多如同‘那宽油浸养炒菜不沾的铁锅’一般不会担一星半点的责任,遇到这等患难之境便愈发的害怕,因为这个良人完全是能由己夺人的,一想自己若是那童公子的话会对自己做出的事,自是慌的不行,急了!” 当然,赵莲是个什么样的人,府尹夫人早已自那一日她讨水喝时的情形中看明白了,并不是到现在才明白的。 此时忍不住过来一趟,还在于……目光落到不再被赵莲环顾着护住的小腹之上,府尹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是为人母的,她眼下这般急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崩溃流泪的模样却比先时演出来的‘无辜孱弱流泪’更叫我看的愤怒了!” 原因无他…… “我看了这位准母亲这么久,却发现真正能牵动她心绪,叫她由心底里慌了,急了的永远只有她自己的事,没有半点胎儿的事。且先前还‘灵不灵’‘灾星不灾星’的推脱着,可见即便是亲骨肉,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算计和利用的工具罢了。”府尹夫人摇头道,“她哭的有多伤心,有多急那童公子不担责要跑路了,便越发叫我看的直摇头了。” “原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锅配什么盖,好配好,坏配坏的,总是自己的事,祸害不到旁人头上。”府尹夫人唏嘘道,“可这坏的,且心里清楚自己是坏的,却总想着偷个、骗个、抢个好的来配自己,这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好处又是什么?” “看这人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单看她发现自己身边的良人同自己是一路人时,那反应是悲还是喜便清楚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指向那厢急的说不出话来的赵莲,道,“看她这样子,又慌又急,感情原先是当真将那童公子当成老实人,真好人了。可眼下剥开一看,才发现这所谓的老实人内里不止跟自己是一路人,且还坏的多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清明螺(三十三) “她与她那便宜夫君就好似竖了枚镜子在中间互相看着对方,自己是决计不能接受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的,”府尹夫人看着不住落泪的赵莲静静的说道,“因为她知道,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会多么挖空心思的从自己这里获得好处。她只能允许自己占镜子里的‘自己’的便宜,却是不允许镜子里的‘自己’占自己便宜的。” 这话听的赵司膳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这位年岁不轻,却风韵不减的美妇人点头道:“早听闻夫人年轻时写得一手好诗词,是闻名遐迩的才女,眼下却发现夫人不止诗词做得好,为人处事之上的才气比起诗词来更是不混多让。” “你也好!我听夫君提过你。”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忽地‘咦’了一声,似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般,走到赵司膳的位置,看了看前头正在喝冷茶的童家父子,又看了看后头的赵莲等人,来回看了两遍之后笑了,看着赵司膳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赞许,她道,“我道那童家父子怎的这个时候了还坐得住在那里慢慢吃茶,任凭这些村民胡来?却原来是……看不到啊!” 赵司膳知晓自己的举动被府尹夫人看破了,也笑道:“我见大人们……好似想让他们多说些,便主动站出来做中间这颗石头了。” “那你这颗石头做的当真是极好!”府尹夫人点了点头,她比起赵司膳知晓的内情多了不少,还知道泾河那里也有事,只是面对赵司膳,不该说的,她此时自是不能说的,是以没有提起这后招,只对眼前的情形说道,“既是那不沾的大油锅,直接证据……多半是没有的,要以那刘家俩姐妹的死将那父子拉下水更是不可能的。” “公堂事不似内宅事,若是内宅事的话,我夫君点破那些门门道道,道那童公子不无辜之后,便能直接定调他亦参与其中从而惩戒一番了。所以,若那位童公子是后院女子,便能被主事的主母直接收拾了;可惜这位童公子不是后院的女子,公堂事……是要拿证据说话的。”府尹夫人并未立刻离开,似是也对赵莲这一出事颇为感慨,叹道,“你那侄女叫我想起了我未出阁时族中几个最会作妖的女眷了。她们不断作妖,叫人吃瘪,却又让人拿不出具体的证据来,瞧着是无往不利,老叫旁人憋屈吃亏,生闷气,想要较真的话……却又皆只是些内宅争风吃醋的小事,真嚷嚷了还会被人指责‘小事总是上纲上线的作甚’,结果么,自然是吃瘪的人一直在吃亏了。” “而那些无往不利的,甚至作妖都作出经验来了,知晓拿捏欺负人的‘分寸’。只要不要闹出人命事,叫人摔了个跤,哪怕是摔狠了断了腿,只要能接回去,对方还能走路,哪怕往后余生走路的姿势不好看,于她而言,都是‘分寸得宜’了。”府尹夫人说道,“这等人……当真叫人看的头疼,还总是为自己的行为美其名曰‘只是玩闹、有分寸’,可这等‘有分寸’,不断踩踏上公堂的底线,在闹出人命的底线附近来回试探的行为虽叫旁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可时间久了,哪怕是不相干的人,对那几个人的厌恶都是与日俱增的,以至于后来几乎所有女眷都讨厌极了那几个‘玩闹有分寸’的女子。” “因为掌握了作妖的‘分寸’之后,势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妖,单拎出来一桩看着好似‘玩闹有分寸’,可那尝到欺负人又让对方无法回怼的甜头之后,不断试探的举止,旁人的目光自也随着她的行为由一件偶尔的小事转为很多桩事之上,偶尔一次是无意,可每次都如此显然是诚心的了。”赵司膳说到这里,也笑了,她道,“其实这些不断试探底线的欺负人的行为,也等同是不断朝对方的口中扔石头,让对方有石入口,有口难言。不是每个人都生了一张巧嘴能向周围众人解释清楚自己是被人刻意欺负了,而不是对方不小心,自己却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不过,虽自己一时没有巧嘴能解释的清,可随着这等事情发生的多了,自也早有生了巧嘴的先人替她们将这类人的行径解释清楚了。” “这等作妖有分寸,不断尝试踩踏上公堂底线之人,先人称这等行为曰‘抖机灵’,而不断尝到欺负人的甜头,进而洋洋自得的那等人则是‘不断作妖,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惹人厌恶’。”赵司膳说道。 “不错!”府尹夫人听到这里,笑着点头说道,“这些人往往还都生了一张巧言令色的嘴,总将自己的行为美化,道自己同那些真正有手腕魄力和本事的人一般,是一样的行事有尺度,可正确的事上行事有尺度与‘欺负人’欺负出了‘行事有尺度’的经验是不同的,前者多半能做成一番基业,‘大小也是个人物;后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钻营奇巧,老是叫人吃瘪添堵,不断尝试欺人的小人。” “你这便宜侄女算是扯了你那兄嫂当遮羞布遮一遮,比起那等吃相难看的小人看起来好看些了,可日子久了,哪怕没有今日这一茬事,她总是占尽各种便宜也会叫人察觉到的。”府尹夫人说着,伸手一指,指向那些村民,“不定要多聪明的人,哪怕是普通人,甚至笨些的,总被她占便宜,总吃亏,哪怕对方的理由再冠冕堂皇,更有一层一层的遮羞布在前头挡着,也会叫人感觉不舒服的。” “这赵莲还是简单的,那童公子、童大善人才更是麻烦,前头的遮羞布也更多,当然,这赵莲也只是两人其中一块遮羞布罢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正在喝冷茶的童家父子,想了想,又对赵司膳道,“你已做的极好了,只是他们滑不溜手,不轻易留下把柄,这刘家村众人的攀咬,顶多扯到赵莲这一层,甚至她一口咬定不知道杀人,旁人除了言语唾骂之外,并不能直接将其定罪的。” “可这并不是说你这颗石头白做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瞥向后头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这对姐妹花的死注定是扯不下这两人的,不过却能叫我夫君他们以‘有嫌疑’的名头将那童公子扣留下来。” “多谢夫人告知。”赵司膳听到这里,向府尹夫人欠了欠身,感谢府尹夫人的解释,却又不无失望的说道,“原本我还以为村民攀咬之下当真能将他们攀咬进去的。毕竟……都相处了这么多年了。”说到最后,忍不住叹气。 由己度人,赵司膳自忖相处这么多年,总该留下些对方的把柄在手才是,却未成想这些村民这么多年手头竟是什么证据都没有。 “你做的已足够好了,只是同他父子打交道的是那些村民,那些村民也终究不是你。他们被他父子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么多年,除了一张嘴的‘怀疑’之外哪里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府尹夫人摇头,说道,“我夫君心里有数,这些村民手头不会有童家父子切实的把柄的,至于狐仙之事……他父子二人都来了,显然是准备花钱平账消灾了。说实话真要将他二人拉下水,其实莫... 比起童正面上压不住的怒意,童不韦的神情却是一反方才的急色,转为平静,瞥了眼愤怒的童正,他道:“走吧!” 这般平淡的语气听的童正心中的怒火烧的更旺了,看着童不韦面上平静的神情,他忍不住反问:“你方才还那般急,冒雨也要急着跑来衙门,怎的现在被这阉人如此欺负了,却连句话都没有?”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童不韦抱着手里的食盒,看向食盒里的账本,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既已在衙门了,我自是不急了。” 他当然不急了,既然那姓赵的司膳会出现在这里等待传唤,自然表明长安府尹等人当开始审赵大郎一家了。 至于办案的官员什么时候要开始审犯人了,自是手头拿到证据之时了。 所以…… 不止童不韦想到了,坐在蒲团上的童正也想到了,脸色顿变:“刘耀祖被抓了?” “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缘故?”童不韦点头,淡淡道,“这案子……本不难的。”说到这里,又看了眼还愣在原地的童正,“如此……你还不快起来?是觉得刘耀祖那张嘴够牢,不会开口出卖旁人?还是觉得刘耀祖讲义气,会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攀咬旁人?抑或觉得那刘耀祖能容忍自己上断头台,下地狱,旁人却能安稳的留在人世间过好日子?” 一连串的反问听的童正脸色顿变,当即自蒲团上跳了起来,只是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看着那厢门洞处平静朝他们望来的赵司膳忽地挪了挪步子,因着这挪开的两步,视线一下子少了阻隔,不意外的,自是看到了后头隐隐可见的几道村民的人影。 “她……”童正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对上那挪了两步之后朝自己这边望来的赵司膳,惊诧之下脱口而出,“她是故意的?” “要不然呢?”童不韦抱着手里的食盒,看向语气惊诧的童正,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有卡的这么准的石头吗?” 第六百二十四章 清明螺(三十四) 虽然不是很在意自己迎娶的这个便宜新娘赵莲的家里人,毕竟童正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她过下去的打算。鳏夫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的,更何况头一回他便习惯了,自是早打定主意待事情一过,这赵莲同她家里人就会消失了。 这种消失大抵会是各种各样的意外,当然,这种意外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手上干净的很,并不会参与这等杀人之事,自己的命和这群新娘的命孰轻孰重在童正的眼里一开始就是有笔明白账的。 他当然不可能为了这等小事,将自己赔进去了。 再者,比起刘家姐妹来,赵莲一家子手上本也不干净,既能以刘家姐妹的死来为自己腾位子,那有朝一日,有人想以她的死为自己腾位子也不过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因果报应罢了。 不过虽是并不在意自己娶的这个便宜新娘,童正却还是去童不韦那里听了听这姓赵的一家的过往。 赵家不是什么藏有诸多秘密的大族,家里那档子事也尽数摆在明面上了,一家上下小人、吸血、贪便宜的行径也早已在过往那些街坊口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了。 当然,有赵大郎和刘氏这两个‘粪坑’在,便是普通人也被衬的‘香’了。 譬如他那便宜新娘赵莲,在那些街坊口中就是‘那闺女倒是乖巧文静的很,不似他两个成日惹事’。 当然,这一句‘乖巧文静’的夸赞在童不韦、童正父子听来却是一声嗤笑,不置可否。 比起对赵莲的不置可否,倒是赵大郎那个在宫中做司膳的妹子引来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点头。 童正当时便笑道:“这个……才叫真正的老实人。” 对比童正‘老实人’的评价,童不韦的反应则要慎重的多,算了算赵司膳入宫的年限之后,点头道:“贫家女爬上这位子……很是不容易啊!” 这话叫童正听了,当时便笑了,反问童不韦:“难得见你怜惜女子的!我是不介意多个小娘的,至于母亲……便是活着想来也不会介意的。” 对他这般似笑非笑的调侃,童不韦面上却并无什么笑意,只是淡淡道:“我不好男女之事,养外室只是为了子嗣,方才那一句也不是什么怜惜,而是夸赞与警惕。” “她入宫那时候宫里多乱?宫里神棍、妖妃、细作横行的,至于赵家那母家,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或许没有还更好些。家里半点助力也无,甚至反过来还要拖累她的贫家女入宫……我记得那时候通明门那里的小门每到半夜都会有一茬一茬抬出宫丢入乱葬岗的宫人宫婢,她却不仅没有死,反而还一路爬上了司膳的位置。当然,宫里有时也会有运气之事,突然入了贵人眼的事也存在。可这等运气不会总是在的,是以多不长久。她却是爬上那司膳的位置之后便没有再下来过,还一坐便是那么多年,可见是个有些手腕的。”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半晌之后才又道,“更难得的是舍得放下宫里司膳的位置,该退的时候半点不留恋及时走人,这其实比之一路爬上去……更厉害!” “就似很多人手里的刀对外都是极狠的,可对内……却不见得狠得下心来及时放弃那些所得抽身而退,可她……却舍得,这样的人……实则更狠。”童不韦那时说罢便曾唏嘘过,“便是我……要我放弃多年所得,都会犹豫,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可这女子……真是狠啊!” 连着听童不韦叹了两遍这只见过一次画像的赵司膳‘狠’,彼时的童正只觉得好笑。 “狠?”童正笑道,“被兄嫂吸血那么多年一声不吭,狠这个事……我是没看到,只是她若真有那本事在手,竟是任凭人欺负这么多年也不吭声,我看不是狠,倒更似个死物。” “似这等死物……诺,村祠里的狐仙就是这般的,哪怕站的再高,摔下来时,还是没有一星半点的挣扎,当场就能四分五裂的。”童正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等死物……我连站的那么高的狐仙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她?” 同赵莲搭上关系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当时的对话此时想起时依然历历在目。 童不韦看着那门洞处的女子挪开了两步,露出被她挡住的刘家村村民,自是已然明白这个一声不吭的女子早在方才看到他二人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二人,也明白了他二人出现在这里的用意。更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一击……恰好击中他父子二人的七寸之上。 当然,虽因着父子关系难免被波及到,可这七寸显然是大多招呼在童正身上了,对他其实只有些皮外伤罢了。 所以,童不韦是不介意这等时候说两句风凉话的。 “你说她是死物……就当她是死物吧!可眼下这死物突然动了,你怕不怕?”童不韦说道。 童正脸色很是难看,眯起眼盯着那门洞处朝这边望来的女子,她面上没有挑衅亦没有得意,就连一招击中了他的七寸依然平静,无悲无喜,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恍若一个死物。 顺着童正的目光望去,在看到门洞处立着的女子时,童不韦顿了顿,又道:“我早说过,对待死物,还是要心存几分恭敬的。”他道,“你当时便笑她既有本事当上司膳竟任凭赵大郎夫妇吸血这么多年也不吭一声,恍若死的。诺,眼下她是当真当了一回死物给你瞧瞧了。” 童不韦口中两次提起的“死物”当然不是指的同一样事物,前者是任凭吸血也不吭声的狐仙似的‘死物’,后者的死物则是指的‘一块卡的正中七寸的石头’。 “呵!”童正沉默了半晌之后,突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我现在倒是愈发发现你过往说过的那些话是这般有理了,死物……果然是没心没肺,真的狠啊!” “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童不韦淡淡道,虽这话被人说出来常带了几分嘲讽,可他此时说这话却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反而满是感慨,“可见咬人的狗是可怕的。至于那等又咬人又爱叫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居多。” “你是说刘耀祖吗?”童正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不屑道,“他叫的那般响,张口一通乱咬,确实……除了咬出两个印子之外,都不能叫我见血,大不了吃些时日的牢饭,府衙没有证据最后不还是要放了我?” “看她这副样子……”童不韦看着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顺着童正的话说了下去,“可见咬人之前要当个死物,让人察觉不到,让人满不在乎,愈发轻视的不放在眼里愈好,一旦下口,便定要稳、准且狠,一口咬中七寸,一旦咬中便万万不能松口了,即便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也最好莫要松口,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死灰复燃……” 话还未说完,便被童正打断了:“都咬死了,还不能松口?怕对方活过来不成?”他道,“再三确认对方死的不能再死了,难道也不能松口?” 对此,童不韦只淡淡的道了一句:“我就曾金蝉脱壳过。” 一句话听的童正脸色顿变。 “那坊间话本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你忘了?留个死的不能再死的壳子在那里,那白骨精就当真死了吗?若是如此,那几具白骨精留下的尸体又是什么?”童不韦摇头道,“若是活物一直不松口也会难受,也只有似她这般做惯了死物的,能忍得住一口咬下一直不松口。” 这一句话听的童正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门洞处立着一动不动的赵司膳,赵司膳依旧平静的回望过来,与他对视,面对他抑或挑衅抑或愤怒的目光,神情还是那般的平静,不动声色,无悲无喜。 “确实……狠!”童正牙关紧了紧,道,“在她方才挪步之前,我真真是半点没有察觉到。” “所以,我才道死物突然动了才可怕,因为防不胜防,便连卡死了你的七寸,那面上的表情都是一成不变的,你根本不知道她几时动的手,也不知道她几时会松手。”童不韦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瞥了眼紧着牙关的童正,他道,“还好那个赵莲不似她这个姑姑,若不然……指不定你要吃亏了!” 只是话音才落,不等童正接话,童不韦便摇头道:“不对!若当真是她配你,吃亏的是她才对,你……不如她的。” 两句“吃亏”当然不是同一个意思,童正也听懂了,点头道:“也对!”说着又看向立在那里气质清雅别致的女子道,“仔细一瞧,姑侄两个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可论气质……赵莲实在差她太多了,整个人也差她太多了。” “不错!”童不韦点头,直到这时才再次催促起了还留在原地的童正,“你还不走吗?” 虽一开始火急火燎的冒雨赶来,时间不够用的是他,可此时,时间不够用的,却是童正了。 童正显然也清楚这个,跟在童不韦的身后走了两步之后,忽道:“我当初或许就该听你的,早些过来的。”他道,“可我当时以为我年轻,有的是时间。却没成想,有些时候年轻的,也未必有时间的。” 这个便宜儿子虽然不曾如他年轻时那般吃过实打实的苦头,阅历更丰富行事也更谨慎,却是真的聪明,一记闷亏便立刻让他明白这些寻常人要花很多年才能明白的道理了。 “不止对待死物……要有尊敬之心,对待时间……也是。”童正嗤笑了一声,垂下眼睑,将眼里的嘲讽尽数敛去,认真的说道道,“细一想,不理任何人,任何事的时间不也同死物一样?不止不能浪费,且还是一旦浪费,便会立刻还以颜色的狠角色。”说到这里,他又看向不远处门洞内静静站着的赵司膳,叹道,“死物……真是狠啊!” “不过好在那狐仙发起狠来……也只能如此。”童正冷笑着对童不韦说道,目光定在几步开外的赵司膳身上没有移开,“这府尹估摸着会尽力将我长留大牢了,大荣律法,似我这等情况,最多能扣多久?” “三个月。”童不韦眼皮也不抬一下,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道,“这位厉害的父母官大人即便以各种律法名义延长扣留你的时间,最多不过三个月。” “那估摸着我要实打实的呆满三个月了。”童正摸了摸鼻子,说道,“没成想出生到现在连雨都不曾淋过的我要实打实吃满三个月的牢饭了,你记得回头遣人给我送饭。” 童不韦“嗯”了一声。 说话的功夫,父子两人已走至赵司膳跟前了,一步,两步,而后便与那依旧立在那里没有动作的女子擦肩而过。 他父子双目沉沉,紧紧打量着那个女子,那女子却……依旧神情平静,连眼神都未动一下,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真是……恍若个死物一般啊!”童正走过门洞之后,又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赵司膳,对童不韦说道,“却难得的不显呆板,相反雅致清冷,却又坚毅的很。” “似狐仙这等阴庙偏神雕琢成的玉佩挂件盘久了,吃的供奉多了,也是不呆板的,相反,还邪气的狠。”童不韦说道,“胡八他们脖子里那些带了几十年了,自然也是如此。” 这话听的童正一个机灵,恍然回过神来,连‘叹’了好几声‘妙’之后,叹道:“这也是你当神棍时悟到的么?” “不止相由心生,灵者亦是如此由心而生的。你道外面那些人总神神叨叨的说什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童不韦说道,“信的多了,信仰自成,自也信奉这一套,再看手里盘多了的死物,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邪者么,自也只见邪了。” “所以真正得道高僧手里的神佛挂件总是宝相庄严的,而胡八他们手里的东西……自不管什么东西,哪怕是佛祖道尊都是邪气的很的。”说到这里,童不韦忽地停下了脚步,转头对身后的童正笑了笑,道,“你可知村祠里那狐仙……是我从工匠那里买的现成的,本是一座雕好的宝相庄严的观音像,临时加了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上去,便成狐仙了。” 第六百二十五章 清明螺(三十五) 村祠里那座金身狐仙美人像,但凡头一次看到的,都会叹一声“端庄”。 这一点,就连林斐与长安府尹也不例外,感慨这狐仙像雕的面容饱满,宝相庄严,似极了外头的观音娘娘,却不成想她原本便是在一座观音像上加了耳朵同尾巴做成的,那面容如此庄严自也不奇怪了。 只是端庄的面容配上耳朵同尾巴之后,也不知是两者实在不搭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显得邪气的很。 “你这般……不会是故意的吧?”童正笑问道,“又不是出不起这雕像钱了,何故故意直接买个观音像瞎折腾?” 对此,童不韦没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你可曾听闻那些风水绝佳的风水宝地一旦被坏了风水,便立时能让大吉之地转成大凶之地之说?我行的就是偏道,既要行偏道,自要拜最偏的神!比起还要一尊一尊的找那些雕功最邪气的雕像,不如直接寻个现成的最正的神佛之像,而后用那些坏风水的手段,让这正神转成邪神。这观音娘娘如此好的面相,加个尾巴同耳朵,自也邪气的很,偏的很了。”说到这里,不等童正说话,童不韦又道,“那位大人如此厉害的贵人,明明是大贵之相,却要剑走偏锋的行偏道,与我,与这狐仙……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童正听到这里,顿时恍然,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那位大人那般厉害,若是想做好人,那定是个不一般的好人,如此……做起坏人来自也不是一般的坏人了。就似你这拿观音像折腾出来的狐仙娘娘,虽根子是正的,可长出来却是歪的,正根出歪苗,自比寻常的歪苗更歪了,难怪这阴庙偏神能立这么久了!”说到这里,忍不住瞥了眼面容枯槁的童不韦,再次发出了一声感慨,“你还真是邪魔歪道啊!” “我既能走成,你又管我走的究竟是正道还是邪道?”对此童不韦却是不以为意,看着近在咫尺,惊骇的朝他父子望来的一众村民,将村民们或惊讶,或激动,或不解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并没有理会骤然松了口气的赵莲,而是对着那厢目光清冷,朝他父子看来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跪了下来,拜道:“草民童不韦叩见大人!”说着,便将手里的食盒举至头顶,高呼,“草民愿奉上全数家资填补亏空,绝不叫百姓吃亏!” 生意场上胜败难料,且早已签好那一纸契约,盈亏自负了,可此时,童大老爷却愿意主动出现在这里填补大家的亏空。 村民们喃喃着颤着唇,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童大老爷还真是大善人呢!他们却真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面对村民们的激动愧疚以及赵莲的如释重负,林斐与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这刘家村那姐妹花新娘的案子……要就此打住了,也不知蜃楼那里情况如何了? ……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那一道又一道白色的雷光撕裂天际,伴随着外头隆隆的雷声,蜃楼里的鼓声也越来越响了。 “大声点!若是鼓声压不住外头那雷声,我等就去问你等那西域质子主子将你等买下来!”乡绅闭眼拍打着案几和着节拍,说道。 有这一声要挟在,那大力敲鼓,吹拉弹唱助兴的乐姬们自是动起手来更用力了,耳畔充斥的靡靡之音越来越响,哪怕因着自幼学习乐理,练出了一双好耳力,听到了外头风雨雷电声中夹杂着的呼救声也不敢怠慢,只是拼了命的敲拉拨动着手里的乐器,以期这些乐声在自己灵敏的耳中能彻底盖过外头那些呼救声。 她们不是听不到,是不能听到,也不敢听到。 比起外头那些不相干的百姓传来的呼救声,自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的。 好人家的女儿便是喜欢乐理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为这群乡绅吹拉弹唱的,本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好不容易能活命立足,自是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的,毕竟于她们而言,除了自己,多数时候都是再没有旁人会来珍惜自己的性命的。 至于话本子里传唱的那些真情真爱的故事……呵,比走夜路撞鬼都少见呢! 所以,爱自己,珍惜自己比什么都重要,眼下这等要挟摆在那里,自是没有,也不敢有多余的怜悯的。 大力的吹拉弹唱声终于盖过了外头的呼救声,即使乐姬们自己也终于听不到外头那些呼救声来扰乱自己的心志,让自己心头愧疚难安了,更别提那些并不精通乐理的乡绅们了。 看来,只要身边的靡靡之音奏的够响,响到能彻底盖过外头的苦难呼救声,便当真能当作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既然听不到,看不到,那些苦难呼救,自也是不存在的了。 雨越来越大了,立在那铁锁链桥上的百姓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惊惶的看着前路被抽去的踏板,又回头看向来时路——那被大水冲断的踏板。 前后能踏上实地的引路踏板都没了,百姓被滞留在链桥之上进退不得。 大雨漂泊,伴随着被狂风卷起的泾河水,终是如那汪洋大海中的风浪一般高高涌起又瞬间落下,不断朝链桥之上艰难抓紧手中铁锁的百姓拍打袭来。 长安之地虽说风水之上名为八水绕长安,可于大多数长安百姓,尤其是这些生长在山间以种地打猎为生的村民,“水性”这种东西于他们而言却是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存在了。 本就不识水性,怕水的村民此时早已扔了扛在肩头,原本想要砸破那蜃楼铁门的锄头等家伙什,生死关头,即便是吃饭的家伙什,自也远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的,村民们使出全身的力气抱紧那链桥铁锁,唯恐被风浪卷下链桥,落入浑浊的河水之中。而后……拼了命的,用尽力气大喊—— “救命啊!” “求老爷放下那踏板,让我等前去避雨啊!” “老爷饶命啊!” …… 慌乱之下,“救命”的喊声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饶命”,却也无人觉得这“饶命”的呼救声有什么不对的。 那法不传六耳的蜃楼孤岛之地虽是孤岛,可这些孤岛的主人们却舍得砸钱,用那一张一张的银票,造出了一座座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般的水上楼阁。 至于那通往孤岛的链桥……孤岛的主人遇事时只会留在蜃楼之中躲避,那链桥之上站着的,可不定是自己人,更有可能的,是敌人啊! 对待敌人……孤岛的主人又怎会手软? 所以,比起那身处孤岛,安全至极的蜃楼主人们,那链桥之上,本想破门而入的百姓才是真正的……被遗落在安全之外的险地之中了。 独处险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一近在咫尺的,可以呼救的对象,就是那被抽空的踏板之外,蜃楼中听着靡靡之音的乡绅们了。 “老爷饶命啊!我等知道错了,再也不敢闹了啊!”被滞留在链桥之上,抱着链桥铁锁艰难求生的百姓向此时风雨中唯一能对他们施以援手,救他们一救的乡绅们拼尽全身力气,用力大声哭求道,“老爷饶命啊!” 回以他们的,却是蜃楼中陡然一下子加大,更为响亮的鼓声,他们一声一声喊的有多大声,那蜃楼之中的靡靡之音便一记又一记的回击着盖过他们的呼喊声。 每一次拼了命的呼喊,换来的却是对面更为响亮的回击,而后便是更拼命,更响亮的呼救声,对面则传来更用力更响亮的回击声。 这般百姓的呼救与乐姬拼了命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一记又一记,不断互相损耗着对方的生命,直到有一方的生命被彻底损耗殆尽为止。 蜃楼之中奋力击鼓的乐姬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早已发白,甚至在那乡绅一记又一记‘大声点’的手势示意中,那紧紧握着鼓槌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由发白转为青紫,乐姬脂粉下的美丽面容逐渐苍白,呼吸也在那一击又一击的敲击声中变得急促与混乱。 很多人都以为台上的乐姬们都是弱不经风的,可实则并不是每个乐姬都是如此的,她们中有些人或许瞧着身形瘦削,却如同那些精养的打手一般,漂亮的衣裙之内是一身的腱子肉,有力的很。 是以敲鼓的乐姬并非什么文弱女子,可这般急促用力,且不被允许停止的敲击,随着一记又一记敲击声的延长,也从一开始单纯的损耗力气,转为损耗心力。 察觉到敲鼓的乐姬逐渐力不从心,台下弹琵琶的乐姬面露不忍之色,手下才慢了半拍,当即便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随着那乡绅冷冷望来的目光,乐姬连忙跪着攀爬至前头捡起了地上的琵琶,不敢分心,继续急促的拨动起琴弦来。 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姐妹,可这等时候……实在是顾不得对方了,这些乡绅宛如一只只吃人的老虎,在老虎面前,寻常人……谁又顾得上谁呢?只求自己能活命罢了! 蜃楼里的乐姬与蜃楼外链桥上的百姓就这般一下又一下的互相损耗着另一方的生命力,随着对面传来的越来越响的靡靡之音的回击声,被风雨不断侵袭拍打的百姓逐渐转为绝望。 “他们……他们是故意的。” 比之每一次敞开嗓子的呼救都得不来回应,这种回应更似一把尖刀般一记又一记狠狠的扎入百姓的心头。 “他们是故意的,不是想给我等教训,而是想看着我等死!”一个二十上下的村民嘶哑着声音,漂泊大雨之下,人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他开口,喃喃着,混合吞咽下那落入口中混合着汗水与泪水的雨水说道,“怎么求饶都没用的!” 说话间那村民抱着怀中大雨浇灌之下逐渐变得滑不溜手,抓握不住的铁链试着站起来,指向数步开外的蜃楼大铁门边斜靠着放置的踏板,说道:“也就几步,不到十步的样子。”那村民说道,“我力气最大,我……抱着铁链学猴子爬树那般爬过去,到蜃楼之后,就能拿到踏板,而后铺好踏板,大家就能过来了。” “老七……”他身后的两个村民回应的声音却满是哭腔,显然是素日里交好的,紧紧抱着手里随着大雨不断砸下,越来越滑,甚至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随着那滑动的铁锁,开始渐渐往下滑动的村民哭道,“哪里过得去?便是平日里……也危险的很,莫说现在了,连原地不动都费劲啊!” “不动……也是死!”那年轻村民看着自己缓缓下滑的身子,喃喃道,“动……就算也是死,可好歹也是尽力了!” 这一句话听的不止身后两个村民,更远处的后头都传来了几声呜咽声。 “你们……继续喊。”那年轻村民喃喃着,声音陡然低落下来,“试试吧!我……先过去了。” “那你家里怎么办啊?”身后两个村民哭喊道,“几个娃才多大啊!” 二十上下的汉子那孩子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于吃力气饭的庄稼人而言,这个年纪的男人,也正是作为一家子顶梁柱般的存在。 “我知道,我也舍不得。”察觉到自己被雨水打的冰凉的眼眶在发热,那村民看着自己不断下滑的身子,道,“可……没办法了啊!” 是啊!没办法了! 好像怎么……都是死啊!便是将铁链抱的再紧,那逐渐开始打滑的铁链也开始越来越冰冷,不断推拒着他们的靠近与抓握了。 后面没有退路了,大半座连岸的铁锁链桥踏板都被大水冲断了,唯一的活路……就在几步开外——那蜃楼之上了。可蜃楼之上的人却始终没有伸出那只手,所以,他们也只能自救了。 可……真的自救得了吗? 看着咬了牙的老七紧紧抱住怀里的铁链,才试着踏空一步,还不待整个人双脚踏空,高高涌起的泾河风浪瞬间打来,风浪涌起又落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前头前一刻还在同自己说话的老七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浑浊的河水翻涌,那熟悉的衣裳瞬间就被风浪吞没,甚至连呼救声都不曾发出过一下。 “老七!”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两个村民神情大骇,水火无情,他们先时听过很多次了,可此时,却还是头一次感受到了‘水火无情’这四个字的份量。 回过神来的两个村民心头不胜悲凉,悲怆的大喊了一声:“老七!”身后传来一片呜咽之声,看着自己不断缓缓下滑的身子,队伍末尾处又传来了一声惊呼,他们知道,最后头的人滑下链桥踏板,与老七一样被卷入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浑浊河水之中了。 不止前后无路,那风浪还在不断的提醒着他们即使趴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时间了,无情的风雨和时间自会收割走链桥上不动的众人的生命。 两个村民口中喊着‘老七’,咬紧牙关向前爬去,在爬出链桥踏板的瞬间,风浪袭来,后头的人只看到前头的人一下踏板,顷刻间便不见了。 后头呜咽声起,伴随着那绝望的呜咽声,那一声又一声“老爷饶命啊!”的求饶声更响了。 可蜃楼里的老爷们对此的回应,却是那一声又一声更为响亮的靡靡之音。 第六百二十六章 清明螺(三十六) 大雨一直下到日暮时分,暮食将近时方才有了转小的势头。 对这突如其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再次降下的大雨,长安城里的百姓们抱怨纷纷,再一次预测错了风晴雨雪的钦天监也不意外的,再次被不少被这大雨扰到的百姓问候了祖宗以及家里人。 当然,对此早已习惯了被问候的钦天监大小办事官员除了打了几个喷嚏以示回应之外,也没有旁的反应了。 又预测错了天气嘛!于属于份内之职的钦天监官员却是早已见怪不怪了,猜错很奇怪吗?猜对才奇怪呢! 再者,一场雨而已,又能怎么样?内务衙门那里早早打过招呼了,看着脚下地面之上并未如昨日那般蓄起的水塘,形成北方罕见的发大水的场景,钦天监众人对此很是满意。 于城内百姓而言,不发大水,不影响出行便成,一场雨……算什么事嘛! 当然,那些被召至皇陵中帮忙的几个衙门的大小官吏以及差役们也没什么抱怨的,上午宫里火急火燎的来传口谕,他们作为大荣的大小臣子,替君上行孝,帮忙清理皇陵积水也不算什么大事。 到了皇陵之后,对着那并没有多深,一两个时辰过后便清理的差不多的积水,大小官吏更是没什么意见。虽是官员,却也同寻常人一样是领俸禄过活之人,一两个时辰便将手头的活干完了,当然是好事。这世间难道还会有人嫌做的活太少不成?当然,大雨降的突然,虽然皇陵积水清理完了,被这场大雨滞留皇陵也是事实。 不过好在皇陵不小,外头守陵之人的住处比得上几个驿站的大小了,自然容得下这么多官吏避雨的。 毕竟守陵的可不止有官员,有时还少不得龙子皇孙过来尽孝,住的地方自然宽敞。 待雨停了,他们就能回去了。大小官吏抬头盯着那隐隐有转小势头的雨势出神,算着下值的时辰,眼下这点雨,其实能撑伞走了,便是冒雨离开也不是事,不过大家都未动,显然是将今日一整日的时间都腾出来献给太祖陛下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祖陛下的事同衙门里的事没什么两样,都是领俸禄的大荣官员应当做的。 …… 当然,也不是所有大荣官员这个天都定要跑到衙门里来以表自己‘勤勉’的,于需上早朝的那些三品及以上大员而言,自是不必似那衙门里的低阶官吏一般日日都必须出现在衙门的,那拿到手的俸禄也不是似低阶官吏们那般同每日到衙门的‘勤勉考勤’息息相关的。于他们而言,除了面对陛下的早朝不得无故缺席之外,其余时候,出现在哪里他们自可自行决定,只消将事情办了便成,至于事情办成的过程与办法……很多时候,都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不大的书房之内,一位五十上下的红袍官员正阖眼听着被唤来的小女儿弹奏琵琶乐曲。 喜欢乐理的人有不少,既有那等以技艺谋生的乐姬,也有只是喜欢,闲暇抚弄的后宅千金。 眼下坐在这书房之中,为自己父亲弹奏琵琶的女子,显然便是后者。 虽然并不以此谋生,可自幼喜欢,也颇有天赋的后宅千金显然将整首琵琶乐曲弹奏的很是不错。 那声声琵琶声或嘈嘈如急雨或切切如私语,弦转变化间,轻拢慢拈,显然是个中高手。 弹奏乐曲的千金小姐亦是沉迷其中闭着眼,自顾自的手指上下翩跹,不断拨画着手里的琵琶弦。 当然,再如何沉迷,这一曲也有终了之时,曲终之时,正是那乐曲声的高潮,收拨于琵琶面中当心一画,四弦并作一声,如银瓶乍破水浆四溅开来。铁骑刀枪的余音尤在耳畔,弹奏乐曲的千金却已然收手将手中的琵琶放至一旁开始歇息了。 “真乃……金戈铁马之音!”那阖眼坐在那里的红袍官员并未睁眼,显然还在听着耳畔那绕梁不绝的琵琶之声,依旧沉迷其中,他点头道了声“好!” 得了这一个“好”字,一曲作罢,神情依然未变,只有些疲累稍作歇息的女子面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从那弯起的眉眼足可见她对父亲的这一声‘好’是当真觉得高兴,只听她道:“多谢父亲夸赞!” 对于小女儿的“高兴”,阖眼的红袍官员却并未理会,而是依旧在那里点头说道:“好!好个金戈铁马!”说到这里,他终于睁开了眼,眼神幽幽,深沉不见底,没有理会诚惶诚恐的小女儿,而是转头看向书房外开始转小的雨势,看着雨珠砸向地面,四溅开来的水花,他忽地轻嗤了一声,挑眉:“杀人……何需用刀?” 这话……父亲是在夸赞琵琶金戈之声吗?那金戈铁马之下当然躺着无数的生命,一将功臣万骨枯!远在边关的伯父就是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呢!红袍大员家中的小女儿自是手不释卷,读过不知多少书,习过不知多少理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然灵透的很,也早将琢磨父亲每一句话中深意的习惯融入了骨子里。虽觉疲累,却依然保持着端庄坐姿的名门千金坐在那里,想着父亲这一句夸赞的言外之意。 很多人都说伯父与父亲虽是亲兄弟,走的却是一文一武两种截然不同的路数。不过……到最后也都身披红袍,立于朝堂之上,是大荣的股肱之臣呢! 虽然这对亲兄弟间走的路数不同,可大底是血脉天性,两人之间还是有不少相同的喜好的。譬如……都爱听这琵琶金戈之声。 伯父爱听这金戈之声不奇怪,毕竟其人是武将,本就是金戈铁马间杀出来的位子,可父亲是文官,却也一样爱听这等金戈之声,难道文官的朝堂与书房之中也如那战场一般处处可见这等金戈铁马之事? …… “杀人……何需用刀?”同在长安城中,对着面前铁笼子里上蹿下跳的小鸟,黄汤摇头,说道。 对面陪他等了一整场大雨的‘乌眼青’神情低落,看向外头的雨,点头,声音哽咽:“杀人……确实不必用刀的,这大雨也能杀人。”他道,“那些百姓……” “我说的不是那些百姓。”黄汤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看着笼子里今日窜跳了一整日的小鸟突然自那杆上跌落下来,抽搐了片刻之后便一动不动了,在‘乌眼青’惊讶的眼神中,他看着那死去的小鸟说道,“每个人临死前回光返照的那一口气总是瞧起来精神的很的,甚至比寻常无病无灾的人瞧起来都要精神。因为那口回光返照的生气不止让人精神,还会让人生出一股莫名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觉得自己一下子大好了,那些被马车撞飞,肝胆破裂的则觉得自己好得很,跟没事人一样,至于那等素日里便张狂的……更是张狂至了极处,直至最后……被这一口回光返照的生气点起的极致张狂的熊熊烈火所焚。” …… “呲啦”一声,随着琵琶弦骤然断裂开来的,还有那喷洒至琵琶面上的大片血迹。 骤然响起的尖叫声响彻蜃楼! 弹琵琶的琵琶乐姬在周围一众乐姬姐妹的尖叫声中低头看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渗血的甲套,琵琶面上血迹斑斑,那大大小小染血的指印落在琵琶面上,不知不觉间,往日里悉心养护的琵琶早已一片狼籍。 身为一名出色的乐姬,她弹奏手里的琵琶不知多少回了,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琵琶染血的可怖情形。 此情此景,看着断裂的琴弦,乐姬莫名的想到了自己才开始学习琵琶时,那教导自己的乐师曾说过:“琵琶这等乐器因惯识军中狼烟,常见金戈铁马之声,气势磅礴!” 她当时不懂,作为一个早早被卖掉换与银钱的贫家女也未读过几本书,只被教导着识了几个字,免得在客人面前出丑而已。 当时听教导自己的乐师说出那句话,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当然,这‘伤人’的看法待到学成之后,穿着漂亮的裙衫坐在那里拨弄琵琶弦时,她便不这么以为了。 声音虽如金戈铁马,可拨弄琵琶琴弦的她一贯是被视作乐姬中瞧起来最是优雅的那一类呢! 可此时……看着怀里血迹斑斑的琵琶,她下意识的开口喃喃,如同当初第一次见‘琵琶’这物时一般的脱口而出:“金戈铁马之声……听着伤人呢!” 耳畔回过神来的乐姬们尖叫声又起,琵琶乐姬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琵琶,那琵琶面上大大小小的染血指印确实是她的,可那喷洒的血迹……唔,她的手指虽被划的血迹斑斑了,可手指头还在,不曾被琵琶琴弦彻底割断,所以不是她的。 这般恍若神魂分离的缓慢反应便是琵琶乐姬自己也有些奇怪:面对这手指头险些被割断的可怖情形……她竟不觉得害怕吗? 手掌下意识的翻转过来,露出高高肿起、早已破皮出血的手背,那是方才她分神时被乡绅一脚踹翻在地时踩上去受的伤。 看着面前满座华服加身的乡绅老爷们,她动了动唇,无声的说出了那句从那些接触过的读过书的客人们口中听来的一句形容:“满座衣冠……皆禽兽啊!” 这话当然是没有声音的,在座的乐姬们皆是可以随意买卖的贱籍,从那不知多少次的人前演奏中,乐姬们早已明白了似她们这等可以随意买卖的乐姬,不说话,少说话,让手里的乐器代替她们说话于她们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贵人的心思难猜,比起赌对了,猜中贵人的心思所得的丰厚赏赐,那赌错猜错的结果却是她们万万不能承受的。 就如今日,她什么都未说便挨了乡绅一脚,伤了手一般。 将那句无声的谩骂‘满座衣冠皆禽兽’咽入腹中,琵琶乐姬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尚在的手指头,转向周围:她的手指还在,这一大片喷洒的血迹不是她的,那……又是谁的呢? 在周围一众乐姬的惊恐尖叫声中,琵琶乐姬顺着众人的目光低下了头,而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吐了血倒在自己安生立命的鼓面上的乐姬。 她躺在自己的鼓面上闭了眼,身下是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 这一幕看的琵琶乐姬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她颤了颤唇,那人前学会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子里,就连在人前唤最要好的姐妹的名字,都被自己那无声的习惯堵在了嗓子口,没有唤出声音来。 鼓面上那张美丽的面容闭着眼,恍若沉睡过去了一般,可那压在她身上的那一顶硕大的,雕刻着祥云图案的铜钟却是不消出声便已然告诉了她:她最要好的姐妹已经死了。 抬头,看向鼓面的上空那一排挂着的铜钟吊坠,那正中少了的一只……显然就是砸在好姐妹身上的这一只了。 虽然只是个乐姬,并不是衙门里的仵作,更不是查案的官员,可此情此景,于以此为生的乐姬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声音有共鸣、共振之说,”乐师对此经验丰富,指了指案上盛了水的杯子,随着那一声尖锐的声音,杯子骤然炸裂开来,“这只是一只瓷杯,即便是裂开,不被割到要害还是不要紧的。最要小心的,是头顶之物!那台子上的物什引来共振砸下的话可是要死人的。” “这等情形虽少见,很多乐者一辈子也不定见到一次,却还是有的,而一旦见到了,多半是要见血的,只盼你等那时……不在这些物什之下。”乐师说道。 彼时身旁的姐妹笑道:“我等被人随意买卖的女子能得先生教导,习得一门手艺,运气不差的,当不会碰到这等事呢!” “为你等编排的乐曲一般而言也会刻意避开这个……可有时那些贵人、老爷们不满意,要听更快、更高、更响亮的声音,若是碰到这等情形……你等便要小心了。”乐师说道。 看着自己被踩肿的手背与血迹斑斑的手指头,周围站着的姐妹们跳舞的肿了脚,吹笛的那精心涂抹了好几层的口脂也掩盖不了干裂的嘴唇,抚琴,拉胡琴的那手指也与自己没什么两样,琴面上皆或多或少的沾染上了血印子,乐姬低头看着当时笑称‘运气不差’的姐妹倒在自己敲击的鼓面之上,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那长久的人前无声的习惯早已融入了骨髓之中。 她双唇动了动,模糊的视线中,颤抖着身形,悲、苦、愤、恨种种激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争先恐后的想要喷薄而出,可嗓子口只有那么大,那骤然一同齐齐涌出的情绪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口,这使得她周身被巨大的复杂悲凉情绪充斥着,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泪眼朦胧中,想起也不知哪位贵人说过的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 虽是临近暮食了,可不少城中的管事并未留在府中等着暮食临近的那一刻吃上那一口热的暮食,而是紧要着看着头顶的雨,一看到了可以撑伞出门的时候了,便迫不及待的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撑着雨伞出门,急急忙忙的往泾河边赶去了。 雨下的那么大,水面上涨,也不知那些工匠可有过去开闸放水,家里做主的主子可是随时都有可能要去蜃楼之上谈事的,若是走到河边,看到那被河水漫过的链桥桥面,走过不去,那可是要发火的。 主子发火,底下的人自是要遭殃了。 所以做事的,可万万不能等到主子发火时候才发现问题所在,而是要尽早排除一切可能的隐患,不让主子忧心的。 不吃暮食便急着往泾河边赶的管事有不少,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一看雨小便急吼吼的出了门。 这些人忙活主子的事,脚程自然不慢。可即便是这些管事之中脚程最快的那个,撑着伞匆匆赶至泾河岸边时却发现早已有人先自己一步出现在那里了。 那人身形不高,好似个半大孩子一般,站在那泾河岸边一动不动,仿佛痴了傻了一般,呆呆的望着浑浊的泾河水出神。 管事撑着伞走过去,行至那人身边,看到斗笠之下那张半大孩子的脸时,一下子认了出来:是工匠大师的学徒啊!先时就是这才翻了几日《鲁班秘要》的小学徒开闸放的水呢! 才想问这小学徒“站在这里作甚?怎的不划船过去开闸?”什么的,便见那仿佛痴了傻了一般的小学徒喃喃着开口了:“人……都没了呢!” 说话间手一松,那原本紧紧攥在手中的千里眼一下子落入了泥地里。 第六百二十七章 清明螺(三十七) 于多数升斗小民而言,都是不喜欢干活这等事的,要不是为了那点工钱,谁高兴干活啊!躺在家里多睡几个时辰,亦或者闲暇时出去走走逛逛街,游山玩水什么的不好吗?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干活的,于那等当真一门心思爱着自己手头行当的人而言,干活既是为了赚工钱,又是当真喜欢以及乐在其中的。 眼前这才开始学着翻《鲁班秘要》的小学徒就是后者,虽然不知道往后会不会对这行当生出惫懒之心,至少如今,对往后要以此谋生的生计活实在是喜欢急了的,那热情的劲儿也是高涨的。这从他一大早就跑过来开闸放水,还会背着手,学着老师傅们的样子细细观察那些造好的亭台楼阁便看得出来。 虽因着是学徒,还没有什么老师傅给他吩咐要做的活计,除了自己翻《鲁班秘要》之外也没什么要做的事了,可十多岁的孩子,精力旺盛之时又碰上了喜爱的行当,自即便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只要得空,都是关心的紧的。 譬如老师傅只吩咐他开闸放水,并没有要求他做旁的事,可小学徒还是捡了只工匠坊里没人要的千里眼,走至窗边努力的踮起脚向泾水河上这些大雨漂泊中的蜃楼群望了过去 于是千里眼中,那重重雨雾中滞留链桥之上的人影便这般撞入了小学徒的眼中。 雨雾蒙蒙,看不真切,连具体有多少人都看不清,只看得到好似有些人头在那里攒动,茫然的小学徒转身问起了那些已开始学着画图的快要出师的工匠们,正忙着画手里屋宅图纸的工匠哪里来的功夫管这等事?更何况又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自然没人搭理他。 小学徒无法,只能举着千里眼时不时的往这里望一眼,待到好不容易雨小些了,连暮食都未来得及吃,便匆匆忙忙的出了门,赶过来看了。 这一看,直接便将小学徒震在了原地。 人被滞留在链桥之上,哪怕是大雨漫灌,盖过了链桥,桥上的人被水淹了,甚至……哪怕是小学徒脑海中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些人被淹死了,他以为……自己至少还是能看到人的。可此时,赶过来的小学徒所见,却只有空空荡荡的链桥。 那不久之前,隔着千里眼,雨雾之下攒动的人却尽数不见了踪影。 是退回到岸上了还是去了连通的蜃楼那里避雨了?看着前后都被抽空的踏板在河面之上被风吹的疯狂摇晃,小学徒脸色发白,面对赶过来的管事们张了张口,下意识道:“我以为最可怕的不过是人死在桥上了,却不想……” 此时空空荡荡的桥板在他眼里远比那铺满尸体的链桥更可怕。 “人……都没了。”半大的孩子对管事们哭着说道,“人都不见了!” 管事不是半大的孩子,更何况这些会冒雨赶来的管事亦是知晓事情轻重的,看着那空空荡荡的桥板,又看了看底下被风吹的翻涌的河水,喃喃:“还能去哪里了啊?喂水龙王了呗!” “该死!出人命了!”另一个赶来的管事听到这话,脸色难看至极,对着那蒙蒙雨中唯一亮着灯的阁楼啐了一口,骂道,“这宅子的两任主人都是这般没轻没重的……非要闹出点事来,连累的旁人家的蜃楼也被拆了才甘心?” 比起半大孩子心思单纯,只是单纯被眼前这一幕惊骇到了,这群赶过来的管事考虑的事显然要多的多了! “看来出人命事了啊!这阁楼里做主的是要私了还是公了?”有人想了想说道,“能私了不闹大最好,若是公了……”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了。 “私了什么?”一个一脸沉稳模样的中年管事挤入人群,一看这情况当即喝道,“去长安府衙说明情况,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私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在犹豫‘私了’‘公了’的管事们立即变了脸色,一扫先前的犹豫,纷纷点头道:“是该如此!田管事说的是!” 众人如此纷纷应和的原因当然不是被这中年管事一句‘喝问’震慑住了,亦或者激起了心底里求公道的‘良知’云云的,而只在于同是管事,管事与管事之间因着忙活主人家事自是打过交道的。 对面前这位一脸沉稳模样的中年管事,在场所有人都不陌生。 原因无他,他姓田,这并非是这管事的本姓,而是被主人特意赐姓的田,至于这中年管事的主人——则是朝中赫赫有名,家中出了一文一武两位重臣的田家。 田家兄弟盛名响彻朝野,底下的管事那一开口自也极有分量。 毕竟能被田大人认可的管事手头自是有真本事的,早打过交道的一众管事对此清楚的很。当然,更重要的是除了田管事自己有本事之外,谁知道这田管事出口的话是不是有其身后田大人的授意在里头? 既如此,自是田管事说不准私了那便没有人再会生出去提醒此时唯一亮灯的那座蜃楼阁楼里的人‘私了’的心思了。 虽然很多人命之事都是能花钱摆平的,可显然今日田管事是不准对方花钱摆平那些喂了水龙王之人的性命了。 管那些人的家里人是喜欢私了收钱还是喜欢公了求公道。 田管事说了不准私了,自是不准许那些人的家里人收钱了,而是只准他们讨回‘公道’了。 “不是我霸道,而是死的是掉下去喂了水龙王的人,又不是他们的家里人。那家里人收钱平事,死了的人可同意?”前去衙门的路上田管事语气沉沉,“人活一世,谁不惜命?将心比心,换了你我,不到万不得已,谁肯无故舍了自己的性命,拿命换银钱给家里人的?再者,没有顶梁柱,家里人便是收了钱,自己花了用了还好,若是被骗了又或者被远方亲戚族人抢了呢?”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众人一致点头称是。 他们这些人可不是那些朝不保夕的苦工,而是管事。虽说也是伺候人的,可大小也算半个主子了,自是惜命的很,也完全不必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换银钱给家里人。毕竟自己活着能挣到的银钱可比舍了性命换来的那几个银钱多的多了。 是以田管事的话可谓正中一众管事的心坎上了。 “所以要快啊!赶紧报官,让府衙出人打他个措手不及,免得这群才接手了蜃楼便出事的乡绅有所反应。”一个管事笑着说道,“待他反应过来,啧……便难缠了!” “那群死去的村民的家里人也未必想要公道,多得是只想要钱的。”另一个管事摇头唏嘘道,“叫他回去砸钱了,那些家眷收了钱,两方不就等同合起来窜供了?哪里还会告官讨要公道?” “所以啊!说来说去,还是死去的人最可怜了,多得是活着的人拿着他的买命钱在公道同自己享福之间选择享福的。”又有管事接话道,“所以田管事说的对!私了什么?得赶紧去衙门,让官府来主持公道!” “免得他们自己乱选,直接让官府替他们选了最好!”另一人说到这里也笑了,道,“如此,才算是当真给死了的人一个交待了!” “确实不能什么事都让百姓自己选的,世上有几成的死人能挣得过活人想要享福的心思的?”直到这时,田管事才再次开口,语气沉沉中带着一丝悲戚,他道,“若是什么事都交给百姓自己选……要知道百姓里头绝对的好人同坏人都是不多的,多得是那等不好不坏,站中间的寻常人。寻常人么……很多时候都是虽心中难受,可经不起天大的利诱,最后还是收了钱的。若是人人都如此,那这世道风气就当真坏了!所以这等时候……还是该让官府替他们选了的。” “是啊!若是都选了自己享福,不选公道,这世道就乱了!”管事们听到这里纷纷点头,言语间不无感慨,“果然还是田管事有远见啊!” 跟在最后吓坏了的小学徒呆呆的听着一众管事们的闲聊,虽然于那些大人们看来,这些管事是底下做事之人,可于普通人看来,这些大人们跟前的得力管事,那也是顶厉害的人呢!难怪能说出他以往从来不曾听过的那些话来。 能冒雨撑伞赶去泾河边的管事们做事自是不会如童不韦父子那般拖沓的,说话的功夫便已赶到府衙了,出来时还不到吃暮食的时候,此时却已是酉时,到吃暮食的时候了。 可人命大事之前,吃暮食这等事自是要排在后头的。 一位管事将手里的伞交到了旁人手中,抽出府衙门前鸣冤鼓的鼓槌用力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一声又一声突然响起的鼓声将府衙后头正在对账的众人骇了一跳。 将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有嫌疑在身的赵莲、童正一并押走之后,府衙后头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似一下子舒畅开来了。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有村民唏嘘道:“本也该如此!没了人命案,都是寻常人,便是有矛盾也能说开化解的,哪里至于上衙门?”这话若放在先前不好说,可此时说来,却是村民们的真心话了。 于与命案无关的百姓而言,关心的也无外乎银钱之事了,而银钱事……童老爷已然自己过来主动上缴家财了,衙门的文吏们也开始对账了。 至于村民的钱拿去做买矿生意,赌石赌输了这种事,村民自己心里也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自是没说什么,他们在意的,无外乎那亏空的银钱,童老爷会用自己的家财还给他们,那便无妨了。 至于童公子……想到他们先时对童老爷跑路起了疑,也咬了童公子一口,唔,虽然最后童公子以‘嫌疑’名头被押下去的那一口是刘耀祖咬的,并不是他们咬的,可还是要向童老爷赔不是的。 好在童老爷大方,并不计较,还道‘他是该吃个教训’云云的,主动安慰起了众人。 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 如此一番……自又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这也是在童老爷‘教导’之下,刘家村一贯的‘会做人’的其乐融融的场面。 这等其乐融融的场面之下,赵司膳亦被唤过来问了话,赵家一家子的事于村民而言并不陌生,再者,赵司膳亦是被吸血吸狠了的那个‘可怜人’,是以村民对同是姓赵的赵司膳除了同情之外,也无其他迁怒怨怼的情绪。 一时间场面出奇的和谐。 倒是童不韦一面同村民们寒暄,一面眼角的余光瞥向过来之后,一板一眼的回答,惜字如金的赵司膳,认真看了半晌之后,方才收回目光。 这女子不声不响,所有的手腕都被她尽数藏到肚子里了,平素除了那叫人挑不出毛病来的‘有礼’之外,也不会露出旁的来。 童不韦正想着,那突然响起的鼓声听的他一惊,看了看乌压压的天色,垂眸,遮住了眼底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胡八他们的报应……总算来了啊! …… 阴沉沉的雨天实在让人很难分辨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 比起林斐等人今日一整日的忙活,大理寺公厨里的温明棠等人便显得格外悠闲了。 圣上口谕几乎叫空了整个衙门,被叫去皇陵里的人的饭食自也不消温明棠他们准备了。如此……吃暮食的除了零星几个当时传旨时走不开的差役与小吏们之外,便只有他们以及杂役们了。 人不多,午食自还有大半未动,如此……暮食自也不用准备了,直接热一热剩余未动的午食便成了。 等同是放了半日假的温明棠等人午食过后便安心的在收拾干净的公厨里午睡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外头电闪雷鸣的,似极了深夜,还是那沉睡的瞌睡虫会传染,这一觉,几乎所有人都睡的极沉极稳,甚至还有不少人暮食时分醒来时都嘀咕着以为夜半在家里睡着,还做了梦呢! 温明棠也是这做了梦的其中一位。 且她还不止做了一个梦,她连做了两个梦。 头一个梦还是那般的熟悉……‘自己’躺在棺材里假死,梦里的自己还是那般的身子不受控制,能清楚的听到以及感觉到‘自己’有动作和反应,心里明明已经清楚‘自己’在哪里了,却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能心里清楚又明白的看着两个婢女起身,绕过‘她’,而后拿起白绫一把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对此,温明棠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件事也早由一开始的完全不能掌控,到梦的最后能掌控,给予对方严厉的一记回击了。 去岁临近出宫时,自己在梦的最后就反过来吓住了那两个婢女……可这一次,明明经由去岁一年,她甚至已猜到梦里那婢女口中的人是谁了,可这一次做梦……不知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如此的清醒,也迫切的想要掌控自己的身体,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控的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可这一次,她竟是直到梦的最后,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而是就这么直接看着以及感受着‘自己’被两个婢女掐死了。 视线明明在一旁,恍若旁观者一般,却和那个自己看着的‘自己’一同感受着被掐住喉咙的绝望,那种铺天盖地涌来的窒息之感让温明棠一下子从蒲团上坐了起来,惊醒了。 坐在蒲团上看向身旁的汤圆,小丫头睡的正香,砸吧着嘴好似做了什么美梦一般,公厨里的炭盆依旧烧着,周围一同和衣在蒲团上打地铺睡午觉的阿丙、纪采买以及远一点的关嫂子等人都在。温明棠伸手摸了摸额头,擦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之后,目光沉了下来:她的梦……又倒退回去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 清明螺(三十八) 不是什么梦倒退回最初的起点都是好的,尤其似温明棠这等更是如此。 女孩子垂眸苦笑了一声,感慨还好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否则那梦里发出的无声的惊叫声若是有了声音,大抵能把在这里午睡的众人都吵醒。这大抵也是那几年宫墙之中练出的本能了:宫城深深,那天子居住的人间极致奢华之地里住着人间身份最贵介的天子,其屋宅、院墙自也用着最好的材料,由最负盛名的工匠亲手建造。 所以,深深的宫城里有最厚的宫墙,可最厚的宫墙却依然挡不住最爱探听他人秘密的耳朵,与那时刻想着抓他人错处的心思。 隔墙有耳,一步一行,自是需要小心谨慎的不能再小心了。因为即使是最沉的睡梦中的梦话在宫墙之内也是能杀人的。 思绪一晃,再次被拉了回来。 那个自她成为大荣这个温明棠开始便不断做着的梦本已随着她一步一步在宫中安稳的活下来,又精准的抓住了那个出宫的机会出了宫,而渐渐被她推到了身后,压到了身下,不再成为那个能断她出路与前程的阻隔。 经由去岁一年,明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她不再身处牢笼,也遇到了林斐、汤圆等人,明明此时的自己处境已逐渐开始渐入佳境了,却不知为何……会在这等时候做这样的梦。 那逃脱的宫墙牢笼不在了,可她的梦又退回到了起点——那个她无法掌控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与感受着‘自己’被两个婢女掐死,假死成真死,有冤却无法诉诸于口的憋屈之感。 这等感觉就好似多年一步一步艰苦的攀爬成为泡影,十年寒窗,明明离摘得魁首只一步之遥了,却一朝落榜,再次回到初始的位置一般,让人恍若被掐住喉咙一般喘不过气来。 想起那宫墙牢笼中被拖入冷宫,从此不知生死,很快悄无声息的湮灭在冷宫不知哪间布满尘埃的房中的那些曾经位居高位的妃子们,曾有那等位居高位时人称‘知书达理’‘才气过人’的妃子一朝出事之后,便痛苦喃喃:“我当真是不怕吃苦的,却没想到这么多年的苦白吃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名门出身的妃子本也与宫中多数宫人不是一个路数的,却有爬至大太监位子的公公听闻之后当场落泪,叹道:“劳无所得当真是人世至苦!” 这一句话有没有触动那同帝王谈及情爱、赌帝王恩宠的妃子们不得而知,温明棠所见的却是触动了无数低头认认真真做事的宫人、宫婢以及女官们。 “劳有所得。”彼时赵司膳在她身旁低低叹了一声,说道,“这世间很多努力前行的人求的都是这个公道。” 纵使相隔千年,人世的悲欢离合差别依然不大,不论是大荣的百姓还是千年以后现代社会的普通人,求的公道无外乎如此。 温明棠彼时便深有感触,想到自己即将出宫,又想到彼时自己越来越能精准‘掌控’与‘回击’的梦魇,一旦能自由‘掌控’与‘回击’了,那梦于她而言便也不再是令人害怕的噩梦了。 “‘鬼压床’那么可怕,不就在于彼时那等被什么东西压住,身形动弹不得,即便是拼了命的想要回击,可身体却依然不受自己控制,对付可以对自己做任何事,自己却无法回击的绝望之感吗?”彼时的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温明棠细细回想着这些宫中旧事,下意识的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没有惊醒身旁的汤圆等人,待到平复下心境之后,再次阖眼躺了下去。 那个不受控制的噩梦虽然可怕,可既然身边藏着那么可怕的存在,若是寻不到对方的破绽,又或者找不出解决的方法,这可怕之物或者事便会一直存在,甚至还可能会因着她的避让而变得愈发凶残。 温明棠躺了下来。 初来大荣面对那个噩梦时,她便是这般选择的。即便闭眼就可能做噩梦,比起睁着眼努力不睡觉,也只有做多了噩梦才能想到真正解决的法子。 所以在宫中的那些年,每一次噩梦,她都认真记了下来,记清楚了梦里所见的每一样事物,每一样摆饰,两个婢女脸上的每一点表情都被她分毫不差的尽数收入眼中,而后牢牢的记了下来。 如此……她发现自己竟慢慢能动了。 虽然此时温明棠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只是尊着自己的习惯,用对付现实生活中的‘妖魔鬼怪’们的法子对付梦里的那些‘妖魔鬼怪’们,也不知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竟是莫名的开始有了作用。 温明棠不知这究竟是因为勇气亦或者自己的意念这等信念之事太过强烈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毕竟人会做梦这件事便是千年以后,她身处的现代社会也无法完全解释的清楚那些梦究竟有何而起的,又是有何而终的,以及那些清醒状态下的清醒梦究竟是怎么来的。 不过既然是脑中的意念、想象这等东西,大抵用同样的方法化解也是成的吧! 只是她原以为自己化解了,却没想到那个梦又来了,且还倒退回了最初的位置。 既如此……那无妨。一回生两回熟的,她既然能将梦里的‘妖魔鬼怪’们击退一次,便能击退两次,三次乃至无数次。 温明棠这般想着,闭上了眼,静静等待着那个噩梦再度袭来,她会再次努力在那零零散散的梦境碎片中找到走出噩梦的法子。 这一次,如她所愿的闭上了眼,也做了梦,却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重复的噩梦,而是几个她看不真切的人影在对话。 “这些……究竟是什么啊?大人都扛不住,更遑论才那么大的孩子?”有人喃喃着,声音带着哭腔,嘤嘤哑哑的说道,“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啊?便是活着……若没有我们,她都要被外头那些人折磨死了!” “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另一个人接话,比起前头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这道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是个性子果决之人,连带那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是那般的干脆与利落,“我们如今还有别的法子不成?外头的人都死了!死绝了啊!不找温小姐还能找谁?” “她……不是还有个堂姐么?虽然也是半大孩子,可好歹大两岁,且听闻还是个才女,聪明……”有人还是试图阻止他,寻着各种理由说服他。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那人打断了。 “那个‘才女’……呵!”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说道,“小聪明,抖机灵,真小人,简直蠢出升天了,让她来只会坏事!” 这话一出,方才试图阻止的人便不说话了,只是哽咽着啜泣着:“可温小姐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周围的人显然懒得理会她的哽咽同啜泣了,自动忽略了她的抽泣声,有人接着方才冷笑温秀棠‘才女’之人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子君兄那话还是保守了,拿着温大人的遗物到处吆喝寻金主,一门心思钻到利字眼里去了!明明裕王已为她赎身了,却偏要进教坊抢那‘花魁’的名头,连那些不得已委身教坊的‘官妓’为数不多的几条出路都要抢占了,真真是横行霸道,似那八条腿的螃蟹一般。简直天生就爱抢旁人的东西,管它是东西还是人,甚至是名,只要叫她看到了,都想抢!” “连教坊的老鸨都看不下去了!毕竟她进教坊,只跟裕王,不让教坊做生意挣利也就罢了,还平白无故的抢旁人的‘花魁’名头!上到做生意的老鸨,下到想得这‘花魁’名头,尽早为自己赎身的官妓都被她得罪遍了。偏还总喜欢哭诉自己‘沦落风尘’什么的可怜凄惨,其行径真是看的人心中添堵。”那人说话间身影晃了晃。 温明棠感到那人在不断摇头:“她这哪里是‘沦落风尘’?她那是抢占了真正不得已‘沦落风尘’之人的出路,只想抢个‘美人’名头罢了。为了自己这一点私心,连教坊女子的路都抢,真真是叫人难以形容。” “这‘才女’虽然还未长成,却三岁看老,已能看出长大之后的样子了。自私至极,又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半点仁慈善念,觉得自己有那遗物在手,旁人就能捧着以及惯着自己,自是如那霸占了旁人道的螃蟹一般,将周围所有人身上但凡看得上的好处都要抢过来了,常人口中的‘小人得志’便是这么个模样的。”这是方才哽咽抽泣之人的声音,比起旁人来,这一直在哭的显然是个女子,虽然声音哑的好似被大火烧灼过一般,与‘好听’二字无缘,可那语调幽幽的,不知为何,总让温明棠觉得她好似是那等烟花之地受过专人教导,习过魅惑之术的女子,她道,“好处都是她的,坏的恶果却让旁人来承担。说是不得已入了教坊,裕王是金主恩客。可她这等自己寻良人金主的,同那些真正遭罪的官妓可不是一类人。她这个,倒似是那等专门盯着高官权贵,将做外室当成生意的生意人了。可即便是同做外室生意的相比,她想要的也还要更多!抢了教坊女子的‘花魁’之名,断了旁人想尽早赎身的念想还不算,连那等真可怜遭罪的女子的‘可怜’之名也要抢,成日哭诉自己可怜……真真是但凡看得上眼的,管对方手里是不是穷的只剩一个‘可怜’之名了,只要是好东西,能为自己博利的,她都要,不挑的!” “这不同那等专门盯着勉强只能糊口的商贩抢的混混二流子没什么两样吗?被他们抢的人也只能在原地跺脚直哭‘命运专门捉弄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云云的了。”另有人嗤笑了一声,摇头道,“只是比起那等二流子来,她是女子,不止是个美丽的、擅长修饰自己面容的花魁娘子,还是个无辜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本是大儒温玄策的后人,却一朝沦落风尘,真真是让人怜惜……诶,不对!论血脉,真正的温玄策后人是现在躺着的温小姐,啧,连人家的爹都要抢,自己没爹吗?真是太不要脸了!”那人笑道,“这等人……确实还是不要进来坏事了!” 他虽没有明说自己口中的‘进来’指的是什么,不过听那话里的意思,这群人合在一起显然是想做什么很重要的事,而他们……并不想让温秀棠掺和进来。温明棠冷静的想着他们说这些话的用意,温秀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他们说,同是姓温的温明棠清楚的。所以撇去他们对温秀棠的那些犀利中夹杂着满满厌恶的评价,温明棠认真想着他们不让温秀棠进来,却对她下手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她’呆呆傻傻的,足够老实,不会擅作主张?还是因为温玄策的缘故? 正这般想着,听那些人又提起了温玄策。 “我原先还以为温大人是个老好人,没想到……呵!倒是忘了,他好歹也官至中书令了,又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也怎么可能是个傻气的,下不了狠手的老好人?”那个被人称之为‘子君兄’的人说道,“如此也好!谁都没让那温秀棠到处吆喝,她自己瞎嚷嚷的,往后……那自然也怪不得旁人!” “抢占了那么多的道,得了那么多好处,绝了多少人的前路,往后什么报应……那都是她应得的。”那个哽咽沙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虽然还带着哭腔与哭音,可温明棠从那柔弱的哭腔中却隐隐感受到了这个说话的女子并不像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柔弱,相反,更似是个语气喑哑的狠角色。 “真是过分啊!抢了那么多好处还不算,还抓同族姐妹做交替,简直自私透顶了。”那沙哑的女声说道,“倒是温小姐……真是傻乎乎的,呆的很,真可怜啊!” “可不可怜长大了才知道,有些人早熟,有些人晚熟,晚熟的可不定比早熟的笨,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多的是!”那个‘子君兄’说着,低头向‘自己’看来。 看着那些大人俯身向‘自己’望来的身影,温明棠对比了一番,察觉到自己的身形小小的,果然……是个八岁孩子的身体。 这情形……似是当年‘自己’落水之后,好不容易爬上岸,捡回一条命,高烧晕过去那几日的情形。 虽然发了几日高烧,在屋里半昏半睡的,可温明棠清楚的很:她是自己爬上案的,落水时并没有人救治!而后也是自己强撑着湿漉漉的病体去抓药,自己熬的药,自己换的衣裳,躺上床,甚至盖被子这种事也是自己做的。这些人,哦不,准确的说,是那道喑哑女声口中的‘没有我们,她就要被别人折磨死了’这话又是从何而来的? 温明棠不喜欢温秀棠不假,可并不会因为对方数落温秀棠的不是,看穿温秀棠的小伎俩,而平白无故就将对方当成自己人了。 那喑哑,喉咙好似被火灼烧过的女声魅惑幽幽的语气,以及那一直在哭,试图让人动恻隐之心的举止非但没有让温明棠卸下心房,反而更警惕了。 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个... 这般一想,晚熟些,呆呆的,傻傻的,反应慢些,直到眼下彻底安全之后才想起这些事好似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她以一种丝毫不惧的姿态,认真仔细的观察起过去那些曾对她‘动手’之人。 便在这时,那个“子君兄”开口了:“也不知道那人留下的医书管不管用,能不能当真叫她入梦梦到那些事,让她远离叶家父子同那些宗室!” “我是不曾听说过还有这等医术的,不过听闻那等南疆的巫医,西域的番僧祭司,还有前朝一些掌握宫中秘术的御医能用一枚吊坠来回晃荡,让人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这医书也不知行不行。”那个声音沙哑的女声说到这里,咬了咬牙,恨声道,“姓叶的委实可恨,我这些年受的罪……全是拜他所赐,我不好,他们也别想好过!” 第六百二十九章 清明螺(三十九) “你恨什么?不是求仁得仁?”那‘子君兄’再次开口了,对那声音喑哑的女子嗤笑了一声,温明棠察觉到那‘子君兄’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顿了片刻之后,说道,“还好她年岁小了些,若是她娘没死,躺在这里的是她娘,你是不是要忍不住对她娘下手,毁了她娘的脸了?” 语气中的嘲讽显而易见,一旁另外几个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副样子……哪里还容得下旁人生的美的?恨不能杀光天下所有美人才甘心吧!” “我当年……”那声音喑哑的女子被几个男人这般呛了一通却也不在意,只是伸手覆上自己的脸细细摩挲了一番之后,说道,“论美貌,谁又能比得过我?” “你那美貌……呵!偷来的吧!”对那女子的话,一旁几个男人又是一声嗤笑,说道,“你心里清楚,你当真美貌过么?” “这个么……我可不管!在我脸上的就是我的了!”那女子轻笑一声之后说道,“你管覆在我脸上的是一层旁人的皮还是画出来的皮?只要在我脸上的就是我的!” “那怎么不继续画了?”那几个男人又笑道,其中一人还下意识的吹了声口哨,“不继续做你的美人了?” “姓叶的毁了我这张脸的根基……还怎么画?”女子叹了口气,幽幽道,“所以我要看着他不得好死才甘心啊!” “所以,你与他的事同旁人有什么干系?”那‘子君兄’再次开口了,温明棠察觉到那几个男人与女子说话间,这‘子君兄’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移开,好似在不断观察着‘自己’的反应一般,他道,“还好温夫人早死一步,也还好这一次进宫我等同你一起来了,若是只你一个……你是不是连这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过了?” “八岁的孩子而已……”那女子幽幽道,“我还是当个人的,没你们想的那么坏。”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子君兄’却是半点不吃她这一套,温明棠只感觉到他说这些话时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移开,“虽然还小,可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了,你当真忍得住?” “忍不住又能怎样?你等看着我呢!我又能怎么样?”那女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直到这时,温明棠方才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感觉到那道如影随形的阴冷目光之后,温明棠心中蓦地一惊。 这个清醒梦中,那几道人影一直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自己一个人躺着,这几个人都站着,围在她身边,是以一开始,她便本能的以为这些站在她床边的人的目光是看向床上的‘自己’的。 至于这女子……因着方才数次嚷嚷着‘不忍’与‘可怜’,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装的,温明棠以为做戏做全套,她的目光至少得是望向自己的才对!可直到此时,那道阴冷黏腻,就如那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的目光附着到自己身上来时,她才恍然一惊,察觉到自己想当然了:这些人,除了那个‘子君兄’是在看着她,认真查看她的状况之外,其余的……却是谁都没有在看着‘自己’。 这个察觉让温明棠心头一震,一股远比方才更深的警惕之感油然而生:她没有什么古怪的癖好,喜欢旁人盯着自己看,而是陡然察觉到这一幕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她’躺在床上,这群人围在她的床边,口中说的都是与她相关的事情,甚至可说只要床上的‘她’是醒着的,听到这些事,无论是关于温秀棠的还是温夫人的抑或者温玄策的,都会立时睁开眼睛坐起来。 可这群为‘她’而来,举止围绕‘她’展开,做的事件件不离‘她’,说的事也件件不离‘她’的人,除了一个观察‘她’反应的‘子君兄’之外,旁人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的身上,这情形就好似……好似在欺负一个瞎子! 让那看不见他们反应的瞎子以为这些人是在看向自己的,以为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来的,他们是在关心自己。 当然,此情此景,所谓的瞎子自然只有躺在床上,并未睁眼的‘自己’了。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群人要这么做,要在一个瞎子面前演出这副‘关心’以及‘同仇敌忾’的模样? 尤其面对的还只是个八岁的,一贯表现的呆呆傻傻的孩子。 “眼球一直在动,跟书上说的差不多。”又有人开口了,这次,不是‘子君兄’也不是那个女子,而是另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入梦魇了。” 方才嘲讽那女子‘见不得旁人美’的声音里就有他。 “你看着她没睁眼吧?”另有人说道,这声音平平,属于那等丢入人堆里都寻不出来的声音,这也是直到此时这声音头一次开口,这人问的是那位‘子君兄’。 “没有。”‘子君兄’依旧在认真观察着‘她’的反应,摇头道,“跟孟太医留下的医书上说的差不多。” “我也觉得她当没有睁眼。”便在这时,那喑哑女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如毒蛇般黏腻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温明棠’的身上,“我等说了这么多话,她都没有半点反应,当是彻底沉入梦魇了。” “那就好!”那声音平平的人开口说道,“开始吧!将她放到棺材里,而后将你的事‘告诉’她,让她以为她就是你,让她代替你,做你手里的那把刀!” …… 这话一出,温明棠心头猛的一惊,大抵是这一惊太过骇然,竟是一下子从梦魇中惊醒了过来。 猛地从蒲团上坐了起来,这一次不比先前那般没有惊动旁人,而是惊醒了梦到吃了什么好吃东西的汤圆,汤圆跟着坐了起来,惊讶道:“温师傅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小丫头熟悉的询问声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温明棠渐渐平复下了心绪,抬头,对上汤圆关切的眼神时下意识的弯了弯眉眼,道:“我没事!” “怎的没事呢?”不似以往那般她说什么,小丫头都认真点头,照搬全收,而是难得的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递给温明棠,道,“温师傅额上全是冷汗呢!可是做噩梦了?” 接过帕子的温明棠下意识的点了下头,待反应过来自己做出了反应之时,小丫头已然起身,穿上鞋子“噔噔噔”的跑到厨房台面那里,不多时便带了杯温热的牛乳过来了。 “我先时做噩梦时,温师傅你自己就是这么教我的。”小丫头汤圆小声说道,两人虽然醒了,可公厨里还有不少人仍在午睡,是以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的压低了不少,她道,“喝杯牛乳,能平复心绪,压惊呢!” 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笑了,接过汤圆递来的牛乳,伸手摸了摸汤圆睡的发髻团都散了的小脑袋,轻声道:“谢谢汤圆,我确实做噩梦了。”温明棠捧着牛乳说道,且还是一个原比她以为的要更深的噩梦。 温热的牛乳淌入喉口,不等汤圆说话,温明棠又道:“不过谁都会做噩梦的,这不奇怪!左右是梦,既是梦,总会醒的。” “阿爹刚出事时,我总做噩梦,温师傅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小丫头汤圆点了点头,说到这里,又笑着摊手道,“后来也确实不做噩梦了,便是偶尔还梦到阿爹,那也是美梦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捧着牛乳,没有说话。 大抵是在现代社会看多了各种小说和故事,外加她穿越的经历委实太过特殊,以至于这般做梦……竟让她自行理解成了‘原主’曾经亦或者‘可能’发生的遭遇。 可这个梦似乎在告诉她,那个梦并不是她原先以为的那般——‘原主’出宫被人骗的经历,而更有可能是旁人的经历……咦?若是旁人的经历,那些梦里看到的人真实存在的话,用现代社会的话来说,她不就等同被催眠以及心理暗示了么? 若是如此……那‘子君兄’等人是存在的,那女子也是存在的,这个女子的经历……自然也是存在的。 或许更改了一些,可……内容应当是差不了多少的。 温明棠想到这里,心中倏地一紧,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热牛乳,心惊的同时,记起梦里那孟太医的医书……大荣便已有人钻研此道了么?若是如此,这个姓孟的太医当极其了得才是,又怎会不曾听说过呢? 世人所知的,大荣太医署最有名的太医不是旁人,正是那位陈年黄汤! 梦方起……这些事当然没有人能给温明棠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需要她自己来寻找背后的真相。 …… 温明棠的梦才刚开始,泾水河上,有人的梦却已将至破碎落下之时了。 酉时时分,正是大荣多数百姓习惯吃暮食的时候。于讲究调养身体,想着延年益寿,争取将这一世老爷的好日子活够本的乡绅老爷们而言更是如此,早早定了酒楼,勒令酒楼酉时时分将暮食送至蜃楼上来。 至于下雨什么的,则全然不在这群乡绅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左右他们有的是银票!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冒雨送食什么的又有何不可?管他多大的雨,乡绅老爷想酉时吃暮食,那便必须酉时准点将暮食送上蜃楼。 车夫驱着马车,带着一马车大大小小堆放整齐的食盒赶到泾水河边时,原以为看到的,会是早已等候在岸边的乡绅老爷们家里的管事与奴仆们。 接下来,那食盒里尚带着余温的暮食会交到这群管事奴仆的手中,而后由这群管事奴仆亲自送至蜃楼里听歌舞助兴的乡绅老爷们的手中。 这种事做过好多回了,车夫也早已习惯了,先前去郊外那些大大小小的游园、山间送食时也是这般的流程。 可这一次驱着马车赶到泾水河边时,见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这倒不是说乡绅老爷们家里的管事奴仆做事惫懒,缺席了什么的,事实是这群老爷家里的奴仆管事们早就赶到泾水河边等候了。 只是……看着那立在原地,在差役们的看押下瑟瑟发抖的管事奴仆们,车夫懵了,直觉告诉他好似发生什么大事了。 可不管发生什么事,这暮食总得送完才能回去的。不得已跳下马车向围观的人群中挤去,周围哄闹声此起彼伏,七嘴八舌的说道声与谩骂声夹杂在一起,听的人头昏眼花,虽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可那嘈杂人声中‘死了’‘活了’的声音却是不断钻入他的耳中。 口中嚷嚷着‘让一让’‘借过一下’的奋力挤入人群,待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前列,面对的一幕却并不是他以为的总算能看清楚发生什么事的一目了然的情形,而是更为嘈杂与纷乱的状况。 身着不同衙门差役、官吏袍子的官府中人随处可见,目光随意一扫,瞥到的便有四五个不同衙门之多。 岸边不少人脱了上衣袍子,露出精壮身躯,一面在身上绑了长长的绳索,一面在同岸边拽着绳索的人比手势打招呼,而后便‘噗通’一声,跳入了浑浊的泾水河中。 这些人……一看就是精通水性的老手,有不少还是常年在河边吃‘打捞’饭的行家! 车夫抬头看向此时仍在蒙蒙下着的细雨愈发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得这些人等不及雨停便匆匆忙忙往水里跳去‘打捞’什么东西? 才这般想着,一道凄厉的哭喊声陡然响起。 “当家的啊!”那抱着几个半大孩子的年轻农妇哭喊道:“我当家的啊!” 如她这般哭喊的还有不少!车夫循声望去:见哭喊的正是一大群被差役以及小吏们阻止着靠近岸边,以免被卷入河中的百姓们,粗粗一眼扫去,老弱妇孺不在少数,且都在歇斯底里,不断哭嚎着。 “看来掉到河里的不是东西,是人啊!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救人如救火,当然等不及了!”车夫喃喃着,看着那群虽数目不在少数,可穿着却皆十分朴素甚至还有不少堪称破旧的百姓,诧异道,“这些人瞧着可不像花得起大钱请人的样子,这般几个衙门连着出动,官府花钱请那么多‘打捞’的下水找人的样子……看来是摊上大事了!” 若是寻常百姓意外翻船落水这等事……通常只有长安府衙一个衙门会出动,可这好几个衙门都出动,显然不是意外那么简单了,而更有可能是牵连进什么甚至连天子都被惊动的大事了。 “神仙打架,凡人可能遭殃,也可能获利,还真不好说呢!”嘀咕了一声,自以为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车夫眼角余光忽地一瞥,瞥到一群穿着鲜艳,在那里不住落泪的乐姬同几个高鼻蓝眼的西域胡人时,不由再次愣住了。 不是百姓出事了吗?这些乐姬胡人的,又是怎么回事? 第六百三十章 清明螺(四十) 还不等车夫想明白百姓的事同这群乐姬、胡人有什么关系时,又见一群穿着打扮似那些大族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半大孩子走到泾河岸边,同几个穿着不同衙门官袍的官吏差役们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指着那泾河水面之上一段摇摇晃晃,一端踏板明显没了,用临时加上去的木板凑数的铁锁链桥说着什么。 那半大的孩子似是被吓到了一般,神情惶惶,说话之时还时不时的哭上两声,脸上的泪虽擦都擦不尽,眼睛也早已哭肿了,一副惶然害怕的模样,可那眼神却是亮亮的,一副愤慨又跃跃欲试的激动模样。 既害怕退缩又激动着想要上前,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竟是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半大孩子的身上。 车夫越看越觉得惊奇,可听他说话的管事同官吏们却不觉得奇怪:一个半大孩子亲眼目睹了人命如草芥,瞬间被河水吞没,觉得害怕也不奇怪。可同时的,在平生头一回面对这等乡绅草菅人命的情形时又遇上了教他为人处事的管事们,看到官府出人出力,大人们为民做主,寻求公道的一面,自又是激动且勇敢的。 所以害怕退缩与勇敢激动当然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且往后……看那孩子亮晶晶的眼神,也知晓他会更坚信‘好人有好报’‘善恶分明’‘遇恶事恶人不要退缩,要去官府报官’这些举措是正确的了。 多好啊!事教人,不止一次就会,而且更坚定了其做个正义好人的信念呢! 几个管事也好,还是那些官吏也罢,对此都露出了相当满意的表情。 官吏们更是对着这群管事之中的一个中年管事抱拳道:“多谢田管事仗义了!还请田管事代在下向田大人问好!” “哪里的话,大荣子民分内之事罢了!”中年管事笑了笑,说道,“那眼下我等就不多留了,需得赶回家里去向大人说道一声!” “应当的,若是之后再有旁的事,我等再寻田管事即可!”官吏们同他寒暄了一番,看几个管事临走前还不忘带上那半大的孩子,听说这是工坊的小学徒,要将小学徒送回家里去。 此情此景,更显的其做事细致温和,人情味十足了。 “温情脉脉啊!”不远处同几个乐姬站在一起的西域大宛王子摸了摸鼻子,用形容一个人的形容词来形容此时的情形,他道,“官府也好,管事也罢,做起事来都是温情脉脉,真好啊!”说罢这话,却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忽地压低了声音,对身旁两个老仆笑着,用大宛话说道,“只有乡绅是坏的,其他人都是好的,且还是极好的!” 这话……怎么听都有种莫名古怪之感,两个老仆看向自家主子,正想说什么,那西域大宛王子却伸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再开口了,而后‘咳’了一声,对上那些簌簌落泪的乐姬以及舞姬们说道:“走吧!主子带你等讨公道去!” 一旁被如许纷乱的情形砸懵的车夫则总算找到了回答他情形怎会如此纷乱的人。 “你这一马车里头的……全是那群乡绅点的菜食?”差役们掀开车帘往里头看了一眼,见到那将整个马车车厢都堆满的食盒之后,冷笑了一声,啃着手里的饭团说道,“吃的真好啊!” 这话听起来似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感慨一般,可此情此景……傻子都听得出差役这句感慨里头掺杂了多少嘲讽。 车夫陪着笑,才想解释两句,差役却抬了抬手,表示不用解释了,他也只是个送饭食的车夫罢了,他们为难他作甚? 虽是不管车夫,可有些话还是要问一问的。 “里头的菜……结过账了么?”差役问道。 车夫点头说道:“月初扔了几张银票过来,要菜的话便派人过来吩咐一声,直接在里头扣就行了。” “真是大方!”差役闻言嘀咕了一句,摆了摆手,对那车夫道,“那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大人们问好话了,你将菜送进去,等他们吃罢暮食,再将菜拉走吧!” 眼下这般纷乱的情形,尤其听着好似还沾上人命官司了,官府竟这般好说话,还允许人送菜?车夫听闻此言不由诧异,不等他说话,便听那差役嘀咕道:“估摸着也是最后一顿好的了,吃饱也好上路!没得待入了大狱,上了法场,去了下头同阎王爷埋怨同编排我等的断头饭给的不好云云的!那一张嘴养的那般刁钻,我等大狱里的断头饭恐怕填不了他们的胃口呢的!” 一句话听的车夫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先时见差役们这般好说话,还以为事情不大,虽然有百姓、乐姬们哭诉的,好似出了什么事,可落水这等天灾意外之事便是怪罪过来,真正砸到主事者头上的追究还剩多少那真是不好说的,尤其出事的还只是些寻常百姓什么的。 这倒不是他一介车夫自视甚高什么的,而是给那些贵人送饭食之时,这等事见了不少了,自也下意识的这么以为了。不止贵人不想以命赔命,更有不少百姓的家里人权衡之下,最终还是选择收钱私了的。 这倒不是说每个人都钻在钱眼里了,而是有些时候,看那些没了顶梁柱的百姓家里的状况:还在襁褓里的几个孩子嘴一张要吃饭,一介农妇便是再能吃苦,再能劳作,养几个孩子还是吃不消的。 是以,当家的没了,伤心是真的,可边哭边拿钱过日子好似也不能全怪活着的人收钱。 原因无他,实在是家里的日子太苦了,熬不下去了。 若是家里有银钱,谁肯舍了那公道啊?再者,有银钱的人家,哪个需要跑出来卖命做事挣钱啊! 因着见多了这等事,车夫对此早见怪不怪了,乡绅拿钱换自己一条命的事实在太多了!可此时听差役这话,那些乡绅……好似要上断头台了啊!竟是事情一出,官府就已拍板定下,不允许乡绅拿钱换回自己的性命了么? 想起素日里在酒楼看到那群乡绅吃酒作乐时常嚷嚷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次,却是有再多的钱也补不回自己闯下的大窟窿了么? 看来这窟窿……是真不小啊!车夫这般想着,也在差役们的闲聊中知晓了这一次乡绅们闯下的大祸——对链桥上讨公道的百姓向他们伸手求救的声音置之不理,使得几十个百姓被卷入泾河之中。 虽然此时还未找到人,俗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可现实又不是话本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落水跳崖不死?多数人面对这等情况心里都清楚这群百姓多半是死了,眼下捞……无非是想将尸体捞上来,全了家里的念想罢了。 除了百姓之外,那被乡绅们请来跳舞唱曲助兴的乐姬之中死了一个敲鼓的乐姬,听说是被乡绅逼的不断加大加高音量,引起什么‘共振’的,铜钟掉下来砸死的,若是光听这死因,感触不深的话,那每个乐姬身边摆着的血迹斑斑的乐器以及身上一眼可见的伤,足可见乍一听只是寻常的歌舞助兴,可实则每个人都被乡绅们要挟折磨过一番了。 这种折磨……但凡去乡绅家里做过活的都懂。无外乎不干完每日的活,便各种威胁,甚至不给工钱。可那乡绅家里规定每日需干完的活,实则已隐隐超过人之极限了。 “去乡绅家里做活,人就好似那拉磨的驴子,那乡绅在后头疯狂甩鞭子,逼的你不准停,哪怕累死了,也不准停,因为你一停,那鞭子就要甩上来了,这群乡绅简直不拿人当人呢!”有人曾这么说过。 原本以为乡绅的鞭子只抽做活的奴仆以及短工们,没想到那跳舞助兴的乐姬们也一同囊括其中了,那琵琶、胡琴上的血印子,每个人身上的伤便是最好的印证。 当然,这些还不算!这群乡绅昔日里造下的孽实在是太多了!百姓怎会冒雨赶到链桥上来的?说是来要钱讨公道的。可百姓怎会冒雨出来要钱讨公道?说是乡绅拿了百姓的银钱,百姓上门要钱,却被乡绅家里的奴仆阻了……唔,所以眼下这群乡绅家里的奴仆们出现在这里,被差役们看管起来瑟瑟发抖也不奇怪了。 这些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因果不断往前推,牵涉到的,裹挟进入其中的人也越来越多,先时将人拦在大宅外的奴仆们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乡绅手里的那些工钱?老爷自己都要上断头台了,如此……自是将乡绅们素日里关起门来说过的那些话露了个一干二净。 很多乡绅横行乡里,霸道惯了,自也口无遮拦,甚至放狠话什么的,也懒得避讳家里的下人,不怕他们出去乱说。 家里这些下人就紧着他们发的工钱过活了,哪个敢出去乱说的? “我们……不敢啊!家里又没有田地的,全家老小都靠胡八老爷的工钱过活,若是没有胡八老爷的工钱,我全家就要饿死了呢!”有乡绅老爷家里的短工打手哭诉道,“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哪里知道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 这一声简单的哭诉用处并不大,众人看向短工们的眼神依旧微妙,见此情形一下子慌了的短工毫不犹豫的如衙门里那两个童家奴仆一般选择主动揭起自己的伤疤露给众人看,他们说道:“胡八老爷自己平日里对不少人说过呢!他道对我们这群手下的短工,就该扼住我们的喉咙,逼的我们不得不靠他过活,才会听话!” “他们还说雇人就该雇那等穷的没有旁的路可走的,因为只要少了一个月的工钱,我们这等人就活不下去了呢!所以最是听话了。” 这便是升斗小民了,每月的银钱即便是再怎么省,却也几乎没什么剩余。所以一日也不敢轻易歇息,因为一旦歇息,就有一日的口粮没有着落了。 “我们哪里有得选啊?”短工们越哭越伤心,原本还有些惧怕村民的质问的,后来却是根本不管村民的质问了,哭嚷着说了起来,好似想将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尽数倾泻干净一般。 “你们当胡八老爷他们是胡来的啊?他们那算盘一打,算计的门儿精呢!”短工哭道,“先找那等过日子最抠索之人,算一算大人小孩一日的口粮,全是照最抠索之人,勉强能活命的那等人的生计算的我等手头的银钱。” “甚至连我等生病看病,什么时候要开始辞退我等都算计在里头了呢!”这次开口的不是短工了,是村民以及短工眼里的半个主子——乡绅家里的管事。老爷要上断头台了,他这管事也逃不了,少不得被问询了,虽然想挣钱,可比起挣钱来更想活命的管事自是忙不迭地开始同乡绅撇清关系了,他道,“胡八老爷他们哪里允许我等手上有多余的银钱啊!” “老爷道这底下办事的人手头只要多了银钱,便会有别的选择,有别的路可走,这人啊……就必生异心!”管事对上愤怒的百姓与奴仆们,素日里在这些人面前当半个主子时没察觉什么,可此时说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我瞧着一身衣裳比大家好些,可手里……其实也没多余的银钱啊!” “做管事还是做奴仆的,我这身契都在老爷手里捏着,不还是老爷一句话的事?为了坐稳管事位子,不惹怒老爷,老爷说狐仙好,我便需得将好不容易攒了些的银钱都尽数丢进去,若是不丢进去,便是生了异心,不听话了。没几日,便会被人找茬子调去做奴仆了。”管事哭诉道,“我也叫老爷逼的没得选啊!” “老爷那算盘打的多厉害啊!管你是管事还是奴仆,都是不允许手里有多余银钱的。”管事哭道,“就连对那死物——狐仙娘娘,也一样啊!” “老爷疑神疑鬼,觉得这狐仙娘娘邪气,连对死物都是这般说的,说什么就该让狐仙娘娘饿着,抠抠索索的活着,不给她银钱!除非狐仙娘娘露一手给老爷们瞧瞧,证明她当真有能耐,若不然,对狐仙娘娘同对我等也一样啊!”管事一边哭一边落泪,也不再去管百姓、奴仆以及官吏们诧异的脸色,抹着泪哭道,“我等在老爷手底下过活,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能说不干就不干?敢胡乱违了老爷的命令?也只能……也只能认真听话,勉强求一个活着罢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清明螺(四十一) 虽然素日里都在骂乡绅精得很,不是好人。 可乡绅究竟有多精明,下手有多狠,于多数人而言还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多数情况下,也只能指着手头那点微薄的工钱亦或者租赁田地所得的银钱嚷嚷着‘这点钱也就够勉强糊口,老爷真小气’云云的抱怨。 这抱怨诚然不能说没用,可用处也确实不大,因为多数在乡绅手下做活的短工所能对比的到手银钱,也只是旁的短工以及村民的工钱,因着多数人到手的工钱都差不多,都是兜里没几个钱的,自也没什么可闹腾了。 只是虽不知道该怎么骂乡绅,口拙的很,可短工以及百姓,甚至是那众人眼里的半个主子——管事,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不好,却是深有体会的。 “抠抠索索着,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瓣花了。”有百姓跟着落泪道,“去集市上买菜肉什么的同商贩斤斤计较着那一个子儿的来去时没少被人骂小气,是我等不想大方吗?不想学着贵人们一掷千金吗?没钱啊!” “若说原先我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银钱怎么都不够用,每一个子儿都不能乱花。连病都不敢乱生,做工更是不敢轻易请假,小毛小病强撑着病体做活的事常见的很。”另有短工跟着抹泪,说道,“后来听老爷说了那些话,也渐渐明白我等怎么会不管怎么省银钱都不够花了。原来是老爷算好的呢!咱们到手的银钱还没捂热,老爷已算好我等手头每一分银钱的去向了呢!” “小毛小病靠抓药,大病也只能听天由命的等死了!”另有人跟着哭道,“原来怎么都找不到穷的源头,只以为是我等庄稼人天生糙的很,老天爷、狐仙娘娘那等神仙妖怪不准许我等生病,眼下看来,却原来是老爷不准许我等生病,因为他们给的银钱里头根本就不包括我等的看病钱啊!” 雨还在蒙蒙下着,泾水河畔跳下水中捞人的事还在继续着,官兵、差役们还在走动,维持着现场的状况,也有衙门找渔民借了船在河上帮着一同打捞着那些落入水中‘不见踪影’的百姓们。 虽说知晓百姓掉入水中基本等同是‘死’了,可官府当真体恤人情,温情脉脉起来,是舍得花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在河中搜寻那仅存的一线希望的。 河边哭泣声不绝于耳。 “我等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幸苦,起早贪黑的做活,日子却依旧过的这么累的。”有人抹着眼泪,细雨之下的面容满是绝望,“先前还找城隍庙前那些大师看过,有的大师说是我等上辈子造了孽,所以这辈子得还债,还有人说要做法吃斋念佛祈求的,我等都照做了,可依旧没什么用。” “却是原来问题不在我等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也不在于不曾吃斋念佛祈求什么的,却在那胡八老爷他们打的震天响的算盘算计之下啊!”有人哭道,“我等拿的工钱……根本就是他们算计好的,我等干了那么多活……本不该只拿这点工钱的,那多余的工钱都被胡八老爷他们给克扣了啊!” “工钱啊,都被胡八老爷他们拿去吃香的喝辣的去了。”看了眼一旁马车车帘掀开后,那堆放齐整的食盒,有人哭道,“我等被扣了一个月甚至一年的工钱,大抵能抵得上胡八老爷精贵的一盘菜了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百姓、短工以及奴仆们再次落泪。 “劳无所得,真真是这世间最大的绝望事之一。”站在蜃楼阁外,看着岸上恸哭的众人,林斐说道,“比起那些风花雪月故事中的绝望——譬如痴情人遇负心汉、薄情女那般能广为传唱,这等事实在是没有什么美感,更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动人传说隐藏其中,只有绝望,且因着日常时时都接触着,实在是不美,这等既常见又俗气的事,以至于传唱之声甚少。” “是少!可比起风花雪月的故事来,这等事的问题或许更大。”长安府尹跟着叹了口气,看了眼阁楼之内走动的人影,说道,“毕竟,你那温小娘子曾说过,人不吃饭是会死的。再如何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那也是要人能活着,才能演绎的出来的。所以首先活着,再有之后的事。这活着一事才是万事存在的基石,自是至关重要的。” “乡绅也允许他们活着了。”林斐的目光一直落在岸上恸哭的百姓身上没有移开,他道,“只是也只允许他们活着罢了。” “人若仅仅只被允许活着,那日子是极惨的。”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看着阁楼里的人影,那舞姬依旧躺在鼓面之上,闭着眼,恍若沉睡,身下的血迹已渐渐干涸。 虽然乡绅张口狡辩什么“不知道那铜钟会掉下来砸死人,这是意外”云云的,可有些事,也就骗骗那些被人闷在鼓里,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的百姓了。 铜钟是因为乡绅发了死力强迫乐姬们“大声点”,在那一声一声“大声点”的命令之下引来的共振,掉下来砸死的底下的乐姬。 就如百姓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惨,同是短工,所能比较的对象也只有那些勤快些的短工,很多人只以为是那些勤快拿命换钱的短工剥夺了自己的银钱,却不知晓真正克扣自己银钱的,是那些乡绅。 “做活换得的银钱那么多,分给下头所有人的一成都不到,自己独占九成,却又不告诉那些百姓,而是刻意将展示给外人看的账本做的无比复杂,叫外人看不懂。于是百姓们开始互相攻讦撕咬,争夺那么一点可怜的,被乡绅放出来的银钱,所以即便是最勤快的短工,日子也过的极其凄惨。”长安府尹唏嘘道,“朝廷……还是该早些出律法规定这些乡绅当分发给百姓的银钱数目的。” 林斐点头,目光落到岸边走动的那些不同衙门的差役同官吏身上看了片刻之后又转身看向两人身后的蜃楼,里头走动、记录的官员不少,却并不包括长安府衙与大理寺的官员。 这也不奇怪,他两个各自衙门品阶最高的官员都被拦在外头,更别提手下的官员了。 虽然刘家村这案子之前是他两个在跟的,可眼下,这案子显然是易主了。 这也不奇怪,看着这么多衙门的官员同时出现在这里,显然,那座只有半只脚落在长安地界之内的小村落中发生的事引来朝堂震动了。 可刘家村的事不是此时才出现的了,而是已出现几十年了,一直默默存在着。虽然林斐与长安府尹二人是头一回知晓这小村落中的事,可旁人……却未必。 “倒是不必担心这次百姓得不到公道了!”长安府尹对林斐说了一句,既是安抚身旁的林斐,又是在安抚自己,“既然是父母官,在意的自是百姓之事能不能得到解决。同样,你亦如此,在意所能看到的案子能不能顺利得到解决。这天底下百姓事也好,案子事也罢都是源源不断的。只要人生恶念与贪念,这种事便断绝不了。你解决掉一件,便能再生一件。你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目之所及,尽力将能解决的事都解决罢了。” “我知道。”林斐点头说道,顿了顿... 那已然过去的,被人盘剥的几十年以及偷走的人生这份公道又要向何人讨要?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长安府尹叹了一声之后,怅然道,“时光真是匆匆如流水啊!这份公道……真是无论事后多少弥补都弥补不来的。除非有人能让岁月倒转。” 可岁月倒转这种事……大抵还当真要寄希望于那看不到摸不到的神佛了,多数人还是不要想了。 “即便这次胡八老爷们死了,若是下次还有人刻意放纵,便还会有张家村,李家村的事出现。”林斐压低声音说道“在长安地界上这么多年,你我却才知道这件事,可见是有人刻意隐瞒。”剩余的话,他动了动唇,没有再说。 所以雷霆之下的君恩浩荡不假,可这浩荡君恩当真弥补得了百姓们失去的那几十年吗?难道就因为百姓靠着自己苦熬过来了,便能对着那被偷走的几十年道一句‘算了’吗? 如此……这一句‘算了’还当真是轻飘飘的。 比起胡八等人,甚至那位童大善人来,或摆在明面上,或扯了张皮做伪装的欺负人,这才是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欺负人啊!林斐拿起手头馅料满满的饭团咬了一口,想起女孩子的话。 很多人其实都被那块石头堵了嗓子口,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被那块石头堵了嗓子口。 被人欺负而不自知。 看着岸上哭泣绝望,大骂乡绅的百姓们,将乡绅尽数数落一番之后,已有人开始提及陛下恩典了。 迟来的浩荡君恩好似终究宽慰了百姓,让百姓觉得苦尽甘来了。 亏都已然吃了,还能如何?人……只能向前看罢了!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就似一旁感慨‘岁月流逝’的长安府尹一般,虽然知晓他们吃亏了,可……怎么弥补呢? 这倒也不全然是天子忽视什么的原因,而是有些事,百姓自己……着实无法说明而已。 那些被克扣的工钱,若是之后查账证实那些乡绅当真扣了,也并非讨不回那银钱来的。 不过先时既没有闹到上公堂,可见乡绅盘剥百姓不会用这么浅显的招数,工钱确实给的少,甚至可说踩着最低的那个数目给了,可真上公堂,除非有朝一日,大荣律法更完善了,否则,还当真不能以此事要求拿回工钱。 至于那狐仙局,所谓的拿百姓的银钱去买矿赌石,全输了这等事,便是百姓自己也不会说的,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反而还很是高兴那童大老爷上缴家财的义举。 这等事也不是理解不了,对于赌输了的赌徒而言,在倾家荡产的绝望之际,那赌坊甘愿将他们的赌资尽数还回来,这赌坊主人自是他们眼里的天大好人了。 “不少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贪利,想走捷径的毛病在身上。”长安府尹看着岸上哭泣绝望的百姓,说道。 大抵是有刘老汉夫妇这么个现成例子摆在那里,长安府尹审视起百姓来自然更为慎重。 “这等贪利引发的种种举止就似那鬼,于多数寻常百姓而言,身上只有个小鬼。这倒不是说寻常百姓的贪念就定比乡绅低的,譬如那刘老汉夫妇就不尽然。”长安府尹认真想了想之后,说道,“是小鬼还是大鬼,同贪念大小无关,而在于手头能盘剥旁人的工具以及手腕这些东西,决定了他们能拿出来欺负旁人的是小鬼还是大鬼。” “刘老汉夫妇手头的就是个小鬼,哪里能敌得过童大善人手头的大鬼?”长安府尹摇头说道,“多数百姓也一样,便是贪利,也只是个小鬼,比不过乡绅的大鬼的,就如拿种地的锄头去对付那攻城的器具……也只有赌乡绅网开一面的善念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身后的蜃楼,当然,古今多少事都证明了寻常百姓还是不要去赌乡绅的善念这等几近没有的东西了。 虽然是不再接手这件事的后续了,事实上也确实不需要再审了,因为林斐与长安府尹已清楚事情的过程了。 铜钟掉下来砸人看似意外,可这是乐姬们安生立命之物,又怎会不了解其中的真正原因?至于外头链桥上生生等死呼救的百姓……也早在那些当初被逼着同百姓互相损耗对方生命的乐姬口中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怎么死的?见死不救还不算,还要杀人诛心!这些乡绅想要做的,就是借水龙王的手,逼的这群百姓死于那扯了张‘天灾’皮做伪装的‘人祸’之下。 只是这次,不再是乡绅们原以为的能轻易花钱摆平之事了,毕竟拿钱砸的百姓们私了于乡绅而言委实是一件极容易的事,可这一次,有人不允许他们花钱摆平此事了。 因为那人盯上的,就是这些自以为能随意拿捏百姓性命的乡绅本身。 乡绅既能轻易拿走百姓的性命,有人,自也能轻易拿走乡绅的性命。 第六百三十二章 清明螺(四十二) 蜃楼之上发生的事远比众人以为的传的快得多。 之后连着好些天,泾水河畔都聚满了各个衙门的官员、差役以及看热闹的百姓们。 随着那日蜃楼之上发生的事被传开,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一日比一日多。对那些当日就被衙门押走的乡绅们更是愤恨不已,甚至比起以往来,好似脑袋一下子灵光了不少,能透过事情的表面看清内里了。 “说是意外……可里头的人都听得到,是故意的!那些人逼乐姬们将声音敲的震天响,就是杀人还要诛心呢!” “还害死了一个临时被叫去助兴的乐姬,那些乐姬身上手上俱是伤,诺,就在那个大宛王子的酒楼那里,那染血的琵琶、胡琴什么的就摆在门口,过路的一眼就能看到呢!” “唉!那质子王子将这些摆出来也是为了表明那些乐姬们同这事不相干,她们也是被逼的。” “谁说不是呢?到底也是贱籍,人前光鲜罢了!话说回来了,那些乡绅……怎么敢的啊?毕竟是人命啊!” “你道他们怎么敢的?不过是笃定了这一次还能像先前那般花钱摆平这等事呗!”有百姓摇头唏嘘道,“原先看那些乡绅对待意外死在家里的长工,总是花几个钱就能摆平了,还以为这些长工的死是意外,且雇人的事后还花钱照顾他家里人,算得仁至义尽了。这事……自然叫人听到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直到眼下看了,才发现这群乡绅在钻空子呢!” “把故意杀人做成意外的样子,之后再花钱了事呗!”另有百姓摇头啧嘴,指了指城里酒楼的方向,说道,“城里好些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说这事呢!要不是说书先生说了,我等都想不到还有这一茬,竟还能故意害人,逃脱罪责的?这些人……这些人真真是无法无天啊!难怪那几日大雨不断,原来就是老天爷要劈他们呢!” “可不是吗?”一旁的百姓点头,目光落到那些不断下水打捞尸体的打捞人身上,比起先前大半日才摸到一具尸体,这几日打捞尸体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这便要多亏老天爷的助力了。 那日之后的天公不止不下雨了,连风也不刮了,一连多天的好天气让水面开始下降,打捞起来自是更方便,也更快了。 当然,虽然都知晓那等情况下落水多半是没命了,毕竟不会水的人落水一会儿就会溺水而亡,可只要没看到人,也总还有一丝希望。万一……万一当真有那话本子中的故事——落水不死之事发生呢? 只是那一具具被人自水中捞出来的尸体还是直白的撕裂了在岸上等待的亲人们的微渺希望——告诉他们那话本子中的故事并没有发生。 每一具捞出来的尸体都能引来在岸上等候的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工坊里的小学徒没说谎呢!”看着那些捞出来的尸体,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唏嘘道,“果然比起滑不溜手,成名之后便懈怠了的老工匠,还是这等半大孩子一腔热忱啊!” “几个老工匠都倒霉了,也一同跟着被抓进大狱了。啧啧,想当初也是一砖一石,一点一点搭出来的名声,一朝楼塌,便将大半辈子攒起的名声都搭进去了。”另有百姓说道,顿了顿之后,也不知哪里来的门道,说起了外头还不曾传开的小道消息,“那工坊里的小学徒也是工匠世家出身呢!虽然祖上手艺平平,也在工匠这吃天赋饭的行当里越混越差,以至于后辈进这行当只能从一般小学徒做起了,可这孩子热忱心善又运气好,有了这事之后,听说有个极厉害的大人特地出面举荐,将这孩子指给工坊里最负盛名的大师亲自教导了。啧啧,有贵人一句话,这小学徒往后的路当真是铺好了啊!” 这些天那些反复说道的消息虽然每每说出都能引人愤怒。物伤其类,虽然眼下很多人的日子都比那些村民好,可被恶意盘剥这种事,于多数人而言都是存在的,是以自然一经听闻便群情激愤。可这种已听过的旧事到底还是比不上那等不曾听闻的小道消息更令人来劲儿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当即便有人好奇的问道:“哪个大人啊?一句话能有那么大的份量?” 那有门道的百姓指了指城东的方向,道:“听说就是那个田大人。” “哪个田大人?”有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追问。‘田’这个姓氏也不算什么小姓,问一问自也正常。 “你道还有哪个田大人?当然是最有名的那个,文武俱全的田大人家了。”有门道的百姓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又对身边几个一同看热闹的说道,“听闻事发之时也是他家的管事拍板一定要上报衙门,不让那些乡绅砸钱封口的。若非如此,这群人指不定又要私了草草了事了!”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那些对着尸体哭喊的声嘶力竭的村民们,说道,“虽然眼下看着哭的震天响,可那是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不得已而为之了。若是私下里没人知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收钱?要知道这些乡绅横行多少年了,眼下抓了人爆出来的那么多事先前哪里听说过了?” 一句话听的身旁几个看热闹的百姓面上顿时露出了了然之色,瞥向岸上痛哭的百姓,目光不再是先前单纯的看热闹以及怜悯、同情等眼神了,而是倏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顿了顿,有上了年纪的捋了捋须,笑着说道:“你这般说来……好似还真不好说啊!这人性……实在难说得紧呢!” “田家的管事自是聪明厉害的,感慨‘还是死了的人最可怜’,道‘都这般做来,风气就坏了!’说着便匆匆跑去敲了鸣冤鼓,不等这些亲人有所反应便将这件事给坐实了。若非如此,哪里还有我等如今看到的公道?”那有小道消息门道的百姓摇头道,“所以啊!还是田大人那等真正懂世情的才会给公道,要不然……啧啧,哪里来的公道?逢年过节烧纸元宝的公道吗?还是收了钱弃了孩子改嫁的公道?啧啧,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的。” “都这般一来,风气就坏了?”陪着难得没有穿官服,做寻常百姓打扮的长安府尹走至泾水河边的府尹夫人看到这一幕轻笑了一声,瞥向身旁的长安府尹,“可我瞧着原本他不说还好,这般一说,再看这群看热闹的看向那些情绪悲恸的家属的眼神,已从怜悯、同情这等导致好风气的眼神变成‘猜疑’‘微妙’这等真正招致坏风气的眼神了。” “旁人都是坏的,那些死了当家人的孤儿寡母的家眷们更是只要钱不要公道的恶人,就他……是好的!聪明的、厉害的、果决的,维持了我大荣的好风气,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府尹夫人说到这里,摊手道,“诺,还有你跟林斐什么事?” 对此,长安府尹轻笑了一声,拍了拍身边自家夫人的肩膀以示安抚之后,才道:“我都知晓。” “你知晓有什么用?”府尹夫人摇头道,“这可比姓童的这等明面上的‘大善人’麻烦多了!”顿了顿,不等长安府尹接话,又道,“其实单那... 对于这世间的不平事,总是要有人来张那个口,说出来的。 摸了摸袖袋中林斐今日早上送过来的那首童谣,他心道:这世上……既有那等痴情女子负心汉的缠绵悱恻故事的传唱,有霸王自刎的英雄陌路悲壮故事的传唱,也确实该有更多这等日常的,常见的,甚至可说俗气的传唱之声的。且比起前头种种,这等民生基石之事才是人活着息息相关之事,也应该有更多的这等传唱之声。 当然,不论是作为夫君,还是作为父母官,保护自家夫人以及子民都是他应当做的,所以,他此时转了话题,没有同自家夫人继续将这件事情说下去。 童大善人已足够滑不溜手了,黄汤也好,那田大人也罢更是如此,此事……来日方长,当从长计议。 “那大宛质子王子可不似旁的吐蕃等地的质子王子那般,其国内有人惦记且希望他回去,在长安过得好不奇怪。那大宛质子王子的境遇……实在是没娘且爹不疼的,却在长安过的这般好,这件事中更是直接带着手下一众乐姬出来讨公道,半点不怕惹事的样子……”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笑道,“依我看,他多半是早收到消息,是以提前有所准备了。” 虽然不知道自家夫君为什么这般生硬的转换了话题……府尹夫人狐疑的瞥了眼长安府尹,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点头道:“且看他事后直接将那些乐姬染血的乐器摆出来,外人瞧着以为他怕被乡绅牵连到,可实则在他那酒楼里吃饭的……都是吃穿不愁的!这百姓民生之事于他们中的多数人而言也就听个热闹,顶多帮着说两句,毕竟这等事离他们实在太远了。比之离得远的热闹,他这直接在门口摆那带血的乐器,于那讲究些的人而言,怕是有损风水。我听闻他这乐器一摆,生意凭空少了一半,不少人一看那带血的乐器嫌晦气,吃饭都绕道走了。即使如此,自损生意也要摆这一出……他这哪里是怕被乡绅牵连到?分明是表态呢!” “不错,他这一举动就是表态!”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对自家夫人小声道,“他也开始赌了!” “也不奇怪!看他举动就知道是个聪明人。既然是大宛国王的种,且又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所求也无外乎子承父业这点不新鲜的东西了。上那位子势必要见血,他当然要寻助力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到那曾在偶尔的几次宴席中见过的那位高鼻蓝眼的年轻质子王子,以及他身后总跟着的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姬与风流公子们,不由笑了两声,嗤笑道,“圈子里被他那舞姬们迷的五迷三道的老的少的都有,倒是他自己,对这些舞姬根本不在意,看来……是个心狠的!” 既早收到消息了,能不知道这些乐姬被那群乡绅招去歌舞助兴会发生什么事吗?看那群乐姬面对乡绅不合理的要求连一句回绝之声都不敢发出,显然素日里习惯了如此……由此猜到这笑眯眯的质子王子素日里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也不奇怪了。 甚至不说怜香惜玉了,比起普通人来,说他辣手摧花也不为过。 “虽老鸨多见那等上了年纪的女子,可没有谁规定这老鸨必须是个女子,不能是男子的。”长安府尹摇头道,“老鸨对手下的女子自是盘剥的很的!甚至比起上了年纪的女子,叫底下的女子一看老鸨那张脸就能清醒且冷静的面对以及周密打算的,这还生了一张迷惑人的俊脸的质子王子……怕是更狠!” 府尹夫人点头,虽被长安府尹转了话题,她也接了,却不再多提这个了,毕竟这质子王子眼下才露头,什么事都没做呢,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目光落到被长安府尹捂住的袖袋之上,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听底下的人说大理寺那位大早上遣人送了样东西过来,可是你这袖袋里的东西?里头写了什么?” 听自家夫人主动问起了,长安府尹笑了,也不卖关子,直接自袖袋中将那东西抽出来递给府尹夫人,道:“诺,就在这里了。” 府尹夫人接过那对折的纸还未打开,便听不远处的街角,几个正在跳花绳的半大孩童的童声响了起来。 因离得远,且那几个半大孩童吐字并不清晰,是以听不真切他们具体在唱什么,只远远听到几声‘周扒皮,皮扒周……’的声音响了起来。 虽然听不真切,可那琅琅上口的语调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跟上他们一同将那跳花绳的童谣唱出来。 第六百三十三章 清明螺(四十三) “周扒皮,皮扒周……”看着几个年岁小些的杂役将那花绳展开,跳了起来,温明棠一时有些恍惚,好似此时的自己正身处现代社会,自己也回到了童年时同周围那些玩伴一同跳花绳的时候。 当然,大荣没有现代社会的皮筋这等东西,可扔石子,踢键子、花包什么的皆有,甚至还有身旁汤圆拿在手里晃荡,颇有节奏的跟着念出来的拨浪鼓声,都能‘咚咚咚’的应和着那童谣一同念出来。 看着几个同阿丙、汤圆一般大年岁的小杂役午食过后闲着玩耍,其余杂役们,哪怕是关嫂子这等出了名的‘没眼色’‘不会说话’的,嘟囔了两句之后,也还是忍不住跟着踢了几脚键子什么的,温明棠转向身旁的林斐,问道:“你做的?” 周扒皮的故事,她也对汤圆、阿丙他们说过。可这首有关周扒皮的童谣因着事关梦里千年之后的事,她也只对林斐说过,原本以为千年以后的童谣同大荣是不适配的,却不成想这首童谣依旧如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那般迅速传唱开来了。 “其实比之那些风花雪月的凄美故事,既要花钱力捧,也不定能捧的起来,这琅琅上口的童谣传唱起来更快。”林斐说道,“昔年隋崩洛阳街头便有‘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有天下’的民谣,我不过试一试,结果……确实如我想的那般,这童谣同你那周扒皮的乡绅故事一道迅速传开了。” 温明棠顿时恍然,不过还有些细处要问,毕竟这童谣只是她从现代社会照搬过来的,林斐听过她那千年以后光怪陆离的故事,旁人不曾听过,哪怕有那周扒皮的故事佐证,又要如何理解童谣中那些具体的词句? 是以女孩子挑眉,问道:“周扒皮的婆娘在杭州?”现代社会名唤杭州,大荣却叫做余杭。 “这些出事的乡绅中,开赌场那个胡八的祖籍确实就在绗州,头一个原配就是当地人,跟了胡八没两年就死在绗州当地了。”林斐说道。 温明棠‘哦’了一声,恍然,原来是同音字,不过大荣的绗州不似现代社会的杭州,现在的余杭,大荣这绗州在临近西域之地。隐隐有些明白过来的温明棠想了想又问:“绗州绗州卖冰块,冰块冰块化成水?” “绗州时常大旱,大旱么,当地百姓就需要水,这群乡绅霸占水源便做起了卖水生意。只是做卖水生意他们还不老实,旁人卖一桶水就是一桶水,没什么克扣,他们卖的那一桶水却是一桶凝结的冰。”林斐说到这里,也笑了,对温明棠道,“你知道的,这一桶冰化成水之后也只剩半桶了,所以这群乡绅实则是收一桶水的银钱,却只卖出半桶水,变着法子克扣当地百姓。” “那……这句‘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呢?”温明棠接着问道。 林斐说道:“那刘家姐妹花闹鬼抓交替的事同乡绅的事一同传开了。”说到这里,不等温明棠说话,又道,“童谣不苛求意思连贯的,本是街头巷尾传唱的,只消琅琅上口,百姓又听得懂以及想得到其中的意思和人,明白这童谣是在变着法子骂那群乡绅,往后打交道时会学着警惕乡绅就够了。” 温明棠想起千年以后自己从小跳花绳跳到大的这首童谣深以为然:虽然连有没有周扒皮这个故事都不清楚,可‘周扒皮’这号‘人’确实是深入人心了。 “刘家姐妹花的案子其实也已人赃并获了,只是因着接连撞上这些事,比之那杀人凶手刘耀祖被捉拿,绳之以法的常见结局,倒是那稀奇的闹鬼之事传的更广。”林斐看向跟着几个小杂役玩耍的一时来了兴致的关嫂子等人,听着她们嚷嚷着‘我早就说这刘家村闹鬼了吧’,又笑道,“这件事……好似多数人更乐意也更喜欢听那个闹鬼的传闻。” “于这件事本身而言……或许也不算错。毕竟刘家村本也皆是些人面鬼罢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再者刘耀祖被正法,赵大郎他们入了狱,也算得上是杀人偿命的公道了。” “赵莲同她那便宜夫婿童正被长安府尹以嫌疑的名头扣下来了,若是没有旁的证据,又不曾牵连进旁的事顶多扣押三个月。”林斐说道,“听长安府那里的人说童正对此很是不满,相反赵莲竟是松了口气,重新捂住肚子,开始保护起腹中的胎儿了。” “这也不奇怪!”温明棠点头说道,“童大善人虽然上缴了尽数家财,可还是有些田地傍身的,于多数人看来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钉’的,那些田地在赵莲看来足够了。只要童家还有家财,她肚子里的胎儿就还有用处。且……这三个月在牢里或许比回刘家村反而更‘安生’些。” 当时在府衙都撕破脸皮至那般地步了,赵莲也知晓整个刘家村有多少人在等着她腾位子,自是知晓回了刘家村有多危险的。 便是身上没有‘官司’,如刘家姐妹花那般‘干净’些的都还会出事,更别提她了!再者她自己出去了,赵大郎同刘氏又出不去。毕竟那夫妇俩帮着抬尸体,处理尸体的罪名是坐实的,虽然判决还没下来,但少说也要关个几年了。 这等情形下,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保护自己的胎儿?靠童大善人吗?还是那一同关在牢中的童正? 如此衡量一番,自是府衙大牢反而比外头更安全了。 两人没有再说赵莲,目光重新落到正在玩闹的汤圆等人身上。 听着那首自己自小跳花绳唱到大的童谣在面前这群身处不同时空,身着襦裙的大荣众人口中被念起,温明棠下意识的弯了弯唇角,跟着一同默念了起来。 “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婆娘在绗(杭)州,绗(杭)州绗(杭)州卖冰块,冰块冰块化成水,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鬼!鬼!鬼!” 不同历史时空之下的人好似在这一刻有了交汇,她初来大荣时,在宫中借到那些前人史书翻看时,看到那些历史中不同时空,不同朝代,却出现了相同名字与事件的巧合时的惊讶感在这一刻好似被突然抹平了。 那些在史书中,民间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着留下来的‘瑰宝’就似那被大浪淘尽之后露出的金子一般熠熠生辉,自是不管身处哪个时空,都足够耀眼的。 这周扒皮的童谣……以另一种方式,另一种巧合自此开始在民间传唱也不奇怪了。 想起自己先时同汤圆他们说起周扒皮的故事时本也只是随性而为,却没成想自己竟也难得的成了那推进民谣传唱中的一环,温明棠突然有种自己好似摸到了史书一角的感觉。 “我先时还真是不曾想过周扒皮的童谣会传的这么广。”温明棠对林斐坦言,在这点上,土生土长的大荣人林斐显然更能把握的准大荣百姓的心思,眼光精准而刁钻,只一听便将之传开了。 “除了这童谣本身琅琅上口,以及牵连进这些事之外其实还有别的原因。”林斐说道,“你我皆知那群村民跑去蜃楼找胡八等人是被算计了,胡八等人不开门除了被算计,也有那些人本身的问题... “可百姓看不到这些,虽然多数时候众人乐意看到真相,可有时若是那假像是他们想要看到的那个样子,又不影响结果时,他们也是更乐意看那些假像的。”林斐说到这里,挑眉,对温明棠,“譬如……周扒皮的婆娘变成鬼!” 这一句听的温明棠再次恍然,她问林斐:“所以百姓看到的是什么?他们以为的又是什么?” “有人算过,那一日酒楼送去的饭食银钱就足够填补一整个村落的亏空了。为了自己的一顿饭钱赔了全数身家与性命,于百姓看来,这些乡绅实在太抠,太‘扒皮’了。”林斐说道。 事情很多时候都是极其复杂的,同一件事的很多面都是值得说道的。多数人看事的角度也往往是不同的,就似这件事,比之那饭食银钱太贵,以及乡绅过分什么的,虽然这些百姓也在看,可真正让所有人嘲讽,成茶余饭后笑料的却是乡绅太过抠门,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死抠着那点钱不放手,结果为了一顿饭钱赔了自己的性命。 这也是‘周扒皮’的童谣传的那么广的原因之一:这件事之于乡绅的身家而言,实在是像极了一个笑话,也不怪那么多人嘲讽了。这种笑话,在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有抠门如‘葛朗台’似的人物,也是广为人知的。 当然,乡绅这次咬死不给钱究竟是太过抠门还是如他们自己所说的‘不给点颜色我等瞧瞧,我等凭什么给钱?’的在等‘给他们的颜色’,看热闹,看笑话的百姓爱看的是前者,自也乐的在那里唱周扒皮,当然,于林斐等不那么爱看热闹的,知晓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后者。 眼下,倒也算是如他们所愿的等来‘给他们看的颜色’了,只是这给予颜色瞧瞧的后果,也不知这群张狂的乡绅能否承受了。 “听说那群乡绅求人带话童不韦,要他赶紧将村祠里的石头挪开,把那狐仙娘娘也一并处理了。”林斐说道,“外头还有小道消息说那石头和狐仙娘娘邪门的很,乡绅们是被反噬堵了口,以致难以伸冤,被人抓了做交替了。” 这话一出,温明棠突地记起了前几日那个古怪的梦,记起那道声音喑哑,目光黏腻恍如毒蛇的女子,还有那几个男人嗤笑的‘你那美貌……偷来的吧!’以及那女子幽幽笑声中的‘你管我覆在面上的是旁人的皮还是画的皮’,她垂下眼睑,伸手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既是安抚,又是对那个落水的八岁女孩子的道歉。 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这具身体契合太高,还是这具身体的灵魂中当真有她的一部分,又或者真如林斐所言,她只是庄周梦蝶般做了个千年以后的梦。总之,当她带着现代社会的记忆在这具身体中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想当然的以为自己穿越了,以为自己不是那个乖巧老实的八岁女孩子。 只是虽将自己与‘原主’分的很是清晰,可那股身体没来由的亲切熟悉之感,以及下意识护犊子的行为还是不由自主的生了出来。 在那个困了自己多年的梦魇中,她想当然的猜是‘原主’的前世,以为这是那个乖巧女孩子的遭遇,以为她被人诓骗了,若是事实当真如后头那个梦那般的话,便根本不是! 虽然看到之后是感同身受的愤怒,以及努力的想要保护住自己的身体,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无形中让那个八岁的乖巧女孩子蒙上了不白之冤呢? 那个八岁的女孩子无法开口告诉她事情不是她想的那般,那棺材里的经历也不是她的,她更不曾同那位风流的二世祖叶公子扯上过关系。虽然因着知晓这些事的人是她,这些事不曾诉诸于口,可若不经证实便无端将这些事强加在那个八岁女孩子的身上,那真真是对那个八岁女孩子最大的不公平。 流言猛于虎,哪怕这些事只她一个人知道,难道就不是泼脏水了么? 一个自幼被教导的乖觉懂事的女孩子,聪明不聪明她不知道,却至少知道那个乖巧的女孩子的品行从来没有什么能令人指摘的地方。从被父母呵护在膝下的大儒千金到沦落掖庭的宫婢,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吃什么用什么都有专人准备的娇娇女到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也不吭一声,认真做完那些宫中老人刻意刁难指派的活计的吃苦耐劳的小宫婢,这样一个懂事的八岁女孩子又有什么可指摘的?至于那早就不作数的指腹为婚……女孩子不是不识字,却从来不曾写信向那位将‘深沉的关心都写在信里’的叶公子求救过,更没有联系过对方。 便是这样一个懂事的,仅仅八岁的孩子,却被泼上了这样的脏水:做有婚约之人的外室是品行不端,假死成真死是真的蠢,这般又蠢又坏的指责就这般无端砸了过来,真真是欺负一个孩子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 想到梦里那些嗤笑的男人以及那个‘画皮’似的女子,温明棠冷笑了一声:这世间的山精野怪果然多得很! …… 被收押在大牢里的乡绅们形容枯槁的瘫坐在那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又怎过的了寻常人粗茶淡饭的日子?更遑论他们此时吃的还不是寻常人日常吃的那些平素里被他们丢去喂狗的吃食,而是连真正的狗食都不如的饭食。 虽牢里的饭食难以下咽,可好几日不曾吃过两口饭,饿的腹中都隐隐作痛了。这实在是逼的他们不得不端起那掺了不少碎石子与虫子的饭碗。 才要挑挑拣拣着将碗里的饭食送入口中,便在这时,狱卒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等要见的人来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清明螺(四十四) 他们要见的人?捧着饭碗的乡绅们还在怔忪中,便见一个身着长衫,虽形容枯槁,可那衣衫却干净熨帖且齐整的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眼看狱卒们只提醒了一声“快点!”,没有旁的交待便离开了,乡绅们更是惊讶。 待狱卒走后,众人才认真打量起了面前的童不韦,见他虽衣衫、鞋子都穿的齐整干净,可那材质……一眼扫去露于人前的却皆不是什么贵介布料,而是再常见不过的粗布麻袍与布鞋,束头发的也不是什么的金玉冠帽,而是随处可见的布带。 如此简单到甚至可说朴素的穿着,配上那枯槁的形容实在是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老人家没什么两样,若定要寻出些差别的话,那便是面前这个“普通老人”看起来更干净些罢了。 只是这般“普通老人”的模样乡绅们却是不信的,待童不韦走近,认真盯着他身上的穿着看了半晌之后,其中一个乡绅笑了,说道:“我说呢……布鞋里头衬了张皮,粗布麻袍里头也一样,你这乍一看朴素、穷困,可内里却还是老样子,想来那上缴家财还是留了余地啊!” “我自己的家财确实上缴了,便是我再多生十个八个的胆子,也不敢这等时候玩心计。”童不韦走至一众乡绅面前说道,“衙门真真追究起来不是吃素的,这一点,你等心知肚明。” 对此,手里捧着饭碗,腹中饿的隐隐作痛的乡绅们却是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对上嗤笑的乡绅,童不韦也不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遂再次开口说道:“我眼下身上穿的用的都是童正的,我只上缴了我的家财,却并未上缴童正他母亲与外祖的那些田地。不过我那便宜儿子眼下也不算太好,被长安府尹以嫌疑的名头同他那便宜媳妇一道关押了起来,若是不出什么意外,没有什么突然冒出来的辩驳不了的铁证,三个月之后便会放人了。”在‘不出什么意外’这几个字上,童不韦略略一顿,手下意识的虚空一握,做了个试图抓握的动作,待看到自己抓了一手空,什么都把握不住之后,他的神情变得愈发谨慎了起来,小心的用着那些措辞。 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又怎敢保证童正这三个月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说完自己的事,眼见乡绅还在嗤笑,童不韦掀了掀眼皮又道:“小楼坊那里几家带着孩子的,性情胆小懦弱的俏寡妇也一并被抄了家。”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嗤笑的乡绅脸色顿变。 童不韦却不等他们说话,继续自顾自的说道:“莫要看着我!这个……你等知晓的,单凭我的本事查不到的。” 能叫这群乡绅这等境地下变了脸色的原因无外乎那几个带着孩子的俏寡妇不是旁人,正是他们藏起来的,手头又有拿捏的,生了孩子的外室罢了。 对这些外室……他们不定有多喜欢,却定是能保证全然掌控在手中的。 之所以对‘掌控’一事如此在意,不过是因为这些俏寡妇手里实则还藏了些银钱,而这些银钱的来路,按说是怎么查都查不到他们身上的,可说是完全‘洗白’了的那等银钱。 狡兔尚且三窟,更遑论他们这些盘踞当地多年的乡绅?自是早早备好了后路。哪怕有朝一日出了事,什么钱财都没了,只要人还在,便也还有退路,不至于过那些百姓过的穷苦日子。 素日里口口声声的对那些百姓表示不屑,瞧不起,觉得他们没用是真,可当真让他们去过那些百姓过的日子,让他们熬下去那真真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的。 原因无他,作为亲手设计了种种‘局’,下了种种‘套’盘剥百姓们的乡绅,实在太明白那些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了,也知道那些被盘剥的无路可走的百姓要跳出困局有多难了。 是以对于那等百姓的日子,他们是想尽办法,用了各种法子规避的。 那几个性情懦弱胆小的俏寡妇,除却其本身性子胆小之外,于他们而言,更是早早用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掌控住了。就似那已彻底养熟与养废了的温顺狗子一般养乖了,保证便是他们一无所有的上门,对方也会老老实实的交出那些银钱。无他,一手蜜糖一手棍棒,除了蜜糖之外,那棍棒亦握在他们手中,这些俏寡妇胆敢动一点旁的心思,定会出事。 “诸位将人养的真是乖觉啊!官府一上门,就老老实实的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了,连那藏在墙壁中的金砖亦自己主动拿了出来,老实的不得了,乖觉的……就似个傻的。”童不韦瞥了变了脸色的乡绅们一眼,淡淡道,“你等将留下的后手养成乖觉的兔子,守不住最后一点家当也不奇怪。” 这话一出,立时便有人忍不住出声道:“我等怎会知晓小楼坊那里竟会被人发现?我等……”话还未说完,说话之人倏地变了脸色,反应过来,惊道,“那位大人早知道了?” “我想也是。”童不韦点头道,“若是不然,怎会如此精准的扑中那小楼坊的几家?” 所以,这些乡绅自诩所谓的最最精妙的后手其实早就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了。 这些事事前要发现或许有些困难,可事后只消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他……他想吃的哪里是你?分明是以你为饵,我等才是他想吃的对象?”乡绅脸色大变,‘唰’地一下白了,死死的盯着童不韦厉声质问,“我等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童不韦点头。 乡绅们脸色大变,顾不得腹中的隐隐作痛,看着童不韦下意识的问出了那个此时作为阶下囚问出的最傻气的问题:“为什么?” 这话一出,乡绅们便不约而同的连连摇头,童不韦又不是那位大人,且他虽然为饵,可也同样是鱼,那位大人又怎会告诉他这些? 原本以为童不韦不会回答了,却没料到童不韦对此只反问了一句:“你说为什么?”他道,“我只知晓你等被抄没的家财一入库,去岁天灾拖延着没给的赈灾之物便出库离京送过去了,你等说为什么?” 这倒不是说他童不韦已聪明厉害到能同那位大人比肩了,虽然自诩自己也是个难缠的聪明人,可论手腕,他童不韦确实是不如那位的,若不然,也不会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他……也不动,只是看着。不声不响,就这么看着。眼看鱼肥了能收割了还不算,还要选定那个最适合也是于自己而言最需要的时刻方才出手,一网下去,将所有鱼都捕获在手。”童不韦淡淡道,“便连我这个饵也被他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尽数挤的吐了出来,方才肯再次放我回塘。”童不韦越说声音越小,那周身的枯槁疲惫之色也愈发明显。 虽然瞧着依旧精神矍铄,且剥开外头那朴素的皮,里头贴身之物并未有什么变化,依旧还是那个童不韦,可那枯槁之色却是肉眼可见。 若说原先的童不韦那身形容枯槁的皮大半是他伪装出来的话,此时那些伪装的假皮中却是也不知掺了多少真疲惫与真枯槁在里头。 “谎话,虚伪的……事说的多了,做的多了,指不定哪一日还当真成真的了。”看着形容枯槁的童不韦,虽不在狱中,比他们好些,可那周身的疲惫却不比他们少多少,有乡绅喃喃道,“装可怜装的多了,指不定哪日就成真可怜了。” “更可怕的,是装可怜时旁人信了你的假可怜,真可怜时,那先时反应迟缓的旁人又总算回过神来恍然明白原来你先前是装的,由此认为你眼下的真可怜是装出来的,那才是真要命了。”那乡绅说到这里,伸手胡乱的用身上囚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无意识流出的眼泪,喃喃道,“我等……我等是被算计了啊!” “你算计百姓,自也有旁人算计你。”童不韦带着那周身的疲惫与枯槁说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没什么奇怪的。” 这话听的牢里的乡绅眼泪再一次的涌了出来,看着童不韦喃喃道:“我……我以为我还能见到你,便是还有活路,眼下却是觉得我怕是真的没有什么活路了。” “你眼下什么都没有了,小楼坊那里的后手又被抄了家,拿不出半点银钱了,他又为什么要给几个半截身子入土、手头没有半点筹码,不再有任何用处的人活路?”童不韦看着那群乡绅摇了摇头,说道,“便连我……眼下看着是活了,童正也看着三个月之后就能放了,可能不能真的活下去,我还是不知道。” “我眼下手头有的也只有童正母亲与外祖的那些家业了,虽然昔日我也曾沦落至只有这些家业的境地,可那时我还年轻,不似现在,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对那位大人还有没有用处。”童不韦眼神木然的盯着那一格一格的牢门说道,“我怕……我对他没有用处了。” 这话一出,牢里的乡绅们再次落泪,有人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童不韦出口的话:“你童不韦……竟怕自己没有用处了?”那乡绅说着看向童不韦,面上的神情既愤怒又悲愤,骂道,“你这是当狗还嫌自己当的不够好,不够尽责吗?” “你用千百种法子将小楼坊那些俏寡妇、附近的村民、家里的奴仆、管事们驯的服服帖帖的,自也有人用千百种方法将你训的服服帖帖的,这没什么奇怪的。”童不韦木然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我童不韦克很多人,自也有人能克我,这没什么奇怪的。”说到这里,他伸手摩挲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佛珠,这是这几日他从城外佛寺中求来的,戴上之后便日日夜夜不住的摩挲着。 看他在那里摩挲佛珠,倒是提醒了乡绅,有人见他摩挲起了佛珠,连忙问道:“村祠里那邪门的狐仙和那块石头你挪开了?” “没有。”童不韦摇头,一面摩挲着佛珠,一面说道,“狐仙金身被人抢了,事后衙门追了回来。当然,哄抢狐仙那日,也就是你等蜃楼作乐那日,整个村祠里所有的神佛像、狐仙像都被摔碎了。” “我连夜找工匠重新烧制了那些神佛像同狐仙像。”童不韦说道,“这次烧制的一样大小,自家也只供奉自家的,我的狐仙同旁人家的一样,没什么区别了。” 这副样子……再看童不韦枯槁的面容,让牢里的乡绅们不由怔了一怔,可目光落到童不韦那身内里不变,外皮却朴素无比的穿着时,又摇了摇头。 童不韦当真变了吗?变成老实的良民了?他们可不信! 只是眼下,自己时日无多,自也懒得再去管那第二次金蝉脱壳的童不韦了。 “既然我等没什么用处了,又为什么让我等见你?”有乡绅问道,“我等只是随口向狱卒提了一嘴而已,原本以为根本没可能在上法场之前再见到你的。” “为什么不能见我?”童不韦面上的神情不变,反问道,“你等的案子板上钉钉,证据确凿,又没有什么转圜余地了,哪里还需要特意关押起来,不准探视,以防你等寻机脱罪?” 乡绅们动了动唇,他们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以为的不能见他,而是另一个原因…… 这个原因同为乡绅的童不韦当然知道,也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似是在讥讽他们又似是在自嘲,他道:“还是你等以为你等于那位大人而言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和棋子?我童不韦又是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不成?以至于他特意下令关照一番?” 乡绅们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这些话实在是太难听了,却又是实打实的,极难听的大实话,让人……尤其是一贯自视甚高的他们听罢之后痛苦不已。 他们,于那些人而言不过是轻轻落于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轻飘飘的,微不足道的,甚至对方都懒得下隔绝他人探视的命令,一道‘择日处斩’的令下,便让他们这些人人头落地了。 牢房里响起了低低的呜咽声,童不韦看着正在哭的一众乡绅,顿了顿,又道:“你等让我处理村祠里的狐仙和石头可是因为那首童谣?” 那阵阵‘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谣早已穿透牢墙传入了这群乡绅的耳中,当然一同传入的,还有那早已成为茶余饭后笑料的‘为了一顿饭钱送了性命’‘钻到钱眼子里去了’‘真正抠门至死’的笑话。 虽说此时已知自己人头落地的结局无法更改,可面对这样的笑话,这群乡绅还是不能接受的。 “想我胡八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大小也算个人物,外头这般说我紧扣着那点钱不放手,是为了那点钱送的命,简直是对我胡八的莫大侮辱!”胡八愤怒不已,却也知晓此时任凭自己声音再大也是徒劳的,那些解释……外头看笑话的人又怎会听? “你……你把那石头挪开吧!”胡八对着面前的童不韦说道,面上痛苦、惶惶又懊悔,“有石入口,有口难言。我是当真信了,也怎么都解释不清了。眼下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实在是不想死后也要背上这千年唾骂的笑话与骂名啊!” 虽曾是挥金如土的富贾乡绅,可如今他们即将人头落地之时,却也穷的只剩个‘大小也算个人物’之名了,眼下这首童谣一出却连他们眼下仅存的名也要尽数剥夺了,让他们哪怕是死,也终究成了个笑话。 “我知道你等不在乎那点钱。”童不韦说道,“那日童正回来已同我说了,你等是要狐仙娘娘露一手给你等瞧瞧颜色来着,敢问现在……你等瞧到了吗?”说到这里,那方才还枯槁的面容之下,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露出了眼皮之下被遮住一丝的精光。 这一丝精光让原本还在抹泪的胡八等人登时一怔,蓦地反应过来,眼前的童不韦被那位大人欺负的那么惨不假,可面对他们时,却从来不是被欺负的那个。 他们与童正当时想推他出来补窟窿的举动,童不韦当然知道,也都一一看在眼里,只是先时一直不曾吭声,不消旁人敲打和提醒,便自愿主动的吃下了这个闷亏。 眼下再想想,童不韦……当真是老实人主动吃亏,还是在静静蛰伏着,等待给予他们的致命一击? “我……自愿上缴尽数家财不假,却也要看是什么人算计的我。”童不韦看向面前的胡八等人,淡淡道,“我这狐仙娘娘或许不如那些神佛,难道还解决不了你们这些山野小怪不成?” 说到这里,不等几人说话,童不韦转身便向牢外走去:“所以狐仙也好,石头也罢,我都不会动的。这是我安生立命之基,你等觉得我童不韦会傻到自断根基不成?” 第六百三十五章 清明螺(四十五) “完了……”目送着童不韦离去的背影,一众乡绅们跌坐到了地上,手里那掺了石子与虫子的饭碗摔了也浑然不知。 “这老货……是在报复我们。”有乡绅抓着牢门,喃喃,“难怪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这么巧,那群寻死的百姓还真来寻我们了,原是那一日我等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掌控之中呢!” 想起同样关押在大牢中的,那曾经声名赫赫的大工匠无力辩驳的那些话:“我造的桥不可能如此轻易冲塌的,雨虽大,可这点雨按说是不可能轻易冲断我的桥板的啊!” “我收钱办事,”死到临头,为了辩驳和脱罪,那等昔日不曾明确开口言明的,藏于‘水面之下’的‘规矩’也被大工匠们毫不犹豫的拉了出来替自己辩驳,工匠哭诉道,“为贵人造的东西,我等哪里敢马虎以及偷工减料?所有用料都是最好的,是不可能冲断的啊!” 可退路的桥板就是被冲断了,这证据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那里,所有人都看得到。 至于工匠口中的‘最好用料’与‘不可能冲断’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证据面前自是一文不值。 工匠的辩驳……即便是最负盛名的工匠的言语辩驳在眼见为实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实打实的‘杀人’证据自也只能用同样实打实的辩驳‘证据’来打破。 可那所谓实打实的辩驳证据却是这些工匠们拿不出来的。 他们……用最好的材料造好了链桥不假,可过后的每一次维护都不曾亲自出面,无法向众人展示自己每一次维护记下的链桥状况,可有损耗云云的。 没有这等实打实的记录,光凭言语辩驳,一句‘最好的材料’委实是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用处。 “工匠也成了棋子,那群百姓其实就是祭品,这群祭品踏上链桥之后唯一的活路就是指望你我给他们开门了。”那乡绅说到这里,忍不住自嘲,虽此时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囚服跌坐在这里,可几日之前自己还张狂的不可一世,又怎么可能给这群贱民开门? “姓童的早猜到了你我的张狂,难怪去衙门上缴家财前特意遣人来同你我说一声,”另有乡绅苦笑道,“可笑你我先时以为童不韦此举是在逼我等出钱,以为他看上了你我的钱,却不成想他真正想要的……是你我的命!” “这老货果然还是我们中最厉害的……前些时日,任凭童正与你我勾结设局下套对付他也不吭声,原是早记下这笔账了。”胡八摇头,神情沮丧而颓然,“我胡八作弄过很多人,断人手脚这种事也是家常便饭,自诩够狠。可眼下看来,比起一出手直接要了你我的性命,且连这死后之名也要污到底的童不韦,到底还是不如的。论狠还是他狠!不,不对,或许也不止是他,这局……他亦只参与了其中的一环罢了,他手腕或许不如那掌控全局之人,可狠……是当真不比那人逊色多少的。” “如此……你等说童正还好吗?”有人想起方才童不韦提到童正‘要被关上三个月’时的语气停顿似乎有些微妙。 “他是想除了童正的,只是不知那位力压他一头之人允不允了。童正这小子的运气……比我等要好,那位大人留着他还有用的话,他便不会死。童不韦便是难受也只能忍着罢了。”有乡绅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起来,抓起手里的碗,用手抓了一把掺了石子的夹生饭食就往嘴里送,边吞咽着那在自己看来狗都不食的饭食,边道,“谁叫童不韦技不如人呢?也只能忍着罢了。” 一路快步走至牢外的童不韦倏地收了脚步,伸手覆上了胸口,有一下没一下的不断上下平复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 也不知是这么多年憋的实在太狠了,以至于憋出心病来了,还是那胡八等人即将上断头台,家里也暂时没了童正这么个碍眼的存在,他眼下吃穿用度也反过来吃上童正的了,心里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舒坦,以至于方才一下子将自己的心里话直接说了出来。 不过好在,听到这些话的对象是将死之人,无碍。 缓缓平复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胸口,童不韦取下腰间荷包里带着的药丸,捏了一颗送入口中。 入口的药丸苦涩的不像话,可良药苦口,虽然苦的几乎吞咽不下去,可童不韦还是努力吞咽着,而后伸手下意识的摩挲起了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串。 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牢房,记起自己方才同乡绅们放出的诛心之言:“我这狐仙娘娘或许不如那些神佛,难道还解决不了你们这些山野小怪吗?” 这一次……待想明白了那位大人不声不响间摆下的局时也确实将他吓了一大跳,可或许是这些年时时刻刻憋屈着,惊吓着,隐隐然已习惯了,虽被吓了一跳,却到底不至于吓坏了。 瞥了眼垂在自己胸前的那些花白散乱的头发,童不韦苦笑了一声:年纪大了,精力到底有些不济了。 那位大人实打实出手的局虽然身处局中时无法轻易察觉,让人恍若头上被套了个鼓一般,闷在鼓里辨不清方向。可事后却能通过种种迹象与情形推敲出来,再者……有这么个实打实的人在,也算是看得到摸得到的存在了,自然也还算是有迹可循。 可于他而言,困住自己的却不只有那位大人出手的局,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名状的东西盘桓在身边,也不知是他自己吓唬自己,还是当真如那句老话讲的那般‘亏心事做多了’,由此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了。 事发当日,村祠会遭遇何等‘劫难’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了,也知晓回去之后看到的会是一片狼藉的村祠。 可那日自衙门回去之后,回到村祠看到那一片早已预料到的神佛、狐仙碎片遍地的狼藉时,鬼使神差的,他吩咐家里的奴仆:“将狐仙娘娘找出来我看看。” 这找出来的当然不是金身碎片,那些金身碎片早被人抢走了,当然,事后衙门也都一一追讨了回来,任凭将碎片藏在家里的村民哭天喊地的哭闹,抱着不肯撒手也无济于事。 虽然很多大人对家里最会哭闹的那个孩子总是头疼,有时嫌麻烦,便干脆由了他去,以至于时常可见那等‘按闹分配’的情形。 可官府办事时却不可能由着村民胡来的,也不会理会那哭闹声最大的那个人,而是每个人该分得多少就是多少的。 人,哪怕是被最被周围人惯着的如童正那等人,也总会遇到那个不理会他哭闹之人的。 这些道理童不韦早就懂了,所以找碎片什么的当然不是找出金身而后占为己有,藏着掖着了,而是将他当年特意寻人打造的那座粘了耳朵同尾巴,宝相庄严的狐仙娘娘的石像碎片找出来。 因着尺寸打从一开始就同旁的神佛像不同,这尊狐仙娘娘石像自是好找的。那些石像碎片很快被挑了出来,甚至……可说完全找全了,摆在一起几乎还原了那座被供奉了几十年的狐仙石像。可最为重要的,也是他最想看到的那几样事物——当年粘上去的耳朵同尾巴却不知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了。 童不韦看着那找出来的,几乎能重新拼合完整的‘狐仙娘娘’,没了尾巴同耳朵之后,说是狐仙娘娘,其实就是个脱了壳的观音娘娘了。 此情此景,再联想到这些年发生在身上的种种事情,童不韦心头大骇,看着那宝相庄严的观音娘娘石像裂痕遍布全身,平生头一回的,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恐慌之感。 那么巧的吗?看着那一旁被下人打扫出来的一堆石像粉末,其实真要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的,耳朵同尾巴当然不会凭空消失了,只是运气不好,不巧的在哄抢中被人踩踏碾成粉末了。 童不韦摩挲着佛珠的手指加快,想着当时的情形,不断自腹中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说服自己这耳朵同尾巴不见了只是个巧合。 “毕竟是粘上去的,本就同那观音娘娘不是一体的,争抢时率先被人掰断也不奇怪了。”童不韦自言自语的说道,“那尾巴也好,耳朵也罢本都是些小物件,人走来走去的,踩到也不奇怪,踩的多了,自成粉末了。” 听着好似是有理由说服自己了,可那所谓的小物件……观音娘娘的石像也早在争抢中被摔成碎片了,那一块块的碎片也是小物件,可那些碎片却还有原来的模样,偏那尾巴同耳朵运气不好,被彻底碾成粉末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相术上说太贵的东西往往寻常人是压不住的,那名字也好,东西也罢,压不住的东西难免会遭反噬。”童不韦摩挲着手里的佛珠,为自己所见的情形找着各种理由与猜测,“到底是普渡众生的观音娘娘,太正了,太宝相庄严了,同我童不韦不搭,不是一路人,我压不住也不奇怪。” “阿弥陀佛!佛祖、观音莫怪罪,我童不韦这次的狐仙娘娘重新寻人雕刻了,不再用观音娘娘像了,这次也不会再怕压不住了。”童不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人……太贵的名字也是压不住的。我童不韦还有个名字叫阿狗,我还叫童阿狗,如此……也不怕压不住了。” “普渡众生这种事……我童不韦只是个小人……做不来的,”童不韦喃喃着想到那破碎的观音像,低语,“观音娘娘莫怪罪了!” “连那位大人我都挣脱不了,如何做的了普度众生这种事?”童不韦边走边自言自语,“观音娘娘莫让我做这等事了,我已上缴全数家财还了村民亏空了,应该够了。”说罢又向他口中嚷嚷着的观音娘娘解释着,“我眼下穿的用的不是我自己的,是童正的,没有说谎,也不曾耍心眼,真的!” 说来也好笑,以阴邪秘术害人的神棍,譬如那帮人配阴婚的、抓交替的,借命的,总是害人时摆出一副神佛之事是笃定存在的无比坚定模样,可一旦那些事上及自身时,便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不信神佛之事的存在。就似那等杀人越货之人,杀人放火时不信神佛,临到疾病缠身、时日无多时又来求神拜佛的求神佛保佑了。 在外头守着的狱卒看着那进去探监的童不韦出来,正想着探望要上法场的死刑犯只探望那么一会儿的还真少见!毕竟对方人都要死了,有什么想说的话也是要尽可能的在此时全说了的,若是此时不说,怕也只有到了地下,或者下辈子再说了。 却不成想这人进去一会儿便出来了,原本是想问一问他的,毕竟里头关押的这几个乡绅这几日被关押之后想要见的不是家里人,竟是他,想来自有其特殊之处。 可看着这走出来边走边自言自语,嚷嚷着‘观音娘娘’‘普渡众生’云云的老人,狱卒不由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进来又出去短短一会会儿的功夫,看这方才过来时还干净齐整,精神尚可的老人,此时竟有种莫名的疯癫发病了之感。 边走边呓语,那目光瞧着是望向前方来路的,却无神、空洞且呆滞,衬着那被风吹乱,不再齐整熨帖而显得乱糟糟的头发,活脱脱的,就好似哪家跑出来的疯老头一般。 这人……没事吧!才这般想着,看着那边走边呓语的老头一个踉跄,虽然没有摔将下去,可再往前走时,那步履却好似被那险些跌了的一跤绊乱了,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嘴里嚷嚷着神仙妖怪的往前走,此情此景……真是瞧着疯的更厉害了! “听闻这乡绅里头唯一一个有点良心的是主动上缴的家里的家财,这才没事的。不过唯一的儿子也被关进大牢了,说是有嫌疑,都这么大年岁了,又出了这等事,疯也不奇怪了。”拎着衙门午食食盒进来的同僚对那发愣的狱卒说道。 只是虽这般说了,却也没忘记问狱卒:“他见那些等死鬼可交钱了?” 狱卒点头,自怀里摸出一角银子,绞了一半与同僚对半分,说道:“还挺懂规矩的。过来直接交了银子,说明了自己的状况,道家财全被上缴了,这点银子还是借来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同僚变了脸色,对着那已跌跌撞撞着走出大牢,无法再上前阻拦的童不韦‘呸’了一口,骂道:“好生阴险!‘周扒皮’们果然没一个好的!真是欺负你这新来的不知事呢!” 同僚顿变的脸色让狱卒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变了脸色,连忙问道:“怎的?除了上缴的,他手头还有旁的银钱不成?” “他那早死的婆娘、岳丈是当地的地主老爷,你说……会不给亲儿子留下家财?”同僚骂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儿子的家财也足够让他当个舒坦至极的富家翁了,哪里至于只有手头这点银钱?” 说罢这些,不等狱卒接话,他又道:“他先时上缴家财时遇两个公公拦路,给了好大一笔钱,听说两个公公都用那笔钱买起大宅子了,你说他没钱?拿这一角银子当我等叫花子打发呢!就是狗眼看人低,不敢得罪宫里的,却敢糊弄我们!” 对面脸色难看的都快能滴出水来的狱卒听到这里,早已忍不住了,“呸”了一口,骂道:“娘的!好阴险的老货!我倒要看看,看他还有他那便宜儿子几时落到我等手里,到时非要他们好看不可!” 第六百三十六章 清明螺(四十六) 仇,就这么结下了。 不公,总是会令人愤怒的。管他是劳无所得的不公,还是这等借用手中那点微薄的看门权利收银钱走偏门小道捞钱的不公,都一样。 原先看那一角银子还算顺眼,可一想到两个公公拿到手的是长安城里实打实的两座大宅子,尤其一打听那大宅子的地段还很是不错,心里不公的怒火自是烧的更旺了。 虽然恨极了童不韦,扬言待他父子沦落狱中定要让他父子好看,可一时半会儿,碰不到他父子也是真的。如此……这一肚子的怒气自也只好洒在那几个关押在牢中的乡绅扒皮身上了。 那沾了‘盐水’‘辣椒水’的鞭子专程挑着人的软肉,也就是最痛的地方抽,偏又不抽中要害,裸露在外的身体之上看不到任何明显的伤痕,可那藏在囚服里的身体却早已密密麻麻的布满各种各样的针孔了,针孔之上还撒上了蜜水,引来虫蚁的叮咬。 那等被不起眼的虫蚁叮咬疼痛难忍之感……简直让人如坠地狱。 “好……好狠啊!”有乡绅哭道,声音早在这几日的痛苦哀嚎中变得沙哑不堪了,“我眼下……只求一个痛快的了。” “我们同童不韦亦有仇啊!童不韦是在报复我等呢!”最靠近牢笼大门处的一个乡绅泪眼婆娑的朝正在悠闲的喝酒吃饭的狱卒哭喊道,“差哥,我等说的是真的啊!我等比你等更恨童不韦啊,恨不得他死啊!” 这样的哭喊声早在狱卒们开始动手折磨他们之前,他们便说了,不止说了,还唯恐说的不够清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同狱卒们交待了一遍。 然而……没用。狱卒们听了,却又好似没听到,依旧继续抽着,用各种法子折磨着他们。 比起以往百姓的‘活着’,做活劳累,担忧口粮什么的,他们原以为这已是大荣律法之中所能‘苛待’人的极限了,却忘了,那是苛待‘普通人’的极限,却不是苛待‘囚犯’的极限。 大荣普通百姓与囚犯,到底是不同的。 所以比起百姓的担忧吃不饱饭,好歹水什么的是管够的,毕竟山间的山泉终年流淌,每座村子也都有井水可打捞,他们却是连水都轻易不能喝上几口,每每渴的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的档口那水递过来了,却只润了润口,还不待他们多喝两口,那碗便挪开了。 磕头恳求要碗水喝,对方回以的却是一声冷笑,问了句‘有力气了?’而后那折磨再次加身。 不得不说,比起他们当日对待那些讨要公道的村民们杀人诛心的手腕,这等事……以看押、鞭打、上刑为吃饭行当的狱卒显然比他们‘内行’的多,清楚渴死一个人,饿死一个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大荣律法尚且会保护普通百姓叫他们能走、能跳、能说话,不轻易受那等能看得出来的伤,对待囚犯却全然没有这样的保护。只要能押着上法场,能在刽子手大刀砍来时支撑着跪着,不倒下去,让百姓们亲眼所见人还活着,能跪着等待砍头,满足百姓们亲眼所见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就成! “你不用再说了!”关押在最里头的一个乡绅开口打断了那个乡绅不断重复的恳求和解释,他便是当日学着文人抄诗句的那个乡绅,他喃喃道,“昔日西汉重臣周勃出狱之后曾留下名言‘我曾统率过千军万马,可今日方知狱卒威风’。周勃尚且不免被人欺辱,更遑论我等这人人唾骂之辈?” 这话一出,正悠闲喝酒吃饭的狱卒回过头来,冷笑一声,道:“你等也知道啊!”顿了顿,又道,“眼下这点还是轻的,要不是这案子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百姓们想看那人头落地的痛快一刀,对你等死刑犯,我等不介意拖上法场的是个半死不活,连跪都跪不住的瘫子的。” 这话一出,乡绅们脸色顿变,似是想起了什么曾经听过的传闻一般,有人下意识追问道:“听人说刑部那大牢里时常有被人拖来拖去,看起来浑身‘无骨’,偶尔还有手、脚什么掉下来的人,以及那被剥了皮,都看不出原来模样,血淋淋一团的人,是不是真的?” 对此,狱卒只是冷笑一声,没有搭理他们,只回头继续喝酒吃饭起来。 “童不韦……好狠啊!”有乡绅抽泣着,想到童不韦前几日过来看了他们一茬,却得罪了狱卒,徒留他们在这里给狱卒泄愤,落泪哭道,“比我等狠的多了,不止要我等的命,污我等的名,还要我等死前遭受这等折磨啊!” “他故意的!故意得罪了狱卒,又故意借狱卒的手来折磨我等。”胡八点头,此时也已想明白了童不韦这一来一回,会大发善心的过来看他们的真正原因,对大牢门口还朝着狱卒望着,试图解释的乡绅摇头道,“没用的。狱卒眼下一肚子火没处发去,又抓不到童不韦,自然只能拿我等开刀了。” 所以,再多的解释也没用,因为这些解释……正在喝酒吃饭的狱卒早知道了。 狱卒根本不想听他们是否无辜,也不想管他们之间的仇怨,只是想泄愤而已,而不巧,此时能让狱卒们名正言顺泄愤的对象也只有他们几个了。 “这座衙门的大牢里关押的旁人……都不是什么重刑犯,死刑犯,能出狱的那些人,谁知道出狱之后会不会追究此事?只有我等是死刑犯,追究不了,”胡八喃喃道,“不欺负我等这些将死之人,难道欺负会还手、告官以及追究的活人不成?” “童不韦早就算计好了,这便是他的报复。”有乡绅瘫坐在地上苦笑了一声,说道,“真是睚眦必报、气量狭窄啊!”当然,他们也一样,只是手腕不如他狠而已。 “我算是领教到他的这一番报复手腕了。”胡八喃喃着垂头,低头耷拉了半晌之后,再次抬头,却是咬紧了这几日被打落的只剩几颗的牙齿,恨声道,“我胡八……做鬼都不会放过这姓童的!我便等着,等着看他几时下地狱来!” “我便不信他那根基狐仙娘娘的反噬只到此为止了,我就等着看那狐仙娘娘的反噬几时反噬到他自己身上!”有乡绅恨声道,“不挪村祠里的石头也好……我就看那块石头几时堵了他的生路!” 正咬牙怒骂童不韦之时,那厢的狱卒已然吃完酒同饭起身了,听到他们嘴里念叨着的‘村祠’‘石头’以及‘狐仙’时,不由嗤笑道:“眼下又信神佛了?希望狐仙娘娘发威反噬了?先时不是不信么?嚷着要给颜色瞧瞧吗?” “不顺时无能狂怒,想要神佛发威帮忙,顺风顺水之时便使劲欺负旁人,不止不要神佛,且还要看看神佛的颜色。”狱卒剔着牙冷笑道,“怎的一时一个想法的?一会儿要神佛一会儿不要神佛的,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话说回来,你们这群人还真是自私透顶!看来外面传的那些‘盘剥所能盘剥的一切,连供奉的狐仙这等死物都扬言要让她饿着’这话确实是你等说出来的话了。”另一个狱卒拿着洗干净的鞭子同一碗盐水走了进来,嗤笑道,“连死物都不放过……让你等站的太高,哪里还有旁人的活路?” 胡八颤着唇,看向那狱卒,默了默,忽道:“我等当然不是好的,只是你等又是什么好的了不成?难道不是只要能欺负的,能泄愤的,不会还手的,就往死里欺负?同我们又有什么两样?” 一句话听的狱卒脸色顿变,鞭子在盐水里一扫当即隔着牢笼向胡八抽打了过去:“你等晦气的等死鬼自己死还不算,还想拖我等下水不成?” “张口闭口大荣律法的,大荣律法难道准许你等收礼了不成?因为收不到礼,不,是收了礼,却没有旁人收到的多而生怨气,发泄在我等身上之人难道又是什么好的了不成?”胡八冷笑着‘闷哼’了一声,那狱卒的鞭子甩的刁钻的很,虽隔着牢门,却依旧能甩进来,可见素日里练多了,将鞭子都甩出花儿来了,胡八嗤笑道,“衙门难道没给你等发俸禄?你等贪拿卡要的贪官,官阶芝麻大,甚至都不能算个官,只能叫个吏,胃口却比天大。我便看着你们……我等被同为乡绅的童不韦摆了一道,你等……呵,比你等手腕厉害的官吏多的是,我便看你等贪官污吏几时下到这地狱里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等遭了报应,到阎王爷那里受刑前定不会忘了告状还有你等的!”胡八吃痛的拽住牢门,承受着身上各种各样的鞭打,恨声道,“我胡八……对自己也不是下不了狠手的。我不好过,你等也别想好过!” …… 随着一声声“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谣声传遍长安城,甚至已开始向长安周边蔓延开来,那童谣声中的“周扒皮”们也被推上了刑场,在无数百姓的振臂高呼与高喊声中,随着刽子手一刀落下,引来无数百姓的喝彩。 “我等也去看了行刑呢!”出去看完热闹回来的杂役们一边洗手准备帮着洗菜择菜,一边说道,“原本砍头这等事我等是不敢看的,毕竟可是见了血的事!哪怕知道被砍头的都不是好人,可寻常人看了也会做噩梦的。” “可这次不一样呢!看的人好多。”忙着洗菜择菜的杂役们说到这里,又有些纳闷和不解,“这处斩的时辰按说是正是做工的时候啊,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跑出来看这热闹?” 就似他们也是趁着朝食过半,大理寺众人的饭食都吃得差不多了之时,将公厨里的事暂且交给温明棠等人,跑出去看的热闹。 跑过去看,又跑着回来,一来一回的,也多少耽搁了一会儿,不过好在温明棠等人做事利索,大家帮着搭把手什么的,也还来得及备好午食、打扫公厨什么的。 那旁的那么多赶来看热闹的人呢?都有似温师傅这等手脚利索之人帮着搭把手,能抽个空档出来吗? “有不少人是特意请的假。”比众人晚一刻从外头回来的纪采买说道,比起杂役们看热闹爱看刽子手那爽快的一刀,纪采买看的显然不是这个,是以也比杂役们晚了一刻方才回来,他道,“我瞧到很多内务衙门的人跑出来看热闹了。” 这个……倒是那等单纯看个热闹,看个爽快,看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之人没注意的了。 似衙门里跑出去看热闹的杂役们就是看个热闹与爽快之人,此时听纪采买这般说来,顿觉诧异:“内务衙门的人……他们看什么?”说到这里,一边洗着手里的菜,一边嘀咕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等事他们看了不会做噩梦吗?我等记性好得很,汤圆的事还没过去几日呢!” 对此,纪采买只摇了摇头,道了句‘我也不清楚’之后,又指了指衙门办公大堂的方向,道:“林少卿、刘寺丞、白寺丞、魏寺丞他们也带着几个衙门里的差役、文吏过去了,但没有挤到前头看热闹。”纪采买说道,“我还当他们同我一样,是懒得往前挤了,他们却道他们看的不是那几个被处斩的乡绅,是人群里的人。还是刘寺丞嘴快,道看到不少流民了。” “流民……那日子也过的不好吧!”择菜的关嫂子想了想,说道,“喜欢看这个因果报应的事也不奇怪!” “有城外涌进来日子过的不好、讨生活的流民,他们同你等一样看的是热闹,却还有旁的,瞧着日子过的尚可,一副‘武人’打扮,配着刀剑等兵器的流民。”纪采买说着拿起腰间泡枸杞水的竹筒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枸杞水。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叫什么流民?不就是那等江湖游侠儿么?”阿丙说着拿起手里刚洗完的菜铲比划了两下,说道,“我在七、八岁,最爱听故事的年纪时还想着当个话本子里的游侠,伸张正义呢!可后来想想游侠也是人,也是要吃饭的,要吃饭便要先挣钱。我家里可没那个本事养活一个不止要吃饭还需要家里提供盘缠到处游猎的游侠儿,便只好将这想法收了,来大理寺做杂役挣工钱养活自己了。” 这话听的众人再次笑了起来。 阿丙这话虽然糙了点,可话糙理不糙,养一个游侠儿可要不少钱呢! 第六百三十七章 蜜汁糯米藕 此时被公厨里忙活的众人提了一嘴的林斐、刘元等人依旧逗留在长安城的街头未回大理寺,看着周围比起平日里来明显多了不少人的长安城,几人心生疑惑。 那一场乡绅砍头的热闹早在刽子手的手起刀落中落地了,看热闹的百姓散去,该干甚干甚去了,可街上的人潮却并未见松散多少。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就似突然冒出来的一般。”刘元嘴快,跟着林斐走了两条街之后,忍不住说道,“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包袱,显然是今日才进的城,连落脚的住处都还没去过,包袱都未放下呢!” 见走在最前头的上峰林斐微微摇头,白诸回刘元道:“这我等哪里会知道?”说话间一边看着周围那些瞧起来身家各不相同,有些有钱,有些没甚银钱的游侠儿与流民,一边忍不住唏嘘道,“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了。” 比起长安寻常百姓喜欢看那惩治扒皮的热闹,他们知道的事多了不少。譬如那乡绅被抄家之后,等了快半年的赈灾物资总算是凑齐送出长安城了,又譬如这案子看似是结了,且皆大欢喜的结了,可长安府衙的大牢里还关着童正和赵莲,至于赵大郎夫妇以及刘耀祖则在前几日被押往刑部了。 其实那位长安府尹大人是曾试图阻止的,想以童正、赵莲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刘家姐妹花新娘的死还未全然查明的由头,将这个案子继续全权抓握在手中的。 可前来交接的罗山却并未卖账,只似笑非笑的对长安府尹说道:“大人是聪明人,当明白……有些事不消明说的。这事……也不是罗某要针对大人,几个百姓而已,罗某一贯是懒得多管的。” “可眼下,这案子上头已经落印结案了,您就放手吧!”罗山说道,“至于那童正和赵莲,若是事后查出真有证据,大人可以再行上奏,重查此案。眼下这案子查至现在……该结了。” “真是没想到啊!原本瞧着那位府尹大人圆滑的很,可细一看才发现他是个有骨头的。”事后他们想起此事时仍然不住感慨。 上峰林少卿便在那时悠悠来了一句:“皮圆滑,内里有骨自是立得起来,是个活生生的人;若是反之,皮铁骨铮铮而清高,内里没有半点骨头便不妙了,当然,那等内外皆无骨的也同样不妙。” 这话彼时他们听来只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可事后再想起这些话时却是越想越觉得微妙:那骨头在外,内里却是软的,空的,那……还是人吗?不就是个白骨妖怪似的人物?话本子里那白骨妖怪可是想吃人的呢!这白骨妖怪不止想吃人,还擅用‘障眼法’与‘欺骗’的手段‘诬陷’看穿自己的火眼金睛,最后哪怕总算是被火眼金睛抓了个正着打死了,却也逼得打死妖怪的火眼金睛被看不穿真相的唐僧误会,给赶走了呢! 这故事看哭了多少坊间听故事的孩童?说书先生每每说起时,都能令得台下听故事的义愤填膺,恨那看不穿真相的唐僧不识好人心。 尤其在认真盘复了一番这刘家村这案子之后,看着那童大善人等人……总觉得上峰这话越想便越发的微妙。 那内外皆无骨的……不就是一滩软乎乎的烂泥似的烂肉?烂泥连墙都扶不上,更遑论要做旁的事了。 “‘周扒皮’虽然传的极快,却也不至于那么快的,引那么多人进京围观乡绅掉脑袋的。”刘元对白诸‘这些时日事多’的感慨表示应和之后,目光落到了迎面而来的,几个穿着打扮明显与大荣寻常百姓不同,一副南疆苗人打扮的男女身上,待那几个南疆苗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之后,才道,“这下……可以确定不是‘周扒皮’的原因了。” “当然不是‘周扒皮’的原因。”白诸算了算脚程,说道,“南疆来长安,便是一路驿站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每到驿站都有喂饱的千里马接替着赶路,也至少要花上半个月的功夫,这‘周扒皮’的童谣出来却还不到十日。”还未说完南疆的苗人,一旁酒楼里几个西域番僧吃完饭走了出来,这情形看的白诸与刘元不由一愣,偏头问身旁从方才起就没说过话的魏服,“老魏,你怎么看?” “好浓重的药味。”魏服揉了揉鼻子,看向走在前头,比几人快了一步,似乎因着比寻常人更灵敏的嗅觉,而对这浓重的药味感到不适的林斐,思索了片刻之后,说道,“长安城虽外邦人一向不少,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人同方才那群南疆苗人并不是以往就在长安城中逗留的常客,而似是近些时日才过来的一般。” “这西域番僧同南疆苗人身上都带着这么浓的药味,若是先时就过来了,大街上莫说擦肩而过了,就是远远站着,碰到了,都能闻到,给人留下印象。”刘元揉着鼻子说道,“可眼下我等却是头一回撞见这等情形……若不是才来长安不久的,而是久居长安的,这些人难道先时不出门不成?” 刘元这话虽然糙了点,可理确实不糙,白诸与魏服闻言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便在这时,听前头的林斐点头道:“这些人确实是这几日才来的长安。”说着伸手一指,指向那陪同在几个西域番僧身旁的驿馆小吏说道,“去岁那个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调换,为主尽忠的‘赵氏孤儿’福子可还记得?办那个案子……我等去城外驿站问话时,回话的不就是那个小吏?” 这话一出,刘元等人顿时恍然。虽没有林斐这般好的记性,连先时案子中问过话的小吏都记得,可这件事本身他们是记得的。 “若只是寻常的西域番僧,是差不动驿站小吏陪同的,既能差动驿站小吏陪同,想来不是一般的西域番僧,而是以使臣身份来的长安。到底是什么人,过后打听一番便知道了。”说到这里,林斐的目光忽地一转,转向了路边的酒楼。 却见那酒楼二楼上翘的檐角之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只身形硕大的猛禽,随着林斐等人朝它望去,那大鸟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扇动了两下翅膀,凌空而起,向远处飞去了。 乍一抬头看到这样的猛禽着实将刘元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长安城的骡马市中他们虽然见过那些西域人买卖这样的猛禽,可那通常都是脚上拴着链子亦或者关在笼子里的猛禽,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就如人惧怕猛虎,却不会惧怕关押在笼子里的猛虎一般。 眼下见这样身形硕大的猛禽在长安城里飞,没有拴着链子、关在笼子里还不算,甚至身旁连跟着的人都没有,自是让人害怕的。 如他一般被这突然飞走的猛禽吓了一跳的人还有不少,过路的行人,甚至路旁摆摊卖馄饨的小摊贩主都被骇了一跳,拍着胸脯抱怨道:“哪个贵人养的大鸟?几时飞过来的都不知道。也不知在那上头呆多久了,这么突然起飞……可吓死人了呢!” 周围抱怨声不少,林斐的目光则一直落在那猛禽之上,直到猛禽远去,彻底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转向被吓到了的刘元等人,说道... 眼见上峰一句细致的解释将周围的行人都骇到了,刘元等人对视了一眼,正想说话,却听上峰又悠悠道:“西域高原有丧葬习俗名天葬,这鸟……便常以天葬中的尸体为食。” 刘元等人:“……” 几人还未反应过来,耳畔又听自家上峰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方才纪采买说今年内务衙门送了现成的青团过来,说是宫里皇后娘娘下的命令,由宫里御厨做的,一人能分得两个,如此……今年公厨当不会再做青团了,我等也只能吃些宫里常见的细沙馅青团了。”说到最后,语气中的惋惜傻子都能听的出来。 还在想着那大鸟以尸体为食画面的刘元等人:“……” 一时尸体为食,一时青团的,上峰的胃口……是真的好啊!不过嫌吃到的青团馅料种类太少这种事于上峰而言当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事吧! “有温师傅在,林少卿想吃什么馅料的青团,温师傅都能做出来。”刘元摸了摸鼻子,羡慕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无奈,“不似我家阿嬤,我要敢提吃食上能否多些花样这等话,怕是要被我家阿嬤拿着那鸡毛做的掸子追上来打上几下才能作罢的了。” “便是娶进门做娘子了,也不能想吃什么就让她做什么。”今岁清明,林斐显然不准备让温明棠在青团上再费什么精力了,他看向路边不少抱着采摘好的黄、白两色花草,拎着纸钱等物事往城外方向行去的行人,说道,“今岁清明也就放一日的假,她也要去郊外祭拜她娘亲的。”至于祭拜温玄策的事……林斐没有多提。 想也知道,直至如今也没翻案的温玄策的尸体待遇明面上而言当是如所有的,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恶人’一般被拉去乱葬岗的。 可……到底是温玄策。比起寻常的,板上钉钉犯了事的恶人,似温玄策这等看似‘板上钉钉,实则犯的事内有乾坤的‘犯人’的尸体,待有朝一日平反之后,总会有人交出‘私下收敛好’的尸骨,让其活着的朋友或者亲眷帮忙入土为安。 而温玄策……总之先前他并未查到行刑之后其尸骨被丢去乱葬岗之事,显然是被什么人偷偷收敛起来了。 …… …… 午食过后,拿着两个分发到的细沙青团感慨“今年倒是可以偷懒了”的汤圆和阿丙正同温明棠盘算着今岁清明的这一日假上午一起去郊外祭拜,下午得空再去城里的食肆、铺子逛逛来着,一个杂役自外头匆匆跑进来对温明棠道:“温师傅,外头来了一对夫妇有急事找你,他们说自己是开面馆的,道你曾在他们那里吃过阳春面与腰花面,只消同你提一嘴儿,你便知晓他们是谁了。” 正同汤圆、阿丙两人商议着清明当日下午行程的温明棠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很快便反应过来,站了起来。 不止她反应了过来,汤圆、阿丙两人亦是一样,咽了咽口水,记起了这一茬:“那腰花面做的极好吃呢!” 人舌头的记忆有时并不比人的脑子逊色,尤其是尝到这等令人印象深刻的味道时更是如此。 温明棠点了点头,比起汤圆、阿丙两人只有腰花面的记忆,她还知道这对夫妇是当年温玄策的旧人,曾在原主年幼的记忆中出现过,过年那会儿,她曾同梁红巾特意过去走了一趟,得知夫妇两人之所以离京是温玄策的安排,还曾叮嘱他夫妇新帝登基后便立刻进京。 算算日子,自过年到现在,她与这对夫妇已有一两个月未见了,也不知这二人怎会突然过来寻她,难道……是温玄策的安排总算出现了不成? 这般一想,温明棠匆匆出了大理寺,本以为夫妇二人有什么重要事要说,想将人带进大理寺说话的,岂料刚跨出大理寺,来到他二人面前,还不待她开口,夫妇二人便迫不及待的对她说道:“温小姐,我二人……等了这么久,什么都没等来。”话音未落,眼眶里蓄了许久的眼泪便已簌簌落了下来。 不是什么人都希望看到那无人前来、无事发生的情形出现的,尤其于等待温玄策遗命的这对夫妇而言更是如此。因为于他们而言,那所谓的安排迟迟不来,便意味着温玄策当年的安排出岔子了。 而比那原本的安排出了岔子更令人害怕的,则是安排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蜜汁糯米藕(二) 大理寺衙门外歪脖子树下的年轻夫妇神情沮丧而颓然,对温明棠诉说着去岁以来他们的种种遭遇。 “开面馆既是谋生,补贴日常开销与那屋宅租赁银钱,又是打听可有温大人的消息。”那年轻汉子说道,“可我等打听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未打听到。” “几乎日日都去温家老宅与温大人当年的衙门前晃上一圈,却一直不曾撞见温大人安排的人和事。”年轻妇人抹着眼泪,说道,“一切……就好似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这长安城好似彻底忘记了温大人,就连他当年所谓的安排也彻底将温大人遗忘了一般。”那汉子说到这里,哽咽声起,显然情绪已将至奔溃的境地。 久等无人……当年被安排下的那两颗忠心迟迟等不来任何回应,就好似将温热的心时时刻刻浸在那刻骨的寒凉冰水中一般让人无比绝望。 温明棠认真看着面前的年轻夫妇,听两人哽咽着诉说着这一年来的种种遭遇,若非实在无计可施了,两人也不会来这里寻她。 原因无他,作为温玄策的托付之人,他二人是当真清楚温明棠虽有温玄策之女之实,却不知道里头任何事的。可事已至此,除了找她——这个温玄策尚且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之外,他二人已着实寻不到再可以寻的人了。 “我等怎么等,都等不来半点消息,也见不到大人安排的人……”年轻妇人的语气既委屈又彷徨,反反复复的重复着那句“我等怎么等都等不来事和人,出去打听,却什么都打听不到,只能枯等”。 温明棠从怀里掏出两张帕子,递给面前正在落泪哭诉的两人,静静的等着他们将这一年多等待无门的委屈与绝望情绪发泄殆尽。 面前的年轻夫妇在哭,温明棠的目光却转向了周围:是不是真的绝望,只消看看周围的情形便知道了。 没有请人带话亦或者用旁的什么遮掩一番的手段来见她,而是就这般直接跑到大理寺衙门来寻她。 在大理寺衙门当了一年多的厨子,温明棠当然清楚以及看得到这一片大理寺、国子监门前的空地上不论什么时候出来,总能看到那些零零散散说话闲聊之人,有的做衙门官员、差役、杂役打扮,似是在衙门里做活时,被亲眷朋友找上门问话的,有些则是寻常百姓打扮,只是恰巧路过这里,停下来闲聊而已。 这等情形……哪怕这些人当真只是些再寻常普通不过的说话闲聊之人,这地方也不是什么说话之地,尤其说的还是与温玄策有关之事。隔墙尚且有耳,更别提没有墙,就这么大剌剌的在这里哭诉了。 更何况……着旁的衙门官袍的那些人暂且不说,也不说大理寺的熟面孔们,便说那些着国子监杂役袍子与教学博士打扮模样的人,温明棠去隔壁国子监为虞祭酒送食送了一年多,虽未刻意留意国子监中遇见的人,却也着实看过不少面孔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从未在国子监里看到这几张时常出来闲聊的面孔,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了。 当然,不管是不是巧合,温明棠都不在意,总之,这地方不是什么说话之地。 可面前两人显然已不在意这些了。 如此的话大抵是真的等至绝望了。 当然,亦有可能是因为面前二人心机深沉,想借此套得她的话,可若当真如此,且不说温明棠当年确实曾在温玄策那里见过这两人,听温玄策夸过这两人心性纯善,品行端方,便说真想套她话的话,当日她同梁红巾上门寻他们时显然更容易被套话,毕竟主动上门的一方显然是更急的,要套话也更容易。 可这两个年轻夫妇当日却并未这般做来,如此……可见当不是这个原因。 心思在心底里晃了一圈,面前两人的眼泪也落的差不多了。 奔溃四散的情绪也随着流出的眼泪渐渐收拢,对上静静看着自己的温明棠,两人苦笑了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温大人在我们看来是顶厉害,顶好的一个人,可眼下却……温小姐可知我等是何等感受?” 本是一句随意的感慨,却未料面前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孩子点头道:“管他生前再如何厉害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无法再回答你们那叫你们等了许久未来的具体安排究竟是什么了,更无法告诉你们这安排若是出了岔子,会酿成何等后果,你等又该去做些什么来补救了。” 这话一出,夫妇两人才收拢的眼泪再次落下,不住点头,那神情颓然、绝望又茫然:“我等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该寻谁了?其实我等也知寻温小姐没什么用,可到底……还有个慰藉。” 温明棠点头,摸向怀里,摸了个空之后,指着给他二人的帕子,说道:“我就带了两条帕子,你等便拿着那帕子凑合着用吧!” 这话倒是将夫妇两人逗笑了,察觉到自己哭的鼻涕耷拉的,模样实在难看,也不好意思道:“我等实在是憋的难受,憋狠了,叫温小姐看笑话了。” “无妨,人之常情。”温明棠摇了摇头,打量着面前两人,想着温玄策夸赞这两人的话,不由再次点头。 心性纯善、品行端方,即便温玄策死了,也坚定不移的行着他的遗命,并不曾因为温玄策死了,便欺负死人,这样的人……品行自是没得挑的,就是……温玄策安排的这两个棋子看起来并不似那等脑袋灵光至极的‘聪明人’。 这不是‘聪明人’的话在温明棠这里当然不是什么贬低之语,反而更是褒奖。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同汤圆、阿丙、梁红巾等人交好了。 就似林斐、赵孟卓这等人办事都喜欢带着赵由一般,她若是当真要做什么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的事,也确实更属意用这等人的。 只是眼下……想到温玄策的交待,以及两人等不来的安排,温明棠沉吟了起来:温玄策显然是知晓这两个人并不是那等脑袋灵光至极之人的,既如此,自己的安排若是出了岔子,这两人……什么都做不了应当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如此什么都不动,恍若一切根本不存在……温玄策究竟是太过自信自己的安排不会出差错了,还是另有旁的安排? 温明棠思索了片刻之后问两人:“你二人那面馆……”虽然先时看两人生意做的那般随性,面馆想几时开门就几时开门,想关门也不管客人上门当即便挥手赶人,也知晓两人并没有太过在意那面馆生意,可有些吃喝拉撒的生计之事该问还是要问的。 熟料这话一出,便听那年轻妇人‘呸’了一声骂道:“天杀的杀不尽的周扒皮!”那妇人骂道,“那铺子地段差成那般,谁家铺子正对着旁人家铺子后门的?那租金竟敢漫天要价,还放话说我等不接受这涨的的租赁银钱,便不租给我二人了!好嘛……正好他不想租,老娘还不想要了呢!” 原本迟迟等不来安排,已足够令人绝望,让人心里憋屈了,房东又来这一出,两人自是当即收拾东西不干了。 温明棠闻言不由笑了,笑着问道:“可是那东家觉得以你二人的手艺一个月当能赚上不少,由此开口涨价?” 这话一出,一旁正安抚着自家妇人的汉子也笑了,朝温明棠竖了竖拇指,道:“温小姐真聪明,就是这般!”那汉子说道,“我的手艺是我的本事,干他何事?他那对着后门的铺子就值那点银钱,当我等傻子呢!” 温明棠笑着点头:两人当然不傻,不止不傻,且还机灵着呢! 只是她觉得好,机灵的,旁人却未必这么觉得,甚至还觉得两人傻气的很。 就似汤圆那日内务衙门前讨要银钱之事传开之后,也不知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小道消息,道那日两个被辞退的管事曾想着出赔罪钱安抚汤圆,结果被不懂眼色的小丫头直接拒绝了。 这些消息放出来之后,便有不少人觉得汤圆傻气的,道什么‘小丫头到底年岁小,不知事,瞎清高’云云的,还道‘那赔罪钱可是好大一笔钱呢!就这么推了,还真是傻气的可以!’ 对这些事,温明棠也好、纪采买也罢都是摇头失笑,没有说什么。 有些话……确实没什么可说的,那些所谓的‘聪明’到底是真聪明,还是想贪抢个便宜,多数人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的。 对这等想贪便宜的‘聪明’又有什么可说的? “既然暂且也等不来安排,人总要吃饭,若是一直花积蓄也总有见底的一日。”温明棠虽然心里有了些成算,可有些事强扭的瓜不甜,能不能用面前这两人也不是她一头热的事。这夫妇二人是温玄策的人,不是她的人,即便身上留着温玄策的血脉,她也不能随意代替温玄策决定他们的去留,遂问道,“那你等眼下是想离开长安还是继续等下去?” 这话一出,先时还哭的绝望、憋屈,嚷嚷着不知该怎么办的夫妇两人立时急了,连忙道:“当然是等!” 说到这里,似是怕温明棠不信一般,两人还拍着胸脯表示道:“哪怕一直等不来,等上一辈子,我等都会等下去的。大丈夫一诺千金,答应了温大人,除非……除非温大人托梦我二人不要等了,不然,我二人便一直等下去!”说罢不等温明棠说话,那汉子便连忙从怀里掏出了才签好的铺子地契拿给温明棠看,道,“温小姐莫不信!我等新铺子都找好了,这次不在那笠阳王府的后头了,而在那温家老宅梧桐巷那里。虽然租金贵了点,可我二人手艺不错,多卖出几碗面想来这租金是能赚回来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点头笑道:“如此……便更好了!”女孩子说着目光闪了闪,记起梦里那一茬,虽不能直说,却隐晦的提醒二人道,“离笠阳王府那是非之地远些……免得惹火烧身也好。古人不是有云么?道君子是不立危墙之下的。” 这话听的两人更是不住点头,那年轻妇人更是大夸温明棠:“温小姐不愧是温大人的血脉,出口自成文章,想是承袭了温大人的文脉了。” 当然这夸赞……不说温明棠了,就连周围正在闲聊的,也有人忍不住笑了。 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叫承袭温玄策的文脉了?那温玄策这文脉还真是……也不知怎么当上的大儒。 夸人的脸不红来心不跳,被夸的人虽不见自满之色,可那坦然失笑的表情,也叫那人看的直摇头:果然啊!哪怕八岁之前被教导的再严厉,少了之后的教导,这温小姐的文辞水准也似停留在了八岁一般,虽然听说饭菜做的不错,可……其余的,也只如此了。 再看那对扬言要一直等下去,等上一辈子的夫妇两人,那人又忍不住笑了:喜欢等?那就等上一辈子好了! 左右……等上一辈子,他们也等不来温玄策的安排了。 因为温玄策的安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呢! 眼看着女孩子同那年轻夫妇留了住处地址,约定边做生意维持生计边等之后,便互相心满意足的道别了,那人早已忍不住了,同说话之人皆憋着笑,匆匆忙忙赶回了落脚处,脱下身上那杂役的袍子随意一扔,便对屋里坐着的几人说起了方才在大理寺衙门门口看到的那幕情形。 “我二人瞧着这三人一副傻样子的约定要一直等下去!”那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摇头,“那温小姐还道要经常去那罗三和罗娘子两人的面馆照顾生意,顺带问了什么腰花面的做法,我二人瞧着这三人都爱庖厨,也都是厨子,能凑到一起……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不止一样的志同道合,还一样的傻!”又有人说着,摆了摆手,阻止了旁人想要出口的话,道,“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三人脑子有问题,是这三人那脑子……唔,怎么说呢?简直一根筋,傻气的很!都这情形了,温玄策又死了,还能怎么安排?还能怎么等?难不成等死人托梦给他们安排不成?” 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带着厚重斗笠与面纱的女子也轻笑了一声,开口接话道:“温玄策能不能托梦我等不知道,但孟太医的医书倒是当真有些用处的。”她声音喑哑,甚至可说难听,可那语气却是幽幽的,带着一股子难言的魅惑,“瞧她对叶家小子的排斥模样,显然是信了这个,大抵以为那梦是父母长辈显灵,以至于深信不疑呢!” “也是巧合,没想到她那体质如此适合孟太医医书上的法子。我等这些年找了这么多人,虽然也有旁人能入梦,却没有哪一个的反应如她这般几乎完全契合孟太医这法子的。”屋子里一个正舂捣着草药的男子掀了掀眼皮,显然对嘲笑温明棠、罗三以及罗娘子这三个厨子没什么兴趣,随口接了一句话茬,便又继续低头捣药了。 “可见她天生该是我等手里的刀的。”那带着面纱的女子捂唇轻笑了一声,又伸手覆上自己的脸幽幽道,“女子生得一张好看的脸果然是有些用处的,啧啧啧……要不是我这张脸被毁了,哪里还有她什么事?真是便宜她了呢!”说到这里,那女子抬起头来看向周围众人,似是疑问又似只是随口打声招呼,她漫不经心的摆动着手里... 这话一出,屋里便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嗤笑声,有人摇头道:“你果然还是那般的容不下人啊!”只是虽嗤笑女子不容人,却并没有什么人出声阻止她。 也只正在捣药的那位男子捣药的手停了停,却也只是停了停,什么都未说,便又继续捣药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蜜汁糯米藕(三) 三个厨子志趣相投的傻气枯等这种事虽然于屋中众人看来实在好笑,可再好笑,笑上一会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屋子里的笑语声渐渐停歇,没了人声的屋子里也只有那一声声“咄咄咄”的捣药声在屋中回响。 虽然因着屋内昏暗,看不清里头的具体情形,更看不清那昏暗光线中的每一张脸具体生的何等模样,可看着那些没个正形的靠墙瘫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坐相,好似浑身无骨的的众人在昏暗光线中被拉长的瘫软在墙面上的人影,以及那时不时响起的一两声哈欠声,那等百无聊赖的疲惫、无聊之感还是扑面而来。 “我们这些人中……也只有子君兄每日里还有些事情可做了。”其中一个人开口,打了声哈欠之后,叹道,“好无聊啊!” “你在这里闲的发慌嫌无聊,外头的百姓却是想求个闲的空档都没有。”正低头不断捣药的‘子君兄’头也不抬,淡淡道。 这话一出,屋内原本叹无聊的众人复又笑了起来,有人打趣道:“怎的?子君兄也将那周扒皮的故事听进去了?同外头那群百姓一样热血上涌,义愤填膺了?” “这个不用听。”‘子君兄’专注的借着屋顶唯一开着的一扇天窗上透下来的光亮照亮了手里正在舂捣的草药,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他道,“在座诸位又有哪个不是周扒皮?我日日都能得见,日日都与之打交道,这周扒皮于我而言难道是什么稀罕事不成?” 这话再次引得屋内响起了几声嗤笑声,有人憋着笑提醒他道:“莫忘了,你自己也是。” “不错,我自己也是‘周扒皮’。”‘子君兄’说到这里,正在捣药的手停了下来,顿了片刻之后,复又继续舂捣起手里的草药来,只是口中下意识的念起了一句诗:“金丹九转徒可闻,玉兔千年空捣药。” 这句一出,角落里坐着的那即便是在互相看不清对方具体模样的屋内都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女子忽地捂唇轻笑了起来,接话道:“蜀姬双鬟娅姹娇,醉看恐是海棠妖。这周扒皮刚过,海棠花妖又要来了呢!” 这句藏了话的接茬倒是引起了屋内坐着的众人的兴致,原本靠墙,瘫软的坐在那里的一众隐隐绰绰的人影中,有几具身体一下子坐直了,好似有一瞬长了骨头一般,有人兴致勃勃的问道:“你做什么了?” “什么都没做。”那女子伸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对众人说道,“我眼下心心念念的都是恢复我这张脸,对这等装神弄鬼之事暂时没什么兴趣。”只是顿了顿,又掩唇笑道,“不过我没什么兴趣,有人却是有兴趣的。”那女子说到这里,伸出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道,“是有人看不惯那些比花还娇的美人脸呢!” 原本还有些兴致的,听那女子这般说来,屋内才起了兴致的众人复又恢复成那副百无聊赖、浑身无骨瘫靠在墙边的模样,有人打了个哈欠,道:“你等真是没意思。” “女子一生所求无外乎这点事,什么是有意思,什么是没意思?”女子说到这里,轻笑道,“真能叫你等觉得有意思的人……呵,不是将你等赶到这里来了么?”她捂唇笑道,“我等虽一辈子吃穿不愁,可却尽是些技不如人输了的,失败的,见不得光的老鼠呢!” 这话一出,两声冷哼声便自黑暗中响了起来:“输了又怎样,我等好歹还活着呢!”冷哼过后,那咬牙切齿的不甘声随即响了起来,“我便不信他们这些人能一直走大运,这世间运道之事是公平的,总能轮到我赢上一回的。” 这一句比起先时女子那‘海棠花妖’的话显然更能引起在座众人的共情,咬牙切齿的痛恨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不错!这大运合该轮到我等了,我便不信我等会一直败下去!” “哪怕一直输又如何?只要被砍头的不是我等,输了也无妨,大不了再来一次罢了,我便不信等不到我大运来时了。” …… 听着屋内响起的,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正专注捣药的‘子君兄’掀了掀眼皮,动了动唇,默默的念完了方才的诗。 “金丹求转徒可闻,玉兔千年空捣药。” “蜀姬双鬟娅姹娇,醉看恐是海棠妖。” “世间无处无愁到,底事难过万里桥?” “世间无处不愁?只要赢了,于我等而言,便没有愁了。”屋内有声音响了起来,冷笑道。 对此,‘子君兄’没有再接话,只继续专注舂捣着手里的药草,角落里的女子则打了个哈欠,又叹了声“没意思”之后,说道:“你等便莫扰他捣药了,我的脸……全赖他的药来治了。” 这话一出,屋内似是有人来了兴致,问道:“治的如何了?” “有些起色了。”角落里的女子说道,“大概重新生出两三成皮的模样吧!” 方才来了兴致之人一听这回答顿时没了兴致,意兴阑珊道:“那算了!我还以为你快大好了呢!”说到这里,似是怕那女子追问他,又忙摆手道,“你莫靠近我啊!” 这避之不及的举动看的女子嗤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当年大好时……你可不是这幅嘴脸啊!” “你也道那是当年!你这脸可不是寻常人磕了碰了,甚至划了两刀这么简单啊!”那人还在摆手,道,“莫过来!我怕看了吃不下饭呢!”说话间,听得一声犀利的鸟叫声自头顶响起。 这一声犀利的鸟叫声令得屋内众人,甚至正在专注捣药的‘子君兄’都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在屋顶那小小的隔栅天窗上空盘旋的大鸟,见那大鸟盘旋了两圈之后,似是终于确定了猎物所在,稳稳的降落在了隔栅天窗正中横亘的铁栏杆之上,低头向屋内众人看来。 这情形看的屋内众人骇了一跳,纷纷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坏了!被发现了!这地方不能要了!” 因还要将案几上散落的药材一并带走而慢了众人一步的‘子君兄’落到了最后,经过一片仓促离开中依旧坐在屋中,没有动弹的那戴面纱的女人身边时,袖袋中落下一包药包,道:“老规矩,你那大鸟吃饱离开后,敷上一敷,待能勉强走动了,再联系我等吧!”说着也不等女子的回应,便快步离开了。 待一众男人相继出了屋子之后,方才松了口气,同最后出来的‘子君兄’打了声招呼之后,其中一个年岁大些的,两鬓斑白,头戴道冠,手捏佛珠,腰间更是挂了好几串各式不同宗教信物的,‘取百家之长’的男人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子君兄’回头看身后的屋子。 虽然早见过身后的场景,也对那等场景见怪不怪了,可既然对方让自己回头看,抱着药材的‘子君兄’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可这一看,却不由愣住了。 眼下这落脚处是他们花钱租赁的屋宅,并不是那等写在他们名下的屋宅。虽说他们不缺钱,这等宅子十个百个也买得起,可他们这群人却无一例外的,没有买下任何固定的宅子抑或铺子。 原因无他,既是见不得光的老鼠,自是在这世间留下的,可以追寻的痕迹越少越好了。 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只除了…… 看着面前那座他们租赁下来之后,便重新修缮建造的屋宅,其模样与原先的屋宅差别并不大,只是将那屋顶重新修缮与改造过了,不再是寻常可见的那等屋宅屋顶的模样,重新修缮的屋顶尖尖的,更似是一座四角塔顶。如此,这屋宅的整体模样便是四方的屋宅上头搭了个尖尖的塔顶,这屋宅…… ‘子君兄’看的一阵蹙眉,身旁那两鬓斑白,‘取百家所长’的男人则捋须笑道:“我特意这般修缮建造的,叫这屋宅看起来像座笼子。”说话间,又指向那立在塔顶天窗横栏上盯着黑漆漆的屋内似是在四处搜寻什么东西的大鸟,说道,“原本还只是形似,有这家伙助阵,便当真是神似了。” 那男人对眼前这一幕秃鹫立于‘笼顶’低头寻人的情景显然是极满意的,边捋须边道:“既是住人的屋宅的风水,自也要因人而异,这屋宅既是专门用来等这家伙的,自也要修缮的让这家伙轻易便能发现才对!” 周围众人对男人这话不断点头,纷纷赞道:“周夫子果然是个中高手,我等原先还不信来着,可看这家伙这次来的这么快,倒是当真信了。” “既是鸟,立鸟笼之上自也算得顺应天时地利,外加这婆娘主动做饵,算得人和,这般一来,这神鸟当满意这等进食方式了。”周夫子捋须笑眯眯的说道,眼风一扫,眼见大鸟神态陡变,忙道,“诶,找到人了!” 话音刚落,便听那大鸟高叫了一声,猛地收拢翅膀自那天窗横栏之上俯冲向下头的屋中袭去。 屋内旋即响起了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外面的男人见状连忙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这次走在最后的不是那个‘子君兄’了,而是那位两鬓斑白的周夫子,他边走边回头,边回头边不住点头赞叹道:“如此好啊!神鸟主动入笼,合该你我运道当头了啊!” 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男人‘运势当头’的赞叹声随着身后的宅门被那‘周夫子’关上而彻底隔绝在了那鸟笼似的屋宅庭院之内。 走出了很远,直到再也听不到那凄厉的惨叫声之后,众人方才停了下来,见周夫子还在感慨‘运道当头’,有人忍不住嗤笑道:“那鸟笼宅子也亏你想的出来,还真是最适合她这专程当人金丝雀的住了。” 比起那人面上明显的嗤笑,周夫子始终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细看,似乎连那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不曾变过,他道:“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这宅子便是我为她量身定制的,自然是极适合她的了。” 比起周夫子面上的笑容不变,多数人虽然嗤笑着,可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虽然那情形看了无数次,也早从初时的惊恐渐尖转为习惯了,可不知是不是人骨子里的天性使然,对这一幕人被吃的情形到底还是有些不适的。大力使劲的揉着发凉的臂弯,有人摇头说道:“她这真是……也不知图什么?” “不是图什么,是舍不得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圣女的身份罢了。”周夫子笑眯眯的捋须说道,“以为自己能扛得住的,便强行应下,结果覆水难收,上船容易下船难,也只好当起这喂鸟的活死人来了。” 抱着药材的‘子君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记起头一回见到那女子时的情形,那女子趴在地上惨叫,那神鸟则在惨叫声中啃食着她面上的腐肉…… 虽是大夫,也见过各种各样的病患模样,可那腐肉生虫……尤其那虫还是女子自己放的,为的就是日积月累,好毒死那秃鹫。往后便只用享受,不必再履行圣女的义务了。想起这些,‘子君兄’忍不住偏过头去,罕见的违了一回‘医者本心’,道:“真是……恶心。”当然,这一声‘恶心’是说的那秃鹫食人面上腐肉的情形还是说的女人做的事,‘子君兄’没有明说。 “请神容易送神难,入了那等教派哪里还能回头的?不然你等以为我走走停停,取百家所长,却也只敢进有名有姓的大教派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抽身容易?”周夫子笑道,“那等阴邪教派……更遑论她还是圣女,底下的人只认那鸟同圣女这个身份,可不会管她一张脸能画的多美的。便是画的再美,让神鸟饿肚子,那都是要拿她来祭天的。” 提起那祭天的刑罚……众人皆忍不住摇头,有人更是嘀咕道:“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 “她以为必死险地之下没死成,是绝处逢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天上掉馅饼,有个现成圣女落到她头上也是理所应当。又有一群尊崇教义、走火入魔之徒对她唯命是从,自以为自己是那进了傻子群里吆喝的聪明人了。”周夫子说道,“那些走火入魔的教徒是脑子不大好,却不止是傻子,同时又是走火入魔的疯子,要掌控傻子容易,可要掌控疯子便难了啊!” “啧啧,真是可怜啊!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压不住的教派也敢去当那什么劳什子圣女,真真是活该!”有人嗤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问身旁众人,“如此……我等眼下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自是在长安城里再寻个落脚处呗!”另有人说道,话至此,却突地‘咦’了一声,说道,“其实我等与那三个傻气的厨子没什... 第六百四十章 蜜汁桂花藕(四) 这话听的在场众人皆笑了,笑声中的愉悦不加掩饰,显然对这话极为受用,也极为满意。 “不错,都是等,我等和那三个厨子等的却是不同的。”周夫子捋了捋须,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必遁其一。我等是在等那个遁走的一,自然总会等到的。” “不似那三个一根筋的厨子,傻傻的抱着那所谓的恩义与承诺在那里枯等一个死人的遗命。”‘子君兄’难得的接了这话茬,垂下眼睑,避开周围众人的目光,淡淡道,“却不知这世间从来不是那些傻子以为的那般简单的,更不是话本子里说的那般好人就定会有好报的。若非不常见这因果报应的畅快之事,‘周扒皮’的故事也不会引来那么多人围观了。”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周围众人又笑了,瞥了眼垂眸看不清眼底真实情绪的‘子君兄’,有人说道:“你方才那话若是不听最后一句,我等还以为你在反过来讥讽我等不是好人呢!” 调侃的语气轻松惬意,显然是当真没有在意,可若没有最后那一句的话,语气还会不会是调侃的轻松惬意便不好说了。 ‘子君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年头……好人难做啊!”周夫子眯眼捋了捋须说道,“这等当真不欺负死人的傻子也不多见了,就当看乐子了。” 这话一出,旋即引来众人的纷纷点头应和,那‘子君兄’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跟着点了下头。 如此……便没有什么异议了。 几个微不足道的傻厨子也不是他们如今该在意的对象,他们在意的事远比那几个成日里只关注着手头‘腰花面’做的好不好吃的厨子要大的多,也长远的多。 “细枝末节、吃喝拉撒的小事总要有人来管的,也不是什么人都是那做大事、青史留名的料子。”有人笑着开口说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不消提醒,便有人主动接了话:“英雄五霸斗春秋。” “秦汉兴亡过手。”又有人自觉接了下去,看向周围众人,等着下一个人来接话。 迟疑了一刻之后,‘子君兄’开口了,他道:“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周夫子见他接了话,很是满意,没有再等旁人接茬,将最后两句诗念完了,“说甚龙争虎斗。” 念罢这首诗,周夫子笑着看向众人:“你等是要做那青史几行名姓,还是要做那北邙无数荒丘?” 这话一出,众人当即笑了,有人摇头嗤笑道:“傻子都知道捡东西要挑好的捡,我等当然是要做那留于青史的几行名姓了。”那人笑着说道,“那个傻的会甘愿去做那北邙山上的无数无名荒丘?” “我想也是。”周夫子点头,瞥向下意识点了下头的‘子君兄’,道:“‘子君兄’是真君子,可真君子也是人,当明白这世道便是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至于那些傻子……看看也就罢了。” 对此,被提及的‘子君兄’沉默良久之后,终是‘嗯’了一声。 有这一声应和,众人再次松了口气,纷纷转身,道:“走吧!让那什么……” “笼上鸟。”周夫子提醒众人,回头瞥了眼身后隐隐只见塔尖一角的屋宅,念道,“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等她能走动了,自会来寻我等的。” 众人点头,循着周夫子的目光看向那被他们彻底抛在身后的一角‘塔尖’,见那只硕大的屋宅之笼立于灰蒙蒙的雨雾之中,时不时的伴随着那自笼子里自由穿梭着飞出来的秃鹫,莫名的……有股萧索寂寥之感。 “周夫子,你这大鸟笼子瞧着好不吉利啊!”有人说道,“总叫人看了觉得衰败呢!” “笼里的金丝雀哪怕成了惯会耍弄阴谋诡计的人,笼外的人哪怕成了只知道觅食吃喝的鸟,笼里的又怎么可能斗得过笼外的?”周夫子摇头笑道,“我看这女人……这次悬了。” “口口声声道不下场,嚷嚷着觉得没意思,这些时日冒出来的人又是打哪儿来的?”有人笑道,“那女人到底是金丝雀做久了,让她站的再高,心心念念,看到的也只有眼前那点子东西了。目光放的不够高不够远,短浅自要倒霉了。” “她这般还不如那几个同样目光短浅,只着眼于眼前的厨子呢!好歹照顾好了自己的吃喝拉撒,生计问题,也好歹心里不藏着事,不消殚精竭虑的担忧那些事,成日吃吃喝喝的,也算傻人有傻福了。”有人摇头道,“反观她那目光短浅……饲着那只鸟,虽成日在笑,可哪似那几个厨子一般是过的真开心的?” “你这般一说好似也有些道理。”周夫子捋了捋须,忽道,“倒叫我突然有些看不下去这三个傻厨子过的这般悠闲自在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向他看来。 周夫子却朝向他看来的众人摇了摇头,道:“我可没傻到为了给三个一根筋的厨子找不自在而亲自下场入笼的,若是如此,岂不是似那女人一般悬了?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等事老夫是不会做的。”说到这里,他忽地伸手做了个拈诀的手势,道:“有了,老夫给那女人下个谶语吧!届时你等看看老夫这次说的准不准。” 说到这里,不等众人说话,周夫子便摇头晃脑的一边跟着众人向前走去一边念道。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断肠人在天涯。” “春日开花,秋日结果。摘罢果子的那一瞬既是丰收的结果又是萧索枯败的开始。”周夫子笑道,“这女人这次……多半是后者了。” 他们虽然在等那个遁走的一,可显然,周夫子并不觉得这次这个女子的出手会成,她也不会是那个遁走的一。 “金丝雀儿哪里来的脊骨,哪里做得了顶梁柱让我等依仗?”周夫子摇头道,“老夫看她打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以至于再怎么扑腾,哪怕扑腾至最高,也只能如此了。” …… 出去寻人时是带着两个宫里发下来的细沙青团出去的,回来时却是带着一只捆的扎扎实实的纸包回来的。 虽然纸包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看不出里头包裹的具体物什,可大抵是吃的多了,也隐隐有些经验了,一看那包裹的方式,汤圆立马便猜到了:“温师傅,这可是对面礼尚往来送的吃食?” 方才温师傅出去时,顺带将宫里发下来的两个细沙青团带出去了,说是顺带给对方尝尝宫里御厨的手艺。 这当然不是温明棠挑嘴,不爱吃细沙青团的原因。事实上温明棠作为一个合格的厨子,酸、甜、苦、辣、咸、孜然、椒香、麻辣、蒜香等等各种味道的吃食几乎都是来者不拒,不挑的。不过于在宫里呆了多年,每年清明都能分到细沙青团的温明棠而言,还是愿意将这宫里御厨的手艺,拿得上台面的吃食当成礼物送给对方的。 不想那罗三同罗娘子竟是不约而同的,同她一样,带了礼物过来。 作为厨子,这最合适,既不会太过昂贵,让对方收起来心惊胆颤,也不会太过寒酸拿不出手的礼物自是亲手做的吃食了。如此双方互换了一番礼物,又听罢罗三同罗娘子的一通憋屈发泄,以及得了对方的新住址之后,双方对这一次的见面都很是满意。 送走了罗三同罗娘子,回到大理寺公厨,面对汤圆的问询,温明棠点头,笑着打开了纸包,将那一截切成片,洒了红糖浆与桂花的蜜汁糯米藕摆到了众人面前。 罗三和罗娘子原先在江南一带常住,作为一个街边食肆的厨子,两人显然是极为合格的,所做的吃食不论是阳春面还是腰花面,甚至这一纸包的蜜汁糯米藕,只一瞧便知是有些功夫的。 淋面亮晶晶的,用筷箸夹起一片糯米藕,可见那藕特有的‘丝连’情形,糯米藕切的并不薄,这并不是罗三与罗娘子二人的刀工有什么问题,温明棠是吃过罗三的腰花面的,自是知晓这二人是刀工极好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厨子,温明棠知晓这糯米藕不能切的太薄,因为太薄便影响口感了。入口的糯米藕软软糯糯中带着一丝脆爽,显然炖的火候恰到好处,既不软糯过了头,也不过于脆爽。软软的,早已焖煮至开花软糯的糯米塞满了藕片的每一个孔洞,即便是软糯的口感也恁地丰富的不止一种吃食的口感。 那香甜的甜味亦是正好,虽并未见到罗三同罗娘子炖煮糯米藕的过程,也未见到那炖煮糯米藕的汤汁,不过温明棠灵敏的舌头还是尝到了汤汁中的红枣、花生、红糖等味道,显然是加了这些一同炖煮的。 如此……这香甜的味道也愈发丰富,甚至可说不比温明棠吃到的宫中御膳房那些御厨做的蜜汁糯米藕逊色多少了。 温明棠并非吃独食之人,见者有份的将罗三与罗娘子的心意分给了此时恰巧在公厨中的众人一同尝了尝,当然,听到她被人叫出去,先时曾被叮嘱过要仔细温明棠安全的赵由也早已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望了,自然也连带着林斐那份一道领走了。 罗三和罗娘子的手艺众人皆很是满意,待得众人将糯米藕吃罢,待要将那包裹糯米藕的纸包扔了之时,将纸包揉成一团的阿丙这才注意到纸包的角落里有行小字。 待看清那行小字写了什么时,才吃罢蜜汁糯米藕的众人皆怔住了,顿了一顿,立时巴巴的望向了一旁的温明棠。 温明棠此时也愣住了,看着那行特意写明温夫人生前最好此食的小字,下意识的擦了擦嘴角还未来得及擦去的蜜汁糯米藕。 虽没有明说,可既有这行字,显然罗三和罗娘子的意思是托温明棠将这蜜汁糯米藕清明那日带去给温夫人的,可先时罗三同罗娘子未说,温明棠也未问,此时众人都吃了,才看到这行字……温明棠叹了口气,瞥了眼院子里的日晷,道:“时辰还来得及,去集市上买几截藕,我再做一些吧!” 无意间闹了这么大个乌龙,温明棠不由感慨幸好自己就是个厨子,还能及时做些来补救。当然,既是厨子,准备自己做了,自是能买到多少藕,便做多少的糯米藕分与众人一道尝尝的了。 这么个乌龙虽说有罗三和罗娘子未提的缘故,可温明棠心里清楚,自己亦确实有未问清楚的责任的。虽说这只是一件小事,且温明棠这个做女儿的亲手做的吃食,温夫人若是泉下有知当更是满意的,且经此一遭,原先不清楚温夫人喜好蜜汁糯米藕的温明棠知晓了这个之后,往后祭拜时便可常做了。 看着大理寺众人也由此松了口气,赵由更是主动帮着跑腿,去集市上买了莲藕,而后便是洗藕,削皮,泡煮糯米什么的,一气呵成。蜜汁糯米藕这道吃食于温明棠而言实在是道再简单不过的吃食了,待将泡了几个时辰的糯米塞入藕洞,而后用木签子固定住之后,便可放入砂锅中炖煮了。 这道吃食做来着实没什么难度,到底是自己做的吃食,温明棠没有用公厨的炉子,而是用了自己的小炉炖煮起了那蜜汁糯米藕,当然,于这等久炖的吃食,她那小炉反而更易掌握火候,也不消人在一旁盯着看了,算好燃烧的时辰与柴火数量,余下的便只晓放在那里不用多管了,待到第二日晨起时便已是一锅炖煮好的糯米藕了。 这等小插曲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自己怎会未问罗三和罗娘子二人的呢?温明棠入睡前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回忆了一番彼时的情形,那时面对罗三和罗娘子时,自己想的是他二人是温玄策的人,往后便是当真有什么事,也能有个互相照应云云的,毕竟温玄策之事至此还未解决什么的。自己所见所想以及所思都是往后之事,自是一时间便忽略了当下之事了。 目光长远自是好的,可……也万万不能忽略当下的。未来之事,总要先有现在,才有将来的。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今日这一出乌龙,而后阖眼进入了梦乡。 第六百四十一章 蜜汁糯米藕(五) 一晃便至清明当日了。 大荣各部衙门以及国子监等学堂皆放了假,不少大族,除却离不得的那几个负责日常吃喝拉撒的管事仆从之外,也都给家里做事之人放了假。 如此,清明一早,早早便聚在大理寺衙门外那颗歪脖子树下的人便有不少了。 汤圆、阿丙便不说了,赵司膳、梁红巾,连同许久未见忙于功课的荀洲也来了。 清明当日祭拜去世的先人不管是大荣还是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都是生活在华夏这片土地之上的人固有的习俗。虽然温玄策故去之后荀洲另拜名士为师了,可温玄策的人虽然不在了,那段师生情谊却总是停留在记忆深处,不会轻易被抹去的。 带着祭祖的纸钱、花草以及早早备好的贡品物什,一行人碰头之后便往城外行去了。 寻常人比不得那等富贾、大族,能寻到专门安葬先人的宝地安葬自家的先人。于多数寻常人而言,便是寻到了风水宝地想安葬先祖,那也要能争抢的过那些同样想要寻风水宝地的富贾以及贵人的。 长安这地方虽然不小,可地……总是只有这么多的,风水宝地更是占一处少一处的。如此,能得个风水宝地,且还能得个不被人抢走的风水宝地……便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做到的了。 是以,于多数寻常人而言,逝去之后都是被葬在郊外那一片官府早早划定给予寻常长安百姓的安葬之地中的。 因着多数人都安葬在那一块地方,如此……清明当日祭祖的自也能结伴而行了,左右都是在同一片地方,到了地方,各自寻到自家先人的墓碑祭拜便成。 一行人一同出城祭祖,路上自是热闹的很,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的说了一路的话。 一时是梁红巾兴奋的在那里说近些时日又习到了几招特殊的制敌招数,擂台上打败了多少军中小将,一时是荀洲在小声向温明棠致歉,道:“明棠妹妹,我功课实在是多,老师对我寄予厚望,布置了不少功课,以至于都没什么功夫来寻你了。” 一时又是汤圆将手里编好的黄白花环拿给众人看,嚷嚷着要将花环摆至老袁坟前,这般好看云云的。 温明棠含笑着有一茬没一茬的同众人应和着。 听荀洲小声对温明棠道:“明棠妹妹……你们那个姓林的少卿对你可好?明棠妹妹不必担心,我已同老师说过了,若是他不好,没必要强行压着自己的头应下的。成亲这等事莫急,千万莫要学外头那些被家里催的,逼得急了亦或者自己急了慌了的娘子那般,不满意也强行应下,仓促解决。人生一世,老师也好,师母也罢,乃至你兄长,若是泉下有知,想来都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的。若是实在担心养老,怕老了以后没人照顾,莫怕!实在不行还有我呢!”荀洲想了想,说道,“左右我还有些银钱,若是科考及第凑一凑也能买个宅子什么的,若是不成,当个教书先生也能攒下一些银钱来的,那便晚点买宅子……不管怎么说,总是能吃饱穿暖的。” 一听这话,众人皆笑了,当然也知晓荀洲对温明棠就是单纯照顾师妹的关照法,没有旁的意思,梁红巾笑道:“你如此照顾小明棠,那黄三小姐怎么办?” 这话一出,荀洲忙摆手解释道:“我同黄三小姐眼下没什么旁的关系,慎言!”说到这里,似是怕众人不信,还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虽然外头有人在说我同黄三小姐瞧着登对云云的,那黄侍中也有意撮合我二人。可这等事……实在不能乱说的,也有损她闺誉。况且我同她又没有那什么一见钟情的桥段发生,这感情之事实在是需要顺其自然之事。”说到这里,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黄三小姐同我的看法倒是一个样,还道实在不行,我二人凑合也行,她道我这人瞧起来确实不令人讨厌,人品也不错,实在是个女子凑合过日子的上佳人选。” 这话一出,众人再次大笑了起来,记起他前头说的,他等照顾明棠的话,更是笑得不行。看着荀洲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纷纷点头道:“先时未曾觉得,眼下倒是突然发觉你确实是个凑合搭伙过日子的好人选了。” 被众人笑是个凑合过日子的好人选的荀洲自己也在笑,他道:“左右多的是搭伙过日子一辈子的人,人一世又不是只有那点风花雪月之事的。有的话,最好!没有的话,也不耽误过日子以及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嘛!” 这话可说简单、甚至到了朴素的境地里,正笑着的众人却不约而同的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半晌之后,赵司膳点头道:“确实有些道理,难怪是名士之徒呢!”说到这里,又想起了那位颇有意思、俏皮机灵的黄三小姐,她道,“强扭的瓜不甜,若真是有缘,缘分到了,自是水到渠成的。” 这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应和,赵司膳又看了眼含笑的温明棠,道:“不过林少卿对明棠还不错呢,你这做师兄的暂且不必担心明棠养老之事了。” 有这一句话,又见温明棠点头之后,荀洲暂且松了口气。 这话题略过,又说起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荀洲虽说忙着写文章什么的几乎一整日都泡在书房里了,可即便如此,那‘周扒皮’的风还是吹到了他的耳中,想起听到的外头那些‘周扒皮’的传言,不由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唏嘘道:“真是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啊!” 当然,离那‘周扒皮’之事更近的众人对此的感触自是更深的。 一路说着话,闲聊着,好似时间同脚程都快了不少一般,很快便到城外山脚祭拜之地了,赵司膳要祭拜的是赵家父母,梁红巾的爹娘都是因公殉的职,虽说打记事起没见过,可年年祭拜的习惯还是在的,汤圆、阿丙则去看望老袁,余下的温明棠同荀洲则去看望了温夫人。 一行人约定祭拜完之后山下见之后,便各自去祭拜各自要祭拜之人了。 同荀洲一路走走停停,走到温夫人的墓前,两人拔走了这一年多来新长出的野草,又将墓碑擦了擦,用随身携带的朱砂笔将墓碑上的刻字描了一遍之后,便摆开贡品,开始烧纸钱了。 这套祭祖的流程并不复杂,便是先前不曾来过的,跟着做一遍也会了。 看着大火舔舐着那地上摆开的纸元宝,荀洲一边往火堆里丢纸元宝,一边忍不住问温明棠:“老师的遗骨你可有消息?还有你兄长的可有消息?” 温明棠摇头,说道:“我没得厚此薄彼的,当年在掖庭攒了银子便迫不及待的想让他们入土为安了。最终却只找到我娘的,并未找到我爹与我兄长的。”顿了顿,不等荀洲说话,又道,“至于温家其余人的,譬如温秀棠父母的……听闻被扔进乱葬岗,找不到了。” 当然,这或许是行刑以及事后收敛尸骨之人觉得温家上下除了温玄策一家之外,旁人都没必要理会,行刑完便直接扔了了事了。可比之直接扔了,更有可能的却是温秀棠即便早早跳出了掖庭这苦地方也没有管她爹娘兄弟尸骨之事,收敛之人见状自也不再拿在手里,而是直接扔进乱葬岗解决了。 温明棠想起自己彼时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才拿到了温夫人的尸体,似她这样的还有旁人,也并非定要什么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事后才会被收敛尸体的,而是行刑之人只要见有亲人还活在世间,便会事后通知他们这些事的。 若非如此,她一个小小的掖庭宫婢又是如何打听到温夫人尸体的下落的呢? 想起那些年夜半从通明门进进出出的板车上蒙着白布的尸体,温明棠叹了口气。 哪怕是行刑的刽子手,也自己寻出了自己另寻生计的小道。 不是所有人都似温秀棠这般狠得下心来只要自己好过便不管家人尸骨如何的,多的是明知对方收敛尸骨便是为了让自己出这笔钱,却也还是咬牙应下,只为拿回家人尸骨让家人入土为安的。 温明棠想到她出宫见到温秀棠时,温秀棠的那些排场,说她没钱收敛家人尸骨,怕是傻子都不信。 说来除了温秀棠自己,这世间还真是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拿捏的住温秀棠的软肋了,什么家里人、父母、哪怕是儿女怕也没什么用处的。 真是无情啊!温明棠感慨了一声之后,又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清理了一番温夫人坟前的枯草,将路上编好的黄白两色花环摆到温夫人坟前,又说了一番‘自己会好好过活,母亲(师母)在地下也好好的’话之后,温明棠同荀洲便转身往山下走去。 这一片本就是官府专门布置的安葬尸骨之地,山间坟冢不少,两人一路拾阶而下,遇到的祭扫之人也不在少数。卖黄、白两色野花、纸钱元宝以及各式贡品的小贩同样不少。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那等趁着祭扫时节,呼喝生意的神棍们。 刚走下最后一阶石阶,双脚站到平地上,温明棠便看到了不远处几道熟悉的身影在那里吆喝着。 “挣得好不如躺得好。”手里搭着那写着各门各派来路的幡布,一幅仙风道骨模样的一众各路‘高人’们今日不再在城隍庙前摆摊算命、看风水、测字、卜卦吉凶了,而是几乎尽数聚集到了这一片清明祭扫之地大声吆喝了起来,“专看坟地风水三十年,经验老道,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咧!” 最后一句吆喝声听得温明棠险些没笑出声来,一时恍然有种身处现代社会,车水马龙的街道两旁,听着路边那群小摊贩在吆喝之感。 目光扫过的那些‘高人’尽是些见过一次的眼熟面孔,当然,这等眼熟面孔之中还有更熟的打过交道,付过银钱的更熟的面孔。 回头看了眼身后长长的石阶,一眼望去,还没有看到赵司膳、汤圆阿丙以及梁红巾的身影,想来他们还要晚些时候再下来,左右也是闲等的温明棠同荀洲说了一声之后,便向那群披着幡布,挂着各式各样‘法器’的高人走去,走至离自己最近,带着几个‘紫微宫星宿’打手的‘紫微宫传人’面前,同那吆喝着“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白胡子老头打了声招呼之后,温明棠笑着问道:“大师可还认得我?” 瞥了眼含笑问自己的温明棠,白胡子老头没好气道:“大理寺衙门的对不对?前些时日寻我等去刘家村探望情况的,是不是?” 温明棠点头,笑着说道:“大师记性真好啊!” “一年也开不了一次张,你等那次出手又大方,记不住就怪了。”白胡子老头虽然行的是‘脱俗’的‘高人大师’行当,出口的话却一向‘入世’‘俗气’的很,他翻了翻眼皮,说道,“记不住人还能记不住钱不成?” 这话一出,温明棠面上的笑容更盛了,还不等她说话,又听白胡子老头说道:“那‘周扒皮’里头被人骂的第三个新娘子就是我等去看的那位吧!啧啧啧,早说那小娘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叫不醒的。哦不,她不是不醒,是害人也有她那一份呢!” 听这‘紫微宫传人’一声‘周扒皮’张口就来,温明棠更是满意:这童谣传的越广,知道的人越多,能提醒的人便更多,自是更好的。 见温明棠在笑,“一年也开不了一次张”的“紫微宫传人”转头看向温明棠,捋了捋须之后,将手里的幡布扯直了,叫那幡布被风吹的‘唰唰’作响之后,问道:“哎,小娘子!可要照顾一番老生意?上次那个……我等办事可满意?可听说过那句‘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老话?” 温明棠点头对他们上次办的事表示满意之后,笑着说道:“怎的?大师还帮人看起祖坟搬迁生意了不成?”说到这里,女孩子面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问道,“便是寻到了风水宝地,寻常人又哪里守得住?大师便是看风水的本事再高,这等事又要如何办的让人满意?” 第六百四十二章 蜜汁糯米藕(六) 风水堪舆之说准不准什么的,跟钦天监那群人卜卦准不准一个样,是说不准的玄乎事。 玄乎事尚且有运气加成,可守不守得住那风水宝地便不是什么玄乎事了,而是……温明棠握紧拳头扬了扬,比划了一下。 那紫微宫传人立时露出一副深谙世故的了然表情,捻须笑道:“小娘子果然是个明白人,这等比拳头大小的事,我等可不负责呢!”说罢便‘哈哈’笑了起来。 “说大师骗人吧,又好似爽快的很,所问,只要我问了,回的便俱是大实话。”温明棠笑看着那紫微宫传人面上的了然神情,说道,“说大师不骗人吧,我若不说,你大抵自己是不会主动交底的吧!” “不错。”紫微宫传人的回应果然如温明棠说的那般爽快,他点头,手一摊,露出掌心里不到十个的铜板,笑道,“若是不问我的那等人,我一单便只收十个铜板,十个铜板也就够买两三串糖葫芦,便是听一场说书先生老掉牙的故事都不止这点钱,更何况我又确实给他们指准了风水宝地,不曾骗人。如此……十个铜板的生意自是钱货两讫,不管之后事的买卖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若是问了呢?” “问了的啊!”紫微宫传人说着将掌心一收,摇头叹了口气,说道,“那依老夫看来便还是在这片官府划分的专门入土之地安葬的好,瞎折腾什么迁祖坟之事呢?”紫微宫传人说着指向山间埋葬的那些先人墓碑,道,“若不是风水宝地,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安葬?便莫要想着折腾有的没的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笑着点头,看着山间来来往往祭扫先人的百姓,道:“确实……该来的,靠自己挣来便是。何必去折腾那逝去的先人呢?” “小娘子这性子倒同老夫差不多,求人不如求己,求人渡己不如自渡。”紫微宫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臂弯上搭着的幡布,同温明棠闲聊着,“小娘子既知道那‘周扒皮’的事,当知道刘家村村祠里原先那座宝相庄严的观音像改换的狐仙像的……” 这话一出,温明棠点头,想起近些时日随着那‘周扒皮’的风一道刮出来的什么因果报应、反噬之说,传扬总是真真假假,越传越似那些话本子里流传许久的故事一般越传越玄乎的。 其中便有那座观音像改的狐仙像,粘了几十年的尾巴同耳朵在争抢中被碾成粉末之说。很多人都说是观音娘娘显灵了,被覆在狐仙的壳子里许久,总算等到了那个挣脱的机会。 对此,如今长安城中最有盛名的佛寺中的高僧主持却并没有回应什么观音像显灵之说,只简简单单的回应了一句:“可见求人渡己脱离苦海不如自渡!” 温明棠听到这话,又想到外头传言的那些个神神叨叨的观音自脱束缚的说法,不觉得有些意思。 恍惚记得现代社会她曾听人笑称佛教与道教的起源都是来源于‘辩’,只是佛教与道教最初起源的‘辩经’也好还是‘论道’也罢,作为一个宗教而言其实是不合格的。因为作为一门宗教,他们竟然允许大家讲道理。如此允许讲道理,进而互相辩论的最初的佛与道与其说是一门宗教,倒不如说更似是一门哲学似的学问了。 “可你我会这般想,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想的。”紫微宫传人摸着臂弯上搭着的幡布笑着说道,“有些人觉得只是折腾去世的,已不做事的先人而已,更何况只是让先人换个地方躺而已,若是折腾一番已不做事的去世先人,便能给活人带来十年大运,这笔买卖其实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原是这个原因……难怪有人总神神叨叨着说什么‘挣得好不如躺得好’呢!”温明棠恍然,两人正说话间,听身旁的紫微宫传人‘咦’了一声,向路边一辆马车望去。 温明棠循着他的目光向那辆马车望去,见一个模样齐整干净的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十多岁模样俏丽的小姑娘站在路边,正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 这情形让温明棠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虽然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小姑娘这情形没什么奇怪的,这年龄上似母女,小姑娘口中喊着‘妈妈’的妇人和少女,按理说年龄什么的都对得上,可不知为什么,看着那情形,偏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正这般想着,听身旁的紫微宫传人捻了捻须,嘀咕了起来:“挣得好不如躺得好这话还真有意思!有人琢磨让死人躺得好,还有人琢磨让活人躺得好,这些人牙子又带瘦马来了……”正嘀咕着,突地反应过来身旁还有个温明棠在一旁听着,紫微宫传人吓了一跳,看向一旁正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几个人看的温明棠,忙摆手道,“小娘子莫看这些了,这些与你不相干的。” 温明棠点头,还不待她接话,将紫微宫传人这话揭过去,便听身后小丫头汤圆好奇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叫瘦马?” 回头,正见捂着耳朵,口中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荀洲带着汤圆阿丙、赵司膳与梁红巾已过来走到他们身边了,想是正巧听到了一旁紫微宫传人那句嘀咕声,汤圆便顺口问了出来。 这话听的一向捻须做出一派精通世故人情模样的紫微宫传人怔了一怔,罕见的,面上露出了几分尴尬之色,半晌之后,手握空拳凑到唇边咳了一声,说道:“老夫在念诗,古道西风瘦马,听没听说过?” 话音刚落,一旁抱着双臂的梁红巾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大师可是哄家里的孙子、孙女什么的习惯了?这等糊弄人的话便莫哄汤圆了,早点晓得也好,免得往后不懂闹笑话,也不会没得被人骗了,还真以为是在念诗呢!老娘十三岁就晓得这个了。”梁红巾说到这里,转头对汤圆解释了起来,“瘦马也是烟花地里养的一种,莫看那妇人面上半点脂粉也无,一副清汤寡水的素净模样,那也是个老鸨呢!” 这话一出,汤圆顿时恍然,‘哦’了一声,奇道:“我还以为老鸨都是涂脂抹粉,头上簪的首饰多的跟顶了个首饰台架在头顶的呢!没成想还有这等的。” “有人喜欢涂脂抹粉的,便有人喜欢清汤寡水的,全看个人喜好罢了。”梁红巾说到这里,蹙起了眉头,瞥了眼那面色尴尬的紫微宫传人,又道,“大师,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这般拿我等当孩子哄的,我等听得懂的。” 说到最后‘听得懂’三个字时,汤圆大力点着头,表示自己确实听得懂之后,又偏了偏头,问紫微宫传人:“大师们都在吆喝的‘挣得好不如躺得好’又是什么意思?” 大抵是有了先前‘瘦马’的误会,这次紫微宫传人没有再哄孩子,而是闭了闭眼,开口直言:“就是帮着迁祖坟,让家里的先人躺得好,活着的后人由此走大运,祖坟冒青烟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可明白?” 这般直言当然没什么不明白的,众人恍然,纷纷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温明棠也没有插话,将先时同紫微宫传人谈... 这话听的紫微宫传人忍不住再次叹了声‘小娘子有趣,真是好个妙语连珠啊!’ 那些折腾先人的,能不能得先人庇荫实在不好说。可清明这一日实打实的不需做活,却能拿到俸禄的假,于多数寻常百姓而言,却是享受到了实打实的庇荫了。 “目光着眼于眼前也没什么不好的,”望着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去的背影,紫微宫传人捻着须偏了偏头,问身旁的打手们,“务实不好吗?” 一众星宿打手们的头点地十分用力,看那捣蒜似的点头,显然心里是真的这般想的。 能不这么想吗?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大师给钱一向爽快,不拖欠的,今儿清明虽被大师叫来吆喝生意了,可给了双倍工钱呢! 哪个过日子的人不在乎手头工钱的? 正这般想着,眼见往前走了几步的一行人突然停了下来,那个同大师先时相谈甚欢的小娘子同身边人打了声招呼之后,突地转身复又折返了回来。 打手们本还在想着这小娘子折返回来又是做什么之时,便见小娘子已三步并作两步的行至大师面前了,手一伸,将十枚铜板放到了大师手中,笑着说道:“挣得好不如躺得好,我虽不折腾先人,可大师今日也算给我指了位置了,求人渡己不如自渡这话说得极好!” 瞥了眼掌心里的十个铜板,紫微宫传人愣了一愣,眯眼瞥向面前的温明棠,正想说什么,却听温明棠笑道:“大师掌心里这铜板上头一股子油炸捻子的味儿委实太重了,我记得城隍庙前便有一个炸捻子的摊儿,铜板只要经过那摊主的手,必是带着那股子捻子味儿的。想来大师这十个铜板不是今日开张挣的钱,而是自己带的吧!” 这话一出,紫微宫传人便笑了,他这神棍生意到底挣不挣钱自己自是最清楚的。当然,自己也确实不靠这个挣钱就是了。这般想着,看着面前谈笑颇对自己胃口的女孩子,又瞥了眼她身后那群人中那个面容坚毅的女子。 这一行人,也算是这两年他唯一开张的生意了。 这般想着,紫微宫传人抬眼瞥向面前的温明棠,对着温明棠那张未施粉黛的脸细细打量了片刻之后,忽道:“老夫年岁大了,记性不大好,先前打交道时记得小娘子姓温?” 温明棠点头,眉眼一挑,看向面前的紫微宫传人。 紫微宫传人则捋了捋须,又道:“你们大理寺当没有第二个姓温的厨子抑或者杂役了吧!毕竟‘温’也不算什么大姓。” 这话听的温明棠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点了下头问面前的紫微宫传人:“大师怎会突然问出这些话来?” 紫微宫传人低头看向躺在自己掌心里的十个铜板,沉默了半晌之后,忽道:“我既收了你的钱,如此……也不能白收。这样吧!老夫送你一句忠告!”说着不等温明棠说话,便闭了闭眼,说道,“小娘子近些时日出门小心遇到熟面孔呢!” “为何?”这样的忠告自是不出意外的换来了女孩子的一句追问。 紫微宫传人叹了口气,想到先时打过的交道,通晓世情的明白人当然会追问了。这等人不会惧怕恶人抑或者难事,却是要时时刻刻清楚的知晓自己所身处的情形,以及所遇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相的。 追寻真相是这等一贯清醒,事事求个明白之人的通病了。 “小娘子切记,人间道是不见死人还阳的!”面前一向入世,半点不脱俗,虽也会神神叨叨的跟着念几句‘玄乎其神’的话,可多数时候更似个辩经论道的老先生的紫微宫传人面上的神情陡然一变,那一瞬间肃杀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竟让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的温明棠平生头一回的,有了几分面前这大师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杀气腾腾的表情,却让人生出‘仙风道骨’之感;原先那捻须嚷嚷‘挣得好不如躺得好’的高人模样,却反而让人觉得这就是个寻常的念过几本书的夫子先生而已。 这等皮与骨的表现截然相左的违和感让温明棠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脑中飞快转动着,思虑起面前紫微宫传人话里的意思来。 女孩子那沉思的表情并未掩饰,从先前打过的交道中,紫微宫传人也已知晓面前的女孩子是个灵巧善思的,可此时,他却似是急了一般,并未给女孩子多少思索的功夫,而是开口如倒豆子一般飞快的说了下去:“莫要小看那些民间俚语中的民间之智!刘家村那死去的新娘不就是先犯了‘一人不入庙’的忌讳,而后又犯了‘二人不观井’的忌讳同那杀她之人同坐井边相谈时被推下去受的伤?”紫微宫传人满脸严肃的说道,“庄稼地里刨食的小娘子老天给了她一副天生的好身子骨,有那么大的力气,若是没有这一出,不曾被推下井受了伤,便是那赌徒有刀,只要她不受伤,手不折了,就未必夺不下那缺了手指的赌徒手里的刀,拣回一条命的。” “天可怜见,若是不犯忌讳,那小娘子未必会死的。天生的好身子骨对上的却是一个缺了手指,手脚使不上全力的赌徒,难道不能说此等所谓的必死局于她而言其实是能夺得一线生机的求生局?”紫微宫传人满脸肃杀的说道,“她若是不理会那赌徒的威胁,便不会夜半同他一道坐在井边犯那‘二人不观井’的忌讳;那赌徒既是趁她被吓的分心之时将她推下的井,她若是不想着如何向赌徒妥协而一时分了心,时时刻刻警惕着那赌徒,那赌徒又如何对付得了她?” “所以这哪里是什么必死局?分明处处皆是生机,可见天公对她多怜惜。外头的传言都在说是天公对那娘子无情,可你细看才会发现无情的哪里是天公,分明是那杀人的恶人!奈何那小娘子每一步都走错了,才会一步步的落入那恶人下的必死之局中。”紫微宫传人看向温明棠,叮嘱道,“所以莫把那些民间老话当作耳旁风。”他严肃的说道,“小娘子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可千万莫要犯了那等不该犯的忌讳啊!” 第六百四十三章 蜜汁糯米藕(七) 本是说好就打声招呼,给大师十个铜板道谢而已,不远处的赵司膳等人却是眼看着温明棠同那白胡子飘飘的紫微宫传人说了许久的话,方才郑重其事的作了个一揖,转身折返回来。 眼看折返回来的温明棠一副若有所思,明显在想着什么事的模样,赵司膳朝汤圆、梁红巾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时莫要打扰温明棠了。 看懂赵司膳眼色的众人当即会意,很是默契的没有打扰温明棠,而是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来时路上的话题闲聊了起来。 众人便这般闲聊着进了城,才进城没走几步,便听一道清脆欢快的女声自不远处响起。 “诶!大理寺的小娘子们!”那声音俏皮中带着欢快与愉悦,从那压抑不住的愉悦中,依稀可以感觉到说话的小娘子是个直肠子,属那等有甚说甚的畅快单纯的性子。 众人停下脚步,循声望去,正见一个身着鲜艳裙衫的小娘子正在朝他们招手。 那小娘子一身穿着打扮虽与那等真正的大族贵女的行头没得比,却也俏丽可爱,头上簪的,脖子里戴的,以及臂弯上挽着的,该有的都有,那笑起来嘴角边浅浅的漩涡更是让人一见便觉得甜甜的,一看便是小富之家中疼爱着养大的小娘子。 见他们向自己看来了,小娘子高兴的带着身边的小丫鬟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至他们跟前,同他们打了声招呼,问道:“可还记得我?” 这话一出,旁人还没说话,倒是一路都在想事情的温明棠先众人一步反应了过来,点头,看向面前的常小娘子,笑道:“正勾油坊的常小娘子,近些时日可好?” 这话一出,原先还在发愣,只觉得面前的小娘子有些眼熟,一时间却记不起她具体名唤什么的汤圆与阿丙当即反应了过来,连忙跟着上前同常小娘子打了声招呼。 常小娘子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同他们一一回了声招呼,又同梁红巾、赵司膳、荀洲等生面孔都打了招呼之后,方才拧着小脸,回起了温明棠的话,她道:“我么!吃好喝好什么都好,家里阿爹阿娘阿兄也是关照我的紧。只是那被活埋的噩梦还是会做,去岁刚回来时每月都会做,如今便偶尔才会做一次了。除却这个,倒是一切都还好,没什么不顺心的了。” 温明棠等人闻言,连忙安抚了常小娘子一番,又特意问了问她今日出来除了带了个寻常的小丫鬟之外,可有旁人跟着,常小娘子这才伸手一指,指向不远处自家新开的一家正勾油坊,笑道:“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家中油坊去岁中秋过后生意一下子大好了起来,如今又开了一家新的分号,是我阿兄在管,只要莫走太远,有什么事喊一声,自有人出来查看,不妨事的。” 听常小娘子这般说来,众人方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便好!” 常小娘子则又高高兴兴的同他们笑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那家新开的正勾油坊中有人出来喊她道午食做好了,赶紧回来吃饭,常小娘子这才同他们道了别,带着丫鬟转身回正勾油坊了。 待常小娘子走后,温明棠等人这才将常小娘子去岁牵连进的那个美人灯的案子对赵司膳、梁红巾说了一遍,什么先将生的清秀的书生装扮成世族子弟的模样,一番英雄救美之后,骗取小娘子们的芳心,诓骗小娘子们私奔,而后将小娘子们关起来给城外绿柳庄庄主那等富贵闲人活殉。 因着这案子荀洲也在里头帮了些忙,自是不消说,已记起这一茬了。 待温明棠等人将这案子重新说了一遍之后,荀洲看着那高高兴兴离开的常小娘子叹道:“这等家里疼爱着养大的单纯小娘子哪里遇到过活殉这等烂事?如今瞧着气色恢复的不错,除了偶尔做噩梦之外也还好,还当真是万幸了。” 赵司膳也点头,只是叹的却不是这个事,而是另一件事,她道:“我前两日去了趟府衙大牢,见到了赵莲。你等也知晓,当日那等情况之后……如今我同这侄女也没什么感情了。送了几床被褥什么的离开之时,我那便宜侄女赵莲便说了起来,道她最羡慕街坊四邻间那等疼爱女儿的人家了。”赵司膳说道,“我见了方才的常小娘子,本还在想着常小娘子这等状况当就是赵莲口中最羡慕的那等小娘子了,可细一想,再看常小娘子的那身穿着打扮,却又觉得不对!” 这话一出,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温明棠却已了然了,她提醒众人道:“常小娘子簪的银簪、耳饰,脖子里、手腕上虽都不缺什么穿戴物件,却皆不是什么太过名贵之物,属那等精巧,却又全然是一个油坊千金能负担的起的物什。”说到这里,想起赵莲同那童公子相看那一日,赵莲耳朵上的耳饰,又道,“反观赵莲耳朵上的耳饰……不说不是赵大郎夫妇能担得起的,就是常小娘子家中也是不买这等贵价物什的,而是那等富贾、大族中人所戴的。” 这话算是说到坎上了,赵司膳点头,说道:“所以,便是当真让她当油坊千金,她或许又要羡慕起那些富贾大族了。”她道,“我原先还当真想过她这般,是不是问题全然在我那兄嫂身上,可后来想想或许她自己也是当不了常小娘子这等单纯的小娘子的。” 说到这里,不等众人说话,赵司膳轻声道:“府衙去童家抄家时,我也去过一次,见过童家给她的首饰匣子,她常戴的簪子、耳饰什么的都放在外头,我只一瞧,便知她是捡里头最贵的那等物什在戴了,而不是有什么喜欢的以及适合的便戴什么。” 于赵司膳而言,只这一眼,便知晓赵莲口中所谓的‘小户千金’其实是满足不了她的。眼下她父母是赵大郎夫妇,自然羡慕常小娘子这等娘子。若她一生下来便是常小娘子,便不再羡慕常小娘子了,而是又要羡慕起那大族之中的千金了。 眼看众人皆沉默了下来,赵司膳又瞥了眼温明棠,道:“便连明棠这等家里出了事,全靠自己本事吃饭的,她也羡慕,对我道羡慕明棠生得一张好看的脸。”说到这里,赵司膳摇了摇头,道,“宫里的那些妃子,嘴上说的是羡慕姐姐妹妹生的好看,好似也只是人之常情,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真正私底下,无人看到时做的事却不止是看着羡慕而已了,而是做些什么小动作的嫉妒了。” 说这些话既是感慨,也是提醒温明棠,以及对温明棠身边之人提个醒,赵司膳道:“往后,我那便宜侄女若当真出来了……毕竟先前那事不定寻得到证据,多半还要放出来的。总之,若是遇到了的话,你等小心些吧!”她道,“她这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运气不好,没有常小娘子的运气,托生个好人家了。” 这句话可谓发自肺腑,看着面前的赵司膳,又想到牢里的赵大郎、刘氏等人,荀洲摸了摸鼻子,说道:“怎的都姓赵,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却那么大呢?” 这话可说是一语正中众人下怀,众人纷纷点头,眼见温明棠开了口,众人憋了一路的话总... 记起前些时日那诡谲离奇的梦,又记起美人灯案发生那些时日,她曾梦到过一次温夫人,温夫人也是这般在梦里看着她,没有说话,温明棠颔首,对紫微宫传人说道:“这个……我知晓。那民间俚语为虎作伥的故事中,被虎吃了的伥鬼帮着老虎害人,就托梦家里人,骗家里人什么地方有个宝藏,让家里人去那指定的无人之处取,好将家里人送入虎口,为虎所食。” 这话听的紫微宫传人再次点头,捻了捻须,说道:“民间俚语之智有时也是能信上一信的,小心总是无大错的。”说到这里,他忽地话风一转,提起了一个让温明棠更为惊骇的问题:“小娘子可曾听过民间传闻阴桃花?” 大抵是看到了正勾油坊的常小娘子,记起了这小娘子卷入的美人灯案,此时再想起紫微宫传人方才的提醒,温明棠心头一惊,同众人边走边道:“那紫微宫传人问我可曾听过阴桃花的传闻。” 说罢,不等汤圆开口问阴桃花是什么,温明棠便主动解释了起来,说道:“阴桃花的传闻在民俗话本中常见,说是有人做梦梦见生的容貌姣好的男子或者女子,梦里那人生的模样极好,风采绝佳,出身、才气、人品什么的无一不佳,很多话本子中还道这梦里的人总有股特殊的魅力,好似能让人如同中了话本子中常见的蛊一般,对他们深信不疑,爱慕不已。梦里那人常会说什么两人相遇是月老或者什么神仙牵的线,又或者说什么两人是俗世的缘分。梦的最后,那人总会要人过去寻他(她)。待人梦醒之后,若是当真照着那人的要求过去寻对方,或是看到一抔荒坟,骇的一病不起,没多久自己也成了一抔黃土,或是去寻人的路上出了事,传闻说是被妖魔鬼怪抓了交替云云的。” 虽是大白天的,周围也有不少人,可汤圆还是被这民俗故事吓了一跳,揉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说道:“这故事……关嫂子他们好似说过不少,可不知为什么,每次听来都能叫人骇上一大跳呢!” 赵司膳听到这话,想了想,说道:“听过那么多次,可每次听来还是觉得害怕,大抵是因为这故事不止是单纯的鬼怪故事害人的缘故吧!你等想想方才见到的常小娘子先前那遭遇?” 一句话听的众人顿时恍然。 “说是怕的是妖魔鬼怪,其实怕的是那颗想尽办法害人,用尽了各种手段骗人害人的心。”赵司膳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阴桃花不就是披了张好看的皮在骗人上钩?故事里说梦里的是鬼,可世间这等人多的是,自己过得不好,如那故事里的鬼一般身处地狱,便将对方抓了过来陪自己,抑或者抓了对方,让对方顶替自己当鬼,自己则借机脱离苦海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点头道:“是啊!这等故事要小心呢!” 说到这里,女孩子目光闪了闪,记起紫微宫传人彼时面上的神情,头一回对温明棠说了那么多话的白胡子老头虽还是老样子,没忘记自己的神棍行当,便是提醒也不离神棍本质,张口鬼怪,闭口妖精的,却严肃的警告温明棠道:“小娘子需记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死人还阳乃是大忌!尤其这还阳的熟面孔还是你最亲近的的那等人。若是这等人对你提了什么要求,小娘子记得千万小心,莫要冲动行事啊!” 温明棠彼时听了心头大骇,梦里那一茬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便连林斐也不曾提过,民间古怪且骇人听闻的习俗那么多,这紫微宫传人却偏偏提了阴桃花以及死人还阳这等事,温明棠自是大惊,连忙追问那紫微宫传人:“大师,明人不说暗话,您先前特意问了我姓温才提醒我这一茬,敢问可是听说了什么有关我的事情?” 对此,紫微宫传人下意识摇了摇头,眼见女孩子盯着自己没有撒手的意思,也知晓自己一时冲动之下出口的话覆水难收,看着掌心里收到的十个铜板,苦笑了一声之后,说道:“你也知晓,老夫不靠这生意过活,家里祖上积德,在长安小有家资,有些屋宅租赁,素日里便靠租赁银钱过活。近些时日托中人租赁的一个屋宅被人改换了风水。诶,这等事……过些时日小娘子遇到当就明白了,老夫收你这十个铜板,已说的够多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蜜汁糯米藕(八) 其实对温明棠说出这句提醒之后,紫微宫传人就后悔了。 活这么大年岁,经历了这么多,早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了。 本是不想提醒女孩子的,毕竟这女孩子委实是太聪明了,就如眼下,任他如何插科打诨,抑或者说出如何骇人听闻的话语,哪怕确实是将她骇到了,就如眼下女孩子面上那来不及掩饰的惊骇之色一般,可见是真被骇到了。 可寻常人被惊骇之下多是慌张,甚至慌张之下神魂失守,语无伦次什么的。可女孩子却不是这般,被骇到不假,可那反应却好似更快了,身体的本能甚至比不少人精心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更快,下意识的一把拉住了他,不肯轻易放开他。 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衣角,知晓自己一句多嘴,便必须将话说全了,紫微宫传人这才不得已,隐晦的提了提自家租赁宅子被改了风水之事,以及从那租赁之人口中‘无意’间泄露出的那几句话。隐隐提到什么人长得肖似那位温夫人。 名声在外也不见得尽是坏事,至少这一句之后,结合外头那些有关温夫人的传言,紫微宫传人便隐隐猜到有位冒牌温夫人要出现了。 既是个冒牌的,又想到租赁自己宅子的那个女子遮遮掩掩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举动,大抵是活那么大年岁的阅历使然,直觉告诉他对方不是什么善茬。 既不是什么善茬,又有个冒牌温夫人,如此,提醒一番面前这个正牌温小姐也是顺手而为,举手之劳的事。 原本举手之劳只是为了抵那十个铜板的银钱,毕竟无功不受禄,天上没有白砸的馅饼这等事于他们这等人而言其实是更讲究的,是以不想无故平白受人恩惠,可话一出口便被女孩子直接揪住不肯放手,却是叫他头疼了。 只是这头疼也不过一瞬而已,原本还以为自己要说的更细致些,女孩子方才肯放手的,却未料到女孩子抓他比他预想的更快,放他也比他想的更快。 眼见女孩子突地松开了自己的衣角,朝自己作了一揖,郑重道谢之后,说道:“原是如此!既能‘无意’泄露这些,想是冲着我来的,如此……我自是迟早会知道的,便不当为难大师了,且小女还要多谢大师这一次的提醒了。” “呃……无妨。”对方如此爽快,倒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将心比心,换了自己是他,遇到麻烦事,毫无线索与头绪之时,好不容易抓到个一知半解的知情者,定也是咬死不肯轻易放手的了。 “大师提醒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方才小女子一时情急冒犯了,还望大师见谅。”温明棠再次向他作了个揖,表示感谢。 礼数这般周到,反而让紫微宫传人愈发不好意思了起来,攥着手里的铜板,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虽是个女孩子,也虽只打了几次交道,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偏偏让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几分真正的‘君子’之态。 提醒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尤其还是遇到了极为麻烦之事时,多数人都是下意识的咬死那难得肯开口的知情者不放手的。 一时恻隐之心的善意提醒,想要换来的当然是如女孩子这般礼数周到的道谢。放在平日里,这道理知晓的人不少,可当真遇到了麻烦事,尤其还是那等生死攸关之事时,很多人便很难做到这一点了。 原因无他,求生的本能总是高过大多数事的。什么君子之态更是早被抛到一边了。 于多数人而言,公与私之间不冲突之时能记得公事,一但起了冲突,都是将私放至首位的。 眼前这女孩子却……紫微宫传人愣了一愣,心道这女孩子不是那等天下为公,情怀、理想为先之人,便是那等理智能稳稳的压制住私欲一头之人,当然,亦有可能是两者皆掺了一些。 见微知著,这般一想,再想起先时同女孩子打交道时那溢出来的灵巧聪慧之感,紫微宫传人又觉得这等人要是不聪明,不灵巧就怪了。 脑海中游走了一圈,自诩看清了女孩子成色的紫微宫传人松了口气,知晓自己不必再担心今日这一声提醒往后会反为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了,才这般想着,便见面前的女孩子礼数周到的施完礼之后说道:“若是小女子还有旁的想问的,自会再来寻大师的。”说到这里,不等紫微宫传人接话,便主动说道,“大师放心,小女子是知道礼数的,不会让大师白开这个口的。”说着瞥了眼紫微宫传人掌心中的十个铜板,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紫微宫传人挑眉:老话也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有句话叫做万事开头难,可有些事恰恰相反,正是开头之时最是容易的,譬如眼下这一句提醒,十个铜板就够了,之后的话,便不好说了。毕竟单纯的银钱这等物什他不缺,也是轻易打动不了他随意开口介入他人因果之事的。 女孩子说罢之后复又施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开。 望着女孩子远去的背影,紫微宫传人看着自己掌心里的十个铜板,一番心思游转之后,他收了铜板。真是好个聪明、灵巧又知礼数进退的女孩子啊! 这么个女孩子,若是对上那租赁自己屋宅之人……想到中人带人来看屋子时见过一次的那个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女子,其语调幽幽的,那说话的声音一时冷的甚至可说阴冷,一时那语调尾音上翘,仿佛带着钩子一般,叫那一向计较银钱来去,不好女色的中人竟也是难得的跟着跑前跑后,那副勤快样只一看,紫微宫传人便知晓那幽幽语气里的钩子大抵是扎到中人身上了。 那女子租赁自己的屋宅一来一回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银钱什么的也未计较的大方的紧,他作为赚租赁银钱的屋主自是没什么意见。比之那等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债,单纯的银钱之事没那档子理不清的烂事,自是钱货两讫,一目了然。退宅子那违约不租的银钱是之后自那中人手中拿的,他还特意问了问中人那女子怎么样了,一问才知晓那中人统共见过女子两次,租宅子时一次,退宅子时一次,感情是瞎勤快了一场。 若是对上的只是个寻常的色中饿鬼抑或者傻气些,单纯些的汉子不奇怪,可一想那女子对着的可是那个精明的不像话的中人,紫微宫传人忍不住暗暗心惊对方手腕当真是厉害,能叫吃骨头不吐渣的中人不要钱的白忙活一场,可比路边此时仍在说话的那几个老鸨、瘦马什么的厉害多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什么路数,又为什么总是蒙着面纱。 两方都不是善茬,只是这路数却截然不同,这两人若对上……紫微宫传人下意识的挑了下眉,看热闹的当然是觉得精彩万分了!当然,于旁观者而言,想到那一股子阴冷感觉的女子,紫微宫传人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日头,心道:人又不是鬼,还是喜欢呆在阳光下的。 …… 先前温明棠提到的阴桃花之事虽将众人骇了一跳,可到底是白天,这惊骇很快就被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日头所驱散了。 此时已是午时了,自也到吃午食的时候了。因着清明这一日放假路上的行人不少,难得一次只消领俸禄,不用做活的假日众人自是不舍得轻易浪费的,有如他们这等打算的人不少。如此……一连走了七八家食肆都是才到门口,便被门口的伙计摆手摇头无奈示意里头已经满座了,又指了指外头排队等着进食肆吃午食的食客们,长长的队伍自是让人只一看便没了排队的兴致。 正经吃饭的食肆里人都坐满了,自也只能另辟蹊径了。好在午时时刻,不在外头吃饭的,家里吃饭的也已动上筷箸了,就似先前说话的常小娘子一般,家里做饭的,此时都已吃上饭了。 如此……那等专卖卤味吃食,让人买回家去当饭桌上菜食的卤味铺子前自是没什么人了。 温明棠等人寻到了一家口碑不错的卤味铺子,买了些卤好的卤鸡鸭鱼鹅肉与木耳、豆腐等卤素菜之后,又去卖糖水饮子的铺子买了些饮子,如此一番准备之后便叫了辆马车,直接去了郊外,下午的空档全当踏青游玩了。 …… 温明棠等人这里一行人祭祖早早便祭拜结束了,林斐一家却是直至此时仍未祭拜上林家先祖。 这倒不是林斐一家起晚了抑或者旁的什么原因,而是……看着前头缓慢挪动的马车,虽说因着年年皆如此,早祭拜出经验来的众人早在马车上备好了吃食,知晓这顿午食多半是吃不上的了,可看着前头缓慢挪动,排场不小,依次进入其中祭拜的众人,郑氏还是忍不住摇头。 林家先祖开国时建了军功,被特赐殊荣陪太祖太宗陛下一同安葬皇陵。有这殊荣的还有不少,祭祖时,旁的先祖的祭拜自家自顾自解决便是,唯有皇陵这里是要等陛下祭拜完,才能进入其中祭拜的。 原本的祭拜先人是后辈与先祖说些真心话体己话云云的,可眼下自己同自家先祖说话,因还有旁人在一旁盯着,且不说祭拜时话不能乱说了,就说那排场也不能小了。若是不然,传出去可是要被人捏着鼻子骂不孝的。 祭拜先人寻常的排场再大也不会挪用后世子孙多少银钱,毕竟也只是些纸元宝、贡品什么的,可看着那各家请的钦天监以及外头的高人大师们做法的排场,排在前头的人做法,后头的人便只能在门外头等着了。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需要请高人大师们做法的,似林家以及郑氏母族便已有好多年不曾请人做法了。 撩开车帘看了眼外头,听着那前头还在响着的各式法器器乐的声响,郑氏放下帘子,对特意起了个大早的夫君与两个儿子说道:“就剩这么一家了,再等等我等就能进去了。” 特意起了个早还是等到午时都没祭拜上,那原因自是只有一个了,那就是那些做法的夜半,甚至好几天前就提前派人过来准备了。 “一句‘大师算好的良辰吉日,请我等多担待些’的话抛过来,我等难道还能拒绝不成?”郑氏彼时听闻便叹了口气,说道,“平日里见了我等排在后头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也只有这等时候能硬气一回了。” 能葬在皇陵里的,自都是开国功臣之后。一样的起点,可脚踏出去,出了门,那终点却是各有不同的。 比起林家这等传承的不错且稳妥的,前头请大师、钦天监过来的多是家里大大小小的出了些事的,有些甚至连那爵位都已被搅和没了,日子过的并不算太如意。虽说比起寻常百姓来还是好了不少,可比起同样先祖为开国功臣之后的,却实在是有些不够看的了。 郑氏方才那句‘平日里见了我等排在后头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也只有这等时候能硬气一回了’并非郑氏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后头等着祭拜的众人所公认的。 “自己不争气,便折腾躺着的先祖,让先祖帮着争气。便是开国功臣这等人杰,肩头能扛,也能扛得动这责任,没得生前帮着扛了,死后还要继续帮着扛的。便是再如何的能者多劳,也要被他们折腾的累死了。”郑氏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手里的团扇,说道,“我等一年也就被他们折腾这一回,供奉在家里的先祖怕是要被他们成日里上香唠叨的烦死了。” 有郑氏这感觉的不止一个,比起郑氏在马车里隔着帘子叹两声,外头有人早已忍不住了,气冲冲的下了马车,朝里头正在做法的众人冲了过去。 都是开国功臣之后,再加上排在后头的如今家里传承的还很是不错,其中自是不乏脾气暴躁、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等了一上午,连午食都吃不上,那脾气自是‘腾’的一下窜上来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蜜汁糯米藕(九) 虽说还未入夏,可因着郊外踏青之人众多,午时日头又高,跑跑跳跳,不管是拿着纸鸢跑着放纸鸢还是跳着去扑蝶、追鸟、摘野花野草什么的,一通跑跑跳跳下来,一众踏青的行人百姓几乎皆被热出了一身的汗,有原本出门时怕冷,披了条薄毯在外头的老人也取下了身上的薄毯,坐在那里笑呵呵的喝起了解渴、解热的饮子。 温明棠这里众人都热的出了汗,借着这先人庇荫下难得的一日闲暇假日,踏青玩耍着。 皇陵外头,却是一番截然相反的不同情形。 比起这里踏青玩耍的寻常百姓们难得丢了为生计发愁的烦恼,悠闲与乐呵的自在了一回,皇陵外头的开国功臣之后,祖上庇荫一贯管够,素日里从不消为生计发愁的勋贵子弟们却一反常态的眉头紧促,甚至还有上了年岁过来祭拜的老者下意识的裹紧了外头的薄毯。 似是任他午时再高升的日头都驱散不了身上的寒意一般。 …… 排在最前头,正在马车里食点心糕点垫肚子的林斐等人自是早在马车外头响起“嘭”地一声声响时,便下了马车。 而后眼见皇陵里头一只挂满了各式符文的竹竿向皇陵外倒来。 虽那一截竹竿高的很,可到底不是什么石料,只是空心的竹竿,那些大师们做法时时常只消一个手下或者弟子就能扛着走,手里还能额外帮着拎些东西,是以这竹竿虽瞧着高,还需人仰面望着仰视,却也着实没什么份量。 不止一个弟子扛着就能走,风一吹,或是风大点,又或是下头绑着的东西不牢什么的,便会立时倒下来。 当然,这般没什么份量的竹竿倒下来不说份量不重了,就是那倒下来缓慢的速度,只要腿脚能走动的,都能轻易避开,自是并未砸到什么人。 只是虽未伤到人,可看着那自竹竿里冒出的赤色浆液染红了外头写着各式符文的幡布,那情形……还是叫人看了觉得怪不适的,晦气的很。 先一步走下马车的林斐等人还在看那倒下的竹竿,后头便有声音响了起来。 “是朱砂水吧?”后头那辆马车上的人显然也听到了这一声竹竿倒地的声音跳下了马车,大步向这里走来。 看着走下马车之人穿的那一身鲜艳过人,若是不细瞧还以为是自哪个成亲现场拉来的‘新郎官’打扮的穿着,便连一向鲜少指摘旁人家里小辈的靖云侯见了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怎的穿成这副样子来祭祖?” 虽说大荣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祭拜先人不能穿上一身显眼招摇的红色的,可民间既有红白两事的说法,红色与婚庆嫁娶喜庆事相关,白色与丧葬等事相关自也早成了大荣约定俗成的规矩。 甚至那大步跳下马车的人自己显然也是知晓自己穿着这一身‘新郎官’打扮模样的红衫跑到皇陵这里来不大好的,是以特意在外头罩了件白袍,想是准备好了待进去祭祖时便系上那腰带,此时在外头还未进门,便腰带也懒的系,就这么大剌剌的敞着那件白袍子披在身上了。 这幅随意的样子,想也知晓对祭祖这件事,跳下马车这人并不是太在意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方才跳下马车冲进皇陵里的便是兄长,眼下这个问了声‘是朱砂水吧?’的则是弟弟。 这郭家兄弟年年皆是如此,连上香都是走个过场的样子,对祭拜先人这等事也一贯是最不放在心上的。 当然,不是这等人,也干不出闯进人家大师的做法现场催‘快点让位’的事来。 对郭家二郎的询问,林斐点了点头,说道:“看颜色确实是朱砂水了,且……没什么血腥味。”说到这里,揉了揉鼻子。 见只是倒了个寻常的做法法器,郭家二郎不以为意,他在车上早已等的不耐烦了,此时总算瞧到了马车外的人,自是揪着林斐等人便闲聊了起来。 “前头那几家真真是烦死了!年年做法占位子,抢道什么的一通瞎折腾,也没见当真折腾起来。”郭家二郎扇着手里的白玉骨扇,有一茬没一茬的同林斐等人闲聊着,“要我说啊!与其折腾这些有的没的,老缩在后头劳烦大师们出力,不如自己直接上战场攒点功勋出来,也省了那些做法的功夫了。” 这话一出,林斐等人还未有所回应,皇陵里头便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说的倒轻巧!” 随着这声音一道出来的,则是位浑身缟素,一副重孝打扮的年轻儿郎。林家众人认出这年轻儿郎,知晓他姓梁,最早祖上开国建立功勋时,梁家那位先祖还是排在最前头的几位之一,可大荣建朝几百年的岁月更迭之后,到此时,梁家却早已没落的不成样子了。 甚至连爵位也早在好几代前就被剥夺了,如今,也只全靠着当年开国时赐下的那些田宅半放租,半自耕自种的过活了。 虽说日子比起寻常百姓来好些,可看家里那模样,便是同有个经营的不错的铺子的那些小富之家比起来,譬如油坊生意做的好的,也未必比得上对方了。 走出来的梁家儿郎姓梁名衍,之所以能清楚的唤出对方的姓名除却林斐本人记性不错之外,还因为前两年科考时这梁家儿郎梁衍曾找过林斐,虽然梁衍年岁比林斐还大两岁,可好在神童嘛!毕竟少有。梁衍自然不至于生出什么自卑之类的不好意思的情绪,相反还很是好意思的表示自己参加了科考,觉得这次一定能中,届时多半是能被分到大理寺做寺丞什么的。梁衍表示若是这般的话,还要仰仗林斐提携云云的。 当然,这事也没有之后的事了。大理寺不止没有多出个粱寺丞,科考上榜的也没有个名唤梁衍的儿郎。事后,林斐还曾不解过梁衍究竟是如何笃定自己一定能高中,且还能被分到大理寺做寺丞的。后来一打听才知晓是梁衍曾找大师算过这个。 只是纵观后来的情形,梁衍找的这个大师水准显然不大好,没有一处是算准的。 科考不顺,外加祖产越吃越少,祖上省吃俭用什么的,还能靠放租田宅过活,到如今,光放租已不够自己吃喝了,农忙时自己还要下地劳作。此时走出来的梁衍自是心情不佳,外加先前冲进去的郭家大郎那暴躁的脾气,想也知晓同梁衍当是起了冲突,此时他从里头走出来,听到郭家二郎又在说这些话,自是开口便是一句嘲讽。 “刀剑无眼,怎的不见你郭家的上战场攒功勋?”梁衍自那句‘说的倒轻巧!’的嘲讽之后便反问了过来,瞥了眼白色罩衫里头一身‘新郎官’装扮的郭家二郎当即冷笑,“得!哥哥弟弟皆当上新郎官了?你郭家先祖便是再怎么睁眼积德,也奈何不了后辈上赶着骑着马奔过去投胎的。” “红白相撞是大凶,我便瞧着看你郭家两兄弟今后如何个倒霉法!”梁衍骂道。 再怎么的不在意祭祖这点事,被人指着鼻子这般几乎可说是在咒骂、诅咒自己了,郭家二郎的脸色也不会好看,冷冷的瞥了眼双手叉腰,一副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样的梁衍,他收了手里的白玉骨扇,交给一旁的小厮,冷笑了一声,上前两步行至梁衍面前,反手忽地一巴掌抽了上去。 这一巴掌甩的极快,连点征兆都没有,也使得不远处的林斐等人连阻止都未来得及阻止。 眼看着这郭家二郎用尽力道的一巴掌打下去,那厢原本就有些瘦弱的梁衍连站都没站稳,直接被这一巴掌扇的掀翻摔在了地上,而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只是这一声惨叫却并未换来郭家二郎的在意,他冷笑了一声,骂道:“怎的?装上了?跟小爷我玩碰瓷这一套?告诉你,小爷我……” 话还未说完,便被林斐打断了。 “不是碰瓷。”林斐指了指梁衍那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弯折起来的臂弯,说道,“手真的折了。” 有这一句话,外加还有林斐等人在场,自己也不差银钱,郭家二郎冷哼了一声,自怀里掏出一包银子直接砸到了梁衍的身上。 这银子砸人的举动看的一向憨厚的世子林楠一下子拧起了眉头,下意识的挪了挪脚步想要上前阻止,却见那厢被银子砸了的梁衍竟是一改方才冷嘲热讽,连爵位都丢了的落魄子弟竟敢同如今混的不错的郭家兄弟叫板的傲骨,似是一瞬间没了骨头一般,飞快的将那包银子收了揣入怀中。 这副忙不迭收银子的举动直接将郭家二郎看的气笑了,他冷哼一声,瞥了眼揣了银子的梁衍,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面前这没用的落魄子弟碰瓷摆了一道,对方就是想借着自己这暴躁脾气讹些银钱罢了。 手指对着那揣银子的梁衍鼻头指了指,郭家二郎冷笑着放出了一句狠话,道:“好!好!你给我等着!” 说着大步一迈,转身回身后的马车叫人拿上了马车上备好的纸钱物事等贡品,又走到林斐等人面前打了声招呼,请他们担待一番,道他们要抢这个先头先祭祖了,却不会叫他们白等的,给他们一刻钟,待他们出来时,定会将那些做法的神棍一同带出来云云的。 说着,不等林家众人有所反应,郭家二郎便带着贡品以及纸钱等物什冲进了皇陵。 这般气势汹汹的模样一出,果不其然,郭家二郎才带着人冲进皇陵没一会儿,里头那做法器乐的声音便停了。 这里的动静自是引得后头马车上不少人都下来查看了一番,林楠则顺带将那摔在地上折了手的梁衍拉了起来。 方才的事,便是没有下马车,在场所有的人也都看到了。 梁衍面色却是一片木然,还会羞于对外表示自己家境艰难,藏着掖着要面子这种事,前些年他还会做,如今却早已不会做了。那只没有摔折的手摸了摸怀里的银子,朝众人点了点头,语气干巴巴的道了声歉之后,又对林斐等人,尤其是搀扶了他一把的林楠道了谢。 “没有你林家在这里,他便是摔断了我的手,也不会赔那么多钱的。”梁衍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子,语气淡淡的说道。 这一声,直将原本还搀扶了他一把的林楠听的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这情形……为人父的靖云侯伸手拍了拍自家长子林楠的肩膀以示安抚之后,又瞥了眼一脸见怪不怪,不消自己费心的林斐,直接将林楠拉到一边小声叮嘱、教导了一番。 原本是顺手而为的举手之劳,甚至可说是带了几分善念的,可因着梁衍这一句话,却反而叫林楠有种被噎着了的感觉,好似……好似自己举手之劳的善念却被人利用了一般。 善念这种事当然不是坏事,靖云侯将林楠拉到一边教导以及叮嘱的也是长子莫要因噎废食,因着今日这一茬事,而废了往日的仁义礼智信之习。 那厢拿了钱的梁衍则不再在意皇陵里的先祖了,听得皇陵里传来的‘砰砰’一阵动静声,连看都不看一眼,头也不回的带着那包银子走了。 半道上,有人实在忍不住,叫住他问道:“那郭家兄弟可不是好相与的,你如此……便不怕他二人对你家先人不敬?” “我逢年过节纸钱、元宝什么的没少伺候,这么多年了,先人也没庇荫过我一回。”梁衍摸着怀里揣着的银子,虽那语气淡淡的,可其中的怨怼之声,谁都听得出来。 “今日,也算是头一回享到祖上庇荫了。”梁衍语气木然的说道,“反观郭家兄弟对祭拜先祖几时上过心了?那些事不都是让手下奴仆去做的?可郭家的运道比之我梁家的运道如何?”他木然的说道,“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如效仿一番郭家,指不定祖宗没得吃了,知晓要仰仗我烧的这点纸钱元宝过活,反而开眼庇佑起我梁家子孙了。” 这话听得众人一阵愕然,梁衍却不再搭理众人,直接揣着那包银子离开了。 至于郭家兄弟的不好相与,待郭家兄弟离开后,随后进入皇陵祭拜的众人在看到梁家先人墓碑前那一片狼藉的情形时,顿时骇住了,一股寒气自脚下生出,霎那间涌遍全身。 第六百四十六章 蜜汁糯米藕(十) 大抵是有太祖太宗陛下坐镇,虽距离太祖太宗陛下躺的那块风水宝地中的宝地有些远,可到底是在太祖太宗陛下眼皮子底下,是以几百年了,也没什么人敢在皇陵里放肆的。 如今这一茬,也算是几百年间头一回了。 看着旁人家墓碑前祭拜的空地上皆打扫的干干净净,唯有梁家先祖这里墓碑上被泼满了狼藉与污迹不算,甚至连墓碑上的字都被污的看不清楚了,至于前头祭拜的空地之上,那被拧断了头的鸡鸭鹅等祭祀牲畜更是就这般被人随意的丢弃在了那里。 发泄了一通怒火的郭家兄弟已经走了,自也不会再如方才那竹竿倒下来时一般,郭家二郎上前嘀咕着询问‘是朱砂水吧?’了。 当然,此情此景,也不需要郭家二郎再来询问那泼洒在墓碑上的究竟是什么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任谁都闻得出来泼洒在梁家先祖墓碑上的是血。 看着被拧了脖子扔了一地的鸡鸭鹅等祀品,想也知晓这血是这些祭祀的鸡鸭鹅的。 “这情形……像话吗?”后头走进来祭拜的众人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着后头排队的不需要再请大师做法了,自是不消再将人拦在皇陵门外不许人进入了。如此……后头祭拜之人也都拎着贡品物什什么的直接进了皇陵。 虽说被污的只是梁衍家的先祖,可到底一众先祖都葬在这一片地方,看着那被污的不成样子的梁家先祖墓碑,有人转头问一旁角落里神情惊恐、瑟瑟发抖,不少面上还挂了彩的被梁衍请来的大师们:“能不能唤个人来清理一番?” 那些大师却是瑟瑟发抖,指着面前这一幕,喃喃道:“不,不知道。”说着又看了眼卧于青山之中气势恢弘的皇陵,道,“被污成这样,也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其中一个面上被抽了个鞋板印子,连法帽都戴歪了的大师更是手抖的连法器都拿不稳了,他道:“方才,那郭家大公子进来发怒时,那法杆便倒了,想是梁家这位发怒了,眼下这两兄弟如此怠慢梁家这位,也不知往后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呢!” 这话一出,过来祭拜的众人面色皆很不好看。 过来祭拜先人的或许不是每个人都深信这个的,可敬重还是有的,这法帽都被打歪了的大师那话准不准的两说,可其中的不吉之意,却是让那些不管信不信这个的,都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 原因无他,这等不吉利的话实在似极了在诅咒以及咒骂对方,哪怕不避讳这个的人,听到有人诅咒与咒骂自己,心里总是不舒坦的。 就如郭家二郎那副随意的样子,明显是不大信神佛先祖显灵之事的,却仍会被梁衍一句“红白相撞是大凶”激的当场动手。 显然信不信什么的在于自己,可忌讳旁人诅咒自己却是几乎所有人的通病。 有本就体弱寒凉、上了年岁的老者裹紧了身上的薄毯,看着眼前这一幕令人脚底生寒的情形,指着那满地被拧断了头的鸡鸭鹅,道:“快些寻人来处理了吧!到底是皇陵,太祖太宗陛下眼皮子底下脏乱成这般,太祖太宗陛下想是不满意的。”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那被祭祀牲畜血泼了一头的墓碑,老者摇头叹道,“先祖这般英雄,后辈却是……被人欺辱至这般了,连句话都不说,也真是可怜!” 这话一出,便有人对那位老者说起了先时梁衍故意激怒郭家二郎之事,老者听罢之后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幽幽道:“那也是先祖英雄,后辈不行啊!只是欺辱先祖的不是旁人,反而是那心生怨怼与不平的自家后辈了。” 动手的是郭家兄弟不假,可直接原因难道不是梁家那位后辈梁衍先激怒了对方? “到底也是功臣之后,竟是沦落至碰瓷讹取银钱的地步了!”老者摇头叹道,“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嫌祖宗不庇佑他呢!”说到最后,语气里的不敢置信昭然若揭。 听过有日子过的不如意的寻常百姓会埋怨祖宗抑或者父母没甚出息,叫自己要受苦受累的过活,不似那些人中龙凤似的父母一般将儿孙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儿孙只消享福的。却是不曾想出息至开国功臣的先祖也会被后人埋怨呢! 只是这埋怨倒不是埋怨先祖不出息什么的了,毕竟出息至开国功臣这般的已是人臣极限了,任他再如何尖酸刻薄的挑刺也挑不出这个错来。却没想到对方无法埋怨先祖生前不够出息,便埋怨起了先祖去世之后不庇佑自己。这还真是……走进来祭祀的众人听到这一茬皆是连连摇头。 “郭家兄弟因着这一出也有怨,”一旁问了一遍角落里那些被打的大师们事情经过的人对老者说道,“怨同样是开国功臣,怎的后代竟出了这等不肖子孙,干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讹钱之事了。道这等人怎配同他们在同一块地方祭祀?叫梁衍这等人同他们在同一片地方出没简直是辱没了他们!” “所以梁衍怨梁家先辈,郭家兄弟也怨上梁家先辈了,合着好好的一个开国功臣成所有人的出气筒了?”老者对着那被泼了牲畜血的墓碑摇头唏嘘道,“真真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呢!” 说话的功夫,看不下去的众人已让自家人过去清理梁家先祖的墓碑了。 有人瞥向那狼狈不堪,张口闭口嚷嚷着‘梁家这位要发怒了’的大师,问道:“大师既如此信这个,方才郭家兄弟动手时,怎的也不阻止一二?” 脸上被抽了一只鞋板印的大师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鞋印子,缩了缩脖子,说道:“阻了,郭家兄弟带的人多,阻不动,反被他打了呢!”说着,不等众人说话,望了望头顶高升的日头,那大师又喃喃道,“到底是在白日里,我等鬼神之术哪里打得过实打实的拳头呢?不过好在入了夜便不要紧了,我等不会惧怕他那拳头了。” 这神神叨叨的话当然没几个信的,尤其衬着那大师面上狼狈的鞋印子,实在似极了那些在嘴硬,强撑高人高深莫测门面的神棍们。 到底是吃这碗饭的,旁的都能掉,那‘高深莫测’四个字却是万万不能掉的,哪怕是被打了,嘴硬说是故意被打的比比皆是,众人自是懒得理会这些事的。 待清理了梁家先祖被人泼了污的墓碑与前头的祭拜之地,又各自祭拜了自家先祖之后已是未时过半了,匆匆祭拜完了先祖,不敢再生耽搁,各家便相继驶离了皇陵,继续前往各家旁的先人陵寝祭拜了。 大荣清明祭拜也统共只这么一日,自是没的厚此薄彼,漏了家里旁的先人的道理。 不过虽是仓促离开,可叮嘱守陵人帮着将那些被拧断了头的鸡鸭鹅等祭祀物处理了之事却是不能忘的。 清明这一日来回奔波,林家这里自是仓促且疲惫。 反观踏青游玩了一下午,虽一直在跳在闹,可玩了一下午同奔波了一下午于多数人而言那感觉自是不同的。 不论是忙于功课,素日里寻不到空闲的荀洲还是每日忙着生计的温明棠等人都很是珍惜这难得的一日空闲,不愿轻易浪费。 临近夕阳西下,忙活了一下午的众人又早早叫了马车回城,趁着还未到暮食饭点的功夫早早寻到了一家名声在外的食肆吃起了暮食。 对这一日难得的空闲安排,温明棠等人皆很是满意。 清明这一日,既有似林家这般虽忙着奔波了一整日,可好歹一年忙活一次,将先祖们都一一拜见了一番,以示后世子孙敬重先人,没有白费这一日的,也有如温明棠等人这般上午祭拜,下午游玩,暮食又吃到了一直想吃的食肆的菜食,无比满意这一日安排的。 当然,除却林家与温明棠等人这般的,也有对这一整日发生的事都觉得糟心透顶的,譬如先时在皇陵里教训了梁衍一顿的郭家兄弟便是如此。 离了皇陵之后,郭家兄弟自是直接扔了外头那件以示对先人敬重的白色长袍,露出了里头鲜艳的红色衣衫。 两兄弟不止着了鲜艳的红色衣衫,脖子里还带着那赤金的璎珞,臂弯上,腰间的缀饰更是无一不缺,外加头顶玉冠上的珍珠,足可见郭家这些年过的很是不错。 一贯顺风顺水的富贵闲人,素日里走路,连石子硌脚这种事都不曾遇到过,今日却遇到了这一茬憋屈事,能不烦闷才怪了。 既有了烦心事,酒自是个解烦排忧的好物件了。酒过三巡,喝的半醉不醉的郭家兄弟叫来了酒楼的主人——西域大宛质子王子,挥退了那些作陪的异域舞姬,附耳到那西域大宛质子王子耳边说了几句。 那位西域大宛质子王子闻言当即会意,道了声‘稍等’便出了门。 出了厢房,走到房门外的过道上,这位西域大宛的质子王子却并未立刻下楼,而是往前走了两步,走至栏杆前,人靠在栏杆上,低头向楼下望去,一眼便瞥见了正中圆鼓状的台子上立着的几样染了血的乐器。 这是乡绅出事那日沾上舞姬们血污的乐器,那日之后就这般被他大剌剌的摆在了舞台之上。 乐器上的斑驳血迹早已干涸,甚至连那日被请去,吓坏了的乐姬、舞姬们经过这些时日饮下的那些酒水与欢愉也似是渐渐褪去了对那一日情形的惧怕与畏惧。虽如今提起那一日的事情来,乐姬、舞姬们脸上依旧还能看到怔忪之色,可那惶惶与害怕却是一日淡过一日的。 多数人总是记不住事的,尤其在酒水、美色的欢愉之下,更是容易忘事的。所以,才更要将那些东西摆在那里,最正中的位置提醒自己。大宛质子王子垂眸看向鼓台上的乐器,又瞥了眼楼下大堂中坐了一半的食客。 比起旁的食肆酒楼来,他这里的生意实在算不上差的,可考虑到他这食肆酒楼的地段以及刚开业那会儿的生意,他这生意又确确实实是清减了不少的。 到底……还是忌讳的!哪怕这乐器染血之事是人祸,没有半点妖魔鬼怪之说,可于那些人而言还是忌讳的,所以生意清减也不奇怪了。 不过好在有人忌讳,便有人不忌讳。瞥了眼身后厢房里的郭家兄弟,这两兄弟便不忌讳这个,依旧是他这里的常客。 可今日却是……想到他二人对自己的交待,大宛质子王子摇了摇头,下楼唤来人,去外头请了个懂红白两事相撞的神棍回来。 玄玄乎乎的事多来自于口口相传,所能流传的也通常只有几句简短的打油诗而已。 一来一回没一会儿的功夫,大宛质子王子便带着打听到的打油诗回来了。 “路上白事让红事,桥上红事让白事。白事不抢阳关道,红事不争奈何桥。”大宛质子王子将打听回来的诗念了一遍,对面前脸色稍霁的郭家兄弟说道,“说的是红白事相撞之事,与你等不相干的。那落魄子弟也是穷极了,张口胡来,你等莫放在心上了。” 这话一出,郭家大郎这才猛灌了一口酒,说道:“原来如此!我还真以为是犯什么大事了呢!你知晓的,我本是不信这些的,可今日梁衍请来的那群神棍就似那苍蝇一般在人耳边嗡嗡作响,说的多了,便连我兄弟二人听了都有些心慌了。” “张口大凶闭口大忌的,再来一句血光之灾,谁听了心里会好受?”大宛质子王子笑着安抚两人,“那梁衍既想着讹你银钱,他请来的神棍自也一样,不过想讹些做法银钱罢了!” “不错,那梁衍自个儿手里才几个钱?他都要讹钱度日了,那几个神棍又能拿到几个银钱?”郭家二郎点头‘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这群该死的神棍!”之后,又瞥了眼外头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嗤笑了起来,“那群神棍竟敢口出狂言道夜里不饶过小爷?却不知爷有的是钱!哪里都能过夜!何需赶那夜路?” 虽听了那打油诗之后知晓说的不是自己便放心了,可到底是谨慎且小心的。过的这般好日子总是惜命的,这也不奇怪。更何况花钱买命这种事于他们而言委实太合算不过了。当然,买的这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于他们而言都一样。 那些被人嘲笑为了一点钱送命的乡绅们,那笑的最大声,也将之挂在嘴边反复提及的,恰恰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如眼前郭家兄弟这般的富贵闲人。用那么一点钱,买自己的命,岂不合算?真真不知那群钻到钱眼里的乡绅们究竟在图什么。 大宛质子王子看着面前两个喝的半醉的郭家兄弟,笑了起来,说道:“你二位一向只在白日里走动,自是只用一双拳头便够了。至于那夜里什么的,你等所在之处,又哪里有什么夜?”说罢瞥向一旁墙边点满的油灯,寻常百姓人家才需计较那点灯油钱,一间偌大的屋子,只允一盏油灯照明。 可似郭家兄弟这般的人,那所在之处总是伴随着满墙的油灯的,如此……自是任外头再是如何的黑漆漆的夜,这郭家兄弟所在之处总是亮堂堂的白昼的。 花钱,不止可以买到自己的性命,甚至还能买到白昼呢! 看着喝的半醉,躺在软榻上醉生梦死的郭家兄弟,大宛质子王子动了动唇,无声的说了一句:这两人的命是真好啊! 不止他们的命好,那些他这包厢里日夜吃喝玩乐的“金主们”,他们的命也是一样的好啊! 这只消享受,那责任自有家里旁人担着的人生也不知看的多少人眼红,又有多少人恨不能同他们换上一换呢! 第六百四十七章 臭豆腐 夜路幽幽,提着一盏灯的梁衍在路上走着,摸了摸怀里已去了一大半的填补债窟窿的银两,他苦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手里被大夫箍好的摔折了的手臂。 谁能想到昔日开国功臣之后竟会沦落至如今这般田地呢?竟需要用讹钱的法子来填补债窟窿了!方才走过那座灯火通明的酒楼门前他下意识的抬头望了眼酒楼的二楼。尽管他也不知道那郭家兄弟究竟在哪一间包厢里头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却知道他们此时定然在那最亮堂的地方呆着的。 那一间间亮如白昼的厢房里也不知点了多少灯,就这般不分白昼黑夜的烧着那些灯油钱,哪里会似他这般,还需要小心着手中灯笼里的蜡烛,惟恐走的慢些,蜡烛烧尽了,还需要浪费上第二根的。 提灯这种事一贯是夜里行人用来照亮前路的,可前一段时日,却听闻那郭家兄弟玩起了‘白日提灯’这一出,提着那亮堂堂的精细的灯笼招摇过市,当然不是为了照明,只是觉得好看,且有趣罢了。 千金难买我乐意!这句话是挂在郭家兄弟嘴边的口头禅。为了哄自己高兴而花费上千金之数这等事于郭家兄弟而言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千金能让自己一乐,于他们而言,简直是再合算不过的买卖了。 啧!命真好啊!梁衍提着灯笼的那只并未受伤的手抬起,笨拙的用手指拢着自己的衣袍。清明这两日是大好的春日,自是不冷的,可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起郭家兄弟,都会让他浑身发冷。 想起白日里后头排着队的那些马车,梁衍苦笑了一声:也只有这等时候,他这梁公后人能排在旁人前头了。 一样的开国功臣,青史留名之人的后辈,却沦落至此。最早他也曾对此蒙羞,觉得愧对先祖梁公之名,想着发奋,努力,要为先祖挣个功名,重振先祖荣光回来的。可之后……随着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不顺,他已然放弃这等想法了,似林斐这等让先祖颜面增光的子弟到底少见,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寻常之辈。看清了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为先祖挣个功名之后,他的目光也不再看向林斐这等子弟了,而是转为看向了另外一类人,譬如——郭家兄弟。 这一看,才发现比起自己来,这郭家兄弟的命委实是太好了。不消顾虑家族传承,那担子自有旁人担着,甚至都不需要似连林楠这等老实人一般每日老老实实的去衙门做事,他们只消花天酒地的玩乐,自有大把大把旁人努力一辈子也够不着的物件自己送上门去。 这命是真好啊!梁衍动了动唇,感慨道:哪似自己这般需要费心劳力的过活的? 要知道比起郭家兄弟来,他的书至少读的更多些,还中了个秀才呢!可明明自己比那郭家兄弟更好,却为什么日子反而比那郭家兄弟过的苦的多了呢? 这世间不平之事真多啊!梁衍木然的望着前方路杖上摇曳晃动的灯笼,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袍。 从那段繁华之地过来,周围好似一下子暗了不少,少了两畔那彻夜不眠、亮如白昼的厢房照明,自是一下子回归了黑夜原本的颜色了。 眼下本就是黑夜,没有人花钱买那白昼,露出的自是天地原本的面目。 梁衍抬头望向那轮悬于头顶的明月,现在是黑夜,不是白日,这周围自该是暗淡无光的。 有白日就该有黑夜,这是天地本该有的样子。就如一个人的运势,有好也有坏。否极自然泰来,柳暗自然花明,好坏皆该有的。 原本人生便该如此的!可有的人,却硬生生的花钱砸出了个白日永在,永无黑夜来。他们用钱买出了自己的一世顺遂,那被这些人丢出来的不顺之势又会去找哪个可怜人?命运捉弄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梁衍双唇颤了颤,看着头顶的明月,赤红的眼眶将木然与绝望尽数框在眼中。 绝望越积越多,看着那郭家兄弟二人的眼自也越来越红。 难怪人总说他眼红郭家兄弟呢!那么多的绝望与不甘积压于眼底,又怎会不眼红? 一个人的运势不该是有好也有坏的吗?这才是所谓的天道平衡。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同样是勋贵子弟,有人的命却是那么好,一生只见好事,却不见坏事呢? 或许,当真如那些大师说的那般,他的命是被人换了,他要换回来! 喃喃自语着往前走着,穿过夜巷时,耳畔似有唢呐声传来,这夜半……哪里来的唢呐声?且这声音,乍一听好似喜庆无比,可再一听,却又仿佛哀怨至极。 喜庆与哀怨,这唢呐声中怎会同时蕴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提着灯笼的梁衍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也是直到此时,原先那浑浑噩噩,乱飞的思绪收拢了起来。他抬头看向那喜庆声的来源,一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迎亲队伍自路边的小巷尽头冒了出来。有人清明半夜迎亲呢!梁衍提着灯笼的手下意识的一记哆嗦。这些年为求运势顺道不知寻了多少大师,自也对那些忌讳之事信手拈来了。不论如何,清明夜半迎亲总不是什么大吉之事吧!也不知什么人找的哪个大师挑的时辰。梁衍动了动唇,下意识嘀咕了一句:“那些个骗子……又在骗人呢!”也不知骗去他多少钱财了,若非如此,他哪里至于今日要讹钱来补窟窿的? 正这般想着,那哀怨的唢呐声也越来越近,梁衍哆哆嗦嗦的抬头,向桥那头只几个人抬着棺材的送葬队伍望去。 路上来了红事,桥上来了白事,他自己……梁衍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他站在桥与路的中间,便这么看着红事与白事向自己冲来,两队皆不见任何避让的动作,红事争抢奈何桥,白事抢占阳关道。 “反了,一切都反过来了!”梁衍喃喃着,看着朝自己冲撞而来的红白两事队伍,那一双赤红的,被不甘、绝望以及嫉妒等种种情绪所充斥的眼里突地露出一丝喜色来,他欢喜道,“反过来了,都反过来了,终于反过来了!”赤红的眼里留下一串擦拭不尽的眼泪,那眼泪越流越凶,颜色也从一开始的无色渐渐被那双赤红的眼所染红,滴滴血泪染红了梁衍的面颊,一路下滑,滑落至脚下的地面上,砸出一朵朵血花。 夜半喝的醉醺醺的几个酒鬼早在那唢呐声起时抬起头茫然四顾的寻起了唢呐声的来源,待到那一队带着一股不知名的幽幽香风,只短短几个人的迎亲队伍从身旁经过时,更是一骇,直接酒醒了大半。谁家三更半夜迎亲的?酒鬼不解的挠了挠头,大抵是酒壮人胆,一面对这古怪的情形惶惶害怕着,一面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跟了过去。 夜雾正浓,叫人看不真切前头的具体情形,不过所幸红色显眼又招摇,几个酒鬼跟在那古怪迎亲队伍的后头往前走去,待跟至桥下不远处,看到自桥那头扛着棺材过来的白事队伍时,本已被夜半红事队伍骇醒了一大半的酒意一下子骇至全醒了。 看着夜色里显眼至极的红白两色队伍就这么迎面相撞而来,那站在桥与路之间,红白相撞正中的那个折了... “反了,一切都反过来了!”看着书生的嚷嚷声越来越大,为这所谓的“反过来了”而欢呼雀跃,几个酒鬼看的更懵了,眼看着红白两支队伍,那抬着花轿的与扛着棺材的都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迎面朝着对方相撞而去,几个酒鬼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诶,那书生……”话还未说完,眼看两队寸步不让的迎面相撞,在那相撞的瞬间,两支队伍恍若纸糊的一般瞬间起了火,幽幽古怪的蓝色火苗飞快的窜动,仿若活过来一般迅速蔓延游走至了两支队伍,那些抬轿的、吹唢呐的,抬棺的没有一点声响,迅速溶于大火之中,唯有那中间嚷嚷着‘反过来了’的书生被大火蔓延至自身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惨叫,幽幽的蓝色火光中,几个酒鬼只见那书生赤红的眼里流出的满是血泪,就这般发出了两声惨叫之后倒在了地上,这好似活过来的火势则迅速蔓延开来,几个酒鬼眼看着不过几息之间,那个书生便从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的人,被烧成了一具焦炭似的尸体。 待回过神来之后,几个酒鬼大叫了一声,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酒鬼转身,拽住还怔在原地惊恐大叫的两个酒伴飞快的向衙门奔去,边跑边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报官?” 至于该报哪座衙门的官,自是眼下离哪座衙门最近,便敲哪座衙门门前的鸣冤鼓了。 …… 一整日玩的颇为尽兴的温明棠洗漱过后,绞干头发正准备爬上床塌翻几页话本子睡觉,便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击鼓声响了起来。 半夜敲鼓?“咚咚咚”的敲鼓声让人下意识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温明棠怔了怔:呃,犯人作恶确实是不管什么时辰的,半夜敲鼓也不奇怪。 抿了抿唇,温明棠才要继续爬上床睡觉,却听那才停了一息的击鼓声再次响了起来,那急促的一阵快过一阵的敲击声,自是傻子都听得出来里头的急迫之意。 作为一个大理寺的厨子当然是不消理会外头鸣冤鼓的声音的,可这声音急促成这般,连她这里都听到了,也不知那些今日值夜的小吏们怎的还不出去查看的? 耳畔咚咚不停的鼓声让温明棠一个厨子不得已越俎代庖了一回,穿上外衫,踩着鞋子出了院子。 从后院行至那群小吏们值夜的堂中,眼见堂中灯还亮着,那案上翻开的卷宗、话本以及喝了一半的茶水都放在那里,可见人还在衙门里,却不知都去了哪里。 正这般想着,听不远处茅房的方向有几个人在茅房里扯着嗓子嚎道:“快!快!来个人去开下门,我等吃那臭豆腐吃坏肚子咯!” 才经过大堂的温明棠顿时恍然,记起自己吃罢暮食回来时,几个值夜小吏正对着一盘臭豆腐蘸着酱吃的高兴,还热情的邀请温明棠一同品尝来着,道是回老宅看自家八十多岁的曾曾祖母时,曾曾祖母做的,算得上是曾曾祖母的拿手小食,特意拿过来与大家品尝一番。 虽只是自家做的,可曾曾祖母做了几十年了,那手艺确实不比外头卖的差的。 温明棠对吃食一贯是来者不拒的,只是彼时才吃罢暮食,实在吃不下,只好就此作罢。只是温明棠虽未食,却还是过去瞥了眼,见那臭豆腐的品相与味道确实同外头小食摊上的没什么差别,曾曾祖母几十年的手艺不是吹嘘的。 只是看着那环绕着正在吃小食的众人飞的两只苍蝇,以及有人咀嚼着那臭豆腐,一面惊呼“这臭豆腐味道真好!”,一面啧着嘴感慨道:“味道不错,就是细嚼起来有些发酸。” 温明棠看着那苍蝇嗡嗡乱飞的臭豆腐,问正在大快朵颐的几个小吏:“这臭豆腐做了多久了?” “不晓得,我曾曾祖母上了年纪后记性便不大好,忘了!”高兴吃着臭豆腐的小吏说道,“苍蝇什么的不打紧,毕竟这味道天生就这样,苍蝇闻错了以为坏了也不奇怪。至于发酸什么的,豆腐有时候就是有些酸的,不打紧的。放心!我打小吃到大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呢!” 回想起自己吃罢暮食回来时撞见的那一幕,再看蹲在茅房里扯着嗓子喊人去开门的众人,显然那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老话说错了。 事实是这不干不净,吃了确实是会让人闹肚子的。温明棠沉默了下来,想到那两只乱飞的苍蝇以及那一盘臭豆腐,摇头心道:这小食是名唤‘臭豆腐’,不是臭了的豆腐!有时候豆腐或许会有些许酸味,可那酸过头的当是馊了呢! 因着众人都被一盘臭豆腐送去了茅房,自是只能让温明棠一个厨子跑出去开门了。 咚咚急促敲击的鼓声随着温明棠拉开了大理寺的大门,终于停了下来。 第六百四十八章 臭豆腐(二) 趴在案上歇息的小吏们有气无力的听着那几个浑身带着酒气,却醉意全无的汉子磕磕巴巴的说着事情的经过。 “那书生就站在桥与路之间,脸上流着血泪,那红白两支队伍一撞便烧起来了,那瞎嚷嚷的书生身上也被火烧到了,惨叫起来,一会儿的功夫就烧成黑炭了……” 虽对方身上酒气浓的三尺开外就能闻到那股子酒味了,可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显然对方已被当时目睹的那一幕完全吓醒了。 事实上不说酒鬼了,就连未喝酒,连夜被人请回来的刘元等人听罢也吓了一跳。 “这说的……我还以为在看鬼怪话本子呢!”刘元摸了摸鼻子,对一旁的白诸说道,“又是半夜迎亲又是红白事相撞的,比鬼怪故事还鬼怪故事!关嫂子他们听了又能高兴多个谈资了。” 上回刘家村那事也是如此,关嫂子他们逢人就是一拍手,得意道‘看我先前说的准不准?是闹鬼了吧?’这话只要听到了,一开始刘元还会一次次的纠正道‘不是闹鬼了,真相是那刘耀祖杀的人’,关嫂子等人听的都很是认真,一问也都知道是刘耀祖杀的人。可一个转身的功夫,刘元又能在旁的地方看到他们在那里得意吹嘘道‘看我先前说的准不准?是不是闹鬼了?’ 如此纠正了几次,眼见还是老样子,真问起来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一个转身去外头吹嘘还是将‘闹鬼’二字挂在嘴边。 后来刘元也明白了:关嫂子他们并不是不知晓真相,只是比之真相来,更喜欢那能去外头吹嘘的‘闹鬼’传闻与那能一张嘴灵验的‘半仙’名头罢了。 当然,作为办案的寺丞自是不会如关嫂子他们一般闭眼不看真相,只胡说八道吹嘘的。就譬如眼下这将几个酒鬼骇醒的一幕,虽说似极了鬼怪故事,可于刘元等人而言,却是还未到现场,便已知晓这多半是个障眼法了。 障眼法使出来自是要给‘眼’看的,如此……自是要有对着使障眼法的那个人才是!可眼下这所谓的障眼法与之看的对象却是面前三个咋咋唬唬、惊慌失措的酒鬼。 酒鬼显然是被那鬼怪故事似的障眼法骇到了,对此深信不疑,坚称‘有鬼!’,不过好在办案的不是酒鬼,而是他们。 衙门里画人像的小吏正认真将酒鬼话语中描述的书生模样细细描画着,画好了一张,便举起手里的画像问那三个酒鬼:“那书生可是生的这般模样?” 三个酒鬼盯着那小吏画的人像看了会儿,便摇头道:“不对!眼睛好似要大点,眉毛好似还要再浓点……” 一听这话,重新磨墨的小吏便瞥了眼那三个酒鬼,又看了看手头一摞画废了的人像画,不由叹气道:“你等能描述的准些吗?都是照着你等描述的画的,废了这么多张了……诶,林少卿?” 正叹气准备重画的小吏眼见一旁自过来之后便一言不发,听着酒鬼嚷嚷着‘有鬼!’若有所思的林斐忽地走了过来,拿起那笔架上的笔,蘸了蘸墨,而后便开始在那纸上勾勒了起来。 比之画人像的小吏那细腻的笔锋,林斐却只寥寥勾勒了数笔便落了笔,将笔放回了笔架上,而后将自己画好的人像画举起来,问那三个酒鬼:“你等看到的,那摔了右臂的书生可是生的这般模样?” 寥寥数笔当然比不上专画人像的小吏那般描画细致的,只是虽落笔勾画的书生轮廓十分粗犷,可那书生眼里的不甘、绝望以及那疯疯癫癫、喜极而泣的神态却是让三个酒鬼只一眼便认了出来,当即惊呼道:“诶!就是他!就是他!” 酒鬼先前不曾见过那书生,也只是隔着浓浓的夜雾瞧了这么一眼。人的注意力总是只有这么多的,彼时又有如此招摇显眼的红白两色队伍在侧,只这一眼究竟能看的多细致?更遑论那书生脸上还在流血泪。 能一次就画出让酒鬼点头惊呼“就是他!”的画像倒不是林斐画工如何了得的缘故,而是如此情形之下,酒鬼能记住的除却那书生的一番穿着打扮以及断了的手之外,自也只有那刹那间的神情了。 眼见酒鬼认了出来,画人像的小吏松了口气,叹道:“我画了这么多次也未画准,还是林少卿厉害,只一次就画准了。” 林斐却并未如小吏那般松了口气,而是摇了摇头,垂眸看向手里的画像一言不发。那一身重孝的打扮以及折了的臂弯简直似极了今日见过一面的梁衍,当然,是不是梁衍,等赵由跑一趟回来便知道了。 正这般想着,问个话的功夫已经跑了一趟的赵由回来了,带来的消息除却按说早该回家的梁衍至现在还未回家之外,还有梁衍今日刚还了一笔债窟窿的事。至于那债窟窿怎么还的,听那借钱给梁衍之人唏嘘道:“梁衍说是折了一只手换的,当场掏出了一大包银子来。可我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那一大包银子,而是那装银子的荷包还真是精细,上头那绣工……啧啧啧,一看便是最精细的蜀绣,也不知什么人给梁衍的。就那一只荷包拿去当铺当了,也值不少钱呢!他这折的一只手还真是走大运了!” 听着赵由一板一眼的带话,林斐眉头下意识的拧了起来:作为亲眼看到皇陵前那一幕冲突之人,他当然知晓荷包是郭家二郎的了。 讹郭家二郎的钱,用讹到的钱去填补债窟窿,至于那债窟窿……则是请大师做法欠下的。如此……看来看去,这因果按说也牵连不到几百年前的梁公身上,可想到今日墓碑被人泼了污血的梁公,以及那些大师口中嚷嚷的‘梁家这位要闹了’,林斐便忍不住摇头。 梁衍几乎不事生产,吃的用的尽是几百年前的梁公传下来的,他可以怨很多人,恨早逝的父母不出息,恨那些大师只收钱做法却不见半点法力显现,却偏偏将祸水引到了皇陵里最无辜,且还是真正给了梁家后辈饭食所依的梁公头上。 真就应了那句话——欺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若是梁公活着,哪里还有梁衍以及郭家兄弟撒野的地方? 该回来的梁衍至今未归,听起来死的这个人越发像是梁衍了,更何况他这画像也是照着梁衍的神态来画的……当然,是不是真的梁衍,单凭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是远远不够的。 问过那些酒鬼,便要去那出事的现场看一看了,大理寺的差役当然不会似这三个酒鬼一般任那‘现场’就那般明晃晃的放在那里,一听那消息,顾不得吃坏了肚子,便连忙赶去保护现场了。 当然,这几个酒鬼一来一回报个官的功夫,那诡异的‘案发现场’有没有被人破坏以及动过便不得而知了。 案发现场被破坏这等事常有,除非是发生在懂行之人的眼皮子底下,知晓案发现场破坏不得的,多数案发现场待大理寺众人赶到时都是被人动过的了。 这也不奇怪!毕竟杀人命案这等事于大荣多数百姓而言都只存在于话本子与传言之中,真发生在自己身旁了,或惊慌失措尖叫,或兴奋看热闹的都有。 如此……再一想那酒鬼口中神神叨叨的幽蓝火苗,白诸说道:“那火当就是传闻中的鬼火,呃,就是磷火吧!”当然,所谓的鬼火到底是什么,经手了这么多案子,也早知晓是怎么回事了,骡马市里不少杂耍艺人都曾用鬼火来表演过。 这些装神弄鬼的伎俩要解释起来并不难。夜雾浓重,三个酒鬼又只是远远看着,那被磷火烧至全身也不动不叫的又哪里会是什么真的人?纸人在夜雾浓重的黑夜里被人用竹竿之类的物件牵引着健步如飞这等事过往的案子中早已见过了。 至于那个惨叫一声的书生……便是被磷粉抹遍全身,当真那么快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在短短几息之内烧成黑炭吗?而不是障眼法,趁着几个酒鬼过来报案的档口换了具尸体?夜雾浓重,现场又无人看守,过去看到的,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被人精心布置过的现场。 将那三个酒鬼的口供记录下来,又记罢每个人的姓名以及住址之后,大理寺众人方才放那三个酒鬼离开。 眼看三个酒鬼离开,刘元问林斐:“林少卿,可要寻个人跟着他们?” 走夜路撞到这一幕当然可能是巧合,可既是障眼法,自是要有那有只‘眼’才能演得下去的,是以作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三个酒鬼便是那只‘眼’。这三人当然不定都被收买了,可里头却极有可能有人收了银钱来配合这一出。 甚至收银钱的自己都未必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主动做起了这个帮着口述以及跑腿之人。 林斐点头,道:“虽不见得能抓到幕后黑手,毕竟给银钱收买这等事罕见亲自出面的,不过跟着也成,有时……也未必不会有所收获。”说到这里,复又转头看向一旁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自开了衙门大门之后,女孩子便未离开回去歇息,而是一直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听着。 眼见林斐朝自己看来,温明棠瞥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几个小吏,笑了笑,问道:“人手不够,可要人帮忙提灯?” 这话一出,抱着卷宗、纸笔等物做起了记录小吏的刘元、白诸二人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眼趴在案上揉肚子的几个小吏,以及身后站着的赵由同两个差役:说实话,人手……还当真是不够呢!至少,抱着纸笔提灯这种事确实是不大方便的。 没办法!这案子发生仓促,又是暮食过后了,外加那几个吃坏了肚子的小吏,一时半会儿能寻到的人委实太少了。便连魏服,因着今日出城去拜见了岳丈,也不在城中。此时大理寺能找到的也只有他们几个而已。 林斐听罢看了眼院中的日晷,说道:“此时是戌时……唔,也还成!本也只是过去看一眼,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说着伸手将一旁的灯取来,分了温明棠一盏,笑了笑,说道,“劳烦我们温师傅帮忙提灯了!” 虽然他相中她之事并未遮掩,可到底是公事,办公事时总不好太过亲近的。如此,两人一同在前头走着提灯,既不妨碍公事,也离她最近,人就在身旁,便是夜半出门,也不担心。 一行人提着灯笼出了衙门,一路上并未做什么停留,很快便来到了酒鬼所言的那桥与路的交汇处。 到底是清明祭祀日,外加这条路上的路杖上的灯未完全点亮,似这等无法尽数照明的小路之上自是鲜少有人经过的。便是有经过的,一见身着衙门袍子的两个差役守在那里,虽是知晓多半发生什么事了,可因着入夜要急着赶回去歇息等缘故也并未似白日里那般凑上前来看热闹。 两个揉着肚子守在那里的差役总算等到了人,打了声招呼便回衙门歇息去了,几人上前,见地上除了那烧成焦炭的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先前推测的纸人燃烧出的灰烬也不见一星半点,可闻着空气中那股子还未散去的浓重的烧过的纸钱、香火的味道,众人对视了一眼,点头道:“这就对了!” 只闻得出味道却不见灰烬,可见这现场早被处理过了。眼下这干净的只一具尸体的现场,便是对方想要他们看到的了。 “一个大活人哪可能一瞬间就烧成炭了?”白诸摇头说道,“这具尸体也不知是什么人弄来的替死鬼。” “既是替死鬼,自是要弄清楚对方想顶替的究竟是谁的。”林斐说着,转身看向落后众人几步,走的慢了些的吴步才,道,“你来吧!” “除了我,还能谁来?”吴步才嘀咕了一声之后,上前两步走到尸体面前蹲了下来,说道:“等这验尸结果出来就知道顶替的是谁了。”他道,“折手这一事委实明显,当很容易查到那个流血泪的郎君的身份的。” “或者,当说是对方想要我等认定的那个流血泪的郎君究竟是什么人的。”白诸纠正了一番吴步才的措辞,说道。 布置这一切之人想要他们认定的那个郎君同真正死的这个可不定是同一个人。 第六百四十九章 臭豆腐(三) 温明棠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那盏幽幽晃动的灯笼,衙门里带着暖意的幽黄到了夜色之下多了几分别样的凄清与冷意,浓重的夜雾之下,恁地比平日里多出了不少美感。 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总是美的。温明棠看向周围,浓重的夜雾之下,往日里轮廓清晰的屋宅亦变得朦胧。 只是朦胧虽美,却也同样容易藏污纳垢,将阴暗笼罩其中,这对寻求真相之人来说总是头疼的。 “红事争抢奈何桥,白事抢占阳关道。”温明棠提着灯笼,同林斐立在一旁,看吴步才验尸,重复了一句那所谓的民间老话之后,说道,“杀人就杀人,何必装神弄鬼?” “且还是装给三个酒鬼看,借酒鬼的口告诉我等的。”刘元忍不住接话道,“但凡办过些案子的,谁又敢不经查证便无端信了这些酒鬼的鬼话?” 本是一句随意的嘀咕,却听一旁的温明棠忽地笑了一声,偏了偏头,似是头一回知道这些事一般,说道:“酒鬼的鬼话?对哦,酒鬼也是鬼。” 这没来由的一句嘀咕听的众人一愣,却听林斐接话道:“酒色财气令人神迷,被神迷,昏了头的人自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是没有什么底限与良知这些东西了,这等人……当然也是鬼了。” 虽口中讨论的是鬼,可对面前这诡谲的不见半点伪装痕迹的现场,在场众人却是谁也不信面前死的这个人是被鬼所杀的。 低头验尸的吴步才更是如此,掀开那早被烧成炭的衣袍,看到一坨早已烧化辨认不出原本面目的银两物件时,吴步才说道:“啧,这人身上带着银子呢!”说着将银子拿了起来,放到手里掂了掂,道,“估摸着有二三十两的样子。” 这话一出,最耐不住性子的刘元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林斐与白诸说道:“竟连这数目也同那什么梁衍还完债剩余的银钱数目对上了。” 不止穿着打扮,以及那只折了的手与梁衍相似,甚至连胸前揣着的还完债的剩余银两也一模一样,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对此林斐不置可否,只是拿起那尸体胸前被大火烧化,熔成一团的银两看了片刻之后收了起来,交给刘元,道:“将证物收好。” 虽知晓那书生的模样是过了酒鬼的眼的,验尸出来的结果当不会与所见有太大的差别,可还是要经由吴步才进一步验证的,这件事不可一蹴而就,自是粗粗查验一番之后,便将尸体抬上担架带回衙门继续验了。 转身离开前,提灯的温明棠提着手里的灯笼,忽地将灯笼提到了一旁巷前的石碑旁,却见凄清幽冷的灯光中,三个赤红的大字赫然立于其上——“迷途巷”。 “这名字……”白诸想到先时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说道,“倒是……好个应景的名字!” “其实是写碑的人写错了。”林斐日常翻阅了无数遍的长安城各种堪舆图以及风土人情记事显然不是白翻的,手里提着的灯笼往上提了提,将周围夜雾中的屋宅模样照亮了几分,虽因着夜色与浓雾的存在依旧看不真切,可那屋檐轮廓却已能看清了,“这里本当唤作米图巷的,请来写碑的人显然不清楚这名字的来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写了个错的名字记于其上。” “虽这里如今只是长安城无数寻常街巷中的一条,并不算显赫,住在这附近的也尽是些寻常百姓,不见多少富贵之人。便是原本住在这里的百姓赚了银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搬离此处。”林斐瞥了眼巷头几家门头低矮的屋宅,墙面依稀可见破败斑驳、‘上了年岁’的痕迹,淡淡的笑了笑,道,“屋宅都是上了年岁的老旧屋宅了,虽比起三街九巷那等地方好些,却也仅仅只是好些而已,足可见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富裕。” “可我大荣建朝最初却不是如此,这里也曾住过几个便是放眼大荣也赫赫有名的大米商的。”林斐说道,“我大荣太宗陛下昔年建朝时曾遇上过一桩事,彼时战场之上,前朝那位末代君主打不赢,便使了阴招,重金买通小人偷偷将太宗陛下的老父与几个儿子掳来,藏于城中。并放话太宗陛下若敢攻城,他便先杀其父与其子,令他们为自己陪葬,要太宗陛下做这不忠不孝之人。” “不是什么人都能似刘邦一般面对这等情形还能耍一番流氓,不管自家老父与儿子的,且太宗又素有仁孝之名在外。便在这棘手之时,城中米商发现了前朝末代昏君藏匿太宗陛下父与子之处便在这米图巷中。既是米商,自是物尽其用,想了个办法,将大米倾倒在地,以巷道为纸,米为笔,铺写出了个‘人’字,使得人在高处一眼就看到了米图巷这里的情形,由此夜里偷偷入城救走了人质,也使得太宗陛下并未担上这不忠不孝之名。”林斐说道,“因着这一事,大荣建朝之后,太宗陛下特赐巷名米图巷,却未料那工匠粗心,将之错记为迷途巷了。” 众人恍然,却听那厢才说罢这些的林斐忽地话题一转,提起手里的灯笼,照向四周:“不过也有人说不是写碑之人粗心记错了,而是这迷途巷乍一看只是寻常小巷,可前后数条巷落景致极其相似,简直似极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是以夜雾浓重时,常出现走错巷子进错宅的情况。” 话说至这里,众人也笑了,白诸说道:“那还真是个变戏法、捣鼓障眼法的好地方了。” “这说迷途巷没有记错的说法除了景致相似,极易走错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林斐说着,顺着一旁女孩子的目光望去,见那夜雾浓重的巷子深处,几盏上红下粉的两节灯笼在夜雾中随风摇晃,看着那红粉灯笼,他道,“这巷子里还有不少做皮肉生意的暗娼。” 红粉灯笼是大荣常见的暗娼屋宅门前的标识,只一见门头那上红下粉的两节灯笼,便知道里头的人是做什么的了。 至于对这些暗娼,看的人觉得她们是红粉佳人还是红粉骷髅,那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了。 “如此看来,林少卿方才说的那句‘酒色财气让人目眩神迷’的话还真没说错,神魂失守,由此不知归途,迷失了本性也不奇怪了。”白诸想了想,说道,“这般看来,那写错碑文之人这一记写错还当真是神来之笔啊!”说话间不住赞叹,“米图巷让人感慨米商大义,迷途巷却是自有深意。” “寻常人被迷失了本性,寻不回自我已不是什么好事,我等若是也被迷了本性,便要出大事了。”林斐说着,低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女孩子,语气微微上扬,“走吧?” 温明棠知晓今日自己与平日里有些不同的举动到底是落入他的眼中了,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笑了笑,道:“我再看看再说。”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之后说道:“待你想好了再与我说。” 温明棠点头,瞥了眼那迷雾深处的红粉灯笼,收回了目光。 自迷途巷回来之后,温明棠未再跟随在众人身侧,将手中灯笼里那走了一趟,烧的... 一夜好眠无梦,第二日天蒙蒙亮,洗漱一番过后出了后院,同纪采买、阿丙、汤圆以及几个分到早起取菜肉活计的杂役汇合之后,众人便去了衙门前头等内务衙门送来的菜肉。 经由大堂,看到和衣躺在几个蒲团之上,脸上还盖着几本书册,睡的正香的刘元、白诸等人时,众人都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待走过大堂之后,众人方才拍了拍胸脯,小声道:“大人们还真是幸苦呢!听闻昨晚又有案子了?吴步才那屋子里的灯眼下还亮着,想是亮了一整晚,眼下天亮了,却忘记要灭灯了。” 温明棠点头说道:“是昨晚几个酒鬼报的案。”至于具体什么案子,温明棠没说。 虽然同在一个衙门里,可案子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最先开口的总不该是她这个厨子。 走到大理寺衙门门口等了会儿,便等来了内务衙门送菜肉的杂役,却不是常见的马杂役,而是个新面孔。正当温明棠等人以为内务衙门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将马杂役也牵连进去之时,纪采买上前同那哈欠连天的杂役打了声招呼,问道:“今日怎么是你?” 那眼底还有深深的眼圈未消,哈欠连天,明显一副并未睡醒模样的杂役则道:“他昨日去城外踏青玩的太疯,一不留神落了水,虽说及时换了衣裳,可还是发热了。是以告假了。” 纪采买恍然,道了两句‘看来玩起来也要注意脚下’云云的之后,便对那杂役问道:“那你呢?怎的哈欠连天的?” 这话一出,那没什么精神的杂役就笑了,看得出这问题提起了他的兴致,可大抵因着那身体实在太过疲累,即便明显提了提兴致,却还是一副强撑起精神的模样,他手握空拳,一手搭在纪采买的肩头撑着自己的身体站立着,一手捶了下纪采买道:“我嘛,除了好那口还能做什么去?你懂的!”说着目光瞥向一旁的汤圆与温明棠,看到温明棠时,眼睛顿时一亮,问道,“这二位……” 话还未说完,纪采买便‘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问话,说道:“这是我们温师傅,你先前问过的那个。” 一听这话,这人“哦”了一声,露出一副了然之色,而后说道:“难怪呢!啧啧,怪不得啊!”感慨了两句之后便朝纪采买抱了抱拳,道了声“我先走了!还要赶着去送菜肉!”说罢便坐上驴车离开了。 虽说这人前后并未做出什么失态之举,可经由这一出,他话语中的‘好那口’是什么意思,众人已然明白了。 待那人离开之后,最好凑热闹的关嫂子便忍不住问道:“这人干什么去了?啧啧,那副一瞧便被掏空了的模样可是去那烟花地里睡婆娘去了?” 这话一出,纪采买便叹了口气,说道:“便是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他用自己的银钱寻暗娼也是自己的事,与我等无关的。”说着,瞥到一旁关嫂子等人脸上仍未褪下的兴奋与那看热闹的神情时,他咳了一声,叮嘱众人,“家里若是没银钱也经不住这般没日没夜的寻暗娼的,你等莫去惹他,他几个兄长都在内务衙门里做管事呢!” 虽是敲打了众人一番,让众人莫要多管闲事。可后头这话一出……显然也不用众人打听了,纪采买已将能说的都说了。 温明棠想起昨日见到的迷途巷夜雾里摇晃的几盏红粉灯笼,再看方才那坐在驴车上哈欠连天的杂役,没什么精神,立在那里还要搭着纪采买的身体方才能撑着站稳,不由暗自心惊:那杂役瞧着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却连站稳都费力,身体真真是被掏的够彻底的! 当然,这也只是个寻常小插曲而已。倒是昨日几个小吏吃臭豆腐吃坏了肚子一事勾起了众人腹里的馋虫,纷纷表示自己也想尝一尝那街头小食臭豆腐了。当然,他们想吃的不是臭了的,酸了的,坏了的臭豆腐,而是正儿八经能吃的小食臭豆腐。 这事自是要放到午食过后的空闲时候才能去做的了,大早上的大理寺里做活的众人都忙得很,先是忙着做朝食,待众人吃完朝食之后收拾碗筷的收拾碗筷,其余众人则要将午食同暮食的菜肉提前洗了、切了、备好,如此下午方才能腾出空档来歇息。 温明棠这里正忙着备朝食,那厢的林斐却是方才回了府。 虽说林斐是夜半离开的,可家里有什么动静,待郑氏等人早上睁眼时,也早有下头的人过来禀报了。 夜半离开的家门,早上回的家,按说自己见到的当是个疲惫不堪的次子才是。 可侯夫人郑氏看着面前林斐虽头发有些散乱,显然一整晚并未梳整,可那面上却并未露出几分疲态,同歇了一整晚的自己一样精神奕奕,不由奇道:“阿斐,你整夜未睡?” 林斐摇头,目光清亮的回道:“忙完已至亥时了,想着回府的话还要叨扰一番,折腾出不少动静,将大家都惊醒,便直接在大理寺里和衣歇着了。眼下回来是为了洗漱一番,换身衣裳再去衙门。”说罢这话,林斐却是并未立刻转身回院子换衣裳,而是迟疑了一刻之后,对郑氏说道,“母亲,儿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郑氏瞥了眼林斐,道:“亲母子的,还有什么请不请的?你直说便是了!” 第六百五十章 臭豆腐(四) 亲母子之间不止没有“请不请”的,做儿子的林斐也从来不会提超出母亲能力范围之事。 侯夫人郑氏听着林斐提出的帮忙请求,挑了下眉,半点不意外:果然,儿子要叨扰到她的必是内宅之事。 “你说郭家那两个啊……”郑氏抿了口茶之后,说道,“饱暖思淫欲!素日里又不消做什么事,自是只顾着享乐了,虽说眼下还未成亲,可那后宅的美妾你说会少么?” “家里有的还不算,还要去外头猎艳来着,将外头相中的一个一个的往家里抬。”郑氏说道,“不过抬多少回来都不妨事,左右郭家都养的起!” “至于近些时日郭家兄弟身边有没有什么得宠的……”郑氏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说道,“不大清楚。不过便是有,也不会在自家后宅。若不然,这郭家兄弟便不会跑到外头去了,而是在家里同美妾作乐了。” 林斐听到这里“嗯”了一声,又道:“劳烦母亲了,若是近些时日听说什么女子同郭家兄弟有关的消息,记得告知我一声。” 郑氏点头。虽亲母子之间没什么“请不请”的,可凡事都要追问一番也算是所有聪明人的通病了。她瞥向林斐,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顿了顿,不等林斐开口,便主动说道,“不方便说的话便莫要说了!” “昨日迷途巷那里死了个人,虽尸体烧成一块炭,辨认不出来了,可看那情形以及证人所言,极有可能是梁衍。”林斐说道,“因那折了的手委实太特殊了,而昨日他折手之事又是在我等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同郭家兄弟有关,我自是要问一问的。” 郑氏了然,再次点头,又问:“既是要问郭家兄弟,又问他二人身边的女子作甚?” “事情发生在迷途巷,”林斐解释道,眼见郑氏面色茫然,显然还不清楚这迷途巷里住的是什么人,遂又多解释了一句,“就是住了很多暗娼的那个迷途巷。” 郑氏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虽然不似次子一般能清楚的记得这城中每一条巷道的名字以及出处,可这名字还是听的郑氏忍不住道:“好应景的名字,可不是迷途之巷嘛!” 林斐点头:哪里只是巷子迷途,那迷途巷里住的人指不定还爱装神弄鬼,如此……自是迷上加迷,一旦被绕进去,便轻易走不出来了。 既回家换了衣裳,自是在家里食罢朝食之后再回大理寺了。 待林斐回院子洗漱完换了身衣裳再过来,靖云侯同侯世子林楠已坐在那里吃朝食了。点头唤了声“父亲、兄长”之后,林斐坐了下来,同众人一道食起了朝食。 虽说林家没那般苛刻的要求家中众人都行那“食不言”的食礼,有事也能吃饭时说上一说,可没话硬说,硬要破那“食不言”的食礼也不好。 一顿安静的朝食食罢之后,靖云侯等人起身,准备去各自衙门当值,临行前侯夫人郑氏一边为靖云侯整理衣衫,一边笑着说起了林斐托她打听的郭家兄弟身边女子与暗娼之事,本是随口一说,靖云侯闻言却是下意识的接了一句:“哟,暗娼啊!” 这一句接茬之后,对上不约而同朝自己望来的林斐与郑氏,靖云侯解释道:“不是郭家两兄弟那年岁的,倒是同我一般年岁的听说近些时日有几个昏了头,同暗娼来往,宿醉在那迷途巷不肯回去了,为此还同家里的原配闹起了和离。不过好在昏了头的俱是没什么品阶在身上的,若不然,非得被人参上一本不可!” 靖云侯早就察觉到帮自己整理衣衫的那只手在自己提到“迷途巷”之时便顿住了,是以说罢这话之后,便立时低头问为自己整理衣衫至一半突然停下来的郑氏:“怎么了?” 郑氏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林斐,抬了抬下巴示意夫君问次子。 靖云侯愣了一愣,本是想开口问一句次子的,却在看到次子的瞬间猛地记起了一茬事,脱口而出:“听闻那几个宿醉在迷途巷的相中的那女子有几分肖似那位温夫……”话至一半,倏然收了口,同郑氏对视了一眼,两人面露微妙之色。 那位温夫人早在当年便已经死了,抱守气节的死在了被押往教坊的途中。 只是人一死,原本便已盛名在外的美人更是因着无法摘得而变得名头更响了。原本外面那些人再如何写诗词什么的提起温夫人,那温夫人也只存在于诗词的字里行间与众人的口中,看不到也摸不到,可眼下这一出却是直接将活生生的人推到了众人面前。 沉默了半晌之后,靖云侯叹道:“那位温夫人名声太响了。” 名声如此之响,却并未被多少人质疑,那位温夫人自是不折不扣的真美人,可真美人也不是没有,不说旁人了,便说次子相中的温明棠这位温夫人嫡亲的女儿,那五官模样便循了温夫人,却没有这般响亮的名头。 有些事,于一直求个花魁美名的温秀棠这等人而言或许是好事,可于郑氏看来,尤其是阅遍了荥阳郑氏祖上种种记载,她道:“美,自是好事,可盛名太过,尤其还似是这等情况,引得人宿醉在迷途巷,闹和离,虽那人不是温夫人,可这红颜祸水的名头怕是并不会落到那迷途巷的女子头上几分,而是尽数砸在死去的温夫人头上了。” 再者,看着次子下意识抿唇的反应,说起肖似温夫人,论五官,怕是没一个能比温明棠更肖似的。看着旁人怀里搂着的那个女子生了一张肖似自己相中的小娘子的脸,靖云侯道:“若叫你看了,是不是觉得刺眼?” 林斐点头,坦然承认了下来。顿了顿,又道:“那红颜祸水的名头不止要砸在死去的温夫人头上,怕是还会分出几块砖瓦落到明棠头上了。” 这话听的靖云侯夫妇叹了一声,顿了顿,郑氏道:“哪怕她们什么都没做,名头却是要担了。” 至于这名头好不好的,于死去的温夫人以及眼下正认认真真在大理寺衙门里做事的温明棠而言,怕是被叨扰了。 “是人都爱美。”郑氏想了想,说着,瞥了眼一旁的靖云侯以及世子林楠、次子林斐,“不然你等也不会每日花上那么多功夫在铜镜前整理衣冠了。” “红颜祸水这名头听起来不似个好话,可于那等虚荣之人而言这不是好话的词却是个实打实的宝贝疙瘩。”郑氏说道,“所以,于那等虚荣之人眼里看来,便是这么大个馅饼直接砸到了死去的温夫人头上,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妒生恨!”靖云侯说着,伸手覆上为自己整理衣衫的郑氏的手,将郑氏的手拢于掌心,说道,“旁人夸我夫人貌美,我亦觉得高兴,可我同样知道,每每有人夸赞夫人貌美之时,总有人的眼里是带了没来由的嫉恨的。尽管我夫人都不见得认得她。” “恨生杀。”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对靖云侯道,“父亲这话于我而言当真是醍醐灌顶。”他轻声道,“我想起她当初在街头被裕王手下之人追杀的情形了。” 温秀棠的种种行为虽乍一看莫名其妙的,裕王让她帮忙残害世上仅存的亲人,她那身子骨便软的跟没骨头的烂肉一般立时上赶着帮忙了。被拆穿之后便哭诉自己是弱女子,逼不得已,不敢违抗裕王的命令而已。可细想来,温秀棠哪里是不敢违抗?分明是巴不得的想要除去这个生了张好看面孔的堂妹呢!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也不必去寻温明棠这般的人做错了什么,花开在那里,于嫉妒她之人而言,存在,活着,甚至……连死了都是错的。 因为死了,便成了天上明月,再不可摘得,成了某些风流情种口中深情款款的对象,由此催生出了妒之因。也因为死了,便不能言不能语,任那脏水泼来,无法解释,只能任人欺负了,而软弱、好欺、无法还手一向是催生杀意的源头。 …… 在靖云侯府里发生的对话,林斐并未告诉温明棠,只是回大理寺后,特意绕去公厨院子,看了眼日日得见的温明棠。见女孩子正低头同汤圆、阿丙几个认真的做着事,面上的神情专注而安静。 泡了壶枸杞茶水的纪采买过来时见林斐在公厨院门这里看温明棠,唤了声“林少卿”之后便说起了今日早上的事:“我看内务衙门那个早早被色气掏空的一直盯着温师傅看,便自作主张提了林少卿……” 话还未说完,便见林斐点头道:“提的好!”他作为一个正常的男子,当然是不喜欢旁人觊觎自己相中的小娘子的。是以说罢“提的好!”之后,他又道:“明棠这里往后若是有什么事,还请纪采买莫要吝惜言语。” 这话委实是太客气不过了,纪采买忙道“应该的!”说罢,顺着林斐的目光望向正在做事的温明棠,想了想,又道:“我这等人虽不至于总接触到那等大族藏起来的美人,可长安城这里,但凡有美名的也都曾在城中远远瞥见过。老实说,似这丫头这般的,能得林少卿庇佑,也是好事!”说到这里,顿了片刻之后,纪采买又道,“我想起去岁那位小霸王了。” 虽彼时温明棠顶着一头厚头帘,可李源那反应……怎的说呢?兴许还只是个半大不懂的少年郎,可因着金尊玉贵的身份,自幼阅遍美人,那一双眼自是刁钻的很的,瞧着咋咋唬唬,粗枝大叶的,可分明一眼便挑中了长安城里第一等的美人。 纪采买的话说的很是隐晦,林斐却已然明白了,看着正撸袖子忙活的温明棠,忽地笑了起来,说道:“她真是美而不自知。”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方才醒悟难怪温夫人那般楚楚可怜的风韵,有人却道她属人间海棠花了。年少时不懂,只觉得温夫人的风韵同海棠花并没有那般相衬,如今有了明棠,真正为她担忧起来,方才觉得这比喻简直衬极了温夫人。其形姿态清雅,却内含玉堂富贵之意,这便是海棠花。” 纪采买显然听懂了林斐话里的意思,点头道:“寻常人便是得了……也守不住的,自是瞧着清雅,实则是朵真正的富贵之花。” 林斐点头,看着正认真忙活的女孩子,顿了半晌,又道:“我大抵是离她太近,总觉得内里那个她适合极了我,见多了她的内在,却忘了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时,她那外在的模样……”说到这里,幽幽道,“回头更要叮嘱好赵由了。” 他这朵海棠花虽足够坚毅、聪明、果决……越想对这一见钟情的月老牵线便愈发满意,林斐下意识道:“护花人自是要好好护着她的……诶,不对!她不是海棠花。” 即便外形似极了海棠花,可这般韧劲十足,那掖庭之中也能坚韧生长的女孩子显然不属于海棠花这等家养的娇花了,分明是棵外头套着海棠花壳子,内里却是会自取养分,努力生长的常青之树。 想起自己先时觉得疲累时靠在她肩头的感觉,女孩子的肩膀虽然纤细,却笔挺有力,没有半点弱柳扶风之态,而是站的极稳,不惧风吹雨打,让人一靠便觉得安心。 正这般想着,听纪采买“咦”了一声,奇道:“老实说,我都觉得奇怪,先帝好美色是世人皆知之事。这丫头虽知晓藏拙,可那顶着头帘的样子却依旧俏丽,也不知怎么被放出宫来的。” “不奇怪,她彼时年岁太小了。”林斐说道,“先帝一贯喜欢丰腴成熟的女子,不待她长大,先帝便去世了。” 纪采买恍然,动了动唇,却并未出声,只将心里那话糙理不糙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原是色鬼死早了啊! “再者先帝后宫妃嫔众多,本就忙碌,外加上服食丹药的缘故,她被充入掖庭之时,先帝已是走路虚浮了。”林斐想起昨日迷途巷中摇曳的红粉灯笼。 酒色财气将人一步步掏空的手法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察觉不到,待真正察觉到时,往往已是无力回天了。 当然,时机这般巧或许也是天怜之,没有让她这等坚韧生长的常青树禁锢于宫墙之中。 树木若被拘于四方宫墙之内,岂不就是一个‘困’字了?似她这等聪明的女子当然知道要跳出这座禁锢自己的牢笼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臭豆腐(五) 午食过后,众人麻利的收拾好了公厨便一道出门去东门头的小食摊前买臭豆腐了。 说来也好笑,臭豆腐这一物素日里无人提起时还好,一旦提了,生出想食的念头,便能生出一股不知名的魔力,勾着人心心念念的想着,定要食到它为止。 温明棠想起了现代社会的螺狮粉、榴莲等物,这等带着古怪臭味,闻着臭,吃着香的吃食总有股莫名让人上头的魔力。 爱这一口的爱的不行,厌恶这口的则碰都不碰。 作为一个几乎没什么忌口的厨子,温明棠自是不挑的。 同汤圆等人赶到东门头的小食摊前时,摊主正举着那特质的方便翻滚捻子的长筷箸在油锅里拨动着油锅里的臭豆腐,豆腐分黑、白两色,吃法也分浇汤汁与酱拌两种,小食摊前排队的人不少,有一旁捂着鼻子,生意不算大好的小摊贩在那里摇头感慨着:“来来回回都是这些熟面孔,不同的是我这里的熟面孔偶尔才来吃一回,生意一般,他这里的却是天天来,真真是同样的老主顾,怎的差别却这么大呢!” 那带着古怪臭味的臭豆腐入油锅高温炸至两面鼓起来似小鼓包时便能出锅了,出锅之后,用筷箸在黑色豆腐中间戳个洞出来,舀上酱汁,浇上特质的汤汁,又撒上葱花、香菜等物,爱吃辣的还可以浇上一勺辣酱,如此……一份浇汁臭豆腐便做好了。那白色豆腐出锅之后则用一把剪子迅速对半剪开,而后淋上特质的酱料,拌一拌,撒上葱花、香菜、咸菜等物。 有爱浇汁的,便有爱酱拌的,温明棠两者皆能接受,自是每样都要了一份。 每个小食摊摊主自有其独特的秘方,是以每个卖臭豆腐的小食摊上能买到的臭豆腐口味皆会有所差别,不过多是些蒜、辣、酱以及各种香料调和出的味道,但凡能摆摊卖上一段时日而不收摊的,味道都不差。 似这等油锅炸出来的捻子自是刚出锅时的味道最好,那外脆里嫩,带着刚出锅热气的口感待到凉了,也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一行人坐在小食摊摊主给的小几上半蹲着吃完了自己买的臭豆腐之后,汤圆便拿出了早已备好的,离开衙门前便炸好的馒头。 作为一个厨子,众人自是准备充分,早早将其切了开来,将那蘸了酱的臭豆腐夹在中间,以馍夹豆腐的形式一口咬了下去。 油锅炸好的馒头外形呈金黄色,是以民间又唤作金馒头。这金馒头光吃便是外脆里香,细嚼起来还带着一股馒头特有的米面食的微微甜意,夹着那蘸了酱的臭豆腐于正中后,香脆的馒头甜意夹着臭豆腐特有的‘香味’以及那嫩而不松,带着豆香与卤香的豆腐口感,自是更为丰富。 许久未食臭豆腐总算食了个靥足,一行人心满意足的离开小食摊回到衙门时才刚过未时。 “这个天真是凉爽的紧!”众人和衣在蒲团上躺了下来,说道,“跑一趟也不出汗,再过段时日,等过了端午热起来了,便不能轻易往外跑了,大热的天常见人中暑呢!”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开始了午后小憩。 大理寺这里众人腿脚不慢,跑一趟东门头回来,还能赶上午后小憩。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如此的。 午后微凉的春风吹过街道,不管是路边闲聊纳鞋底的妇人,蹲在街边吃着炒豆等便宜小食的闲汉,还是或忙活或坐着闲等生意上门的小贩,抑或者走在路上的行人都不约而同的抬了抬头,感受着拂过面上的春风,感慨道:“这天……真是舒服的紧!难怪那么多贵人往城外踏青去呢!” 寻常人除却大荣各式节假日能得空踏青之外,旁的时候都是没这个空闲的,自是只能在忙活时抬起头,感受一下春风拂面,也算对得起这大好的春意了。 就在众人感受春风拂面之时,有人扶着墙,强撑着身体从巷道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待出了幽暗的巷道出现在阳光下时,巷道对面正在做活的妇人抬头往这里看来,待看到一张面色苍白,眼下黑青色不绝,眼袋深深的脸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瞥了眼那散乱不堪,一瞧便是才从床上爬起来,还未来得及梳整的枯黄发丝,脱口而出:“年纪轻轻的,怎的……” 话还未说完,便见那扶着墙,强撑着站立的人晃了晃身子,忽地往后仰倒了下去。 一声惊呼响起,附近的百姓但凡不是手头忙的脱不开身的,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查看情况,待看到倒下去的年轻男人时,众人不由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日头,又一阵春风拂面,这个天凉爽的很,显然还不到酷夏易中暑之时。 好在人只是昏厥了,那上下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人还活着,一番手忙脚乱的忙活之后,百姓将那昏过去的年轻男人送去了附近的医馆,余下的事,自是医馆里大夫的事了。 外头的繁闹嘈杂声扰到了正忙着捣药学习辨认的医馆学徒,小学徒探出帘子看了眼送过来的年轻男人,虽还只是在学着打下手,连药草都不认得几种,可一看那昏厥过去的年轻男人,小学徒便“哦”了一声道:“不会又是个女人被掏空的吧!” 只瞧一眼,便能说出这些话来,显然这情形不是这些时日里的头一回了。 医馆里坐镇的大夫回头瞪了眼才五六岁的小学徒,训斥道:“回去捣药去!”虽说医者迟早要接触病患、了解病人身体状况的,似这等情况也总是要碰到的,不必忌讳这个。 可小学徒学医不假,却到底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远不到了解这些男女事的时候。 将小学徒斥责回后院继续捣药之后,医馆里正在看受凉发热等小毛病的百姓便纷纷开口问了起来:“那孩子说的‘又’是几个意思?”其中一个吸着鼻涕感冒的百姓看着那被送来医馆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说道,“好好的身体,怎的糟蹋成这副模样了?”说着赶紧吸溜了一下鼻涕,说道,“寻常感冒都叫人难受的紧,这些人还真是不爱惜身体!啧啧,怎的年纪轻轻就……” 医馆里的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没办法,谁叫那红粉灯笼里的风光太迷人眼了呢?”说着让人将这昏厥过去的年轻男人抬到一旁的帘子后头,提笔迅速写了个药方,道,“灌记猛药下去,待人醒了,问他住哪里,让他家里人过来。” 几个学了些功底的学徒闻言“诶”了一声,立时去抓药了。 一旁抓着寻常受凉发热药方的百姓见状,忍不住问那医馆里的大夫:“这些人……还有得救吗?能救的话还能活多久?那子嗣呢?” 大夫摇了摇头,瞥了眼问话的百姓,难得的说出了一个素日里罕见出口的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有没有的救,不知道能活多久,也不知道子嗣之上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大夫说道,“这可是既要看他自己能不能忍得住,又要看这副被他糟蹋成这般的身子骨的具体状况的。” “当然,说了这么多,就是不知道,看命吧!”大夫摇头,叹道,“当然,如此将养着,家里人自是要出不少银钱于我医馆的。这于我等开医馆的而言,若是只将我这医馆当成一门生意,自是好事了。可是……唉!我等学医的,学得一门手艺,虽是为了养活自己,可到底看的生死多了,仁心是有的。瞧他年纪轻轻就似那些病榻上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般到了听天由命之时,还真是可怜!”顿了顿,又瞥了眼这年轻人身上的穿着,道,“来迷途巷这里寻暗娼的,多是有些银钱在手里的,毕竟,这里的暗娼价钱可不便宜!如此好好的日子过着过着,二十出头便开始听天由命了,真是可怜!” 这样叹息可怜的感慨并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可,有人心软易生怜悯,也有人冷笑一声,道:“哪里可怜了?简直可恨!这么好的日子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呢!自己轻易到手了却如此糟蹋,真是活该啊!” 众人看法纷纷,有人唏嘘道:“大夫,你这里离迷途巷最近,可是见多了这等年岁轻轻便被掏空了身体的?” “一直都有啊!”大夫重新坐了下来,继续为病人看病诊治,只是话说至这里却是略略一顿,怔了半晌之后才道,“只是近些时日好似多了不少。” 若非如此,那才来没几日的小学徒也不会一眼就说中了病症,无他,这几日见的多了而已。 “怎会突然多了?”有百姓不解道,“难道是那迷途巷里多了个花魁出来?” 这话听的大夫蹙起了眉头,说道:“我等正经人怎会知晓这个。”说着瞥了眼帘子后头昏厥过去的年轻人,忍不住摇头。 被通知的年轻人的家里人很快赶了过来,瞧那赶过来的速度便知是心疼家里儿子的,再看那年轻人家里人身上的穿着,虽说不算顶富贵的贵人,却也不差,有正在抓药的认了出来,小声道:“是开米粮店的,好几家店呢!” 如此家境……再看那年轻人的一对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众人忍不住摇头,有在看热闹的拎着手里抓好的药包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吸溜着鼻涕说道:“看来,迷途巷那几家暗娼的宅子要被人砸了。”说到这里,偏头对一旁的人说道,“听说了么?昨儿就在桥那头出了件怪事呢!” 夜半红白两事相撞之事不管什么时候说出来都是件能引起议论的稀罕事,更何况还有神神鬼鬼之事掺杂其中。 “……昨儿半夜,几个酒鬼吓的连夜砸开了大理寺衙门的大门。大理寺半夜就将那书生的尸体拉走了,眼下还不知道是哪家的书生。这暗娼生意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眼下接连闹出这等大事,不出事才怪了!”一众看病抓药的百姓唏嘘不已。 暗娼暗娼,既有个“暗”字,不在暗地里呆着,跑到太阳底下来,自是要出事了。 家里传宗接代的独苗二十出头便到了听天由命,阎王爷说不准直接上门的时候,家里人you怎会善罢甘休? 这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还遍地都是?更何况,收拾的只是几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罢了!风尘女子,本就没什么权势,更遑论这行当放到外头去本就是十个人中九个骂,还有一个绕道走的那等了。 这长安城可从来不会因为迷途巷几位暗娼被不知什么人打坏了脸,烫坏了身上的皮,彻底黄了生意而如何的。 倒不是不想报官,可什么证据都没有,又如何报官?怀疑……怀疑能定案吗?更遑论因着行当原因,素日里都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家里的妻妾以及争抢生意的同行了,那仇人多的满地都是,如何报官? 本就是做的皮肉生意,靠的就是那一身皮肉揽客,坏了脸,这生意自也做不起来了。至于劳作什么的,这些年除了这个,她们还会别的吗? 听着巷口纳鞋底的妇人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出口谩骂,门内的暗娼颓然的跌坐在了地上,摸着自己被打坏了的脸与烫伤了的皮神情木然的怔忪着,这般痴痴的跌坐了半晌之后,方才拿起手中的铜镜,看向铜镜中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的那道横跨脸颊的长长伤疤,神情枯败。 “我不认得那个正室,”那暗娼喃喃道,“我的恩客也不是那几个被毁了身子的年轻人。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角落里一道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认错人了呗!” “至于收拾错了人会不会愧疚、道歉这些的……呵!一个风尘女子,收拾就收拾了,又能拿他们怎么样?”角落里的人摸上自己的脸颊幽幽道,“本就是靠一身皮肉揽的生意,便是花魁又如何?便是有人为了你不惜回去同家里的正室闹翻又如何?” “没了这一身皮肉,你看他们还会理你吗?”那声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诶!薄幸啊!你说说看,你眼下该怎么办?没了生计银钱,怕是要饿死了呢!” 第六百五十二章 臭豆腐(六) 那语气幽幽的,着实听不出什么笑意,语气里也尽是些感慨之词,她明明没有在笑,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觉得这蒙着面纱,自称自己被毁了脸见不得人的女子在幸灾乐祸的嘲讽自己。 握着铜镜的手下意识的捏紧了,被毁了脸的暗娼面上露出一丝茫然之色来:是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怀疑女子嫉恨自己吗?还是多心了? 天生一张美人脸,尤其还是似极了一位名声在外的美人,即便沦落风尘,不得不说,这些年她的日子过的还是不错的。那天上不可再得的月光死了,她便成了人世间的替身,顺带替死去的月光享受了一番“红颜祸水”的滋味。因着是那天上月光的替身,自是不消放下身段刻意讨好,甚至还要刻意拔高自己的身段,做出那份清冷爱搭不理之态。 她的日子过的这么好,自是惹人眼红。人总说同行是冤家,若说哪个行当的冤家连面上功夫都不做,那算计、厌恶、嘲笑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甚至当着人的面互相撕扯头花什么的,除了这个行当,还能有谁? 大抵也是习惯了身边女子的两面三刀,也习惯了互相算计、谩骂、争抢,甚至连遮掩都不遮掩一番了,以至于对身边所有的女子,她都是警惕的,不信任的,唯恐对方要使什么下作手段来暗害自己。毕竟即便是自己身边的丫鬟也是想着要踩自己上位的。 因着这般养出的老毛病,听女子这般幽幽的语气,尤其对方自己也被毁了脸……由此多心觉得她在嘲笑自己也不奇怪了。 将被毁了脸的暗娼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角落里的人动了动,却没有走出那阴暗的角落,只继续说道:“你啊!虽入了风尘,外头总说风尘女子可怜的,可你却半点不可怜,多少人为你争风吃醋,实实在在的日子过的那么好,却还能得个可怜的名头来博取同情。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还是那般幽幽感慨的语气,仿佛是以友人、过来人一般的语气在感慨以及提醒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掺杂了几分让人多心怀疑的幸灾乐祸之感。 这样的人当然让人警惕了。便连靠近她,都会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来。 手握铜镜的花魁垂下眼睑,所以当日只一见那女子,她便本能的以保护自己之态拒绝了她所谓的要帮自己打响名头的好意。 “左右是死人的名头,抢就抢了,她还能活过来报复你不成?”那女子当时嗤笑道,“不抢死人的东西难道抢活人的东西引来麻烦吗?” 到底是在烟花地里长大的,又不是被家人保护着长大的那等单纯至傻气的女孩子,她当然不会信这女子的话了,是以一口便回绝了。 暗娼不能太显眼招摇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只是却未料到近些时日,那些恩客突然对她加倍痴迷了起来……想到这里,花魁下意识的摸上了自己的脸,面露不解之色。 她一直生的这般模样,这些恩客也对她尚可,却从未说过什么娶她进门的话,可近些时日突然痴迷成这般,甚至不惜为此回家同原配闹和离这种事却也还是头一回。 外头都传她是突然习得什么秘术,本事了得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这般的,这些恩客只是突然对她痴迷了起来,那般痴迷的模样……暗娼捏着手里的铜镜,心道:便是那死去的月光活着,那几个嘴上感慨自己长情,实则风流薄情的恩客也未必会痴迷成这般。 哪个长脑子的寻痴情人会从管不住下半身的嫖客里找的?暗娼心里清楚这些恩客的禀性。只是作为暗娼,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总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比之当真被娶进门做正室,倒是那几个恩客突然大方起来,那般掏心掏肺,恨不能将全数身家尽数奉上的举动是让人无法拒绝的。 烟花地里长大的女子早明白银钱这等俗物有多重要了。只是没想到这天上掉下馅饼的同时还砸下了无尽的噩梦。 加倍痴迷的几日却是彻底断绝了她往后的生意。 暗娼喃喃道:“托他们这几日的突然大方,我才赎了身。可也因着赎了身,身边没几个银钱了,往后生计……该怎么办?” 这话听的角落里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木然跌坐在地上的女子,似是头一回发现一般,说道:“我倒是未想到比之恨来,你担忧的更多的竟是生计?”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又道,“这叫我想起另一人来,比之你的俗气,她要的却是更多。” “她要什么?”虽然这人没有提自己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可暗娼却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也是风尘女子?” “是啊!”角落里那人点了点头,说道,“只是比之你这般自幼被拐卖的,她却是自己进的这地方,且心心念念想要的,就是你前几日唾手可得之物。” “原是个贪名虚荣的。”暗娼恍然,顿了半晌之后,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的开口了,“为了当红颜祸水竟不惜入风尘?” 角落里那人点头,道:“只可惜也不知为什么,她心心念念所求的,老天爷就是不给她!比之你这等天生不费力的美人脸,她真是为了那个花魁的名头恨不能使尽全身解数了。哪似你这般,如此好的苗子,轻易便能得到她想要的,这般阴差阳错的,还真是叫人啼笑皆非呢!” “我不懂这等人。”暗娼放下手里的铜镜,神情虽然枯败,可情绪却是十分平静,并不见两畔旁的屋宅中那些当真掏空了人家夫君、儿子的身子,并没有被寻错仇的暗娼那般的歇斯底里,而是平静的看着角落里带着面纱的女子,说道,“不过你当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你来找我,可是能给我想要的?” 这话一出,角落里那人便笑了,幽幽的叹了声“好生无趣!”之后,丢下一包药包,道:“真是个俗物!罢了,这药包能助你不需一身皮肉也能当稳那个花魁!我先走了,待你药包用完了,自会再来见你。”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那蒙着面纱、戴着斗笠的女子即便是走,也一路沿着屋檐下的庇荫处行走,仿佛似那黑夜里的女鬼一般惧怕极了阳光的走出了宅子,暗娼拿起药包,随手解下腰间的荷包,从荷包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剪子。 任谁也没想到身为一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她随身携带在身边的竟是一把小巧的剪子,取下套在剪子上的皮鞘,暗娼拿起剪子,一把剪断了捆扎药包的扎绳,盯着那捆扎药包的扎绳看了片刻之后,暗娼发出了一声轻笑,将扎绳收了起来,放入荷包之中,而后又将那包药包的纸包打开,盯着里头灰色的粉末看了片刻之后,重新将药包收了起来。 作罢这些之后她才起身,踩着绣鞋的鞋底,就这般不修边幅的大剌剌的进了屋。进屋的瞬间,她伸脚一勾,将大门用脚带上之后,走到床边,搓了搓手,一把将床板抬了起来,低头看向瑟缩着抱着自己的腿脚,躲在床板下那四方大小的可藏人的暗室之内的女子,道:“人走了,可以出来了!” 女子抬眼,露... “我没有妹妹。”顶着一条伤疤的暗娼说着,将手里的药包递给那女子,说道,“人果然来了,东西在那里了。” 女子一见那药包,那张怯生生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抑制不住的欢喜来,高兴道:“谢谢姐姐!” “我没有妹妹。”那暗娼说着转身,回洗漱的架子上洗起了脸,铜盆里的水很快便自透明无色转为暗红,将脸洗净之后的暗娼转身,露出一张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伤疤的脸,她对那怯生生的女子说道,“我走了。” 方才入戏太深,差点忘了她才来这里两天而已,不叫露娘,叫露娘的是面前这个一口一个“姐姐”之人。她叫王小花,与面前这个露娘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先前那些……从怀里掏出早已写好的话本子扔给露娘,王小花向露娘伸出了手:“给钱!” 面前口中喊着“姐姐”的露娘则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忙不迭地抬头看向王小花,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问道:“姐姐,你要走了吗?” “我没有妹妹。”王小花再次重申了一遍之后,伸手要钱的手往前伸了伸,道,“替你演一回话本子的钱,赶紧给了!” 面前泫然欲泣的露娘面容之上不见半点伤疤,显然那语气幽幽的女子不好相与,而面前这个当真引得恩客抛妻弃子,擅长哭泣的露娘也同样不是什么善茬。 那所谓的被误伤了脸的事,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也不知究竟谁诓骗了谁,又是谁设局套了谁。 不过这些,都与她王小花无关了,王小花的手往前伸了伸,催促道:“少废话!赶紧给钱!” 那名唤露娘的女子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坠着流苏,小巧精细的荷包,又自荷包里取出一枚雕工精细的金色海棠花递了过来,王小花正要上前接银子,那露娘却突地将手收了回去,又自荷包里换了几枚普普通通的银锭子递了过来。 “无聊!”王小花看着露娘这番动作摇了摇头,一面接过银锭子小心掂着手里银锭的份量,一面说道,“你可不能少给我,我可是半点亏都不吃的!” 露娘见了王小花那副样子,面上没了方才喊“姐姐”的客套,只是冷淡的说道:“知道了。”顿了顿,见接了银锭子的王小花捧着手里的银锭乐开了花,嗤笑道,“既生了一张还不错的脸,这幅样子真是……难怪只是个俗物呢!” 被露娘唤作“俗物”王小花也不生气,只是一面收了银子,一面不以为意的说道:“我就是这等人!山猪吃不了细糠咋了?”说着瞥了眼一身细纱白衣,打扮精细的露娘,又低头看向自己还是为了挣这一出演戏钱才临时买的衣裙,道,“对了,我这裙子银钱也得你来付!当然,你若是不要我可就拿走了。” 街边成衣铺子里的衣衫怎会入得了真正花魁的眼?看着面前这俗物,露娘嗤笑一声,不以为意的摆手道:“拿走吧!”眼见对面的王小花再次伸出了手,露娘又自荷包里挑出个寻常的银锭递了过去。 所用每一物,哪怕是荷包里的小物件都精细的不比那些大族娘子逊色,甚至那些没那么讲究的大族娘子还没她用的好。若非如此,那些恩客又怎会将她捧的那么高?面前这俗物怎会懂这些? 若不是提前得了消息,怕那女人使出什么阴招来,她哪里需要去寻个俗物来顶替自己? 虽是将药包骗到手了,可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露娘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你这幅样子哪有半点那群风流子心中天上月光的模样?”她道,“不是叫你学了么?” “我学了啊!”王小花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包袱,一边说道,“温夫人已经去世了,学不到了,我就学了那位做厨娘的温小姐,听闻那位温小姐就是个当街被人追杀还敢还手的,我学的难道不像吗?” 这话一出,露娘当即翻了个白眼,道:“谁叫你学做厨娘了?你还当真以为我这花魁是为那些恩客下厨得来的不成?名头响的是温夫人,不是温小姐。” “可温夫人也不曾听闻有你这般讲究的。”王小花看着露娘身边每一样物件都力求精细,甚至连素日里坐着、趴着的动作都要事先对着镜子照着细细端详一番方才会拿出来给人瞧,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都是设计好的,这般讲究,真是叫一旁的人光是看都觉得累得慌了。 王小花忍不住道:“何必呢?过犹不及!” “你懂什么?”露娘冷笑了一声,瞥向王小花,道,“那些恩客喜欢的就是我这个调调的。你还是学着点吧!” “哦。”王小花“哦”了一声,看在钱的面子上就不同这露娘计较了,也懒得再废话,直接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便出了门。 学什么?学露娘吗?她被将军挑中送来长安时,将军的交待可是说的清清楚楚:将军要她学的从来不是那位温夫人,更不是什么露娘,而是那位温小姐。她出发前还怕弄错了,特意问了好几遍再三确定好了才动身的。 第六百五十三章 臭豆腐(七) 背着包袱,摸着揣在怀里鼓鼓囊囊的银钱出门前,王小花回头看了眼身后翘着兰花指捡洒落在地上的诗册的露娘,又想起方才离开的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摸了摸腰间荷包里将军给的剪子,“哦”了一声,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长安城里好多人都在下棋呢!且那棋盘好似也不止一个,纵横交错,又彼此相连呢! 至于……这些人骗的到对方吗?王小花摸了摸自己洗干净的脸:自己画出的疤痕应当没什么问题,她虽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自小便被卖到了戏班里,却打小在画画一事上甚有天赋。在戏班里时不论是台上角色面上的妆容还是那戏台子上需要画些什么背景物什的,都是她画的。后来戏班为将军他们唱过一次戏之后,她就被戏班主倒手卖给将军了。而后也是画,最多的是画各种古怪的地形舆图,有时也会被将军派出去,将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说话的瞬间画下来。 说来她自己也觉得诧异,虽然后头跟着将军被教了读书习字什么的。可最开始在戏班里时她连字都不认得两个,只是没想到提起笔来将所见所闻画下来却仿佛是老天爷送来的天赋一般,提起笔来就会。当然,再好的天赋也是需要学的,后来跟着将军,她学了很多,也知晓要珍惜自己的天赋,笔耕不辍什么的勤加苦练。 将军说似她这等人属于老天爷赏的饭碗,作为打小被卖入戏班的杂役,王小花是吃过没饭吃的苦楚的,因为吃过没饭吃的苦楚,对于老天爷发给自己的饭碗自是更加珍惜,同样的,既是老天爷赏的饭碗,可以不给她工钱的自然只有老天爷,旁人……用了她的饭碗,自是都要给钱的,不给钱……老天爷可是要生气的。 所以,即便被露娘训斥“俗物”,她也不依不饶,这露娘显然不是老天爷,当然也没资格不给她工钱。 因为若这露娘是老天爷的话……想起露娘身边那几个刚长开就被配了亲事打发走的丫鬟,明明是门再坏不过的亲事,偏在露娘口中竟是天大的好事,那怯生生喊着“姐姐”的柔弱花魁对着丫鬟说道:“你真是一步跃入云端里,便宜你了!”王小花想起收到的自将军那里拿到的雇主露娘的生平行事,既是长途跋涉赚的这个银钱,自是要打听清楚才出发的,看着那写在纸上的字,那些丫鬟出嫁之后受到的种种苦楚,王小花费解不已:这露娘是怎么说得出这等话来的?是张口吹牛,还是瞎了? 先前不理解“张口说瞎话”是什么意思,看着那纸上所载的露娘生平,王小花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张口说瞎话了。 因着提前做了功课,是以来了长安,王小花知晓自己之后所对着打交道的每一个人的话,都是不能轻易相信的。 她的画工当然了得,面上的疤痕看不出是假的,甚至自己眼下背着包袱走出巷子,那门口纳鞋底的,前两日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妇人都没认出她来,只抬头瞥了她一眼,便继续纳鞋底做活了。 可瞒过普通人的眼睛容易,瞒过那蒙面纱的女子……当真能骗得过吗?就算自己这张脸同露娘有些肖似,化了妆之后更是肖似,可那蒙面纱的女子当真看不出来吗?要知道纸上那些字写得明明白白的,那女子也是个点妆的高手呢! 王小花皱了皱眉,揣着怀里的银子开始盘算起来,先租个宅子住下,而后便是为自己寻份活计了。所幸自己这份老天爷赏的饭碗不止能画脸,还能画山画水画人,是真正的能寻到活计可做的铁饭碗! 这般一想,对老天爷赏的饭碗便更是满意。拿捏了自己身契的将军远在边关,便是有什么突然的命令,传到自己这里也已是十天半个月以后的事了。如此……今日这一票活计过后,她当有好长一段时日的空闲了,可以边干活边好好走走看看这长安城了。 吃穿不愁,偶尔又有闲暇的假日,这样的日子,王小花实在是不明白还有什么不满意,可发愁的。所幸将军要她学的是那位温小姐,一样的日常做活挣钱,偶尔有个闲假,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王小花唏嘘着又想起了身后宅院里遮遮掩掩的露娘:先时她是照着话本子演的,演了个为生计发愁的样子出来。可事实是露娘不止赎回了自己身契,手上还有很多钱,那钱多的……王小花觉得自己省着点,花上一辈子都够了。将军他们是要顾虑家国安宁这些大事,她还能理解他们吃穿不愁之外还要发愁的缘由,毕竟自小跟着戏班子走动时既见过盗匪打家劫舍,也见过边境异族入侵,知晓寻常人过的了安稳日子是有人在前头顶着。可身后的露娘呢?王小花挠了挠头,觉得她实在是在“强说愁”,吃穿不愁,甚至都不消做活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至于赚够了银钱成亲生子什么的,露娘可从来不是什么身不由己的风尘女子,她真想要成亲生子的话,是很容易寻到愿意同她成亲的那个人的。 想到那灰扑扑的粉末,王小花摸了摸袖袋里巴掌大小的小纸包:还好她手快,藏了些下来。 有些事,虽说那女子也好,还是露娘也罢,她们都没说。可王小花不傻,知晓她们真正能让那些薄情嫖客掏钱的除却好看的皮肉之外,还有这个。 想到隔壁几家被泼了粪水,扔了鸡蛋、烂菜叶,同那些被押往法场行刑的罪犯一个待遇的几个暗娼,这些时日那歇斯底里的崩溃哭声便没断过。比起露娘来,那几个女子才是真的身上没几个银钱留下来,甚至还有连身契都没拿回来的,便因着一身皮肉被毁而彻底绝了这条路。 往后呢?这些女子要如何生计?学着人做绣工赚钱什么的吗?这可是既要看天赋又要看脸的,长这么大从来没拿过针的人如何比得上那些早已习惯了拿针做绣活的女子?王小花叹了口气,想到既不曾伤脸,又手里有余钱的露娘。 那证据确凿的害人者确实是真的害了人,可瞧着无辜的受害之人却不定是真的受害者。或许是如前些时日那周扒皮的故事里的村民一般只是些想贪便宜的小喽啰,也有可能更坏。 旁边屋宅里的那几个惹事的暗娼当真有那么厉害的,呃……功夫么?短短几日间便坏了那么多年轻人的身体?王小花捏紧了袖袋里的纸包:那灰扑扑的药粉真跟外头买的耗子药差不多。 当然,这应当不是耗子药,而是那真正高明厉害的大夫做出的药来。谁说大夫就一定是救人的了?也有的大夫学了医术之后学会了害人呢!就譬如身后的露娘,若是没有人撑腰,她一个所谓的风尘女子是如何过上这么潇洒的日子的? 王小花不傻,在戏班子里过活时是经历过被人白眼的日子的,也知晓自从跟了将军之后,城里的人还是那些人,却再也没有人给她白眼看了。 先前,他们叫她戏子,尽管自己只在戏班里呆到八岁,连上台的资格都不够,根本不曾登上过戏台,这个称呼还是砸到了自己的身上。“戏子”这两个字落于纸上最初当然只是... 所以看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幽幽的语气以及那据说被毁了的脸,王小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露娘。那女子面对旁人被毁了脸时语气中让人察觉的到的那明显的幸灾乐祸,露娘当然也有了,甚至……这也是露娘希望看到的。 怎么会不希望看到呢?红花也需绿叶扶持,那几个模样姣好的暗娼摆在那里,绿叶生的太过耀眼,红花当然不悦了。 没有被毁了脸的露娘当然是美的,可人的五官就摆在那里,如同百花一般,各花自有各花之美,抢不到旁人的,露娘再美也只有一个人而已,自也只能占得一种美。 百花齐放?似暗娼这等行当,光顾的嫖客当然喜欢百花齐放了,可作为被抢了生意的暗娼自己,却是不喜欢的,而是更喜欢一枝独秀的。 眼下这般一来,这迷途巷里便是露娘一枝独秀了。 王小花的脚步一顿,原本要去租住宅子的脚顿了一顿,忽地转身向一家面馆的方向行去。将军说,若是这一出露娘的买卖叫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的话,那便去一家面馆,吃碗面再走。如此,这一单生意他便不付银钱与她了,叫她自己想办法谋生计。当然,虽不付银钱与她了,可他这势却是能借与她的,她可以用将军来当一回撑腰的靠山,如此……背后立了个靠山,自是不管什么行当,她都能过的如露娘一般潇洒了。 将军让她二者选其一,选好了之后便同那面馆真正的东家说一声。如此……露娘等人的事便不会再寻上门来了,她也可以安心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了,只消为谋划生计,赚取过日子的银钱这种事发愁了。 这话听起来不错,将军做的事也是一如既往的,看着那般的光明磊落,是大荣股肱、顶梁之柱。可是……王小花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几页纸,这是这些时日打听到的那位温小姐的事。将军看中她的原因有很多,她画的一手好画算是老天赏饭吃不假,更在于她是个顶认真、顶爱学习以及不轻易浪费之人。 这不浪费的可不仅仅是指自己的天赋!饭碗里的米饭,手里的银钱,还有这每一笔生意里学到的东西都是如此。 这也是将军亲口所说以及称赞不已的,道她模仿每一个人几乎都能模仿至极处,恍若她天生就是那个人,似那个人的影子一般存在着,所以军中又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做影子。 可这次模仿的对象有些不一样啊!王小花认真看罢将军那里拿到的有关温小姐的记录,认真看了许久,也是从来没有看过的那般的久。 最后,她来到将军面前再三确认一番将军是不是要她模仿温小姐。 将军也再三点头确认了。 如此,既是将军要她学的温小姐,自己自是要好好学的。温小姐若是面对这等情况会怎么选呢? 王小花垂眸,看向自己脚下的影子,叹了口气:所以说,这次模仿的对象不一样啊!可将军要她学的偏是那位温小姐。 若是温小姐,怕是两者都不会选!甚至……还会认真思考起将军这个人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如看上去的那般光明磊落,温小姐会质疑身边一切不合理之处,哪怕那个人是将军。所以,将军同那露娘等人难道当真没有一点交集吗? “毕竟,棋逢对手!”这话可是将军自己说的。 若是将军同这些人也有交集,看这些人做的事,再看将军让她二者选其一,王小花蹙起了眉头,看着自己的手:她是老天爷赏的饭碗,所以能不给她工钱的只有老天爷。 眼下,将军说让自己借他的势,便不给她工钱了。可将军的势当真能抵这工钱吗? 露娘等人不会寻上门来就是将军给的势,听起来,将军的势换个安心的小日子,确实值得这笔交易。 可……她若是不接触露娘,独自来京,又哪里需要将军给势来杜绝露娘等人上门寻的麻烦?露娘这些人……哪里有机会认得她王小花? 原本生意就是钱货两讫的事,她和露娘的生意已经完成了。可露娘在生意完成之后生出的种种见不得光的心思,为她带来的麻烦又算谁的? 虽露娘等人是露娘等人,将军是将军的,二者相距千里,可鬼……原本是没机会认得她王小花的。这麻烦……难道不能算上将军一份吗?既如此……将军自己带来的麻烦,自己主动给出自己的势来摆平这件事不是光明磊落且有担当的将军该做的吗? 若是将军品行没问题,却没想到这一茬……王小花沉默了下来,想到方才接触的露娘与那带面纱的女子:她觉得连这一茬都想不到的将军的势怕是解决不了露娘等人呢! 若是将军想到了这一茬,却刻意不说,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哎呀!那可了不得,将军要赖账呢! 能赖她王小花的账的只有赏她饭碗的老天爷。 露娘不是老天爷,将军当然也不是。所以这两人都没资格赖她的账。 第六百五十四章 臭豆腐(八) 其实若是往常的话,她是不会质疑将军的。 可将军非要让她学温小姐,她学人一贯不止是画皮的,更要学着画骨的,那温小姐便生了一幅这样的骨啊!她学的又太入戏,走不出来了怎么办? 叹了口气之后,王小花苦恼了起来:她反复确认了好几遍了,可将军非要她学温小姐,所以她这一爪子挠过去,将军也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温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啊! 面馆的真正东家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夫,甚至都不用加上之一。王小花坐在老者面前,看着面前这个好似全然照着话本子里所写的模样长出来的大夫,开口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干多少活,得多少工钱,一笔一笔算的清楚些的好。” “至于将军的势抵工钱之事……且看真正事情临门之时,能抵多少工钱再说。”王小花认真的说道。 老者自方才起便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身边鸟笼子的手总算是停了下来,他抬头向面前的王小花看来,盯着女孩子看了半晌之后,老大夫忽地笑了,道了句“有意思!”而后才开口问起了面前的王小花,“你进京之后见过田大人了么?” 王小花摇头,奇道:“我见田大人做什么?” “你既是田家老大的人,怎的进京不见……”话说至一半,原本还半眯着眼,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老者倏地眼睛一亮,连着叹了好几声“妙”之后,捋起了下巴上的胡须,他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不假,可哥哥弟弟到底是两个人,一文一武也到底不是同一个路数的。原来如此!难怪你不需要见田大人了。” 王小花瞥了眼面前连连感慨,说了些她至此还无法完全明白的话的老大夫,觉得这老大夫真是人如其名——一碗陈年黄汤,让人昏昏沉沉的,摸不着头脑。 “即便是田大人亲口吩咐的,可那些人的禀性……啧啧,怕是忍不住私底下做些动作的。所以你那将军的势究竟能值多少钱还真不好说。”老大夫说到这里,目光再次向她看来,连连点头,一幅甚是满意的模样,“瞧着憨直,实则却是个精明的。大智若愚!妙!妙!妙啊!” 王小花看着面前上头的黄汤,自己其实听不懂他的话,毕竟才来长安没几天而已,只是听不懂这种事,黄汤若是不问,她也不说,因为将军说过多说多错,没让她说的话,莫要多嘴。 是以面对老大夫出口的话,王小花只是笑着没有说话,至于对方是不是将自己的沉默当作默认了这种事,老大夫不问,自己自然没必要交待这个。 想明白了的王小花含笑看着面前的老大夫说道:“我不吃亏,却也不叫旁人吃亏,如此……大家都不吃亏,自是最好的。” 老大夫连连呼“妙”,那“妙”“妙”“妙”的声音听在王小花的耳中好似那狸奴在“喵喵喵”的直叫唤一般。 “那个露娘,”王小花开口,手指了指老大夫身旁鸟笼后头那看似随意丢在那里的一包捆扎好的药包,说道,“用的那个让人陷在迷途巷里出不来的耗子药粉可是送到老大夫这里来了?”王小花说道,“我认得那包药包,露娘小心谨慎的很,自己怕被那蒙面纱的女人寻仇,便让我同那蒙面纱的交涉,所以药包是经由我手的。” 黄汤点头,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目光中多了一丝审视,只是这审视很快便转为见怪不怪了,他低头嗤笑了一声,说道:“也是!田家老大用的人……怎么可能傻?比我预想的还要聪明的多!” 她聪明吗?王小花有些茫然:那也要看跟谁比的,比起寻常人,她可能算是聪明的,可跟他们比……譬如这位“喵喵”直叫的老大夫,她王小花能得他一声聪明的赞誉吗? 面前这老大夫或许是高估她了!不过将军说过多说多错的,他不问,自己自是没必要解释这些,更没必要强行接茬,继续那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题。于是王小花没有继续将话题深入下去,只是问起了自己所能看得懂,以及想知道的问题。 有问题就要问,这也是跟了将军多年学到的。 至于对面之人会不会回答自己,不问怎么知道?问了,他回答了,自己便是赚了,不回答的话,自己也不亏啊!不过说句话而已。 “你一直在‘喵喵喵’的叫,所以,你是猫吗?”王小花想了想,问面前的老大夫,“露娘的耗子药粉又直接拿过来送给你了,所以,你就是让她这么多年过的如此潇洒的那座靠山?” 这话一出,黄汤面露惊异之色,下意识的开口再次叹了声“妙!” 听对面又一声“喵”叫,王小花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些狸奴,回应时也是这般叫一声的,于是点头,而后又问:“你既是猫,那怎的做了露娘这只耗子的靠山?你这般好吗?不就成了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黑恶势力的保护伞?猫怎么能做耗子的保护伞呢?” 这话听的面前的黄汤一下子怔住了,嘴唇动了动,看向王小花的眼里满是惊异之色,他诧异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王小花,道:“你这幅样子……啧啧,难怪你那将军让你学那位温小娘子呢!真是好眼光啊!也不知这田家老大自哪儿找来的,不止这相貌有几分相似,竟连这性子也似个混混沌沌的她,真是妙啊!” 听黄汤又“喵”了一声,王小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这是默认了,于是又问:“那耗子药粉露娘自己是不吃的,却叫那些嫖客吃了,把那些嫖客都药死了,对不对?” “你怎的知道老夫是猫,露娘是耗子的?”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一直在“喵喵”叫的自报家门,谁看不出你是猫啊!王小花心道,至于露娘是耗子么…… “没见她做过一丁半点的活,便有花不完的钱,这钱自是偷来的了。偷东西的当然是耗子了!”王小花说道,“耗子药剧毒无比,管他是不是人,大多数人和猫猫狗狗家禽家畜只要碰了,都会被毒死。你这做猫的怎的不抓耗子,反让耗子拿着耗子药来害人了呢?” 黄汤挑眉:这种质问当然不会让他这练了几十年的厚脸皮生出什么羞愧的情绪来,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王小花,神情惊异不已。 而后听面前的王小花又道:“你这猫怎的把耗子养那么大的?你可知晓她胃口有多大?我瞧着她手里的银钱,我省着点用,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她却嫌不够,还道随便买几件称心玩意儿便没了。” “我见过那跑进米仓里的大耗子,养的那叫一个膘肥体壮,吃的那肚子圆滚滚的,跟怀了小耗子似的,能吃的紧。”王小花想了想,又道,“耗子这种玩意儿可能生了,一窝能产好多个呢!便是你再大的米仓,能养得起这般能吃又能生的耗子?” 这话一出,却见面前半眯着眼含笑看着自己的黄汤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摩挲着手边鸟笼的手下意识的收紧了。 “还一口一个姐姐的,跟我攀关系,我王小花连自己爹娘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姐姐妹妹?”王小花想了想,说道,“先前喊着姐姐还想赖我工钱呢!可见她这姐姐不好当,我可不想当她姐姐!” “她宅子两旁的那几家暗娼被那些个年轻人的家里人找上门毁了脸,她却只是冷笑一声,半点不在意的样子。我听那些纳鞋底的妇人说了,说那些嫖客放往日里都是暗娼们争抢的主,她却好心大度的让给了两旁几个姐姐妹妹,眼下姐姐妹妹被毁了脸,那几个嫖客中的香饽饽又在等死了。”王小花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疑惑的问道,“那她这往后的生意要给谁做?” 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忍不住再次点头,下意识的叹了声:“真妙啊!” 这一声“喵”的声音低了不少,不再是感慨,而是转为警惕,当然,这警惕的对象不是自己,因为对面的老大夫说这话时目光沉沉,看着手里的鸟笼也不知在想什么。 “猫是抓老鼠,吃老鼠,弄死老鼠,解决老鼠麻烦的,耗子药也一样。所以耗子药也等同是猫的本事之一,你把你的本事就这般给了耗子,不怕耗子反过来把你这猫吃了么?”王小花想了想,说道。 “你说的极好!”黄汤听到这里,仰头长叹了一声之后,看向面前的王小花,感慨道,“真灵啊!” 这次没有再“喵喵”叫了,而是叹了声“灵”了。王小花想起以往将军叹自己“灵”时的场景,于是试探着问道:“你也要像将军那般给我工钱了么?”她道,“每次同将军说完话,待将军说到‘灵’时,下一步便是要给我工钱了,他说我说出的话值这些银钱,你也是这般觉得的吗?” 这话一出,黄汤先是一怔,而后笑了,他看向面前的王小花,伸手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钱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当然不算什么。只要莫让耗子反噬了,他这猫就有数不清的银钱进账。黄汤眼神一沉,所以,耗子决计不能养大了。养大养肥了,那心也跟着大了。那圆滚滚的肚子里若是不止有吃到的油水,还有了小耗子的话,指不定真能让她借上势了。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会想着传宗接代这些问题,让她借上势,反过来压自己一头,自己便危险了。届时……还真不好说猫会不会反过来被耗子给吃了。 将心思收了收,看着面前混混沌沌的女孩子,黄汤敏锐的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探究的问道:“每次田家老大给你钱,你都是要这般同他辩论一番,直到他说出那个‘灵’字,才会给你钱的吗?” 王小花点头。 黄汤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是惊骇不已:看着面前似混沌又似清明的女孩子,心中仅存的那一丝侥幸也被他主动掐灭了。 先前田家老二挑中的童不韦他已见识过了,可算得乡绅中的红袍,至于田家老大挑中的这个王小花……原本以为这田家老大远在边关,千里之外,到底离得远,又不大插手长安城内之事,便是挑个人,也不会挑个太厉害的角色出来。 就如眼前这个王小花,他知道王小花不笨,却不想越与她相谈,便越是令他惊异。是的,惊异!只可惜,这王小花不是自家族中的后辈,否则他该是感慨与惊喜的。 田家兄弟这一番挑人的手腕真真是厉害啊!比起这个来,王小花那画画的本事虽说也厉害,却远不如这个‘灵’字厉害。 与她相谈,简直似在挖掘宝藏一般,越谈越让人感到惊喜不断。在王小花这般年岁的女孩子中,他也只在大理寺那位姓温的小娘子身上见过这等难以言明的灵性。 难怪田家老大让王小花学她呢!那露娘……又有什么好学的?至少于王小花、温明棠这等女孩子而言没必要学露娘这个。 这二位才是真正的奇货可居啊!也是真正的,不能以常理夺之。 “所以,”黄汤摸向腰间的荷包,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眼里多了几分尊重,也多了几分探究,他问道,“你是想要问我拿工钱?” 面前的女孩子却支着腮帮子认真想了起来,半晌之后,她摇头道:“我才从露娘那里拿了一笔钱,能找个地方住下。这长安城里的住才是大头,我懂。至于吃饭什么的,我有手艺,且看看这长安城里的状况,我的手艺能不能养活我再说。至于你要给我的工钱……我想换成你的势。将军到底太远,他的势一路翻山越岭,进了长安城还剩多少还真不好说。反而是你,谁都知道耗子怕猫,只要你这猫还在,只消‘喵喵’两声,就能吓退不少耗子。所以,比起你的工钱,我觉得你的势更重要。”王小花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况且,我瞧着有你撑腰的露娘日子过的这般潇洒,那喂不饱、欲壑难填的耗子都能过的那般好,我这求个吃穿不愁,不胡乱浪费的人的日子过的也定然不会太差。” 这话一出,面前的黄汤当即大笑了起来,连着叹了好几声“妙”之后,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神色复杂的再次叹了一声:“还真是灵啊!” “我灵,温小姐也灵。”王小花点头大大方方承认了下来,又记起了将军临行前的一声叮嘱,对黄汤说道,“对了,将军叫我带句话给老大夫。他道……” 女孩子说到这里,声音忽地一变,从灵俏的女声转为低沉浑厚的男声,既是演戏,自是要学全套了,这声音自也要同说话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了。 “我不知道长安城这里的状况,也不知道这些年那温家小女又经历了什么。这种事,想来那温家小女也不会对外到处说的。毕竟真正的杀手锏从来都是不宣之于口,藏于心底里的秘密,素日里是瞧不到的。不过虽是不知道,也看不到她的事,我却是知晓你等这些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在你等眼皮子底下,她又被拔除了羽翼,在那笼子里关了这么久,最后竟然全须全尾的跳出来了,我实在很是意外。要知道那跳出笼子的鸟可是能食人的,千万莫要小看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臭豆腐(九) 带话的女孩子入戏很深,出戏却也极快。 带完这话之后,便拿起面前案几上的茶盏,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说了这么久的话,口都干了呢! 对面的老大夫听罢她带的话却是面色复杂,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跳出笼的鸟确实不简单,是神鸟啊!”他想起被毁了脸的那个女人被鸟追着到处跑,那活着的滋味叫外人看来还真不如死了。 “将军说都是出宫,可她比之那些寻常出宫的来,却是难的多了。”王小花捧着手里的茶杯说道,“因为有你们,将军说他不了解温小姐,却了解你们,知道你们太坏了!” 口中带话“太坏了”,说起“太坏了”的神情也无比认真,可对着面前这近在咫尺,将军亲口认证的“太坏了”的这个人,王小花的神情却是无比平静,不见半点惧色。 对面的老大夫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等这些人……实在是太坏了!” 带话的人大大方方的带话,不带半点遮掩,接话的人亦无比爽快的承认,这两人之间的谈话简直是再坦诚不过了。 既然如此坦诚,自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老大夫看着面前的王小花笑着说道,“只是这大荣律法也不曾规定猫就不能是坏人了,你说是也不是?” 语气温和而亲切,仿佛四邻街坊又或者世代交好的长辈般和蔼可亲。王小花将手里喝完茶水的茶杯放回案几上,对面前的老大夫说道:“猫是猫,人是人,都不是同一样物什,又怎能一概而论?大荣律法确实不曾规定猫不能是坏人,可惩治恶人本就是律法范围之内的事。所以,人当然不能是坏人了,否则就要被律法惩治了。” 黄汤面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女孩子,他脸色一沉:“你在同我装傻?” “我不装傻,只说实话。”王小花看着面前敛了笑容的黄汤说道,“再者,老大夫当听懂了我说的每一句话,若不然方才也不会夸我‘灵’了。” 一句话说的黄汤脸色顿变,细细回想了一番方才他与她二人之间谈话的情形,双目微微眯起,重新审视起了面前这个女孩子,他道:“方才开了这个头,以猫、鼠喻人的是你,眼下突然翻脸,不认这比喻的也是你,你是在耍老夫不成?”说至最后一句,黄汤目中的危险已然浓的快要溢出来了,他冷笑道,“好大的胆子!” “我不装傻,也不耍人,只说实话。”面对面前冷笑的黄汤,王小花面上依旧不见半点惧色,女孩子神情平静的对面前的黄汤说道,“老大夫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忠言逆耳,所以生气。你若定要我说些哄人高兴的话,我也不是说不出来,却不知老大夫自己想不想听。” 那些马屁话他早听腻了,此时自然不想听那些腻的不能再腻的屁话。黄汤审视着面前的女孩子,没有开口。 方才看似是在说猫说鼠,却又不止是在说猫说鼠。明明话说的那么顺遂,却到最后一步,突然翻脸不认了,换了谁不生气? 他以为的心照不宣的约定,对方若是不认……这让他想起前不久内务衙门前发生的事了,林斐他们不认不奇怪,毕竟这些心照不宣的约定,官场仕途之上的和光同尘他们本就没有参与其中,可姓田的……他凭什么不认? 他以为他身上有多干净吗?哦,差点忘了,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哥哥这些年一直远在边关……可那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他想置身事外哪有这么容易? 虽然隐隐有所预感,面前的老大夫与自己说的似乎并不完全指的是同一件事,对方似乎想多了,也将自己话里的意思理解错了,不,或许也不能说是错了,而是将她这个人想复杂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里不藏什么事的人看旁人自也简简单单,一眼望穿,可面前的老大夫显然心里藏着的事太多了,如此……自然容易多想。 可……这跟她王小花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大夫,不会帮人看病的。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收钱,自也不用管他想什么。 不过虽是不用管他想什么,保护自己还是至关重要的。 王小花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明明自己只是在说实话,可这老大夫心里藏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想的太多,以至于对她生出了杀心,真是叫人头疼呢! 当然,更头疼的是面前这个总爱多想的老大夫又确实有这个本事能杀人,而自己初来乍到什么倚仗都没有。 即便知晓对面是个疯子,不用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可这世间事难就难在疯子手里掌握着权势,能随意拿捏毫无倚仗的寻常人。 诶!没办法了啊!王小花伸手覆上自己的面颊,闭上了眼:她自小就是个记性顶好的人,可年纪越长,身边人却总说她记性不大好。这并不是因为她记性真的不好,而是脑子里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不能丢掉的,因为这些东西……能保她的命。 眼下……面对这总爱多想的老大夫,她想起来了,她学过将军,将军的东西,她从来不曾丢掉过,这些年也一直在看着将军,不断的跟着将军的步子在走,在学。 这老大夫虽然总爱多想,却实在是个聪明人。有句话他没有说错,学露娘……有什么用?露娘能解决那些嫖客,却解决不了面前生了杀意的老大夫。 所以露娘的东西,可以从脑子里丢出去了,因为没用!她王小花的脑子里从来只记有用的东西。 将军有用,所以能记,温小姐也有用,所以也是要记住的。 现在,她是将军。 伸手覆面再收手的瞬间,女孩子恍若变了个人一般,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子难言的肃杀,好似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神一般杀气四溢。 “我虽然说了实话,可老大夫你不爱听,我觉着你多半是想要除掉我了。”女孩子捧着手里的茶杯悠悠道,“这也不奇怪,很多人都是不爱听大实话的。手掌生杀大权,站的那么高,自也懒得再去迁就旁人了。” “站在高处的那些人很多时候并不会感动于说实话的忠臣的良苦用心,毕竟锦上添花这种事于他而言委实太多了,便是一时没有,只要他想有,对外表露一番愿意虚心纳谏的态度,自有大把大把的忠臣眼见主上愿意或者想听谏了,便立刻将心底里想了多年的忠言奉上。”看着手里的茶杯,女孩子说道,“人对于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珍惜的,哪怕知晓这东西是好的,可太多了,太过容易得到了,自也会浪费了。” “因为能浪费,所以也没有必要掬着自己的性子,高兴便是高兴,不高兴便是不高兴,比起是非对错来,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是根据自己喜怒哀乐的情绪来杀人的。”王小花晃着脑袋,面对面前这个‘太坏了’‘想除掉’自己的老大夫依旧悠悠哼着那首“周扒皮”的童谣,她道,“因为是根据自己的喜怒来杀人的,所以会乐于赏赐那些拍自己马屁之人,也会杀那些惹自己不悦之人,唯一能制约这些人的,除了‘不能杀’三个字之外,没有旁的了。” “你既然知道这个,”黄汤看向面前的女孩子,嗤笑了一声,道,“还敢让老夫不悦?”他也懒得同面前的王小花争辩方才女孩子所言究竟是忠言逆耳还是故意戏耍自己了,只道了“不悦”二字。 没错!管你是对还是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不悦了,就是想除掉一个人的最大理由。 “你只是个棋子,戏班孤女出身,唯一算得上倚仗的田家老大远在千里之外,你眼下什么都没有,如何还敢让老夫不悦的?”黄汤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质问道,“你当知晓便是眼下,你还需借老夫的势来解决露娘的麻烦,你以为你这张脸让露娘见了,她会善罢甘休?” “比起那些被毁了脸的暗娼来,你同她有五六分相似,你觉得以露娘的气量,能容得下你?”黄汤嗤笑,“你见过那个带面纱的女人吧!她的脸就是被露娘毁了的。” 这话一出,便见王小花叹了一声,道:“果然啊!这两人……真跟互相照镜子一般呢!” “你先在露娘面前露了脸,又惹了老夫,你觉得无依无仗的你还能活多久?”黄汤冷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如此胆大,将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遍……田家老大在来之前没告诉过你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吗?” 原以为话说的这般严重,面前的女孩子面上总该有些惊惧、担忧甚至强撑镇定的表情了,却不成想女孩子却是直到此时,才“哦”了一声,恍然:“还真没有!”说到这里,她看向面前的黄汤,起身对他施了一礼,郑重其事的道谢道:“多谢老大夫告知,也算解决了我真正的困惑之处。” 黄汤面色一怔,却见面前的女孩子认真的说道:“老大夫你也好,还是露娘也罢我已经不用看了,因为将军也好,还是老大夫你自己也罢,都已经说了,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太坏了!”女孩子说道,“反而是将军……我不知道。眼下听了老大夫的提醒,却是让我突然想起来了,将军在来之前还真没有告诉过我长安城是龙潭虎穴,只告诉我露娘危险。” 至于这样一个不说的将军是好还是坏,女孩子没有说什么定论,只是说道:“看来,同将军的账当记的更清楚些,莫要有什么账面以外的来往了。”她眼下面对老大夫,虽然拿出了那张将军的面具覆在自己的面上,可温小姐的那张面具却一直不曾卸下来过。所以,她此时既是将军,又会质疑将军。 女孩子的这些话听在黄汤耳中,自是又听出了几分言外之意。 “你与你那将军……看来不是一条心啊!”黄汤瞥向面前的女孩子,蹙起了眉头,看了这么多年的人,今日面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给他的惊喜,抑或者说是惊吓还真是不断。 真是既能引起人的杀心,又能隐隐让人生出几分探究的兴致来。 “老大夫与你手下的露娘这些人也不是一条心,这些年不也合作的极好?”女孩子不以为意的说道,“只消露娘不捣乱,不自作主张,你会杀了她吗?” 那当然不会!黄汤挑眉:这颗棋子好用的很呢!只是这露娘委实心大,叫人不得不防罢了。 有些话黄汤虽然没有说,女孩子却是看懂了,点头道:“我也不乱来的,将军知道我的,只消给钱便是了。” 这话好似……也有些道理,甚至比起那露娘难以填饱的各种欲望来,面前这女孩子简直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衣食无忧,吃穿不愁的要求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再容易给出去不过了。 只是…… “露娘有用,你呢?你的用处又在哪里?”黄汤眯眼看向面前的女孩子,问道,“你管那些被露娘迷了心智的恩客自己有没有用。老天爷给了他这出身,血脉二字会让他即使自己没用,也总有家人有用,可以做很多旁人难以做到的事。那你呢?你的用处又在哪里?”他道,“画画什么的算是用处,可那用处却不足以让你的将军将你派到长安城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只说实话吗?且说说你那将军将你派到长安城的真正缘由是什么。” “当然是温小姐了。”王小花说到这里,不解的瞥向面前的黄汤,“老大夫,我不是一来便说了么?将军派我来长安便是为了学那温小姐的。” “我记得你在军中绰号影子,擅长演戏与模仿?”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忽地笑了,他伸手一指,指向大理寺的方向,道,“你学的那个温小姐好端端的在大理寺呆着,她本人都在这里,我还要个替身做什么?” “露娘需要替身,是想用来替自己挡灾,那女人精明又拿乔的很,不过眼界实在太浅,她也好,还是毁了脸的那个也罢,都是如此,所谋不过是那档子事罢了,于我等而言,都是一眼便能看穿的角色,没什么意思。”黄汤淡淡的说道,“我不是露娘,你这替身于我而言又不能挡灾,有什么用?” “不错,老大夫说的极有道理。”王小花放下手里的茶杯,拍了拍手,道,“将军也不曾说过我的具体用处,可我认真的想了想,觉得你等当会需要我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而是温小姐做过的事,我试过了,她能做到,可我眼下却是还不能做到呢!”王小花说道。 “那丫头说实话确实灵的很,可也仅止于此了。”黄汤看着面看的王小花,轻笑道,“我还当你的靠山是你那将军呢,却没想到你在我这里讨个‘不死’理由的靠山竟是她!” “你的靠山既是她,我也不妨实话实说了。”黄汤神情平静的说道,“便是你这靠山在我这里都没有‘不死’的理由,你个影子又哪里来的本事讨个‘免死’的金牌来?” 说罢这些,黄汤的目光便紧紧落到了面前的王小花身上,等她的回答。 却见面前的女孩子挑了挑眉,反问道:“那老大夫你为什么不杀她?是心存仁慈善念,所以不杀吗?” 虽然面前这位是长安城里活着的最有名的大夫之一,可“仁慈善念”这种事还是算了,他身上便没有这四个字的存在。黄汤面色一沉,才要说话,便见面前的王小花笑了,女孩子轻笑道:“将军说你们实在是太坏了,定是早试过杀她了,可你等杀掉她了吗?” “你们不止没有杀她,还放她出了宫,是因为你们是善良的老好人吗?”女孩子说着目光落到了黄汤手边的鸟笼之上,她道,“将军说他虽离得远,可那些送到他手上的消息已足够详细,至少,他从中看不出什么温小姐的特殊之处来,而这恰恰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第六百五十六章 臭豆腐(十) “聪明、坚毅这些……在我们这些人里,将军见的多了,并不稀罕,”王小花说道,“可将军说他不曾见到哪一个人能做到温小姐做到的事,老大夫你或许也不能。” “哦?”黄汤听到这里,眉下意识的一挑,“什么事?” 他以为他手中掌握的那丫头这些年的种种经历已写的足够详细了,这些时日也将那些落于纸面之上的记载翻出来反复翻看了,却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被自己忽视又或者遗漏之事。 看着面前名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那纸面上所说的因为贱名好养活,所以取了这个名字的女孩子,黄汤没有说话。 有些话不消明说,一句“因为贱名好养活,才取了这个名字”足以表明田家老大对面前这个名唤王小花的女孩子的态度了。 虽然是棋子,可田家老大显然是极其看重这颗棋子的。 因为于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而言,作为自己也是掌棋人的棋手,黄汤清楚比起自己那些给出大量银钱加身,无数名望奉上的棋子,这种“不能死”的棋子于自己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无可替代。 其实想明白了这句话的份量,他已将方才生出的杀心收拢回去了。田家老大他得罪不起,所以田家老大想“养活”的这颗棋子,他说什么也是不会随意乱动的。 原以为只是田家老大随手扔出的一枚棋子,却没想到眼前这颗棋子这般重要。 当然,这不能杀的理由是看在田家老大的份上,眼前这个田家老大手书中所写的“天赋异禀的奇才必有其独到之处,要他多担待些”的王小花也确实让他体会到了几分‘特殊’。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那擅长模仿他人的本事的缘故,那一张张往脸上带,又时刻不断切换变换着的面具,总让人有种面前这人既灵动又疯癫之感。 黄汤不知道自己在王小花的眼里也是“疯”的评价,面前对坐的两人对对面那人的评价竟是如出一辙,只是这疯却各有不同。 王小花看黄汤觉得他是多想、疑神疑鬼的疯,觉得这种疯日子久了总有克制不住之时,会由心思多虑的心里的疯蔓延至躯壳之上,成为真真正正的疯子,同街头那些疯疯癫癫呓语的人没什么两样;黄汤看王小花的疯却是觉得面前这女孩子委实太过多变,不管是面上的表情还是说出的话,就似那演戏本事至真正极致的戏子中的名家,有种其本身同那要演之人真正灵魂相融的感觉。黄汤清楚,这是聪明至极处之人所展现出的疯,看似疯狂,实则再清醒不过了。更有甚者,这疯并不会蔓延至全身的躯壳,成为疯子,甚至越演,指不定越是清醒,将世事看的越发透彻,也……越是聪明。 就似眼下,明明手里有田家老大的倚仗,有势可依,对面这女孩子却偏偏不用,非要自己为自己寻出个不可杀的理由来。 看着疯,看着傻,实则再清醒,聪明不过了。 眼下这个取了个张三、李四、王五这般寻常普通名字的王小花是在试图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倚仗和靠山。 他看在田家老大的面上不杀她,可田家老大又为什么要“养活”她呢?因为有用。所以有用才是关键,所谓田家老大这座靠山之所以存在,本质上还是因为自己而已。 看着面前名字普通,不施粉黛却依旧俏丽的女孩子,他想起了同样不施粉黛的温明棠。 两个女孩子其实本就有几分相似之处,甚至比起温秀棠来,光看脸,这王小花同温明棠其实更似姐妹。都是天生生着一张美人脸,却鲜少涂脂抹粉,显然是不欲单靠自己那张脸来吃饭的。 似他们这些人什么时候会平白无故借她们这等无所倚仗的女孩子势来倚仗?除却血脉之外,无外乎男女之间那档子事罢了。露娘这等人走的显然就是这条充斥着血脉与男女之事的小道。 说来也是好笑,权势的传播途径与露娘这等烟花地里的女子最容易染上的脏病的途径竟是惊人的一致,都是通过血脉、母亲与孩子以及男女之事。 而王小花同温明棠走的则是另一条大道,所以她们在试图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倚仗和靠山。 当然,阳光下的大道也不是好走的,无法似露娘这般投机取巧,或骗或哄,或下毒或暗害,甚至通过那见不得光的耗子药粉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黄汤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等她开口。 “你笼子里有只鸟,”王小花指着那空空如也的鸟笼说道,“它每日里表现的同寻常的鸟没什么不同,每日吃饭、鸣叫,只做着一只鸟应该做的事。可你不是什么好人,想要关它一辈子,因为鸟一旦出笼,便没有在笼里那般好掌控了。你甚至还想过杀它,可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是杀它还是关它,你都没有做到,到了它该出笼之时,它还是飞出去了。” 黄汤听到这里,眉头已然拧了起来。 “将军说这其实已然很难做到了,因为你们实在是太坏了,定会百般阻止以及刁难它的。”王小花说着伸手朝空空如也的鸟笼打了一巴掌,而后继续说道,“就似现在这般,我打了这鸟笼,你也看到我的动作了,你等的那些动作将军说他都知道,因为田大人都看到了。” 这个田大人自然指的是田家老二了。 若说原本还有些侥幸的话,自那日去田府诊治了一番之后,黄汤已明白自己同那些人这些年的一举一动,都在那双眼睛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并不曾瞒过对方了。 “可笼里那只鸟却不见任何特殊的,不同寻常的动作,”王小花说道,“她只是每日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什么特殊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可就是这般……却轻轻巧巧的躲过了你们的暗杀与刁难,而后……飞出去了。” “看得到动作不奇怪,危险袭来时,反抗是稀松平常之事。看不到动作,却躲过了危险,一次两次是运气好的巧合,可她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王小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面前的黄汤,说道,“老大夫知道的,运气再好的人,不断消耗自己的运气,也总有运气耗尽的那一天,可她的运气却好似耗不尽一般,就这般平平安安的飞出去了。” 黄汤拿起案几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茶杯中的茶水早已放凉了,可他却正需要凉茶入口,因为如此……才能使人清醒。 “将军说,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四个字——举重若轻!”王小花说道,“将军说他当年在书院读书学算学时,曾听夫子说过有厉害的算学天才,每每测试,他都是全对的,可将军觉得这等人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也不是那等每每测试,都只错一题的,这等人同全对的人没什么差别,都是清楚的知晓每一道题的正确答案的。真正厉害的是那等能控住名次,每次都得第二之人。比之控题,题目就摆在那里,是死的,控起死物来其实是容易的。可人却是活的,那人不止要知晓每道题的答案,还要清楚学堂里每个同窗的手腕与本事,以及每一次测试,同窗做题时的心境,毕竟测试这种事不止要看人的本事,还要看做题人的心境,有发挥的好坏之分的。能算对事不奇怪,可能算对人,而且是每一次都算对,这才是最难的。” “人躲避危险时有所动作不奇怪,可一个人没有任何动作却躲避过去了,才是最可怕的。”王小花看着面前的黄汤,偏了偏头,“所以老大夫,你觉得温小姐做到的事,你能做到吗?” “话本子里的人用最厉害的兵器大杀四方不奇怪,可最厉害的宗师都是飞花摘叶而杀人的,到最后拿在手里的都是一柄平平无奇的木剑。”王小花道,“温小姐出宫这件事就是这般,拿着一柄平平无奇的木剑打破了你等的阻碍,出了笼子,老大夫觉得你能做到这般叫外人看不出任何动作的跳出笼子吗?”女孩子说到这里,笑了,“我眼下还不能,但是将军说我擅长学习与模仿,我觉得,这便是你不能杀我的理由,因为我有用。” 所以演露娘这种事钱货两讫便成了,演将军和温小姐却是要牢牢记在脑子里的,为了记住这个,丢出些没什么必要的记忆腾位子也是自然的。 是以哪怕日后在长安城街头碰到露娘,她一时认不出来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反正……没什么用。 记性好与脸盲,时常不认得人当然是可以并存的,王小花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说罢这些之后,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连忙为自己倒了杯茶水,为了保命劝说老大夫不杀她真是说了好多话,口又干了。一杯茶水下肚之后,她抬头看向面前的老大夫,却见老大夫手搭在鸟笼之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鸟笼,一边神情复杂的喃喃道:“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 这话什么意思?王小花有些不解,不过看着面前的老大夫,至少老大夫比露娘重要多了,所以他的话还是要记下来的。至于露娘……忘就忘了吧! 正这般想着,却见面前的老大夫喃喃完那句话之后,抬头向自己看来,说道:“露娘她们不会来扰你,你放心便是!”说到这里,顿了顿,黄汤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之色,他道,“也难怪田家老大要给你取个好养活的贱名了,你确实是太重要了。” 老大夫说了两句话,王小花想了想,只将头一句留了下来,至于后面的夸赞……那还是忘了吧!她想起露娘夸身边姐姐妹妹好看的那些话时怯生生的模样了。 在迷途巷里住了这么久,都会因为两句夸赞与恭维而迷了心智,旁人岂不是更要小心了? 人被夸得多了,那尾巴就露出来,翘上天了,一旦翘上天露了头,人自然就飘了,如那些跃入云端里的人一般,危险了呢! 确保自己安全之后,王小花起身向老大夫告辞。走出黄家老宅,至街头时,却见往常坐在街边纳鞋底的妇人没有如往常那般纳着鞋底,而是绣起了艾草香囊,王小花怔了怔,恍然记起清明过后不久就是端午了,端午除了吃粽子、看龙舟这些之外,也是要佩戴艾草香囊驱邪避灾的。 正这般想着,听纳鞋底的妇人们闲聊起了那红白事相撞的闹鬼之事。 这里离迷途巷少说隔了好几条街,没想到这么快就传过来了,这种夺人眼球之事果然是传的快啊!王小花唏嘘了一声,离开前往租住宅子之时,眼角的余光瞥到妇人们绣的艾草香囊,觉得自己也要带上一个来驱邪避灾了。 老大夫虽是亲口承诺了她露娘不会来扰他了,可老大夫的话,那露娘又会听几分?毕竟他自己也说了,露娘心大了!一个心大的露娘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老大夫的势拿来震慑一番可以,可要彻底免除麻烦……除非露娘和那个带面纱的女人都死了。 守诺之人的承诺可靠,可不守诺之人的承诺……都知道那人不守诺了,还要理会那人的承诺作甚?就如露娘,根本不缺银钱,却也还想着一口一个姐姐套近乎的赖掉她的银钱呢! 所以自己还是要小心啊!只有露娘和带面纱的那个女人都死了,才能算作暂时安全了。 “诶!这长安城的山山水水那么好看,却不能安心游山玩水,真是麻烦!”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走到街边卖竹筒饮子的摊头前买了一只竹筒饮子,打开竹筒盖子,里头红褐色的饮子颜色一看便知里头装的是酸梅饮子。 入口的饮子酸酸甜甜,不算难喝,却也算不上多好喝!至少比不上那纸上记载的温小姐做的酸梅饮子那般讲究,她看着那纸上记载的温小姐做的那些吃食,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人生一世,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吃自己合心意的吃食,交自己合心意的朋友,多好啊!可自从跟了将军,她鲜少能得这等空闲呢! 如此难得的闲暇,却偏偏有露娘和那带面纱的女人来忧心……将军真是见不得她空闲呢!吐了吐舌头,王小花小声嘀咕道:“将军也是个周扒皮呢!” 再聪明的人也是人,是人便同普通人一般要工钱,要每月都有闲暇假日。所以她王小花同军营里的旁人没什么不同,也是要这个的。 想到以往不得空闲的日子,自己抱怨‘累死了’,那低头做事的将军却抬起头来,悠悠道:“累?你也可以不累的。”将军说道,“我要送一两个人去宫里选秀不成问题,或者送几个美人去一些人的后宅,他们也必然收下,且待你不错,甚至我的后宅,你若想来也成,可你愿意吗?” 她要的看起来是不多,不似露娘那般... “要做富贵闲人,要么托生个好胎,要么前头幸苦些,待赚够了银钱,后头就能当富贵闲人了。”将军说道,“你要走阳关大道,也只能如此了。若不然,可以去试试走那小道,可那小道九曲十八弯的,不少都是奈何桥变化出来的,其中鲜少有真真能走人的道的。” 第六百五十七章 臭豆腐(十一) 将军这话她当然是信的,因为将军自己就是活阎王。这绰号既是对面的匈奴人取的,也是军中所有人公认的。 既是活阎王,自然清楚奈何桥在哪里,会以什么形式伪装变换着出现了。 只是也是因为是活阎王……那阎王手下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什么的都不曾听到过有什么空闲与放假之事呢!就似她……这么些年还没放过什么闲假,好不容易有个假,自然不希望有太多人来打扰自己了。 所以大理寺什么时候能把露娘她们抓了啊!如此,她就能放心的游山玩水,过好这个闲假了。 至于露娘她们在其中做了什么,她不知道。不过事情既然发生在迷途巷,而迷途巷是露娘她们的戏台。所以,昨日那一出事又怎么可能跟露娘她们没关系?只是想到露娘她们的种种手腕,素日里鲜少轻易出面,自己这单生意赚的银钱还是替露娘出面赚到的,如此擅长东躲西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们藏起来的翘尾巴呢! …… 王小花的愁温明棠当然不会知道,距离那日吃臭豆腐也已过去好几天了。直到内务衙门的杂役送来熟悉的粽叶,提醒温明棠端午快到了。 端午么,每年都是如此,吃粽子、咸蛋,看龙舟比赛,以及佩戴艾草香囊驱邪避灾什么的。 “去岁那会儿,咱们还去渭水河上看龙舟比赛了呢!”清洗粽叶的时候,汤圆随口说道,“我记得那时那个小霸王对温师傅很是不同……”话说至一半,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的汤圆一惊,连忙看向周围,见只有她与温明棠在这里洗粽叶,眼下是午食过后,众人都去午睡了,便连鲜少午睡的阿丙因着昨儿没睡好,被不知哪里来的蚊子扰了大半夜的美梦,也去午睡补眠了。 眼见周围无人,汤圆这才松了口气,捂着嘴,对温明棠赔了个不是,说道,“温师傅,你眼下与林少卿关系这么好……是我说错话了!” 温明棠摇了摇头,表示不碍事之后,又瞥了眼汤圆,笑道:“也不过一年的光景,汤圆懂了不少!”去岁这个时侯,汤圆同阿丙还没生出什么不同的情愫来,老袁还在,两家也不曾商量定亲这种事,对男女感情事,两人都不大懂。 当然,这些在温明棠这个现代人看来确实早了点,可一想到这是大荣,也明白很多人都是这个年岁开始定亲的,史书记载长孙皇后十三岁便嫁给李世民了,就温明棠所见的很多大荣百姓也是到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开始走成亲流程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在大荣不是一句空话,所以很多事都比现代社会来的要早。 “我当然懂了,他那般做派不是刻意引温师傅注意又是什么?”汤圆撇了撇嘴,说道,“那时他还说了要常来大理寺吃饭来着,结果来着来着便不来了。唔,虽说里头有林少卿阻止的原因,可这般被林少卿一说就退,想来也没多少坚持的。还好温师傅不喜欢他,若不然,这般随意招惹了女子,当真惹得女子动了心思,自己却退缩了,如此……又要如何收场?” “纪采买说他不过是觉得新鲜外加看上温师傅生的好看罢了,这种单纯好美色的喜欢最是单薄了,大一点的风一刮就塌了。先前不曾多想,眼下回想起来却发现还当真如此,这喜欢单薄的简直跟纸糊的一般呢!”汤圆说道。 温明棠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本是随意想起的一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自也没什么好聊的了。至少于汤圆而言,李源这个人可远没有前几日发生的那红白两事相撞的闹鬼之事来的有趣。 “听说姓梁的那个梁公后辈到现在还未找到,家里两个旁支的族叔已开始商量他的后事了。”汤圆将粽叶按在井水里清洗着,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你说死的那个书生是他吗?” 这种事温明棠当然不会知道了。不过一切表面的证据都在指向死的这个书生就是梁衍,种种迹象也都对得上。 可坏就坏在一切都对得上,证据确凿。不止物证确凿,人证亦是如此。且还是在三个酒鬼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只可惜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梁衍不会在几息之间从一个好好的大活人烧成焦炭的。 “既然要装神弄鬼,那就装神弄鬼到底,还不如最后直接让那个书生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什么都不留下的好,”温明棠说道,“不想装神弄鬼,要按证据说话的话便不要捣鼓这些神神鬼鬼之事,杀人就杀人,平白多做那么多手脚做什么?” 既是真鬼神,又怎会惧怕衙门?为什么还要留下个证据给衙门看?说到底,还是惧怕被衙门抓获的。 既怕被抓获的,自然不会是什么鬼神,哪怕那一出戏法似的障眼法写的再精彩,演的再好也没用。 至少就她所知,这大理寺上下除了关嫂子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正经办案的没人相信这个,至于关嫂子他们……心底里也是不信的,只是嘴上信罢了。 “梁衍没有长得相似的兄弟,如果这只是一出配合逃遁的障眼法,他的人还在的话,”温明棠想了想,说道,“人但凡活在世间,必然会留下痕迹,这长安城内外守城的官兵都已收到消息严加盘查了,势必不会让他出城的。” “如果能寻到一个活着的梁衍,那么死的这个便必然不会是他。”虽然只是汤圆的随口一问,甚至问这话的汤圆对这等还不知道的事情兴趣并不大。就似小丫头看话本子一般,一贯只爱看全部写完的,而不是看那只写了一半的。眼下这种未破的案子就是写了一半的,汤圆兴致当然不大。可温明棠却是有兴致的,全部写完的话本子有全部写完的好,叫人看起来酣畅淋漓,那写了一半的则亦有写了一半的有趣以及可猜测之处,温明棠来者不拒,所以回答这个问题也很是认真。 “再者,他嘀嘀咕咕的那些话,高兴的说什么反过来了,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又是什么人同他说的能反过来这些事。”温明棠想了想,说道,“不过听了皇陵那日之事,我想他对眼下的境遇当是不满意的,虽然比起很多人来,他的日子过的尚可,可同是开国功臣之后,那郭家兄弟却能过的这么好,他是不平,嫉恨以及嫉妒的。” 不管日子是不是真的不好过,至少于自己觉得日子不好过之人口中所谓的反过来,当是想过上郭家兄弟那般的日子的。 既如此,先前找了那么多神棍都不曾如愿的梁衍又要用什么办法过上郭家兄弟那样的日子? 好日子谁不想过?不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这等好日子的人所用的方法几乎都写在大荣律法里了,照着一本大荣律法仔细翻便是了。 …… 此时的林斐就拿着一本大荣律法在慢慢翻着。 其实很多案子,任它看起来再如何诡谲离奇,情节似话本子一般精彩纷呈,都逃不开一本多数人眼里甚为枯燥的大荣律法的制约的。 因为甚为枯燥,便是办案的寺丞如刘元、白诸这等人都有些翻不下去了。 “我等是当真看不出这律法条条框框的字之外的事了,”刘元趴在案几上,眼睛发直,看了会儿枯燥至极的大荣律法叫他想起自己最调皮好动的年岁背最枯燥的课文时的情形了,自己那眼睛也是发直的,因为提不起一点兴趣,却又不得不背,于是就似被强摁着头喝水的牛一般,眼睛发直的将水往嘴里囫囵吞咽着。 白诸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看向正低头认真翻看律法的林斐,却见林斐正襟危坐,看的很是认真,那本大荣律法看起来都快被翻烂了,显然看过不止一遍了,却全然没有他二人这般眼睛发直看不下去的模样。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一旁的魏服瞥向自己贴在案几上的那一行字,念道。 这是坊间流传的那本西游猴子打妖怪故事话本里,菩提祖师传道猴子时说的话。刘家村那案子发生那会儿,听了林少卿与温师傅提到那老少皆宜的西游话本不过是套了个妖魔鬼怪故事的壳,里头每一章都有隐喻之后,魏服便找来坊间不少先人的解读翻看了一番,而后便将那行字贴在自己案头每日摩挲提醒自己。 “道本就玄乎的很,至人方才看得懂,寻常人也不过常把金丹当作等闲寻常之物罢了。”魏服低头喃喃,看向那厢认真翻看大荣律法的上峰,想起刘家村那个案子中那些诡谲离奇的狐仙、妖怪之事,叹了一声,说道,“一本《山海经》,妖魔鬼怪之录也不知翻多少遍才能透彻,是我等还不到至人的境界,所以才看不懂,觉得枯燥无味、平平无奇。” 他们坐在这里的这些人都是走的科考那条阳关道过来的,论名次,谁也没有林少卿的名次靠前,可偏偏是考的最好的林少卿在那里反复翻阅,仿佛没看懂一般。而他们却是……完全看不下去。 这真是一件既古怪违和又让人叹息之事。 “难怪有先人说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能从科考场里杀出来的,自不是什么蠢人,尤其经由上个刘家村的案子之后,亲眼看到那刘家村里供奉的狐仙以及那童大善人的种种做派,便愈发察觉到了什么,好似隐隐摸到了那桎梏自己的隐形边框的一角一般。 “去岁还不觉得,兴许是接触到的案子之中不曾见过童大善人这等人的缘故。”刘元趴在案几上感慨道,“直到上个刘家村的案子,林少卿竟是一踏入刘家村便感慨不曾听闻有童大善人那等人,这一句感慨我等先时听了还不觉得,只以为那童大善人只是个聪明些、厉害些、手腕更高明的乡绅罢了,可随着那案子越查越发深入,便愈发觉得这童大善人是聪明不假,却又不是我等以为的那等聪明,而是……唔,怎的说呢?或许他那几年神棍经历于他而言当真是至关重要的。”心里的话并未全部倒出来,罕见的被一向心直口快的刘元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林少卿的那一声感慨初时只叫他觉得上峰看人的眼光真准,可随着案子的深入,以往见过真相被抽丝剥茧的,可那童大善人这个人却也像一团迷雾般被人一层一层的抽丝剥茧的剥离开来,每剥开一层,便能想起林少卿当时一踏进刘家村时的那声感慨,这般剥开一层,回想一次,每一次不同角度的剥开与回想,都让他打心底里佩服以及心惊上峰那一声“不曾听闻”的感慨份量真是极重! 同样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物,偏林少卿早早便能看出不同来,一眼望到了旁人望不到的深处,而旁人要看到林少卿在入口处便看到的景象,需得切切实实的走入其中,深入到底,方才能看懂林少卿在入口处便看得懂的那些人和事。 以往经手过的案子精彩的多的是,却没有哪一桩如刘家村这个案子一般,看着简单,可当他每每回首再看,都能看出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之感。 刘家村这个案子就宛如一座清奇陡峭、怪石嶙峋、峰峦叠嶂、延绵不绝的奇山,人立于山下往往无法看清全貌,需得切切实实的将群山尽数走过一遍,方才能明白这看似稀松平常的山峦全貌如何,可林少卿却是只一眼,就隐隐看透了这奇山的全貌,实在是让人越想越是心惊。 这案子本身实在是看似再普通寻常不过了,可亲身经历了一遍这个案子之后,再观这案子中的人和事,却又让人觉得这委实是个再罕见不过的复杂离奇的案子了。刘元只觉得经历了这个案子之后,自己好似隐隐有些明白了老庄那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话的真正含义。 当然,不论是天性还是身为大理寺寺丞的刘元骨子里天生就是厌极了恶事的。可在这世间摸爬滚打的越久,也越发明白对于花样百出的恶事以及恶人,光靠厌恶这等情绪是无法解决这些恶行的,而是要清楚的了解这些恶人,才能解决这些恶事与恶行。 官要抓到贼,自是要比贼更聪明了。 对于似童大善人这等恶人,他们也必须比这等人更聪明,而不能被这等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那看不见的桎梏必须学着去突破它。 “我眼下倒是有些明白那些话本子里无论是修仙的仙人也好,还是武侠故事里的侠士也罢,为什么都要学会打破桎梏,才能战胜最终的对手了。”白诸接话道,“眼下再想那些众所周知的话本子,方才觉得自己先时确实不曾看懂。” 便在这时,听那厢正在翻大荣律法的林斐开口了,他翻着手里的大荣律法,淡淡道:“佛教禅宗有云,人生的三重境界为‘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这等时候林斐突然说话,自不是随口而为的。刘元、白诸对视了一眼,看着摆在自己面前令自己看的双眼发直的大荣律法,说道:“这本大荣律法于我等而言还是‘看山是山’的境界,而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因有了先人的指引,我等已到了看山不是山,不只看故事,又懂其中隐喻的境界了。” “多数人于很多事上总是处于‘看山是山’的境界的,”魏服感慨了一声,想到刘家村案子之后自己再看《山海经》与那些传承下来的,众人耳熟能详的那些妖魔鬼怪的古怪特性,由此生出的别样感悟,觉得这些妖魔鬼怪虽说只记于话本之中,却又仿佛是真实存在于周围的,他叹了一声,说道,“要打破桎梏或靠自己打破,或有人,或经历事引路,方才能够突破。” 他们显然是需要人或事引路,方才能懂这些了。不过好在比起大多数人一... 第六百五十八章 臭豆腐(十二) 大理寺的刘元等人正感慨“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之时,有人却是醉卧繁花之中方才醒来。 瞥了眼身旁身形曼妙、玲珑有致的异域舞姬,郭家二郎披了件外裳坐了起来。没有理会身旁被惊醒的舞姬或灵俏或温声细语的询问,郭家二郎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从繁花堆中走下床塌,揉着因宿醉而隐隐作痛的额头,他开口喊了声“来人!” 在外轮番守候了一整晚的伙计连忙从门外走进来,问郭家二郎:“郭二公子,可要打水洗漱?” 只要舍得砸钱,酒楼也能叫他呆的如家里那般惬意自在的。 郭家二郎烦躁的点了点头,才从床塌上起身,又一屁股坐到了一旁的蒲团之上。 似这等宿醉的,尤其还是百花堆里宿醉的莫看一整日没做什么活,那浑身疲软无力却是真的。 为自己倒了杯凉茶入口,晃了晃有些发胀的脑袋,那厢的西域大宛质子王子便领着手下的伙计过来了。 不止洗漱物什准备齐全,甚至连换洗的衣裳都准备好了。 如此准备充分……看的郭家二郎朝他点了点头,赞道:“有心了。” “你还是这般客气!”大宛质子王子笑着回道。 虽然具体本事不曾见到,可自小没什么糟心事,同时又去国子监里走过一回,那面上的客套和礼节,郭家兄弟一般都是懂的。听对方说自己客气,郭家兄弟咧了咧嘴角,漫不经心的说道:“不客气也不行啊!身边来往的……鲜少有似梁衍这等可以随意掌掴之人的。” 这话听的大宛质子王子面上的笑意更深了,点头道了声“也是!”之后便不多话了。 寻常人羡慕郭家兄弟生活无忧,一掷千金,郭家兄弟却亦有自己的烦恼——需时刻拘束着自己的性子,毕竟身边的不是同自己一般家里有人撑着的二世祖,就是那等真正做事的后辈,不论哪一种,都不是自己能随意胡来的。 “我幼时读书时不觉得,看史书所载的那些暴君总是凭着性子胡来,还有些不甚明白,如今竟是隐隐能明白一些了。”郭家二郎脸色苍白的坐在那里,瞥了眼身后帐蔓中的美人,一脸烦躁又百无聊赖的模样,他低声说道,“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怕是要被愤怒的百姓冲上来扔鸡蛋与烂菜叶了。 “那不如寻家里找点事做?”大宛质子王子面上笑容不变,笑着说道。 “家里不让,说免得我胡乱插手惹出大事来。便是寻个闲差……也实在叫我提不起什么兴致来。”郭家二郎摇头说道,“那些闲差倒是能打发时间,可我实在不缺这闲差给我的俸禄,且对每日整理那些繁琐枯燥的书册之事实在没什么兴趣。”说到这里,郭家二郎仰头,望着厢房顶上亮了一整晚的花灯,叹道,“好无聊啊!我实在寻不到什么感兴趣之事了。” 大宛质子王子听到这里便笑了,他道:“你倒是寻不到什么感兴趣之事了,可先前惹你不快的梁衍却是麻烦了。” 先前红白事相撞的忌讳之事是郭家兄弟提起的,作为一个善解人意,为客人解决各种麻烦忧心事的酒楼东家,自是要替客人记住这些事的。恰巧,近些时日梁衍这事外头闹的沸沸扬扬的,此时提起梁衍的麻烦不止能让郭家二郎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感,还能顺带解决一番郭家二郎“无聊”的忧愁。 是以,迷途巷那里一遭事便这般传入了郭家二郎的耳中。 原本还在嚷嚷着“无聊”的郭家二郎越听,那眼也越亮,显然这种神神鬼鬼、波谲云诡之事不止能引起百姓看热闹的兴致,还能引起郭家兄弟的兴致来。 人嘛!不管是大荣的,还是大宛的,都是爱看热闹的。 “竟还有这种事?”拿起案上摆着的白玉骨扇随意扇了扇,郭家二郎说道,“那地方叫什么?迷途巷吗?有意思!” “我倒要看看那里的暗娼有多少功夫,竟还能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了!”郭家二郎说道,“还有那什么红白事相撞的……我这些天一直在你这里,倒是不成想这种事竟是反噬到梁衍自己身上了,好!好!好啊!” 连着叹了好几声“好”的同时,郭家二郎又随手挑起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裳,拽下系在外裳腰间的一枚葫芦吊坠扔了过来。 大宛质子王子接过那白玉葫芦吊坠,只一看,眉头便是一挑,赞了声:“这玉……好成色啊!” “给你了!”郭家二郎笑着,手指搭在案几上叩了叩,道,“不止成色好,还有那寓意也好。”他道,“年幼时,母亲抱着我寻相师相看,都说我面相极好,命格也极好,一辈子都能无忧无虑的。” 大宛质子王子摩挲着手里的白玉葫芦吊坠,并未立刻收起来,而是看着郭家二郎,笑道:“那看来这相师本事确实不错,看你如今这样子,显然是说准了。”说这些话时,大宛质子王子面上笑容不变,虽然口中夸赞这相师本事好,可心里是不是真信了,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左右从郭家这等人家里抱出来的孩子,十个有九个都是被赞“好命”的,至于剩下那一个,多半是胎里带了些毛病的,至于那相师的批命也多半是“若能安全长至成人,定是个好命的!”这话不是一句废话吗?托生到郭家这种人家里能不好命?幼儿夭折这种事虽然有,可放到郭家这种门第里却是极少发生的,毕竟有钱自能请得起最好的大夫。 “前几年我等在城外踏青时撞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牛鼻子老道对我说我命格极好!这话我打小听到大,自然不觉得奇怪,可这牛鼻子老道不似旁人那般,说完这个竟还有下文,他说酒这一物与我犯冲,”郭家二郎笑着说道,“我那时都不知喝了多少年的酒了,哪里会信这个?不过以防万一,还是问了问他我如果想喝酒,要怎么解决这一事,他说挂个葫芦在身上,将犯冲的酒直接装葫芦里便没事了,后来,我便随身带个玉葫芦在身上了。” 大宛质子王子听到这里,立时识趣的将那葫芦吊坠退回到了郭家二郎手中,他说道,“若是寻常之物我收了便收了,可这物不同,拿不得!” 他当然听得懂郭家二郎突然多说的这些话里的意思,于郭家二郎而言,钱财之物是小事,自身性命攸关之事便是大事了。 不管郭家二郎信不信那牛鼻子老道,既会带个玉葫芦在身上,显然是惜命的。就似前些时日被梁衍咒骂了一番之后,连着好几日都歇在他这里,没日没夜的点灯一般。 所以这习惯了将身边东西随手摘下送给旁人的出手大方的二世祖才送出这玉葫芦吊坠,记起这一茬便后悔了,不好意思明着讨要回去,便也只能这般说了。 果不其然一番推脱之后,郭家二郎收了那玉葫芦,许诺道:“回头送个更好的与你!” 大宛质子王子笑着应了下来,却并未放在心上。 这二世祖大方不假,可也因着钱财这物向来不放在心上,忘掉的事也多得很,他自是不会自讨没趣的记下这一茬,回头讨要的。比之这赏赐来,他成日在自己这里下榻,才是他赚取银钱的主要来源。 虽说那赏赐之物往往价值千金,可他显然清楚自己眼下的主要行当是经营好这个酒楼,而不是讨赏。 重新将玉葫芦收回来的郭家二郎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对周围一切旁的事都浑不在意的二世祖在自身性命一事上一向是关心的紧的。 “我自是一向富贵好命的,宝贝便是丢了还能复得。”郭家二郎笑着摩挲着腰间的玉葫芦,说道,“哪似那一瞧便是个贱命的梁衍?咒我?被反噬了吧?真是活该啊!” 大宛质子王子笑着点头应和道:“虽说大理寺那里较真,可人都烧成这样了,如何辨认?再者,这么些天也不见踪影,那胸口揣着的银两数目又对得上,多半就是他了。” “人家红白事,喜丧事相撞,他堵在中间干什么?”郭家二郎啐了一口,骂道,“一脸晦气相!要我说他这般早投胎也好,指不定没人跟他抢,还能投个好胎,没得天天竖着一张晦气脸跑来跑去的惹人烦。” “家里人已经在商议后事了,他虽没什么钱,可梁公留下的还有些田地,也叫家里人盯上了。”大宛质子王子笑着接话道,“也得亏是开国功臣,叫这些眼皮子浅,又没什么用的后辈吃了这么久,才彻底吃干抹尽了,若是寻常商贾,怕是供不起那么久的。” “也是!”郭家二郎随口应了一声,瞥了眼外头高升的日头,说道,“拣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你寻些人陪我去迷途巷瞧瞧去!你知晓的,因着梁衍那事……我这些时日不想晚上出门。” 纵使知道夜晚的迷途巷更吸引人,可郭家二郎还是选择白日过去一看究竟。比起那迷人深陷的诡谲风景,自还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的。 是谁说富贵人家的二世祖就跟个傻子似的?或许自己没什么本事,可享受、以及惜命这种事却是最会了,甚至比有本事的人更擅此道。 看着带着不少护卫离开酒楼的郭家二郎,对面茶馆里的人摇头叹了声“无趣”之后关上了窗户,对坐在房中角落里的女子说道:“确实去了!却是白天去的。早说了,莫看他没用,惜命着呢!怎么可能为了点暗娼功夫了得以及梁衍的事孤身跑到迷途巷里去?当他傻啊!” “我知道他不会独身前去的。”角落里坐着的女子笑着回道,“露娘也知道他身边总是跟着人,自己近不了他身的。” “这些二世祖啊……啧啧,你以为为什么这做质子的胡人能开的起这个酒楼来?”女子摇头,唏嘘了一声之后叹道,“不过是因为他手上的那些女人于这些二世祖而言知根知底,且一直有大夫看着,能确保碰了不会染上什么要自己性命的脏病罢了。” “他们闲着无事可做,纵情女色不假,可是怕死的紧呢!真看上哪个女人了,是直接将女人掳到他的地盘里来行事的。”女子嗤笑道,“莫看他那裤腰带在这酒楼里松的很,一整天也没几个时辰是系上去的。可去了外头,那裤腰带系的可紧了,轻易脱不下来的。” 这话说的实在算不上高雅,甚至可说是低俗。 厢房中的众人却是见怪不怪了,笑了两声之后,有人指着外头在众人身后慢悠悠跟着的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说道:“是讲究,轻易脱不下他的裤子来!外出连茅房都不上,直接自己带着茅房出去呢!这些百姓还探头探脑的好奇这熏了香风的马车里头坐了个什么贵人,却不知哪里来的贵人,不过是一车的污秽之物罢了!” “真真是寻常的话本子哪里有看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有意思?”有人笑罢之后悠悠道,“可笑着笑着,想想自己过的日子,再看看这群人过的日子,又笑不出来了。” “所以惹的人眼红啊!”女子把玩着自己的发梢,说道,“那看着郭家兄弟跟红了眼的兔子似的梁衍想要换命,过一过这郭家兄弟的日子呢!” 这话一出,厢房之内原本的小声说话声,摩挲茶杯声以及种种磕磕巴巴的声音蓦地一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见一点声响。 这古怪的安静维持了约莫一刻之后,方才有人开口问道:“所以,那梁衍装神弄鬼一事真是你做的?” 对此,女人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只幽幽叹了一声,说道:“他的要求那般高,旁人有那个本事做到吗?” “大道至简,你我皆知权势这种东西能传借的法子跟烟花地里的脏病一般,传借的法子也只有那几种。血脉相关的亲人或者母亲与孩子之间,可这两种看命,要不,便看运气,似那姓童的早死的老婆一般用非常手段抢来,除此之外,便是男女那档子事了。”女人笑着说道,“梁衍他的出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又是个男人,至于好男风的……就算梁衍愿意,他那种调调的,好男风的也不喜欢。你们说,就梁衍这般差的条件,寻常法子能帮他换命吗?” 第六百五十九章 臭豆腐(十三) “日常见到的那些通过风流事改命的,多是碰到软包子了。不论是小门小户,还是高门大户都一样,没遇到几个真拦路的罢了。只是高门大户拦路的往往比小门小户多些,是以这等事少见。”女子叹了口气,说道,“那梁衍都不具备风流事的条件,还想偷天换日的换命,这事的难度委实太大了。你等知道的,郭家那里,便是风流事想要进门,不提换命只是想啃上一口也没那么容易,多是扔在外院里无名无份的养着罢了。梁衍一个男人,想要的还不只是啃一口,而是直接顶替了这郭家兄弟,那难度真是难于登天了。” “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疼。”有人接话道,“郭家主事的可不是软包子,那两个二世祖更是惜命谨慎的很,怎么肯跟他换命的?除非中邪了……”话说到这里,倏地一顿,接话的人眉峰一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一般,看向那女子,问道,“难不成,你还真准备让郭家兄弟中邪了再来偷天换日?” “要不然呢?”女子摸着自己的脸颊幽幽道,“你等有旁的办法吗?至于靠自己的本事闯出来这种事……梁衍自己已经试过了,几次科考都未出头,既如此,靠自己的真本事不成,便也只能投机取巧,偷偷瞒着阎王爷走小道重新投胎了。” 虽然知晓这女子说话一向喜欢藏着掖着,咋咋唬唬的糊弄人,骗人。一两分的本事能吹出七八分,甚至十分的能耐出来,可一想到那红白事相撞的开端,靠墙瘫坐在那里的众人还是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生出了几分兴致来。 就似那郭家兄弟拉了个熏香风的茅房到处跑一般,这种咋咋唬唬、偷天换日骗人的事可比大多数话本子好看且有趣多了,正好拿来解闷了。 当然,虽是乐的看热闹,可对女子最终的结局,众人心里早有定数了,瞥了眼一旁笑眯眯的周夫子,想到他出口的谶语,有人说道:“你这般帮梁衍做什么?他一个穷书生,家里唯一算得上人物的,还要上溯至几百年前的梁公了。什么都没有却能叫你花那么大的力气捣鼓出这一出,这又是要做什么?” “我闲的无聊高兴不成啊!”女子说道,说罢这话之后便下意识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这动作一点不落的落在了在座众人的眼里,当然,女子也没打算瞒着众人,只自顾自的有一茬没一茬的摸着自己的脸颊不说话。 “怎么?”看了她的动作,有人开口问那女子,“那个跟你生的有几分相似的露娘脸没被毁掉?” 对此,女子只笑了两声,悠悠道:“叫我画山画水我未必画的好,可画脸……却是鲜少有能与我比肩的。她本事虽然不错,可惜还是叫我看出来了。” 虽是没有直接回答,可这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想到迷途巷里那几个暗娼此时的情形,几个外人看来现世报真被毁了脸的日夜歇斯底里哭嚎的女子们与一个外人看来被无辜波及的,假装被毁了脸的,默默抽泣的可怜女子,只觉得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半晌之后,有人开口说道:“这露娘……像你!” 女子点头,笑着说道:“可不是吗?一看那手笔,我就知晓是另一个我了。”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道,“她要那药,我便给她了。不过以她的精明,想是会找人看看再决定要不要用的。” 这话听的房中有人“咦”了一声,惊异道:“既知道你还给?”那人说道,“这药虽是害人的毒药……却不便宜啊!” 有时不止是救命的药贵,那害人的药,尤其是能害人于无形的药比起救命的药来却是贵的多了。 “你管她有没有真的用药,也莫管她脸是真毁了还是假毁了。这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不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女子却是不以为意的说道,“一张嘴能翻来覆去的说道,一双脚也能左右来回横跳,不到最后关头,谁知道呢?”说到这里,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幽幽道,“你等看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敢靠近,嫌恶的紧,哪一日我若真恢复了,你等不还是上赶子扒上前来?” 这话一出,屋内便响起了几声轻笑声,这轻笑显然是默认了,只是被女子戳破自己的心思,笑的人也浑不在意。左右他们这些在这里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坦诚的,知晓自己以及对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不会生出什么不该生出的期待来,自也没有多余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波动来。 这般一想,伸手摸了摸自己脑袋之上一块早已结痂的疤。曾几何时,自己也不是这般不见多少情绪波动的,可眼下这般……他们觉得极好。 当然,这里虽说所有人头顶上都顶着那块伤疤,可其中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便不得而知了。真真假假的,这世道……至少他们这群人接触的这个世道无外乎互相骗来骗去罢了。 女子的话音落下之后,屋内便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等情形看的女子轻笑一声,对众人不接茬也不在意。只是掏出怀里巴掌大小的镜子认真看了起来,看了半晌铜镜里的自己之后,她忽道,“你等说,我同铜镜里的自己同时出手,打向对方,最后谁会受伤?” “当然是你了。”有人无聊的打了个哈欠说道,“你有血有肉,铜镜里的那个却是你的影子,是假的。即便一拳打过去,你的手受伤了流血了,铜镜里的你瞧起来也流血了,可你是真的痛,铜镜里的你却只是瞧起来痛而已。就似个厉害至极,演的一手好戏的厉害戏子一般,她的痛是假的。” “不错!我也是这般觉得的。”女子说着收了怀里的铜镜,看向众人,“所以还是做镜子里的自己来的好,只消演戏,不用真的受伤与流血的。” 这话神神叨叨的,就似那莫名其妙相撞的红白事一般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在场众人谁也没有追问,左右迟早会知道的。毕竟是这女人消停了这么多年之后的再出手,外头哪个话本子里有这么精彩的故事可看的? 天生就会骗人,时时刻刻能自圆其说,将人骗的一愣一愣的骗子讲的故事自然精彩极了。 因着只消听故事,并不想掺合进去,自是不用似那郭家二郎一般带着人走一趟迷途巷了。 这个天的长安城并不热,正是春风拂面、凉爽之时,走了一趟迷途巷的郭家二郎却是烦躁的连喝了好几口解热的饮子方才推开了为自己摇扇子扇风的小厮。 来之前是带着满满的猎奇心思过来的,毕竟那玄玄乎乎的故事听的人实在是起了兴致,可真的来了,走到那同寻常巷道没什么不同的巷道口,以及那据说梁衍被烧成黑炭的桥头站着时,郭家二郎还是生出了一股子无端的懊恼之感。 这有什么可看的?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巷道这样的桥头,以及路边嘴碎的妇人们。既地方没什么可看的,那便看看人吧!看看那些据说功夫了得,惹来报复的暗娼们。没了钱财生计正为此发愁的暗娼家门自是好叩开的,丢出银子,看到那些被毁了脸的暗娼们,虽说此时... “唔,这脸若是没坏,倒是对得起这价钱。”瞥了眼那些暗娼们,郭家二郎摇了摇头,转身出了暗娼宅门,正准备回酒楼继续呆着,一抬头却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斜对门那家暗娼的宅门前。 咦?这马车……不是他郭家的吗? 这长安城里似郭家这等大族大多会在自家马车之上做个标记,方便行人瞧见认出是他郭家的马车而主动避让。这举动当然是借势了,只是既借的是自己的势,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当然,能得郭家马车标记的不止有他郭家本族之人,还有旁支的。正想着这马车里的是家里哪个兄弟之时,一旁跟在身旁帮忙摇扇子的小厮提醒他道:“公子,最后一家这个就是那个无辜被牵连的。听说没被毁脸之前有好几个老爷为了她正在闹和离,想娶进门做正室来着。小的记得其中就有一个咱家旁支的十三老爷……” 一句提醒令郭家二郎当即想了起来,合上手里附庸风雅的折扇,他道:“原来是十三叔啊!”他记得这个旁支的十三叔,比起他本族来当然没得比,可到底是郭家的,这恩泽旁支也能收到几分,那日子自也过的不错。素日里逢年过节时他见过这个十三叔,记得是个颇斯文的长相。 “没想到我家这个十三叔竟还是个情种,”郭家二郎摇着手里的折扇,说道,“若是没被毁了脸……看先前那几个暗娼的模样,这个又是个花魁,想是个极貌美的。可眼下被毁了脸,十三叔竟还不离不弃的跑过来看她,可见是动了真心了。啧啧,这暗娼真是好手段啊!” 才说罢这话,一个跑出巷道打听的小厮跑回来说道:“不止是十三老爷,听闻她即便是被毁了脸,另外几个老爷也依旧日日过来看她呢!那些巷道口坐着的妇人为此都甚是看不惯她,骂这名唤露娘的暗娼是狐狸精呢!” “哦?狐狸精?”郭家二郎一听这话便乐了,他笑着说道,“这同‘红颜祸水’一样,可是对这等烟花女子的最高赞誉呢!没被毁了脸得这等深情不奇怪,被毁了脸却还能得这等深情……哟,我倒是有些好奇了。”说到这里,郭家二郎抬脚往斜对门的宅门那里走了过去。走到那半开的宅门前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嘀咕道:“好香啊!也不知是什么香味,先前竟是未曾闻过的呢!”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里已不自觉的多了几分诧异。 香粉、香囊这等事物,似郭家二郎这等二世祖自然早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素日里参与过的香道品鉴大会也不止一回了,自诩自己的鼻子嗅到这等香味便是一时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味道,却也能觉得有几分熟悉的。可此时闻到的这个味道却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味道,只是虽未闻过,却香的很,且不止是香,还能隐隐生出一股让人一探究竟的欲望来。 只是……看着宅门前停着的自家十三叔的马车,郭家二郎摸了摸鼻子,心里有些不舒坦。自己是郭家本族正儿八经的嫡出公子,这十三叔却是个旁支,且还是个上了年纪的“叔”,便是寻暗娼,同旁支的族叔寻到同一朵花上,叫他这本族嫡出公子的面子往哪搁呢? 原本被旁支的马车拦了路就该转身离开的,可那香味……不知怎的,竟是勾人的很。揉了揉鼻子,郭家二郎冷笑了一声:虽是好奇,可更惜命!这香粉味道不曾听闻,回头寻个擅此道的过来看一看便是了,哪里至于要冲进去一看究竟,自降身份的? 想清楚了这些,郭家二郎转身,说道:“回头请个人过来问问,爷给钱,好奇她生的个什么模样,叫她过来给爷看看。” 这话才吩咐下去,便听一旁的小厮说道:“其实这个倒是不用看生的个什么模样,外人都道这露娘生的同那美名在外的温夫人十分相似。那温夫人的画像到处都是,很容易拿到的。公子若是嫌画像不够,想看真人的话,那不若直接去看大理寺的那位厨娘,就是那位大理寺少卿相中的温娘子就是了。” 对此,才转身方要迈步的郭家二郎不由一愣,那个什么温娘子他未见过,不过那位常被长辈挂在嘴边夸赞不已的神童探花郎他倒是知晓的,前不久在皇陵前还见过一回。 老实说那般风采与模样,同为男人的他是当真自愧不如的。原先倒是忘了这一茬了,毕竟虽时常醉卧花丛,女人于他而言却是从来不缺的,更是知晓轻重,不会去招惹林斐相中的女子的。 只是虽因着林斐的缘故不能去碰那位温娘子,可看一看这温娘子究竟生的个什么模样还是成的。再者,同是吃喝玩乐的,他亦认得那姓叶的小子,一口一个“明棠”妹妹的,想也知晓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这般越想,能记起有关这位温娘子的事便越多。记得前段时日,林斐带着她去过酒楼,那手下养着那么多美人的胡人王子亲眼见过,回来之后也点头称赞是个美人,模样与温夫人十分肖似,只是听闻比起温夫人来,那气质有所不同罢了。 虽然手里拿着解暑的竹筒饮子,眼下也不见多热,可想到这里,郭家二郎还是下意识的舔了舔唇,也不知是不是想着想着,心被烧热了,一旁的奴仆自是看出了自家公子对这不知是温娘子的还是这花魁的生出了几分兴致。 美人能让人生出几分兴致除了花本来就美之外,其实更少不得的是旁人的争抢。君不见那擅经营的青楼里花魁出面时总是喜欢玩拍卖那一出的?比起唾手可得,轻易得来的,抢来的,显然是更香的,至少于这些无事可做的二世祖而言更是如此了。 当然,那温娘子便不用想了,只是这同温娘子有几分相似的花魁也不知那脸还有没有的救。 听着外头离开的动静声,坐在露娘面前,敷着一层厚厚脂粉的梁衍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走了,你就这般放他走了?” “你懂什么?”面前的露娘难得不施粉黛,素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显然对这梁衍丝毫不感兴趣,她漫不经心的说道,“走就走呗!放心,他会回来的。” 虽然不知晓明明有那药粉在手,能直接下药,又为何要放郭家二郎离开,可自己人在屋檐下,吃的用的尽是露娘的,自是不好指摘露娘的不是的。 沉默了半晌之后,梁衍对面前的露娘说道:“我见过那位温娘子,也见过温夫人,你这模样……说实话,比起她二人是不如的。”没了脂粉上脸的女子说实话模样也不过清秀而已,他看的很是清楚也很是分明,若是不知道她身份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实在是难以同那‘花魁’两个字联系上的。 “哪里只不如那两位?”露娘想起前些时日见过的那个古里古怪的王小花,自嘲的笑了笑,道,“甚至连替身都是远远不如的。” “可她们生的再好,也只是我的垫脚石罢了。”露娘瞥了眼身旁香盒里灰扑扑的药粉,手摸上自己的脸颊,说道,“甚至两旁那些毁了脸的暗娼脸没毁前都比我生的好,当年我那妈妈也从来不... 第六百六十章 臭豆腐(十四) 这名唤露娘的女子不止成为花魁的缘由成谜,让人费解,就连这出手做的事亦是如此。 他接触到这位名唤露娘的女子时便已听闻她功夫了得,得不少恩客的垂青,甚至不惜为她回家同原配闹和离了。可这几日,门前来往的那些重情义的恩客却一直都是他。坐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各家恩客家的马车到她门前停下,演出一副即便露娘被毁了脸,却依旧深情款款的模样。 梁衍不解她捣鼓这一出的缘由,更不知道外人传的那些对她着迷的恩客在哪里,自己如此扮演对方,怎的也不见对方跳出来否认的。 甚至露娘这脸……他也看的清清楚楚,没有半点被毁的迹象。梁衍想起曾经在大街上见过一次的林斐同那被他相中的温娘子一道出游的情形,老实说同样不施粉黛的模样,这外头传闻肖似温夫人的露娘比起那温娘子哪里只是不如,简直是差的远了。 所以,也不知是怎的传出那传言的,更有甚者,都不曾听人驳斥与否认过。 “我对你怎么成为花魁的不感兴趣。”梁衍摸了摸自己敷着厚厚脂粉的脸,虽说敷了厚重的脂粉之后,自己这张脸看起来也有几分相似那郭家十三老爷了,如此做来是为了演那十三老爷演的更像,可……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便是不用演那些重情义的恩客,也是没办法不敷脂粉出门的了。 那一场原本他以为能偷天换日,可事到临头,都不知道演这一出是为了什么的红白事戏法让他的脸虽说不似那几个被人寻仇的暗娼一般毁的彻底,却也无法不敷脂粉出门了。 虽然那一出戏法表演前自己知道危险,也学着那些技艺高超的杂耍艺人一般做了最好的防护。可……便是他梁衍再如何于表演戏法之上天赋异禀,这等难度的戏法连事先排演一次都没有,直接来,他又如何来得及保护住自己的脸? 事后他十分愤怒,找到露娘质问她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因着自己被毁了脸,见不得人好,便故意坏了他的脸! 露娘却洗净了自己的脸,让他看到了一张完好无损,不见半点损毁的脸。 露娘的脸没毁,可他梁衍的脸却是毁了。梁衍神情木然的伸手抚上自己涂了脂粉的脸,说道:“我这条科考路因着你这一出戏法是彻底绝了。”他梁衍虽然毛病不少,外人口中也常骂他偏执、好面子什么的,可脑子说到底也不是木头疙瘩做的。 虽然事前自己接连遭遇变故,那不断的受挫与催债人上门催债的手腕更是逼得他接近崩溃。便是这等时候,露娘上门给了他一条活路。她自称是仙人指路,可以让他逆天改命。 彼时自己什么能抓握的都没有了,对这所谓的“仙人指路”“逆天改命”什么的话也早已麻木了,毕竟这么些年同那群神棍打的交道够多了,便是再傻,那些神仙临凡的话术听的多了也早已耳生老茧了。 “我没钱。”跌坐在被催债人打砸过后的院子里,梁衍木然的说道。 原本以为这三个字足够打发这等上门的神棍了,不想露娘却道:“我知道你没钱。” 彼时她的身形裹在厚厚的黑色狐裘麾之下,整个人都隐在月色里,看不真切,她道:“我不要你的钱。不止不要你的钱,还会送你一场逆天改命的机会,却不知你想不想要。” 这话梁衍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随意的敷衍了一声“哦”以示回应。 这样的敷衍,露娘这等烟花地里出来的女子当然听得懂,对此只笑了笑,道:“你眼下没什么钱,上门催债的又催得紧,我告诉你个法子,保准能得一笔钱,先缓了这燃眉之急再说。” 于是,便有了皇陵前的那一幕。那姓郭的二世祖的反应一如露娘说的那般精准,当真拿银钱砸了他。虽说被辱了一通,可这等屈辱经由这些年的不断挫折与催债人的责骂,于他而言早已不痛不痒了。甚至非但不痛不痒,心底里还隐隐生出一股微妙的心思来。 这心思既有对这等二世祖出手拿银钱砸人,自己占了大便宜的窃喜,又有种无端生出的嫉恨以及愤恨来。 凭甚都是功臣之后,他能过的这般潇洒? 而后就是浑浑噩噩,走到迷途巷这里,突然响起的唢呐声让他一惊,没想到露娘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将他拉上了戏台,他虽听了露娘所言身边带着配合的事物与戏法道具,可到底猝不及防,再者那几个酒鬼又已然过来了。 其实那近在咫尺的火焰燃起时,他曾想过退却的。可事到临头,不知怎的,竟是头一昏,直接配合了下去,而后……便是落子无悔。 他借着郭家二世祖砸下的银钱还了那笔大债,却也由此……什么都没了。 其实这几日自己在露娘这里过得很好,露娘虽是烟花女子,却不缺银钱,他自出身起便不曾享受过似这几日这般精细的吃穿用度。 可……梁衍伸手胡乱的擦了擦眼里溢出的眼泪。他眼下过的如此之好,却是……过往的什么都没了。 身份没了,这当然还能重新拿回来,可又要如何对外解释这些稀奇古怪之事?那一具不知哪里来的尸首又要怎么解释?毕竟人证物证俱在,有人亲眼看着他配合了这一出,会有多少人相信他事先当真不知情?只是浑浑噩噩的被人推了出去? 不止身份没了,脸……也毁了。 脸毁了这件事自是重要的,看两旁宅子中日夜歇斯底里哭嚎的那几个女子便知道了。他梁衍虽不似烟花女子般靠皮肉吃饭,可这么多年也只读了些书,所能倚仗的翻身途径也只有科考这一条路了。只是眼下的自己却即便是当真被老天砸下天赋与运气,考中了名次,自己这张脸……又如何进的了仕途,光耀门楣? 大荣科考虽说不曾规定考生美丑,可身体残缺以及被毁了脸这种事……若非情形特殊,是不被允许参加科考的。 他梁衍的读书本事实在是没到那等能让朝廷特意大开方便之门的境地,甚至寄希望于科考取得名次这种事还要靠几分运气。 是以他当然明白眼下自己这张脸毁了,也等同是将科考这条路彻底绝了。 拿袖子擦着眼里不断溢出的眼泪,看坐在软榻上的露娘随手捏了一颗手边白玉骨瓷碟中的甜糕送入口中,一口糕点配上一口茶水,只是与寻常人糕点配茶水的吃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噎到不同,露娘是因为嗜甜坏了牙,吃甜糕易牙疼的缘故。 可她又实在控制不住吃那甜糕,于是一口甜糕入腹,配一口茶水漱口以减轻牙疼的痛苦罢了。 看着吃了甜头却牙疼不已的露娘,梁衍擦着自己眼角的眼泪,只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眼下的自己吃穿用度有露娘养着,总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明明尝到了甜头,却痛苦的厉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些被他抱怨了多年的过往与身份一朝之间被尽数拔除,他没了梁公后人的身份,不会被人指责门第破落,不用硬着头皮清明祭祖时同那些权势犹在的功臣之后一同祭祖,感受那天差地别的不同境遇,也不用再操心家里田地的租赁之事,更不用面对催债人上门了,甚至连那明明读不进去还要硬读的书也不用读了。 那些往日里他喝醉酒之后常抱怨的烦恼连同他这个人一道被他一夕之内尽数丢弃了出去,换来的是露娘的亲自供养,每日只消坐着马车来回跑几趟,演一演戏便成了。 明明没了烦恼之事,可他为什么这般痛苦呢?梁衍闻着近在咫尺的那股熟悉的香粉味,想起自己那日明明想退却离开,却不知怎的,头一昏,上前落子的瞬间也闻到了这股熟悉的香粉味道。 他想质问,却不知,也不敢开口。落子无悔!这四个字原本能约束的只是那些坚守承诺的君子。他梁衍是这样的人吗?或许年幼读书时,觉得自己当真有本事能凭借自己光耀门楣,重振先祖昔日荣光时,自己是君子。可这么多年下来,在皇陵门口为了解决那逼近的债务而讹了郭家兄弟之时,自己身上那所谓的君子包袱便已被尽数丢了出去。 所以他梁衍已不是君子了,那落子无悔四个字其实也根本制约不了他。翻脸不认账这种事他梁衍是做得出来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似那日皇陵门前自己豁出脸面做的那些事一般,不认就不认了,又能拿他怎么样? 可面前这个踩着无数天生美人脸的女子登上花魁之位的中人之姿的女子却只在一瞬之间便让他陷入了这等落子无悔的境地。 看着眼前哼着歌,一边吃着甜糕一边喝茶水漱口的女子,梁衍只觉得眼下自己坐着的地方实在是烫的厉害,好似坐在那滚烫的油锅之上一般。管他梁衍是不是君子,对面这个女子都用自己的法子逼得他不得不落子无悔了。 想起每日坐着马车跑来跑去之时听门口纳鞋底的妇人们骂“迷途巷里的狐狸精手段了得,让人深陷迷途而跳不出来”的那些话,梁衍的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也是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这巷子为何取名迷途巷了。 那一晚,他站在迷途巷前的桥头之上,当真是在不知不觉间彻底陷了进来。甚至陷落的瞬间都不知道自己陷进来了,那陷落的瞬间是糊涂的,迷糊的,可之后却是越来越清醒,越发能想明白自己这些时日的种种境遇,也越发看清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突然陷落的。 落子无悔,他梁衍不好色,原本以为对他这等不好色的男人,这迷途巷里的狐狸精的手段不能耐他如何。可一想起被这香粉迷魂而下意识落子的那一刹那,他的眼泪便控制不住的溢了出来。 他就在露娘面前疯狂擦拭着自己的眼泪,这些举动吃着甜糕喝茶水的露娘当然看得到,却并未理会。 也是!这有什么好理会的?明明知道香粉有问题,自己那落子的一瞬是迷途着了道了,露娘也知道他已想明白是香粉的问题了,这样着了道的落子又能有几分是真心的?可那又如何?他敢质问吗?便是质问,露娘会回答吗?便是露娘心情不错愿意回答?自己能起身拂袖离开吗? 还怎么离得开?他的身份和脸都毁了啊!梁衍的眼泪越流越凶,初时撞入这等被人供养,不愁吃穿的温柔乡中时还有些惶惶不安,觉得自己何等何能,怎的无端走了这等大运了。好日子就这么白白送上门来了!却忘了这天底下哪里来的白得的好处?似郭家兄弟那等花钱不眨眼的人给钱都要他赔上一只折断的手外加令先祖受辱方才肯放过他,似露娘这等迷途巷里的花魁又怎么可能是好相与的? 眼下还只是个开始,他全然不知道露娘接下来要做什么。想起自己在皇陵面前拿到银钱的那一刻还心存侥幸,想着自己又不好色,又不要名声,能翻脸不认,不做君子做个真小人,这露娘又能拿他怎么样。却不曾想,自己这想做小人的举动还来不及实施,对方便已先一步抢了他的道,使手段逼他落子,而后一把将他拖进了迷途巷中。 不想做君子想做小人,却发现即便是做小人,同是上不得台面、不守承诺,出尔反尔的恶人之间的争斗,对方的手段也远比自己厉害的多了。 看着那包近在咫尺,放在精致妆匣盒子里的药粉,梁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这是什么?” “自然是我的宝贝了。”吃着甜糕用茶水漱口的露娘说着瞥了眼梁衍,无视他那被眼泪冲花的脂粉,伸手一指,指向了巷道口,“可听到巷口那些妇人唤我什么了?” 想起巷子口坐着的嘴碎妇人们的那些粗俗的谩骂,梁衍动了动唇,喃喃道:“她们唤你……狐狸精。” 这话一出,便见露娘捂着嘴吃吃笑了出来:“我最喜欢看她们这般骂我狐狸精的模样了。”露娘笑着说道,“她们家里的那些男人我可看不上!所以也不知同我哪里来的仇怨,骂我骂得这般狠!其实说到底,就是嫉妒我呢!” 看着面前姿色只是清秀的花魁露娘,梁衍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听那厢前一刻还笑的花枝乱颤的露娘突地将脸上的笑容一收,神色淡淡的说道:“那些个妖魔鬼怪的故事没看过?”露娘哼了一声,说道,“我既是狐狸精,这手边的还能是什么?自是迷魂汤了!怎么?你还想要再尝尝吗?” 梁衍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想起素日里他打过交道的那些从未见到法力起效的神棍们口中嚷嚷的那些精怪们。 “被灌了迷魂汤的那些人就似丢了魂一般,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些施展法术的神棍们说道,“所以不要胡乱走夜路,免得遇到山精野怪失了魂,一旦失了魂,要找回来可难了呢!” 第六百七十章 臭豆腐(十五) 梁衍泪如雨下,他没有错过露娘口中那句“你还想要再尝尝吗?”的话。 自己战战兢兢,几次三番欲张口质问的纠结与害怕显然在露娘眼里就是个笑话。她也懒得藏着掖着,这一句话显然是承认了他当时一瞬间冲动配合落子是有那香粉的助力的。 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忽地记起这些时日被露娘供养无所事事时听那些人说起的近些时日闹的沸沸扬扬的刘家村之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好似一瞬间自己也有了那被石头堵喉的感觉。 刘家村那里供奉的是座狐仙,他这里的,是狐狸精。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当然不会似那些嘴碎的妇人一般闲着无聊胡说八道了,刘家村这个案子清清楚楚的摆在那里,一切都是人为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梁衍却有种自己好似当真看到了神仙妖怪的感觉。 越想,眼泪便流的越凶。甚至恨不能自己当真是个大字不识两个的傻子,也好过现在清醒的感受着这些事情。 一边是狐仙,一边是狐狸精。好似是同一件事物,却又似乎不是。 一切都似是非是,似她非她。 他梁衍,一个不好色的,从不与这些烟花女有任何皮肉关系的男人,却也深深的陷落进了这迷途巷之中,无法轻易离开。 看着眼前姿色只是清秀普通的露娘,他忽地觉得不需要再问这个女人是如何以这等姿色成为花魁的了,他知道她确实有这个本事成为花魁。 那一手让人陷落迷途的手段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自己只是走到这名唤迷途巷的无底洞口看了一眼,就被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手往前推了一把,跌了进来,而后……便再也爬不出去了。 那厢悠悠哼着歌,吃着甜糕与茶水的露娘将最后一口甜糕塞入口中,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将茶水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之后,露娘忽地笑了,她道:“我将我的看家本领都告诉你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看家本领?梁衍泪眼婆娑的看向喝茶的露娘,目光落到了她手边妆匣中的药粉之上,他道:“是这个……名唤迷魂汤的东西吗?” 露娘点头,瞥了眼手边那包药粉,忽地笑了,她道:“其实这些东西虽说寻常人不清楚,可那些大族中人,以及略微知道些秘闻的大夫是知道的。”她笑着抬了抬下巴,对梁衍说道,“你等着瞧吧!那怕死的要命的郭家二郎回头打听一番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这话听的梁衍不由一怔,看着面前还在那里优哉游哉喝茶的露娘,脱口而出:“你不怕?” “怕什么?”露娘挑了下眉,看着面前将脸上敷的脂粉哭的沟壑纵横,看起来格外滑稽与可笑的梁衍,笑了,“既是先前就有的东西,又有什么可怕的?更遑论你不也碰过一次吗?不也没什么事?” 这话一出,梁衍面上便立时现出了一丝愤怒之色,这些时日尽数憋在心里的那日被药粉算计的委屈在这一刻尽数发泄了出来:“什么叫没什么事?若不是你这药粉,我又怎会配合你?落到这般落子无悔的境地!” 在那些耳熟能详的话本子里,于那些君子似的主角而言,落子无悔这四个字往往伴随着放手一搏之后的一网打尽,那些利也好,名也罢,都会在落子无悔的毕其功于一役的大战之后被尽数收入囊中。即便不是主角,是配角,只要是个君子,这落子无悔四个字过后,哪怕输了,却也能得个坦荡、无悔的英雄名头。 可于小人而言,尤其是一开始便想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想着出尔反尔、翻脸不认的小人而言,落子无悔这四个字便显得格外微妙了起来。这四个字就好似被人反复捏扁揉圆的抟成了一块石头,堵住了那动歪脑筋的小人前后左右所有出路,将他卡的不上不下,进退不得,痛苦不堪。 脱口而出也只是一瞬间冲动的事,可说出这话之后,梁衍便后悔了。他白着脸色,看着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露娘,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没了身份也没了科考碰运气的那条路,甚至还缠上了周身的人命官司,除了供自己吃喝的露娘这里,他哪里还有旁的路可走? 他什么都没了,除了露娘。这话听起来好似‘深情款款’,尤其是放到迷途巷这风月地里更是如此。可实则呢?梁衍伸手胡乱的擦拭着自己脸上的眼泪,他同露娘没有任何关系,便是他肯,露娘也懒得看他一眼。这一点,看露娘在自己面前不施粉黛,懒得梳妆打扮就看得出来。 什么都没有的他,有花魁供吃供喝的养着,这日子听起来……还真是好啊!说出去也不知会被多少人羡慕呢!他未曾亲身体验之时也以为这等万事不愁,只消老老实实每日坐着马车跑来跑去,扮演恩客的日子是真的好啊! 可当真体验到了这等被人供养的日子之后……梁衍方才觉得这实在是太难受了,一点都不似那些人说的那般令人艳羡与舒服。这里头的原因有很多,譬如供养他的是露娘,露娘不是那等寻常的供养情人的痴心女子等等诸如此类的种种原因。 可究其根本,他梁衍于露娘而言只是一颗早已相中,并被她套入自己囊中的棋子罢了。对于棋子的感受,露娘这等女人当然不会理会。毕竟这女人可不是仁慈的出家人,而是烟花地里采着无数人上位的花魁。 既是棋子,自是要确保这棋子不能随意逃跑,要听话了。于是他梁衍就“落子无悔”了。 露娘的局就似那清明夜里桥头的红白事相撞的闹剧一般,初时让人摸不清头脑,可过后,尤其是身处其中的棋子反复琢磨之后,便会愈发清醒,明白过来,愈是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便愈是痛苦。 想起自己当时可笑的心思:想出尔反尔,翻脸不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做个真小人,却不想恶人自有恶人磨,自己这才入了门的恶人是彻底落入更大的恶人口中了。 阎王好送,小鬼难缠?他不清楚这个,只是隐隐察觉到这些妖魔鬼怪似乎也如人那般等级森严,一级更比一级厉害,他不知道露娘这等狐狸精是什么等级的妖怪,却知道自己这个半人半鬼的在她手下什么都不是。 梁衍在这里既痛苦不迭,又对向露娘口出狂言而生出了后悔,张了张嘴,正准备赔不是,却听露娘“扑哧”一声笑了。 “你以为我这名唤迷魂汤的药粉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不成?”她说着伸手覆上自己手边自称‘迷魂汤’的药粉,手指在药包扎绳处摩挲了一番之后,说道,“我也好奇究竟有没有旁的迷魂汤,所以先时还特意演了一出戏,想看看她手里的是什么。拿到手才发现与我这里的是同一样事物。” 说到这里,露娘笑了两声,而后才悠悠说道:“我就知道,这天底下哪里来的这么多难得一见的神药,似那等天赋异禀的神医多少年才出一个,这神药又哪里会比神医常见多少?” 理智告诉自己莫要惹怒露娘这个此时唯一供养着自己的金主,可梁衍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质问道:“若不是什么稀罕物,我又怎会着了道?我当时明明是想退避的!” 瞥了眼口中嚷嚷着“想退避”的梁衍,露娘伸出自己的手指,指向迷途巷口的方向,笑着说道:“我这里是馅空山的无底洞,你在洞口徘徊,我伸手这么一推,你就掉下去了。你说,我这推了你一下的手指是什么稀罕物不成?” 梁衍愣住了,他看着露娘,面上惊异的不能自已。隐隐记得那馅空山无底洞的说法出自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那馅空山无底洞里的好似是个白毛老鼠精,要同那唐和尚成亲破其元阳来着。后来么,好似是那自称半截观音的老鼠精被猴子找到其真正的身份是那托塔天王的义女,便上天寻了托塔天王和三太子哪吒收了这老鼠精。那故事的最终,唐和尚一行自然无事,那老鼠精却也是西游故事里没被打死的妖怪之一,被李天王带走了。甚至坊间还有传闻,作者最后总结的诗里暗喻那老鼠精修成正果了。 “你以为我当上花魁用的是什么手段?那些寻常的内宅下药、落水还是穿着贴身里衣跳那不能显露于人前的艳舞?抑或者故意自己打自己一巴掌,又恰巧让恩客看到正室扬起的手,栽赃嫁祸,叫他夫妇生出嫌隙?”露娘说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捂唇轻笑了起来,“这种事,那男人不是真的蠢,就是装的蠢。哦,对了,那装的蠢也能叫做真的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于这种事能有用的恩客而言,我露娘使这等手段能成,下回换个风娘、水娘、雪娘的也能成。这于我而言没什么意思。况且这种手段会的人委实太多了,我这般姿色,哪里比得了两旁这些姿色出众的暗娼使出这些手段更有用呢?” 对于自己不施粉黛的姿色只是清秀这件事,露娘显然是清楚的。 “郭家那样的高门大户,便是他傻,家里做主的那些人也不傻,我又怎么可能让他碰到真正稀罕至极的迷魂汤?”露娘说道,“我这迷魂汤在那些生在高门大族,有幸知晓这等物什的人眼里不过是寻常货色,便是他自己弄来,偶尔碰一碰,也不打紧。碰的多了,也顶多被家里人驳斥两句罢了。” “更何况,这二世祖惜命着呢!我怎会对他用虎狼之药?没得出了事……那不就似两旁宅子里那些光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却吃相难看,最后惹来报复的暗娼一般了吗?”露娘拿起手边绣着金丝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说道。 听着露娘说出的这些话,梁衍看向露娘,张了张口:“我不信!”他看着露娘,声音下意识的拔高了起来,仿佛说的声音那么大便能让自己听的更清楚一般,他大声说道,“既是寻常事物,我当时明明想着要退的,又为何会配合于你?” “哟!”这话一出,露娘便笑了,她用手里的金丝团扇捂住双唇,仿佛听到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一般,她笑着看向面前将面上脂粉哭的千沟万壑,滑稽可笑的梁衍,漫不经心的说道,“你好似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自己,也认不清自己呢!” 摇着手里的团扇,露娘悠悠道:“这等话原本也不至于让我一个烟花地里的女子来教你的,可你这也委实是……诶!可惜可惜!你梁家真是人才凋零,若是梁公尚在,看到后世子孙如此的愚钝,怕是要气坏了。” 对上怔住了的梁衍,露娘漫不经心的说道:“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自己的不是与不足之处总是要认的,莫要强撑着不肯承认!若不然,认不清自己,便是脚下就是阳关大道,却硬要往那不属于自己的道上走,也是要走岔路的。” “就似你那科考,以你的资质,非得花上十二万分的力气加上发挥超常的运气方才有希望入仕。既如此,你不安安心心,老老实实的收心读书,非得学着那些科考前一年外出游学的神童跑出去游学。自己站在山脚下,偏学着人家站在山顶上的人看山尖上的风景,如此……不是好高骛远又是什么?”露娘说到这里,瞥了眼呆怔住了的梁衍,又道,“我本是懒得说这些的,只是看到你……就好似透过你看到了我自己。于烟花地里的女子而言,我姿色平平,实在不似什么能出头的面相。同是天生资质寻常之人,我才由此多了一声嘴。你这等资质的人,走的还是科考那条阳关道,那力气自是都要花在‘努力’二字之上了,没得心飘的那么远,力气还花在什么科考入仕之后去哪个衙门之上,你都没考得名次呢!便想着官场打点了?” 面前的梁衍早已是如遭雷击,露娘摇着手里的团扇,看着泪如雨下,“噗通”一声向自己跪下来磕头道谢的梁衍朝自己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之后郑重的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连着磕了好几个头之后,梁衍看着她,眼神不再是以往的痛苦、不堪与纠结,而是转为敬佩,他看着面前的露娘,说道,“你……当真配得上这个花魁的名头!” 看着面前眼中满是敬意的梁衍,露娘遮住口鼻的团扇没有移开,团扇下的唇却是早已不自觉的翘了起来:早说这梁衍木了吧!她的话确实有道理不假,可会讲大道理的人多的是!就如前些时日那蜃楼之事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幸好田家管事去衙门报官了,抢在那乡绅花钱砸的百姓家里人吃下这个闷亏之前将事情公了。若不然,活着的人是收钱私了了,那死了的人就可怜了!”的那些话一般有道理一样。 有道理的话那么多,可知行合一的却没几个呢!这梁衍是不是忘了她方才说的努力是指的科考这条阳关道了?她露娘既是狐狸精,又是馅空山的化名半截观音的白毛老鼠精,可不是走的什么阳关道呢! 不过,几句理中客似的大道理赚个梁衍的敬意还是合算的。毕竟原先的梁衍是不得不听话,可现在心里生了敬意,于自己要办的事而言自是更容易了呢! 第六百七十一章 臭豆腐(十六) 手里的团扇一直不曾移开,露娘用这柄小巧的团扇遮住了自己翘起的唇,哦不,是藏住了自己翘起来的狐狸尾巴。 绣着狐仙夜会书生故事的金丝团扇扇面之上是一双弯起的,藏不住笑意的眉眼:人在什么时候会控制不住的想笑?当然是开心以及顺心之时了。 “我说你一点都不了解你自己,是因为你当时站在桥头哪里是想退?分明是想进的啊!”露娘笑吟吟的说道。 虽是跪下来向露娘磕头道谢感谢她指引了自己,此时还未来得及起身,可这话还是叫梁衍听了下意识的拧起了眉头,对露娘的话脱口而出的驳斥道:“不可能!” 到底是一席话令自己醍醐灌顶之人,梁衍面对露娘下意识的多了几分敬意,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我自己还不了解我自己吗?我当时心里想的便是不干了,想要退了,又怎么可能想进?” “是吗?”露娘手里的团扇晃来晃去,就是不曾移开,还在遮着自己忍不住翘起的唇角。 “那是你不懂!人的心啊,有的时候是会骗人的呢!”露娘笑着说罢这话之后,不等梁衍开口,便伸手一指,指向他的脚,“你不想进,你那一双脚又怎会带你去那迷途巷的桥头?”看着面前恍若懵了的梁衍,她悠悠道,“容我提醒你一番,你当时已还完债了,且胸口还藏着剩余的银两呢!” 一句话听的正要起身的梁衍整个人恍若一瞬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重新跌坐回了面前的蒲团之上。 自己当时已还完债了?是啊!若不是已还完债了,胸口又哪里来的剩余的银两?所以自己那时已是无债一身轻了。虽说家里的产业比不得郭家这等大族,可自己那先祖梁公留下的田产与家宅还是有的。大可以一边尝试科考,一边将田地放租的过活,也只消农忙人手不够时下地帮帮忙便成了。 这样的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可衣食无忧是成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走到这迷途巷里来?梁衍才止住的眼泪再一次簌簌落了下来,他伸手,愤怒的捶向自己的双腿,一下,两下,三下,很多下。 剩余的话其实已不消说了。他都走到迷途巷里了,又怎会是想退的?就是想进的,且还想要更多的!只是不曾想露娘将他拉上戏台的功夫那么快,快到连给他反应、后悔、怯弱、退缩、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就在那一瞬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他也在那一瞬间,随着心里想要更多的本能做出了抉择。 看着面前烟花地里,繁花从中一枝独秀的花魁,虽然乱花迷人眼,可她小巧的金丝团扇之上弯弯的笑眼却分明是一双极清极明,看事看人极清醒的眼。 “你说的不错!”梁衍只觉得自己自出生之后,便是被那些花样百出的催债人催债之时也不曾有哪一日哭的似今日这般多的。 “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我自己想进的,怪不得旁人!”梁衍说着泪如雨下。 看着哭嚎不已的梁衍,露娘金丝团扇下的唇扁了扁,嘴角再次翘了起来,还好有一把团扇遮着,不然那尾巴又要藏不住往上翘了呢! 被催债的压迫了这么多天,整个人早已崩溃了,若不然,如此要面子的梁衍也不会干出在皇陵前讹人的举动来了。拿到了二世祖手里砸下的银钱,头一回尝到了不要脸面,做小人的甜头,又还清了债务,自是无债一身轻之时。 至此,多数人看到的也只有那无债一身轻,可以让日子重新开始步入正轨的表象,却忽视了人的那颗心在跌至谷底的大落之后,骤然解决了所有迫近眼前的麻烦,突然搬空了压在身上的大山,那心情……与人遇到天大的喜事时的惊喜是一样的。 这从人下意识的反应便能看得出来。梁衍还了债,走出债主家门之后那面上的表情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而后摸着怀里剩余的银两,紧绷了那么多天的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松弛,那挂在脸上的惬意淡笑,心情极好的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走在街上只一眼就看明白他彼时的心情不错了。 尤其他那还债的方式还不是用辛苦劳作赚来的银钱还的债窟窿,那等辛苦赚钱填的窟窿在还完债之后,多数人总是更谨慎与小心的,毕竟老老实实的赚钱还债那日子实在是太苦了;而与前者不同,似梁衍这等吃了一口甜头赚来的银钱只会更让他生出窃喜来。 一落一起,哪怕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甚至是个老实本分的,在大落至谷底,骤然将心拉起的那一瞬,也总是用力过猛的。如此……心总会有那么短短一刻的功夫升的太高,高过了原本该有的平常心的位置。 有的人能迅速回到平常心的位置,有的人却是要花上好些天甚至个把月才能回到正常的位置了。 而梁衍……看他以往读书什么的如此的不老实本分,总寻那些神棍做法,求捷径。似这等甜头带来的窃喜自也远比平常人更多。 这个人……本就是个好高骛远之人。那心自也极容易飘。 她又没有给他那个机会,让他再受一番打击压制住那颗时常漂浮不定的心,而是将飘了的他骤然拉入戏台。 人在心飘之时,总是自信满满,想法激进,觉得自己运气与手腕极其厉害,如此之下……会做出想进的抉择也不奇怪了。 拿着团扇的手依旧遮着自己翘起的嘴角没有移开,另一只手则搭上了那香盒之中的药包之上,似这药包里的迷魂汤除却那唬人的勾人香味之外,真正起效的过程就如那调香大师调的香粉一般,随着香线的燃烧,前中后调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 它欲扬先抑,先令人心神烦躁、不安至极处,而后便是五石散似的功效,在心神烦躁、不安的极处之后,开始平复人的心境,使人渐渐飘飘欲仙,进入服食五石散之境。 甚至对梁衍这个人,其实不用这药也成。只是为保万无一失,她还是用了,让梁衍那颗漂浮的心随着五石散的功效飘的再高些,再激进些,想要更多,也更能确保他在戏台之上会配合自己。 所以这迷魂汤真要说起来,当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只是平常物什罢了。 只是于多数人而言,不会用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人人都能简单上手一用了事之物……呵,人人都有的,不就等同都没有吗? 就似她不会用那风娘、水娘、雪娘的栽赃嫁祸打巴掌,挑拨离间夫妻嫌隙的招数一般,人人都有的,也人人都能简单上手的,真正用起来多是没甚大用的。便是钓到了鱼,也不过是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是蠢就是坏的臭鱼烂虾罢了。 那顶尖的厨子能用最寻常的食材烹饪出最美味的吃食,真真有些本事的神棍,也能从那些烂大街的书册中看出些不同来。所以,这本是寻常事物的药包到了她手里,便也成了百试百灵的迷魂汤了。 对梁衍,当然只用一次迷魂汤便够了。反复转动着手里画着狐仙、书生故事的扇面,露娘眉眼间满是笑意:看梁衍捶打自己的腿捶打的这么用力,哭的这么凶,口中喃喃着,不住说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我没看清我自己!’ 看来这迷魂汤的后劲对梁衍而言是真的大啊!眼下哪里还用再来一次的? 露娘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团扇,抬头看向墙面之上。她这小小的闺房之中铜镜这一事物随处可见,可说只要坐在闺房之中一抬头,一转身,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墙面之上的铜镜。 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铜镜时,梁衍还以为是她爱美。唔,说爱美倒也能算是对的。毕竟,这天底下的男男女女,谁又不爱美的?作为一个花魁,比之那些小心翼翼的注意着面上每一处痣,每一处表情的,她虽然看起来亦是如此的小心与谨慎,可心底深处,却远没有两旁宅子里那些被毁了脸日夜啼哭的暗娼们那么的患得患失,惧怕面上突然长出的每一颗痘。 她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是演出来的,夜里入睡时也不曾似那些暗娼一般时时刻刻小心翼翼的保持睡姿,以免因睡姿的关系,影响自己面颊两旁上的肉一面多一面少。 那些暗娼夜里患得患失,小心谨慎的很,白日里却要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她却是恰恰相反,白日里要演出患得患失,中人之姿登上花魁之位的焦虑来,夜里却能睡的极其安稳。 这大抵是人在睡梦中,也卸下了附着在表面的面具,所以以心里最真实的状态安睡罢了! 她的患得患失既是演的,自不会睁眼说瞎话,而是认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端详着。她这张脸不施粉黛之时只是清秀,上妆之后,因着一手好的点妆手段,能算作美人了。只是这美人,比起那些不用点妆、素面朝天的来,对那些真正苛刻之人而言,说实话,到底还是刻意了。 不过这不打紧。瞥了眼愤怒捶打自己双腿的梁衍,露娘悠悠道:“我这迷魂汤的法术你是见过了,眼下,便再给你看一招我这狐狸精的法术。” 这话一出,正在那里垂泪痛打自己双腿的梁衍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向露娘,问道:“什么本事?” “可曾听过那民间传闻的聊斋故事?”露娘摇着手里的团扇,笑着说道,“聊斋志异卷二第五篇,有个故事名唤《陆判》,说的是地府一个姓陆的判官与寻常人结识,为对方与妻子换心与换脸的故事。” 这个啊……好似曾在读书时听那些好色风流,憧憬着同美貌山精野怪能有一段风流情事的同窗提过。只是自己那时自视甚高,一心想着光耀门楣,对这些邂逅风流韵事的故事兴趣并不大。 木然的点了点头之后,梁衍问露娘:“你要施展什么法术?”问完这话之后,梁衍自己也是一愣,不知饱读圣贤之书,‘不语怪力乱神’的自己是如何问出这话来的,甚至问出这话之时心里也没生出什么感觉滑稽可笑之感,反而觉得露娘不论施展出什么法术都不足为奇。 过往自己花钱请的那些神棍法力见不见效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可露娘这法术却是肉眼可见,能让人亲身感受到的。如此……能仙人指路、逆天改命自也不奇怪了。 “换心这种事……呵!”露娘轻笑了一声,瞥向对面不明所以,一脸木然的梁衍。 想起他先时自辨自己落子无悔的瞬间是想退的,指着自己的心大声喊着“我心里想的便是不干了,想退了!”到眼下不断捶打自己双腿哭着喊着“是我自己想进的,怨不得旁人,我确实不懂,我的心骗了我!”的梁衍,露娘唇角翘了起来:这心……不是已经换了吗? 那颗心虽然还长在梁衍身上,可梁衍不信,信的是她的这张嘴,她的这颗心。既如此,梁衍身上的那颗心除了让他活着做个摆设之外,还有旁的用处吗?那颗心还能算作梁衍的心吗?梁衍真正坚信的那颗心在她这里,这不是换成她的了,又是谁的了? 至于换脸……露娘伸手摸向自己的脸,看着铜镜里自己清秀的模样,眯眼笑了起来,她道:“虽老天没给我生个天生的美人脸,不过不打紧,只要这世间有这等脸的存在,便能借我用用,叫我也当一回天生的美人来。” “你想要换脸?”梁衍看向露娘,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换谁的脸?” 露娘指了指那摊放在案几上的一摞美人画卷,说道:“诺,外头不都说了么?我似那名声在外的温夫人呢!”她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朝墙面上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道,“唔,上了妆也确实有几分相似,原本要我自己去寻一个同我点完妆的模样有几分相似的第一等的美人是真的难,不过好在这些事先前便已有人替我做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露娘捂着自己的嘴笑了起来,“站在前人的肩上,天生就能站的那么高,反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长安城一向不乏美人,便是第一等的美人也不止那位温夫人一个,可偏偏她的名声这般响……纵使不曾亲眼看到被毁了脸的那个女人是如何运作的,可显然,对于相似的好似是在照镜子一般的人而言,她露娘很是确定,那位端庄娴熟,还会抱气守节的温夫人自己是没这个本事让自己的美名这般响彻长安城的。 “找出一个第一等的美人做自己这张脸的替身也不容易。”露娘转着手里的团扇,喃喃道,“寻常书香门第出身,便是天生十分的美人,立在旁的簪缨世族出身的九分,甚至七八分的美人旁,寻常时候,那十分的美人都是没有那个机会比那九分、甚至七八分的美人更负盛名的。”说到这里,她伸手覆上自己的脸,认真看着墙面上铜镜里的自己,似乎是在对梁衍说,又似是在对铜镜里的自己说道,“人面恍若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五官,便是有来去,那八九分的与那十分的比起来又能有多少来去呢?能一枝独秀出头的花魁,都少不得身边绿叶的扶持,这些绿叶……呵!有多少人是天生心甘情愿的当那绿叶的呢?大多皆是些被权势‘请’来的绿叶罢了。可寻常书香门第又哪里来的这等权势?” “凤栖梧桐,真是好贵的名字啊!”露娘将手里的团扇举高,任凭午后的日光穿透那半透的扇面,在自己一身素纱白衣的身上照出扇... 第六百七十二章 臭豆腐(十八) 天上当然不会砸下白得的馅饼了,这一点温明棠很是清楚,温夫人如此盛名,连带着她也被分到了几分盛名的余泽。 所以第二次听那个名唤洪惶的狱卒过来说:“温师傅,外头有人找你!”时,温明棠包粽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向第二次过来传话的洪煌。 女孩子没有如上一回那般“诶”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便走出去,而是坐在那里没有动。 被那双虽漂亮却清冷的隐隐透着股生人勿近意味的眼睛这般看着,洪煌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心里也有一道念头在瞬间滚过:难怪她生的这般漂亮,比秀棠还要好看上不少,却从来没有什么花魁的名头,甚至那温夫人第一美人的名头也落不到她身上。好看是真的,可“凶”也是真的。这凶当然不是指她待人接物有什么问题了,而是半点开不得玩笑的样子,不知是正经还是老实的有些过头了。如此……哪里还有半点温柔解语花的样子?也难怪会被同样好看却‘凶’的林少卿相中了,说到底不过是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老话罢了。 只是虽心里虚的厉害,面上还是不能承认的。毕竟她虽没有半点解语花的样子,可在这大理寺里的人缘却是不错的,眼下这么多人都在这里,若是承认了,怕是往后只要见了,就会被人戳脊梁骨追着骂了。 再者,这也只是第二次而已,又不是很多次了。这般一想,心里“腾”的生出一股子微妙的心思来:谁叫她太聪明了,第二次就察觉到了呢?大多数人可没这么聪明,若不然也不会有“事不过三”的说法了。所以才发生了两次,说是巧合也是成的! 只是虽这般想着安慰自己,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挣扎的,耳朵更是不受控制的热了起来。想起几日前总算寻到机会见到了关押在刑部大狱里的秀棠,听她笑吟吟的说出‘也只几次而已,不打紧的。若是我那便宜堂妹聪明,发觉到了什么’也无妨,‘怪就怪她太聪明了’的那些话时,面上是没有半点赧色与不自在的,哪似自己这般,心里的鼓敲个不停,虚的厉害。 既心虚,便也只能不断的说服自己。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人家郭公子那家世可不比靖云侯府逊色,同是开国功臣之后,也自持身份,体面得很,只是好奇看看罢了,又不会少她一块肉什么的。 再者说了,以己度人。若是自己娶了个颇受欢迎的美人,看着身边那群人看着自家美人艳羡又不得的样子,洪煌只觉得心中无端生出一股窃喜来。这种感觉他当然懂了,虚荣窃喜、长面子罢了。秀棠就是个这样的美人,甚至还会刻意配合自己,引来更多人对自己的艳羡。他也知道自己这心思不大正常,至少同为同僚的佟璋头一次听他这隐秘的心思时,口里正喝着的汤险些没喷出来。佟璋满脸不可思议的看向他,问他是不是有毛病,怎的竟还会喜欢旁人羡慕以及嫉妒自己的。洪煌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是过于老实的佟璋有毛病,还是自己这等喜欢旁人羡慕、嫉妒自己的人有毛病,却知道似他这样的人以及似佟璋这样的人这世间都有。 原本什么锅配什么盖,他相中的秀棠也是这等会给自己长面之人。可眼下……是刑部大狱看押秀棠的那个名唤罗山的大人要求的,秀棠又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他怎敢忤逆?再者,不过是些小事罢了!若是个寻常女子,出衙门走一趟看看没人便也回来了,哪里会似这温师傅这般冷冷的看着自己? 摸了摸鼻子,洪煌干笑了一声,问道:“温师傅,怎么了?” 温明棠看着面前的洪煌没有说话,只是依旧不声不响,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 也不知是这目光委实太过清冷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洪煌下意识的动了动脚,开口说道:“我方才从外头回来,一个穿着打扮有些讲究的小厮模样的人同我说的,说是寻你有事。我瞧着他那打扮……一看便是有些身份的人家里的小厮,便进来同你说了。温师傅你快出去看看吧,晚了惹怒了什么大人就不好了……” 正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劝她出去走一走,让人家看一眼生的个什么模样的洪煌只听一道清泠泠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前几日刚去过刑部?” 这话委实起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正绞尽脑汁想借口,脑子来不及多转的洪煌下意识点头道了声:“是啊!”这话一出,还不待反应过来的洪煌说什么,便听几声嗤笑声响了起来。 嗤笑的几个正是一同坐在那里包粽子的汤圆、阿丙以及几个手脚麻利的杂役。 他们的反应未必见得比洪煌快多少,先时也没觉得什么异样来,只是听着一旁的温明棠突然开口问出了一句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以及洪煌下意识的点头反应,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再看洪煌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别样的微妙。 有嘴快的杂役妇人笑着说道:“难怪上一次温师傅出去看了会儿也没见什么人又回来了,敢情是咱们衙门里有内鬼,帮着外头的人耍我们温师傅呢!”那杂役妇人说到这里,瞥了眼洪煌,这素日里好多管闲事的狱卒与那温秀棠的那档子事大理寺上下谁不知道?再联想上一回温明棠出去白走了一趟没见到人的事情,杂役妇人想当然的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冷笑一声,问他,“怎的?帮你那花魁情人出气,故意整我们温师傅不成?” 这话一出,洪煌当即变了脸色,下意识辩解道:“不是为她出气!”这话一出,正在公厨内做活的众人脸色更是微妙。原本以为这洪煌来这么一出是为了向温秀棠献殷情,虽然人不行,可对温秀棠还当真是痴迷的。可这句下意识辩解的话一出,众人当然听得懂这话里他想要摘清的意思。这般看来,这所谓的对温秀棠的痴迷好似也不过尔尔,说到底,还是自己最重要了。 原先是人品不行,可好歹算是痴情,还能将错推到被温秀棠的手段迷昏了头之上,眼下么……真真是找不到旁的可以推却之处了。 洪煌没有理会众人微妙的表情,回过神来之后,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对温明棠道:“我哪里至于为了替她出气而得罪温师傅?不看僧面看佛面,林少卿还在呢!” 这解释是由己夺人,显然对于洪煌而言,道理什么的还是其次,林斐这个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才是他不敢胡来的关键,温明棠看了洪煌一眼,没有说话。 瞧着他对温秀棠这般痴迷,可撕开那层痴迷的皮,底下还是一颗欺软怕硬的心,多重的痴迷都抵不过那一道身份的施压。 难怪烟花地里听到的“爱”“心悦”这等话比天底下哪个地方的都多,可‘爱’最多的地方,偏那‘哭声’与‘垂泪’也是最多的。 由此……可见皮相、美色的痴迷永远只是浅浮于表的,浮于表的物什自是宛如纸糊的一般稍稍遇上些风雨便不堪一击了。 话既说开了,洪煌也懒得兜圈子了,开口直道:“我前几日去看秀棠,刑部那个名唤罗山的大... “郭家兄弟既是托罗山帮的忙,罗山自己为何不出面?”虞忌酒瞥了眼一旁的洪煌,说道,“他是不曾来过大理寺不成?” 这话一出,洪煌脸色一白,显然记起来这个罗山是来过大理寺的,且听闻还站在公厨门口打量温师傅打量了好一会儿。 “他一贯是这个路数,那些个脏活、容易出事的活自己不动手,而是寻个能任意捏扁揉圆的来垫背。”虞忌酒说道,“先时那茜娘一家子但凡真松口,听了他的话应下了,也莫想着活着走出那刑部大狱了。” 看着洪煌面上浮现出的惊惧之色,显然是记起这一茬了。跟在林斐、虞忌酒等人身后,拎着食盒过来还食盒的佟璋也连忙快步走到洪煌身边,踢了他一脚,道:“这事我先时不是与你说过了么?你还嫌我啰嗦,说知道了,只是去看看那个……那个温师傅的堂姐,不会落了那罗山圈套的,怎的没多久前的事就忘了?” 洪煌双唇颤了颤,看着佟璋,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他痴迷秀棠,便时常去刑部见秀棠。而秀棠被罗山接管了,难免要打交道,之前佟璋确实几次三番叮嘱过他的。自己也确实记得这个的,只是明明记得,又怎会……还是中了招? 看着傻愣在原地的洪煌,虞忌酒摇头,伸手摸了摸子清、子正两兄弟的脑袋,说道:“以为是小事,由己夺人,觉得不要紧?”他看向两兄弟,认真的说道,“初入世,多数时候都是难以看明事情真相以及事情发生之后的后果的。” “那等一眼看穿世事的本事于多数人而言也不知要经历多少摸爬滚打方才能看懂,可偏偏很多时候,事情来的太过突然,不会给你等这成长的时间。”虞忌酒看着子清、子正二人叹了口气,想起那郭家兄弟:再怎么纨绔的二世祖,生在郭家,到底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事,知晓事情轻重。 而于多数明明是世人眼里奋进的年轻人而言,却不定有郭家兄弟这样的机会。以至于众人所见便是那郭家兄弟这等二世祖明明每日都在吃喝玩乐,做的事却鲜少惹出大麻烦来,而那些奋进努力的年轻人却总会莫名其妙的出了事。 如此情形外人所见便是即便那般努力好似也并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由此,开始对这世事‘公道’二字不再那么坚持,而选择被那些阴暗之事逐渐侵袭本心,融于浊流之中。 “不懂之时,便牢记先人那句‘毋以恶小而为之’便是了。”虞忌酒瞥了眼傻愣在原地的洪煌,又道,“那熏香风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我等眼睛没问题,自然看得见。” 既然看得见郭家兄弟的影子,那洪煌这一出将温明棠喊出去是做什么的,他们心里自然清楚。 脸上的燥热腾地一下子升了起来,洪煌红着脸,蚊子叫般的道了声歉之后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对着转身跑路的洪煌,佟璋怔了一怔,想到先时他对自己的照顾,还是替洪煌解释了一番,道洪煌这是由己夺人,觉得这没什么毛病,才会做下这等惹人不快之事! 可听罢佟璋的解释,众人的面色却是更微妙了,有嘴快的杂役妇人忍不住乐了:“难怪看上那温秀棠,也不介意她出去招蜂引蝶了,原来就是喜欢这样的。别人不惦记自己媳妇心里就不舒坦!” 这话一出,众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汤圆笑道:“真是没想到,竟还有这等人!” “这等人多的是,青楼里这等男人最多了。”有个年岁大些的四十来岁的男杂役说道,“比起喜欢美人来,这等人更喜欢旁人看向自己那艳羡的目光呢!” “那死的,不长脚,不会动的银子外露都会惹来盗贼惦记,那活的,会长脚的,且那心还高的活人就算不被人弄走,自己指不定也要跑了。”有人摇头,没好气的说道,“瞧瞧那温秀棠先时跟的人都是裕王什么的,洪煌哪里能叫她的心定下来?也就是现在还有座大牢关着她,她能老实些。若是没有那座大牢,指不定人早飞了。” “如此听来,先时外头那些人唤温秀棠为金丝雀也是有道理的。”听到这里,那嘴快的杂役妇人笑着说道,“难怪有人总说管它是人还是鸟,养金丝雀都是一样的,需要在外头套个笼子养着,方才能套住它,不叫它飞走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含笑听着的温明棠面色忽地一怔,想起清明那一日遇到的那个紫微宫传人说的那些话了:我有些宅子出租,收回来时却发现那宅子叫人改成鸟笼的模样了。 比起寻常人当真将人作金丝雀一般养在宅门里,最多也只是关着门养着,寻人看着,又是什么人才会把整座宅子都改成鸟笼子的模样? 第六百七十三章 臭豆腐(十九) 被毁了脸的暗娼生意迅速黄了,迷途巷里的粉红灯笼也已连着好些时日没有点亮了。 梁衍照旧每日坐着马车跑来跑去的演那不离不弃、重情义的恩客们。 这样的不离不弃便是放在长安城寻常的街巷里都能得四邻街坊一声“长情好人”的称赞,更遑论是这迷途巷里了。 梁衍能察觉到落在自己坐着的马车上的那些打量的目光越来越多,其中有不解,这也不奇怪,人都是由己夺人的,烟花地里绝情事见的多了,于多数烟花女子而言对这等不离不弃之事都是不解的,当然不解的同时更多的则是嫉妒与眼热。 凭甚露娘的恩客这般长情,她们的恩客却是如此绝情?原本皮肉交易便是钱货两讫的,她们哪里需要管那些恩客的身子吃不吃得消这等事?素日里忙着生计,看着大把大把的银钱进账时还会下意识的忽略那些流言蜚语,左右万事看在银子的面上,翻个白眼就算揭过了。可眼下被毁了生意,断了生路,本就绝望、恨这世道不公的心境之下,再回想往日里的种种,那恨意自是一日更比一日重的。 这恨意既有对那毁了她们脸的恩客家里人的憎恨,更有对往日里那些笑脸相迎的恩客本身的迁怒。这恩客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脚,松了自己的裤腰带与她们何干?作甚最后坏了身子,便将怒气发泄到她们身上? 说到底就是欺负她们无权无势好欺负罢了!便是因为好欺负就这般彻底绝了她们的路? 梁衍觉得眼下自己只是坐在露娘的屋宅这里,有四方高墙挡着,都能感受到两旁屋宅中传来的那些愈来愈重的怨气、不甘、嫉妒以及憎恨。 “你……”他动了动唇,摩挲着自己臂弯上浮起的鸡皮疙瘩,想问露娘她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便听露娘抢先一步开口了。 “听过《长门怨》吗?”露娘问他。 梁衍一怔,下意识回道:“是司马相如所作……”话还未说完,便见露娘瞟了他一眼。 这淡淡的一眼看的梁衍一惊,待回过神来之后,立时说道,“不对!司马相如作的是《长门赋》,《长门怨》是诗仙李白所作。”说罢这话之后,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连这等并不冷僻的问题都会答错,还真是丢脸。 只是虽觉得丢脸,梁衍看向一旁半躺在软塌上的露娘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她:“你一个烟花女子怎的懂那么多?”话才出口,又想起前些时日她对自己醍醐灌顶般的提点,梁衍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看向露娘,眼里满是惋惜,他道,“可惜了!” 露娘把玩着手里的团扇,悠悠道:“这律法可不曾说过不准我懂这些的。”是谁说烟花女子只要照顾好自己一身皮肉便成的? 人嘛!总是不会嫌读过的书多的,只会嫌读过的书太少了。她能出头,也少不开这些读过的书的助力,若是不曾读过这些书,那她露娘同寻常烟花女子也没什么两样。 梁衍看着面前把玩着团扇的露娘,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若是我家境不曾凋零,你……”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是愿意以大荣最尊崇的勋贵子弟身份迎她进门的,可话才出口,便觉得不妥,这种娶妻生子的事总要有男女感情事夹杂其中才是,可他对露娘不是男女感情,更多的是敬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这般的,流落烟花地里实在可惜了,哪怕是花魁……外人终究是看不上你们这等烟花女子的。”梁衍说道。 露娘点头“嗯”了一声,表示明白,而后又指了指两旁的宅邸,距离出事那日已过去好些天了,可那哭声依旧在断断续续的响着,那股越来越重的幽幽怨气梁衍都能察觉到,她自然也能。 可就是这样的幽怨、憎恨与不甘中,却已有好几波人牙子带着容貌底子不错的女孩子上门了。 看着手里金丝团扇上的聊斋绣面,露娘问道:“会背《长门怨》吗?” 这个梁衍当然是会的了,他低头,说道:“诗仙写了两首,一首是‘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另一首则是‘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虽是背了两首诗,语气却是平淡的听不出任何起伏,仿佛那学堂之上被夫子点名站起来硬着头皮背诵诗作的学生一般。 露娘看着面前的梁衍,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这般死记硬背的梁衍……屡试不中也不奇怪了。便是中了,那条仕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走。既没有贪官花样百出的手腕,也比不上清官的廉洁清正一身正气。 品行与手腕两样都缺,便是仙人指路,也难成大器。难怪会落到她手里了!露娘摇了摇头,瞥了眼梁衍,说道:“既会背,就记着吧!”至于记着做什么,露娘没有说,只是又捏了一块甜糕放入口中,看向两旁那怨气深深的宅院,啧了啧嘴,说道:“啧啧!怨气都这么重了,也不见什么过路的正义之士过来降妖除魔,消弭这等怨气。就这般放任着养着,也不怕养虎为患,最后养出个小鬼王来。” 这话听的梁衍面上的茫然更甚了,他道:“你这话……倒叫我好似进了那妖魔鬼怪故事的话本子里一般。”说到这里,又想到初见她时的情形,顿了片刻之后,梁衍挠了挠头,笑了,“老实说,我以往花了那么多银钱请那些大师高人们做法,也不见这些事情,倒是到了你这里,不曾花什么钱,却是当真感受到了几分这世间好似确实有法力这种东西存在了。” 露娘瞥了眼笑着说出这些话的梁衍,团扇掩唇,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知晓自己进了妖魔鬼怪的话本子里,还在傻笑着坐在这里,也不知道逃出这魔窟? 她都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告诉他自己这里是馅空山的无底洞,巷子是迷途巷,她是半截观音白毛老鼠精、也是狐狸精,梁衍自己也察觉到进了妖魔鬼怪的故事话本里了,却依然深陷在她这迷途巷里不知离开,如此……也怪不得旁人了。 毕竟老天也好,还是她也罢,都给了他太多生路了,可他仍然不走,依旧留在这里,深陷迷途,枷锁未上身而不知返,这般的话……梁衍就是她想要寻的这个人了。 “眼下这迷途巷里没什么事,我实在是无聊的厉害,所幸还有你能与我解闷。”露娘将口中的甜糕尽数吞咽入腹之后,拿起一旁温热的茶水小口小口的抿了起来,一边抿着茶水漱口,一面手捂住了腮帮子,眉头蹙起,显然正被牙疼折磨着。 看着蹙着眉头,捂着腮帮子时不时“嘶”“嘶”的发出几声吸气声的露娘,梁衍问道:“既那么疼为何不寻大夫?你又不是没有银钱。” 露娘瞥了他一眼,说道:“一看你就知你不曾牙疼过。” 这话一出,梁衍脸色立时一僵,愣了愣之后,看向露娘手边的甜糕,道:“我不喜甜,幼时也不大吃甜糕这等物什。” 虽然牙疼的原因有很多种,可于多数人而言都离不开“糖”这个字。 孩童的零嘴儿甜食虽说瞧着好似不贵的样子,可日日吃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遑论彼时他父母尚在,虽门第破落了,可面子还是要的,即便给他买零嘴儿也不能似寻常孩童那般买路边小摊上的,而是要去那正儿八经的糕点铺子里买。如此……花费自是更大!于是梁衍不喜甜食,也不能喜甜食,因为家里供不起。 听了梁衍的解释,捂着嘴“嘶嘶”抽气的露娘说道:“我就与你不同了,幼时吃了很多甜糕,吃坏了牙,而后又染上了喜甜的毛病,戒不掉了。所以便一直如此了!” 虽只短短一句话,听在梁衍耳中却是一阵心惊,看着眼前不为钱财发愁的露娘,对她的来路愈发好奇了起来。很多风尘女子都是寻不到父母的孤儿,幼时吃苦也是常事。就如这些时日被人牙子领进两旁宅门的那些半大女孩子一般,身上的衣裳虽干净,却朴素的很甚至还打了补丁。如此……又哪里来的机会吃很多甜糕? 虽好奇露娘的身世,可梁衍自己也知道有些话便是自己问了,露娘也不定会说的,是以动了动唇,还是将待要问出口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那厢的露娘则幽幽说道:“没听说过一句老话叫作‘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有钱、有大夫也看不好的病多的是,我这牙疼又算什么?” 一句话听的梁衍顿时恍然:原来是没办法治,只能硬忍着罢了。 那厢忍着牙疼的露娘则再次开口了:“我眼下闲着无聊,所以问你一个问题。”她道,“若是你,面对一个为你赚银钱,供你吃穿用度的人,会如何做?” 这个问题……梁衍看了下问出这话的露娘,心道她是在说自己吗?于是想了想,说道:“当然是谢她,敬她,有什么烦心事都主动替她去做了。” 这回答露娘显然是满意的,她点了点头,目光却瞥向两旁那些怨气、恨意、嫉妒等等情绪浓的快要溢出来的宅邸,说道:“可有的人却不是如此。”露娘说道,“那人嫉妒那些能赚钱的人,驱使着她们如骡子一般为自己赚钱做事还不算!不止要收了她们赚的银钱,私下无人时还要打骂她们,折辱她们。既要她们赚钱,又见不得她们好。” “听过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可你听过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得好的吗?”露娘轻笑了一声,说道,“前者无外乎算计那点银钱,钻进利字眼里罢了,这等人当然可怕,如前些时日那些乡绅便是这等人;后者也算计银钱,毕竟自己可是要吃喝拉撒的,可算计之外,她还嫉妒那能跑的马儿。你说,这马儿是在那些不吃草的人手里好过,还是在那些嫉妒自己的人手里更好过些?” 这话听的梁衍瞬间呆愣住了:露娘说的那般明显,再木的脑袋也已想明白露娘说的是那些被人牙子领进被毁了脸的暗娼宅门中的半大女孩子了。想到自己眼下隔着高墙都能感受到的那幽幽怨气,梁衍下意识的打了个寒噤,脱口而出:“她们这般……那些落入她们宅邸的女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露娘重复了一遍梁衍的话,看着面前打了个寒噤,显然是被吓到了的梁衍,想起他过往过的那些吃穿不愁的日子,比郭家那等人家是大不如的,可比之这长安城里的多数人而言,却委实是投了个好胎的。 旁的不说,光“吃穿不愁”四个字已让长安城里无数升斗小民羡慕了。很多人都是不到那等实在走不动道的大毛病,轻易不敢请假少赚一日工钱的,因为少赚一日工钱,家里的一家老小便会有一日的米粮没有着落。 可拥有这样让无数人羡慕不已出身的梁衍却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恨天恨地恨这世道。露娘瞥了眼光一听那些女孩子的遭遇便被吓到了的梁衍,那明显不曾被世事搓磨过的面上满是惊骇之色,她咧了咧嘴角。 还恨出身?就这出身还是他梁衍烧高香了!若是让他梁衍投胎成个普通人,这般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一事无成的,怕是连仅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那张嘴都费劲,更别提旁的了。 不过很快,梁衍应当就恨不出来了。落子无悔!无底洞,洞无底。一旦陷进来,自然是越陷越深,哪里还有双脚着地停止陷落之时?离洞口当初那衣食无忧、见得光的日子也会越来越远。 所以,他还有闲工夫来为这些女孩子担心? “什么怎么办?”露娘捂着隐隐作痛的牙说道,“你以为有多少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老鸨是不嫉妒那些模样俏丽的‘女儿’的?” 第六百七十四章 腐乳肉粽 “年轻时靠皮肉生意赚足了银钱,年老色衰之后便当起了老鸨。”露娘捂着腮帮子,喃喃,“不是定要似两旁那些面上被划了那么多刀的暗娼一般满面伤疤的才叫绝了生路,岁月无情,也是一样的。” “一口一个‘妈妈’叫的亲热,一口一个‘我的乖女儿’‘好心肝’,嘴上有多甜,看着那些年轻模样姣好的脸便有多嫉妒。”露娘没有理会根本不曾真正经受过世事搓磨的梁衍那张惊骇的脸,自顾自的说道,“既然从一开始,你什么都不知道时便嫉妒着你,恨着你,一眼就望到了你迟早有年老色衰之时,你觉得似这等比之乡绅们一头钻进利字眼里,还掺了嫉妒之人会如何对那些‘乖女儿’?” “周扒皮们无利不起早,算计到了极处,却好歹要有利可图才会动手算计,那些嫉妒的却是哪怕无利可图,但凡能折磨、算计你的招数都会掺杂其中,下那等一时半刻看不到,待到过了大好年华才开始显现的害人的药的多的是。”露娘咧嘴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她捂着自己的牙,说道,“我自诩够聪明了,那老鸨也是我的亲姨母,要靠我养老送终,所以不会对我下毒手。却不成想即便如此,还是中了招。” “那一口一个‘乖囡囡’,买了多少甜糕日日哄着我开心,我最开始是不爱吃这些的,可姨母却硬要偷偷塞给我,说这物贵的很,姨母心疼囡囡才买的,别人还不给呢!于是就在这一句一句的‘心疼乖囡囡’中,我这般小心谨慎的人还是染上了这不是病的牙疼。”露娘说这些话时并未看向梁衍,只是捂着自己的嘴,说道,“她临死前亲口承认是故意的,哪怕被情势所逼,不得对我动手,可看着我这张年华大好的脸,她却依旧压抑不住心里的怒意,所以动了些不是手脚的手脚。” 也是这个教会了她,哪怕背后有权势倚仗,能镇得住小人,可小人就是小人,哪怕不敢违背那些大人物的意思,却也依旧喜欢在那看不到的地方开些‘无关大雅的小玩笑’。 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梁衍,左右梁衍不知惜福,往后自有大把的人和事教会他这些。只是落子无悔,彼时他虽然懂这些了,却也只能看着曾经投胎得来的福气后悔懊恼罢了。 “亲姨母尚且如此,更遑论是两旁这些还未到年老色衰,猝不及防之下便被毁了脸的?”露娘的牙疼劲似乎过了,放下了捂着嘴的手,重新将身边的团扇捡了起来,看着团扇上的绣面说道,“两旁这些时日打着‘为你好’的名头教各种规矩的,那些半大孩子的哭声就没断过。一句‘为你好’压下来,原本正常教导该用三分的力道换作十分,那痛自也翻了数倍不止,可于那些半大孩子而言又要怎么说?他们不懂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是妈妈,这妈妈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前程好’。”露娘撇了撇嘴角,轻笑了一声,“口蜜腹剑,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说不出来,这世上被堵了喉的又岂止有那刘家村一家?遍地都是那用甜糕包藏起的祸心呢!” “也难怪那聊斋里头,兰若寺的女鬼要跑了,有没有那书生都一样,在夜叉手下做事,便是鬼都熬不住,更遑论是人?”露娘说到这里,也不再理会梁衍,阖上眼睛开始午睡,翻了个身,她喃喃道,“所以,人啊!能信的只有自己,旁人都是靠不住的。那些甜言蜜语,不见任何行动的都是些鬼话罢了!” 她不介意说出这些话,左右梁衍早已迷途深陷不知返,提醒的再多也没用。 既然良言难劝想死的鬼,那她不介意多说些大道理的良言,待到事后被问起时,也好多些理由来堵住梁衍的嘴。 …… 包了几日的粽子,总算赶在端午前一日将粽子分到每个人手里了。因着所有食材均由内务衙门所发,公厨自也没有准备什么特殊的粽子,而是根据内务衙门下发的食材做了白米粽、赤豆粽、小米粽以及五花豚肉粽这几种。 五个粽子配上十个咸鸭蛋,这便是今岁大荣发给所有在衙门里做事之人的端午过节事物了。当然,似林斐、刘元等有官职在身的还有朝廷发放的银钱补贴,不过温明棠等做事之人便没有银钱补贴了。 端午当日自是要食粽子的。 朝食将咸蛋与粽子这两物连同一碗米粥一道端上来的人家有不少,靖云侯府这等大户亦是如此。 喝了一口小米粥之后,靖云侯世子林楠伸手拿起一只粽子,随手剥了开来,待剥开粽叶看到里头沾了‘血’的粽子时,吓了一跳,险些没将手里的粽子甩出去。 对面也才剥开粽子的林斐瞥见兄长的动作,便解释道:“不是血,是用红曲米染的红方腐乳,这腐乳肉粽是这两日一座面馆里卖的,据传算作特色,我尝了尝,味道很是不错,便带回来几个大家一道尝尝了。” 林楠当然闻得到那扑鼻而来的米香与肉香,只是看着那颜色,忍不住说道:“这红方腐乳我吃过,只是这颜色浸入米里,乍一看有些吓人了。” 当然嘴上虽嚷着‘颜色吓人’,林楠的动作却是无比诚实,低头一口咬上那腐乳肉粽之后,连连点头道:“味道确实不错!你知晓的,我朝食最爱的就是那黄米粥配腐乳,眼下这粽子于我而言还当真是投其所好了。”说到这里,再看那腐乳肉粽的颜色,林楠默了默之后,又道,“也不知是太对我胃口了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先时乍一看被吓了一跳,眼下再看,却觉得这颜色也是寻常,哪里似那‘血’,就是寻常颜色淡些的红曲米的颜色罢了。” “不是就是不是!哪怕乍一看有些像,可细看还是不是。”林斐点头,看向自己盘中的腐乳肉粽,这腐乳肉粽是罗三和罗娘子两人的面馆里做来卖的,昨日端午放假前两人拎着一些腐乳肉粽来寻温明棠,而后么……他自也带了些回来。 腐乳汁特有的咸甜味道配上五花豚肉做成的腐乳肉本就是一道特色菜肴,眼下包在那浸了鸡汤的糯米里,又更添了鸡汤的鲜味以及糯米的软糯鲜香,那味道自然不差。尤其于爱食腐乳的那等人譬如对面虽说一开始没看清吓了一跳,可食了一个之后又剥了一个的林楠而言尤其如此。 两只腐乳肉粽下肚之后,林楠有些意犹未尽,剩余的粽子,一看那捆粽子的花绳他便知道是厨房做的了。这些时日已吃过好几回了。 “每回端午前后,总有一段时日的朝食是连着吃粽子的。”林楠说道,“待到朝食吃粽子吃的快腻味的时候,端午也过了,回过头来还想吃便要等明年了。” 当然,若是他定要吃的话,是可以让厨房将粽叶晒干放入窖房的。如此粽叶便能多放上一段时日,什么时候想吃再将那粽叶拿出来包便是了。不过包粽子这等事实在不似厨房添一两个菜这般简单,还要捣鼓粽叶、准备彩绳,外加炖煮什么的,靖国公未被软禁于宫中前曾说过,莫要因一时贪嘴,惹得底下的人跟着忙活... 郭家兄弟的母亲出自弘农杨氏,也是这般的漂亮,以及手腕确实极其厉害。素日里每每做了错事,母亲那一番手腕总能让两人长记性,是以两人对母亲是又敬又怕的。 “颇类其母”这四个字一出自是再漂亮也让人提不起兴致了。 一声“公子!”在耳畔响起,郭家二郎张开了嘴,被小心翼翼的剔净了鱼骨与鱼刺的鱼肉送到了郭家二郎口中。 郭家二郎点头“嗯”了一声,又瞥向面前案几上那剥开一半,露出被腐乳汁染红的粽子,看了片刻之后,他忽地笑了,说道:“剔骨过后,本公子还要看剥皮!” 这话一出,小厮当即会意,连忙上前帮郭家二郎剥起了粽子,待到去了粽叶,露出那四角的腐乳肉粽之后,小厮端起食盘,正待用手中的筷箸去夹取那腐乳肉粽送至郭家二郎嘴边时,却听自家公子说道:“不必了!”说罢这三个字之后,郭家二郎便冷哼了一声,“寻常街头巷尾可见之物,如何入得本公子之口?” 一旁含笑陪坐的大宛质子王子听到这话,眉立时一挑,问那郭家二郎:“何人惹你不悦?”这话中的语带双关,大宛质子王子自然听的出来。 “还不是我那十三叔相中的那个叫什么……露……露水情缘的露的露娘?”郭家二郎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本想花钱请那露娘过来与我瞧一瞧来着,我都不嫌她那脸被毁了,生的丑了,如此竟还是请不到人,简直可恨!” 这话落在一旁的大宛王子耳中显然是诧异的,诧异的不止有郭家兄弟这等身份竟然请不到人,当然,郭家兄弟请不到的人多的是,譬如温明棠,若不然,他二人想看温明棠也不需要来这一出闹剧了。可那个名唤露娘的女子显然不似温明棠,她是开门做生意的暗娼,自然不会随意落那银钱的面子。 就算露娘胆子大,落那银钱的面子,这郭家兄弟竟然不追究,这才是让大宛王子真正诧异之处。 毕竟不久前,郭家二郎才在他这里吐露了心声——身边似梁衍这等可以随意掌掴之人实在不多见。会说出这等话之人,又怎么可能不是一个欺软怕硬之辈? 而暗娼……看那些被人划脸的女子,显然在权势面前是软的,既如此,这郭家兄弟竟会这般轻易饶过露娘? 才这般想着,便听一旁灌了一口酒入腹的郭家二郎说道:“我那长情的十三叔日日过去看她,马车停在那暗娼宅门口,叫我如何放得下身段屈尊降贵的去看一个旁支老男人的人?” “刮风下雨也日日前去,还当真长情!”郭家二郎骂了一句,喝道,“叫我想寻个空档过去看一眼都不成,简直可恨!” 郭家兄弟当然欺软怕硬,可欺软怕硬的同时,自持身份、体面要面子也是真的。如此……自不会赶在露娘有旁的恩客过去看她时过去。要知道这些恩客在郭家二郎眼里实在是……老了。 于这些二世祖而言,在光顾暗娼生意这一事之上,老了的恩客就是不如他们这等尊贵。而屈尊降贵、勉为其难这八个字于郭家二郎而言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便有了这等奇景——郭家二郎他……看不到露娘那张脸! 第六百七十五章 腐乳肉粽(二) 这天底下竟还有他看不到脸的暗娼?郭家二郎显然正为此烦躁不已。 看着面前披着一张“体面人”的皮,内里混不吝的厉害的郭家二郎,大宛王子笑了笑,没有如往常那般立时说些什么来安抚面前的郭家二郎,而是难得的发起了呆。 露娘这等暗娼当然是软柿子了,若不是软柿子又怎会被人“弄错”毁了脸?若不是软柿子又怎会在被人弄错毁了脸之后,不说要不来一个赔偿了,甚至连一句道歉都得不到?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份低微,任人捏扁揉圆的软柿子却令郭家二郎这样硬的不能再硬,权势滔天的大族勋贵公子无可奈何。 大宛王子挑了挑眉: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世间摸爬滚打的越久,他便越发清楚这句话的份量,所以也清楚面前这个名唤露娘的女子绝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这不简单当然不是指迷的那些恩客晕头转向、五迷三道的那些手腕了,虽然令薄情恩客变得长情这种手腕于暗娼而言也少见,可这种少见到底不是不曾见过。色令智昏的人古往今来便不曾少过。可眼下这被毁了脸的露娘早已无色,却依旧令对方智昏的长情显然比起那等使人色令智昏的暗娼手腕高出了一截。 当然,高出的或许不止一截,而是很多截。至少,让他想办法将郭家二郎这等人挡在外头,虽然办法不是没有,譬如骗、哄,寻借口不让郭家二郎生气什么的,可露娘却用的不是这等办法。 至少比起骗、哄郭家二郎不生气什么的厉害的多了。 温柔解语花见的多了,带刺的玫瑰,刺的人手指流血,愤怒不已,却又不能对着那玫瑰发作,只能发作旁人的却还当真是头一回得见。 手段……真是妙啊!她不争不抢不辩,更不动用任何权势手段的威压,只用几个长情的恩客就堵住了郭家二郎的视线,叫郭家二郎看不到自己的脸了。 如此……会如何?看着下令身边小厮对着食盘里的鱼和粽子“剔骨”“剥皮”的郭家二郎,显然郭家二郎的心情很是不妙。可不妙又如何?郭家二郎那张“体面人”的皮还要不要了? 才这般想着,便听郭家二郎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白玉骨扇一把摔到了一旁的墙面上,“啪”地一声,质地上好的白玉骨扇就这般落地开花,白玉碎片落了一地。 若是寻常的摔,这玉石本也没那么容易摔碎的,可郭家二郎这一记……显然是费了十二万分的大力狠狠砸过去的。 看着那碎裂在地的白玉碎片,大宛王子心里忽地升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上回那白玉葫芦叫郭家二郎收了回去,他答应补给自己的东西还没补呢!这念头委实是滑稽,他明明清楚的知晓自己不是赚赏赐银钱的,那所谓的赏赐又是郭家二郎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当不得真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自觉的冒出了这个念头。下意识的摩挲起了自己的手指,大宛王子心里苦笑了一声:大抵是做生意做的多了,实在是拿自己也当起了真正的生意人。生意人嘛,记着每一笔银钱帐,那纸面上的要记,口头的自也要记了。 纸面的帐自然是每一笔的银钱往来都记得一清二楚,也有办法收回来,至于那口头的……虽说不定当真能收到银钱,可也指不定什么时候用的好的话,能收到旁的补偿呢!是以自是要记清楚的。 心思转了一圈,大宛王子瞥向面前愤怒摔了玉骨扇的郭家二郎,又看向他周围或半躺在床塌上,或跪坐在那里的舞姬们,一个个妆容精细、曼妙美丽……他这里的舞乐姬们的姿色他自是清楚的,寻常青楼中大多罕见这等姿色的。 可这般精细美丽的花儿开在眼前,郭家二郎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心里的情绪全然被那远在数条街开外,迷途巷深处的露娘所左右了。 想到这里,大宛王子只觉自己好似隐隐触到了露娘手腕的一角,却又看不真切。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他只觉得这一刻忽地好似明白了这八个字的真正含义。 厉害啊!心里叹了一声,重新看向面前兀自在那里生闷气的郭家二郎,大宛王子眯眼细细审视了起来:这张‘体面人’的皮想不到还可以这般的为我所用,他算是学到了。 没有人不允许郭家二郎去看那露娘的真容,露娘也从来不曾拒绝过郭家二郎,那郭家十三老爷更是没有说过以及做过什么得罪郭家二郎的事。他只是长情,只是日日过去那迷途巷探望被毁了脸的旧情人罢了。 一辆马车往门口一堵,却叫好面子的郭家二郎下不去脸来看一个随便砸钱就能叩开大门的暗娼的真容了。 毕竟,那可是旁支的、老男人所相中的人,哪里是他这尊贵嫡支、正当适龄的公子所能迁就的呢?说出去,他郭家二郎还要不要面子了? 真妙啊!大宛王子的目光落到了自己面前案几上的茶杯之上,伸手端起茶杯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里除了茶叶之外,还加了一枚青橄榄增味,他一贯喜欢这等吃法,茶水入口,茶杯放还到案几上之后,口中那青橄榄的余味却仍然不绝。 虽说他亦不曾见过那位露娘的真容,可……想起露娘让郭家二郎见到的脸,不论是画作上的温夫人的那张脸,还是大理寺衙门门口那位温娘子的那张脸,哪怕不提那些在外的名声,都是罕见的美人。按说让郭家二郎这等‘体面’的‘混世魔王’先过足眼瘾看了这两张脸,再看自己的,露娘的模样,当是比这两人的脸更好看才是。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露娘的真容应当不会比这两张脸好看的。 转头瞥了眼靠墙立着的铜镜,看向铜镜中的自己。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宛的便宜父王好美人,他的生母还有那些父王后宫里的妃嫔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若是真的美至比温夫人、温娘子还美的脸,以能施展出“争是不争,不争是争”这等手腕的露娘而言,又怎会看得上眼前的郭家二郎? 要知道那位大理寺的温娘子身边的便是那位神童探花郎。虽说这位神童探花郎不好拿捏,可除了他之外,这长安城还有那么多的勋贵子弟,找个好拿捏的难道还寻不出来不成? 旁的不说,来他这里光顾的二世祖们都是一样的混不吝,可皮相比郭家兄弟好看的也有,既都是混不吝的,那干脆挑个更好看的岂不是更好?这般想着,察觉到自己好似在挑集市上贩卖的桃子一般看这些二世祖,大宛王子嘴角翘了翘,不过很快,便将笑容隐了下去,安抚面前的郭家二郎道:“那露娘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暗娼,便是没被毁了脸,也不曾听闻她姿容胜过温夫人的说法,更何况眼下还毁了脸?二郎不必心扰,我寻人替你盯着去,看什么时候得空能将那毁了脸的露娘请过来与你见一见便是了。” 这安抚虽然只是废话,可好在不止是废话,还提出了帮忙的法子。郭家二郎点头表示满意,心里的烦躁却依旧不曾褪去,只是说道:“我那里也会盯着的,且看看我那长情的十三叔什么时... 大宛王子点头,伸手倒了杯酒,问郭家二郎:“酒可解愁,可要来一杯?” 瞥了眼送至唇边的暗红色葡萄酒,郭家二郎又看向那厢正在“剔骨、剥皮”的小厮们,忽地来了兴致,接过一饮而尽之后,笑道:“剔骨、剥皮、饮血!忽地畅快了!” 什么人才会对“剔骨、剥皮、饮血”这种事感到畅快?大宛王子想起前些时日郭家二郎说的那些“理解暴君”的那些话,心说这哪里是理解暴君,分明是想成为暴君才是。只是细一想,这二世祖会有这等想法也不奇怪。 这位又不似那些譬如喜好出海游历,回来写各种游记,或喜欢钻研文玩古画,对前人所用、所画、所写感兴趣的富贵闲人们那般,好歹有个心念寄托与喜好之物。这人什么心念寄托都没有,是真正的无所事事,闲的发闷。他家里人也知道这等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会惹出祸事来,所以才不准这二世祖去衙门做事,以免惹出大祸。 对家里两个孩子闲着无事会惹出大祸这件事,郭家的人显然是清楚的。于是素日里耳提面命的教导不在少数。其母出身弘农杨氏,手腕更是不得了,硬是将两个二世祖教成了两个知礼数且不惹事的二世祖。 这般一想,这郭家还真是尽了自己的人力不让二人惹事了。这等尽人力的教导与不许,素日里瞧着……倒也确实没惹出什么大事来,毕竟这二世祖遇不上什么真正烦心窝之事,便是遇上了,以郭家的权势也能摆平。而对于那些摆不平的事……想起这二世祖吐露的心声——身边没有似梁衍这等能随意掌掴之人,说出这话时,二世祖的面上只是无聊,没有半点憋屈与不满,看样子对不惹超出郭家能力范围的权势这一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觉得不对,那心里自是没有不满,也没有憋屈这等情绪的了。 因露娘的手腕,让大宛王子重新审视起了面前的郭家二郎,虽然未曾见过郭家兄弟挂在嘴边的‘聪明、厉害’的母亲杨氏,可将一个“剔骨、剥皮、饮血!忽地畅快了!”的二世祖揉捏成这幅样子,尤其是对不惹权势,遇到硬茬要低头这些心里没有任何芥蒂,大宛王子还是觉得诧异的,同时心底里对那位出身弘农杨氏的郭家兄弟的生母更是警惕。 这女人……手腕是当真厉害!将两个二世祖教导成这般,知礼数、懂世事的同时,对那些软茬子,不压抑情绪,尽情发泄,对硬茬低头又能自觉理所当然,将这释放情绪与压抑情绪两者都清清楚楚的落到了二世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之上,叫二人“看人下菜”“欺软怕硬”的同时,又做个真正的“体面人”,知轻重!啧啧……是真的厉害啊!要知道多数会欺软之人的骨子里其实都是爱仗势欺人的,如眼前这个“剔骨、剥皮、饮血”,“理解暴君”的。让一个暴君自己压抑自己的情绪对人低头,且还不觉得委屈,生出事后想要报复回来的心思,反而觉得理所当然……这可不简单! 暴君低头通常只有在不得不低头之时,且那低头也通常只是表面低头,内心却是愤恨与记仇的,可这郭家二郎的低头却是发自内心的,不恨的,也不会不高兴的,这等明明是一件违背其本性之事,却能叫杨氏做到了,简直是将郭家兄弟的喜怒哀乐种种情绪都尽数抟在掌心之中,随意揉捏了。 当然,叹这杨氏厉害的同时,也不得不叹杨氏真是个“慈母”,时时刻刻都将儿子的情绪照顾的平静如初,不让儿子生出一点不悦来。哪怕暴君的本能就是会对低头这种事生出愤怒、报复等等情绪,她也能抚平这些情绪,用自己的手腕让儿子自己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让儿子以为自己是高兴的。 至于是不是真的高兴,那不重要,只要郭家兄弟自己以为自己是高兴的就成了。 看着面前嚷嚷着“剔骨、剥皮、饮血”的郭家二郎,大宛王子只觉得自己好似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由内而外的傀儡,至于牵动郭家兄弟情绪的那根线……自然是在杨氏手里了。 反复咀嚼着方才自己一瞬领悟到的那句话:你管郭家兄弟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只要郭家兄弟自己以为自己是真高兴就行了。 想明白了这些的大宛王子挑眉:有这样的本事,难怪那杨氏看似严厉,可比起外头那些骄纵儿子的慈母来,也没什么差别了。若定要说差别,也只是在杨氏的提线操控之下……两个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的暴君吃相更好看,更优雅了。 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大宛王子想到自己便宜父王的后宫中的那些女人,不得不感慨还是大荣这些百年世族中走出来的女人更厉害啊! 只是既是傀儡了,随意放到外头去自是危险的。因为傀儡嘛!只要找到那根牵动的线,就能轻易控制住他。可郭家兄弟这么多年就不曾被人控制住过,为什么呢?眯眼审视着面前的郭家二郎,想到郭家二郎这几日突然出现的憋屈与愤懑的情绪,以及那一声“剔骨、剥皮、饮血”所暴露出的暴君本质。 杨氏这根线……此时明显是失控了,这大抵是因为作为体面人,自是不能做出将儿子拘在身边的不体面举动来的。可为了不让旁人轻易抓到那根牵动儿子的线,杨氏她……就在儿子的周围织了一张细密至极处的名为“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的网,这张网不止被杨氏装扮的极其优雅,还将郭家兄弟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桩事都做了极其细密的划分,确保不让这些人和事跳出这张网划分的范畴之内。 真是个……慈母啊!只是这般几乎可说做到接近“完美”的慈母,网织的那么密,却也好似终究被人钻出一条漏洞来了呢!看着眼前嚷着“剔骨、剥皮、饮血”的二世祖,大宛王子忽地想笑。 他算是明白什么叫天生万物,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了。 像杨氏这样的完美慈母,寻常女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又哪里寻的到可以钻透那张网的漏洞,近郭家兄弟的身,拿到那根牵动两人的线来牵动这两人的情绪?左右,若是没有这一出事的话,让他自己想,一时半刻是想不到这些的。当然,他也不需要想这些就是了。 在这样慈母的关爱之下,郭家兄弟……又哪里受过真正的气?真遇到了硬茬子受了气……两兄弟也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不是气的,毕竟杨氏的教导之下,让两兄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并不觉得受气。 就似林斐相中的娘子不能碰,那温娘子不出来,等了半日等了个寂寞这种事,两兄弟是打心底里是不气的,觉得理所当然的,因为杨氏教的他们就是这般认为的。 越想便越是心惊,这慈母的那张网……看似放纵,实则是真正的由内到外,将两兄弟都网在其中且还不自知了。哪里似外头那些拎着棍棒追着不听话的儿子跑,被儿子记恨又或者那些宠孩子宠的旁人怨声载道的人那般了?更不似那等吃相难看,儿子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都要质问,... 第六百七十六章 腐乳肉粽(三) 明明将儿子似那花房里的花一般养在花房里,外人却看不见。 这手腕确实厉害,也着实有用。 可现在有人却看见了那张看不见的网,不止看见了,还将那张看不见的网钻出了一个洞。 既是养在花房里的花,又哪里遇到过真正的烦心事?大底便连杨氏自己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不属于硬茬子范畴内的软柿子能让郭家兄弟烦心吧!便是当真有软柿子“不识抬举”敢惹怒郭家兄弟,听着耳边反复念叨着“剔骨、剥皮、饮血”的郭家二郎,大宛王子心里冷笑,“欺软”这两个字,杨氏可从来没有不准两人做过。 这样的世族嫡女当然厉害,可与那位同样名声在外的靖云侯夫人郑氏却是不同的。这一点,看两人养出来的儿子便知道了。 就像同样是红袍大员,有长安府那位与林斐那般的,还有那位田大人那般的一样。 眼下这软柿子没有不识抬举,是他郭家二郎自己将那“体面”二字抟成一座山,搬到了自己与软柿子露娘之间,阻隔了自己看清露娘真容的视线。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杨氏这网既有漏洞,自然不是什么天网了。 既看清了杨氏织的这张网被人钻出了漏洞,那这露娘的真容……这郭家二世祖怕是还有一段时日看不到呢!似今日这般的愤怒……往后还多的是!想明白了这些,大宛王子也懒得再想旁的办法将露娘弄来给郭家二世祖一看真容了,左右露娘亦有办法堵住这视线就是了。 当然出言安抚一番这二世祖还是有必要的。大宛王子想了想,道:“端午过节放假,出游的人不少,渭水河上还有龙舟赛。上回清明假,林斐不得空。可这次端午,林斐得空,我觉得怎么着也要带着心上人温娘子出游一番的。你不如去渭水河上包一队龙舟,到时若是林斐带着人来,你过去打个招呼也是顺理成章的。”说到这里,他朝郭家二郎眨了眨眼,笑道,“届时也能再看到那位温娘子。” 这话一出,郭家二郎的眼当即一亮,伸手推了大宛王子一把:“诶!这好办法啊!怎的不早说?”他笑道,“看不到露娘,看到个同露娘相似的温娘子也是好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着耳畔那句“看到个同露娘相似的温娘子……”大宛王子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忍不住颤了颤:脱口而出的话,往往才是心中真实所想,所以这“同露娘相似”几个字一出,可见,至少在这郭家二郎的心中,露娘是主,温娘子是次,温娘子便是他看不到露娘,转而求其次一看的这个……唔,替身! 这想法在心里转了一圈,大宛王子本想说这郭家二郎这般想法,叫那般看重温娘子的林斐听到了怎么想,可一想这些心思只在郭家二郎的心中,又没张嘴嚷嚷出来,更何况各花入各眼,只是郭家二郎一人这般想而已。林斐又怎会知道? 不过真不愧是将杨氏那张网钻出洞来的迷途巷狐狸精啊!说是狐狸,用的却是耗子的手法,钻得一手好洞,不止手法似耗子,那性子……也跟耗子似的,竟敢偷旁人东西呢! 那温娘子与这露娘连相识都不曾相识过,可知晓这露娘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偷偷用自己的脸来钓这二世祖上钩了? 连脸都偷!真是坏啊!简直脸都不要了呢!大宛王子心里这般想着,忽地觉得这些事越发有趣了起来。至少这等事,在大宛是看不到的。 所以,还是长安城好啊!八方汇聚,人杰遍地,不止有那上得台面的俊才,更有投机取巧至极处的小人,真是好生精彩啊! 不过虽是小人,却也能算作小人中的小人,哦不,是小人中的红袍……咦,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奇怪呢?小人中的红袍……唔……红袍中的小人,这两者之间也不知有没有交集呢! …… “端午好啊!”慢条斯理的用筷箸吃着面前食盘里的腐乳肉粽的露娘点了点头,一双笑眼微微眯起,“咸中带甜,总算是吃到对我胃口的粽子了。” 下首正吃粽子的梁衍亦下意识的跟着点了点头,虽此时不知前途如何,可吃到好吃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心情愉悦的。 “我原先还以为只有那一饭千金的酒楼才能吃到美味的吃食,却不曾想街头巷尾也能尝到这些。”梁衍看着食盘里的腐乳肉粽,不忘加一句,“价钱还这般的划算,过往端午我若是买这个能买上一大盘呢!何必要去那最贵的鸿雁楼买主厨亲手做的那一小盒粽子?” 本是衣食无忧的家境,梁衍债台高筑的原因有很多,不止有花了大钱请不少大师做法的缘故,更有“体面”二字,毕竟是梁公之后,又怎能丢了这面子? 于是打肿脸充胖子,这等事他做了不少。 “街头巷尾的美味多的是,食客有脚,好吃的食肆门前那排队之人自然不会少。”露娘神情淡淡的说道,“你过往那些年……终究是太过在意‘面子’二字了。” 因为在意面子,所以事事攀比,最终还是让荷包受累罢了。 那么长的队伍,但凡经过,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到。梁衍当然也看得到,只是……想起彼时自己经过那些排长队的食肆门前时说过的话,梁衍默了默,道:“我是梁公之后,与贱民……呃,百姓一道排队买吃食,实在不体面。” 贱民?原来梁衍是这般看待百姓的?如此……也不怪老天就是不给他一个出众的天赋了。这等人便是天上砸下个文曲星,让他高中状元了,又怎么可能是个体恤百姓的好官?毕竟百姓在他眼里就是贱民罢了。 所以哪怕再试一千次、一万次,梁衍这品行也终究是做不到那位品德出众的梁公那等境地的,也难怪先祖不庇佑了。真庇佑了,不是害人吗? “可眼下不消担心这个了,毕竟我眼下这等境况没人知道我是梁公之后。且你这个也是旁人送上门来的,不消和那些百姓一道排队。”梁衍说到这里,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道,“没了身份也算无责一身轻了。” 没有理会在那里感慨“无责一身轻”的梁衍,露娘用筷箸夹着盘子里的腐乳肉粽悠悠道:“吃完粽子我要出趟门,去渭水河畔看龙舟,顺带看看那郭家兄弟,你就不要出去了,毕竟出门若是撞见熟人,叫人认出来便不好了。” 这话一出,正用筷箸吃粽子的梁衍夹粽子的手一顿,方才还在感慨“无责一身轻”的梁衍眼睛“腾”地一下红了,想到眼下的状况,再开口,连声音都哽咽了起来,他道:“也是!我这身份……被人看到就不好了,没得就要被抓进大牢吃牢饭了。”越说声音中的哽咽与委屈便越发明显。 可在这里的是露娘,不是梁衍父母,自不会惯着他一个早已弱冠的大男人。 “无病呻吟。”正笑眯眯的吃着粽子的露娘瞥了他一眼,说道,“矫情!” 冷不防得了这两个评价的梁衍面色登时一怔,张口下意识质问道:“你何故这般说我?” “我给你上锁了不成?要走赶紧走,没人拦着你!”露娘白了他一眼,说道,“动不动就在那里伤感,这份恨不能叫所有人都来理解你,听你诉苦的习惯谁惯出来的?你知道多少人一日之内要做的事情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呢!哪有那闲工夫来听你伤春悲秋,同情你?安抚你?当这普天之下皆你妈呢!” 知晓露娘嘴皮子厉害,没想到她骂人更是张口就来!梁衍被骂的怔住了,正想说什么,却听露娘冷哼了一声,喝道:“文如其人!难怪翻一番你的文章,那学堂里的先生都是‘无病呻吟’这几个字的评语。‘矫情’两个字都刻进骨子里了,写出来的文章能不‘无病呻吟’就怪了。” “爱走走爱留留,我这里供吃供喝的日子你不要有的是人要!”露娘骂道,“你要实在喜欢哭,喜欢无病呻吟,便花钱去外头请个聋子,他定能赚好这个钱不打断你的。但凡请个能听得到的,看你整日矫情在那里嘀咕不公平、世道不好什么的,光张嘴烦人,就是不见撸袖子自己上,简直叫人听的烦都要烦死了!” “我……我自己上的。”梁衍听了这话下意识解释了一句,还想说什么,便见那厢吃罢最后一口粽子的露娘“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筷箸拍在了案几上。 “花钱请神棍做法也叫自己上?”露娘反问道。 这话听的梁衍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想到皇陵那日被郭家二郎斥骂时也是如此,那郭家二郎还问他怎的不上战场拼个功勋出来,那时自己反问了回去,问郭家二郎自己怎么不去……想到这里,梁衍垂下了眼睑,努力将眼眶中温热的眼泪抑了回去,吸了吸鼻子之后,说道:“我……我胆小。”大抵是没了身份的包袱,总算是肯直面最真实的自己了。 胆小懦弱,这所谓的自己上……自是躲在旁人身后的。那花钱请神棍……也是寄希望于神棍的本事,而不是自己的本事。至于自己当时反问回去的话……那郭家二郎哪里似他这等处境这般需要考虑这些事? 好高骛远与胆小懦弱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露娘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只是起身将套在脚上的木屐踢到了一边,换上了轻便的绣鞋,又在外头随意披了件外裳,而后将头发松松垮垮的用一条束带扎在脑后,便拿起一旁的竹伞,一副就要出门的样子。 这幅随意的模样落在梁衍眼里不由一愣,连忙问道:“你就不上脂粉,直接出门去了?”好歹也是花魁,顶着这般只是清秀的样子跑到外面去……也不怕花魁之名留不住吗? 摸着自己手里的竹伞,露娘瞥了眼梁衍,见他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又伸手拍了拍衣袍上沾到的灰,她不说话,梁衍的手……便没有停,拍完灰之后,继续拉起了衣袍……这屋子里也就她和梁衍两个人,看他这手里动作不停的举动:若是平日里就是这等讲究、爱干净的习惯的倒也罢了,可梁衍显然不是。他这仓促的整理衣袍的举动,也只有被人的眼睛盯着时,才会如此。 所以不是爱干净,是在外人面前爱扮演那梁公之后、勋贵子弟的体面人角色罢了。 比起那上了戏台才开始唱戏的人……他是只要有人看到自己,就会演起来,如此……自是落在旁人眼里显得拘谨、局促,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不错!在郭家兄弟这等家族不曾破落的二世祖眼里,梁衍这些举动同戏台上滑稽可笑的丑角也没什么两样了。 摇了摇头之后,露娘漫不经心的说道:“这迷途巷无底洞就是我这半截观音白毛老鼠精的地盘,我施不施脂粉,好看不好看都是花魁,哪里还需要刻意演出那花魁的样子?” 一句话听的梁衍下意识的咬了下唇,仿佛撕开了自己内心的一角,瞥到了自己真实的一面……可这真实的一面实在叫他害怕,也不想接受,便连忙重新压了下去,干笑道:“也是,左右这里旁人的脸都毁了……”话未说完,倏地察觉到自己这话中好似有些歧义,这话说的……听起来两旁那些暗娼的脸似是露娘毁的一般。 明明不是!那些暗娼的脸是旁人报复被毁的,与露娘有什么干系?就连她露娘自己也被人报复了呢!只是手腕高妙,躲过去了罢了。 “她们的脸被毁前我就是花魁,再从人牙子手上买再多的半大女孩子也都一样,这迷途巷里从来只会有我一个花魁,不会有旁人。”露娘说到这里,瞥向一旁举止局促的梁衍,“不似你,勋贵子弟多如牛毛,没了一个梁公后人,还会有郭家后人,牛家后人什么的,千万人抢那几个位子。我这里的位子只有我能坐得,天生便是我的,自然不担心被人抢了去。” 说罢这些,露娘没有再理会一旁的梁衍而是转身向门外走去,走至大门处,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回过头看向梁衍,笑着说道:“我这张脸不重要的,有人自会替我打扮好那张脸的。女为悦己者容,同心上人约会,谁会马虎呢?” 这话一出,不等梁衍反应过来,露娘便大步跨出了大门,只留了一句:“你忘了我有那聊斋的手段,陆判的本事,会换脸吗?” 既会换脸,那还需要打扮做什么? 第六百七十七章 腐乳肉粽(四) 端午放假两日,不似清明那般有祭祖这等事要做,自是个大荣有情儿女约会的好日子了。 街上随处可见打扮俏丽的少女同适龄儿郎拉着手,大大方方的走着。温明棠站在罗三与罗娘子的面馆里,看着路过的大方牵手的适龄男女,忍不住笑了笑。 眼下已过了午时饭点,罗三这面馆里也没了食客,夫妻俩正是空闲之时,温明棠也趁着这时候过来看了罗三与罗娘子。端午假期,两人带着自己做的腐乳肉粽来见她,叫温明棠尝到了上一次吃还是在现代社会时吃过的腐乳肉粽,入口熟悉的咸甜味道除了让她忍不住再次赞了一声两人的好手艺之外,更生出了些许羡慕。 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大荣,她都生了张爱吃的嘴。温明棠自己为人处事也颇有几分“顺应天时自然”的习惯,既生了张爱吃的嘴,在不影响身体健康的情况下,自是不拘着自己的嘴,喜好品尝各种美食了。不止喜好品尝,更乐于自己动手。毕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个道理生长在红旗下的温明棠从记事起就懂了。 只是来了大荣,哪怕她是个勤快的,乐意动手,却也不是什么都能吃的。那高高的宫墙困住的不止是温明棠的人,更是她的心,躲在冷宫里,味道稍稍大点的吃食都是不能随意做的。 是以,似炖煮的肉食譬如红烧豚肉、腐乳肉这些菜肴在宫里便不要想了。出宫之后来了大理寺,阴差阳错的开了外带档口,管食材采购的纪采买又是个愿意配合的,这也一度让温明棠以为自己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将现代社会吃过的那些吃食做出来,既一解自己多年的馋瘾,又能让大荣有缘人也尝一尝这些食材经由各种手法烹煮之后的味道。 只是静太妃的一声令下,也算是突然惊醒了温明棠。她虽出了宫,离开了宫墙,那宫墙之内的贵人的一声命令,却也终究让她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没办法如去岁那般什么时候想吃,便随时做自己想吃的吃食了。 虽然,梁红巾将她在宫里的那套家伙什带了过来,她还能在院子里开小灶……可小灶到底不如正儿八经的厨房那般能令人放开手脚的做任意自己想做的吃食。至于在院子里砌个小灶……那又不是自己的院子,自然不能随意动了。 当然,说到可以随意砌灶的院子……摆在自己房中案几上那梧桐巷的宅邸图日日得见,那是林斐买下的。一想到这里,温明棠面上的笑意便加深了不少。她并不是那等性子要强至极的人,当然清楚林斐这般做法是当真捧上了一颗真心,也不想看到自己的真心被辜负,尤其是被人以这样别扭的要强理由所辜负。可接受也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毕竟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是在于“来往”二字之上,就似那会流动的水才是活水,若不然就是一潭死水了。 除了一身去现代社会摸爬滚打了一圈,长了见识的厨艺之外,她有的,就是温玄策之女这个身份了。这个身份为自己带来的是什么,这些年在宫墙中的那些日日夜夜,温明棠已切身感受到了。禁锢于那座名为皇城的牢笼中时,自是出来最为关键。人在笼子里,扑腾的再高出不了笼子,自也没用。出了笼子,能做的事其实有很多,可很多事……要等,在时机来临前,总是要忍的。 她有一双手,有厨艺傍身,当然不至于无法养活自己。可那些年在皇城中的种种际遇……在她心里亦有一本看不见的账本,将之一一记了下来。 人不能随意欺负旁人,却也不能叫旁人任意欺负。她,不能白吃这些亏的。若是被人欺负吃了亏也不吭声,那对方指不定在什么看不到的地方用各种外人看不见的无形手段欺负她呢! “这两日老天爷也给面子,天气放晴,好的很!”顺着温明棠的目光看向那些出行的儿儿女女,罗娘子问温明棠,“温小姐明儿与林少卿一道去城外看龙舟吗?” 温明棠点头“嗯”了一声,又听罗娘子关切的问道:“可买新裳了?温小姐生的这般好看,不管是那颜色艳丽的还是寡淡的,都衬的住的,大可都买来试试,定是不同的衣衫都能穿出不同的风景呢!”说到这里,罗娘子伸手摸上自己的脸,回头瞥了眼朝她挤眼睛的罗三,笑道,“我就不成了!天生皮肤黑了些,有些颜色穿的不好看,素日里买衣裳让我家罗三总是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能买成。” 虽是自报短处皮肤黝黑了些,可因着良人的体贴,哪怕是短处,好似也成了另一个长处一般,叫她心里受用不已。 温明棠当然看得出两人感情好,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前两日同汤圆一道去成衣铺子里订了新裳,是时下最时兴的款式。” “那就好。”罗娘子点头,看着含笑的温明棠似是想到了什么似得,又叹了一声,说道,“若是大人尚在,小姐的衣裳自有裁衣师傅来做,比之成衣铺子里的更贴合小姐呢!” 大荣不说名门望族了,就是家里境况不错的,如那正勾油坊的常小娘子身上的衣裳都是请裁衣师傅专门做的。当然,这制衣的师傅手艺也是有好坏的,可不管怎么说,比之外头成衣铺子里的,订做出来的总是更贴合的,也能避掉不少短处, 譬如有些小娘子脖子短,那衣领便不能做高了,有些小娘子肩膀生的没那么好看,便需在衣裳里垫些东西,将肩膀撑起来,这些都只有寻制衣师傅专程订做时才能照顾到,而成衣铺子里的成衣是不会管这些的。 “好在温小姐生的好,成衣铺子里的衣裳穿着也好看。”罗三在一旁叹了口气,同罗娘子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哪里是生的好不好看的事?就是不似那些俏丽的小娘子一般,没有父母、家人的倚仗与疼爱,只有自己照看着自己罢了。 虽然两人没有明说,可温明棠显然是清楚两人的心思的,大抵是打小在红旗下教育的“独立、自强”这些习惯当真融入了骨子里,对上两人望向自己的怜惜之色,温明棠自己倒是不觉的委屈,只笑了笑道:“这世间多的是没有家里人呵护疼爱的小娘子,不止我一个,似赵司膳、梁红巾还有汤圆她们都是,如此……更能提醒我等要好好爱惜自己,也不能算作全然的坏处。比之旁人疼惜自己,也只有自己是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身边的,自是自己有本事爱惜自己更重要。哪怕最好的良人、最疼爱自己的父母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在身边,跟上一辈子的。” 话说至最后,声音轻了不少,罗三与罗娘子二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伸手拉住对方的手,笑了:“也是!好好爱惜自己,珍惜身边人就是了!” 当然,虽觉得温明棠的话有理,还是要忍不住问一问的:“林少卿今儿没空?” “他今儿上午要进宫探望国公爷,下午要陪侯爷、侯夫人以及世子他们出席那圈子里的私宴过端午,晚上要同侯爷与世子去那长安府的官民流水宴。”温明棠说道,“所以与我约好了明日。”... “汤圆和阿丙呢?”眼下面馆里没什么生意,几人自是坐在面馆门前,一面看向梧桐巷深处那座温家老宅回忆着过往,一面同温明棠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 “一道出去玩了。上回周扒皮的事一出,那阿乙的银钱不也没了下文吗?虽说官府说了抄家会将那些赔了银钱的百姓的银钱还回来的,可什么时候还就不知道了。”温明棠说道,“阿乙那银钱又是私下借的放高利之人的。官府银钱没还回来,那放高利的却开始催债了,家里自是吵骂不断,那阿甲乙经在开始嚷嚷着分家的事了,道自己不想被阿乙连累。” “一个平头百姓,既催不得官府银钱,又不敢不还放高利的银钱,不卖了自家的宅子还债,又怎么还得了这笔银钱?”罗三摇头,叹了一声,说道,“他哪里来的自信能解决官府与放高利这两拨人?” “说官府刻意拖延倒也不算,”温明棠就事论事的说道,虽然这案子最后被旁的衙门接管了,可不管接管衙门的人是不是如长安府尹这等官员,就算他不是,这案子闹的这么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会真给人落下把柄,“只是大抵会拖到快要被人诟病之时才将银钱还回来罢了。”她记得林斐说过那群乡绅的家被抄之后,去岁扣着的赈灾物资便出发了,可见再复杂的算计,民生之事总是离不开“钱”这一字的。 那些账上有名字的又不是所有人都似阿乙一般借了高利的钱的,有很多人都是多年积蓄的银钱,只要官府同意还,等上一等虽然心急,却也不至于扛不住,跑去官府闹事催促。所以真正急的扛不住的,只有似阿乙这等极少的,借了高利的钱入账的。 毕竟高利可不会管官府什么时候还钱,只会催促阿乙还钱就是了。 这天底下哪里得见放高利的大善人?放着寻常百姓阿乙不欺负,去欺负硬到不能再硬的官府? “我记得阿丙家里就是寻常百姓,哪里能镇得住放高利的?”罗三与罗娘子说到这里,对视了一眼,忍不住摇头,“这事拖不下去的,阿乙分到的那间宅子迟早是要卖出去的。也难怪阿甲急着分家,不想被连累了。” “原本好好的一家直接拆了……这阿乙还真是好本事!”两人摇了摇头,又问起了赵司膳:“赵司膳和张采买怎么样了?” “两人难得得空,自也去渭水河边走走,顺带看看房子什么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下来顿了片刻,又道,“阿丙家里是被阿乙搅和的不得不分家,张采买却是自己想分这个家,催他那懒汉弟弟妹妹出去自己养活自己。” “哪有这么容易?”两人也听闻过这些事,笑着说道,“有这么个成熟、稳重、可靠的大哥可倚仗,自是巴不得倚仗一辈子,又怎会做出似阿乙这等事来?” 温明棠也点头笑着说道:“张采买也知晓这些,所以想先置办个宅子,道宅子只记他二人的名字,那宅子归属什么的都要去官府立个文书,有个公证。张采买道弟弟妹妹只是张嘴吃他一口饭他可以暂时不计较,可往后还有与赵司膳的孩子要养,宅子这等大物件却是万万不能不计较的。” “如此……倒是清楚了,只是难免会被四邻街坊、以及一些亲戚说道,说他小气、抠门什么的。”罗三与罗娘子显然也是那等俗世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对这些世事清楚的很。 “张采买道说道就说道,那些说道的要是觉得不妥,想做好人,那便干脆好人做到底!将他那弟弟妹妹领回家里养去!”温明棠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 真正肯把张采买的弟弟妹妹领回家养的好人早将人领走了,哪里至于等到现在?说到底就是个嘴上的好人罢了,真要他们出钱早跑了。 “梁红巾呢?”罗三和罗娘子又问,“她难道也同人有约?怎的没来寻你?” “渭水河畔看龙舟的人太多,他们也被调去了,说是多些官兵守着以防生出踩踏事件。”温明棠说道。 将熟识的都说了一圈之后,罗三和罗娘子看向温明棠,压低声音问她:“我等知晓那位林少卿是个心里有数的,连宅子都买了,只是你二人这事……林家会应吗?” 第六百七十八章 腐乳肉粽(五) “这我就不知道了。”温明棠摊了摊手,对这件事的回答依旧如先前那些事一般的坦诚,她认真的说道,“不止我不知道,就连林斐也不知道。” 这回答可不似温明棠与林斐这两个素日里瞧起来顶靠谱之人说出来的话啊! “有些事是人之常情,”温明棠看向罗三与罗娘子,说道,“同为大族,不少人都想同林家结亲。这一点你等知道,我知道,林斐知道,整个靖云侯府上下都知道。” “可林斐相中了我,便是侯夫人他们再和善,比之那些大族娘子,我虽是大儒之女,却也只是曾经了。人常说门当户对,虽话本子里常有爱情超越一切阻碍终成眷属之事,可你等皆知那只是话本子而已。”温明棠平静的说道,“按说既知道这些,也看明白了侯夫人的心思,若是以林斐一贯的性子……”说到这里,温明棠停了下来,心想林斐是个什么样的人?冷静、理智而清醒。 “以他一贯的性子,当即刻斩断与我之间的关系,周围的人也好,这世道多数人也罢都是不希望我与他在一起的。”温明棠说道,“可他却并没有这般做。” 罗三与罗娘子互相看了眼对方,握着对方的手更紧了,二人对温明棠说道:“林少卿真是个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好郎君,难怪那些大族不肯断了这心思呢!” “侯夫人他们也是明白人,当然明白林斐不斩断的意思。”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所以眼下场面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林斐待我很好,甚至都买了宅子,却依旧没有将我正式带给家里人看,侯夫人他们对外只是沉默,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沉默着,至于靖国公……虽然当初曾提出条件,但眼下也一样,就这般沉默着,不吭声。我们所有人都在等。” “等什么?”听到这里,罗娘子忍不住出声,她不解道,“等林少卿开口吗?” 温明棠摇头,垂下了眼睑,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等一个能令林家上下都能满意的结果。” 还有什么结果是能令林家上下都能满意的?罗三与罗娘子怔住了,两人下意识道:“若是没有温小姐,想也知道他们为那林少卿牵线的多是那门当户对的大族小姐……”话未说完,忽地意识到什么的两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看向面前的温明棠,不敢置信的说道:“他们在等的是……” 温明棠点头,笑了笑,道:“他们在等我拿出一道能同林斐门当户对的筹码。” 这话一出,两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的看向温明棠:“这怎么可能?” 不怪两人诧异,实在是这种事委实不是温明棠有多聪明便能轻易办到的,他们当然是相信温明棠聪明的,若是个男儿,指不定也能科考入仕、榜上有名来着,如此……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拿出一道与林斐门当户对的筹码来。可这一切的前提是……若是个男儿。 再如何的民风开化,多少寡居的公主似那些男人一般养起了男宠……可这些公主到底不是那立在朝堂之上的人物,只是个“富贵闲人”罢了。 “是很难。我也好,还是林斐与林家也罢,他们都知道这很难,甚至林家众人也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可他们还是等了,没有出言以孝道等各种手段施压,足以看出是和善之人。”温明棠将这一切看的很透彻,即便自己的经历就似现代社会的话本子一般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时代,也终究明白现实与话本子的差别。她甚至还有个如温夫人这样的美人母亲给了她一副极其好看的皮囊,有个对自己一见钟情,似那话本子里的主角一般令无数人艳羡的心上人林斐,可这些拥有在手的仿佛话本子里才有的东西,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看得到这一身皮囊带给温夫人的是什么,带给自己的又是什么,她与林斐又是如何在去岁一年的相处中渐渐打开彼此心门的。温明棠清楚的知道哪怕看起来再似那话本子里的主角一般,现实终究是现实,自然也不会将自己当成话本子里的主角,对身边众人有种别样的苛刻,好似不拿她当特殊的那个对待便不成了一般。 主角心态可要不得!一旦有了这等心态,怕是会本能的要求身边人对自己不同,因为自己可是“主角”。一想到这些,温明棠就想笑,这般人落到了现实之中,放在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唤作“心里没数”,哪怕有极高的天赋、聪明至极,也容易自大与自满,极易迷失本性。 也因为时刻敲打着自己,所以温明棠清楚对于一个与他们没有任何血脉关联的陌生人,林家众人愿意等已足够和善了。 “可这种事不止看人还要看天时与地利,所以哪怕再聪明厉害的人也不敢保证。”温明棠说道,“我与林斐也早想过若是办不到的情况了。” “眼下二十出头的林斐是香饽饽,三十出头的虽然依然香,可到底不如二十出头的林斐那般受欢迎了。”当然,放在现代社会,甚至哪怕就在大荣,林斐这般的依旧受欢迎。 “三十还香就四十,四十还香就五十……”温明棠话还未说完,对面的罗三和罗娘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哪里至于那么久?”笑了两声之后,两人敛了笑容,叹了一声之后,说道,“家里人怕是要急坏了。” “所以,这话听起来好似是在用拖的法子逼着家里人认下我是不是?好似在欺负侯夫人他们和善一般?”温明棠笑着看向对面的罗三与罗娘子,笑了笑,道,“确实不用那么久,因为侯夫人他们除了在等我拿筹码之外,还在等别的。”温明棠说道,“他们在等林斐对我的喜欢什么时候淡去了,不再坚持,这件事自也解决了。” 这便是互相为聪明人,互相心照不宣的默契了。没有谁欺负谁,只是在等,等林斐的长情究竟能走多远。 “很多人的感情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考验感情的事有很多。不新鲜了,或者遇到更美的了,以及旁的世俗之事譬如银钱的困扰。于林斐这等可以不靠家里过活的人而言,旁的事多半是困不住他的。所以林家也在看,看林斐对我究竟能坚持多久。若是不新鲜了,或者有更美的美人在那里摆着,他是否还会坚持。”温明棠说道。 “若是轻易便不新鲜了的人那也莫用留了,这等人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抬大轿进了门也没用。”罗三和罗娘子两人显然是见多了这种事的,摇头道,“给他个天仙都没用,没得暴殄天物,简直浪费。不如给个不好的,左右好的也是不新鲜,不好的也是不新鲜。都一样不新鲜那就给个不好的吧,也好少个不好的出去祸害旁人,两人凑成一对算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至于更美的……”罗三与罗娘子二人拍了拍胸脯,得意道,“咱们夫人可是第一美人,这长安城哪里还会有比温小姐更美的美人?” 对此,温明棠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道:“各花入各眼,美这等事哪里来的第一?... 有多少本事,便吃多少饭,也就受得多少旁人眼里的福气。受了这份记忆的馈赠,自该竭尽全力,有所承担的。就如林斐,最初她心悦于他的皮相与能力,但真正让她心神触动的,还是他那句‘天生神童,受了天大的馈赠,所以竭尽全力,不负天恩。’的心里话。 又想起林斐对她的心悦,最初一见钟情相中的自也是皮相,真正开始心灵相通的却是自己能与之对谈的见识。 “让自己更好些,有更多筹码傍身总归不会错的,有没有林斐都一样。”温明棠对罗三与罗娘子二人说到这里,眨了眨眼,“大概是因为……女儿当自强?” 一句调侃的话听的两人忍不住落泪,喃喃道:“若是大人尚在,小姐哪至于这般辛苦?” 眼看两人开始擦眼泪,温明棠没有再说下去,这般再说下去,又要惹得两人因怜她而落泪了。是以,她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说道:“那腐乳肉粽可还有?前几日那粽子汤圆他们也拿到了一些,赵司膳同梁红巾那里却是还没有,不知……”话未说完,才待哭起来的罗三与罗娘子两人便猛地一拍脑袋,记起了许诺过温明棠的这一茬,忙道:“有的有的,那糯米什么的都备好了呢,就等包了。” 温明棠点头,笑道:“多谢罗娘子你们了,也叫我这个端午难得有了一回空闲。” …… 温明棠这里得了一回空闲,林斐那里这一整日却是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上午探望过祖父之后,下午便是同家里人一道参加熟人圈子里的私宴,这等熟人私宴自是少不得不少清明那一日皇陵面前的熟面孔。 林斐与林楠二人就这般跟在靖云侯夫妇身后同往来之人点头致意,间或喊一声“伯父好”“伯母好”什么的,待碰到郭家众人时,还是照常的一番问候,原本以为问候完便该离开了,没想到那落在一众长辈以及兄姊之后的郭家二郎竟是一反常态的脚步慢了一慢,落到了最后。想到前几日大理寺衙门前那熏香风的马车,林斐本以为郭家二郎是来问他明日龙舟之事的。 这郭家二郎想看明棠能用的手段无非那几种,更何况从方才的寒暄中,林斐才知晓郭家兄弟赶在端午前一日突然包了条龙舟,这等时候郭家二郎又脚下一慢,过来与他说话,除了是想看一看明棠之外还能是什么? 正这般想着,果然听那郭家二郎问了起来:“你等明日可是要去看龙舟?我在河上的观楼里包了一整层,若是来的话直接上来便成,也免得挤那个热闹了。”一句话真是显得其人大气又热情,果然是个“知轻重”的纨绔。 淡淡的回了句“明日不好说,到时候再说”的话之后,郭家二郎果然叹了口气,带着明显的失望之色转身离开了,却未想到才走了两步,那郭家二郎竟是又折返回来了。 林斐正诧异着他怎会折返回来之时,眼角余光一扫,瞥到不远处带着两个贴身奴仆在那里等候的一位容貌比之母亲郑氏来毫不逊色的中年妇人身上,这妇人……林斐的眉下意识的蹙了起来,认出这位美丽而严肃的中年妇人正是郭家兄弟的母亲杨氏。 这杨氏……可不简单,要小心。想起母亲有一次随口说出的对杨氏的评价,得母亲“不简单”评价的有很多,郑氏族中便有几位夫人得过母亲这评价,且说这话时语气中的赞誉林斐自是听得出来的。 可“不简单”的评价之后还加了一句“要小心”的,这杨氏却是唯一一个。 第六百七十九章 腐乳肉粽(六) 虽是站在不远处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母亲等待同人说话的儿子一般静静等着,没有说话,可林斐清楚,郭家二郎折返回来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她。 整日无事可做、又不曾听闻有什么真正能令其醉心其中的癖好的郭家二郎感兴趣的事不多,这几日感兴趣的事也无非是明棠的模样罢了,而这个先时郭家二郎自己已经说过了。 果不其然,折返回来的郭家二郎一开口,便道:“这次涂家带了个远方旁支的的小姐过来赴宴,那小姐生的很是美貌,我母亲说方才寒暄时好似听那小姐身边几个面生的妇人在打听你母亲的事……” 到底是聪明人,看林斐脸色微变,郭家二郎心里叹了一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自家母亲,还真叫母亲说对了!遂又道:“你同那温娘子……诶,门不当户不对的,这种事多一些也不奇怪。我母亲道那远方旁支的小姐自己怎么想的她不清楚,不过到底不是自幼养在家里悉心教导的,对很多事都拎不清。不止她拎不清,她那几个母亲、姨母什么的也是糊涂的,中宫将一个美貌娘子接来长安又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想做媒不成?可自家嫡亲妹妹的婚事都还未定下,又哪里来的心思管旁人的事?诶,总之……你心里有数便是了!” 其实看林斐的脸色,早在他才说了个开头时,多办就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过郭家二郎还是循着母亲的意思,将话说完之后才转身走了。 虽是一个圈子里的,却到底不是一家。他姓郭又不姓林,再者林斐哪里需要他来教怎么做事?郭家二郎自是懒得再多说什么,传完话,快步走至母亲杨氏身边,说道:“母亲,我传完话了。” 一句话说罢之后,杨氏便伸手拍了拍郭家二郎的肩膀,点头道:“不错!” 肩膀上挨了母亲杨氏两记轻拍,外加一声“不错”的赞誉之后,郭家二郎面上的笑容盛了几分,他问杨氏:“母亲若是想同林家结交,让林家承你的情不若直接去寻那位侯夫人便是,作甚要儿去同林斐说,传这个话?” “他靖云侯府知礼数,承情这种事跟谁说都是一样的,只要我等开了这个口,他们自会承情,谁出面都一样。”杨氏说到这里,却是看了眼郭家二郎,而后摇了摇头,道,“可他靖云侯府的人也不蠢,尤其是这位神童探花郎,更是心如明镜,一眼就将旁人的心思照透了。所以,我开这个口若是出自私心,迟早会被他发觉的。如此……提前讨要这个情便不妙了。所以,我才要你去同他说,也不要一开始就讨这个情,待到事后一算账,究竟是承了情还是我私心更重,看最后的事便知道了。” 这话其实也不算难理解,认真琢磨一番也并非琢磨不透,可郭家二郎却懒得动这个脑筋了,叹了一声,说道:“母亲,你等聪明人打交道真是麻烦!” “不是我等聪明人打交道麻烦,是林斐这等聪明人打交道麻烦。”杨氏一双眼中毫无情绪波动,神色淡淡的说道,“既不想自己吃亏,又不想叫旁人吃亏的,尤其还是聪明人,不好骗,简直滑不溜手,是真的麻烦。” “真难搞!”郭家二郎闻言摇了摇头,心思又落到了那自己传话的美貌涂家旁支小姐身上,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说道,“话说回来,这林斐还真是艳福不浅,衙门里已经有个美人了,眼下还有人想主动送上门来,真是光想想就叫人羡慕……” 话未说完,便听身旁的杨氏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了起来,偏头瞥向一旁的杨氏,见前一刻还不见任何情绪波动的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牙齿也深深的印在了唇上,虽面上看不出来,远远经过这边的人也未瞧出这里有什么不对的,还在同两人打着招呼,可曾见过杨氏面上神情不显,却走着走着突然昏过去的郭家二郎还是吓了一跳,记起先时发生这等事时大夫的嘱托,忙道:“母亲莫气!儿错了!” 母亲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早已修到骨子里了,旁人生气,已至胸口发闷,气喘不上来时,多半已是肉眼可见的脸色大变与情绪大动了,可母亲不是,母亲的情绪大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若非突然昏过去,都不知道母亲已快被气坏了。 对上手忙脚乱、不住帮自己顺气的郭家二郎,杨氏咬了咬牙,压低声音,用只两人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都叫你传这个话了,那些话你就当真只是传,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当耳旁风不成?”虽是训斥儿子,可到底是在外头,杨氏瞪了眼茫然的郭家二郎,道:“你真以为美人上门是好事?若是好事林斐怎会变了脸色?” “到底是旁支的,眼皮子浅。那光一张脸好看的涂家旁支小姐脑子跟你一样的拎不清。我问你,中宫连自家嫡亲妹妹的婚事都不顾,把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旁支接进长安,你说是为了什么?”杨氏说着,瞪了眼郭家二郎的裤腰带,“一张枕头上睡觉的,那心离的那半近,有什么心思自也头一个察觉到了。” “这个我知道啊!”郭家二郎摸了摸鼻子,面上不解之色更甚,“母亲何故这般生气?我又不是几年前不懂事的时候了,这等事我自是清楚的。无非是中宫怕自己拴不住陛下,想让远方旁支来拴就是了。只是这远房旁支实在不懂事,她自己的母亲、姨母什么的也拎不清,还真以为进京来是挑如意郎君的,却不知道自己是要被送进宫争宠的。” “她们知道。”杨氏冷冷的说道,瞥向对面郭家二郎惊讶的脸色,“怎么?觉得难以理解?不知道她们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既知道自己是要进宫的,还敢跑出来挑如意郎君?” “可不是如此嘛!”郭家二郎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要进宫的女人还要来这一出是作甚?” “作甚?”杨氏冷笑了一声,说道“以为有了美貌便万事不愁了。自视甚高,以至于觉得自己的脑子同那张脸一样厉害的紧,能将所有人耍的团团转呗!” “她又不是这些时日才开始美的,那么多年了,先时何曾有机会进京?”杨氏冷笑道,“中宫让她进京才能进京,进京之后,除了那几个同样拎不清的母亲、姨母之外,她身边全是中宫的人,还真以为自己能跳出掌控不成?” “以为凭借美貌能先下手为强,在中宫开口前寻个如意郎君、定下婚约,中宫让她进宫争宠,她自己却有自己的小九九,看不上地方上的俊才,一面表面答应了中宫,一面骑驴找马,动歪心思想趁机寻个配得上自己的如意郎君。”杨氏嗤笑道,“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以为自己能将中宫和涂家当傻子耍,让他们为自己的小九九铺路。” “又不是中宫的嫡亲妹妹,还真是没分寸!就算有人当真色令智昏,涂家不理会,不做主,扣着她,她又能怎么样?私奔不成?”郭家二郎摇头道,“果然是个光张脸不长脑子的,想是在家里被捧得太高了。只是这样的女人,手段没有,心比天高,中宫也敢送进宫... 这话一出,郭家二郎当即了然,一面道了声“母亲放心!”一面撇嘴道:“真是被捧得太高了,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将我等这里的人随便挑?想的真美!” “你懂便好。”杨氏点头,提醒完郭家二郎之后,又道,“你出去风流我不管,可记得千万莫要被人玩弄了。” “母亲放心,我晓得的。”郭家二郎拍了拍胸脯,对杨氏保证道,“母亲还不了解我?再温柔的解语花,我都是提上裤子不认人的。” 对此,杨氏只是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脾气这般暴躁,能叫你喜欢的自是小意温柔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郭家二郎打断了,他不解道:“我哪里脾气暴躁了?有也只是小时候不懂事时的事了。母亲怎的总将我当成小时候,儿子方才同那么多伯父伯母打招呼时,多少人称赞儿懂事、知礼数呢!” 杨氏笑了笑,瞥了眼毫无察觉的郭家二郎没有说话: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怕是连儿子自己都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林斐相中的那个便是再美,你也不会喜欢的。”她道,“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出言帮了他一把,所以并不是担心你相中那个厨娘,而是别的缘故。” “人家进宫带的是权势和倚仗,这中宫皇后却让这涂家小姐带着一身把柄进宫,如此……自是为了这颗棋子能为她所控,想来早早已开始在陛下身边吹耳边风,为这涂家小姐铺路了。”杨氏说道,“可这后宫本就佳丽三千,她涂家的小姐能进,我杨家的自然也能进,我这里也有个远房表妹准备送入宫中。” “若是这涂家小姐被中宫拿捏的死死的,她们一条心,我杨家女还如何出头?不如让这涂家小姐一身清白的入宫,以她心比天高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服气中宫?如此……我杨家女才有出头之日。”杨氏说道。 所以,看似是好意提醒的林斐,其实绕了一大圈,是为自己而已。至于能不能一箭双雕,一番算计之外再承一份林家的情,看运气吧! “再者,”看着中宫拿捏涂家小姐的手腕,杨氏只想笑,“那心比天高的棋子身上拴着的那根线,她中宫牵得?旁人便牵不得了么?”似涂家小姐这般办事没轻没重,不顾大局,只顾自己的,心思一眼看穿,如此……对于有些人而言,自也是一枚好用的不能再好用的棋子了。 “母亲,这不大好吧!”郭家二郎看了看周围,眼见附近无人,也只远处有人在说话闲聊,便压低声音说道,“人家中宫费了那么大的劲铺路的棋子,付出了那么多心血,母亲去撬旁人墙角不大地道啊!” “你懂什么?”杨氏摇了摇头,看向远处宴会上正同几个妇人寒暄的郑氏等人,低声说道,“我若是不出头,她们……与我走的路数终究是不同的,自也无法真正融入其中的。” 手段阴险?杨氏低头撇了撇嘴角,眼神嘲讽:只要站的足够高,便能叫她们不得不低头。 “事成之后,自有大儒替我辩经。”不再看向郑氏,杨氏目光冰冷,在她这里,从来都是以胜败论英雄的。过往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只要能成,旁人哪里会管她走的哪条道,用的什么手腕。 成事之后,便连放个屁都是香的。不成,说得再多大道理也是无用的。 第六百八十章 腐乳肉粽(七) 看着眼前笑吟吟的摇着手里玉骨扇的郭家二郎,杨氏心里忍不住叹气:棋子也好,还是儿子也罢,培养出来都是要费上好一番心血的。虽然多数时候,棋子都是有选择的,可以挑更合适,更懂事的,可有时候,也有没得选之时。譬如中宫皇后挑中的这个涂家小姐就实在是除了那张皮囊之外,处处皆拉垮的不成。可偏偏这颗棋子需要的就是那张皮囊。 而皮囊这种事……杨氏嘴角翘了翘,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真正的美人其实也是一种稀罕物,尤其是出在自己族中,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姓氏中的美人更是如此。 当然,她说的美人不是寻常的俏丽女儿郎,也不是大宛王子手里的那些美丽舞姬,而是更美、美至稀罕的美人。譬如那位死了那么多年的温夫人,也譬如那位大理寺衙门里藏着的俏厨娘。 陛下登位之后算得勤勉、励精图治,民间传闻他与皇后伉俪情深的故事更是不少,皇后本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正是因为皇后本人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才明白能送进宫拴住陛下的人需要更美。 人说患难见真情……倒也不是假话。毕竟患难之时,也没那么多“饱暖思淫欲”的心思,时时刻刻处在危机之中,哪里还有功夫想别的事?就似陛下为储君时送走的那个美貌过人、楚楚动人,却不大懂事的远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表妹一般。 为储君时,怕她坏事,眼下位子开始渐渐坐稳之后,那一袭白裙的小表妹又成为白月光,开始惦记上了。 这些心思,作为枕边人的皇后自然看得懂,毕竟一个枕头上睡觉的,心离的那般近,人又是个清明通透的,自也能清晰的察觉到枕边人的心思。于是,一个端庄得体、大方贤淑的中宫便出现了。 不止那白裙飘飘的小表妹,还有自家的涂家小姐,都是要一并送入宫中的。 当然,大方得体是做给枕边人看的,私心却是不可避免的,管那宫里再如何百花争艳,中宫位子是要稳固的。于是,就有了大费周章的为棋子铺路,同时手里又牵着那根牵制棋子的引线的举动。 这般大费周章的事做来自然费神,杨氏作为旁观者看的清楚分明,中宫不止作为一个妻子要克制自己的私心,同一群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还要为自己、为家族以及为自己未来腹中的胎儿谋划,为那涂家小姐做的事确实不少,可谓费尽了心力,是以拿捏涂家小姐的把柄在手这种事,也自觉理所当然,毕竟若是没有中宫这番心思,这涂家小姐再美,进宫都不会有这么顺利。 可这些在那涂家小姐眼里看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她看来,中宫这些心力都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罢了,于是心安理得的进了京,又心安理得的开始侍美而骄,为自己谋划。 这也不奇怪,很多人都是自私的,是只想享受利益,而不想付出的。这涂家小姐便是如此。当然,再如何狡辩中宫费的心力是为了自己,真想清白的片叶不沾身的话,不进京便是了。可她还是进了京,所以再如何咬着中宫是为了稳固自己地位这一点不放,这涂家小姐想白占这个便宜,过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心思还是一眼可见。 “啧啧!”心里“啧”了两声,杨氏笑了,所以,说这涂家小姐是颗再好用不过的棋子了,也不怪旁人看到了也想去利用一番了。 毕竟这涂家小姐身上那根线实在是太明显了,对于那些钻研人性之人简直一眼可见。这般想着,杨氏的目光又落到了一旁的郭家二郎身上:哪似她两个儿子,身上那根线叫她藏起来了,寻常人根本窥不见。 若不是将儿子身上的线藏好了,让儿子看起来毫无破绽,她也不敢随意去撬旁人的墙角,毕竟若是心思放到外头,去抓外头东西时,家里后院起火就要不得了。 中宫的这些心力,她看得到,也知不容易,所以识货,可涂家小姐看不到,并不见得愿意卖中宫这个好,如此,自不怪旁人动手了。 毕竟在陛下身边吹耳旁风铺路这种事,也不知要费多少精力才能让自己人走到陛下身边,将这耳旁风吹成呢!若是他们来做,也不知要花多久的功夫才能办成,直接捡个现成的自是最好的。 养两个不懂事、不开窍的儿子要费多少精力之事她实在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不想再费这个精力了。这也没办法,毕竟,儿子又不是棋子,是不能换的,这也逼得她不得不费这个精力了。 想到这些年在养儿子上吃过的那些外人看不到的苦楚,看向不远处正在说话的郑氏等人,杨氏垂下了眼睑:运气真好啊!生了两个懂事的儿子,哪里似她这般需要费尽心力的? 所以,她不服啊!费了那么多心力教出的儿子,郑氏生下来就有了,这么多年一切皆顺,命真好啊! 可她没这个天生的好命,也只能自己为自己来创造出个好命来了。 忽地想起未出嫁时,她和郑氏还有几个女子同为五姓女,又是嫡支,不止是嫡支,还同样的容貌、品行、手腕出众,可出嫁之后呢?杨氏苦笑了一声:只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明明自己当初相看定下的良人,昔日的郭家长房大公子,如今的大老爷容貌也好、能力也罢,都比之那外貌只是端正,能力也只是平平求稳的靖云侯要更甚一筹的,可那日子过的……虽然外人看起来自家夫君对自己体贴不已,连早些年的通房、小妾什么的都通通遣散了,可她心里清楚自家夫君是如何变得体贴的。 想到这里,杨氏冷笑了一声:除了改造夫君,还要改造儿子,这些都让她费尽心力,实在是太累了,太乏了,所以,才不想再费心思去养什么棋子了。 人嘛,发现了小道,且还当真能走成之后,总是不会再顾忌这些的。最早是她父亲当年的小妾和通房们,而后是她母亲,再之后就轮到她的夫君以及儿子了,这些人都是她走小道让他们变“好”的。 有杨氏世族底蕴加身,身边的父亲、母亲拿得出手,才叫她这杨氏嫡女一步步走至了台前,成为五姓女中最耀眼的几个存在之一。比之郑氏这种天生好命的,她自觉自己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哪怕没有郑氏的运气,也终究让她走到了这里,自己的底气明明比郑氏更足,可为什么令人艳羡的是郑氏,不是她呢? 有些事,譬如夫君、儿子这些……她已尽力了,儿子就这块材料,再怎么雕琢也成不了美玉,如此,自也只能寻旁的办法了。 摩挲着手腕上檀香味浓郁的佛珠,杨氏双手合十,动了动唇:“佛祖保佑!这世道该奖励的就是努力之人!”她努力让自己的日子过好了,难道不该得到奖励吗? …… 林斐没有磨蹭,回头便立时寻到郑氏提了提涂家小姐的事,郑氏脸色顿变,果不其然,没走几步,便遇到那几个面生的妇人带着个美貌的适龄娘子过来搭讪,几句疏离的客套寒暄之后,郑氏转身借口水喝多了,要出恭,离开了。 看着离开的郑氏... 后来的事,郑氏也好还是林斐也罢,都是从那嘴碎的仆妇口中听说的了。 “听说那涂家小姐的衣裳被茶水打湿了。”坐在回去的马车里,郑氏比划了一下裙摆处那巴掌大小的地方,说道,“我未出阁同族中姐妹玩闹时,打湿这么大的地方,又是裙摆不显眼处,便是弄湿了也没什么不妥当的,谁高兴去换?可那涂家小姐去换了。” “而后么……不出意外的,听闻被个外男撞见了。”郑氏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原本正翻书的翻书,看车外风景的看风景的夫君与儿子皆向她望来。 虽然自己不曾经历过,若是让自己想,也懒得来这一出,可这等事见得多了,自也早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林楠摸了摸鼻子,尴尬的问道:“哪个外男?可要定婚做媒什么的?” 停下了手里正翻着看的书的靖云侯则道:“这种事……呵!我先时看到那涂家小姐一双眼在到处瞟,对着那几个纨绔好色的皱了皱眉,却也没瞪回去,想是已将那几人记上本子备着,以防不时之需了。” 一句“备着以防不时之需”听的马车里的众人皆忍不住笑了出来。 郑氏说道:“阿斐不理她,自然只能找那本子上记下名字的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向对面没有出声的林斐,“我奇怪的是那些仆妇那般嘴碎,却愣是连那外男的名字都不肯提一下,若是郭家兄弟这样的,不至于如此。阿斐,你可知晓那外男是什么人?” “陛下。”林斐说道。 一句话惊的马车里的众人都向他看了过来,郑氏面上的惊异之色更是遮都遮不住:“怎么会是陛下?” “我从郭家二郎嘴里听到这消息,便立时去外头寻了涂清,”林斐说道,“他同郑家定亲,如此……同我林家自也不算没甚关系。这个人情卖给他值得的。且他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想要成就一番作为?眼下虽是几个女子的事,可于他而言,这个机会自是不会放过的。” “你怎么同他说的?”郑氏坐直了身子问林斐。她既是郑氏女,也是林家妇,自是两方都要照顾到的。那涂家小姐那般身份却如此拎不清,还想拖她家阿斐下水,自是让郑氏再和善的人也不高兴了。 “我说那涂家小姐方才一直在看郭家二郎等几个纨绔,若是下回不好再出来了,那时不我待,也只能抓住这次机会了。”林斐说道,“搞不好准备直接捅出大篓子来了。” 既是要送进宫的,涂家小姐可以有把柄,却不能当真清白有损,不然涂家上下就完了。 “涂清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又提醒他道陛下今日不上朝,他朝我抱了抱拳,走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舒了口气的林家众人,说道,“先时涂家这一招也不知道是谁出手谋划的,想是个精通内宅算计的老手,只是这掌控法子看似掌控住了那心高的涂家小姐,逼得她不得不听从皇后的了,可这所谓的不得不听到底面和心不和,就似一块藏了刀片的甜糕一般,不大妥当。” 这一点,众人当然明白,这种不得不听又能有几分真情,而不是面上顺从,背地里骂娘? “宫里步步小心,他们这般将这处处跟人对着干的涂家小姐送进宫中,也不知是帮皇后还是在给皇后添堵。”郑氏说到这里,眉头忍不住拧了起来,似是有些不解,她道,“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这法子……老实说有些阴毒,难怪更激得涂家小姐生出反骨了。我先前不曾听说涂家发生过这种事,也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 “当然,那涂家小姐也拎不清,竟是配合了下去。”郑氏摇了摇头,说道,“陛下的后宫不好,郭家兄弟那等纨绔的后宅难道就是好的了?” “我跟涂清将原委说了一遍,他也知道涂家内宅那里多半出了问题,不过彼时来不及多想,便进宫见了皇后,皇后直接将今日不上朝的陛下请过去了。”林斐说道,“如此……人算是提前进宫了,却也不算什么把柄,过后皇后也好,还是族里人也罢,都会对那想要同家里对着干的涂家小姐解释一番的。” “如此一来,皇后那里确实做的没什么可指摘的了,这涂家小姐听进去还好,若是听不进去……”靖云侯眉头蹙了起来,说道,“老实说,这涂家小姐心思没那么正,进宫也不知是祸还是福呢!” “涂家靠的是皇后,又不是她。她心思不正什么的,有朝一日,陛下新鲜劲过去了,真想查的话,她今日换裳的隔壁还有好几个纨绔在那里说话,郭家兄弟这等人便是自己傻,家里母亲什么的可不傻,一群人在那里,又与那涂家小姐从头至尾没什么接触,陛下真想发作,那理由也不会是‘孤男寡女‘约会的牵连到那几个纨绔身上,只能是涂家小姐不想进宫,破罐子破摔,不识抬举罢了。”郑氏对这些事看的很是清楚分明,“这也算是法不责众的一种,再者说,问题确实出在同涂家对着干的涂家小姐自己身上。” “涂家便是美人再多,也经不住这么不新鲜了就往里头送的,这种送美人的法子治标不治本。”靖云侯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且再亲的姐妹,入了宫反目成仇之事还少吗?倒不如保住涂家与皇后自己的位子来得重要。” “其实这般一来,对涂清也算好事。”林斐说道,这也是他直接去找涂清的缘由,“昔日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人,陛下怕皇后母族势大,一直压着涂家,涂清也一直为此愤懑不已。后宫若是百花争艳,皇后母族势大之势自也解决了。” “可这种解决对于求稳的涂家而言却是好似亏大了一般。”郑氏接话道,“毕竟原本陛下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无人争宠,他们也能安稳的在皇后独宠后宫的羽翼之下过活,眼下,却是逼的他们涂家也不得不出手做出些事情了,眼下整个涂家上下,高兴的怕也只有一直想施展抱负的涂清了。” “原本躺着就能得到的稳固地位,眼下要拼了才能得到,自然不舒服了。”靖云侯摇头,说道,“很多人都是贪懒的,涂家这等所谓的清名世族亦逃不出人性的桎梏。” “虽是他涂家的女儿,从小养到大到底花了些精力,可涂家的女儿、儿郎又不止皇后一个,将重担全压在皇后一人的身上,要皇后一人去拴陛下的心这种事也是匪夷所思,简直打的一本万利的主意,”靖云侯说道,“再者这种事有时候便是皇后做的再好都没用,男女感情之事,一方一旦变了心,怎么留都留不住的。” 有些话不好明说,皇后要真留得住陛下的心……今日陛下一个外男又怎会撞见换裳的涂家小姐?哪怕理由多冠冕堂皇,什么自己衣裳也被污了,想去换裳什么的,今日这点事浅显成这般,以陛下的手腕,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揣着明白装糊涂、顺水推舟罢了! “原本世族振兴便是阂族上下共同的责任,只靠一个丫头片子,且要用的法子还是拴住陛下的心,这也太天真了。”郑氏摇头,百年世... 第六百八十一章 腐乳肉粽(八) 这等私宴、宫墙之内的事情是郭家兄弟这等人口中独有的谈资,渭水河畔吵吵嚷嚷的挤着看龙舟的百姓自是不会知道的。 私宴结束的比预想的要早上不少,出来之后,郭家兄弟便来到了渭水河畔的观楼这里。 两兄弟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过来这些都未同被请来帮着布置观楼的大宛王子打招呼,就这么突然进了楼,却见大宛王子同几个帮着布置观楼的下人一道立在栏旁看底下的龙舟飞渡,并未入座。两兄弟笑了,打了声招呼之后,说道:“你还真是客气!这般王子的身份在身布置完了也不坐下歇息,竟同底下的人一般站在那里做甚?快坐啊!” 这种客气话,大宛王子当然不会当真。他要不是这般的客气与识抬举,也开不出这酒楼,怕是直至眼下还如不少西域诸国的质子一般在驿馆里打秋风呢! 能当质子的,自不会是西域诸国的寻常百姓,都是国君之子。可同样的,多数情况之下,被发来长安为质的,于西域诸国国内而言,也同“流放”没什么区别了。 为质又不是出使,出使代表体面和看重,走一圈是要回去重用的,为质的话,这归期就不可说了,如此……送出来为质的,多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手头宽裕的极少,一直在驿馆里吃吃喝喝的,偶尔逢年过节,领两套长安府这里送来的过节衣裳,也算是“衣食无忧”了。当然,这名声不会好听就是了,毕竟打秋风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不受欢迎的。 “也才布置好不久,正见底下开始赛龙舟,便过来看了看。”都是体面人,大宛王子当然知道该如何说话,既不撂了郭家兄弟的面子,又不会当真不识抬举的直接入座。 这回答才罢,两兄弟便点了点头,在楼里坐了下来,说道:“私宴是真的无聊,还是这里好,与民同乐,哈哈哈!”说罢偏了偏头,接过一旁舞姬双手递来的葡萄酒杯一饮而尽。 身上没有零星半点官职的郭家兄弟说起“与民同乐”这四个字着实有些讽刺,想到今日入夜之后才开始的官民流水宴,大宛王子站在观楼之上俯视底下吵吵嚷嚷、挤的不可开交,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谁把老子的鞋踩掉了”的谩骂,正看的专注,听耳畔响起了一声轻咳。 没来得及分辨是郭家大郎还是二郎,大宛王子自觉的往一旁挪了两步,将位子让出来之后才抬头向身旁之人看去。 轻咳提醒他的是郭家大郎,不过郭家二郎也过来了,两人正立在他原本的位子上,俯视底下吵吵嚷嚷的人群。 “我喜欢这里的位置。”郭家大郎靠在横栏之上,说道,“俯视众生,与民同乐。” 俯视众生?与民同乐?这两个词可不适合连着一起用啊!大宛王子心道,真正的与民同乐又怎会俯视众生?而是一张长长的流水席上共同席地而坐,边吃边聊近些时日的民生近况。 当然,这种旁人不爱听的心里话就不要说了,是个人都知道忠言逆耳,可逆耳之言真正能听进去,并且对你的好意提醒表示感谢的,少之又少,多的是一腔好意换来猛烈报复与抨击之辈。 抬手唤来手下人,让人将蒲团、软塌搬到这横栏边上来,而不是让两个仿佛浑身无骨,没半点坐相的二世祖站在这里俯视众生才是他真正该做的事。 二世祖便是要俯视众生,也是更喜欢坐着或者躺着俯视的。 一屁股坐到了软塌之上,再低头看向楼下吵吵嚷嚷的百姓,郭家兄弟嬉笑了两声,点头道:“如此俯视自然更好。” 当然,不止是俯视,还要坐在这里喝着一众身姿曼妙的舞姬们喂到嘴边的酒水、吃食,耳畔听着乐姬们的弹唱,眼睛却看向那人挤人,不断拿帕子扇风纳凉的百姓,郭家兄弟面上满意之色更甚,点头道:“好个与民同乐!我确实觉得乐了,真好看啊!比之那什么骊山秋景也不遑多让。” 天地鬼斧神工的山水之妙,让人过足的是眼瘾,可眼下看这踩在脚下的百姓,却能让郭家兄弟这等人心里畅快,如此……这幅百姓人头攒动、费力前行的画面于郭家兄弟看来,自是比起那鬼斧神工的山水之妙来亦不遑多让的。 挤在人群里,不断挥动着手里的帕子扇风的露娘也被这拥挤的人群挤的不住拿帕子为自己扇起了风。 不是什么人出门都会认真打扮一番的,甚至连洗个澡干干净净出门的都不多。人潮拥挤之下的汗味自也涌了过来,露娘捂住口鼻,眉头深深的拧了起来:这满地捂了汗的人味儿……真是难闻,其中还有那些个一出汗就腋下生出怪味的,更是呛人。 看着自己离前头最好的观龙舟的位置还差些距离,露娘舒了口气,抬头眯眼看向观楼之上,虽然隔得远,看不真切那坐在软塌上享尽被人服侍的乐子的郭家兄弟正坐在横栏边俯视底下人群的表情。 不过他们在这里人挤人,那两个二世祖却在楼上看人挤人,甚至搞不好看人挤人还能看出几分乐子来,这才像是这两个二世祖会做的事。露娘眯了眯眼,原本待欲往前挤的脚步突然停住了,嘴角翘起,冷笑了一声:这两个二世祖的命是真好啊! 难怪都想跟他们换命呢!她露娘……也想换啊! 凡人哪里知道阎王爷那里是怎么管投胎的?也不知道这富贵命是不是真的是十几辈子甚至几十辈子才能轮到一回,这投胎又是不是真的是绝对公平。这世间有几人能得知前世今生之事,以此推出这投胎是公平的这种推测? 不知道前世今生是不是真的存在,便也只能着眼于眼下。所以众人所见,便是有些人明明就是比自己差的远了,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能过得这般的好日子。 那长远的,远到前世今生这种隔世之事的公平没人知道,所以也只能求个眼下的公平了。 有那公侯门第之人确实厉害,厉害到就算她露娘投胎成了对方,也做不成对方那般成就的,却也有她露娘若是投胎成了对方,能比对方做的更好的。 “我行,所以我上啊!”嘴唇动了动,低声喃喃了一句的露娘眯眼看向那观楼之上享乐的两个二世祖,“这两人投的这个胎,很多人上的话都能行,也不怪那么多人眼热了呢!” 十六高中探花的少有,可成日享乐不惹事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能够轻易做到的呢! “这也不能怪我。谁叫那阎王爷是不是真公平没人知道呢!没人知道,看着这群我上我也行的二世祖,自是要质疑凭甚这等人能过得这般的好日子的。”露娘低笑了两声,再次瞥了眼那厢楼上的郭家兄弟,退出了人群。 这大抵是活在这片土地上之人的天性,对“公平”二字的所求刻入了骨髓深处。所以,觉得不公平时,有人能吆喝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便揭竿而起,也所以,质疑这阎王爷管的投胎不公平时,会尝试自己逆天改命,用自己的法子重新投上一次胎。 不远处头上带着斗笠的王小花抬起了头,看着转身离去的露娘,忍不住笑了笑,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两个身上牵着诸多引线的布娃娃,那是上午看完皮影戏后,实在喜欢,便多出了几个银钱,问那皮影戏班主买下来的傀儡娃娃。 露娘那两声轻笑低语夹杂在周围吵吵嚷嚷的人声中让人听不真切,便是听真切了,于多数人而言也不知道露娘这话的意思。不过,她王小花懂。捂住双唇,遮住忍不住上翘的唇角:她大概知道露娘要做什么了。 手下意识的晃了晃手里的两个傀儡娃娃,看两个原本凑成一对的傀儡娃娃手里举着的刀剑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击打声,王小花说道:“班主精心编排的戏很好看,不过最好看的戏还是在这俗世之中呢!”想到这两日同那些出书商人商议的,原本只是决定为那些话本子画画,用老天爷赏的饭碗糊口饭吃来着,此时却忽然生出一记想法,想自己将这俗世的故事写下来,画下来。 这般精彩的故事……坊间定是有很多人喜欢的吧!如此……她王小花是不是也有机会在这书中淘到黄金屋,在这长安城买间属于自己的小宅子,安家了? 安家……这还是这么多年,她王小花头一次生出这个念头,以往都是将军说什么,她做什么的。吃住什么的,都是将军安排的。万事听将军的就行了!有这念头的不止她王小花一个,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的。不过眼下她在学温小姐嘛!那位温小姐可不就在想着这件事?所以,她王小花生出同样的念头有什么奇怪的吗? 压了压头上的斗笠,王小花跟在露娘的身后挤出了人群。 今日端午,有出来探望朋友罗三与罗娘子的,譬如温明棠,也有来渭水河畔看了看热闹的露娘和王小花,更有窝在那鸟笼似的屋宅之中,仰面躺着,盯着那屋宅顶上四方大小的天窗出神的,譬如那个带幂篱的女子。 眼下屋中没有点灯,那幂篱自也不用带了,香粉也难得的没有撒在身上,没了香粉的遮掩,面上伤口处的异味自己自是闻得到。 察觉到面上伤口处的刺痛,女子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知道自己又控制不住的开始落泪了。咸咸的泪水划过伤口,自是一阵刺痛。 手下意识的摩挲了一番身下触手可及的轻软,是波斯进贡来的毯子特有的触感,赤足踩于其上,恰似踏立云端。这当然不是寻常之物了,不过于她而言却是唾手可得。 富贵闲人……她什么都有了。可……又好似什么都没了。 痴痴的望着头顶四方大小的天窗出神,那鸟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来,鸟一来,这宅子还没捂热就又要搬离了。 几声“吱吱”的叫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女人一下子从软塌上爬了起来,警惕的看向四周:她讨厌极了耗子这种东西。可四周搜寻一遍,也未在黑暗处见到那讨厌的耗子。正诧异间,听得几声“吱吱”的叫声从头顶传来,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那四方大小的天窗,正见一只肥头大耳的耗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天窗边,正低头往这里看来。 她一抬头,同耗子四目相对,那肥头大耳的耗子见了人也不怕,只是低头来回晃着脑袋又看了片刻之后,似是不感兴趣,准备离开了。 “好大胆的耗子!偷人东西不藏着掖着躲在暗处,竟还敢大白天的跑出来,也不怕被人打死?”看着那只立在“鸟笼”上方的耗子,女人冷笑道。 也不知是不是身形比之寻常耗子大了不少的耗子是不是真的成了精,那厢准备离开的耗子听到人的声音,竟是又折返了回来,走到洞口“吱吱”叫了几声,似在朝她叫嚣。 这般的动作看的女人脸色顿变,正要喝骂,听的一声鸟叫声倏地响起,还不待她有所反应,便见前一刻还站在鸟笼天窗之上朝她“吱吱”叫的耗子下一刻便腾空而起,飞了起来。 耗子没长翅膀,当然不会飞了,之所以会飞,是因为被鸟啄了,叼在嘴里当口粮带走了罢了。 这一幕看的女人不由一愣,一股莫名的畅快之感油然而生,没有什么事是比前一刻还在招惹自己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下一刻便被叼走吃了更令人畅快的了。 当然,畅快归畅快,伸手覆上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胸腔中远比平日里快上不少的心跳声。方才那一声鸟叫,她还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却未料不是那劳什子的神鸟,竟是一只只在夜里出现的夜猫子——猫头鹰。 这夜猫子便是以耗子为食的,哪有看到这么大只的肥头大耳的耗子不叼的道理? 正畅快冷笑着,却还不待笑两声,却见那夜猫子去而复返,一声尖历而响亮的叫声之后,从那天窗边窜了进来,绕着漆黑的屋宅飞了一圈,似是在寻耗子口粮,飞了一圈没寻到耗子口粮,那夜猫子又从天窗边扑腾了出来。 这一进一出的举动让女人脸色骤变,她想起来了,周夫子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两鸟进宅,无祸也有灾。小心夜猫子与那昏鸦啊!” 夜行的夜猫子白日进宅,是为不吉。 第六百八十二章 腐乳肉粽(九) 不吉吗?初时那一瞬本能的惊慌之后,女人很快便平静了下来,抱着双膝在薄毯上坐了片刻之后,忽地痴痴笑了起来。虽是在笑,可那笑声中却听不出半点喜悦,反而竟有种说不出的疯魔以及歇斯底里的崩溃与绝望之感。 “还……不如死了呢!”女人喃喃了一句,长长的脖颈渐渐弯曲,原本昂着的头也渐渐垂落了下来。 “都是一样的富贵闲人,只有我是这副见不得人的样子,他们……都好得很。”女人喃喃着说道,“这群人……当年追捧我的是他们,将我推出来挡灾的也是他们。” 虽是时常一道出现,好似是一伙的,可她只是脸毁了,又不是瞎了,当然清楚那些人,譬如周夫子什么的对她的看法,那话语里的蔑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被安排的位子更是永远在角落里。 “金丝雀?以为关在笼中就伤不了人了么?”女人冷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道,“我有办法的,一直有办法的,只是……不甘心啊!也……不敢啊!” 笼中的鸟当然能伤人了,玉石俱焚之下,恍若铺天盖地的火药炸开,近在咫尺的这些人不死也要重伤。所以,当然是有办法的,且那办法不止她知道,那些人也知道。 可他们一点都不避讳的带着她,因为知道她……不敢死,也不甘心就此死了。 人总是矛盾的,可以既懦弱胆小,又贪欲旺盛到难以填平的地步的。 因为懦弱,所以不敢死,因为贪婪,见不得同是肥头大耳的耗子,那都没修炼成人形的耗子能见光,她却只能戴着幂篱躲在这鸟笼似的屋宅里。 所以比起打着风水的名义建了个这样形状的屋宅羞辱她的周夫子等人,对那露娘这等与她尚无什么交集的,她却是更恨。 这听起来很奇怪,露娘又不曾招惹过她,那周夫子却这般羞辱她,她不恨周夫子等人,却恨露娘,想要拉下地狱来陪自己的也是露娘。 嘴角翘了翘,没办法,或许骨子里,她天生就是厌恶女子的,尤其越美的女子越是厌恶,哪怕对方不曾招惹过自己也一样。 或许自己天生就是这般的人,这等人又不止她一个,同为女子,对女子却更苛刻的一直都有。原因无他,只是本能的将所有女子都当成抢夺自己东西的“敌人”罢了,天性如此,又不曾有人教导过自己不可以,反而自幼耳提面命的教导都是只有压下身旁那些更出头的花,才能出头。 于是,所有女人都是敌人,这种久而久之身体形成的本能反应恰如那猫看到耗子一般,敌视与排斥刻入了骨髓深处。便是没有理由也会不由自主的生出厌恶的情绪,更何况是让她寻到了理由?所以周夫子这等深谙人性的‘大师’当然敢羞辱她了,因为知晓她身体的本能往往能压过脑子中的理智,不恨周夫子,而恨给了她一个厌恶理由的露娘。 苦笑了两声之后,女人叹了口气:她当然清楚自己的问题,也知道周夫子那些人在利用她的问题刻意捉弄,甚至以取笑、玩弄她为乐,可……改不了,对露娘的敌视已然成了一种本能。 脑子中的理智压过本能时,她是恨周夫子他们这般羞辱她的,恨到想与之同归于尽的地步的,可一旦想到了同归于尽,自己本性中的懦弱胆小却又冒了出来,懦弱怕死的本能阻住了她想要同归于尽的想法,也让脑子中方才冒头的理智被胆小怕死的本能再次压了下去,而后么,周夫子他们总会“不经意”的提起露娘,于是贪欲难填的本能也一并抬头,与懦弱一起将那冒头的理智压到了内心深处。 一次次的,每次都是如此,周夫子他们甚至都懒得每回编排出别的话术来了,同一套话重复提及,却又屡试不爽。 自己面前好似挖了个深深的坑,每次她想往前,都会跌进同样的坑里,爬不出来。 每次都是如此,没有一次是能跨过去的。 因为知晓她跨不过这个坑,所以自己这个人在周夫子他们面前好似是透明的,能够随意玩弄,自也能遇到危险时,随意的将她推出来挡灾了。 先前一次如此,往后再遇到了,还会如此。因为牵引自己所有喜怒哀乐情绪的引线在他们手里,自是能随意拿捏她了。 此时虽说还未入夏,可端午前后的天也着实不冷了。抱着双膝坐在毯子上的女人却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身子:好冷啊! 身上明明绑着无数根引线,引线的那一头还有人,可旁人却看不见。 还不如死了或者傻了呢!至少看不懂、听不懂周夫子他们在羞辱她,将他们的嘲讽都能听成夸赞的话,心里也就不会挣扎与痛苦了。 难怪戏台上的傀儡都是棉花塞布里做的假人,同样是傀儡,那些里头填了棉花的布娃娃是死的,所以无知无觉,毕竟一拳打在棉花上,自然看不到多少反应,可若是活人,尤其是察觉到自己被捆绑住的活人,就似被捕入网里的鱼,自是要不断扑腾与挣扎的想要跳出来了。 看着头顶上方的天窗,女人撇了撇嘴角,冷笑了两声:她那么大一条鱼,所以爬不出这座笼子,可若是变成那小到不能再小的耗子,就能爬出去了。 当然,这些……是不能叫周夫子他们知道的,所以,她需要找个替身,顶替自己做周夫子他们这里的这条鱼。 鲤鱼跃龙门,谁知道越过龙门化龙的瞬间,那连躯壳都变了样的鱼还是不是原来那条了。 …… 从罗三与罗娘子那里出来,温明棠将手里的腐乳肉粽分成两份,一份送去了赵司膳那里,一份则拎在手里直接去渭水河畔找了梁红巾。 今日被调来渭水河边戍守维持秩序的梁红巾待到酉时便能交接了,届时正好同温明棠一道去寻个饭馆吃个暮食,这是两人一早便商量好的。因着酉时饭点临近,龙舟暂且停了,拥挤了一下午的渭水河畔也一下子松散了不少。 温明棠没赶上最挤的时候过来这里,自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刚同人交接完的梁红巾,此时天色还未暗下来,天边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烧的整个渭水河畔一片橙红,看着渭水两畔挂起的灯笼,虽说此时还未入夜,也不是看灯最好的时候,不过远远望去,长灯如龙,点满两畔河道,照的渭水河畔的夜景一片通明的景象已能隐隐窥到一角了。 “真好看啊!”看着渭水河畔满满的端午氛围,那或挂或插在两旁的艾草随处可见,温明棠忍不住赞了一声。 “是好看,就是人忒多,挤的我闻了一下午的捂汗味儿了。”梁红巾说着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袖子,说道,“我身上也有,虽说天不热,可人一多,自也出汗了,难怪人总说热情如火什么的,我眼下算是当真感受到这如火的热情将周围都烧的好似快入夏一般了。” 这话听的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将手里的腐乳肉粽递给梁红巾,一面又同她寒暄了几句,两人便离开了渭水河畔,向城中行去了。 逢年过节总是要吃顿好的犒劳一番自己的,哪怕端午这等时节有明确的节令吃食——粽子可吃,却也不妨碍暮食这一顿摆上满席的。 一路边走边聊,各自说了一番近况之后,便到了长安府附近。府门前的官民流水宴已开始摆上了,一旁等候入席的百姓也已排起了长龙,这情形看的路过的温明棠和梁红巾脚下略略一停,看了片刻之后,梁红巾道:“好几年才一回,大家热情的很。不过你我便凑不得这热闹了。” 再如何流水宴,官府也请不得全长安的百姓来参加流水宴的,虽是人人皆可参得的,可若真想参加是要提前去长安府领号的,这等情形之下,但凡在衙门中有个官职的多半不凑这热闹了,与民同乐,自是让那些平素里甚少接触到大荣官员的百姓参加更为妥当。 走过长安府再往前走便要分道了,两人是为吃暮食寻的饭馆,自是挑了一条人少些,那吃食铺子却多的路走了。一路边走边聊,走到哪一家食肆前那里头香味勾起两人馋虫时,便停下来,问食肆门口的伙计要号在食肆外头铺的蒲团上坐着等了。 把玩着手里巴掌大小的号牌,梁红巾笑道:“过节果然去哪里吃饭都要等……”话未说完,伙计便端着一小盘花生米和一壶茶水过来了,道请她二人先吃些花生米垫垫肚子。 这般周到的服务颇有现代社会过节时去外头吃饭等位的影子了。 两人笑着接了过来,瞥了眼周围一样就着茶水吃花生米闲聊等吃饭的食客,便也盘腿坐在蒲团上闲聊了起来。 花生米是油炸的,出锅之后撒了把盐就端过来了,做法虽简单,味道却是好的,很多好酒之人就着这道简单的菜食往往能一吃一整天。 几粒花生米下肚之后,温明棠听梁红巾说起了这些时日五城兵马司里的事情:“俸禄没涨,只能养活自己一家老小时还好,日子虽过得磕磕巴巴的,一家子感情却是好得很。涨了俸禄,有些人倒是没变,还是老样子,有些人却是变了,大抵是手头有了银钱,开始那什么‘饱暖……饱暖……’” “饱暖思淫欲。”温明棠提醒梁红巾道。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饱暖思淫欲了!”梁红巾点头一拍大腿,说道,“你不晓得啊,这段时日,我们那里闹出两次家里婆娘带着儿子跑来五城兵马司闹事的事了,说是在外头有了人什么的,道都怪衙门里给她们男人涨了俸禄,现在人都变了。结果闹的太大,惊到了上头,才涨了没几个月的俸禄又给缩减了回去,真是有求必应的应了她们所求了。结果真这样了,一家子却没见和好,那婆娘又带着孩子过来哭诉求衙门再给她们男人把俸禄涨回去。” “诶!我说,衙门里的事当闹着玩?”梁红巾说道,“衙门里的哪个不想着能升一阶?这世道走到哪里都是僧多粥少的,前脚才踹下去,位子空出来,下一刻那原来的位子上就有人了,还怎么涨回去?当衙门是他们家里呢!” 温明棠点头:这事……还真是古往今来,哪里都有。 “衙门里多是男人,对那家里婆娘闹事的在那里嘲笑,说什么家风不振,也不怪接不住这升职位子了。”梁红巾摇头唏嘘道,“也只我们这些女的看到这事忍不住还嘴,那男人涨了俸禄又怎么样?不止男人没了,到手的养孩子的银钱还补贴给外头的女人了。若是家里闹,能解决,早家里解决了,哪至于跑到衙门里来闹?定是家里闹过,可那男人涨了俸禄便飘了,横的很,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女人实在没办法了,哭也好,闹也罢,都留不住,便破罐子破摔,跑出来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了。” 听着梁红巾又出口的几个成语,温明棠连连点头,笑道:“你近些时日定是又翻了不少书,今日说话真是出口成章。” 一句夸赞听的梁红巾得意不已,连连推辞道“也就多看了几本话本子,从话本子里学的”之后,又道:“原本把男人的俸禄缩减了回去,又恢复原样了,我们那些女人还能反将衙门里的男人训斥一顿,说都怪男人涨了俸禄飘了做事太绝,结果那婆娘又带着孩子过来哭求,反叫我们几个帮着女人说话的被嘲笑了一通,道那婆娘就是既要又要,既要涨俸禄,又不想男人变心,闹了一通,以为男人能回心转意,却不想反将男人的饭碗给闹丢了。这话叫我们几个听的心里郁闷不已,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毕竟这事……确实是那婆娘做出来的。” “破镜哪里还能重圆?过了几个月涨俸禄的日子同手里一直都是这么点俸禄那心态就同那裂了又粘起来的镜子一般,到底是不同了。”温明棠说道,“原本是女人在理,毕竟男人做法太绝,逼的她鱼死网破。可眼下俸禄缩减了回去,男人便能反过来指着那缩减回去的俸禄怪女人坏事,还会同家里孩子说什么原本是能多买些零嘴儿或者衣裳给你们的,都怪你娘之类的话,那等情况之下,原本是被逼无奈,不得不鱼死网破的女人就成了全家人眼里最大的坏人。因为斤斤计较,所以坏了事……” 温明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底一片清冷与凉意:“不说大多数孩子就是普通人,也有喜欢过好日子的私心。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错处在爹身上。可知道是一回事,那男人日日在耳边这般说,说的多了,总会被影响的。便是有当真不被影响的懂事孩子,可磕磕巴巴的日子过久了,被生活的担子压的喘不过气时,也会当真希望男人曾经涨过的俸禄再涨回来,好让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些的……” 话未说完,梁红巾便惊道:“我还不曾说他们家境,小明... 第六百八十三章 腐乳肉粽(十) 夜风吹过街巷,吹的在街上走了一下午,出了一身汗的行人都下意识的抬起头来,面对迎面拂来的夜风,叹道:“好!好春风!舒坦!” 只是也并不是所有人面对这样的春风都能感慨一句“好春风”的,盘腿坐在街边蒲团上等吃饭的温明棠和梁红巾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水,隐隐只觉周身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寒意包裹住了一般,让人遍体生寒。 两人都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梁红巾叹了一声,说道:“小明棠,我突地觉得有些害怕了。” 温明棠伸手覆住梁红巾的手,比起寻常女子来高挑上一个头的梁红巾手也好,脚也罢虽比寻常女子要大些,却到底是女孩子的手与脚,是以同样的颀长以及带着女子特有的柔美。 只是虽瞧着柔美,可伸手覆上梁红巾的手之后,却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双手掌下的薄茧。 靠双手吃饭的,那双手即便天生生的再如何好看与秀气,翻转过来,露出掌心,总能在相应的位置触到薄茧,温明棠的掌下也有。互相牵着手,察受着来自对方温热的体温,梁红巾说道:“我以往不曾想过这些,也不曾遇到过这等事,可忽地想起我虽记忆里没有爹娘的影子,却到底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也是有爹娘的。” “虽然此时不知往后,便是孤身一人,我也会为自己攒足了银钱,且还有你和赵司膳在,我没有那么担心。可一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当真遇到了心动之人,想到之后的事,便有些害怕了。”梁红巾说道,“我看的那话本子多是直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便结束了,可现实不是话本子,不会就这般戛然而止的,总要有成亲之后的事的。” 静静的听着梁红巾说话,温明棠笑了笑,道:“‘戛然而止’!又一个成语,可见你近些时日真的看了很多话本子。” 对此,梁红巾没有否认,只笑了两声,坐着都比温明棠高了大半个头的梁红巾将脑袋靠在了温明棠的肩上,感受着脑袋下枕着的那副纤细却有力的肩膀之上传来的温度,说道:“所以,我在想那么多话本子都只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便结束了,是不是之后的故事便没那么美了,所以才戛然而止,让故事停在了最美的时候结束。” 温明棠伸手拍了拍梁红巾的肩膀,在大荣,不论是赵司膳也好还是梁红巾也罢,都属于这个时代最独立、坚韧的女子之一了,可到底不似她这般带着现代社会的记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早早形成了一套牢固的世界观。她们便是自己坚韧、聪慧,大荣这个时代终究不是现代社会,周遭的环境也不会似现代社会那般,随处可见她们这般的女子,甚至似她们这般的女子才是异类。 多数女子其实都被箍在那座看不见的牢笼之中,不曾挣脱开来。 “那来闹事的女子同衙门里的同僚听闻都是青梅竹马,多少年的情份了,有个打小就住在隔壁,少年时为了看她,总是翻上墙头,坐在墙头上一看便是一下午,还有一个是一条街上住着的,曾经也是好的恨不能日日往她那里跑的。彼此知根知底,甚至家里的父母什么的也早就相识了,可遇到这等事之后,那未出嫁时曾被家里人当作掌上明珠般宠爱的女人遇到的,不是保护、关爱她的家里人,而是曾经爱护自己的家里人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不再遇到危险时挡在她面前了,而是跑过来劝她忍,劝她伏低做小,让她认错,道和离的话,几个孩子怎么办?谁来养?她想要再嫁,谁又会要带着几个拖油瓶的女人?”梁红巾说道,“我们几个女子在一旁听了,只觉得难受的厉害。” “虽然那些男人嘲讽那闹事的女人们说她们既要又要,贪心的很,来这一出,是为了抢回男人的心,我等也不识得那几个女人,不知道她们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只是看到她们,想到这些事其实并不罕见,几乎每条街上都能瞧见。”梁红巾说道,“大抵是将自己带入了进去,当成了她们,一想到那等情况,便觉得揪心的厉害。” 温明棠伸手拍了拍梁红巾的肩膀,低低叹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听梁红巾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我不想被关进笼子里,太难受了。” “人好似一进笼子,那路便一眼望到头了,唯一的指望便是那男人不变心了。”梁红巾说道,“那家里有父母兄弟的女人,又是青梅竹马的情份尚且如此,虽说很多时候没什么用,可好歹还能回娘家住两天闹闹脾气,我等这些没有父母家人可倚仗的又要去哪里呢?” “万物有灵,人也好,猴也罢,都不想被关进笼子里的。”温明棠叹了口气,说道,“因为到了那时,也只能寄希望于笼子外头那人的善念了。” “是啊!怎么办呢?”梁红巾喃喃道,“我那因公殉职的爹娘听说是在最恩爱的时候殉的职,自也不曾叫我见到他们二人可曾吵过架什么的,先时一直不曾细想过这些事,此时看到了这一茬,便觉得难过的厉害。” “因噎废食不好,毕竟这世间确实是有那等相濡以沫的感情的,可知晓有些路走不得,还要硬着头皮往前冲,自己钻进笼子也不好。”温明棠说到这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说道,“所以,老天给了我等一门求生的技艺,定要珍惜,千万莫要荒废。” 这所谓的求生技艺之于梁红巾而言便是那副天生的、擅武的好身子骨了。 “有了些底气,总是更好的,那家里人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挡上一辈子的。”温明棠说道。 梁红巾点了点头,两人正说话间,倏地听一旁有人拍手,道了声“好!” 两人偏了偏头,看向隔了一个蒲团,正朝她们拍手称赞之人,对方也是个女子,一身干脆利落的短打,头上的斗笠显然才取下,那头发都被斗笠压的闷出了一头的汗,湿漉漉的粘在额头之上:虽是干脆利落、不修边幅的打扮,却依然能看得出对方容貌姣好,是个五官模样令人觉得极其舒服、漂亮的女子,甚至……温明棠看着那张脸,隐隐觉得有几分面善。 肩上一空,梁红巾原本靠着温明棠叹气的举动收了起来,又恢复成了原先那副飒爽女中豪杰的模样,比起温明棠来,她旁观者清,只一眼,便小声对温明棠说道:“这女子……生的有几分像你。” 温明棠点头了然:难怪觉得有几分面善呢! 走在大街上,倏然遇到一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温明棠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这张脸并不是那等人群中随处可见的模样,并不容易撞脸,至少这么多年,碰到一个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女子还是头一回。 这里是大荣,不是现代社会,自也没有大夫能一双妙手,将对方那张脸变成与自己相似的模样。 至于那等施妆之后的相似另说,面前这个女子俨然是不施妆就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 这张脸……既叫温明棠觉得有些有趣,毕竟这等“缘分”可不多见,又叫她下意识的生出了几分警惕。 这等既愿意... 温明棠点头笑了笑,有礼而客套的作了回应。 “老天给了我等一门求生的技艺,定要珍惜,千万莫要荒废。”王小花说道,“这话简直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温明棠点头,正要说什么,饭馆里的伙计过来了,对温明棠、梁红巾说道:“轮到二位了,二位快随我来。” 两人起身,朝王小花点了点头,没有将对话继续下去,萍水相逢的缘分,自是点到即止,有缘再续的。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王小花摩挲了一下下巴,起身自觉的走到了最后头等位的蒲团边,正排队等着吃饭的一众食客看到她的举动,皆是一愣,有人问道:“下一个便轮到你了,你不要这位子了吗?” 王小花摇了摇头,笑道:“朋友来的晚了,你等先吃便是。”说着,在最后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待到坐下之后,方才反手摸向挂在腰间的两个傀儡娃娃,将两个傀儡娃娃取下之后,拿到了面前,王小花认真看着面前衣裳穿的不同,却恍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傀儡娃娃,忽地笑了:“真像啊!” 皮影戏班主用的傀儡娃娃自不可能费心的将每一个娃娃的五官都刻意画出不同的模样,而是恍若那些卖泥人的一般,男的共用一张脸,女的共用一张脸,老的一张,小的一张,那么多泥人统共也只几张脸大家共用了。 所以,手里这两个同样扎了辫子的两个傀儡娃娃自是用的同一张脸。 “你想要剪断身上的引线吗?”王小花对其中一个傀儡娃娃说道,“你能剪断的话,我或许也能。” 看似一本正经的将军,多少人往他后宅送美人的将军,可哪个正经将军会对手下做事的人说出“你若是不想幸苦的话,去后宅,可以去旁人的后宅,甚至我的后宅也成。”这种话?哪怕是借着教导她的口吻说出来的,可真的如外头说的那般光明磊落,又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会说出这种话的将军要么便是当真有几分相中了她,毕竟她此时年华正好,又有几分肖似那位温夫人,哪怕将军不曾夸过她,可她知道自己是长得好的,且不止是长得好,老天还赏了个天赐的饭碗给她,所以,她王小花哪怕名字再普通,丢入人群里也找寻不出来的样子,可其实也算是个稀罕的。 稀罕并不在于自己长得好,而是有了老天爷赏的饭碗的同时还长得好,锦上添花,锦缎值钱,添了花的锦缎自然更值钱。所以她王小花是个稀罕物,会有人相中她王小花一点都不奇怪。 摊了摊手,王小花笑了:所以这将军要么是相中了她,可既相中了她,却也不见半点诚意,反而借着教导她的口吻说出这种话,那面上还再一本正经不过,这真是一点都不光明磊落啊! 反而还似是仗着自己那同样稀罕的身份与地位在试探她。若是她王小花当时表现的有那么点意动,怕是将军不介意对她王小花来一番以身作饵的,她记得将军后院就有两个西域小国的公主的。 还好她王小花的心是石头做的,没有表现出零星半点听得懂的样子,将军也不再多提了。 这世道啊!想起方才听到的温明棠与梁红巾说的那些事,王小花嘴角翘了翘,想到直至如今仍有不少适龄的,那岁数都同将军长女差不多大的女子跑到军营里来寻将军,不得不说,大荣这世道对于男子而言还真是宽容! 或许,也不止是大荣,往前数那么多朝代,对男子都是那般宽容的。也不知道往后,沧海桑田的一番变化之后,会不会有些许改变。 哪怕将军再如何的手腕了得,再如何的保养得体,儒将风范,引得多少女子爱慕,王小花撇了撇嘴:比起年华正好的她来,将军这年岁于她而言就是能当爹了呢!若是个寻常男人,早被人说道了。也就是将军那么多耀眼功绩在手,反叫旁人看了那些进了他后院的女子,还道是那些女子占了便宜。 当然,这些人所谓的占了便宜在他们口中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道“人人都有年华正好之时,可多少年才出一个将军啊!” 可她王小花是有老天爷赏的饭碗为底气的,自然不会被将军那些耀眼功绩震的一下子低了头。再者,可是将军自己先提的这等试探之话呢!可见她王小花在将军眼里也是稀罕的。此时她远在长安,离边关这般远,自是更能看清将军的一番举动有多么的没有诚意,就似那渭水河畔观楼之上的郭家兄弟一般,喜欢俯视众生。果然,将军也生了不止一副面孔。 把玩了会儿手里的傀儡娃娃,王小花收了起来,起身离开。她初来长安,此时哪里来的一起吃饭的朋友?不过……或许以后也会有的。 第六百八十四章 腐乳肉粽(十一) 随着那轮日头缓缓落下,一轮尖钩似的弯月挂上树梢,温明棠同梁红巾在街边食肆里的暮食已食过半,能勾起温明棠腹中馋虫的食肆饭菜自是不会难吃。几道家常菜,配上店家自酿的入口甜津津的米酒,两人没有遵循那食不语的食礼,边吃边聊,原本在外等候时的周身寒意此时似乎也被熨帖温热的饭菜所温暖了,卸下心头的茫然,梁红巾举起手中的米酒一饮而尽:“有什么可怕的?有老天爷赏的饭碗傍身,谁又锁得住我?” 温明棠点头,抿了一口甜津津的米酒,说道:“所以,要珍惜!千万莫要浪费了。”说到这里,她垂下了眼睑,想到刘家村那桩案子之后遇到的种种事情,一切好似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便是有关系,也只是似郭家兄弟那般的二世祖过来看看她的样貌这等寻常人看来再细小不过的小事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好似身体的本能已然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脑子仍未清明看透一般。 这种恍若处于浓浓迷雾之中的感觉,让温明棠想起前些时日那名唤迷途巷的巷道了。这迷途巷离这里不远,想到这里,温明棠对梁红巾说道:“吃罢暮食散步消食时,可否陪我去个地方,就在这附近,我想去看看。” “什么叫可否?”梁红巾闻言,拍了拍胸脯,说道,“你只管问我有没有空便是了!你同赵司膳的一句话,便是没空我也会想办法有空,更别提眼下本就有空了!” 这话听得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比寻常女子高上一个头的梁红巾,轻声道:“有你在,我便是走夜路也不怕,安心的紧。” “那是!”听到这话的梁红巾得意的瞥了温明棠一眼,又问,“去哪里?” 筷箸夹菜的动作一顿,温明棠说道:“迷途巷。” “哦,迷途巷啊!”将口中咀嚼的饭食咽下之后,梁红巾说道,“我听说了呢!听说前些时日迷途巷那里神神鬼鬼的事了,这案子好似直接报到大理寺了。如何?这么些天了,以你那位林少卿查案的本事,可查到些许眉目了?” 这种话,任凭温明棠同林斐关系再亲近,自也不如林斐本人的回答来的更准确的。 长安府的官民流水宴已经开始了,虽是在场同僚不少,免不了打招呼什么的,可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出席流水宴的官员还是分得清的。今日流水宴,与民同乐,倾听民声为重,其余的,皆要放至一旁的。 是以招呼打过之后,便各自去了各自的位置,坐下吃饭了。当然,官员也是人,宴席过半,出恭什么的不可避免。 在长安府后衙拦住了正吹风醒酒的林斐,长安府尹打了声招呼:“如何?吃了不少酒?比起寻常宴来吃的更多?” 林斐点头,看了眼前头举杯互相敬酒的百姓,说道:“百姓既局促又恭敬,一场宴,也学着外头传闻的饭局应酬一般互相敬酒,少不得要多吃不少酒的。” “所以我才换成了水酒,知晓再如何劝说不必拘束也没用,不如直接换个不易醉的水酒,免得喝多了连回去的路都走不稳,真出了什么事,便喜事变作祸事了。”长安府尹说道。 有些事,不是长安府尹说什么,百姓就会照做的,而是会照着自己打听来的那些规矩,笨拙的学着,谁都劝不住。 “如何?可有人‘懂规矩’,试着塞银子?”长安府尹又问。 林斐“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特意说过不必如此了,可百姓还是这般做了,说是塞了个红包,便是会做人,懂礼数。” “这等事……诶!”长安府尹闻言叹了口气,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顿了顿,道,“有人收那走小道塞进来的钱办事,有人用走小道塞钱的方式把事办成了,守口如瓶这种事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办到的?于是,小道的法子就这般传开了,我等再怎么提前告知都没用。” 林斐点头,不待他说话,便听长安府尹又问了起来:“迷途巷那里的事如何了?近些时日那里神神鬼鬼的事不少,我瞧着妖风不小啊!” 一句话听得林斐跟着笑了两声,说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虽乍一看玄奇古怪的很,不过既是小庙同浅池,要扫干净那小庙或者抽干那浅池里障人眼的水不难,待到那时,想来就能看清了。” “我还以为你当真一点眉目都没有,原来心里有数。”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毕竟那梁衍到现在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托我寻的近些年同梁衍年岁、身形差不多的失踪年轻男子的事也还没有什么头绪,连衙门里那具尸首是谁的都不知道。” “虽是不知道尸首是谁的,可那具尸首连被火灼烧时本能的抗拒与挣扎动作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是前一刻还在那里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的活人梁衍?”林斐摇头道,“再如何咋咋唬唬,红白事相撞的。假的就是假的!那具尸首在被火灼烧之前就死了,若非如此,那尸首的姿态也不会如此安详的没有半点挣扎。吴步才怀疑是有人从义庄或者棺材里偷出的尸体做了梁衍的替身,真正的梁衍却是金蝉脱壳,跑了。” “跑了?”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他银钱才还清,无债一身轻的,跑作甚?” “他刚生出来时也是无债一身轻的,过了这么多年,梁家在他手里却是债越欠越多。”林斐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无债一身轻这个……对他而言是不够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咳了两声之后,说道:“也是!也就梁家破败了,照着他这般个经营法子,若是没人源源不断的往里头填金子,那金山银山在手也不定管用。常言道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梁衍却是只一碗饭的胃口,吃上十七八碗的也不嫌少,如此……还真不好说啊!”说到这里,他环顾了一番四周,见周围无人,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林斐说道,“若真叫他有个郭家兄弟这样的出身,恐怕花的未必会比郭家兄弟少。” “虽然不定是像郭家兄弟这般花到明处的享受之上,可……搞不好请更厉害、更贵的大师做法,造金身神佛,以及花钱胡乱入那狐仙局,想躺着赚更多银钱的事梁衍未必做不出来。”长安府尹说道,“此人好高骛远却又胆小懦弱,嘴上说着所求不多,内里的贪欲却是不小,只是手头没有那银钱,自是嘴皮子一碰,能为自己辩解自己所求不多。若是真叫他有钱了,便是另外一副嘴脸了。” “我知道。”林斐点头,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两人双目清明的看向前头来来往往的官民流水宴,既是流水,自是有清,也有浊的。 “也不知道眼下都看不出什么挣钱本事的梁衍,自己丢了梁公后人这个好歹还能喂饱他的身份之后,又要如何养活自己。”长安府尹摇了摇头,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抑或他自己想出的这法子。” 这个问题,林斐当然无法回答长安府尹,当然,长安府尹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再说什么,眼看... 林斐没有再听身后长安府尹等人的寒暄,大步向前头的官民流水宴走去。 这场官民流水宴,自是要到宴尽方才离开的,虽说有笨拙的学着人塞红包的,却也有人借着半醉半醒的水酒,让他听到了很多素日里听不到的民生之言。 食肆里的温明棠自是实话实说,面对梁红巾的询问,摇头道:“我不知道。”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清楚对方心中所想的。更何况,公私分明,有些事是公事,林斐自有自己的打算,不会提前透露。 将手边酒壶里最后一点米酒倒给了梁红巾,看着梁红巾一饮而尽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起身。 暮食吃罢,自是要去散步消消食了。 从食肆里出来,扫了眼外头还有的零星排队的食客们,不出意外的,方才有缘碰到的那个生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不过方才也未在大堂看到她吃饭的影子,或是不想等吃饭走了,或是同人约好进了包厢。 看温明棠在看外头等位的食客,梁红巾感慨道:“这食肆生意是真好啊!不过也不奇怪,价格公道,饭菜酒水又做的好吃,自是不愁生意的。” 温明棠点头,应了一声梁红巾,同梁红巾一路边走边聊,又在路上买了几包果脯蜜饯做夜里看话本子时的零嘴儿所用之后,两人便已行到迷途巷附近了。 “过了桥,就是迷途巷了。”温明棠指着不远处的那座石桥,说道,“桥那头那个位置,就是当时看到尸体的地方,那几个酒鬼说那所谓的白事队伍就是你我这方向来的,红事队伍则是对面过来的,两条队伍互相争道,而后么……一把火,连队伍带人,全部烧光了。” 梁红巾听得津津有味,接话道:“外头也有人说是闹鬼,不过更多的是说估摸着是皮影戏之类的戏法,一把火全部烧光了,自然什么都没留下。左右那几个酒鬼早吓懵了,一个报官来回的功夫,足够对方收拾干净现场了。还有不少搞杂耍的手艺人都说这法子论理是可行的,要他们来表演,应当也能成。因为若是寻常百姓都能想到的法子,那难度于他们而言自不算什么刁钻的戏法,是以实在是不懂闹这一出有什么意义来着。” “或许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也说不定。”温明棠说着同梁红巾一道走过了石桥,而后,一眼便看到了那写着迷途巷三个字的巷口镇石,两人又走了两步,走到那巷口镇石附近时,停了下来,向巷中望去。 迷途巷里住了不少百姓,便是平日里算计灯油钱,不点亮家门前的灯笼,可今日是端午,逢年过节留饭的人不少,此时才到戌时,远不到客人离开之时,是以一眼望去,家家户户门前都亮着灯,照的整条巷子也不似往常那般幽暗,隐隐可见家家户户被灯笼照亮的门头。 就在这长长的门灯中,巷子深处那几节上红下粉的灯笼依旧亮着。 “早听说这里的暗娼被人报复,毁了脸,不想灯还亮着。”梁红巾看到那亮起的灯笼时,诧异的挑了下眉,偏头问温明棠,“要进去看看吗?” 温明棠摇头,说道:“不知深浅,不要贸然进入。”说着,后退两步,认认真真的看了片刻面前的迷途巷之后,转身道,“走吧!” 梁红巾见状没有追问,只是跟着温明棠离开了迷途巷,又往前走了几步,两人转上了大道,彻底将迷途巷抛到了身后。 “竟是……过来看了!”不远处二层食肆之上,举着千里眼往这边看的周夫子放下手里的千里眼,对身后众人说道,“还真是没想到啊!也不知是同那些闲着无聊的人一般好奇过来看个热闹,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虽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可周夫子的目光却是落到了角落里戴着幂篱的女人身上,显然是在等她的反应。 “女人的心思总是细腻的,”戴幂篱的女人自是察觉到了周夫子的目光,干巴巴的说道,“她越长越大,自是不比幼童时那般好糊弄了,能察觉到什么也不奇怪。” 虽是耐着性子回答了周夫子,可语气里的焦躁与不耐烦还是隐隐听得出来的。 周夫子挑眉,问她:“怎的?有什么人惹你了不成?” 一句话便已道明自己的情绪又被他轻松拿捏住了,戴幂篱的女人头低了低,哪怕隔着幂篱,还是下意识的垂下眼睑,不敢与其对视,只是说道:“下午天窗边跑来个耗子,吓了我一跳。你等知道的,女人都是讨厌耗子这等脏东西的。” 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响起了两声轻笑声,有人说道:“你这耗子王竟还怕耗子,真是没想到。” “我如今已不是耗子了,自然会怕了。”女人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又道,“不过露娘以及那越来越像耗子的梁衍想来是不会怕的。” 虽是说的耗子,可里头的意思,屋里众人自是听的出来。 “那露娘今日走了一趟渭水河畔,想是想好要去郭家安家了。”有人说着,目光扫视了一眼屋内,似是在同屋里什么人打招呼一般,笑了两声,说道,“也不知她要如何个逆天改命法。” “若是当真能成……她在我这里就算是个凡间的能管重新投胎的活阎王了。”周夫子捋了捋须,接话道,“有这么大的本事,自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第六百八十五章 腐乳肉粽(十二) “要真能逆天改命,帮人重新投胎,不止你要给几分面子,这世间大半对眼下境况不满的都要给她面子了。”有人笑了两声,语气玩味,“人死了才能见到的阎王不稀奇,但凡是个人,早晚都能见到的。” “这世间任他王侯将相,谁没一死?这等阎王自然没什么稀奇的,”周夫子点头,说道,“除了这个阎王之外,其余活着的阎王都稀奇。” “譬如那战场之上的?”又有人接话道,“这等战场上的常胜将,活阎王确实稀罕!” “于普通人而言,也只有外敌入侵时,才能察觉到这活阎王的威风了。边关毕竟离长安太远了,外敌入侵,前头不知多少座城镇的人在前头挡着,自是不痛不痒的。威风什么的也只存在于那些传闻之中了。”周夫子说道,“所以比起那等威风凛凛的活阎王,还是这等能直接逆天改命,让近在咫尺的人感受到好处的活阎王最是受人欢迎,如此……面子什么的自是要给的。” “那听起来这露娘还真是了不得。”有人说到这里,瞥向那戴幂篱的女人,虽说能察觉到她心情不好,却也懒的照顾她的情绪,自己正在兴头上,自是自己乐的高兴最重要,是以知道她讨厌露娘,还是毫不犹豫的开口,不断夸赞着露娘。 看着女人通身黑裙之下裸露在外的一双看不到半分劳作痕迹的手下意识的捏紧了,那人得意的同人对视了一眼,继续说道,“你看不起她是未化形的耗子,她若是成了逆天改命的活阎王,便是你,也少不得要给她几分薄面的。” “等她真逆天改命了再说。”女人这一句出口的话明显是紧咬着牙关说出来的,这样抑制不住的怒意,看的屋里不少人都忍不住望了过来,却没人制止,或是如那位‘子君兄’一般扫了一眼懒得搭理,或是就乐意看她被激怒而故意挑事。 “别忘了,逆天改命这种事我已经做了,且还成了。”女人咬着牙说道,“她一个还未化形的耗子在我这里算什么东西?” “你是成了,可你眼下这副样子……”有人“啧啧”了两声,摇了摇头,对角落里通身黑裙的女人说道,“逆天改命,但见不得光了,哪里能叫成了?”那人说道,“真正的逆天改命是原来怎么过的日子,改命之后还怎么过才叫成!你这见不得光的……又算什么?” 周夫子也在此时接了话茬,“你这逆天改命……恕老夫直言,哪里像是逆天改命成了?倒像是那邪魔歪道强行逆天改命之下受到了巨大的反噬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这些话语落入女人的耳中,显然让她觉得分外刺耳,面对周夫子等人毫不掩饰的嘲讽,她张了张口,正欲辩驳两句,一旁正捣着药的‘子君兄’却咳了一声。 比起一开口说话就夹枪带棒羞辱她的周夫子等人,‘子君兄’显然没有羞辱她的打算,只是开口的话却比之周夫子等人不知多少句的嘲讽都更管用。 “容我提醒你一句,”‘子君兄’说道,“我懒得管你们那些化形不化形的戏法,当然,你定要说是法术也成。不过不管你等管这个叫做什么,你终究还是人身。这般常年的喂食神鸟,气血亏空什么的便不说了。你那神鸟管它在你那教派里地位再如何尊崇,终究是活在这天地间的。既在天地间,管它什么身份都要尊守这世间的规则。这神鸟在世间规则中名唤秃鹫,以腐肉为食,你这神鸟也不例外,逃不开天性的……” 听‘子君兄’提到“天性”两个字,屋里不少人皆笑了起来,有人瞥了眼那戴幂篱的女人,说道:“这天性……你当最明白了,同为女子对女子的厌恶简直刻入骨髓了。” 不过也是因为这个成了这女人的天性,使得他们拿捏起她来百试不爽,因为“天性”,就似拿鱼去逗猫一般,老远闻到味儿就会立刻赶过来,逃不开的。 没有理会屋中众人对女人的嘲讽,也没看戴幂篱的女人的反应,子君兄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依旧认真的舂捣着手里的草药,语气平静的说道,“你这神鸟食完腐肉又来啃你的脸,你觉得将一块也不知哪里弄来的腐肉在你脸上放着,哪怕你那教派中有密药,你觉得你那教派中的密药能治百病不成?容我提醒你一声,那教派里原先他们自幼养到大的圣女,没一个活过二十的。你从捡到这圣女的泼天富贵开始也有些年头了,我记得……就是温玄策出事那一年你捡到的这个大便宜,那孩子进宫也是那一年,那时八岁,出宫时正逢及笈之龄,如今一年已过,已有十六,所以你这圣女也做了八年了,再不停了你那神鸟祭祀……那人人可见的阎王爷快要来寻你了。” 那些“逆天改命”的“法术”任他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要命的关头都不如子君兄这个做大夫的口中说出的一板一眼的诊断来的让女人心惊。 隔着幂篱看不到女人的反应,却能清晰的看到那黑裙之下女人下意识瑟缩发抖的身子。 厌恶女人是她的天性,胆小怕死也是,对女人的这两点天性,屋里众人早已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是以对女人瑟缩发抖的反应也不奇怪。 “战场上的活阎王太远,多数时候与我等寻常百姓也无甚关系,露娘那活阎王能不能成还两说,倒是那人人可见的阎王是确定真的存在的,若不然这世间早有不死奇人出现了。”有人说着瞥了眼瑟瑟发抖的女子,口中“噫”了一声,同众人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 “便宜……果然不好捡啊!”周夫子身体后仰,靠在了身后的墙面之上,对那戴幂篱的女人说道,“难怪你急着出手了,原是阎王爷要来敲门了。” “既然早知阎王爷会敲门,怎的不早出手?”有人问那女人,语气中没有什么同情或者怜惜的情绪,而是不解。 “寻常方法能用的早用了,”不是那女人接的话,而是另有人接话道,“那群人可不是善茬,自己省吃俭用的供着她,怎么可能放走她?” “倒也是!这供奉偏神,让偏神为我所用的法子又不止前段时日那刘家村一种,阴庙偏神的信徒既有那童老爷与那些村民这等的,自也有旁的。”周夫子点头表示了然,同周围众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忽地笑道,“那周扒皮为防供奉的偏神脱离掌控,便直接寻个死物供奉,却也有信徒喜欢供奉活的偏神……”说到这里,周夫子看了眼那戴幂篱的女人,笑了笑,道,“瞧着那些信徒蠢得很,却不想寻常人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供奉偏神?” “自己省吃俭用,却真金白银的供个活‘狐仙’……”有人接了周夫子的话,问那戴幂篱的女人,“你这等人究竟是狐狸精还是老鼠精?” “有区别吗?撕开那层狐狸、耗子的皮,底下不都一样?”戴幂篱的女人冷冷的说了一句,起身,道,“我出恭去!”说罢便走了出去。 待女人离开之后,有人瞥向周夫子:“看来她这狐狸精、老鼠精的天人五衰快到了,你说……她能不能躲过?... 当然,露娘难不难的这种事他们是不会在意的,毕竟笼子外的人又怎会管笼子里的过的如何呢?只会嫌里头的东西打斗相争的不够精彩,叫外头看的人不够过瘾罢了。 …… “阿嚏!”此时被周夫子等人反复提及的露娘正坐在黄汤面前,静静地等着黄汤炮制药粉。 那日告诉梁衍的,以及让郭家二郎知道的药粉自是不用半夜三更到黄汤这里来请黄汤亲自炮制的,所以黄汤眼下炮制的,显然不是同一种药粉。 炮制药粉的间隙,黄汤抬起头来,瞥了眼对面正翻着那本自己不知翻过多少回的手札的露娘,他再一次开口,说道:“不得誊抄,只准记在脑子里带走,明白吗?” “我知道。”露娘低头翻着手里的手札,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这姓孟的钻研的东西不能现世的,会出大乱子的。” “其实也不然。”对此,黄汤炮制药粉的手只是略略一顿,说道,“上古便不提了,记馔不详不可考。不过春秋便有各种巫医的记载,虽说隔了千年,谁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人是怎么治病的,不过同这手札里的法子一脉相承,外加上南疆等地那些民间医者的传闻之中,也有这等入梦治疗的记载。” “可他这里的若只是寻常的医典手札,你等又怎会不让其现世?”露娘抬头,看向黄汤,问道。 对此,黄汤只是淡淡的瞟了眼露娘,“你手里那药粉也是听着神神秘秘的,可一打听却是早有此物。既是早有之物,那些大族中人也早知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禁这等药粉?明明其功效与五石散差不多,为何连个名字那些大族中人都未留下?” 梁衍面前“灵巧至极”的露娘,到了黄汤面前显然没那么“灵巧”了,至少同前些时日同样在黄汤面前出现过的王小花比起来没那般灵巧了。听到这里,她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若我是那些大族之中做主的,也会禁这等药粉的,因为会用的话……“剩余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因为这药粉她已对梁衍试过了。 “那些传承不倒的大族主事之人没几个蠢的,不管是走的光明磊落还是投机取巧的路子,无一例外都是深谙人性之道的。”黄汤说道,“自然知晓有些东西若是放在会用之人的手上会出现何等后果。” “所以看他们对这药粉的态度,便知其家里有人是识货的。既如此,我这里比那药粉功效还要厉害上不少的东西一旦现世,禁的就不是药粉了,而是我这个人了。”黄汤说到这里,手指了指那手匝封皮上已不知溅了多少年的陈年血迹,“写下这手匝的这个人便是因为这个缘故被禁的。” 这话一出,露娘翻看手札的手便是一顿,显然是知晓一些这手匝主人的过往的,遂沉默了下来。 看了眼面前沉默下来的露娘,黄汤笑了笑,一边舂捣着手里的药粉,一边平静的说道:“你也可以收手的。” “收手不干?”露娘抬头看向黄汤,连迟疑都没有,干脆的摇了摇头,说道,“可我想逆天改命。”说着,不等黄汤说话,她又道,“似郭家兄弟这样早被人驯好的猎物……直接送到面前来,不用一番,实在可惜了。” “确实可惜!有些事实在是除了努力之外,也要看天赋的。便是知晓怎么做,真正做起来,却依旧是寻常人怎么做都做不到的。”黄汤舂捣着手里的药草,漫不经心的道,“不说你了,便连我,也做不到。所以,一直卡在那最难的开头之上了。眼下却有那等聪明至极的人替我等做好了这个开头,直接将人驯好了,我等这些天赋不如她的,自是能直接上手了。” 要自己去外头寻那适合这药粉的人宛如大海捞针,本来也根本不曾想过这一茬,却不成想……露娘看向黄汤,问出了那个困惑了她好些时日的问题:“那般端庄大方、无可挑剔的五姓女,又夫妻恩爱、儿子听话孝顺的,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是怎的发现那个杨氏走了歪路的?” “这些年找我看病问诊的人太多了,可说这京城大族之中没有哪家的家门是我不曾进去过的。有些事,遇到的多了,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却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言明,只是觉得微妙。”黄汤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道,“很多事其实早就烙印在这里了,只是我一直裹在那迷雾之中,未曾发觉。不过前段时日那刘家村、周扒皮的事一出,倒叫我终于打破了那迷雾,于我自己而言,算是看破了一层桎梏。”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捋须,叹道,“那杨氏是真的聪明,也是真的厉害,虽是同样出名的五姓女,可旁的那些人……说实话,当真没有她这般聪明的。” 只可惜明明是最聪明的那个,杨氏却远不如郑氏那般出名,被周围人羡慕的也不是她,想来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大抵是觉得众人皆愚钝、不识货的。 “她当是觉得自己是曲高而和寡,因此憋闷的很!”再次感慨了一声杨氏聪明之后,黄汤笑着说道:“只可惜那么聪明的人,却是终究要为我等做嫁衣了。” “这事……便是有仙人提点,将这本手匝翻烂了,以你我二人的资质,这第一步也是做不来的,因为受那天赋桎梏,只有这点本事了。”黄汤说到这里,却是笑了,“可谁说蠢人就不能控住聪明人了?她再聪明,将她关在笼子里,自也能为我所用。” 这手匝他早已翻了不知多少遍了,最难的那一步,就是驯出一个“合格”的傀儡了,不是什么人都似梁衍这般……不需打磨,就是个‘合格’的傀儡的,用那些神鬼话本子里的话来说,便是先天的傀儡圣体。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天道平衡这种事真的存在,知晓对梁衍这等先天的傀儡圣体,便是给他再多的东西也握不住,所以干脆只给了梁衍一个破落壳子。 非亲非故的,又从来不是什么善人,怎会做赔本的买卖?之所以不动梁衍,无非是榨干了也只这么点油水罢了,哪里似那郭家兄弟那等身份一般有那么多油水可榨了? 扪心自问,有些事当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的,让他做到杨氏这般,将父亲、母亲、夫君以及两个儿子都“变好”,且一变还是这么多年,更重要的是让那么多聪明人察觉不到,便是察觉到了,也恍如身处迷雾之中,说不出来,只觉有些微妙,左右,他是不定能够做到的。 毕竟,人是活的,不是死的,将鱼罩入网中,还能得见它不停的挣扎,更何况是身为万物灵长的人了,又是郭家、杨家这等大族身份的子弟,比起寻常人更是气傲,不奋力挣扎才怪了。 所以说,那杨氏是真的厉害啊!那最难的一步都做成了,如此……接下来的掌控傀儡便简单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腐乳肉粽(十三) 院子里的捣药声还在“咄咄咄”的响着。 夜色渐深,露娘抬头,望向头顶那轮尖刀似的明月,忽地开口了:“我其实知道自己的资质不好的。” 面前正在捣药的黄汤没有抬头,只是头点了点,算是回应。 “不上妆的话连漂亮都算不上,可好在上了妆之后,因着这张与温夫人有几分相似的脸,照着她的模样画,也能叫我算作个美人了。”露娘说着,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缓缓说道,“我先时心里是有过不平的,可想着那些模样生的比我好的人,同样的脂粉在她们手里,画在脸上,就是不如我好看时,我便知道……有些东西是要知道怎么用,且会用,才算是真的物尽其用了。” “所以一开始就让我知道那位温夫人的存在,让我与她有几分相似确实是我的运气,因为这至少会让我知道脂粉在我脸上要如何画,才会更美。”露娘说道,“如此一来,我资质的短处——不够漂亮算是抹平了。” “漂亮的问题解决了,余下的,便是聪明的问题了。又是运气,叫我遇到了你,你看着我这张与那位温夫人有几分相似的脸,或许是觉得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便庇佑了我一程,我由此学到了不少,那时我是当真觉得老天待我不薄的。虽然先天的资质不好,后天却总有办法弥补。”露娘说道。 “只是这所谓的弥补也是有桎梏的,我看到那个王小花时,便明白了。”露娘说到这里,看向面前的黄汤,见他捣药的手停了下来,笑了笑,坦言,“很难令人不生嫉妒的。” “所以呢?”黄汤瞥向面前的露娘,问道,“你也想如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一样动手?” 露娘摇头:“本是想的,但眼下细细回忆了一番过往,忽然不想了。” “我看到杨氏她那般聪明,明明比起那位靖云侯夫人更聪明,可日子却过的反而没那般好时,心里忽地隐隐生出一股名为‘畏惧’的东西来了。”露娘说到这里,伸手按上了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胸腔中的心跳声,说道,“扪心自问,杨氏的聪明,我骑马都赶不上。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让她遇到了那么多难事!不论是父母也好,还是夫君儿子也罢,都需她来调教,真是累死了!可累成这般,也终究比不上郑氏。我思来想去的,想寻个她的错处来求原因,却发现好似也只有聪明的不走正道,专走小道这一点了。” “再看那个女人,”露娘说道,“那般机关算计,却整张脸都毁了;至于那王小花和温娘子,当真就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等人的。我能感觉到她们资质出众,心里本也不平。可细一想,发现她们聪明或许不逊杨氏,走的却是与杨氏截然相反的那条道,杨氏的不择手段与阴险,她们身上都没有,或许,这才是老天为何待她们这般慷慨的缘由。” 黄汤掀了掀眼皮,连头都没抬:“你怕了?” 露娘摇头:“有些事不能细想,看着整日口中念叨着‘不公平’的梁衍,可你我皆知,单看他这个人,老天爷便是多给他,也不过是浪费罢了。” “那侯夫人若说比杨氏好在哪里,大抵也只是多了几分与人为善以及行事的底线罢了。这是我看来看去,才找到的唯一的那个她过的比杨氏更好的理由。”露娘说道,“所以我突然觉得还是不动手的好。” “你怕了!”黄汤听罢之后,只说了一句便垂头继续捣起了手里的药草,他道,“有句话叫做疑神疑鬼,可见神鬼二字总是一同存在的。心里有鬼,自也怀疑神的存在了。” “或许吧!我心里一直都是有鬼的,贪的,所以看着那个女人,如同照镜子一般,看到她那张被毁了的脸,再想起这些时日的种种,突然不想对那等与自己没什么交集的无辜之人动手,惹上什么是非因果了。”露娘这句话显然是承认了心里是有过想对王小花动手的心思的。 “我要用些手腕才能得来的漂亮和聪明她天生便有,很难不生妒的,尤其,我等还似了同一张脸,更是难免比较一番。”露娘说道,“可一旦歇了对她动手的心思,再想想老天爷给我的,其实并不薄,所有能用办法解决的事,其实都不算事。” “原先以为漂亮能解决,聪明这个却是一直没有办法做到了,却没想到杨氏出现了,其实这短处也是能用办法抹平的了。”露娘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语气中能听出明显的愉悦,“如此一来,我也不比她们缺些什么了。” “听起来好似是向善了放下了,可先前怎么没想着向善?”这般诚挚的话语却并未打动黄汤半分,黄汤摇了摇头,说道,“是因为看了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被震慑住了,又有了杨氏的出现,让你寻到了得偿所愿的法子,才会向善的吧!” “是啊!大抵是让我看到了得偿所愿的途径,所以我收手,主动向善了。”露娘笑着说道,“这样看来,王小花、温娘子是人,那个女人是鬼,我却是半人半鬼,看到老天爷给我指了路,才会克制,不动手,若不然,或许也早成了那个女人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先给我看了温夫人,让我知道如何弥补不够漂亮这回事,将我心里的不平填平了,又让我遇到了你,所以这些年过的也还像个人,后来看到了王小花,看到那般灵气的女子,好似是我如何追也赶不上的天赋,我平了那么多年的心又开始不平了,不过好在杨氏出现了,让我看到了能走到高处的途径,所以我不平的心又平了下来。”露娘笑着说道,“这般看来,老天爷好似还是挺宠我的,总会在我愤愤不平时让我看到将之填平的法子,真好啊!” 黄汤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说道:“那还真是挺惯着你的!总在你成鬼的那一刹那拉你一把,让你看到些曙光。只是比起王小花、温娘子那些不需惯着,便知道怎么走这条路的,你到底多耗了不少这仙人指路、拉你一把的福分。众生平等!你最好祈祷你当真生来便比旁人多了不少福分,是什么天道的宠儿。否则,这些福分……虽说不知道要不要还,可比起旁人来,终究已耗了不少了。往后再看到旁人过得比你好,又生出不平之心时,到那时仙人指路的福分耗尽了,便也没人拉你了。” “我知道啊!”露娘点头,抬起自己的胳膊,露出手腕上的佛珠给黄汤看,说道,“所以一直戴在手上提醒我自己呢!” “说来说去,你终究不是自己向的善,是一番算计,哭闹着得到了,才肯收的手,同她们不一样。”黄汤摇头,淡淡的说道,“修佛要修心,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吃到了糖才罢的手,又如何算是修了心?不一直都还是个那个得到了糖才收手的孩子,没有半分长进?” “神医的话总是那么一针见血、醍醐灌顶,那神医自己修心了吗?”露娘闻言却是不以为意,笑着反问他。 “我又不修佛,不修道,自也不用修心。”面对露娘的问话,黄汤却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捣着手里的草药说道,“我等医者同那些读书人一般,是‘不语怪力乱神’之事的。” “啪啪啪!”的几声抚掌声响起,露娘看着眼皮都不抬一下的黄汤,说道,“真是坦荡!可再如何坦荡,我会的都是你教的,所以神医你比我更坏呢!” “那个温娘子便不说了,便说那个王小花,其实也是那位特意来信与我,让我关照一番的。所以,你便是自己不歇心思,我也会提醒你的,毕竟那位的面子是要卖的。”黄汤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面前坐着的的露娘,意味深长的说道,“她二人比你好的可不止是资质。” “那位活阎王后院坐拥多少美人?再者那年岁都多大了?”露娘闻言却是不以为意,她道,“至于那个俏厨娘……那位大理寺少卿这等香饽饽,多少人争抢……她哪里那么容易进门?” 这话一出,黄汤便笑了,他看了眼露娘,说道:“果然不是真的向善,妒心还在。” 任这露娘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在他这里都看的一清二楚。 早说过了,看露娘同看那个女人没什么区别,她自己也隐隐有所预感,所以看到女人被毁了脸的模样时,被震慑住了。可只要妒心还在,她随时都会变成那个女人。 人就是人,鬼就是鬼,哪里来的半人半鬼?所谓的半人半鬼……也不过是披了张人皮,因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消停了的鬼罢了。 人慧而灵,似那日看到王小花时,他便有这等感觉,觉得这女孩子真灵啊!鬼慧……则巧言令色、鬼话连篇,使人鬼迷心窍,就似面前这重重人皮遮掩之下的露娘。 一句“妒心还在”之后,露娘便停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捣药的声音一直响到了子时方才彻底停歇,将那些药粉收起来交给露娘之后,黄汤说道:“往后我这里你不必再来了。” “怎的?神医想翻脸不认人?”露娘接过药粉,眼风一扫,看向黄汤,“你庇佑我一程,还不到我报答你之时。” “我庇佑你也不过是想着利用,以备不时之需,眼下却是不用了。”黄汤拿起一旁的热汗巾开始擦手,说道,“本意并非庇佑,而是利用,只是没用上罢了。自也不需要你的报答。” “我又不知道神医庇佑我的初心这般复杂?况且你庇佑我是事实,这般大的恩情,怎能不报答?”露娘接过药粉笑着说道,“毕竟也算师生一场。” “你若当真进了郭家门楣,这般高的身份在,还会乐意搭理我一个太医署退下的太医?”黄汤低头认真的擦拭着自己的手,说道,“不必了。” 对面的露娘听到这里,笑了笑,语气中的愉悦不言而喻,她道:“我当真没有这般绝情的,神医的恩情我还是会记下的。” 对此,黄汤只是抬头瞥了她一眼:“我真想要你的报答自会自己拿。”看着露娘瞬间变了的脸色,黄汤神情淡淡的说道,“你这些年自己给出的报答……呵,迷途巷那几家暗娼的脸就是这么毁的吧!” 对于有些人,想要用“是非恩义”来桎梏是没有用的,只有时时刻刻手里提着她身上那根引线,才能确保她不会反过来咬自己一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毕竟,露娘也是鬼。 恶鬼主动给出的好处……谁敢要?想真正从恶鬼身上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要自己动手拿的。 所以,他又怎会赤手空拳的与鬼打交道? “我不管你等那些红白事相撞、逆天改命的手段,就当看一出精彩的戏法解闷了。”黄汤没有理会脸色顿变的露娘,而是冷冷的提醒她道,“你先前不是说过我这等坦荡的,比你等更坏么?这话或许也没说错,自头一次你进来我这里喝第一杯茶开始……我这些年请你喝了那么多茶,不是白喝的。” 他又不是那些跳大神的大师,只是一个没什么良心与底线的懂药理之人,手段自然没有那么的玄奇古怪,而是朴实无华、平平无奇的。 脸色发白的露娘看着他脱口而出:“你从第一次将我引进来就开始算计我了?我那时才多大,你对一个孩童便起了防备之心?” “孩童?”黄汤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说道,“八岁的孩童因为姨母不给糖吃,就去偷客人兜里的银钱,结果惹怒了客人,连累你姨母损失了一大笔钱,气的打了你一顿。你一记就是那么多年,待到你成人能自立门楣之后没多久,你那姨母喝了你亲手送去的一碗甜汤便暴毙了,你可知你那姨母的尸首眼下在哪里?那几个老仆以及证人又去了哪里?” 看着沉默下来的露娘,黄汤扫了眼自己脚边的鸟笼,说道:“记住,莫要生事!”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八十七章 腐乳肉粽(十四) 夜深露重,黄汤取下挂在身后屏风上的狐裘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杯接一杯的饮着手中的茶水。 大抵是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下肚,以至于直至此时,他依旧不觉困顿,自也没有回房歇息。 露娘已经走了,那些巧言令色、试图打动自己的连篇鬼话,黄汤一个字都不信。他又不是梁衍,露娘三言两语之下便感动的不行,引为知己了。 自己手边笼子里关的是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近些时日长安城里骤然多出了不少生面孔,那些生面孔是为什么来的,他也清楚。 长安城……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当然,他说的热闹不是指的寻常人的热闹,端午街头的热闹还未过去,寻常人逢年过节的那些热闹,他多数时候都是懒得去凑的。 “从刘家村那件事开始……”喝着茶水的黄汤喃喃,“桎梏我那么久的浓雾突然突破了,让我倏然看明白了这些年经历的很多事。” 露娘虽然巧言令色、鬼话连篇,可有一句话当真没说错:那就是露娘也好,还是他也罢,资质都算不得好。比起寻常人来,算作聪明的,可比起那等真正的聪明人来,即便用各种法子,钻各种空子得到了最厉害的宝典——譬如眼前这本案几上放着的手匝,也是参不破的。 所以,比之这等真正的聪明人,他们只能算作愚公,原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小心、谨慎的过着,有些事一开始看不懂,参不破,便永远都参不破了。可没成想,有朝一日,自己突然突破了这样的桎梏,变成智叟了,眼前的浓雾散去,那些事都变得清明通透了。按说这是好事,很多事,他都看明白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很多老熟人都来长安了。”低声喃喃了一句之后,黄汤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说道,“这么热闹……真跟回光返照似的。”话音才落,那轮尖钩似的弯月便躲入了云层深处,而后大雨倏然落下。 端午前后,雨水一向不少,黄汤静静的看着那倏然落下的大雨看了一整晚,直至天明才被后辈子侄发现,叫醒回屋中歇息去了。 比之一整晚未睡的黄汤,早上从床塌上醒来的温明棠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从窗缝透入屋内的阳光。 又是一个好日头!起身走下床塌的温明棠走到窗边,将窗户撑开,看到潮湿的地面时,才知道昨夜下了一场不小的雨,不过她一夜无梦,好眠的很,自是未被这雨声惊醒。一番洗漱装扮过后,温明棠出了门。 比起那些手腕高妙的点妆娘子,温明棠为自己描眉点唇的点妆本事不算高超,可因着现代社会见过诸多装扮,浅浅一番梳妆打扮,看起来倒也不错。当然,除却这具身体皮囊本身生的好看的原因之外,还是因为自己此时正年华大好的缘故。 大好的年华,自是不施粉黛都是美的。 今日虽说已过端午,可到底还在节日之中,渭水河畔的龙舟飞渡什么的热闹依旧是要凑上一凑的,温明棠与林斐并没有随大流的选在下午亦或者入夜人最多的时候去渭水河畔,而是一早上便去了渭水河畔。 郭家兄弟的邀请,她昨夜回来之后,便从赵由那里听说了。虽是可以完全不理会的,可对方礼数周全,并未做出什么有失分寸之举,自己这里若是太过避讳,反而有些输了势,且不懂礼数。再者,要看龙舟飞渡,还有什么比观楼之上更好的位子吗? 到底是端午,一年一度的龙舟飞渡还是要看一看的。 所以,林斐并未撂了郭家兄弟的面子,而是当真带着温明棠去了观楼,只是去的时辰却是辰时,看的也只是第一轮的龙舟飞渡。这个时辰,那郭家兄弟还在温柔乡里未起床,自是碰不到的。 第一轮的龙舟飞渡开始时也不过辰时过半,结束时不过辰时末,算得最早的一轮,便是昨日端午正日,看到第一轮龙舟飞渡的也不多,更何况今日了。 在温柔乡里未起床的是郭家兄弟,并不包括大宛王子这个温柔乡背后的东家。下头的人也早习惯了郭家兄弟的作息,今日早早就被东家带过来将观楼收拾一番时还有些诧异,得到的回答却是“有贵客上门”,原本还将信将疑,待到辰时刚过,见果然有贵客上门时,心里对东家更是佩服不已。 对底下人的佩服,大宛王子不以为意,只是含笑着迎上了林斐与温明棠,一番客套有礼的寒暄之后,大宛王子将两人引上了观楼。 至于那些对于郭家兄弟的询问,两方都是看破不说破,以大宛王子一句“他二位还未过来”的回应应付了过去。 既不失礼又不输势,且还不想辜负了这一年一度端午节日的龙舟飞渡,有什么是比早起过来看完这第一轮的龙舟飞渡便走来的更好的解决法子呢? 也是知晓对方看完第一轮龙舟赛就要离开的,那探听贵客喜好,准备午食的事自是不必做了。因要跟着伺候郭家兄弟,作息也随了郭家兄弟的一众下人此时精神也并不算得太好,少些事可做,自是乐的高兴,于是坐在楼下的蒲团上闲聊了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想还未闲聊上两句,贵客前来一贯都要相陪的主子却是难得的跟着他们一同下来了。 对此,身边人都很是意外,虽说多数下人都是意外归意外,懒得多事的,可还是有例外的。那一直陪着他的那对大宛夫妇便忍不住用大宛话问了起来:“主子怎的不陪着他们?同样的出身,那林少卿可比郭家兄弟这等人有用多了,往后说话也定比这等人管用!” 对此,大宛王子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太聪明了!我的心思……他也好,还是他身边那个小娘子也罢都是一眼看穿,同聪明人打交道不必似寻常人那般捡着爱听的说,哄他高兴的。只要做了你该做的事,适时的时候会避开就成了。” 两人明白过来,事实上也早已知晓自家主子小小年纪手腕什么的便已胜过自己了,只是既是老仆,又是身边亲近之人的本能,遇到不解事时总会问上一问,表示担忧罢了。 “我等原先还当聪明的只是那个林少卿,不成想那个温小娘子也一样。”老仆说道。 人便是再聪明,总是有七情六欲的,枕边风这种事的威力不是说着玩的。所以,便是林斐再聪明,若他心系那位温小娘子,自家主子能哄得温小娘子开心,在林斐耳边多说两句,也是成的。若是如此,自家主子也不会干脆离开了,可眼下主子却是直接下来了,显然在主子眼里,这温小娘子也不是什么耳根子软和好哄之人。 对老仆的话,大宛王子点了点头,而后下意识的看了眼楼上,说道:“说实话,他二人的模样……真是好生般配!”林斐便不说了,那温小娘子在酒楼便已看过一回了,彼时灯下看美人,让他这双看过了各式美人的眼都是忍不住眼前一亮,心道难怪会让那位风流的叶才子惦记了这么久的明棠妹妹了。 不过彼时并非什么节日,又是夜里,想是忙活了一整个白日,仓促收拾一番便出来了,是以那温小娘子彼时的装扮并不算得细致,可今日却是不同,比起那日灯下的美人来明显是悉心装扮过的。 “其实只是略施粉黛,不过……却叫我想起了一句诗——淡妆浓抹总相宜。”大宛王子说到这里,笑了,再次点头道,“也难怪那位温夫人能叫人惦记这么多年了,还真是个第一等的美人。” 老仆听到这里,看向含笑点头,赞赏美人的大宛王子,突地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从未见过小主子这般赞赏美人,您也喜欢中原的美人?” 到底是自小在长安长大的,谁知晓那喜好会不会也入乡随俗的变了呢? 对此,大宛王子只是摇了摇头,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只是笑了笑,开口的语气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凉意,“我亦是众生一员,怎会没有七情六欲?谁不喜欢美人?可我眼下这般身带镣铐的,是没资格生出‘喜欢’这等情绪的,因为便是再喜欢……也留不住的。” “美人也好,还是旁的珍宝也罢,都一样,没本事留住的话,再喜欢也不是你的。”大宛王子说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收了这些情绪,待到有本事留住时再生出喜欢这等情绪好了。” 老仆听到这里,看着面前不管是大宛人还是大荣人看来都算得俊秀的自家小主子,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虽说知晓自家小主子并不喜欢酒楼里的西域舞姬们,可一想到那些西域舞姬每每有钦慕的看向自家小主子的,便会被郭家兄弟这等纨绔要走,为这等事难过的,不止有那些怀揣少女情思的西域舞姬,还有他们。 当然,这等事于他们而言,从来不是那些舞姬少女情思的事,而是……事情背后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看着落泪的老仆,大宛王子叹了口气,看了眼楼上的方向,说道:“所以,喜欢,且还能留住,震慑住,不被抢了去,才是真的好啊!”因为能不被抢了去之时,自己手中必然是有所倚仗的,哪里似他这般,身带镣铐,身不由己? “所以,我才需要那个机会。”用大宛话低低说了一句之后,大宛王子起身向外走去。 观楼外头,第一轮龙舟赛胜负已分,楼上那两人看罢自是要走的,他亦是要起身相送,一全周到礼仪的。 至于郭家兄弟起床之后,听到这些又要如何安抚……大宛王子送走了林斐与温明棠,回来之后,说道:“那温娘子本就是个第一等的美人,女为悦己者容,今日悉心装扮之后,更是出众,方才寒暄时,听闻他二人今日要去逛那些卖屋宅摆件物什的铺子,回头待他们起床之后,将两人的去向告之他们,他们若是实在想看,自会去看的!” …… 从观楼出来时不过辰时末,回头看了眼转身后回观楼回的干脆的大宛王子,温明棠说道:“如此……他也能交差了。” 林斐点头:“与其让他派人在身后盯着,叫你我二人走在路上也不觉得舒坦,不如直接挑明,左右郭家兄弟被教导的知礼数,做不出什么再同我二人偶遇的尴尬事来,顶多去路边的茶楼,拿着千里眼望一眼罢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是真不明白,似他们这等二世祖……我母亲的事不是什么新鲜事。若是原先便感兴趣,当早开始如这些时日一般往我等跟前凑了,怎会到现在方才开始?” 林斐伸手环住温明棠的肩膀,以将其半护在身前的方式,阻隔了两畔人群中传来的看向女孩子的打量目光,同温明棠边走边说,他道:“当是近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对你的相貌突然生出了兴趣。”当然,这种兴趣显然不是冲着温明棠这个人来的,若是冲着温明棠这个人来的,非她不可的话,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出来了。 温明棠当然知晓这些了,想起清明那一日遇到的紫微宫真人说的那些话,偏了偏头,问林斐:“近些时日,可有什么与我这模样有些肖似的人同郭家兄弟这等人扯上关系了?” 这个问题其实不消温明棠问,林斐便已想到了,想到先时靖云侯说的迷途巷那个暗娼的事,再想起梁衍与迷途巷的事,这些事看似琐碎,却是绕来绕去,始终不曾绕过“迷途巷”这三个字。 目光落到街边随处可见的,那些穿着打扮显眼的南疆苗人、西域番僧身上顿了片刻之后,林斐说道:“又有妖风起了!或许是有人想要借你娘的名头,为自己铺个登云梯。”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八十八章 腐乳肉粽(十五)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一番周到的伺候洗漱过后,郭家兄弟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早已在外等候的下人便端着吃食进来了。 这个时候上的饭菜自是朝食、午食两顿并作一顿饭食一并解决了。是以案几上的饭菜既有朝食又有午食。虽端过来的饭菜都少不得自己爱吃的,可不论什么东西,吃多了,总是腻味的,便是不觉腻味,嘴巴就好这一口,唾手可得,来的太过太容易,便也不放在心上了。 当然,不管郭家兄弟腻味不腻味,这么多菜食大半都是进不了二人的肚子,直接扔了的,只是底下的人该准备还是得准备。虽然端午已过,可到底才过了一日,不止街头的端午氛围尚在,渭水河里的龙舟依旧摇的飞快,就连案几上,都少不得各地端午常见的吃法。 粽子什么的便不提了,那些山珍海味往小小的一片粽叶里头塞,又是多年手艺在身的大厨出手,自是再难吃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的。大宛王子指着角落里那张案几上摆着的郭家兄弟这里难得见到的家常菜食,说道:“民间习俗有‘五月五,五黄三白过端午’的说法,说是要吃雄黄酒、黄鱼、黄瓜、黄鳝和咸鸭蛋黄这五黄,以及咸鸭蛋白、茭白、白切肉这三白,除此之外,还要吃一红,诺,就是苋菜。” 看着那精细碟子里摆的家常菜,郭家兄弟点了点头,说道:“这些百姓……还挺会来这一套的,有点意思,不过我等便不吃了,看看就好!”虽然知晓出现在这里的,即便是家常菜,也必然是手艺老道的大厨做的,味道必然不会难吃,那碟子里的家常菜也确实做的精致,可郭家兄弟见了,却是依旧还是没什么胃口。 “这群百姓……也是不容易!手头就这么点银钱,抠抠索索的,好不容易过节,也只能用着手头那点东西变着法子的捣鼓新花样!”郭家二郎抿了口送到唇边的美酒,扫了眼角落里案几上的那些民间菜肴,摇了摇头,说道,“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这些话听在大宛王子耳中一点不意外,是谁说的那生在膏粮锦绣大族的就不知百姓过的苦了?不说那些做事之人了,就连族中的二世祖都是知道的。毕竟有些事,只要不瞎,是个人都能看见。 同世为人,境遇差别确实大的很,难怪外头那么多人眼红了。 百无聊赖的张着嘴,吃着底下的人喂到嘴边的吃食,大宛王子安静的坐在一旁的蒲团之上,待到两人喝了小半碗汤,摇头拒绝了送到唇边的汤勺时,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能开口说正事了,隧道:“那位林少卿还是卖你二人面子的,早上便带着人过来了,看了第一轮龙舟赛便走了,临走前,还特意让我同你打声招呼,叫我向你道谢。”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便对视了一眼,两人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还真是……又叫母亲说中了,林斐做事果然周全,轻易不让人留下什么话柄。” 对方既给了面子,尤其还是少卿的身份给的面子,郭家兄弟自然不会说什么。当然,若是换个人,便是在观楼一直等到他二人过去,陪着他二人,待到他二人先一步离开再走,两人搞不好也是要背后翻脸的。 大宛王子将两人的心思看的很是清楚,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如同一把钥匙,使之勘破浓雾,突破桎梏的不止有黄汤,还有他。 知晓这件事于郭家兄弟二人而言已算是圆满解决了,遂又说起了两人感兴趣的事——温明棠今日的梳妆打扮。 两人感兴趣的不是温明棠这个人,而是那张脸,他很是清楚,自是知晓该说什么话的。 “果然是女为悦己者容,那位温小娘子今日好一番梳妆打扮,真真是能叫我这楼里的百花都黯然失色,”大宛王子说道,拿旁人做比难免会得罪人,如此……自也只有拿自己楼中的舞姬为比了。当然,他二人在意的也不是温明棠那张脸究竟有多美,而是循着那张脸,能让两人对迷途巷深处,那引人深陷迷途的暗娼浮想联翩。 比起那些具体的,生的有多美的脸,不论哪一张都是比不上令两人浮想联翩,看不到的那张脸更美的。 真是最美……不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隐绰绰,谁能美的过那张自己想象出来的脸呢? 看着两人连连点头,眼神却是飘忽、心不在焉的,大宛王子嘴角翘了翘,眼在笑,里头的眼神却是冷的,他坐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自己想象出的那张迷途深处的脸探头望去,为了将那浓雾深处隐隐可见的脸看的更清楚些,忍不住迈出了步子,踏进了迷途巷。 看似那日郭家二郎只是带着人去迷途巷走了一圈,而后连停留都不曾停留片刻,便毫不留恋的离开了。 可眼下看来,他的人虽是离开了,魂……却被摄入了那浓雾重重的迷途巷之中。 真正打破桎梏之后,仿佛一窍通而百窍通,即便此时还未看到那位露娘的全部手腕,可他却已隐隐摸到了那手腕的一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当然,既是想象出来的,比之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让人对着空无一物的白纸想象,还是那本就有几笔绮丽色彩抹于其上的画纸更容易牵引住郭家兄弟这等人身上那情绪的引线。 比之那全然无形,什么都看不到的空想,很快便会让郭家兄弟这等没什么耐心的二世祖犯懒踢到一旁,那若有似无,半遮半掩才会引得郭家兄弟这等人一步步深入。恰似终年环绕迷途巷附近的那一抹遮人眼的雾气一般,露娘显然是深谙此道的。 外人再如何揣摹郭家兄弟的喜好,都不如郭家兄弟自己想象出的来的更合心意的。 所以,露娘以那位盛名在外,能极大满足郭家兄弟这等二世祖攀比、傲气之心的第一美人温夫人的那张脸为底,而后将那张脸藏在迷途巷的浓雾之中,让外人只见得寥寥几笔的轮廓,剩余的,便全数交由了郭家兄弟,由郭家兄弟自己想象出了一张全然衬合自己心意的脸。 又怎会不衬合心意呢?人异想天开的狮子大开口时,常被人骂“真是做梦,梦里什么都有!”梦里的世界不受桎梏,想作甚就作甚,自然便是美,也全然能够够到郭家兄弟想象的极致的。 甚至……那美的极致只是郭家兄弟想象的极致,不是梦的极致。 露娘那在浓雾重重的迷途巷中微微摇晃的红粉灯笼于郭家兄弟而言就是一条没有极致,没有尽头,深不见底的梦的甬道,甚至露娘都不惧怕这世间有比温夫人那张脸更美的美人,那具体的,有形的美人每每美上一分,郭家兄弟便会朝着浓雾之中那张隐隐绰绰的美人脸向前一步,带着自己的浮想联翩“帮”那张隐隐绰绰,看不见的美人美上一分。 可说,每回郭家兄弟见一回外头更美的美人,脑海中有了关于“美”的想象,这想象便能化作露娘模样的一角。 那些有形的,也不知走了多大的运气,才能生的那般稀罕的美人只要一露脸,被郭家兄弟见了,便能成为滋养露娘‘美貌’的养料,让迷途巷深处的露娘更美。 这手腕真真是……大宛王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在长安城呆了那么多年,看过多少花魁,却从未见过哪一个花魁的美是这般生出来的。 想起先时的推测,那露娘的真容多半是不及温夫人以及那位温娘子的,大宛王子心中笃定更甚,这般厉害的手腕和本事,要是天生生了一张那样的脸,又怎会看得上郭家兄弟?大可以去捕更好、更大的鱼,将其捕入网中。 如此一来,外头那些有形的花魁便是再美,却都是不如一个露娘这般的迷途巷中的花魁的。 看着她好似什么都没做,清清白白的,可却是真的“偷”了外头那些美人的脸,甚至可说,露娘这种花魁的“美”,是真正踩在那些有形的美人脸上登上的花魁宝座。而将那些有形的美人脸拿来为露娘的花魁之位铺路的……不是旁人,正是郭家兄弟这等人。 这种花魁,比之外头那些互相撕扯头花,激烈抢夺花魁之位的,才是真正的……凶! 不错,是凶!大宛王子想到了这个那些神鬼话本子中用来形容那些妖魔鬼怪的形容之词。神鬼故事里也好,还是那群神棍也罢,遇到这等事,怀疑有妖魔鬼怪作祟时,常说这鬼“凶”的很,嚷嚷着要借更‘凶’的鬼怪,常见的譬如鬼母、邪神之类的大鬼怪过来震慑一番。 看着露娘这种花魁,大宛王子便想到了这个词,这种花魁是真的凶啊!半点都容不下旁人。旁的那些花魁所在的不论是哪座青楼,哪条巷道,到底还会因着照顾不同人的喜好,而容下旁的与自己美的不同的美人。毕竟,人……只有一张脸,自也不可能全然对得上所有人的胃口。可露娘……不是!她的脸虽也只有一张,可在郭家兄弟这等人的浮想联翩之下却是真正的集了百花之所长,一花独占百花之美,不需要,也容不下旁人了。 真是……瞧着躲在迷途巷深处不见踪影,好似谁也不得罪,却是真正的杀气腾腾、将旁人杀的片甲不留的花魁。 “我花开尽百花杀。”嘴唇动了动,莫名的想到了一句诗,默念了一遍之后,想到迷途巷里那些被毁了脸的暗娼,突然觉得一点都不奇怪了。在露娘身边……又怎么可能会有旁的娇艳的花朵?那深不见底,以梦为甬道的无底洞一般的迷途巷深处,只会有露娘一个花魁。 虽然突破了桎梏,能看明白露娘一番手腕背后的用意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背后还是莫名的起了一阵冷汗,反手摸了摸自己被汗水浸湿的后背,看着面前走神的郭家兄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那魂魄已被摄到了迷途巷的入口,虽然才踏足其中,出去的路近在咫尺,可……想要出去,大宛王子微微摇了摇头:难啊! 当然,郭家兄弟的母亲——那位手里牵着无数引线的杨氏,也不是好惹的,同样是操纵此道的高手,也不知她若是发现了露娘的动作之后,会是何等反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过比之被杨氏发现之后的事,他更好奇的是那位迷途巷中唯一的花魁之后又要如何来做。 毕竟,费了这么多心思,捣鼓这一出,总不会是为了让郭家兄弟一直深陷迷途的梦里吧!虽说那句话叫做“梦里什么都有!”可这话里天生带着的嘲讽,傻子都听的出来。浮想联翩、想象什么的又不能当饭吃。 更何况是郭家兄弟这等身份,身上有这么多可榨的油水,若只让其活在梦里,这般一番心力耗费下来岂不是白搭? 虽说不曾亲眼见过,可白费力气这种事……露娘这等女人当是不会做的。 既然要从这俗世中榨取郭家兄弟身上的好处,露娘这梦中的花魁又要如何从梦中出来?不说露娘的模样多半是不及温夫人以及那位温娘子的,便是她的模样有那二位这般美,可比起郭家兄弟想象中的花魁,怕是也不如的,届时,以这郭家兄弟的秉性……搞不好是要翻脸的,她又要如何确保这郭家兄弟不翻脸? 总不能一直这般……活在梦里吧!摩挲着下巴,不得不说,便连他都有些好奇这露娘接下来要如何做了。虽然那迷雾中的东西一旦破开迷雾让人看清了,便也不新鲜了。可不得不说,这迷雾无法破开之时,是当真能勾起人的好奇之心的,当然,他亦不免俗,同样对此好奇不已的。 …… “阿嚏!”此时被郭家兄弟“惦记”的露娘突的打了个喷嚏。 昨夜等黄汤炮制药粉一直等到了子时,夜深露重的,回来自是少不得受凉发热了。平素就爱吃糖,此时借着喝药的由头,自是有借口吃更多的糖了。好几块甜糕入腹,露娘舒了口气,看向坐在不远处闲着发呆的梁衍。 “咳”了一声,被惊醒的梁衍起身,说道:“哦!我知道了,又要去坐马车来一回了,这次演哪个恩客?” “你刚坐下,哪用现在就离开?”露娘摇了摇头,说着,看向一脸茫然,对前途前事半点不知的梁衍,笑吟吟的问道,“你喜欢当郭家大郎还是郭家二郎?” 一句话恍若烟花在眼前炸开,原本神情呆怔,双目无神的梁衍眼睛一瞬间亮的惊人,他看向坐在软塌上的露娘,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了,一开口,竟是连话都有些说不连贯了:“你……你说什么?我……我有得选?” 露娘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指了指那放在博古架角落里的阴阳五行镜,说道:“阎王爷投胎也不知公平不公平,所以,我等不服气的要逆天改命嘛!” “可又不能凭空变个富贵闲人的身份出来,自也只好同旁人换一换了。”露娘看着神情激动的梁衍,笑眯眯的说道。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八十九章 腐乳肉粽(十六) 想起自己往日里不知花了多少钱,寻了多少大师,买了多少法器,做了多少场法事求的就是一个“逆天改命”的“转运”,旁人看得到的面子之上,作为“梁公之后”,自然不能输了势,可旁人看不到的背地里,省吃俭用抠抠索索的,日子过的苦又有谁知道?谁能想……眼下这“转运”的机会这般快就来了? 梁衍一时泪如雨下,蹲下身子“呜呜”开始哭了起来:“先祖……先祖保佑,我梁家子孙终于有福了!” 听着哭着的梁衍说出这句话,饶是露娘额头青筋也忍不住跳了跳,张了张口,实在有些忍不下去了,本欲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还是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懒得说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梁家先祖保佑?保佑梁公后人舍了梁家子弟的身份,去偷旁的郭家子孙的身份,这叫有福了?梁衍出口的话真就没一个字是对的,错的太过离谱,以至于让人连纠正一番的心情都没有了。 捏起一块甜糕送入口中,露娘静静的听着梁衍在那里喜极而泣,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那“呜咽咽”的哭声终于小了下去,梁衍抬起头来,顾不得擦去脸上的眼泪,泪眼婆娑的看着面前的露娘,说道:“我……我选郭家二郎。”他说到这里,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咬了咬牙,出口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一般,显然是带着浓重的恨意的,“这一掌之仇,我梁衍没齿难忘!” 露娘正漫不经心咀嚼口中甜糕的动作一顿,瞥了眼那恨恨不已的梁衍,终是忍不住,说道,“你那所谓的一掌之仇是算计好的,为了讹他的银钱故意挨的,你忘了?” 一巴掌换个无债一身轻,早就说好的,梁衍有什么好恨的?也就是在这里的是她,知晓内情,换个不知道的看了梁衍这副愤恨不已的样子,怕是真要被他诓骗过去,以为他是真无辜,事先不知情了。 “那一巴掌难道是我拿着他的手往我脸上扇的不成?”梁衍目光闪了闪,显然是有一瞬的心虚的,不过很快,这心虚便消失不见了,转而是越来越大的辩驳声,“这群成日里吃喝玩乐的二世祖,欺软怕硬的,见我梁家势弱才会一巴掌扇上来,当日在场的还有林家的人,他怎的不扇林家的人,却扇我?” “林家人又不曾惹他,扇林家的人作甚?”露娘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耳朵,说道,“你声音太大了,若是无人在这里,你声音大些,大到盖过自己的心声,哄哄自己也就罢了,可我还在这里,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郭家二世祖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梁衍这般强词夺理,没理也要硬为自己找理由,得了银钱的便宜还卖乖的怪那挨的一巴掌还真是小人行径显露无疑了。 眼看梁衍张了张嘴,还欲解释,露娘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免得他为掩盖自己的心声,刻意的大声说话吵到自己,先一步转换了话题,点头道:“行吧!郭家二郎就郭家二郎。当然,我也不敢全然保证,万一局势生出了变故,你也有可能是郭家大郎的。总之,到那时,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虽然更想选郭家二郎,可郭家大郎倒也不是不行,毕竟当日皇陵里头一脚踹了他家法会的就是郭家大郎,这两兄弟都得罪过他。 梁衍点头,手按在胸口,感受着那跳的激烈的心跳声,虽心里激动,可也免不了担忧,是以忍不住开口问露娘:“我……我顶替了郭家兄弟,那郭家旁人难道不会察觉出来?”他想了想,说道,“再者,我对他二人的生活习惯并不熟悉,那些一掷千金的金贵物件过往也不曾用过,”说到这里,又攥紧了手里的拳头,咬牙恨恨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二人挥金如土,我又怎会一下子就演的滴水不漏,不被人发觉?” 对此,露娘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无妨。”眼看梁衍还想说什么,她撑开手掌,目光落到自己今早才画好的丹蔻之上,淡淡的说道,“你演了这么多天我这里的恩客,几时见有人跑出来拆穿你了?” 一句话听的梁衍一惊,想起一开始那两天自己扮演那些恩客时战战兢兢、害怕的心情,紧张至极,生怕坐在马车上就突然被人拽下来打一顿,扯破他冒名顶替他人的伪装,却不想根本无事,也不见那些正主跑出来嚷嚷。就这般的越演,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心便越往下降,直至如今,早已冒名顶替到习以为常了。 想到这里,心没来由的一跳。冒名顶替……到……习以为常,这话怎的听起来那么奇怪呢? 实在是每一个字听来都不似什么好人会做的事。可这……怎么可能?梁衍眼皮跳了跳,下意识的开始为自己辩解,他喃喃道:“这是因为阎王爷不公平,薄待我梁衍,所以我才要为自己逆天改命的。” 听着耳畔熟悉的辩解话语,露娘又捏了一块甜糕送入口中:梁衍这表现还真是从不叫人意外。那所思所想就不曾跳出过那只名为“推责小人”的笼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是你都在背后安排好了吗?”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的梁衍看向露娘,问道,眼看露娘只用眼风扫了他一眼,什么都未说,等了片刻之后,便自己开口做了回答,“是了!你这般厉害,定是早就解决了这件事。只是那几个恩客还好,左右只是些旁支的不重要之人,那郭家兄弟却是正儿八经的嫡支,你这也能安排好吗?” 露娘捏了一块甜糕入口,没有理会梁衍,却也不急,因为便是自己不回答,梁衍他也会自己回答自己的。 果然,下一刻便听梁衍眼见等不到她的回答,自顾自的‘为她’做了回答,说道:“虽是有些难,但你这般厉害,定是能解决好的,如此一来,我只要等着就行了?” 胆小懦弱的人又怎么敢面对那血淋淋的现实?梁衍不知道她同黄汤的事,所见只有她露娘是迷途巷里的暗娼这一点。可一个暗娼又哪里来的本事安排这些贵人之事?不说用脑子想了,便是巷口纳鞋底、大字不识两个的妇人,遇到这等事也会忍不住收了迈过来的脚,疑惑的问她是如何办到的,梁衍却是一句都不问,自顾自的说着她这般厉害,定能解决好这些事的。 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她变戏法啊! 露娘咀嚼着口中的甜糕,冷笑了一声:她当然知晓梁衍口中不断肯定她这般厉害的原因,倒不是当真有多信任她,觉得她无比了得了,只是过于胆小懦弱之人,总是不敢直面那不敢面对的真相的,所以自愿沉入美梦之中,不肯醒来。便是有人想要唤醒他,还是固执的捂着自己的耳朵,瑟缩着身子不肯听,不想听,也害怕听的。 谁能叫醒一个装睡之人呢? 所以,根本不用她回答,梁衍自己会为她寻各种借口的。 这样一个天生会捂着耳朵,往她这迷途巷里钻的梁衍,自然是个不用炼化的天生傀儡。只是……身上油水实在太少了,塞牙缝都不够,便连她……也只能物尽其用罢了。 听着梁衍自顾自的不止为她做了回答,还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如此一来,我只要等着就行了?” 想的真好!露娘忍不住笑了两声,笑声中的嘲讽之意都懒得遮掩,点头“嗯”了一声,说道:“嗯!你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她费了那么多心力为自己逆天改命,梁衍却想着“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当她露娘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善人不成? 那童大善人的案子街头巷尾的茶馆里还在说呢!那街边玩闹的小童也日日唱着“周扒皮”呢,梁衍却想着什么都不用做?白等她露娘送出的大馅饼?嘴角浮起的笑意一把小小的团扇又怎么藏得住? 狐狸尾巴都翘着在梁衍面前来回晃了,梁衍还会自己捂着自己的眼睛装作看不见。 大抵是她的笑意实在太明显,又或者是那被梁衍当作摆设一般的心跳的太激烈,不断提醒着梁衍,梁衍捂住心跳快的不能自已的胸口,想了想,问她:“郭家那里,当真不要紧吗?” 露娘摇头,瞥了眼梁衍捂住的胸口,说道:“不要紧。” “他们不会有意见吗?”梁衍又问。 露娘继续摇头:“不会有意见。”说着目光自梁衍那依旧活着的、跳动的心口收了回来,心依旧活着又怎么样?梁衍自己把心换了,不信它了,自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你不是这些时日闲着发呆时常叹这般什么都不用愁的日子恍若如坠梦中,怕一朝随时醒来吗?”露娘用团扇遮住了自己翘起的唇角,说道,“那就当成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吧!” 看着梁衍按压在自己胸口的手用力按了按,使足了劲将那活着的,将要跳出来的心重新按了回去,他眼皮颤了颤,刻意忽略了露娘语气中的嘲讽,干笑了两声,点头说道:“若真是美梦……我当真希望永远不要醒来了。” “梦里什么都有。”露娘看着梁衍,面上笑容不变,“什么都不缺,自是醒不醒来都无妨的。” …… 一顿朝食并着午食的饭食吃罢之后,面对酒楼里姿色出众的舞姬们,郭家兄弟还是出了门,倒是未再去观楼了,昨日那俯视众生、与民同乐已然享受过了,观楼去不去的自也不重要了。倒是神思恍惚的食了一顿饭食之后,记起上回大理寺衙门前未施粉黛的惊鸿一瞥,又听得大宛王子口中提及的女孩子今日“女为悦己者容”的特意打扮了一番,虽说那位温娘子特意为之梳妆打扮的对象不是自己,可郭家兄弟并不在意,就冲着那不知为何能想到自己母亲的古怪感觉,也让他二人着实在意不起来。左右他们想看到那张脸,是又记起迷途巷深处那节红粉灯笼的摇曳风姿了。 卖屋宅摆件的铺子哪条街上最多,两兄弟自然知晓,是以一出门就有了方向,直奔那条街上茶楼的包厢之后,便举着千里眼四处张望了起来,很快便找到了吃罢午食,来铺子里看屋宅摆件的温明棠与林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两人此时正在一间订做屋宅屏风的铺子中,女孩子在那半透的屏风之后,身影轮廓清晰可见,可那轮廓之内具体的相貌模样却是看不真切。大宛王子看着郭家兄弟举着千里眼对着那屏风看了许久,直到女孩子从那屏风后走出来,同林斐相识一笑,方才放下手里的千里眼,看着那不远处的屏风铺子,沉默了良久之后,忽地来了一句:“真是一举一动,皆楚楚动人。” 这般的形容显然不是指的屏风铺子里那灵气十足、性子坚毅、举手投足不见半点拖泥带水的女子,反而更似是对那迷途巷里听闻风姿动人的花魁的无尽遐想。 大宛王子下意识的挑了下眉,看着面上神色不显的郭家兄弟,知晓这千里眼一举一放之间,又让两人往那无底洞里下坠了不少。 不过这些……显然还不够,也不知露娘接下来会如何去做。 才这般想着的大宛王子也未料到那么快就见到了动作。 端午过后的几日,郭家兄弟照常在他这里享受同买醉,直到这日一大早,酒楼方才开门,天刚蒙蒙亮,便连大宛王子这个做东家的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神情倦怠之时,郭家的小厮上门了。 虽同是郭家小厮,可对于不同人身边的小厮,大宛王子自然知晓事情轻重是不同的。一看来的是郭家主事之人身边的小厮,不敢有半点怠慢,连忙将人迎进了门,刚想让人烧水上茶,那小厮便摆了摆手,表示不用了,而后语气急迫的对他说道:“劳烦将两位公子唤醒,家里出白事了,旁支的十三老爷今早在书房里投了缳,家里急唤两位公子回去!” 郭家旁支的老爷公子有不少,多数时候,于大宛王子,甚至郭家兄弟而言都只是个排行,可行十三的这个……近些时日因着迷途巷那里的事,着实有些不同。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大理寺小饭堂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百九十章 腐乳肉粽(十七) 虽然知晓大宛王子一向知情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无故唤醒他的。可习惯了在这里放纵自己情绪,不压抑自己的郭家兄弟还是冷着一张脸对上了前来唤人的大宛王子等人。 同一众下人站在一起面对郭家兄弟的冷脸时,突地想起几日前端午自己在观楼之上同众人一道看龙舟,被郭家兄弟笑言的“好歹也是王子身份,同下人站在一起做甚?”虽早有准备,面上神情不显,好似察觉不到两兄弟的冷脸一般安静的站在那里,可心里却依旧忍不住自嘲:郭家兄弟的客套听听也就罢了,暴君似的人,那蓄起的脾气总要寻个发泄之地的,不能对着林斐这等硬茬子发泄,便也只能来他这里享受、买醉的同时发泄一番了。 那杨氏作为郭家兄弟身上引线的主人,当然是清楚这些事的。长安城能被郭家兄弟放在眼里的酒楼不止一家,可其背后的东家却皆不是好惹的,也只有他这里,听起来王子身份在身,面上不输势,光鲜好看的很,可实则在杨氏眼里就是个专供郭家兄弟发泄脾气之地罢了。 所以,无权无势的质子究竟是如何开起这个酒楼的?虽里头掺杂了无数博弈,他也尽了力,可既是买卖,自然少不了各取所需的。因为有人需要,所以,他这酒楼便平地而起,开在了这条寸土寸金的富贵大街之上。 这也是他——一个毫无背景权势支撑的质子王子将手头所有可用之物尽数抛出之后,所能为自己博到的最大获利了。心中暗暗叹了一声,看着自己费尽多少心力才为自己博到的最大利益于郭家兄弟而言却是一出生就有,且还是有的多得多,心里的凉意便愈积愈盛,多数人不是什么圣人,有些事,实在是很难让人服气的。 安安静静的帮着递了块擦脸汗巾过去,郭家兄弟那被人扰醒清梦的火气总算是压了下去,两人张开双手,一面让底下的人为自己穿衣,一面让人将那朝食端上来。 “实在仓促,有几道费功夫的菜还在厨房里炖着,上不来了。”大宛王子恍若没看到两人的冷脸一般,笑吟吟的说道。 郭家兄弟点了点头,扫了眼那几张案几上的朝食之后,对大宛王子说道:“不怪你!实在太仓促了,谁叫我等这个十三叔死的这般不是时候呢?” 人只是未睡足,却不是傻了,自然记得这个十三老爷就是他们这些时日惦记的迷途巷那节红粉灯笼的恩客了。 虽是个连面都未曾见过的暗娼,可因着这些天都在惦记着,连带着这个十三老爷都不消下人提醒是哪个,两人就清楚了。 只是既是丧事,且好歹也是有些血脉的旁支族人去世了,可两人却是毫不掩饰的发出了两声带着微妙畅快之意的笑声:“哈……痴情人!总算是死了?怎的不为心上人搏一搏了?” 来传话的是郭家主事之人身边的小厮,不知道这些时日两人的心思,却听得出两人话里的阴阳怪气,对两位公子的举动虽有些无奈,却也只得解释道:“那十三老爷确实痴情,想和离来着。可原配同几个儿女以死相逼,原本就这般闹着,本想着待到那新鲜劲过去了,十三老爷便会放下的。是以原配同几个儿女寸步不让,寻死的事这些时日也闹了不止一回了,却不是十三老爷,是原配同几个儿女寻的死……” 话还未说完,那厢喝了两口粥的郭家兄弟便笑了起来:“哟!那先前怎的没听说有人来报丧?是没死成吗?” 传话的小厮点头,隐晦的说道:“发现的早,被人救下来了。” 这话一出口,便换来了郭家兄弟的两声讥讽:“那还真是挺巧的,他们寻死觅活的好几次都没死成,我们郭家的人死一次就成了!还真是死皮赖脸的赖在郭家不走了,挺会做戏的嘛!” 这讥讽之语落在大宛王子耳中半点不觉意外,寻常人遇到这等事多是捡好话以及安抚之话说的,可郭家兄弟显然没有这等顾虑。于喜欢“俯视众生”的郭家兄弟看来,他郭家血脉天生就比旁人高贵,郭家的门楣自也不是谁都好进的。所以,那十三老爷的原配以及儿女们这般闹,就是想留在郭家罢了。 “我等那位十三叔身上半点功名没有,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看来看去,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郭’这个姓氏了,这群人这般闹不是贪图我郭家的门楣又是什么?难道还能是图十三叔那个人不成?”郭家兄弟冷笑道,“还做戏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肯和离,不是为了死皮赖脸的赖在郭家,又是为了什么?”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恶者……自也见恶了。大宛王子挑了挑眉,对郭家兄弟的看法不觉奇怪,况且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郭家十三老爷的原配同儿女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一方投缳一次就彻底死了,另一方则雷声大雨点小,嚷嚷了大半天的都没死成……这些事随着那位十三老爷的死,郭家上下怕是不会善了了。 因着露娘的关系,那十三老爷连同他原配以及几个儿女的事情这几日他们都知晓了一些,原配家中只是寻常商贾之族,嫁那十三老爷算是高嫁,不肯和离除了多年夫妻,心头不甘之外,还有其娘家舍不得断了这郭家关系的缘故。 郭家的权势随便露一点到外头,于寻常商贾之族便是天大的好处了,因着嫁了这十三老爷,原配娘家这些年多赚了了不少小道送进门的生意。 只是眼下十三老爷这一死,原配娘家这么多年吃进去的小道生意的利钱怕是要连本带利的都吐出来了。 瞥了眼一旁神情平静的传话小厮,对郭家兄弟“原配以及儿女死皮赖脸”的说法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来,显然死的虽是十三老爷,可原配娘家连同那几个有十三老爷一半血脉的孩子都要倒霉了。 虽然说起来也算是郭家的血脉,可郭家那么大,自是不愁旁支子孙的,郭家真正会在意这几个孩子的,怕是也只有投缳死了的十三老爷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可眼下这人死了,这几个孩子连同原配自然没人在意了。 看明白了这一点,大宛王子心里忍不住唏嘘。 这个事原配做的好似也只是努力挽回自家夫君这一件很多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这种夫妻间的家务事原本就是清官都难以断明的,可眼下不巧的很,十三老爷死了,原本只是做了寻常事的原配以及几个儿女先时闹着寻死的举动就成了假死演戏闹事逼死十三老爷的由头。 摇了摇头,听那传话小厮对郭家兄弟说道:“公子过去走个场便成,旁的事莫要多管!” 听起来只是一句寻常的交代,可郭家兄弟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言外之意,闻言不由来了兴致,忙问:“怎么了?” 传话小厮咳了一声,看了看周围,大宛王子见状会意,连忙摆手让下人都退了出去,原本自己也要跟着一道退出去的,那小厮却看了他一眼,明白这一眼用意的大宛王子恍然,却并未立刻停下脚步,而是又看向郭家兄弟,见他二人点头之后,方才留了下来。 待人都出去...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自然明白了小厮话里的意思,点头笑道:“十三叔尸骨未寒,这般……倒叫我等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逼死的人,欠我郭家一条命,没让他们用命来还已算是客气了,”小厮笑着说道,“再者,十三夫人嫁进郭家多年,这些年享的好处不少,是时候该收回来了。” 三言两语之间已然透露原配一家要倒霉的结局了。大宛王子心里叹气:这郭家的门楣果然不是好进的,这般一合计,那原配嫁进来看似是得了好处,可此时郭家突然出手,将原配一家一口吞了。岂不是叫原配一家这些年花费精力筑起的金山都在刹那之间易了主? 便是那些帮郭家做工的管事、小厮,这般勤勤恳恳多年还能每月领个月钱呢!原配一家这般一来却是当真什么都留不下了。 难怪郭家的金山一直不倒了!大宛王子想到出手的露娘,更是好奇:也不知这般不好相与的郭家,她一介暗娼究竟要如何从这郭家身上榨取好处。 耳畔小厮同郭家兄弟依旧在说着。 “那原配一家怕是不肯给钱善了的。”郭家兄弟说道,“怕是会嚷嚷着夫妻事什么的。” “无妨,太爷说了,只要是借了郭家的势赚的银钱,就是进了郭家的笼子,任它在里头再如何扑腾,该吐出来的最后定是会吐出来的。若是他们不老实,就‘教’他们老实。”小厮说道,“左右最后总能拿回来的,咱们郭家的肉可不是好吃的!” “就怕死也不老实!”郭家大郎撇了撇嘴角,说道,“这等人多了去了,会死皮赖脸的赖在我郭家不走的,也不是什么善茬!” “大公子这话错了,死了……自然就老实了。”小厮笑着说道,“就似十三老爷一般,死了……就不惦记什么暗娼了。” 一句话顿时点醒了郭家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了然:“原来十三叔竟是……诶,可惜了那红粉佳人了。” 一旁的大宛王子恍若未听见一般,任心里如何的对此惊骇不已,面上神情依旧不显。当然,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话了,显然自己也被郭家相中套进笼子了。 “太爷说了,东家不是外人,往后总要帮公子打点生意的,算是自己人,自是不必避讳的。”小厮笑吟吟的说道。 这话若是放在先前叫自己听了,自己怕是要吓坏了,郭家这般猝不及防的朝他露出了骇人的真面目,谁见了不害怕不慌张的?可此时……看着朝自己望来的,带着明显探究之意的那几双眼睛,大宛王子笑了笑,俯身施礼:“能得太爷、公子赏识,在下荣幸之至。” 面对气势汹汹的郭家,他当然不会再怕了,因为,他这几日才见过那位田大人。 想起小厮方才说的那些话“……进了郭家的笼子”,郭家能拿十三老爷、拿那十三老爷的原配及几个儿女当笼中之物,旁人自也能将整个郭家置入笼中,当成自己的笼中之物。 那位田大人离开前曾留给他一句话: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 想起前些时日那些掉脑袋的周扒皮玩弄了这么多年的村民,最后死的这般干脆,大宛王子深吸了一口气:还真是因果循环,从来报应不爽。只是不知那般厉害,一双眼洞悉人心的红袍会不会也遇到他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看着对面的小厮以及郭家兄弟面上露出的满意表情,大宛王子笑容不变:郭家总是喜欢将人养肥了再杀的,要他自己解决郭家当然是痴人说梦了,可他知晓,眼下有只更凶狠的恶虎盯上了郭家,所以自己当然敢做一回短视小人,收郭家的好处,借着郭家喂食的东西让自己更肥更壮了。因为他知晓,郭家……等不到将自己养肥了再杀的那一日了。 恶虎食人……哪里需要似那十三老爷原配一家那般等上个十年二十年的?知晓等不到那一日,郭家就要没了,他当然敢收好处了,因为死人……是没办法向活人要账的。 所以,便是露娘当真进了郭家的门楣,也不过是进了个注定要倒的大族,黄粱一梦罢了,也不知这些,那个名唤露娘的暗娼知晓不知晓。 不知晓一点不奇怪,毕竟郭家瞧着这般势大,如此勋贵,也不见惹上什么官司,任谁第一眼瞧了都是个顶好的去处,若不然,那原配一家也不会这般寻死觅活的不肯和离了,可若是知晓……那就有意思了。 明知是纸糊的空中楼阁,也硬要往里挤吗?那个露娘可不似会做出这等赔本买卖之人啊! 第六百九十一章 腐乳肉粽(十八) 郭家一个旁支的,身上没有零星半点官职在身的族人死了,且还是自己投的缳,自然在长安城掀不起半点风浪。之后种种,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在那两扇郭家大门之内了。 膏粮锦绣的大族人丁自然兴旺,单单嫡支人数便有不少,更遑论那不起眼的旁支了。寻常百姓眼里羡慕的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富贵闲人,在这膏粮锦绣的大族之中多如牛毛。事实上除却那几个族中主事的以及后辈最悉心培养的有才子弟之外,旁的尽是这等被外人羡慕不已的富贵闲人。 虽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事,可因着死的那个人姓‘郭’,各家便是人不到,派底下人送去吊唁之物以示对“郭”这个姓氏的尊敬还是不能少的。 不似往常出现在长安城街头那般被人前呼后拥的环绕在中间,在这吊唁的灵堂里,郭家兄弟的位子被设在了角落处。 当然,这并不是说郭家兄弟去不了正中的位子,而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灵堂之上那正中的位子都是要跪坐在那里不断磕头还礼,诵哭逝者的,半天下来,腿跪麻了不说,连嗓子都哭哑了。 这种吃苦受累的罪郭家兄弟自是不会受的,是以呆在了角落里,比起灵堂里众人的跪姿,倒是毫不掩饰的大剌剌的盘腿坐在那里无聊的把玩着手里的九连环。 至于这般在灵堂里坐着,不哭不跪的玩耍奇巧小物算不算对逝者不敬什么的……郭家兄弟冷笑:生前都不用敬着的人还期待自己死后换来他们的敬意?开什么玩笑!没见各家被派来吊唁的都是些管事下人什么的,走个场而已嘛! “还有半个时辰,坐满半日,以示对十三叔的敬意就能走了。”郭家大郎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之后,将手里已经拆开的九连环重新装了回去,而后同弟弟郭家二郎手中的核桃雕舟换了换,继续把玩起了手里的小物件。 不成想,核桃雕舟刚到手,还未捂热,那来来往往,跨过郭家门楣的各家管事、下人之中便出现了一道身影,看到那虽着了一身低调的墨色衣衫以示对死者的敬意,可因着气质实在太过出众,以至于一眼望去,实在难以忽略的身影时,郭家大郎把玩核桃雕舟的手一停,下意识的推了推一旁才上手玩起九连环的郭家二郎,道:“林斐来了!” 一众管事、下人之中倏然出现了林斐的身影,两人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被杨氏长久‘教导’之下形成的本能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便已然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见家里主事的,以及父亲、母亲他们都不在这里。事实上早上露了个面之后,家里主事的便走了,说是有点事出去一趟,让他们莫管,待到跪满半日,自己离开便是。早得了先前小厮提醒的两人自是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的,于是便坐下来在这里撑个半日的场子,待到下午,再换另外几位嫡支堂兄过来撑场子便是。 当然,母亲他们虽没有明说他们离开是去做什么的,可有了提醒,两人自也清楚家里人这是去收笼子里那原配一家借了这么多年郭家之势的利钱去了。 郭家的金山当然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了。想到那些放高利的被人在背后骂“黑心肝”什么的,吐着唾沫嚷嚷着‘晚几日还钱,那利钱都快比上本金了!’到最后往往会逼的人卖了家里的屋宅,甚至倾家荡产的来还这利钱,两人只想笑。 虽然不是主事的,也未亲自经手过这些事,可好在有些事看得多了,多少也算看出些许眉目来了。虽没有具体的银钱账,可看那原配一家到最后连本带利赔进来的,那当真是吃干抹尽一点不留的。 比起那些放高利的,至多能将人榨出来还债的也不过是‘倾家荡产’而已,多的也榨不出来了,毕竟借高利的多是寻常的,没有多大本事的百姓,榨干了,也只有手头这点祖上本就积攒下来的家宅田地了。 可他郭家得到的却是最少也是‘倾家荡产’的利钱。这还不算,那原配一家原本商贾世族,便有不少产业了,虽说是高嫁,可若不是对方家业不小,高嫁都没这个门槛呢!能攒下这基业的商贾自然经商之上颇具天赋,更何况这些年兢兢业业的做事,“为了自家的基业”经营,比起外头请的那些管事来,自是更尽心竭力,不遗余力。要知道请个这样手腕厉害的帮忙管理家业的管事,那都不是如寻常做工之人一般领月钱的,而是要领分成的。算下来,这么多年给出的分成都不是一笔小钱了。可眼下……呵!这些……管他是借郭家的势赚的,还是靠自己本事赚的,通通都要被郭家一口吞了。 真当他郭家给出的肉是白给的不成?想起母亲常说的那些话:吃相……要好看些!人活一张皮,那张皮总要有个人样、体面些的。 比起那些放高利的恶名声,他郭家的名声便好得多了。今次这事,也是他郭家被逼死了一条人命而起的。那么大的勋贵,又是开国功臣之后,做事处处体面,到最后竟反叫那吃相难看的原配一家欺负了去,外头已然有这等声讨谩骂之声了。 生意做得好,又能顾忌自身名声的商人罕见,而原配一家显然不是这等名声极好的商人。有经商天赋,眼光老道是真,可为了挣银钱,这些年没少落人话柄,被骂吃相难看,外头的名声自然不会好听。 或是那些年互相争抢生意的同行,毕竟同行相争一贯凶残的很,或是低买高卖损了寻常百姓的利益,被人指着鼻子在背后骂,以往对这等人还没有个明确的称呼,前些天“周扒皮”的事一出,原配家中也没少被人骂‘周扒皮’来着。 虽说也确实有那些有本事的商贾赚钱的同时还兼顾体面的,可原配一家显然还没到这等火候。前两日母亲私下曾说过,若真有那么远的眼见,晓得顾虑名声,也不会寻死觅活的同十三老爷闹了。 这十三老爷又没什么嫡亲的、关系极好,且愿意死后还替其照顾孩子的兄弟姐妹,上头老爷子什么的也已经死了,可说这十三老爷一没,族里哪还会顾及那几个不是自己嫡亲骨血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的儿女!便是自己的儿女,多得是将看不顺眼的儿女丢出去挡灾借势的。 “当你借的这势只剩这一根连着的线时,便要考虑这根线一旦被断开之后的后果了。这原配家中显然没有做好这准备。若是我,即便不甘心,想闹,也要考虑最坏的结果。所以定是早早就开始布局将生意撤离长安了。届时,便是闹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十三老爷没了,郭家想一口吞了自己娘家的家业也没那么容易。甚至搞不好,还能反赚几分郭家的产业回来。”母亲彼时的声音之中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她当早做准备的,而不是在那里瞎闹。像这般瞎闹,便容易着了旁人的道,反被人拿捏住了错处,不止十三老爷没闹回来,连整个娘家都要一并赔进去了。” “她娘家为了借郭家的势将所有家业都弄来了长安,有不少还与郭家的铺子门对着门。这原配一家也委实... 这十三老爷的死不管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受不住投的缳,还是里头夹杂了旁的什么原因,大理寺这等地方办事总是要讲证据的,而巧的很,他郭家办事也最是讲证据了。 说这十三老爷是被逼急了自己投的缳,就是他自己投的缳,不管怎么查,找多少仵作过来,这十三老爷的死都是干干净净,一目了然的。 走到棺椁边看了眼里头这位据说痴情的十三老爷,目光落到他颈间投缳留下的勒痕上顿了片刻之后,林斐收回了目光,点头,对郭家兄弟说道:“听说是被逼急了,投的缳?” 郭家兄弟点头,摸了摸鼻子,笑着说道:“先前是家里闹,死了好多回都没死成,每次一寻死,都会‘巧合’的被人发现,这些……”两人朝林斐挤了挤眼,“你懂得,就是不想和离罢了!却没想到我这十三叔不喜欢演戏,而是来真的。眼下么……真出了人命,两家自是免不了争执了。” “不奇怪。”林斐听罢之后,又转身问郭家兄弟,“几时下葬?” “老规矩,七日之后呗!”郭家兄弟说道,“我这十三叔又不是那原配一家杀的,是自己投的缳,报不了官。要真是他们动的手,我郭家早去官府报官了,也不会让我这十三叔这么白白死了。所以眼下也只能日子一到就入土为安了。” 林斐点了点头,目光从躺在棺椁之中的十三老爷身上离开,转到了对面勾肩搭背的郭家兄弟身上,而后开口说道:“听说你二人为这梁衍的死觉得大为畅快,觉得他是‘咒人者反将自己咒死’了。我过来也是要同你二人说一声,叫你二人心里有个准备,迷途巷死的那具焦尸……不是梁衍。”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便是一惊,两人诧异道:“怎会?不是有人证吗?”话才出口,也知道这话委实显得自己有些不容人了,两人尴尬的‘咳’了一声,记起要体面,遂解释道,“当日那事……你也见了,知晓我二人同他有仇,当然恨不能是他咒人者反被自己咒死了。”两人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就梁衍那副好似天底下都欠了他的模样,连我两兄弟都敢出口挑衅,会不会是得罪了不知道什么人,被人杀了,过后又在迷途巷搞了一出戏法,好毁尸灭迹?” “时间上来不及。”林斐摇头,说道:“我等找了除却那几个酒鬼之外最后一个接触梁衍的债主,算了算梁衍从他那里出来,到走到迷途巷大约要小半个时辰。你等知晓的,他当日折了手,那模样很是显眼,走的是哪条路,直至迷途巷附近都能寻到人证,所以知晓他走到那里需用小半个时辰,那几个酒鬼又不曾磨蹭便直接跑来报官了,我等算计了一下,时辰什么的都对得上。便是梁衍刚走到迷途巷那里就被红白撞煞吓死了,而后一把火开始烧,衙门的人赶到时也不至于看到一具已然凉透的焦尸,所以,那焦尸决计不可能是梁衍。” “因为旁的都能说谎,唯有时间这等事是做不了假的。”林斐说道。 第六百九十二章 腐乳肉粽(十九) 即便是生来几乎事事顺心的郭家兄弟也不可能万事皆能如了自己的意。林斐走后,同前来交接的堂兄弟打了声招呼,两人便脱下了披在外头的丧服,回了酒楼,而后便开始拉着脸一杯接一杯的喝起了酒。 虽是臭着一张脸,摆出生人勿近的态势惹的舞姬们战战兢兢的不敢随意靠近。可大宛王子知道,越是这般生人勿近,一言不发,越是需要有人前去安抚两人的情绪。 于郭家兄弟这等腹里一包草的二世祖而言,一言不发难道还能是想自己独自想出对策不成?两人要是有这法子,也不会被杨氏打发到酒楼里来吃酒作乐的打发时间了。 走上前为两人倒了杯酒,而后问起了缘由,得知是从林斐那里听来的“焦尸不是梁衍”的噩耗令两人这般憋屈时,大宛王子心中一阵默然。 那焦尸不是梁衍算是什么意外之事吗?就连酒楼里不少说书先生,乃至机灵些的寻常百姓都知道其中有古怪,这两个二世祖虽不聪明,可好歹也被杨氏这等聪明人教导了这么多年,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不成? 看着两人愤愤的说起自己“还想着会不会是梁衍那副丧气嘴脸得罪了旁人,被人用这一出法子解决了”之时,大宛王子下意识的挑了下眉,眯眼重新审视起了面前两个总被人前呼后拥环绕着,一言不合就掌掴他人的二世祖。 有这般的家势背景,便是底下的小厮走在路上那眼睛都是举到头顶上的,底气如此之足,自便是个纸糊的人都能强横的随意给人甩脸子,更别提这两个暴君似的二世祖了。 只是先时大抵是太顺了,从未遇到过什么能让旁人看穿两人底色的考验,以至于先时竟是没有发觉!大宛王子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惊讶之色。 那愤愤的语气还在耳畔响着,可那说的话……看到个焦尸,连似寻常人那般认真考量分析的举止都没有,而是因为自己希望“梁衍被自己反咒死了”,便一门心思,甚至自欺欺人的开始寻那焦尸就是梁衍的理由。 看似并不是什么大事,可那些愤愤语气中自欺欺人的话语却将两人的“外强中干”暴露无余。 不说厉害之人了,就是个寻常人,面对惹了自己的梁衍,遇到这等事时都不会一厢情愿的寄希望于“旁人出手解决了梁衍替自己出气”,而是会率先分析一番死的那个究竟是不是梁衍,若是……那自是乐的欢喜,甚至若是换了个人,譬如林斐那等人,哪怕一番分析下来就是梁衍,怕是还会再三确认,生怕让梁衍诈死逃脱了。 一方自欺欺人,主动蒙了自己的眼,寄希望于旁人来替自己报仇,另一方却是小心谨慎,绝不放过。这便是两者之间的差别了。 再一想那梁衍总是请大师们做法,寄希望于鬼神助力自己得偿所愿,其实这郭家兄弟骨子里同梁衍也没什么区别,一方寄希望于鬼神,一方寄希望于旁人,都是不敢直面真相的懦弱之辈,不同的只是一方是个破落壳子,另一方郭家却是如日中天,气势正盛罢了。 想明白了这些,再想起梁衍同郭家兄弟的恩怨,突地觉得双方还真是“棋逢对手”了。 只是这次……不知道‘假死’脱身的梁衍,携‘鬼神’为底气卷土重来时,面对郭家兄弟的家势底气,这两方哪一方能更胜一筹了。 当然,虽看明白了对方外强中干的底色,该安抚的还是要安抚上的。大宛王子‘贴心’的安抚两人说道:“看来那焦尸确实不是梁衍了。”眼看两人眉眼间积起了躁郁之色,他又道,“不过林斐既然这般关注这个案子,还特意来看了十三老爷,那焦尸又被大理寺收了,想来这案子是准备跟到底了。” 两人眉眼间的躁郁之色果然一顿,很快便有了散开的迹象,而后大宛王子又‘贴心’的说道:“我等确实是没有那神童探花郎的本事的,可眼下这件事却是歪打正着,不用我等操心了。梁衍这般自作聪明一番,使之成了案子被归入大理寺,倒叫我等不用自己出手,便可以借用林斐的手来解决他了。” 这话说至一半时,两人眉眼间的躁郁之色便已消的差不多了,时刻注意着两人挂在面上的脸色的大宛王子又道:“我等蠢人也能让聪明人为我所用,做我等手里的刀,为我等报仇的!” 一句话听的两人心情一下子大好了起来,点头摩挲着下巴说道:“好似是这么个理!虽然心里有这么个疙瘩,不过林斐自会替我等解决这疙瘩,不用我等操心了。”两人说到这里,举起案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开口说道,“如此……我等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这话听的大宛王子险些没憋住笑出声来,心里将那一日郭家太爷身边的传话小厮说的那些话,露出的凶狠面目反复回忆了好几遍,让自己心里多生出了不少警惕之心,确保自己不会一开口就笑出来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本也什么都不用做。生下来就能姓‘郭’这个姓氏,天生便比旁人高上几个头不止的。有什么惹了自己不开心之事或者人的,自会有人主动将之解决了的。” 其实,若不是看在郭家的面子上,他真正想开口说的是一句略带嘲讽的:“嗯!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眼下么,看在“郭”这个姓氏的面子之上,还是说些两人爱听的“姓郭便天生高人一等”的话来的好。 谁也没有想到,不过隔了几日,大宛王子与露娘便从郭家兄弟与梁衍口中听到了如此相似的一句话——“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真真是冥冥之中,颇有几分棋逢对手的因果相称之美。 大宛王子不知道露娘也说了一句如此相似的话,只是安抚罢了郭家兄弟,哄得那郭家兄弟心情愉悦之后,又说起了两人惦记了很多天的迷途巷的那节红粉灯笼。 “痴情人死了,那个露娘那里可要我派人过去将人喊来?”大宛王子问道。 郭家兄弟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而后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会儿下巴之后,郭家二郎忽地笑道:“诶!突然发觉我等好似还当真是什么都不用做,麻烦便会主动被人解决了。”原先两兄弟是被痴情人十三老爷的马车挡在了露娘的宅外,眼下这不开眼的挡门石主动死了,真真是想要什么来什么。 “是啊!如此看来……我等的好命还真是天生的。”郭家大郎点了点头之后,说道,“事事顺遂,万事皆如意。还真是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看着眼前感慨自己“天生好命”的郭家兄弟,大宛王子面色平静。若是放在之前,看着两人这般感慨,想到自己如此费心费力的谋划与所求对方天生便能拥有时,心情难免不畅的。也会感慨世事……真是不公平的如此明显,连遮都不遮掩一番。 那些回身望去,身后空空如也,没有权势、背景、家人底气为支撑之人不论是抱怨也好,还是痛哭也罢,甚至愤恨之下寻了短见也不会有人来理会自己分毫的,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而为罢了。 可眼下,看着得意感慨自己“好命”的郭家兄弟,大宛王子心里却是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人之将死之前总是有回光返照的,这郭家还在得意的挥刀收割着自家笼子里的猎物之时,却不知道自己此时已被更大的笼子所罩住,等着收割他一家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何况是这等“什么都用做,等着就行了”的二世祖了,他们也确实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行了。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两人此时还未娶妻,年华大好,却已叫他看到了两人身上弥漫出来的死气,看着面前的两人,恍若看到了两抔连姓名都没有的黄土。 他二人可知自己在整日吃酒作乐的虚耗光阴之间,嚷嚷着无聊时,他们所剩的光阴已经几乎无几了? “不过那个露娘……还是晚些时候再提吧!”两人拿着从郭家太爷身边小厮那里听来的话‘教导’这个要为自己打理酒楼的手下,“先前来传话的时候不是说过了么?‘十三老爷死了……就不惦记什么暗娼了。’”两人‘提点’大宛王子道,“可见家里不喜欢暗娼,还是等风头过了再把人喊过来看看吧!” 先前是十三老爷的马车挡在了中间,隔绝了两人想要看一番露娘真容的视线,眼下搬走了十三老爷这颗石头,‘家里的不喜欢’又化作了一块石头,依旧堵住了两人前往看清露娘真容的脚步。 大宛王子认真的想了想,看着面前哼着小曲感慨自己“命好”的二世祖。 命好么?露娘那地方是迷途巷,无底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两人往下越坠自是越深,离头顶那出口也越远,此时有颗石头挡一挡,看着好似确实是好事,也是两人“命好”的证明。 可偏偏这种事同旁的事不同,露娘摄的也从来不是两人这具血肉皮囊,这石头越是挡着那具身体皮囊的壳子,不让他二人瞧见露娘的真容,那魂便越陷越深。 人的躯壳和魂从来都是反着来的,所以很多‘鸳鸯’被家里人百般阻止时,总是越阻止,感情越好的,而一旦将那外人的阻挡——那颗石头搬走了,那感情也渐渐回归平淡,甚至反而开始恶语相向了。 所以,这哪里是‘命好’?而是两人的命开始坏了呢!想明白了这些的大宛王子摩挲了一下下巴,忽地觉得自己搞不好也能去城隍庙前摆摊帮人算算命了,甚至他算的……指不定能比不少神棍还能更准些呢! …… 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晒在身上,温明棠坐在院子里,认认真真的在林斐先前画好的梧桐巷屋宅图上添上了一座山水屏风。 前几日同林斐一道逛了卖屋宅摆件的铺子,订好了一座山水屏风,二人在买时便已经想好了将之摆放的位置,温明棠便提笔画了上去。 这般两人一点一点的将屋宅布置成喜欢的模样的感觉,温明棠也好,还是林斐也罢,都乐在其中。 端午那日送腐乳肉粽给赵司膳时曾闲聊过一番,得知她与林斐正用心的布置自己的屋宅时,赵司膳叹了口气,看了眼温明棠,道:“这等慢慢来的感觉叫我听了都有些羡慕了。可惜我这年岁不小了,虽说都已到这年岁了,可还是要考虑照顾孩子的问题的,是以总不能拖太久,届时估摸着直接买个现成的宅子住进去了。” 不说大荣了,就是放在现代社会,眼下三十出头的赵司膳也确实到考虑孩子的年岁了。不是什么人都有那顺遂的家世,稳定的境遇能在最好的年华同良人喜结连理的。赵司膳同张采买两个……真真是一人手握一把斧头,面对环绕在身边的荆棘,硬生生的一斧头一斧头的劈开了这禁锢自己,刺的自己鲜血淋漓的荆棘。 想起看山水屏风时,见那铺子里有一座画满荆棘的屏风,那铺子老板甚至都在那屏风上盖了布,以防进铺子的客人看到。 她同林斐当日问起时,老板便脸色犯难的解释道是有人订做的,这等寓意不好的屏风他们一般而言是不会卖的。 老板这般犯难当然也是有缘由的,荆棘自古以来就有‘小人’的隐喻,这等屏风自然寓意不好了,也不知是什么人订做的这等屏风摆在屋宅之中。 正回想着近些时日发生的事,听得身后的房门“嘎吱”一声开了,重新换上官袍的林斐从里头走了出来。温明棠回头望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屋宅窗边案几上的笔架,这雕了松柏的笔架当然不是她的,而是林斐的。 不止案几上的笔架,还有博古架上的几本名家史册以及一旁屏风上搭着的那件趁着午时闲暇去吊唁时所穿的墨色衣衫……她的屋宅之中不知不觉间多了不少林斐的东西。 或是午时在她这里想案子或是思虑各种事时随手记下的一番所思所想,或是带着几本正在翻看的名家史册过来,顺便放在了她这里,又或者是要出去,来她这里换件衣裳什么的。 温明棠坐在院中,只觉得两人之间的举动越发的亲近,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互相融合彼此的习惯了。这一切……都自然的同现代社会男女之间从相识到相知的转变没什么不同。 想到这里,温明棠不由庆幸,虽说比不上现代社会,可好在来的是大荣,这般的举动不至于像前朝那般,将男女都捉去浸猪笼惩戒示人什么的。 那厢换回官袍的林斐则快步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伸手很是自然的将被风吹到女孩子额前的碎发掠到了她的耳后,问道:“怎么了?突地如此怔怔看着我?” 第六百九十三章 腐乳肉粽(二十) 看着走到自己身边坐下来的林斐,温明棠摇了摇头,这等两人之间开始愈发亲近的感觉其实是不消说的。感情也好,还是那亲近的感觉也罢都是自己的亲身体会,有同感那自是不必说的,没同感……那更不用说了,没道理要强按着对方的头来让对方与自己感同身受的,尤其还是有情儿女这种关系。 是以摇了摇头之后,温明棠说道:“想起那日看到的荆棘屏风了,是以难免好奇究竟是什么人会订做这样的屏风。” 摆置在家中的物件讲究寓意吉祥,这倒不是沉迷鬼神信奉什么的,而是到底是自己日常起居之所,有个好的寓意,自也能叫在其中过日子的人感觉舒适些。 反之,摆个这样的有小人环绕寓意的荆棘屏风在家中,委实是极其少见的。 对此,林斐只道:“不是那等全然不信风水玄学之说,想以此物提醒自己的;便是那等极信此道,摆在其中另有目的的。”至于这另有目的所谓的目的是什么,就不消他多说了。 那些用所学的风水之术害人的比比皆是。 温明棠点了点头,对林斐说道:“你那日盯着那屏风看了好久,满脸皆是思索之色,我原先还以为你会问那老板订做屏风之人的身份的,没想到你并未问起。” “其实是犹豫的,”林斐坦言,“毕竟近些时日接触的案子与此有关,看到这等反其道而行的物件,自是想问一问的。可当日思索了良久,实在没有寻出什么那屏风与此案有关的明确线索,虽也能亮明身份,从老板口中套了话来,可此举到底有借势压人的嫌疑,于是想了好久,还是没问。”说到这里,林斐声音轻了不少,他道,“端午那日……官民流水宴上,有不少百姓借着酒劲说了很多民生之言。” “我从那些百姓口中听到,寻常老实本分做活的百姓很多时候都是很抗拒官府没有半点证据就直接上门问话的,或是做工的百姓回头就要被雇主指摘责骂两句‘摊上事惹麻烦’云云的,或是自己开个铺子或者支个摊子谋求营生的,官府一上门,很多时候都是半天的生意直接黄了。”林斐说道,“寻常百姓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工夫?除了茶余饭后闲暇时听个乐呵之外,多数时候都是闷头做事,根本没有那么多心思与官府打交道的。” “所以,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之下,贸然打扰那订做屏风之人确实不好。”林斐想了想,说道,“便是最后查出这订做屏风之人当真与什么案子有关,一座才做好的荆棘屏风也不能作为害人的直接证据的。” 温明棠“嗯”了一声,目光复又落到了自己添上山水屏风的屋宅图之上,她看着案几上的屋宅图,说道:“院中墙面如何布置还要再想想,可以直接在墙面上做个镂空的造景,也可以在墙面之上题诗作画,又或者在墙根处种些自成一景的花草树木都可以。” “这些可以慢慢想,便是等到住进去再想都来得及,人的喜好也不会总是一成不变的,每隔几年换个景都成。”林斐说着,伸手将她案几上摆着的屋宅图收了起来,又看了看头顶的日头,说道,“还有一刻到未时,我要回去继续翻案子了,此时这尚处于歇息时辰的一刻,你我可以不想什么案子的事,说些话。” 听到这话,温明棠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只觉得这一刻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大抵是习惯了大理寺众人遇到案子时时常不分昼夜的埋在卷宗堆里翻查各式卷宗,以至于温明棠都快忘了大荣对官员做事的时辰是有明确规定的。 兴许是往日的林斐遇到案子时太过尽责,以至于面对此时掐算着歇息时辰的林斐,温明棠忍不住笑了两声。 不等温明棠解释自己在笑什么,那厢的林斐仿佛清楚了她心中所想一般,挑眉,问道:“怎的?可是罕见我这般计较歇息时辰的时候?” 温明棠点头,看着此时安然坐在一旁的林斐,说道:“先时听刘元他们说这案子除了具焦尸,什么线索都没有,简直一头雾水,我还在想你等怕是又要往卷宗库房里跑,找各种线索了。可此时见你这般镇定自若的样子,却是才发现,你心里当是有些眉目的。” 对此,林斐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目光落到女孩子的脸上顿了片刻之后,忽道:“我突地有些庆幸你眼下已出宫了。” 温明棠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微变,目光一直落在女孩子的脸上没有移开的林斐见状,笑了,他伸手,抚向女孩子的脸,动作温柔,指间触到女孩子温热的皮肤之时,方才停了下来,他道:“后宫开始进人了。” 圣上虽不似先帝那般痴迷女色,可显然也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个寻常的,有七情六欲的男子罢了。 端午那日下午的事被林斐三言两语的提了一番,而后说道:“圣上也是寻常人,也喜欢如花美眷尽揽后宫之感。” 当然,这并不是说圣上是什么情圣,又或者贪图美色什么的,而只是纯粹的出于上位之人喜好‘掌控’的缘由,将那些出众的美人都尽数纳入囊中罢了。 在这李家天下的君主眼中,美人同那些进贡上来的奇珍异宝没什么区别。 “早些年圣上为储君时,就有个美色过人的远房小表妹环绕在身边的。只是圣上不是情圣,当然知晓不懂事的小表妹会坏事,所以打发了,而选择了识大体的皇后。眼下朝局初定,自也不复当初了。”林斐说到这里,看着面前的温明棠,说道,“这两日有不少姿色极为出众,或是与皇后比肩,或是美貌更甚皇后一筹的美人被送入宫中,若是眼下你也在宫中,定也逃不开的。” “我知道。”温明棠听到这里,轻声说道,“因为圣上纳美人不是出于自己的喜欢,只是享受身为君主的权势罢了。” 所以哪怕圣上先时见过温明棠,温明棠那副“清冷中透着几分坚毅”的气质并非圣上所好,可……以圣上享受权势的本心来看,就冲着温夫人当年的美名,无权无势的小宫婢也是会被正贤惠的为自己的天子夫君分忧的皇后选中充入后宫,为那后宫百花园增添一抹颜色的。 就似很多喜好收藏名家典籍之人,即便其中一本典籍并非其所好,可为了收藏“完整”,也是要将其一并买下的,更何况那本典籍要买下实在太容易了,无权无势,收入囊中不过一句话的事。 “我知晓这个。”温明棠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也是头一回开口,说起了自己在掖庭劳作时之事,“里头事很多,有人暗中监视、观察于我,有人对我下过毒,也有人用似打量物品一般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的,因为我娘的名声,连带着我本身也算是个无关喜好却稀罕的‘藏品’。” 先帝好色,众人皆知,来者不拒,自然有不少人打过将她送去当藏品的主意。 “其中免不了借用杜令谋这等出于各种目的监视我,不希望我被先帝纳入后宫之人的手来解决这些事。毕竟枕边风这种事杜令谋他们赌不起,后宫之中的恩宠就似个偌大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除了明棠口中那几千年以后的世界,会多生出些旁的评判女子的准则,不管是过去的前朝,还是如今的大荣,美丽对于女子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甚至是不少女子想要脱离那各式不同桎梏的唯一倚仗了。想起刘家村那个案子中赵莲对明棠也不知掺了多少分嫉妒在其中的羡慕,显然,美丽这种事在多数人眼里,都是一件极其珍贵之物。 林斐笑了笑,当然知晓这些常人眼中对于女子的评判标准,哪怕并不需要倚仗皮囊的,背后有权势背景撑腰的大族之女,也有不少对‘美丽’异常执着的,譬如那个同涂清定亲的郑家远方表妹。 作为天生便生的美丽的女子,温明棠自是被很多人羡慕的。 只是比起很多人因着偏执于自己的美丽而忽略其他,女孩子显然想的更远,也更多。 “可再怎么阻止,总有漏网之鱼的,总有人避开重重耳目将我带至一边,告诉我说给了我一条登云梯,让我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温明棠说道,“还会以一副给了我好处的姿态,意味深长的敲打我说待往后承了恩宠,莫要忘了提携一二。” 当然,心里对这样的登云梯是怎么看的,温明棠可以同林斐,同赵司膳、梁红巾这等人说,却不会对那些人说。 有句话叫作“道不同不相为谋”,毕竟是大荣这个时代,会说出这话的人很多时候心里也确实是将之视作‘登云梯’的,温明棠若是拒绝,即便是委婉的拒绝,落在对方眼里也必然是“不知好歹”,过后定会招来猛烈的报复的。 而能牵线搭桥的,或是妃嫔或是那宫人小总管什么的,总之,都不是温明棠一个掖庭劳作的宫婢所能得罪的起的。杜令谋这等人是监视她,不是保护她,自然不会理会她被人找麻烦受到的那些惩戒。 对于他们而言,温明棠只要活着,能开口说话,或者能写字,交出温玄策的遗物就成,其余的,并不会多管。 所以,真正看明白了个中关键,细想一番,便知温明棠要全须全尾的熬到安全出宫其实是极难的。 难度还不止在于要拒绝那些登云梯,以合理的理由拒绝对方,而不惹恼了对方,还在于旁的。 “我其实知道的,有一双,或者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温明棠坦言,“我就似被人装在笼子里挂在了水面之上,而水下则遍布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恶兽,只要我有那么一点不同寻常的动作,或是表现的聪明了些,或是举止怪异了些,那些恶兽便会立时跳出水面,向我扑来,各种试探于我。”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那座宫墙牢笼,而且比起寻常宫婢不需太过掩饰自己的种种聪明行径跳出那座牢笼,她必须是在不表现出任何异样,也不会引起恶兽跳出水面的情形之下离开的牢笼。 “同赵司膳她们一道在冷宫里偷偷生火吃东西什么的不算什么大事,每日吃喝拉撒,起床完成上头宫人、宫婢、尚宫们布置的任务,而后睡觉,除此之外,多余的动作,比如掺和进那些后宫娘娘的争宠、宫人头目之间的相争,以及旁的动作最好一点都不能有。”温明棠平静的说道,“甚至面对他们刻意抛出的难题,刻意引我掺和进各种纷争,也不能有自己的动作。” “所以,我要避开那些危险的纷争,不能使各种聪明,借力打力什么的避开。”说到这里,温明棠深吸了一口气,“相较而言,杜令谋这等人的吃相虽说不好看,人烦了些,却也因着他们的介入,让我多了不少可以腾挪的法子。” “我能感受到有股看不见的森森恶意不断对我袭来。”温明棠说到这里,抬眼看向面前的林斐,说道,“那些我曾经险些掺合进的相争,牵连进去的宫人以及宫婢都死了,我若是牵连进去的话,也逃不开阎王上门提人的。” “我也曾试过自己主动跳出来,避开这些相争的……”温明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伸手比了个“一”字,“那是我溺水醒来之后一年左右的光景,那时我已经知晓杜令谋这等人在监视我了,也清楚哪几个人是他的人,却仍然能感受到旁的森森恶意,不知道那些恶意的主人究竟是谁。” “于是我想着借力打力,去故意惹了杜令谋的人,结果被杜令谋的人寻了个借口罚跪,而避开了那次宫人、宫婢尽数‘消失’的纷争,过后换来的,却是连着好几次更不加以任何掩饰的森森恶意。”温明棠说道,“去给位分高的妃嫔送茶,结果被人寻借口太烫了泼了过来,要拉我下去杖毙!” 对面的林斐听到这里脸色顿变,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温明棠的肩膀。比起那些遮遮掩掩,可以用各种法子避开的暗害,宫里位分高的妃嫔看不顺眼一个宫婢,直接将之拉去杖毙的法子才是最为致命的。 因为不消理由,甚至不给你半点寻求救兵的机会,直接拉下去杖毙了。 从那一碗茶水泼来,到一条性命的消逝往往都用不到喝完一盏茶的时间。 “那等简单的法子其实最为致命。”女孩子纤细的肩膀被抓握在手中,感受着手掌下确确实实存在的温热,林斐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刻喉咙中有股说不出的干涩,他看向温明棠,问道,“你怎么躲过去的?” “我确实也有过好运气的。”温明棠笑了笑,抬头看向头顶澄澈如洗的天空,就似她被不知名的时光洪流裹挟着卷入大荣一般,她似很多人一样,也是有过好运气的,她道,“后宫里妃嫔之间的龃龉很多,敢直接动手的妃嫔往日里做事便不是什么的遮掩的性子,自然把柄不少,先帝后宫之中又一向是换人换的极快的,所以要直戳七寸其实不难,那一次是赵司膳帮了我一把,引来了不对盘的互相争宠的妃嫔阻止了她。” “很多人……其实都是有过好运气的,可难得便难得在如何一直有那好运气。”温明棠说到这里,朝林斐眨了眨眼,眸中依旧明亮,仿若含着水一般,水光潋滟,眼眶却有些微的发红,只是这微微发红的眼眶之中却含着笑意,“作为一个在外人看来老实木讷,不起眼,却一路‘运气极好’的,在重重荆棘环顾之下,凭着莫名其妙的‘运气’出了宫之人,便是犯过一次的错处千万莫要再犯第二次。” “我不知道城隍庙前那些大师常说的珍惜福分,不要虚耗是一句故弄玄虚以示高人做派的话还是真心实意的劝诫,”温明棠认真的说道,“但于我这等关在笼子里之人而言,知晓偶尔一次好运,是老天眷顾与警示,我不敢赌老天会一直源源不断的眷顾于我,也不敢赌自己能福运加身,运气延绵不断。所以那一次之后,哪怕只是隐隐有所预感有道森森的恶意对上了我,我也不敢赌那恶意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之后再出门,自是每一次都做了最全、最坏的准备。” “当然,之后连着几次宫人、宫婢尽数‘消失’的纷争也证明了并非我多想,警惕是对的... 这等森森恶意的背后之人当然是聪明的、警惕的,前头几次她避开时,那些‘指派’‘欺辱’她之人总会在当值时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一段时间,也不知是被什么人唤去问了话,回来之后总会用那等微妙的眼神看着她,甚至开始审视起她来。 所以,用过一次的人便不能再用了。她需要将更多的会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欺辱’她之人纳入自己的那张网中,在下一次危险袭来之前,提前‘欺辱’她,使她避开这些真正的死地。 一次欺辱和刁难换来一次活命的机会,于她而言,当然是合算的。 与此同时,温明棠也不是软包子,当然不喜欢任人欺辱。那些曾经欺辱过她一次,被人唤去问话的宫人、宫婢回来之后也不会再欺辱她了。 怎么可能还会欺辱她呢?那森森恶意露出的獠牙那些刁难人的宫人、宫婢又怎会不怕?那森森恶意怀疑是他们是她的同党,自会百般质问她与这些宫人、宫婢之间的关系,而这些喜好刁难人的宫人、宫婢本就不是什么和善之人,亦是喜欢欺软怕硬的小人。于小人而言,被那恶意一番莫名其妙的质问她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回来之后,面对她时又会如何去想?那些置人死地的天罗地网,小人不会知道,若是知道也不会正中她的下怀,在合适的时候‘欺辱’她,‘无意’间助她躲过这一劫了。所以,在小人看来,便是自己前脚才‘欺辱’了温明棠一番,过后就被不能得罪的人叫去质问了一番他们与温明棠是什么关系。即便那道森森恶意的主人没有说过要为温明棠出头的话,可这些欺软怕硬的小人还是会被突然出现的‘硬茬子’吓出一身冷汗。多数人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还有人因着温明棠那张出众的脸,怀疑她踩上了登云梯,而开始讨好她。 那森森的恶意怀疑那些刁难人的宫人宫婢是温明棠的同伙,自不会说实话,而那些刁难人的宫人宫婢回来之后又猜测温明棠同那森森恶意的关系非同一般,毕竟温明棠那张登云梯似的脸实在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就这般,欺辱过她一次之人不再欺辱她,甚至还会讨好她,如此……不欺负她的,甚至因着她那张出众的脸与‘硬茬子’的盘问而开始讨好她的人也越来越多,温明棠在掖庭最后几年的日子已经几乎见不到那恶意的出现了,日子也过的同寻常勤勤恳恳劳作、不得罪人的宫婢没什么两样了。 对方当然找不到任何她同人私下勾结的证据了,因为这些人本就是宫中再寻常不过的宫人,先帝在时,大荣每年都有无数宫人入宫,而这些入宫的宫人,就成为了越来越多‘不再欺辱她’甚至‘讨好她’之中的一员。 除了自己这个人之外,一介罪官之后的掖庭宫婢手头哪里还有旁的可以用的东西?就这般……靠着自己的眼看,耳听,心闻,脑算以及那些源源不断充入宫中的宫人、宫婢,她躲过了无数次必死的罗网,对方每一次向她砍来的致命一击在温明棠布下的网中走了一圈之后,便能使她身边多处一个‘不欺辱她’‘讨好’她的‘盟友’。 就这般的,她的‘盟友’越来越多。 怎么不会是盟友呢?那些年温玄策犯的事在外头如靖国公这等人还会争一争是非大义,那些会动用手头丁点大的权势随意指派欺辱人之人,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小人,小人哪里会管什么恩义是非?只会欺软怕硬,以及汲取利益罢了,他们看不到那森森恶意的阴险,只会看到眼前温明棠那张一瞧便写了‘登云梯’三个字的脸。 过往掖庭的那些事终于在女孩子的口中娓娓道来,温明棠伸手摸上自己的脸,笑了笑,说道:“所以,其实先前一直少算了我这张脸。这张脸,让小人看到了利益,所有的一切也都能为我所用了。” 抄家的圣旨能带走温家的金银财宝、文玩古画,却带不走她这个人。 所以孑然一身入掖庭的她便将自己这个人用到了极致,用上天赐予自己眼、耳、心、脑以及那副让小人联想到利益的皮囊和源源不断充入宫中的宫人、宫婢,面对那铺天盖地袭来的森森恶意。 每一次的动手,都能让入宫时孑然一身的她‘盟友’越来越多,底气也越发的足,也越发的不惧对方下一次出手带来的恶意。 至于对方能否察觉到每一次杀不死她的出手都能让她更“壮大”,从掖庭最后几年那几乎同寻常宫婢没什么两样的日子之中,温明棠感觉到了那道森森恶意被震慑之后的退让与收手。 “杜令谋不依不饶的‘温玄策的遗物’以及我这温玄策独女的身份是柄双刃剑,我弱小且被人一眼看穿背后深浅之时,对方便会肆无忌惮的欺凌于我,可当我一次比一次‘壮大’,让对方无法再轻易看穿我的底色之时,他就退了。”温明棠说到这里,朝林斐眨了眨眼,“我尽力而为的将能用的一切手腕都用了上去,若是这般还不能震慑住对方,那就是对方棋高一着,我只能认输了。不过既已尽了自己的全力,自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了。” 对自己那一次突如其来的好运——赵司膳无意得知温明棠出事的消息之后连忙引来旁的妃嫔相助而让她免了被人拉下去杖毙的命运,也因此同阎王爷擦身而过。温明棠也给予了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大珍惜与感激作为对这份上天眷顾的回馈。竭尽所能的不辜负那一次的好运,过后换来的便是源源不断的‘好运’加身,直至她彻底脱离那座禁锢她的牢笼。 “所以,珍惜这份上天的眷顾,但凡能用手头可用之物解决的都自己解决,”温明棠说到这里,摊开自己的双手,“便是孑然一身,瞧着什么都没有,可生而为人,我还有眼、耳、口、心、脑、脸、手这些,能自己想办法办到的事其实有很多,尽量莫要浪费上天赐予的福分。这便是我跳出那座牢笼的真正法子。” 哪里来的那么多天生的“好运”加身?她做的也不过是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珍惜以及不辜负这份好运罢了。 林斐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抑制不住的光亮,伸手将女孩子环入怀中,偏了偏头,双唇触碰上了她的额头,落下浅浅的印记:将对她过往那些年小心翼翼在牢笼中行走的心疼、怜惜尽数汇聚在这道浅浅的印记之中。 心疼、怜惜过后,便是抑制不住的惊艳。 有的人,有的只有那一副皮囊,而有的人,有的远远不止那身皮囊。 第六百九十四章 腐乳肉粽(二十一) 掖庭那些年的过往女孩子并未说的太过详细,只是三言两语之间,便已让林斐看懂了其中的难处。 忍不住再次想起通明门前那惊鸿一瞥,恍若灵魂共鸣般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她。他也曾以为自己惊鸿一瞥相中她或许只是因为那副皮囊,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此前不曾有过这等感觉,或许是不曾遇到过似她这般模样生的全然对他喜好的女孩子。 可愈发走近她,便愈发的发现面前的女孩子骨子里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他。 想起自己对她说起自己不敢浪费上天赋予的‘天生神童’的天赋,由此竭尽所能,不负厚恩时女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睛,不消他详细解释,他便从她的眼神中看懂了那不是单纯的少女对情郎的崇拜,而是她懂自己。 怎么会不懂他呢?未曾与他相遇时,她就已是这世上另一个他了。 原本是笼中的猎物,可不知不觉间,猎物与猎人已经易了主。面对最森冷的阴私手段,女孩子回以的是高出对方数倍不止,再堂堂正正不过的光明正大的手段。 若是听到这些还不懂女孩子与那森冷手段主人之间的差距,他便对不起自己身上这身红袍了。 “于他们而言,我是蝼蚁,笼子外的恶兽要弄死笼子里的猎物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女孩子说道,“所以每一次天罗地网的死地于我而言都只有一次逃脱的机会,那一次次与阎王擦肩而过的逃脱中,我明白了要珍惜,千万莫要辜负这般的好运和福分。” “赵司膳看着我这般一次次的避开那死地,说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看到我这般,虽是依旧不信,毕竟看不到也摸不到这些所谓的鬼神,可她却觉得当是要尊重的,因为她看到了那些神神鬼鬼之话背后的另一种涵义。”温明棠说道,“她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否极泰来’这些话,她原本以为只是一句寻常的鼓励以及劝诫之语。可看着我这般一次次的避开死地,每避开一次,都让自己越发壮大,越发的在那恶意的眼中变得深不可测,是当真一步步的靠自己走出以及应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 比起坐在那里等着,看天意以及那玄乎其神的所谓运气,自己其实也是有办法能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灵验的。 如此,运气又怎会不好呢?因为她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便自己想办法让自己“必有后福”,她想“否极泰来”,便自己让自己“否极泰来”,她想“好运源源不断”,便用自己的法子“让自己好运源源不断”。鬼神触摸不到,无法确定是不是有这些东西,可她自己这个人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着的。 不知上天何时会投来眷顾之时,自是要想办法让自己眷顾自己的。 “最后两年,那森冷手段背后的人或许是依旧不曾发觉,只以为是温玄策另有安排,那安排让对方觉得深不可测,也或许是终究看懂了你的底色,主动认输了。”林斐抱着怀里的女孩子说道,“我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若我是对方,也会收手的。因为你不是笼中的雀鸟,笼子关不住你,再这般下去,等你再长下去,颜色渐长,你这张‘登云梯’迟早会被纳入后宫百花园之中的。” 能将自己这个孑然一身的人用至极致的人若是进了那后宫百花园,于那些恶意而言,便更是危险了。 “因为珍惜上天的眷顾,不想白费这一番眷顾,便让自己的运气越来越好,这等手腕之人若是想的话,那登云梯自也能被用至顶端。”林斐说道,“而不巧的很,宫里坐着的是李家天下的主人,若是让你这般‘福运’加身的人,一旦遇上了大荣最厉害的血脉运气——李家天下的主人,他们怎么敢赌?所以最后,水面下原本想吞了你的恶兽定会自己主动解开那牢笼的锁链,让你出宫。” 原本将人锁进来是为了轻易捏死这只雀鸟,可最后却被这只雀鸟逼的不得不主动开锁,将她放走。 这等反击的手腕……真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难怪你最后出宫除了遇到那些不曾从你身上沾上登云梯好处的小人的阻碍之外,并没有旁的大阻碍。”林斐说道,“那些小人,当初欺软的刁难过你,过后又怕硬以及想要汲取利益的讨好你,最后,眼见一番讨好不曾沾上这登云梯的好处,又恼羞成怒的想阻止你出宫……不过,他们阻止不了你的。” “因为那将我锁进牢笼的人想要让我走。”温明棠笑了两声,说道,“赵司膳说,这让她想起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那些神棍常挂在嘴边的话,那森森的恶意便是这般想将我赶紧送走,免得我沾上这副登云梯的。所以他们自然不会如了那些小人的意,这才叫我出宫出的如此顺利。” 所以,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琐碎吃喝拉撒的日常之中,那看不见的对抗其实是极其凶险的。 在温秀棠看来,那副美丽的皮囊能引来无数拥趸,引得无数人的羡慕和追捧,满足自己的虚荣,可在温明棠眼中,那身美丽的皮囊却有另外的用处,可以在需要时震慑住那些或想要从自己身上汲取利益的小人或想要将她牢牢锁住的恶意。 很多原本不曾说过,只以为是好运气的事在女孩子解释了一番之后,才发现都是有缘由的。 哪里来的那么多天生的好运气?不过是凶险的对抗之中,孑然一身的女孩子反过来将对方一步步逼到了这一步罢了。 就似对弈的双方,一方极其凶残恶劣,一次次,不断的挑衅与动手欺辱着另一方,可欺辱着欺辱着,突地发现不对劲,对方随着自己的欺辱越发厉害了,待看明白自己已落入对方无解的阳谋之中时,不知不觉间就已将那被欺辱之人‘喂’到了不可控的边缘,想到这些年肆无忌惮的欺辱人时的无知无觉,便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看着对方的颜色初长,身上那副天生自带的登云梯也愈发明显,隐隐可见,那手快要能够够到那只反过来能将他们关入笼中的钥匙时,那欺辱人的一方才真正感觉到了害怕,所以连忙迫不及待的“送神”了。 “最后,他们定要让我出宫的,这也是我所求的。”温明棠说道,“人生一世,得此眷顾,我自是要好好珍惜这个生的机会的。” 被时空洪流裹挟着卷入大荣这个陌生的时代,她还是想好好看看这大好世间的。 至此,那张女孩子一手铺开的网才算是真正说完了,那张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离开。 “牢笼里所能见的,顶天了也就这般了,且终身被束缚了自由,终究不是我想要的。大荣不似前朝,民风既如此开化,天时地利如此之顺遂,我自然是想跳出笼子看一看,求个最后的人和。”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她抬眼看向林斐,“而后么,我出宫那一日,就看到了你。” 对于一个寻求自由之人而言,尤其是有了赵司膳、梁红巾这等相交好友之后,温明棠并没有似寻常女子那般求过能在大荣寻到一个如意郎君这种事,... 自己经历的这些过往究竟有多难自己自然是清楚的,是以,也要说给真正目光明亮,看得懂之人听才有意义。好在,她这位郎君是懂得,由此,看着她的目光更是亮的惊人,温明棠笑了笑。 想到林斐也会将他当年高中探花时的文章拿给她看,就似她将自己的过往说给他听一般。 人,不论男女,总是喜欢“为悦己者容”的,皮囊之外,还会在悦己者面前展现旁的东西,让自己在对方眼中“更美”。 想起掖庭那些年的过往,她跳出了牢笼不假,可那森森的恶意当真会就此收手吗?温明棠不觉得,对方当在那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依旧注视着自己,随时等着卷土重来。 事情从未因温玄策的死而了结过。 …… “哗啦”一声,盖在屏风上方的布被人扯下,刚从屏风铺子里送来的屏风就这般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不同于寻常屏风之上的花鸟山水之画等寓意吉祥的画作,屏风之上那尖刺横生的荆棘画的尤为逼真,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想要向屏风外扑来。 看着那尤为逼真的画作,有人“噫”了一声,只扫了眼那画面上的笔触,便道:“啧,请了所谓的大家所画吧!寻常画师可没有这般厉害的功底。” 订做了屏风的周夫子笑吟吟的点了点头,说道:“若不是多给了钱,还不肯画呢!便是画了,连署名都不肯署,说传出去怕那为了金银俗物,什么都画的名声不好听。” “这些手艺人总是这般……”有人接话,摇了摇头,说道,“说一套做一套的喜欢收了钱还立贞节牌坊。” 这话说的实在是难听,便连周夫子都挑了下眉,看向那人,问道:“怎了?心情不好?” “郭家那个十三死了,到底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他心情能好才怪了。”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人冷笑了一声,说道,“本是借给那位声名赫赫的神医做个顺水人情的,哪知这人情竟直接要了那郭家十三的命,他眼下觉得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你说他能高兴吗?” 比起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显然这等被人摆了一道的“羞辱感”更让说话之人愤懑。 虽说死了个郭家旁支老爷的事被尽数隔绝在那两扇郭家大门之内了,鲜为人知,可这里的人显然不属于那“不知”之人之列的。 “找那个滑不溜手的神医……想也知道他会推脱,毕竟人确实不是他杀的,可若找郭家的话……呵,郭家这般蛮横,又怎会管他?”角落里的女人说到这里,看向笑眯眯捋着须的周夫子,“当时做顺水人情时,你就给那个郭家十三批过命,说他要犯水逆了,眼下还当真叫你说中了,你怎的算到的?”女人说到这里,下意识的直起了身子,问道,“你怎的这么多年算卦就从未算错过?” 这话一出,屋里便响起了几声毫不掩饰的笑声。 面对屋子里突然响起的笑声,虽隔着幂篱看不到女人脸上的表情,却依稀能感觉到她蹙起了眉头,有些茫然。正低头安静捣药的子君兄抬头瞥了眼女人,而后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又继续低头捣药了。 女人不知道她口中“算卦从没算错过”的周夫子前不久才给她批过命,说她是“笼上鸟,笼中人。人饲鸟,鸟食人”,还说她的结局是那“枯藤老树昏鸦”什么的。 这种批命傻子都听得出是个坏的,偏她还在这里说周夫子算得准,屋里这些人不笑才怪了。 当然,对屋里这群人对自己的羞辱和恶意,女人早已见怪不怪了,下意识的咬了下唇,在开口询问这些人笑的缘由和闭口不问,装作没看到没听到之间,她选择了后者,继续看向那笑眯眯的周夫子。 却见先时还笑着的周夫子捋须的手却是突然顿住了,挂在脸上的笑意也在那群人的取笑声中散去了,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微微眯了眯眼。 看着周夫子这副样子,女人想了想,开口唤了声“周夫子”? 那厢正捋须的周夫子却身体向后仰了仰,长叹了一声之后,说道:“我其实算错过的。”不等女人开口问周夫子,周夫子便主动说了起来:“我算错过的。我以为她是必死的,却未料到她的命如此之硬,运气如此之好,竟是不止捱了过去,到如今命还越来越好了,瞧着当真是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了。” 说到这里,周夫子转头看向那个女人,眼睛微微眯起:“我确实见过有人逆天改命的,且不似你这般受到了反噬,那只笼中物是真的安全出来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腐乳肉粽(二十二) 他在自己面前说这种话……想到几日前自己面对他们夸赞露娘手腕时的不满,女人咬了咬牙,当然知晓似周夫子这等人精决计是故意说出这番话来的。 这举止无非是羞辱她没本事以及故意挑衅她,惹得她愤怒罢了。 脑子清楚的明白这些,可情绪还是不由自主的跟上了周夫子出口的话,那嫉妒、不满以及阴暗的想要除掉在这群人面前抢了自己风头之人的想法如海里的巨浪一般拍来,瞬间便将脑中的理智拍碎了一地。 裸露在黑裙外的一双手下意识的捏紧了,手指骨节发白,那些情绪终究汇合在了一起,酿出了一股无端的、没有来由的恨意,让人愤恨的浑身发抖。 只是人虽是恨的浑身发抖,手指骨节也捏的咯吱作响,整个人被偌大的愤恨与嫉妒所包裹着,幂篱下的眼角却是溢出了两滴眼泪,这眼泪当然不是悔恨、自责这种悔过的情绪,骨子里就从来与“好”字不沾边,当年脸未被毁之前,害的人就没少过,更遑论现在脸毁了,情绪更是偏激了。骨子里如此自私的人流泪也从来只会为自己而流。 同周夫子这些人为伍之后,尤其在对方一次次不住戏弄她之后,她也愈发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身上那被周夫子等人提在手里玩弄的引线,如傀儡一般被反复捉弄,这对于一向自负,且曾受过这些人追捧的她而言,那等委屈、不甘才是眼角会滑落两滴眼泪的真正原因。 只是在这里的既是同一种人,那些楚楚动人,能轻易哄骗他人怜惜的眼泪与演技自是骗不了周夫子等人的,看女人伸手去擦幂篱下眼角的眼泪,有人笑道:“哟!一边吞食人畜,一边流眼泪伪装同情的鼍哭了?” 女人冷哼了一声,将才蓄起的委屈情绪尽数吞咽入腹。转头看向先时开口的周夫子,问道:“竟有人叫你算错了?你说的是哪个?” 明明前一刻还在流眼泪,可这一声开口的质问却昭露了对方依旧没有改变的本质。 有些人……真是不论是人来教还是事来教,怎么教化都教化不好的。性子如此稳定,恍若个死物一般,这不是天生的傀儡又是什么? “你认识的。”周夫子捋了捋须,把玩着手里的阴阳罗盘,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真是好没意思!” 虽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可这句“真是好没意思”指的是哪个,在座众人显然是清楚的,有人瞥了眼那个开口质问的女人嗤笑着说道:“无趣死了。” “死物就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活物有意思的?”另有人接话,对周夫子笑着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只是……想起那时候的事,真真是应了那句话——会叫的狗不咬人,没想到温玄策还留了这么一手,更麻烦的是直至如今,都没有找到温玄策的真正后手在哪里。那罗三和罗娘子两个蠢物显然不是。” “有的人死了,却是个真正的活物,有的人活着,却是个无趣透顶的死物。”周夫子摇头晃脑的说了一句,看着恍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的众人,笑道,“当时发觉过来时当真骇了一跳,你等先前总说温玄策这个人对妻女没半点情份,眼下看他一手为独女逆天改命的谋划,再看对那个侄女温秀棠给出的那遗物,真真是……到底是嫡亲的女儿,对亲生女儿就是不一样。还好发觉了他为她逆天改命的盘算,若真叫她在宫里继续呆下去,他那第一美人的夫人的名头就要真的‘显灵’,助她一路直上青云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温明棠掖庭那些年的过往,在周夫子等人的眼中看到的显然是另外一番意味了。 “可不是直上青云么?”戴面纱的女人显然也明白过来周夫子说的是什么了,冷笑了一声之后,说道,“死的老头子皇帝……没什么凌云壮志,攀上用处不大,不似如今这位,若是攀上这位,叫温玄策筹谋的好的话,那真是比老头子皇帝有用多了。” 至于为什么有用……有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皇帝有壮志,自是要握拢手中的权利的。权利就似一张饼,皇帝要多咬几口的话,旁人分到的自然就少了。如此……后宫里但凡家里有些权势背景的美人自然少不了皇帝的亲自打压,那没什么权势的运气极好的美人自是要出头了。我看温玄策的一番筹谋,那逆天改命的结局……多半就选在这里了。若不然,看他对家里那第一美人的妻子那般不假辞色,显然并非贪图她的美色……” 话还未说完,便被周夫子打断了,他道:“贪图她本人的美色,还是贪图她那能传至儿女的美色,一样都是贪图美色,没什么区别。” “也对!”先时说话的人笑了两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看他面上表现出的这般冠冕堂皇,一副要为大义与信念尽忠的模样,我还当他真的是读圣贤书读傻了。可剥开壳子一看,才发现打的竟是这主意。” 屋子里响起的应和声不少,有人说道:“其实比起皇后,温玄策那一族才是真正的清名之族且背后没有什么旁的权势,若是他不死,娶个这样的第一美人还真是笔好买卖。” 听着屋子里响起的谈笑声,正在捣药的子君兄突地抬起头来,问正捋须含笑看着众人的周夫子:“我记得掖庭最后几年你便未再有所动作,而是将宫里的人交给了田家那位,是也不是?” 周夫子点头“嗯”了一声,把玩着手里的阴阳罗盘,语气颇为耐人寻味,他道:“你等皆知,周某把玩了那么多年的风水玄学之术,还是头一次发现这等好运源源不断的大运之人的。这般寻不出什么私下来路的大运叫我看了,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当真有那等命数之说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笑声又响了不少,有人忍不住摇头,笑道:“成日在手里把玩着个罗盘的人说出这话来,实在是有意思!” 周夫子“哈哈”笑了两声,又道:“私下实在查不出什么来,除却她运气实在太好之外,也找不到旁的什么原因了。”周夫子说道,“说实话,看着那般多少次同阎王爷擦肩而过的大运,我都忍不住眼红了,那一段时日弄了不少江湖邪术之书过来钻研,为的就是看看有什么换命的法子能同她换一换的……” 虽说周夫子这一句“换命”当真不是指的露娘,而是就事论事的提起了当年之事,可戴面纱的女人还是下意识的紧了紧裸露在黑裙之外的拳头。 屋里众人或注意到了她的举动瞥了她一眼,或根本懒得看她,左右她在这屋中众人眼里看来就是个傀儡。 “原本还琢磨着这些的,正巧碰到了田家那位,他倒是爽快,一开口就问我‘掖庭那个姓温的孩子竟还活着?你等这些人难道还会动恻隐之心不成?’”周夫子说道。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笑的更是欢快了,有人啧了啧嘴,说道:“虽不曾打过什么交道,可这话……足可见他很是了解我等,啧,这看人的眼光真够准的。” 对这句问话,屋里众人显然不觉... 这些话屋中众人显然没什么意见,嘀咕了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之后,说道:“田家那位既然接手了你的人,总要给你个答案的,他怎么说?” 周夫子道:“田家那位接手了一段时日之后,同我说她这般好运是有人安排的,至于怎么查出来的,倒是没说。后来田家老大回京述职,待离京前派人过来同我说了一声,让我赶紧将人送出去宫去。说老皇帝不行了,新帝一旦登基,叫那个带着‘第一美人血脉’光环的丫头一旦撞上李家真龙的血脉,搞不好当真要攀上九天了。届时……我们这些人怕是要反过来被她锁入牢笼,沾上牢狱之灾了。” 原本周夫子刚开始说时,屋里还能听到零星的几点笑声,可随着周夫子越往后说,屋里的笑声越小,到最后,整个屋子里除了周夫子一人的声音之外已听不到旁的声音了。 待到周夫子的话音彻底落下之后,才有人“噫”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原来是田家老大提点的你,我还以为是田家老二呢!” “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眼下暂时瞧不出两人的区别来,我先前便未细说。”周夫子解释了一句之后,道,“也是这些提点,让我重新审视起了这个温玄策留下的血脉,恍然发现她越长越大,那位第一美人倒是就这般死了……”说到这里,周夫子停了停,瞥了眼角落里气的浑身发抖的女子,轻笑了一声,说道,“说来……这‘第一美人’还是你送给她的,花了那么多力气,最后却为她人做了嫁衣,感觉如何?” “你以为我是什么圣人不成?”戴着面纱的女子气的浑身发抖,她道,“要不是当初出了事……这光环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这话一出,便有人笑了,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和取笑之意,那人说道:“可眼下这光环……啧啧啧,那位‘第一美人’虽然死了,可到底也算得到了名声,直至如今还有不少风流子会写诗作词的悼念她。死人也就罢了,左右也争不了什么,可活人……不论是那露娘也好,还是这个姓温的丫头也罢,可都是沾了你的慷慨之光,得了好处了。” “我的好处也敢要,真是好大的胆子!”女子恨恨地咬了咬牙。 “所以,你这话反过来也是能说通的。敢要你的好处的,又怎么可能是善茬?”周夫子瞥了眼咬牙的女子,说道,“这两人……不管是自己还是温玄策帮着铺了路,都不是省油的灯。” “要是容易解决,这两人早同那位第一美人一般早早香消玉殒了,而不会眼下还在那里活蹦乱跳的了。露娘逆天改命不知道能不能成,不过这姓温的丫头那命还当真是眼见着越来越好了。”有人摇头叹了口气之后,对周夫子说道,“你继续说,发现她越长越大之后怎么了?” 周夫子道:“发现她对得起这第一美人血脉的名头,不曾长歪了,再下去就要撞上李家真龙了。而被田家老大提点之后,我重新审视了一番,才发现,她不管是本身的相貌足够美,是个确确实实的美人,还是比之旁的美人多出的那顶‘第一美人血脉’的光环能满足男人的虚荣之心,又或者是那毫无背景,没有半点权势可依的家势,再加上温玄策的部署,这一切都全然符合了如今这位陛下想要握拢手中权利所需了。就似那锁孔配上钥匙,全然契合了。不知道她自己可曾发觉这些,可我等看到她手里已握到那把打开桎梏的钥匙,快走到那直上青云的路口了。看明白了这些,直叫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做了安排,将她赶走了。” “好在温玄策死了!”听罢周夫子的话之后,有人拍了拍胸脯,舒了口气,“不然险些叫我等活人被他一个死人罩入笼中反杀了。这话说出去,我等还要不要面子了?” “是啊!”唏嘘了一声之后,周夫子感慨道,“谁会想到一个死人会出手布下天罗地网呢?这真是一件再可怕不过的事了。” 屋中众人正感慨间,把玩着手里捣药的玉石杵的子君兄突然开口了。 “再可怕不过的事?我看不见得。”子君兄说道,看着向他看来的众人,他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石臼中碾碎的药草,“其实还有一种猜测比之是死去的温玄策出的手更可怕!” 第六百九十六章 腐乳肉粽(二十三) “温玄策人是死了,可活着的时候到底手头是有人与势可用的,布下这个局虽说厉害,却也够不上‘奇怪’二字。”胡乱抓了一把手边的药草扔到石臼里,继续拿玉石杵舂捣起来,石杵与石臼的碰撞声有规律的在屋中响起,子君兄说到这里,开口唤了声“周夫子”。 被点到的周夫子应了一声,问他:“怎么了?” “我是个大夫,不懂风水玄学,可你钻研的一直是这等神神叨叨的玄学之术,当知道有一句话名唤‘事出反常必有妖’,”子君兄说道,“那形容大智之人也常有词为‘智多近妖’,可见一旦出现这个不同寻常的‘妖’字,事情便陡然变得不对劲起来了。” “这个局若是温玄策布的,不奇怪,自然算不得‘妖’,可有一种情况之下,这个局其实是能算作‘妖’的。”子君兄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手里的玉石杵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面前的石臼,他根本不看石臼里被捣碎的药草,好似捣药并不是为了做药,只是爱听那一声又一声规律的‘石杵与石臼’的碰撞之声而已。 那厢的周夫子“咦”了一声,眯眼思索了起来:“你说的这近‘妖’的情况让我好生想想,究竟什么样的情况才算得奇怪……” “从头至尾都没有温玄策这个死人什么事,而只有笼子里的东西在。”子君兄闭着眼,可那眼皮之下的眼球却是转动不停,仿佛那些入了深深梦魇之中的人一般,肉眼可见的,他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一扫往日的平静,变得不安生了起来,他道,“那才是最可怕的,也是真正的‘妖’。” 这话一出,屋子里原本还有的抽气、吸气声,喝茶声,以及那些“噫”的嘘声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突然消失了,听着耳畔那越发急促的一击接着一击的捣药声,还是周夫子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比起手里不停捣药的子君兄,他不住地捋着下巴上的长须,好似借着这些不断重复的动作在平复内心的不安一般。 他开口说道:“只有笼子里的东西?那怎么可能?除非她真是什么大运之人,若真是如此,我当真要试试那些换命之法了。” “我是说……只有笼子里的东西!”子君兄却突然提高了声量,在“只有”两个字上加重了语调,“只有她!旁的什么也没有!” 这句陡然拔高声量的话将众人骇了一跳,屋中还有人未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量吓了一跳的胸口,说道:“我等耳朵没聋,听到了啊!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周夫子不是说了么?只有她的话,除非她真是什么大运之人……” 话还未说完,便被周夫子打断了,他看了眼那厢神态举止明显失了态的子君兄,说道:“子君兄的意思是也没有什么大运加身。” 几声突然响起的茶盏被泼落在地发出的瓷器碎裂之声昭示了屋中众人心中那一瞬间的惊骇以及大惊之下的失态。 “没有大运?”有人惊声道,“怎么可能?没有温玄策的话,也只能是她运气好了。” “没有大运!”子君兄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那人依旧混沌的困于迷雾之中的茫然,手里的石臼被他捣的恍若寺庙里的木鱼声一般急促,不断在屋内回响。 “我等知道……”还有人张了张口,既不解又茫然,只是这次被周夫子的一声轻咳声打断了。 众人寻着那一声短促的“咳”声望去,却发现周夫子不知什么时候脸色竟变得如此之白,甚至可以用‘惨白’二字来形容,开口说话的声音更是好似一下子被抽去了生机一般,虚弱的仿佛那重病在身的病患,他开口说道:“子君兄的意思是……她没有天生的好运气,是她自己为自己造出了这样的‘大运’。” “笼中的她在我等的眼皮子底下,亲手布下了这一局,直至最后逼的我等这些将她锁进来的人又亲手将她送了出去。”周夫子说到这里,闭了闭眼,说道,“你等可还记得最后我等是不得不把她送出去的?因为再不送,我等就要被关进她的笼子了。若是我等进了笼子,可有本事自己造出这样的‘大运’逼得她反过来将我等送出去?” 这话总算是叫屋里剩余几个仍未明白过来的人彻底明白了子君兄的意思,没有摸出怀里的铜镜看此时铜镜中自己的脸色,因为已然不消看了,看着周夫子那张惨白的脸,就已知晓自己那张脸会是何等颜色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我等锁了尊神进来,所以最后忙不迭地送神了。”周夫子喃喃着,看着那厢捣药的动作重新开始平稳下来的子君兄,说道,“你说的不错,若真是这样……那才是最可怕的。” “上天赐予的好运气不可捉摸,这次有了,下次不定还有,倘若真是这等天赐大运,我等还能赌上一赌,不定会输。可若是自己造出的运气……她能为自己造出一次这样的‘大运’,就能为自己造出两次,三次,甚至无数次,”子君兄依旧闭着眼,眼皮之下的眼球在那里不住转动着,可见其手里的动作虽然平复下来了,内心却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他道,“有这样的本事,那之于我等先时将她锁进去之人而言,她确实是‘神’,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对我等而言是说的通的。” “会不会……会不会是多想了?”被周夫子最后那句话方才点醒的人看向周围众人惨白的脸色,虽是大白天的,可看着一屋子如白纸般惨白的脸,好似一屋子纸扎的人一般,脑袋还未来得及多想,素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开口从不过心的人脱口而出:“眼下大家这脸色,真跟死人一般!” 这话一出,一股不知哪儿吹来的风从那半开的窗边涌了进来,刮的屋内随意丢弃在地,还被踩了不少脚印落于其上的圣贤书册的书页“哗哗”作响,那声音恍如大风刮进了纸扎铺子一般,哪怕眼下是大白天的,午时刚过,也弥漫出了一股莫名的阴森与死气。 “不知道是不是多想了。”子君兄一下又一下的用力舂捣着手里的药杵,说道,“但这个最可怕的推测……可怕就可怕在于那尊相较于我等为‘神’之人,她对外展示出的种种细节都能与这个可怕的推测对上,并没有看到有什么出入的地方。” 角落里先时还咬着牙嫉恨的浑身发抖的戴着面纱的女子身体依旧在发抖,却不再是先前的无端恨意了,而是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畏惧与害怕的情绪。 既是通身都被裹在黑裙之下,见不得光的鬼,自然害怕“神”了。 她动了动唇,刚想说话,便已有人开口替她问了出来:“譬如?” “依你等那些年在宫里埋下的那么多眼线的本事,管是温玄策抑或者旁的什么人的手笔,只要有人同她接触,必然逃不开你等的耳目。譬如杜令谋的那些人同她的接触不都在你等的眼皮子底下,一点遗漏都没有?”子君兄眼皮都未抬一下,他道,“细到她每日吃了什么东西,几时起的床,几时入得睡都能知晓,... “所以,若她是能为自己造出好运的‘神’,看她最后出了宫,那她一开始的目的当就是出宫,而不是想要登上那条青云路。”周夫子说道,“再看她眼下和那位大理寺少卿的事……显然是不欲走那条青云路的,从这一点上看,同她一开始就不想登青云路的目的是对得上的。” “一处……”有人听到这里,动了动唇,才开口说了两个字,那戴面纱的女人却已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一处对得上算不了什么,也有可能是巧合的。那位大理寺少卿那副皮相,叫女人看了喜欢,由此换了初衷也不奇怪。” 对此,周夫子点了点头,说道:“一处对得上确实不算什么。”他道,“所以还要再看看旁的是否能对得上的。” “若是温玄策出手为她逆天改命,她当就是颗被人提前铺好路的棋子,娇养出的海棠花,自己没什么本事的。”周夫子又道,“所以看她出宫之后遇到的那些事,那个温秀棠惹了她几次了?可曾有哪一次讨到过好处了?昔日当街追杀……若是娇养出的海棠花,没这个本事躲过的。” “那……那也有可能只是聪明了些,似她在宫中结交的那个司膳什么的。”戴面纱的女人不等众人开口,再一次开口了,语气说不出的尖锐,“只是稍稍聪明些罢了,却绝对不是你等说的那能自己为自己改命的‘神’。” 没有似屋中旁人那般对女人突然抢话打断自己而露出不满的情绪来,周夫子没有看那女人面上的表情,只眯了眯眼,说道:“你说的也是有可能的,所以需要再试试。” 听了周夫子这话,女人仿佛说服了自己一般,骤然松了口气,她轻笑了一声之后,说道:“我就说嘛!不过两处巧合,不算什么。” 只是还不待她面上的笑容散去,正在捣药的子君兄开口了:“不止两处。” 对上女人倏然收紧的拳头,子君兄没有理会,只是看向周夫子,说道:“她如何,我等确实还需要试试,毕竟她依旧似那锁在盒中之物一般未显露于人前,可那个神童探花郎却是早已露出其内真容了。” “那一身红袍不是白披的。”子君兄说了一句之后,说道,“这么多年也不曾听到过他的半点风流韵事,可见其并不好女色。这样的一个人却突然喜欢上了衙门里的俏厨娘,坊间将之同‘豆腐西施嫁高门’的事看成了同一桩,只当作了茶余饭后的笑谈。可你等是否忘了,这等事本身既能作为笑谈,便是一件稀罕事。” “既是稀罕事,便也能被框入‘事出反常必有妖’的范畴之内。”周夫子捋须说道,“那位神童探花郎可不似那豆腐西施嫁的那位情深意重的斯文人,既看不出半点情种的样子,又多的是美色出众且还带着身家背景的贵女任他挑选,这等人实在不像是那等会因女子生的俏丽就看上衙门之中俏厨娘之人。” “事不过三,已有三处巧合了。”子君兄对周夫子说道,“是该重视了。” 眼看周夫子点了点头,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人坐不住了,再次开口:“会不会是你等多想了?男人……我自诩是了解的。莫看那神童探花郎生的好,贵女任他挑。却到底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男人都是喜好新鲜的,似这等厨房灶台里的美人也算得新鲜事,毕竟以往这等姿色的美人都是被人藏在后院的,罕见出现在厨房里。他一时来了兴趣也不奇怪。” 知晓这女人是天生的那偏好敌视、打压女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是这次事关重大,甚至……若真是会为自己造运的‘神’,这把‘神怒’搞不好将来哪一日会烧到自己身上。在场众人自是不会再在那里看戏随她胡作非为了,有人开口说道:“其实还有第四处巧合的,田家老大只说了让我等赶紧送她出宫,可从来不曾说过是温玄策出的手还是她出的手。” 先时关于温玄策出手布局的事,也不过是他们的猜测罢了。 “那田家兄弟的手腕,你我都是清楚的。我等又将整个宫中的顺水人情都送给他了,若是温玄策出的手,以那两兄弟的手腕,手头又有我等送的顺水人情,既能说出让我等赶紧将她送出宫去的话,显然已看明白了个中的门道。”子君兄说到这里,看了眼面色愈发凝重起来的周夫子,“以田家兄弟以往活阎王一般的形事风格来看,断没有在看明白了门道,又手握顺水人情的顺风大势之局中,直接选择低头,向个死人温玄策认输的道理。”他道,“这也是一处巧合,能对得上布局的是她,而非温玄策这一佐证。” 第六百九十七章 腐乳肉粽(二十四) 有些事实在不能多想,因为越想便越发觉得微妙,甚至越想,那所谓的佐证也越来越多。 “我可不记得这两兄弟是那等不会欺负死人的君子。”周夫子闭了闭眼,说道,“要么,便是有我等送出的顺水人情在手,田家兄弟却依旧对付不了温玄策这个死人留下的遗计。” “于中途接手的田家兄弟而言,究竟是温玄策这个死人留下的遗计还是那个丫头做的其实没什么区别,结局都是他二人选择了退让,让我等赶紧送‘神’。”子君兄又道,“温玄策若是能死了还将田家兄弟逼到这份上,也决计算得上‘神’了,若不是定要揪着找出那个‘神’的真正身份的话,结局其实没什么不同,都是将她从笼子里送出去了。” “可若是我等先前提过的……温玄策为独女逆天改命为的是攀青云路的话,那‘神’当是不会让我等轻易将她送出宫去的。”周夫子说到这里,声音愈发虚弱,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神’想要阻止的话,我等哪里那么容易将她送走?” 可事实是他们将人送出宫就是送的这么容易了,可见这所谓的‘神’并不想将她留在笼子里。 “其实……再如何的不愿相信,自欺欺人,也要承认,比之是温玄策这个死人出的手,反而更可能是她出的手。”子君兄说道,“除非温玄策一开始的安排就是为了送她出宫,而非留在宫中踏上那条青云路。” “若是一开始温玄策就是为了送她出宫,那之后定然另有安排,左右我等派人看着、盯着那罗三、罗娘子二人以及她便是了。”有人摸了摸鼻子,说道,“其实这两种猜测不论哪一种都挺可怕的。” “之于我等将她锁入笼中之人而言,不管是谁出的手都是‘神’。”周夫子眯起了眼,“温玄策是‘神’,那可怕便可怕在于不知道他之后想做什么,又安排了什么;可若她是‘神’,唔,除了同样不知道她之后想做什么,毕竟她是个活的,既是活的,那想法便随时可能有变……呃,这般想来,或许还是活的,尤其还是‘神’更可怕些。” “毕竟是破了笼中物这个死局,让田家兄弟这等人也无从下手的活物,当然可怕!”有人唏嘘了一声之后,忍不住再次蹙起了眉头,“只是看她才这年岁……当真能有那般厉害?”话至最后,语气中明显掺了不少将信将疑的情绪在里头。 “所以,又多了一处巧合。”子君兄说道,“那位同样这等年岁便披上红袍的神童探花郎突地成了情种,看上了衙门里的俏厨娘,成了坊间谈资。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位探花郎这等人才实在罕见,突地成了情种,或许是看到同类了。既是同类,他自然识货,莫名成了情种也不奇怪了。” “莫要说了!”屋里有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上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怎的越说,发现的能对得上的巧合就越多呢!”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半晌之后,周夫子开口了:“这般越想……巧合便越多,离那个我等最不想看到的,最可怕的猜测便越近。”说到这里,周夫子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角落里戴着面纱,不知是恨还是气的浑身发抖的女人,说道:“那迷途巷无底洞的手腕,你也算是行家。露娘是让人越想,便陷的越深,那魂离最初的起点——出洞的洞口也越远;她这个却是同露娘截然相反的另一面,让人越想,离那最初的起点便越近。只是比起露娘那只钩子为的是摄人的魂魄,将人勾进无底洞,为自己攀上权势所用。她这只钩子的用处却是身在笼中,甩向笼外,而后……一把勾住困锁自己之人。将那困锁自己之人越勾越近,直至最后,勾至自己的面前,让我等与她互相调换……”越往下说,周夫子的声音便越轻,直至最后,甚至有些说不下去了,他伸手覆上自己的胸口轻轻拍了拍,说道,“还好,将她送走了。”说罢,抬起袖子擦了下自己的额头,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之后,他一怔,半晌之后,方才喃喃道,“竟叫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不是么?”屋里有人开口应和了一声周夫子,看着自己擦拭过额头的袖子湿了一片,“嘶”了一声,说道,“还真是越想越害怕。”那人说着,看向最先开口的子君兄,“想当初猜是温玄策的手笔时也不见这般害怕的。” “同样是换命,露娘那是为了求个富贵,为了攀势……骨子里到底不过还是个想攀高枝的俗人,自始至终不曾脱离过那笼中物的范畴。”子君兄看着手里经年摩挲的玉石杵,说道,“可她不一样,她这换命……是冤有头、债有主的求个因果循环的公道。” “为自己造出这样的大运竟是为了求个‘因果循环’的公道吗?”有人开口笑了两声,本是想取笑两声的,可不知为什么,自己身体出口的笑声却不似取笑反而还多了几分苦笑的意味在里头,“若真是如此,之于我等而言,她还真是那寻求公道审判之‘神’了。” 那只笼中物的钩子这一钩是为了冤有头、债有主的寻求到那个将她锁入笼中之人,而后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对方锁入笼中,尝一尝那些年自己受过的滋味。 “还真是好险啊!”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看向周夫子,“还好那姓田的出口提醒了一番,将她送走了。” 屋中众人正感慨着还好将人送走之时,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子浑身抖如筛糠,尖叫了起来:“若真是如此,我怎么办?当年我可是试图抓她当过自己的替身的!” 拿着那姓孟的留下的医书,凑齐了那些稀罕至极的禁药,一番“装神弄鬼”的入梦警示,是想让她作自己手里的刀的,虽然这把刀还不曾派上过用场,自己也还不曾接触过她,可一想到关在笼子里,瞧着不声不响,不显山不露水的她不知什么时候搓了只钩子在手里,并且已在不知不觉间抛出了笼子,向将自己关进笼子里的众人钩来时,便让人背后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便是姓田的提醒过一番,也还未曾发觉,直至今日……都过去多少年了,方才意识到这只钩子的存在,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被钩住了,女人想到这里,下意识的反手摸了把后背,似是想要去摸背后那只钩住自己的钩子。 当然,她什么都摸不到。那只钩子若是当真存在的话,比之露娘的那只……好歹一眼就能看到被露娘选中的猎物——郭家兄弟,知道这钩子钩在了谁的身上,又能通过郭家兄弟的反应,知道这钩子将人钩到哪一步了,眼力好的甚至都能看得到这只钩子每一步存在以及前行的痕迹,可说一步一步皆有迹可循。而温明棠的那只钩子却是看不到也摸不到,至少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这些年根本毫无察觉,若非得了田家老大的提醒,都不知道自己已处于危险边缘了。 甚至对田家老大的提醒,他们一开始都会错了意,想当然的去查了温玄策的部署。可... 拧眉看向浑身发抖的女人,周夫子冷笑了一声,说道:“当初看那丫头年岁小,直接拿那丫头试验姓孟的医书时,你既下得去欺负一个半大孩童的手?到了如今怎的又怕起来了?” 女人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下意识的开始为自己寻借口,质问道:“你等当时怎的未阻止我?” “我等阻止过你了。”对此,子君兄只掀了掀眼皮,提醒她道,“你当时看她小小年纪便出落的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想毁了她的脸,若不是我等在一旁,你当时便要下手了,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女人被子君兄这话噎了一噎,还不待她说话,便听子君兄又道:“还有……你可忘了?你拿她试姓孟的医书的那个梦……从头至尾都只叫她当了你自己一个人的刀,为你一个人办事,蛊惑她记恨叶家父子也是因为你自己同叶家父子有仇。这些……我等可全然没有插手其中,也没有蛊惑她替我等办事,自没有我等什么事。” 素日里话不多,甚至每回她被神鸟追上时还会留下一包药粉的,那从不见半点取笑以及羞辱人的语气此时依旧没变,还是那般的冷静、自持以及……带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 “我等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你惹了她,嫉妒她的模样以及想拿她当自己手里的刀。”子君兄平静语调中的冷漠一览无余,“你自己先时也说了,她总会长大的,不会一直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欺辱的孩童。凡事皆有因果,你自己的因果自己承担,我等可不是什么善人,还会替你承担这害人的因果。” 这话落在一旁的周夫子耳中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看向说话的子君兄,两人目光交错,会意之后,显然已有了决定。 左右这女人也活不久了,且出面做下这一切的都是她,那丫头要真是‘神’,那直接将这女人交出去平息‘神怒’便是了。 早说过了,吃相还是好看些的好,这女人的吃相还是太难看了,同为女子,对女子下手这般狠,踢到硬茬子是早晚的事,有什么奇怪的么? 当然,吃相难看这个其实也不是她最大的错,这女人最大的错其实错在能被他们随意拿捏。 一方的钩子能震慑住他们,另一方的钩子却能被他们随意拿捏,如此……真要选一个欺负的话,欺负哪个显而易见了。 “看来……人的眼界还是重要的。”屋里有人显然已看明白了这些龃龉以及周夫子与子君兄的决定,唏嘘了一声之后,说道,“眼皮子太浅,太过短视之人,管她往后花费多少心力,使劲了全力,顶天了……也就那样了,一辈子都爬不出那只笼子的。” 第六百九十八章 腐乳肉粽(二十五) 端午过后,再往下一个节日便要到七夕了,眼下距离七夕还有两个月的功夫,自是远不到要开始准备的时候。 比起两个月后的七夕这等节日,倒是天气日渐炎热,长安城也开始入夏了。入夏么,公厨比起往常便要多准备一些入夏解暑的饮子了,首当其冲的便是酸梅饮子,而后是各种清热解暑的汤水,那荤素菜食之上,各种凉拌的菜式也都开始摆上公厨了。 不过比起去岁那般要琢磨每日需做什么菜这种事,因着静太妃一掺和,虽说后来由皇后娘娘接管了,可那每个衙门原本可以自行采买肉、菜之物的事大半都交由内务衙门统一调配了。是以,每日要做什么菜也不用自己琢磨了,只等大早上的,内务衙门那板车上送过来的肉、菜,看菜做饭便是了。 天刚蒙蒙亮,温明棠等人便在大理寺衙门门口等内务衙门的板车了,还是照常的,人走到衙门门口没等多久,那辆内务衙门的送菜车便摇晃着铃铛悠悠过来了。 送菜的依旧是众人的老熟人——马杂役,算一算也只除了清明那日玩水受寒歇了几日之外,马杂役还从未请过什么假。如此……自是每日都能与他碰个头,虽每日过来送菜也耽搁不了一会儿,聊不到几句,可积少成多,彼此之间也算越来越熟悉了。 今日板车上马杂役的身影依旧在,只是比起往常只他一人过来,今日那板车之上却是又多了一道身影,虽裹了个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可看那头巾外头垂着的两条大辫子,显然,马杂役身边坐着的是个女子,且看那裸露在头巾外的一双眼睛干净又清澈的,一瞧便知年纪不大,估摸着同温明棠他们差不多年岁。 这情形叫众人看了忍不住有些诧异:这倒不是说马杂役身边不能坐女子什么的,毕竟不管是律法还是内务衙门都没有这等规定。只是马杂役大早上过来是送菜的,这又不是什么‘有情调’的事,相反还是个需力气的活。一旁坐个半大的小子,有力气帮着搬东西不奇怪,坐个女孩子……显然不是帮着搬东西的。可若说是相中了那女孩子的话,马杂役的活计也只早上去各衙门送个东西而已,忙活完一早上,剩余的时间便都是自己的了,倘若真瞧上了女孩子,大可陪着女孩子做些‘有情调’的事,犯不着带着一板车的菜肉过来同女孩子约会。 一行人正诧异间,板车摇摇晃晃的走到众人跟前停了下来,拉住了牛车,马杂役跳了下来,而后反手对那女孩子伸出了手,看着女孩子伸手搭上他的手,一道跳下了马车。 这副体贴样……叫人只一看便知自己的猜测多半没错,先时的闲聊之中早知马杂役没有姐妹了,如此……能叫他这般体贴的,除了相中的女孩子也没有旁人了。 至于为什么要带着相中的女孩子过来送菜肉……先将今日送过来的菜肉同纪采买交接了一番,而后马杂役便将纪采买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温明棠等人自是有眼色的,没有过去打扰,继续低头查看着今日的菜肉,却不想,正看着,那厢说完话的马杂役同纪采买两人走了过来,拍了拍温明棠的肩膀,朝她使了个眼色。 温明棠有些惊讶,却也放下了手里才拿起的菜肉,跟着两人,连同那个带着头巾的女孩子走到了一旁。 直到这时,纪采买才开口说道:“你将方才的话再同温师傅说一遍。” 温明棠原本还不解几人有什么事要特意同她说一遍时,马杂役开口了,他道:“先时替我送过一次菜肉的那个是阿俏的兄长,不知道温师傅可有印象?” 温明棠一怔,很快便记了起来:且不说她记性本就不错了,就说那位阿俏兄长深深的眼圈,一副脚下无力的耗了不少元气的虚弱样,实在让人很难将之同寻常人归为一类的,自是记忆深刻。 再者,那日正是迷途巷红白撞煞之事过后的一日,她自然有印象,记得纪采买说过,那帮马杂役送菜肉的杂役家里条件还不错,有好几个堂兄弟在内务衙门当了管事什么的。这般一想,便下意识的看向一旁裹着头巾,梳着两条辫子,名唤阿俏的女孩子,见她衣裳虽穿的低调朴素,那材质却并非便宜的麻布,再加上手腕上套着的两个金镯子,如此……倒是都对上了。 点了点头之后,温明棠问道:“怎么了?” 话才出口,便见那个裹着头巾,名唤阿俏的女孩子裸露在外的那双眼睛的眼眶已然红了,她开口,声音软和,看那般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身前的模样,一瞧便是那等养在家里,请人专门教过礼数的文静、乖觉的女孩子。 眼下,这样一个女孩子特意大早上的同马杂役一道出来……自是遇上了于她而言,算是天大的急事了。 “我……我兄长出事了。”若不是温明棠记性不错,再加上那日纪采买提过一嘴她家里的事,怕是都不知道这个名唤阿俏的女孩子说什么,显然,比起为人机灵,常在外头行走的马杂役来,这个名唤阿俏的女孩子鲜少出门,并不擅长同人打交道这等事。 一旁的马杂役自然知晓阿俏这般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会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眼见纪采买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阿俏的意思,马杂役便未插嘴,只是担忧的看着身旁的阿俏。 “我兄长昨儿晚上死在迷途巷那里暗娼的床上了,我爹娘急了,赶过去要拿那暗娼,告她害人。那暗娼却是半点不害怕,还放狠话说自己又没下药什么的,是我兄长自己身子虚,死在那里了。甚至还倒打一耙,要我等将兄长赊了几日的嫖资给付了……”接下来没头没尾的话再次证明了这个名唤阿俏的女孩子确实不大会说话,也不太同人打交道,对着温明棠再次没头没尾的说了一番。 一旁的马杂役不得已只得打断了阿俏的话,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可听说过迷途巷?这城里有个地方里头住了很多暗娼……” 若不是温明棠这些时日也接触了不少迷途巷的事,怕是要叫阿俏一番话听懵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对马杂役道:“不要紧,我听得明白,也知晓这些事。”说着又看向一旁急的不大会说话的阿俏,问道,“然后呢?可是你等急了,想要报官?” 那厢急的如同茶壶里的饺子,话都倒不出来的阿俏听到这话,忙不迭地点头,道:“想……想报官!可没有证据,那暗娼还扬言要告我兄长的官,我家里阿爹阿娘急的都病了。我又不认得旁人,只好央了马二哥带我过来,问问我等若是想报官的话该怎么办?”大抵是温明棠那句‘想要报官’的话总算是将阿俏那急的六神无主的神思捋顺了,她的话也越说越顺,女孩子说道,“我等眼下没有什么证据,可我兄长又确确实实是死在她床上的。阿爹阿娘只有兄长一根独苗,眼下他就这般死了,我等自是要求个公道的……”说到最后,那名唤阿俏的女孩子再也忍不住,眼泪不住地往下落了下来。 马杂役见状连忙拿起她的头巾手忙脚乱的帮她擦... 纪采买当然也清楚这些,听罢之后,朝温明棠使了个眼色。就算温明棠眼下已嫁给林斐,属林斐内人了,可这种事……到底是衙门的事,她自是不可能做主的,更何况此时她和林斐还未走至那一步。 可女孩子既然来了,自也不能叫她白来一趟,是以待马杂役将阿俏安抚的差不多了,纪采买告诉两人,待送完菜肉之后,递个状子来衙门,看看情况再说。 两人这才道了谢,将阿俏带回牛车上之后,马杂役却是又折返了回来,到底不似阿俏那般不大通人情世故,马杂役却是熟悉的,是以折返回来之后,问两人:“这件事当真能上衙门?那暗娼既敢这么说,多半没动什么手脚,更何况阿俏兄长身上又没见到什么伤口,说实话,我一听都觉得立不了案子的事,当真能过来递状子?” 听马杂役这般说,纪采买瞥了眼那文文静静的坐在牛车上等马杂役的阿俏,问他:“你既然知道,怎的还将心上小娘子带过来?不怕我等开口一盆冷水泼下去,叫她伤心?” “知道是一回事,可一看她哭……我就实在不忍心拒绝她,头一昏,就带着她过来了。”马杂役挠了挠头,也有些不好意思,他道,“方才她不会说话……真是叫你二人多担待一番了。” “无妨,瞧得出是个单纯的。”纪采买与温明棠摊了摊手,表示不要紧之后,温明棠开口了,“不过好在你这一番还当真没白走!虽说不清楚最后吴步才那里会有什么结果,不过迷途巷那里最近事多,只要是迷途巷的事,递个状子上去,衙门多半都是会受理的。” 马杂役点头,说道:“我其实也是想或许迷途巷的事,且又是那档子事,这些时日这种事不少,或许衙门会管也说不定,便想着过来先问问你等的意见。虽你等不是管案子的,可到底一个衙门里,见得多了,眼光总是比我要准一些的。若是你等觉得可以试一试,我便寻人写个状子试试,看看衙门能不能出面查查其中有没有旁的事在里头。如此……也算对阿俏有个交待了。” 不管阿俏兄长无辜不无辜的,死在暗娼床上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亲人或许不会说什么,甚至还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伤感,可外人……便没那么客气了。 “便是当真无辜受到牵连的,要不是本身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其他的,总会被人说道的。”马杂役唏嘘了一声,说道,“好多年前,我记得城里便出过一桩事,说是有个女子走在路上无辜被人捅了,过后查出来说其曾是青楼出身,虽然最后从了良,可还是被好些人骂‘活该’!世道如此,阿俏兄长死的这般不光彩……定也少不了被骂的。” 纪采买听到这里,动了动唇,本是想说既早知如此,阿俏家里人怎么也不管管这独苗什么的,可一想……若不是家里人实在是那等严厉非常,手腕严苛的,一个长脚的大活人,又怎么管得住?再者,阿俏兄长之前又不曾做什么触犯律法的恶事,确实也不好说什么。 叹了一声,又说了两句,眼见牛车上等着的阿俏有些急了,回头来寻他了,马杂役才同纪采买与温明棠告了别,坐回了牛车上,带着阿俏一同走了。 待到辰时末,公厨的朝食时辰快要结束之时,马杂役同阿俏果然带着请人写好的状子来衙门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 温明棠同纪采买的判断果然没错,一听阿俏兄长是死在迷途巷暗娼床上的,且日常去寻的暗娼都是迷途巷那几家,林斐等人果然接了状子。 既接了状子,那阿俏兄长的尸首自是要送来衙门让吴步才验尸的。 比之那等讲究“人死为大”不肯让人轻易触碰死者身体的民间忌讳,阿俏一家显然是更希望求个‘交待’的。 当然,看其一家所求,也能猜得到阿俏一家其父母素日里是颇为疼爱儿女的。 不知是不是交接的刘元等人看着颇为好说话的模样,叫阿俏一家卸下了心房,还是终究递出了那道状纸,为父母的与为阿妹的都已然尽了力,如此……自也没什么事藏在心里,不惧将心里话说给众人听了。 “其实我等也知晓,身上又不见什么伤,若是换个寻常人家,早将人拉回去,开始处理身后事了,”阿俏父母喝了两杯茶之后,看向接了状子的刘元等人,既感激又羞愧,“可就是心里难受的紧,也不甘的紧。或许是实在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想寻个最终的交待,也或许是别的什么的缘故,我等看着大郎躺在那里,往日里会说会笑的人没了生息,实在难受的紧。明明不该告官的,可也不知怎的,那念头一起,收都收不住……若是最后没查出什么来,我等还当真是给衙门添麻烦了。” 虽然为独子的去世而大恸,可到底没恸到失了理智,一家人面对衙门中人愧疚不已:“一点证据都没有,就凭着那一点也不知哪儿来的念头就跑来衙门,真真是……也不知怎的就跑来问告官的事了。” 马杂役在一旁安抚阿俏同她父母,说道:“大人们说迷途巷最近事多,他这……也不算全然没有关系。”只是话虽这般说,看向一旁的刘元等人,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手头还没什么凭证,就跑来告官,给大人们添麻烦了。” 刘元摇了摇头,此时确实没什么凭证,不过迷途巷那地方的事一点头绪都没有也是真的,马杂役这一出……于他们而言也算是个能尝试的新路子了。 查案子嘛……不是什么时候,那头绪便会自己主动递到他们手里的,多的是各种尝试之下,走错了不知多少条岔路之后,才走上那条对的路的。 看着吴步才将自家兄长的尸首带去了后院,阿俏一家忍不住再次落泪:“虽总是出去寻暗娼,名声不好听,可到底也不曾做过什么恶事,怎的突然就……” 一旁的纪采买听到这里咳了一声,问道:“年轻时总是不知节制的,家里不劝他养养身子?” 阿俏兄长那模样,但凡见过的,都瞧得出是一副被掏空的样子。 既舍得给闺女阿俏套两个金镯子,这等性命攸关之事,阿俏父母自不会不舍得花钱的,闻言,垂泪道:“一直在吃药呢,劝也劝着少去了,大夫也看,先时那些大夫都说人只是虚了些,要养,却不至于似前些时日那等突然倒下去的人一般到知天命的地步。”说到最后又羞愧又无奈。 作为父母、阿妹,家里人自是尽力了,可这事……当真是不管阿俏兄长有没有做过恶事,名声却实在是不好听的。 本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的,素日里一开口,旁人也总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可眼下大理寺衙门里,见周围众人的目光中不见半点取笑之色,或担忧,或若有所思,阿俏父母那心里话自也不再避讳了,叹了一声,说道:“我等家里人的劝就没停过,大郎虽没什么本事,却也不是恶人,也是愿意听的,可他说实在是管不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前些年还是能忍忍的,近些年却根本受不住。实在受不了只好又出去寻暗娼,一面寻暗娼,一面吃药,前些时日那些突然倒地的嫖客之事一出,他更是怕得紧。”阿俏父母叹了口气,说道,“不说我等了,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人下了虎狼之药了,可出去寻大夫又寻不出什么问题来。有时遇到后头排队的那些病患听了他这毛病,背后没少笑话他管不住下半身,迟早死在女人身上云云的……诶,这种事实在是难以启齿,不好开口啊!” “我等能做的都尽力了,他自己也小心的,一直看着大夫,这突然就……”阿俏母亲越说眼泪就流的越凶,“这种不好启齿的事就似一笔糊涂账,从头到尾都稀里糊涂的。大郎不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药还是天生如此,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等毛病,只好吃着药,小心些……可还是这般稀里糊涂的没了。出了事之后,我等又去寻了大夫想问问怎么回事,会不会是被人害得,那大夫却给了我等一个‘这种事说不好’的结论。” “实在是不明不白的,我等……哪里受得住啊?”阿俏母亲哭道,“能做的都做了,也都尽力了,偏生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都这般尽力了,人还是莫名其妙的没了,真就是怎么尽力都没用。” “实不相瞒,”一旁的阿俏开口,比起早上来时的慌张,此时话说的连贯、清楚了不少,她道,“我等也知不好在衙门里说这事的,可我等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还找过那等大师的,结果大师不是道我兄长上辈子犯了情债就是冲撞了什么风流鬼什么的,让我等做法,虽说……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我等也花钱做了,可还是不顶用。” 这话听的一旁的刘元忍不住挑了下眉头,难得的没有立时开口呵斥阿俏一家人,而是唏嘘道:“听起来你等也好,还是他也罢,似乎都是拼尽了全力了。” 阿俏一家点头,眼中肉眼可见的露出了绝望颓然的神色来:“使劲全力还是解决不了,便忍不住怀疑鬼神,可鬼神……也解决不了,我等想着,这或许就是……命吧!” 这话一出,公厨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或许就是……命吧!”这话实在是让人陡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无力之感,仿佛被人一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 安静了半晌之后,还是马杂役开口安抚起了阿俏:“便是当真有命数这种东西,那迷途巷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出事之人那么多,总要查一查的。” “那迷途巷的暗娼又不是这段时日才有的,那么多年了,也只近些时日听到了这么多风声……”马杂役说到这里,咬了咬牙,道,“不管有没有命数这种东西,便是当真有,如今闹的那么大,都上衙门了,我觉得这事也差不多到该了结的时候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太狂了就会出事……”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温明棠说道。 “对对!就是那句话,我等且先等等,看看再说。”马杂役说罢看向阿俏一家,顿了顿,又道,“不管如何,你等都尽力了,大郎便是活着,也不会怪你等的。” 做至这般田地,尽了所有的力,余下的也只剩下等了。 “长安城里有些名头的大夫,但凡能有办法请到的,我等确实也都试着找过了。”阿俏阿爹叹了口气,说道,“便连那位名头最响的黄老大夫我等也托人想办法了,近些时日才有些眉... 名头最响、黄老大夫这话一出,自是除去那位黄汤老大夫之外没有旁人了。 温明棠拧了拧眉,没有说话。 吴步才验尸的事自不可能说个话的功夫就解决的,送走了马杂役同阿俏一家,温明棠等人回到公厨,今日的解暑饮子用的食材是内务衙门昨日送来的绿豆、莲子以及干百合。 这般内务衙门将所有食材尽数备好的举动着实叫厨子轻松了不少,只是也因此,叫大荣各部衙门公厨每日准备的吃、喝物什越发的差别不大了。 熬煮莲子百合绿豆汤时,温明棠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倏地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通身手艺没了去处的萧索之感。 这念头一出,心思便是一顿,想起上一回生出这念头时是静太妃闹事,自己生出离意之时。只是那时想要离开,到底还是出于银钱以及静太妃闹事的不安生,而生出的这心思。 离意的心思一旦起,便会伴随着萧索,可此时自己的萧索之意却不是由离意而起的,而是站在这公厨之内,看着这一年以来早已习惯了的公厨食案,突地觉得有道看不到的,无形的枷锁再度向自己捆来。 这次,倒不似处于皇城牢笼中时性命攸关的枷锁,而是那明明记得以及做得出那么多花样繁多的吃食,却因着种种规矩所限,而禁锢了施展腾挪的空间。 人说饱暖思淫欲,可她却是饱暖之后,突然生出了几分名为‘理想’与‘责任’的东西,不甘就这般被禁锢在枷锁之中了。 那道时光洪流将她裹挟着卷入大荣,那些身为温明棠的身份之外,她自己喜欢以及带来的东西……也是想让更多人看到、吃到以及品到的。 眼中有道明光闪过,温明棠抿了抿唇:她……突地想要有个全然属于自己的食肆了。 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顺手在那绿豆百合莲子汤中加了几粒干蜜枣进去,耳听得先时还有些提不起精神来的汤圆在一旁惊呼:“温师傅,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将这干蜜枣加进豆汤的,可有什么说法吗?” 虽说这些时日公厨的菜式众人还没有吃腻,可总是那几样食材换着来,做厨子的却已然有了被束缚了手脚之感,是以这些时日温明棠、汤圆等人做菜时的兴致都不算大,眼下看到一把加干蜜枣的新鲜做法,总算叫汤圆提起了些兴致,饶有兴致的看起了温明棠熬煮绿豆百合汤。 “枣性温味甘,能中和寒性,叫这解暑的绿豆汤被一些脾胃虚寒之人喝了舒服些。”温明棠说道,“多些花样,也好叫自己的嘴巴多尝些不同的味道,不至于腻味。” “倒也没那么快腻味,只是这等大锅菜简单归简单,却叫我等做的有些乏了。”说到这里,汤圆看了眼外头坐在廊下阴凉处乘凉的关嫂子等人。 不是什么人对这等简单之事都觉得乏味的,也有觉得正好,如此……乐得个清闲的。 “他们道我等年轻人气血足,有干劲。”汤圆捂着嘴偷偷对温明棠说道,“我等每日的劲头好似确实是比关嫂子他们好不少呢!” “人无再少年……”看着托着腮帮子在自己身旁打转的汤圆,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有机会的话,确实当珍惜少年好时光,趁着气血足、有干劲时多干些事的。” 她也好,汤圆他们也罢,此时都是年华大好,若只是每日如关嫂子他们那般乐得个清闲的话,确实妄对这般大好的年华了。 “要是有个属于自己的食肆就好了。”温明棠说道。 一旁的汤圆连连点头:“自从那外带档口没了之后,总感觉我等的日子虽照旧是过,却终究好似缺了些什么,似潭死水一般。少的不止是外卖档口挣的银钱,更是有种在那里白白浪费光阴之感。” “是啊!如此好时光,不做些事,委实是浪费了!”温明棠点头,摸了摸汤圆的脑袋,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俏皮的眨了眨眼,说道,“我等自来想办法。” …… 绿豆、百合、莲子熬煮的解暑饮子早已常见的不能再常见了,不说手艺老道的老厨子了,就是那等刚入厨房的学徒,都不会熬坏了。 只是这等不容易熬坏的吃食,要做好也不容易,原因无他,实在是那味道品起来差别实在不大。 虽早知道那一碗端上来的解暑饮子不会同寻常食肆中的差太多,可入口之后品到那平平无奇的味道之后,男子还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将才喝了一口的绿豆百合莲子汤放了下来,而后环顾起了自己所在的这座待客大堂。 比起那平平无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来,此时自己所在的这待客屋堂便了不得了,多少人想登这田家大门便是想上一辈子,也未必进得来,可谓真正的权贵之地。 便是自己……先时每回过来送东西也不曾被引到这座大堂中来,可这一次……想到前几日同周夫子他们说的那些话,由此对田家这位口中的‘回去再想想’有了猜测,于是再一次登门,这次……便被直接引入这座正式的待客大堂了。 其实,这一番举动已然证实了田家兄弟当年就已经看明白那些事了。还真是……好厉害的一双眼啊!男人唏嘘着,看了眼堂外,依旧没见到入口处的来人,心里忍不住再次犯起了嘀咕:也不知今日,他能不能见到那位田大人。 第七百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 虽说那些年的事情时隔多年之后总算叫他们盘出了些许眉目,可其中的是与不是,却是还要那当年就一眼看穿之人给个定论的。环顾了一番四周之后,男子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手边这碗绿豆百合莲子汤之上。 虽说绿豆百合莲子汤这种饮子味道差别不大,可差别不大到底也是有差别的,城里讲究些的酒楼端出的绿豆百合莲子汤与街头小贩卖的之间的味道差别他的舌头还是尝得出来的。 田家这碗解暑饮子显然做起来没那般讲究,就似这座大堂里的摆设一般,虽精致,却远不到田家兄弟身份那般的讲究。 不比他们这些人当上了富贵闲人之后的各种享受,似田家兄弟这等人所求的显然不止这些,而是享受之外的旁的东西。 想起那日同周夫子他们说话时评露娘与那温家女儿,唔,当真有这么厉害的话,一直唤她温家女儿好似不大好,还是该有个名字的,那丫头好似叫什么来着?同温秀棠差了中间一个字,哦,他记起来了,名唤温明棠。 一个‘秀’一个‘明’,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可从那一字之差,足可见当初取名时,其父母对她二人的期盼是不同的,一个求的是‘秀’,皮囊之美,另一个求的却是‘明’,明事理也好、清明、明白也罢,显然期盼的是内在的东西。 若真是他们想的那般的话,看这一双堂姐妹的表现还当真是极其对得起那一字之差的名字了。 露娘与温明棠,一个求的是攀附富贵权势,一个求的是‘公道’,如此……造成的眼界不同,那磨出的钩子自也不同。正是因为钩子不同,自也得到了他们这些人截然不同的待遇。 其实很多道理都是懂的,可真正去做的话……将那碗味道平平无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端起来轻抿一口,其实饮子做的没什么问题,甜淡正好,只是自己这张嘴早被那些最精细的吃食养刁了。 将绿豆百合莲子汤重新放回了案几之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长安城里一向不乏各种各样,只处于话本子中才能看到的事情。譬如有那等富贵人家被弄错以及被人调换的亲生儿女被从乡下找回来的。 初时那等被人偷了人生回家的亲生儿女也是处处拘束,被人嘲讽上不得台面。可时间久了,一两年过去了,甚至都不消那么久,富贵之气养人,自也开始融入其中了。当然,要做个富贵闲人不难,要做个做事之人却是难的。不过这做事之人却不是想做就做得上的,便是打小养在身边、悉心教导的都未必能做到,寻常时候,对于那等找回来的儿女,家里人自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要求。 所以说,由俭入奢易,可由奢入俭……就连面前这碗做的并没出什么岔子的绿豆百合莲子汤他都有些吃不下去,更遑论要他去日日体验那些苦日子了。 唏嘘了一番,再次看了眼堂外,果不其然,还是不曾看到那位的影子。 于这位一身红袍立于朝堂之上的大员而言,那些刁难人的话语甚少是从他口中亲口说出来的,却不妨碍他用各种方法“教会”他们领悟到他想让他们知道以及明白的事。 比起那些喜欢开口直言,以言语教导的,这位显然是更喜欢用“事”来教人的,只是……若不是那日恰巧盘出了一番眉目,他怕是到死也领悟不了田家的意思的。 眼下好不容易盘出了一番眉目,得到的待遇往上提了提,却是再一次打住了,自己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资格。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那田家的门头化作了一张网,那些小鱼小虾轻易就从网里漏出去了,剩下的,能被网住的,都是些真正的大鱼。 而大鱼……显然才有被田家这位亲自见一见的资格。当然,有才者必自傲,不是所有大鱼都愿意见他的,可哪怕大鱼不想见他,似那位黄汤一般,却也会被用各种手腕请进田家门头。 田家这门第还真是……微妙啊!想进去的进不去,不想进的……却偏生被人抓了进去。 黄汤显然属于后者,只是不知道那只破了笼中物之局的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又或者两者皆不是。 当然,嘴巴再刁再如何喝不下面前这碗平平无奇的绿豆饮子,田家也会‘请’他喝下去的。既进了田家的门头,管他愿不愿意,想不想,吃不吃得下,这面子都是要‘给’田家的。 原本以为只是一碗饮子的小事,可他才起身走至门外,便撞上了外头等候的小厮含笑有礼的话语:“大人说了,天热,不如喝完这碗饮子再走吧!”说话间,那原先半日也不见动一下,规矩的仿佛将‘礼数’二字刻入骨子里的人突然伸手挠了挠头发。 这当然不是面前这小厮憋不住挠头了,而是借着挠头发的举动,叫他一眼便看到了他袖中的字条。 明白了这是要他喝完这碗平平无奇的绿豆饮子才会将答案交给他的男人瞬间恍然,走回堂中,将案几上那碗绿豆饮子端起开始喝了起来。 嘴巴刁,吃不惯粗茶淡饭是真,可在那田家的权势面前,好似那些个人的喜恶都能被这田家的权势冲走,改换成‘屈服’二字。 这般越想,口中那碗平平无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的味道便好似越发好了起来。再想起露娘与那个名唤‘温明棠’的丫头,想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被他们百般羞辱也不敢吭声,而面对那名唤‘温明棠’的丫头时,他们却突然慎重的态度,其实一切的一切,并不难理解,不过是彼此换了个位置罢了。 他此时在田家兄弟这里,就似那被毁了脸的女人以及露娘在他们那些人跟前是一样的,任那女人以及露娘手腕再怎么花样百出,他们依旧是毫不在意的出言羞辱以及欺辱着她们。 陡然看明白了这些,手边的绿豆饮子的味道自是更好了。大口大口的将田家亲赐的这碗绿豆百合莲子汤喝罢,确保一点汤汁都不剩之后,男子方才将碗放了回去,走至门口小厮的面前,却见门口的小厮笑着将袖中的字条拿了出来,递到他手里,说道:“我家大人说了,这不是谁更厉害的问题了,而是他接手时已太晚了,阳谋在你等的眼皮子底下已然成型,自是再聪明的人都是无解的。” 男子看着字条上写着的——“无解”二字,顿时恍然。 “既然早知无解,那就干脆利索的认输,重头再来便是。不破不立,这也是一种破局。总好过一直不甘心,这般拖下去,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步一步应了她母亲那‘凤栖梧桐’四个字的披命来的好。”小厮说到这里,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 男人点了点头,将那字条收了起来,这字条回头还要交给周夫子他们,只是才走了两步,倏地记了起来,回头问小厮:“那个局是温玄策做的,还是她做的?” 小厮摇头:“大人不曾说过。” 男人“哦”了一声,日常对那被毁了脸的女人的坏脾气在这小厮面前出人意料的不见了,或许也终究是被‘田’这个字压的没了脾气。有了这张字条以及这小厮带的话,足以回去再羞辱一番那被毁了脸的女人机关算尽,险些为他人做嫁衣的一番白费的算计了。 待男人离开之后,小厮回去禀报了书房中看书的自家大人,虽今日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什么休沐日,不过自家大人这等位子之上的人还当真鲜少是在衙门里做成的事,多是在衙门之外,那看不到的地方成的事。 小厮禀报完之后便退了下去,书房中看书的红袍大员抬起头来,将案几上摊放的书册挪走,露出了底下写满大大小小‘无解’二字的纸。 想当年接手那群人的局之后,发现了那只试图出笼的笼中雀鸟一事……他从未忘记过。当然,那些人用过的法子已不需要再用了,若是得用,那只笼中雀鸟也不会那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了。 所以,他不是没有出手,而是当真出手试过一次怎么破这只笼中雀鸟布下的反杀之局的。 那些人擅长的是诡谲离奇、咋咋唬唬的玄奇手段,可这么多年她还活着,足以证明这种手段没用。所以,他试着用了最简单的手段,寻个人,接近她,而后下毒。 可那最简单的下毒手段带走的却是几只误食毒药的老鼠,并不是她。而后么……那个接近她的下毒之人便再也没有过机会接近她,也再也没有机会给她下过毒。 那些人的眼线带来的禀报是之后的每一日,入口的每一份吃食,每一份汤水,她都会用银针试上一试,经年如一日,直至彻底走出牢笼的那一刻,都小心的不能再小心,谨慎的不能再谨慎。 一次免于被毒杀的好运……过后带来的是源源不断的“好运”,他当然看懂了,也知道没有必要再试下去了,所以让他们主动打开那只关押雀鸟的笼子了。 因为再不开门,就要让这只雀鸟登上枝头化成凤凰了。 当然,虽清楚这局自他接手的那一刻就已落入阳谋之局了,阳谋之局是无解的,与聪明与否无关,可事后想起……到底还是在意的。 自诩聪明如他与兄长,竟还需要旁人来教他们怎么破局?看着案几上那写满大大小小“无解”二字的纸张,红袍大员轻舒了一口气:再怎么不想承认,再怎么不甘,不得不说这一场笼中雀鸟的局确实教他看明白了如何破解这等笼中局。 可明白之后……便是愈加的不想承认与不甘。 甚至那一刻……他还想过自己若是没那么聪明,看不懂那只笼中雀鸟的动作就好了。 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嫌自己太过聪明了!昔日读书时以及后来入仕的一点就透的聪明同样出现在了这件事之中,所以……脑子还未反应过来,甚至身体是那般的排斥旁人来教自己怎么做事,而是更希望是自己领悟明白的这些事,可那天生的聪明还是本能的一把抓住了那只雀鸟动作的精髓,让他明白过来这只雀鸟究竟下了局什么样的大棋,以及教会了他该如何打破桎梏他与兄长多年的牢笼。 想到这里,红袍大员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才者必自傲,聪明了那么多年,所有人的动作在自己眼中都是不披着那层皮的,一眼可见,如此……自也难免陷入那人性的桎梏,习惯了俯视众人。 即便是朝堂之上同为红袍的存在,手腕伯仲之间的人,他也……从不需要他们来教自己怎么做事的。 他自有他的行事章法,那些人亦是如此。 自古文人相轻……朝堂之上的又是非一般的文人,那相轻……自也是存在的。 即便是朝堂之上的红袍来教自己都有些不能忍受,更遑论是一只笼中的雀鸟? 参是参透了,可那桎梏了他与兄长多年,名为人性的牢笼给予他答案,教会他如何勘破自己身上囚笼的同时,却将本就陷入那人性牢笼中的他往下拽的更深了。 若是蠢一点,不明白这些还好,便是太聪明了,太过明白了,才愈发的陷入那人性的拧巴之中挣脱不开。 这个牢笼……好似就是专门为他与兄长这等太过聪明之人准备的。 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陷入那人性牢笼之内的呢?大抵是将那全然一片漆黑的小道走至尽头,成为大荣文武股肱之臣的那一刻,突地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陷落进了一只看不见的囚笼之内了。 午后的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却丝毫不觉,而是神思恍惚的想起了那些旧事。 少年时被寡母拉扯长大,虽有一个光鲜的出身,可那出身也只剩个光鲜的壳子了,内里的钱、权、势可谓样样都缺。也是因为过早的看明了世事,让他与兄长早早便明白了世事的残酷,人……也越发的现实与世俗了。 他与兄长白日里在学堂之中读着‘之乎者也’的圣人之言,私下所做所奉行的却是另一套截然相反的准则。这套准则助两人在少年时期,在那般破落的背景之下,依旧能在同窗之间混的不错,而后是高中入仕,看着周围同样读书好的那些苗子尚且青涩的脸,两人嘴上说的与同窗一般无二,可私下却是另外一副面孔。 什么事都是只有做了才能知晓对错的。他与兄长顺畅的仕途似乎向他证明了两人这般做并没有错。就这般的,两人越走越高,越行越远,直至走至巅峰的那一刻,才发现,那原本只奉行于表面的面子功夫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反过来绑着二人前行了。 他从来不想做什么好人,所得的一切没有哪一样是做好人得来的,可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架到了那不得不做好人的位子之上了。 这种感觉让他与兄长觉得分外憋屈,更憋屈的是两人太过聪明了,这种‘不得不做’的无解之局叫二人一瞎子就明白自己已被套入牢笼,跳不出来了。 第七百零一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三) 在那面上一套,内里一套的路上走了那么远,到了尽头,才发现路的尽头是与来时那条漆黑不见光的小道截然相反的光明之处。 他站的太高,离头顶那轮高升的日头太近,所以周身不再有半点阴暗之处。 天生的聪明让他在站到那个位子上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彼时那么多年内里修的那些小道又早已同自己融为一体,无法剥离开来了。 甚至连盘算自己的退路,骨子里用的还是那么多年修的小道本事。 小道自没有什么底限与良知这些东西,况且他那张面上的皮又修的足够厚实了,足以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通通都藏在皮下。 所以,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开始如来时的每一步那般找寻前路与退路,大荣的舆图就挂在墙面之上,自己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他抬眼看着舆图上的大荣,才发现大荣中原大地委实太过广袤,那国土的边界处一面临的是汪洋大海一面对上的千里风沙。人诚然还可以继续往海外与西域走,可从那些海外来长安的海外小国之人以及西域质子的口中,他早已知晓大荣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 如他这般的聪明人当然不可能越过越回去,去那远不如大荣的海外与西域了。所以,眼下脚下踏着的大荣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了。可在大荣……他与兄长已走至顶峰了,莫看上头还有个李氏天子,血脉无比尊贵,是名义上大荣的主人。可他知晓这位名义上的大荣主人对大荣的了解是远远不如他们这些朝堂上之人的。 甚至他们手中的权利若是用的好的话,完全可以架着那龙椅上的天子前行。 嗤笑了一声之后,红袍大员摇了摇头。所以,这大荣的‘权’这一字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了。也正是因为已修到那权术小道的巅峰,走至这个位子上,才陡然发现他如今这般高的位置,若是大荣不在了,他未必再站的上来。 所以,自己竟是不知什么时候,被这巅峰之上的权术之位绑着,不得不开始‘真心实意’的希望大荣千秋万代了? 真是可笑啊!这种事怎么能是他这等人要做的事呢? 满身阴暗之心之人被那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筹谋得来的位子裹挟着去似那些心里当真想做事的忠臣一般做事时,不似那些忠臣那般,每做成一件事,便心中畅快而愉悦的,他也做事,只是每做成一件事,那种被裹挟着,不得不做的憋屈之感便恍若一只扼住他喉咙的大手一般,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权术的位子修炼到他这个地步,竟是开始反噬他……让他不舒服了吗? 察觉到自己被‘不得不做’四个字所裹挟时,他与兄长就意识到两人被箍入牢笼了。 似他们这般终年设局下套之人一旦发现‘牢笼’的枷锁,自己反过来成了那权术巅峰位子的笼中之物后,自是想要寻办法脱离了,可两人那般聪明的脑子竟是思来想去都寻不到一个办法。 那么多年所求便是为了这个位子,怎么舍得放开呢?况且一旦放开,从那权术的位子之上下来,再也震慑不住那些来时路上的小人之后,自己即将会面对的……他不消推演都知道。 那黑暗中虎视眈眈的眼睛正不断盯着他看,时时刻刻等着他露出虚弱之相后扑上来咬上他一口,至于那被撕咬之后什么都没有的滋味——他少年时便已品尝过了,自是不想再品尝了。 所以,只消一想便知他不能退,也必须牢牢的坐稳这个位置,如此……方才能够免于一世奔波毫无所得的命运。也因此,为了站稳这个位置,稳固这个位置所依仗的‘大荣’二字,他被裹挟着,逼着做起了一个‘忠臣’。 心向黑暗,身却被拽向了光明之处,这等躯壳与内里截然相反,背道而驰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恍若时时刻刻承受着神魂分离的苦楚一般令人憋屈与愤懑。 他与兄长当然知晓自己坐上这个位子之后便已落入了无解之局,毕竟身处笼中,又如何左右的了笼外之事呢? 原本以为只能这样了,左右也是无解之局,他兄弟是这般,焉知朝堂之上那些红袍又有多少人的内心是与那张皮一般表里如一,而不是似他兄弟这般在承受着神魂分离的煎熬呢? 就似一道棋局困住了很多人,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这局是无解的,却不成想有朝一日,这道困住了很多人的局突然被人解开了。 原本只是心血来潮的一问,却不成想这一问,竟让他亲眼看到了一个笼中物的破局之法。 而后,那一贯聪明的脑子一下子便找到了解决他兄弟痛苦的法子——将外头的勾到里头来,顶了里头的位置便是了。 他兄弟内里的是阴暗,外头的是光明,将那光明勾进内里,顶替阴暗……所以,他兄弟要破那心灵煎熬之局要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修心,让自己表里如一。 看!一旦说开,那破笼之法多简单啊!大道至简:表里如一这些道理孩童时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却不成想到他这个位子上,竟要开始重修孩童时候学的那些道理了。 可……他却并未从那堪破寻到解法的喜悦中体会到半分愉悦,原因无他,他虽然找到那打破笼子的钥匙,可这钥匙他却无法握入手中。 因为这至简的道理,他做不到。 明明有解法,旁人能用,偏偏他不能用。 所以,前脚才从那权势的牢笼中寻到出去的解法,后脚他便再次被锁入了另一只名为人性的牢笼之内。 比起在那名为权势的牢笼中寻求解法时还要在看到那笼中物破局之后,方才能找到破笼的钥匙,这只名为人性的牢笼那把钥匙一开始就在那里,插在锁孔之中,很多人都能轻易打开那把锁而后离开,可他……却摸不到。 自少年读书时起,事事都做到最好,所有功课都是第一的人还是平生头一回尝到了落于人后的滋味。他眼睁睁的看着无数不如他之人越过他打开了那把锁,顺利离开了,偏偏只有他一个……无法离开。 离开的法子就在那里,可比起读书做事时的聪明,一下子就走上那条最快的道,偏偏这个……他就是眼睁睁的看着那条道就在那里,却是怎么都踩不上去。 想起读书时那些蠢笨的同窗对着书本读上多少遍也不懂,好似那榆木做的脑袋一般始终开不了窍,努力上多少遍都无用时的情形,他昔日无法理解,如今……却是终于理解那等使劲了所有力气,寻遍了所有办法都走不出去的徒劳之感了。 圣贤书教不了自己,就另寻旁的法子。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串,那些很多人看起来深奥晦涩的佛学他也是一点就透,而后……惊讶的发现这道理还真是大同小异,差不多。 他的聪明,让他看得懂所有道理,也明白要怎么做,可就是……怎么都做不到。 那颗被黑暗侵袭的心怎么修依旧还是老样子。 这或许……就是命吧!这个颓然而无力的念头一出,便让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因无他!这种千般办法使劲之后的颓然认命他看的太多了,在他或直接或间接,甚至看破不说破的情况之下,见过无数人使劲全力的挣扎之后说出过这句话。而后,便是闭上眼,静静的等着头顶那把利剑向自己刺下,不避不躲,恍若一个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的死物一般,满眼毫无生气的静静等待着最后夺去自己所有的一击。 这种事……他看的太多了,也知道这话一出之后,余下的便只剩消亡。 恍若那等被捕入渔网的鱼一般万般挣扎至最后一刻,终是失了所有的力气,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结局。 自己站在高处看着那些最终‘认命’之人说出那句话,看得多了,聪明的脑子自也早将那句话视为‘危险’了,尤其这话还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从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那一刻,更让他骇的浑身发抖。 认命之后会是什么?他实在太清楚不过了。是被吃干抹净的榨取走所有的价值,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这句“认命”之话的背后是垒起的森森白骨。 为刀俎者自然怕自己为鱼肉的那一天。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将案几上那写满大大小小的‘无解’二字的纸张卷起,凑到案几边角落处才点起的烛台之上,看着烛火舔舐上那写满‘无解’二字的纸张,最终在那簇幽幽的火苗中将纸张舔舐的一干二净。 作为多年的‘刀俎者’,他不会让‘这或许……就是命吧!’这个念头再起,他也……不会认命。 因为一旦认命,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放弃挣扎低头认命的结果永远不会比那‘不认命’的结果更好的。 抬眼四顾自己这书房之中,民间那些难得一见的珍宝典籍,他这书房之中应有尽有。他阅尽前人智慧,立于朝堂之上能接触到最及时、可靠的消息,总会找到解决的法子的。 他这里……不会有无解之局。 便是有,不破不立,那笼中物已经出宫了,他会证明即使一时无解的局,也终究会有解决的法子的。 所以管他是温玄策出的手还是那笼中物自己出的手,只消重新再来,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一次次推倒重来,总会有破局的一日的。 …… 这世间在寻求破局之法的永远不会只有一人,朝堂之上的红袍大员求自己的破局之法,旁人自也在寻求自己时下困局的破局之法。 午时过后,探望之人方才离开,大牢里的温秀棠便喊起了人,大抵是因为探望之人刚走,闻声而来的罗山对她的态度还算不错。这酷吏看人下菜的吃相一向如此难看,这一点,同她苦求花魁之位时没什么区别。 “你……帮我递个话,我想见我那个堂妹——温明棠。”温秀棠说道。 罗山挑了下眉,似是有些犹豫,但凡接触过两人的都看得出这堂姐妹的关系比陌生人还差。这也不奇怪,谁同温秀棠做堂姐妹,关系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的。问题一直都在温秀棠身上——她容不下旁人。 “她未必会见你。”罗山摩挲了一下下巴,对温秀棠说道,“或者你带句话、给个信物什么的,若不然多半是白跑一趟。”说到‘信物’二字时,罗山的目光明显一亮,显然是好奇这所谓的温玄策的遗物到底是什么东西的。 虽然知晓自己的身份以及要做的事,可他罗山显然不是个傀儡,是个人,好奇心总是有的。 围绕‘温玄策遗物’这五个字,都发生多少事了?甚至眼下这个温秀棠会被关进大牢,说到底也不过是沾上了这五个字而已。至于那表面上的理由‘温秀棠与裕王谋反有关’的话,听听便好了,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个幌子,当然,温秀棠自己也知道。 虽然知晓自己的身份,不会似杜令谋那些人那般直接去碰‘温玄策遗物’,但……总是想看看的。 只是面前这女人虽然不聪明,却精明得很,更是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这些天过去了,愣是没透露半分关于那‘温玄策遗物’的事。 听他再次提起‘信物’两个字,温秀棠冷笑了一声,显然是清楚罗山的心思的,对此只冷冷的道了句“没有什么话,也没有什么信物,只消递个话便成了!”说罢,便转过了身子,背对起了罗山。 这模样落在罗山眼里,他冷笑一声,摩挲了一下系在腰间的鞭子,却没有似前些时日那般直接抽出来,而是应了一声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到底才有人过来看过她,摸不清上头的态度,这几日就不碰她了,看看情况再说。 听着身后远去的脚步声,背对着牢门的温秀棠瞥了眼罗山离去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 收到递话的时候,温明棠与汤圆、阿丙两个正在她的院子里一边吃着那绿豆百合莲子汤的饮子,一边翻着坊间有人整理好的长安城各家食肆酒楼的位置以及售卖的招牌吃食。 听到这一声来自刑部大牢的递话,汤圆蹙眉,转头对温明棠道:“温师傅,那花魁娘子又作妖了,莫理她!她以为她是谁?我们温师傅是她想见就能召之即来的见到的吗?” 第七百零二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四) 温明伸手拍了拍汤圆的肩膀,明白小丫头的好意,安抚了一番之后说道:“若放在平日里我是不会理她的,只是如今……我还当真有事要寻她。” 一听温明棠有事要寻温秀棠,汤圆“哦”了一声,大大的眼睛里渗出一丝担忧之色:“温师傅小心些,那花魁娘子坏得很呢!” 温明棠“嗯”了一声,朝一旁的阿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照看好汤圆之后,便跟着前来传话的人出了自己的院子,却并没有立时动身前往刑部,而是特意去前头看了看林斐。 眼见林斐此时并未同刘元他们商量案子的事,而是正翻着卷宗,温明棠有些迟疑,却不待她有所反应,那厢的林斐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抬头向她看来。 “怎么了?”林斐说着起身走了过来,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说道,“此时手头暂时没什么急事。”这话的意思是若有什么事要同他说,现在便可以直说。 温明棠这才道:“刑部大牢递话,说温秀棠想见我。” 眼见面前的林斐蹙起了眉头,不待他摇头,温明棠又道:“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一听这话,林斐先是一怔,而后似是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看向温明棠:“你是想……” 温明棠点头,摊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说道:“那个东西……我从未想过要的。他们拿着既不放心,又心里愧疚,拧巴的很,既如此……不如换个我想要的东西回来,如此,也能叫他们放心了。” “这般……也好。”林斐点头道,“昔日秦国名将王翦伐楚带走了秦国几乎全部兵将,手掌全部兵权在外,为防秦王疑虑,王翦特意问秦王要走了大量金银财宝作赏赐,以示自己只爱财不爱权。你如今效仿先人的时机倒是正好。” 听林斐这般说来,温明棠笑了,这便是寻个心意相通之人的好处了,不消自己多费口舌详细解释,他便已猜到她的用意了。 对温明棠而言少了口舌解释,对林斐而言,却是……他笑着问她:“你几时猜到的?” 女孩子能猜到那‘温玄策遗物’如今的下落不奇怪,他好奇的是她究竟几时知晓的这件事。 “裕王昔日当街追杀我……闹的这么大,足以让陛下知晓了,可陛下那里却一直没有动作,我便猜东西多半已在陛下手上了。”温明棠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暗地里不为人知的东西暂且不提,可明面上的东西是逃不开陛下的耳目的。”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道:“确实如此。” “再看之后裕王出事,她又被莫名其妙关了起来,可见对见过这遗物之人,陛下态度很是微妙。”温明棠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这遗物究竟是什么,却觉得这遗物于陛下而言当真宛如‘鸡肋’一般,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之感。若是重要至极之物,温秀棠决计不可能现在还活着,可若是完全不重要的话,她也不会被关入大牢看押起来了。” “看温秀棠如今这般关押不杀的境遇,便知这东西用处虽然有,却并没有那么大。”女孩子说道。 林斐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顿了顿,不等女孩子开口,又道,“再想到我祖父如今的境遇,亦同样微妙,放又放不得,杀又不至于,所以就这般不杀不放的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那还真是幸好那遗物不在我手里了。”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她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日头,“眼下正巧趁着这机会走一趟刑部大牢,温秀棠拿我挡灾挡了那么多年,我是时候要一回报酬了。” 很多事,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没有说而已。 “当年温秀棠与我一道被充入掖庭,虽因着我是温玄策之女引走了大部分目光,可温家活着的到底也只我与她两人而已,要都囊括于眼下监视一番并不难。所以,在没有攀上裕王之前,她与我受到的搓磨当不会差多少才是。”温明棠说道, “可温秀棠……实在不似受过搓磨的样子。”温明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就算温玄策的遗物再有用,那也只是对杜令谋、裕王这等对此物有所求之人有用,对宫里那些看人下菜的宫人、宫婢是没用的。” 那些所谓的信念、大义、眼光长远以及谋求权势之事那些宫人宫婢并不会理会。 “她再怎么找借口,哪怕把假话编出花儿来,哭的声泪俱下,可怜至极都骗不了我。毕竟,我是当真在宫里呆过那么些年的。”温明棠说道,“不说她需搜寻将温玄策遗物交出去的对象——裕王要花费功夫,便是进宫的头一日便打定主意要把东西交给裕王,攀附裕王了。寻人牵线搭桥的递话这些……宫里的宫人宫婢可不会白白帮忙的,更何况她关在大理寺大牢中时,那连自己洗衣都不会的模样实在不似个在掖庭劳作过之人。” 就是寻常人家进宫的宫婢也会遭遇刁难吃不到饭,偶尔需要自己动手解决一顿饭食,更别说洗衣这等事了……哪个宫婢还有人专程伺候着帮洗衣裳的? 进掖庭是为了劳作,而非被人伺候做娘娘,所以洗衣裳这种事,宫婢当人人都会,可关进大理寺大牢的温秀棠却不会自己洗衣裳。 真是半点不见被搓磨的样子。 “在掖庭,只有一种人能免于劳作以及各种找麻烦的惩戒。”温明棠伸手比了个‘一’字,“既给银钱好处,背后又有权势可依。” 至于背后有权势可依,温明棠记起前些时日记起的梦境后续,心头一震,却并未立刻说起‘权势’二字,而是说起了前头的‘银钱’二字。 “还不曾攀附上裕王的她哪里来的那些贿赂宫人宫婢的银钱?”温明棠道,“就算抄家时藏一些,又能藏的了多少?所以我猜她手头不止有遗物,还有银钱,能叫她免受那些宫人宫婢的搓磨。” “我不知道这钱有多少,”温明棠想了想,道,“但要差遣那些宫人宫婢,但凡令其动上一动都要不少银钱,所以数目应该不少。” 林斐听到这里,拧起了眉头:“可这笔钱……你从未见过。” “从银钱的来处讲,这钱管是温玄策亲自给的……”温明棠说到这里顿了顿,想到抄家事发突然以及被温玄策托付的罗三与罗娘子二人手头并不见有巨财的样子,摇了摇头,这笔钱是温玄策亲自给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更可能是温秀棠亦或者其父母甚至是另外之人通过种种方式给她的。 “温秀棠的爹娘哪里来的这种本事?”温明棠记起梦中那些人,目光闪了闪,“皇城里当是住了不少老鼠暗中相助于她。” “其实……不管这钱怎么来的,”林斐听到这里,说道,“昔日偌大的温家全靠温玄策一人顶着,温家的银钱也尽是来自于温玄策,就算不提温秀棠爹娘,单提她,温家养她那么大,还能叫她得个‘才女’的出风头的名头,花在她身上的钱不在少数,可境遇艰难之时,她却独自一人拿了钱并未吭声,实在不地道。” 林斐这话指的是‘于情’二字之上,温秀棠受恩却不报,实在是自私凉薄。 “我知道她藏起了钱,”对这些旁观者都有些看不过去的事,温明棠的反应倒是尚算平静,“却一直未提及这一茬。因为若想揭人短处,便不能使自己落人话柄与口舌。” “温家被抄家了,手头也确实不该有所藏私。”温明棠说到这里,又从袖袋中将林斐见过的那包温玄策与温夫人留给她的遗物拿了出来,里头有温玄策送给她的一支生辰狼毫,以及温夫人给她留下的银花生,这些年一直没动,倒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将皇后赐予的那支钗子握在手中转了一圈,她道:“中宫真是我的贵人了!”眼下时机到了,她该主动揭发温秀棠私藏银钱一事了,而后么……就是等了。 年节时那一趟中宫召见以及特意的赏赐,温明棠从中品到了中宫与陛下对温家的微妙态度,于不曾接触过温玄策遗物的温明棠而言,那微妙态度中似乎藏着名为‘愧疚’二字的情绪,只是‘愧疚’二字之外,又关乎种种考量,当是拿捏不定到底要不要为温玄策平反一事。 中宫与陛下踟蹰不定,她却是已考量好自己不要什么了。没错,是不要什么,而不是要什么。那温玄策的遗物……她并不打算要,因为碰过温玄策遗物的后果——温秀棠已让她看到了。 “那东西不知是什么东西,却大抵是个能拿捏甚至要挟他人之物,”温明棠说道,“用拿捏以及要挟他人换来的权势依仗,而不是对方真心想要给予的,其结果多半不会太好。” 就似温秀棠拿花魁娘子的身份和装扮去取悦当年的裕王,温明棠可没有忘记温秀棠脸上的巴掌印,从那一巴掌中,足可见裕王对其的态度了。 当然,人性复杂,自己说‘不要’,一则对方未必会信,二则对方便是信了,若是个品行还算不错之人,似中宫年节时展露出的态度那般,好似觉得对她有愧,想要给予她些什么。 温明棠看懂了这些心思,所以想自己主动把握一番,对方想要的东西,她不要,可若是对方觉得对她有愧,那便补偿些旁的东西给她好了。 于中宫那等贵人而言,钱财是从来不缺的,可于温明棠这等寻常小民而言,最缺的,恰恰就是钱财。 当然,她可以聪明,却又不能展现的太过聪明,至那等‘教中宫做事’的地步,所以温明棠自然不能明着提这等要求,而是需要一个契机‘提醒’一番中宫。 同样的,人性善变,年节时中宫展现出‘愧疚’之态,温明棠不敢赌眼下几个月过后,中宫是否依旧还是这等态度,自是要两手准备的。 “人,最好莫要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赌对方愧疚想要补偿自己这一条之上。”温明棠朝林斐眨了眨眼,笑道,“这同进赌场没有什么两样。” “中宫若有补偿自是意外之喜,若是没有……也是不能主动开口的。”温明棠说道,“所以,我先时一直不动,也一直在等一个稳妥至至少能拿到一笔补偿的时机。” ‘温玄策遗物’是个机会不假,可于温明棠而言,这‘温玄策遗物’的机会大概率只能用上一次也是真的,所以不能随便用。 这里是大荣,不是现代社会,机会一旦用岔了,很多人终其一身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林斐显然已经明白了温明棠的意思,他道:“你想要温秀棠的钱?” 温明棠点头:“我不知道她手头的钱是哪儿来的,可明面上的账就摆在那里,温秀棠在遇到裕王之前,手头所有银子都绕不开‘温玄策’这三个字,所以管这笔钱真正是从哪儿来的,表面的账面之上,这银钱……都是温家的。” “我想过揭发她私藏银钱之后的种种后果,若中宫与陛下仁善,过后查出那银钱的来路之后,愿意‘归还’我一些温家银钱自是最好的,若不是……”温明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周围,眼见四周无人,她笑道,“那也委实太抠门了,实在同两人素日里表现出的态度不大一样。” “据我了解的陛下与中宫,确实更似是愿意‘归还’一些银钱的那等人。”林斐听到这里也笑了,他道,“至于想要归还多少都在两人的掌握之中,若是心中有愧想补偿一番便多给一些,若只想做个面子功夫,那就少给一些。不过中宫与陛下无论给出多少,于你而言,都不是一笔小钱了。” 贵人头上的一支簪子都够寻常百姓过上好些年的花销了,温明棠所求的钱财于天子而言实在是最容易给出去的东西了。 “虽说‘归还’的可能性极大,占到了几乎九成多,却还是要考虑不愿归还的那一成的可能的。”温明棠说到这里,笑了,“于我所求的‘银钱’二字而言,那九成的可能让我只消在这里慢慢等中宫与陛下的消息便成了,什么都不用做,而那剩下的一成便是我拿不到中宫与陛下的银钱,所以需要我做些什么,从旁人手中拿到那笔银钱了。” “旁人?”林斐愣了愣,很快反应了过来:“温秀棠那银钱的真正来处?” 温明棠点头,想到那倏然记起的梦境后续,眼神沉了沉,道:“我一直在等她那银钱来处的真正主人,等了那么久,总算是来了。” 如今才是真正属于她的那个合适的时机。前头九成的时机早已到位,只剩最后一成,凑足十成的把握,能确保让她拿到银钱,才是她真正开始有所动作之时。 面对一个多数情形之下只能用一次的那个属于自己的补偿机会,只要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手而随意出手,那便是赌。是九成的赢面还是一成的赢面都没什么两样。莫说她如今一介孤女了,就是寻常百姓……又哪里来的赌输与犯错的资格? 所以,她不赌。 “赵司膳昔日在宫里攒下能买下宅子的银钱时,常对我说‘可惜了’,她道哪怕我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贫家女,也定是有办法在宫里攒下一笔银钱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睑,眼眶有些轻微的湿润,女孩子吸了吸鼻子,说道,“人总说银钱这等东西是俗物,我也从不求那等吃穿用度样样金尊玉贵的生活,可我知道人若想过的畅快,没有钱还当真是个难事。” “那些人将我关在笼子里,蹉跎了我这么些年,白白浪费了我多少年的光阴,以致我出宫之后都无法带着一笔足以安生立命的银钱离开。”温明棠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对林斐说道,“我眼下手头攒的银钱,还是去岁那一年外带档口攒下的。” “所以,那些人将我关在笼子里的那些年看似没有伤到我,可这笔是非公道的账摆在那里,我一直都记得。”温明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对林斐说道,“我怀疑温秀棠一进宫就免受蹉跎的背后有他们的影子,或者说,那些人定也是其中之一。” “人生大好年华也不过那么些年,他们却白白蹉跎了你八年的大好光阴,”林斐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想到几日前两人说起那些宫中旧事时女孩子坚定的眼神,他叹了口气,说道,“这等作恶……其恶行影响极其深远,甚至间接毁了多少人的一生?可偏偏这等恶行无相无形,看不到也摸不着,委实可恨至极!多少人被按着头吃了这个哑巴亏,求不来一个公道?” 这次,能将那些人钩出水面,不过是因为对方对上的是面前这个女孩子。她积年如一日的隐忍着,被关押在牢笼中时一声不吭的磨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求公道的钩子,终是将那些作恶无形之人钩出了水面。 第七百零三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五) “我一直知道温秀棠背后定是有人的,却不知道对方竟张狂至斯,与我直接接触过。”温明棠说道。 那个倏然记起的梦总算是到了该出口之时,将那困了自己多年的梦境对林斐缓缓道来,有过先前曾经说过的那些庄周梦蝶般的记忆,于林斐而言,一切也都变的容易理解了起来。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总之,一切都对上了,叫我想当然的以为那是这具身体曾经经历过的事,”温明棠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笑了,女孩子神情坦荡的承认了自己也曾被种种巧合牵引着险些走上错的那条路,“其实真说起来,我也是被桎梏入一座看不见的牢笼了,以至于先前一直不曾怀疑过这些事。” “若是一直不曾看到过那梦境的后续,我大抵会一直这般以为。”温明棠说道,“可……前不久,却叫我突然看到了那梦境的后续,也不知是那催人入梦的法子过去太久,被时间冲淡了作用,失了功效,还是旁的什么缘故……竟叫我突然走出了那将自己困锁其中的梦境。” “我本也想说没成想对方害人竟还敢这般张狂来着,”林斐听罢之后,沉眉思索了起来,“可又想若是假他人之手来做这件事,那等隐秘手段是不可能成为隐秘而不为人所知的,终究是会被泄露出去的。” “所以,要么,把手段交予他人,做好手段被传得人尽皆知的准备;要么,便亲自前来。”温明棠也明白了过来,说道,“显然,在那些人眼中,比起与我直接接触,被我记起这一茬的风险,那手段被他人知晓才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 林斐点头,说道:“他们将这等催人入梦的手段视作至宝,所以每每害人,都需亲自动身前来,也由此不得不与自己每个迫害之人有了接触。” 如此的话,于那些人而言,要么,便祈祷温明棠这等被迫害之人一辈子都记不起那梦境的后续,要么,便做好温明棠记起之后,他们能够再次接近她,有所动作的准备。 这些动作或是直接将她拉进去同他们成为一伙,或是再次催她入梦,令她忘记,或是干脆直接杀了她。 可不管如何,对方既藏着掖着这么多年,可见对这件事是极其谨慎与小心的,如此……哪怕温明棠只是有可能会记起这些事,也必然早早做了准备。 “我记起来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一旦记起,就到了那些人该现身接近我之时了。”温明棠说道,“所以,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等,等着看他们会用何等手腕接近我,而后……便等来了刑部大牢温秀棠的传话。” 这般直接让温秀棠传话的举动,其实也已佐证了当年温秀棠手头的那些银钱之中定有他们的手笔,一切其实都能说通了。 “老实说,看到他们直接让温秀棠传话这举动……”温明棠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她道,“我觉得那些人……并没有那么厉害,至少比起你同长安府那位而言差太远了。” 既是好不容易将她困锁迷雾之中,绊住了她的手脚,自当将那迷雾拢的越厚越好,叫她无法轻易走出来才是。 虽然温明棠早有了这些人就是温秀棠当年背后之人……或者可说背后之人之一的猜测,可那到底只是猜测,而眼下这一出……却是叫温明棠直接确认了这些人就是温秀棠背后之人的事实。 “不是所有站在高位之人那手腕与自身地位都是匹配得上的,也有人机缘巧合之下,或是得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术而站至高位的。”林斐说到这里,也笑了,“譬如让他们珍视至此,不惜暴露自己身份而亲身前来与被害之人接触的那催人入梦之术。” 有时候,那不经意的举动是能暴露人的真实水准的。 “既将那催人入梦之术看的高过自己身份被暴露这件事,足可见他们本人是不如那本秘术之书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想笑,“要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反复细品的圣贤之书,而是一本诓骗他人顶替自己的诈骗之书而已。” “一本诓骗之书都能比他们更厉害,可见他们不过尔尔,再看其会做出主动暴露自己身份之事也不奇怪了。”温明棠说道,“一切……都对上了,他们的人……甚至还比不上一本骗人的书!” “看似还知道躲在温秀棠身后隐藏自己,其实已然暴露了。”温明棠对林斐说道,“所以,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好!”林斐听罢之后,转身将手里的卷宗放回了屋内,而后出来,说道,“我同你走一趟刑部大牢,这一个时辰的假条随后补上。” 虽说已从那一声传话以及梦境的后续中看穿了对方的真实手腕,可小心些还是必要的,两人叫上了赵由,走了一趟刑部大牢。 在大牢里同几个狱卒吃酒的罗山看到两人前来时明显一怔,显然对两人这般快就前来有些意外,意外之后,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神情诧异的看了眼温秀棠被关押的大牢,说道:“竟叫她说对了,人还真来了,真是小看这女人了!” 语气里的惊讶与那一丝‘刮目相看’的意味听的温明棠与林斐同时沉默了下来,却并未说什么,而是跟在罗山的背后,去见了温秀棠。 大牢里背对着众人的温秀棠听到动静声转过身来,见到前来的众人时先是一愣,而后冷笑了起来:“我只见一个人,来那么多人做什么?”说到这里,不等温明棠说话,便再次开口嘲讽了起来,“怎么?是好不容易攀上高枝,便要带着人到我这里来炫耀一番不成?” “你这话当真是让我明白了什么叫‘以己度人’,”温明棠自是不会惯着她,隔着牢门,朝正准备开牢门的罗山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开门,她堂姐妹只消隔着牢门说话便成之后,又道,“不过也是,昔日长安街头,你确实没少带着裕王出去晃悠向一同争抢花魁的‘小姐妹’们炫耀。” 一句话听得温秀棠脸色顿变:“你什么意思?一个逆臣贼子也配……”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罗山听不下去了,‘咳’了一声提醒温秀棠:“当年你攀附他时,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被你攀附之后什么都丢了,没嫌你命不好,克人又晦气都算好了。” 先时这烟花地里出来的女人敢背对着他给他甩脸色,他自然没有忘记这蔑视之仇。他罗山从来就不是什么大方人,方才不敢是因为前来探视她之人手里那牌子的主人他得罪不起,由此不得不改了态度,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可改态度归改了态度,借着这堂姐妹‘嫌隙’的空档刺上一刺温秀棠的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被温明棠同罗山连着刺了一通,温秀棠脸色沉了下来,又瞥了眼还未吭声的林斐,虽然早知道这位根本懒得搭理自己,可看他站在这里,那眼睛还一直盯着温明棠看的样子,温秀棠知道这位只是没开口,若是一开口,也同样是站在温明棠那边刺她的。 是以,她冷着脸再次开口了:“我只见一个人,要开口也只会同一个人开口。” 这幅看起来将他二人稳稳拿捏在手的样子,温明棠和林斐还未说什么,一旁的罗山便忍不住试探了起来,他问两人:“你二人被她拿捏住把柄了?” “没有。”话音刚落,林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没有理会罗山那精明试探的眼神,不等罗山开口,便直道,“口说无凭,免得你当真以为我二人做了什么事被她捏了把柄,而不是她这个人摆不正自己的位子,我二人现在就走!”说罢,拉起温明棠的手,转身欲走。 这幅话音刚落直接走人的举动直将罗山看懵了:虽说看温秀棠那副样子,他二人又当真过来了,他确实是以为这两人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被温秀棠拿捏住了,自己也动了同温秀棠站到一起,拿捏两人把柄的心思。 毕竟见利而不图,那实在不是他罗山的行事风格。 不想对面的林斐却是直接将他的心里话挑明了,这举动让罗山迟疑了起来了,下意识的看向那冷着脸,一副傲气模样的温秀棠。 却见前一刻还‘爱来不来’等着对方求自己办事的温秀棠眼见这两人要走一下子慌了,忙出声道:“等等!” 这话一出,罗山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瞥了眼一脸慌张的温秀棠,嘀咕道:“我还当真以为你拿了人的把柄呢!原来什么都没有!既什么都没有,拉着一张脸作甚?林斐说的没错,你原来不是拿了人的把柄摆出这幅姿态,而是心里没数,看不清自己的位子罢了!”说到这里,他瞥了眼已走了两步的温明棠与林斐,又道,“求人办事就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你这幅样子……真真不知谁惯出来的,哪个给的你底气?若是不清楚内情的,还当真要被你骗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你虚张出来的声势给骗过。”罗山小声说着,再看向温秀棠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之意,而后转向前头的温明棠和林斐。 这两人……显然是不欲惯着温秀棠的,要她摆出求人的态度方才肯停下来的。 看着面前的温秀棠,眼见她还咬着唇,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温明棠笑了笑,对林斐道:“我们走吧!”正巧借温秀棠的态度,可以再次验证一番她的推测。 若温秀棠当真是被那群人推出来的,便决计不敢让温明棠离开。 想起方才自己过来时小丫头汤圆的不满:她温明棠怎么能被温秀棠召之即来的去见对方呢?虽然,她也正巧有见一见温秀棠的意思,可这些……对面的并不知道。 所以,且看温秀棠敢不敢让她走,就知道温秀棠是不是那些人手中的傀儡了。 而下一刻,那声“等等”的声音便证实了温明棠的猜测。 温明棠回头,看向温秀棠,又瞥了眼一旁的罗山,道:“你虚张自己的声势,试图诓骗旁人来拿捏我等,是准备拿罗大人当手里的刀来故意惹怒我等,替你出头不成?” 虽然罗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也确实是有些人手中的刀,可牢里的温秀棠显然不属于‘有些人’的行列,虽然已从方才那声‘等等’中猜到了什么,也准备私下收拾一番温秀棠的,可被人当面说出来,叫他罗山的面子往哪搁? 这般一想,先前还克制的住,只是摩挲,并没有抽出来的鞭子一把便抽了出来,当着林斐和温明棠的面甩了过去,虽然隔着牢门,可早已习得一手好‘鞭法’的罗山手里那鞭子还是如长了眼睛一般从那牢门的缝隙中穿了进去抽在了温秀棠的身上。 “好大的胆子!”罗山骂了一句,一抬头,见林斐与温明棠正齐刷刷的,以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虽没再说什么,可那眼神……还是叫他脸上有些燥热,又甩了几鞭子过去,听得里头的温秀棠发出了几声吃痛的叫声,方才停了手,隔着牢门对着温秀棠‘啐’了一口之后,方才说道,“见笑了!” “无妨。”直到这时,林斐方才开口,他道,“此女一贯擅长此道,虚张自己的声势,狐假虎威,甚至那被她借了威势的老虎自己都不定知道。罗大人被蒙在鼓里也不奇怪。大人闲暇得空时不妨往教坊走一走,问问她当年那些教坊小姐妹便知道了。” “好。”罗山应了一声之后,又见林斐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看明白了他同自己有话要说,遂点了点头,转身狠狠的剐了眼温秀棠,跟着林斐走了出去。 眼见林斐同罗山走了,这里只剩自己与温明棠两人了,抱着被打痛的手臂,温秀棠瞪着温明棠,质问道:“你满意了?” 本是一句愤怒的质问与嘲讽,没想到对方还当真心里一点数都没有的摇了摇头,同样抱着双臂回她:“说实话,没有满意。” 这幅还当真把自己当个人物的模样看的温秀棠窝火不已,她咬牙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当那温玄策还活着不成?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一介孤女,竟还敢激那罗山打我?” “说的好似你自己不是孤女那般?”温明棠悠悠回了温秀棠一句,而后原话奉还,“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当那温玄策还活着不成?心里一点数都没有,竟还敢骗那罗山对付我?” 这话听得对面的温秀棠呼吸一滞,指着温明棠那副在牢门外悠然自在的样子险些没气的背过气去,她指着温明棠,怒道:“好啊!不装了?我早知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好那些年没将你带在身边,把你留在了掖庭,若不然,定是早同我抢东西了!” 第七百零四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六) “东西?你自己有什么东西?”牢门外的温明棠抱着双臂看着牢中被罗山那几鞭子抽的吃痛‘嘶嘶’直吸气的温秀棠,说道,“温家没被抄家前,你吃的用的都是温玄策的,不曾出去劳作过,至于温家被抄家之后……呵!都抄家了,你还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不成?” 撩开囚服看着自己臂弯上被鞭子抽出来的血印子的温秀棠没有理会温明棠的质问,只是眼神怨毒的瞥向她,举起臂弯,问道:“你满意了?借罗山的手来打我?” 温明棠瞥了眼那依旧看不到半分劳作痕迹的臂弯,挑了下眉,忽道:“你还是不会自己洗衣裳?” 不知是温明棠这一句问的太过突然,还是温秀棠的注意力此时尽被自己臂弯上的血印子吸引过去了,闻言脱口而出:“我要洗什么衣裳,不都有人……”话未说完,猛然意识到什么的温秀棠一下子变了脸色,瞪向温明棠,“你套我话?” 温明棠轻笑了一声,看着牢里的温秀棠,道:“罗山这种人怎么可能这般轻易让你过的如此舒服?不说他不似洪煌那般被你所迷了,就是当真被你所迷,以他的秉性,对自己相中的女子也不会太好的。而是百般打压,逼得她离不开自己才对。” “如此……你既直至如今还不用自己洗衣裳,看来那背后之人尤在。”温明棠瞥了眼温秀棠一下子变的‘精彩’起来的脸色,顿了顿,又道,“可方才罗山又敢当着我二人的面给你甩鞭子,可见大的搓磨你是不曾受过,可罗山私下里的阴招当没少受过。以你眼下的境况,能给出的无外乎一具身子了,且你身上除了罗山方才抽上去的鞭痕之外没有旁的伤痕。要知道同样是入狱落到罗山手里,前不久的茜娘一家都被打成什么样了?浑身上下都没几处好皮了,可这般的人却格外‘厚待’你这身皮囊,所以,我猜罗山这些时日没少对你提那等要求。” 当然,说这些也不是只靠猜的。 “你被拿来刑部大狱之后,罗山特意来了趟大理寺,专程过来看了我一眼,那一番打量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温明棠说到这里,看向脸色难看的温秀棠,挑眉,“如何?可叫我说对了?” “我的事与你何干?”温秀棠说道,“他自己起了色心,我换个舒服些的待遇,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 当然,虽然不介意自己多个裙下之臣,可若没有足够的权势身家的话,至少也需似那洪煌一般听话才是。而罗山……显然不是,是以温秀棠对罗山是排斥与厌恶的,只是眼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温玄策遗物’你用过几次了?”没有再提温秀棠与罗山的事,温明棠再次开口问了起来。 “不记得了。”温秀棠瞥了眼主动开口的温明棠,冷笑道,“怎么?要问我讨要不成?那你要怪就怪那温玄策好了,作甚这等好东西不给你,而是给了我。” “他是他,我是我,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我便是有什么意见也左右不了温玄策的决定。”温明棠说道。 女孩子平静的脸色看的温秀棠有些疑惑,不过旋即冷笑了起来:看到自己亲爹不把好东西给自己却给了旁人,哪个心里会好受的?她这般平静多半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罢了。 “你不知道,那东西有用的紧。”温秀棠看着牢门外摩挲着自己掌中薄茧的温明棠,再看向自己臂弯上那同旁的地方相比一眼可见的血印子,那是养尊处优惯了养出的一身细嫩皮肤,如今多了几道血印子上去自是显眼。再看自己养的娇嫩的手,虽这些时日遭了些罪,没有先前那些精贵油膏涂抹着护手了,可到底胜在年华大好,看起来还是那般好看。过后出去了,继续用那油膏养着便是了。 这般想着,看着掌中带着薄茧的温明棠,温秀棠突地来了兴致,她道,“看似你我二人是一同被押往掖庭劳作的,可我与你到底是不同的。” “你在劳作吃不饱饭的时候,我因着你那死鬼爹给的东西却是根本不需劳作,连衣裳都不用自己洗,在掖庭的屋子也是有人特殊关照的。冬日你溺水那会儿我还未出去,你可知道,你那死鬼爹的好东西能叫我不止不用大冬天的抱着旁人的衣裳出去浣洗,还能呆在屋子里日常三食都有人专程送上门来,屋里的炭火也一直不曾断过?”温秀棠说到这里,得意的冷哼了一声,道,“要怪就怪你那死鬼爹,或者怪你自己太蠢了!” 这种冬日炭火不断的待遇跟了裕王之后一直都有,可在宫里享受这等待遇……尤其还是同温明棠因为被人搓磨指派着洗衣裳差点溺死在河里相比,那心里的畅快是后来再好的待遇也比不上的。 对此,温明棠只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进宫为免受搓磨用过一次‘温玄策遗物’,过后攀附裕王又用了一次,再之后叶舟虚父子又是一次?据我所知的,就有三次了。” “哪只这三次啊!”温秀棠看着皱眉开始算着她用过这‘温玄策遗物’次数的温明棠,冷哼了一声,说道,“中间还有不少人过来寻过我的,甚至有些面孔我都不记得了,不过只消我拿出这好东西用上一次,那些人便不会再来了。” “我早已不记得你那死鬼爹的东西叫我用过多少次了,不过还真是如那些人说的那般,这真是道最灵验不过的护身符,百试百灵了。”温秀棠说到这里,抿唇嗤笑了起来,“可惜这东西的好处……你这做女儿的却是半分都未享受到,还真是倒霉啊!” 温秀棠说出这些话自是希望在温明棠脸上看到不满、委屈那等神色的,只是面前的温明棠听到这些却是认真对着温秀棠打量了片刻,而后笑了笑,静静的看着在那里得意嗤笑的温秀棠不说话,待她笑的差不多了,才再次开口问了起来:“你这次寻我什么事?” “哦!”被温明棠提醒了一声的温秀棠这才记起了此行的目的,对面前的温明棠说道,“我想要出去,你帮我从这里出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旋即换上一种十分笃定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帮我从这里出去的。” 最后这话一出,温明棠便笑了,她问面前的温秀棠:“这话……谁教你这般说的?或者说……是谁让你套我话的?” 面前的温秀棠脸色微变,只是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闪了闪,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温明棠摇了摇头,都快被温秀棠这一番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举动逗乐了,“那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我有办法帮你从这里出去的’?” 温秀棠被温明棠这话问的不由一怔,怔了半晌之后,方才说道:“你那位大理寺少卿探花郎有这个本事的,他是陛下当年的伴读,你吹两句枕边风,就能叫他帮忙了。” 这个回答听得温明棠实在没憋住笑了出来,看着温秀棠捏着自己那点小聪明遮遮掩掩,嘴上没一句实话,她摇了摇头,也不再同温秀棠废话,而是开口直道:“你这话一出,... 温秀棠搓着被罗山甩了几道血印子的臂弯,眉头深深的拧在了一起,似是对温明棠的话有些不解又茫然。 不过温秀棠自不是那等会为背后之人背锅的‘忠义’手下,眼见已被温明棠拆穿了,沉默了半晌之后,‘哦’了一声,道了声‘知道了’。不管如何,她已照着那些人说的那般传话了,只是这传话的结果嘛……谁叫那些人不说实话的?如此,结果不尽如人意也不奇怪了。 “当然,你背后之人遮遮掩掩,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是他们的事,我却是要堂堂正正做人的。毕竟我是人,不是鬼,自不会见不得人。”温明棠说到这里,对温秀棠道,“管先时那话是旁人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左右我看着的那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便权当你说出的话了。” “你说我有办法帮你从这座大牢里出去,我确实可以试上一试。”温明棠说到这里,没有再看身后温秀棠的脸色,而是大步向大牢门口走去。 既那想出去的话是温秀棠说的,那她温明棠要‘有求必应’的应的那个人自也是温秀棠了。 至于这般一来,温秀棠背后之人会是何等反应,她便不管了。 试探……唔,对面被试探的是个她这样的老实人,自是当了真的。 …… 刑部大牢的门口,林斐同罗山正在说话,林斐面色倒是依旧如常,对面的罗山面色却是阴沉的,甚至可说到了难看的地步。 目光落到罗山那古怪的面色之上略略一顿,温明棠便知林斐已将该说的话都同罗山说过了,如此,她要说的便只剩一句话了。 “罗大人,”温明棠大步行至刑部大狱门口,开口说道,“小女要揭发我这堂姐当年抄家时私藏了大量银钱!”说到这里,主动将那带在身上多年的温玄策与温夫人留给自己的狼毫与银花生拿了出来,“当年母亲疼爱小女,藏下的物件小女分文未动,尽在此了。可堂姐藏下的却是温家大半家当。”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来的狼毫与银花生,罗山一怔,面色古怪的瞥了眼一旁的林斐:她身上的这些东西都不知被多少波人翻过了,谁不知道她身上有这些东西? 抄家时藏一两角银子或者小物件在身上的事实在太多了,更遑论她彼时才多大?那温夫人疼爱女儿,偷偷在手里藏枚银花生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便是当真要上纲上线的查……藏银花生的温夫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查?不过,不得不说这丫头也是真硬气,这么多年受了多少搓磨愣是没动过这些东西,如今更是直接交了出来。 看着原本所有人都知道的那点小东西突然被递到了自己面前,原本还有些发怔的罗山倏地回过神来,眼睛一亮,一扫方才还阴沉的有些难看的脸色,忙点头道:“好!好!是该交出来的!比起你来,她手头的银钱可有不少,决计不是一两个温夫人可以临时抓握在手里的几粒银花生那么简单的,定要细查!” 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一个愿意主动交出来,一个就驴下坡,接过之后立刻抬脚,跟着他们一同出了刑部衙门之后,便直往皇城的方向行去了,看样子是准备直接进宫面圣了。 看着走的飞快,办事半点不拖泥带水的罗山,温明棠问林斐:“你怎么同他说的?” “她这等情况还能让罗山放人进来探望借的那势必然不小,是罗山得罪不起的。”林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大荣……皇城之外,可没有这般权势滔天的女子。” 那些个公主、郡主甚至五姓女,不管其本人手腕厉害不厉害,握着家中大部分权势的都是族中在朝为官的男人。前朝如此,如今民风开化的大荣亦不曾彻底打破这道困锁于女子身上的桎梏。 “再看那温秀棠是什么人?但凡权势从面前经过,都想着上去靠一靠的笼中雀。你把那温秀棠同任何一个有些权势的男人绑在一起看看,多半都能听到外头传出些风言风语来。”林斐说道,“哪怕两人之间清清白白,一介朝堂重臣同教坊花魁联系在一起,多数人都会这般想的,更遑论罗山自己便没少占那温秀棠的便宜,以己度人,将同温秀棠有过联系的男人都想成自己这般的人也不奇怪了。” 当日罗山走了一趟大理寺特意来打量她的举动,早让林斐看懂罗山做了什么了。 “既是见利而不图之人,面对主动献身求个舒服些待遇的花魁,哪有不占这便宜的道理?”林斐摇头道,“他原先当只是想着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的碰了这温秀棠,却不想这温秀棠不是寻常的教坊花魁。” “她手握‘温玄策遗物’,先时搭上的裕王也好还是叶家父子也罢,都是充的起自己那花魁门面的。”温明棠明白了过来,“且她先时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营造出受无数人追捧,背后有滔天权势可依的样子。看我等过来时,罗山那将信将疑的反应,便知这种举动,这些天她没少在罗山面前做过,以至于罗山也拿捏不准是真是假了。” “不想让温秀棠这等女子同自己沾上零星半点关系的话,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要同她有半分交集,可偏偏这个……这次过来的权势没有做到。”林斐说道,“由此给了那一张嘴上没几句实话,一分的交情能吹成十分的温秀棠攀附上去的借口。” “管那势认不认得自己,除非罗山亲自去那势前确认一番,若不然,在温秀棠口中,这就是她的金主。”温明棠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可偏偏罗山碰了她,管温秀棠有没有吹牛,罗山当是信了,如此……又怎会不怕温秀棠有朝一日在那金主面前说漏嘴?” 更何况这温秀棠没有离开过刑部大牢,这大牢一日进进出出多少刑部衙门的同僚,当真能不知道罗山占温秀棠便宜这等事?这等事迟早会传到那势的耳中的。 “若是个寻常女囚,担上这等事怕是早被罗山想办法‘灭口’了,偏偏温秀棠拿着‘温玄策遗物’被那么多人盯着,不好灭口,如此……罗山有那难看的脸色也不奇怪了。”温明棠想到方才看到的罗山那脸色,就想笑。 “杀又杀不得,又不能让温秀棠同那势见到面,吹上耳边风。如此……刑部大牢这等那‘势’可以深入之地自是不安全的,还是换个旁人碰不到的地方为好。”温明棠看了眼罗山离去的方向,说道,“所以,他想着赶紧将温秀棠这烫手山芋扔到皇城里,谁也接触不到的地方关起来最好了。” “谁叫她口中真真假假的没几句实话?”林斐摇头,对温明棠道,“我其实只同罗山聊了一句听闻此女裙下之臣不少,他便变了脸色。” 虽然温秀棠的裙下之臣他们所见的只有裕王以及后来的洪煌,若是勉强些,将叶家父子算进去也行,可……温秀棠一贯以花魁身份自居,口中裙下之臣却远不止这些,是真是假又有谁知道呢? 况且,昔日教坊时,她那排场也足够唬人,就连今日,他们过来时,那副高傲的样子还叫罗山以为他二人是不是被她拿捏了什... 哪怕也怀疑过温秀棠是不是吹嘘,可罗山显然不敢赌她吹嘘的万一是真的这种可能。毕竟这种事都是关起门来盖上被子的事,其中真假,外人很难窥见。至于让温秀棠发誓不会说出去以及不会吹枕边风……温秀棠的人品与她嘴里的承诺,谁敢信? 所以,自从罗山碰了温秀棠之后,也只有眼下这一条路可走了。 “不是什么送上门来的便宜都能占的,尤其还是这等笼中雀鸟。虽主动献身的是她,可她私下里那些风流事委实太多了,哪怕那些金主本人没那么深情,可似罗山这等底下的人又哪里敢碰那些人养的笼中雀?不被吓到才怪了!”林斐摇头,说道,“古往今来,女色之上出事的可从来不只那些深情、风流之人,多的是罗山这等没半点深情,只是见有好处,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小人!” 第七百零五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七) 与对只破局的笼中物的试探结果一同来的,还有温秀棠离开刑部大牢,被押往宫中的消息。 那锦绣皇城大的很,不只能容纳受宠的、不受宠的后宫娘娘、皇子与公主,还能容纳众多做事的宫人宫婢以及某些处境微妙之人。譬如先时的靖国公,也譬如眼下的温秀棠。 当然,同是关押,两人之间的待遇却是不同的,前者除了不得自由之外,一切尚好,后者么……不过是将那些年逃脱的掖庭劳作之苦重新补回来罢了。 只是彼时受掖庭劳作之苦时,温明棠不过八岁的年纪,虽被蹉跎了七八年的光阴,可出来之后依旧是大好的年华,还有机会重新开始过自己的日子以及为自己讨回那被蹉跎了岁月的公道。可眼下温秀棠被关押进来时正是最好的,花儿一般的年岁。不似温明棠七八岁半大孩童之时,正是学东西最快的年纪,心性也能适应与调整,迅速转变那从大族千金到寻常人的身份。温秀棠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下来,哪里还肯过那等事事皆需亲力亲为的日子?更遑论那出宫……温明棠最后是全须全尾的出了宫,温秀棠……便不知道了。 …… “你手里那颗棋子不是一直自视甚高,张口闭口‘我那蠢笨堂妹’吗?”屋子里有人看了眼回来之后便坐到子君兄身旁,两人低语商量着什么,直至此时仍未开口的周夫子,开口,打破了僵了许久,久到不少人都开始打瞌睡的古怪氛围。 他对那带着面纱的女子说道:“一张嘴说自己厉害没用,用行动证明自己厉害才是真的厉害。便不说当年关进去时,大理寺公厨那个才八岁,还是个孩子,拿大人和孩子比,本就胜之不武了。就当大理寺公厨那个当年就是个大人好了!七年,她出来用了七年。我等且看看七年之后,这位先时逃了搓磨的花魁娘子还能不能出来便是了。” 本是开口说两句,想打破这古怪氛围的,可说至最后,不知怎的,竟是突地感觉到了几分因果循环的意味了。 有这感觉的显然不止说话之人一个,屋里原本各自做着各自手头之事的人纷纷抬头,向他望了过来,半晌之后,有人说道:“先时逃了搓磨,可眼下却又被关进去补上了,真叫我有种这世间因果之说好似当真存在一般之感。” “大理寺公厨那个出来之时是去岁,彼时十五岁,还是好年纪。她这……就算同那个厨娘堂妹一样厉害,七年就出来了,温秀棠比那厨娘堂妹大上一岁,如今都十七了,出来之后二十有四。”戴着面纱的女子说到这里,嗤笑了一声,“更遑论……我看她大半可能是出不来了,要一辈子困死在里头了。” “那俏厨娘面对的动作都是水面之下的,她老老实实劳作,到了大赦之时出来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另有人开口,那人唏嘘了一声,说道,“错过这个大赦,再想等到下一回大赦搞不好就要等到如今正值盛年的陛下进坟墓之时了。若不然,那厨娘的司膳朋友为什么要急着赶在那大赦档口还没关的时候赶紧离开?” “大赦这种顺理成章、光明正大出宫的机会总是时不我待的,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有人点头,对身边人道,“这般一琢磨,这两人急着出宫其实是出对了,这种光明正大离开的机会一向是少有的,不多见的。” “可见机会这等事……还是要珍惜的。”同子君兄说了好一会儿话的周夫子直到此时方才开口,他悠悠道,“我也觉得她出不来了,就算她也有俏厨娘那般厉害的本事,问题是天时已过,下一个天时按如今陛下的身子状况少说要等几十年以后了。岁月无情,那时,她那花魁娘子还有什么用?” “若因果当真存在,那她这先时逃掉的搓磨迟早是要补回去的。”子君兄亦点了点头,那几乎从不离手的捣药石臼与石杵放到了一边,说道,“更何况,看这花魁娘子这么些年的日子过下来,并不见她知晓‘珍惜’二字。相反,一贯是铺张浪费讲排场的厉害,这般的人……便是天时来了,也未必会似那俏厨娘那般死死的咬住机会不松手的。” “不错!”周夫子捋了捋须,面色是难得的慎重,他道,“你等也知,昨日那花魁娘子被带走之后,我实在憋不住特意去了趟田府,而后么,倒是侥幸得了一番提点,这才发现那不声不响的俏厨娘能成事有很多东西都被我等忽略了。” “大抵是少年被充入掖庭劳作的经历,那年少的困苦磨人,叫她早早便明白了‘珍惜’二字。不止是她,那贫家女出身的司膳亦是如此。不比我等,唔,以及那郭家兄弟这等犯了错事,总有人善后之人这般可以犯下很多错处,那些困苦叫她们这等人早早便明白了自己没有可以善后之人,当牢牢的把握以及珍惜每一次机会。所以面对大赦这样的天时,都是拼尽了全力咬死这个机会不肯松手的。”周夫子说到这里,揉了揉眉心,眉眼间闪过一丝倦色,“田家那位只同我说了一句话,他道看着她们,好似看到了自己,说她们这等人一旦机会来临,会对自己极其严苛,轻易不会犯下丁点错处,只要有那个本事,便会拼尽全力的咬住那个机会。这等人骨子里其实是有股狠劲的,绝对不会轻易放手的。” “俏厨娘同司膳是有股狠劲在身,这花魁娘子么……”周夫子说到这里,看了眼一旁戴面纱的女子,淡淡道,“精明、鸡贼、自私又阴毒。” “狠的会将全部的精力都蓄起来,死死盯着那‘天时’二字。在适当的时候,使劲全身力气用力一击,这般蓄力之后的一击自是力道不小,足以撞破那无比坚硬的牢门;可精明、鸡贼之人却是才蓄起一点精力,便将精力散出去,探头探脑,宛若那时刻寻找漏洞的老鼠一般四处打洞,这般……便是时机来了,她又哪里来的这蓄起的力气去撞破牢门?真真是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了!”周夫子说到这里,对那女子说道,“当年,你若不找那个花魁娘子,她已准备向那总管太监献身,求个舒服些的待遇了,是也不是?” 女子点头,嗤笑了一声,虽隔着面纱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不过从那一声嗤笑中也能听得出她的态度,她道:“真正说起来,那花魁娘子才是运气好。若不是真正的好运气……被充入掖庭的罪官之后那么多,也不会独独只有她逃掉那些年的搓磨了。” “这般说来……”方才开口说着好似感受到了几分世间因果之人摸了摸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浮起的鸡皮疙瘩,说道,“叫我愈发察觉到了‘因果’二字恍若当真存在一般。那些年,旁人老老实实劳作时,她那份独有的逃脱搓磨的好运气终是被日服一日的耗至见底了,没了那好运傍身,以至如今又被重新捉回去补那些年逃掉的劳作了。” 这个“捉”字一出,屋里立时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有人翻着手头画着青面獠牙恶鬼的话本子,笑着说道:“这话听着,就好似那... “果然是会叫的狗不咬人!那温秀棠素日里叫的那般响,却是屁用没有,还一口一个‘我那蠢笨堂妹’的,那声势叫她虚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大本事呢!没有那本事还不赶紧捂严实了,低调些做人,免得被人发现没什么真本事,先前一切都是吹出来的。眼下不过一个照面就被她那‘蠢笨堂妹’送回去补那些年逃脱的掖庭劳作去了。说实话,这对堂姐妹的举动简直是叫人大开眼界!”有人拧眉,哼生道,“就这本事还叫嚣,真是……便是我等不缺钱,可钱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呢,那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钱却是尽数白搭了!” 这抱怨声一起,便有不少人附和着点头,瞥向那瑟瑟发抖的女子,说道:“你眼光果然不行,当年温家就两个人,两个选一个都能选错,真真叫我等无话可说了。” “这等时候怪我了?我当年选温秀棠时,你等也没说话啊!”那戴着面纱的女子仍在发抖,却开口驳斥了起来,“再者,我也不是故意的。那咬人的狗一声不吭的,看着老实的很。反倒是那温秀棠小小年纪就懂为自己造势,做起了‘才女’,一个看起来那般聪明,一个看起来则呆傻的很,不选聪明的,难道选傻的不成?” “‘聪明’?你管这叫‘聪明’?我看是小聪明才是。”有人冷笑道,“还真是从小到大,骨子里就是这等人,精明、鸡贼、自私又阴毒,从未变过,还不如选个老实听话的呢!” “你……”女子还要说下去,却听一旁的周夫子‘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眼看两人停了下来,周夫子才道:“好了!好了!你等莫要再吵了!当年既是你等让她选的,选出来个温秀棠也莫要怪她了,她也是当真尽力了,并未藏私!” 这话一出,先前出言嘲讽女人的人脸色便是一僵,女人则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归笑,还是狐疑的看了眼突然为自己说话的周夫子。 而后,便听周夫子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她不选那看起来似自己的,还会选谁?在她眼里,还有谁比自己这等人更厉害的吗?不选笼中雀都奇怪了!” 才笑了两声的女人听到这话顿时僵住了,那先前嘲讽他的男人则笑了,点头道:“也对!在她眼里,那一群女人里头自是笼中雀才是最厉害的,旁的……谁又比得上那笼中雀呢?” 还当周夫子转性做起和事佬、老好人了呢!这看着似是在说和,实则嘲讽的话一出,便知这一肚子坏水的周夫子还是原来那个周夫子。 至于那同以往相比,慎重不少的脸色,可不是给这女人,也不是给温秀棠的,而是给田家那位以及那俏厨娘、司膳这等人的。 “比起这些来,倒是看她在这件事中做了什么才更为重要。”一旁的子君兄说道,“周夫子去见过罗山了,也因此,叫我等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第七百零六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八) “我去找罗山时,正见他从教坊里出来,那一脸后怕又悻悻然直叹‘还好将人送走了’的样子看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周夫子说着,再次问起了那个戴面纱的女人,“罗山是去向那些教坊女子打听温秀棠当年的裙下之臣的,这结果么……想来你这等老手自是猜得到。” “那些教坊女子哪里敢同罗山说假话?又不是自身相关之事,自是没必要得罪罗山这等人的。”戴面纱的女人抬了抬头,说起自己‘老手’熟悉之事时是扬起下巴来的,显然对此颇为自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似这等事,显然问她就对了。 “只是虽不敢说假话,可那实话怎么说会让罗山对温秀棠产生厌恶的情绪,以离间他二人,使两人背心,还是很容易办到的。”戴面纱的女人说道,“都不用罗山自己说,我只消一看罗山那反应,便知他碰过温秀棠了,那些教坊中的女子自也猜得到。” “谁都不敢赌这等‘坦诚相见’之人之间有多少感情,更何况罗山对外的名声那么差,手段如此狠辣,温秀棠当年吃相又那般难看,那些教坊中的女子也怕这两人合起来报复自己,自是会用自己的方式说实话,叫他二人背心了。”戴面纱的女人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这一打听……但凡是从温秀棠嘴里吹出去或者同温秀棠有过联系且并未被其否认的传闻,多半都能叫罗山听出几分‘那些人也与温秀棠坦诚相待过’的意思。” “难怪他如此反应了!”周夫子听到这里,方才点头,又瞥向那个戴面纱的女人,说道,“你拿了田家的牌子……当是叫罗山害怕温秀棠与田家那位有关了。” 女人听到这里,立时惊呼了一声:“那坏了!” 虽说花魁嘛,自是要人追捧的,底下追捧的人越多,那花魁的名头也越响。可凡事过犹不及,若那花魁被捧的不知收敛,似温秀棠这般‘多多益善、来者不拒’的话,似田家那位这等人若是也被其囊入其中,似原先的裙下之臣如罗山这等人就要怕了。 “那等人养的雀谁敢碰?谁又敢赌田家那位不会有所动作?”女人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那位子越高的男人,便越经不起旁人下他面子这等事。” “这世间寻常男人被人戴顶绿帽子都要发怒呢,更何况那等人?”女人说道,“温秀棠实在太贪心了,竟连这种人也贪心的想要抓上一抓!” “那些养鱼的老手都知道若是放条最厉害的,能吞噬旁的鱼为食的大鱼进鱼塘里,这鱼塘里旁的鱼迟早都会被这吃鱼的大鱼吃光,到最后只剩它一条的。”女人说道,“那些小鱼光看到它都害怕的瑟瑟发抖了,更别说与他争抢女人了。” “所以丢条这样的大鱼下去同扔包炸鱼塘的火药下去没什么区别,结果都是鱼塘被炸了。”女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温秀棠这等不知收敛的蠢物……难怪才一个照面就被那能吃定林斐这等大鱼的俏厨娘给送走了。” “既有一个照面就解决人的本事,那她出手……还当真是软和了,真可谓是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一旁的子君兄从手边的药箱里拿出一包‘观音串’扔进石臼里,说道,“毕竟看温秀棠当年对她……可是当街杀人,要她的命的,所以,只要回予的不是要命的回击,于她而言都算菩萨心肠,饶了温秀棠一命了。” “那听起来这位俏厨娘还真是个大善人了。”一旁的周夫子笑着说道,“只是手段宛如惊雷,有些吓人了。” “可不吓人吗?”先前念叨着感受到了‘因果’之人拍着自己的胸脯,好似当真被骇到了一般,说道,“这般厉害,对那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温秀棠,要杀也好要剐也罢,都在她一念之间。偏偏这些寻常手腕她都没用,而是用了这等,将逃了那么多年的温秀棠捉回去补那些年未受过的搓磨的手段……” “果然行事之间极有章法,”子君兄打开自己身边整理的整整齐齐的药箱,将其中一包放歪了的药包重新放回药箱格子之中后,说道,“真是叫人看的极为舒适。”他有但凡经手之物都需摆放整齐、工整的习惯,只要其中一样未摆放整齐,便会觉得浑身不舒服,直至摆放整齐为止。 知晓他有这怪癖的众人听他这般说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周夫子捋须道:“你这等人确实是喜欢她这有章法的行事的,田家那位也一样,看着有章法之事,便觉得舒服极了。” “说实话,只要她那雷霆手段不是对上的我,我会一直觉得她这个人简直令人舒服极了。”子君兄说到这里,对周夫子道,“你见到罗山之后,罗山怎么跟你说的?” “她与林斐一道过去的刑部,两人也没说什么。林斐同罗山也只聊了一句,道‘听闻温秀棠裙下之臣不少’,至于俏厨娘……只是拿着那狼毫与银花生出来揭发温秀棠私藏银钱。”周夫子说道,“余下的……两人什么都没做。” 这话听的屋里不少人都下意识的身体后仰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墙面之上,脱口而出:“就这?” “就这!”周夫子点头说道,“我问的很是仔细了,这两人就做了这个。” “那这温秀棠怎会被送走?”有人忍不住说道。 这问题让周夫子有些诧异,似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出这话一般,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起来:“不是说了吗?是罗山做的,他怕温秀棠真同田家那位有什么,过后被田家的下黑手,是以赶紧跑去宫里揭发去了,直将这温秀棠扔进宫里方才松了口气。” “所以,一切都是罗山在忙前忙后做的?”方才问‘温秀棠怎会被送走’之人拧起了眉头,“他先前自己家里的事都不见得这般上心,这事怎的如此积极?会不会是被这两人利用了?” “罗山觉得反而是他利用了那俏厨娘揭发温秀棠藏钱的机会将烫手山芋温秀棠扔出去了。”周夫子瞥了眼那人,说道,“我也问过他你这个问题,可罗山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当不是如此。” “这两人统共做了那么点事,而他害怕温秀棠是因为那档子事,可先时这两人根本没掺和其中,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旁人哪能强行逼迫他二人?”周夫子说道,“至于林斐说的那句‘温秀棠裙下之臣不少’的话,他先时就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既先时就知道了,那先时为什么不急着将温秀棠送走?”有人忍不住插话道,“偏这个时候……莫不是这两人动了什么手脚?” 周夫子瞥了眼那个戴面纱的女人,说道:“因为罗山先时不知道田家那位也有可能是温秀棠的裙下之臣。” “至于为什么眼下会怀疑田家那位是温秀棠的裙下之臣,”子君兄接话,瞥了眼那戴面纱的女人,“因为你等才拿着那田家的牌子去见过温秀棠啊!” 众人看向角落里戴面纱的女人,倏然被众人这般注视着,且还是难得的,并未带上什么‘羞辱’之意的目光注视着,女人却有些坐不住了,顶着众人注视的目光,她一开口,还是下意识的为自己辩解了起来:“不是你等让我去寻温秀棠的?看着我做甚?” 正是因为是他们出的主意,才会不吭声,若不然早开口嘲讽起她来了。 听了女人这话,众人摇了摇头,有人转向周夫子,问道:“所以,这意思是若不是我等拿着田家的牌子去见温秀棠,罗山还不会忙前忙后的帮着那俏厨娘将温秀棠送走?” “不拿田家的牌子还能拿谁的牌子?”子君兄摇头道,“虽也不定要田家的,可但凡能拿着一块牌子直接见到温秀棠的,那牌子管他姓田还是李,都是能炸了温秀棠那鱼塘的大鱼,罗山一样会如现在这般忙前忙后的帮着那丫头将温秀棠送走,结果与现在没什么两样。” “所以,我等要么就放着温秀棠那颗养了这么多年的棋子别管,让她等同是废了,要么便拿着田家的牌子去见温秀棠,让那丫头‘帮’着我等把这养了这么多年的棋子废了?”有人出口冷笑了一声,语气颇为不是滋味,“若这一切不是巧合的话,那丫头打从一开始就是想废了我等养的棋子不成?” “不是她做的,是罗山做的。”子君兄提醒那人,“她与林斐做了什么都摆在那里,那赶去面圣的是罗山,跑前跑后忙着把温秀棠送回去补那些年逃脱的劳作的也是罗山。” “哼!说到底还是一开始就选错了人,这温秀棠真是半点用处没有!”那开口冷笑之人说道,“真是白费了我等这么多年的心思了。” “先时只是没动作,眼下有了动作,一个照面,便叫我等看清了这温秀棠没有半点真本事,也一个照面就叫我等明白了自己确实技不如人。”周夫子不知什么时候敛了脸上的笑容,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你等……可有发觉这丫头做事委实有趣?” 被人废了颗棋子还有趣?众人瞥了眼周夫子,难得的没有开口应和他的话。 周夫子却并不在意,只笑了笑,道:“她……好似一直在等。” “等我等出手去同温秀棠接触。”周夫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同一旁的子君兄对视了一眼,又道,“我听过有那名为‘鲸’的大鱼会将自己的身形掩在江河湖海之中,任那风雨拍打自己也一动不动,最后甚至身上长出了水草,远远瞧着好似是那江河湖海之中的岛礁一般的死物。这时,若有那等不知情的猎物当真将其视作岛礁,卸了防备之心,踩了上去,那鲸便突然睁眼,死物瞬间变成活物,将猎物尽数吞入口中。” “她是人,又不是水里的大鱼。”先时那人听到这话,蹙眉,似是有些不满周夫子对温明棠的夸赞,说道,“既然是因为我等有了动作才叫她废了我等的棋子,那大不了不动作好了,如此……她又能奈我等如何?” 这话一出,便见对面的周夫子与子君兄瞥了眼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人,而后摇了摇头:这女人都快被阎王爷敲门了?怎么可能不动作?就这般等死吗?以这女人的性子……怎么肯? “没时间了啊!”周夫子唏嘘道,“可见‘时间’是要珍惜的,千万莫要浪费了。” “她年纪虽小,不过看她这些年的过往经历,倒也确实叫我等学到了不少。”周夫子说道,“难怪田家那位觉得她类似自己,能得田家那位这个评价,她……确实能算个人物。” “原本以为那温家一家老小也就温玄策有些意思,没想到当年那个呆呆蠢蠢的小丫头也同样有意思,甚至搞不好比温玄策更有意思。”唏嘘了一番之后,周夫子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子君兄,“怎么了?” “她想见我等。”子君兄说道。 “我等是她想见就能见的?当我等是什么人,她召之即来之人不成?”先前说话的人显然对两人这般高看温明棠有些不满。 不想周夫子却道,“我等被她召之即来指不定还是件好事!反过来,若是将她召之即来……上一个呆在大牢里将她召之即来的温秀棠眼下已被罗山送进宫了!” 这话听的众人再次沉默了下来。 半晌之后,有人开口了:“要不……再寻个人试试她?” 这提议一出,屋里便响起了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有人说道:“谁去?” 都是富贵闲人,日子这般好过,谁愿意为了这可笑的试探出点事的?屋子里的……都惜命的紧呢! “对方既有可能是‘神’,我等却是见不得光的鬼,‘神’乃鬼的天克,你等见过哪个耗子主动跑去找猫的?”有人摇头,拢了拢自己的衣裳,说道,“爱去不去!左右我是不去的,大不了往后余生都不动作呗!如此……日子虽无聊了点,却又不是过不下去了。” 这话可谓戳中屋里大多数人的心声了,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过后,屋里再次陷入了沉寂,子君兄的捣药杵再次发出了声响,周夫子也翻起了那本不知翻了多少遍的诗词著作,角落里戴着面纱的女人依旧在那里瑟瑟发抖。 日子虽无聊了点,却又不是过不下去的是这屋里的男人们,不是她,她……没有时间了,不然只能等死了。 温秀棠这颗最好骗的棋子如今已经废了,眼下她还能动的,也只剩迷途巷里那颗并不好骗的棋子——露娘了。 第七百零七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九) 一想如此好用的一颗棋子对方说废就废,连声招呼都不打,女人动了动唇,嘀咕了一句:咬人的狗果然是不叫的,这一口,咬的她真疼啊! 看着满屋根本不理会她半分的男人,或是懒得看她,或是看到了也只当没看到,女人眼眶一热,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当年……要不是出了事,她眼泪一落,会有多少人赶过来嘘寒问暖,对她体贴备至?而不是似如今这般……哭……也没人理会。 “怎的?委屈?”一旁的子君兄突然转头向她看了过来,似是看到了什么有趣之事般开口问了起来。 女人吸了吸鼻子,隔着幂篱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上宛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动的眼睛,说道:“……没有。” 这位子君兄……旁的事上不好说,女色之上还当真是人如其名,是个‘君子’,不曾欺辱过她,因为……他不好女色。 不过不好女色不欺辱她的同时,也意味着对她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照。 “你这般……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子君兄偏了偏头,问戴面纱的女人,“过得王侯将相般的好日子,吃穿用度多少御赐之物竟还委屈?不止委屈,竟还会哭?是嫌日子太好过了吗?” 女人被他这问话问的一怔,不等她开口说什么,便见子君兄回过头去,一边舂捣着手里的石臼,一边说道,“她在掖庭,一个八岁的孩子被人搓磨至大冬天溺水险些淹死也无人理会,到最后还是自己拼着一口气游上岸拣回的一条命都不见哭,你这手里沾了多少条人命之人竟还好意思哭?”话至最后,已听得出明显的惊异与不解了。 “害了那么多人,依旧过得王侯将相般的好日子,怎么尤不满足,还觉得委屈呢?”子君兄说到这里,忽地叹了一声,说道,“这世间当真有这般怎么填都填不饱的胃口吗?” “若不然,怎会有‘欲壑难填’这个词?”一旁的周夫子开口,同子君兄一样,他亦是个不好女色的,捋须笑眯眯的看着被子君兄一席话说的抽噎着开始哭泣起来的女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了什么委屈,多无辜呢!” “原来,害了那么多人,依旧过着王侯将相般日子的人也会哭的如此可怜,乞求那街上路过的寻常百姓的同情的。”周夫子说着,瞥了眼外头街边路过的寻常百姓,“这些同情你的百姓可知自己一辈子的花销怕是都抵不过你一个月的吃穿用度?” “你这人……真是浑身上下,连同流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害人的东西。”子君兄看着捏着帕子垂泪不吭声的女子,看着她拿着帕子的小指下意识的翘了起来,那是不知练了多少遍才练出的最能博人同情的楚楚可怜之态,他道,“所幸这里的人没有不了解你的,也正是看惯了你的眼泪,才叫外头的眼泪再也骗不了我等了。” “既是看事,看的自然只有这‘事’本身,看人做什么?”周夫子摇头,“管他面对的是凶神恶煞的大汉还是可怜无辜的老弱,既要说理说事,那就莫要看人,一旦看了人,那人会哭会装会骗会演,那结果便很难公道了。” 本是子君兄与周夫子在那里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话至这里,屋内氛围却突地一肃,有原本正在角落里捏着茶盏喝茶的人更是狠狠的“啪”地一下砸了手里的茶杯,瞪向那哭的楚楚可怜的女子。 “倒是险些忘了,我等当年会输,少不得你这贱人左右骑墙、朝三暮四,脚踩几条船,想多面下注引出的祸事!”砸了茶杯的男人瞪了眼那哭的楚楚可怜的女子,却见原本便在不住发抖的女子抖的更厉害了。 看眼下这般厉害的发抖举动,再想起原先她那般惶惶害怕的反应,男人嗤笑了一声,说道:“先前那发抖……也不知做了多少戏在里头,你这女人真是浑身上下没一样东西是真的,全是假的。” “那温秀棠没一句实话的样子多半也是跟你学的。”想到因为嘴上那话不可信而被送进宫劳作的温秀棠,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道,“所以这做徒弟的鱼塘炸了是迟早的事,毕竟你这做师傅的鱼塘早炸过了。” 至于这鱼塘炸了之后的事……便是这女人整日只能戴着面纱示人了。 看到那男人这般的反应,周夫子与子君兄对视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这出声的男人正是当年被这女人耍的最惨,最信任她的那个。他二人等的,就是他的反应。 那些男女之间的事怎么扳扯都是扳扯不清的,所以他二人从一开始就同这女人没有任何牵扯。 古往今来多少人险些栽在这等会哭会骗的女人手上?罗山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了这个道理罢了。管他罗山出手有多狠辣,对温秀棠有多无情,只要同她有过牵扯,还是险些被牵连到了。 “我早说过你那徒弟的面相不好了,”周夫子捋了捋须,笑眯眯的看向那戴面纱的女人,“那非善茬的罗山也是这般以为的,感慨先时怎的就未听我话呢?看看先时那裕王,再看看他这一遭,真是险些出事啊!” 肉眼可见的,那戴着面纱的女人下意识的攥紧了手里的拳头,问周夫子:“你说……我与露娘,谁的命更硬些?” 听女人这般问来,子君兄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张口闭口神仙妖怪的周夫子的话还当真是鲜少出过差错,尤其对有些人的披命更是准的不行。面前这戴面纱的女人便属于那周夫子披命极准的行列之内,当然,那先时的温秀棠也是。 所以,即便同周夫子在一起呆了那么久,也从未看到周夫子使出过什么“神仙法术”,可这女人却知自己的事,周夫子是当真能算准的,所以,也不得不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了。 对此,周夫子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这举动落在那戴面纱的女人眼里显然已等同什么都说了,她吸了吸鼻子,难得的,那哭泣的呜咽声中听到了几声浓重的鼻音,而后起身快步走了出去,似是去寻个无人处哭起来了。 待女人离开之后,先时笑女人“鱼塘早炸了”的男人方才反应过来,问两人:“她先时的哭……不会都是装的吧!”眼下那女人真哭出鼻音了,涕泪横流不好看了才出去寻个无人处哭,可先时却不见如此,这前后差别如此之大,自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这女人这些‘哭’之间是不同的。 “哭怎么装?那眼泪不是你等瞧着流的吗?”周夫子摇头,瞥了眼那男人,忽地笑了一声,问他,“可要我给你算个披命?” 这话一出,屋里不少人都变了脸色,那问话的男人更是一扫方才‘火烧不到自己身上’的闲适与惬意,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这里谁不知道?周夫子出口的披命……便没一个是好的。而真正能躲过他披命的,至此,也只大理寺那个做菜的厨娘一个而已。 “不……不用了。”对着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周夫子,男人开口,语气艰难的说道,“我会小心些的,这些时日……就不出门了。”说到这里,便立时起身,也来不及去看周围众人的脸色,便快步向门口走去。 看着男人逃也似离去的仓促反应,屋里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番,有人问周夫子:“你作甚吓他?” “不是我要吓他,是他自己不长记性。”周夫子给了众人一个眼神,说道,“当年就属他被这女人骗的最惨,虽吃了一记大教训,眼下对这女人态度十分恶劣,也谨慎了,可……当年他就不是这女人的对手,这几年又不见什么长进,如今……多半也比不上这女人的。” 这话虽说有些道理,却还是有人道:“我觉得……不至于吧!当年被教训的那么惨,看他方才出口刺那女人,显然也是记得的,而且他不过是个寻快活的嫖客罢了,同这女人哪里来的真感情?哪至于再一次在她身上栽跟头?”那人说到这里,也笑了,看了眼周围众人,“这里……哪里来的长情之人?” “那你等看罗山对温秀棠可有‘感情’?”子君兄摇头说道,“这与他喜欢不喜欢无关,而是看他方才的反应……显然还困于旧事之中。要紧关头,那女人旧事重提,他多半还会愤怒之下失了理智的。” “再者,你等看那女人也好还是露娘也罢,哪个是用‘感情’二字对付他人的?”周夫子说道,“所以,问题哪里在于‘感情不感情’‘喜欢不喜欢’之上?而是在于面对这两人下手的局,他也好,还是那郭家兄弟也罢,都没那个本事凭自己走出来,如此,被吞也不奇怪了。” “说来说去,还是没本事罢了。”众人恍然,先时没深想,此时再想起方才那女人连哭都都不知带了几层面具,做戏做了不知几何的样子,反观那男人,一提旧事,那怒意当即上头,如此好糊弄……也难怪周夫子说他好对付了。这两人对上,莫说周夫子了,就连他们都看得出那男人悬了。 “你既看出来了,不准备拉他一把?左右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有人问周夫子。 周夫子听罢却是笑了笑,道:“这里谁都知道那女人快完了,正想办法求生来着,他又被我这披命一吓,方才冲出去还被那女人看见了。你说,这女人会不会接近他?毕竟温秀棠这颗棋子才被废掉,露娘又实在不像善茬,要么便去找大理寺那个……看来看去,几个人里头都是他最好骗,不找他找谁?” “这般一想……还确实如此。”有人点了点头,却又对笑而不语的子君兄与周夫子说道,“可若不是被你这披命吓到了,他也不会冲出去……不是你等将他推向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想明白了面前这两人方才不声不响间就将那男人推到了女人手里,众人的表情有些微妙:“便是那女人想求生,会想办法求助力,这助力大半会从最好骗的他开始找……他也未必会理那女人,何必如此连个机会都不给,直接将两人凑成一堆呢?” “你等也说了是未必,而不是‘定然不会’。”周夫子敛了脸上的笑容,看向屋里众人,“别忘了,大理寺那个丫头正在找我们,只要我等一动,她便立时动手还以颜色,显然是个擅长后发制人的高手。所以,我等眼下需按兵不动。既如此,留个左右骑墙、耐不住性子的在这里,你等是想被拖累不成?” 这话一出,屋中原先还有的嘻嘻索索的小声议论声立时一停,安静了下来,半晌之后,才有人道:“被拖累……自是不想的,可这丫头当真有那般厉害?若是没有……岂不是叫我等被吓的白白自断一臂了?” “怎会是白白自断一臂呢?”周夫子摇头,‘咳’了一声,看向众人,“你等也知道的,田家的,不会轻易开口指点的,他肯指点,是因为最近有些缺钱,点明了要他的钱财。” 直接送了个自己人出去或许也有被大理寺那个丫头吓到的缘故,可比起这丫头是不是真的那般厉害这等说不好的事,田家那位的手腕却是早已过了明路的。 “他不是一直为郭家十三的死愤懑不平吗?对自己借了个人出去,结果人直接死了这件事腹诽颇多?”周夫子说着,看向众人,“他同郭家关系不错,通过他,恰巧也能将这把火烧到郭家身上。” “你等也不想想?先时田家那位缺钱,送走了城外多少乡绅才填平了一个窟窿?眼下光一个他又怎么填的平那窟窿?”周夫子说道,“当然还需要加上一个郭家才堵的上那窟窿了。” “固步容易自封,这些年我等互相间的手腕早已看腻了,大理寺那丫头搞不好真要上门索债的。既如此,眼下这一出郭家、露娘、那女人以及他的大戏我等自是不能错过的。从旁人的经验及错处中学到的越多,有朝一日‘因果’当真降临,也好多些制衡的手腕。”周夫子说着,看向屋中众人不约而同变得凝重起来的脸色,笑了,“如此……你等觉得我可还要拉他一把?” 屋里安静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出声了。 “罢了!给我等留个警示,也不妄那么多年故交一场了。”那人说道,“既是故交,来日,我会寻人给他收尸,不让他曝尸于野的。” 第七百零八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 刑部大牢押走一个女囚的事除了特别在意温秀棠这个人的,并无多少人注意到这一茬。长安城照常日升月落,繁华依旧。并未因少了一个、两个花魁而有多少差别。 倒是大理寺衙门里那个名为洪煌的狱卒,连着走了好几趟刑部大狱,脸色一次比一次灰败,刑部大牢那门槛虽然高,却也不是叩不开,可那座宫墙深深的皇城大门,便实在不是洪煌这个狱卒所能叩开的了。 公厨众人依旧每日忙活着手头该做的事,间或看到心不在焉在那里发呆的洪煌都忍不住摇头,似关嫂子这等嘴上不客气的更是‘啐’了一口,直接骂道:“魂都被那花魁娘子给勾走了,真真是活该!问过了,听闻也只占到些那花魁娘子的小便宜,那身子根本就没给他呢!如此……真是忒不合算了!” 这话实在不好听,温明棠、汤圆连同几个和善些的杂役都忍不住摇头,却也有人应和了关嫂子这话。 “可不是吗?那刑部大牢……一瞧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也不知道叩开一次大门要多少银钱呢?”有杂役妇人‘呸’了一声,说道,“我家隔壁近些时日走了家里的老人,请那大师过来做法,便要专门准备上一箩筐的纸元宝做阎王殿的开门钱的!” “这刑部大牢死的人那么多,瞧着也同阎王殿没什么两样了,进门当然也要给开门钱了!”那杂役妇人说着,瞥了眼蹙眉的温明棠等人,以过来人的口吻训诫了起来,“小丫头片子不懂,待往后年岁长了,就懂这些人情世故咯!” 这话听的一旁的关嫂子连连点头,对就站在自己身旁的汤圆说道:“所以,最好不要同官府这些人打交道……”话未说完,见汤圆一双眼惊讶的看着自己,回过神来的关嫂子忙道,“我没说大理寺,诶,话说回来,咱们大理寺还真是清汤寡水的衙门啊,怎的就没人收这开门钱呢?” “若是有人收开门钱,关嫂子你也进不来了!”一旁的纪采买抱着竹筒红枣水,悠悠道,“每个位子明码标价,哪里会给你等境遇困难之人留位子?” “倒也是!”关嫂子怔了怔,想起自己来大理寺做杂役前在外头做活挣的银钱,刨除租住宅子的银钱以及那些黑心东家克扣的工钱,每个月那叫一个艰难。这般一想,一贯直来直去的面上竟出现了几分复杂之色,“说起来……我运气也是不错呢!” “所以,也莫要一杆子把所有人都打死,若是当真到那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之时,”纪采买想了想,说道,“前朝末年就是那等样子的。” 汤圆同阿丙听到这些,转头对温明棠比了个口型,日常跟在温明棠身边,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譬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想起这句话,再想起皇城里的天子,看来,哪怕是大荣最尊贵的血脉也不定能保证自己一世无虞呢! 本是说的‘开门钱’的事,那话题不知怎的就被纪采买引向了‘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的劝和之上,先时开口的杂役妇人未说尽兴,有些不是滋味,啐了一口,道:“你等莫要打岔,我瞧着洪煌花在那花魁娘子身上的银钱都打了水漂了,家里人也不知会不会闹呢!” “他家里境况不是还不错么?也是有些积蓄的。既能让他拿到那些钱,家里人当是知道的,不至于如此。”趁着上茅房的功夫,提前提着洗干净的空食盒过来准备一会儿装饭食的佟璋说道,“我记得他家里人也是那等做事体面之人,不会如此的。” 这话,从整个大理寺同洪煌最要好的佟璋口中说出来自是可信的,也堵了那不是滋味的杂役妇人的嘴。 只是不成想,这本已揭过的事不过两日的功夫就再次闹出来了,这次非但没有纪采买、佟璋帮着堵那杂役妇人的嘴了,还让关嫂子这等原本已歇了看热闹心思的人再次看起了热闹。 原因无他,洪煌的家里人闹过来了。 洪煌家里人过来闹的时候正是众人才吃罢午食准备午睡小憩的时候,中午睡不着的汤圆和阿丙跟着温明棠去了她的住处,将几本坊间最新的神鬼话本子拿来准备互相换着看。 夜半看神鬼话本子难免会令人感到害怕,相反午时日头最盛的时候,则是几人一致认定的看神鬼话本子最好的时候。 一人拿了一本还未翻过的神鬼话本子才出院子,便听到大理寺大牢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虽离得不算近,可大抵是对方情绪太过激动,即便才出温明棠住的院子,就能听到那嘈杂声中夹杂着的谩骂声、哭声以及劝和声了。 这样大的动静听的几人不由一愣,大理寺大牢那里已许久不曾出现过闹事之人了,况且近些时日并没有什么犯人被关押进来啊!这般一想,几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抬脚往大理寺大牢的方向走去。 几人赶到时不算太晚,还能看到不少前头午睡的杂役闻讯赶过来看热闹的。 因着都是熟人,是以虽赶到时那重重的人墙已将里头的情形堵住了,不过察觉到身后有人看不到,原先人墙里的众人还是自觉的往一旁散开了些,主动让了些位子出来。 温明棠等人自也被让了位子,向让位子的杂役道了声谢,三人这才走入人墙,而后……一眼便看到了几个面生的,操着一口流利长安方言之人对着蹲在地上,抱着头哭的洪煌打骂着,嚷嚷着问他“钱呢?” 这情形……虽说还没人解释怎么回事,可一看便已叫人猜到了几分。温明棠等人的目光下意识的转向了洪煌身旁站着的,试图劝说的佟璋。 佟璋先时不还说洪煌家里人讲究体面来着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诧异间,身旁已有人解释了起来:“原先以为这洪煌拿的是家里的积蓄叩开的那刑部大牢的大门,却原来他拿的不止是家里的积蓄,还将家里在长安城郊的一间老宅子卖了,那是家里老人养老的宅子,这般方才凑足的那刑部大牢的开门钱。”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恍然。不说寻常百姓了,哪怕是洪煌这等不愁吃住的,平日里再讲体面,遇上家里宅子被卖这种大事也体面不下去了。 几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更是在一旁一边急的跳脚一边直抹眼泪。 “你道那洪煌平素是怎的不愁吃穿用度的?”有杂役指着那几个面生的,一看便是洪煌长辈之人说道,“家里老人长寿又肯吃苦做活,几个人每人分点出来养他一张嘴,自便是寻常百姓也不愁吃穿用度了。” “家里人也知道他没什么大本事,不仅替他担了吃穿用度的银钱,连养老……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的,真真是半点担子都没让他担!家里人省吃俭用,原本打算几个人用一间城郊的屋宅凑合过着养老,就是为了养他这三代单传,结果……结果……诶!”杂役说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了,“都不消他担什么责任,不闯祸便成了,可便是这不闯祸的要求,洪煌都做不到,眼下……也不知怎么办了。” 前几日说‘开门钱’的杂役妇人闻言更是抱臂冷哼:“我早说了那花魁娘子不是个好的,那狐媚子面相一看就晦气。这下好了,是不是叫我说中了?那什么裕王倒霉了,就连根本没碰过她身子的洪煌都闯出祸事来了,分明就是个祸精!” 温明棠等人见状,忍不住摇头。一旁走过来的纪采买却压低声音说道:“这就对上了!那罗山……哪像那等好说话之人?寻常人家的积蓄哪里能让他开门的?如此……再加上一间屋宅的银钱才差不多能叫他稍稍松手。” “这能叫他松手的银钱,很多寻常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赚到,他一开口就直接要走了旁人白白做活做上一辈子的银钱,真是……好大一张口啊!”温明棠说道。 纪采买点头,看着被家里人气急之下打骂的洪家独苗——洪煌,说道:“谁叫他有求于罗山呢?有些人……最好莫要同他有什么牵扯,若不然,真就麻烦了。” 不止是罗山,那温秀棠其实也是。纪采买叹了口气,对温明棠道:“这钱……怎么还要的回来?他自己找的中人,自己卖的宅子,自己给的罗山,难道还想要罗山吐出来不成?” 若是有别的法子,家里人哪至于在这里打骂洪煌?早出去想办法将银钱讨回来了。 “难怪外头都说那花魁娘子是狐狸精让人昏头呢!”前几日说‘开门钱’的杂役妇人听到两人的对话,在一旁又道,“一辈子赚的银钱都给那罗山打工去了!” “看他现在还昏着头,被家里人打骂也不吭声,等见不到那温秀棠,时间久了,再美的花魁娘子也淡了,到时清醒过来,看他这般一家子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过活,实打实难捱的日子过久了,自会后悔将家里宅子卖了的。”杂役妇人说道。 洪煌吃穿不愁是因为家里人多,并非富贾之族,人多……自是要地方住的,若不然为什么要将那城郊的宅子修缮一番做养老用? “他眼下还没娶媳妇什么的,看他父母以及上一辈皆双全的样子,眼下,家里加上他就已有七八口人了,往后再娶妻生子什么的,真真是要住的挤死了。”有杂役算了算,直摇头,“那花魁娘子真真是……往后待洪煌后悔了,指不定最恨那花魁娘子的就是他了。” “还好温师傅同那花魁娘子不止没交集,还有仇,若不然,指不定哪一日被这花魁娘子连累了都不知道呢!”汤圆唏嘘着,语气里有些不解,“同样一个人,也不知怎的偏她如此能惹出是非来的?” 再怎么唏嘘,那银钱要不回来就是要不回来了!便是哪一日罗山出事了,被上头追究了,那受的洪煌给出的银钱……洪煌又哪里拿的出证据来?光靠一张嘴说么? 小道给出去的银钱要追起来自古是极难的,洪煌说卖宅子的银钱给了罗山,罗山却又能说这卖宅子的银钱被洪煌自己挥霍掉了,整个就是一笔糊涂账。 …… “不杀人,不放火,却能害人!”坐在软塌上的露娘对着从外头买来的那据传手腕了得的红颜祸水——温秀棠的画像捂嘴笑了起来。 “难怪说你是祸害呢!吃相也忒难看了。”露娘摇了摇头,说道,“送进宫时都没听到多少风声,毕竟这长安城里的‘花魁’实在太多了,得过这名头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老实说,你这天生的资质比起你那‘蠢笨堂妹’来实在差太多了,又怎么可能留下什么声响?按理来说就该这般无声无息消失了才对!可眼下你进了宫,那阵妖风却突然起了,如此……终究也算是叫你得偿所愿了。” “啧啧,羡慕了多少年的‘第一美人’那不倒的名头啊!那般难看的吃相就是为了‘花开不败’。眼下,阴差阳错的,也算是如了你的意,不知如此……能不能让你在宫里劳作时高兴上几分。”露娘笑着,目光又转向了一旁温夫人的画像,喃喃道,“怎的好似只有那挂在墙上的美人才能不败呢?那活生生的……好似终究是会枯败的呢!”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嘀咕了一声,没有理会角落里发呆的梁衍,露娘抬眼望天,“红颜后头既加了‘祸水’二字必然是要害人的,祸害的人越多,这‘祸水’的名头也越响。红颜一旦沾上了血,自也永远洗不干净了。如此,这‘红颜’自然永驻了。” “所以,那不败的美人都是同那一将功臣万骨枯的名将一般沾了血的呢!”露娘说到这里,眉眼弯弯,愈发舒展,伸出手指,比了个‘一’字,“那郭家十三老爷的死就是在给我这红颜铺路。” “不过温秀棠那得偿所愿的结局我是不喜欢的,”露娘说道,“每日倒夜香、被人责骂,拿着鞭子在后头逼着干活扫茅房什么的哪里还有什么人样?”她说着,又转向一旁那温夫人的画像,“跟温秀棠比起来,你虽蠢了点,却好歹走的干脆,落得个干净,得了个好名声。” “不过你这样的,我还是不满意。”露娘说着目光自温夫人的画像上移开,抓握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笑了,“我贪心的很,既要那花开不败的美名,还要过上真正的好日子,想要善终。” 第七百零九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一) 温秀棠被抓进宫时除却洪煌这里家里人因宅子被卖闹了一场之外,根本没闹出过旁的什么动静,眼看这事就要似发生在长安城的大多数事一般,渐渐归于平寂之时,偏偏十天半月以后,温秀棠的‘美名’突然开始传遍大街小巷了。 这般极其“不合常理”,到处传颂的‘红颜祸水’的名头,但凡深想过一番的人自都能品出其中的‘微妙’来。 午食过后,去外头的酥山铺子里买酥山的温明棠等人才从一家近些时日新开的酥山铺子里出来,便见对面生意平平的那家酥山铺子的掌柜在自家铺子门前同人说着那‘红颜祸水’美人的事。 “那个教坊第一花魁去岁那会儿来过我铺子里买酥山的,那情形我到现在还记得。啧啧,当真是神仙娘娘下凡啊,身旁簇拥着好几个丫鬟,那一身裙摆拖的老长了,真真是显眼漂亮的紧!”那掌柜唏嘘道,“哦,就是面上的妆容有些浓。素日里大街上的人鲜少见这般浓的妆容的,也只成亲时候,看到新娘子们这般打扮过。不过花魁娘子嘛,自是不奇怪。” 一旁跟那掌柜闲聊的隔壁铺子的掌柜则神情颇有几分猥琐的朝那掌柜挤了挤眼:“花魁娘子自是日日做新娘的,如此装扮也不奇怪了,哈哈哈!” 这般的闲谈声听的才拿着酥山出来的温明棠等人不由一愣,哪怕实在不喜欢温秀棠这个人,却也能听得出那两个掌柜言语间的轻蔑与不怀好意。 “我记起这掌柜了,温师傅可还记得?”汤圆凑到温明棠耳边小声说道,“去岁那会儿咱们去他铺子里买酥山正巧碰到你那堂姐带着人排场不小的进来,那掌柜当时眼睛都看直了,给我等酥山上浇的牛乳与酪浆比你棠姐的少了一半呢!” 阿丙也在一旁蹙着眉头说道:“我等给的钱分明是一样的,可那盯着你堂姐瞧的掌柜对我等那态度真真好似我等少给他银钱一般。”说到这里,阿丙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前些时日阿乙的事过后,阿丙也开始学着人记账不胡乱花钱了,由此对每一笔开销的银钱数目都分外上心,记起这一茬之后,看着在那力交头接耳谈论花魁娘子的两个掌柜愈发不满。 “一样的酥山铺子,人家新开的比他这老铺子生意好那么多,也不晓得找找原因。”汤圆用竹片挖了一勺竹筒里的酥山说道,“做酥山生意的不琢磨怎么将酥山做好,尽琢磨这等花魁娘子的事,难怪生意都没有了。” 温明棠点了点头,她的舌头一向灵敏,自是尝得出这对门开着的两家酥山铺子里做出的酥山是不同的。 食客亦是长脚的,有的铺子去过一次就不去了,如此……自是好的铺子那生意越做越好,差的,便如对面这两个掌柜一般,闲的发慌,议起了花魁娘子。 不过,温明棠此时注意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也不知什么人助宫里的温秀棠传的这‘美名’,这般来势汹汹的造势,以至于大街小巷都在疯传,想必投进去的人同钱都不在少数。 可偏偏这样的‘美名’,是在温秀棠被关入宫中之后方才得到的。 这种得偿所愿……被温秀棠知晓了,怕是要气疯不可! 挖了一勺酥山入口,品着唇齿间的牛乳香,温明棠又想起了温夫人,温夫人的娘家也只是寻常书香门第,哪里出的起这样造势的人与钱?更遑论,对于寻常书香门第的女子而言,尤其是在长安这等贵人遍地的地方,温夫人这般压群芳一头,哪里会是什么好事? 这等道理不止她懂,温玄策当然也懂,这才会几次三番的开口,对温夫人这过于响亮的名头感到不满。 想起这些温家旧事,尤其想到呆在温家后宅温柔老实的温夫人莫名其妙的摘了个这样的名头,哪怕她已鲜少出门了,可有些事……却好似并不是靠躲便能躲得过去的。 这天上若是砸下个‘神童’‘才女’的名头尚且能好生努力一番,以对得起这番天赋,甚至这等‘神童’‘才女’的名头的一番努力多数时候也是能得到些许回报的。可面对这砸下的‘第一美人’的名头,又要如何来做?努力吗?对得起这‘第一美人’的名头? 温明棠想到这里,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人之皮囊这一物的好坏不似那‘神童’‘才女’等物,尚且可以藏一藏,刻意低调一番,免遭人妒,人之皮囊却是直接挂在脸上,一眼可见的。 就似顶了块金子在脸上,任谁都看得到这一处明显的‘长处’。 想到自己在宫里留的头帘……其实,温夫人对这张天赐‘美人脸’的态度并未出过什么差错,鲜少出门,低调温和,已少露于人前了。只是即使如此,终究还是没逃过那红颜早逝的一劫。 温明棠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双眼却下意识的眯了起来:究竟是什么人为温夫人造了这等势?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更令人在意的是‘美名’分明如此之响,可那‘美名’带来的益处……温夫人也好,还是温秀棠也罢,好似都未享受到半分。 温夫人尚且能说是自尽守节,而温秀棠都惦记这名头那么久了,偏偏是在被送入宫中之后方才传出的如此美名……对方显然是有造势的本事的,可这造势却不是为了温夫人亦或者温秀棠。 舀了一勺酥山入口,唇齿间的冰凉激的温明棠一个激灵:其实如此……反而能说通了!对方与温夫人、温秀棠非亲非故的,这种好处凭甚不给自己,而给素不相识之人,大善人吗? 想起先时的童大善人,温明棠摇了摇头。 盛名如此,温夫人、温秀棠压不住、享受不到这等‘第一美人’的盛名的好处,对方又何以保证自己便能压得住这样的名头? 同汤圆和阿丙回大理寺的路上,那温秀棠教坊第一花魁的事也听了一路,既有那酥山铺子掌柜那等不怀好意的男人提‘花魁娘子’的,还有看不惯温秀棠那些事的女子提这一茬不齿、摇头甚至谩骂的。 可见温秀棠这名头虽响,坊间对此的反应却同‘善意’二字无缘,甚至可说是恶意的。 这样带着‘恶意’的美名,也不知什么人能从中获利?温明棠这般想着。 将多买的那份酥山送去林斐那里时温明棠仍然疑惑不已,林斐接过酥山,听她说了这些事之后,只是眼神微妙的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你啊!” 温明棠一怔,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林斐,却见他笑了笑,舀了一勺酥山入口之后,点头道:“味道不错,已与你去岁做的差不多了。” 这倒不是温明棠不想做去岁的那些夏日饮子,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从食材交由内务衙门统一分发之后,便连夏日消暑饮子这等事物,温明棠也几乎不消做了。 原因无他,每个衙门分到的冰都是记账入册的,不论是温明棠作为一个公厨厨子,还是纪采买作为采买,哪怕是林斐作为大理寺衙门如今官阶最高的官员,都不能无故私开各自衙门的冰窖的。 如此……酥山什么的,自不是想做就做得的了,也只能去街上买来吃。 温明棠笑了笑,道:“铺子外头排队之人不少,你这般说来倒叫我觉得或许往后开个酥山铺子也能糊口了。” 这话听的林斐立时笑了起来,打趣道:“我们明棠做什么生意定都是生意兴隆,宾客盈门的。”打趣罢这一句之后,才正色道,“不止你,还有我,其实你我都能从中获利。” 顿了顿,不等温明棠说话,林斐又道,“哦,对了,迷途巷那位被毁了脸的暗娼若是脸没被毁,指不定也能获利。” 但凡与温夫人、温秀棠这等人能牵扯上关系的,活着的,模样又不错的,自都能沾到这‘美名’的光。 “本想晚些时候与你说的,毕竟眼下大街小巷里传言的大头都在温秀棠身上,”林斐说道,“不过这把火烧到你身上是迟早的事。” “或许当年为你娘造势的人也未曾想过你还能活着出宫,”林斐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对方若是个信鬼神的,指不定要在背后嘀咕‘那温玄策之女的命还真是硬,竟连这等带着尖刃的美名也驾驭得住了。’”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抵是先时那刘家村的案子中牵扯到的种种所谓的‘神鬼’之说,让她想到了那些‘大师们’所谓的‘命硬之人克的住万千邪祟’的说法,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不由失笑。 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她再清楚不过了,更知晓所谓的‘命硬’是怎么回事。 “听那些整日神神叨叨的大师总说什么‘贵人命好,邪祟难以入侵’,”温明棠说道,“这要容易入侵才怪了!那等真正手腕了得之人,哪是几个小人便能轻易左右得了的?早在身边小人动手之前彻底解决那等小人了。如此,这句‘大贵之人克的住邪祟’自是不出错的真理了。” “最近,关嫂子她们还一直在说一瞧温秀棠那张脸,就知她面相不好,会害人什么的,”温明棠顿了顿,又道,“说的有理有据,洪煌的事又摆在眼前,大家自都点头称那些大师说的果然有理云云的。大师有没有理我不知道,只是我所见的温秀棠这个人哪怕换个身体,换张脸,以她那性子,若是不改一样会惹出是非来的。” 如此,那狐狸精害人的说法自也成挑不出错处的真理了。 “说实话,我不想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温明棠说到这里,看向林斐,认真的问道,“你说这把火会烧到我身上吗?” 林斐看着面前认真看着自己的女孩子,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他从不妄自菲薄,公侯门第出身,又‘天生神童’以及一副传自母亲的好皮囊,自是很难让他生出什么‘自卑’之心来,还有那自少年时起多少次被人试探自己亲事之事都让林斐清楚的知晓自己以这大荣世间的评判标准而言算是个‘良人’。 是以,面对喜欢的女孩子,他从未生出过什么‘自己不够好’的心思来。可不得不说,这世间每个人的喜好总是不同的。他亦是见过那等爱名、爱权、爱地位胜过一切之人的。 正是因为一直目光清明,看的透彻,他才清楚,那条宫中的‘青云路’,面前的女孩子若是想攀的话,其实是有可能爬至那最高的位置的。天时、地利与人合,那些人的布局,让一个活下来的她具备了一切可以走上‘青云路’的条件。 只是……一个活下来的她却并未走上那条‘青云路’,而是选择了出宫。 虽然知晓这是她所求,可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林斐还是忍不住再次说道:“其实,你当真有机会坐到那个位置之上的。”他再好也不见得人人皆喜欢,更遑论她手头另一边摆着的东西,对于有些人而言是无法拒绝的,那份量并不比他这个‘良人’轻上几分。 两者之间,她抛弃了另一方。虽然知晓未曾遇到他时她就已是这般选择了,可林斐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受用之感。望着女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神,林斐笑道:“这把火也只能在长安城烧一烧,只要你不想,便永远不会烧进皇城里。”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似是对有些人的行为感到不齿,“你不想走青云路,可有人却是以己度人,生怕你去走那条路的。他们也发现你走青云路的话是具备这般的天时、地利与人合的,所以试图阻了你的路。” 温明棠闻言,先是松了口气,而后便忍不住好奇了起来:“如何办到的?” “弘农杨氏送了个女子进宫,”林斐对温明棠说道,“那不知何人为温夫人造势的声名,他们也趁机抢了一把。那女子的风韵、神态都极其肖似你娘,陛下一贯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再者你娘先时又是抱气守节而死的,这让陛下听来十分满意。” 温明棠听到这里,一下子变了脸色:“弘农杨氏的人竟吸起死人血来了?相貌相似还可说是天生的,至于风韵、神态你我皆知是能后天刻意培养的。更过分的是我娘抱气守节而死之事,他们竟也丝毫不顾及身份,抢来为自己贴金,立贞洁烈女的牌坊来了?” 林斐点头,看着面色凝重的温明棠叹了口气:“这也是我先前没与你说的缘故,这等举动的吃相委实太难看了,实在为多数人所不齿。” 第七百一十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二) 温柔小意、抱气守节。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又想起红颜早逝的温夫人,以及外头那么多写诗词‘惦记’她的风流才子,温明棠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我大抵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中我娘了。” 前朝至今,哪怕是如今民风开化的大荣,主事的还是男子居多。一朵温柔小意的解语花,且还会为自己以死殉节,于多少习惯了掌控 明天中午就有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来把他接走了,可是现在他这样子根本没有人敢靠近他。 苏晓现在每天的工作都不轻松,也不知道是方青跃的针对,还是上面的安排,总之任务总是很繁重。 淼淼将乾坤袋打开,见都是一些粮食、米面油以及首饰衣裳这些,想了想,便将首饰衣裳拿了,剩余的东西又放了回去。 疯狂的揪住他的衣领大喊:“冷旭初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冷旭初。”在脸上拍了好几次也不见其有什么反应。 只见长孙无垢穿着鎏金宝蓝套装走出山洞,然后向着左手的方向前进。 周二手下传来有柔软的温热,让他有些心猿意马。随后马上暗啐自己一口,这丫头正倒霉着呢,自己在搞什么呢?对着这个胖丫头也能胡思乱想,怕是自己真该找个娘子了。 “这是咱们学校的学妹,这次买画的就是他们家。”苏年解释说道。 如此想来自己的童年比她幸运多了,可却不如她,没有她拼了吃奶的力气活下来的勇气。 “欣欣,我们去做饭!”肖睿连忙走过去牵着乔欣的手往厨房走去。 想起离离,想起再也不可能见到那甜美的笑容,南栎儿不禁潸然泪下。 “没有,你没有打扰我,我现在还没有休息。”徐雅然立刻回答了尹子夜的话。 算了,这种事情还是待会儿再想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打败这家伙,拿到ez的永久使用权才是王道,毕竟三百魔法值不多,虽然魔法值在缓缓恢复,但是那速度太慢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还是得省着点魔法值用的。 熊培云也聚集起少量还幸存者的战士,紧紧的跟随着雅科夫的队列,奋勇向前。 展修正在观察四周环境,听到咳嗽声后抬眼看去,正好对上那老者威严的目光,不由心下微凛。 胡顺唐抓住栏杆,身子一倾,正准备跳海,却猛地想到自己的三角包还藏在椰香号的某个船舱房间内,里面的东西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只得一咬牙转身跑回船舱之内。 “那习惯就 替兄弟们感谢波恩少爷的好意了。”大胡子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的答应了下来。 当然,其他的贵宾间自然也都是赠予了其他有权或是有势之人,这都是很正常的,消息稍微灵通一些的,都探听出大部分贵宾间的所属,这毕竟代表着身份,那些贵宾间的主人,也是乐意散布一些消息出去的,好为自己贴金。 红月站那没动,只是盯着对方的举动,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跟踪了,而且自己还没有一丝的察觉,不免有些恐慌,这对方要是对自己不利恐怕自己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喋血高地的战役,让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同时的,也收获了无尽的人望!最强大的一个对手薨于己手,那么,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兴兵对抗自己呢? “一年前来的?在那之前,除了他们,有没有其他人来过?一个老头儿?”胡顺唐问,心想每次这种地方李朝年都会提前来一次,这次估计也没有例外吧? 第七百一十一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三) “有交情才能用‘翻脸’二字,我等与田家哪里来的交情?”其中一人摇头,想起不久前登田家门头得到的待遇,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袍,这是半个月前才送入宫中的贡品,此时已被最好的制衣师傅制成衣裳穿在自己身上了。 人总说人靠衣装什么的……他们这里的人,‘衣装’之上却早已装扮至顶峰了。可外头的衣裳套的 无论是造型,还是破损后的修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这座山谷无水无粮,郑枫又不懂武艺,打个野味都打不了,难道坐以饿毙? 反正,在皇家里生孩子是很轻松的,基本上只管生,不用你管养。 除了曹彰和许褚,他俩是真正的猛将,分别与张飞、马超斗得难分难解,只不过他们见战友纷纷逃走,也无心恋战,寻了个机会虚晃一招,也退出战局。 林曦说着来人已在眼前,两人便往边上让了让,微垂下眼,未免行踪鬼祟就没有偷偷离去。 “老曲,这不是你的错,这种情况谁都是不想的”众人看着老曲如此伤心,内心也是很难受,想要再劝说安慰什么,但一时之间却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或许又是谢树荣发来的短信。白轩想看,又怕长辈发现,只好忍耐着心痒在口袋里将手机调整成静音。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只不过收到一条短信的声音,就让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意识到会有危险即将出现,众人便立即向左右的树林隐蔽起来,然后认真地观察着外面。 这我他妈的就更不能答应了,我倒不是害怕,而是这车里灰尘再少,那也是不干净,这冲完一次浑身指不定多少细菌,想想身上就有些痒痒。 这一回她可不想再遇到这种事,如今情况危急,必须先收服这三个男人,让他们对宫城心锐诚服,才能将这个团队的实力提升到极致。 跟何况,席墨和尹柔的性格有些出入,席墨偏痞,尹柔偏静,这让她更难抉择。 温度不知不觉之间高了起来,厚衣服已经穿不住了,每当太阳从山脊一冒出来的时候,用不了多久气温便蹭蹭的往上涨,现在晒太阳已经不适合了,树荫成了人们越来越喜欢呆的地方。 “没错,除非你能解释的通,为什么两次都是事情泄露才将他们杀掉。”孙昊迟说着,拿手指了指地上的三具魔族无头尸体。 反正她是不参与任何计划的讨论,她可不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观点能被采纳,因为宫城他们说出来的 观点比她想到的要好得多。 “那怎么好意思!”孙昊迟嘴上说不好意思,心里可觉得太好意思了,他可是很想参加一下所谓的妖族公主大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 孙昊迟心中纳闷,想要用手去抓,结果漂浮在面前的几滴血却突然躲开了,而后朝着远处金箱子一侧的人形雕像那里飘了过去。 那是一个做工精致的哨子,是卫岚岚特意命人打造、留给卫香香保命用的哨子。 此时段染的丹田、心脏宛如有力的水泵,将澎湃的能量,输送到四肢百骸。 被魍魉妖兽,真元厚盾阻挡过的攻击,打在段染肉体上,震得段染的五脏六腑几乎损坏。 应寒时从树上跃下,落在其中一具尸体旁查看。这样的惨状,更像是遭遇了野兽的突然袭击。他正要起身查看其他尸体,目光落在死者撕裂的肩膀上,却是一怔。 第七百一十二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四) 面前的子侄依旧在奋力拨着算盘重新核对族中的银钱账本,黄汤却只翻了两下面前已经算出来的账本便未再动了,而是自顾自的为自己倒了杯茶。 一杯茶水下肚之后,黄汤方才开口叫停了面前子侄重新核对族中银钱账本的动作:“好了!这种清点库房的账怎么可能算错?” 擦了一把额头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冒出的汗,‘乌眼青’道:“可是这账怎会……” “怎会这么多年的账算下来,大头竟是面馆同医馆这两处赚的?反倒是我这外人轻易请不到的神医赚的银钱成了小头?”黄汤笑了两声,说道,“毕竟那些怕死的富贵闲人请我出门看个诊那诊金都是万两方才叩的开我这大门的,如此……怎么算……都不应该是我这赚的银钱成小头才是啊!” 听着黄汤出口的话语,‘乌眼青’擦了擦额头方才擦去却再一次冒出的冷汗,动了动唇:“……或许是侄儿算错了。” “没有算错。”黄汤摇了摇头,看着面前为他找补的‘乌眼青’叹了口气,“虽没有那么好的记性记得那明确的账目,可我心里是有数的。” 瞧着这么些年直到近些时日他才少了外出看诊的次数,也每一次替那出钱的富贵闲人看诊都是万两银钱起步的,按理说手头家资当不少才是,可那水面之下看不到的暗账却是一直都在的。 “一样望闻问切的切个脉,凭甚我收万金,人家医馆里的大夫却有那明码标价?”黄汤喃喃着,自嘲的笑了两声,“我的医术真能比外头那些大夫好上千万倍不止吗?” “既收了这虚名的,不明码标价的银钱,走的就是一条外人看不真切,被重重浓雾所遮掩的小道,如此……自也要做好应对那浓雾之中倏然出现的拦路虎的准备。”黄汤说道,“我私下里做的那些事花的钱也是从这里扣的,那些钱可不会记在账本之上,如此……你还觉得这账算错了不成?” ‘乌眼青’听到这里,讪讪的笑了两声,不敢接话。 “其实还能赚些银钱回来已算是运气好了,”黄汤说着,瞟了眼那账本上算出的这些年他攒下的银钱数目,“这数目……其实不消算我都知道,若是从来没有走那些万金起步看诊的小道,不与那些人打交道,只老老实实的顶着老太医的名头赚些幸苦钱,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钱会比如今这数目多不少。” “所以,于我这等有一技之长在身,又运气极好的赌徒而言,十赌九输,比起旁的赌徒,我已算是赢的那个了,只是比起我自己,若是从来没有赌的话,我 得到的会远比眼下得到的要多很多。”黄汤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他对对面的‘乌眼青’说道,“你等老老实实经营面馆、医馆攒下来的可比我多不少。” “其实有不少还是享受到的,”‘乌眼青’当然知晓黄汤教导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之后,还是开口为黄汤辩解了起来,“譬如那些价高的时令物,清明那些螺狮,外头人多是一小碟尝个鲜,或是吃几次了事的,咱们这里却是一箩筐一箩筐的送,吃都吃不掉……” “你也说那一箩筐根本吃不掉,到最后尽是浪费的。”黄汤摇了摇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说道,“就似外头的衣裳,即便那贵价的布料多的库房里都堆不下了,人却只有一个。即便日日换新裳,于穿在衣裳里头的人而言,其实是很难感受到其中的差别的。” “很多……都是浪费掉的。”黄汤说着,拍了拍面前的账本,“可既走了这条道,外头人送进来的一箩筐一箩筐的螺狮里头的人情债也是在我那账本之上的。” “他们送了,就算是给钱了,哪怕我等吃不掉,那钱也是要我等自己承担的。”‘乌眼青’一直都是明白人,当然清楚那些送来的‘礼’都成了一笔一笔进来的人情债,记在了那小道账本之上。 “其实,于我而言,还是走错了路。”黄汤拍着面前的账本,坦言,“哪怕狡辩再多,理由再多,所谓的享受再多,这手头攒下的银钱摆在那里,就是如此!” “赌……真不是个好东西。”‘乌眼青’沉默了半晌之后,没有再为黄汤说话,而是看着那些账目,喃喃道,“到最后,不止赚的不如不赌的多,搞不好还会被那些小道之上摔下去的人咬住连累一番。” 黄汤点头:“哪怕我等自己本事足够好,站稳了,却不能保证旁人能不能站稳,更保证不了这群人眼见自己要倒霉了,会不会想着把旁人都拖下水,陪自己一起下地狱。” 兴康郡王府出事时,那一家子不就曾试着到处攀咬,试图将自己能抓住的所有人都拖下水吗? “所以,哪怕我离开了太医署还是要小心当年相交过的那些人,”黄汤在‘乌眼青’面前说了一句从未出口过的心里话,“有时候,我也想过若是这群人都被灭了口,我就彻底不必担心了。” 可小道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如他所愿都在一瞬之间被灭了口呢? “既怕他们倒霉攀咬我,又盼他们倒霉赶紧上断头台能彻底灭口,就似兴康郡王府出事时那般,不少与他们一家走得近之人都是恨不得他们赶紧死的。”黄汤说 到这里,摇了摇头,记起先时同虞祭酒等人的结交,眼里闪过一丝怅然,“所以,如何走得了?去做那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 他进过泥潭,哪怕从泥潭中跳上来了,也是要将身上彻底洗干净才能离开的。 可彻底洗干净……哪有那么容易? “我尽力而为了,却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有没有彻底洗干净的一日,”黄汤说到这里,忽地话题一转,问起了‘乌眼青’,“迷途巷那个暗娼来找过我,你可知道?” ‘乌眼青’点头,说道:“侄儿不知道什么事,却知这等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以那日是侄儿守的门,把门房调开了。” 黄汤点头,又问:“那郭家兄弟的母亲杨氏也找我看过病,你可知道?” ‘乌眼青’摇头。 对‘乌眼青’的摇头,黄汤自是清楚的,见状只笑了笑,又问他,“你知道郭家兄弟在长房的位置何以如此稳固,不惧再多几个弟弟妹妹争抢自己的位置吗?” 黄汤捋了捋须,那‘望闻问切’之间,都不消明说,那些关在郭家大门之内的事他都能从那‘诊脉’之中猜出几分来。 “杨氏那等女人……啧啧,她生下郭家兄弟之后,自觉地位稳固的条件已然有了,便开始下手,提前解决所有可能影响自己地位之人了。”黄汤笑着说道,“那位郭大老爷未成亲前男女事也没那么干净,可有了郭家兄弟之后便再也没有过这等事了,你道是为什么?” “杨氏诞下两子之后不久,那郭大老爷的老毛病便开始犯了,却在一次携杨氏一道外出探友时遇到了意外。”黄汤说道,“那‘友’是郭大老爷的寡居表妹,听闻两人之间常年通信,成亲之后照旧如此,是朵温柔的解语花以及红颜知己般的存在。可那次探友,那表妹竟是做出了为逼郭大老爷娶自己为平妻而将郭大老爷关入水牢之事!那次意外之后,郭大老爷便断了女色,做起了好夫君与好父亲。”说到这里,黄汤咳了一声,面上露出一丝促狭之色,“其实那天寒地冻的水牢将郭大老爷冻‘坏’了。” 如此……那位郭大老爷自是被强行断去了女色,做起了体贴的好夫君与好父亲。 当然,郭大老爷那点手段哪里是杨氏的对手?杨氏当然清楚郭大老爷‘坏’了,甚至那解语花表妹突然发疯搞不好也有她的手笔在里头。 明知郭大老爷‘坏’了,杨氏还是请黄汤看诊当然也是有缘由的。 “当年提前出手解决隐患时那郭家兄弟还小,还能期望教导一番,教导成 个‘有本事’的,能顶住郭家长房这一支。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杨氏显然清楚郭家兄弟教不好了,以她的性格当然是不甘心的。”黄汤摇头说道,“杨氏是个明白人,清楚的知晓郭家这些人骨子里究竟是个什么角色的。所谓嫡支……不掌郭家大权的话,也只比那随时可能出意外的旁支十三老爷好一些罢了。” “如此说来,那杨氏当急了!”‘乌眼青’说到这里,看向黄汤,眼里闪过一丝不敢置信之色,“她寻族叔该不会是为了……” “求子。”黄汤说着,瞥了眼‘乌眼青’,加重了出口之话的语气:“面对一个‘坏’了的郭大老爷……她要求子。” 其实若不是杨氏主动接近他,想求那寻常大道做不到的事,同他多了些接触,也不会叫黄汤倏地发现杨氏那些真正不能外道,同那姓孟的医书有关的秘密,而只会以为杨氏只是个过于聪明的寻常聪明人罢了。 这话听的‘乌眼青’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郭家人知道郭大老爷‘坏’了吗?” 黄汤点头,瞥了眼‘乌眼青’,意味深长的说道:“若是不知道的话,那郭大老爷怕就不只是‘坏’了,而是死了,而且定然死之前还留了个‘遗腹子’给杨氏了。” 能同一个‘坏’了的郭大老爷做那么多年夫妻而毫无怨色的,杨氏显然不是那等求夫妻关起门来感情和睦之人,观其以往的行事风格也看得出其人比起感情来,更爱的是‘权’同‘势’,如此的杨氏,当然是不在意郭大老爷是死的还是活的了。 “那麻烦了!郭家人早知道郭大老爷‘坏’了,她还要求子,如何求得出来?”‘乌眼青’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坏’了,且还‘坏’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的郭大老爷是给不了子的啊!” “若只是寻常‘求子’,她早去寻太医署那些擅妇人症的太医了,何必来求我?”黄汤笑了起来。 ‘乌眼青’动了动唇,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不知道是在诧异杨氏的‘异想天开’还是‘胆大妄为’,只是这惊异很快便消失转为恍然了,杨氏出自弘农杨氏,敢这么想虽然有些出格,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做到。沉默了半晌之后,‘乌眼青’道:“若真有了‘儿子’,那‘坏’了的郭大老爷怕是‘绿’了,郭家不会允许的。” 黄汤点头,又问他:“你知道迷途巷那个找我求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自家族叔怎会忽地问起这一茬的‘乌眼青’一怔,还不等他说话,便见面前的黄汤笑了,自顾自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也是求子。”黄汤说着,捋了捋须,笑道,“巧了!一个两个的,都是‘求子’。” 原本还在怔忪中的‘乌眼青’脸色微变,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脱口而出:“那暗娼求的子不会同杨氏求的子是同一个吧!” 黄汤点头,笑了笑,忽地叹了一声“这郭家啊!”而后才道,“郭家那两个纨绔也是当真不争气,还真就被家里的兄弟引得开始纵情女色了,只是纵情了这么多年,却连个最重要的‘子嗣’都没留下。” 短短一句‘被家里的兄弟引得开始纵情女色’听的‘乌眼青’一惊,明白过来之后也发出了一声同黄汤相同的感慨:“这郭家啊!还真是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当然,既能纵情女色而不被郭家长辈训斥,显然郭家长辈并没有出手阻止:这也不奇怪,谁叫郭家这对纨绔兄弟没本事,早被郭家主事之人踢出了下一代主事之人行列呢? 同是郭家子孙,掌权主事的郭家子孙同混吃等死的郭家子孙在郭家主事之人眼里是一回事吗? 当然,纵情女色……也能给杨氏与郭大老爷一个交待:叫他二人干脆等一个能教导成才的孙子好了。 只可惜,郭家兄弟在女色上妄为了这么多年也没带来一个孙子。 “莫不……这两兄弟也同郭大老爷一般‘坏’了?”‘乌眼青’想了想,问道。 “那倒没有!只是常年纵情声色,被掏空了身体,情况比‘坏’了的郭大老爷好一些,还是有可能有儿子的。”黄汤说到这里,笑着瞥了眼‘乌眼青’,“迷途巷那个瞅准的就是这个机会。” “孩子这种事哪是说有就能有的?”‘乌眼青’听到这话却更是不解了,“这两人求子既求到了族叔这里,当没有那般简单吧!” 黄汤点头,问‘乌眼青’:“你说……杨氏这等女人是想要儿子的儿子,还是想要自己的儿子?”他笑着说道,“她实在太聪明了,又是极其自负之人,一直对未曾有个似自己般聪明的儿子颇为遗憾。” “露娘阴差阳错的知道了这些,所以也到我这里来求子了。”不等‘乌眼青’说话,黄汤便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她嗅到攀势的机会了。” 第七百一十三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五) “这世间当然是存在运气这等事的,可又实在没有那般多。”黄汤说道,“很多看起来‘运气好’之事,撕开那层‘好运气’的皮,看到的却是层层的算计与谋划。” “这个我知道的,族叔。”底下坐着的‘乌眼青’说道,“那暗娼求的这等事……那坊间传的最响的‘豆腐西施’的故事中,从来只提那‘豆腐西施’貌美又好运,却 “上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如果你们放下武器,可以酌情处理!”陆队长拿着喇叭吼道。 上单选的是狂战士,对战诺克萨斯之手,朱佳实在想不到什么用什么英雄去压制他。 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规矩,就算杀人也是这样,经过审判判处死刑就是合法,‘私’自处决就是违法,可能被处决的人的确是罪大恶极之徒,但是也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这个说法就是审判。 奉香大殿禅香缭绕,气氛凝重。皇族宗亲依次入宫,相关重臣也已到位。时辰到,追封仪式开始。 “老爷子,咋才吃饭呢?”夜影走进院子,正好看到夜魂在摆弄着碗筷,准备吃饭。 这才刚到第二波兵,王修除了补刀就是在a他,他的几次补刀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也是为什么他皱眉头的原因。 “估计是昨晚她抓到凶手太兴奋了,睡着了都在乱叫,也不知道她在叫什么。你昨晚睡觉了吗?没睡的话,等下吃了早餐再去睡下!”柳清溪手里煎着鸡蛋,说道。 而在屋顶的闻人雅等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黑锅被水灏给背了,水灏更加不知道,自己居然背上了一个黑锅,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知道自己现在缺少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多,可是这种事情并不是着急就可以有的。 自从解决了史拉格,巴达克的实力被乐乐、拉蒂兹还有悟空等人知道之后,他们就开始不要命的修炼起来。 帝都西北方向的加拉尔城城郊,胸前和背后都遍生着白色骨刺的恶魔低下头,看向那个身体被数根骨矛刺穿,鲜血覆满了左近的土地,但却仍拼尽最后一口气捶打着自己脚踝的人类士兵。 沈星楼的属性其实也很稀少,甚至有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沈星楼的这种属性。 “放心,上个月在我寿辰之日,我已经亲自向古柔说了这件事,她本人没有任何意见。 然而,长发男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打击陈程程的机会,立刻跟大家介绍说王大力是陈程程的男友,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居然现在连电视都买不起。 “我还并未决定是否要使用这个宝具哪。”段浪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在他自己看来就算没有宝具的力量,他也能够凭借自身的剑道之力闯荡出一番事业来,此时的段浪有这个自信。 三公子不愧是大能,释佳铎身为一派之主,居然都没资格直接联系罗逆,必须通过金菲云转达才行。 王大力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的三点钟,实在饿得不行,就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吃。 众人围绕之下,洛百花和罗逆面对面而立,这一切,让洛百花心里很是得意。 有一头凶兽带头,其余凶兽竟然纷纷跪倒在地,就连天空中那些飞行的凶兽也扇动着翅膀落在地上,包括那只三头铁鹰,还有数条蛟龙,全都俯下身去。 听到这确认的话语,大殿内的所有人顿时瞠目结舌,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之色。 第七百一十四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六) 温秀棠‘红颜祸水’的那阵声名的妖风还在刮着,长安城的百姓一边看着、说着那些与自己并不相关的热闹,一边入了夏。 端午龙舟飞渡仿佛还在昨日,一晃眼的功夫,渭水河上划动的龙舟已改成一条条支着鲜艳顶棚的纳凉画舫了,长安城中的贵人有去城郊庄子避暑的,也有来河面上过这盛夏的。 “那般大的太阳照下来, 千司旻面上一黑,这会儿又看见她毫不犹豫的抽回自己的手,他心头忽然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觉。 李贤与薛丽娘并排骑马在队伍的前方,薛丽娘纵马飞射,寻找着突围的道路,手中的羽箭如雨般落下落在四下,扫清前方的道路。而李贤则寸步不离的骑马护在她身侧,用手中的长剑替她消除那些杀到近身的漏网之鱼。 却是越看越觉得是这样了,却偏偏忽略了程馨妍那黑如锅底的脸。 “队长,你不是只有五百个天神炮么?怎么我这里都有一千五了?”龙腾惊奇地道。“你那里一千五?我这里也是一千五!”洞虚道。 此时悟水老头满心满眼里都是手中精灵壶被咬破的这件事,就再无其它事情能打动他陷入此事当中去了。 要说吗,这根本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只需要将符烧了,和水喝下去,就会好的,可是我为了打广告,要这视觉效应,只好玩了一会杂技,此时刘天父子都已经看傻了,嘴张的都能塞下一个拳头。 “你有多痛,他就有多么的爱冷秋,不然也不会这样的气愤。”曾伊人笑着说道。 果然,冰河天神刚刚离开,在他原地坠落的碎石之处,又是十几道黑暗光柱,直接将那些碎石完全化作粉灰。 赔罪,多发一章上来。摸下巴笑,先把推dao放一边,先看看新生活的开始吧。 几股能量前后左右杀来,已杀到陈扬身边,陈扬这时起跳了。他一下蹦起,几股能量面对面撞来,这是自相残杀,刹车,改变方向,都已来不及了。 唐灿也是为了拥有自保的武力,才会铤而走险,打起胡城主这一万斤龙牙米的主意。 “没有了。”毛青淡淡的说道,如今丹田被废,他已经心如死灰,面对王长老的问话他也懒得搭理。 这个时候,不等王金铭发怒,只见其身边的一名侍卫,当即拔刀朝着沈龙冲了上来。 慕清澄呆坐着,身边好像有人问了她什么,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中日对抗赛继续进行,逐渐的,某种兴奋的因素注入了她的血管。 不 是沈龙不愿意帮忙,而是因为太上烛龙的实力太过于强大了,而他的儿子也绝对差不多哪里去,让现在的沈龙帮忙去找,简直就是让沈龙去送死。 众人见状也一阵摇头,时不时露出一副沮丧的神情,那位高大青年同样满面失望,回到原来的位置,进入修炼。 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告诉唐灿,保持中立甚至想要倒向陈知府那边的唐府,就是让他这位城主心中膈应的“恶鬼”,今天必须除掉。 一股血气从门口飘了进来,紧接着门缝的地方又伸进来一只手,血淋淋的,像莫愁第一天来的那天晚上一样。 保姆又跪在地上哀求,说是一时糊涂,因为当时夫人骂过自己,她宁愿不要这个月的工钱,求吴先生放过他,不要送去见警察。吴律师也没精力扯这个皮,就同意了,家政中心经理带走了保姆。 第七百一十五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七) “便是买零嘴儿的小钱赚起来也不容易,”一旁的白诸说道,“先时便有过这等事,寻常百姓……哪怕是那些会些拳脚功夫的护院只想赚些跑腿钱,远远跟着,一旦被发现了,也会被那些折返回来的亡命之徒一刀解决了性命的。” “是啊!看看,就当看个乐便是了。”刘元盯着那些亡命之徒的名录说道,“以往真能赚到这等钱的… “这些道路和村庄的建设工作,并不是难事。”李玄对奎恩说到,他对于交通和民生居住环境上的看重远比这个面位的人来得高。 “你能做到的,狩魔猎人,这是命运的安排!”爱菲拉尔虔诚的祈祷着。 凉冰走了之后,房间里安静下来了。艾妮转过了身,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情如释重负一样。 她盘坐在幽冥宗主的身后,伸手过去,指尖轻轻抵在幽冥宗主的后背,灵力透过指尖,一点点的传入幽冥宗主的体内。 甚至是风正豪的双目全都变成一片乌黑之色,不似人类,没有情感而充满了冷漠。 姜烜没有对我多说什么,这让我心底更加的忐忑。这说明,他的确是在意这件事的。 靳宇轩煞有介事地对她敬了个礼,那姿势和神态,像极了最近夏清雅追的那部韩剧的男主角。 仔细回想一下往事,似乎是因为实在扛不住安艺伦也无尽的动画马拉松,而率先疲倦不堪地睡了过去……真是不堪回首。 苏尘、阿奴,领着白卜、毕方、蟹虾等一行,飞抵抵达山脉的天空,绕过了巨峰,才看到巨峰后面有一座环形的山谷,四面皆是五六千丈的高山环抱,唯有中间是一片低凹,山清水秀的巨大山谷。 “您见我干什么?”按照木知青的讲述,这个元素之心是在更久远的年代,这样一位人物剩下一缕残魂见我能为何事。 上午转一圈,下午来到奢时光旗舰店,开业第一个月招募会员九百多人,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期。 床榻上的慕云倾依旧美得让人移不开双眼,此时的她像是睡着了一样,可却永远都不会再喊他了。 果然一伙嘴里叼着烟,脖子挂着大金链,满身纹身,穿着黑背心,像是地痞流氓团伙,大摇大摆的来到了姜尘爷爷家门口。 黄中磊看到自己的爷爷突然愣在原地,还不出手,当即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可是湖汉这里似乎比隔壁省的农村还要松上那么一点,否则也不至于身处疫区暴风眼,还有人不知道新冠的厉害。 还管什么呢 ?只要一口茶一口水,这符就算中下了,和吃多吃少没有关系。 吴山正是魔教所在之地,而伐魔的那些正道人士就在不远处伺机而动,准备一举上山灭了魔教。 “嘿,这不是我刚听二伯说的吗?”老八被盯的讪讪的落下音去,不敢再多说什么的又走到一旁去。 “木爷爷。”我礼貌的叫了一声,考核赛中木烨熠到极天学院的时候,树老曾问过木韵浩的爷爷,所以我知道木知青说的树青心,应该就是树老的全名。 当初在北山郡,他便败过一次,可那一次之后,他励精图治,以最疯狂的姿态修行,便是为了一雪前耻。 他一直比较缺身法武技,不过,他没有多少时间修炼,王级的身法武技,修炼起来难度极大。 那一瞬间,他都来不及感受被背叛的感觉,只是本能地自保,躲开了那一击。 第七百一十六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八) 从一层缓缓逛到二层,又在二层走了一圈之后便到了三层。记性不错的王小花逛遍了书斋中的每一座书架之后转身,待要下楼,却一眼便看到了那才踏上三层,正饶有兴致的对着书架边写着的书册类目仔细查看的温明棠。 “诶……”动了动唇,口中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声,那种仿佛看到多年挚交好友般想要上前打个招呼的本能反应让王小花骇了一跳:她王小花几时对人这般热情过了?几时这般不见外了? 是那些到手的关于面前那个女孩子的种种记录太过详细了?还是将军那一声‘学她’的命令让她当真开始如这世间的另一个‘她’一般将她当成了自己? 这般莫名其妙的熟稔感让王小花不由一怔,待到反应过来之后,忽地笑了,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露娘给的那些钱并不算多,将军也没有给旁的钱,自己却偏偏有个很多人看来“不大合适”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梦想——想在长安买个宅子。 这一切……看起来委实困难的很。她也试着去自己找门路了,可……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才写了几章的话本子。自己便是个常看话本子的,话本子看的多了,自然知晓什么样的话本子才好看,才精彩。想着自己脑袋里明明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见过那么多令人拍案叫绝的谋篇布局,却偏偏……好似没有写出来的本事。 与自己那画画上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不同,自己在写这话本子上真真是半点天赋也没有。当然,没有天赋,也是能‘勤能补拙’的,只是这些……需要时间。或许是三年,五年,也或许是十年甚至更久。 王小花当然没有放弃,这些时日依旧在学着写些文章,只是囊中羞涩,还是叫她需要一边考虑吃饱肚子的问题一边学着写故事的。 这就是她来这东极书斋的原因了。长安城里但凡想得到的书册种类都能在这里找到,她……想为书斋里那些需要为书册作画的人画些东西,赚些银钱,好让自己吃饱饭。 想自己那‘过人’的天赋,不得不说,这本事虽说罕见,可同那些书画大家相比,自己这同样的‘画画’天赋便实在缺了些‘意境’。是以似自己这等人那糊口之处比起那等风雅之堂,除了将军那里之外,便也只有在为衙门画嫌犯的画像以及为书斋里的书册作画之上了。 糊口的生计清楚的知道在哪里,那是能让自己吃饱饭的东西,自是不能放弃的。可那糊口生计之外的东西……王小花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正认真查看着书斋中书架上分门 别类的书册的温明棠只觉身边的光线突地一暗,来人显然是知晓礼数的,走到距离她身边数步开外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不再靠近,显然是在等她有所察觉。 温明棠抬头望去,有些意外的看到了一张颇为眼熟的脸——端午节那日同梁红巾在食肆前碰到的那个相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 女孩子见她看向自己,笑了笑,开口也不含糊:“王小花。” 温明棠点头,说道:“温明棠。” “我知道,”女孩子说着笑了起来,指了指书斋边那几排空空荡荡的供客人看书的案几同蒲团,说道,“借一步说话。” 温明棠眉一挑,不知是面前女孩子那张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还是那周身的灵气实在很难让人生出什么恶感来,她对面前的女孩子的印象确实不错。 想起弘农杨氏送进宫的那风韵、姿态类似温夫人的女子,风韵、姿态这些东西是可以后天培养的,可模样……至少在大荣却是天生的。 这般天生相似的模样,若定要说起来,或许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心里这般想着,温明棠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之后,又道:“不过,我今日来书斋是有一桩正事的,且待我办完了正事,再同你过去说话可好?” 王小花点头,看着同样怀里抱着一沓纸稿的温明棠,说道:“我也是有正事的,本想过来谋个画匠的活儿……” 话还未说完,便见对面的温明棠面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你会画画?” 看着温明棠这般的反应,王小花心中一动:“你可是想寻个画师?” 温明棠“嗯”了一声,将去岁至如今陆陆续续整理出的食谱拿给王小花看,说道:“这东极书斋里头虽有食谱,却还没有我这等食谱,以这书斋打出的‘无所不有’的招牌,我这些食谱书斋定是要的。只是我这些食谱不似那些经验老道的大厨一般颇讲究做菜的技艺,我这些食谱上记录的却是些家常技艺,本就是想写给那寻常人看的。既是给寻常人看的,那内容便不能太过复杂了。且有好些人连字也并未认全。所以,我想寻个画师,意境什么的倒是其次,最好是那等能将每一步做菜的步骤都画的清清楚楚,不管识不识字都能看得懂的那等画师……” 这些话听的王小花的眼睛愈来愈亮,看着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真是巧了!” 瞌睡来了枕头,她王小花的过人天赋不就恰巧对上了吗? 看了眼外头高高的日头,王小花自怀里掏出一本不知哪里买 来的黄历,笑道:“今儿果然是个大吉日啊!” …… 温明棠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然,要在大荣找一个擅长她所求的画师并不算难,可这般一抬眼就撞见的缘分还当真是极其少见的。当然,更罕见的,还是对方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了。 两人心照不宣的将最开始王小花叫住她的事往后挪了挪,先将这食谱的事放在了首位。王小花就地取材,直接寻了笔过来当场照着温明棠的食谱画了几幅,凑成一道食谱的内容之后,便去寻了东极书斋的东家。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事实上也不可能不顺利。 ‘无所不有’的东极书斋没有这食谱,更是头一回见到为这食谱作画的,且还画的这般言简意赅、有趣生动,书斋的东家眼光老道,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 当然,收是要收的,这食谱能不能大卖……便要看之后的事了,即便书斋东家觉得这食谱当能卖的不错,可之后的事……也要看光顾书斋的客人喜欢不喜欢了。 同书斋东家谈食谱的事前后拢共不到一个时辰便谈妥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来之前不论是王小花还是温明棠两人心里早有准备的缘故,不管是那银钱分成还是之后的交稿都早早作了准备,心里有谱,谈起来自也不费力。 既然早作了准备,便也省掉了那些磨嘴皮的功夫。谈妥食谱之事,两人走出东极书斋,又去了对门的茶馆。 在包厢落座之后,王小花也不含糊,直接取下自己腰间的荷包摆在了案几上:“其实,方才知道温小娘子来书斋是谈食谱之事后,我便知道你我眼下所求的,当是同一件事了!” 更遑论方才两人不约而同的将要谈的事挪后,先谈了食谱之事……从这事情的先后顺序之上,其实也是能感觉得到彼此对这些事的关切程度的。 “你我……都缺钱。”王小花一点也不介意的将并不丰厚的荷包展示给温明棠看,笑着说道,“若不然,也不会先谈食谱之事了。” 虽说食谱往后在书斋能不能卖好,能不能似那些坊间时兴的话本子的作者一般赚上一大笔足以买下屋瓦容身的钱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哪怕眼光老道的书斋东家觉得当能卖的不错,这种事……掏钱买食谱的到底不是书斋东家,而是光顾书斋的客人们。 可不管能不能卖的好,这食谱之事……都是两人所能赚到的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银钱。 “不知道是不是笔大钱,却是能让我等吃饱肚子的银钱。”王小花揉着肚子笑了起来,复 又看向温明棠,“温小娘子手头的银钱当比我多些,可再多……比起能买个宅子,买个铺子什么的这等能有个屋瓦安生的银钱……还是远远不够的。” 温明棠点头,看向王小花:“所以,你找我是为了赚银钱的事?” 谈钱……总是俗的。可面前两个女孩子却谁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坦然的相视而笑了起来。 “没办法!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人在这世上吃喝拉撒的,难道还能不给钱不成?”王小花笑着看向面前的温明棠说道,“虽说你那个林少卿对你极好,但我知道,你定是不会想着就这般什么都不做,只等着那位林少卿对你好,照顾好你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笑了,看向王小花,对着面前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不避讳也没有不好意思的坦言:“你这般模样……若是想的话,至少眼下年华大好,其实也是有人愿意照顾好你的。” “我知道。”王小花笑着点了点头,忽地起身,半点不避讳,也不扭捏的脱下自己的外裳,露出里头的中衣,而后解下中衣腰间的一块腰牌递给温明棠,“温小娘子,你知道我何以这般熟悉你吗?” 从这般贴身中衣佩戴而不露于人前的态度,足可见这块腰牌于面前的王小花而言是极其重要的,温明棠接过这块带着体温的木作腰牌,却是有些诧异:“看你这般佩戴方式,便知这腰牌重要,可这般重要之物,怎会是木头做的?” 当然,虽是木头做的,从那木头上散发的特殊香气以及那精细繁复的雕工,足可见这腰牌虽是木作的,价值定也不菲。温明棠这般想着,才将那木作的腰牌翻过来,待看到那腰牌正面的字时,脸色微变。 对面的王小花却是披好外裳,再次坐了下来,笑着说道:“还能是为什么?这般百战百胜,战场上的活阎王将军,当然清楚木作的兵器是不能上战场的,因为一个照面便会被劈个稀巴烂了。所以,这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都知道的将军给我一块这般贵重,偏材质却又极易损毁的腰牌当然是故意的了。” 温明棠手指摩挲着腰牌正面那个‘田’字,没有说话。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虽然人不定是同一个,可多少也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她不曾见过那边关的活阎王,却是知晓这长安城里那位田大人是个了不得的红袍大员的。 摩挲着手里这块贵重却又极易损毁的腰牌,目光转向那丢在案几上并不丰厚的荷包,温明棠想起方才女孩子提笔就画,不过转眼的功夫就将一道食谱画完了,甚至连修改 都不需要修改……这些种种,让温明棠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说道:“在这位将军大人活阎王手下做事……很累吧!” “累死了!”王小花笑了起来,吐了吐舌头,又道,“可将军总有那些大道理,他说我若是有得选,也可以选择走捷径的,譬如什么人的后院,甚至他的后院,也是成的。若是不想选,那就需幸苦些了!” “真是好大的道理啊!”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抚掌拍了两下,“可凡事过犹不及,这般大的道理若是将那尺度二字调上一调,那就是顶着大道理的皮,将你堵的哑口无言,驳斥不出来,义正言辞的皮下却是严苛至苛刻地步的周扒皮一般吸干榨尽的行为了。” 女孩子方才寥寥几笔而成的画稿就连东极书斋眼光老道的东家都未发觉这是王小花临时数笔画出来的,足可见哪怕是只挣这些糊口的幸苦钱,女孩子那荷包也不该那么扁才是。 她是被关在笼子里蹉跎了多年,去岁才放出来,由此没攒下什么银钱,而对面的王小花……听着女孩子点头唏嘘道:“我也是近些时日才来的长安,方才明白那般厉害的将军这尺度二字把握的似乎不大准……哦,不对,或许是把握的太过精准了也说不定!”女孩子说到这里,朝温明棠眨了眨眼。 两人相视一笑,剩余的话其实也不消继续说下去了。 三言两语之间,有些事其实已然说明白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十九) 把玩了片刻手里的木作腰牌,温明棠将腰牌还给了王小花:“这般不论价值还是用处都极其重要的腰牌定要收好了,若是一不留神弄坏就不好了。” 王小花接过这块木作的腰牌将它挂回中衣的腰间,而后穿上外裳再次坐了下来:“是啊!那般厉害的东西,偏偏材质这般容易坏。”女孩子说着自顾自的为自己倒了杯茶,拿到唇边抿了 只不过,此时这位天云城的城主,却是眉头紧锁,表情凝重到了极点。 学校里传来老师的讲课声,而同学们似乎不在继续纠缠不休。不是因为此事已经结束,而是因为学业的压力渐渐的代替了分界线。 “感觉原界要进入多事之秋了,接下来恐怕不会安稳了。”李秀眉虽然不知道上层的事,但能从他们的动作中敏锐地差距到一丝异样。 哪怕还有一些纷争再起,可是,凭借着他们转世重修者的身份,田起等人确信,只要不是遇到自家师祖那样的对手,寻常的家伙,可就不是那么好对付他们的了。 不过拍摄内戏本来就是要比外戏要价更低的,对于苏铭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极有诚意的价码了。 他跟杨羊年龄相近,又都在同一个公司,在资源上形成了直接的竞争关系。 郑乾翻着真理的技能树形图,巩固一下对技能的记忆,也算解乏。 随着两名命修系老师的进入,眼前两名命修系参加年级试的学生低着头,有些羞愧的就走出了考试的大帐篷。 这话无疑否定了令杰作为牵头人的决定,令杰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毕竟自己理亏,有怎好再做妄想呢? 说是护城河,其实只有丈许宽度,毕竟这只是坞堡,不是真正的城池。 也许,一辈都没有,让邹川感觉庆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个,真真了解他,真真比邹川更了解邹川,她知道邹川的心思,她知道邹川的内心。 “蓬!”的一声闷响,部”一头从沙发上载到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吃到这一种真正让人温暖入心的大团圆饭了。 “这百万年内,你应该是知道我们现在这段历史,所发生的事情吧。那么月精灵,是什么时候会破封而出,这一点你也应该是知道吧?”大团长看着和尚,却是立即的问道。 这多年来所出现的高考的考试题目中,每一个标点,每一个个字母,每一个数字,恐怕都已经是清清楚楚的铭刻在了龙霸天的脑中,并且已经是被他归纳出了这些的本质。 见龙至言摇了摇之后,金泰妍学着一副很嘲杂的声调唱着,声音乒乒乓乓的。 “能不进去吗?”崔秀英很害怕的说道,边说着便侧着视线看了看金泰妍的反应。 常善缓缓坐下,合十,最后安祥地合上双目,脸带慈悲,唇角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 对于赢球过程,那自然是很爽,但是大家都早就传遍千家万户,反倒不及波斯队输球原因来得更加吸引人的眼球。有好事者早早跑去轿队等侯,等到吉时的红布揭幕。 那边传来外务总长唐绍仪的咳嗽,显然。这位外务总长在提醒总统。说话的时候多少要注意分寸,毕竟这不是江湖会党讲数。这是两国之间的非正式外事交往,说话必须留有余地,也好将来转困。 这些人多数都是天机城的人,也有一些凑巧碰上跟过来看热闹的!有了这些人打底,韩栋与赵岩他们顿时底气十足,上百位道台强者齐聚,就算是紫华魔主亲至,恐怕也未必敢动手吧? 第七百一十八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十) 阳光自茶馆外照入其内,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个女孩子身上,半明半暗。 温明棠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子:她与那等常人印象中养在笼子里的娇养雀鸟委实太过不同了。 那“不同”二字在舌尖滚过,温明棠忽地笑了起来:或许……有‘不同’二字就够了!更遑论,她的‘不同’比之寻常的娇养雀鸟,实在是新鲜、娇俏、灵气的同时又太有用了。 对面的王小花知道这些吗?即便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对方的神情举止依旧未变,还是那般的落落大方,并未露出什么‘惊愕’之态,显然是知道的。 “其实,也是无心插柳。”王小花笑着解释了起来,“温小娘子,我的出身比你还低。唔,说你这出身低或许不大合适,可一朝入罪的罪官之后就是罪官之后,不管曾经多么的名满天下,那句‘英雄莫问出处’的话反过来说,也是说得通的。” 不管曾经多么厉害的身份,既是罪官之后了,那待遇自是比寻常人更差的。 “其实也是运气,只是我这运气同露娘,同那个戴面纱的女人以及你那堂姐的运气不同,”王小花说着,朝温明棠眨了眨眼,“所以,这么多人里,也只有我与你最像,或者说你与我最像。” “你我的运气与她们那些人的运气是不同的。”王小花说到这里,指了指皇城的方向,“她们的运气一眼可见,好处都叫她们占全了,自也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副娇养花儿的模样。”王小花说着露出自己的掌心给温明棠看。 不得不说,两人之间便连那一双手都有些相似。 都是手背之上依旧是大好青春年华自有的美丽、漂亮与纤细,可掌心之内却各自在其不同使力、劳作的地方生出了薄茧。 “我的运气不在那占尽便宜的好处之上,”王小花说着,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而是钝。即便身边人总会提到我生的好,可那时的我还不开窍,并不知晓‘生的好’这三个字的意思。” “比起你那花魁娘子的堂姐、露娘……唔,对了,露娘就是迷途巷那个暗娼,”王小花一点不介意将自己知道的事告知温明棠,“只要将军或者那位黄汤老大夫没有说过不准说的,我都能告诉你。谁叫他们没说不准呢?” 这一点与面前女孩子的善缘,她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扩大。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大抵是本心对对面那个女孩子的亲近与喜欢,所以就这般做了。当然,也或许是自己此时还说不出来缘由的那点隐隐的预感告诉自己, 这么做……或许会在未来哪一天帮到自己。 温明棠点头,朝王小花又道了一声:“多谢!” 面前的王小花笑了笑,继续说道:“在你那堂姐、露娘她们看来,你我这种人,真是蠢死了,笨死了!” 温明棠笑了两声,说道:“所以,这般蠢笨的你因不知道可以用‘生的好’这一点去走小道,便将精力都放在努力做事之上了?” 王小花点头:“若不是这样真正的无心插柳,没有半点自己刻意动手的影子,我眼下不是在什么人的后院就是早早被将军杀掉了。” 老虎……当然不是好糊弄的,再者王小花又早已说过自己手腕比不上老虎了,所以自是一丁点动作都瞒不过老虎的耳目的。 可她不会一直是那个蠢笨不开窍的王小花,就似她刚到将军身边时不过是个女童,眼下却已是年华大好的少女一般,岁月荏苒,自是已然明白那副天生的好皮囊再配上自己这么些年的努力,使得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的。 “尤其我这模样生的还肖似一位名声在外的美人,”王小花说道,“两个美的不分伯仲的美人,一个名声在外,一个毫无声名,其实对很多人而言,是不同的。”女孩子说到这里,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有声名的那个……多给那美人的主人长脸啊!”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笑了,她当然清楚王小花话语里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我娘的声名实在被有些人造的太响了……即便是那位老虎的后院之中,也能叫你成为最能为他长脸的那一个。” “不止这张脸,我还有这个……画得一手好画。”王小花扬了扬手,比划了一下,“不止是一张好看的脸,还是一张盛名在外的美人脸外加一手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若这些……早在我不知事时老天爷就让我知晓了自己的‘长处’,或许我此时已在将军后院了,那老天爷赏的饭碗也会因我常年不努力练习而荒废了。如此,一个没有家族底气支撑,光一张脸‘艳压’众人一头的女子……那结局,我想也知晓不会太好。” “所以,我说这是我的运气。老天爷是在我同身边同样以一身本事换银钱的人一起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才让我突然开了窍,而不是似你那堂姐那等人一般早早便知事了。”王小花唏嘘不已,“知事之后,我反复回忆着这些年的过往,因为‘钝’以及你堂姐那等人眼里的‘笨’,使得我一开始想要的也不过是以一身本事换口饭吃,如此……方才能踏踏实实静下心来做事,而后一做便是那么多年。” “便 在你闷头做事之间,你这个人……却早已成了于你那将军而言最稀罕的美人之一。”温明棠也已从那寥寥数语中看明白了面前这个名唤‘王小花’的女孩子的经历以及处境,“既如此……他对你的态度何以如此微妙?” “人的脸就长在那里,初时还能遮掩一二。”王小花说道,“可后来遮不住了,有些人让温夫人的声名这般之响,以至于我想遮也遮不住。”女孩子笑着说道,“况且,将军也是有儿子的。” 当然,不论是她还是将军都清楚那几位将军公子看她同看一件能为自己长面的稀罕物的眼神没什么两样,可问题就在于她实在太过稀罕,也太能令人长面了,所以,几位将军公子都曾出面问将军讨要过她。 说到‘讨要’二字时,王小花加重了语气:“我也好,还是军中那些一技谋生之人也罢,都是早早被将军买走的。我等……除非将军自己愿意,否则即便是天下大赦,我等也是不得自由的。” “所以,温小娘子说我是‘笼中雀’其实没错,只是不比你那堂姐、露娘那般想要的就是旁人来娇养她们,我是身上套了枷锁,离不开。”王小花敛了脸上的笑容,神情淡淡的说道,“原本,我等这些人这一辈子同那些大族中家养的奴仆也没什么两样,一辈子都跟在将军身边做活,不得自由。” “可因着种种阴差阳错,那莫名其妙砸到头上的‘美名’,竟反而让我比起身边那些同样以本事换银钱的人当真多了些不同的机会。”王小花说道。 “将军对我的态度比起旁人来多了些复杂。我这个人自是稀罕的,可几位公子又讨要了我。他也好,还是几位公子也罢,对一个奴仆的态度委实是不可能出现‘尊重’二字的,如此……为了我这个稀罕的笼中雀,引得父子面上不好看自是不值当的。”王小花说到这里,忽地笑了,“所以,我才说这是我的运气啊!若非如此,我怎的有机会离开将军,来长安呢?” “你不知道,这还是我自被卖给将军之后,头一回脱离他的桎梏。”王小花说道,“这于我而言,是个机会。” “我的处境委实微妙,按理说将军公子是自己的亲骨肉,有个我这般会引得父子面上不好看的笼中雀在,杀了我,成全父子脸面自是本该做的选择。可偏偏将军不缺儿子,”王小花笑了起来,“将军花团锦簇的后院自然不会缺儿子,不止不缺儿子,于将军这等习惯了掌控之人而言,儿子又是个微妙的存在。” “一面是亲骨肉且不缺的亲骨肉,另一面又是将军身体依旧健朗,依旧有数不 清的,正值大好年华,按说年龄更配公子的美人主动请荐后院,这般的将军……其实是怕极了自己年老之后,手中的那些权利,不管是兵权还是掌家的权利从手中滑落到几位公子手中的那一刻的。”王小花笑着朝若有所思的温明棠眨了眨眼,见女孩子听的认真,遂继续绕着圈子,‘啰嗦’着说些将军不曾说过不允透露之事,“将军这个人复杂的很,他最希望的大抵是长生不老,权力永远握在自己手中。” “可这种事,将军当然知道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自己直到死的那一刻,甚至死后,手中的所有权利才被正式交到几位公子手中。”王小花说道,“将军对我是一件稀罕物件,想拢之入后院的心思,对公子是既亲近又提防的,如此复杂……便也阴差阳错的使得将军对我这般杀又不杀,放又不放的态度了。” 那等难得的‘举棋不定’的态度可从来不是因为什么‘风花雪月’的‘将军美人’的故事,而只是因为‘权利’二字的博弈罢了。 “那你想要什么?”温明棠看着面前的王小花问道。 “我什么都不想,也不想去管将军同几位公子是什么心思,再名贵再稀罕再宠着的雀儿于他们而言终究是个物件,”王小花认真的对面前的温明棠说道,“那将军也好还是公子也罢,对我的喜欢实在太过浅薄了。若真要说起来,其实将军……比起几位公子来,不管是其人本身足够厉害稀罕还是对我的态度,其实都是更好些的。可这好不是因为他似你那位林少卿那般是因为‘喜欢’‘钟情’于你而生的怜爱、爱护于你。而是因为我王小花这个人于他而言足够稀罕,足够好,偏他又是个厉害的人,是个识货的,知晓我够好,由此而生出的重视与特殊对待。” “我明白了!”温明棠听到这里,对面前的王小花说道,“你想要自由。” 面前的女孩子面上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我最想要的,确实是自由。”只是同温明棠再相似,再能轻易读懂对方在想什么,两个女孩子之间到底也是有所差别的,“只是若得不到的话,我也是想过退而求其次的东西的。” 温明棠虽曾充入掖庭,可通过大赦已然出宫了,身上更没有什么死契,可王小花不同,她能不能离开,要看那位将军肯不肯主动放她离开了。 “几位公子就算了,将军若是不在,几位公子……撑不起这样的权势的。没那个本事却站的那么高,自是旁人眼里的活靶子。将军昔日解决过多少名不副实的‘对手’,便总有自己儿子成为旁人眼里名不副实的 ‘对手’,被解决掉的那一日。”王小花摇了摇头,说道,“再者,除开出身,几位公子其实……唔,比我厉害的也只有那出身,反倒是将军,确实比我厉害。” “可这样厉害的将军越是对我特殊看待,越是不会轻易放开我,甚至有朝一日若是权势不在了,怕是也会拉着我一起陪葬的。因为于他而言,我就是他一手‘养’出的,‘磨砺’出的,‘教导’出的一只极其稀罕又特殊的雀儿。”王小花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愈发平静,“可我不想死。” “他确实很厉害,很了不得,可被他特殊看待……甚至是成为他身边最特殊的那位……”王小花说着,指了指案几上扁扁的荷包,“这日子可一点都不好过。” 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爱人如养花,被你那位将军相中且能活下来的,怕是只有沙漠里习惯了风吹日晒,满身是刺的仙人掌了。” “当然,也是因为这些年已被他日日吸干榨尽,吃了不少苦头的长成了沙漠里的仙人掌,以至于那些能将他后院花儿般的美人迷倒的将军风采叫我只一看,便想到了背后同大家一道为将军卖命的艰辛,如此……一看到他那副风采便能想到吃过的苦头,哪里还会被迷倒?”王小花摇头,说道,“痛苦的记忆总是比那些舒坦日子更让人记忆深刻的。” 她是‘笼中雀’不假,却是只经历过万般捶打的笼中雀。 如今的她便是什么都不做,她存在的本身相较于那些老虎后院中的笼中雀而言,便已是最特殊的存在了。 所以,她相比于露娘她们,当然是更厉害的‘笼中雀’了。因为不消刻意将自己变成对方喜欢的模样,也不消为了给自己多添‘美名’而费尽力气钻研着如何用那些胭脂水粉把自己画的更美的技艺,她不消刻意改变自己,不消涂脂抹粉,也不消刻意迎合,什么都不用做,那‘美名’却自会往她身上贴来。因为她本身足够特殊,也足够稀罕。 露娘她们……是想让自己被收入后院之中,她……却是老虎想让她入后院之中。 主动入笼的自是比不上那被‘请’进笼中的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 第七百一十九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十一) “莫看露娘那等花魁一副再了解‘男人’不过的样子,那等撩拨男女之间欲望、情绪的手腕我确实是不懂的,”王小花神情淡淡的说道,“可不懂……也不妨事。既是撩拨男女之间欲望、情绪的手段,一副虎狼之药便能轻易代替了去。”女孩子说道,“能有办法解决的事,从来不是事。更遑论虎狼之药……从不怎么伤身的壮阳之药到伤身的 许多炮台也扛不住自我湮灭,最后只剩三千多门炮台完成了极限充能。 醉酒之后的事,虽然她不是全部都记得,但对于她对帝何干的事,却是记得一清二楚。 如左肺为两叶,右肺则为三叶,当你单用左鼻孔吸气时,感觉胸闷,堵得慌,向左转休较向右转体难度大。 4件套属性:暴击时,有百份之50的概率对目标造成其生命上限百分之10的无视防御的伤害,最高不超过攻击的百分之130。 就在晴朗与胖虎收视好心情准备去交任务的时候,阴前辈的消息到了,晴朗一查看,发现上面写道:速来塔外集合。晴朗与胖虎交代完自己出去有点事,一会儿交任务处汇合,便向着阴前辈的方向走去。 克雷米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村落,一片萧条的样子,真正完整的房舍没有几个,人们虽然都在有序的做着手上的活,但是却很没有精神,跟不远处的斐南大相径庭,克雷米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会仙一退三百里,直接就盘坐在虚空打坐恢复意志,而情绪怪物源源不断的涌入,足达到数百万只以后才停息下来。 南何疑惑的将眉头皱的紧了又紧,她没有说话,在薄言禾看来,是默认了她的那句话。 不同于五年前,在这五年朝夕相处下,他早就知道了春野樱对自己的感情,不过知道归知道,他答不答应又是另一件事了。 刀法要求武士的视野要开阔长远,视线尽可能地做到大而广。而且视线又分成“观”与“看”两种。 说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苏辛现在反而有种再钻回水晶塔的冲动。 之前战斗时,他看到这头妖兽如此强悍,只是在想着该如何规避其锋芒,而没有想到后续的战斗。 有了清越子的保证,林风心中大喜不已,被困在天罡十二层数年了,现在不仅有了地煞期的修行法诀,更是能够突破,却是件天大的喜事。 “哼!知道就好,放过我们公子,否则,蛮家必会疯狂猎杀魔族!”颜儿说了一句,随即再次释放了幻域,与慕容的魔域相互碰撞。 一道 剑光,仿若金光凝聚的长剑,静静的停在方卿微的面前,一动不动。 这位天虹崖的元老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刚才的战斗,他不知道若是将苏辛换成自己,会是什么后果,若非两人配合得当,恐怕至今为止,他们都无法收服这名少年,可若换成是他,恐怕根本坚持不到现在。 “卿微,刚才那桂月香糕,我咬过的……”望着一脸严肃的方卿微,叶嫣然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喃喃说道。 要不然,等边彼岸从睡眠中醒来时,身边人都已经换成了一大教室的陌生人了。 “哼,还有谁要上来讨教?”冷眸瞥了眼被他轰飞的弟子,黄庆凝视前方喊道。而在他的面前,足足有十余人,个个身穿胸前印有苍山的白袍,赫然都是内门弟子。 转了一个弯,一个巨大的可以称之为广场的大型山洞出现在了林风的面前。 第七百二十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十二) 如果战胜了,丰富的战利品足以抵消战争的消耗,可一旦战败的话,那就是万劫不复的命运,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人死族灭的结果。 血轮眼以一千二百转每秒的转速旋转,阿克琉斯瞬间在易风的眼中化为一片炙热的金色虚影,可以感受到阿克琉斯身上散发出的恐怖的能量波动,易风甚至可以看到阿克琉斯周围的空间似乎有些淡淡的扭曲。 解决天魔缭乱,无畏之灵必不可少,请宿主在三个星期以内找寻五个无畏之灵皮肤之魂。 二狗子虽然有些得意忘形但是主子的话还是要听的,酆如萱让它把速度慢下来,果断的右腿转移到了刹车上面渐渐的将汽车给慢了下来!可见二狗子的智商是多么的逆天,甚至有些人恐怕都没有它开的好。 从唐代中期到宋代,中原王朝难以直接控制西北地区,尽管与周边各民族之间有数额巨大的以茶、绢换取马匹的贸易行为,但给马钉掌的技术始终没有随着“胡马”的输入而在中原地区流传开来。 收买的事情没有告诉盟友,这也正常。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莫里托夫先生说他完全不知道,那不是把自己当傻瓜吗? 突然,牢门被人强行破开,一道身影飞了进来,橘右京看着眼前的身影,是那个给他送水的,不过此刻已经变成了个死人。 “此人是火焰剑圣米开朗琪罗的关门弟子。”剑江寒缓缓的说道。 金毛可是说出关就出关,这到时候绝对是实力打脸,二狗子那脆弱的心灵肯定会承受不住。 “……是步公子让我来的,他说大师或许有法子,能让我见到方丈。”宋蔓秋一脸恳切。 他的声音明明很淡漠,很无害,可是听着却有一股阴森的感觉,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在用微笑蒙蔽众人。 不过他心里现在却是极其高兴的,因为这一次,他相当于省了几千万美金,还省去无数麻烦。 广宁城中有个留人巷,是全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全城最好的青楼勾栏都在这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拉住柳寒烟的手,只是这一刻,他特别希望有人能陪在他身边。 这时,江舒影和迪利热巴洗完蘑菇回来,看见叶天在一边拔毛一边笑个不停。 “求你了,只有几分钟,求求你了,拜托了。”杨薇薇满脸哀求的看着她。 弄完这一切之后,洛阳赶忙从房顶上下来朝着安稳两人走去,现在她对安稳的防范级别已经提到了最高,那个混蛋家伙趁着自己不在,指不定要 和师父说些什么坏话呢,自己得赶紧过去盯着。 曾经有一个很恩爱的妻子,后来,因为一些误会和互不相让,离婚了。 事实证明,他们真的想多了,还想占叶天的便宜,还想着叶天多卖几次就回本了。 甚至毋须念咒,台风过境似的猛力旋风自刀刃划开之处破空疾行,狂风怒号,自无形化作有形,裹挟在其中的庞大炁压如寒气逼人的撒旦之爪朝两栖兽剐去,将跃至半空中的魔兽刮上了天。 因为精灵族自恋又高傲,加上都是先天魔法灵体,认为自己血统高贵,所以不跟其他人玩,自己玩自己的。 它安慰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已大手一揽,直接将不讲话的人儿拉到怀中去了。 这种舍得花钱的熟客,而且还是云华医院的正式医生,赵老大肯定得哄着。 或许是因为……她其实无法断定,北斗七星究竟是善,还是恶吧? 朱厚照看着五大三粗的张永,怒其不争的摇摇头,回头又看见刘瑾算错了,抬手就推了一下。 “这么多破竹子,你要做什么?这玩意卖不了钱的,不然也轮不到我们了。”赵立明不解问道。 望着老太太伛偻的背影,坦没由来的这么想,尽管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 虽然杜明说的东西似乎很容易懂,但是仔细一体会,却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哲理一般。 乐进猜得没错,这几日当蒙荐教蒙仲、蒙遂二人如何引起庄子注意时,就曾提过这个办法,因为众所周知,惠子是庄子关系最亲密的挚友与知己。 宋王偃‘大’字型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变颜变色。 退守济水,说实话这是齐国现如今唯一的退路,毕竟大河天险已丧失,齐国就只有通过济水来抵挡赵、燕两国的军队。 这是拖延时间的战术,治标不治本,大家只能祈祷思风王子的打坐完能够解救当前的情况。 秦烈促成与陆氏的这个合作,让销售部的业绩一下涨了十几个百分点。 真的,一个大老爷们,看到大大们的推荐票与打赏,感觉鼻子里酸酸的。 昨天的实习,我们大家前后上下跑来跑去,累的跟网络写手一样,你可倒好,就在后面慢慢的踱着步子,随便说两句闲话,就能拿到满分? 话音一落,雷天等四位长老的身形忽然激射而出,落在宋砚与林婉儿四周,隐隐呈包围之势。 “这个消息很重要,素梅,你再跟你儿子 联系一下,问一下具体的情况,我代表咱们院方,也通过正式的渠道向皇家医院咨询,到时候咱们的消息汇总一下。”项栋梁若有所思道。 “佛主金杖!”圣僧了凡依旧是异常吃惊,佛光闪烁之中这位白衣少年身旁之物怎么看怎么就是,确实佛主金杖。 “没错,让你死个明白!”裴燕飞身上的恐怖气机再度爆发,一瞬间,笼罩四人。 敌军坦克上的重机枪疯狂的吼叫着,密集的弹雨泼洒过来,冲下去的四个爆破手兄弟们被密集的弹雨死死的压制在半山腰上,无法再前进一步。 “好嘞,我正饿得肚子咕咕作响呢。”胖子和大板牙听了,迅速从里面冲了出来。刚才他们在整理房间,收拾床铺。因为这里基本上没有游客光顾,客房里灰尘很多,要收拾房间打扫干净,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第七百二十一章 绿豆百合莲子汤(二十三) “恩情债不好欠,同样的,恩情账也不好讨啊!”温明棠当然已经明白王小花话至此,已几乎不藏什么东西了,能告诉她的都告诉她了。 看着案几上已经见底的茶壶,温明棠看了眼王小花:“你拿那老虎的银钱每回都拿的这般艰难吗?” “温小娘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小花听到这话笑了,女孩子笑着说道,“他既说了这条路是艰辛的,自是‘言出法随’,不会让我太容易拿到银钱的。” “钱在慈幼堂里,他已经告知于我了,可余下的怎么取便看我的本事了。”王小花说到这里,轻哼了一声,拍了拍案几上扁扁的荷包,“便是取到了,只要是他知道的大笔银钱,到最后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而用了这笔钱的。” “或是任务过程中出了岔子,不得已出钱消灾,或是那个一同做事的身边人出了事,留下孤儿寡母要照顾,我等总得出些钱帮衬着。”王小花摇头,自嘲的笑了一声,“他这般不让我多留钱确实叫我离不得他,寸步难行了,可说真的……即便是经得起风吹日晒的仙人掌……也没有那奇怪的癖好,喜欢活受罪的。” “不止你堂姐的钱在慈幼堂里,露娘的钱也在那里,名头则是她去世姑母捐助的。”王小花说道,“巧得很,她去世的姑母还有另外一个侄女。” “那侄女是你?”温明棠饶有兴致的问道。 “温小娘子要听真话还是假话?”王小花笑道,虽是出口问了温明棠,却不等她说话便主动回答了这个问题,“我都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又哪里来的什么去世姑母?” “不过我知晓有人变‘戏法’,变出了一个这样的身份。”王小花说着,五指并拢作刀,在脸上划拉了一下,“我知晓那个毁了脸的女人曾以这身份领过钱,所以这也算是那个女人变的一个领钱的戏法。” 当然,既然都是变戏法的,自然即便账目上同为去世姑母的侄女,可那个女人与露娘却是并不熟悉。 “露娘以及你那堂姐我所知的戏法只有这一个,不过那个没有名字的女人便不好说了,指不定变了很多个这样的戏法。”王小花说到这里,笑着朝温明棠眨了眨眼,“温小娘子,你我这一网撒下去,若是将那女人拢入其中,指不定还能捕到不少意料之外的大鱼呢!” 温明棠当然明白王小花的意思,笑了笑,没有说话。 王小花也未再提那意料之外的大鱼,两人之间有不同,却亦有相似之处。对于那意料之外的惊喜不拒绝,不过做事的习惯都是 首先拢住能力范围之内可掌控之事的。 是以,不再提意料之外的惊喜,王小花又说起了露娘与温明棠:“我不知道她们变得戏法那具体的银钱账目,不过既是领钱的账目,自是做好了能叫她们领上一辈子的打算的。她二人可比我二人的花销大的多了,是以这笔银钱的数目于我二人而言当足够了。” 温明棠“嗯”了一声,看向王小花:“如此……问题便只剩如何让慈幼堂将银钱吐出来了。” 名字名唤‘慈幼堂’,明面上做的也是收养、照顾在世孤女的事,可同样是孤女,除开那些明面上收养,并教之劳作的孤女之外,慈幼堂会回以‘恩情账’的孤女们可通常都不是温明棠、王小花这等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会自己劳作的孤女,恰恰相反,回以‘恩情账’的正是露娘以及温秀棠这等被人‘养’着的,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娇养孤女’。 同样是孤女,那境遇却是各有不同的。 “表面上做的‘慈悲’生意,背地里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其实,这也是一种重金悬赏,抓恶人的生意。”王小花指着外头长安大街上那些对着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士认真打量,试图碰运气的百姓说道,“其实一样是危险的。只是于你我而言,却是不必直面凶徒,而是只消等着,等着官府抓住凶徒后,便能领回那戏法变在我等名下的银钱了。” “你说……这是不是另一种老天爷‘开眼’的公道?”王小花说到这里,笑了,看向温明棠,“尤其于温小娘子你而言,你是那些年当真替温秀棠挡了那么多年的麻烦的,那老天爷回以的公道便是这笔钱若是真能到你手里,那便是真正能拿稳的银钱了,不似我。” 虽然面上,她也能如温明棠一般拿到名正言顺的银钱,可那笔变戏法的‘去世姑母’留下的银钱既是老虎知道的,照着过往那些事……这笔银钱同样不会在她手中久留的。 伸手握拢掌心,王小花笑了,也早已猜到了之后的事:“既一开始就是演了一出戏,诓了露娘的银钱,自谈不上什么当替身与公道,如此……也难怪老天爷不让我拿稳那笔钱了。” “真是天公清明,看来看去,那因果之间竟连半分差池的余地都没有。”王小花敛了脸上的笑容,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长安大街,叹了口气,“反观温小娘子你,是当真吃了那些苦头,才能拿稳这笔银钱的。我却是骗了露娘,拿的根本不是什么卖命钱。当然,露娘也不是什么好人,一番算计与克扣下来,给的卖命钱确实把人命算的极贱了。在她眼里,人命就只值这个价 钱。”王小花说着,摸了摸案几上扁扁的荷包,“也不知这笔人命价钱会否有一日落到她自己头上。” “不过我拿的是演戏钱,露娘给的钱以演戏钱来讲确实是个公道价。她想贱算人命,占我的便宜,我却是不会吃亏的,自然不会叫她占了我的便宜。既拿的是演戏的公道钱,这笔小钱我自是拿的稳的。”王小花说着再次叹了一声‘这世间因果啊!’之后,又道,“当然,露娘这笔‘去世姑母’的银钱因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公道钱,我自也拿不稳了。” “若真是因果之间没有半分差池的话,”温明棠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你这些年确实又做了不少事,可少给你银钱的不是露娘,而是那只老虎。” 这些……面前娇俏、灵气的女孩子当然看得懂了,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其实是知道的,若不然,也不会一开始就反复同你说我手腕不如那只老虎了。” 她王小花的真正债主是那位战场上的活阎王,不是露娘。 “我只是越发觉得这世间之事委实有趣的很,天公……好似也在不断提醒着我什么一般。”王小花回头看向温明棠,笑了,“即便能拿到露娘她们的钱,却不让我拿稳的原因是因为老虎不允我拿稳,所以,我其实真正该除掉的就是那只老虎。” 只有老虎不在了,王小花才真正拿的到属于自己的银钱。 “我不是老虎,”温明棠起身,看了眼外头的日头,出来好一会儿了,该回大理寺了,她道,“你今日同我说了这么多话,于我而言确实值不少钱。” 听到那句“于我而言确实值不少钱”之后,王小花方才松了口气,笑了,试探着挑眉:“收钱办事,童叟无欺?” 温明棠点头:“收钱办事,童叟无欺!” 这话既表明了温明棠不赖账的态度,也表明了王小花‘今日这份善缘说出的话,值多少钱就拿多少钱’不会多要的态度。 至此,两人之间的约定才算真正达成了。 临离开前,留下一半的茶水钱之后,温明棠看了眼坐在原地没有动的王小花,忽道:“老虎这般……当真过分了,真是逼人太甚!” “可在他看来,似他这般风采气度之人……”王小花说着,指了指案几上垒起的四方甜糕,“是只多稀罕的雀儿啊!配后院那些美人也好,还是配我也罢,反而都是让我等占了便宜了。” “瞧着风采气度不凡,可竟会同后院的美人计较‘谁占了谁便宜’这种事……”温明棠听到这里,笑了,“我有时见 林斐太好,便也想让自己更好,想让我与他更般配,用那粗俗的话说,就是‘不占他便宜’。都是计较‘占便宜’这种事,可是我计较还是他计较,其实是不同的。” “是啊!若是你计较,便是你想要变得更好,若真付诸于行动,且还确实做到变得更好了,那其实是一件好事,”王小花说道,“可若是他计较,那意味就不同了。” “自视甚高、且自私、凉薄,极度算计,甚至还会将那历练出来的过人的阅历和见识当成工具,用来打压我等。”王小花道,“那风采气度的皮下就是这么个人,简直糟透了!” “说实话,我也一直在等老虎多行不义,等来属于他的因果的那一日。”王小花平静的说道,“只希望那一日……不要太远。” 女孩子朝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王小花则认真捡着案几上的甜糕一块一块的送入口中:到底是花钱买的,不止茶水不要浪费,这送的甜糕自也不能浪费了。 骗人的就是骗人的,哪怕打着‘为人师’‘教导你’的幌子,再甫以‘红颜知己’‘铁血柔情’‘特殊看待’什么的,这切切实实的日子过的如此难捱,没有拿到应有的报酬,那漂亮话说的再好听也没用。 苦日子的记忆多令人印象深刻啊! 这般空口吃甜糕委实有些吃不下了,王小花叫来了伙计,让他帮忙在茶壶里再添些水。 伙计看了眼王小花,那张能让老虎相中的脸自然令人印象深刻,更遑论还是两个,似这般相似的脸,多半是姐妹花了。只是明明生的这般漂亮,怎的那般抠门呢? 虽心里这般嘀咕着,不过看着眼前这张漂亮的脸,外加这个时候茶馆里客人不多,清闲的很,伙计自是拎着茶壶下去添水了,不止添了水,还多拿了一份甜糕过来。 虽说甜糕一案一份,可来茶馆的客人有好些都是不动甜糕的,毕竟这甜糕又不是什么那有名气的铺子做的甜糕,寻常的很,平平无奇,并不难吃,却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如此……自是有不少剩余的。甚至有好些人还会主动摆手表示不要甜糕,道他们自己带了茶点过来。 看伙计这般还多拎了份甜糕过来,王小花点头道谢,一面将温明棠留下的一半茶水钱收了起来,一面笑着说道:“多谢小哥,我与她眼下都缺银钱,自是要省着些花的。” 也不知是这张脸实在太过漂亮,且又是那等令人觉得极其舒服的漂亮,让人很难生出恶感来,还是女孩子点头道谢出口的话语十分真挚,伙计原本还嘀咕的 ‘抠门’此时也渐渐淡了去,看着女孩子身上平平无奇、甚至堪称朴素的穿着,点头笑道:“不碍事!谁家没有困难之时?小娘子这般漂亮,往后指不定会嫁哪家贵人呢?届时多来我这里光顾一番便是了!” 王小花听了这话顿时笑了,“嗯”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只等伙计走后,女孩子方才自顾自的说道:“光凭漂亮攀贵人这种事的滋味可不好受啊!”说着伸手抚上案几上那些食谱的纸稿,喃喃了起来,“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更靠谱些,剩余的,于我而言,便是等了。” 等着看那书斋东家的眼光老道不老道,等着看那些逛书斋的人喜欢不喜欢,等着自己慢慢练好那属于自己的写故事的本事,终究能靠自己的本事将那些精彩的故事写出来,也等着那最终属于老虎的因果加身之时。 ‘胆小、谨慎’的可不止那温小娘子,还有她,她一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也当快了!”王小花捏着那并不算好吃的甜糕送入口中,说道,“狐仙才过、无底洞的老鼠精就来了。往年多久才松一回土?如今却是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填窟窿填的这般急迫……虽说那些人不是老虎的对手,可打断胳膊连着筋,这般不断的连根拔起,连个喘气的功夫都不给,那原本踩踏实的土……都要叫他们拔松了,土里的东西要翻出来了,便连踩在地上的人都要站不稳了。” 一口甜糕一口茶水的将案几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女孩子抱着吃饱的肚子站了起来:“这般……晚饭一顿又能省了。”她嘀咕着,唤来伙计,将温明棠留下的那一半以及自己那一半的茶水钱付给了对方,而后摆手谢绝了伙计送来的甜糕,认真的说道:“多谢,吃不下就浪费了。” 待走出茶馆,女孩子对着面前人来人往的大街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茶馆:“不愧是专做茶水生意的茶馆,茶水是真不错,只是甜糕便平平无奇了。”说到这里,摸了摸腰间扁扁的荷包,“若是有朝一日,能做到真正的衣食无忧,想吃什么想穿什么不用顾虑银钱,而是直接能买便好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槐叶冷淘 一趟东极书斋自是不白走的,不论是温明棠还是王小花都变得忙碌了起来,虽不似王小花一般需从头开始为每一道食谱作画,忙着向书斋交稿,毕竟去岁那一年闲暇抽出的空档提前整理出的食谱那些功夫不是白费的,可温明棠到底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子,正儿八经公厨的事作罢之后才有空档,如此一算,也只有午后闲暇以及暮食过后,温明棠方才抽得出空档来写食谱了。 不过虽闲暇空档早早被占了,正儿八经的公厨之事温明棠亦没有马虎。 随着日头愈来愈晒,各种凉拌的卤菜与冷淘也被搬上了各个衙门的公厨。虽各个衙门分到的食材是一样的,按理说哪个衙门公厨吃到的菜食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可温明棠这里依旧是动了心思的。 照常习惯了来大理寺公厨吃饭的虞祭酒面对面前这盘颇为‘讲究’的槐叶冷淘就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而后眯眼念了起来:“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 坐在虞祭酒对面的白诸、刘元以及魏服早在虞祭酒念起这首杜甫的《槐叶冷淘》时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面前的虞祭酒。 即便同在一张食案上吃午食,对面的到底不是寻常人,不管是那官阶还是官阶之外那祭酒的身份,都让三人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在虞祭酒摇头晃脑念诗时给予了自己所认为的尊重。 可这尊重,显然不是虞祭酒此时想要的。自己念了两句,停了下来,看到对面三张写满‘尊重’二字的脸时,虞祭酒幽幽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朝对面三人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如此,让他们自吃冷淘便是,而后便自顾自的接了下去:“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念完这两句诗后,虞祭酒便不再念了,而是自顾自的拿起手头的筷箸,低头吃了起来。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靠在台面旁的温明棠等人的眼中,虽是不曾听过这首诗,可这一年读了不少书与诗的汤圆同阿丙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小声道:“这诗……怎的感觉没念完呢?” “杜甫的《槐叶冷淘》,全诗二十句,确实不曾念完。”即便是诗圣,有诸多诗作为寻常人所熟知,却也不是每一首都能传的街边寻常人都知晓的。这首《槐叶冷淘》便是如此。 汤圆与阿丙闻言‘哦’了一声,瞥了眼台面上剩余的槐叶冷淘,说道:“诗兴来了,自是什么都可为诗的,没得规定定要那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方可写诗纪念的。” 温明棠点头,看了眼幽幽叹气的虞祭酒,说道:“就似念出这两句,虞祭酒也是兴致一起,便脱口而出了。” 她道,“只是看那样子,对没有人接自己话茬这件事有些失落。” 多数人面对虞祭酒这位不论官阶还是身份都需尊重的祭酒大人与名士都是刘元、白诸以及魏服这般反应的,能同虞祭酒闲聊接茬槐叶冷淘这种小事的人大理寺不多。 除开林斐之外,也只有原本的大理寺卿赵孟卓了,虞祭酒失落的,当然是赵孟卓不在,少个可以接茬之人了。 “文人情怀,兴情中人!”一旁的纪采买看着失落的虞祭酒摇了摇头,又瞥了眼台面上准备好的槐叶冷淘。 一样的槐叶冷淘和浇头,可这台面上准备的比起旁的衙门公厨里备的显然‘讲究’了不少,各种冷淘的配菜一应俱全,比起外头酒楼里的也不遑多让,显然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想起近些时日温明棠闲暇时还忙着整理食谱什么的,纪采买忍不住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见女孩子立在台面旁,聘聘婷婷的,精神奕奕,面上不见半点倦色。除了做公厨厨子、整理食谱,还会抽空教汤圆同阿丙一些做菜的技艺或者为人处事什么的,当然,林斐那里的相谈也是避不可少的,甚至可说于寻常人而言,能跟得上那位少年神童的想法才是最吃力的。 可这么多事加身,面前的女孩子却依旧做的有条不紊,不止不见半点仓促慌乱,甚至可说做的比寻常那等只做其中一件事的人做的更好。譬如面前台面上这般讲究的槐叶冷淘。 若说去岁将虞祭酒这等老饕引来的是那层出不穷的新鲜吃食,可到了今岁,内务衙门那里食材什么的都管控成什么样了?连冰窖都私开不得,需众人上街去那酥山铺子里买酥山吃了,可虞祭酒却照旧在国子监公厨同大理寺公厨之间来回。 一样的吃食,依旧能留住虞祭酒这等老饕的说到底不过在于‘做菜这件事之上用了心’而已。 想起廊下闲着吃饭的杂役们,虽说有年岁上来了,精力比不上温明棠、汤圆以及阿丙这等孩子的缘故,可同样的,亦有年岁不大的杂役的,可那些人一日之内做的事照旧比不上温明棠、汤圆以及阿丙他们。 以汤圆、阿丙两个孩子常说的话便是‘我等当真是不如温师傅聪明的,也只是普通人的脑袋瓜子,却也只能尽力罢了!’这般的尽力让两个孩子除了习得一门拿得出手的技艺,养成了不少做事令人觉得舒坦的习惯,更学会了不少读书做事、为人处事的道理,除此之外,竟还有空闲看些话本子什么的。 叹了口气,心道这般即便脑袋瓜什么差不多的寻常人,慢慢的,阿丙同汤圆不就同旁 的同样年岁小的杂役不一样了吗?想起去岁温师傅刚来之时。他随手点了阿丙和汤圆两个瞧着最‘热情’不犯懒的孩子,如今……真是差距越来越大了。 “赵大人的事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讨得个公道!”汤圆同阿丙听了纪采买先时那句‘文人情怀、兴情中人’之后跟着唏嘘了起来。 “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赵大人为那么多人讨来公道,自己那个公道当也能讨回来的吧!”两人说着,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温明棠。 温明棠伸手摸了摸两人的脑袋,没有说话。 赵孟卓不是寻常人,那等寻常可见的公道,他自己自是能讨回来的,犯不着纵身一跃的地步,能逼得他这般纵身一跃的公道,自是没那么容易讨回来的。 …… “蒜磨成泥,加醋、酱、糖……”对着自己食谱上的画稿,将做好的酱汁浇在了槐叶冷淘之上,王小花尝了一口,对此很是满意。 自己这个以往并不曾下过厨的人都能照着食谱所画将槐叶冷淘做出来,想来旁人也能。 一筷箸一筷箸的将自己做好的槐叶冷淘吃光,对着空空如也的大陶碗,王小花笑了笑,在一旁的账本上记下了今日的开销:不管怎的说,自己做菜总是要比去外头下馆子便宜些的。 待记完账又将厨房收拾干净,重新回到案几旁继续画了两笔食谱时,听得外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还没等王小花一惊来人是谁,黄汤的声音便已在门外响了起来。 这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住处是她托黄汤准备的,黄汤为她以一个最划算的租钱找来了一个安全的宅子,自不是行善的。相对的,她付出的,则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黄汤眼皮子底下的监视罢了。 当然,在那位老大夫眼中,与其说是监视自己,不如说是监视她背后那只老虎更为妥当。 王小花起身走了出去,院子不大,几步便到了门口,而后拉开了门闩,果不其然,那提着一只空鸟笼的黄汤便出现在了门口。 王小花朝他打了声招呼,也不废话,直接将人引了进来,而后重新插上了门闩。 屋子不大,又连着厨房,一会会儿的功夫,那碗槐叶冷淘的味道自是还未全然散去。 一点不客气的黄汤瞥了眼王小花案几上的画稿,怔了片刻之后,总算回过神来她做了什么了,或者说,总算回过神来她去见温明棠是为了什么了。 “我倒是险些忘了,你同那丫头都缺钱。”黄汤说道,“我还当你寻她是想 为你背后的人同她牵线搭桥呢!本也想着这般不大可能的,毕竟她吃的那些苦头,你背后的人手里也不见得多干净,原来打得竟是叫你出面同她交朋友的主意。” 对黄汤这些话,王小花没有否认,只是点头说道:“确实是交了个朋友,毕竟我等这相似的模样也算是天定的缘份了。” 这话听得黄汤再次一怔,下意识道:“模样相似还能交朋友的?”他说着瞥了眼王小花,“露娘她们……谁敢跟她生的相似,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们那等人自是容不下旁的相似的花的。”王小花说道,“可我与她不一样。”女孩子说着拍了拍案几上的画稿,“不消争那些东西的,而是可以互相合作的。” “倒是如此。”黄汤点了点头,当然明白了面前女孩子的话中有话,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复又抬头看向周围。 这座宅子所处的位置不错,自然安全。可同样的,这般不错的位置,那租钱自也不会低。可偏偏这座宅子比起寻常宅子小了一半不止,如此……这宅子的租钱总价便不高了,却适合极了似面前女孩子这般一个人住的租客。 这样的宅子……市面上当然不多见,也少见流通,若不是有些门路,是寻不到这样的宅子的。 “你这宅子……”黄汤说着四顾了一番面前一个人住正合适,两个人住便不大适合做事,做事之时需将另一个人赶至厨房或者院子里的小宅子,说道,“前一个租客就是露娘。” “不过比起你一开始见了这宅子就万分满意什么的,她从第一眼看到这宅子就不满的很。”黄汤说道,“她嫌这宅子小,不说没个屋宅安置客人或者仆妇什么的,就连放她那些衣裳都不够。” 王小花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看了眼自己不远处放衣裳的箱笼:她衣裳不多,自是没有这种担心和顾虑。 “我当真是有些好奇那田家老大究竟是怎么养出你这般的女孩子的了,”黄汤捋了捋须,眯眼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竟是要求这般低吗?” “因为将军从来不告诉我是那能被娇养的富贵花儿,”王小花说着,偏了偏头,看向黄汤,“老大夫告诉那露娘了?又或者她本来就知道,是个似那被抓进掖庭的花魁娘子一般的聪明人?” 听到这话,黄汤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她本就是这样的聪明人。” 王小花“哦”了一声,摊手:“那没办法了,即便老大夫同将军一样不告诉她,她自己也会知道的。” “知道了,就会以此为 筹码,自己去寻看得上的赌场豪赌一把了。”黄汤说着再次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之后才再次开口问了起来,“老夫想问问你的看法,你觉得露娘这一次能成吗?” 王小花瞥了眼面前的老大夫,似是有些意外面前的老大夫竟会问她这些事。目光落到他花白的头发上顿了片刻之后,女孩子反问道:“老大夫,这得看露娘的求子……是一场赌吗?” “赌是什么?那骰子落下,被罩在里头,谁也看不到,听天由命是为赌。”王小花看着面前的黄汤说道,“露娘这求子……是谁也看不到,谁也不知道的听天由命吗?” 黄汤动了动唇,半晌之后,才从唇齿间挤出了两个字:“……不是。” 那杨氏清楚露娘打得算盘,也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当然不能算是‘谁也看不到,谁也不知道’了。杨氏看得到,也知道呢! “那就不是赌啊!”王小花笑了,她看向黄汤,笑着说道:“若定要把这个当成是‘赌’,那被蒙了眼,听天由命的就是待宰的羊,那知道的,看得到的,是在出老千呢!” “既如此,有人出老千,那被蒙了眼的若是没有后招解决那出老千之人,她要怎么赢?运气再好也没用啊!”王小花摇头,叹了口气之后,复又看向黄汤,“老大夫,你的这只雀儿看似聪明,同那被抓进宫的花魁娘子一般,看着聪明极了,可她那些聪明以及福泽深厚的运气……对上那出老千之人,有个什么用?到最后,不都是要靠你来解决那出老千之人的?” “若你不出手,她输定了呢!”王小花顿了顿,又道,“原本输就输了,那是她的事,愿赌服输,后果什么的都该由她一力承担;可若是没有赢的本事,偏还怕死,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甚至自己倒霉了,却见不得旁人没事的,怕是还会主动攀咬你,试图拉你下水救她一把……老大夫,你哪里还有别的选择?不是自己主动下场解决那出老千之人,就是被她逼得不得不下场,你没有旁的选择的,这坑不跳也得跳啊!” 盛夏的日头晒在身上甚至有些发烫,面前的老大夫却恍如坠到了冰窖里一般冷的打了个寒颤。 第七百二十三章 槐叶冷淘(二) 即便是再盛的日头仿佛也晒不到面前的老大夫身上一般,看着面前脸色惨白如金纸的老大夫,王小花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老大夫这面色真是难看的像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当然,虽这般想着,却是不能说的。毕竟面前的老大夫又不曾欠她什么,还帮她找到了一座这般适合她租住的宅子。况且 “剿匪如同割韭菜,割了一次又一次,越割越旺,恐怕很难剿灭的干净,除非,皇帝陛下不再征收重税了。”李信想也不想的说道。 而就在史淇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投手丘上的一个声音喊了出来。 “燕市两大势力,一姓龙,一姓黄,现在看来我要和这两家提前碰撞了林凡接过白芊芊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笑着道。 要说樱高之内,史淇固然是很重视这场比赛的,可这并不代表着樱高其他人不重视,甚至于说,跟史淇相比,有些樱高队员可能还要更在意这场比赛的输赢一些。 流风宗的三位强者身死,灵魂被禁锢,是否接下来便会轮到他们了? 莫怀谷想了一下联盟一事只能暂且搁置先处理掉自家事情才是重要。 们身体自然不灭不死程度们身体也只是比一般修魔者或者修神者强大一点而已怎么能经得住蔓藤加上神奕力钻刺。 大家牢记夜若离的话,没有砍向云澜几人的要害,反而是一点点的将之碎尸。 “原来如此。”闵洪这才明白周延儒为什么会冒着自己名声受污的危险,也要行驶这样的手段,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自己的官位。 “军门,建奴撤军了。”总兵府内,吴阿衡手下大将吴国俊等将军聚集在府衙之中,总兵吴阿衡一身官打扮,他虽然做了总兵,但是却是进士出身。这种情况在明朝很常见的。官统领大军,武将为爪牙。 不过,当他们看到蝴蝶和阿离要逃走的时候,其中一个筑基前期的人,他的身影一晃,瞬间就出现在院子门口,拦住了蝴蝶和阿离。 从卧室跑到卫生间的岛风,右手紧握着手中的吊坠,前脚刚跑进卫生间,后脚客厅里的薄弱木门,就被撞开了。 按照萧凌的计划,三人到了地头后,由王辉在外面望风,刘灿和黄瓜入室,假装盗窃,演戏给外面盯梢的那些人看。 这也让uzi蛋疼的挠头,觉得陈慕这家伙就是在忽悠他……如果国内有所谓的什么超级强援,他也不会在新赛季带着皇族去保级了。 “哇塞 ,这比以前调节时间可简单多了,使用前还要折腾半天!”姬无双拍手叫好。 之前范浪挡下的是分散的意念攻击,而现在要抵挡的是凝聚起来的攻击,相比之下,这种攻击更加难以防御。 “伟哥,你才不是吊丝!”赵萌捶了杨伟心口一下,美眸一眨一眨地。 看船长大招按下,三个棒子解说也都停下了嘲讽,一个个睁大眼睛仔细看着大屏幕。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震天的巨响,轰隆!几乎犹如钻地导弹的攻击一般。 “惜弱,我们是第二次见面。”韩杨也不起身,依旧懒洋洋的躺在草坪。 “咦?晓枫?”正当我想要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我。 我试着躺下去,刚一接触到地上的尸体就感觉被一股力量拉扯着与身体融合了。我缓缓的睁开眼睛,抬起手掌,看着从指缝间透射下来的阳光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摸了一个额头,这次真真切切的摸到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槐叶冷淘(三) 夏瓜赶紧澄清,不过看这些人固执的目光,她就知道他们没信,于是气恼不已,想抬脚踹夏野,又不敢,只能推了他肩膀一把。 真正懂行的人就知道,将铜块锤扁成厚薄适中的铜皮容易,但是想让它表面均匀平整,并且如此完美地堆叠,并构成瓶身,这其中仅仅是走线,就已经足够考究匠师手上的功夫。 夏太丁是一个冷血的人,担心会被朝歌追赶,所以没有吹退兵号角,让那些残存的骑兵退回来,而是继续在部落城门前滞留,给敌人保持压力。 她怕林逸琛可能会做出一些事把林微微逼急了,毕竟林逸琛那个脾气那么暴,虽然说最近她觉得他有点奇怪,但还是怕出点什么意外。 要知道玄天宫的仙气乃仙族最浓郁凝结之处,哪怕是中央仙池也比不上这里。 “二富……”薛远浩脸色有些复杂,毕竟刘二富曾经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不过有一身坏毛病。 毕竟,卓伦是他亲生儿子,而且是独生子,虽然卓父名声不太行,但是对卓伦确实是没得说的。 这整件事中,对赵传志来说,似乎只是做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岸成二担心的地方都在点上,以目前的业界来说,不是哪家动画公司都能像月升动画一样说做机甲动画就做机甲动画的。 视频中,只见远处大山深处,有一道气流似的东西,冲天而起,将半空中的白色云朵,从中间硬生生的炸开,出现一个云层缺口。 她从储物戒指里拿出了一把匕首,戳了戳自己已经金骨化的地方,比起二次炼体,皮肤柔韧性没有变化,但是内里的骨头更加坚硬了。 “呗呗~”臭泥听到后,立马把自己身上的项链扯了下来,递到水跃鱼面前,一张泥脸皱巴巴的。 气急不已,一股气憋在心里,出不来很难受,董卓执剑,砍翻了一个部将之后,方才把情绪稳定下来。 他脸色复杂,料想不到现在初迢已经厚颜无耻,失心疯到了这种地步。 果然,刚到蔡家门外,封华就听见了婴儿的哭声,高亢响亮,一听就是个脾气大的。 第五重荒龙印,面对林水茉的王级冰之领域,雷源毫不犹豫的动用了自己的绝对底牌。顷刻间,雷源的面色苍白如纸,体内源力虽然没有如昨日被抽的一干二净,但也消耗了至少九成以上。 “我冷是体质问题,有些人体温天生偏低,我师父说了,我没病。”封华不想让他担心,再三保证道。 顿觉心中一 暖,这时候,战马终于坚持不住,悲怆嘶鸣一声,四蹄再也无力奔跑,轰隆一下摔翻在地。 这种树在本地很常见,几乎家家都有,蔡家这课是封华离开之前种的3年苗,当然是在空间里培育好的,所以移植之后就挂果了,只不过成熟的比较晚,按理这个季节应该过季了,但是院子里这棵樱桃树才刚刚成熟。 红色独眼重新变成幽蓝火焰,消散在空气中,树干上的肿包像是完全没出现过一样。 至于说,接下来如何去应对目前作乱的异端,那就是后话了,以及后续的安排了,具体该如何,那可不是尤姬能够说得算的了。 一些人看出这一爪的奥妙,不过他们却不敢相信,如此说来,霍子吟的战斗天资已经达到了接近宗师的水平。 “比拳头?哈哈哈。”尖脑袋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有人要跟他比拳头?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短短数天时间里,这件事就像是一颗巨石掉进了湖水当中,溅起了数不尽的水花,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谈论起了这件事。 可是,他可不相信,真武门这些弟子全都是毒厄之体,不管怎么说,毒厄之体都是一种特殊体质,也不是路边的大白菜,可以随处可见。 朱厚煌早就想将魏瑞舟与许北望分开,正好乘着这个机会。让他们两方分开。再者警戒佛郎机的事情,也越发重要了。 “不,是我。”老头说完了对那人吹了一个口哨,很多人冲了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子正是王旭,穿着花衬衫,急匆匆的冲了过来,然后就直接对老头子跪下来了。 针尖对麦芒,玄仙对妖皇,阵法对阵法,疯狂对疯狂,七仙六皇更是半斤对八两。 “光……元素……”艾伦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禁有些迷茫……除了魂引之光和他无意间创造出来的那个魔法,他对自己所拥有的这种体质几乎一无所知。 一夜,黄莺都满脸敌意的看着楚辞,恨不得将楚辞给生撕活剥了。 看了苏扬一眼,王寿解释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来的还是这么强的战力,军区的如果正面碰撞的话还有机会,就怕对方根本不和你碰面,到时候……”王寿没有把话说死,给杜阳留了个台阶。 秦逸也调整了呼吸冲了过去,右手握拳所有的内劲都集中在右手,一人一兽在半路相撞。 ”如果你要去流浪,千万别扔下我,一定要带上我。“她说着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自己能体会到他的沉重,一定是又出什么事情了。 高明一边从侍剑的手里接过盘子和火折子,一边就朝着李世民笑了起来。 暖暖大气不敢出,生怕他发现自己在装睡。可是越憋着,越想动,越想咽口水。顾跃腿随意的交叠着,双手抱胸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旁边拧巴着眉头挺尸的这位。 王寿和王娅还有韩清在门外面面相觑,听苏扬的声音仿佛有种虚弱的感觉,可是门打不开,三人只能守在门口,以防意外。 第七百二十五章 槐叶冷淘(四) “烈马不好驾驭,可好歹若是真能驾驭住,那些年花在烈马身上的精力不是白费的,关键时刻真能派上用场,甚至搞不好能救命的。因为那烈马是千里马,本就是个宝贝。”王小花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滑稽事一般不住摇头,“我只看到过有人费了大力气去驾驭千里马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费了大力气去驾驭一只吸足油水的大耗子的。” “不说这大耗子不好驾驭,便是驾驭住了,从一只大耗子身上,又能得到什么呢?”王小花摊手,“什么都得不到,便是气急之下想吞了解恨……那耗子……啧啧,若不是那等快饿死之人,谁吃?再者,鼠疫可不是闹着玩的。您是大夫,当比我更明白耗子这等东西是不适合上食案的。” 日光下,黄汤的面色一片腊黄,手也仿佛黏在手边那只空空如也的鸟笼之上了一般,久久未曾动一下。 “至于什么人会同这耗子为伍……自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了。”王小花神情淡淡的说道,“那戴面纱的女人既毁了脸,没了做雀儿的用处,怎的眼下还活着?她周围那些人留着她做什么用的?” 黄汤动了动唇,许久之后,才道:“……推出去垫背挡灾当替身正合适。” “那些人……也是耗子。”摇了摇头之后,黄汤唏嘘了一声,想到那群人,笑了,面上满是自嘲之色,“他们的东西……也是偷来的,既是偷来的,不是自己的,自是不心疼了。”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虽说一把年岁了,可自己这双手却是一向爱护的极好的,就似那低头认真看着自己双手的王小花一般。 一技谋生之人自是舍不得放弃自己求生的饭碗的,更是拼了命的要保护住自己的饭碗,不肯随意丢弃的。 哪怕用那甜入心扉,层层不断的蜜糖来换,都是不肯松手的。谁知道融化了那层层不断的蜜糖之后,最后剩余的会是什么? 君不见,那在砒霜外裹上无数蜜糖害人之人世间到处都是。甚至那最后,蜜糖与砒霜早已混成了一体,成了那真正的,带着‘甜’味的毒药了。 他也走小道,不走正道,可剥开层层甜砒霜的外衣之后,自己这傍身之技终究还在,他……还是个大夫。那些所谓的小道,都是基于他——这个长安城里最有名望的大夫而走出来的。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穿着一双鞋走入小道。初时以为周围都是同自己一般的人,可低头看向地面之后,才发现周围那么多人,瞧着花团锦簇,繁华的很,可满地站着的皆是那赤着的双脚,便 见不到几双穿着的鞋子。 “瞧着神神叨叨、高深莫测,满口大道理,甚至三言两语之下便忽悠的不少人将她当成了人生路上那最重要的师者,”王小花瞥了瞥嘴角,“可那些话,都是骗人的。” 黄汤点头,想到露娘对自己说起的她闲着无聊时逗弄梁衍之事,梁衍不也听罢之后感动肺腑,将她看成了那明明有惊人才华却因出身低微,无法施展的奇女子? “好个擅为自己贴金的嘴!”黄汤唏嘘道,“露娘她……什么都没有。” 这么多年,甚至直至如今,露娘在做的依旧是在那迷途巷的屋宅里混吃等死。 可笑就是这般的人,却因着自己那心怀的鬼胎成了那什么‘花魁娘子’‘奇女子’,甚至绑着自己,还有同杨氏这等狠戾之人碰一碰的机会。 “所以说,她偷了你家的香火供奉啊!”王小花指着黄汤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串笑了,“看!白毛老鼠精是不是偷了你这佛祖的香油?” 一句话惊的黄汤在那么大的日头之下依旧冷的打了个寒颤。 “那直至现在,坊间依旧在传的刘家村的金身狐仙厉害,你家这供奉的白毛老鼠精也一样不遑多让。”王小花叹了口气,说道,“我初进长安便知道这长安城里藏龙卧虎,厉害之人不少。却不想挡在这龙虎之辈前头的竟是一群山精野怪,这些手腕真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小道之上的都是想占旁人便宜的骗子,既都是骗子,那自是穿了鞋的就成了肥羊了。”王小花笑着瞥了眼黄汤,“老大夫这穿了鞋的骗子昔日这般无往不利正是因为走的不是小道,是外头人来人往,寻常人走的大街啊!” 黄汤面色平静的听着耳畔的王小花在笑说着那些事,眼里的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是怅然的看着面前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对着自己这须发皆白,年岁已活了几个她,真正‘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多的老人家重新‘教’起了那些为人处事之道。 明明这些为人处事之道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年少时早已背的滚瓜烂熟了,甚至教导子侄时也是这么教的,却偏偏自己这个‘师者’好似一下子不会了,不懂了一般。 那些他教给子侄的道理,他自己却早已在那无数次从河边走过而不湿鞋的举动中不再相信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黄汤念了这一句诗之后,却没说出那本该有的后半句‘浅草才能没马蹄’,而是喃喃道,“迷途巷里人迷途。” “坊间那猴子 打妖怪故事中那无底洞全名好似就叫做‘陷空山无底洞’,真是好话本啊!”王小花说着,转头看向黄汤,话题一转,提起了自己的过往,“实不相瞒,这些年我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上头压着的那只老虎……唔,那将军真是半点空闲不给我,使得我便连那看话本的功夫都没有。” “所以除了近些时日有些闲工夫叫我看了不少新的话本之外,我这些年翻的最多的,也只有那本从戏班子里带出来的猴子打妖怪的话本了。”王小花说道,“我这些年只看过这一本坊间流传最广的话本,越看越发现这话本写的真好!” “迷途难返陷空山。”黄汤喃喃道,“‘陷空山无底洞’,这名字取得真好!” “这话本好深的道行,我到现在都不曾完全看懂。常看常新,总能悟出些不同的东西来。”王小花说到这里,低头耷拉下了脑袋,面上露出一丝怅然之色,“实不相瞒,我都有些想念班主了。” “老大夫不知道,我们那个戏班子穷得很,所有杂事都是班主同我们一起做的。”王小花看了眼黄汤,同他如那难得一见的忘年交一般说起了自己的过往之事,“因为班主收了很多似我这般被不知什么人丢弃的孩子,这般被人丢弃的孩子自也交不出什么学戏的银钱来,戏班子没有这些学戏的银钱进项,所能靠的自也只有那唱戏挣得银钱了。” “大家总是吵吵嚷嚷的,又都是穷孩子过来的,从小受过挨饿的苦楚,自是没有哪个人出手大方的,都抠抠索索,小气得很。可若说坏的话,却也没有找到那什么真正的,伤到人的坏。”王小花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以为我会这般跟着戏班子过上一辈子的。” 瞥了眼王小花那张脸,黄汤摇头:“你这般模样……待年岁大了,迟早会被人用各种法子买走的。”一个戏班主人微言轻,这世间有太多人是他得罪不起的。 王小花点头:“被卖给将军之后,便有人在我耳边说了很多班主见利忘义的坏话,说他为了钱把我卖了。”王小花说着摸了摸那个扁扁的荷包,“这话其实也没说错,他确实是为了钱把我卖了,且卖了之后还同我算了算账,扣除了我这些年的吃喝费用之后,将剩下的那一点还给我了。这钱虽然不多,可他确实没有占我的便宜。” “这些钱留着让他再收一个旁的,寻常的孩子也好。”王小花说道,“我有老天爷赏的饭碗,却不是什么人都有老天爷照顾的。班主愿意照顾,给他们一口饭吃,能养活自己自是好的。” “临离开前,他把这本话本子留给了我,说 这将军看着好生厉害,他看到时,腿都直打哆嗦。本想从戏班里挑件武器送我防身的,可想来想去什么武器都是打不过这百战百胜的活阎王的,于是想了想,便把这本话本子留给了我。”王小花笑着说道,“他说他听那些读书人说这话本子传闻其实是前朝一个很厉害的大人写的,只是假借了那个姓吴的作者的笔名。所以那作者笔名才会叫那个名字——吾承恩。他是没有本事教我什么了,可传闻那很厉害的大人的官阶好似跟这活阎王差不多,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如此,既是旗鼓相当的对手,那就谁也不输谁,我若是学懂了,便也不会吃亏了。” 黄汤看着女孩子起身打开那装衣裳的箱笼。 箱笼不大,里头的东西也只装了一半,想起这宅子的上一个租客——露娘,且不说对这只供一人租住的宅子腹诽颇多什么的了,就说那装衣裳的箱笼,掰着手指数数,露娘所拥有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这一幕,黄汤只觉眼眶一热,忽地想流泪:鱼目当真会被当成珍珠吗?差距如此之大,就算是瞎子,上手一摸,甚至设身处地的感受一番两人做的事,便知道哪个是鱼目,哪个是珍珠了。 难怪一方要用那无数的胭脂水粉,精巧高妙的点妆技艺外加那些神神叨叨的吹捧手段加身才能蹭得上这‘第一美人’的名头,而另一方,什么都不用做,那‘第一美人’的名头便自会贴上来。 想到那战场上的活阎王特意来信告知他女孩子的消息背后的用意……黄汤动了动唇,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实话:“田家老大……真是精明啊!哪可能被人占了便宜?他占旁人便宜还差不多!” 活到他这年岁,有些事当然看得懂,也明白活阎王这些举动的意思了。 女孩子从那箱笼的底下将那裹着一层层厚布的话本子拿了出来,打开那裹在话本子外头的厚布,却见那话本子虽然封皮什么的完好无损,可从那翻阅过不知多少遍,那纸张瞧着甚至都有些翻的软烂了的模样,足可见翻阅之人虽是尽力珍惜了,却到底难掩那岁月划过的痕迹。 看着女孩子如此珍视的抱起那本话本子,快步走了几步,走到自己面前,放了下来,黄汤想到她先时说过的那些话——‘班主听说这话本传闻是个很厉害的大人写的’,忍不住笑了起来:“捕风捉影的传闻也能当真吗?哪里来的证据?” “没有证据。”女孩子听到这话也笑了,“只是传闻。可于班主而言,这却是一个寻常百姓所能想到的,能给予我的,不让我吃亏的唯一一 样趁手的工具了。毕竟,买走我的是将军,能在将军面前不吃亏的,自也只有同他实力相当的对手。而那些同将军实力相当的大人们……离我等寻常百姓委实太远了。” 那些大族不世传的教导又怎么可能轻易显露于人前?更不可能将大族传承多年的教导给予面前这个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女!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叹了口气。 “你那班主……也算尽力了。”神情复杂的看着那本坊间几乎没几个人不知道的话本子,黄汤说道,“不管怎的说,那心总是好的。” 女孩子笑了笑,抱着怀里的话本子说道:“也不止是心好,有时,这话本子确实是教了我一些东西的。譬如那陷空山无底洞的白毛老鼠精。” 这话一出,黄汤脸色微变,不过怔了怔之后,又道:“只是个巧合,不过,这确实是本不错的话本!” “若不好,也不会流传的那么广了。”女孩子说着,珍视的抚上手里的话本,“或许几百年、上千年以后还能传颂不止呢!” “那是大家在看猴子打妖怪的故事。”虽是知晓自己被女孩子牵着鼻子走了,想努力将话题掰扯回来,可黄汤还是忍不住再次回了她一句,而后伸手做了个手势,“行了,这话本子的故事就不要讲了!讲露娘,讲在你看来,老夫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境才是最重要的。” “这取决于在老大夫眼里什么才叫困境。”王小花摊手,对面前的黄汤说道,“就似露娘与那花魁娘子手头有的那些银钱,在我和那位温娘子看来足够了,可于她们而言却是远远不够一般!” “老大夫想要解决的是什么困境?是杀了露娘泄愤吗?如此的话,老大夫你什么都不消做,只消将露娘推给杨氏,而后冷眼旁观,那杨氏自会解决露娘的。”王小花说道。 “可她会试图拉我下水,要我陪她一起死。”黄汤蹙起了眉头,眯眼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反问道,“这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女孩子点头,看向黄汤,不软不硬的将话茬顶了回去,“可老大夫若是只想将此事止步于此,立时抽身的话也不是不可。”女孩子说道,“面对杨氏,露娘能拖你下水的法子就摆在那里,无外乎向杨氏透露你做了什么罢了。老大夫若是先露娘一步主动告知杨氏,露娘定是会死的,且还不会牵连老大夫你的。” “这样一来,露娘倒是解决了,可那杨氏又要怎么解决?”黄汤眉头拧起,“走了个露娘,来了个杨氏,老夫不还是要受制于人?” “原来老大夫能 接受的结局要么便是同露娘一道赢,依旧‘维持着那表面的和谐’,不撕破脸;要么便灭了露娘的口,且还要她不发出一丁点声音?”王小花笑着看向黄汤,“老大夫,你想要的有点多啊!”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 第七百二十六章 槐叶冷淘(五) “可是老大夫,话本子里那陷空山无底洞的入口是设在哪里的,你可还记得?”王小花手搭在那本摩挲了多年的话本子上轻轻叹了口气,“洞口在地面之上,落进去人是往下掉的。您说这么个洞,想要爬出来还能怎么爬?” “一不留神落到这洞里,自是莫想着往下,还是往上,亦或者停在那洞中间不动了。”王小花说道,“话本子 而这一次,是众神之花最后一次绽放,“虚神界”最终的开启,也许会不同,谁也无法预料。 修复好后,金光并没有撤出,它进入经脉、进入魂海,在里面随着灵力、精神力运转着,慢慢的与她融为一体。 只是又往下沉了沉,手里捏着一个什么东西,朝着一个方位扔了过去。 “这个你就要问雪柔了,哈哈哈!”童业青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并没有多说。 尹管家虽然不入社会好多年,但人脉资源还在,也比她见多识广。先问下他的想法,没准能通过尹管家的关系网,探知到一些隐藏在暗处的事情。 吊炸天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如果房宿再往下面压着,那么吊炸天肯定就是变成无吊天。 林凤不好不看家主的脸色,也只能掐着腰背过身去,独自在那里忍气吞声。 谭凌一拳砸平山峰,毁灭智能生命体后,在这里露出一颗核心元晶,核心元晶属于一位绝巅灵圣,沾染着血迹,至今未干涸,灵圣的星辰丹被机甲战神们改造成了核心元晶,成为智能生命体的能量供应来源。 这一场景直接把大金牙和彭峰吓了一跳,之前他们也是翻腾了不少出土的东西,从来都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额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是致死伤,血迹干涸,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天还未亮,风在黑夜里刮的正响,参天巨树枯黄枝叶簌簌,格外瘆人。 这男人,永远不知道自己偶尔笑一下有多勾人,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也不为过。 忍界内部的自然能量,和太阳周边的自然能量相比也顶多只有百万分之一。 炼器需要神识高度集中,且十分耗费灵力与体力,这次要炼制的又是从来没炼过的魔耀石,慕容薰跃跃欲试,以神识控制天雷火,将材料投入器炉。 他还朝阿宁的方向瞥了一眼,此时后者还躺在睡袋之中一动不动,还没有醒来。 “你这混蛋,真的以为我不敢动手吗?”弥彦一边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说道。 没有得到戈意授意 ,血影就这么把脸贴在地上,嘴唇开合间甚至都沾上了不少泥土。 “我赌此人坚持不了三个回合,必定败北!”有人坚信不疑的道,见识过顾木海剑意恐怖的人亦是认可的点头。 “当今皇上是我皇叔,与我父王为同父异母的兄弟,家中还有两位兄长,分别掌管白虎、朱雀两军!”皇甫凌天开始交代底细。 如果量足的话,大概相当于8g速度吧,瞬间会看到鬼怪被气化。 “人工降雨计划已经开始了,而且开始了不知道多少天了,阻止是绝对阻止不了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想办法把祖地内的所有人都逼出来,这样巫天仇自己就会想办法灭掉所有动植物和海洋生物!”叶欢说道。 “冉冉,我听说今天放学后,36班全班会一起去一家轰趴馆,唐秋娅请客。”江冉冉的跟班道。 第七百二十七章 槐叶冷淘(六) 不管如何,既是想用这老大夫的天赐饭碗了,王小花自是要劝诫起这老大夫了。 那些同温明棠在茶楼里感慨的因果账,她不介意再同面前的老大夫说上一说的。既连温小娘子这等人都能说服,更别提面前的老大夫了。 想到那茶楼里温小娘子慧眼如炬的点破她是个比露娘她们更厉害的笼中雀,王小花笑了笑,露娘那舌灿如莲 如果不是妖火空间里面的斗气不足以提供他晋级到六星斗圣,他早就突破了。 萧晨跟着顾凌天逃出来以后看着净莲妖火出世引起的反应不由得震撼道。 “芈士究竟是何来历?要知道,我就算是面对佛祖、混沌,都没有这种感觉。”霍胎仙心中升起疑惑。 只是这个哭泣声很微弱,当江童仔细去聆听的时候,它又消失了,就彷佛刚才出现的只不过是幻听而已。 纪琬上午除了开拖拉机就是在田里帮着二哥一起插秧,这个插秧一上午,老腰都能断,果然农民也不是谁都可以干的。 “章威你这个日子真是舒坦,还有吊扇呐?上次咋没看见?”纪琬一脸笑意的走了进去,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不再逗留,他化为一道流光,急速飞回进入梦幻空间的位置,打开出口离开了这里。 地面回应着它的出现,一片片尘土接连飞向天空,如同一波波浪潮,大楼也相继倒塌。 灵魂念头高速旋转,其中的灵感在从中碰撞,闪现出刺自的火光。 “带上佛宝,去东海之滨,相助佛祖一臂之力。”八位神僧说完话,人已经化作虹光远去。 “记不住!”郭念菲抬起右臂直接挥拳打了过去,这么近的距离侯月根本反应不过来,一拳重击在侯月的胸膛,随着就是横踢在侯月的肚子,但是侯月根本没有动弹,直接进行反击挥拳打在郭念菲的脸上两人再次开始肉搏。 听闻后,孤落心中一凛。以他目前的境遇,但凡事物没用超出乾老所能感知理解的,既然师傅都断定有问题,他就不能轻视之。 柳辰阳讪讪的笑着。想起临走时警告江浩,若是走漏半句风声,家业便改姓柳时的后怕模样,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张疾风手中并没有望远镜,所以不清楚道观内的形势,只好在一旁问道。 众位将领听完,脸上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董卓,又不敢真的上前来。 两人向店老板要了几瓶酒,又随便点了几个菜。就这样边吃边喝,聊了起来。 “其实不简单,要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要准确掌握对手的心里,以及准确的预算,再加上敏捷的身手,才会有一半的把握”子翔说到。 大屠杀的血腥,使得疯狂的行风军团异常亢奋。四个中队的猎犬像有了人的智慧一样,对巨门和武曲视而不见,只是四散跑开。 “就是他了?看起来,好弱!”华峰扫了一眼身下的杀阵空间,目光汇聚在君寒身上,露出浓郁的不屑之意。 毕竟他不可能让那些桨帆船玩拖网捕鱼,刺网是唯一符合标准的。 等到全部吻过一遍后,陈子昂带着满嘴的芳泽,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不过,最主要的时间还是花在学习上。研究之类的‘科研’工作,目前他不是太懂,缺少一个足以言传身教的导师教导他。虽然,他不缺少后续的知识,但是他缺少经验。 第七百二十八章 槐叶冷淘(七) 两人就这般相对而坐,沉默了半晌之后,还是黄汤先一步开口了:“医者不自医!见笑了!” “无妨!”王小花看着面前双目清明的陈年黄汤,认真的说道。 这一句“无妨”真是真心的不能再真心了,那些大道理当然是有用的,面前这老大夫显然也是真的听进去了。可有些人即便当真将道理听进去了,做起事来却依旧还是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试问游侠盟那荆忌怎可能成为“铉金门”大弟子?”燕十三道。 龙桀看着天空上的蜜蜂无人机,它们的蜂刺子弹可以洞穿默的皮肤。 李梦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油灯,能在地底燃烧这么久还没有熄灭,那么就说明有通气的地方。 对于一些官员来讲,这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发言的机会,为此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季澜了然,季家最大的一块肉就是恒立银行了,老爷子当初将富源和茂生分出去,独独握住了恒立银行。 不久,在宋之云的鼓噪下,齐肃先是被退回北海,不多日,齐野派人用一杯毒酒毒死了齐肃。 这一起哄,周围的百姓虽然没喊出来,但表情也透露着认同,有些甚至还在憋笑。 当她看到那两个已经身受重伤的手下,也艰难的走出来的时候,她顿时一愣。 关蝶舞握紧了拳头,她决定忍,于是和队友提议尽量不要惹那支队伍,今年的比赛方式和以往不同,保命为先。 他现在这个样子喉咙里怕都是血,再躺下去,很容易呛到,呼吸不畅。 林天这么一解释,萧素就明白了,原来真的是那个剑仙老大从修真界找过来了,而且他的目标就是林天。 张烨看着南方,便动身朝着南方奔驰而去,一路上只能看到一道金色的闪光在树林中穿梭。 我顿时不淡定了,丫丫的腿儿,轮转王该不会是装比激动的脑子糊涂了,真要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 梦无双喃喃自语之后,十分无奈的带着侍从再次飞向了昆仑虚的方向。 因而现在这个被城固至尊控制了的人就有意的向宗万山靠近,力求花种分身一个剥离就能落到他的身上。 虽然飞释在这人刀术中看到了云隐村刀术的一些基本功,但也从他的刀术中看到了其他隐村的刀术。 旋即带土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是第一次,感觉张烨竟然是如此帅气,如果放在后世,那绝对是一个狂热追星族。 说话间,赤日学院一 方除了江景以外的其他四人扭动着脖子和手腕,开始慢慢向场中‘逼’近。 “那这不就是扫把星命吗?”我皱了皱眉,这不就等同于走到哪死到哪吗? “哟,这不是咱学校的风云人物陈风吗?”带头的那个家伙开口笑道,声音有点像是公鸭子叫。 从古籍上看到,萧天了解到狮龙兽属于青铜级魔兽,头上的三只眼睛可以看出他人内心不轨之意,若真是如此,这狮龙兽简直就是看门的不二人选,远远看去。 若感情上的事情真的要以时间来相论,这个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感情。 “寒儿,这可是二伯珍藏的雨前龙井,尝尝,味道如何?”等茶叶泡好之后,叶岳亲自为叶寒倒上一杯,两人品着茶,这才开始进入了正题。 萧鹏还想开口再说什么,苏穆芸却是连让他说话的机会都不留,只是微微抬起了几分下颌,在她的脸上,有着睥睨众生一般的高傲和坚定。让底下的将士都只觉得看着她便能倒吸上一口凉气来。 第七百二十九章 槐叶冷淘(八) “其实不止是泄密这种事,连那救人……亦一样。”王小花同黄汤相对而坐,如同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忘年交一般说着话,“雪中送炭总是比起锦上添花更值钱的。”说到这里,女孩子的目光落到了一旁扁扁的荷包之上。 她眼下缺钱,所以对面前这老黄牛自然珍视,若是有朝一日不再缺钱了,自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关切他,希望他能活 按理说以他们这么大的势力,一般的势力很少能斗得过他们的,但让仇辰头疼的是,跟他们夺取煤矿的,是多个势力,而且他们是联合起来一起对抗炎城的,所以炎城也只能向元国求援了。 因为现在李莎是在燕京的,自己肯定是去不了,所以现在就是问着尚芷茜了。 “林叔,你觉得我能……”赵靖宇也忘了眼那最高的殿堂,强自按压下的那股躁动,努力维持的镇定表情便显得有些扭曲。 严颜无奈,只好趁刘勋战尚未恢复清醒,掩军杀过去,打了袁军一个措手不及,将刘勋杀退数里。 甚至现在李莎这都可以想象到,可能等着事情真的发生了之后,这个姜世斓会把一切责任,都是推在了她的身上的。 白开和马善初也依次从秦一恒手里接了羊粪球,看表情都不太好受。 王崇阳立刻让周雅琪把手机拿出来,调到微信的扫一扫功能,对着生锈铁剑扫了一下。 要知道国公府除了国公爷还在朝野,余下的不过是糊口度日罢了,子嗣也未有高位,一个空壳子的爵位算什么? 对于徐庶的担忧,刘烨显得非常的洒脱,他觉得,现在就把曹操,当做假想敌来对待的话,有些为时过早了,正如他所言,以后的路会是如何的,谁会知道呢。 男人接过钱,再次揣进裤兜,半点不害臊,他抬手吸了口烟,然后朝旁边挪了挪,手却依旧撑在门框上。 其他势力一些零零散散的人,他们并不知道凰无夜的底细,这不被忽悠了。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苏珂有些日子没见的秦霜儿。说没见也好像不对,过年时进宫,他还和秦霜儿见了一面。只是二人来去匆匆,谁也没有顾得上说一句话。 大家也都知道来了一位照片的师傅要给大家照相,全都回屋换上了自己最漂亮合身的衣服。 有了凰无夜的加入,整支队伍都送可以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了。 凤清瑶怒气不减反增,一个用力挣脱他的桎梏,脚尖踩住剑身向上一甩,剑又重新回到自己手中,再次对 着他胸口刺杀过来。 上次,有一个男明星对季子辞说话的语气不好,季子辞就直接动手把那个男明星打了一顿,脸差点都打歪了。 此时,夏启微微低头,注视着李灵,眼中平静,好似他们这般牵手只是寻常。 刚刚一直忍着没有去打扰她,刚刚看到她神色焦急地跑出去的时候,他在露台上便看到她在看到他车的时候,明显放松下来的身体。 “所以说,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两个,而且,这还只是个尝试。”盛世说道。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往嘴里送了一口粥、还有咬了一口我教会统管婆子而做出来的可口蛋饼,自个儿香喷喷的嚼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孙昊一阵狂笑,然后突然猛的冲向陈锋。 大院中,有些丫鬟瞅见了这一幕,都强忍着笑意,低着头向外面走去。 第七百三十章 槐叶冷淘(九) 那些露娘真正藏起来的杀手锏,埋在心里的真正心思就这般在女孩子三言两语的对谈中被尽数扯开,暴露于人前。 黄汤动了动唇,本能的想反驳两句,努力找出女孩子话语中的破绽,却惊讶的发现女孩子说的这个办法就是露娘此时所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了。 想起女孩子先时说的,她总是习惯了考虑最坏的情况,这个法子……自也是考虑到了露娘最聪明的情况了。 “我不知道露娘是不是能聪明到这一步的笼中雀儿,”王小花看向黄汤手边空空如也的鸟笼,笑了,“不过不妨事,她便是没那么聪明,我等也能教她那么聪明的。” “老大夫可以去寻露娘,主动告知她老大夫你不准备插手了,让她自己动手,若是她想不到,便直接将她所能用到的这个最好的法子告诉她,也不怕将本事教给她之后,她变聪明了。你只需明确的告诉她你不会插手。让她自己拿着那杨氏的引子去同郭大老爷合计一番,有郭大老爷这个帮手在,她若是运气好的话,未必没有成事的机会。”王小花说到这里,笑了,“明明是做的一本万利的生意,她事成之后既能占得那么大的便宜,没道理这最大的风险她自己不担,而让旁人——譬如老大夫你来担的。” “谁得最大的便宜,谁便来承担这风险。这是古往今来皆天经地义之事,所以对付杨氏之事,请她自己上,你告诉她你绝对不会下场的,要么便等下去,干等着,等到你二人双方有一方老死好了。”王小花说到这里,伸手拍了拍案几,好似当真被露娘这般的占便宜之举惹怒了,到底年纪还小,路遇这等欺负老人的不平之事,也是真的会动怒,“你大可态度强硬的告诉她,你接济了她这么多年,不是让她当真骑到你头上,把你当工具的,你不是什么善人!你只是老了,不是死了,让她露娘别想着欺负老人家!” “本该如此啊!我接济她本就是要好处的。”黄汤想到方才那一口痰,自嘲的笑了起来,“老夫先时还真是痰迷心窍了,那被露娘引着的鬼胎吐出来之后一下子清醒了。” “老夫把话说的这般明白之后,她自是只能下场了。不管这法子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我等告诉她的,最终……她定会选这个法子的。”黄汤笑着说道,“当然有更好的法子了,可更好的法子——老夫替她打头阵这个法子被老夫堵死了,她自是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去同郭大老爷合计一番了。” “因为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没得选。”王小花平静的说道,“老大夫你直接开口打破了她的幻想,破了她的左右骑墙同犹豫,打破了她等着的你先出招的希望,如此……自也只能选同郭大老爷合作这一条路了。” 看着面前黄汤面上露出的愈发惊诧之色,王小花在他开口试图用那些‘夸赞人’的黄汤水将她也灌糊涂之时,主动开口拒绝了这碗递过来的黄汤水,声音清冷的说道:“这些……都是同将军学的,我也只不过学了几分皮毛而已。” 她看着将军每每都会这般将对手高看至最高的境地,而后半点不介意的主动告知对方,最终对方定是没得选,主动往下跳入那个将军早早设下的埋伏。 “所以,如何能保证自己百战百胜做那常胜将军?”王小花将这些多年领悟得来的东西教给面前的黄汤,“高看对手,将对手拔高至最厉害的境地,即便是对手最厉害的境况之下依旧不如你,如此……自然便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将了。” 所以,她一点都不介意将那露娘考虑至最厉害的地步,而后轻而易举的将她那些招数本事都纳入眼皮子底下认真看着,当然,对面前这碗稀里糊涂的黄汤水,她亦同样如此。 所以才这般大方的将她从将军那里学来的本事告诉面前的黄汤,因为于她而言……告诉黄汤,不要紧。 至于面对什么人时才是要紧的,不能说的?其实只一个照面,她便已然清楚了。在那位温小娘子面前,她便不会说这些话。 说出‘同将军学的’这些话时,王小花依旧神情平静,因为这话是真的。看着黄汤眯起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叹了一声:“这田家老大啊!啧,果然不逊田家老二半分!” 这话一出,王小花便知自己祸水东引的这些话有用处了,谁说祸水东引的话就定是带着那难言的蛊惑之意说出的幽幽假话?似露娘,似那戴面纱的女人那等将‘蛊惑’二字纹在脑门上吗? 最有用处的祸水东引永远是真话,同时真话自也永远是最真挚的。 所以她没有说半分假话,只是有些话没有说而已。譬如,她同老虎共生了这么多年,这些本事她也学会了。 对外露出的本事总是要留下几分余地的,露娘都知晓不轻易将看家本领显露于人前,而将那些不甚重要的假本事挡在面前,虚晃一招,她自然也懂。 “对手想到的,他考虑到了,对手没想到的,他也考虑到了,如此……不就是他本就比对手更厉害?”黄汤唏嘘了片刻之后,转向王小花,问了起来,“既然本就更厉害,他自然是能赢过对手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是不奇怪啊!”王小花点头,说道,“那虚无缥缈的,飘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持续不了多久便会不见了,而那真正的高楼,若是垒的严实的话,是经历的起几百年甚至千年的风吹雨打的。” “如此……大道至简!将军能赢自是因为本就比对手厉害;而露娘……若不是老大夫你心怀鬼胎,痰迷心窍,又怎么可能反过来将老大夫你拿捏了?不一直都应该如此,她被你拿捏才是?”王小花说道,“其实若是露娘这等半点那切切实实的根基都没有,成日混吃等死,手头没有半点技艺傍身之人周围环绕之人若是无人心怀鬼胎的话,她这般的……怕是连她一直瞧不上的那坐在巷子口纳鞋底的妇人都比不上的。” 想到那迷途巷口纳鞋底的妇人们,再一想若是那妇人家里的汉子是个老实的……好似确实是见到露娘便会主动绕道走,不给露娘一丁点沾上自己的机会的。如此……露娘她怕是只能去乞讨了。 饥一顿饱一顿的乞儿自是比不上那坐在巷口纳鞋底,还能吃饱穿暖的妇人们的。 “老大夫且记好了,露娘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老大夫你好歹还有一技傍身,脚下是有东西垫着,撑着的,自是比那脚下什么东西都没有的露娘厉害多了。”看着黄汤起身,即将前往迷途巷时,王小花叮嘱黄汤,“老大夫收了鬼胎,那露娘……自是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 一阵宾主尽欢的相谈过后,黄汤满意的离开了。 目送着那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老大夫离开,直至那老大夫的背影行至巷角,一记转身,彻底消失不见时,女孩子方才转身回了宅子,而后落下了门闩。 三步并作两步的快步走到案几旁坐了下来,伸手,一手搭上自己的脉搏,一手自荷包中拿出一张纸,蘸了蘸那被黄汤泼翻在案几上的酸梅饮子汤汁,看着那纸由原本酸梅饮子的红褐色转成墨黑时,女孩子叹了口气,说道:“果然!” 她同老虎共生多年,学到了不少老虎的本事,可方才那离开的,看起来好不可怜的老黄牛般的老大夫亦同样是同耗子精共生多年的。 既如此,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这老大夫当然也会用。 这老黄牛当然可以一边被耗子精欺负着哭嚎可怜,一边又对帮自己解决了麻烦之人下手的。 毕竟,这老黄牛自己都说了——“想同将军换一换”,既是想同将军换一换了,那这老黄牛想做的必然是将她王小花弄去代替露娘的位子。这般的话,这糊涂老黄牛原先对露娘做的拿捏露娘之事必然也会对她做一遍。 方才这老黄牛看起来被欺负的好不可怜,却只说露娘知道了他的秘密,将他拿捏住了,而全然不讲自己是如何拿捏露娘的。想起那脱口而出的‘断人手脚,毒哑人口’,这个没什么仁心的老大夫对自己这天赐的饭碗是利用再加上那一口痰的畏惧居多,如此的大夫……当然是不介意用老天赋予的天赋来害人的了,毕竟他自己都亲口说出来了。 揉了揉眉心,女孩子眼底闪过一丝疲色——同这等人打交道真是累啊! 果然,即便离开了将军,来了长安还是依旧逃不开那各种暗害的手段,还好……她提前做了准备。 若是这般轻易便在老大夫哭嚎的可怜声中卸了防备,甚至在这老大夫一句又一句的夸赞声中,沾了那黄汤水,也跟着糊涂了,自己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这陈年黄汤再如何痰迷心窍,糊涂了,被耗子精趁虚而入可怜了,有些本能却是融入骨子里的。 这般厉害的天赋,遇上这毫无仁心的老大夫自会被做成各种各样的‘砒霜毒药’了。 “真就没一个好东西!”嘀咕了一声,摸着那扁扁的荷包,王小花叹了口气,“果然那慈幼堂的银钱也是不好领的。” 虽然这老大夫开口提及了慈幼堂的银钱,示意她去领,可她却并没有立刻去取的打算,因为,她见过温小娘子了。 “说实话,我实在是讨厌极了同这等人打交道的,堂堂正正不好吗?”王小花摇了摇头,唏嘘不已,“直接去慈幼堂领钱这条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走的好!” 毕竟先前走这条路的是那戴面纱的女人、露娘以及宫里的花魁娘子。正经人谁钻耗子洞领钱啊! 要知道即便不是耗子洞里领到的钱,是老虎窝里拿到的,也不容易拿住呢! “这些人真是烦死了!”王小花嘀咕着,目光瞥向自己一旁的画稿,“于我而言,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靠谱些!” 她既然教老大夫忍了,没得自己忍不住的道理。 知行合一嘛!眼下这么个宅子住着,一个人刚刚好!有什么不能忍的? “将军也是真的坏啊,看似给了个机会,可这老大夫这里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谁敢碰?”王小花失笑,“我还是等温小娘子来的好!至于那慈幼堂的银钱……兴许眼下不取,再之后……那慈幼堂耗子洞被官府端了就没有了!不过不要紧,人嘛,总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的,左右我还有温小娘子那里的消息银钱呢!” “画稿同消息银钱,这就是我最少能拿到的一笔银钱了,至于可有多的……看看再说吧!”女孩子算着那些抠抠索索的银钱账,轻舒了口气,抬头四顾这座四四方方的小宅子,“这宅子也是我花了钱租的,当然,那人情费用便都在今日这一番提点里了。不过这老黄牛若是依旧不死心,心怀鬼胎的,那我不介意多收些银钱的。” 赌是不赌,不赌是赌。她如今在做的也是这件事。若是老黄牛允她的慈幼堂的那笔银钱账不乱动,说了给她就是给她,不做任何手脚,最后慈幼堂被官府端了,那本就不存在的露娘姑母的账自是成了个虚假的空账,到最后定是充了公了。如此,她王小花若是不去取钱,往后定也是拿不到银钱的。 可若是老黄牛依旧心怀鬼胎,允她的银钱动了手脚,想着拿捏她……那法子无外乎将她同他们绑到一条船上,似对露娘以及那宫里的花魁娘子一般,多个她王小花的姑母或者姨母什么的账。 她若是前去拿了那笔钱,便同露娘她们一般,同慈幼堂绑在一起了。 那慈幼堂的账……哪里经得起推敲的?一旦被官府查了,那些黑账……自会将从慈幼堂领过大笔银钱之人一道拖下水的。 这些从慈幼堂领过大笔银钱之人哪里说得清这些钱是自哪里来的?到时候越查越深,谁领过银钱自也被绑在上头说不清了,这么大笔来路不明的银钱,总要有人来负责的。 这负责之人……自是从领过银钱好处之人里头找了。 至于其中的道理……多简单啊!若不是自己的银钱,谁高兴费心费力的折腾这么多账的?这慈幼堂银钱的真正主人,定是这些人!如此……大笔银钱来路不明,当然要交待清楚了。 所以,她王小花既然已经见过温小娘子了,这慈幼堂的钱自不可能自己去取的。 可一旦经由官府查抄,那些去世之人——温家女眷,还有王小花姑母什么的自是查不出什么来的,账摆在那里,人却没了。谁能证明这钱是去世之人心甘情愿给的?若是心甘情愿给的,那为何这些去世之人在世的亲属如王小花、温小娘子她们不知道? 所以,慈幼堂的事一旦去了官府,只要账目上有自家去世亲属的名字,自己却不知道,且还不曾领过银钱的自是都能去官府击鼓鸣冤,告慈幼堂谋财害命了。 那白纸黑字的账目是慈幼堂自己记下的,那钱……自也是自家去世亲属的了。只是那慈幼堂耗子洞既不是什么真正的行善之处,那些连她们这些在世亲属都不知道有的账自不可能是心甘情愿捐的了。 人生一张嘴,自是能同慈幼堂争一争了。那白纸黑字的账目写在那里,就是有这笔钱的。除非慈幼堂那些人能让死人复活,亲口证实这银钱是自己心甘情愿捐助的,不然,她们可要告慈幼堂谋财害命,并且追讨自家去世亲属的银钱了。 如此……看了眼那沾了酸梅饮子变黑的纸,王小花笑了:“老大夫若真动了手脚……我就不客气了!毕竟是从官府手里拿的银钱嘛!” 虽是笑,可语气中的感慨却是压都压不住的。这世间果然没有这般容易拿到的银钱啊!那稀里糊涂的老黄牛即便能牵回家了,要他不做半分手脚的吐钱也不容易呢! 所以,走在路上捡到牛这样的好运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压住的,这稀里糊涂的勤恳老黄牛心思多着呢! 第七百三十一章 槐叶冷淘(十) 那碗陈年黄汤水的心思确实不少,面对面前的露娘时也早已收了那副面对王小花时哭的好不可怜,被欺负狠了的老者模样。 那一口痰……会害到自己!这确实将陈年黄汤水吓到了不假。可即使憋着那口痰,被痰迷了心窍,他手里却依旧紧紧握着那拿捏露娘的把柄。 不比露娘那虚虚幻幻、神神叨叨的招数,他黄汤的招数是那么的朴实、无华却有用,即便痰迷了心窍,疯了,也依旧有用,依旧能用那把柄牵制露娘,逼得她不敢随意欺负他。除非,露娘不想活了。 所以,王小花那句“大道至简”的道理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看着在他面前,即便是在她迷途巷的耗子洞里也依旧不敢喝上一口茶的露娘,黄汤笑了笑:不湿鞋的在河边走了这么多年,总是有些本能和直觉在身上的。 身体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浑浑噩噩的,好似压不住露娘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件事,他……自会去寻能解决这些事之人——譬如那个王小花。 多聪明的女孩子啊!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顺带还让自己吐出了那口痰,清醒过来了。 这世间聪明人那么多,他这个不聪明之人能走的那么远,自是在于会用自己这天赋一技之长之上,能让聪明人为自己做事罢了。 只是,也是因为那女孩子太聪明了,他需要送些裹了蜜糖的砒霜过去了。 心思晃了一晃,黄汤的心思再度收拢回来,看着面前冷着脸的露娘那难看的脸色,越看越发满意:那些从王小花这等天生的聪明人那里学来的本事用来敲打露娘,简直再有用不过了! “老夫不可能下场的,”黄汤笑着说道,而后用不曾透露给王小花的那些喂给露娘的茶再次将露娘往悬崖边推了一把,“看老夫心情!若是高兴养着,逗弄着,便不动,你同老夫便等着看阎王爷先收了谁。若是不高兴的话……你懂得!”黄汤说到这里,下巴扬了扬,指向露娘面前的茶。 除了露娘原本想要换命的贪婪之外,他这里还有一把刀,能逼得露娘无法继续忍下去。 当然,同样一件事,自己想做,同被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做,那做事之人的面色自不可能一样的。 露娘抬眼瞥向黄汤,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老大夫,你何苦还要多做这一步?”说到这里,露娘瞥了眼自己面前的茶,“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我你有一把能捅向我的刀作甚?” “便是没有这一步,我也会做的。”露娘说到这里,笑了,看着黄汤,翘起的嘴角之上那嘲讽之意愈发明显,“真是画蛇添足!吃相弄的那般难看做什么?” 这话落入黄汤耳中,他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作为传话之人,他当然知晓自己传话之时藏起了王小花的存在,并没有告诉露娘这话是王小花教的。可露娘……就在这般不知道这话是王小花教的情况之下,说出了‘画蛇添足’四个字。黄汤抿了抿唇,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浓浓的不悦之感。一副画里头也只有那几个‘足’是他添的,露娘这话……就如同狠狠地甩了个巴掌到他脸上一般,火辣辣的让人生疼不已。 “对你这等人哪里用看什么吃相?”黄汤嗤笑了一声,想起这些年被露娘吃掉用掉的东西,环顾了一番四周,一张嘴,出口的话语更是不留半分情面,“对你这等混吃等死、投机取巧的小人哪里需要顾及吃相?” “我好歹还批了张人皮呢!”露娘看着面前的黄汤冷笑了起来,多年的耗子精自也不是好相与的,“老大夫这般……就不怕小人回来报仇?” “老夫对你客气,你这小人难道便会不欺负老夫了不成?”黄汤嗤笑着抬眼四顾周围的摆设,一出口,意有所指,“你这些年……过的不错啊!” 露娘当然清楚这宅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是怎么来的了,看着面前嗤笑的黄汤,也明白过来了:“我当怎么回事呢?原来是老大夫吐了我这里的迷魂汤,清醒过来,现在懊悔了啊!” “这等人,我见过不少。那些为色所迷的嫖客色令智昏之时,不说家里的东西了,就是让他将心掏出来他都肯,真真似条狗一般,让他往东不敢往西,让他去舔我扔在一旁的鞋子都肯!”露娘冷笑道,“可一旦怎么都得不了手,拿不回那投进去的好处,便恼羞成怒的急了,这愿意舔鞋的狗转眼就成疯狗了,不顾及半点吃相,发了狠的想要报复回来。老大夫,你眼下就同这等人没什么区别,难怪吃相那般难看呢!” 虽然早知道露娘这话是狡辩,可那些话语落入耳中,那火气却依旧压制不住的腾腾直往上窜。 不止知道道理与讲道理的知行合一鲜少有人能做到,似这般明明知道对方不安好心,故意狡辩,说的全是推卸责任的歪理,却依旧压抑不住内心怒火的亦同样多的是! 这便是小人了,你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知道她是故意作弄你,甚至知道她故意气你,可那心里的怒火却实在不是‘知道’二字就能压得住的。 想起先时吐出的那一口痰,黄汤攥紧了自己的双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有露娘这么个舌灿如莲花的笼中雀对比着,那个名唤王小花的女孩子简直再‘好’不过了!黄汤眼神闪了闪:可就是因为她好,他相中了想同田家老大换一换,所以才需要送些裹了蜜糖的砒霜过去。因为,他想把她当作自己人。 这般越想,那原先攥紧的双手便渐渐松开了。原本还需迫使方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可想着想着,竟是不需要了。 想到自己一闪而过的那些念头,又想起女孩子真诚关心自己身体的那些话语,黄汤眼神再次闪了闪:自己还真是小人啊! 既然自己也是小人,面对对面脸色难看的露娘,一瞬间好似也没那么生气了。 素日里披惯了那张虚伪的,仙风道骨的人皮,时间久了险些真把自己当成好人了! 既都是小人,有什么好生气的?目光落到面前的两杯茶上,再看露娘方才出口刺他的那些话——将他同那些色令智昏的舔狗做对比? 回忆了一番自己方才难看的吃相,黄汤笑了。 同是小人,自也不用戴什么面具了,能毫不顾及的以真面目示人自是浑身舒坦的。他笑着点头,坦言:“我确实是发了狠想报复回来,懊悔先时给你的银钱了又怎么样?” “你除了说两句含沙射影的谩骂还能如何?”黄汤指了指面前的茶杯,心里越发畅快,伪君子做久了到底不如真小人舒坦的,他反问面前的露娘,“你能奈我何?” “我不能如何。”露娘咬牙,看着面前的黄汤,说道,“只是看老大夫眼下露出的这张脸让我觉得真是难看呢!” “小人哪有不难看的?”黄汤半点不以为意,瞥了眼面前的露娘,“你那吹捧、造假出来的花魁当久了,真当自己是什么第一美人不成?” “若真是什么第一美人,何苦不敢见那郭家兄弟?还需要在这里故弄玄虚?”黄汤冷笑着看着面前的露娘,“真是大道至简啊!那遮遮掩掩不敢见人的,果然多半是虚的,假的。” “连郭家兄弟这等纨绔都不敢见,也只敢见个坏了的郭大老爷,哦,对了!还是在点了这药的情形之下的,”黄汤瞥了眼露娘手边的药包,嗤笑道,“这等有心无力,那心浮躁浪荡的很,身体却没个卵用的配你这见不得人的耗子精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你二人如此般配,我看那杨氏多半是抢不过你的了!”黄汤越说,那双眼越红,人也越兴奋,“她行事那般霸道,做事狠戾,半点不介意这夫君的死活,眼下却要被这根本瞧不起的不知死活的夫君戴上一顶绿帽子,还真是有趣啊!” 对面的露娘脸色一怔,看着面前双目赤红,难看本相尽显无疑的黄汤,不知怎的,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浮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手臂。 小人……也会起鸡皮疙瘩吗?这幅人皮同自己粘在了一起,那寻常人的惶惑、害怕与不安,她自也是有的。 只是这惶惑、害怕生出的鸡皮疙瘩当然不是为眼前难看本相尽显无疑的黄汤而生的,而是他那话,或者说是他即将出口的话,让她莫名的,有些害怕。 “虽然这夫君坏了,她也知道自己这坏了的夫君给自己戴不了什么真的绿帽子,连这顶绿帽子都是虚的,可偏偏这顶虚的绿帽子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实的。”黄汤拍着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了起来,“要不,主动戳破这绿帽子是虚的?可她站的那么高,既是弘农杨氏嫡长女,又是五姓女中最厉害、最有名望之一,那些撑起她能站的那么高的垫脚石如今却成了起火的柴堆,将她架在火上反复烘烤,下不来了!” “一旦戳破这绿帽子是虚的,这么多年经营所得便一朝坍塌,什么都没有了。”露娘倏地开口接了他的话,而后难得的对那看着花团锦簇、地位高到她这种人怎么够都够不上的杨氏露出了一丝怜悯之色,“瞧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那火烤在她自己身上。” “绿帽子这等东西啊……真是粒真正的老鼠屎!”黄汤笑着笑着,忽地将笑容一收,冷冷的说道,“站的越高,越有本事之人,越怕沾上这等东西!” “因为自己即便什么都未做错,一旦沾上这东西……便倒霉了。”黄汤摇了摇头,嗤笑道,“越有本事的,越怕莫名其妙沾上这个,而后……被人怜悯、同情,被坊间人当成谈资。那等越要面子的,越怕!因为这顶绿帽子踩的就是面子!不管他多大的面子,将绿帽子往上头轻轻一放,那面子……就塌了。” 看着黄汤边说,边将那案几上的甜糕一块一块的垒起,垒至最高处时,用手指轻轻一拨,而后那垒的高高的‘甜糕楼’一下子便塌了,那四方大小的甜糕散落在了整张案几上,甚至还有滚落至地面,落至泥里,再也不能吃了的那种。 黄汤指着那散落一地的甜糕对露娘说道:“那杨氏一旦被戴上绿帽子,就是这等境地。”他道,“可戳破绿帽子是虚的话……那么多年守着个坏了的郭大老爷,维持夫妻恩爱体面之事照旧会将她从原先的位子上推落下来。所以,这绿帽子不管是不是虚的,都会给她重重的来上一击!” “谁叫她站的那么高?哪里经得起郭大老爷胡来的?”黄汤摇了摇头,说道,“她是真的聪明,早早便想到了这一茬,所以有了孩子之后,便开始设计让郭大老爷坏了。也因此……这甜糕搭成的高楼才安稳了这么多年。” “你要是去咬郭大老爷那只饵,于杨氏而言,便是落入了‘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的境地了。”黄汤唏嘘道,“这同她喜欢不喜欢郭大老爷无关,于她这等女人而言,没有‘喜欢不喜欢’这等事,她关心的,只有自己站在那位子上会不会跌落。” “我若是她,也不肯跌落的,所以,不会戳破。”露娘脸色发白的开口,她接话道,“如此……她这落入‘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境地之人,不能戳破这顶虚无的绿帽子,便只能来堵我等的口了。” 这堵口,当然不会是不让人说话,将人毒哑这般简单了。人真想说话的话,自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尤其于杨氏这等聪明极了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她会灭口,杀掉所有知情之人。”露娘喃喃道,“她会杀了我的。” “你这话说的……好似杨氏先前就不准备杀你了一般。”黄汤摇头,“便是你再听话,助她求子成了,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她一样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但若是后者,于我而言,还有时间,至少她求来子之前,我不会死。”露娘瞥了眼黄汤,只觉得面前这张本就难看的脸看起来愈发的面目可憎了,她眼眶发红,“你在逼我!” “你我都是同样的人,就莫要摆出这幅可怜样了,你的眼泪可骗不到老夫!”黄汤对露娘那发红的眼眶视若未见,“你既要求子了,便是走了后面那条路。她要杀你不假,可同样的,解决她,杀了她,也一直都是你计划之中的事!” “既然你二人都是要杀了对方的,老夫也只是让你二人提前动手罢了,并没有做旁的什么事。”黄汤说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夫想做最后头的渔翁和黄雀,不想做这底下垫背的。”说到这里,他抬眼瞥向露娘,咧嘴一笑,毫不客气的说出了那句最难听的大实话,“对你这等耗子精……推出去垫背挡灾正合适!” 看着对面脸色惨白的露娘,黄汤笑了,心里也愈发畅快。 他确实如王小花说的那般什么都说了,因为即便他什么都说了,这露娘依旧没得选,只能乖乖听话。 可同样是什么都说了,他此时这般……竟不知为什么,有种那话本子里的反派之感。尤其对着面前脸色惨白的露娘,真就好似他做了什么逼人太甚之事一般,可他记得先时王小花说起那些让露娘没得选的话之时,他并没有察觉到这等‘逼人太甚’之感啊! 难道……还当真是因为他多添了那“一双足”的缘故? 黄汤摇了摇头,将那‘画蛇添足’的想法甩出脑外:问题不大的,不还同原来一样嘛! 或许是面前的露娘这耗子精实在太会伪装,摆出的样子太可怜了吧!都是假的!这耗子精休想骗到他!那么多年投进去的银钱定要吐出来还给他才是! “真是……疯狗!”对着面前的黄汤,露娘咬牙,这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间蹦出来的一般,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 第七百三十二章 槐叶冷淘(十一) “我是恶人不假,老大夫这般欺人太甚,连脸都不要了,也不怕多行不义必自毙?”露娘咬牙看向黄汤,“我等烟花娘子扯头花扯的再凶,甚至出口间尽是含沙射影的嘲讽同谩骂,见到对方时也知道喊一声‘姐姐妹妹’呢!老大夫如今真是……连我等那声‘姐姐妹妹’都没有了?” “这多喊一声‘姐姐妹妹’,你等难道就当真会照顾一番‘姐姐妹妹’不成?”黄汤看着咬牙切齿的露娘,心里越发舒畅,他拍了拍案几,震的那甜糕散落了一地,“没区别啊!” 对此,露娘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眼见露娘已落入哑口无言的境地了,黄汤心里畅快不已,先时面对露娘时燃起的怒火也在露娘的吃瘪愤怒中渐渐消散了,伸手覆上自己的胸口:啧!痰迷心窍可要不得啊! 他是个大夫,实在太清楚这一口痰的危害了!自是要疏通心神,不让自己憋屈,吃半点亏的。 当然,临起身前,黄汤还是不忘回头瞥了眼露娘,敲打道:“那郭大老爷……” “我知晓了。”露娘说着,不等黄汤说话,便主动摸上了面前的茶杯,“有老大夫这一口茶在,这最大的风险,直面杨氏之事自是我来担的。” 看着面前的老大夫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露娘冷哼了一声,就这般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被打发出去的梁衍坐着马车回来了,待经过露娘身边,看到那散落了整张案几的甜糕时不由一怔:“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一家甜糕?排了好久才买到的,贵的很,怎的散了?” “被一只疯狗碰散了。”露娘冷冷的回道,而后瞥了眼不住打量着案几上那两杯茶的梁衍,在他开口问话之前主动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把茶喝了!” 这茶……自是指的案几上的那一杯了。 虽是有些不明所以,梁衍还是照做了,伸手拿起那案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一杯茶水下肚之后,方才吐了吐舌头,有些懊悔方才喝的太快了:“好香啊!这是什么茶?” “那方才过来拜访的黄汤老大夫特意配的茶水,喝了……”看着案几上那两杯不断提醒着她,自己被黄汤手里那柄刀架着脖子的茶水,露娘笑了两声,说道,“喝了使人清醒明目,会让人变聪明呢!” 说到这里,露娘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些年我就喝了不少,确实也聪明了不少。尤其近些时日更是愈发聪明了!” 这话当然是真话了,也不是骗梁衍的。谁被刀架在脖子上顶着,生死面前走一遭会不’清醒‘的? “我这里既有迷魂汤,自然也有仙汤了。”露娘说着,拿起梁衍剩下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看着面上原本还带着几分疑虑的梁衍露出了然的神色来,露娘心中冷笑。 这屁用没有,又想的美的梁衍吃她的用她的,对她却也是带着提防之心的呢! 方才那一杯茶……若不是她也喝了,他怕是回头要疑神疑鬼的怀疑起她有没有下毒了。眼下看她也喝了,这悬起的心方才算是落入了肚子里。 毕竟她也喝了,且还是他挑剩下的一杯,人……总不会自己对自己下毒吧!若不然,那些权贵为何吃饭前要专程找人试菜? 看着舒了口气的梁衍,露娘面露讥讽之色:人当然不会自己对自己下毒了,却不妨碍旁人对自己下毒的,更不妨碍自己这本就有毒在身之人再多喝一杯的。 一口也是毒,一杯也是毒,那位长安城里最有名望的老大夫下得一手好毒,哪里会因为多喝一杯两杯的茶水而叫你毙命?那老大夫下毒……是喜欢让你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的,这般让你三更死拖不到五更的下毒手段,是也想当阎王爷呢! 当然,对面前的梁衍她本也是要下毒的,这里既有现成的,自也不用再出去多跑一趟,买毒药了。外头药铺里的毒药哪有这想当阎王爷的老大夫配的那般厉害的? 看着自觉喝了仙汤便聪明了不少的梁衍跑回去拿起书本重新翻看了起来,露娘冷笑:连身份都没了之人还想着科考呢?便是走了狗屎运当真考上了,他又要如何解决身份的问题? 身份什么的也是看同谁比的,同是开国功臣之后,比的自是后世子孙的经营了,不巧得很,梁公之后经营的不好,便也叫这梁衍埋怨上了。可换个角度再看,那被梁衍嫌弃不已的身份可是梁公之后啊! 这般清贵的身份一旦没了,再想拿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露娘瞥了眼梁衍,垂下眼睑:人……总是容易盯着眼前而忘了环顾四周的。 想起方才黄汤毫不客气的撕破脸,同她叫嚣“左右也没什么区别”,露娘嗤笑着喃喃:“真没区别的话,我和杨氏迟早是要解决对方的,你何苦这般逼我?左右结局没什么区别,你怎的不等等?非要逼我先动手?逼就逼了,还那般难看的直接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往前走?” “若是你吃相好看些,我或许还要犹豫一番,毕竟我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可眼下你吃相那般难看,且还定要站在最后,我便是赢了,也是想过好日子的,而不是想被你拿刀逼着架在脖子上处处受制的。”露娘说到这里,垂眸轻笑了起来,“当然,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算计你这种事是不可能停歇的。” “只是原先在我的算计中,你好歹还会披张人皮,要面子,我是将你当成伪君子算计的,可你眼下这般在我面前直接当起了真小人……啧,伪君子和真小人可是不同的。若不然,同样不是好人,先前我为何会在你手下过活而不在杨氏手里过活?”露娘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转头看了眼重新拿起书本认真翻看起来的梁衍,她笑了,“原先我想拿最大的好处,可眼下你既要做真小人,连那面子功夫都不做,我也要换一换了。”说到这里,忽地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其实细一想,这般没人管着,或许才是最惬意的。” “凡事过犹不及,”露娘的目光自梁衍身上收了回来,喃喃道,“老大夫,你眼下既成了把握不好尺度之人,我又怎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过活?那杨氏……不就是虽聪明,却霸道精明过了头而让人警惕同害怕的么?” “不披皮的恶鬼……谁敢在他手下呆着?”露娘摇了摇头,伸手,将散落在案几上的甜糕一一捡起送入口中。 “唔,往后的日子,这银钱估摸着要抠着省着用了!”露娘低头喃喃,“我也得慢慢习惯了!” …… 引得黄汤拍手叫好以及同露娘撕破脸的郭大老爷迷途巷一行虽事前于掺合其中之人闹成了那个样子,可这一趟郭大老爷之行真正走起来却远比先前闹的要平静的多,寻常的多,也……普通的多。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逗留实在算不得什么长留,对走了一趟回来的郭大老爷,杨氏自也不好多问。随意问了几声能试探出深浅的问题,郭大老爷回答的面色亦是如常,瞧不出什么问题来。 至于那露娘的真容——未施粉黛只是清秀这一点,郭大老爷亦提了一提。这对于长在郭家这样的大族之中,自幼品惯了精细美人的郭大老爷而言,也确实提不起什么兴趣。 这一趟走的实在寻常普通,同预料的差不多,毕竟那名唤露娘的暗娼眼下盯着的是她的一双儿子,一切看起来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问过话之后转身前去洗漱的郭大老爷的背影,杨氏却是倏地生出了一股没来由的不安之感。 一切……都太正常了!这样的太过正常,究竟是好还是坏? 那露娘的真容……底下的心腹早告知过她了,甚至杨氏自己也曾远远见过一眼。而郭大老爷——自己这位夫君给自己戴不了什么绿帽这也是她心知肚明的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莫名的,让她有股不对劲之感。 杨氏抿了抿唇:是露娘太过乖觉了吗?还是自己这位夫君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看着那屏风后头被人伺候着洗漱的夫君,杨氏下意识的眯起了眼,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这花团锦簇的郭家内里包着的究竟是什么,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作为郭家最特殊的一位夫人,也是唯一一位能同郭家主事的族叔族伯们一道议事的外姓女,她知道的东西自也比这郭家任何一个女人都多的多! 知道的多,总是会被人警惕的。 杨氏垂下眼睑:所幸,她从一开始就未寄希望于仰仗身边的夫君,也从未寄希望于仰仗自己的一双儿子。 太聪明的人总是生得一双好眼的,这双好眼能清晰的看明白身边每一个人的成色,是以,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以及一双儿子比起自己来委实相差太远了。 不过所幸这种局面于她而言并不陌生,毕竟早习惯了。未出嫁前自己那一家子亦同样如此,也是自己站在那高高的楼上,低头俯视自己周围之人,而后……便在那日常看不见‘刀光剑影’的谋划之下将身边每个人都捏揉成自己想要他们变成的那个模样的。 等到他们不想继续下去时,或是头顶来自族中的压力或是外头的风声,甚至那来自朝堂最有力的敲打都能逼着他们将这情形维持下去,而后不知不觉间,便连自己也忘了自己最初的样子了。 想到这里,杨氏转头看向一旁梳妆台上的一只傀儡戏娃娃——就似这娃娃一般。 这人世间能不忘自己初心的人委实太少了,更遑论那些被她选中的傀儡娃娃,原本就是似她这夫君、儿子一般的弱者,即便外表看起来强横的,那内里也可能是怯弱之人。 怯弱之人最易随了大流,更是不敢轻易反抗的,就如那些被驯服的马儿一般,自是很容易将他们养成自己想要的那个模样。 听着屏风那头传来的水声,那是伺候郭大老爷洗漱的丫鬟在为郭大老爷擦洗身子。 看着张开双臂半靠在浴桶中的郭大老爷,两个伺候他洗漱的丫鬟正在认真为他擦洗,动作没有半分出格之处,便连那相貌——也只是清秀,且……年纪不轻了。 这是自己相中的这位外强中干的夫君年轻时便养在身边的丫鬟,已经跟了多年,算得知根知底,且也被婆母教导的颇为懂事晓规矩。刚嫁进来那会儿,她便知道这一双丫鬟的用处了。 “若是儿媳子嗣艰难,这一双丫鬟便是我特意挑的,不是什么那不知规矩的。”彼时还不曾领教过她手段的婆母笑眯眯的给她来了一出下马威,“若是没有这等事,就当是那身边寻常伺候丫鬟便成。到了年纪,你将人打发出去便是!” 之后的事自然是她很快便产下了一双儿子,婆母也慢慢老实规矩了,前些年更是已经去世了。可这一双丫鬟到了该放出去嫁人的年纪,却依旧没有出去,一晃,便耽误到现在了,这年岁也从‘姐姐’成了底下人口中的“姑姑”,甚至两个丫鬟自己也动了嫁人的心思,可……终究没走得了。 看着那明明已经坏了,却依旧躺在那里,将一双丫鬟留在身旁伺候,就是不松口的自家夫君,杨氏冷笑了一声,那先时险些被她遗漏的细枝末节之处终于记了起来。 虽然那暗娼不一定做了什么,可她一贯是喜欢做最坏的打算的。毕竟身边留个隐患随时给自己来上一刀这等事,她是不会做的。 那暗娼或许真老实,但她……不喜欢赌。况且,这个夫君也不是非要不可的!这些年在郭家,她早为自己留好了退路。 当然,是不是她想的那般,还是要看看情况再说的。手摸向身边的一沓手稿,前段时日那刘家村的案子有书斋专程寻人特意将那案子写了出来,准备编纂成册,做个大理寺案子的集锦,手边这一沓手稿便是初稿。 她不看话本子,自是不会在意那些遣词造句是否好看云云的,而是从那些整理出的案子细节中看到了另一桩事!想到宫里那位颇为受宠的杨家女,杨氏松了口气:好在,她提前备下了后招! 回头看了眼这布置的奢靡至极的屋子,杨氏转身,走了出去,徒留自家坏了的夫君同两个被耽误的丫鬟在浴桶边洗漱。 那书斋心血来潮编纂的大理寺案子的集锦当真编纂起来指不定会比想象的要厚的多呢!看了眼那橙黄色灯影下被拉长重合交叠在一起的人影,杨氏冷笑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凌厉同果决。 第七百三十三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 日子一晃便至夏至了。因着食材由内务衙门管控,给什么做什么,自也叫各个衙门的公厨不必似往年那般费尽心力的安排吃食了。夏至日,大荣各地都有相应的习俗,长安这里便有食粽的习惯。 只是包粽子是需要粽叶的,看着夏至这一日内务衙门送来的那些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的肉、菜食材,温明棠等人便知今年夏至,公厨包不上粽子了。不过也无妨,毕竟端午才过不久,粽子的味道还未走远,自远不到想再尝一尝的时候。 不过虽夏至这一日的肉、菜什么的食材还是照常做了,同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公厨台面之上看不到半点夏至节气日的影子,可私下里温明棠同汤圆却已经同衙门里的女子们互相送了折扇同脂粉。这也是夏至日的习俗。扇,借以生风;脂粉,散体热所生浊气,防痱子。 午时将近,提前一刻备好午食的温明棠却并未同汤圆他们一道早早食起了午食,而是向纪采买递了个条子,准备出门了。 虽然出门遮头顶日头的伞同扇子以及那酸梅饮子等祛暑气之物温明棠都已经备妥了,可看着外头的日头,纪采买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这个天,都是能少出门尽量少出门的。”说着又看了眼难得没同温明棠一道出门的汤圆。 大理寺公厨就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几个人,汤圆显然就是温明棠的小尾巴了,若是寻常买酥山之类的事,这小尾巴自是跟着的。况且便是有什么事,譬如先时去东极书斋的事,那也是不耽误吃完午食再出门的。 午食前还是午食后出门,日头都是一样的晒,太阳都是在头顶烤着的,没什么区别。 温明棠回道:“我去趟阳春面馆。” 这话一出,纪采买恍然:原是去见罗三同罗娘子夫妇了。 这两人的情况,温明棠也提过一嘴,大抵是堂堂正正的,所以事无不可对人言,那罗三同罗娘子的存在同来历自也不用似很多人那般藏着掖着了。 温玄策当年的那点事……除非温玄策活过来自己说,否则谁知道?至于那些阴谋阳谋的,罗三同罗娘子两人自己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温明棠了。 是以,初时还对温明棠这般半点不藏着掖着,直接将罗三同罗娘子的事说出来不解来着,听罢之后,再看罗三同罗娘子怎么都等不来的温玄策的安排,那成日在外头乱晃的模样,众人只觉得心酸的同时又有些好笑。 真是人死如灯灭!即便曾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这人一死,之后种种,撇开那些落井下石在背后谩骂的,就连这等忠心耿耿的手下在那里枯等的动作都变得好笑又无奈了起来。 “今日夏至,罗三同罗娘子他们包了馄饨。”温明棠对纪采买解释道,“长安这里吃粽子,江南有些地方则有夏至吃馄饨的习俗。馄饨,有混沌和合之意,民间有谚语说是‘夏至馄饨冬至团,四季安康人团圆’的。” 既知道温明棠是去见罗三同罗娘子的,纪采买自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又叮嘱了温明棠两声记得走大道,莫要走那人烟稀少的小道之后便不说什么了。 这么大的日头,走在外头的人不多,尤其小道之上更是如此。要知道每每入夏之后,那挨了闷棍亦或者遇到那说不清、蛮不讲理推搡事的都是小道之上发生的,很多还都是发生在午时前后,日头最盛之时的。 瞧着日头那般盛,用那鬼怪话本子里的说法就是阳气那般足,偏那么盛的日头下,却发生了不少这等龃龉事。 大抵是那头顶的日头委实太过炙热,连寻常人都被这日头吓退了,街上少了行人,哪怕是这般盛日头的阳光下,照旧成了人烟稀疏之地。 如此一来,那神鬼故事里说的午时既然阳气最盛,怎的还会有这等与‘阳气最盛’这四个字截然相反之事发生呢?这些闲着无聊倏然冒出的念头也只在纪采买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对面的女孩子便已同他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女孩子离去的背影,纪采买倒也不担忧:左右这些事同不走小道的女孩子没什么关系,阳春面馆在梧桐巷那里,从大理寺衙门前那条路通往很多地方都可以一直走大道,避开小道的。 待到彻底看不到女孩子的身影之后,纪采买转身回公厨提前吃午食去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一个大理寺公厨采买这一刻倏然生出的念头,竟同此时身处一座花团锦簇的宅邸内的贵妇人撞到一处去了。 “午时自是阳气最盛的,若不然那行刑之时也不会总挑在午时三刻了,这一刻太阳高悬,自是最鼎盛之时。”这么大的日头,众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却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认认真真的抬头欣赏起了头顶刺目的日头。 “可物极必反,阴气也是自此时开始悄然滋生的。”杨氏看着头顶那刺目的日头,直视了半晌之后,似是终究被那日头刺到了一般闭上了眼,“这一丝阴气敢在阳气最盛之时出现,必然极凶。所以,午时既是阳气最为鼎盛之时,也必然是阴气最凶之时。” 说罢这话,杨氏俯身,看向脚下花团锦簇的花园。 这个天,寻常种花之人都知晓花吃水吃的极为厉害,所以如此大的日头,这花园还能开的这般旺盛,自少不了这里头顶着日头提桶浇水的花匠们的辛勤劳作的了。 垂眸,看着浇着水突然倒下去的花匠,杨氏抬了抬下巴,提醒身边人,“又有花匠中暑了,去看看去!” 每一年入夏,这座园子里的花匠中暑之事便时有发生,身边人得知消息自也早见怪不怪了。 将身边人打发去花园之后,杨氏看向周围,这座空空荡荡,四面垂纱的观景楼阁之内早已摆满了冰块,如此……被这寒冰环绕的她自是感受不到那毒辣日头的暴晒的,有那权势屋檐的遮挡,自然不惧这般鼎盛的日头,甚至还有那闲情逸致能直面欣赏起这红日当空的盛景。 日头那么大,她自是不会轻易出门的,若不然,她这两个儿子的母亲也不会养的似如今这般了……看了眼自己裸露在衣裙外的皮肤,那是养尊处优多年才能养出来的细腻如玉。 只是今日,这门却是不出也得出了。 “我怎么可能比你们慢?”杨氏勾了勾唇,自嘲道,“我天生便看的比别人更远的,你们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说罢,杨氏起身,临离开前不忘看了眼那梳妆台上摆着的傀儡娃娃,喃喃道,“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早习惯了!” …… 即便带着遮太阳的伞,一路也几乎走的都是那两畔铺子的檐下,待走到阳春面馆时,温明棠还是热出了一身的汗。 不过好在罗三和罗娘子早已准备好了,特意将角落里那张离两人最近的食案收拾好,留给了她,又早早的备好了酥山以及各种清凉汤水,便连那馄饨,也是特意备的冷馄饨。 冷馄饨,顾名思义,同凉面一般过了一遍凉水的馄饨,当然,这种冷馄饨里头的馅料亦是需要注意的,毕竟是冷馄饨,有些凉了食易吃坏肚子或者口感有损的馄饨自是不能用来做冷馄饨了。 同罗三和罗娘子打了声招呼之后,温明棠走到食案边坐了下来,看着那透过馄饨皮子隐隐能看到的一抹绿色,温明棠笑了笑,用筷箸夹起一只,蘸了蘸一旁两人调好的加了蒜泥同香油的醋,张口咬了上去。 入口的韭菜同虾子的鲜味混在一起,可谓鲜上加鲜,温明棠嘴里被馄饨塞满了,一只手要拿筷箸,遂也只能用空着的那只手朝罗三同罗娘子两人竖了竖拇指,表示她这个食客对这韭菜虾子的馄饨是无比满意的。 看到温明棠竖起的拇指,罗三同罗娘子点头,两人相视一笑,而后罗娘子便开口了:“大早上是罗三去集市上买的菜,本是想随大流做个寻常肉馅的,恰巧看到有人在卖那虾子,一个个的,个头还不小,俱活蹦乱跳的。难得看到这种鲜货,我等便改了主意,买了虾,又将韭叶切了,同那剥了壳的虾混在一起调了馅,这两物放在一起炒都那般鲜,做馄饨自也好吃了!再者也不惧那虾冷了之后会似那豚肉一般凝成冻,如此……便能做冷馄饨了!” 罗娘子话音刚落,一旁的罗三又继续接茬道:“那馄饨汤头、拌料再好吃,也经不住过来这一路上这么大的日头的,食客再馋,那身上的汗也叫他们对那冒着热气的馄饨汤头避之不及了。” 暖暖的汤头还是适合在旁的时节喝上一口暖暖胃的,入了夏,实在是各种冷食的天下了。 罗三和罗娘子本就是两个厨子,搭上温明棠这个厨子出身的食客,三人自是有得聊。这般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各式冷馄饨的馅料,甚至温明棠见罗三同罗娘子这里有多余的韭叶,还忍不住炒了鸡蛋,又泡了干木耳,加了豆干,调了个韭菜鸡蛋木耳豆干的素馅包馄饨,准备一会儿下完馄饨带些回大理寺分与众人一道尝一尝。 毕竟是夏至,内务衙门不发粽叶,衙门众人无法循着长安这里的夏至习俗食粽子,便尝尝江南等地的夏至习俗吃食好了。 午时过半,阳春面馆里已没有什么食客了。这个天实在不适合出门,多数人吃饭都是懒得走远,而是选择就近解决的。是以来这阳春面馆里吃饭的多是附近的住客以及商铺东家、伙计什么的。 如此一来,吃饭的自都是那几张熟面孔了。 眼下熟面孔都来吃过饭了,罗三同罗娘子自是清闲了下来。两人同温明棠隔着厨房那砌了一半又露了一半在外头,方便同食客说话的半人高的砖墙,一边打扫着厨房,一边闲聊。 三人聊的正欢之时,忽见那被刺目阳光照了一个午时的面馆门头突然‘暗’了下来,那“明暗”的对比实在太过显眼,以至于正闲聊的三人本能的向面馆门头处望去,却见一辆马车突然在门口停了下来。 这般一挡,那刺目的日头自是没了,面馆里一下子‘阴凉’了下来,可同样的,这马车也挡了做生意的道了。 罗三扔了手里的抹布,洗了洗手,走了出去,才走到门口,便是一愣。 原因无他,这停在门口的马车实在是太高也太大了。那车厢比起大街上寻常可见的马车高了不少,当然马车主人也是清楚这个的,特意在马车外头备了个梯子似的足凳方便上下马车,前头拉车的马更是比寻常拉车的马都更高大一些,瞧那模样,一看便知是身价不菲的贵价骏马。 能用这等贵价骏马拉马车的自不是寻常人,看那包着绸缎,坠着美玉流苏的马车,罗三啧了啧舌,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做好了交涉艰难的准备,上前,才准备同那车夫说他这马车挡了他面馆门头,阻他做生意了,那车夫便掏出一块不小的银子递了过来,同他打了声招呼,主动说道:“我家主子借面馆这地一用,也知晓挡着面馆生意了,特补偿一二,东家放心,我等只在这里停一停,过会儿就走!” 又是客套有礼又是给钱的,说话的间隙还指了指那马车车厢外不少城中权贵特意在自家马车上用的图腾,暗示自己主子不是寻常身份……这般一番下来,罗三倒也没有没事找事,再者这个时辰,确实过了客人最多的那个点了,是以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之后,说道:“还请贵人莫耽搁太久!” 车夫点头,大抵是不想废话,同时也是为了安抚罗三,遂伸手一指,指向那梧桐巷斜对面新修缮的成衣铺子,说道:“我家主子食酥山时不小心弄脏了衣裳,去里头换件衣裳就出来!” 贵人的衣裳自有专程的制衣师傅来做,那成衣铺子里的多半只是临时救急,穿上就走的。 罗三点了点头,表示了然,才一转身,却发现温明棠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他的身后了,此时正盯着那车夫方才指出的,那新修缮的成衣铺子看,那面上的神情……从紧蹙的眉头便看得出有些说不出的微妙:既有不解,又有警惕。 第七百三十四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二) 看到温明棠这般微妙的神情,罗三怔了一怔,本就不是什么藏得住心思之人,自是脱口而出:“温小姐,怎么了?” “那铺子……”温明棠伸手指向对面新修缮出来的成衣铺子,问罗三,“几时修缮成这般模样了?我记得上回来好似还只是个寻常的成衣铺子。” 方才撑着伞一路避着日头在檐下走,自是没注意到这斜对面的成衣铺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换了个模样。 罗三顺着温明棠指向的方向望了过去,在看到那成衣铺子勾起的檐角时愣了一愣,而后解释了起来:“并未大动,连那做活的泥瓦匠都没见到几个,只是那四方檐角重新修了修,让它上翘了些,又在屋顶摆了个长寿环罢了,里头还是老样子。” 因着日日斜对门看着,对方又未大修,罗三也不是那等心思细腻之人,自是不觉得什么,却还是将这些时日听到的关于这铺子的种种琐碎消息说与了温明棠听,“听街坊说是找了个看风水的先生,摆了个聚财的法阵,所以在檐角上修修补补什么的,其余并未大动。” 温明棠“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那屋顶的“长寿环”之上,那把手似的圆环实在看的人眉心忍不住一跳,看了片刻之后,她终是忍不住问罗三:“你可觉得那斜对门的成衣铺子看着就似个带了圆环把手的鸟笼子一般?” 这话一出,罗三还未说话,倒是门口等自家主子的车夫“诶”了一声,忍不住接话道:“我家夫人也是这般说的,说这铺子似个鸟笼子。” 虽是没有明着透露自家主子的具体身份,可那一声“夫人”却透露了自家主子是个女子。 很多事都是不说以及未曾被人点破、提醒时发觉不了什么的,可一旦点破,再看时,罗三怔怔的盯着那斜对门的成衣铺子看了片刻之后说道:“好似确实似个鸟笼子呢!且还是越看越像的那等!” 说话间闻讯过来问情况的罗娘子亦跟着点了点头,接话道:“先时怎的未发觉呢?”她不解道,“这聚财的法阵怎的将个好端端的成衣铺子改成鸟笼子了?” 温明棠看着斜对面的成衣铺子抿唇不语:清明那日那位城隍庙前摆摊的“紫微宫传人”透露给她的话她一直未忘。也是!怎的忘得了呢? 就似话本子看至一半突然没了下文一般,这“紫微宫传人”的半句透露真是让人想忘都忘不了。倒不是不曾想过再绕去城隍庙前用银子砸开“紫微宫传人”的口,让他将事情说清楚的。奈何同汤圆出来买酥山时特意绕道走了好几趟,温明棠都未见到“紫微宫传人”,有时,甚至仓促的连那城隍庙前坐着的蒲团以及那写着“紫微宫传人”名号的幡旗都未来得及收起来,只是原地不见了“紫微宫传人”的身影而已。 这般再明显不过的巧合显然不是什么“巧合”了,温明棠也明白了“紫微宫传人”不想掺合的意思,也不再绕过去了。 当然,即便“紫微宫传人”不开口,那关于各种笼中雀儿的消息还是通过种种方式传入了她的耳中,有那关于迷途巷花魁的,亦有那个名唤王小花的女孩子带来的种种消息。 没成想,今次在这里,竟是头一次亲眼看到了这如同鸟笼似得宅子,且……还是正对着梧桐巷入口的方向的。 温明棠看了眼身旁的梧桐巷,又想起这鸟笼宅子是在风水先生的指点之下布置的,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便在这时,对面成衣铺子里几个奴仆簇拥着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子走了出来,看着那奴仆高高举着,遮在女子头顶的华盖似的伞,饶是看到这比寻常马车高大气派了不少的马车,心里早有准备的温明棠、罗三同罗娘子三人还是忍不住一愣,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个念头——好足的气派,好娇养的夫人啊! 只是这般娇养的夫人那身上的穿着却是同那锦绣华丽之色截然相反的一身素白,这当然不是说这夫人穿那素白之色不好看了。被奴仆簇拥着走过来时,他们是看到那华盖似的伞下的脸的。 那夫人不年轻了,当是为人母的年纪了,原本就姣好的模样加上多年的养尊处优,让她瞧起来远比寻常妇人年轻的多,也美丽的多。粗看只觉那张脸生的颇为标志,待被人簇拥着走至近处时,温明棠等人才从那张美丽、标志又温柔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说不出的微妙之感。 那种微妙之感,从那妇人古怪的,看到人便下意识移开的目光,以及那下意识拽紧衣裙的动作中愈发明显。 不过那般下意识移开的目光却不是什么心虚之色,而是莫名的,有几分肖似那些受过重大打击,脆弱又精神不宁之人的眼神一般,有种异于常人之感。 那种异于常人之感越至近处,便越发明显。 原本温明棠等人还以为面前这位美丽的妇人身上那异于常人之感是自己的错觉,可待那妇人走至跟前,突然开口,那骤然响起的歇斯底里的声音直接将三人吓了一跳。 “快!快!我要进去!”面前的美妇人声音尖锐的惊呼了一声,前一刻还被人簇拥着,走路不急不缓,颇为从容的妇人随着这一声惊呼,倏地自己快步冲至了马车前,而后,以一个与那先前从容优雅之态决然相反的动作,慌忙又狼狈的爬上了马车。 因着那马车比寻常马车更高,美妇人仓促之间更是险些摔了一跤,至于那才从成衣铺子里买的衣裙……因着这般仓促而狼狈的举动,更是直接被划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 这般猝不及防之下出现的情形着实将温明棠等人吓了一跳,不过好在妇人身边之人早已习惯了,一边开口安抚着美妇人“不急不急,很快就见不到旁人了”,一边忙不迭地跟着爬上了马车,迅速拉下马车的车帘,隔绝了温明棠等外人的探视。而后,就在车夫一扬马鞭的鞭声中,随着马蹄踏下卷起的一阵尘烟,那辆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只留下……罗三将手里拿到的银子举起来给温明棠同罗娘子看:“大方是真大方,只是瞧那样子,那夫人怕是个神志不大清楚的。” 那美妇人的反应自是傻子都看得出她有问题。 不过这些……都是旁人之事了,且看那美妇人被人前呼后拥的样子,想也知道那等身份之人,照顾她的人自是不会少的。三人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转身回了面馆。 将温明棠包的素馅馄饨煮了,过一遍冷水,再撒上些油防粘,又备好了那素馅馄饨的蘸料之后,罗三便送温明棠回大理寺了。 虽然回来时午时才过,中午的午食还在腹中没有消化,并不饿,可看到好吃的东西,众人还是忍不住尝尝鲜的,至于肚子……遇到好吃的东西时,挤挤,总会有空位子的。 一人分了两个冷馄饨尝了尝鲜,也算是食过这夏至日该吃的应节之食后,刘元同白诸二人起身,拿着自吴步才那里拿到的阿悄兄长的验尸结果去见了林斐。 林斐所在的屋堂门此时正开着,两人自也不用特意敲门了,直接走了进去,而后,便见上峰面前的案几上放了两只盘子,其中一只盘子里是众人皆食到的素馅馄饨,这个……两人并不陌生,而另一盘却已然吃完了。 原本吃完也就吃完了,不问也不知道那盘子里装的是什么,奈何门外头的赵由一副吃饱喝足的模样,咂摸着嘴,说道:“韭菜虾子馄饨真鲜啊!” 这话才出,舌跟处的口水便忍不住冒了出来,韭菜虾子馄饨他们虽未吃过,可炒韭菜同炒虾子是吃过的,再一想那两物炒成一起的模样,那自是鲜上加鲜,味道想也知道不会难吃的。 “韭菜虾子馄饨是罗三和罗娘子做的,若是想吃,得空可以去照顾他二人的生意。”林斐瞥了他二人一眼,说道。 两人“嗯”了一声,咽了咽口水,上前将吴步才的验尸结果交给了林斐:“还是老样子,阿俏那兄长的死查不出什么同那女妓有关的线索,那女妓话虽难听,可只要没杀人、害人什么的,也不能拿她如何。” 林斐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那验尸文书之后,不等两人开口,便主动出声问了起来:“他可有说什么?” 这个“他”自是指的吴步才了。 原本正要开口的两人听林斐这般问来,忍不住奇道:“林少卿何以知晓吴步才特意留话了?” “时间太久了!”林斐闻言,头也未抬,手指了指那验尸文书说道,“若只是一份寻常的验尸文书,哪里至于拖那么久的?那阿俏兄长都送来大理寺多久了?那阿俏一家来打听过多少次了?” 这话一出,两人恍然,虽这些同案子什么的没关系,吴步才也不是什么犯人,可这等寻常之事还需上峰提醒,实在是他二人的纰漏了。 灯下黑这种事……真是比那细致检查了不知多少遍的遗漏更让回过神来之人心堵。 两人对视了一眼,苦笑了一声之后,白诸说道:“吴步才道查不出什么来的,让阿俏家人将他兄长拉回去安葬吧!”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林斐听的,林斐抬起头,等两人接下来的话。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之后,还是白诸开口了:“那阿俏兄长的死虽算不上什么问题,吴步才却道他在阿俏兄长体内发现了一种……唔,算得禁药吧!虽没有明确的律法规定,那功效也同五石散差不多,可吴步才特意走了一趟长安周边大大小小的药铺问了一问,得知确实没有哪间药铺卖那等药的。” “只是询问的过程中,遇到那等经验老道,常出入贵人门第的大夫却道这药其实早有了,并不稀奇。”刘元接话道,“虽律法不允,可前朝曾出现过,坊间也曾时兴过一段时日,坊间为这药取了个颇为有趣的名字,唤做——金五石散,而原本的五石散,便唤做银五石散。只是这金银五石散并未并行多久,很快那金五石散便不见了,又只剩原先的那等五石散了。” 林斐点头,示意两人坐下,而后将手边一册已翻过的卷宗递了过去——这是一卷坊间书斋记录的种种前朝大理寺遇到的各种案件的话本故事,算得野史。至于前朝的大理寺库房——早在昔日改朝换代之时,就被前朝末代君主一把火烧光了,所以那等未曾备份过的卷宗都已然没有了。 “野史坊间记载虽跟话本子差不多,其内却含了不少消息。”林斐说着,提醒两人,“可还记得书斋整理出的那刘家村案子了?” 于亲身跟了这案子一段时日的大理寺官员而言,自是看那书斋整理出的案子集锦仿若在看话本子一般,可民间百姓却是深信不疑的。 “寻常百姓哪里啃得进那枯燥的律法条文?反倒是话本子里那总出现的几条律法条文因着看话本子、听说书先生说书总提起,记的可清楚了。”白诸同刘元翻开手头恍若话本子般的坊间记载,才看了个开头,便忍不住笑了,“说实话,这等话本子我等也爱看极了!” 林斐闻言笑了笑,指向那坊间记载的话本,说道:“因着金五石散成了禁药,连书斋都遭了殃,被官府勒令打回去重写了,你等猜猜那金五石散在前朝写话本的行家手里‘变’成什么了?” 不管是前朝还是大荣,大理寺衙门几乎可说汇集了全天下的奇案,如此……能被书斋特意找来记录大理寺案子的,自也是书斋主事之人眼中极为厉害的行家了。这等人,不论遣词造句,还是那本身的功底都是不弱的,那一手‘藏’消息以及将东西‘变’身的手法更是厉害非常,那等人若想写,便不是官府一句‘不准写’能阻止得了的了。 至于这金五石散在这等行家所写的话本子里变成什么模样了,林斐没有直说,只让白诸同刘元回去自看去,而后复又看了眼手头那阿俏兄长的验尸文书,摇头:“他一家早在将人送来时就知道查不出什么来的。那有迹可循,能直接将人药死药伤的虎狼之药能寻到证据,若是无形的呢?甚至那无形之药于身体上留下的痕迹还属那有益身体的补药,又能拿他如何?” 第七百三十五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三) “苦口的良药,蜜糖的……唔,毒药?”听了林斐的感慨,白诸同刘元对视了一眼,心中蓦地冒出了这一句话。 “我知道那等药耗子的耗子药都是需备上一些味道极香的吃食在侧,用吃食诱耗子前来吞那耗子药的,”刘元说道,“便是不用耗子药抓的耗子,用的是那笼子,也是要备上些好吃的吃食的。” “如此,那用笼子抓住的耗子若是到了仵作手里,也是查不出任何被毒杀的痕迹的。”白诸说着,又看了眼刘元。 两人到底不是寻常人,对林斐的提点一点就透。 “直接用掺了毒药的药害人,自是会被扭送去官府的。可若不是将那药掺在吃食里的,而是用旁的方式,便没有那么容易送官了。”想到吴步才耐人寻味的表情,对着刘元、白诸二人,吴步才自是不用藏着掖着,而是瞥了眼那阿俏兄长,摇头道,“便是嫖,也最好做那最坏的打算,譬如被人下了药管不住自己之后,遇到的种种后果,自己担不担的起。” “面前这个……明显是那等家里哄着养大的,没吃过什么苦头,哪里担得起这等后果?”吴步才摇头说道,“既没那个本事承担后果,又怕死,”若不怕死也不会死前各种寻大夫了,听闻家里连那位最有名的黄汤老大夫都在托人想办法找了,“那最好一开始就莫要往里头跳!” 这阿俏兄长的境况先时阿俏家人将人送来时就已经说的很是详细了,这些时日每回过来打听,闲聊一番,总能让他们知道一些更多关于这阿俏兄长的事情。 “也不是天生就这般的,最开始是十三四岁的时候,见外头那些人搂着个姑娘招摇过市,一副‘大人’模样,他也惦记上了。那时候倒不是喜欢姑娘,相中女色什么的,只是觉得那些人搂着姑娘开荤的模样才像个‘大人’,他自己却还是个孩子,不服气得很。”阿俏母亲说起这些来就直叹气,“我等也是管的,知晓这般不好的。可实在管不住,甚至骂的声音响些,用棍子打两下,他还会同家里置气的离家出走,不回家了。” 彼时同阿俏一家人闲聊的魏服就曾问过:“既离家出走了,那干脆狠狠心,断了他的银钱,看那些女妓可还会搭理他?” “那些女妓精得很,知晓我家里就他一个男丁,宝贝的很,一张嘴甜言蜜语的哄他,还当真做起了那不收钱反过来收留他,照顾他的好心人。”彼时阿俏父亲提到这一茬便忍不住摇头,“非亲非故的,他内里又不是什么才子或者有本事的,全靠家里撑着,至于那模样……我一家也就阿俏模样好看些,他模样也是寻常,这般内里同外在都不行,那见惯了三教九流人物的女妓又为什么会相中他?主动豢养他?哪里来的这好心?就是知晓我家狠不下这心来罢了!” 魏服听到这里,忍不住蹙眉,问阿俏一家:“你等既清楚原因所在,知晓那女妓的温柔乡就是在赌你一家狠不下心来,如此……怎的还不会对症下药的狠狠心让他回头是岸?” “我等哪里赌得过那外头的女妓啊!”阿俏一家听到这里,无奈道,“他夹在我等同女妓之间,绝食相逼,这等情形之下,即便是知晓那外头的女妓在赌我家狠不下心来,我等也是赌不过的啊!” “也是!”魏服听到这里,忍不住叹气,“这等情况之下,真怕他出事的那一方总是狠不过对方的,即便清楚对方的伎俩也没用!” “我等就输在一个‘心软’‘狠不下心’之上了,”阿俏父亲感慨道,他家里是有些门路的,对于那三教九流人的拿捏法子也是懂的,只是对待旁人能狠戾至最彻底的那一步,可对待自己的儿子,终究还是会败下阵来,不到四十的阿俏父亲因着儿子之死一夜白头,唏嘘不已,“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一旦认输,他就跌进那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可没办法!比起绝食立刻就死,那温柔乡里即便坏了身子也还是能撑上几年再死的。于我等而言,看他多活几年也是好的。” 阿俏一家那族中有不少都在内务衙门当管事的,内务衙门那个地方的管事……若说原先只是有所耳闻,可经由汤圆之事后,于大理寺众人而言实在是不陌生了。 那里头的管事,当然再懂这些伎俩和招数不过了。 只是任他再懂,看着对方用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伎俩和招数对付自己,又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做赌注,再懂伎俩的老手照旧还是会败在这等自己瞧不起的,那所谓‘还嫩了点’的新手手上。 “后来,这温柔乡越陷越深,他也不会永远是那十三四岁不懂事,羡慕旁人搂着女妓的‘大人’模样的傻小子的。他也懂事了,知晓这事不好,家里给他将路铺的这般顺畅,他当然想长命百岁了。只是直至此,方才发现戒不掉了,也不知是自己的问题还是那些年被人下药什么的,即便真是被人下了药,等发现戒不掉的时候,那药是谁下的哪里还寻的出来?这种事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如何理得清?”阿俏父亲摇头,叹道,“我等连同他自己都尽力将自己往回拉了,可不论怎么拉都拉不住,人就是不断的往下掉,甚至他自己都曾说过搞不好哪一日死在女妓床上,怕是连个说法都没有,也只能赖是自己作的了。” 想起阿俏兄长那些事,刘元和白诸叹道:“人最好还是莫牵扯进什么糊涂账里头,否则,真就理不清了。” 至于那阿俏兄长,便是他自己,以及家里人再难受同不甘,其实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理不清这笔糊涂账的了。 当然,于他们大理寺中人而言,倒是阴差阳错的知晓了还有这等金五石散之物的存在,想起吴步才说的,那打听来的金五石散那类似寻常五石散的功效,初时还想不明白这物既同寻常五石散用处差别不大,那前朝何以会禁?眼下想起阿俏兄长的体内查出了那金五石散的痕迹,再想到这东西甚至比起寻常五石散来,还能算作壮阳的补药,忍不住一阵心惊。 这补药……真是直接将阿俏兄长年纪轻轻就送去阎王爷那里了,哪怕找出那下药之人,又能如何?大荣律法自不可能因为让人吃了一口补药而让人入狱的。 想到碰过这补药的阿俏兄长的结局,明明日头那么晒,夏至的时节,两人还是伸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而后不无意外的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真真是杀人于无形啊!难怪会被前朝所禁了。 似是看出了两人心底的心思,林斐摇头,提醒两人:“禁这药的是前朝掌权之人,且不少知晓辛密的大族主事之人是知晓这金五石散的存在的。若只是阿俏兄长这般管不住身体之药,那不至于民间不知的地步。” 这话一出,两人依旧未反应过来,林斐见状,便继续提醒两人:“若只是管不住身体这等药,直接将它当成那等会令人成瘾的特殊虎狼之药处理便是!如此,民间自也不至于不知这等药的地步。可眼下的状况却是这药不止禁了,且还民间不知,显然这杀人于无形之药真正厉害之处并不是阿俏兄长遭遇的这等事,而在于旁的事。” 至于这旁的事是什么,林斐没有继续说,已提点至此,足够了。至少对面两个从科考中杀出来的大理寺寺丞已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前朝掌权之人不允民间知晓的,自是这药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或者有人想到了法子,或许,能在悄无声息之间完成——“掌控”二字的目的了。 且这种“掌控”,还是那踪迹不可循,无法诉之于口,甚至律法之上也很难判定的掌控。 一想至此,两人更是心惊,那等将人掌控于无形,无法诉之于口的法子——不就等同于神鬼故事中那些将人当作提线傀儡、行尸走肉随意操控的法子一般吗? 想到那话本子中的种种记载传说,又想起这些时日众人看多了各种神鬼话本子所聊到的种种。 这些话本子中的妖魔鬼怪最好还是只存在于话本子中来的好,甚至很多话本子中的妖魔鬼怪都是只披了张皮,其内里实则是那写话本子之人的种种所思所虑;若是身边有这等妖魔鬼怪的存在,当是极其可怕的。 跳出话本子,想起身边那些神神叨叨的神棍们,常嚷嚷着若是哪家有先人埋错了地方,进了那所谓的凶煞之地,生出了所谓的‘尸变’,那都是需要不留情面,不管其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同家里人有多深的感情,都必须立刻诛杀,烧了以绝后患的。 这般一想,看着话本子之外那些神棍不留丁点后患的解决方法,再看话本子中的“留情”,莫名的觉得周围种种世事,变的愈发微妙了起来。 “平日里见的不多,也只城隍庙那一代会有一些,不过清明那一日,城外官府特批的百姓安葬先人之处倒是有不少人在吆喝帮改先人祖坟风水之事。”想起不久前祭祖时见到的臂弯上搭着幡布到处吆喝的那些所谓的风水先生们,白诸和刘元说道,“不过于寻常百姓而言,除非特别信这个的,寻常都是看看热闹就罢了的!” “寻常百姓多只求个衣食无忧而已,哪里来的闲钱请风水先生?”林斐摇头,接话道,“似梁衍那比寻常人好一些的境况都吃不消这般不断请风水先生的,若不然,也不会债台高筑,愈发魔怔了。” 这话倒是叫他们又想起迷途巷那具烧焦的男尸了,虽然他们谁也不相信那男尸就是梁衍,可梁衍消失不见是不争的事实。 “这么个大活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且听闻那梁衍虽家里落败了,可那吃穿用度却讲究的很,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刘元说道,“按理说这等人是吃不了什么苦的,便是跑到山郊野外,落草为寇了,也是吃不下那苦的,这般难养活的人眼下也不知跑去哪里了。” 既会让那几个酒鬼看到自己的脸,那梁衍显然是主动配合着‘消失’的,不是被掳了去的。再想起他对梁公之后这境况的不满,刘元忍不住摇头:“这天底下哪里来的大善人,能比梁公这血脉相连的老祖宗给他的好处更多的?” “梁公之后这身份,其实比梁衍埋怨的有用的多。”白诸接话,同刘元对视了一眼,两人虽家里都是不愁吃穿的,白诸家里境况更好些,富庶些,可说到底也只是平民出身,算得寒门,这般科考入仕,虽进的是大理寺这等清贵衙门,可私下里也是见过同科的同窗们的,自然清楚梁衍这‘梁公之后’的身份若是摊上的梁衍足够争气的话,或许会有大用。 “这梁公身份于他而言实在太清贵了,他没有那本事,压不住,自难以鲤鱼化龙。”林斐开口,虽同白诸、刘元名次不同,甚至那出身也不同,可不论是侯门出身的林斐,还是寒门出生的刘元和白诸,只要是科考过来的,显然都是明白这些的。 “他只消走得过那科考独木桥,便能体会到梁公之后这身份的用处了,且越往后走,能力越高,这用处便越大。”林斐说到这里,抬了抬下巴,指向皇城钦天监的方向,“这就是钦天监那几个总是神神叨叨,都不知写了多少本被坊间神棍们拿在手里吆喝的风水玄学之书的老狐狸们所谓的越有本事越压得住,便越能显贵之话的意思了。” 当然,虽是同一个意思,可到了那些神神叨叨的钦天监众人口中,这话便成了神棍们常说的——梁衍命格不够贵,所以压不住梁公富贵这等玄玄乎乎之话了。 “并非定要状元、榜眼的,只消科考入得仕,努力些,上进些,譬如似涂清一般,哪怕他父母先人经营不善,家中比起寻常开国功臣之后算得拮据,那每年皇陵门前祭祀之人中也多得是愿意同他结交的。”林斐摇了摇头,对白诸同刘元说道,“我看着那梁公赠予子孙后辈之宝一直垂在那里,就垂在门后等着他们,偏子孙后代惫懒打不开那扇门,真真可惜!眼下这梁衍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若是真弄丢了这梁公之后的身份,哪怕后世子孙争气,科考入仕了,也需同你们一般自己摸爬滚打着爬上去了,而不是似涂清这般,那前头的路能走的比你二人顺畅的多。” 能上殿面圣的三甲同不到二十便高中探花的神童不多见,可上进、努力又比寻常人聪明些的白诸同刘元却是一直都有的,涂清往后如何,他不知道,可至少这最开始的那些路,他比白诸、刘元走的轻松多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四) 原本这种找出那金五石散被书斋写书的行家‘藏’起来,‘变’成什么模样这种事也只是林斐交待给刘元、白诸以及他二人带话的魏服的谜题。 不过因着翻那话本子似的案子集锦一时入了迷,乃至于吃暮食时都落了人后,最后还是阿丙跑过来喊吃饭的刘元、白诸等人才翻了一遍,清楚了那话本子所写故事的大概,还未看出什么头绪便心不在焉的去公厨吃饭了。 这般难得的‘落’了吃饭之事,也使得林斐提出的这个谜题多了不少知情之人。 温明棠等人自是为刘元等人留着饭食的,不至于让三人饿肚子。看着扒拉着饭食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三人,汤圆忍不住转头问温明棠:“温师傅,那奇药到底变成什么东西了?” 虽不似刘元、白诸等人聪明,根本没明白林斐提点的金五石散的真正功效,但这话本子的故事他们倒是早在闲的无聊时翻过了。依稀记得是个女妓杀人嫁祸,试图脱罪,最后却被绳之以法,用一条白绫上吊的故事。 温明棠伸手摸了摸身旁汤圆的脑袋,说道:“既是个害人的药,自然同那害人的凶手有关了。” 害人的凶手?汤圆愣了一愣,下意识道:“那金五石散被那写话本子的行家‘变’成了那个杀人的女妓?” 温明棠点了点头,只是出口的话却又不是全然肯定了汤圆的猜测,而是继续说道:“但不止是那个女妓,最后杀人的女妓甚至只是那药功效的最后一环,真正至关重要的,其实是那被杀害的死者身边那只既会安抚人又会提点人,既做那‘知己’,又做那死者人生路上‘引路师者’的那只会说话的八哥!” 这话一出,小丫头汤圆以及一旁听温明棠、汤圆二人闲聊的阿丙倒是再正常不过的惊讶反应,虽惊讶,却不至于太过惊讶,只是寻常的看到话本子中未曾想到的场面时的诧异罢了,反倒是那原本正心不在焉扒拉着饭食的刘元、白诸同魏服三人或丢了手里的筷箸,或惊讶的直接站了起来,仓促之下碰翻了面前的食案,这般的反应,自是不消人说,温明棠等人都能看出对方这般是明显失了态的震撼之感。 在这般失了态的惊讶衬托之下,便连原本还惊讶着的阿丙同汤圆都下意识的收回了方才惊讶之下的轻呼声,转向三人,问道:“刘寺丞,你等怎么了?” 饭虽是吃了半饱被撒了,却也不算什么大事,一会儿回去的路上随便买些饼子、包子亦或者去那小食摊上应付一点便成了。 三人朝过来帮忙打扫的杂役们道了声歉,留下来打扫公厨的杂役们摇了摇头,方才已从汤圆、阿丙以及温明棠的闲聊中听了个大概,此时也正是好奇之时。事实上也无法不好奇的,谁听了那什么金五石散变成了女妓连同一只八哥会不惊讶的? 看着此时留在公厨的众人几乎不约而同朝自己望来的巴巴眼神,期待着温明棠解释一番,温明棠笑了,提醒众人:“你等可发现那书斋请的写书的行家每回提到那只既是‘知己’又是‘师者’的八哥时的描述了?” “那一身漆黑、油光发亮,泛着油水光泽的羽毛,”温明棠在‘油水’二字之上加重了语气,“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在四处打探着周围的境况,”‘滴溜溜乱转’‘四处打探’又被加重了语气。 “每回有外人过来时,那八哥都会把自己缩起来,躲在墙角同样漆黑的阴暗处,”温明棠继续说道,看着刘元等人已然隐隐明白过来的表情,接着说道,“将自己的身影蜷缩在那被全身涂黑的圆镜之内,恍若这般就能将自己藏进角落里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一般。” “那行家这般的描述显然不是一句‘那死者的八哥胆小’便能揭过去的了。”温明棠说道,“这般的描述,你等看……像不像在说一只油水发亮,滴溜溜眼睛四处乱转,每到有外人前来,都会把自己藏进洞里的黑皮大耗子?” 这话一出,众人大惊失色!只是与先时又有些不同,方才提及这些时最为震惊的刘元等人此时因着方才温明棠提及的那些话本子中的描述已然隐隐猜到一些了,倒是没有那般震惊了,反倒是先时只是寻常惊讶的汤圆、阿丙连同那几个打扫的杂役可谓大惊失色。 “那会说话的八哥竟是个耗子?”几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脱口而出。 温明棠点头,说道:“那八哥是那死者的义父送给死者的,最开始义父也同那女妓一般作为嫌犯被官府收押,先时这故事被说书先生拿去茶馆说书时,说至一半,还有不少堂下的听客曾怀疑过那义父的,这义父也是众人以为的最有嫌疑的凶手之一了。可至最后,因那女妓直接杀了人,那义父就成了无辜之人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忍不住抚掌拍了两下,感慨道,“不愧是写书的行家!你等可发现了?这行家写的话本子里,最后那义父的结局并未被提及被官府无罪释放了,反倒是坊间不少说书先生张口,画蛇添足的为那结局多添了个女妓伏法,其余人等皆无罪释放的结局。” 温明棠说到这里,伸手拍了拍话本子,叹道:“可见若那行家是个真行家,即便只是个写话本子的行家,那故事里头还是不要乱掺旁的东西好。若我等手头的不是那行家写的原来那版话本子,而是后头旁人画蛇添足修改过的,未必能发现其中的真相呢!” 众人恍然,还是刘元等人感觉最为敏锐,很快便抓到了温明棠话语中的“言外之意”:“温师傅,那原版的结局只写了女妓伏法死了,其余牵扯其中的嫌犯,好似不止那送八哥的义父没有释放,旁的人,似那老鸨,还有那死者书院里的同窗、老师甚至族人好似都没有被释放啊!” 温明棠点头,暗叹了一声:不愧是那科考中走过来之人,不说他定比寻常人更聪明吧,但定是有其过人之处的,或是比寻常人更细致,或是比寻常人涉猎更广、更努力云云的。 同样事前并未察觉,她一说方才注意到了其中细节的打扫公厨的杂役们,甚至汤圆同阿丙都没有这般快意识到这一点的。 “那女妓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杀死者,是那老鸨一直在拱火,一面逼那女妓还钱,一面在那里挑拨女妓与死者之间的关系,最后甚至那女妓拿不出钱来,就将她赶到院子里去,不让其有休憩下榻之处,甚至到最后,还不让女妓吃饭,只在快饿死的时候给她一两口饭食,吊着命。”温明棠说道,“看着老鸨与杀人这等事好似全然无关,可那般阅历丰富的老鸨却是故意将那女妓逼的不得不动手的,因为在老鸨的设计中,女妓要么动手,要么死,根本没有旁的选择。” “那书院里的同窗则见不得那死者好,嫉妒他,一直在背后中伤、诋毁他!你等可发现了?那写书的行家故意将那死者的同窗、老师们都写的极为聪明,甚至可说整个故事里的聪明人和蠢人那分布之态显得极有意思。只要是牵连进整个故事里之人都极为聪明,哪怕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老者——义父,而那与整个故事无关之人都不曾展现过其聪明之处,不说那寻常做事的仆人,街上吆喝的小贩了,就连那官府大人的顶头上司,按说这般大的官员,当是人中龙凤的聪明人才是,可在那写书的行家笔下,这大官员也并未展现出其聪明之处。”温明棠说道,“只有那牵扯其中之人都一个个显得极为聪明,极为会算计,不断的在为自己谋利。” “原是一群显得极为聪明的自私小人!”魏服叹了一声,开口说出了谜底,“可说是同样的自私小人换上了同窗、老师、义父、族人,甚至是那八哥,哦,对了,还有那女妓的皮,这些人骨子里就是同一种人。这种人,用种种法子,各种阴差阳错的机缘巧合之下杀害了死者,动手的虽是女妓,可其实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只是直接证据只指向了那个女妓而已。” 白诸接话道:“骨子里既然是同一种人,自然指的是同一样东西了,原来这便是林少卿提到的那写书行家藏金五石散的方式吗?” “融进那故事中每个人的身体里,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便是那金五石散的真正可怕之处?”刘元眉头拧起,“这金五石散……” “不错!”看刘元等人距离真正明白那金五石散的用处只差临门一脚了,温明棠提醒道,“那人死了!致他死的就是散落在这每个人身上的金五石散,最后直接证据指向的杀人凶手是那个女妓,她身上同样散落了金五石散。”说到这里,温明棠随手拿起台面上一只朝食剩下的饼子比划了起来,“每个人身上散落的金五石散合起来就是这一块饼,”女孩子说着,又从这饼上揪了一块饼子下来,说道,“这是那女妓,直接只让这一小块饼伏法,能叫作凶手伏法了吗?” “当然不能了!”离她最近的汤圆一双眼瞪的浑圆,在众人开口之前先一步说出了众人的心声,“所有人都是凶手!” 温明棠点头,想了想,又自身后的台面上取下一把尖尖的剔骨刀,指着那剔骨刀的尖刃处,说道,“有个人被这般一刀捅死了,这剔骨刀的尖刃处这一段扎进了那死者的身体里,于是那拿刀捅人的便将那扎进死者身体的尖刃折下来交给官府,说杀人的是这尖刃,不是他,也不是这剔骨刀的刀柄以及后半截刀面,你等说可有趣?” 众人直到此时,方才彻底明白了,刘元忍不住拍了两下食案,说道:“简直是狡辩!所有人都是凶手!” 温明棠再次点头,看着刘元身后互相对视了一眼的白诸和魏服,看着他二人倏地变得复杂起来的神色,又道:“或许……有些难,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甚至这世间也不是人人都是这般极‘聪明’的自私小人的。可种种机缘巧合的设计之下,尤其若是牵扯其中的都是这样的‘聪明’自私小人,甚至那被杀的死者也是如此。到最后,以证据说话的话,除了那扎进死者身体的尖刃,旁人因着同这尖刃分开了,以至于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他们杀人了。也因此,坊间不少说书先生都会错了这话本行家的真正意思。” “或许,也是故意写成这般,让多数人会错意的。”魏服叹了一声,说道,他年岁比起刘元等人长了不少,看人看事自多了几分‘俗气’与‘世故’,这般虽有时会显得没有棱角,不够出众,可那些过往年岁中的阅历却在很多案子中起到了特殊的作用,“这故事被前朝官府勒令打回去重写过一遍的,如此,自是让多数人都会错意,不懂才是最好的。至于懂得,自然会懂。” 温明棠点头,看着震惊之后,惶惶担忧起来的汤圆、阿丙以及几个杂役,又笑着安抚道:“莫怕!你等可发现了?那写书的行家这故事里,所有牵扯进去的都是‘聪明’自私的小人,这般环环相扣的设计,若是其中一环不照着这‘聪明’自私的路子去走,似我们汤圆、阿丙这般善良、老实的话,这连环局其实是进行不下去的。” 这话一出,汤圆、阿丙连同几个杂役面上的担忧之色稍减,又稍稍回忆了一番那里头的故事,恍然道:“好似确实这般,这些人怎会这般互相配合着害人呢,是说好的吗?” “那写话本的行家既没有透露这个,自不是说好的。”白诸摇了摇头,复又看向一旁不住摇头的魏服。 “因为‘聪明’自私至极处之人,那行的每一步其实是能算准的,甚至都不消担心他一时善念,动了恻隐之心,”魏服说到这里,唏嘘不已,“这等人身上实在没什么人性,不会心软,看着可怕至极,可细一想,这等人其实在那真正看得明白的聪明人眼里同那死的棋子其实没什么区别,比起寻常会心软、会生善念的普通人来,更不会脱离掌控。” 所以,这金五石散被禁也不奇怪了,前朝那些聪明人看到的哪里是阿俏兄长那点裤裆里的事?而是怕真的有这样厉害的聪明自私之人存在,真如话本子里那般杀人于无形。 “那金五石散的药效说出来其实平平无奇,甚至便是知晓可以这般用,也不定能找到那么多‘聪明’‘自私’的小人将其纳入局中,作自己的帮凶,”刘元接话道,“便是找到了那么多聪明自私的小人,要怎么设计也是桩难事!左右,我一时半刻是想不出来的。可见这东西于多数人而言没什么用,真正会用的就是那聪明自私至极处,甚至可说是那聪明的有些过头之人。” “如此……不就是一个最聪明自私之人,设计了一群同样聪明自私之人,大恶人吃小恶人,黑吃黑的故事?”汤圆惊呼了一声,说道,“都是坏人,坏的简直都分不清谁更坏了!” 第七百三十七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五) 大理寺公厨这里众人正被那所谓的聪明自私至极处之人吓的不轻,有人却因得了一句‘聪明自私’的评价面上露出了笑意。比起大理寺公厨众人的害怕与惶惶,被评价之人面上的笑意却是平静的、淡然的,甚至隐隐还有股说不出的倨傲与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得意。 “你实在是太过聪明自私了!”面前俯身认真抄写着那街边寻常儿童都在背诵的《三字经》的老者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对面前女子的评价,抬头说道,“说实话,我后悔了。” “妍娘,看到你眼下这般,我倒宁愿你只是个靠模样吃饭,同你姐妹没什么两样的寻常杨氏女了。”老者唏嘘了一声之后说道,“你这般聪明,一点就透,我先时只顾着高兴,高兴我杨家有女如此了得,可后来才发现,这世间万事万物还是皆有些尺度的好,即便是好的,似‘聪明’二字,太过聪明也不是好事!” 杨氏坐在老者面前,对面前老者开口说出的话,眉头微微拧起以示不满。能叫她顶着这么盛的日头也要出门求见之人,这世间实在不多,整个杨氏也只面前这老者一人而已。同样的,能让她打心眼里服气同佩服的,整个杨氏也只有面前这一位已然致仕的杨氏顶梁。 “你不是一直对我的‘辞官’之举表示不解吗?”老者叹了口气,说道,“若不是在最负盛名之时辞官,带着这般的盛名退下,坊间对我又怎会如此尊重?那朝堂之上的人又怎会逢年过节依旧大小礼不断的送入我杨家门庭?” “那权利不是说越大越好,一直掌握在手中不肯撒手才是最好的。其实懂得舍得,会在该放手之时及时放手才是真正的聪明。”老者说着,瞥了眼面前低头虚心接受的杨氏,摇头道,“我知道你便是听了,也只是敬我而听的,并不是当真听进去,准备去做了。” “族老,”杨氏抬头,对着面前的老者开口了,“族老是位极人臣,直至一人之下的位子退的,那确实是人臣的极限,顶峰之时,可谓急流勇退,带着盛名辞官归故里,只在坊间同朝堂之上留下一段族老的‘传说’,您这般自是行的每一步都没有差错。” “可我眼下还远不到族老的位子,自然不到该退之时。”杨氏说到这里,笑了,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我这郭家大妇的位子还未坐稳,那家里的狗便已生出反意,想要算计我了。族老,您说这等时候,我能退?” “你既已察觉到了自己即将荆棘加身,不正是抽身之时?”老者说着,瞥了眼面前娴静端坐的杨氏,“冲进去同荆棘厮斗一番,便是赢了,你出来身上定是挂了彩的,不会似眼下这般身上没有半分伤痕的。” “那我这么多年筹谋是为了什么?什么都不要吗?”杨氏反问老者,眼里闪过一丝不解,目光落到老者房中供奉的佛像之上顿了顿,又道,“族老确实一生未行差一步,可那刀许久不磨,怕是要生锈了!青灯古佛的呆久了,人也越发出世,不在意这些人世的吃亏与不吃亏之事了。就这般抽身的话,我确实还是杨氏女不假,有族老在,不会让我落至那等寄人篱下的境地,可我筹谋多年花费的心力怎么算?” “我早就同你说过,你多年筹谋,到最后还是什么都得不到的。”老者抬头看向杨氏,提醒她道,“当年你执意要嫁那郭家大郎,要同那郑氏女等人比一比时,我其实是给过你第二条路的。” “族老说的入宫做女官的那条路,那殷家长女不是已经在做了?如今也攀至尚宫的位子之上了,可那又如何?不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那笠阳郡主设计失了清白,最后出家了事?不还是眼睁睁看着那在自己生母病重之时,暗中苟且的奸夫淫妇好端端的享受着族中的富贵,什么都不能做?”杨氏摇头道,“我不觉得这第二条路是条好路,毕竟顶天了,也就这样了!” “你不懂!”老者听到杨氏的这些话,摇头叹道,“你真是不懂啊!” “我是不懂,可不若请族老告诉我,那殷家长女都已将第二条路走到顶了,为何还要吃这种亏?”杨氏说道,“若是被族老这等人欺负那不是事,甚至,能被族老看作对手,算得一种荣幸。可眼下那殷家长女是被那暗中苟且的奸夫淫妇欺了,被笠阳郡主这种阴毒女子欺了,被这等人欺了,难道还能算作荣幸不成?” “妍娘,你知道的,不是所有血脉相连的至亲都是扶得起来的,这一点,你当深有体会。”老者看了眼杨氏说道,“那殷家次女除了那一张脸好看之外,旁的哪里还有可看之处了?能力与品行但凡有一样占上,都不会那般舔着脸讨好奸夫淫妇了。任由自己生母嫁妆被盗也一声不吭,只晓得曲意逢迎,和稀泥了事。她这可不是什么忍辱负重,而是只将责任交给阿姐一人担着,自己却只管从那夹缝中捞些好处。得罪人的事都让殷尚宫一人担了,她倒是从不得罪人,清白无辜的很,白莲花一般,自以为如此便是学了个八面玲珑了,连笠阳郡主这等阴毒女子也敢结交,出事之前,她不是正得意自己交友甚广来着?”老者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若是你,便是有能力,对这等妹子,你可要提携一番?” 杨氏冷哼了一声,虽未明说,其内的意思却已很是明显了:“我提携的是能做事的人,而不是一张只会吸血的嘴!吸的血比谁都多,该出力时却一声不吭!” 老者点头:“所以你看那殷家长女当真吃亏了吗?这妹子虽面上看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子,可这亲妹子除了吸血,有事让她出面得罪之外,又做过什么了?甚至生母嫁妆被盗这种事,连告诉殷尚宫一声都没有,还自以为自己两不得罪、左右骑墙的手段万分了得,最后落得被笠阳郡主阴了一把的下场,这等吃亏怎能算作殷家长女吃亏呢?从一开始这亲妹子就不是自己人啊!况且事后殷尚宫是想过替她出面的,她自己不肯而已,怪得了谁?至于生母嫁妆之事,先时嫁妆被盗时不是已经捅到官府,官府过了明路,将其母嫁妆暂时封起来了么?如此,东西找回来,且被封了,外人不得动用,她又哪里吃亏了?” “只是不吃亏而已,勉强算作能自保罢了。这第二条路的好处呢?又在哪里?”杨氏问老者。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懂,她在宫里,是一宫尚宫,宫里多少人在她手下做事,她那里能提前得知多少消息?旁的不说,那天子身边之人有多少需每日同她打交道的?她若想递话至天子跟前,容易得很!这般大的好处,你看不到?” 杨氏说道:“这个……我等其实也能办到,且比她更快。” 她说的能办到自指的是枕边风——那位送进宫的杨氏女了。 对此,老者只是摇了摇头,叹了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对如今这位……花无百日红的。” “那就继续送人!普天之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还到处都是?”杨氏说道。 老者动了动唇,本想再说什么的,可看着杨氏面上那明显不服输的神情,叹了口气之后说道:“罢了!说的再多,都不如事到临头令人印象深刻的。至于你羡慕的郑氏,你羡慕的哪里是她的姻缘?若羡慕姻缘,也不会挑那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良人的郭家郎了,你羡慕的分明是那些背地里恭维郑氏好姻缘的虚荣罢了!” “你喜欢的是面子的风光!”老者一锤定音。 对此,杨氏没有否认,只道:“我知道。所以,眼下有人要损我的面子,我自是要动手了!” “可你这面子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的。”老者说到这里,掀起眼皮瞥向杨氏,提醒她,“你知道的,那船要翻了!” “我便是知道这个,才会来求族老的。若不是那船要翻了之事,旁的事哪里需要族老出马?”杨氏平静的说着,手忽地覆上了自己的小腹,她道,“我需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跳船,正好趁着那又蠢又坏的货色翻脸时跳下来,即便受伤,那也只是些皮肉伤罢了。” “前头那些年我得了面子,眼下,我想求个里子。”杨氏说着,看向面前的老者,“正巧借那想攀高枝,喜欢仰仗他人的笼中雀之手跳下来。” 听她提到‘笼中雀’三个字了,老者眯了眯眼,似是倏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忽地看向她的小腹,厉声问道:“妍娘,你肚子里这孩子是谁的?” 杨氏看向老者,没有说话。 这模样落在老者眼里不由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脸色顿变:“难道你也想做那笼中雀不成?” “我不需要仰仗他,我自己便能过活。”杨氏抿了抿唇,说道,“只是对那太蠢的,我拉了那么多年,实在拉不动,累了!” 一阵狂风自一旁开着的窗边涌了进来,案几上烛台里的火苗在这夹杂着大量水汽的狂风中被吹的摇晃不已,一道惊雷撕裂夜空,照的窗边的老者脸色一片惨白,看着抿唇不语的杨氏,他颤着唇,再一次开口了:“妍娘,你实在是太过聪明且自私了!” 杨氏掀起眼皮看了眼老者,凄白的雷光下,两人的脸都是惨白如纸:“我没办法!族老,我不知道你说的第二条路适不适合我,可第一条路,我确实后悔了。我能让他身体坏了,还能让他的心也以为自己是离不得我的。我能骗他们所有人,却偏偏只有我自己是骗不下去的。我实在太清楚他的本性了,也知道他为什么这般听话。更清楚这样一个配合着我演戏的又蠢又坏的货色其实是配不上我的。我一直在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得到的,却只有当年羡慕不已的那几声虚荣的恭维声罢了。甚至连两个儿子都不随我,一样蠢得很,没有半分用处,我后悔了!” “那面子的风光我已经得到过了,到手之后才发现不喜欢,所以眼下我想要里子。”杨氏说道,“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全然配得上我,甚至我都自觉有些配不上他的那个人了,他或许还能给我一个聪明似他这般的孩子,我很满意。” “你都知道自己有些配不上他,他那般一个比你还聪明自私之人为何肯吃这样的亏?”老者看着杨氏,双唇颤颤,惨白的面上露出一丝决然之色,“你都在时刻算计着你与你那夫君之间你吃亏了这等事,他难道不会算同你之间谁更吃亏这种事吗?” “我知道。”杨氏当然不是那等蠢人了,她对老者说道,“但我知道他会同意的。” “他当然会同意了,因为他想让你将老夫也拉下去淌这混水!”老者看着杨氏,面上闪过一丝怒容,“你以为他是看上你了?他那是看上老夫了!” “我知道。”看着面前的老者,杨氏点头说道,“所以有族老在,这便是我的底气!” “可你的底气是老夫的晦气!”老者死死的盯着面前的杨氏,眼里的怒意越积越盛,“老夫好不容易及时抽身,激流勇退,便是不想让整个杨氏一族陷入泥沼之中,你这般……你这般……” “族老,这偌大的杨家真正做事的也只有那么几人而已,您是一个,我也是一个。”杨氏看着面前的族老平静的说道,“之前是您在扛,你退了之后,这杨氏族内之事出面的都是我,所以说是我在扛也不为过。” “既然这偌大的杨家是你我在扛,那这杨家自是生也随我,死也随我……” “放屁!”面对一脸慷慨陈词,颇有几分枭雄姿态的杨氏,老者出口便是一句谩骂,“你以为你做了什么?扛了些内宅之事便叫扛起杨家了?你当我弘农杨氏祖上数百年的积淀,当我杨家那些在外做着你那看不上的不入流小官的族人是摆设不成?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番‘生也随我,死也随我’的话?又有什么资格将整个杨家拖下去,为你做的孽趟浑水!” 看着突然愤怒翻脸的老者,杨氏垂下了眼睑,沉默了半晌之后,方才说道:“族老,您既为求一身干净,很多事都是让我出面的,我自是少不得沾上一身泥污的。眼下我这族老的脏手想求个好的结局,不想走那世间大半脏手的悲惨结局,这所求难道很过分?” “你也知道这世间大半脏手的结局都是不好的,那昔日就别从老夫这里拿好处!”老者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再聪明,既是杨氏女,当年若没有老夫点头,你哪里能这般出头?老夫一句话能让你在那庵堂里抄上一辈子的佛经!既拿了老夫的好处,有些过分所求还是收起来的好!” “可我聪明又自私啊!”杨氏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老者,笑了,她的手缓缓覆上了自己的小腹,“我自然是比不过族老的手段的,可我已经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他。族老,你以为我这聪明又自私的脏手是靠什么活着的?若不是已然告知了他,怕是今日我就要突然暴毙,带着那些秘密进坟墓了。即然知道族老下手一向是稳、准、狠的,所以……我又怎敢不带一点依仗的独自前来见族老?” “靠你还是他的施舍同怜悯吗?”杨氏笑着摇了摇头,“他想拖你下水,必然需要一枚与你连接的结,我就是那道结,我靠这个而活。” “所以,眼下我腹中这个孩儿至关重要,他当然不会信任我,可我腹中有这个他血脉相连的孩儿,一旦族老同他绑上了,必然需要一个极信任之人,没有谁会比我腹中这个孩儿更适合的了。”杨氏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她开口坦言,“所以,我其实还是不甘心不如郑氏那等女子的。先时挑中郭家郎,就是胆子太小了,不敢拖族老下水,以至于只能在自己掌控范围之内挑个生的好看些的草包,累的自己跟个草包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忍着对他的嫌弃忍久了,憋屈的到底还是自己!这般一想,其实我早该如此的,有族老压阵,再辅以手段,这大荣有哪个夫君是我不能挑的?” 第七百三十八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六) 今夜的雨下的不小,隆隆的雷声更是一阵接一阵的在头顶回荡着,杨氏同老者相对而坐,彼此看着对方那张脸在雷光中被照的一片浸了死气的惨白,默然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老者终于开口了:“我其实还是看错了,这第一条殷家长女的路,你确实不适合走的!” 看着面前抚着小腹的杨氏,老者说道:“便是让你走了这条路,怕是也耐不住宫中凄苦,迟早爬上那老皇帝的龙床的!因为,你喜欢的,便是那虚荣的恭维,也抵挡不住那权势的诱惑的。” “笼中雀?”老者又喃喃着说了一句,而后笑了,“其实你打心眼里瞧不上的那命好的,一派相夫教子、贤妻良母模样的郑氏未必是那笼中雀,反倒是你,瞧着这般厉害,是夫君以及儿子的倚仗,可骨子里就是个真正的笼中雀!” “你别忘了,那郑氏年少时为何舍了本族的富贵甘愿去那蜀地吃苦头?她是有气性同节操这种东西的,同那殷家长女一般,有些底线绝对不肯退让的。反而是你,全然没有底线这种东西。”老者摇了摇头,雷光中那张惨白的脸上一双眼却是亮的惊人,“你同你那瞧不起的暗娼,还有你那没卵用的夫君的老相好——那个疯女人骨子里是一样的笼中雀,谁又比谁贵上几分了?” “任你说的那般冠冕堂皇,谁也不靠,一副铮铮铁骨的硬气模样,可那副所谓的铁骨是假的,所谓的不仰仗……呵!不还是逼着老夫下场,做你的仰仗?”老者冷笑道,“你所谓的铁骨铮铮的傲气都是演出来的,为了一己私利而处心积虑的谋划,将一座原本碰不上的靠山绑到自己身边,所以撕开那演出来的一身铁皮,你内里就是一团烂肉,哪里来的立起来的骨头?” “你这般靠着老夫的举动同你那瞧不上的夫君、儿子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也靠的是‘郭’这个姓氏?”老者嗤笑道,老态龙钟的脸上一双眼越来越亮。 带着盛名辞官归故里,多年青灯古佛为伴之后,似乎打磨走了身上所有的锐气,连那双曾经明亮的眼都变得模糊浑浊看不清世物了一般。 “你说的对,或许我当真是出世久了,很多东西都不在意了。”老者点头说道,“也不介意吃的那点小亏了,毕竟这些同当年朝堂之上吃过的大亏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倒是你今日这一趟提醒了老夫,即便是老夫不在意的那点小亏,还是不要多吃的好,因为多的是人见你不动弹,不吭声,便以为那打盹的老虎是死了,好欺负了,而跑到老虎头上耀武扬威了!” 这些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语气中的浓浓威胁杨氏当然听得懂了,虽然已多年不曾见到面前的老者了,可她还是下意识的伸手环住自己的小腹,身体后仰,拉开了自己同老者之间的距离。 “族老,”杨氏开口,面对老者的威胁,一向能言善辩的嘴这一刻竟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笨拙了起来,张了张口,她下意识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他了。” 这话一出,对面的老者面上便露出了一丝讥讽之色,看着环住自己小腹的杨氏,眼里的讥讽更是明显,他看着杨氏轻“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一声“呵!”让对面的杨氏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只觉得那一声“呵!”好似变成了一只偌大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她的脸上一般。 察觉到自己发烫的脸,杨氏开口说道:“族老,我从一开始就承认我不如你的,既如此,找个能同你旗鼓相当的对手过来,也算是有自知之明,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既知道不如老夫又怎敢设计老夫?你的自知之明只存在于嘴上吗?”老者冷笑了一声,眯眼看向杨氏,“我说过,凡事过犹不及,我杨氏祖上的聪明人若都是似你这般‘生也随我,死也随我’,我弘农杨氏早就不在了!” “你瞧不上那被笠阳郡主设计的殷家次女,嘲她是一张只会吸血的嘴,你自己难道就不是了?”老者冷笑着看着她说道,“你眼下难道不就在吸我杨氏一族的血,好成全你那嫁个自己满意的夫君的美梦?” “将全族变成垫脚石也不是不可以,你做的哪怕是谋反之事,不管能不能成事我都能高看你一眼,毕竟事成之后这荣光是全族共有的。可你眼下做的是什么?先前要面子,过了这么些年不满意了,又想要里子了。所以设计了那么多,不惜将全族变成垫脚石,也只是为了嫁个自己满意的夫君?简直可笑至极!”老者瞥了她一眼,嗤笑道,“你不过就是一只比那殷家次女更厉害一些的嘴,同样只会吸血,只会说些冠冕堂皇、遮羞布似的大道理,又哪里比她高贵了?” 杨氏抿唇,半晌之后,才再次抬起头来看向老者说道:“族老也没把我当过人呐,在您的眼里我是一只脏手,只是不成想这脏手成了吸血的嘴罢了,您不甘心呐!” “说到底,不过因为我是女子罢了!哪怕我先时表现的再聪明,一介女子,在您这里顶天了也只有做脏手的命!”杨氏说到这里,冷笑了起来,“族老说我自私,是笼中雀,不比我那瞧不起的那些女子高贵几分……这些,我都承认。可您呢?您又哪里配得上那坊间传唱的那般响亮的声名了?外头人说您是宰相之腹,可您若是真大方便不会不由分说,都不曾问过我一声,便直接给我安排了这做脏手的命了!” “您与我都不是什么好人。”杨氏看着面上怒容愈发明显的老者,说道,“至于您说的什么照顾杨氏一族的话,我知道您说的是真话,有朝一日,若当真到了那一天,为了不连累杨氏一族,您是会主动自缢死个干净的!可那又如何?” “我是不干净,可您身上有那么一处干净的地方就能掩盖那干净以外的脏污不成?”杨氏对老者说道,“将您身上的干净之处切下来那是一块肉,一块骨,可不是一个人!外头的人怕的是您这个人,可不是您的一块肉,一块骨,甚至哪怕您的骨肉,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说到底,能震慑住外人的也只有您这个人而已!” “即然您这个人是分不开的,那您就是不干净的。”杨氏说道,“同我没什么两样,若不然,先前何以会用我?” 老者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杨氏见状,笑了,面上露出一丝愉悦之色。 “我当年就是太老实了,只敢挑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人,全然忘了借族老之势,以至于这么多年强忍着嫌弃度日,难受的紧。”杨氏平静的说道,“眼下这个……我是当真满意的,所以,一切都劳烦族老了。” “你也知道眼下这个你当真满意的,是你力所能及范围之外的人啊!”老者嗤笑了一声,开口了,“即然如此,那有一句话,老夫要还给你。” “什么话?”杨氏一愣。 “既然你当真满意的这个夫君是老夫扛起来的,那你……自也是生也随我,死也随我。”老者看向面前脸色难看的杨氏,挑眉,“若不然,你自己去同你那个相中的满意夫君交涉一番试试?” “若是有那个本事,哪里还用出动老夫?”老者“哼”了一声,一拂袖,起身,走了两步之后,居高临下的转身朝她看来,“你以为高攀是一件易事?想吃力所能及范围之外的果子有那么容易?既然你嫌弃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人,那先时那么多年过的那些——大到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小到吃喝拉撒都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日子就不要想了,就似你那两个儿子的好日子一般,也要到头了!” 杨氏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落子无悔!” “所以,你骨子里就是个笼中雀啊!”老者笑了,“哪怕给了你这般聪明的脑子,也让你掌控过自己的日子了,可到头来,你费尽心力想要的还是高攀,还是宁愿放弃那些能自己掌控的舒坦日子,也要求一个这般被人羡慕恭维的‘笼中雀’的身份。” 杨氏掀起眼皮看向老者:“我知道!可我看着那蠢货……实在忍不下去了。再者,都是不好的,在蠢货同自己高攀的果子这二者之间挑,傻子都知道挑后头那个更合算的。” “你真当人是那菜地里的萝卜,是死的?”老者盯着她道,“都是不好的,一个蠢的你能完全压制住,让他看你脸色行事的货色同一个还需老夫出面交涉的高攀果子,你往后就知道其中的不同了。” 杨氏看向老者,牙关下意识的咬紧了:“我知道,所以才请出了族老。” 对此,老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半晌之后,复又看向杨氏,缓缓开口说道:“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你那夫君和眼下这个你满意的两个男人了,身为五姓女,你一直都是有得选的。那郑氏的夫君,当年相看时是你嫌弃老实木讷,相貌只是端正不够俊秀而不要的!你记住!是你自己选了那漂亮的花花肠子,选了那等你自己摘不上的高果!再者,我也是给过你不消选的那条路的,你却又嫌弃那条路的顶点——一宫尚宫不够好。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心比天高,最后会瞧上这等高果也不奇怪了!” “你以为你先时那脏手的结局不好?你也知道,老夫……是个顾念杨氏一族之人,”老者说着,转过身去,不再看向杨氏,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只这些年陪伴在侧的佛像之上,说道,“即便是脏手,对待我杨氏族人,老夫到底是不同的。你今日还能在这里设计下套,相中一个相中了老夫的夫君是因为你姓杨,骨子里留着我弘农杨氏的血罢了!” 说罢,拂袖而去。 目送着老者离去的背影,杨氏长长的舒了口气,身子一软,瘫倒着靠在了身后的博古架上,摸了摸额头的冷汗,她伸手下意识的环住了自己的小腹。 哪怕是谋划了多年,早知道这夹在双方之间,当这连接双方的这个结的日子必然是要小心的,毕竟这两方没有哪一方是她能左右以及掌控得了的,这种陌生的,完全被旁人掌控的感觉她此前不曾有过,恍若一叶扁舟在那滔天巨浪中翻腾,自是不会习惯的。 可没想到,这不习惯的感觉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激烈的多,也难受的多!想到方才同族老的交涉,杨氏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目露惶惶之色,抱着自己小腹的手更是下意识的收紧了。 夹在这双方之间当然不好受了,所以,更要护住怀里这个双方都需要的孩子了。只要有这个孩子在,便……不要紧! 这个念头一出,杨氏只觉脸庞一阵发烫,想起以往见到的郭家以及杨氏族中那些妄图“母凭子贵”的女子们,彼时,她都是站在一旁,冷冷旁观的,看着那些女子时的蔑视与鄙夷表情甚至自己这一刻都下意识的做了出来。 察觉到自己面上的蔑视与鄙夷之色,再看这屋中此时只她一个留在这里,所以这表情究竟是对着谁做的?杨氏只觉得脸烫的更厉害了!下意识的看向族老离开的方向,此时已然看不到族老的身影了,至于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她……不知道。这种陌生的茫然感让杨氏感到分外不适!已经许久没有这种仿佛被蒙了眼一般,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了。 以往身边之人,不管是夫君、儿子甚至郭家族中那些主事族叔们便是不交待一声的离开,她也是能知道去了哪里,又在想什么的,可此时,面对族老以及那位她想摘的高果,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也猜不到。 这便是听之任之的感觉吗?杨氏重重的舒出了一口气:虽有些不习惯,但人进入陌生的地方总是不习惯的,会水土不服的,族老以及那她想摘的高果知道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不习惯是正常的。多数人都是这般的反应,再聪明也不例外。若是知道的一样多,谁更厉害还不好说呢! 想到这里,杨氏跳的有些不规律的心渐渐平稳了下来,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去适应。倒是跳船之时,顺带解决一番自己那夫君、儿子以及那疯女人同暗娼之事是必要的。那些人,既然靠着她过了这么多年,自是生也随她,死也随她!至于两个儿子,杨氏拧眉,她看看再说吧,若是能让他们活着,最好!若是不然,这一支血脉……她自也会尽力留下一支的。 在头顶隆隆的惊雷声中,杨氏闭上了眼。 …… 一场雷雨磅礴,直到天际露了鱼肚白方才小了些,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温明棠一觉醒来,看着窗外濛濛的细雨,才欲转身洗漱,便听到一阵激烈的鼓声自不远处传来。 循着鼓声来源的方向望去,那是——衙门外的鸣冤鼓被人敲响了。 第七百三十九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七) 时隔多日再一次听到了那鸣冤鼓被敲响的声音,温明棠心思一晃,想起上一次衙门前的鸣冤鼓被敲响时的情形——那是迷途巷红白撞煞之事了,那个名唤梁衍的梁公之后以一个极其笨拙、滑稽、装神弄鬼又漏洞百出的姿态‘金蝉脱壳’的没了踪影。 想到他留下的那个壳子——梁公之后,再看那壳子的内里——一个借助于鬼神、心思不专、读书不认真、又好高骛远……总之,那缺点多如牛毛,一个平平无奇、甚至去那街上随便寻些普通人来,给他个梁公之后的身份,即便是读不好书,做不好事的,只要老老实实过日子,不好高骛远的都能比梁衍做的更好。 这般一想,再想到那所谓的脱壳——那梁公之后的壳子好似远比里头的梁衍更值钱呐! 外头鸣冤鼓的声音响了一会儿便停了,想是衙门里值夜的小吏同门房出去查看情况了。似上回那般众人都吃坏肚子的情形毕竟还是难得一见的。温明棠笑了笑,转身洗漱了起来。 天快亮了,马杂役等人也快过来送食材了,她这里要开始备朝食了,至于那鸣冤鼓是为什么响的,到时候自会知道的。 …… 一夜惊雷声不断的暴雨之下,屋中睡觉的人却是一夜好眠。罗三同罗娘子夫妇从床上爬了起来,一番洗漱过后,出门,准备去早市上买些食材做面浇头。阳春面馆的浇头一贯是新鲜现做的,如此……自是要勤快些的,早起的早市那货源多数情况下都是最丰盛的,做出来的浇头味道自然不差。 只是比起往日里两人出门时,街上还看不到零星几个人影,今日两人却是才踏出家门,便被眼前那熟悉的大理寺衙门官差的袍子晃花了眼。大抵是因为温明棠在大理寺公厨做事的缘故,罗三同罗娘子又连着跑过好几次大理寺了,见到大理寺众人自是有股本能的亲近之感。 看着大早上的,天才蒙蒙亮便出现在街头的大理寺众人,两人忙上前打了声招呼。正将现场围起来的大理寺众人自是点头还礼,顺带还了一两句寒暄:“两位果然是赶早市的人,起的真早!昨日的素馅冷馄饨难怪那般好吃呢!” “哪里哪里,那冷馄饨是温小姐包的。”罗娘子说道。 虽对温明棠的称呼不同,一方唤‘温小姐’,另一方唤‘温师傅’,不过都清楚唤的是温明棠,自是不打紧。 寒暄过后,自是要问起出什么事了,不等罗三和罗娘子两人说话,一个官差便抬手往斜上方指了指。 两人顺着官差的指向望了过去,待看到那屋顶上方,那腰对折着横穿在那长寿环之内的白色人影时顿时惊住了。 “昨夜雷雨,这成衣铺子的新东家不知怎的爬到屋顶上去了,一道惊雷劈下来,人当场就没了。”官差说道,“听闻这新东家昨儿才接手了这成衣铺子,啧啧,一接手这成衣铺子就出了这等事,真是……诶!” 这官差话音刚落,一旁另一个官差便接话道:“听说这新东家好些年前受过刺激,疯了,素日里一直都是神智不清的,常犯疯病,这种大雨天跑出去的事时有发生,家里的奴仆说是夫人发疯跑出来的,家里找了大半宿的,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敲过门了,就连这成衣铺子,也特意过来看了,只是当时灯下黑,只顾着在屋里找,却不成想她竟是独自一人爬到房顶上去了!” 当然,这些只是家里奴仆的说辞而已,是不是当真如此,事后还需查证。 罗三和罗娘子两人对视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看着那腰线对折着耷拉在那风水先生摆的长寿环法阵之中的白色人影。罗三摸着怀里那枚昨日才到手的银两,只觉得掌心之中烫的厉害。 哪里知晓这昨日才见过一次的神智异于常人的美妇人,今日再见时竟已成了一具尸体,且……还是以这般诡异的方式,身体横穿在那名为长寿环的法阵之内。 长寿环……这名字真真是讽刺的厉害! 至于那神智异于常人的美妇人的死因随着吴步才的验尸已然出结果了——就是被雷劈死的。 “那长寿环是精铜所制,极易引雷,雷雨天被劈到也不奇怪。”吴步才摇了摇头,瞥向这奇怪的法阵,至于这什么请风水先生设的法阵之事众人也从罗三和罗娘子二人口中得知了。 那铺子的上一个东家更是直接被请了过来,此时正捏着帕子直擦汗。铺子才转手,那新东家就死了,真真是叫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哪里还敢瞒上一点半点?那罗三和罗娘子已经熟悉了的老东家颤颤巍巍,垂泪说出了实情:“我这铺子开的好好的,没什么事卖了做甚?实在是不得已啊!有贵人想要,我等小民人微言轻的,哪里敢不卖的?” 那老东家说到这里,又瞥了眼那被人抬下来的美丽妇人的尸体:“这夫人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神智不大清醒的,昨儿到我这里来买了件成衣,不知怎的,就看上我的铺子了,说什么都要买下来,我自是不肯的,便婉拒了!结果到了晚上,有贵人拿着一大摞银票过来,诺……都在这里了!”老东家同两个儿子说到这里,忍不住直接甩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也怪我等实在是眼皮子太浅,他既是我等得罪不起的贵人,那出的价又着实高,这么一大笔钱砸下来,直接将我等砸懵了,自是没守住自己的底线,点头同意了,昨晚便签了那转让的契书,把铺子卖了。” 这话虽说硬要挑刺的话确实能说一句那老东家见钱眼开,畏惧权贵之类的话,可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甚至可说是人之常情。 前来问话的刘元、白诸二人点了点头,才欲转身问起那美妇人的具体身份,却见那老东家连同两个儿子自己却已经哭上了。 瞧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两人奇道:“你等几人……哪至于此?寻常的交易买卖罢了!” “大人不知道啊!”那老东家其中一个儿子开口,一边抹泪一边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成衣铺子前些时日才寻风水先生看过,那风水先生很是厉害,替我等摆了生生不息的聚财法阵,还教导我等好生经营,定要守着我一家富贵的聚宝盆莫撒手来着!他警告过我等莫要被那金银财宝迷了眼,以至于让聚宝盆失了手,可我等……就是没听啊!” “眼下果然是来报应了啊!”另一个儿子接话,指着那一大包带过来的银票同契书哭道,“那砸到头上的富贵银钱我等连碰都没碰,转眼的功夫,那泼天富贵就成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了!这死了人,且还是这般死的,我等真真是报应啊!” 成衣铺的老东家更是哭的涕泪横流,不住摇头。 眼下,铺子没了,这钱便是拿了另寻个地方重新开起成衣铺子来,可摊上人命官司之后,那人言可畏啊!这么多年开铺子再怎么和气生财的,总有得罪人的时候,到时候那一两句买他家成衣的客人被雷劈死在他铺子里的话一传出来,这有几个不忌讳这等晦气事的客人敢上门的? “先生说过叫我等守着自己祖上这保富贵的聚宝盆莫撒手的啊!他叫我等莫被财宝迷了眼的啊!”老东家哭的老泪纵横,哀嚎不已,“我家……我家里这祖传的生意还怎的做下去?” 这般大的哭嚷声看的罗三同罗娘子二人不由一愣,他二人天生便是那等不大细致的心大之人,对钱财之事又没有那般计较,自是一时半会儿还未反应过来这笔银钱账,可不是什么人都似他二人这般的。 家里有不少族人经商的白诸稍稍怔了片刻便明白过来了。 “这一大笔钱买的哪里是他这个成衣铺子?”白诸对刘元以及身旁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罗三、罗娘子以及一众官差、小吏说道,“是直接将这老东家传了数代的成衣铺子的经营之根给刨了,被断根了啊!” 这话一出,众人便是一愣,见那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成衣铺子老东家连同两个儿子在那里直点头,便知道白诸说对了。 再看这老东家父子哭的这般惨,真是半点不奇怪了! “这一大笔生生高了他这铺子市价一倍的银钱顶天了也就值两个成衣铺子。”白诸说清了这笔账,“可他铺子里发生了这等忌讳之事,自是平白给那同做成衣铺子的同行一只好大的把柄,风言风语之下,他哪里还有什么生意?这祖上的生意之根不是断了又是什么?” “至于你等说的那练好制衣的本事,等风声过了再来之事……我且同你们说,似这等组上数辈都做同个行当的生意最在乎的便是口碑了,也就是这张嘴。”白诸指了指自己的嘴,说道,“同是做衣裳的,甚至都做的差不多,为什么他家生意比旁家新开的好那么多?便是有那口碑同老生意在的缘故。” “眼下这死了人的忌讳之事砸的就是这口碑同老生意的那个牌子,说是等风声过去就好了!可只要那同行有心,毕竟是死了人这种大事,什么时候死了人这种事都是能闹上一壶的。”白诸说道,“唔,或许等上个几十年,甚至百年不要紧了,毕竟过去太久了,可当年那些认同他家这祖上招牌的老生意熟客们也早不在了。没那口口相传,老生意不将这些话传至晚辈耳中,晚辈不是自小穿着他家成衣长大的,哪里还会认他家这块牌子?所以,到那时再开铺子同新开的有什么两样?” “那口碑断了!”白诸说到这里,不住摇头,见众人都听明白了,又道,“至于这断了生意的几十年,都能赚多少个他这样的成衣铺子了?”白诸说着,瞥向罗三同罗娘子,问道,“他这成衣铺子的生意不错吧!” 罗娘子点头:“生意好得很,若不然,便是临时穿的衣裳,那挑剔的贵人也不会选中他家了!”说罢这话之后,同罗三对视了一眼,两人忍不住摇头,“如此说来,这笔钱还真是不能收的,亏大了呢!” 这话一出,那成衣铺东家父子哭的更凶了。 只是这成衣铺子东家虽在那里嚎着,有人的注意力却并不全然在面前这死去的美妇人身份这一点之上,那人走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成衣铺东家父子面前,问道,“东家,你等说的那灵验至极的风水先生是哪个?” 正哭的伤心,冷不防一道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三人抬头,而后便看到了一幅出众至极的皮相。 这皮相……饶是因着自家成衣铺子是祖上的基业,见过不少好模样的俊秀男女的三人都下意识的一愣,而后便见那两个先来的年轻寺丞唤面前这人‘林少卿’。 这话一出,三人反应过来,连忙爬起来向这位外头颇有几分传闻的大理寺少卿见礼。 林斐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之后又问了一遍:“东家,你等说的那灵验至极的风水先生是哪个?” “就是前头那位钦天监监正的关门弟子,姓周,私底下都唤他周夫子的。”成衣铺东家说道,“住处离这里不远,就在那……” 话未说完,林斐便开口了:“周不明,字愚公。” 这般连名带字的被林斐唤出姓名之人不止是面前的成衣铺东家了,就连身后的刘元、白诸二人也是难得见到的。 正诧异间,便见林斐摆手示意那成衣铺东家不用说了,他道:“我知道了。” 说着不等刘元、白诸二人开口问话,便先一步开口提醒起了两人:“前头那位钦天监监正已死了几十年了,让死人多一个关门弟子从来不算什么难事,莫听着这般有道理的话便以为这等人是什么真才实学之辈!真厉害的,早进钦天监了,也不会屡试不中了!” “正常路子进不了那钦天监,自也只能剑走偏锋了。”林斐说到这里,瞥了眼那哭嚎的成衣铺子东家三人,抬头看向那修建的模样诡异的成衣铺子,方才过来时,就已经从罗三同罗娘子那里听说了温明棠昨日指着这铺子说的话了:这铺子确实似极了一只带了把手的鸟笼子。 再看那死者,一番打听,那死者的身份更是微妙——多年外室的身份,这就是一只被人养在外头的笼中雀啊! 而她那死于屋顶‘长寿环’中的现场——这不就是笼子里的雀鸟爬到了笼子外头,试图去提那鸟笼子的把手,而后被一道惊雷直接劈死了么? 第七百四十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八) 罗三同罗娘子二人还要忙着赶早市买菜自不可能多留,看了会儿热闹,同众人寒暄了几声便离开了。两人眼下关心的也只这么点事,昨日温明棠才提起的这成衣铺子今日便出事了,若是今日来的不是大理寺衙门,两人或许还要另走一趟告知温明棠,眼下,自是不用再说了,温明棠自会知道的。 到底是个做菜的厨子,不是官府衙门中人,罗三和罗娘子自不用管这等寻求真相之事,可大理寺衙门众人却不尽然了。 “姓于,名梅娘,不过比起于梅娘这个名字来,当年圈子里以及身边人都习惯唤她另一个名字的。”林斐已然知晓了死者的身份,对刘元、白诸以及赶来的魏服说道,“身边人唤她‘于美人’,据说是因为于字谐音了楚霸王那位自刎的虞姬,她自幼便喜欢这故事的紧,再加上天生模样极好,周围人便给她取了个这样的绰号,她也欣然接受了。” 可‘于美人’到底不是‘虞美人’,这位昔日夫君因牵连进谋反案被屠族的‘于美人’走的显然不是那位‘自刎虞姬’的殉节路子,而是被未出嫁前,甚至出嫁之后还常有风言风语传出的老情人在被送至教坊当日就买了下来,美其名曰顾念昔日表兄妹情谊什么的。 只是显然,这对号称彼此顾念情谊的表兄妹行事并没有那般的不留诟病。 “那位郭家大爷年轻时原本准备纳她当贵妾的,”林斐对这些圈子里的事甚至都不消寻人专门打听,熟悉的很,“说是表妹,可远到犄角旮旯里了,以郭家的门头,这位于表妹自是进不了门的,甚至当年将她接进郭家就是为了贴个金,好送给当年那位反王罢了!” “有很多大族都喜欢养这些远到甚至几代都不联系的,只占了个远至山沟沟里的名的远房表妹,只是这些能被大族特意挑中的远房表妹们多是需要有些长处的,多数是模样生的好,也有些是有一技之长的,譬如如今最有名的那位擅长各种失传绣技的绣娘便是如此。”林斐说道。 看着是照顾血脉至亲,可那血脉相距的若是没那么近,同那些贵人们养义子义女们也没什么两样了,一样是能者居之,只是这‘能’在不同方面而已。 周围众人听林斐这般说来,忍不住叹气:这世间果然没有那般无缘无故的好处的! “当然,这等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因为那郭家大爷最后娶了那位杨大小姐,杨大小姐容貌不逊于这位于美人,还有这般厉害的家世傍身,她自是比不了的。”林斐说道,“更遑论便是最喜欢时,这郭家大爷也只准备纳她当贵妾,当年那位杨大小姐一来,自没她什么事了。” 当然,族中主事之人的安排虽然面上郭家大爷照做了,可私底下同那红颜知己通信这种事却没少做过。 众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再想到如今郭家大爷的不沾女色,忍不住感慨道:“看来,到最后还是那位郭大夫人厉害啊!” 林斐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面前这只试图爬出笼子,去提鸟笼子,却反被一道惊雷劈死的雀儿身上,看了片刻之后,他道:“那位郭大夫人确实厉害,听闻在郭家,她出口之话比那位郭大老爷更有份量!” 所以,那杨氏当然比郭大老爷厉害了,能降住郭大老爷那么多年也不奇怪了。 只是今次,这雀儿一死,作为“情敌”,杨氏自是需要出面解释一番的。 请杨氏的事已经安排上了,倒是这铺子突然买卖之事还需要拢一拢。 “就是这位郭大老爷出面替她砸的钱,买的我这铺子!”成衣铺老东家眼泪自是止不住的,只是此时是正是需要他说话的时候,自是要将话解释清楚的,“我等小民素日里哪里接触的到这等贵人?那外头还传言郭大老爷夫妇感情甚好来着,眼下这郭大老爷却为一个不是夫人的女子出面买铺子,我等哪里敢多问这等贵人辛秘?” 虽是口口声声不敢多问,成衣铺子的老东家还是说道:“不过昨儿签契书时,那位……唔,就是死的这位夫人一直在哭,那郭大老爷好似想同她断了,冷冷的同她说最后一次了,还说这次接她进京也是为了了断这一桩旧事,望这夫人莫要再来寻他云云的。” “那死的夫人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一直在哭,不停的哭。”成衣铺子老东家说着,看了眼这夫人身边的一众奴仆们,又道,“那郭大老爷说这话没有避着这些奴仆们,他们想来也是知道自家夫人被抛弃之事的!” 奴仆们点了点头,林斐的目光落到了这群穿戴齐整的奴仆身上,虽是奴仆,可比起日常可见的奴仆,这群奴仆显然吃穿用度都是不差的,甚至比起不少小门小户家的小姐公子的用度来还要更好些。 已经查过这位“于美人”名下所有屋宅铺契以及核对过这些人日常吃穿用度开销的白诸早盯着这群奴仆蹙起了眉头。 虽吃穿用度不少,甚至可说同寻常的官员后宅开销不相上下,日子过的是那般的奢靡,可一翻账本,才发现这位从一开始就被当作‘雀儿’养的‘于美人’名下竟是只除了一个昨夜刚过户的成衣铺子——唔,也就是她死在这屋顶之上的这成衣铺子之外,旁的……什么都没有。 “所有账目走的都是郭大老爷的账,”白诸小声说道,“看着日子过的好得很,万事都有郭大老爷供养着,可一旦郭大老爷断了那供养,她便什么都没有了。”说到这里,又看了眼那些裸露在衣袍外的手脚明显比寻常粗使奴仆精细不少的奴仆们,“不说养得起这群精养奴仆了,就连养她自己……若是不省着,都费劲的很!” “可她偏偏还有疯病,”一旁走过一趟药铺回来的魏服接话道,“她吃的那药便是换成寻常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总之,算来算去,就是这位看着光鲜亮丽,连那出门的马车都比寻常公子、小姐、夫人更气派不少的‘于美人’其实一夜之间,不,甚至可说是郭大老爷的一念之间,日子便难以维系下去了。 “原本就神智不大清楚,怕受刺激的,昨儿更是一直在哭,闹过好几次她活不下去了,不想活了云云的。”瞥了眼那群正欲张口说话的奴仆,林斐一开口,直接将他们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昨儿不见了人影,便猜她要寻死了,眼下这一桩事……说实话,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啊,大人!” 若没有最后那一声“大人”,刘元等人还只当林斐只是在那里分析案情,可最后那一声“大人”一出,大理寺众人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那正哭嚎伤心的成衣铺东家父子面上表情都是一怔,意识到了这位瞧着以及传闻的严肃不近人情的大理寺少卿直接将那几个奴仆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被人‘替了嘴’,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几个奴仆脸色微妙,面色讪讪的看向面前的林斐,脚尖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奴大欺主!”林斐不再用那微妙的语气说话,转为了寻常清冷的语调,他看着那几个奴仆说道,“不说你家主子是个疯的,便是不疯,遇到这等断了供的大事,且这断供之事是一看就知道会牵扯到你等的大事。这等随时没了供养,吃饭都成问题的事垂在眼前,我若是你等,哪里敢离得你家主子的左右?不得千万看好了你家主子,想办法将那出钱的郭大老爷哄回来?如此,你等那么多人又怎会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看不住?” “说吧!出事之时,你等人在哪里?”林斐说道,“究竟是先发现你家主子出了事,过后做样子四处搜寻了一番,为自己寻个不在场的证人,还是当真如你等所言的那般,你等是个忠仆?既是忠仆,不如先解释一番先时怎会看不住一个弱女子的。” 几个奴仆脸色顿变,事已至此,自是也不用权衡什么利弊,藏着掖着了,而是直接将原委说出来,莫被牵连进这等人命官司要紧!若当真牵连进人命官司了,往后自己哪里还寻得到糊口之处?哪家会要一个牵连进主子人命官司的奴仆? 几个奴仆的反应一一落在了一旁的刘元等人的眼里,这些奴仆的心思好猜的很,刘元等人自也清楚他们在想什么。只是看着这群担忧往后生计的奴仆,再看一旁哭嚎不已,断了祖业的成衣铺东家父子们。 虽一时或许会被那突然砸下的银钱蒙了眼,迷失了本性,可当往后的生计之路被断时,那清醒几乎也是一瞬间的事。 真真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对那余生的饭碗,真真是不论靠祖业吃饭的成衣铺东家还是奴仆,都是一样重视的。 刘元等人感慨了片刻之后,便听那奴仆直接交待了自己的去处:“郭大老爷离开之后,我等都慌了!夫人在哭那郭大老爷不要她了,我等慌的却是生计问题!”那奴仆说到这里,唏嘘道,“毕竟,我等这些人里头也只有夫人是神智不清的,我等却是清醒的。” 这话本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感慨,那‘于美人’是个疯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奴仆说的也尽是事实,可不知道为什么,这随意的一声唏嘘此时听起来却有种莫名的微妙之感! 什么叫只有夫人——这个哭郭大老爷不要她的是神智不清的,我等——慌的是生计问题的却是清醒的? 对着这群在这只笼中雀手下吃了那么多年饭的奴仆们,刘元忍不住提醒道:“你等……不要骂人啊!” 什么叫不要骂人?正在说话的奴仆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旁几个奴仆踢了两脚,待到回过神来自己方才随意一声唏嘘说了什么时,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一旁的魏服看着这群奴仆的小动作,忍不住说道:“也只有神智不清的主子才养出了你等欺主的奴仆,整个长安能达到你等吃用水准的奴仆实在不多见!”魏服说到这里,瞥了他们一眼,又道,“实不相瞒,这般山珍海味的供养,比我等朝廷命官吃用的还好呢!” 含沙射影的谩骂自是谁都会,谁叫这群欺主的奴仆实在不像话呢?那么大事当前,竟没一个人在主子身边守着,相反,还尽数跑外头去了。 这般欺主又弃主的奴仆虽饱受诟病,可跟沾上官司比起来,通通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奴仆干笑了两声,解释道:“我等也是急了,所以连夜赶去郭大老爷那里,想求郭大老爷念在那么多年的情份之上,莫要舍了夫人。” “你等怎么说的?”林斐问道。 “还是老样子,说夫人哭的歇斯底里,犯了疯病,要自尽什么的,”奴仆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大人们见得多了,哪家外头养的喊男人回来不是这个称病的路数?” “郭大老爷怎么说?”林斐问奴仆。 奴仆道:“这男人一旦心狠起来那真真是狠,直接让我等去寻大夫,说他又不是大夫云云的。” “郭大老爷确实不是大夫,有病找他做甚?”白诸摇了摇头,似是对这些司空见惯的伎俩觉得很是滑稽,“以往是装傻充愣当起大夫来了,眼下腻了,你等再喊他回去当大夫自是不搭理你等了。” “是啊!我等也没办法,原本还想再说几句夫人在念他的话,想唤起郭大老爷旧情的,却不成想郭大夫人突然走了进来,见到我等似是不高兴了,哼了一声,甩袖就走!”奴仆说道。 “哪家大妇看到你等雀儿身边的奴仆,尤其还是请郭大老爷去当大夫的奴仆都是不会高兴的。”魏服说道。 奴仆点了点头,又道:“郭大夫人甩脸子走了出去,”说至一半,似是忽地想到了什么一般,那奴仆脸色微变,忙道,“大人,那郭大夫人昨夜同郭大老爷置气跑了出来,临走前曾提过要来同夫人理论一番的。待我等回来之后,夫人便出事了。你等说,我家夫人的死会不会同那声称要来找夫人的郭大夫人有关?” 既自家夫人是疯的,那自是既有可能是自家夫人自己疯病犯了爬上的屋顶,又有可能是被未发疯的正常人引上的屋顶了。 “大人不知道,我家夫人疯病犯时,同孩童没什么两样,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等吃用之物就多是趁她疯病犯了之时提的……”奴仆说到这里,似也觉得理亏,声音低了些,只是比起欺主这个来,还是莫要沾上人命官司来的更重要,是以一咬牙,还是将老底漏了个底朝天,“若是有人有心想让她爬屋顶,其实……唔,也不难!” 第七百四十一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九) 原本众人还好奇那几个奴仆说不难到底是如何个不难法,待听明白了这几个奴仆是如何过上这般舒坦日子后,才明白说不难其实还是‘委婉’了点,真真可说是简单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只要哄她说会变好看,能叫郭大老爷更喜欢她,让她做什么都肯!”奴仆说道,“似这等爬屋顶的事也只是一句话的事,简单的很!” 听奴仆这般轻飘飘的语气,想也知晓往日里没少打着‘变好看,能让郭大老爷喜欢’的幌子,骑在主子头上耀武扬威的。 想起方才罗三、罗娘子他们离开前说起的昨日见到的那一幕——瞧着呼啦啦的一群人围着这位‘于美人’转,看着似是围得密不透风的护主,实则呢?是护自己!毕竟似这般好糊弄的主子实在是不多见了,可不能被外人瞧出端倪,抢了去,自要围严实了。 身为奴仆,谁不喜欢摊上个神智不清又好糊弄的主子伺候呢? “我等觉得郭大夫人当是知道的,”奴仆摸了摸鼻子说道,“她那般聪明的人,自是一瞧便知,郭大老爷当也知道这个。所以要她……唔,要我家主子自己雷雨天爬上屋顶去容易的很!” 不止好糊弄,连让她去寻死都容易极了! “甚至我等先时开过玩笑说人死了就红颜永驻了,能叫郭大老爷惦记一辈子,毕竟那话怎么说来着?‘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其中一个奴仆嘀咕道,“我等听说书先生提过一次,随口说与她……唔,夫人听了,晚上她就梳妆打扮了一番,试图一条白绫上吊了。” 当然,有他们在身旁,这位于美人自是没那么容易死的,及时被人救了下来。 “实不相瞒,夫人死了,我等到哪里再去寻这般好说话……唔,好糊弄的主子?”奴仆干笑了两声,说道,“是以昨日这茬事一出,我等又怎会让夫人去死呢?自是想办法劝回郭大老爷要紧!” 另一个奴仆眼见林斐等人还是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心一横,开口直道:“便是当真劝不回郭大老爷,我等要做鸟兽散了,也是要将这铺子分了再散,拿些金银财宝在手里好另寻生计的,哪会这般还未安排好,就让夫人死了呢?” 这话才出,众人面上鄙夷之色更甚,便连正忙着哭自己祖业根基被刨的成衣铺东家父子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般欺主的奴仆还当真是不多见了,真真就是哪个神智清楚的主子会让底下的奴仆这般欺辱的? 当然,大实话虽难听了些,可好歹也是事实。这群奴仆欺主不假,却实在没有眼下就让这于美人死了的理由。 “所以我等一想,还是那郭大夫人最有可能了,她先一步走的,且还说了要来见夫人的,待我等回来后,夫人就这般爬上屋顶被雷劈死了。”奴仆说道,“况且,昨夜我等才进京,买了这成衣铺子,到成衣铺子里落脚之事除了我等、郭大老爷他们以及这前东家之外,就没有旁人了。便是有人想害夫人,也要能寻到住处啊!诺,郭大夫人便是知道住处的!且那什么不在场……不在场……” “不在场证明!”白诸提醒这群奴仆道。 “对!那不在场证明我等是有的,毕竟我等一直在一起,那前东家也有,所以也只有郭大老爷他们没有什么不在场证明了。”奴仆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小了,他嘀咕道,“真是想来想去,除了他们还有谁知道夫人在这里的?” 这些话虽有那奴仆的推诿责任之嫌,却也是事实,更何况再论动机,此时看来也只有郭大夫人有明确的动机了。 “谁家大妇能见那外室好的?更遑论越是那等夫妻恩爱的,对夫君有感情的,便越发难受的厉害!”魏服点头说道,“感情这等事一贯如此,越喜欢的,越受不了,越容易一时情急之下走了岔路!” 都查到这一步了,自是要见一见那位郭大夫人杨氏了。 不过林斐等人却并未就此下定论,而是提醒那厢越说越发笃定杨氏杀人的奴仆们:“莫忘了,你家夫人是个疯子,且昨晚就嚷嚷着不想活了,要死了,如此……会同以往遇到挫折事一般寻死也不奇怪!只是这次,没你等在身边看着,真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寻常人便是当真想要自尽,拿刀割腕也不定有那般大的勇气当真划拉的下去的,人求生的本能会让其本能的生出抵触之感。”林斐说道,“可你家夫人这等寻死惯了的,那刀片贴上手腕,是没有这般大的抵触之感的,因为习惯了!”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那于美人手腕处几道淡淡的伤疤,显然是先前割腕没死成留下的。 即便用了最好的除疤之药,依旧留下了一道道痕迹。 这长安城富贵之处这般多,那高墙大院的后宅里这等寻死求人来看自己的戏码也不少,多得是做戏之人一不留神假死成真死的令人唏嘘之事。 “所以,若是如此,那她的死,你等奴仆欺主,看护不力亦有极大的责任的。”林斐说道。 几个奴仆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的拽了拽身上的衣裳:如此一来,名声真是彻底没了,也不知身上穿的用的卖了换与银钱能换几个钱来着。 …… 成衣铺子的东家死了,这铺子自也不开张了,眼看大理寺众人关了面前这成衣铺子的门,前东家父子在一旁泪如雨下,抱着怀里那一大包昨日砸到头顶的银票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 大理寺众人有案子任务在身,自是不可能久留的,经过那成衣铺子东家父子身边时安抚了两句便先一步离开前往郭家了。 罗三同罗娘子二人从早市上拎着买到的肉菜食材回来,看到的便是这成衣铺子东家站在自家铺子门前直流泪的情形。 同几个守在这成衣铺子前的大理寺官差打了声招呼之后,罗三同罗娘子将成衣铺子东家父子请到了面馆里。 两人这手艺自是不消说,只是一碗熨帖的热汤面下肚安抚的了饥肠辘辘的胃,却安抚不了那颗凉透的心。 “这等天降横财果然是要不得的,”成衣铺头发花白的老东家看着对面自家经营了几代人的成衣铺子,目光复杂至极,“我等几代人的铺子都开在这里,这般才积起了几分名声。我父亲临终前还在叮嘱我切记做事要沉稳,千万莫丢了招牌云云的。可惜,我终究还是迷了心,丢了祖业!” “是啊!我等的铺子在这里开了多少年了,对着这梧桐巷,看着不知多少权倾一时的高官权贵在此一夕之间塌了权势的,原本以为我等经营寻常本分的成衣铺子,靠手艺吃饭不会陷进去的,却不成想昨儿还好好的,真真是一夜之间便什么都没有了。”老东家唏嘘不已,父子对着自家铺子喃喃间,未注意到罗三同罗娘子二人微微凝住的脸色。 “诺,最近的一次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温大人了,也是一夕之间塌了权势的。梧桐巷,凤栖梧桐,凤栖之地自是顶富贵的好地方,可这般顶富贵的好地方实在险的很。”那老东家叹道,“原本以为我等的铺子开在巷子口,无碍的,却不成想终究还是遭了殃!” 虽记着温明棠的交待,将听到的消息,但凡同温玄策有关的,通通都记了下来,可听老东家将自己的遭遇归结于巷子的问题,罗三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等许是多想了,若当真巷子有问题,哪会护佑你几代富贵呢?人生在世难免会走岔路的,重要的是还有重来的机会!您有手艺傍身,这天底下人人皆要穿衣裳的,又不是只长安这一处有人了?长安这里怕被那流言蜚语扰了生意,那便去旁的地方,去那些大城,譬如金陵、洛阳什么的,多的是富贵人,重新再做起来就好了!” 这般一番安慰倒也是实话,更何况,或许是以手艺傍身之人的本能,看了眼自己的手,想到自己多年积累下的制衣本事,老东家点头说道:“你这般一说倒也是这个理,咦?我等方才怎会哭成那般呢?”说到这里,不等众人说话,老东家便喃喃道,“或许也是被那周夫子的话影响了,没办法,他说的那般灵验,实在叫人很难不多想的。” “我懂这个,只要有一桩事被那些神棍说中了,多数人都会深信不疑的。”罗三说道,“再者你等这事又巧的很……” 话未说完,便被那老东家打断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是这梧桐巷富贵凶险之事也是那周夫子说的。” “这被大量银钱迷了眼确实是我等的不是,是我等未守住本心,未记住祖上临终前的交待。”老东家说道,“至于那梧桐巷富贵凶险,我等祖上可从未说过,想来也不觉如此的,若非这般,又怎会将铺子开在梧桐巷这里?” 罗三点了点头,暗自松了口气!他就说嘛,梧桐巷怎么可能有问题?那林少卿还在里头买了宅子呢! 才这般想着,听那老东家其中一个儿子忽地“咦”了一声,一拍脑袋道:“诶!阿爹你方才提到那温大人的事时,我脑袋就是一懵,好似有什么事忘了一般。眼下倒是突地记起一件事来了!” 这话一出,众人便是一愣,而后便见那东家儿子说道:“那温大人出事前,我见过有一群人提着几只沉沉的大箱子夜半进温家的,那日是我守的夜,关的门,是以见到了。那时我还以为是有人夜半过来送礼了,”那东家儿子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等俗人,日常办事备个红包也是常做的,是以一见这一茬,自是本能的以为发生这等事了。” “只是没成想还不到一刻的功夫,那箱子怎么抬进去的,又怎么被抬了出来,那温大人的那张脸,我等自是认得的,虽然他不定认识我。”那东家儿子说到这里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见他一个人将那些人送到了巷子口,开口义正严辞的拒绝了,让他们这些人将里头的东西打哪儿弄来的,还弄回哪里去!莫丢在他宅子中,污了他宅子的清气!那些人脸色自是难看,冷哼了一声,说什么‘帮个小忙也不愿意’云云的,那温大人却是冷笑,直道‘这小忙怕是能要了他的命的’,就这般双方不欢而散,我当时还感慨温大人真是个不收礼的清官来着,却不成想没几日温家就出事了,也不知同这些事有没有关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听的罗三同罗娘子一阵心惊,忙记了下来,那东家父子则一碗面吃罢起身,同罗三、罗娘子二人告别,临离开前忍不住叹道:“没成想我祖辈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这离别之语却是对你等才来这里没多久的夫妇说的!不止如此,还得了你等一声提点,叫我等不再嚎啕大哭失了祖业之事了,这新开的没有任何口碑的铺子总比那砸了名声的铺子好些的!” 罗三同罗娘子忙道:“哪里哪里?随口一提罢了,算不得什么,倒是你等方才随口提的事叫我等听了个新鲜的热闹!” 这样的寒暄并没有引起东家父子的注意,本也是与自己无关之事,多数人自是没那般警觉的。听两人这般说来,那先时开口的东家儿子又道:“你这般一说倒是又叫我记起那位温大人同那送箱子之人闹翻时还骂了一句箱子里的东西是‘阿臢物,有违圣贤’,我先时想着里头是金银财宝来着,可眼下再想这金银财宝或许不能算是‘有违圣贤之物’吧!” “或许是视金钱如粪土什么的,”罗娘子笑着同罗三交换了一个眼神,说道,“我听不少书生都说过这等话哩!” “可那位温大人不是一般的书生,听闻其用词一贯严谨的很,”那头发花白的老东家却嘀咕了一声,“若是金钱事物,真真算起来其实不算‘有违圣贤’的。” 当然这也只是老东家的一声随意嘀咕罢了,父子三人说罢便同罗三、罗娘子二人告别了。 送走了那成衣铺子东家父子,罗三转头看向罗娘子。 罗娘子朝他点了点头,道:“记下了!那夜半抬进又被赶出来的有违圣贤之物,回头告诉温小姐去!” 第七百四十二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 三碗没收银钱的面,看那东家父子对着成衣铺子泪如雨下时没有上前踩上一脚或者说几句风凉话般的嘲讽,这般随手而为,并未奢求回报的善意却未料到竟能换来这样一则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成衣铺东家父子只是寻常经营生意之人,只是家里祖传的铺子刚好开在这巷子口而已,同当年那些事也毫无关系,更不知道他夫妇俩的身份。就是这般临离别时随口一提,一则这般重要的消息便落入了他们的耳中。 “真真是‘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罗娘子唏嘘了一声,同罗三对视了一眼,随手抓了把手边的瓜子磕了起来,“我等两个稀里糊涂的虽是牵连进其内之人,却同他们也没多少差别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可这些时日,看着那些发生的事,真真是叫我颇受感触。” “哪只你有这感触的?我也有,外头不少人也有呢!”罗三叹道,“那机关算尽的,想着投机取巧占便宜的,有几个真占到便宜了?可见这人世之事还真是微妙的很!” “那世间鬼神、因果以及气运之事,真想信的话,那干脆信到底。”罗娘子笑着说道,“真真是似温小姐、林少卿他们说的那般,莫杀人放火时不信,临疾病缠身时又吃斋念佛的信上了。” “若真是个能以贿赂银钱开道,或者那偏门法术占了好处而给出好处的神佛,那定然是至少有两幅甚至更多面孔的。”罗三说道,“既然本就不止一张脸,那翻起脸来自也容易的很,真真是‘生死富贵都是他一念之间的事’,这日子……啧啧!” 一想到自己若是落到这般日子好不好过全看旁人心情的境地,罗三同罗娘子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半晌之后,才道:“同那独自乘舟入江海,却遇风浪的孤舟一般,甚少听到有能活着回来的,便是当真能活下来,不止要通识水性,还要有万分之一的运气才行!” “前些年跟着人去江里捕鱼,我也遇到过一次风浪,乘的还是大船,那风浪也是小风浪,可那等上下不断翻滚的感觉,”罗三说到这里,似是又想起了那时的感觉,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嘴,发出了一声干呕的声音,“简直要吐了!” …… 突如其来的一阵干呕着实让杨氏措手不及,距离怀郭家兄弟已有好些年了,这种感觉自也许久没有过了。 伸手下意识的覆住自己的小腹,将朝食吐了个一干二净之后,杨氏抬头,看向墙面上铜镜中的自己。 自己已经不年轻了,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原本也只是想赌一把,却没成想,她运气这般好,求的子这般顺畅就来了。 抚着自己的小腹,杨氏朝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喃喃道:“可见天也在帮我,我这是顺势而为罢了!” “昨日的设计,明明需要这般的千般巧合,我并未插手,也是想看看是不是天在帮我,”杨氏笑道,“结果果然如此,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可见天果然是在帮我的!郑二的好运气总算轮到我头上了!” 其实到底还是怕的!昨日,族老朝她撕开了那层慈爱长辈的面具,露出了那般震慑人的威势,那股打盹老虎积蓄多年的威势自是没有那么快打散的,她自然是怕的。 那恍若一叶扁舟在滔天巨浪中上下起伏的感觉实在令人惶惶害怕,直到今早,这后知后觉恍若人晕舟产生的呕吐等症状泄出来之后,方才好了些。 “堵不如疏,吐了就没事了。”杨氏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说道,“憋久了难受的,很快……就不难受了。” 大早上大理寺的拜访打破了郭家上下的宁静。 郭大老爷抿着唇,那白着的一张脸着实算不上好看。 看着杨氏开口直言自己没有不在场证明,只是同他置气之后去了别院呆到天亮才回来后,郭大老爷的脸色更是难看。 不比他在郭家本族,有无数人能证明他未出过门,只带着几个贴身心腹出门的杨氏,那贴身心腹自然不能作为证人,如此……杨氏作为嫌犯的嫌疑一时半刻自是摘不清的了。 既如此,一切按律法行事。 杨氏点头,对林斐等人说道:“我未杀人,问心无愧,你等按律办事便是!” 她当然能表现出这般配合的反应了,即便怀着那个至关重要的孩子也不惧。因为昨晚,她已经见过族老了,有族老斡旋同安排,她虽是嫌犯,可作为只有动机,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她的嫌犯,自是还不到需落入大理寺大牢关押的地步。 “不若就将妍娘暂且收押在别院,”白着脸的郭大老爷主动开口了,他面上的担忧之色不似作假,光看其面色以及主动开口说出的话,更坐实了外头夫妻恩爱的传闻,“别院吃穿用度不缺,不用担心这个。” 对此,不等杨氏说话,便有一道声音自外头传来。 “不用了!”走进来的是杨氏的生父,杨家大老爷。 似是同外人一般才知道郭大老爷养雀儿多年的事,杨家大老爷面色很是难看,冷哼道:“我杨家难道养不起女儿了不成?你郭家有别院,我杨家难道没有别院不成?还要叫我家掌上明珠同个弃妇共事一夫?” 郭大老爷脸色难看的颤了颤唇,正想说话,那杨家大老爷便将一份和离书劈头盖脸的砸到了他的脸上:“连累我掌上明珠摊上这等污名,你郭家真是好样的!” 和离书一出,郭大老爷脸色顿变,脱口而出:“我不可能同妍娘和离的!” “随你!这和离书我已递到官府了,你便是拖也拖不了太久的!”杨家大老爷说着,冷冷的剐了眼郭大老爷,“你姓郭的敢做不敢当,欺辱我掌上明珠太甚,若是还要这个脸,便干脆些同我妍娘和离,莫什么都想要,抓着我家妍娘不放!” …… 大理寺众人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本是过来问命案的,那嫌犯杨氏也是无比配合,却不成想中途竟是横插进了一桩和离案。 当然,和离这种事是不归大理寺管的。众人看着那不肯和离的郭大老爷以及那为女出面做主的杨家大老爷,一时有些无法回神。待回过神来之后,魏服脱口而出:“还真是同外头传的那般,那位郭大夫人是个家里受宠又夫妻恩爱的……”话未说完,突然想起他们接手的这桩命案,那所谓的‘夫妻恩爱’四个字便显得分外滑稽了起来。 “如此看来,还是做爹的疼女儿啊!”魏服想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说道,“鲜少有外头的夫君能胜过自己亲爹的。” 魏服的感慨自是一点不落的落入了林斐的耳中,林斐却并未说什么纠正魏服的话,很多事,魏服等人并不清楚。如此,他们所见,自也是寻常人见到这等事的看法,他此时正是想看看寻常人对这一幕的看法之时。 “那郭大老爷担忧的样子也不似作假,以及那不和离的话也是脱口而出的。”刘元接话道,“估摸着感情是真的有,可这颗心却也是管不住的,不会只系在一个人身上的。” 待到众人从郭家出来之后,众人又唏嘘了一番,所言无外乎魏服、刘元二人的看法。 林斐听了片刻,却并未说什么,只对众人道了一句:“我去一趟府衙,看看那递到府衙的和离书,你等先回大理寺便是!”说罢,便带着赵由往府衙的方向行去了。 上峰并未有什么评价,刘元等人自是对视了一眼,回大理寺去了。临离开前,回头看了眼郭家那纯金锻造的门头,忍不住道:“这等门第,没想到这般配合!比起不少涉案中人,家里但凡有点权势的,便百般阻挠,他们竟是半点不阻,真是没想到啊!” 没想到家里人半点不阻止杨氏被收押看管起来的不止大理寺中人,还有得知消息之后,来不及洗漱便从温柔乡中爬起来的郭家兄弟。 车夫一路马鞭狂甩,几乎快将那马抽伤了赶回的郭家,一进门,郭家兄弟便冲进了长房的院子,而后对上的,便是脸色难看的郭大老爷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院落中的情形,至于身旁伺候的下人,早被打发走了。 这情形看的郭家兄弟一愣,只觉得这一幕有些古怪,只是还不待两人说什么,便见那脸色难看的郭大老爷开口了:“我等你二人很久了!”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脸色顿变,虽平日里还是敬着郭家大爷这个爹的,可遇到这种事,听闻还是那郭家大爷养在外头的雀儿连累了母亲,郭家兄弟自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开口便是一声怒喝:“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那养在外头的……” “你等懂什么?”话还未说完,便被郭大老爷打断了,他瞥了眼郭家兄弟,在两人还欲开口说话前先一步开口了,“这些年我除了你两个还有旁的儿子吗?你等当真以为是争风吃醋那点事?”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便是一愣,看着郭大老爷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郭家兄弟才道:“可是那雀儿……” “我没想到她居然死了!”郭大老爷脸色难看的说道,“我只是想给你娘一个教训的!”说着,不等郭家兄弟说话,他便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等就当我同你娘拌嘴,吵架了便成!“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忍不住道:“哪家拌嘴能闹成这般样子的?家里怎么不阻止?” “家里又怎会阻止?他们巴不得呢!”郭大老爷冷哼了一声,提醒郭家兄弟,“你等忘了才死的那个十三叔了?” 这话一出,郭家兄弟脸色大变,这一刻脑中闪过无数这些年族人出事之后家财美人被族中众人瓜分的场景,这些场景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了两人百无聊赖,没有半点敬意的在那位十三叔棺材前玩九连环解闷的那一幕之上,两人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心中愈发急了,朝郭大老爷喊道:“没有娘,我等怎么办?” 这话一出,郭大老爷脸色更是微妙,看着朝自己喊出这一句话的两个儿子,他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 这父子三人看着彼此,虽皆不认为自己是个草包,只认为自己是天生的好命人,可看着对方恍若在看一只偌大的草包,以及能扛起这个家免遭族人生吞的是杨氏,这些倒是父子三人的共识。 “这便是我等你二人回来的理由,你娘同我置气,总不会恼你两个亲儿子的。回头待这事了了,记得好好哄哄她,赶紧将那递去衙门的和离书拿回来才是!”郭大老爷说道。 这话一出,自是不免换来郭家兄弟的白眼,两人白了眼郭大老爷:“爹也记得将那认错的姿态做好了,将娘哄回来,外头的莺莺燕燕也赶紧断了……” 话未说完,郭大老爷便摆手道:“我哪里来的莺莺燕燕?”他道,“若是有的话,你等早多出一堆兄弟姐妹了!” 两兄弟闻言,却是半点不信,“那外头死了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郭大老爷颤了颤唇: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这些年也确实除了给钱养着之外,并没有碰过。毕竟……他有难言之隐,当然这种折面子的事就不要告诉郭家兄弟了。 这般想着,脑海中倏地闪过一张清秀的脸,想到那个迷途巷暗娼告诉他的事,郭大老爷下意识的颤了颤手指,压下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恼意。 都怪那个女人!若不是她……这些年,他当真快将自己骗过去了,至于骗的是什么,那当然是——骗自己当年那水牢之灾只是个意外了。 有些事,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族中那些主事的族叔们提醒过他很多次的,比起为自己诞下两个儿子,以及为自己扛起长房这一支的杨氏,他当然是更警惕这些会随时生吞了自己的族叔们的。 所以恼归恼,可一想她这般举动是‘吃了醋’,也算是犯了这天底下多数女子都会犯的错,他也就不吭声,算是理解了。 当然,比起理解了的不吭声更多的是不敢吭声!因为只要有那些族叔在,他连同两个儿子便根本离不得杨氏!也是因为知晓离不得杨氏,所以这么些年怀疑归怀疑,也养着那个疯子‘敲打’杨氏,可进一步的举动,他却是不敢的,甚至还要不断的同自己说杨氏只是女子的嫉妒心作祟,善妒只是因为想独占他这个夫君罢了。 这天底下哪个女人不想如此的?杨氏的举动自也不例外!虽说一时没分寸伤到了他,可这些年却也替他扛起了这个家。 原本就这般互相都不戳破的过着日子,偏那个暗娼定要将真相告诉他,郭大老爷当然是恼的了,甚至还想过杀了她。可一想到那暗娼说的能治好他这种事,郭大老爷又……不敢了,毕竟他做梦都想好呢! 若是治好了,不让杨氏知道。待将杨氏哄回来之后,他私下在外头养几个外室同私生子女,这也能算作对杨氏的报复了。用杨氏撑起的这长房一支的家财养外室同私生子女,这同叫杨氏替他养女人同儿女没什么区别。如此,也算是自己凭本事拿了那杨氏给出的补偿了。 这般……就两不相欠了!郭大老爷理清了心里那笔同杨氏互不吃亏的账,不论是对杨氏设计害自己坏了的愤怒,还是对露娘告密惹的杨氏牵连进了官司的恼怒通通都消散不见了踪影。 如此,只要同两个儿子想办法将杨氏哄回来便成了!日子还能照旧的过,不还同先前一样嘛! 第七百四十三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一) 这是刘家村那案子之后林斐再一次上门,一看到林斐,长安府尹便笑了,捋须道:“我便猜你要过来的。”说着,将手头今日才收到的和离书递了过去,“收到时墨迹还未干,显然是刚写的。我算了一下,同知道消息之后大怒写下和离书送至我这里的时间是对的上的。” 林斐接过和离书的面上露出了几分笑意,看了眼那字迹潦草,措辞简单直白,并未作多余修饰,显然是仓促之下写下的和离书点了点头,说道:“你果然知道我在怀疑什么。” 长安府尹瞥了他一眼:“这般厉害的那位郭大夫人被安了个这样的罪名都不吭声,不做半点反抗自不是一件寻常之事,当然可疑了。” 这便是他与林斐二人眼中真正的可疑之处了。 “字迹比对过了,是那位杨大老爷身边的管事写的,瞧着似是得知消息之后大怒,立即吩咐下人写好和离书便气冲冲去寻那郭大老爷算账的模样。”长安府尹笑着说道,“和离书这里,没什么问题同破绽。” 林斐看了片刻,“嗯”了一声,将和离书放至一边,又问起了长安府尹:“那童公子以及赵莲如何了?” 赵大郎夫妇参与帮着处理二婷子尸首一事是板上钉钉的,自是判了,反倒是那牵扯在内的童公子同赵莲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两人杀人,眼下也只能以嫌疑的罪名暂且收押。 “再收押一段时日,没有证据的话就要放人了。”长安府尹瞥了眼林斐,轻咳了一声,“也没什么人过来同本府打招呼催促本府快点放人,那童老爷除了过来送些衣物之外,也并未催促,只道能给他给些教训也好。” “这位童大善人做事一贯这般滴水不漏的。”林斐笑了笑,又问长安府尹,“距离刘家村一案过去也有一段时日了,童大善人交出了全部家财,最近可有动作?” “具体的动作还没有,倒是已经开始打听起那丝路之上的买卖生意了。”长安府尹拿起手边的茶杯抿了口茶,说道,“他说也想跟着商队跑一跑,赚赚辛苦银钱。哦,对了,这些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真是一如既往的‘坦诚’。”林斐亦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顿了顿,又问,“那郭家……” 话未说完,长安府尹便笑了:“那郭家十三老爷的家财都被收回郭家了,那子女跟了原配,原配一家离了京,人还活着,一下子从奢靡日子过上了寻常百姓的贫俭日子自是不好过的,只是……并没有报官!” 林斐点了点头,说道:“看来他们手头也没什么证据。” “反倒是郭家当是拿捏着他一家的把柄的。”长安府尹说道,“若不然,郭家吃相那般难看,一点汤都不给他一家剩下,他一家怎的不干脆拼个鱼死网破?” “能咬人的牙应当是被他们拔干净了,能反抗的爪子当也被磨平之后,才会开始对人下手的。”林斐说道,“若不然,郭家便要灭口了……可杀人,那是犯法的!” 既不能杀人犯法,明着落下这等把柄,自也只能拔了对方的牙,叫自己不需要杀人,也能让对方不吭声了。 长安府尹点头,笑了笑之后,又问林斐:“这次这个疯了的于美人……你怎么看?” “没有他杀的迹象,毕竟便是旁人不杀她,她自己也整日在那里寻死觅活的。”林斐说道,“或许于很多人而言,她的死都是一个意外。” “本府也是这般以为的,”长安府尹想到那位于美人的经历,唏嘘了一声,“瞧着这么多年不曾受过一点苦,养尊处优的,娇养在笼中,可实在没什么人是当真在意她的。” “她的死活本身不重要,不过若是她的死活能促成旁的事,于那提着笼子之人而言,都能算作有用之事。”林斐说到这里,再次想起那疯疯癫癫的于美人的死状,顿了顿,忍不住对正喝茶的长安府尹说道,“她是自己爬上屋顶,试图去提那鸟笼子把手时被雷劈死的。” 正喝茶的长安府尹手蓦地一顿,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瞥向林斐:“或许,正是疯了,才能毫不顾忌,也毫不在意的做自己真正想做之事了。” 那于美人是被大早上经过的路人发现死在屋顶上的,即便只是几个寻常挑担贩卖菜蔬瓜果的小贩,不懂那些高雅丝竹之美,报官之后离去前都忍不住感慨那于美人身姿真美。 自腰线处恍若对折一般耷拉在长寿环之上,那身姿自是美的。那是练舞多年才能练出的柔软身姿,只有最柔软的身姿才能做出如此折腰的动作。 “其实练舞也是幸苦的,”林斐说道,“只是这般幸苦却未必是真的喜欢练舞,想成一代大家,似公孙大娘那般在世间留个名字,而是被什么人教导着,为了取悦他人。” 对此,长安府尹挑了下眉,想到查到的那位于美人的生平,说是郭大老爷的远房表妹,其实有多远大家心里都清楚。 “西施从那浣纱的村子走出来时,那命运便不再拿捏在自己手中了。”长安府尹说道,“坊间对其结局传言纷纷,不知真假,但那个同范蠡归隐泛舟的结局之所以传的最广说到底也只是世人的期待罢了,多数人都希望故事有个好的结局的。” 林斐“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问长安府尹:“这些时日可有寻到梁衍的踪迹?” 长安府尹摇头:“若是有,早告知于你了。”他叹了口气,说道,“本府真真是舍了一张老脸压着梁家那些旁支,他梁衍嫌弃的,旁支眼红的紧,来衙门问过好几次什么时候能将梁衍归作死亡处理,好分了梁家那些田地家财。” “真真就是看在梁公的面子上,若不然,当真分了那些田地家财,叫那些田地家财落入那些旁支手中,再想叫他们吐出来试试?”长安府尹唏嘘道,“本府真是尽力了,也不知这个梁衍跑哪儿去了。” 林斐想到那梁衍‘金蝉脱壳’的失踪,说道:“既是跟红白撞煞的装神弄鬼之举一道失踪的,自是跟这等人有关,”说到这里,同长安府尹交换了一个眼色,又道,“若是他以往打交道的那些寻常招摇撞骗的神棍,便是骗,一下子也骗不了太多,不至于叫他一下子断了根,怕就怕遇到的不是一般的神棍,那就麻烦了!” “譬如先时那位童大善人?”长安府尹看了眼林斐,又记起了一桩事,“那大婷子二婷子的两身嫁衣还在本府手里扣着,没有立时还给那一对看着好不可怜,可又有可恨之处的老夫妇,叫他二人还吃着那童大善人的施舍呢!” 至于什么时候还…… “自是案子彻底结了,那童公子、赵莲释放之时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那一对老夫妇每回过来衙门问那两身嫁衣时那难看的脸色真真是要不是本官头顶这乌纱……那两老货怕是要对着本官破口大骂了!” “真是愚不可及!”长安府尹冷哼道,“事情闹的那么大,再怎么财帛动人心,大婷子二婷子身上的喜服有几个不忌讳敢要的?便是贪便宜,这种要命的便宜有几个人敢捡?再者她二人身上的又不是一般的喜服,走一趟问一问,请绣庄的人过来看一看就能查到是她二人身上的了。如此……能不能卖出去都不好说了,更何况,真真有些人性的话,至少将那两身衣裳还给两个女儿,好让其蔽体下葬啊!” 虽然清楚的知道这老夫妇不会做出这等‘显人性之举’,可每每提起时,长安府尹还是忍不住摇头:“那两个丫头是真的可怜!” 林斐点头,说道:“只看那喜服值钱,却不知道有个词叫做‘有价无市’,若是卖不出去,这两人吃什么用什么?我若是他,便是抽了人性,也知道那童公子、赵莲越晚放出来越好的,因为晚一日放出来,就能多吃一日童大善人的。若是那两人放出来,以新娘是赵莲的名义将两人轰走了,那两人又卖不出那喜服,怕是要抱着那价值不菲的喜服活活饿死了。” “所以啊,即便是个坏人,也知道本府是在帮他们,可偏偏这老夫妇不识好人心。”长安府尹摇头道,“真真是本府做事无愧于心……幸好不曾期待他二人的感激,不然真要气死了!” 当然唏嘘归唏嘘,似这刘老汉夫妇还当真是怎么说都没用的了,长安府尹同林斐自是没再多提旧案,而是继续说起了梁衍:“若不是一般的神棍,那梁衍真就不好说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林斐说道,“神棍招摇撞骗不奇怪,若是施舍起善意,做起善人来,必有妖孽之心。” 长安府尹点头,想到梁衍多年同神棍们打交道,以往都是些寻常骗人的小把戏,可这一出红白撞煞的诡计显然比起以往那些小把戏来技艺高出了不少。 “便是梁公再怎么地下有灵,拼了命的拉,也架不住他不断的往那歧路上狂奔的。”长安府尹说道,“人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梁衍同这群招摇撞骗的神棍们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了?如此……总有碰到那大的,似童大善人这等神棍之时,这般一想,竟也不觉得奇怪了!甚至那么晚才碰到都算他命大了!” 林斐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到了长安府尹案几上的和离书之上,默了片刻之后,说道:“郭家这夜路也走了不少了,或许即便是开国功臣之后这般远比寻常人更厚的福分,也总有遇到妖孽之时。” 似这次杨氏如此轻易便被收押了,显然不太对劲! …… 同样觉得不对劲的还有迷途巷中得知消息之后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的露娘。 “怎么可能?她这般轻易就束手就擒了?”露娘喃喃道,方才还嫌热的睡不着的额上沁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不是说要求子吗?”露娘抬头,望着头顶的日头,突然觉得头顶这日头照的人有些头晕目眩的,分不清方向了。 原本的成竹在胸、有条不紊,掌握在手的节奏随着杨氏的收押瞬间被打破。 “和离?她还要和离?”露娘脸色一片惨白,“她既要离开郭家的话,先时求子为何要寻我?” 下意识的看了眼外头来回踱步的梁衍,露娘颤了颤唇,喃喃:“不会吧!那我这般一来又是为了什么?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 …… “多谢温小娘子的素馅冷馄饨!”虽然是在茶楼里,却并不妨碍自带吃食的。 温明棠对面前的王小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手头那一沓整理出的食谱,同书斋东家约好今日交上第一版食谱的,如此,自是要同王小花约在这书斋对面的茶楼里相见了。 看着那茶楼伙计特意多端来的一碟甜糕,王小花朝温明棠笑了笑,解释起了上回自己在这茶楼里拿茶点当饭吃的事。 温明棠闻言倒是不觉得什么,事实上但凡吃过苦头的,尝过挨饿,囊中羞涩滋味的都不会嘲笑王小花。温明棠亦是如此,在宫中时食人冷饭的事没少做过。 校对好了食谱,等到同那书斋东家约好的时辰,将食谱送过去便成了。 今日这一出事虽参与其中的大理寺众人并未乱传,可耐不住总有有心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这件事传的人尽皆知的。王小花起身关了窗子,隔绝了外头的热闹,走到案几边重新坐下之后,方才抬起头来,笑问温明棠:“温小娘子怎么看?” 她问的怎么看自不是单单指的这件事了,先时那同黄汤打过的交道中自黄汤那里得知的关于露娘、杨氏的事王小花亦是一点不漏的尽数透露给了温明棠,而后笑着看向温明棠,等她的回答。 “还能怎么看?”温明棠说道,“聪明自私的露娘被更聪明自私的杨氏算计了呗!” 这话一出,两人相视一笑。 “露娘以为杨氏的求子是只想要个儿子,那儿子还姓郭,并未脱离郭家,她给个名,让儿子有个正经出身罢了,所以一切算计也是由此展开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可没想到杨氏的求子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连杨氏的目的都弄错了,她又怎么可能算计的过杨氏?” “反观露娘的目的,一开始就在杨氏的眼皮子底下放着,如此双方……自是杨氏更胜一筹了。”温明棠说到这里,看向对面捏着甜糕入口的王小花,笑道,“我若是露娘,眼下当慌了!因为,若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杨氏的目的,眼下她真正要弄懂的是杨氏要借她求子的真正目的了。” “因为杨氏如此聪明自私,自不会白当这个善人,做赔本买卖的。”王小花接话道,“露娘身上定然有她所图之处。” 第七百四十四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二) 何为猎人?何为猎物?归根到底不过在于“所图”二字。 王小花在案几上写下了这两个字,笑着说道:“原本露娘以为自己图那杨氏实打实的好处,杨氏能图到自己的只有那所谓的名份。她以为杨氏这等人不缺银钱,所以那实打实的好处在杨氏那里不会太过在意,而自己所谓的名份……作为一介暗娼,是不在意名这些东西的。既是双方都不在意的东西,那互相换一换也不打紧,可她没想到她错了!” 温明棠点头,看了眼王小花,道:“在不在意那实打实的银钱好处,跟缺不缺钱没关系。”若是有关系的话,王小花手头也不会那般缺钱了,那不缺银钱的老虎也不会扣着自己那根本不缺的银钱不放了。 “大抵是那碗出手大方的黄汤水这么多年给她的错觉,”王小花说道,“觉得来钱快,有银钱的人不介意这点实打实的好处。” “实则不然,既是交易,自然要看双方利益得失以及互相之间的博弈了。”温明棠说道,“尤其于杨氏这等对同为女子之人尤为‘好斗’的女子而言,博弈二字至关重要。” “所以露娘以为的双方互相交换的这些事杨氏根本没理会过,她眼里看到的是同露娘之间的博弈,是如何从露娘身上榨取到最大的益处而不损自己的好处,”王小花说道,“不管这好处是不是她在意的,既是双方博弈,自是以不损半分利益,甚至倒赚对方利益为佳的。” “所以,在杨氏的眼里,当是相中露娘有所图了。”温明棠说到这里,忽地转头问王小花,“你方才说的那个露娘擅长什么?” “换命。”王小花说道,“听起来似是那手段极其厉害的神棍是也不是?”女孩子说着眼角余光瞥了眼那打包好的素馅冷馄饨,却没舍得现在吃,嘀咕了一句‘晚上回去当暮食’之后又捏了块甜糕送入口中,“先时她自己那命于她而言还当真换成了!只是这一次,怕是要失算了,郭家的船瞧着要翻了,她还换什么换?” 对面的温明棠却并未说什么,只是垂眸沉思了片刻之后,忽地抬起头来,道:“我倒是觉得还真不好说,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的换成的结果她满不满意了。” 这话听的王小花一怔,还不等她说什么,便见对面的温明棠笑着问她:“不知你可听过清明那日迷途巷红白撞煞一个书生失踪之事。” 正吃着甜糕的王小花口中咀嚼的动作一顿,而后便见面前的温明棠面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笑着对自己解释道:“那个书生是个落魄,哦不,是自认落魄的开国功臣之后,你既在长安城呆了这么久,不知可有听过一个名字——梁衍?我觉得若是我的话,这个局若是再加上梁衍,大抵还当真能叫他们各自都能得偿所愿了。” 对面的王小花心中一跳:梁衍在露娘那里的事她并未透露,毕竟那位老大夫特意交代过。却不想对面的温明棠即便不知道这个,却还是那般快的想到了失踪的梁衍。 至于这个局再加上梁衍的话,王小花自是不笨,略略一怔便明白过来了,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果然……这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的,还是要图些什么的。” 温明棠点头,抿了口茶水,对王小花如此迅速的领悟了她的意思也有些惊讶,想到林斐说的同那位长安府尹相谈畅快的情形,此时也隐隐明白了一些,话不必说全,对方便明白了,看破不说破,如此相谈自是惬意的,她笑着说道,“既知道对方总是图自己些什么的,最好还是留好能咬人的牙,能挠人的爪,甚至能将对方一击毙命的武器在手里来的好!” “是啊!”王小花点了点头,又问起了温明棠,“那慈幼堂的事温小娘子怎么打算的?” “原本还在想着什么时候揭发来着,若要揭发定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将慈幼堂的关键证人证物拿捏在手之后再出手,好一网打尽来着,”温明棠笑着说道,“你当明白的,这种事……一旦第一击没有得手,后面再动手便不好对付了。” 王小花“嗯”了一声,又捏了块甜糕入口,问道:“那是原本的打算,现在呢?” “现在或许不用动手了。”温明棠摊手,“那郭家不是要翻了嘛!那般大的大族,为了一网打尽,势必要绝其后路的。如此……慈幼堂这等可以随时领钱的地方或许会被人盯上,甚至先一步被端了,断其后路也说不定。” “那些逃难的、隐姓埋名的大族子弟能拿到的必然也是这等账上无名的银钱,留后路这种事他们早早便做好准备了。”王小花笑了笑,看了眼温明棠,“温小娘子虽这么多年一直在掖庭,那笼子似的宫墙锁得住你的人却锁不住心,所知也着实不比我等在外做事之人少多少了。” “如此……我们等着便是了?”不等温明棠说话,王小花似是觉得‘等着’这两个字有些好笑,笑着说道,“这般……听起来不大好,似个懒汉啊!” “只要不是干等便无妨,”温明棠说道,“慈幼堂那里还是需要留意的,若是里头有内应,提前得知了慈幼堂要被端之事,做了本假账,你我的报酬便拿不回来了。” 所以,是一面等,一面还要留意慈幼堂的境况来着。 王小花舒了口气,一面将案几上未吃完的甜糕包了起来,一面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等过去见那东极书斋的东家吧!” 温明棠点了点头,起身同王小花一道走出了包厢,才踏出房门,便听到茶馆里吵吵嚷嚷的说话声传来,期间那‘于美人’‘想不开’‘被雷劈死’的话语不断落入耳中,听着茶馆中茶客们吵吵嚷嚷的话语声,王小花说道:“这事……传的可真快呐!” “有心人想让这事传的快,任衙门那里三令五申不准乱传也没用。”温明棠说道,听着茶馆堂中那些对于美人之事的评判声,其中‘想不开’三个字出现的次数着实不在少数。 目光闪了闪,温明棠忽地偏头对一旁的王小花说道:“被抛弃时知晓自己去提鸟笼子,这神智不清的比起多少神智清醒的或许都更清醒呢!” 至于那口口声声嚷嚷着自己清醒的于美人的那些养刁的奴仆们跑去找郭大老爷的举动,不定比疯了的于美人更糊涂。 “可惜啊!那折腰的美人风姿真真是美……” 听着身后茶馆里那些议论于美人皮囊的闲言碎语,温明棠同王小花走出了茶馆,向对面的东极书斋走去。 再美的花儿零落成泥同旁的枝枝叶叶也没什么两样了,人还是活着,鲜活着要紧! …… 虽然被收押在了杨家的别院里,可别院的后门上了一把铁锁,只留前门进出,如此,自也只消两个官差在前门那里守着便是了。 将杨氏带到别院之后,杨家大老爷的态度明显冷了下来,同先时在郭家,一口一个“掌上明珠”的恍若不是一个人一般。 “族老让我同你说让你安生些,莫想些有的没的了。”杨家大老爷看向杨氏,面对以往这个颇为倚仗的女儿,他一改往日热络的态度,转为微妙,只是临离开前,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妍娘,你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族老?”杨家大老爷对面前的杨氏说道,“听阿爹一句话,回头哄哄族老,莫惹族老生气了!若不然,咱一家,便是你自己那日子也不好过的!” 说罢这话之后,杨家大老爷这才转身离开了。 杨氏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看着杨家大老爷的背影下意识的抿了抿唇,瞥了眼铜镜中自己发白的脸色,杨氏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 生也随他,死也随他?才第一日,她就已经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了。 自己这一手调教出来的阿爹是个什么货色她自是清楚的,这话怕也是她这一支所有人想同她说的话了。 想到自己这些年一直在杨氏同郭家之间来回奔波,那杨氏多少心腹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可那位多年不理事的族老一来,竟是一夕之间便变了风向。 真真是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倒,狗尾巴草一般!杨氏苦笑了一声,忍不住叹气,任她这些年自诩掌控杨氏,可最初自己那权利究竟是怎么来的,她一日都没有忘记。 “掌家的事往后多问问妍娘的意思。”便是族老这一句话,她乘风而起。 眼下也是他一句话,自己处境便变得微妙了起来。 为什么?杨氏蹙眉:昨日还不是这样的,家里的奴仆她还是谁都能调的动的,为何族老一句话份量就那般重呢? “还是那顶梁柱的份量重啊!”杨氏伸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喃喃道,“所以,我才更需要这个孩子!” 当然,厚此薄彼虽是定然的,可到底是自己诞下的儿子,那夫君她可以不管,那一双儿子……她还是要管的。所幸,她已早早有了安排。 …… 露娘披发赤足的在屋中咬碎了一口细牙琢磨着杨氏图自己的目的,梁衍却在外头火急火燎的敲响了房门:“露娘,那老大夫又来了!” 露娘“嗯”了一声,眉头深深拧起,不待她说话,听梁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怎么办?正要出门来着的,眼下跟这老大夫撞了个正着,他看见我了啊!” 看见就看见了,又不是不知道你在这里,以往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装瞎呢!露娘不耐烦道:“无妨,我来解释,你照常出门便是!” 梁衍这才‘哦’了一声,说道:“那我走了?出门的时候,我会小心些,尽量不叫他看到的。” 露娘应了一声,听着门外梁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方才嗤笑了起来:“打扰到也无妨,他会装作看不见的。” 虽心情不好的很,露娘却还是出了门,至于那梳妆打扮什么的,也是不需要的了,左右在这老大夫面前不需要遮掩什么了,上一回那脸皮都撕到里子上了。 见她出来,自顾自的在案几旁坐下的黄汤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今晚……杨氏,唔,也就是你那真婆婆给你安排了洞房,是男是女都不要紧,当然,若是男的最好了!”黄汤说到这里,突地加重了语气,“她只说了一件事,不忌男女,不忌聪明还是蠢笨的,只是定要是那郭家兄弟的子嗣,莫要做什么手脚。” “这种事我能说了算?”露娘冷笑了一声,踢踏着鞋子走了过去,在黄汤对面坐下,“她到底要做什么?” “求子啊!”黄汤说道,“她说她都安排好了,还说你既敢接这求子的活计,想来那体质当是易孕体质,如此最好!” 当然,除开露娘体质易孕之外,还准备了不少东西,黄汤将带来的一只包裹放了下来,瞥了眼露娘,“都是助孕的,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直到怀上为止!” 露娘看着那只包裹默了默,正想说什么,听黄汤又道:“她特意说过了,不会去母留子的,相反定会护住你周全的,毕竟这郭家子嗣还要靠你来养育。” 这话听的露娘忍不住惊道:“这天底下哪里来的这等好事?” “我也奇怪这天底下哪里来的这等好事,”黄汤说到这里,瞥了眼露娘,似是想到了什么似得,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你放心!你先时那换命定是能得偿所愿的,甚至那杨氏还会主动帮你得偿所愿的!” 这话一出,露娘面上的警惕之色更甚了,事实上也不得不警惕,毕竟对面黄汤‘哈哈’大笑的模样实在不似让她捡到宝的样子,而更似是在看笑话。 “她说她不介意同你说实话的,因为你没得选,”黄汤看着面前满脸警惕的露娘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因为她要和离了。” “我知道她要和离,”露娘说到这里,顿了顿,待到反应过来之后,脸色顿变,“为什么?” 第七百四十五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三) “什么为什么?”黄汤抿着茶水,悠悠道,“就是夫妻恩爱多年,突然得知丈夫养外室,自觉被辱到了,主动开口提了和离。” “那都是说辞,给外头看热闹的百姓看的!”露娘‘呸’了一声,瞪向黄汤,“你莫拿外头唬人的说辞来唬我,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黄汤嗤笑了一声,瞥向露娘,“你觉得她这等人会告诉我?” 露娘抿了抿唇,看着对面满脸看热闹模样的黄汤,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她当然不会告诉你,可你手头眼线那么多,当不会半点风声都没有的。” “就是没有半点风声。”黄汤掀了掀眼皮说道,“我的人看着呐,那郭家花团锦簇,繁华的很,一片欣欣向荣的模样,前段时日才吞了口肥肉下肚,此时一片大好!” “花团锦簇,繁花似锦,可说不好盛极必衰,一旦攀至顶峰就要走下坡路了。”露娘冷冷的看着面前看笑话的黄汤,“她真的要和离是不是嗅到什么郭家要完的风声了?” “说实话,我也是如你这般想的,还找人查了查,却什么都没查到。”黄汤抱着手里的茶杯悠悠道,“你我这等不聪明之人都能想到的,杨氏定也想到了,所以,也是不忌我查的。” “事前没有半点风声,却突然倒了之事这长安城里还少吗?”露娘抿唇道,“或许是你我不够聪明,但更聪明的杨氏发现了征兆,所以要跳船了。” “郭家既要完了,我做甚把肚子留着怀郭家的种?”露娘冷笑了一声,说道,“她真当她这两个儿子什么货色?没有郭家,这种货色我走大街上都懒得多看一眼的!” 黄汤当然也清楚郭家兄弟的成色了,除了姓郭这个长处之外,也找不到旁的长处了,不过…… “没有郭家,他二人还有个手腕了得的母亲,他二人母亲姓杨,”黄汤提醒露娘,“弘农杨氏论底蕴可比郭家厉害多了。” “他二人母亲姓杨不假,可那原先姓郭的长处,若是郭家要完了,自也成了偌大的污点,我为何要搭上自己?”露娘依旧冷笑。 对此,黄汤只是看了她一眼,摸了摸手头的茶杯没有说话。 这举动的含义自是不言而喻。 露娘脸色微变,不等她说话,便见对面的黄汤笑了:“你上回不是嘲讽老夫如同那些钱财投进去听不到半点响声,恼羞成怒的嫖客同赌徒吗?老夫觉得你或许也没说错!”黄汤笑着说道,“你就这般抽身,我这些年投进去的银钱去哪里拿?” 露娘咬牙看向黄汤:“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郭家一家有纨绔子弟了,换一家也是成的!” 投机取巧之辈自是嗅觉灵敏的,郭家这等烂摊子,露娘显然不想掺合。 “别家哪有这么容易?”黄汤瞥了眼咬牙的露娘,“你以为就郭家一家有杨氏这等人吗?”说罢,不等露娘开口,他提醒露娘,“别忘了,你我都不是什么聪明人!” “那些你我看得上的大族虽有郭家兄弟这等纨绔,杨氏这等掌眼之人却同样也是有的,唬得了纨绔,唬得了这等掌眼之人?”黄汤摇头道,“别做梦了!你那神神叨叨的伎俩骗骗梁衍这种蠢的可以,骗旁人哪里那么容易?” “真正有些本事的都是不好骗的!”黄汤说到这里,目中精光闪过。想起上回同王小花谈起的那田家老大的“活阎王”本事——因为本就比对方厉害,所以能胜过对方有什么奇怪吗?甚至输了才是一件怪事。 “眼下郭家这艘船要翻,杨氏需要你,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能叫你当上真正的勋贵妇人。”黄汤说着,瞥向面前的露娘,“如此好的机会可不多见,你定要把握住了!” 露娘听到这里,脸色顿变,想到黄汤先时说的杨氏定要她有子的要求,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郭家都要翻了,你又能从中拿到什么好处?” “谁叫你当郭家妇了?”黄汤却是看了她一眼,笑了,“既是自己的骨肉,那谋算自是真心的,都要翻了的船怎么可能让自己的骨肉登上去?” “那她要做什么?”露娘越听越是心惊,攥着衣裙的手指下意识的收紧了。 “你知道你有个旁人没有的优点吗?”黄汤说着,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道,“若不是被人提醒,我都快忘了!难怪上回郭大老爷在你这里走了一趟,你连梳妆打扮都没有,懒得勾搭郭大老爷呢!你那时候不就已经清楚自己手头一直有个备选之人吗?” “梁衍!”露娘直至前一刻还坐的笔挺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下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一般,她抬头看向面前这个自己糊弄了多年的老糊涂——黄汤水,“你知道我自上回之后便改了主意?” “我回去之后认真想了想,自己或许当真是画蛇添足了。”黄汤说到这里,脑海中闪过王小花的身影,蹙眉道,“竟是逼得你改了主意,不过眼下阴差阳错的倒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哦,不对!也不叫歪打正着,那梁衍一直拿捏在你手中,你自己一人掌控着梁衍,同眼下杨氏插手进来还是不同的。”黄汤笑着看了眼面前脸色灰败的露娘,“梁衍被你拿捏在手里就是最大的优点,杨氏看上的就是你这个旁人没有的优点。” 不等露娘说话,黄汤又道:“当然,比起你自己控着梁衍,我还是希望杨氏插手的,因为如此……有杨氏插一脚,我也能多得些好处了。” 当然,这个梁公之后的再度兴盛自不是靠的梁衍,而是杨氏了。 “你过了多少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了?有那郭家子嗣在手,杨氏当不会亏待你的,”黄汤想了想说道,“毕竟是亲生骨血!” “所以合着我等所有人反过来吃那梁衍的了?”露娘冷笑。 “也不算是梁衍的,是要他那不要的那个壳子罢了!”黄汤不以为意,“左右他自己也不满意,若不然也不会轻易丢了。” “他先时不满意是惦记上郭家的了!”露娘拍了拍案几,眼里闪过一丝恼意,“他想要同郭家换一换是想要更好的!” “眼下不是换了吗?”黄汤面上笑容不变,“如他所愿了啊,杨氏想要保下一双儿子,所以相中了梁家的门楣,毕竟似这等族中人才凋零,本族只剩梁衍一支,连个掌眼之人都没有的勋贵之族委实太少见了!” “好大的勋贵,还是个没牙的!以往瞧着那般破落,却是同花团锦簇的郭家相比的破落,若是放到外头去,这梁家其实还是个好去处!”黄汤说着,又看了眼露娘,“你原先准备的退而求其次不就是看中了梁家?相中了他家只有梁衍一个任你揉捏的蠢货?” “是又如何?”露娘咬牙道,“梁家这般破落,我挑中他就是挑中他上头没什么人了,那顶好的奢靡日子同自在舒坦之间总要至少有一个吧!” “你不是想至少有一个,而是最好两样都有!”黄汤笑着斜了她一眼,“眼下有杨氏掺合进来,指不定你还真能两样都有了!” “放屁!”露娘回以的却是一声咒骂,“杨氏那等人怎么可能行善?若说原先还只是猜测,眼下我是当真见识到了!即便我腹里怀着那郭家子嗣,她为了郭家子嗣保下我,借了梁家的壳子,可她那等人又怎么可能让我无缘无故享受到这些好处?” “那我便不知道了,看你二人往后过招便是!”黄汤笑着说道,“不过面上,你上头没什么人,手头只有梁衍一个任你揉捏的蠢货,这日子瞧着是自在舒坦的。” 露娘冷哼了一声,骂道:“那梁衍呢?” “一开始定是要用他的,左右让他以为你肚子里的是他的骨肉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黄汤说道,“过后,我便不晓得了。” 虽是口口声声说着“不晓得”,可黄汤还是想了想,道:“杨氏是想尽量保下两个儿子的,所以我想……有朝一日,那梁衍当真得偿所愿,换了命,也不奇怪了!” 这话听的露娘心头一跳,倒不是担忧梁衍什么的,而是担忧起了自己。比起郭家兄弟来,她自然更属意身边之人是梁衍的。原先挑中郭家兄弟也不过是相中那郭家的花团锦簇罢了,眼下那锦簇花团没了,那郭家兄弟在她眼里自是比大粪还臭的。 “所以看来看去,这般一来,大家都能得偿所愿了啊!”黄汤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的欢,“梁衍想要同郭家兄弟换命,有杨氏插手,这换命定然是能成的,指不定那郭家兄弟还会主动配合……” “废话!要死的人了,面前突然出现一条活路,谁不配合?”露娘骂道。 “你也得偿所愿了,原先同杨氏过招,指不定危险的很,一不小心人就没了,”黄汤说着,指了指外头,“譬如那个被雷劈死的笼中雀儿!” “外头人说疯子疯疯癫癫的爬到屋顶去提笼子,果然是疯的厉害,”露娘冷哼道,“我看正相反,指不定她疯了那么多年,只有昨晚爬上屋顶主动去提笼子的那一刻是最清醒的。” “所以我说杨氏危险的很,你未必是她对手,”黄汤说着斜了一眼露娘,“就譬如眼下,第一个回合,你就输的一败涂地了!” 露娘咬牙,半晌之后,才道:“是又如何?”不等黄汤说话,她又道,“不过虽是输了,可这一来,倒是叫我倏地发现她看着那般厉害,谁都不靠的,一副自己撑起一片天的模样,剥开内里一看却是外强中干,同我等没什么两样。硬要说的话,或许比我等聪明些,作为五姓女手头的消息比我等多些罢了!” “这等因为手头消息比我等多,才在算计上胜过我的,我是不服的。”露娘说着拿起案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若是同我知道的一样多,甚至比我少,却能胜过我,我才是真服气了!” 这话一出,对面的黄汤便挑了下眉,想起王小花,捏着茶杯的手指蓦地收紧了:果然,露娘也是识货的!不怪他想同田家老大换一换呢! 虽心思晃了晃,记起了王小花,却没忘记问眼前的露娘:“你何以知道那杨氏同你等没什么两样的?” “她跳船却并未安排郭家的子嗣同她有明面上的接触,而是只安排了内里,叫她的子嗣套上梁家的壳子,叫我养着。所以,她必然是打算换夫君了,若是不打算换夫君的话,定会有明面上的安排的,如此……自也不需要我了。”不管如何,总是被算计的那个人,若说一开始身处迷雾之中,看不懂杨氏的真正算盘,眼下却已然回过味儿来了,瞥了眼面前看笑话似得黄汤,露娘冷笑道,“说实话,她比我以为的还要自私!我原先以为她求子当真只是想要个聪明儿子,嫌郭家兄弟太蠢扶不起来。眼下才明白过来那所谓的求个聪明儿子怕只是个幌子,即便确实想要个聪明儿子,毕竟儿子聪明谁不想的?可比起聪明儿子来,她想再嫁的那个……啧啧,怕是比原来的郭大老爷中用多了吧!” “还当她真有多了不得呢,不还是同我等一样想高攀?”露娘嗤笑了起来,“她有什么资格笑话我等?还有,我道怎么同是那般出名的五姓女,偏她给人的感觉同旁人不一样,那手腕尤其阴毒,叫人看着不寒而栗呢!哟!剥开那五姓女的壳子一看,才发现不就是同我等一样之人吗?” “我等好歹还领了个暗娼的身份,自认了,她却端着一副大妇做派,真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真不要脸!”露娘骂道。 对面的黄汤面上笑意便未断过,看着咬牙骂人的露娘,笑道:“你这般……还真叫我发现了个养你的真正用处了,于我而言,你这雀儿当会替我说话、骂人的黑皮八哥正合适!” “鹦鹉也会说话的,”露娘瞥了眼黄汤,对这比喻表示不满,“那八哥一身皮黑不溜秋的,难看死了!” “一身黑皮不正似一只油光发亮的耗子皮?配你这无底洞正合适!”黄汤嗤笑道,“所以还是八哥更合适!” 眼看露娘还想再骂,黄汤却瞥了眼露娘,主动起了话头:“你可知道你那准婆婆杨氏求来的子是谁的?”不等露娘说话,他便“啧啧”了两声,说道,“还真叫你说对了,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第七百四十六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四) “人总说站在这山望着那山高的,”露娘显然对此并不觉意外,她冷笑道,“出身低微的,求个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的便满足了,多了,那也算赚了的,甚至还能看做上天赐予的福分;可似她这般五姓女的出身,看那吃饱穿暖、衣食无忧的就是贱民,那眼神同看家里的奴仆,唔,甚至还不是最得宠的那一等奴仆没什么两样。” “所以,能叫她这出身的都奋力想要高攀的,除了朝堂之上早朝的,还能有谁?出了朝堂,又有几人能入得她的眼?”露娘说着,看向面前戏谑的黄汤,“她的目之所及可比我等窄多了,因为很多人在她眼里都不算人。” 这话一出,对面的黄汤再次“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大力拍打着面前的案几,点头道:“不错!若不是老夫这一手老天赏的饭碗,老夫在她眼里当也不算人的。” 露娘“嗯”了一声,撇了撇嘴,又道:“她那个没卵用的夫君郭大老爷在她眼里也不算人,是以那吃醋置气的话都是骗人的,怕也只有她那没卵用的夫君会当真这般以为。” 既提到郭大老爷了,黄汤顺带问了句:“你上回如何同他说的?” “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罢了,顺带看看这人是不是我以为的那般不止身体没个卵用,那心,以及整个人都一样的没个卵用。”露娘说道,“看了之后才知道确实如此,半点不意外,那真相……啧,他其实是清楚的,只是一直在骗自己,假话说的多了,便当真信了。被我戳破之后恼羞成怒,险些对我动手呢!” “你如何安抚他的?”黄汤斜了露娘一眼,又问。 “我跟他说能治好他的隐疾,”露娘说着,看黄汤实在没憋住笑,摊手坦言,“我又不是大夫,上哪里变戏法给他治隐疾去?若是真有办法治好,估摸着最早一批知道治法的就是你等大夫了,哪里还会轮到我等过来变戏法?” “既是个整个人都没卵用的,自是不用人教,他自己就会骗自己的,我随便说一句能治好他的隐疾,他就对我期盼上了,”露娘说到这里,忍不住捂唇笑了起来,“我先时还总笑梁衍想的真美,总想着天上砸馅饼,旁人变戏法、施法术,来个仙人奇遇云云的,现在才发现,郭大老爷这等日子过的这般顺畅之人也一样,可不止憋屈的梁衍会想的美!” “那郭家兄弟难道不是?将你想的可美了!”黄汤凉凉的瞥了她一眼说道,“若不是他们想的美,又哪里会给你这耗子灌迷魂汤的机会呢?” 一句话听的露娘再次笑了起来,她一边拿起案几上的茶杯喝起那掺了毒药的茶水,一边笑着问黄汤:“这药……是不是会传给孩子?” 黄汤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表情落在露娘眼里自同什么都说了也没什么两样了,她点头道:“跟我想的一样,你又盯上我腹中胎儿的主意了,想是想从杨氏手里拿好处了。” “所以你也想的美啊!”不等黄汤说话,露娘复又笑了起来,眼神之中满是讥讽,“难怪也会被我这耗子盯上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人总是想吞一口大的。”黄汤点头坦言,“杨氏确实难缠,却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能得手的!” 那田家老大的‘百战百胜’怎么来的?自是找个本来就比杨氏更厉害的来对付杨氏便成了。巧得很,他这里就有个现成的天生聪明人——王小花。 “老大夫你从我这里投进去的银钱还未收回来,却又盯上杨氏了,”露娘抿着那掺了毒药的茶水如同蜜水一般往腹里灌,笑吟吟道,“可不是那发疯的、红眼的赌徒?” “且你这赌瘾啊,指不定那赌场里都找不到几个比您这般瘾更大、更凶的了,是那老天赏的饭碗给您的勇气敢这般大赌吗?”露娘笑眯眯的拍了拍手,“难怪设计那故人之子——孟家小子那般娴熟呢,感情是熟门熟路老赌徒了啊!” “其实我这老天赏的饭碗原本是个铜做的,”黄汤朝露娘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后来就是赌赢了孟家小子他爹,才成了金的。” “我还当你哪里来的那般大的瘾呢?原来是因为得过手,赢过一次了啊!”露娘拍了拍手,笑着说道,“看来赌场里赢过一次的赌徒搞不好比那输了的更可怕,瘾也更大呢!” “那是老夫眼光好,知晓那金饭碗赢来之后,就能抵得过后头无数次的败,”黄汤笑着说道,“也确实是因为这赢来的金饭碗给了我底气。” “所以,您的饭碗打从一开始就是赌来的,不是老天赏的啊!”露娘说到这里,忽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说道,“老实说,老大夫,我原本以为你那饭碗是个稳当的,却不成想打从根子上就是歪的,这叫我突然有些害怕了,怕有朝一日您的人还活着,可那饭碗却被收走了呢!” “那才是最可怕的事!”露娘笑嘻嘻的说道,“墙倒众人推,可会吓死人的!” “我知道。”黄汤说到这里,敛了脸上的笑容,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自己先时同王小花相谈时提过的那些因果善恶之事,说道,“所以,老夫这手……不敢停啊!” “其实那郭家兄弟的子嗣在你手底下养着,杨氏总会插手帮衬一二的,不看僧面看佛面,那血脉在你手上呢!”黄汤说着,看了眼露娘,“那杨氏补贴给孩子的银钱省着些用,总是能挤出一些用在自己身上的。” 对此,露娘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只是黄汤起身离开前,露娘却突然出声问了一句:“若是杨氏心狠不管子嗣呢?” “怎么可能?”黄汤正要转身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露娘,“她若不管子嗣又何以会安排你求子,套上梁家这个壳子?” 这话落到露娘耳中,露娘却是突地笑了起来,她看向面前这赌瘾极大的赌徒——陈年黄汤水笑着说道:“老大夫你是个赌徒,却不是笼中雀,你……还真是不了解我等人呢!” “我原先以为那杨氏是个自己撑起一片天的女子,只是手段阴毒了些,可今日才知打从一开始就看走眼,弄错了,她只是套着个那撑起一家老小的顶梁柱的皮,看着似是根顶梁的柱子,走近了,仔细一看,上手一摸,才发现是那海市蜃楼的虚像照出来的柱子,那实像其实是个比我等还大不少的笼中雀。”露娘说道,“既是同一种人,老大夫你又怎么可能比我更了解她呢?” “自己的子嗣不假,做了安排不假,可你以为她的安排是什么安排?”露娘摇了摇头,没有理会面前的黄汤水,自顾自的说道,“我告诉你,真正做母亲的,管这母亲是好是坏,真疼爱子嗣的话,那最后的安排绝对不会是洞房,让他留下一支子嗣,以求子嗣不断的。” “真正疼爱儿女的,都是做好钱财等物的安排,安排的是那逃生之路,而不是安排一间洞房,再安排个易孕体质的女子。”露娘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面前脸色微凝的黄汤,“您说她安排留个子嗣是为了什么?是想办法救儿女让其生,还是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不插手,独自抽身,看着那一双儿子死了呢?” “若说原先没有在您这里求到子,或许还会多费些精力,毕竟只有两个儿子,不管有没有用,总是亲生的骨血,可以信任,能用来做养老打算。可眼下她腹中已经怀了胎儿,且还是她高攀的胎儿,这个胎儿是她高攀摘来的果子,于她而言自是至关重要的。甚至为了那个高攀摘来的果子,前头那一双儿子死了其实是最好的。”露娘说到这里,嘴角翘起,眼底笑意愈发凉薄,她打量着面前面色凝重的黄汤,“老大夫不是一直说我等这些人凉薄吗?你看那杨氏的一举一动,是不是一样的凉薄?我说她是同我等一样的笼中雀可有说错?” “至于那打着疼爱子嗣的幌子留下的这一支套了梁家壳子的胎儿于她而言一则可以不在她那相中的高果面前表现的太过凉薄自私,能被她相中的定然不是什么蠢人,她这般全然不顾前头儿子的凉薄自私举动总会让人害怕的,怕有朝一日这举动落到自己身上,”露娘说道,“二则也好骗骗自己,装一装自己虽同夫君没什么感情,却是个真正的慈母。” “老大夫,我未说破前,您可是觉的这杨氏虽手腕阴毒了些,却好歹是个慈母来着?”露娘说到这里,嘴角讥讽之意愈发明显,“您现在可还觉得她是个慈母?” 黄汤双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既不是慈母,那子嗣的用处,你我最好做那最坏的打算。”露娘冷冷的说道,“我与她亦是同一种人,这个子嗣既从一开始来的那目的就不单纯,我又能对这孩子照顾几分?想办法借着这孩子多捞些好处就是我的目的。如此……杨氏手头若是得用之物多,那高果也不在意,甚至主动开口的话,这孩子或许能得些照顾,可若是高果在意,杨氏手头得用的银钱少的话,这孩子一个铜板都捞不到的!” “你莫以为她这般一番安排是在意这个子嗣,不过是骗骗自己,求个心安罢了。”露娘冷声道,“而且她也全然不担心我会因为她不管不顾而弄死这个孩子,因为她知道我只有带着这个孩子,才能名正言顺的上梁家这个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诶!老夫突然发现,撕开那层层的、唬人的伪装同掩饰之后,你等这些人里头真正的肥羊其实只有一个——梁衍。”黄汤忽地出声,想起自己穿着鞋走入小道,低头所望,目之所及尽是一双双赤着的脚,只有自己脚上穿着一双鞋时,眼里的笑意愈发冰凉。 “可偏偏梁衍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想着从我等身上捞好处,觉得遇到我等是遇到真正的大善人了!”露娘捂唇而笑,“他觉得遇到仙师了,而且是极厉害的仙师了呢!” “什么仙师?神棍罢了!”黄汤嗤笑,赤红的眼眶里仿若结了冰一般,“山野小道之上的庙宇道馆里哪里来的仙师?刘家村的狐仙吗?还是无底洞的耗子精?” “所以,一旦要吃梁衍的,我定是要有这个孩子的。”露娘说道,“杨氏那般聪明的人自然猜得到这一层,所以,本就做做慈母样子的她自是安排好这一场洞房之后就可以全然不理会了。她赌的就是我等想的美,想着从她那里得到帮衬和好处,如此……自是可以帮着她养这个孩子了。” “且她这也算做好了周密的准备,就算这么多年抽身不管,待到孩子长大之后,若是出息了,她再来相认,她那样的身份,同我和梁衍仿若一个天一个地一般,手头稍微漏点东西出来,就足够孩子感恩戴德了,”露娘冷冰冰的说道,“这才叫算计,用最少的付出摘最大的果。多年抚养幸苦时不见人影,等到孩子长大成人,在最需要的时候出来,一次雪中送炭足以叫我等多年幸苦化为乌有了。” “帮她养那么多年的孩子,到最后叫我等里外不是人。”露娘冷冷的说着,瞥了眼黄汤,“老大夫可还记得我的出身?” 黄汤心头一震:想起见到她时,她那姨母看着露娘恨恨的眼神。 “我那姨母就是想的美才养的我,赌我那高嫁不知踪影的生母不会不要我,却反被我那生母算计了一把,知晓我姨母老了之后要我帮她送终养老,所以离不得我,也知晓我姨母自私凉薄,不会待我好,我二人之间感情必然不好。”露娘冷笑道,“事实也确实如此,我恨透了姨母,所以一碗毒药让她送了命,也叫老大夫你留下了我的把柄。” “我那生母也是想过来摘果子的,年老色衰被人抛弃时,哭的涕泪横流的来找我,寻各种理由试图诓骗我,只是她不知我已长成了与她一般的同一种人,是以那种种伎俩在我看来委实滑稽!”露娘说到这里,看了眼黄汤复杂的脸色,“老大夫你既手头有我的把柄,当知道我姨母的埋尸处还有一具尸体吧,那是我生母的。这两个人的举动看的我实在想笑,简直当我傻子糊弄,所以我送她姐妹二人去地下团聚了,也好去撕扯那怎么撕扯都扯不干净的皮了!” 本来就没有一身皮是干净的,自是不管怎么揉捏撕扯都是脏的。 黄汤看着面前的露娘,眼神复杂又警惕。 “所以,一看杨氏的举动,虽披了那张皮,瞧着比我姨母、生母举止好看些,得体些,可撕了那层皮也一个样。”露娘说到这里,斜眼看向黄汤,“我自己就是这般过来的,所以太清楚杨氏这等人了,杨氏根本不会理会这个孩子的,因为她知晓我要靠这个孩子去梁家,我离不得这个孩子,自然不会也不需要她帮衬什么,我自会让这个孩子活着的,而她也不在意这个孩子过的好不好,开心不开心,舒坦不舒坦,只要血脉活着,存在着,便足够了。” “如此……我等自然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露娘说到这里,笑了,抬眼瞥向黄汤,“您方才说的对,我同杨氏过招头一个回合我就输的一塌糊涂,连她的目的都猜错了;可这第二回……我运气果然比一般人好多了,因为这第二回我已然经历过了,是以再熟悉不过了。” “我先时就说过,输给杨氏是因为她身为五姓女手头消息比我多罢了,可这第二回,老天助我,”露娘面上的笑容愈发的寡淡凉薄,“我做过那个夹在其中被互相算计着捞好处而生的孩子。” 第七百四十七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五) “我就是这般长大的,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人的心思呢?”露娘凉凉的说道,“老大夫,你真想要捞到杨氏的好处,就莫盼她过得好了,甚至她过的越好,越不可能理会你,给你留好处的。” “越是金山银山,富可敌国,就越是不可能照顾这个孩子。”露娘的目光落到了院中墙角处丛生的杂草之上,嘴角的笑意冰凉彻骨,“她只有过的不好,越过的不好才越需要这个孩子!” “听着是不是很滑稽?明明自己过的那么好,手头随便漏一点就足够照顾孩子了,为什么就是那么一丁点,哪怕去城外施粥,表演一番善人模样,救助那不认识的陌生人也不愿意照顾自己的孩子?”露娘冷笑道,“因为她过的越好,便越想留住那个高嫁的夫君,就越怕身上留下什么污点,所以才越发的……希望这个污点不存在,甚至死了就好了。” 黄汤双唇忍不住颤了颤,喃喃道:“这孩子……真可怜!” “因为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或者喜欢这个孩子而生的,而是作为她的子嗣,留个血脉以备不时之需而生的。”露娘瞥向黄汤,“老大夫知道什么叫不时之需吗?” “过得好时哪里来的不时之需?只有过的不好,才有这‘不时’二字的出现,才需要这个孩子啊!”露娘说道,“这个孩子……没有人会真的喜欢的。” 虽说还没有怀上那个孩子,可这一刻,露娘却恍若已经怀上了一般,伸手覆上自己的小腹,眼神茫然的喃喃着:“每个人都在算计着靠这个孩子捞些好处,是以只有需要时,这孩子才会被拉到台面上来过些风光日子,不需要时便一脚踹到阴暗的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 “若是养着那孩子之人能得些好处,便从捞到的大头里抓几个铜板给她(他)当零花钱,让她(他)买零嘴儿去,不能得到好处时,心里不顺畅时,便指着他(她)迁怒谩骂,骂道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我才受的这苦,养你有什么好处?”露娘喃喃道,“没有一个人是如同那平日在街边随处可见的寻常人疼爱孩子一般真心疼爱她(他)的,身边每一个人都在算计着能从一个孩子身上得到多少好处。” “那孩子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什么的,没人在意,因为在他们眼里,那孩子就似个存银钱的扑满,是个死物,能从孩子身上倒些银钱出来时,便夸两句乖孩子,倒不出来时便出言谩骂拳脚相踢的。”露娘摸着自己的小腹,眼神愈发空洞,“等长大些了,便让那存钱的扑满自己出去做活养自己,那存钱的扑满生的不好看便出去做苦工,生的好看便以一身皮肉赚钱,什么来钱快就让孩子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那孩子就是个死物!” 黄汤颤了颤唇,赤红的眼眶中那冰山隐隐有融化的迹象:虽是赌徒,他却亦是有软肋的——那就是子嗣。想到自己穿着一双鞋踏入的小道,再想起那一双双赤着的脚,那些人赤着的恐怕不止是脚,连那心也是空的,没有寻常人本该有的善与爱,哪怕一丁点都没有。有的只是满满的算计与自私。 再想到被杨氏算计高攀的那位,杨氏是当真喜欢那位吗?黄汤摇了摇头:“她是……” 话未说完,便听对面喃喃自语的露娘声音响了起来。 “赚到了啊!”露娘手覆在自己尚未怀上的小腹之上,喃喃道,“不合算啊!那被当成存钱扑满的孩子打小听的最多的就是这两句话。” “是赚到了啊!”黄汤怔了怔,接话道,“杨氏那般满意就是因为这次她赚到了啊!” 露娘点头:“打着喜欢的幌子,里头的却是那等最精密的算计!” “世上之人多多少少总会有些算计的,毕竟人活在这世上,每一笔开销都要花钱,自是要算账的,可算计之外的感情却亦是存在的。”露娘说着瞥了眼黄汤,“可笑我见过的那等将那感情说的最感人的偏偏就是这等人。那算计之外没有半分感情之人却生了张最会骗人,最能将感情说的动人至极、感人肺腑的嘴。” “打着苦了一辈子,想要追求一个对自己好的良人的幌子,开口闭口年轻时不懂事,为了那爱人的感情犯了糊涂,好似自己是那等真正的性情中人一般,可偏偏他们内里半点感情都没有,那血是真的冰的。”露娘说道,“简直可笑极了!最会算计最自私之人偏偏披了一张最性情中人的皮,骗过了无数世人,让多少人真的信了他们那等人是最多情之人?” “实则那演出来的多情最是无情,那演出来的糊涂也最是精明同算计,演出来的‘母亲其实舍不得你,这么多年一直念着你’内里真真是半分感情都没有。”露娘摇头说道,“所以我看到这等批了皮的人最是害怕也最是警惕了,不巧,那杨氏就是这等人。” “披了张顶梁柱一般的坚毅女子的皮,里头却是个雀儿,这种人可比一般的雀儿可怕多了!”露娘说着,瞥了眼脸色难看的黄汤,“老大夫你再看她那慈母算计,你觉得她对她那子嗣有几分真感情?那究竟是慈母还是毒妇?” “老大夫,既是同一种人,且于我而言还是第二回经历了,我不会看错的。”露娘淡淡的说道,“你且看怀上子嗣之后那慈母杨氏会说什么,她若是当真半分银钱不出,反过来要挟我露娘必须要靠这个孩子才能名正言顺的踏上梁家的门头,不敢让这个孩子死的话,那任这慈母寻再多的借口,她也决计是个真正的阴毒妇人,且这种披了张骗人的皮的阴毒妇人比那寻常的恶意俱摆在脸面上的阴毒妇人更无情!” 黄汤颤了颤唇,半晌之后,才轻舒了口气,说道:“我看多半不会管的了。” 有些事只是没有点破,一旦点破之后再看杨氏的种种举动,只要不是装瞎都明白的。 “说的再好听都是假的,看一个人爱不爱还是要看她做了什么的。”黄汤说道。 “我也觉得。”露娘笑了笑,缓缓抚着自己尚未怀上孩子的小腹,“这孩子真可怜,没有人真的在意她(他),所有人都在算计他(她),哪怕是我,曾经如他这般的孩子,也一样!” “毕竟是这般被算计着长大的,我若是不长成他们那般的人,哪里还能过的好呢?”露娘笑着说道,“还没怀上,我就已经开始算计她(他)了。” 黄汤看着她蹙起了眉头:“你这是何必?就算杨氏不管,到底亲生的……”话未说完,对上露娘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说道,“是了,你也是杨氏这等人啊!” “不错,我也是同一种人,所以也想要算计的。”露娘说着,拉开袖子,露出臂弯上的一点朱砂,“我这般好的运气碰上老大夫这糊涂黄汤水,也叫我这一点守宫砂留到了现在。倒不是贞洁烈女什么的,而是自幼在这种算计中长大,知晓如此才能为自己卖个最高的价钱。” “可一番算计之后,才发现这最高的价钱竟还是要落到梁衍这里,”露娘咧嘴,露出了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那梁衍……啧啧,有了孩子之后,有他这个爹还真不如死了。” “至少孩子还小,还不懂那些贪念与物欲,给多少用多少,还会乖觉些,知道省着用。反而是梁衍,奢求太多,这梁公的壳子在他手里迟早败光了。”露娘平静的说着,“我怕是要独自一人抚养那孩子长大了,至于另一半帮着我抚养这孩子的,不会是梁衍,也不会是杨氏,更不是老大夫你,真要说起来,或许是梁公之后这个壳子。” “如此一想,我这般的好运气留着这一点清白百般算计之后,卖出的最高价钱就是得到了一个梁公之后的壳子。”露娘说道,“以及一个我自己抚养长大,可以任我教导的孩子。” “既有了梁公之后这个壳子,这孩子若是个男子要卖出最高价自是要走科考入仕这条路了,如此……老大夫若是等得起的话,指不定还当真能有所收获,”露娘看向黄汤,“只是时间这等事可由不得我等,说是要等上二十年就是二十年,连一天都不能少的。” 黄汤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不无意外的,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湿意:二十年啊,也不知他还等不等得起。 “我是希望这孩子是个男子的,如今这世道对于男子总是更好些的,那机会也更多些,”露娘说到这里,忽地一怔,而后笑了,她转头看向黄汤,“突地发现这所谓的更好些……到最后不还是要靠他自己?” 黄汤点头,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露娘却已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我想起我唬梁衍时说的那些话了,”她道,“梁衍真的信了,叹了声可惜,可惜我流落风尘,可惜我不是男儿。之所以让他这般可惜,是觉得我这个人是真的厉害。当时在梁衍面前是装的,演出来的,可细一想,到最后,这梁公的壳子那般好,便是当真落到我手里,也是要靠我自己的。梁衍之所以没用,不是壳子不好,是他不行。” “若是这孩子是个女子,有梁公这壳子,想要卖出最高价便也只能让她认真学些本事,吃的了苦,不能似男子那般走仕途的话,便管好那些梁公留下的祖产,好好经营便是她所能攒出的最高身家了。”露娘说到这里,眼睫颤了颤,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过,“老大夫,你说的没错,真有本事之人哪里会被我等玄玄乎乎的骗人伎俩唬住呢?” “真真是……我这般本就是因着算计而生的,又长于算计之中的人不论怎么算,到头来才发现要将自己卖出最高的价钱都是要靠自己的。”露娘吸了吸鼻子,赤红的眼眶之内泛起一层雾气,“我这等……当真已经是天生的好运气了,一番连番的算计之下,也不过抓到了老大夫你以及梁衍两条鱼罢了。” “且老大夫你……还在等着从我这里收回那些年付出的银钱,”露娘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再次重复了一遍,“所以说不知是我运气太好还是不好了,竟碰到了杨氏这等人,她这般一插手,不只是我的打算要改了,就连老大夫你原先的打算也要换了。” 若是被露娘说中,杨氏那里是拿不到银钱的。 黄汤颤了颤唇,瞥了眼失笑的露娘没有说话,只是眼里终究闪过一丝不甘。露娘自是跑不了的,只是那般慢慢等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实在怕他等不起了。 “机关算尽才发现假的终究是假的,一切还是要靠自己,”露娘喃喃着,“或许,还是我天生运气好,那梁衍这般糟蹋梁公壳子之人终究是叫我捡到了这个漏……”只是话未说完,露娘忽地‘咦’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这表情自是没有逃过黄汤的眼睛,他问露娘:“怎么了?” “我忽地想到我那位生母了,”露娘抬头看向黄汤,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她当年跟着一个路过的富商跑了,为了笼络富商的心,多年间兢兢业业的照顾那富商同原配所生的几个子女,就是为了好好表现一番,好名正言顺的当上这个夫人。结果人家当她嬷嬷一般,享受了她多年的伺候,到富商去世之后,原本以为那一手养大的几个子女会为她养老送终来着,却未料到几个子女直接将她赶出去了。理由是她又不是他们亲娘,那么多年的照顾也不是出自她的本心,而只是想谋个夫人之位罢了!看,她将那些年本该对我的照顾给了旁人家的孩子,临到头了,却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结局。” “不管是不是出自本心,一手将他们拉扯大总是事实。”黄汤说道,“那幸苦是真的。” “是啊!再见到她时,我吓了一跳,她比我姨母瞧起来老多了,据说是因为要表现出一副贤惠做派,既要费心费力,又不能表现出贪图富贵的样子……这般,明明心里就是贪图富贵的,却偏偏要扯个真爱善良的皮,一番装腔作势下来,反叫她这么多年操劳什么都没得到。”露娘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她瞥向黄汤,“那富商的母亲姓梁,早些年从京城嫁去了山阴一带,因是同家里闹了矛盾嫁出去的,所以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一般,没有再同家里走动过了。” 这话一出,黄汤便是一愣,待到反应过来之后,眼里同样闪过一丝异色:“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梁家几代前好似确实有这么一桩事,出嫁女剪了头发同家里闹翻了。” 露娘点头:“不错,就是我生母当了多年的老妈子却被赶出家门的那一户。” “突地发现,这冥冥之中,好似当真有因果的存在一般,”露娘苦笑了起来,眼泪再次落了下来,“我那被互相算计着长大的苦日子就是因为母亲的自私,可她操劳多年,到死都没得到那些年幸苦照顾的回报,如今再想起这些事,好似这当年操劳的回报自己砸到我头上了一般,叫我捡到了梁公之后这个壳子……” 只是话说到这里,露娘的眼皮却是突地一跳,她看向自己的手,喃喃道:“姨母同母亲当年欠我的照顾银钱这个时候竟回来了!可我已经杀了我姨母同母亲,自认了了这笔债了,此时这银钱怎么自己回来了呢?” 第七百四十八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六) 盛夏午后的风吹来,吹到身上明明是热的,可不知为什么,露娘却恍若坠入了冰窖一般,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脚下生出。 即便先前撕破脸皮至那般境地了,可若真要寻个说话之人,不消她多费口舌解释,也清楚她这些年的经历与她这个人的,好似也只有面前这稀里糊涂的老大夫了。 “你知道的,我运气天生便好得很!”露娘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看向面前脸色难看而凝重的老大夫,说道,“我这般的出身,明明从记事起就被姨母做了打算待我长大些便要让我去靠皮肉挣钱了,却不成想,竟能遇到老大夫你。” “烟花地里竟还有个贞洁烈女!”露娘撸起袖子,看着手腕上的那一点朱砂,笑了起来,眼底满是泪意,“哪个女子能在烟花地里保清白的?放眼这长安城还能找到第二个似我这般如同那小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一般养大的烟花女子吗?” 黄汤看着她,说道:“因为你运气极好的碰到了老夫与你姨母两个贪心想捞大钱的赌徒。” “是啊!我运气好得很呢!”露娘没有伸手去擦脸上的眼泪,而是看向一旁的黄汤,说道,“你看,作为一个被当成存钱扑满的孩子,明明过的该是那最苦的日子的,可这苦日子,我是当真没过上几日。” “算来算去,我直至如今受过的唯一不平事也只有被姨母和生母算计这一件事了。”露娘说道,“对这唯一的不平事,我一碗耗子药将她们两个送走了,觉得如此……这世间便没什么叫我吃亏之事了。” 至于同面前这黄汤水的交易,不过是黄汤这疯狂赌徒的一场大赌,她确确实实领到了那慈幼堂的照顾银钱,并没有吃亏。 “我以为我这般的运气已经够好了,却没想到那好运气竟变得如此好,好到……唔,可说过头了!”露娘面上的笑容凝住了,“我幼年时生母对我亏欠的那笔本该讨不回来的生养银钱竟这个时候自己砸到了我的头上。” 黄汤看着面前突然运气好至过头了的露娘,身体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同露娘拉开了距离,看着面前笑容凝固的露娘,他动了动唇,说道:“是啊!你这本该已经了了的债怎么突然自己还回来了?” “我已经自己收了这笔生母的欠债了,”露娘转头看向黄汤,眼底闪过一丝茫然,“这次偏偏还正是山阴的梁家!老大夫,你说这世间何以会有这般巧合之事?简直就似当年母亲欠我的这时候突然还给我了一般!” “若是如此……我先前已经私自做主收了的那笔债怎么办?”露娘喃喃着问黄汤。 “若只将这些当成账目的话,自是先前自己私自收的合该退回去才是!”黄汤说到这里,却是倏地一顿,瞥向露娘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微妙了起来,“可你先时私自做主收的那笔债是人命债,人死如灯灭,怎么退的回去?” 露娘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除非你有本事让死人还阳,不然这笔你私自做主替阎王爷收了的人命债怎么还?”黄汤看向露娘,顿了顿,忽道,“山阴……富商?诶?我怎么记得梁衍失踪之后,那梁家旁支的就是从山阴赶来的,催着官府赶紧将梁衍的失踪案作死亡案处理,好接手那梁公之后的壳子。”说到最后,黄汤的语气也变得沉重了起来,他喃喃道,“还真是……好巧啊!” “生意场上的事本就说不准的,那山阴富商我记得做的还是那囤积居奇的生意,先时囤的是丹砂,”露娘说着,抬头瞥了眼黄汤,脸色愈发难看,“喜欢求仙问道的老皇帝一死,那丹砂价钱直接跌没了。你知道的,不少囤积丹砂的富商一夜之间成了破落户。如此一想,这山阴那几个接手家财的孩子自也无法免俗的破败了家业。” “如何免俗的了?他那丹砂生意全靠先帝的命撑着,明眼人都看得出只要先帝蹬腿走人,那丹砂生意便要黄了。”黄汤说道,“等再来一个先帝似得皇帝都不知要等到多少年以后了,这靠倒卖丹砂起家的富商有一个算一个,都成破落户了。” 真是巧啊!两人对视着,再看这些发生在露娘与梁衍身上的事,只觉得愈发微妙。 “你那生母的‘贤惠做派’确实唬不了人,可好歹多年含辛茹苦的拉扯也算是费了精力的。”黄汤说着,瞥向露娘,“就事论事的讲,那富商一死,那富商几个被你生母拉扯长大的孩子立时翻脸赶人确实过分!那‘贤惠做派’是做出来的不假,可那几个孩子却不是富商死后才知晓这个的,而是先时早知道了。甚至那被你生母拉扯照顾长大的过程中亦是清楚的。需要被人照顾时不吭声,不需要时便甩手赶人也委实太过分了!再者,于彼时的他们而言,那点钱只是小钱,何必这般将人赶尽杀绝?不管如何,将个把自己拉扯长大的妇人赶走总是不地道的,哪怕那妇人另有目的,可也确确实实将他们拉扯长大了。” “真是……巧啊!”露娘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看向黄汤,说道,“真是巧啊!我运气果然好,当年她欠我的那些照顾竟自己还回来了。” 黄汤看向露娘,沉默了半晌之后,忽地将案几上还剩的一点茶水倒在了地上,说道:“那茶水莫要再喝了,你……免不了了,不过若是怀上孩子之后不再喝,那毒也不至于传给孩子。” 露娘苦笑了一声,喃喃:“人命债这种东西果然是不能私自收的,人死如灯灭,一旦收错……真真是退不回去的。” “你可以寻一寻这世间有没有比你等更厉害的神棍,”黄汤看了眼露娘,“至少寻常人此前不曾知晓童大善人,也不曾知晓有你这般厉害的仙师!” “什么仙师?巧言令色的骗子罢了!”露娘伸手擦着脸上的眼泪,喃喃道,“这世间哪里来的能让死人还阳的仙师?若真有,那老皇帝就不会‘登天’了,那丹砂价钱也不会跌没了。” 黄汤看着露娘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所以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杨氏已经安排好了,你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 晚上洞房,却这个时候才告知自不是为了留出时间叫露娘等人留出应对之策的。 即便同杨氏过招的第二回合露娘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可这第一回合输的一败涂地的余波还在继续着。 露娘同吃罢暮食赶来的黄汤坐在梁衍平日住的屋子里,看了眼外头那些训练有素的仆妇下人们,又看向对面那间屋子里杨氏亲手照顾起了被下了药半睡半醒的郭家兄弟。 “有这般为自己打算的母亲,真好!”吃着黄汤带过来的暮食,梁衍吸了吸鼻子,看着亲手撸起袖子照顾郭家兄弟的杨氏,眼底闪过一丝羡慕,“哪似我母亲,只是个寻常妇人,只会做些菜,打扫打扫屋子,便是出去做活,那挣得钱也不会比寻常人多到哪里去。真真就是个没什么大用的寻常人!” “我那过世的母亲哪里似他们兄弟的母亲这般厉害,出身弘农杨氏,手腕如此了得,便是爹不中用,还有个这般厉害的娘为他们打算着。”梁衍端着饭碗,一边吃着饭,一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向对面认真照顾郭家兄弟的杨氏,羡慕不已,“我若是有个这样的娘就好了!” 话音刚落,便听“啪嗒”一声,回头,却见一旁拿筷箸夹了块排骨的露娘没夹住排骨,将那排骨落到了案几上。 “可惜了,老大夫带来的菜食味道很好呢!”梁衍见状说道。 露娘却瞥了眼梁衍,一面直接将那落在案几上的排骨重新夹起送入口中,一面说道:“如此好味道的菜食还是莫要浪费了,案几是擦过的,也不妨事,还是能直接吃的。” “你何必如此节省?”梁衍看着露娘的动作,忍不住笑了,他道,“等我有了银钱,你这番收留照顾、换命再造之恩我不会忘记的。”说到这里,又看了眼露娘撸起的袖子之下露出的臂弯上的一点朱砂,叹道,“难怪你这里不见半个恩客,还需要我来假扮,原来你不曾当真沦落风尘,还是干净的。难怪我呆在你这里时感受不到半点那烟花地里的乌烟瘴气之感呢!” 露娘瞥向梁衍,听他评价女子“干净”与否只看这一点朱砂,咧嘴笑了笑,道:“不错,我也觉得在你眼里我是干净的。”说着,复又同对面的黄汤对视了一眼。 可她留着这一点守宫砂是为了将自己的身体卖个高价,这种事同那些烟花地里同样以皮肉换好处的女子有什么两样?硬要说的话,那大抵是吃相瞧着更好看些罢了。 “我也相信你有了银钱,不会忘记我这番收留、换命之恩的。”露娘又道。 这梁衍那话说的真是好听,一副知恩图报的样子,可他是怎的有了银钱的?那张换命再造的皮底下所有东西都是偷来的、抢来的,偷抢来的银钱又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东西挥霍起来当然大方了。 一行人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吃着暮食,吃罢暮食之后,梁衍便打起了瞌睡,看着转眼的功夫就开始鼾声如雷的梁衍,露娘同黄汤对视了一眼,下一刻,便听先时还听不到半点声音的对面屋子里响起了杨氏的声音。 “二郎莫怕!母亲实在舍不得你,舍不得看着你死啊!”杨氏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听的人颇为动容,若不是看着一旁倒地酣睡不醒的梁衍,亲眼看着梁衍一倒,对面屋子里就传来了声音,一切都如此巧合的不能再巧合的话,黄汤自觉自己也要忍不住落泪,感叹杨氏的慈母了。 同露娘对视着,听着杨氏那断断续续的慈母恸声传来。 “二郎,你不懂!待你往后有了子嗣,就明白母亲的苦衷了。”杨氏说道,“就当母亲自私,母亲实在舍不得看着你死啊!” “是母亲自私,叫你白白受了这么大的罪!母亲也不是不想连同你兄长一道保下来,实在是那名只有一个,”杨氏带着哭腔,一口一个‘自私’的话听起来恁地无私,满满的慈母之心,“你的身形似极了梁衍,叫那日惹了你的梁家小子顶替了你实在是母亲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母亲知晓你这段时日惦记着那迷途巷的暗娼,母亲也早做了安排,往后就叫你这惦记的人陪着你,且放心,那暗娼母亲查过,身子干净着,不会辱了你的……” …… 坐在屋中的露娘听到这里,不由冷笑,看着对面的黄汤,嘴动了动,比了个口型:“瞧吧?身子干净!你看她对旁的女子,哪怕是个烟花地里的女子都要求身子干净;再看对她自己,哪怕是端庄得体的五姓女,那身子干净却是提都不提了。一面对自己打着‘真爱’的幌子诉着自己的苦衷去攀高枝,将自己说的好不可怜;一面却又拿着块贞节牌坊当镜子去照旁的女子!瞧瞧她这所谓的干净,嫌旁人脏,您觉得可有趣?” 黄汤做了个嗤笑的表情,摇了摇头。 露娘又道:“这般两副面孔……怎么?难道她不是女子不成?是个男的?既是个男的还去攀那大人物……哟,感情她是个兔儿爷啊,那大人物知不知道自己碰的是个男人?” 黄汤憋笑,看着露娘忍不住指了指脚边笼子里的八哥:听这露娘骂人果真是能叫人浑身舒畅的! 对两个儿子下了药,在两人半醉半醒间表演了一番‘慈母’,确定两人听进去之后,杨氏这才松了口气,走了出来,而后便径自走了过来。 露娘起身,走了出去,两间屋子不过相隔几步的距离,临走到对面屋门前时,露娘停了下来,转头,正见杨氏大开着那扇房门,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显然是要亲眼看着,确保露娘怀的子嗣就是郭家的方才会走了。 露娘撇了撇嘴,眼里闪过一丝冷意,走了进去。 在这里的还有仆妇下人,虽是自己的心腹,却也不能叫这群心腹看着洞房的,是以搬了张屏风过来遮着,算是扯了张吃相好看的皮做遮掩。 有杨氏盯着,自是做不得假。事了之后,杨氏离开,从头至尾,除了同黄汤点头打了声招呼之外,根本没理会露娘一声。 露娘折身回到黄汤身边,眼看着杨氏离开,却又留了两个有些拳脚功夫的心腹在这里,既是伺候被药倒的郭家兄弟,又算是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露娘没好气的起身,正要去一旁洗漱,却见那两个样貌普通的落入人堆里都寻不出来的杨氏心腹忽地出声叫住了她。 “且慢!”那两个杨氏心腹一开口就将露娘同黄汤骇了一跳,她们说道,“我等是田大人的人!” 第七百四十九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七) 原本以为今日会在这般的憋屈中悄然落幕,不想变故却在这等时候突然横亘的生了出来。 露娘同黄汤对视了一眼,看着面前两个能被杨氏特意留下来照看殿后的心腹中的心腹,却从她们口中听到了一句滑稽到不能再滑稽的话。 “我们是田大人的人。”这两个心腹自己撕开了表面那层杨氏心腹的皮,露出了底下那层皮。 今夜并非满月,而是一轮尖细的不能再尖细的弯钩,这般的天自然月色黯淡,浓雾深重,甚至说一声‘月黑风高’半点不为过。 看着‘月黑风高’之下的院中那两张落入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脸,露娘认真看了片刻,却陡然发现这脸……若是再多看看,指不定还会记岔。看着面前如此两张叫人记不分明的脸,露娘动了动唇,脑海中蓦地生出了一个古怪至极的念头:也不知这两人面上现在那层皮的底下还有没有别的皮。 当然,这念头也只是转瞬便过,露娘同黄汤对视之后,咳了一声,问道:“不知田大人有何吩咐?” 那位田大人就是杨氏攀的高枝,如此猝不及防的听到了杨氏攀的那位高枝的真正身份,露娘实在不觉得奇怪。杨氏这般当年会相中郭大老爷那花花肠子之人,这次相中之人定是不止有手段,那模样也不会差的。 如此……朝堂之上合计一番,再加上那年岁什么的一番考量,可以年岁大,却实在不能年岁太大,且必须保养得体能入杨氏眼的,又有几个?是以这答案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两个心腹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吃了些东西之后便昏睡过去,直至眼下还鼾声如雷的梁衍,说道:“那是大人为娘子选好的人,娘子不妨认真考虑一番,若是觉得不错,便吃了这颗药,”那心腹掌心中出现了一枚棕色的药丸,说道,“大人道娘子既选中了梁家,这腹中骨血自也当确保是梁家的,如此也算是对的起那位梁公了。” 三言两语,落入露娘同黄汤耳中却恍若滔天巨浪一般翻腾不已。 “我虽是有怀上梁家子嗣的打算,毕竟那一对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兄弟能不能生还不好说,可我原以为这等事需要我事后自己做手脚的,却不想……”露娘说到这里,顿了顿,忽地笑了,“如此也好,倒也免得做那些亏心事了。我只是没想到杨氏做的这些……那位高果都清楚,如此一来,那杨氏的处境岂不是很微妙?” “杨氏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盯着,且还在这等时候突然插手落了一子,”黄汤怔忪着盘算了下去,“他清楚你腹里的是梁家子嗣,是个与自己不相干之人,我等也清楚,如此……被所有人瞒着不知道的不成了杨氏?” 露娘点头,双唇颤了颤,接话道:“这般的话,杨氏若是之后照看郭家兄弟同我这里的子嗣,那位田大人便能说她旧情难忘;若是杨氏不管郭家兄弟同我这里的子嗣,落在那位田大人眼里就是为人自私凉薄,真真是怎么选都是错!” “即便杨氏手段再如何了得,哄那位田大人道不理会郭家兄弟同子嗣是因为在乎他,毕竟感情之事总是自私的,她若是想用感情之事的自私来解释自己的自私凉薄之举也没用,”露娘说道,“因为田大人一开始就知道我这子嗣与郭家兄弟无关,是与他感情、利益毫无相关之人,所以杨氏不管子嗣的举动从一开始就唤不醒那所谓的人性之中的感情自私之事。” “杨氏怎么做都是错的,因为那位田大人从一开始就没给她一条对的路,他不允许她做对这个选择,”露娘说到这里,忽地打了个寒颤,“这就是那高果的手段吗?只动了这一下,就绝了杨氏所有对的路?” “是啊!”黄汤倒吸了一口凉气,唏嘘道,“没成想竟还当真有这等怎么做都是错的无解之局!” “因为打从一开始,那个判是非对错之人就不允局中做事之人做对这个选择。”露娘说道,“那高果不许她是对的,啧,这高果果然是不能胡乱摘的。” 既杨氏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那这高果惩罚她的错,往后突然发难自也是必不可免的了。 杨氏不管如何走,如何挣扎,如何算计,终有一日会走到那个里外不是人的结局。 她的结局早已注定。 “你先时说那杨氏目之所及委实太窄,说很多人在杨氏眼里都不算人,我觉得甚有道理,”黄汤看着那夜雾中不动声色突然变脸的两个杨氏心腹,喃喃道,“眼下更觉得你说那杨氏目之所及太窄是对的了,她眼界实在太窄了,不止很多人在她眼里不算人,那真正能入她眼的高果……或许……也不能算人。”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委实太轻,轻到一旁的露娘都快听不清了。 她颤了颤唇,走过去,走至那两人面前,接过那颗药丸吞了下去,而后说道:“田大人说的是,既是拿了梁公的壳子,我这腹里的也只能是梁家的血脉,又怎么能是郭家的呢?” …… 前后也不过十多日的功夫,杨氏就不需要再来了。 “老大夫您这里的求子果然灵验!”杨氏对黄汤说着,瞥了眼那院中战战兢兢,眼神乱转的梁衍,看着他自以为是的用那笨拙的伎俩试图换命,慌得厉害,却不知他的换命是她允的,因为她要用他的命换她儿子的命,如此,也算不妄这母子情分一场了。 “这次过后,也不需要再来了,大理寺那位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少卿不好骗的,再动作怕是要引起他的怀疑了,”杨氏说道,“这次若非族老插手,我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 黄汤看着杨氏,垂眸:“您不止是郭大夫人更是杨氏女,后头这个名头的份量可比前头那个重多了!” 虽是一句恭维,看那杨氏也平静的接受了,黄汤心里却是亮如明镜。杨氏女比那郭大夫人的份量更重,稳稳的压其一头,也叫她这么多年能在郭家过着自己想过的日子。即便没了郭大夫人的名头,她也依旧是杨氏女,很多琐碎之事根本不用发愁。可她偏偏不满足,没了一个郭大夫人的身份,还想要一个田夫人的身份,如此……也终究会走到那个注定的死局之上。 “梁衍那里……就让他过两日我儿的好日子,如此……也算花钱买他一条命了!”杨氏平静的吩咐着身边的心腹,“这些时日他要什么你等给他什么,莫要悖了他的心意!” 一众心腹点头应是,黄汤看向这群心腹,在人群中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那两张落入人堆里也难以寻出的脸:果真是那般的不易找寻!尤其重新戴上那张杨氏心腹的面具之后更是难以辨清了。 目送着杨氏离开,黄汤转身回了院子,梁衍一双眼四处乱转,显然正心虚的厉害,时不时的还往露娘的小腹那里看一眼,虽半醉半醒间,却也不是没有知觉的,听露娘道怕郭家兄弟生不出孩子,想要借他一用时,他当即半推半就的同意了。 左右郭家兄弟不会知道这孩子是他的,只有他清楚这孩子是自己的。不知顶替郭家兄弟这种事能顶替多久,可自己的孩子这往后吃郭家的却是笃定的了!一想至此,梁衍心中一阵没来由的窃喜——怕这郭家二郎自己也没想到清明那日的一记巴掌,竟能叫郭家二郎这个冤大头替他养上一辈子的孩子! “他兄弟也是,素日里得罪的人多,平白得罪这种江湖中人受了重伤也是活该!”梁衍说着再次瞥了眼杨氏离开的方向,对面前不语的露娘说道,“我道我怎么看这郭家兄弟那般不顺眼呢,尤其是郭家二郎,真是不打扮不知道,一打扮吓一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蒙了脸,只露出一双眼之后,我实在像极了那郭家二郎!” 露娘看着蒙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上半张脸的梁衍点了点头,转身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说道:“就似我,施妆打扮之后有几分肖似那位逝去的温夫人。” “是啊!”看着难得上了妆的露娘,梁衍一开口便是一番品头评足,“你浓妆之后倒有几分花魁模样了,往后也不知那郭家兄弟能不能醒,若是醒过来,你也最好浓妆与他相见,不然我怕他看不上你,以至于连累了你腹中我的孩儿不受宠了。” 面对梁衍这番往日里会令自己厌恶作呕的话,露娘的神情却是无比平静,她点头说道:“我知晓了,你放心,”说着,伸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她道,“郭家兄弟当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这话听在梁衍耳中,他自会自己‘开窍领悟’的。果不其然,他‘哦’了一声当即恍然,眼里窃喜更甚:“我当你为何定要寻我,难不成他二人是伤了根基?” 露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抬下了抬下巴,对梁衍说道:“郭家来接人了,你拿着郭家二郎的身份去郭家别院养伤时仔细些,有外人来见你便一律推脱不见,莫叫人瞧出端倪来!” “我省得。”梁衍说着,走了两步,忽地转头瞥向床上的郭家二郎,叹道,“他要是永远醒不过来,叫我当一辈子的郭家二郎就好了!” 露娘闻言,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梁衍,这郭家兄弟同梁衍之间那档子事自是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的了。从始至终,设计挑事的都是面前这个梁衍,可面前这个梁衍却能说出这般一番‘咒人永远不醒’的恶毒之语来,偏那面上还没有半分诅咒他人的羞愧之色。 平静的看着梁衍跟着那群被安排好了装瞎的郭家下人离去,直到再也看不到梁衍的身影了,露娘方才抬眼,看向角落里坐着没有吭声的黄汤:“如何?可见识到这没卵用的梁衍的狠毒之处了?” “真是狠毒而不自知,一边糊涂着一边狠毒着。”黄汤叹道,“偏他是当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的,还觉得理所当然。” “就是看那郭家兄弟日子太好过了生出的嫉妒不平罢了,”露娘说道,“我也嫉妒,眼红,想过一过郭家兄弟的日子,可这嫉妒到直接咒人死却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的。” “他却能将这嫉妒生出的恨同杀直接当饭吃,”黄汤唏嘘不已,“将这等举动看作稀松平常,这般的人难怪再好的运气也叫他浪费没了,梁公之后这个壳子叫他丢了也不奇怪了!” “让旁人替自己养孩子还这般窃喜,”露娘又道,“半点不觉愧疚,觉得赚大了呢!” 黄汤摇头:“我眼下当真是觉得还好叫梁衍碰到的不是什么善茬了,若是个善茬怕是要被这梁衍欺负狠了,偏那梁衍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做了恶事。” “简直是又蠢又毒,还自以为是!结果被杨氏这等人算计了一遭,”露娘说道,“老实说那郭家兄弟得罪了江湖中人被重伤的借口但凡细想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偏他欢喜的不行,信的不行,高高兴兴的同郭家二郎换了命,去过郭家二郎的好日子去了。” “因为他想信呗!”黄汤说着,走到露娘面前坐了下来,“再蠢再漏洞百出的借口也架不住一个人想要信的,只要想信,这漏洞自也就看不到了,人脸上的那一双招子自然就瞎了。” “那就叫他高高兴兴的去过郭家二郎的好日子,十天半个月的好日子买梁衍一条命,在杨氏眼里这是笔划算到不能再划算的买卖了。”露娘说着,伸手覆向自己的小腹,对黄汤说道,“至于我的话,待你等安排好了,就名正言顺的带着我身边这个‘梁衍’出来,做好这个梁夫人,是也不是?” 黄汤点头“嗯”了一声,却又有些意外的问露娘:“梁衍那是换命换魔怔了,你却是心知肚明自己在干什么的,往后要进的也是梁家的门,不会是郭家的门。既如此,怎么没叫梁衍提前写下证明这孩子是梁家子嗣的条子?以防出了意外,叫你腹里的子嗣都无法证明是梁家的子孙。” “我让他写了,他不肯写。”露娘抬眼瞥向黄汤,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凉凉的说道,“他说他怕计划出变故,若是原本能当郭家子嗣的,这孩子却留了个梁家子嗣的证明,被人拿到了这亲笔所写的字条,不能叫郭家替他养孩子岂不是亏大了?” “诺,你看!不止他要为自己算计好处,连这腹里的孩子都被他算计上了。”露娘说道,“看着是在为孩子的前程算计,让孩子留在花团锦簇的郭家更好,实则是在自保,怕自己出事呢!” “他一个人,却想同时占着两个位子,”露娘指着一旁两张蒲团,说道,“明明已经占上郭家的好处了,可梁家他却也不想放手。这般打着为孩子好的名义,算计的却是我。若是计划出了意外,我怀着腹里这个孩子自然只能去梁家,届时只有他梁衍点头首肯才能进门。所以,他算计我是生怕自己出什么意外。我为了能去梁家,自是需要拿到他的亲笔证明来证明孩子是他的。如此,一旦他生了意外,在没拿到亲笔证明之前,我只能来回奔波的尽力保他性命呢!” 第七百五十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八) “那么好的运气,天生带着梁公之后这个壳子而生,偏偏白费了这般的好运气,整日里想着求仙师施法助自己更好!”露娘嗤笑道,“看着是个没甚卵用的货色,要是真没用那干脆没用到底好了!偏偏这人还能一边没用着一边又自视甚高,不甘心的算计着。” “又蠢又毒又没用还自私凉薄透顶!”露娘说着瞥向面前的黄汤,“如何?可算瞧见了?真真是要从他身上找到一处长处都寻不出来的那等人了吧!” 黄汤扶额:“真叫人大开眼界!” “若这人平日里走在街上,旁人见了只会以为是个科考屡试不中的不得志书生罢了,那梁衍素日里可没少以自己只是个没甚本事的普通人自居的。如今老大夫可瞧清楚这位‘普通人’的真面目了?”露娘说着,拿起案几上的橘子慢慢剥了起来,“真就是不遇上事时是瞧不出来的。有些人的嘴里这世上只分好人、坏人两种,没有旁的了,而在梁衍嘴里这世上也只分两种人,一种是叫他怎么都挑不出毛病来的厉害人物,譬如那位大理寺少卿那般的;剩余的,则是有各种各样小毛病的普通人。”露娘笑着说道。 “在他嘴里,那本事没那般厉害,人品却不错的是普通人,他梁衍这般的也是,都一样,只是个人际遇不同罢了!”露娘笑道,“他既说自己是普通人,我就一层一层剥开来看看,哪晓得真是不剥不知道,一剥吓一跳啊!” “甚至同样是自私凉薄,那杨氏还比他有些本事,吃相还好看些!”露娘摇头,嘀咕道,“不过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如此……也算是大鱼吃小鱼,正巧撞上了!” “看来,那梁公之后的壳子叫他丢了也算老天开眼了!”黄汤说着,瞥向露娘,“这又毒又蠢又爱占便宜的货色不给你那条子,若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所以不能出意外啊!”露娘说着,又瞥了眼一旁昏睡不醒的郭家二郎,“梁衍想一个人占两个位子,他想左右来回横跳难道你我还得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不成?” “有些人是不能由着他想的美的!是不能惯着的!”露娘漫不经心的说道,而后伸手指了指天,“没瞧见老天爷都不惯着他嘛,没准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壳子便是给我也不给那梁衍!” “他想当郭家二郎就当郭家二郎,想当梁衍就当梁衍?他当他是谁?这天底下他说了算吗?”露娘摇头瞥向黄汤,手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今日他既出了这个门,就不能再叫他回来了。” 地上并排摆着的两只蒲团其中一只被露娘一脚踹到了一边。 “他想的再美也是个人,自也只能坐一只蒲团,既然屁股离了蒲团就莫再想着坐回去了。”露娘说着,转头看向黄汤,“老大夫,你也不想梁衍这个明明已经收了杨氏人命钱的人收了好处又反悔吧!收钱办事,童叟无欺,他可不能享受了郭家兄弟的好日子再折返回来吃那回头草了!” 黄汤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问她:“你想如何?” “自是绝了他回来的路!他既想当郭家二郎就干脆当到底,莫再回来了。”露娘说着,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郭家二郎,顿了顿,又道,“不过杨氏这等人……当已全部安排好了。”说着伸手便要去摸郭家二郎那张施过浓妆的脸。 看露娘突然伸手去摸郭家二郎那张脸,黄汤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啪’地一下拍掉了露娘伸出的手:“你做什么?” “是母亲自私,叫你白白受了这么大的罪!”露娘突地开口重复了一遍那日杨氏对着郭家二郎开口诉出的慈母之恸,她抬起头来,问黄汤,“就这般昏睡不醒算什么受了这么大的罪?他身上怎会有这么浓重的血腥味?我要看看……” “莫看了!”黄汤伸手对着自己的脸做了个划拉的动作,说道,“你知道他这张瞧着似是画了浓妆的梁衍的脸是寻什么人画的吗?”黄汤说着,瞥了眼露娘,“城南那个最有名的入殓婆画的。” 这话一出,露娘脸色微变,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郭家二郎,口中的话语脱口而出:“人还没死呢,就寻了个为死人上妆的入殓婆来为他上妆?”她惊道,“我道他这张脸怎的画成这副模样了,虽是一样的浓妆,可不知为何看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若不然呢?”黄汤说道,“倒不是不想寻个为活人上妆的来画的,可他只有躺在床上闭眼昏迷不醒时最像梁衍了,一睁眼便不像了。梁衍失踪那么多日,眼下突然回去总要有个说法的。”说到这里,黄汤提醒露娘,“你知道的,那位大理寺少卿不好骗的,你等一旦回去,大理寺定会登门的。” 露娘“嗯”了一声,回头复又看向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郭家二郎,盯着看了片刻之后,忽道:“原先只觉得他这脸上的妆容有些古怪,却一时半刻说不出哪里古怪,你方才一说,我再看他脸上那浓妆……真就好似那纸糊的一张脸一般,好似个纸人面上的妆容,似那唱戏的戏妆。” “我不是你等女子,不擅长这个,不过你颇通此道,自是比我更了解这些的。”黄汤说着,又问露娘,“你说这戏妆似的妆容能把大理寺的人糊弄过去么?” “左右我是能察觉出其中的怪异之处的。”露娘看着郭家二郎面上的戏妆,蹙起了眉头,“若那位大理寺少卿当真似外头传言的那般厉害的话,不是那名不副实之辈,当也是能察觉出其中的异常的,到时候指不定会要我等擦去郭家二郎面上的妆容,那时……” “若只是如此,那也无妨!”黄汤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道,“我见过那郭家二郎不上妆的模样,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一句“看不出本来面目”听的露娘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能叫好好一个人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伤那下手可不是一般的重,是谁下的手?” “他那疼爱儿子的娘!”黄汤说到这里,眼神愈发微妙,“杨氏说旁人下手她不放心,她下手还能轻些,让郭家二郎少遭些罪来着。” “那叫人面目全非的伤是她下的手还是旁人下的手有什么区别?”露娘说着,看向那仿佛上了层戏妆的皮一般的郭家二郎喃喃道,“于被伤害的那人而言,是一样痛的要死的,哪里有什么不同?” “还是有不同的。”黄汤说道,语气颇为耐人寻味,“至少在那杨氏看来自己是尽力让儿子少遭罪了,算是慈母了。” “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既是慈母,她怎的不问问她这养尊处优的儿子是肯受这般千刀万剐之痛而生,还是就这般轻易的一碗毒酒而死不受半点痛苦?”露娘摇头道,“真真是演出来给旁人看的慈母,披了张慈母的皮!” “那也不干你我的事。”黄汤咳了一声,提醒露娘,“做好你该做的事,剩余的……杨氏那里自会摆平的。” “如何摆的平?”露娘瞥向黄汤,忍不住摇头,“既是假的,最惧查了!你说那大理寺会不会查?这般我都瞧得出漏洞的说辞除了那占了便宜,心里就想要相信的梁衍之外,旁人又怎会相信?” “这我便不知道了!天塌下来自有杨氏在那里顶着,你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可明白?”黄汤叮嘱她道。 “真的能不干你我的事么?”露娘看了眼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郭家二郎,低头看向自己手头那一沓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新身份的纸稿,“我既是个救了重伤的梁衍的农家女露娘,整件事不被拆穿还好,若是拆穿了,我如何撇得清关系?” “你又没杀人没放火没伤人,只是救了个人,怕什么?”黄汤说道,“哪怕当真事发,被大理寺盯上了,撕开你那一层层的皮,将这皮撕到底这件事也与你无关的。只要没有真的杀人,就不怕大理寺剥开你那一层层的皮!” “可我手上是沾过人命的,”露娘说着,伸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我那姨母和生母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你当年一碗毒酒的事除了老夫谁知道?”黄汤瞥向露娘,再次叮嘱她道,“该怎么回答怎么回答就是了,眼下趁着梁衍去当那郭家二郎了,你赶紧领着郭家二郎去梁家,将梁衍的身份占了要紧!” …… 失踪多日不见的梁衍总算是有消息了。 “近些时日那些江湖中人出现在长安城就是为了个什么大会……”白诸对林斐说着,瞥向身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的刘元同魏服,瞪了两人一眼,再看面前端坐的林斐,见林斐眼里也有些笑意,这才放下心来,不再憋笑,说道,“跟那侠客话本子里演的似的,说什么要争当北武林盟主。” 刘元踢了白诸一脚,笑道:“我说怎么既是当武林盟主怎么没见旁的门派呢?似什么常提的那些名山古刹里怎的没见派人过来争盟主?原来是个北武林,同那寻常的武林盟主不大一样啊!” 虽是像侠客话本子里演的,可到底不是真的话本子,这些所谓的北武林门派就是几个会些拳脚功夫的寻个宅子,找人订块匾,往宅子上头一挂,便是个所谓的武林门派了。 似这等武林门派既然一开始建的便这般随意,里头自也龙蛇混杂,乱得很,很多人都是出了自家那个挂门派匾额的宅子,出去没几个人知道的江湖中人。 “这些人里头既有闹着玩,当个乐子耍的,亦有那心怀叵测之徒。”白诸继续说道,看上峰林斐以及刘元、魏服皆敛了脸上的笑容,他肃了面上的神色,说道,“有些教派瞧着便有些邪气,比起那强身健体、当乐子耍的,那些人的教派教义大多离不开长生不老这等事。” “还当这争北武林盟主的俱是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之辈,却不想有人打着强身健体的幌子却想要修仙!”林斐淡淡的说道,“不知这些人那所谓的修仙是什么路子的?” “披的那层皮虽各有各的说法,可皆邪气的很!有割自己的手腕放血献祭天地修仙的,还有些供奉些来路不明之人为教派圣子圣女呢!”刘元说到这里,摸了摸鼻子,“总之,那仪式一瞧便似那邪气教派所为。” “梁衍失踪当日那一出装神弄鬼的已经找到为其做事的教派了,”白诸接话道,“听闻那总是抱怨自己处境的梁衍被那教派拎去当圣子去了,所以来了一出脱壳的戏法。” “我大理寺不管那些戏法,只管人命官司,当日那具烧焦的尸体是哪里来的?”林斐问道。 “城外义庄盗的,已查明了身份。”白诸将查到的那具焦尸的身份线索摆到了林斐面前,说道,“家里人收了钱财,被堵了口,所以先时盘问时都说没有问题,没有意外云云的。” 这等事其实也不是想不到,只是每每看到这种钱财压过人命,见利忘义之事总是让人唏嘘的。 “那梁衍既当圣子去了,有个比梁公之后更好的前程了,这时候怎的又出现了?”林斐问白诸等人,“他不当他的圣子了吗?” “前几日,几个打着练武的名义修仙的邪教为争抢一块献祭圣地打起来了,梁衍作为圣子自也被牵扯其中,出了事,”白诸说着,对抬头向他望来的林斐解释道,“之所以未收到消息是因为那几个邪教争抢的圣地就在城外的十里坡,那争抢中的一把火直接将城外军营埋在十里坡中的火药库给烧了,动静闹的那般大,还烧了火药库,自是惊动了军营的人,也禀报了圣上。直到今日,方才理清了伤亡,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梁衍前脚才放,府衙那里便传消息通知我等了。” 一番话说罢,屋堂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这件事里头的突然同古怪屋中几人自是察觉的到的,是以说罢之后,众人表情皆有些微妙。 沉默了半晌之后,林斐才再次开口:“该杀的杀,该放的放,一切尘埃落定,办妥之后我大理寺才收到的消息?” 看着点头的三个下属,林斐叹了口气,又问:“梁衍呢?可有受伤?” “伤的极重,直至眼下还昏迷不醒,听闻圣上念在他是梁公之后,且又未动手杀人才不追究的。”白诸说到这里,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他那张脸据说也被烧毁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十九) 林斐带着刘元等人赶到府衙时,府衙大堂之中正是一片狼藉。长安府尹却坐在那一片狼籍的大堂之中不急不缓的喝着茶,瞧着颇为怡然自得的模样。看到林斐等人过来时,他还抬手朝几人打了声招呼:“你等来了啊!” 看着大堂之中碎了一地的瓷片,刘元蹲下身,捡起几块碎瓷片认真看了片刻之后,说道:“好似就是那街边小贩卖的寻常碗盘的模样,里头也不见什么用过的痕迹,似是新的。” “眼力不错,就是新的!”长安府尹点头说道,府衙中的差役也在此时拿着苕帚过来清扫大堂了。 “碎的东西不是本府的,也不是府衙的。”长安府尹解释了一句,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带去后衙,边走边对几人说道,“梁衍这等时候回来,你等道什么人最急?” 想起先时三天两头往府衙跑的梁家旁支,刘元等人皆笑了起来。 “那些碗盘本是他们贩卖过来想要摆摊卖的,却没成想遇到梁衍回来这个噩耗,叫他们激动之下,将那一箩筐贩过来的碗盘都踩碎了。”长安府尹说道,“买卖还未开始,东西就砸了,真是个活脱脱的赔本买卖!” 跟在长安府尹身旁的小吏看了眼自家大人的脸色,又向林斐等人解释了起了那梁家旁支:“其实先时家里境况还是不错的,老爷子在时还在当地有些名头,算得一方小富。老爷子不在之后,生意就不行了,近些年更是越做越差,硬生生的将家业从地方富贾做成了摊主,若不然,也不会盯着梁衍这点家业不放了。” “虽说是旁支,可我记得他们本不姓梁,”魏服接过了话头,皱眉道,“这姓氏还是梁衍失踪之后立时改的。” 这‘立时’二字委实微妙,几声‘轻咳’声响起,魏服瞥向身旁连连摇头的刘元和白诸亦没忍住叹了口气,说道,“这般全是算计的吃相也委实太难看了!” 这吃相真真是只要见了便没有不摇头的。 “说是祖母姓梁,是梁家女。”长安府尹身边的小吏接话道,“我等查过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当年他们的祖母——那位梁家女是为气节,不耻于家里人安排的那向得势权贵献媚之事,才割了头发同家里闹起来的,且过后没几年就将那些年用过的家里的花销开支银钱遣人送回来了,可谓真的硬气。观其如何同家里闹翻的,再看小辈如今着急忙慌改姓的举动,委实叫人看了不住摇头。” “即便是常被世人念叨精明的商人,那太过算计,吃相太难看的商人也是要被人骂的,乃至其生意往往不会做的太好。”白诸说道,“才一代就败光了家业,估摸着也同这群人算计的太过精明、太过难看有关。” “确实有这个缘故,当地对这几个改了姓的梁家旁支风评确实不算好。不过更大的原因还在于其父当年做的就是那丹砂生意,那生意真真就是踩着先帝那阵求仙问道的风吹起来的,当年只要是做丹砂生意的,便没有不赚的。”长安府尹说道,“似这等乘风而起的生意自是风一停就要落了,至于那运气不错,乘风而起之人有多少真本事那也只有等风落之后才知道了。” “那富商过世的早,没赶上风落之时,这几个改了姓的梁家旁支就恰巧赶上了风落之时,而后一下子现了原型,做什么亏什么,”长安府尹摇头道,“原本还当自己是那有真本事之人时这几人也未必看得上梁衍这点家财,眼下生意一直在亏,自也清楚自己的真本事了,如此……更是盯着梁衍这点祖产不放了,以至于脸面都不要了,连那改姓之事都做了。” “方才还在这里哭着嚷嚷也不知自己的运气怎么那么差的,”小吏又看了眼长安府尹,见自家大人点头,遂继续说了起来,“可我等其实查过的,当年这几人的生母早夭,其父找了个继室,那继室是烟花地里出身,那心思或许不纯,摆出一副贤惠做派是想做做样子,可那将他们幸苦拉扯长大之事也是真的。这几人在其父在世时揣着明白装糊涂,待其生父过世之后立即翻脸,将人赶了出来。直接撕了那些年辛苦拉扯的银钱账,叫人一把年纪连个养老的银钱都没有,甚至连回去的路费都没给。听闻那继室是一路要饭离开的,这做法委实太过,以致当地不少人都在说这几人算计太精,做事太绝了!” “纵观这几人先前赶人的举动,再看这般改姓之事也不奇怪了。”魏服叹道。 “本府看那几人的眼睛怕是还会盯着梁衍的那点东西不放的,”长安府尹说道,“那几人一听梁衍受了重伤头一反应就是打听梁衍还能不能有后,听闻那梁衍在做圣子时同个农家女有了首尾,那农家女腹里怀了子嗣,几人当即变了脸色。” “因着大人没提梁衍昏迷之事,是以这几人眼下还没有什么动作。若是知晓了梁衍昏迷之事,哪怕那农家女腹里的孩子确定就是梁衍的,怕也会被他们闹着嚷嚷不是梁衍的,甚至逼那农家女落胎都是有可能的!”小吏接话道,“大人早早察觉到了这个,是以特意派人去了梁家,就是为防这几个盯上梁家家财的梁家旁支闹事!” “当然,也不止是怕他们闹事,同时也是为了仔细查查梁衍之事。”长安府尹看向林斐,同他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件事里头的水怕是有些深,还是要好好查查的。” 林斐点头,开口直言:“听闻梁衍的脸被毁了,所以我要确定昏迷的那个就是梁衍。” “虽是被毁了脸,可生怕吓到人,那梁衍自己又是个一贯爱面子的,是以上了妆。”长安府尹显然已经见过梁衍了,他偏头对林斐说道,“瞧着那伤被脂粉覆盖住之后的样子,我瞧着确实似是梁衍。” 林斐“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又问长安府尹:“那个农家女来历可查过了?” “查过了,也走访过了,是住在城外的农女,人证物证身份什么的没有问题。”长安府尹说道,“模样清秀,听闻只是个意外,怀上了,便跟着梁衍了。” 林斐点了点头,又听长安府尹问道:“可要现在去看看那昏迷不醒的梁衍?”他道,“虽说人昏迷着,不能问什么话,不过看看也是成的。” “正有此意。”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道:“我要看看他那张脸不敷脂粉的真正模样。”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笑了,“果真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说罢抬手做了个手势,“请!” …… 虽说一开始就知晓大理寺登门不会慢,可那么快,甚至自己来到梁府只喝过一杯茶水,还没来得及吃饭,对方就来了还是露娘没有料到的。 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梁府门外的几个官差:虽清楚这几个官差在这里有监视他们的意思,毕竟外头的人不是梁衍那个被利益迷了心窍的,定会怀疑他们,可同样的,那几个守在门口的官差也能算作对他们的保护。 想到前一刻刚被官差轰走的那几个所谓的梁家旁支,同时也是她那生母一手拉扯大的几个‘梁家旁支’,露娘冷笑:那副猴急难看的吃相,只看利益,完全不顾脸面,也难怪贯会做戏,习惯了应对要脸之人的生母会败下阵来了。 自古便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眼下这情形真是半点不奇怪。 原本以为那登门而来的大理寺少卿同长安府尹两人上门会向她这个能回话的农家女问话来着,露娘也在腹中反复背了好几遍自己将要回答的那些话了,却不想两人上门之后,只是问了一句她的姓名,又问了问她同梁衍认识的过程,便转头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躺在床上的‘梁衍’。 看着那两双清明的眼盯着床上的‘梁衍’仔细端详着,好半天都不曾挪开目光,一旁的露娘忍不住轻舒了口气,感慨还好这郭家二郎昏迷不醒,若是个醒的,她敢保证哪怕那面上的妆容画的再像,也必然是会露馅的。 再怎么目光清明透彻,碰上个不问不答的‘活死人’,自除了那一张皮的功夫没有做到位,有可能露馅之外,内里是不可能露馅的。 这般一想,又想起那安排了这一切之人——听闻这件事有那位激流勇退的杨氏族老的手笔,据说让这郭家二郎昏迷不醒的应对查探就是杨氏族老特意授意的。 露娘看着眼前这一幕,再想起杨氏的种种手段,愈发觉得微妙。先时看杨氏的种种手段倒不是说不厉害,而是让人觉得阴毒,不寒而栗,想她在郭家兄弟半梦半醒间也定要表现一番自己的慈母恸心,将自己的后路安排的滴水不漏,那顾虑自是周全的,可那些顾虑周全的举动之外的自私却让人望而却步。 再看眼下这个局,很多事都是杨氏亲力亲为的,甚至连那毁了郭家二郎的脸,都是‘生怕旁人下手会让儿子多痛一分’而亲自出的手,不可不谓之周全,可这般的顾虑周全,同那杨氏族老只提了一句的‘让郭家二郎昏迷不醒’的周全比起来,便有种那杨氏诸多手笔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句提点来的更精妙之感。 “皮的功夫你等自会做的滴水不漏,也只消做的滴水不漏便是!”听闻那位杨氏族老的原话便是这个,“至于这内里……什么都不用做,让他昏迷不醒,做个不问不答的‘活死人’便成了。” “你这儿子的本事你心里清楚,同旁的有本事之人没得比。若是同样清醒着,不消开口,光是站在那里都能看出两者之间的差别来。既如此,只有一种法子叫人看不出草包同真有本事之人之间的差别。”杨氏族老说道,“多说多错,不如不说不错。” “人死如灯灭,往那一躺,管生前多厉害之人,两眼一闭自也什么都不能做了。管他生前是草包还是英雄,都一样。”那位杨氏族老说道,“你这儿子要想做到滴水不漏,也只能做个活死人在那里应对一番了。” 既是不问不答的活死人,这内里又怎么可能露馅? “所以,皮的功夫若是漏了馅就是你等的不是了,这内里的……老夫敢保证不会出一点问题!”露娘回想着那杨氏族老的话,又想起被杨氏相中的那位高果悄无声息间落下一子绝了杨氏所有对的路,只觉得此情此景,愈发微妙。 好似那四方棋盘两方相对而坐的是这两人,同杨氏这个在中间忙前忙后之人全然无关一般。 想起今早那糊涂老大夫黄汤说起的杨氏被那位杨氏族老训斥了一顿之后回的那句话:“还是族老厉害,能想出这等法子!” 那位杨氏族老却是半点面子不给,开口便是一声嘲讽:“人生一世,出生之后没多久便是个人自有各自不同的缘法了,若是到死的那一刻才能追得上旁人,同旁人一个样,真真是白白浪费了来人世走这一遭了。” 正想着这些,冷不防听一旁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替他将妆容洗了,我要看看他伤成什么模样了。”那位大理寺少卿说道。 露娘心头一惊,只是这惊也只一瞬,很快便释然了:虽未管皮的事,可那位杨氏族老既没出声,想来没那么容易露馅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在看到那脂粉被人小心翼翼擦去之后露出的底下郭家二郎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时,露娘还是下意识的咬住了唇:险些没叫出声来! 那一口一个‘怕我儿多受半分痛苦’的杨氏究竟是如何下得去手的?看着那张脸,再听耳畔响起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露娘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幅模样,还能辨认的出谁是谁? 虽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可到底也不是不曾见过这等被毁的面目全非的尸体的,看了片刻郭家二郎脸上的伤之后,林斐再次开口了:“去城中寻三个会上妆的婆子来,一个是要惯会为寻常人上妆的,一个要惯会画戏妆的,还有一个要惯会上死人妆的,我要看着她们为梁衍上妆!” 这话一出,露娘便下意识的收紧了拳头,若非早早剪了指甲,自己掌心非得被那掐入肉里的指甲划伤不可!露娘没有看向那位出声的林少卿,只是心却在一瞬之间提到了嗓子眼上:果然,她都能瞧出问题来的,这位大理寺少卿又怎么可能瞧不出其中的古怪来? 就似双方过招,她知道那过招双方的本事比自己厉害多了,也知道这等局不是自己这点本事同手段能参与的,更知道没有哪一方会那般轻易的在对峙之初就败下阵来。可大抵是自己人在这里,直面上了这位外头传闻不少的大理寺少卿,所以下意识的将自己当成了其中一方,想象着自己若是应对这样的发难该如何应对。露娘只觉得光是想,自己那额头的冷汗便止不住的要往下落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二十) 被寻来的婆子与上妆娘子俱不是什么最有名的那个,而是随意挑了个手艺还算不错,又恰巧此时得空的将之请了过来。 被请来的入殓婆与两位上妆娘子在看到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时俱是骇了一跳,甚至背着那脂粉箱的身子都忍不住瑟缩着抖了抖。 比起几乎不曾为这般面目全非的脸上过妆的两位上妆娘子,那入殓婆倒不是未曾见过这等受了意外被毁了脸的逝者的,只是,先时面对的这等被毁的面目全非的脸那是不会动的,听不到呼气与吸气声的过世之人,似这等为活人上入殓妆的还是头一回碰到。 是以三人不管是哪个都被眼前这一幕骇了一跳。 三人的害怕与惶惶落在众人眼里,林斐自怀中取出三枚碎银子加在了那衙门原本给三人跑这一趟的报酬之上,说道:“有劳了。” 有林斐多加的碎银子,跑这一趟的报酬自然不少,可说顶得上外头跑好几趟的银钱了。 三人舒了口气,瞥了眼那报酬银子,那戏妆娘子当先一步走了过去,坐了下来,打开身上背着的脂粉箱子,动手开始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画了起来。 “不消管好看不好看,只消将他面上的伤遮了,我等要看的是他的本来面目。”林斐说道。 戏妆娘子“嗯”了一声,应了下来,又看了眼那颇为丰厚的报酬,笑了:“其实这般比之要将一个人画成另外一个人,将丑的画成美的或者美的画成丑的来,这只是遮伤的妆容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大人给的银钱实在是多了。” “无妨,你等收钱办事便成。”林斐说道。 这一番对话站在角落里的露娘自是没有一句遗漏的,看着摆在那里的报酬,再看给钱的林斐等人,又下意识的转向一旁慢条斯理的捧着茶杯没有出声,面上不见半点意外之色的长安府尹,只觉得这一刻所见与自己那自小到大的所知好似发出了一击重重的碰撞一般! 明明可以以势压人的,官府请人办事按说什么都不需要给的,可眼前这一幕却是……怎的竟还有这等事? 既然戴着头顶的乌纱帽可以不用给钱,为何还要行那一套‘收钱办事、童叟无欺’的规矩?露娘不解。扪心自问,若是她有了他们这般的权势在手,这种打个招呼的事自是不会多给这银钱的。 官府给脸子打了个招呼,手艺人给官府卖个好,且于自己而言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再简单不过的事,便是官府不给钱,心里也不会觉得不妥。左右这一点钱,往后自己寻客人时,说一句曾帮官府做过事,官府的面子那么大,多少原本犹豫不决的客人听到‘官府’两个字会特意停下脚来照顾自己的生意?这般一想,今日这一出非但可以不收钱,甚至倒贴钱也是合算的。 露娘心里飞快的理清了这笔账,看着那两个直接给钱的红袍大员,更为不解,自己都看得懂的事,这等同那田大人、那杨氏族老一般披了身红袍之人又怎会不懂?所以为何要给这银钱? 正这般想着,听一旁排队等着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妆的上妆娘子同入殓婆笑着说道:“大人其实不给钱我等也是赚的。甚至倒贴钱,也多的是人愿意来跑这一趟的。” 露娘只见那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说道:“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小账也是账,官府的面子那般大就是因为官府做事世人信得过罢了。既然是因‘信’而起的,这‘信’之一字上自不能出半分差池。” 一旁的长安府尹点头。 这话一出,露娘浑身一震,倏地想起前几日同黄汤相谈时的那些事,又想起自己私自做主收的人命债,当时那一刻莫名的惶恐与害怕之感这一刻再度冒了出来。 “不能出半分差池。”若是这老天爷办事,这世间是非因果之事也是如此的话,自己那私自做主收的人命债怎么办? 看这浑浑噩噩的世间事与世间人,虽不少人愤怒起来常将老天爷挂在嘴边,可真会惧怕报应的实则极少。很多人都是只有事到临头才会害怕的,才会惧怕报应而突地行起善事来的。 手指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衣角,若这世间当真有那主持公道之人存在的话,于她这等做了亏心事之人而言,其实是真的害怕那主持公道之人是表里如一的公道同正直之人的,相反更希望那主持公道之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她的。 因为若是当真公道的话,她那私收的人命债怎么还?露娘心头一颤:所以,她露娘这等人只能走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公道啊!可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公道又实在是……想起那剥开一层层人皮之后露出本相的梁衍、杨氏等人,露娘咬唇:她其实是害怕的!之所以能不惧梁衍、杨氏这等人不过是因为她这个人活在这世间,有人世间这套规矩在,不允他们肆意妄为罢了!他们即便是想做什么,还是要遮掩一番的。 若是不惧了,连遮掩都不需要了,那这些人……定会肆无忌惮的欺负她的。甚至她露娘定是被欺负的最惨的那类人。因为她露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背后又没有杨氏那般厉害的家族支撑,她能怎么办?至于那老大夫……别提了,对她也是满满的算计,又怎会顾及她的死活?至于以色侍人求个庇护,那般连一层遮掩的人皮都不披的小道之上,又哪里来的良人?想到生母的处境,跟了那富商,虽说富商生前不曾赶她走,算得难得的‘情深义重’了,可她死后的处境,富商难道猜不到?他可有做过那切切实实为她打算之事吗?一句叮嘱能有多少用,那富商又不是傻子,难道不清楚叮嘱没有半分用处,只有切切实实到生母手里的银钱才是真的银钱吗? 想到那重香火的富商的几个子女为了梁衍的家财直接改了梁姓,这对于那富商而言真真是无异于断绝香火了。 诸事种种,真是愈想愈发微妙,那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做着内里根本没有半点用处,面上却好看的漂亮事的富商好似也未逃过那恶因恶果之债的回头一击。哪怕装的再如何像个善人,再如何情深意重,也终究只是虚伪的糊弄人的做派,是假的。 好似只有那真的表里如一的善才是善,那些试图糊弄人的举动终究是没有糊弄过这世间的公道。 这般越想心头越慌,看着面前专注做事的大理寺少卿同长安府尹,露娘心头愈发慌得厉害。可叫她转身远离面前这两人……一想到身后的梁衍、杨氏甚至那不知深浅的田大人、杨氏族老什么的,便更叫她害怕了。连杨氏这等人在那两人那里都似个跑腿的一般忙前忙后的瞎折腾,那结局还早已被定下了,她的境遇难道还会比杨氏更好不成? 既怕那不出半分差池的阳光下的大道,又怕那不知深浅的黑暗小道,她立在中间,真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退维谷,想到杨氏的里外不是人,露娘苦笑了起来。 认认真真的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施脂粉遮掩着面上的伤痕,那般里三层外三层的遮掩之下,终是隐隐可以窥见那张脸的本来面目了,看着隐隐露出面目的郭家二郎,原本神思恍惚的露娘心头蓦地一惊,看着眼前的郭家二郎,手指下意识的在衣袍上划拉了两下——怎会……这躺着的郭家二郎看起来竟有几分梁衍的影子? 到底是能将自己一张清秀的脸画成同那第一美人温夫人有几分相似的摹仿高手,只稍稍一愣,露娘的目光便落在了郭家二郎那‘高’起的颧骨之上。今日被找来的上妆娘子同入殓婆既是随意找的,自不可能收了不该收的钱故意作假,且她们做事亦是在一旁两位红袍大员的眼皮子底下做的,所以,并未刻意将那郭家二郎画成梁衍的模样。 既如此……那这郭家二郎眼下的模样自是本来就有几分像梁衍了,看着那高起的颧骨以至于整张脸好似被那捏面人的手艺人‘正’过面上的骨骼一般的郭家二郎,露娘抿唇,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这张脸之所以能画成似那温夫人的模样除了妆画的好之外,更大的原因便是这幅天生的骨相似极了那温夫人了。这是外头再厉害的上妆娘子也无法做到的事。 那最厉害的捏面人的手艺人就能在一张捏好面部起伏的面上画出诸多不同的脸,可见那骨相不易变,面相却是极容易改变的。 画皮容易画骨难,她就是因为这副骨相使得她能够画成那位温夫人。可她这骨是天生的,而这郭家二郎……不由得再想起杨氏的‘不忍我儿多受半分痛苦’,露娘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再看躺在那里的二世祖,心里突地生出了几分怜悯。 明明活着的人却似个任人捏扁揉圆的面人一般被生生折腾成了另一个人,这郭家二郎便是面皮之上的伤能恢复,又如何回的去那郭家二郎的身份? 真是……落子无悔啊!想到被郭家带走的梁衍,对待自己的子嗣尚且如此,对那梁衍呢?露娘心头一阵心惊,想起梁衍临走时的那一番心思同算计,忍不住冷笑:想的真美啊!这郭家对自己人尚且这般狠,又怎么可能行善? 她先时就是吃了这个亏,错判了杨氏的举动,以为互相拿自己不在意的东西换一换,这买卖能成,却不成想那杨氏根本就不想同她公平买卖,毕竟在杨氏眼里,她这等的……实在不算人,又怎会同她公平买卖? “还真是梁衍啊!”看着那张露出本相的脸,长安府尹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偏头对一旁的林斐说道,“真是没想到啊!” 林斐点了点头,那反应同长安府尹一般,虽是确定了面前这张脸就是梁衍的,可那眉头仍未完全松开,他开口直道:“我亦未想到面前这个真是梁衍的脸。” 长安府尹“嗯”了一声,说道:“虽是梁衍的脸,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林斐点头,待那戏妆的梁衍的脸画罢之后,入殓婆本是立刻就要上前的,他却摆手制止了,而是先让那为寻常人上妆的上妆娘子上前,一番妆容画罢之后,他点了点头,示意两位上妆娘子可以拿钱离开了。 待到两位为活人上妆的娘子离开,林斐才对一旁等候的入殓婆道:“劳烦了!” 有这一声交待,本就不敢马虎的入殓婆自是更为认真,回了一句“看在这报酬的份上,老身也不敢马虎”之后,便上前为那张脸画了起来。 才开了个头,看到那画在脸上的面皮颜色,林斐便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点头道:“这就对了!先时那妆果然是请入殓婆画的。” “我原本以为躺在这里的这张脸不是梁衍的,所以才画的那般浓,可画过之后才发现并不是。既寻常的施妆娘子也能画,为何偏要特意寻个入殓婆来为他上妆?”长安府尹说着,问一旁的露娘,“请的哪个入殓婆为他画的?” 一开口没有半句废话,根本没有问她为什么这种话,而是直接问哪个入殓婆……面对这般突然的发难,露娘的回答亦是脱口而出的:“城南最有名的那个!” “谁定的主意?” “教派的人!”露娘背着那纸稿上的词,“我手头没钱,吃饭过活都要靠他们,自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话倒是真的!那老大夫今日将她带出迷途巷宅子的那一刻便道迷途巷那座宅子要换主了,她忍不住问了句换了谁,那糊涂老大夫却道:“放心!于你而言是能活命的好事,既拿了你的屋子,承了你的身份,那所有的债自也会由这个新的露娘来背,与你全然无关了。” 彼时露娘便是一阵心惊,待到回过神来之后,想到那被毁了脸的女人,而后便听那老大夫说道:“你领她的身份,放心,这个农女也叫露娘!” 所以,身份对换也只是那一瞬间的事。 想到那没有名字、蒙着脸的女人,露娘垂下了眼睑。 教派的人已经在那一场所谓的争北武林盟主的大会中出了意外,尽数死光了,死无对证,自然无法开口回答什么了。 “那个入殓婆要寻过来问一问了,”长安府尹说着,转头吩咐了一声,叫人去请那入殓婆子过来,而后对林斐说道,“你说那邪教的人寻个入殓婆给他上妆,究竟想做什么?” “献祭。”林斐看着面前被画了个死人面妆的‘梁衍’,说道,“我翻过那邪教教派的教义,其中一条就是要献祭教派的圣子、圣女的。” 这话一出,角落里的露娘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二十一) 盛夏的午后,杨家大老爷步履匆匆的走进主院去见那位这几日刚回祖宅的杨氏族老。 虽说辞官之后一直隐居于终南山上不理世事,新进的小厮、奴仆之中甚至有很多都已不认得这位名声在外的弘农杨氏族老了,可这却并不妨碍这位族老一归家,整个杨氏依旧如他未曾离家多年那般,唯他马首是瞻。 想起自己那个一贯颇为倚仗的长女当年接手杨氏的内宅事时用了整整两年的功夫方才治服了杨氏上下之人,再想起如今来去自如,不管他是走还是留,一声令下都无人敢做任何丁点小动作的族老,杨家大老爷不由叹气:到底还是族老厉害啊! 心中感慨着走进祖宅,进入书房之后,便见那位杨氏族老端坐在那里,手中执笔,一边书写着,一边口中默念着那街头小儿都会背的《三字经》。虽说也见过族老默写《三字经》中旁的字句,不过他见的杨氏族老写的最多的还是那头两句话——人之初,性本善。 一番见礼过后起身,扫了眼杨氏族老面前写的满满的“人之初,性本善”这两句话的纸面,杨大老爷说道:“府衙同大理寺那里动作极快,半点功夫都未耽搁,听闻那找过去的上妆娘子都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个入殓婆。” 杨氏族老“嗯”了一声,说道:“不奇怪!” “族老,我有些怕!”面对面前的杨氏族老,杨大老爷老老实实的说出了心里话,他说道,“到底是两个人,府衙同大理寺的又都不是好糊弄的,怎么可能瞒得过?” 正默写着“人之初,性本善”这两句话的杨氏族老默写的动作一顿,看着自己停下动作之后,那笔尖的一点墨迹缓缓晕开,越晕越大,最终大到成了一团难以忽视的污迹,毁了整张纸之后,方才抬起头来,看向面前战战兢兢的杨大老爷:“大郎,你是不是对你那嫡长女有什么误解?” 已经被人喊了多年“大老爷”的杨大老爷乍一听到‘大郎’这声称呼时,人便是一怔,待到回过神来之后,眼眶倏地红了,他吸了吸鼻子,说道:“族老,好多年没人唤我大郎了。想当年……诶,真真是年华易逝,一晃眼的功夫,我就当了多年的大老爷了。” 虽‘大老爷’这个称呼能听得出唤他之人口中的敬意,可大抵是骨子里的本性使然,私心作祟,他还是喜欢旁人唤他‘大郎’的。 “不奇怪!你本是那富贵闲人的性子,突地被拘了性子,架到那大老爷的位子之上,又怎么舒服的了?”瞥着那红了眼眶的杨大老爷,族老摇头道,“本是不想戳破的,毕竟是你的女儿。不过事已至此,搞不好要连累全族,我自是要提前同你说一声的,毕竟你一家又不是她妍娘一个人的家臣同附庸,你一家既什么都不知道,并未动手掺和什么,求个活命也是理所应当能被应允之事。” 听到‘活命’两个字时,原本还茫然着不知族老在说什么的杨大老爷脸色蓦地一僵,而后一下子慌了:“族老,妍娘她到底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稍后再说,且说说你可知你那嫡长女这些年对你等做了什么?”杨氏族老说着,抬起了手,在杨大老爷再次开口之前先一步制止了他,“我先说,你听罢之后若是还想说什么再问。” “你那嫡长女同你一家人这么多年常说的话是不是什么她机关算尽,就是为了你一家能过得好,为你,为她生母,为她几个弟弟妹妹,她操碎了心,你一家人实则过的比我杨家旁人好多了,占了大家便宜云云的话?”杨氏族老似笑非笑的看向面前面露心虚之色的杨大老爷,问道。 到底不是杨氏,杨大老爷这等杨氏眼里的‘没甚卵用’之人自然不敢在杨氏族老面前硬着头皮撒谎,更是没那个胆子绑着全族为她抢夫君,是以一被说破,杨大老爷连狡辩都没有几乎是立刻就点头承认了。 “一切都瞒不过族老。”杨大老爷红着脸说道。 “既在她的口中,你同她母亲都占了那么大的便宜,她那长房一支的弟弟妹妹也跟着占了大便宜,那怎的二房、三房他们那里半点意见没有?活的圣人不成?”杨氏族老笑看着面前自觉心虚理亏的杨大老爷,反问他,“你觉得你二弟、三弟他们是那般大方,懂事且肯吃亏之人?” 当然不是!杨大老爷张了张嘴,面对杨氏族老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刻头好似被那榔头重重的锤了一击一般,整个人也不知是被敲懵了,还是自那昏昏沉沉中被敲醒了,神魂猛地一震。 “你还未娶妻之前……罢了,我还是说的明白点吧!是你那聪明的嫡长女主事前,哪一次你多占几分便宜,你那二弟、三弟他们那支不闹的?”杨氏族老摇头,面露讥讽之色,“怎的你嫡长女一主事,你等再占便宜,你那二弟、三弟他们就成了瞎子,看不到了一般?” “你那嫡长女难道还会变戏法不成?”杨氏族老嗤笑道,“既会变戏法,怎的每次遇到你等占便宜的事,你那二弟、三弟他们就成瞎子了,可偏偏轮到她占便宜了,你那二弟、三弟他们就不瞎了,看得到她占的便宜了?难道你等占的便宜还会那隐身的法术不成?” 杨大老爷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看着面前的杨氏族老,好似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般。 “若他们对你等占了便宜不闹这件事是看在你那嫡长女主事的面子上才不闹的,那为何她自己占的便宜,他们反而会闹?”杨氏族老摇头道,“大郎,你等也该醒了!” “旁的不说,就说她那弟弟妹妹的亲事,她那张嘴是不是将那亲事说的天花乱坠一般的好?面子好看的,就吹面子的好,里子好看的,就吹里子的好,一番嘴皮子磨下来,总能叫那原本不满意、觉得自己亏了的弟弟妹妹反过来觉得这亲事其实是自己赚了?”杨氏族老笑着说道,“那亲事的对象既还是原来那个,是同一个人,怎的她一张口,就能把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呢?她那张嘴会变戏法不成?” 杨大老爷的脸色愈发难看。 “因着那些年她的那些事没有做的太过分,她那弟弟妹妹的亲事也在我等容许范围之内,我等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说话,”杨氏族老说着看向杨大老爷,“毕竟也是你一家的私事,我等外人总是不好胡乱插手的。” 看杨大老爷沉默了下来,杨氏族老指着手边整理好的几只棋罐说道:“二房、三房不吭声是因为她占便宜时多数时候并没有占到他们的便宜,”说着又将其中一只棋罐拿了过来,将里头的棋子尽数倒在了案几上,笑着说道,“你那嫡长女既不能拿旁人罐子里的东西,又想自己占便宜,自也只能在自己罐子里费劲倒腾了。” “这些年她变的戏法始终没有走出过你这一支,真正被她占了便宜的也从来不是二房、三房,而是你这一支自以为自己占了便宜的她父亲、母亲以及几个弟弟妹妹。”杨氏族老摇头道,“东西就那么多,二房、三房不少拿,你长房哪里来的多的便宜?虚空变出来的吗?所以看谁多拿了,只消看看二房三房每次遇到谁的事总会闹出来便知道了。” “你等当真以为二房、三房觉得她占了便宜只是个说辞,发泄对你一支的不满,而她却如同那传说中的圣人那般一个人替你一家扛下了所有的骂名?”杨氏族老看着杨大老爷愈发难看的脸色,平静的说道,“二房、三房之所以每次她占了便宜只是闹一闹便收手,说到底只是眼红看她一人得了最好的好处罢了,每每闹一闹便收手,是因为她咬的不是他们的肉,自是不痛不痒,阴阳怪气的说上两句就不管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你那嫡长女这么多年的手腕就没变过,咬了羊一口,却哄骗那被拔了毛的羊,叫羊以为自己偷偷的、暗地里占了大便宜而不吭声,”杨氏族老说道,“那些真正占了好处的骗子骗那些被骗之人时那法子都是叫被骗之人以为自己走大运、捡大便宜了,你这看似聪明的嫡长女用的一直都是这个路数,没有变过。” 看着低头拿袖子抹泪的杨大老爷,杨氏族老却没给杨大老爷多少兀自垂泪的功夫,而是继续说道:“既清楚你这嫡长女是个什么人了,你自也不用担心这个了。” “叫我都挑不出什么差错来的皮相遮掩你以为她用的是什么法子?”杨氏族老说着手指在自己脸上划了一下,“她儿子那张脸被人正过了,只要闭着眼,不开口,躺在那里,管那大理寺同府衙的人多厉害,那张脸摆在那里,就是梁衍的脸!” 一听脸被‘正’过,杨大老爷大惊之下脱口而出:“那可是人间极刑啊!谁动的手?” “他那疼儿的母亲,”杨氏族老说道,“你那口蜜腹剑的嫡长女,说是怕旁人出手会让儿子多疼半分,自己亲自动手方才放心!” 杨大老爷脸色惨白,动了动唇,最终从口中吐出了一句:“好狠啊!” “是啊!”杨氏族老点头说道,“所以,她那般狠你还怕瞒不过大理寺同府衙?” “大理寺同府衙自是厉害的,”杨氏族老说着抬头看向窗外那轮悬于空中的日头,“那般正气十足的日头照下来,什么妖魔鬼怪都会消散于无形。” “不过她口中疼爱的儿子怕是等不到被大理寺同府衙的日头照下来的那一刻了,”杨氏族老说着,转头对杨大老爷说道,“你可知道你那外孙儿人还没死呢,就被个入殓婆画上死人妆了?” 虽说已然明白了杨氏的心狠与那口蜜腹剑之举,可一听这番举动,还是叫杨大老爷立即变了脸色,虽杨氏今日种种举动是对着儿子做的,可作为她爹,按常理来说是要比她先一步去地下的杨大老爷这一刻却突地有种自己好似成了那郭家二郎一般之感,一想到自己人还没死,那杨氏就带着入殓婆过来为他画死人妆了,他怕是要被这‘盼着他死’的嫡长女活活气死不可! 看着杨大老爷又惊又怒的脸色,杨氏族老接着说道:“虽不是她授意的,却也是她首肯的。既首肯了,定然不能以一句‘不知那妆是死人妆’搪塞过去了。” “若一番人间极刑动下来当真是为了让儿子活着,我等除了说一句‘她狠’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只要她打着‘为了儿子能活’的慈母疼儿的幌子往那里一竖,谁又能越过她去?”杨氏族老说道,“可眼下有了这教派之事,虽说引进教派之事是为了将那谎话圆过去,好让那郭家二郎名正言顺的顶了梁衍的身份,可那‘死人妆’一出,哪怕你这般老实的,都清楚这被画了死人妆之人定是被什么人盯上拿出去献祭的了,你那聪明的嫡长女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既那郭家二郎还是要死的,让他死前受这一番极刑又是为了什么?表演一番慈母给自己看的还是给有些人看的?”杨氏族老笑着摇了摇头,叮嘱面上神情从又惊又怒转为满满惊惧的杨大老爷,“被啃了那么多年的肉,也该醒了。大抵是啃你等这么多年,也不见你等反抗半分让她一步步壮大的胆子,我想要拦着,她却还要怪我,硬要跳起来攀那高枝。所以我提前同你说一声,往后你那嫡长女遇到什么事,都不要觉得奇怪!” 满脸惊惧的杨大老爷连忙点头应‘是’。 看着应完‘是’除了惊惧仍不见半分长进的杨大老爷,杨氏族老想了想,又道:“大郎,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掺合进这件事里头的那些人中,有人自诩小聪明,想要换命,如今也叫他们得偿所愿了,却不知哪个日子过的好的愿意换命?那愿意换命的多是同那做买卖的生意人一般,将那果子光鲜的一面摆在人前,而那不光鲜的一面藏在背后不叫人看见的。” “这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可以白白占得的便宜?”杨氏族老对杨大老爷说道,“你等自以为占了那么多年的便宜实则却被啃了那么多年的肉,实在该小心了。” 说罢这话之后,杨氏族老将案几上写满那‘人之初、性本善’的纸递到了杨大老爷手中:“这世间很多人都是看不清自己的,以为自己有能走小道的本事,却不知这大道才是对这世间大多数人最好的选择!”他道,“大郎,往后记得这句话,莫轻易占旁人的便宜!切记勿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啊!” 第七百五十四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二十二) 距离上一回众人聚首已过去好些天了,想起上回被周夫子骇罢之后只余寥寥几人赴约的情形,再看今日的热闹,只除了那个女人、同那郭家走得近的那个以及两个着急忙慌的同那女人走到一起商议起对策的没来之外,旁人再次出现了。 随意的往那石臼里胡乱添加了一把药草的‘子君兄’看向一旁捋须的周夫子,见周夫子笑着问道:“诸位怎的又来了?这次不怕了?” 其中一人笑道:“我道田家既要动手拿人填账了,你等怎的不慌?原来早备好对策了!” “这对策如何?”周夫子笑着问那开口之人。 “若是觉得不好,我等又哪里会出现?早跑路了。”那人搓了搓自己的鼻子,说道,“耗子的鼻子最灵验了,所以眼下我等闻着味儿又回来了。” “还真是左右摇摆,跑的飞快!”周夫子瞥了眼那人,说道,“想上回我等聚首的情形……你等这些人的吃相委实太难看了!” “不难看也不行啊!”那人搓着自己的鼻子,把玩着手中赌场里的两块筹码,开口坦言,“又没那个本事看懂那些高深莫测的局,自也只能比谁的脚快了!跑得快,便是天塌下来,也躲得掉,便是躲不掉,砸到了,只要没被砸死都是赚的。” 这话实在是真正的大实话了!‘子君兄’捣药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周夫子:“那女人你安排好了?她不闹?” “闹什么闹?”周夫子笑着说道,“你觉得她会闹是因你不止站在局外头,且还站得高,将她的处境看的一清二楚,知晓那是个火坑才觉得她会闹的。可在她自己眼里看到的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哦?”‘子君兄’闻言‘哦’了一声,掀起眼皮看向周夫子,“那在她眼里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同露娘换了命,”周夫子说道,“她觉得她将露娘的心思看的一览无余,尽数看光了,觉得露娘就是个想要攀郭家高枝的寻常雀儿,她自己却不一样,她是过来人,那阅历比露娘丰富的多,自是能将露娘完全骗过去的。” “你等看她同露娘换命付出了什么?”周夫子笑眯眯的说道,“教派圣女外加一个农女的清白身份。在她看来,这些是此时想攀高枝的露娘急缺的,她觉得为了吃定那郭家二郎,露娘最缺的就是这个,所以此时拿这个农女以及教派圣女的身份同露娘交换,就能卖出最高的价钱!” “眼看旁人紧缺,她就立时坐地起价,真跟买卖生意一般!”有人笑着说了一句,“这所谓的换命在她眼里不就是互相买对方那条不需要的命?” “就是这个理!”周夫子说道,“这两人有意思的很,都以为自己将对方骗过去了,自己拿自己的一条贱命换了对方的贵命,简直赚大了!” 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在屋内响了起来。 正在捣药的‘子君兄’也跟着笑了两声,大抵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委实太滑稽了,他摇了摇头,说道,“怕是等到换完才发现自己虽换了对方的贵命,可那贵命的好处……对方早就享受过了,现在到手的只剩那命的晦气之处了!” “就似双方都拿了只包子,一人手里的是素包子一人手里的是肉包子,拿肉包子的想吃素,拿素包子的想吃肉,于是双方换了换。”周夫子笑着说道,“等拿到手之后,才发现那包子里面的馅早被对方吃光了,倒手的是个空壳子,只有那里层的面皮上沾了些肉味同素味了!” “若只是如此,也只是亏了罢了。”‘子君兄’摇头,手里的药杵用力捣了两下,说道,“偏两人还都发现对方这包子还未付钱,自己拿了那空壳包子之后那讨债之人即将上门了!” 这话一出,屋内大笑声再起,看着众人‘哈哈’大笑着不住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直夸他说的妙,‘子君兄’笑了笑,垂眸继续捣起了手里的药草。 “露娘领的那圣女身份要付出的代价你我皆知,虽说那教派之人被杨氏同田家之人出手直接剿了,可那神鸟却没见到,想来还是会闻着味儿过来找圣女的。”周夫子说到这里,忍不住唏嘘了一声,“困扰了那女人多年的邪教信众就这般轻易被剿了……啧啧,真真是我等费了心力想要做到的事,他们伸出手指随便动动就摆平了,难怪那么多人费了劲的想攀高枝呢!” “那些信众虽疯了点,手头到底没什么真正值得人惧怕的本事。若是有真本事,找的圣子、圣女们也不会专挑那等贪图便宜之辈了。”有人说道,“同样是想长生不老魔怔了的,先时那敢拿宗亲女献祭的胆子可比这些信众大的多了。” “不过疯也有疯的可怕,那些疯子是当真为了教义不要命的。”‘子君兄’说到这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指着自己的脸说道,“直接给活人画入殓妆的事都做出来了。” “若是碰上个不管不顾的真慈母,这些疯子怕是等不到那什么闹着玩的北武林大会被军队剿灭了,而是人早就死了,万幸遇到个做戏的假慈母,以‘大局为重’,看到这等事竟直接装瞎子。”‘子君兄’说到这里忍不住摇头,“有长安府同大理寺的人过去,那露娘迟早会意识到自己领的不是什么香饽饽圣女身份,而是个要献祭的短命鬼圣女身份。” “反观那女人领的露娘的身份,却不知慈幼堂那口锅早就盯上她了。”有人插话,说到这里,忽地‘诶’了一声,记了起来,问众人,“那露娘先时的假毁脸之事同眼下那女人的真毁脸的境况这般巧合是真巧合吗?还是……”话未说完,那人便已变了脸色,“若是布置的,这局那么早就开始布置了?又是什么人布置的这个局?” 先时一直未曾想到这一茬,直到今日,看两人换了命,再想起昔日种种,陡然发觉这个局其实早就开始了,只是他们都未察觉到而已。 “当是在露娘被毁脸的传闻出来之前,就有人想要她二人换命了。”周夫子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手一下又一下的捋着下巴上的长须,神情愈发微妙,“若是如此,今日种种,当也早在那下手布局之人的意料之内了。如此……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或许便没有一桩是跳出对方算计的。” “那这人厉害了!是个比周夫子你更厉害的仙师啊!”有人唏嘘道,“那传闻中能能算透后世三百年的奇人我未亲眼见过,可这算至数月甚至数年以后之事之人,如今这下手布局之人……倒是能算其中一个了。” “不错,此人确实是比老夫更厉害的仙师了。”周夫子说道,“既是更厉害的仙师,老夫自是自愧不如的。实不相瞒,老夫自此都未看出此人的局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布下的,又准备什么时候收尾。眼下……据他收手之时究竟还有多远。” “不过虽是比之那位的本事自愧不如,可到底也算同行,”周夫子说到这里,不由眯起了眼,“老夫可说一句准话,若是眼下发生的事还在那人的布局之中,那这早早就被画了死人妆的郭家二郎同那换命的露娘既是领了要献祭的圣子圣女的身份,不管那邪教教派的疯子们是不是死光了,那二人定是要献祭的。” “左右不会是那邪教教派的疯子们做的局,毕竟哪个做局的会死在自己局中的?”有人嘀咕了一声,说道,“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躲在那些死了的邪教教派信众身后做了这些事,既有那么大的本事,定不会真是个疯子的。” “既有聪明人装成傻子钻进傻子堆里吆喝,攫取傻子手中好处的,未必就没有假疯子躲进里头借那群真疯子的手杀人的。”‘子君兄’说到这里忽地‘咦’了一声,说道,“倘若我想阻止那人的话,最简单的法子便是直接斩下一刀,将那群被当成工具的真疯子杀了,如此……那背后之人不亲自现身的话就要再寻出一群能被他用来借刀杀人的疯子了。疯子再来我再杀,直到最后再也找不出那能被他借刀杀人的疯子,他不是只得放弃白费这一场力,便是需要亲自现身之时了。” “田家那位也是这般说的。”周夫子看向‘子君兄’,五指并拢做了记扬刀的动作,“比起那群邪教教派信众,那位插手‘助’露娘同那女人换命之人才是真正的大鱼,所以这群原本留着能掀出些风浪的邪教教派信众才死的这般仓促。” “他道人的肚子只有那么大,平日里那些东西可以慢慢吃,慢慢消化,可眼下这邪教教派信众同那条大鱼之间极有可能只能两者取其一,这两者之间真正该吃哪个傻子都知道。他手若是慢些,指不定要叫那条大鱼溜了。所以,这群本可以掀出些风浪的邪教信众才会一股脑儿的尽数死在这什么大会中了!”周夫子说道。 “这局当真不是田家那位做的吗?”周夫子话音刚落,便有人出声了,他看向明显亦想要开口发问的子君兄,见子君兄面上同自己一般的茫然,心头稍安,转向众人,问道,“大家都不知道这插手布局之人是谁么?” “我原本也以为是田家那位做的,”周夫子说道,“毕竟这件事里头,有这个本事同能耐能够做到这些,并且也能从中得益的好似也只有他了。”他道,“可看他这般的举动,又好似当真不知情一般!” “除非他贼喊捉贼,”‘子君兄’插话,同周夫子交换了一个眼色,“毕竟那位的城府实在太深,这种事也未必做不出来。” “便是旁的有这本事之人,无故插手换那两个笼中雀儿的命做什么?与自己不相干之人哪里值得这般大费周章的?”有人摸了摸下巴,说道,“搞不好田家那位当真没说实话,诓我们也是有可能的。”说到这里,那人又笑了,一脸戏谑之色的看向众人,“毕竟似这等事,田家那位那等人又不是做不出来!” “是啊!信他还不如信杨家那位族老呢!”又有人接话道,“当然,若是让我选个能信的,这两位我都不选,我选长安府同大理寺的那两位。” 这话一出,屋内一阵哄笑。 “这真是……可见城府太深也不好,叫人不敢信他呢!”周夫子摇了摇头,随着屋内笑声渐小,他面上的笑容亦渐渐敛去,垂眸沉默了片刻之后,忽道,“不敢信他的怕不止我们。” “我们信不信他,他不会在意的,也无需在意。”‘子君兄’再次捣起了面前的药草,说道,“左右他要我等做的事,总有办法让我等去做的。真正叫他在意的是那等无法左右之人,对这等人,他可没有办法似对我等这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能靠‘合作‘,若是不能’合作‘便只能靠’可信‘二字了,只可惜这’可信‘二字他委实欠缺的有些多了。” 才拿起案几上茶杯的周夫子听到这些话时手倏地一顿,嘴角下意识的翘了起来,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反应之时,周夫子抬眼看向四周,见众人俱是自己这般的反应之后,说道:“难怪我瞧着田家那位那般厉害的人,那面色总是那般凝肃,一副手头事务繁多的样子!现在想想那般不可信之人,光那些提防就够他喝一壶了,手头事情不多才怪了!” “那还真是多亏他那手腕厉害的娘亲还给他生了个兄长,一文一武,互为砥柱,互相帮衬着。”周夫子说到这里,吹了个口哨,显然心情不错,“只是不知他兄弟间有没有嫌隙这种事了。” 听着自己耳畔响起的笑声,周夫子抬头同’子君兄‘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莫看田家那位并未出现在他们这群人之中,可说到底骨子里同他们其实差别不大,不过是手腕、本事之间的差别罢了。既骨子里都差不多,看众人面上那幸灾乐祸的笑容,再想起那对兄弟,怕是虽为手足,却也不大可能是那等感情深厚的至亲了,而仅仅是血脉间的维系罢了。 “听闻那位活阎王可是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之人,他当也是有这等早早布局落子的本事的。”显然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有人开口问周夫子,“你说这件事可能是他做的吗?”那人说道,“毕竟那雀儿的心思,想来那位后宅美人不少的活阎王再清楚不过了,能算计的滴水不漏也不奇怪。” 第七百五十五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二十三) “收钱办事,童叟无欺?”面对被请过来的这位城中最有名的入殓婆,看着入殓婆身上那贴满各式符咒的衣袍,林斐开口了,“既做的是让死者体面的生意,又将这符咒都贴身上了,自是敬鬼神的。既敬鬼神,为何会为个活人画入殓妆?” 被唤过来问话的入殓婆不敢抬头直面林斐与长安府尹,只是看了眼自己奉上去的东西,讷讷道:“财帛动人心,那些人给的太多了,叫老身坏了规矩。” 看着低头回话的入殓婆,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再次开口:“只是这般简简单单的坏了规矩之事吗?” 入殓婆点头:“是……” 话未说完,一道厉声的呵斥便突然响了起来。 “撒谎!”倏地拔高的音调将低头瑟瑟发抖的入殓婆吓了一跳,整个人一记哆嗦,下意识的想要辩解什么,只是张了张嘴,抬头对上满脸厉色的长安府尹时,那在来的路上背了好些遍,早已滚瓜烂熟的腹稿不知为何此时却如同卡壳了一般,怎么都倒不出来。 “你再仔细看看这张脸,”长安府尹指着躺在那里不问不答的‘梁衍’,瞪着那浑身发抖的入殓婆说道,“扯谎之前再看看!” 这话一出,入殓婆当即懵了,再次看向躺在那里的‘梁衍’,认真打量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眼神更慌乱了,结结巴巴的回道:“大……大人,小民实在不知……” “早听闻你这入殓婆里的行家自己经手画过的脸是不会不认得的,怎的,眼前这张脸是你画的吗?”长安府尹指着那被林斐请来的入殓婆重新画过的‘梁衍’的那张脸,冷笑道,“收钱办事,童叟无欺?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角落里站着的露娘早已惊呆了!原本以为自己这么多年也未钻研旁的东西,成日里仔细研究的也只这点骗人的伎俩了,却不想今日才踏出迷途巷的宅子,走进梁家,发生的事情就已把自诩看得懂世间大多数骗人伎俩的她吓了一跳。 “郭家二郎脸上的妆是城南最有名的那个入殓婆画的。”这一句话是那黄汤老大夫向她带的话,且以她同这老大夫打过的这么多年交道的经验来看,这老大夫根本没将这等小插曲放在心上,甚至不只是那黄汤老大夫,杨氏也同样如此。 为儿子脸上画了个入殓妆这种事,杨氏显然只把这个当成是那群邪教教派信众的魔怔举动,或许这妆容背后是他们的种种动作,可对这妆容本身,之前谁也没有太过在意。 却不想,此时站在这里的两位却将目光落到了郭家二郎脸上的妆容之上,直接将那原本在整个局中颇不起眼的入殓婆请了过来。 露娘有些发懵。 如此布局长远、复杂的局,便是杨氏族老那等人也只是看了眼那入殓妆,而后便将注意力放到了那妆容背后有人想要有所动作之上,根本没注意到这妆容本身。 可说,在这两人突然发难之前,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只是在里头走了个过场的入殓婆。 那种环顾四周,满是迷雾,茫然不知的感觉铺天盖地的向自己涌来,露娘藏在衣袍中的手指不断发颤,身体本能的不敢错过面前这两位嘴里的丁点话语,目光也死死的盯在那此前谁也不曾想到撒了谎的入殓婆身上。 面前这两位之所以会这般诓这入殓婆当是早就怀疑她了,既怀疑这入殓婆,先时却一声不吭,而是看着这入殓婆撒谎也不点破,待拿到了她撒谎的确切证据,再当面点破。 “这妆容明明不是你画的,为何要谎称你画的?主动担了这个名?”林斐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入殓婆,问道。 “真是好一句坦坦荡荡的‘收钱办事,童叟无欺’啊!这看似坦荡之语背后却根本没说清楚自己收的究竟是什么钱!”长安府尹喝道,“而叫旁人想当然的以为你说的收钱是收的妆容钱,哪怕事后再被我等戳破,也能以一句我等先时未问清楚,不知我等问的是什么搪塞过去。若不是此时撒谎被我等捉了个正着,你是不是之后就要如此搪塞我等来着?” “官府办事,也敢玩那心眼之事!嘴上敬着死者,做着敬死者的生意,你的人却是死者见得多了,早就没有半分敬意了吧!”长安府尹呵斥跪在那里浑身发抖的入殓婆,说道,“说罢!你究竟替什么人担的这个名?本府倒是有些好奇什么名头一担能值这百两黄金之数了!”长安府尹指着一旁托盘里的黄金,说道。 这般一番问话看的露娘心里忍不住直叹气,看着面前两位红袍,又想起那杨氏族老同那位田大人的动作,却又有一种如此方才不奇怪之感。 若换了她遇到这等事,看这入殓婆带着收到的黄金过来,怕是根本问不到这个地步,甚至连妆容不是入殓婆画的都发现不了,顶多也只能训斥、吓唬她两句,问不出来就只好放人了。 毕竟,这就似那入殓婆一开始说的那般,她只是‘收钱办事,童叟无欺’罢了,还能拿她如何? 可眼下,发现了这妆容的问题,又将那入殓婆撒谎捉了个现行,入殓婆原先那套‘收钱办事,童叟无欺’的说辞显然没什么用处了,甚至不止没有什么用处,还能反过来从那入殓婆口中套到最多的话,以对得起那担的百两黄金之名。 那托盘里入殓婆自己奉上的黄金也不再只是个过场,而成了那称量入殓婆口中实话份量的秤砣。 她担的这个名到底何以能值这百两黄金之数?这个问题可说是将这位入殓婆中的行家直接架到火上烤了。 看着那托盘里的百两黄金,入殓婆冷汗再次落了下来,虽只是个下九流行当中的行家,可什么行当做到行家的本事,其人本身便不可能是真的蠢的,是以不消提醒,入殓婆就已然意识到自己处在何等境地之下了。 不等长安府尹同林斐的敲打之语再次出口,入殓婆忙道:“大人,我说,我什么都说!” “这小哥面上的妆容确实不是我画的,是旁人画好抬着担架到我这里摆了摆,而后抬出去说是我画的,给我的黄金是为了堵我这个口。”入殓婆说道,“那百两黄金是他们给我的封口钱呢!” “你这个被封的口何以值百两黄金?”长安府尹同林斐使了个眼色,接着追问那入殓婆。 “小民……小民也不知。”入殓婆说道,而后不等长安府尹开口,忙道,“不过那些人的举止确实有些古怪,大人,小民愿将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还请大人莫要责怪!” “这封口生意其实不是头一回了,”入殓婆说道,“大抵八九年前就打过一次交道的。也是那些人半夜敲开了我这里的门,不过那一次是带着个女子过来的。哦,对了!同这小哥一般,那女子也是个被毁了脸的。不过那次是在小民眼皮子底下,小民看着那些人为那女子画了个入殓妆的,因着他们给的钱实在是多,小民特意多买了一套新的脂粉,本想拿给他们用的,却不成想他们根本没要,只要小民收钱办事,担这个名就成!他们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脂粉,我瞧着颇为讲究的样子,或许是他们自己自制的。” “一共就打过那么两次交道,他们出手极为阔绰,每每都是给金子封口。除了阔绰之外,还有的共通之处便是那入殓妆皆是为活人所画的了。”入殓婆子说到这里,瞥了眼那顶着入殓妆躺在那里的‘梁衍’,又道,“这种事当真是叫人印象深刻的。毕竟那么晦气之事,一般人哪会做?这不是好端端的咒人死吗?” 只有这些,自是远远够不上那百两黄金的封口费的,入殓婆又道:“那些人不是长安地方口音,是外乡人。什么事头一次拿总是手抖的,害怕的。当年那件事之后我还特意查过那些人的来历,倒是惊讶的发现没那般的不好查,容易查的很!就是那个西域长生教的人,听闻他们的教义就是这个。哦,对了,这长生教还养了只所谓的神鸟,专吃这等被画过入殓妆的圣子圣女面上的肉,这等邪教教派的教义都是这般邪气的。” 一旁的露娘听到这里,心头一阵恍然:想到那被毁了脸的女人的种种遮掩举动,瞧着咋咋唬唬、神神秘秘的,可细一查,以面前这入殓婆的话来讲就是‘容易查的很’,哪里来的那么多玄玄乎乎之事?真真就是骗骗那些不知情之人罢了。 只有这些,当然还是远远不够那百两黄金的封口费的,不消长安府尹同林斐提醒,入殓婆又道:“他们那自带的脂粉有没有旁的用处不好说,不过看那神鸟会专程来吃这些圣子圣女脸上的肉,显然当是有饲养神鸟之意的。” 说罢这些,入殓婆停了下来,试探着看向长安府尹,却见长安府尹摇了摇头,显然只是这些还不够那百两黄金的封口费。 “你这婆子可不是那等初入江湖、想占便宜的傻子。虽想占便宜,可什么便宜能占什么便宜不能占你当是懂得。”长安府尹对入殓婆子说道,“你既敢收这百两黄金,且这还不是头一次收,是第二次了,必定是知道什么内情,叫你一番衡量之下,觉得担的这个名能值这百两黄金。所以,莫藏着掖着了,本府同林少卿要听实话!” 入殓婆子沉默了下来,抬头瞥了眼对面两位红袍大员水泼不进的态度,知晓今日出口的秘密够不上这百两黄金的份量,自己是走不了的了,是以半晌之后,咬牙道:“前段时日,那长生教加入了那争北武林的大会之中,被城外军营的人一锅端了,教派信众都死在了那大会里头。大人,老婆子觉得这长生教的人当是同那等厉害的大人物有关,许是什么人养的棋子呢!老婆子这担个名是替他们挡一挡,莫叫人看出端倪来,是以值这个钱。” “只是这般,还是不够!”林斐瞥向那眼珠乱转的入殓婆子,说道,“真只是如此的话,叫你开不了这个口,一同死在那北武林大会中岂不是更不好?你还是没将实话说到底!” 话问到这里,露娘心里已然明白了。看着眼前两位红袍大员,心里是服气的:果然,任前头立了再多的障眼法,对于这等耳清目明之人通通都是没用的。面前这两位不过一个照面,就已快将事情推进到杨氏这等人的身上了。 “他们留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林斐看向那眼珠乱转的入殓婆子,说道,“什么长生教的教派,说的那般天花乱坠,邪气森森,好不厉害的样子!可若是真厉害,他们就不会尽数死在那北武林大会里了。我等不要听这等提线木偶之事,我等要听这长生教背后之人。” 这话一出,入殓婆子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看着面前两个显然不欲就此揭过这一茬的红袍大员,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八九年前,长生教的人头一次找我时,老婆子记得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事。” “什么大事?”林斐问道。 “昔日的中书令温玄策一家获罪之事。”入殓婆子说道。 林斐脸色微变,一旁的长安府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莫开口,继续听那入殓婆子往下说。 “那位第一美人温夫人名声在外,被送入教坊那一日老婆子也跟不少人一道去看了那个热闹,所以记得温夫人当时穿的那身衣裳,”入殓婆子说道,“那衣裳颜色素淡的厉害,我等看热闹的跟在那押送的马车后头看了一路,到教坊附近时,跟着看热闹的人俱被骇了一跳。只见那活生生的美人上的马车,到教坊时却是被抬下来的,成了死人。小民当时同旁人一道唏嘘了一番就回去了。却不想半夜里,那长生教的人就来敲门了,抬进了一个面目全非的女子,虽那女子的模样看不真切了,可那身衣裳以及那摘了所有首饰的发髻……小民记得清清楚楚,同白日里看到的那位自尽的温夫人一模一样。” 第七百五十六章 韭菜虾子冷馄饨(二十四) “可是那位温夫人是众目睽睽之下自尽而死的,”入殓婆子说道,“当时小民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挤的还算靠前,离那温夫人极近,是以看的很是清楚。毕竟同死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一般而言是瞒不过老婆子这双眼的。” “那温夫人自尽之意颇为坚决,那一记匕首扎的那么深,不可能活命的。”入殓婆子说道,“以老婆子这双眼来看,那抬下来的温夫人就是个死人无疑了。” “可明明白日里人已经死了,夜半被抬进来时人居然又活了!”入殓婆子说到这里,眼里闪过一丝惧色,既是个下九流行当中的行家,先前一番交道打下来自是已然清楚面前这两位不好瞒,开口说实话才是正经,是以一开口便俱是大实话,“大人先时斥责小民那些话倒也不假,我等这些行当中人,同死人交道打的多了,自也不再惧怕死人了。就似那些个大师,也不知道手头有没有真法力,同鬼交道打的多了,自也见怪不怪,不怕了。是以老婆子我其实是不怎么信那等神神叨叨之事的,所见的这等事多数时候也都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可那一次,当真是将老婆子我吓了一跳。”入殓婆子说到这里,伸手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死人竟然还阳了!” “这等死人还阳的情形可真真是吓死我了。”入殓婆子瞥了眼对面长安府尹同林斐面上的神情,见两人面上俱是凝重之色,不由唏嘘道,“只是吓归吓,毕竟那么多年不曾见过这等事,是以老婆子我本能的认真打量起了那位被抬进来的‘圣女’,想寻些那‘圣女’同那温夫人之间的不同来。认真打量了半晌之后,老婆子我总算是发现了其中的区别。” “那‘圣女’的手同那温夫人不一样。”入殓婆子说着抬起自己的手,给长安府尹同林斐看了看,说道,“说来也是有趣,那货真价实的第一美人那双手我白日里见过一次,再看那‘圣女’的手,说实话,看那名头与手,或许同很多人想的不一样。” “那出身书香门第,后来又嫁那位大儒的温夫人老婆子这等常人以为必然是养尊处优的,那双手漂亮的很。光看手背也确实如此,那温夫人的手也生的好看,可老婆子曾离的那么近,看到过温夫人那双手的掌心,里头是有茧子的。”入殓婆子指了指自己的掌心,说道,“那‘圣女’便不一样了,虽那长生教是西域教派,听闻那‘圣女’出身都是寻常,甚至不少身份曾是奴籍被买进的教派,按说这等吃过苦头的出身那双手当是糙得很的,可老婆子所见那‘圣女’那双手真真是手如柔荑,一点茧子都看不到。这两方全然是反着来的。” “不奇怪。那位温夫人虽不需操持家务,可不管是书香门第的出身还是嫁与温玄策之后,那双手都是需要握笔的,是以那掌心之中有茧也不奇怪。”林斐说着,看了眼自己的手,说道,“我母亲手中也是有茧的,不定操持家务,却亦有旁的事要做,会留下薄茧也不奇怪。” “所以,究竟是什么人不需要做旁的事,那双手上连茧子都看不到?”长安府尹说到这里,转头朝林斐比了个口型:“雀儿?” 林斐点头,说道:“若不是刻意为之,很多人并不会在意掌心之中的薄茧。只有那等特意为之的,方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刻意将一双手养的如传闻的一般,以求担的上那些传闻中的美人名头。” 虽是没有直说,入殓婆子显然是听得懂两人的怀疑的,闻言点头道:“还真是这般!那长生教有些魔怔的信众见老婆子在看那‘圣女’的手,当即说什么‘他们圣女只负责饲养神鸟,其余的什么也不消做的。’让老婆子别乱看,而后便为那圣女上了入殓妆。” “那也是老婆子头一回见到为活人上敛妆的,说实话心里也有些害怕,不敢多说什么。”入殓婆子说道,“就这般看着他们上罢敛妆,带着那圣女离开,老婆子那金子实在是不敢拿的。” 这世间喜欢占便宜的人不少,这入殓婆子也不免俗。可自那下九流的行当中摸爬滚打着爬上来,那人情世故与人心险恶,入殓婆子也是早早就领悟透彻了的。 这邪里邪气的长生教的金子,她本不敢拿的。 “若不是那些发疯信众走至一半突然折身回来叮嘱了一声老婆子,老婆子怕是当晚便要去衙门将金子双手奉上了。”入殓婆说道,“那长生教的人折身返回之后,叮嘱敲打我道‘既收了钱,有些事就要烂在肚子里了。那位美人是死绝了的,众目睽睽之下盯着的,断无那还阳的可能。’他们说罢之后,还问我可明白这‘收钱办事,童叟无欺’的道理?我一听这才乐了,这金子也敢收了。” “原本那群教众又疯又邪气,实在叫人看不出深浅,让人害怕。可这话一出,我便知道收了不要紧,因为他们连眼前这人是不是那位温夫人都没弄清楚就将人抬来了。”入殓婆子笑着说道,“傻子的便宜,很多人看到都是想着去占上一占的,更遑论还是这送上门来的傻子的便宜,岂有不收的道理?” 整件事说到底就是一番抽丝剥茧之后,入殓婆子发现能欺软,便心安理得的收了这个便宜。 “过后也查了一番,还小心翼翼了好一段时日,发现还当真没什么人上门,我便知晓这群人确实是个傻子,所以这第二回上门,也心安理得的收了这个便宜。”入殓婆子说到这里,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对上面前的林斐同长安府尹,嘀咕道,“也不知这回是大人们太厉害了,还是那群傻子其实是装的傻子,头一回演那一出只是为了叫老婆子放下戒心,第二回才是他们真正要做之事,将老婆子诓在里头了。” 到底是个行当的行家,便是一不留心中了招,那清醒的也远比旁人要快。再看这统共打过两回交道的长生教信众,自是得出了这群人不是真傻子,就是装傻子的结论。 “若是个装的,怕是至少要比寻常人更聪明些的那等人了。”入殓婆子叹了口气,说道,“不过,看他们人又已经死了,估摸着还是个傻子,毕竟没有哪个做局的会死在自己的局里的。” “不错!没有哪个做局的会死在自己局里的。”长安府尹缓缓开口,重复了一遍入殓婆子的话,说道,“若是故意寻死的,怕是有后招。若是有后招,那这群发疯的信众怕是真聪明的;若不是故意寻死的,而是没有料到被人设计寻了死,管他之前知不知道那些事,都是个真的傻子。” “老婆子也是这么想的。”入殓婆子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那托盘中的百两黄金,神情沮丧,“若是老婆子比他们聪明,这钱自是敢收的,可眼下出了这等事,被大人们戳破了,老婆子也不敢胡乱收这银钱了。” “我等做这等玄玄乎乎行当的最忌走在路上胡乱捡钱这等事了,因为有一种说法是能用这种法子买到那贪便宜之人的命呢!”入殓婆子说道,面上那演出来的对死者的敬意直至此时才多了几分真切之感。 林斐同长安府尹沉默了下来,低头再次看向躺在床榻上的‘梁衍’,沉默了半晌之后,林斐忽道:“这长生教的圣子圣女为什么都是被毁了脸的?” “那什么饲养神鸟的说辞或许有些魔怔信众会信,可一开始设计了这套说辞之人必然不是因为‘信’这等事,”林斐说道,“那设计这套说辞之人为何要在长生教的教义中设计这一套毁脸的教义?” 长安府尹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比了个划拉的动作:“难道那设计这规矩之人自己那脸没法见人?” 所以,究竟是什么人那张脸是没法见人的? 露娘攥着衣角的手下意识的收紧了,看着眼前这两个红袍大员开口说出的种种话语,更是害怕。 他们并不曾问她什么话,作为一个活着的人证,原本以为的百般问询竟一句都未被问过。下意识的低头看向那被刨根问底的局中过客——入殓婆,面前这两个红袍竟恍若她如此重要的一个人证根本不存在一般,什么都没问。 这合理吗?事出反常必有妖。她露娘此时就处在那最不合常理的中心之处,仿若不存在一般被对面两个聪明至那般境地的红袍大员直接忽视了。 心中惶惶,一阵后怕。低头看向躺在那里人事不知,身体受了极刑的郭家二郎,露娘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虽不曾似郭家二郎那般受了苦楚,可心里的煎熬与害怕便不曾断过。 正惶惶害怕着,忽听那位大理寺少卿突地开口说道:“迷途巷那里几个暗娼也被毁了脸,是巧合吗?” “看来要走一趟迷途巷看看情况了。”一旁那位长安府尹说道,“也不知这群被毁了脸的暗娼里头有没有那没被毁脸的混于其中。” 露娘心头一慌,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她的脸没有被毁,好得很!若此时她在迷途巷那里,怕是将要面对的就是面前这两人的诘问了。 好在,眼下迷途巷那个露娘是被毁了脸的,不会被揭穿……念头才转至此,露娘心中忽地一阵大骇,一股幽幽的寒气自脚下生出,刹那间涌遍全身。 今日,她才同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换了身份,两个露娘,自此互换,没有快一日,也没有慢一日。就在今日! 看着眼前两个商量着要去迷途巷的红袍官员,露娘双唇颤了颤,眼底浮现出一丝茫然之色,那一丝茫然的背后藏着的则是那深不见底的恐惧。 似是在那黑暗中摸爬滚打了许久,一直以为自己摸索了那么久,早就摸清了周遭的种种情形,却是直到此时,方才见到一束光自头顶照下,让她看清了自己周围的模样。 那是一团迷雾,她身处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她看清了,却又根本无法看清。 自己那一双眼明明目力极好,可任凭她的眼睛生的再好,却同先时没什么两样。 自己这所处之地那一双眼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所以,昔日自己在黑暗中那么多年的摸索到底得到了什么,又摸清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她好似一直在原地打转,根本不清楚自己所处的到底是何等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于黑暗中摸索着练出的无底洞的本事如她所愿的困住了面前这‘郭家二郎’,自己却早被一只更大的无底洞困于其中而浑然不知。 不迟不缓,就在今日。露娘颤了颤唇,只觉得抬眼所顾,自己前头所有的路都早早被吸入那无底洞内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了。 “究竟是谁布的这个局?”想到这一切,再想到自己领的这圣女同农女的身份,露娘眼睫颤了颤,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眼底一片悲凉。 直到此时才陡然发现自己早被困入局中了,可她竟连怎么还手都不知道。 怎么办?露娘泪眼婆娑的看着转身离去的两道红袍的背影,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身旁则是她的无底洞困住的那个猎物——郭家二郎,此时如活死人那般躺在床榻之上,连那郭家二郎的身份都回不去了。 “真是一群……妖魔鬼怪啊!”露娘伸出拳头胡乱挥舞了一下,忽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腿,喃喃道,“我真的想要个神通广大的猴子来救我一救了,我有些怕了!” 若是跳不出这个局,那她的结局……想到那结局早已注定的杨氏,露娘无力的瘫坐在了那里。 她真的是怕了,方才当真是想开口唤住那两位红袍,如那私收百两黄金的入殓婆一般将话说出来,讲清楚的。可她同那私收银钱的入殓婆不同,她手头私收的,那可是人命债啊!况且自己这条命……还在那老大夫手里拿捏着。 如此一想,说与不说好似也没什么两样了。露娘颓然的坐在那里,同身后的郭家二郎紧紧的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