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噩梦[无限]》 1、第 1 章 零号今年二十岁,身体健康,饮食规律,作息良好,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做早操,吃饭,阅读以及思考,中午十二点吃饭,午睡,然后继续阅读思考人生。 当然,漫长的下午总是会被人打扰。 比如现在。 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笑容甜美走进来,她是新人,尚且没有适应这里的工作,因此看向零号的眼神中透着恐惧,“零号,今天是你复诊的日子。沈医生正在诊疗室等你。” 零号站起身。 护士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连带着手上端着的盘子也发出金属碰撞的锐利声音。 “抱歉。”零号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娇弱而美丽,就像清晨的玫瑰花,带着露水,“我只是坐久了,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 零号将手中的书放下,往房间门口走去。 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很多次,每个月她都会去诊疗室接受医生的评估报告,来确认自己是否能出院。 护士在零号经过的时候紧张地后退,身体贴住了墙面,双手不由渗出一层冷汗,“你还看得见那些东西吗?” 她忍不住问道。 零号停下脚步,然后转头。 她看见护士雪白的制服下面套着的并非人类躯体,而是一个扭曲的蠕动怪物,本该是脚的地方被无数触手所替代。 每个触手上都附着有吸盘,而吸盘内部则是长满牙齿的洞口,黑漆漆看不见底,腐蚀性的黏液从触手上滑落到了地板,发出滋滋滋的响声。 “没有了,一切正常。”零号微笑着摇头,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护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冲着零号喊道,“祝你这一次通过评估,康复出院。” “谢谢。” * 医院内部有很多独立的封闭小房间,这是精神病院的住院区,专门用来收治重症精神病患者。 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监狱。 光滑厚重的三层铁门与世隔绝,就连惨叫也只是淡而远的哀嚎,就像是某种小兽濒死发出的一声尖锐呼啸。 来往的护士神色匆匆,手上带着托盘和仪器,对零号点头示意。 她们都认识这位温和漂亮的小姑娘。 相比于住院区其他的暴力份子来说,零号显得安静而乖巧,不需要专人看护,也因此获得了部分自由活动的权利。 当然,活动范围仅限于住院部。 在其他病人用藏起来的刀叉试图戳穿护士的眼睛,妄图用洗脸盆边缘的尖锐部分割腕自杀时,零号只会拿着她的书,安静坐在窗边阅读。 就像是盛开在夜晚的白玫瑰花。 那么美,那么脆弱,又那么地不合时宜。 在精神病院待久了的护士都知道,零号有严重的妄想症,对于她而言,整个世界是一片盛大的怪物乐园,充斥着各种诡异生物,就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因此她被送进医院,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医院的专用拖鞋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 零号走过了熟悉的道路,站在了诊疗室的大门口。 金属质感的大门倒映出了她的影子和身后的场景,孱弱的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在一众怪物之中显得那么渺小而无助。 在她身后,长着八条腿的触须怪物端着医用消毒酒精和纱布蠕动,在走廊上留下湿漉漉的长条痕迹,两米多高的瘦长条黑影热情和路过的所有人打招呼,而断了头的女鬼则穿着护士装偷偷给零号加油。 “这一次一定会通过哦~说实话,我青春期叛逆孩子都没你正常。” “谢谢。”零号淡淡笑着点头。 断头女鬼是护士长,为人热情开朗,对于零号年轻轻轻就被困在精神病院极为同情,她经常给零号看自己家人的照片,给她讲青春期叛逆孩子和更年期单亲妈妈的斗嘴故事。 虽然在零号眼中,那些照片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马赛克也遮不住的红色。 她试着拥抱护士长,感觉到了属于人类的体温。 也试着去触碰护士长的脸,在心里一点点描绘她人类的长相,应该有一双大眼睛,笑起来很温柔,皮肤略为松弛,却极为柔软。 但是睁开眼睛,落入零号眼中的依旧只是被血糊住的断头和已经结痂的伤疤。 只是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唯一奇怪的只有一点,零号看不见自己的脸。 无论多么清晰的镜子,倒映出来的永远只有自己蓝白条纹病号服,她就像一个苍白的影子,无法被现实捕捉。 就像此刻,金属大门倒映出来的就像是一副抽象画,扭曲的怪物和失去脸的少女。 * “咚咚咚。” 零号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她太想离开这里了,因此沈医生的评估对于她而言十分重要。 房门无声打开。 两旁的置物架上放满了玻璃瓶子,如同碎掉的镜子折射出零号的身影,随着她的走动,玻璃瓶上的影子跟着变形移动。 每一个玻璃瓶子里面都放置着标本,蛇、蜥蜴、某种不知名四脚怪物……泡在冰冷的溶液中就像蜷缩在子宫内,总觉得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 而沈医生正坐在标本中间。 “过来吧。”沈医生放下手中的病历本,又伸手扶了一把眼镜,对零号笑得温柔。 他是零号眼中唯一一个正常人类,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正常人,也是他,一次又一次否决了零号的出院决定。 “护士都说你最近表现很好,心理测评也都高分通过了。” “是的。”零号拉开椅子坐在沈医生面前,从五年前进入精神病院开始,零号换了好几次主治医生,而沈医生就是她最近刚换的主治医生,相比于之前长得奇形怪状的异形生物,沈医生的长相完全取得了零号的信任,因此两人十分熟悉,“幻觉已经消失了,我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零号说完就想起了护士长关于孩子的吐槽,又紧跟着补充一句,“或许,我比一些正常人还要正常。你们没有理由再把我关在这里。” “那你现在看我是什么样子?” 零号抬起头,撞入沈医生的眼睛内,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瞳孔,听说是混血,因此五官也显得比一般人更为深邃。零号对此没有什么概念,毕竟她就没有见过正常人类的长相。 “很正常,就普通人长相。” “是吗?”沈医生笑了笑,似乎对零号的回答不算满意,“从你入院开始,就说我是普通长相。我很好奇,如果我变成怪物,在你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零号抿紧了嘴,没有回答,她在努力思索沈医生话语中的潜台词,这几个月她见过沈医生无数次,却从未听过他这么说话,什么叫他如果变成怪物?难道他还不相信我痊愈了?哦,我确实没有痊愈,但这只是小问题而已,有人不辨美丑,我只是分不清人和怪物而已,只要我足够镇定足够清醒就没有问题。我不伤人不害人,也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比大部分人类都无害。 片刻后,零号试探开口,“其实你并不普通,而是特别帅,一米九的身高,雕塑般的长相,浅灰色的瞳孔就像黄昏与黑夜交界时的颜色,即使你变成怪物,也是最好看的怪物。” 零号套用了护士们私下聊天时对沈医生的评价,却看见沈医生眼中的笑意更深。 “谢谢你的赞美,但是,出院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还需要做一系列的身体检查和脑电测试。” “好的。”零号快乐站起身,准备离开。这话不就是同意出院的潜台词嘛!过了沈医生这一关,剩下的就好说了。 两边的玻璃瓶子晃得她眼花,头顶的灯光几经折射,相互碰撞,里面的标本起起伏伏,就像活过来一样。 蜷缩的身体,紧闭的双眼,皱皱巴巴的皮肤。 零号加快脚步,她想要快点离开。 然而有东西挡住了她的路,湿漉漉的蜥蜴伸长舌头蹲在大门口,它的眼睛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深紫色的舌头吞吞吐吐,就像刚从标本里逃窜出来。 又是幻觉。 零号无视掉蜥蜴,径直推门,却发现门被挡得严严实实,沈医生的话从身后飘来,“很显然,你还没有完全康复,我建议,你继续接受住院治疗。小乖,过来。” 笨重的蜥蜴听见主人的呼唤,挪动粗壮的四肢往屋内走去。 零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大意了! 怎么还有人用真实动物伪装成怪物来测试我是否说谎的! 2、第 2 章 【观测环境正常 观测对象正常 副本噩梦值稳定在27000~32000之间,b级觉醒者进入半小时后身体异变度达到百分之八十,迷失程度百分之六十 建议召回】 布满仪器的实验室内,身穿防护服的科研人员正在时刻盯着数十个不同角度全息影像集结在一起的大屏幕,而视频的中央正是面目模糊的零号。 智脑数据库上的数字时刻都在波动,却始终稳定在27000至32000的区间,这是人类现阶段能够承受的最高噩梦值,也是集结了人类最高科技水平的实验室所能打造最高噩梦空间。 全世界唯一一个人工打造的s级噩梦副本。 * 二十年前,第一个噩梦副本出现在乡间某处废弃的老房子内,没有人知道它何时诞生,又悄无声息扩张了多久,唯一记录在案的是,为追求刺激与流量,落魄主播带着好友前往老屋探险,最后在近千人的注视下,主播被老房子吞噬。 报警后,赶往现场的警察和为看热闹前来的吃瓜群众一起目睹了噩梦副本的成长,怪物奔涌而出,开启血腥杀戮。 这是人类与异世界生物的第一次交锋。 惊恐,溃败,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不畏惧刀枪,不害怕火与电,甚至不会死亡。 明明已经头颅断裂,滚落至脚边,下一秒却依旧能恢复原状。 就像一场真正的,无法醒来的噩梦。 此后一年间,噩梦副本陆续出现在世界各个角落,如同被吹起来的气球,最初只是一个小点,然后逐渐扩张,最后占领了一大片土地。 人类生存空间不被被压缩,只能龟缩于地底。 历史上将之称为噩梦入侵,将这些不断扩张的异世界景象称之为噩梦副本。 在噩梦入侵一年后,觉醒者出现。 破解入侵的方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只要叫醒噩梦副本中那个沉睡的人,就可以破解梦境,夺回部分人类生存空间。 然而可惜的是觉醒者的数量远远少于噩梦副本,因此人类最安全的生存环境依旧是地底,一个只有黑暗没有梦境也没有光明的地方。 但是在动荡而不安的地表,在最危险,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卷入噩梦不再醒来的地方,却有人类驻扎在此。 ——中央研究所。 一个集中了高精尖人才,人人都签署生死状才能进入的研究所,旨在研究噩梦形成原因和破解方法,被誉为人类希望之光。 * 【观测时常超过三小时,检测到您心跳速率过快,血压升高,身体异变值稳定上涨之中 请您合理安排观测时间 如您未离开,半小时后将启动强制休息程序】 即使已经身穿防护服,但是长时间的注视零号怪物依旧会导致身体的畸变,实验人员看着屏幕上亮起的倒计时,又看了一眼正在离开医生办公室的零号。 即使已经观测了五年,他依旧看不清零号的长相,就像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游走于实验品之间。 她是这场由人类打造的噩梦空间内唯一的玩家,也是唯一的清醒者或者说被蒙骗者。 所有的领导都相信在扭曲的黑雾之下,藏匿的一定是不可名状的可怖怪物,只有研究员怀揣着一种隐秘的期待。 研究员调取出了另一组数据。 【实验品1号,血腥护士,投放时间三年,噩梦值24000,成长速度约为每年3200点】 【实验品2号,瘦长鬼影,投放时间两年,噩梦值18000,成长速度约为每年1677点】 …… 抓住最后的时间,研究员争分夺秒在观测笔记上写下自己的结论。 “在得到零号怪物胚胎中的五年内,我们先后在副本内投入了近三十种怪物,异变值均显著增长,却保留了部分人类意识,我认为这是一种全新的进化之路,区别于纯粹的怪物和人类,以一种中立的姿态调和两个物种之间的矛盾。当人类无法抵抗噩梦入侵之时,加入是否是一条可行的道路 更为重要的是,我坚信,零号怪物有人类的意识,在我观测的五年内,她表现得和一个正在慢慢接触社会的小孩一模一样,对未来充满好奇,会难过会悲伤会好奇外面的世界。 因此我认为她拥有属于人类的共情能力。 哪怕在她眼中,这个世界充满怪物,但是她依旧会为怪物的故事悲伤” 快速翻动本子,研究员在最后一页的投票栏里写上自己的意见。 ——否。 【倒计时十分钟,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情况,当异变度超过百分之百时,您将被强制驱逐】 研究员拿起本子,站起身,打算交接工作。 五年前,他们意外得到怪物胚胎,开启秘密研究计划。 五年后,研究毫无进展,除了成堆的观测表格。 但是噩梦入侵的速度丝毫没有变缓,人类的大部分科技都已经转移到地底,它们会成为新时代的诺亚方舟,带着希望再度起航。 因此,失望的领导决心放弃观测,直接开启实验计划。他们不认可观测结论,或者说不愿意认可观测结论。 怪物不可能有人类的情感,也不可能成为希望。 真正的希望在地底,在人类自己手中。 * 研究员步履踉跄,走向门口。 防护服之下,他的脸上已经长出了鳞片,眼睛泛着浅蓝色,听觉变得更为敏锐,视力却急剧退化,而他尾椎处,有东西正在试图蹿出。 哪怕只是观测,他依旧被影响,逐渐从人类向怪物靠拢,等到异变度达到百分之百时,他将丧失观测资格,也丧失成为人类的资格。 实验室门口,来接班的同事正在等候。 一米九的个子,混血五官,浅灰色的瞳孔如同日暮时的天色,他站立在光芒与阴影的交界处,相比于憔悴不堪的同事,显得优雅可靠而自信。 研究员羡慕地看了一眼新来的同事,依稀记起五年前自己也是这么充满希望。 “这是观测的记录本和投票栏,你也是我们之中的一员,有资格做出选择。” 选择是继续观测还是开启实验计划。 新同事接过本子看见上面的投票数,“近百人的团队中只有你选择继续实验,也只有你坚信她有情感,能够培养成为人类。” “或许是因为我的观测时间最长吧。”研究员自嘲笑了笑,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异变度也是最高的,“没有关系的,你可以投反对票,反正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领导早就做出了决定,只是走一遍民主投票的形式而已。还有两周,整个研究所都会搬迁到地底。” 新同事接过本子,看着上面的观测日期。 五年的时间跨度,日以继夜,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年轻天才的专注与牺牲。 他在反对实验那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 “谢谢。”研究员感激看了一眼新同事,换下了防护服。 因为才来几个月,所以新同事的异变度很低,只有浅灰色的瞳孔隐约昭示着污染。 新同事叫什么名字来着? 研究员低头沉思,好像是姓沈?具体什么名字却始终想不起来。 他低头翻开本子最后一页的投票栏,却只看见上面的字迹被阴影笼罩,每一笔都在颤抖,融合。 就像在噩梦之中。 他抬起头,透过观测室的超导金属玻璃看见了新同事,白色的灯光之下,新同事的影子被投在墙壁之上,狰狞,扭曲,无数的触手延伸开来,就像盛开的噩梦之花。 【滴滴滴滴!】 观测室的警报五年之内第一次响起,就是最高的报警程度。 【滴滴滴滴!观测室内噩梦值已超过40000!请注意!请注意!】 三秒之后,观测室的检测系统因为无法承担急剧上升的噩梦值爆炸开来,火花四溅,房间终于恢复了寂静。 黑色的影子如同在水中,晃荡着蔓延开来,从虚拟转为实体,覆盖住了所有仪器,唯独漏了呈现有零号的显示屏。 浅灰色瞳孔的男人伸手按上了显示屏,眼神中透着狂热。 “我的主人,欢迎回来。” 3、第 3 章 零号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护士长贴心地为她更换洗漱用品,此次评估失败,怎么着也得再经历一个疗程的观察期,才能确定是否出院。 “其实没关系啦!你看,你和我们大家相处得不是也很愉快吗?外面的世界或许也没有那么美好。”护士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断裂的脖颈之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流淌鲜血。 每当她难过时,血就会奔涌而出,当眼泪消失之后,身体总会找到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悲伤。 零号看着护士长身上的血,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觉得自己应该表达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关于悲伤与安慰的表达,都还在进一步的学习之中。 就算零号一直竭力隐瞒,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在模仿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以此获得出院的机会。 医院外面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看不真切,高高的院墙挡住了一切,只剩下一小块灰白的天空,连一只鸟也没有。 或许有鸟飞过,但是零号无法辨认。 她只能看见怪物。 竭力从记忆中搜寻,零号发觉自己的记忆和窗外的一小块天空一样,是受到限制,是割裂的,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就像有人将整段的连续记忆从中间斩断。 她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事物,就是医院的名字。 ——安定精神病院。 而她是这里呆得最久的一位病人。 * “刚才有位护士过来,我没见过她,是新来的吗?” 医院的人来来往往,不断更换,对于很多人而言,安定精神病院只是他们人生中一个站点,但是对于零号来说,这里就是她的全部。 承载了她全部记忆的方寸之地。 “哦,对,她是新来的实习生,这次时间更短,连半天都没有呆满,直接就走人了。我们这里工资低任务重,名声也不太好,稍微有点出路的人都在往外走。哎。”护士长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在为自己感慨。 要是有的选,谁又愿意在精神病院工作呢? 尤其是实习生,这些年不知换了多少次,没有一个能长久呆下来的,他们总是对这个地方充满警惕与防备。 零号乖巧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将自己未看完的书继续拿起来。 她记得,那个新来的护士眼中惊恐的目光。 这很正常,也很不正常。 对于普通人而言,精神病院总是充满怪诞与危险,恐惧是人之常情,但是那个新来的护士眼中却清清楚楚映透着对自己的恐惧。 她在害怕我。 零号翻过一页书,看见自己孱弱、苍白的手指,因为过于瘦弱,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心里的疑惑渐渐清晰,但是零号始终保持缄默。 * “好了,床单换好了,刚洗的的,上面还有股你喜欢的梅花香气,试试吧,一定能睡个好觉的。”护士长将床上最后一丝褶皱按平,同情地看着零号。 这个小姑娘没有家人,没有记忆,因此也失去了名字。 她始终安静呆在病房翻看一本没有字的书。 现在,白纸边缘都已经泛黄,被手指摩挲发皱,小姑娘却依旧专注。 她看着她,就像看自己的孩子。 “谢谢。”零号挪到了床上,手上依旧拿着那本书,“出去的时候能帮我把门关上吗?” “当然可以。”护士长面带微笑,贴心为她关上了门。 精神病院这些年效益不行,上头的拨款越来越少,因此病人流失许多,能让零号一个人住一间房。 只是监控依旧是必不可少的。 这些被幻觉和癔症困扰的可怜人,总是会不时陷入癫狂之中,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 门被关上。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零号靠在床上,将书立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空白的纸面上一行字悄然浮现。 “你还有最后一次提问的机会。” 一个月前,书上开始出现文字,上面写着“关于你所疑惑的一切,我会为你解答,但是你只有三次提问机会。” 三次? 零号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是我的幻觉吗?” “不是。” 机会浪费得太轻易,零号选择按下心中的疑惑。 她是一个精神病人,这一点来自于医院的诊断报告,来自于周围人的反应,来自于自己眼中世界与他人的巨大不同。 但是零号总觉得自己精神没有问题。 她的世界充满逻辑与规律,只是和别人有那么一点点偏差而已。 而就在零号心里的疑惑与怀疑达到顶峰时,空白的书页上出现了文字。 就像是幻觉的升级版,亦或者真相的大门。 就在今天早上,零号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我这次能出院吗?” “不能。” 现在,零号问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这是一个让她确定自己是否在经历一场幻觉,亦或者是一场骗局的问题。 她十分慎重。 “你能解出哥德巴赫猜想吗?”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不能造假的呢?又有什么东西是无论怎么逼迫也做不出来的呢? 零号脑海中只有一个答案——数学。 这东西不会就是不会,而且没有第二个答案可言。 空白纸面卡顿了一秒,没有如往常一样瞬间给出答案,它似乎也被零号的脑回路给震住了。 “哦,原来你也不会。”零号慢吞吞开口,准备合上书。 下一秒,空白的纸面上,一行行数学公式和英文字母正切地浮现。 直到最后一排,一行小字浮现。 ——我已经解出了这个问题,但是空白太小,写不下。 零号:“就这?” 空白纸颤抖起来,它被激怒了,身为堕化物的尊严熊熊燃烧起来。 数学公式有如机器打印上去一般,整齐而工整,充满逻辑与科学的美感,书页无风自然翻动,将解答过程不断往后推演。 虽然零号看不懂数学,但是她总觉得这是对的。 更何况,依照自己的菜鸡水平,根本无从写出这么庞大的数学公式。 人无法幻想出没有见过的事物。 所有的幻觉都只是对现有记忆的篡改和修剪。 * 公式推到最后,空白纸已经耗尽了力量,它颤抖着,纸页如同秋季枯黄的书页,一碰就破碎开来。 最后随着一声如同气球爆照的声响,整本书破碎开来,纷纷扬扬的碎纸充盈着整个房间,缓缓飘落。 护士长推开了门。 “你还好吗?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零号转头看向她,看着她断裂的头摇摇欲坠,随着走动而晃动,即将掉落下来。 “没事,我只是……”零号看着最后一片碎纸落在护士的肩头,但是她却无动于衷,仿佛看不见一样,“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有没有可能,疯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 护士长的头颅跌落下来,带着血液滚动,卡在了门边,然后又慢慢靠拢回身体周边,试图回归原位。 护士长的声音透着惊诧,“你在想些什么?你不是都快痊愈了吗?” “可是,我觉得我是对的。” 零号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看着自己的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又因为营养缺乏,整个手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感。上面曾经插满留置针,以至于看不见血管,又逐渐恢复,却始终保持着瘦弱和无力。 零号将手指在虚空中轻轻按下,她想起了自己模糊的记忆,就像有人凭空截走了一段,想起了这些年来来去去的实习护士,他们总是对自己充满好奇和恐惧,想起了无时无刻逃避不开的被窥伺感,想起了周围不断变化的怪物,那么真实又那么形象。 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那这个世界一定是场更为荒诞的梦境。 “我想,我该醒来了。” * 【滴滴滴滴,观测对象异常!梦境在坍塌,请尚未离开的观测者尽快脱离梦境!】 【警告!警告!仪器数值错乱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毁灭一切】 【副本评级错误!噩梦值已经超过现有最高数据!】 【噩梦坍塌进度即将达到百分之八十,尚未脱离梦境的人将被同化】 …… 零号透过破碎的墙面看向这个自己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 怪物脱离禁锢,在走廊狂奔,医生被尖锐物贯穿胸口,挂在墙面,病人快乐地跑出,尖叫跳舞。 而在混乱的中央,沈医生穿着一席白大褂,安静微笑。 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两米的真空圈,无论是破碎的房屋还是乱窜的怪物都无法靠近。 他很快乐。 浅灰色的瞳孔里满是欣慰。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感应到零号的位置,潜入研究所,准备打碎梦境,但是零号的行动比他更快。 在梦境破碎之前,做梦的人先睁开了眼。 “您还是一如既往地优秀啊。” * 零号没有看他,她抬头,透过正在坍塌的房屋看向了梦境之外。 研究员的身影出现在梦境入口处,他在发现入侵者的第一时间就跳入了梦境之中。 没有防护服,也没有保护措施。 即使是a级觉醒者的身体也难以承受扑面而来的噩梦浓度。 随着下坠,研究员的身体飞快地经历变异,脸上的鳞片密密麻麻合拢,覆盖住了整张脸,尾椎骨处,粗壮的尾巴蹿出,双腿却依旧维持着人类的样子。 “愚蠢的人类。”沈医生眸光深沉,他讨厌有人在这种大团圆的时刻来进行打扰。 阴影之中,黑色的触手从背后刺入研究员的身体,又从胸前探出,鲜血喷涌而出,就像盛开的红色花朵。 就算是变异后的人类,在他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血滴答滴答流下来。 零号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她正好对着研究员的眼睛,哪怕异变度达到百分之百,他依旧有一双人类的眼睛,里面残留着某些说不出的情绪。 “你杀了他?” “他们囚禁了您。” 血流到脚下,零号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血流的轨迹,“我不喜欢。” “您被人类影响太深。” 沈医生往前走了一步,他身上的白大褂依旧纤尘不染,金丝眼镜稳稳架在脸上,就算整个世界坍塌,烟尘弥漫,他依旧能保持优雅。 “我……”研究员没死,或者说他站在死亡的门槛上,但还没有踏进去,被刺穿的心脏正在缓慢停止跳动,但是他的大脑却依旧维持着最后的运转,“指令……” ——轰! 梦境彻底破碎,连带着整个科研所一起颤动起来。 沈医生还是低估了初代研究员的魄力,他们是立了生死状来到地表进行研究的第一批,早就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 人造噩梦副本内关押着太多怪物,一旦逃逸出去,将会是一场灾难性的事变。 虽然每一次的科学进步总是伴随着危险,但是他们会是危险来临前最后一堵墙。 当噩梦被打碎,怪物开始逃逸之时,整个研究所将会开启自毁程序,沉入地底。 无论里面的人是否全部撤离。 * 触手被收回。 研究员从天花板跌落至零号的脚边。 最后一丝异变完成,研究员的腿被深黑色的鳞片包裹,尖锐的指甲从肉里长出,他获得了更强的力量,却也失去了成为一个人的根本。 他将沦为无意识的怪物,游走在自己奉献一切的地方,却再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本能控制住大脑,将一个年轻天才堕化,成为靠噩梦为食的怪物。 研究员的胸口正中央,是一个正在痊愈的贯穿性伤口,它正在缓慢愈合,却始终被一些东西阻挡在外,模糊的肉里白骨清晰可见。即使触手已经抽离,即使堕化物拥有强大的血肉再生能力,依旧无法完全复原他的伤口。 “我……” 研究员用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零号的腿。 “杀了我,求……你……” 他宁愿死掉,也不想变成怪物。 * 研究所的坍塌速度加快,整个建筑正在陷入地底,保护罩亦或者是摧毁罩无差别攻击地表上的建筑物,将一切都拖入地底,封印起来。 沈医生向零号伸出了手,“您该离开了。人类注定会为他们的愚昧与无知付出代价。” 但是零号没有看他,反而蹲下身子,抬起了研究员的头。 她认得他。 “林医生?” 虽然长得不太一样,但是零号依旧认出了面前的人。这是自己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接触到的第一位医生,他温柔而有耐心,是个可爱的小熊玩偶,可惜才干了两年就因为生病离开医院,此后只是偶尔托人传达问候,但是小林医生是唯一一个会给零号庆祝生日的人。 现在看来,林医生确实生病了,他正在变成真正的怪物,以至于无法再进入医院。 每一个实习一段时间就离开的医生护士似乎都是如此,他们本来是正常人,顶着怪物的身体进入医院,却在一段时间后真的向着怪物转变,不得不离开。 能在医院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怪物。 零号看着旁边的金属门上映照出自己的身影,依旧孱弱,依旧看不清脸。 那么,我属于什么? 她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世界的真相,却依旧觉得前方迷雾重重。 * 下坠和倾覆之中,沈医生朝着她跑来,身形轻盈,所有的碎石都自动避开他。 “我将带您离开。” 而倒在地上的研究员双眼渐渐失去神采,流失的不止是他的生命,还有他作为一个人的神智。 为研究怪物奉献一生的人最后作为怪物死去。 他始终拉着零号的脚,声音微弱,“活下去……我知道……你……不是怪物……” 远处,护士长正在茫然无措看着被摧毁的医院,发疯的病人,发疯的医生,发疯的一切。 而镜子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倒也没有比惊悚片好上太多。 记忆纷至沓来,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期孩子,自己繁重而琐碎的工作,自己曾经对未来的期待。 原来都是假的。 孩子死了,工作丢了,未来也毁于头颅断裂的那一刻。 * 沈医生终于抓住了零号的衣角。 在一切下坠的力量之中,他是唯一向上的动力。 “跟我离开。” 然而零号却随着房屋一起向后倾斜而去,地面开裂,吞噬一切,而她跃下了深渊。 【下坠进度百分之百,封印开启,光幕自动检测一切生命迹象】 【湮灭光环启动】 【不可逆转】 以零号为中心,透明的光波震荡开来,席卷一切。光波触碰到的东西,无论是建筑,衣服,亦或者砂石,全部变成了尘埃。 片刻之后,中央研究所伫立的位置只剩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平坦凹地,如同盆地。 而在十分钟之前,这里还是一片丘陵。 4、第 4 章 以噩梦副本降临那一年作为新世纪的起源,计算到现在已经四十八年。 新纪元二十年,人类全体迁入地底,但所剩人口不足三亿,中央研究所被毁,西部研究所损失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科学家,此外各地的研究所均有不同程度受损,全球仅有四成的科研人员带着设备成功撤离,地表基础设施大部分被摧毁,科技水平全面倒退。 因此也有人将中央研究所的湮灭作为一个标志性事件。 人类在噩梦的入侵之下不断溃败,从积极进攻转变为防御,只求保存部分力量,换取物种延续的机会。 而现在,是新纪元四十八年,距离中央研究所湮灭已经二十八年。 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中,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孩从灰扑扑的地上艰难站起,手上的检测仪正在将收集来的波动以人类可以理解的数据方式呈现出来。 “东南方向发生九级大地震,具体位置尚不清楚,震源深度约30千米。”女孩看着检测仪上的数据,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的队友。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南部地下城进入地表出任务。 现如今,地表已经无人居住,幸存人类大多迁往几个大型的地下城。在地下,人类重建了城市,政府以及军队,因为地域上的阻隔,几个政府彼此之间只是偶尔联系,组成了互帮互助的联邦,却并不干预彼此的内政。 而女孩来的南部地下城就是距离中央研究所最近的一座城市,也是现如今人类最大最安全的地方,拥有大约三千万人口。 但是她依旧要离开安全的地底进入地表,为的就是求生存。 噩梦副本中捕获的堕化物可以换取积分,兑换生活所需,换做以前,女孩是不用自己出任务的,她有一个a级觉醒者父亲,还有一个即将成婚的b级觉醒者未婚夫,在地下城也属于被人羡慕的对象。 但是一周前,她父亲在野外失踪,被联邦政府判定为杀害同伴畏罪潜逃,因此政府收缴了女孩家中大部分财务用于赔偿。 她本来想申诉,却被拒之门外,转头又撞见未婚夫和好闺蜜躺在一张床上。 女孩一气之下选择了和父亲生前帮扶过的雇佣兵小队一起出任务。 她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 黑骑小队属于地下城中等偏上的雇佣兵小队,一共有十多人,但是此行只有四个人跟着一起出来。毕竟其他人也不是很待见女孩这种常年生活在温室之中的菟丝花。 带女孩出来接任务不过是为了还人情罢了。难不成还真能指望她帮上什么忙吗? “前方并不是地震带所处的位置,而且九级地震,即使在噩梦副本未降临之前的旧时代也很罕见,很难不怀疑是堕化物搞出来的动静。”女孩虽然实践知识约等于无,却极力在其他地方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不希望黑骑小队的人认为自己是除了美丽一无是处的废物。 哪怕这是事实。 然而黑骑小队的队长闻言却只是大笑起来,他们一路对女孩尊敬,不过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骗至无人的荒原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善心泛滥,帮助只见过几面的死人的女朋友刷积分。 至于什么女孩的父亲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所以特意来回报,也不过是骗女孩离开地下城的托词。 养在温室之中的花朵,一旦失去保护,注定凋零。 “小姑娘,你知道能制造出九级地震的堕化物有多强吗?现阶段人类已知的最强s级堕化物噩梦值也不过34000。要是这世上有这么强的怪物,那么人类早就灭亡了。” 女孩也察觉了黑骑小队这一路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她有些后悔,不该这么仓促地离开地下城,但是她早已经没有退路。 地下城的吃穿住行全部都需要花费积分,而父亲留下的那些财产大部分都抵作了赔偿金。就算女孩偷偷藏了点东西,也不敢明目张胆拿出来。 因为一旦被联邦政府发现,女孩手上这点存货也会被缴走。 因此,就算黑骑小队的队长沙兵对自己态度越发恶劣,女孩也不敢生气,尽量不拖后腿,争取早日完成任务。 然而就在女孩转身之后,黑骑小队的四人却互相使了个眼色。 他们接下来的任务根本不是探索d级副本的异常,而是杀死女孩,并且将她的尸体带回地下城,交给幕后的人。 这项任务的报酬极为丰厚,只要拿下这一单,他们几人就能获得入住内城的机会,从此脱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 女孩握紧了手中的a级异能载具·潜行。 她感受了来自身后的恶意,很直白,毫无掩饰,就像猛兽对猎物势在必得,因此不再做伪装。 黑骑小队的四人绕成一个圈,将女孩包围。 围猎的时刻已经到来。 他们陪着演了这么久的戏,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女孩步步后退,止不住颤抖,却依旧强作镇定,“我们不是还要继续完成任务吗?你们这是做什么?” 沙兵顿时笑了起来,“任务?小姑娘,你以为我们几个人出来是为了陪你玩过家家游戏吗?你就是我们的任务,只怪你命不好,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买你的尸体。” 破空之声传来。 沙兵的异能是【b级·金属控制】,能够操纵所有的金属物品,随着心意而动。 然而女孩的动作更快,她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在第一时间启动了潜行,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闪现到了几千米外。 她的确天真,但是并不傻。 黑骑小队的人紧追不舍,女孩使用异能的次数逐渐减低,她自身精神力过低,操纵起a级的异能载具难免力不从心。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露出来的大豁口,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刚才发生过地震的地方。如她猜想的那样,这样剧烈的地震已经改变了此地的地形,一个宽约十米的裂痕从西边一路延伸过来,裂痕下面隐约可见一些老式的建筑。 望着熟悉的尖顶,女孩瞬间想起了书中记载的中央研究所。 在启动湮灭光环后,整个研究所沉入地底,找不到位置,现在,九级的大地震,将通往中央研究所的路给震了出来。 追兵已经到了身后,连续几把小刀以接近子弹的速度朝着女孩飞来,让它们停下来只有两种方式,击中目标或者杀死操纵刀的人。 女孩心如死灰,站在裂痕边缘,感受到了其中缓慢涌出的噩梦值。 据说中央研究所是因为遭遇一群s级堕化物入侵,才被迫启动湮灭光环,二十八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地底有什么,也没有知道研究所内究竟在研究些什么。 小刀转眼已至胸前,女孩却选择了向后倾倒,就算是身后是地狱,她也要跳进去。 因为这人间早已不比地狱更好。 * 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石子。 很轻很轻的声音。 水波震荡开来,在镜子里晃开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沉睡在镜子中的人睁开了眼睛。 零号从黑暗中醒来,她感觉自己头有点晕,身子有点重,肩膀乏力,像是睡了很长时间,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昨天才刚见过沈医生。 她又一次地评估失败,被拒绝出院。 在努力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的道路上,零号走得十分艰辛。 房间内的装饰一如既往,蓝白条纹床单,被软布包裹的桌椅,没有看完的书,透明的玻璃映照出外面雾蒙蒙的景色,看不真切。 走廊上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踉跄、仓促、十分疲惫、下一秒就要力竭摔到。 零号站起身,打开了门,准备看看是谁在奔跑。 医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病人逃跑的事情,他们总是一边跑,一边喊着自己没有疯,将手边能抓到的所有东西都朝着追来的护士砸过去。 零号从来不参与他们的反抗,她总是安静而沉默的,努力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争取早日出院。 毕竟,谁会蠢到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没有疯。 * 零号打开了房门。 一个浑身是血的漂亮女孩摔倒在自己面前,她看上去柔弱而狼狈,黑色的头发散乱在脸颊周围,眼睛中透着小兔子一样的仓皇。 零号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倒是难得,这次看见的终于是人,而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难道自己终于痊愈了? 零号疑惑地抬起头。 在女孩的身后,黑色的影子凝聚成类似人的样子,正在走廊里没有目的没有规律地四处游荡,脸是残缺的,身子也是残缺的,只依稀能看出眼睛鼻子的位置,但是否准确,就不敢保证了。 哦豁,还是没痊愈。 零号低头,继续端详着女孩子,却在她眼中看见了熟悉的恐惧感。 就好像零号是比走廊上游荡的黑色阴影更为可怕的怪物。 即使已经力竭,摔倒在地,无法行走,女孩依旧用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撑住了墙面,身子努力后缩。 致命伤在胸口,看上去像是刀伤,这是人类才会制造处理的痕迹,不是走廊里那些散步的鬼影会干的事情。 此刻,女孩的胸口依旧在不断渗出血迹,染红了上衣,她的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青紫色,浑身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在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听上去很杂乱,像是一群人穿着皮靴快速走动发出的声音。 “妈的,她跑哪里去了!都怪你做事磨磨蹭蹭,说好的一刀解决,居然还让人给趁机跑了。完不成任务我们都得死!” “啧,你现在倒是指责起我来了!谁知道她还有留着一手呢!a级觉醒者留给女朋友的保命武器,又怎么是我们能对付的?” “我觉得我们这次说不定能因祸得福,中央研究所陷入地底多少年了,如果不是这次地震,怎么会露出入口来。都说这里是当年人类科技的巅峰,万一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些什么存货,不就发了?” “你搁这做白日梦呢?别没找到什么好东西,还把自己给坑进去了。” “中央研究所是因为s级堕化物入侵,被迫启动湮灭光环。要知道全世界现存也不过五个湮灭光环,一旦启动,所有的活物都会被销毁。别说s级堕化物了,你自己看看这旁边游荡的鬼影,连d级都算不上,一刀一个,怕什么。” “都安静点,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在十分钟之内把她解决了然后离开这破地方。能引来s级堕化物集体入侵的地方,指不定藏着什么东西,万一湮灭不彻底,就我们这群人,还不够送菜的。” 争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脚步声急促起来。 * 倒在地上的女孩忽然抓住了零号的腿。 即便眼前的事物都开始出现重影,晃晃悠悠,看不真切,女孩依旧能清楚地辨别出站在自己面前,穿着蓝白色病号服看不清面容的,并不是人类。 这个房间太干净了,所有的堕化物都下意识避开这个房间。 他们不敢进来,生怕惊扰到屋内人。 她眼神中的恐惧依旧没有消散,瞳孔颤动,却透着一股决绝,相比于怪物,她更害怕人类。 “救我,求求你。” 相似的记忆涌来,好像也有一个人,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对自己发出请求的话。 零号侧着头,感觉到了疑惑。 走廊另一头的脚步声逼近,零号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她弯下腰,将女孩拖进了屋内,然后关上了门。 蓝白色的房间干净整洁,空无一物,为了防止病人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到护士,除了必要物品,房间内没有任何的摆件以及装饰。 “你还好吧?”零号蹲下身,试图用毛巾按住女孩的伤口,但是却发现女孩的身体都已经冷下来。 毛巾很快被浸染了鲜血,女孩抓着零号腿的手也失去了力量。 她快死了。 刀伤在她胸口上,很深,直接贯穿了整个胸膛,虽然没有伤到心脏,但是这一路的奔跑,伤口持续破开,血流不止,已经错过了救治的最佳时机。 零号想了想,委婉说道,“你好像快死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女孩刚一开口,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被血染红的衣服,忽然笑了起来。她也曾经被人宠爱,捧在手心,以为拥有无限的未来,但是在父亲死后,她才发现自己所依仗的一切竟然是如此脆弱。 而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丝善意竟然来自不知名的怪物。 亲人、恋人、朋友接连离她而去,曾经优渥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就像一场镜花水月。 “帮帮我。”女孩拉住了零号伸过来的手,“我将一切献祭给你,帮我杀了他们。” “你在说什么呀?”零号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困惑,“我可不是什么怪物。” 女孩的意识濒临消散,说话也渐渐微弱,“能够让研究所的堕化物都不敢靠近,你一定很强大,只要你实现我的心愿,我愿意将一切献祭于你,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我通通可以卖掉。” 她这一生,被人背叛,驱逐,伤害,最后却被怪物搭救。 那么坚持成为人的意义又在哪里? * 女孩的手垂落下去,她终于结束了这一段艰辛而奔波的旅程,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只是未能闭上的眼睛内依旧残留着不甘和愤怒。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黑骑小队的人已经搜到了最后一个角落。 “还有最后一个房间,她一定躲在这里。” “说起来也奇怪,我们明明进的是研究所,但是这里的构造布局却像一个医院?” “别管这些了,快点找到人离开,雇主要求我们必须亲眼看见她死亡并且将尸体带回去,才会给我们解毒的药。” “呸,这些有钱人的斗争真是血腥,连累我们跟着进入研究所,还好没出什么事,不然真是亏大了。” ——砰 门被踹开,全副武装的小队成员有序进入,他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女孩。 “这是死了?” “生命探测仪也没有反应,应该是死了,赶紧去看看,然后离开。” “哦,好的。” 然而,下一秒,女孩的眼睛却忽然颤动了下,轻微的□□从她紧闭的唇间发出。 生命探测仪上的信号由微弱变强,就像苏醒的过程。 黑骑小队的队长迅速做出了反应,“开枪!” □□上膛,连续发射了数十发子弹,枪枪致命,但是飞射而出的子弹在即将落到女孩身上时,却忽然遇见了一层透明的阻碍,悄无声息地湮灭,就像直接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柔弱的女孩抬起头。 鸦羽般的长发瀑布般垂落,盖住了女孩瓷器一般的皮肤,因为惊恐与睡眠不足,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倒是更加显得楚楚可怜,仿佛橱窗里的假人。女孩曾经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深黑的瞳孔,杏仁眼,害怕时,水汪汪的眼睛就像一潭春水颤动,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保护。现在那双惹人怜爱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的情感,冰凉的黑色,就像宝石,漂亮归漂亮,却总归没有人气。 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截然不同。 女孩看了看黑骑小队的人,又看了看窗外。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 精神病院墙外并非雾蒙蒙的天,而是漆黑一片的地底,天光从很高的地方露了一个角,却依旧无法照亮这片土地。 通往外界的道路已经被地震打开,而零号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猜到了自己没有疯,那些隐约的窥测目光,那些过于真实的怪物,都是真的。 但是,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原来自己也不是人? 5、精神病院守则 【噩梦人数已达标,安定精神病院副本开启 欢迎大家进入梦境之中 祝您做个美梦】 走廊里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可是这里明明已经废弃多年,别说广播,就连电都没有。 零号,哦,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名字,竹猗,皱起了眉头。她融合了女孩子的记忆,只是还需要接收处理,才能从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搜寻出自己所需的知识。 噩梦副本开启,竹猗现在又躺在了精神病院的床上。 蓝白色条纹床单,蓝白色间隔的墙壁,乳白色裹着软布的桌椅,就像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但是竹猗看着镜中清晰映照出的脸庞,知道现在的她才真正进入现实之中。 她躺在床上,一边梳理记忆,一边听着广播播放的精神病院守则。 【精神病院守则: 1、医院晚上十一点熄灯,请在熄灯前上床睡觉,熄灯期间,医院无法保障您的安全,因此请不要随意走动 2、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为食堂开饭时间,请大家尽快赶到食堂用餐 3、非用餐时间请不要食用护士提供的物品 4、请不要和病友随意交谈,也不要相信病友的话,他们都是精神病人,包括你。 5、医院内禁止斗殴,一旦被发现,将会被关入禁闭室接受惩罚 6、如果你发现床底有人,这只是幻觉而已,请吃下红药丸,如果持续出现幻觉,可按铃求助护士。 7、夜间值班护士只有一位,请注意辨别。如果你遇见不止一位夜班护士,请尽快逃离!请尽快逃离!请尽逃离!】 听上去和自己住院时的规则差不多,然而遇见不止一位夜班护士就要逃离是什么意思? 竹猗皱着眉头,努力理解广播的意思,总感觉奇奇怪怪的。 她已经将女孩子的记忆融合得差不多,知道自己身处噩梦副本之中。 四十五年前,噩梦诞生,会将范围之内的人拖入副本之中,只有找到并且叫醒噩梦的主人,才能打碎梦境,回到现实之中,如果人长期陷入梦境之中,未能脱离,就再也无法回到现实之中。 噩梦副本也靠着吞噬,不断扩张,逐渐侵占属于人类的地表,将人类驱逐至无光的地底。 只有不会诞生梦境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因此地底也根据安全程度分为了三个等级,最为安全的内城,成为噩梦冲击防护墙的外环,以及随时可能被侵蚀的浅层地底。 这具身体的主人并没有下过副本,她曾经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父亲是强大的a级觉醒者,足以庇护她在内城过上很好的生活,只是父亲出事,被扣上背叛者的名头,未婚夫也离开,她不得不学着自己求生。 很不幸,开局就送命。 因此竹猗也无法从记忆中提取更多关于副本的知识。 现在占据她脑海的只有狗血的三角恋故事,父亲出事后,女孩手足无措,下意识去找未婚夫,却刚好捉奸在床,目睹前一天还和自己发誓赌咒的未婚夫和好朋友躺在一张床上。 竹猗努力辨别记忆中渗透出来的情绪,脑袋有点发蒙,心脏皱缩疼痛,全身乏力,无法行动。 这就是悲伤的情绪吗? 有点新奇。 竹猗为了通过评估考核,离开精神病院,一直在观察人类的思维,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直接感受到别人的情绪。 * 进入副本的时候就已经临近夜晚,因此很快就到了晚餐时间,和之前住院时一样,竹猗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看着墙上的钟走到六的位置时,才推开门。 幽深狭窄的长走廊,厚重金属大门,紧闭的门窗,竹猗站在门口愣了一下,认出了这熟悉的布局,竟然和自己之前的医院一模一样。 但是这一次,医院内的护士和病人终于都是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的正常人。 竹猗熟门熟路地往食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陆续遇见和自己一同被卷入副本的人。 正是黑骑小队的四人,他们显然也看见了竹猗,却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刚进入一个副本,还不清楚情况如何,副本规则禁止院内斗殴,因此他们只能想其他的办法除掉竹猗。 好在竹猗只是一个从未下过副本的d级觉醒者,或许根本不用他们动手,就会死在噩梦里。 黑骑小队的副队长是个高个子黑男人,此刻,他目光阴狠,看着竹猗快走动的背影,如果不是因为这女人慌不择路跳入研究所遗址,他们怎么可能被迫卷入噩梦副本。 “老大,我总觉得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生命探测仪都显示她死了,怎么又忽然站起来了,而且,我们的子弹也无法射中她。” “我也觉得,这副本总是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一开始就走过这些屋子了,明明什么都没有,忽然就被卷入副本之中。那些床架栏杆,都生锈了,现在却忽然变得透亮崭新,简直就像时间倒流回最初的样子了。” 沙兵厌弃地看了一眼心生怯意的属下,“你们这些白痴都闭嘴,某些有人数要求的副本开启之前有保护期,禁止杀戮。在我们子弹射出去之前,竹猗就已经进入了副本,所以才会呈现出那种奇怪的状态。况且不杀了竹猗,我们也无法活着回去,不如搏一把。” 沙兵看着竹猗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副本内的景象。 副本内建筑物构造和他们之前探索的遗址一样,只不过新旧程度上有差别。 但是,副本只是一种噩梦,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产物,它们侵占人类的住所,裹挟着人进入异世界。 在这里,两个地方却发生了某种重叠。 副本和现实相互交错。 沙兵心头也生出了一种隐约的恐惧,但是他依旧镇定,跟着竹猗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他们之前探索过这些地方,知道大概建筑物的布局。 * 食堂里已经有人坐着了。 果然,察觉到研究所遗址出口被地震打开后,还是有不怕死的人主动进入了研究所。 扎着长发的男人神色懒散,正在和一旁的人聊天。 两个人靠得很近,说话声音也很低,显然十分熟稔。 “这还是二十八年前启动湮灭光环后,研究所第一次被人发现,看来,我们是头一批进入遗址的人。” “经过勘测,研究所内的噩梦值并不稳定,整体在12000左右波动,部分地方却高达30000,这只能说明,研究所内的副本曾经是s级,因为湮灭光环的开启,堕化物也受到冲击,降级成了c级。” “呵,这种地方哪是这么容易捡漏的,看似是c级副本,实际上危险程度应该和s级差不多,天知道,那群科学怪人在研究些什么。中央研究所本来就是以疯狂出名,在其余几个研究所还在老老实实研究噩梦产生原因、提高人类存活率方法的时候,他们就敢直接在副本边缘扎根,冒着身体异化的风险捕捉堕化物做实验。” “我可是听过小道消息,中央研究所当年并不是被一群s级堕化物冲击,而是一个。” “一个?能够摧毁巅峰时期的研究所,逼迫其开启湮灭光环的堕化物得多强?如果只是一个,那么他的噩梦值应该远超s级,如果真有这么厉害的堕化物,那么我们早就应该遇见了。现阶段,已知的最强怪物也只是34000的噩梦值。” “谁知道呢,反正都是小道消息,二十八年前的历史,除了那群和整座研究所一起陪葬的科学家,还有谁会清楚?” “可惜可惜,当初研究所还没有完成搬迁,就遭遇了入侵,如果能把当年的科学力量保存下来部分,人类也不至于失败得这么快。” “这正是我们进入的意义,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当年的资料呢。” 两个人听见食堂门口传来其他人的脚步声,顿时止住了交流,看向来人。 “啧,d级的小姑娘?你怎么进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了?”络腮胡在看见竹猗的一瞬间就皱起了眉头。 太弱了! 不止是身体柔弱,就连异能也弱。这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下副本可不是和小朋友做游戏,长得好看能有什么用? 竹猗皮肤白皙,黑发如瀑,修长的手指间看不见一个茧子,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适合被人保护着,放在温室之中,成为观赏植物,而不是身处异常危险的副本。 络腮胡是内城雇佣军的一员,异能为【b级·数据化】,很用的辅助型异能,适合进入不怎么常见的副本之中,因此在感应到研究所入口出现后,立马接了探索任务进去其中。他单靠一双眼睛就能勘破副本内的噩梦值以及堕化物等级。 是个梦境之中的清醒者。 因此络腮胡在看见竹猗精神力等级的那一刻,就摇了摇头。 又是一个送死的。 * 竹猗快步走入食堂,找到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下。 她喜欢坐在靠着墙的角落里,因为只有这里是小桌子,只能一个人用餐,又离电视比较近,是最佳观看位置。 她也听见了络腮胡的嘀咕,却假装没听见,只是乖巧坐下等饭。 毕竟竹猗还不太清楚什么叫精神力,只大概知道自己的异能是亲和力,辅助性,战斗力约等于无。 她在浏览这具身体的记忆时确实发现了,女孩好像对小孩子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属于用一根棒棒糖就能忽悠走一个幼儿园小朋友的体质。 十八点十分,食堂依旧没有开饭。 竹猗抬头看了看走廊外面,她知道,这是因为有病人还没有进入食堂的原因,现在,管床护士应该在找他们。 精神病院遵守着严格的时间规律,毕竟这是最稳固最不会改变的东西,在精神病人的世界之中,一切都是混乱,容易倾覆的。 因此,精神病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时间观念教给这群病人。 现在,有人迟到了。 迟到就要接受惩罚。 6、精神病院守则 十八点十三分。 一个神色仓皇的中年男人逃进了食堂,相比于已经坐下的几人,中年男人显得更为狼狈,头发散乱,鞋也跑掉了一只。 哪怕已经坐在了位置上,他依旧面露惶恐,不断回头看,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追着他。 “你们是怎么找到食堂的位置的?”中年男人看着周围人都衣冠整齐,并没有和自己遭遇一样的事情,不由疑惑起来。 副本只是颁布了规则,却并没有给出指引,等到墙上的钟走到晚上六点,他如期走出房间,却发现走廊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单间,看不出差别来,绕了一个大圈子后,中年男人整个人都懵了,如同迷宫一般的走廊,弯弯绕绕,找不出明显的标志物,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失,男人开始慌乱,再度拐过一个拐角之后,他迎面遇见了管床护士。 白色的护士服熨帖而整洁,黑色的头发盘在脑后,护士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祥和与宁静。 中年男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口问道,“食堂……” 下一秒,温和的护士却猝然狂躁起来,“现在已经十八点十分,你还没有进入食堂,是想违反规定吗?” “我知道,我只是……”中年男人话还没有说话,却看见护士的脚下,黑色的影子慢慢站起来,顺着墙面的阴影开始挪动,而护士本人的身体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扭动,匍匐在地上,她的手肘处生出了第三双手,支撑着地面,飞快朝着中年男人追击而来。 “你迟到了。” “不,我不是。”中年男人吓得拔腿就跑,竟然阴差阳错找到食堂的位置。 现在他坐在食堂依旧惊魂未定,不由自主朝着在食堂的其他人讨要经验。 但是没有人回答。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竞争对手,谁会愿意把自己的经验告诉陌生人。 多一个炮灰就是多一份保底。 只有络腮胡摇摇头,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又是一个送死的,只是d级就敢进入研究所。看来这里确实一个足够吸引人的地方,好在副本有人数限制,不然送死的人只会更多。 * “你可以选择求助护士,每个病房的床位旁边都有呼叫器。”竹猗忽然开口,她在这里住了五年院,对于规则十分清楚,因此也很是不解为什么这个男人在找不到食堂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求助护士。 中年男人听见竹猗说话,才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漂亮小姑娘,她就像是养在温室中被精心培育出来的娇花,无论是白皙的皮肤,还是脸上那副不染世事的表情,都需要极其强大的势力才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之中将之庇护下来,免遭摧毁。 中年男人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副本里居然还有比自己更弱的人,总算找到一个垫背的,管她背后有什么势力,进了副本,孤立无援,就是死无对证的事情。 中年男人换上笑脸,试图坐到小姑娘旁边,“你是求助护士找到食堂的?” “不是,我是刚好住在食堂旁边。”竹猗也撒了谎,她察觉到了男人身上的恶意。 中年男人摇摇头,心里头暗骂,没想到看上去这么温柔的小姑娘也是个黑心的,他已经试过了问护士的后果,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就死了。这个小姑娘还撺掇自己求助护士。 * 十八点十五分。 食堂终于开饭,比正常时间晚了十五分钟,这在追求规矩和精准的精神病院并不常见。 竹猗坐在角落里看着护士端着饭走出来。 是陌生的面孔。 当然,竹猗回忆了一下自己以前见过的护士,似乎也没有什么正常人的长相,每一个单拿出来都会比中年男人口中的奇行种爬行怪物可怕。 只是在爬行而已,有些人就是喜欢用这种方式锻炼身体,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竹猗快乐地将自己的餐盘递出去,终于到了一天之中,她最期待的环节,吃饭。 一两米饭,一个鸡腿,一盘青菜,一碟豆腐,一碗蛋花汤。 竹猗看了看护士手中剩下的食物,温和问道,“可以多给一个鸡腿吗?这里人也不多。” 护士看了看竹猗,又看了看手中的鸡腿数量,然后点点头,“可以,正好食堂少来了一个人。” 她给了竹猗两个鸡腿,然后端着盘子去了下一张桌子。 仍旧在颤抖的中年男人面对看似正常的护士并不敢多说话,他沉默地将餐盘推过去,看着上面堆满了食物,又放回来。 中年男人警觉打量食物的颜色质地,颤颤巍巍不敢下嘴。 他确实是冒着发大财的想法进入研究所的。 中年男人欠了一屁股债,正在被债主追杀,慌不择路跑到了荒无人烟的研究所附近,打算躲一躲,谁知道遇见大地震。 他左右思量,决定搏一把,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遗迹,从此改变命运。 中年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现在他将自己的命当做筹码放入了副本之中。 安定精神病院副本内的噩梦值浓度略高于男人的精神力值,因此在副本的缓慢侵蚀下,男人的身体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通常而言,觉醒者者只能进入和自己水平相当或者低于自己水平的副本,不然就会被副本内的噩梦侵蚀,沦为堕化物。 中年男人看了看自己感觉到钝痛的手指,知道堕化已经开始。而食堂里,都是些看不透的人,坐在右边的四个人明显认识,个个凶神恶煞,看上去就不好惹。而坐在中间的两人看上去也相熟,虽然看不明白他们的精神力强度,但是从他俩随身带的武器来看,就知道是惹不得的人物,唯独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既孤单又柔弱。 偏偏,她是整个食堂里吃饭最认真的人。 中年男人胡乱将食物用筷子搅乱,他不敢吃副本内的东西,害怕会因此染上更多的噩梦值,加速堕化,但是看着竹猗吃得这么认真,也跟着吃了一口饭勉强果腹。 * 护士分发完食物,站在了挂在墙上的钟下面。 “大家知道我们今天吃饭的时间为什么晚了十五分钟吗?” 竹猗咬着啃到一半的鸡腿抬起了头,果然来了!例行训话阶段!每当有病人犯错,护士都会对全部人一起进行批评教育。 但是竹猗从来没有被批评过,她一直是精神病院里最听话的那个人,却也是呆的最久的一个人。 “因为有人迟到了,所以我们全体都等了他十五分钟,耽误了晚饭时间。如果按照正常流程来说,现在应该已经吃完饭,开始集体的休息时间。所以,他应该要得到惩罚。” 护士打开了电视。 先于画面出现的是一个人快速跑动的脚步声。 竹猗端汤的手停顿了下,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在走廊上茫然打转,很显然,他迷路了。 医院其实并不大,只是相似的房间,老式的环形走道,又没有明确的指示牌,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食堂并且赶到,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考验,稍微耽误一下,就会违反规定。 这和竹猗所认知的精神病院明显不同,它在故意抹掉一些信息,给人设置障碍,诱导人违规。 所以,这就是副本吗? 竹猗若有所思,继续看着男人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很快,他遇见了护士。 和中年男人不同,此时已经十八点十五,过了规定的最迟时间限制,因此护士走过来的时候,深黑的节肢如同纷乱的枝条从白色裙摆下伸出,每一个枝条上都有一双暗黑色的眼睛,正在一开一合,每一次眨眼都会更加迫近男人。 男人吓得步步后退,他是经历过噩梦副本的人,见过的奇怪生物不止一个,却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庞大的噩梦值,就像汹涌的海水扑面而来,人类在其中毫无还手之力。 他在进入副本前,测试过其中的噩梦值,不过是c级,本来以为能捡漏,谁知道现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人类不可接近超越自身太多的堕化物物,犹如烛火不可照亮无光的旷野,在燃尽自身后,只能一同归于黑暗之中。 随着护士的接近,男人的身体飞速堕化。 第三只手从他的心脏处萌发出来,带着血淋漓的液体,伸向天空,男人的颅骨撕裂开来,和护士身上一模一样的深黑色节肢探出,一只黑色的眼睛缓缓张开,片刻后,走廊上只剩下了护士站立的身影,男人成为了她裙摆之下数不清的节肢之一,唯独新鲜节肢上刚刚诞生的眼睛,半开半阖,带有一点人类的痕迹。 食堂里坐着的人鸦雀无声,全都保持沉默。 一个b级觉醒者就这么毫无反手之力沦为了堕化物的一部分,换成他们,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跑出来。 电视上,护士看了过来,她身上的节肢汹涌而来,穿透了屏幕与现实的界限,直接包裹住了电视的边缘,一些细小的肢如同根茎飞速生长。 她要透过电视爬过来。 只是在看见节肢的一瞬间,食堂内的噩梦值猝然上升,在座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出现了一点变化,精神力高的人受到的影响小,精神力低的人立马感觉到头皮有一种撕裂感。 中年男人更是直接吓得瘫坐在地上。 他终于知道自己在遇见的那个护士只是其中的小怪而已。 想在研究所遗址里捡漏是多么天真的一个想法,巅峰时期的研究所拥有一个s级和一群a级,最后依旧只能和入侵的怪物同归于尽,如果当年的怪物没有死绝,哪怕只剩下一个,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食堂里的护士依旧笑语盈盈,站在电视边温柔讲解规则,对于入侵的部分怪物节肢视若无睹。 “这就是违反规则的后果,不听话的病人会被护士姐姐惩罚哦。只有大家都遵守规则,接受治疗,才能如期出院。” 从电视上蔓延出来的节肢已经长到了大拇指一般粗,将墙面都崩得开裂,房间里的噩梦值缓缓上升。 络腮胡皱眉,这个副本太出乎人意料,如果他们不及早作出反应,那么整个食堂的人都会全灭。但是精神病院内的规则禁止斗殴,那么先出手的人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惩罚对象。 这是一个心理的博弈过程,弱小的等着强者先出手,强者等着弱小的人先扛不住。 “我先试着出手,看看护士的反应。”络腮胡下定了决心,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个副本虽然有s级的波动,但是已经残缺,大部分区域都只有c级,如果不是一击毙命,他完全有逃命的机会。 “得了吧,就你那异能,还是保护好你自己,我来出手。”一旁的长发男虽然出言嘲讽,但是却将这个活揽在了自己身上。他俩是同一个雇佣兵小队的队友,经常一起下副本,自然默契十足。络腮胡的异能偏辅助性,每次的战斗都是由长发男来完成。 然而就在长发男刚站起身的时候,竹猗已经行动了。 她拿起了遥控器,啪地按掉了电视。 站在电视旁的护士看过来。 竹猗轻声解释,“姐姐,我不喜欢看这个节目,可以换一个吗?” “当然可以,但是你关电视前需要先告诉我们,万一其他人想看呢?”护士依旧温和,没有忽然发狂的征兆,这说明竹猗没有违反规则。 食堂里的其他人纷纷跟着应和,“我们也不喜欢看这个节目,关掉吧。” 所有人意见达成一致,护士遗憾摇头,表示大家真的没有欣赏眼光。 但是好在,随着电视被关掉,堕化物的入侵终于结束,已经伸出来的节肢如同枯黄失去生命的树枝,在瞬息之间干枯,最后沦为了墙上的装饰品。 食堂里的人长松一口气。 护士站起来看了看时间,“用餐时间结束,现在大家有序离开食堂,明天医生将会组织大家进行心理评估,希望你们做好准备,早日出院。” 这是护士第二次说到早日出院。 竹猗若有所思,或许这就是离开副本的途径,和自己当年的经历一样,只有被评估为正常的患者才有资格离开医院。 但是在副本之中,正常的是病人,不正常的反而是医生,那么考核评估还能和之前一样吗? 络腮胡绕过餐桌走到了竹猗旁边,小声感谢,“多亏你反应够快,我们才没有被堕化物侵蚀,你之前下过类似的副本吗?” 竹猗见着络腮胡走到了自己跟前,这才发现这个粗犷的男人鼻梁上竟然架着很细的平框眼镜,没有镜片,镜腿直接嵌入了鼻梁里,骨头内置的金属片和镜架连在了一起,确保眼镜稳稳当当,即使在空中翻三百六十度也不会滑落。 男人五大三粗,感觉出门就能倒拔垂杨柳,三拳打死老虎,说话也粗声粗气,即使有意压低声音,嗓门也比竹猗声音更大,但是这样一个人却这么钟情于眼镜。 她大为震惊但是对个人爱好表示理解。 竹猗微笑着摇摇头,“我没有下过副本,但是我常年住院,所以对医院的这一套流程很熟悉。” 络腮男愣了一下,又看了看竹猗的样子,娇弱的小白花,明明精神力不高却并未被堕化物影响,像她这样的长相没有强大的势力保护,是不可能在末世活下来的,所以她应该随身带着一些高级的异能载具。她或许是不想被人盯上,所以才会选择用这样一个理由搪塞。 出于对竹猗关掉电视的回报,络腮胡好意提醒道,“副本内的危险不止来自于堕化物,也来自于人类,你小心一点。还有,规则并不一定可靠,你得学会分辨。在副本内,一味地遵守规则只会落入噩梦之中。” 络腮胡又下意识扶了一下眼镜。在s级以下,异能的发出需要一定的指令,要么是动作要么是言语。很不幸,他就属于异能发出动作复杂的那一类,需要动手扶眼镜进行观测。 7、精神病院守则 进入副本的第一个夜晚很快来临。 天色黑得很快,刚吃过晚饭不久,窗外的景色就已经黯淡下来。 竹猗躺在床上,脑海中总是回想起小林医生和原身倒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一个让自己杀掉他。 一个让自己杀掉别人。 人类总是这么奇怪,所以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学会做一个正常人?竹猗试图提取自己过去的记忆,却发现除了精神病院内的场景外,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她对于人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于精神科医生的教导。 开心时要微笑,难过时会哭泣,有心事要学会倾诉。 她就像一个懵懂孩童,被人扶持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林医生和护士长就是其中最为耐心的两个人,无论竹猗犯了什么错,这两个人都会慢慢纠正她的举动。只是林医生因为生病,一年前就离开了医院。他偶尔会托其他人稍来问话,关心竹猗近期的心情。护士长虽然温柔耐心,但是血糊糊的断头总是让人看不清表情,她做事风风火火,一边抱怨工作,一边却比谁都尽职尽责。 现在,竹猗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象,却再也不见那些熟悉的人。她知道,自己过去不过是在副本之中,她是其中的做梦者,现在梦醒了,却又进入了另一个副本之中。 做梦的人变成了入梦的人。 她从梦境主人变成了旁观者,要来唤醒沉浸在副本的堕化物。 会陷入梦境中的人,一定有一个无法回去的现实,所以现在又是在谁的梦境之中? * 【梦境是与死亡之地交错融合诞生的异空间,它以人类的执念为食,吞噬一切,成长自身,被拖入梦境的人必须找到做梦者,唤醒他,让其回归永恒无梦的死亡之中,才能破解噩梦】 【但是也有研究指出,做梦的不一定是人类,堕化物中有部分来自于死亡之地】 【关于死亡之地与噩梦源头,至今依旧没一个明确的解释,唯一明确的只有一点,人无法再噩梦之中活动太久,否则会被噩梦同化,沦为堕化物,永久飘荡在梦境之中,再无法返回现实】 竹猗在纸上将脑海中关于噩梦副本的知识都写了下来,进行一个归纳和总结。 现在,她知道了,为什么医院的护士总是实习一段时间就离开,长久待在医院的病人和员工总是一副怪物的样子。 竹猗叹口气,将写满自己的思绪的纸撕下来,丢进厕所里冲走。从现在开始,她要更加努力地学习成为一个正常人,不能让人抓住漏洞。 门外飘来食物的香气。 竹猗走到门边,往外面看。病房内都没有隐私可言,所有的门上都安装了玻璃窗,方便护士查房,而为了防止病人窥伺外面,玻璃窗上又加装了一层钢化板,只能由护士从外面推开。竹猗因为是长期病号,和护士关系比较好,才换来钢化板和玻璃之间留一层缝隙,可以观察外面的机会。 没想到两个副本之中的病房连这个设置都一模一样。 透过缝隙,竹猗看见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正推着小推车缓缓走过来,而推车上摆满了各种诱人的食物。 刚刚烹饪好的蜂蜜烤鸡,外酥里嫩小酥肉,奶油蛋糕…… 如果不是刚吃过晚饭,竹猗确实会有点心动。 护士边推着车边敲门,“饭后甜点吃吗?” 她哗啦一下将钢化板推了上去,脸离玻璃不过几厘米,她个子和竹猗差不多,因此这一敲门,两人正好就面对面了。竹猗甚至能清晰地看见护士黑色的瞳孔,里面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仿佛人偶。 但是护士却依旧机械敲着门,眼神涣散,似乎没有看见竹猗。 “饭后甜点吃吗?” 有陷阱! 竹猗瞬间警觉起来,医院里哪有护士会给病人发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会这么巧,全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况且,规则里说了除了用餐时间都不要吃任何护士提供的东西。 敲了几分钟门,护士见没人开门,转身继续去敲对面病房。 对面住的正好是黑骑小队的队长沙兵,竹猗看了一阵子,发觉沙兵竟然对这些食物表现出了明显的犹豫,他想开门接受甜点,理智却阻止了他。 因此面上呈现出一种纠结而克制的神情。 这很奇怪,一个下过多次副本的雇佣军竟然会对食物产生痴迷。竹猗皱了皱眉头,沙兵的表现证明了她的猜测,医院会诱使人违反规则。 那么络腮胡壮汉说的话又是对的吗? 医院内的规则也不全然可信。 过了一阵,沙兵平复下来,克制住了冲动,而护士见敲不开门,推着小车继续往下一个病房走去。 危机暂时解除,但是夜晚还很漫长,竹猗看不见更远处的情景,也就躺回了床上。 以前住院的时候,她手上总是有一本护士长从外面带回来的小说,据说多看书能够帮助康复,但是竹猗更多是用它来打发时间,现在,离睡觉时间还早,病房里却什么都没有。 竹猗有些百无聊赖,只能听着走廊外面推车咔嚓咔擦走过的声音和护士温柔的询问声音。 “要饭后甜点吗?” 这声音似乎带有一种魔力,让人饥肠辘辘,口中泛起酸水。 竹猗转了个身,将被子拉上来,准备将头蒙住,但是她却忽然听见有门被打开的声音。 护士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小推车的轮子再度咕噜噜转起来,碾过地面。 有人没能抵抗住诱惑,打开了大门。 * 夜间十一点会熄灯。 竹猗躺在床上,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走到了十一的位置,眼前猝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只有墙上的呼叫器还闪着红光。 这是医院配置的紧急呼叫器,病人感觉任何的不适都可以呼救,但是因为精神科有大量癔症或者精神分裂患者,因此并不是每一个病房都有。除此之外,值班护士在夜间会有三次查房,观察病人是否入睡,是否活着。 竹猗默念了一下副本规则,十一点之前要睡觉,夜间值班护士只有一位。 听上去很正常,没有什么危险的地方,但是她总是想起之前听到的开门声,虽然那声音很短,但是她绝对不会听错。 第一个违规的人被护士拖走变成了身上节肢的一部分,那么第二个违规的人呢? 又会变成什么样? * 凌晨零点。 竹猗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声音是从门边传来的,像某种裂齿类动物咬合门板的声音,竹猗在黑暗中安静听了一会,又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低语,但是却分辨不出来是晚饭吃饭时遇见的哪个人。 “开开门吧,有护士在追我,求求你。” 竹猗下了床,她没有找到鞋,因此光脚踩在地板上,走近了门边,透过钢化板和玻璃门的缝隙往外望。 没有看见人。 但是却传来了敲门声,一声一声,是有规则的响声,透过厚重的金属门清晰传到了耳边。 “求求你,救救我,护士正在追我,只要在她找到我之前进入房间,我就能活下来,放我进去吧。” 这是迄今为止,第三个向竹猗求助的人。 她紧急回忆了一下医生教给她的人类行为守则,要互相帮助,但是以自身安全为前提。 况且,竹猗和这人根本不熟。 因此竹猗又转身回了床,准备继续睡觉。 门外的声音大起来,男人恼羞成怒,开始发出恶毒的诅咒,“我们是同类,你为什么不愿意救我?你们这些人类总是充满了虚伪,嘴上一套,行动上又是一套,明明只是开一下门的事情,你们却不愿意动一动手!” ——哐 门颤动了一下,然后一阵滋滋声传来,门外的男人遇见了袭击,他的身体砸在了门上,缓缓滑落。 鲜血从门口的缝隙流淌进来。 竹猗的视力并不被光线所影响,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之中,她依旧能看清过血液流淌的痕迹。 病房和走廊并没有高差,但是现在鲜血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向前流淌,它们有目标有方向,呈现出直线状态直奔竹猗。 病床下也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有人正躺在床底上摇晃床腿,铁床因此发出了一阵颤声。 “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呢?” 男人的低语从门外进入了病房内,但是依旧看不见他的身影。 精神病院守则第六条:如果你发现床底有人,这只是幻觉而已,请吃下红药丸,如果持续出现幻觉,可按铃求助护士。 竹猗看向放在床边的小盒子中整整一排红色药丸。 她没有见过这种药,在精神病院的几年之中,竹猗接受了大大小小上百次治疗,从药物到针扎,从心理咨询到仪器,却并未见过类似的药物包装。 思忖片刻,竹猗按下了床头的紧急通讯键。 一阵滋滋的响声之后,护士亲切而温和的声音传来。 “你好,这里是夜间值班室,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床下有人。” “好的,389号床位对吧?请问你吃下红色药丸了吗?” 竹猗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药盒子,“吃了。但没用” 她掰下一颗药握入手中。 “好的,我们的值班护士正在赶来的路上。” 通讯结束。 床下的异动越发明显,那个人正在试图站起来,因此直接将床顶起来了一个角,铁栏杆在墙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哐 床太重,床底的人受不住重量,倒了下去,但是他没有气馁,很快又在酝酿第二次站起。 地下的血越来越多,拐了个弯来到竹猗跟前。 但是它们却停止了前行,因为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护士赶到了。 “您好,请问你现在状况如何?” “很好。” 竹猗躺回了床上,盖好被子,她没有忘记现在是夜间休息时刻,即使床底有人,一个合格的病人也该遵守规则躺在病床上。 因为这里是精神病院,人会出现幻觉,只能遵守并且相信医生制定的规则。 护士手上有钥匙,她直接打开了门,走了进来。 所有的异常都消失了。 在护士开灯的一瞬间,血,床底的声音,门外敲门的人,全都不见了。 护士看了一眼已经被拆开的药盒。 “你已经服用过药物却依旧没有好转对吗?” “是的。”竹猗捏着手中的药丸回答道。 “那么,我建议你再服用一颗药,出现幻觉是一种很严重的征兆,这意味着你的住院时间将被延长。” “但是我现在已经好了。” “以防万一,你还是再吃一颗比较好。” 竹猗看着护士黑色的眼珠,相比于送食物的护士,这位护士表情显得更为丰富,提出建议的时候还会流露出关切与同情。 但是她依旧不够真实,值班的护士不会直接走入夜间犯病的病人房间,这意味着将自己推入危险之中。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夜间所有病房的门都是反锁的,即使有钥匙,也需要转上几圈才能打开房门,而刚刚这位护士走进来的时候,门锁却只响了一声。 “服用药物应该有医嘱,为了我的健康考虑,我不想接受你的建议。” “现在医生不在,我就是医生。” “那你有医师资格证吗?你能告诉这个药丸的作用和禁忌以及服用次数吗?能帮我给出明确的诊断方法吗?” 护士被竹猗一连串的反问给弄得有点恼怒,和善的笑容略为挂不住,嘴角弧度下垂,变成了一种冰冷的笑意,“不听话的病人应该得到惩罚。” “但是我没有违规。”竹猗躺在病床上看着气得已经快维持不住人性的护士,冷静地回答道。 没有一所医院能够随意惩罚病人,如果护士有权利随意吞噬病人,那么她们就不会那么费劲心机诱导人违规,而这个副本也将彻底无人生还。 护士的脖子猝然伸长,延长了几十厘米,探到了竹猗的面前,“你出现了幻觉,而我是来帮助你的护士,你应该听从我的建议。一个合格的病人应该遵守医嘱。” “我没有出现幻觉。”竹猗直接否认了规则的前提,如果没有出现幻觉,那么就不需要服用药物,也不需要求助护士,“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晚安,我现在需要休息了。” 前提成立失败,规则未能生效。 护士的脖子被某种不明力量反弹回去,连带着人重重摔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 竹猗盖上了被子,目送护士仓皇离开。 “晚安,离开的时候记得关灯,我睡觉不喜欢有光。” 房间又黑了下来。 竹猗松开了紧握的手心,红色的药丸正躺在其中。 精神病院守则第三条:非用餐时间请不食用接受护士提供的物品。 而红色药丸也是护士提供的。 8、精神病院守则 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 没有了敲门声和护士的打扰,竹猗一觉睡到了天亮。 终于又到了一天中值得期待的时间,吃早饭。 竹猗没有忘记昨天护士说的话,今天还有医生的评估测试,这直接关系到她是否能出院,这对于五年间经历了上百次评估测试的竹猗来说,显然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流程。 但是她刚出门,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黑骑小队的成员之一胖子正住在那里。 他因为震惊下意识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巨大声响,引来了不少人注意。 胖子惊恐地看向挂在门前的尸体,虽然面前挂着的尸体已经没有了皮,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类似于血管颜色的红色,显然,昨晚那个堕化物很生气,将他身上的皮一点点全部撕了下来,没有留一丝残渣,就连头皮都没有放过。但是胖子依旧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他们一起并肩战斗多年,相互之间的默契自然比一般人更高。 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使是多次下过副本的胖子也被眼前这一幕给镇住了。 前一天还一起喝酒的队友现在就被剥皮挂在门上,这谁受得了。 精神病院中的堕化物比想象中更疯狂,更变态。 尸体被挂在门梁之上,双腿悬空,被风吹着,双脚便有节奏地敲击着门。 这正是昨晚竹猗听见的敲门声。 竹猗若有所思,难怪从门缝里望出去没见着人,原来是挂着的。她站在人群外数了数人数,在场一共七个人,全部到齐了,看来昨晚只有一个人违规。 黑骑小队的队长沙兵见状却没有像胖子那样惊慌,他只是冷哼了一声,都是下过这么多次副本的人了,居然还能死在别人前头,真是没出息。昨晚等到护士一走,沙兵瞬间就想明白了陷阱,不过是最简单的食物诱惑,规则里明明白白写着的非用餐时间禁止接受护士提供的食物。 沙兵看了一眼站在人群外神色平静的竹猗。 已经到了第二天,同为d级觉醒者的中年男人手指明显粗大起来,身体呈现出异化反应,竹猗却毫无变化,不仅如此,她甚至面对如此血腥的场景都镇定自若。 或许,情报出了问题。 想想也是,能拿到那么高的报酬的任务怎么可能简单。 沙兵转身,越过了挂在门上的同伴尸体,径直往食堂走去。早上八点就是用餐时间,一定不能违规。 如果说同伴的惨死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的话,或许就是警戒和提醒吧,反正绝对不会是同情和伤感这种无用的东西。 胖子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尸体挂在他门上,要去食堂就必须经过血淋淋的尸首。 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胖子终于还是一咬牙,冲了出去。 在他身后,尸体被风吹起撞击在门上,就像敲门声。 ——咚咚咚。 * 早饭是八宝粥、蒸饺和一碟咸菜。 一人一份,刚够吃饱。 在护士发放食物的时候,络腮胡学着昨天竹猗的样子,礼貌询问,“你好,请问,我可以多要一份菜吗?” 护士看着手上的饭菜分量,思考了一下,勉强点点头,“可以。刚好少了两个人,你可以多吃一份。” 沙兵紧跟着问起来,“你好,我也想多吃一份。” 他不比络腮胡笨,自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昨晚不过是最简单的食物诱惑,但是还是有人没能扛住诱惑,踏入了陷阱,最弱的中年男人和竹猗反而没有问题,这里面破题的关键就在于食物。 只有吃饱了才不会想吃饭。 没有吃晚饭的人自然抵抗不住食物的诱惑,昨晚死掉的队友因为害怕染上噩梦值,晚上没有吃饭,加之他还有吸.毒习惯,谁知道昨晚在他眼中,护士推来的是什么东西,才让他失去理智,直接冲了出去。 有了这两人带头,剩下的人纷纷举起手,讨要食物。 没人不希望自己在副本中能够多一重保障。 但是护士手中只剩下了一份多余食物,她有些犹豫,抬头看向众人,却发现竹猗依旧安静坐在角落里,瘦弱的身形在一众高大的男人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护士径直上前,将饭菜端给了竹猗。 “小姑娘要多吃一点,才能长胖,你瞧瞧你这身子骨,多瘦啊,风一吹就倒。” 有些熟悉的唠叨和关切。 以前在精神病院,她也是护士的关照对象,毕竟竹猗从不犯事,又是医院里的长期病号。竹猗抬起头,接过了护士手中的食物。 “谢谢。”她试探着问,“你认识白琴吗?” “谁?”护士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好的。”竹猗拢过饭菜,低头吃起来。 白琴正是护士长的名字,这个副本中熟悉和陌生的感觉相互掺杂,竹猗总是忍不住打听以前的消息。 * 【精神病院守则: 1、医院晚上十一点熄灯,请在熄灯前上床睡觉,熄灯期间,医院无法保障您的安全,因此请不要随意走动 2、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为食堂开饭时间,请大家尽快赶到食堂用餐,十五分钟内未赶到视为违规 3、非用餐时间请不食用接受护士提供的物品 4、请不要和病友随意交谈,也不要相信病友的话,他们都是精神病人,包括你。 5、医院内禁止斗殴,一旦被发现,将会被关入禁闭室接受惩罚 6、如果你发现床底有人,这只是幻觉而已,可按铃求助护士。 7、夜间值班护士只有一位,请注意辨别。如果你遇见不止一位夜班护士,请尽快逃离!请尽快逃离!请尽逃离!】 精神病院守则发生了一点变化,明确了食堂用餐的时间限制,同时删除掉了关于红色药丸的描述。 “应该是我们发现了规则之后,副本就自动补上了漏洞。” “可是,红色药丸为什么被删除了?昨晚有谁遇见了幻觉吗?” 没有人回答他。 竹猗看了一眼众人,发现他们神色都没有变化,昨晚似乎只有自己遇见发疯的护士。 同样挤在人堆里的中年男人听见其他人的话,顿时狂喜,他还没有进过规则类的副本,对此并不了解,“这规则一共只有七条,只要我们全部破解,是不是就能找到离开的办法?” 络腮胡听了若有所思,确实,并非所有的噩梦都无法逃脱,有些特殊的梦境留有通往现实的出口,只要能找到这一条路,就无需唤醒做梦的人,自由穿行于梦境和现实之中。这种副本也被称为安全副本,在近地表区域就有好几个,适合新手练习以及普通人寻找堕化物兑换积分。 他在进入安定精神病院的时候,就听见护士提了好几次出院,如果他们能找到一条一定能出院的规则,那么这个副本就会被归为安全副本。 但是这种规则又哪是这么好寻找的,况且,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找到当年中央研究所遗留下来的资料,如果不打破副本,根本无法进入真正的研究所。 然而就在众人各自怀着心思的时候,游戏又颁布了新的规则。 【精神病院守则·治疗章 1、医生是正常人,和我们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正常人,请不要害怕 2、诊疗室内不会出现渗人的怪物,如果有,请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 3、如果你在接受治疗过程中感觉到任何不适,都可以直接告诉医生,停止治疗,但医生认为必须治疗的情况除外 4、医院所有的药物以及检查都是为了患者的生命健康考虑,请不要怀疑和担忧 5、除吃饭及接受治疗外,请不要在走廊随意走动,医院无法保障您的生命安全 6、一切的最终解释权归医生所有】 新出现的规则直接浇灭了络腮胡的侥幸心理,他能够感觉到,副本内的噩梦值正在升高,这本来就是一个s级副本,只是因为残缺,所以才会出现规则不完善,噩梦值不稳定的情况。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缺失的规则似乎正在补齐。 等到全部规则补齐,那么副本就会成为真正的s级,到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会因为无法承受扑面而来的强大噩梦浓度,堕化成梦境的一部分。 中年男人则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他只是想赌一赌而已,可没有想到真的送命。 一个陷入地底二十八年的研究所内居然都还有这么强大的副本存在,那么它巅峰时,又该是怎样壮阔的情景。 “什么叫一切的最终解释权归医生所有?这不就是他说了算的意思吗?他让我们出院就出院,他让我们接受治疗就接受治疗,这算哪门子规则,完全是霸王条款。” “这样看起来,医生的权限比护士大得多,或许梦境的缔造者就是医生。” “那这医生妥妥有病啊,活着给人看病,变成堕化物了还做梦给人看病。” “或许这就是敬业?” 竹猗听着人旁边人插科打诨,却并没有去接受治疗的意思,不由站起来,转头询问护士,“我们今天是按照什么顺序去看病。” 护士翻了翻手上的本子,“最近医院人手流失较多,所以只剩下沈医生在岗,你们只能一个一个地看。” 沈医生?竹猗闻言立刻开口,“那我先来吧。” 9、精神病院守则 要到诊疗室需要下楼再经过一片长长的走廊。 对于这一段路,竹猗再熟悉不过。 这医院的所有布局都和之前的副本一模一样,唯独里面的人却换了,所以究竟是谁拥有和自己一样的记忆,才能打造出这样的梦境来呢? 站在诊疗室门口,护士送上同样的祝福,“祝你早日康复出院。” “在我之前,出院的人多吗?” 护士似乎被问愣住了,她的记忆储备内不包含这样的问题,“之前……” 当一个人意识到她身处梦境之中时,就是将要醒来的前兆。 护士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迷茫,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七八道红色的疤痕正在缓慢变大,扩展成为眼睛的样子。 片刻后,新的记忆补充进来,护士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我们医院很好的,有很多像你一样的病人在接受治疗后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相信你也可以的。” “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你还记得吗?”竹猗继续追问道。 然而面前的门却忽然打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是一号病人吗?进来吧。” 没有光的房间,摆满了书的架子,使得本来就不高的屋子显得更加逼仄,就像幽深的洞穴一般。 竹猗走了进去。 医生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整个屋子唯一一面窗正在他背后,但是却并没有光芒照射进来,只有一点朦胧的灰色,将整个房间衬得更为阴暗。医生面前摆着一张檀木桌子,上面有个招财猫正在不停晃手。 是个陌生的男人。 竹猗不禁有些失望,她拉开医生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就像规则里描述的那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平平无奇的男人,就连身上套着的白大褂也显得中规中矩。 “你最近好些了吗?”医生的问话也显得很寻常。 “好很多了。” “那么描述一下你最近的状况。” “我最近每天早上七点醒,晚上十一点睡,保持充足的睡眠,一天吃三顿,顿顿有菜有肉,荤素搭配,同时与病友保持良好的沟通,维持基本人际交往能力。” “还有呢?” “还有什么?”竹猗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医生背后的玻璃窗上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很好,一张正常人的脸,可以完美融入人群而不被察觉。 “你看我正常吗?”医生的话音刚落,本来普通中还透着点秃顶的邋遢中年男人忽然换了一副神色,他的身形迅速膨胀起来,就像充水一样,占满了大半个房间。一个头,两个头……最后十几个头从身体的不同部位窜出来,就跟开了花一样,每个头上都是一张不一样的脸,白色的眼,没有瞳孔,灰蒙蒙如同这窗外始终照射不进来的天光。 桌上的招财猫身上的镀金脱落,它抖了抖身体,将身上的碎片甩落,变成一只毛茸茸的胖猫,瞳孔竖立,以一种戒备的方式紧紧盯着竹猗。 但竹猗只是长松了一口气,吓死,差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呢。 她看着面前医生的样子,心里的那点违和感终于消失,这才是她心目中,医生该有的样子。这个充斥着普通人的世界总是让竹猗有种陌生感,而看见畸形的医生,一点难得的乡愁涌上心头。 “你这样挺正常的啊,这世界,人类不就该长这个样子吗?” 桌子上的招财猫坐了回去。 医生也坐了回去,他茫然中透着一点疑惑,“是吗?我这是普通人的样子?” “当然。”以竹猗住院五年见过的众多怪物来说,医生这种长相不过是最简单的版本,虽然脑袋多,但是没啥杀伤力,还不如护士那身节肢威力强,也就吓吓人罢了。 墙上的钟叮当响了三下。 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竹猗眨眨眼,发现医生依旧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疲倦,秃顶反射着灰蒙蒙天光,看上去就是一副饱受压榨的社畜样子。 招财猫依旧不停挥着手,一下,两下,三下…… 也不知道招来财没有。 医生低下头在手上的测评本子上写下自己的结论,他清了清嗓子,“刚才呢,你进入了我的催眠,看上去你恢复得不错,一直保持神智的清醒,所以也不用再额外服用药物,如果护士那边也确认没有问题的话,你就可以暂时停药接受观察了。” 竹猗接过医生手上的单子,“为什么还要护士的意见?” “因为你的日常是由护士照料的。” “行吧。”竹猗站起身,准备离开,然后就看见医生被桌子盖住的下半身,一个脑袋正在冲着自己上下晃。 她抬起头看着医生的秃顶,又低下头看了看医生右边大腿旁窜出来的小型人头,一个百无聊赖,一个摇头晃脑,竹猗低下身提醒道,“医生,你东西没有收好。” 多出来的一个头猛地收了回去。 秃顶医生摸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头发,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你觉得我是正常人吗?” “当然是的,医生,疯的并不是我,只是这个世界而已。” 然而医生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波动,竹猗失望收回了目光,拿着单子离开了诊疗室。 大门缓缓关上,她回头,看见医生又恢复了庞大的体型,挤满了大半个房间,整个房间并非没有光,只是被这庞大的怪物给挡住了。它虽然有很多的头,却并没有嘴,而自己所站立的门口,就像怪物张开的大嘴,正在缓缓闭上。 * “噩梦值超过了28000!又一个s级的堕化物出现了!”络腮胡紧紧盯着远处的诊疗室,然后扶了一把眼镜,报出了数据。b级以下异能的发动都需要一定的指令动作,络腮胡的异能指令就是扶一下眼镜,因此虽然他没啥文化也没近视,依然牢牢将眼镜焊在了脸上,这是救命的东西,可不能轻易掉了。 【b级·数据化】,可以将看见的一切异常数据化,虽然对于高于自身精神力的物品来说,只能测个大概,但是无论怎么样,这也是远超他们实力的堕化物。 “怎么会这么多s级?不是说湮灭光环之下,寸草不生吗?况且被埋了这么多年,还活着呢?”中年男人瑟瑟发抖,他这次算是彻底赌输了。能在末世活下来的人,谁不是靠赌,赌今天不会被拖进噩梦里,赌明天不会被人杀死,赌接下来都能顺利完成任务换点积分吃饭不被饿死街头。现在,赌桌都被掀了,才进这个副本两天,就遇见了两个s级,他们这群人凑起来也不够送菜的。 “正是因为被埋了这么多年,所以我们才能活着站在这里。副本是残缺的,即使是s级也不是全部时间段都在向外扩散噩梦,只要不违规,我们依旧有活命的机会。”络腮胡又扶了一把眼镜,噩梦值正在锐减,很快就恢复了c级的常规水平。只是可惜了第一个进去的小姑娘,看上去多听话。 看病只能一个一个的看,所以在竹猗进去后,他们都在候诊厅排队,这样也好,不用第一个面对未知,他们也能从竹猗的反应中找点经验出来。 黑骑小队的人满意笑了起来,s级的堕化物出现,即使竹猗带有防身的异能载具,也无法突破这巨大的实力差距,他们终于完成了任务,虽然没法把竹猗的尸体带回去,但是带回去死讯也行,先把身上的毒给解了再说。 诊疗室的门被打开,护士先走了出来,在没有违反规则的情况,护士看上去都是一副正常的样子,温柔,亲切,笑容满脸。 但是因为太亲切了,所以才生出一点诡异来,哪有人无时无刻都保持着好心情。 竹猗跟在护士后面走了出来,娇小的身体,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就像某种小兽,亦步亦趋。 络腮胡瞪大了眼睛,这都能活着? “下一个接受评估的人是……”护士拿出了名单,开始喊号,然而黑骑小队的胖子却忽然站了起来。 “我想要先去。” 护士眨眨眼,又看了看名单,“行吧,那就你先去,反正大家都是要看医生的。” 沙兵想拦住胖子,却没有拦下来,自从进了副本之后,他就感觉自己的队友一个比一个不正常,胖子一向冷静,这个时候却忽然冲动起来。 平心而论,安定医院的副本并不可怕,写得清清楚楚的规则,只要按部就班就能完成任务,但偏偏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们往违反规则的方向走去。 平静之中的诡异才最让人头皮发麻。 沙兵神色晦暗看了一眼已经坐在一边的竹猗,完成医生评估的人需要在另一个屋子等着接受治疗。明明是最弱的一个人,却活到了现在,难道这不让人疑惑吗?沙兵想起雇主的要求,杀死竹猗,然后将尸体带回去。 这女人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才会让人下重金也要得到她的尸体。 * 胖子一步一步往诊疗室走去,他走得很慢,心神不灵,自从早上开始,胖子就觉得自己的肩头好像压上了什么东西一样。 肩上的东西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胖子耳边出现了水声,滴答滴答,就好像水龙头没有拧上一样,但是放眼四周,他身边也没有出现任何带水的东西。 他看着诊疗室就像看见了溺水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医生,想要医生救救自己。 胖子站在了诊疗室的门口,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他侧头看见了门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好像,自己胖了一圈,再一看,并不是自己胖了一圈,而是他的背上还有一个东西,两个影子重叠起来,就形成了一个极为臃肿的人影。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胖子慌慌张张抬起手往身后摸去,空的,什么都没有。 “你该进来了。”诊疗室里传来医生的声音,平静中带着困倦。 胖子感觉身后有谁推了自己一把,一个踉跄,他跌入房间。 滴答的水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救我呢?”正是早上死去的队友的声音。 胖子惊恐转头,看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正从背上望向自己。 “你知道剥头皮是一种什么感受吗?就像剥柚子一样,头皮与皮下的黏膜相互分离,但你还活着,还清醒着,睁大了眼睛,听见嘶嘶声……” 胖子不需要描述也知道了剥头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因为他正在感受着。 一把尖刀从额头往后划拉一直抵达后脑勺,然后一双手按上了头颅中间的缝隙往两边撕扯,但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连抬头都困难。 清醒的,痛苦的,恐惧的,活着。 * 看着诊疗室的门关上,医院又恢复了平静,待诊的人因为护士就站在一边,所以也不敢多说话,竹猗则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在独间,也没法和人说话。 她百无聊赖,打开了医生塞给自己的单子。 除了给护士的治疗意见,单子下面还藏着一张纸,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不要相信规则,也不要相信护士,逃。” 最后一个逃字因为写得过于仓促,直接划破了纸,黑色的墨迹晕染开来。竹猗抬起头,正好看见对面的护士也抬起了头,对自己露出一个关切的微笑。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的地方,都可以求助护士哦,病人的健康就是我们的宗旨。” 竹猗将纸条塞入袖口,笑着摇摇头,“暂时还不需要。” 10、精神病院守则 十五分钟后,门再次打开。 络腮胡松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终于没有感受到忽然上涨的噩梦值,所以诊疗室内应该没有出大问题。他颇为感触,看向自己身旁的同伴。 长发男此刻正蹲在角落里发呆,自打进入副本之后,他的话就变得少了起来,虽然这人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但是络腮胡还是表达了对队友的关心,“下一个就轮到我,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接连两个人都平安出来了。” 长发男朝前面探了探脖子,叹口气,“我觉得你放心太早,要不你再往前看看?” 络腮胡闻言立马转头,他的话对了一半,胖子是出来了,但是却没有平安。 从头顶到脚,胖子身上的皮都被剥了下来,就像一颗胖柚子,从头划拉了一刀,一只手按住两边的皮往下撕扯,穿过身体,穿过胳膊,穿过腿,一直剥到了脚边,然后撕拉一声,将皮给扯下来。 一张完整的人皮,缝合起来还能看出个人样。 胖子浑浑噩噩地走着,脸上的血管清晰可见,细小的血管不断往外渗血珠子。就跟水龙头漏了似的,但是他还活着。 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了候诊室,坐了下来。 他嘴里反复嘟囔着一句话,因为声音过于小,有点听不清。 络腮胡凑近了一点,终于听清了他的呢喃。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我感觉好一点了。” * 【b级·数据化】 络腮胡扶了一把眼镜,发现胖子身上的噩梦值并没有大变化,他并非是被副本污染堕化成怪物,只是单纯被剥皮而已。c级觉醒者的强大体能使胖子活了下来,这是幸运,也是不幸。 沙兵看见胖子这个样子,心里的烦躁不觉又升了一个档次。 四个队友,转眼就只剩下两个正常人,他不禁怀疑有人在针对自己。 但是整个副本之中,络腮胡和长发男明显是一队的,他俩都是b级觉醒者,和自己素不相识,倒也不至于暗地里使花招,d级的中年男人此刻已经情绪奔溃,正缩在角落里后悔痛哭,唯一有可能的嫌疑人只有在对面房间看热闹的竹猗。 但是她一个d级的亲和力异能怎么可能伤害到自己? 沙兵回想着这一路上竹猗的种种表现,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被这个表面傻白甜的女人给骗了。 他不觉握紧了拳头。 就算没有任务的要求,他也一定要把竹猗杀掉。 沙兵伸手按上太阳穴,随着杀意的涌现,他感觉自己的脑内无数细小的声音正在奔涌,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握成拳头的手不觉加大力气,手腕上青筋跳出。 * 护士走过来。 按照原定的顺序,下一个进行治疗的该是络腮胡了,但是护士却将视线转向了缩在角落里痛哭的中年男人,“医生今天有点累,只能先治疗三个人,所以病情严重的先来。” 中年男人闻言顿时止住了哭泣,他缩成一团,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没有生病,真的,我精神很正常。” 两个护士走到了他的身边,摇摇头,“你瞧瞧,都开始说胡话了。” “我真的很正常!我能口算两位数加减法,能够现场考试,能够认人,也能吃饭,你们凭什么认为我是疯子。” 然而护士毫不留情拽住了他的胳膊,看似瘦弱的身躯单手拖一个成年男人也毫不费力,“我就说你疯了吧,你还不信,哪有人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没疯的。” 中年男人立马改口,“那我可能是疯了。” “那不就得了,疯了还不治病?早点治好早点出院。” 护士将中年男人直接拽进了房间,然后啪地关上了门。 站在门外的竹猗和对面的络腮胡大眼瞪小眼,然后就看见又一个护士走了过来,现在开始治疗的下一个流程:行为治疗阶段。 三人一组。 竹猗本来打算自己找病友,但是护士却直接指定了人选,“病情严重的去c治疗室,病情轻微的就去a治疗室。” 竹猗和络腮胡都属于病情轻微的人,因此被分到了一组,然而两个人看着杵在他们正中间的胖子,不由发问道,“他也属于病情轻微吗?” 胖子身上的血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状态,虽然已经没有了皮,血管却并没有完全地破裂,依旧在正常流动,只是一些毛细血管就跟关不上的水龙头似的往外渗血珠子,走一步,地上就是一个血脚印。 护士看了一眼胖子,又看了一眼竹猗,“他这难道还不正常吗?安静,听话,本来他属于重症患者,但是经过医生的治疗,已经好了很多。” 胖子听不懂护士说的话,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嘴里不停喃喃着,“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这也是治疗手段一种?” “当然。”护士打开了a治疗室大门,“必要时,为了让你们康复,一切手段都是允许的。” 包括剥皮。 竹猗看了一眼进入c治疗室的人,被分到那一对的人就属于副本认定的重症。 所以他们和自己究竟有什么区别,换句话说,他们和站在自己身边的络腮胡又有什么区别,光从表面上来看,几人之间并没有太大差别。 * a治疗室里面摆满了颜料和画板,洁白色的窗帘被风轻轻刮起,温馨的绿色墙面上面点缀着朵朵粉花,女医生慢慢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画室。 “欢迎来到温馨之家,接受今天的绘画治疗,你们可以通过手中的画笔画出心中所想,纾解烦闷。人的意识分为表意识和潜意识,在随心所欲的绘画过程之中,平日里受到表意识压抑的潜意识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在面前。” 女医生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出头,淡妆,长发,看上去知性而优雅,让人不觉心生信任。 络腮胡下意识扶了一下眼镜,看向女医生。 5000左右的噩梦值,属于常规副本npc,杀伤力约等于无。 他放下心来,终于到了一个正常一点的地方,他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淡绿色的墙面上还挂着一些涂鸦,看上去都像是小孩子的手笔,十分稚嫩,但是稍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一些看上去充满阴暗色彩的绘画风格,大量的红色涂满了小人的四周,可以看出绘画者当时狂躁的心情。 胖子已经找到一个空置的画架,开始坐下来绘画,正如护士所言,现在的他十分听话,也十分安静,不会大喊大叫,不会乱跑,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严格遵守医院的规章要求。 但是这却是医院定义中的痊愈,他不由有些怀疑起自己能否出院。 女医生悄无声息走到了络腮胡的旁边,“1378号病人,你该坐下来画画了。” 络腮胡猛然回头,正好对上女医生的笑脸,他一个b级觉醒者竟然没有发觉医生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又是什么时候离自己这么近的。 络腮胡不觉又扶了一把眼镜看向女医生,还是5000左右的噩梦值,并没有变化。 或许是自己看画看得太认真了,他拉开椅子,找了个最近的画架坐下,拿起笔准备画画。 女医生又看向了仍旧站着的竹猗,她刚要开口,却见竹猗已经坐到了络腮胡旁边,拿起了画笔。 “你好,可以离远一点吗?挡着光了。” “当然。”女医生轻盈转身,让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 就像是梦境一般的柔光,只存在于这一扇窗户里,穿过洁白的纱,轻盈飘浮。 竹猗踢了一下络腮胡,“看墙上。” 络腮胡不明所以,“墙上怎么了?上面挂着的画确实还怪好看的,让人心情平静。” 竹猗不再开口,她已经知道了络腮胡看不见墙上挂着的注意事项。 【绘画室注意事项: 1、请使用者不要污染白色燃料,如果污染已经造成,请立刻将所有燃料都倒入清洗池 2、过多使用红色、橙色等高饱和颜料会导致出现幻觉,这是正常现象,请不要慌张,继续画下去 3、绘画室内没有安装灯,如果看不清画板,请立刻离开画室,否则将会遇见不可预测的危险 4、如果在天黑之前没有离开画室,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立刻在原地等待护士救援 5、绘画室没有配备医生,因此请使用者注意安全】 竹猗抬起头,看见女医生正站在自己旁边,她弯下腰,黑色的长发散落,透着一股小苍兰的淡淡清香。 医生伸出手握住了另一截画笔,带着竹猗的手在画纸上杵了一个小红点,“你怎么不画呢?不听话的可不是好孩子。” 随着红色落入画纸之上,一阵嘻嘻的轻笑声也紧跟着传来。 抬起笔,笑声消失,就像刚刚只是幻觉。 竹猗趁着女医生松开手站起身的瞬间,握笔的两根手指微微张开,画笔立马顺着空隙从手心滑落,滚落到了桌子底下。 “对不起,我捡个笔。”竹猗弯下腰,将头探进桌子下勾住了画笔。 女医生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 竹猗忍不住顺着地面往后望去,倒立的世界之中,女医生站得笔直,只是她的眼睛中央却只剩下空洞,有两行血流直直往下流。 “你找到笔了吗?” 女医生的头向左九十度倾斜,脸上的血泪滴落在画板之上,和刚才杵上去的红点一模一样。 嘻嘻嘻的笑声再度响起,一双青紫色的手捂上了医生的肚子,小小的,像是婴孩。 “需要我帮忙吗?” 医生向前飘了一步。 “不用,谢谢。”竹猗勾起笔,又再度坐直,往后看去,医生又恢复了那副优雅随和的样子,眼睛乌黑发亮,透着关切。 而她的腹部平坦,也没有婴孩的踪影。 11、精神病院守则 红色的油墨晕染开来,就像是娇艳的花朵盛开在白色的雪地之上。 花朵颤抖着,不断变大,一条红色的舌头从花心里生长出来,锯齿状边缘,排得整整齐齐的三角形一眼望去就让人心生恐惧。 舌头目标明确,从画中长出之后,绕着花朵转了一圈,忽地往外一伸,突破了纸面的限制,从二次元平面进入三次元世界之中,直奔竹猗的脸。 在她身后,女医生嘴角微微勾起,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然而下一秒,竹猗却端起旁边的颜料直接泼到了画上,黑色的墨汁顺着花架流淌下来,滴到了地面,大片的纯黑色直接将纸面上的花全部覆盖了,舌头也消失不见。 女医生面露不快,“你这不是画画。” “这当然是画,我喜欢黑色,大片大片的黑色最能舒缓心情。”竹猗拿起笔,将快要淌下来的墨汁又勾了回去,绕着纸面画圈,她要把一整个纸全部涂黑,不留一点缝隙,免得又出什么篓子。 黑色果然让人心情愉悦,竹猗在画圈过程中又找到了平静。 她一笔一笔将曾经的红色覆盖掉,同时忽略旁边女医生黑得像锅底的脸色。 医生在竹猗身边转了转,眼见没有下手的地方,又绕到了络腮胡旁边。 粗壮的黑男人现在正在画一朵精致的花,从花瓣的褶皱到露水刚刚滴上的透明感,全部详细地描绘了出来,就像是用镜头拍下。 竹猗略为震惊,她没想到看上去这么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也有这么高超的技法,只有落下的每一笔都饱含对花卉的热爱,才能观察地如此细致,不忽略每一个细节,深度还原一朵花在清晨绽放瞬间的美丽。 络腮胡的脸上呈现一种近乎于迷醉的表情,平光眼镜片也遮不住他眼中的痴迷,细密的汗水从额头冒出,络腮胡脸上泛起了潮红,就像是喝醉了。 他的手腕颤抖,手却很稳,每一笔都落在该落的位置上。 花朵越发美丽,隔着纸面都能感受到她的娇嫩,初绽的花瓣边缘略为皱缩,却极力向外伸展,透明的露水咕噜一下滚入了花心正中央。 整幅画都像要活过来一样。 不是像,竹猗又看了一眼,发现画已经活了过来,纸面上没有画出花朵的根系,但是它的根却从画板下面延伸了出来,比小拇指还要细一截的根悄悄钻到了络腮胡的身上,从皮肤表面伸进去,和血管连接在一起。 轻微的一声响后,血管和花根连接成功。 带着一点透明感的红色血液从络腮胡的身上顺着根系往花朵的方向输送过去。 这是用鲜血画出来的画,自然美丽无比。 络腮胡眉头紧皱,眉心都拧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川字,他似乎有所察觉,想要摆脱画笔,但是五根手指却始终紧紧攥着笔,无法松开。 绘画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结束。 花朵的盛开是不允许人打断的盛宴。 在络腮胡的背后,一张青紫色的脸悄悄探上来,正是刚才趴在女医生腹部的那一个小孩,他伸出小小的手,握住了络腮胡的手腕,逼着他不断向下,将最后一点颜色赋予鲜花。 画笔离纸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竹猗噌地一脚踹翻了立在一旁洗画笔的水桶,里面混杂的颜色瞬间泼到了纸上。 络腮胡清醒过来,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往后一缩,摔倒在了地上。 “我屮!我什么时候这么牛!这谁画的啊?简直跟个真花似得。” 连接着他血管的根系出现了真空,血液停止供应。 花朵抖了抖身体,下一秒,红色的花顺着根系盛开过来,砰砰砰的声音,就像是春天的脚步,花朵不断绽放,红色的,娇艳的,美丽的,动人心魄的。 直到最后一朵花将络腮胡吞并。 每一个血管的节点都开出了一朵花,花瓣与花瓣接壤,挤压,密密麻麻。最为庞大的花盛开在络腮胡的嘴中,从喉咙深处探出来,向外展开,脸盘子大小,还是重瓣,一层一层就像是新娘的纱裙。 这是极为美丽的场景,花团锦簇,繁花盛开,如果它底下没有压着一个人的话。 络腮胡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徒劳挥着手。 【b级·数据化】启动,络腮胡努力伸出手,在花朵的缝隙中摸到了自己的眼镜,当前噩梦值27000,s级噩梦,b级觉醒者进入十分钟身体就会开始异化。 他没救了,根本不会有人赶来救他,唯一的同伴还在另一个治疗室里。 络腮胡感觉到花不止盛开在他身体外部,还同样开在他的身体里面,顺着血管,一路砰砰的声音就像是礼花,一路向中央,向着血管的源头走去。 最美丽的一朵花会开在他的心脏之上。 那一定无与伦比,是只有来自地狱的恶魔才能拥有的绝美。 * 竹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规则,又看了一眼络腮胡。 不对,他根本没有违反规则,不至于被惩罚。 胖子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安静画画,他画了一条狗,又画了一只猫和一个躺着睡觉的人,以及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尽情的绘画会暴露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想法,或许,那正是他最渴望的东西——平静。 在被剥皮之后,他终于找到了。 竹猗又看了一眼规则。 【绘画室注意事项: 1、请使用者不要污染白色燃料,如果污染已经造成,请立刻将所有燃料都倒入清洗池 2、过多使用红色、橙色等高饱和颜料会导致出现幻觉,这是正常现象,请不要慌张,继续画下去 ……】 过多的使用红色、橙色等高饱和颜料会导致出现幻觉,那么现在属于过度使用红色吗? 竹猗看着已经开满全身的花朵,一时分不清这是用颜料画出来的还是真花。 络腮胡跌倒在地上,他是b级异能者,在27000的噩梦值之下还能撑一小会,但是也撑得不久,当心脏上的花朵完成绽放,他将彻底被噩梦同化,回不到现实之中。 “我……”他伸出手,狠狠用力,拔掉了开在嘴上的花,血液随着喷涌出来,仿佛他拔掉的不是花而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紧接着,一朵更大更艳丽的花又在原基础之中迅速生长起来,将络腮胡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花不会开在心脏上。” “花是植物的繁殖器官,用以传粉受精,形成种子并传播。” “花是无害的。” “拿起你的笔,继续画下去。” 络腮胡看向竹猗,可惜的是过于繁茂的花瓣已经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辨别周围的场景,而竹猗在说话四句话后也安静了下来。 她再度坐下,拿起画笔完成自己的绘画。 【……请不要慌张,继续画下去】 绘画才是进入这间房间的最终目的,完成一幅画,完成治疗,即使出现幻觉也要继续画下去。 竹猗对络腮胡的提醒言尽于此,她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和络腮胡也不算熟,他能领悟自然最好,后续还能多个队友,他领悟不了就算了,拖后腿的人不要也罢。 * 络腮胡眨了眨眼,不明白竹猗话中的含义,花朵是无害的?它怎么可能无害呢?它正占据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当成养料壮大自身。 但是络腮胡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他火速挣扎起身,摸索到了地上的笔,凭着记忆往画板上戳去。 只剩下最后一笔,整幅画就要完成。 白色的颜正好落在花中央,形成一个花心。 所有幻觉忽然消失,络腮胡倒退一步,惊讶地看向自己的手,哪来的什么花,还是粗糙的皮肤,壮硕的胳膊。他后怕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嘴,总觉得里面还塞着什么东西似得,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这是怎么回事?”络腮胡沙哑着声音问道。 他知道是竹猗出声提醒才救了自己,因此很感激。 “没什么,只是天快黑了。”竹猗抬手,示意络腮胡看向窗外。 确实,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朦胧的黑色带走了屋内的光,角落里已经被阴影覆盖,而画板也开始显得模糊。 “天黑了,我们就该离开画室。”竹猗站起身,又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女医生,“那么你的画呢?” “我的画?”女医生反问道。 “对,你的画。精神病院里只有三类人,你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那么你该是谁呢?” 时间的流逝速度快得不正常,只是说话之间,天色又暗了一度,女医生的身影被笼罩在黑暗之中,看不出表情。 她很瘦,腹部却不自然地隆起,像个小山丘。 “我的画你不是早就看见了吗?”女医生笑着开口,她抬起手,白色的制服袖口滑落,露出了里面的蓝白条纹病号服。 她也是精神病人。 * 假医生的画挂在墙上,正好遮挡住了绘画室注意事项,所以络腮胡进入房间的时候完全没有看见墙上的注意事项,一步一步落入陷阱和幻觉之中。 假医生控制他使用了过多的红色,产生幻觉,用络腮胡的身体为养料,完成自己的画。 但是竹猗先是踢翻了水桶,污染了画,迫使作画过程中止,又提醒络腮胡自己拿起画笔绘画,将画变成自己的。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完成了绘画,结束治疗。 胖子已经收拾好东西,讷讷地站起身,嘴里反复念叨着,“天黑了,要回去吃饭,天黑了,要回去吃饭。” 他现在是最听话的病人,也是医生眼中最正常的人。 但是天黑的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在胖子刚走到门口时,所有的光源猝然消失,屋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胖子的平静被打破,他尖叫起来,“天黑了!魔鬼出来了!” 他哐哐地拉扯着门,试图跑出去,随着门锁碰撞发出的声音,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反锁的大门将所有人都困在了治疗室内。 有脚步声在角落响起。 竹猗顺着声音回头,那里是窗户所在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顺着窗户爬进来了。 12、精神病院守则 黑暗中,视觉消失,因此听觉变得更为敏锐,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会被放大。 因此身后的脚步声显得极为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咚!咚!咚! 沉重的步伐,似乎还拖着重物,在地面上划过,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b级·数据化:当前噩梦值在26000上下波动】 络腮胡看了一眼自己异能监测出来的数据,颤颤巍巍问了一句,“这也是幻觉?” “不,我们违规了,这是惩罚。”竹猗按住太阳穴,她不喜欢被人追着跑的感觉,虽然自己的精神尚且稳定,但是这具孱弱的身体却对噩梦值极为敏感,已经抢先作出了反应。 肉.身之下,血液沸腾,心脏加速跳动,撕裂的感觉隐隐约约。 胖子已经缩在了角落里,嘴里不停念叨,“天黑了,怪物出现,等护士。天黑了,怪物出现,等护士。” 他现在是最守规矩的病人,绝对服从医院的所有条款。 而络腮胡则已经承受不住压力,晕倒过去,即使是b级觉醒者,依旧无法抵抗s级的噩梦,这是无法躲避的天灾。 竹猗一把抓住了身旁假医生的手,“你想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惩罚要来了,我要留在原地等护士。” “但是,你还有另一种选择。”竹猗凑近假护士,闻到她身上的小苍兰香气已经变成了血腥气息,这才是她本来的面貌,隐藏在洁白的医生制服下面的是失去孩子精神异常的母亲,她始终保持着流产那天的状态,走不出来,“带我离开。你能找到医生的制服进入治疗室,一定有钥匙对吗?” “我……” “嘘,我不喜欢被人拒绝。”竹猗按住了护士的肩头,轻声说道,“白琴护士知道你又偷偷溜出来了吗?” 似乎被竹猗的话刺中,假医生忽然止不住颤抖起来,她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不要,不要告诉护士,我没病,我只是出来找孩子,我孩子丢了。” “孩子不是就在你怀里吗?”竹猗将缠在女人背后的青紫色婴儿拽起,塞入她手中,“你已经找到孩子了,现在该回病房去,把钥匙给我。” “钥匙,钥匙……”女人无意义地重复了两句,从兜里摸出一串银色的钥匙递给了竹猗,然后弯下腰,从敞开的衣服里摸到自己肚子上的裂痕,试图将其扒开,然后把孩子再塞回去。 她也是精神病院的老熟人,但是竹猗和她并不熟,只是偶尔听护士长提起过,是个可怜人,遇人不淑,孕期被殴打流产,因此神叨叨,被家里人送进精神病院,没过多久,丈夫就另外再娶,因此这人就一直在精神病院住了下来。 相较于竹猗这种安静,无危害性的患者,这人就属于危险分子,她经常会划开自己的肚子,试图找到孩子的去处,因此需要护士时刻看管。 本来,竹猗是没有将面前这人和护士口中的精神病人对上号,直到她看见假医生袖口上绣着的床号。 在陌生的副本之中,遇见了熟人,竹猗试探着说出白护士长的名字,得到了意料之内的反应。 很好,终于又找到了一点熟悉感。 她捏着钥匙,准备打开房门,但是身后的脚步声已经逼近,甚至能听见呼吸的声音,不急不缓,轻微的气流落在耳后,还有点痒。 孱弱的身体终于无法承受扑面而来的噩梦值,开始出现崩裂。 竹猗按住额头,感觉手心湿漉漉的,她流血了。 人类的身体是如此脆弱,皮肤就像经过长久晾晒的纸,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渣。 “违……规……”身后的怪物抓住了竹猗,尖利的爪子本该直接从背后捅入,按住心脏,但是怪物却忽地尖叫起来。 它碰到了竹猗流下来的血液,就像遇见了高强度的硫酸,一阵白烟冒出,被血液触碰到的所有地方全部腐蚀成了黑乎乎一片。 如果络腮胡还醒着,他一定会发现异能已经失去了作用,因为目之所及之处,所有地方的噩梦值都在急速攀升。 28000 32000 34000 …… 很快,噩梦值就超过了人类现阶段所能观测到的极限,突破35000,直接冲向了未知的数据。 怪物尖叫着,抓住一旁同样违规的假医生做替罪羊,然后从窗户跳了回去。 * 副本之外,研究所地表,一群人正守在外面。 他们是收到研究所入口重现后,立马就赶过来的南部地下城联邦军,只是仍旧慢了一步,想要进入研究所,必须清除噩梦副本,然而副本在吸收入足够的人数后已经关闭了通道。 所以他们全部在副本外等待。 “报告现在的数据。” “噩梦值极其不稳定,副本扩张速度加快,已经从c级进阶到了b级,并没有被打破的迹象。” “石峰的轨迹查询怎么样了?” “时间倒退三小时,捕捉到了九个人的足迹,调查组已经将这几人的身份信息全部下载下来,请长官查看。”卫兵将手中的报告递给了庆宴。 南部联邦军十三分队的副队长石峰异能为【b级·轨迹查询】,很好用的辅助性异能,只要选中一个地点,就能重现在该地点发生过的事情。当然,如果轨迹过多,或者地方过大,都会污染到观测,好在这是一片荒原,因此石峰很快就锁定了进入副本的人。 庆宴拿过报告,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一共九人,四个b级,三个c级,两个d级。 他拿起笔在宁琰的名字上划了一个钩,粗略一看,这群人全部像是副本的牺牲品,就算是残缺的s级副本,也不是一般人能应付的。唯独宁琰可能活下来,他虽然是b级,但是已经多次接下了a级任务,并且成功完成,潜力不错,可惜太年轻。 笔慢慢往下滑,落到了竹猗的名字上。 庆宴记得这个人,自己哥哥的未婚妻,听说前不久刚分手,倒是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这里来。d级的亲和力? 庆宴皱了皱眉,又是一个副本的牺牲品。 作为南部联邦军的总司令,庆宴大概清楚一点当年中央研究所的研究内容。中央研究所从全国各地搜罗了一大批s级堕化物,妄图从中找出共性,找到人类与怪物共存之路。 听上去就像是疯狂科学家毁灭世界的前奏,因此中央研究所内所有成员都签订了协议,一旦失败,所有人与研究所共存亡,绝不让怪物逃逸出来。 而现在,研究所的入口打开,地底的怪物真的彻底被毁灭了吗? 庆宴只能抱着最坏的打算驻扎于此。 ——滴滴滴滴!警告!警告!检测仪过载!检测仪过载! ——警告!警告!数据混乱!数据混乱! 检测仪旁的研究人员慌乱起来,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来的感叹号,动作飞快,“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检测仪怎么就过载了!要死了!这上面的数据显示都超过四万,过了最高数据值,难怪运行过载。” “修复修复!维修员呢!还不快点过来!” …… 正在技术室慌乱的时候,庆宴走过来,按上了检测仪,他看着上面不断跳动的数字,“真的只是检测仪坏了,数据错误吗?” “不然呢?”研究人员下意识反问,总不可能这世上真的有超s级的怪物吧!他们和噩梦副本斗争了这么久,顶多也就遇见三万四千多噩梦值的顶尖s级堕化物,单单只是一个,就折损了近百人,要是这世上还存在超s级堕化物,那么人类真的还有希望吗? 研究员想到这种可能性,顿时觉得口舌干燥起来,结巴着说不出话。 维修人员带着工具冲入技术室,“哪里的问题!我看看!” 他扑倒检测仪旁边,因为荒原离南部地下城太远,所以只带了这一台大型检测仪过来。这可是宝贝,人坏了,机器也不能坏。 然而就在技术人员刚打开工具箱的时候,检测仪忽然又恢复了平静。 上面的数据飞速下降,回归到15000-20000的区间内。 “好像系统自我修复了。”维修人员挠挠头,看着庆宴的脸色,又急忙解释道,“这是正常现象,整个地表其实都被噩梦笼罩,外溢出来的数据对设备的干扰是很强的,因此偶尔会有失灵的状况发生。” “就是就是,您想想,超40000的噩梦值,那得是多强的堕化物啊!中央研究所的人疯了,怎么可能去动这种东西,一个不慎,就是全人类陪葬的事情,况且,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的堕化物。” 庆宴沉默不语,望向已经被副本笼罩的研究所。 疯子和救世主往往就在一线之间,当年的研究所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摧毁的?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被迫启动湮灭光环,沉入地底 13、精神病院守则 竹猗看着恢复了平静的房间,伸手按住了流血的额头,伤口在缓慢复原,细胞飞速增生,很快就只剩下一块小小的划痕。 竹猗想了想,还是留下最后一道伤口没有治愈,其他人都已经受伤,就她活蹦乱跳,怎么看都像是嫌疑犯。 她拿起钥匙,打开了房门。 另一组的人已经离开了治疗室,缩在走廊的长椅上,看上去状态也不怎么好。竹猗略略看了一眼,只剩下两个人,黑骑小队的副队长,那个总是阴沉着脸的男人不见了。 看来另一个治疗室也不好过。 追着自己跳入副本的黑骑小队四人转眼就只剩了队长沙兵一个。 长发男人站起身,快速走向躺在地上的络腮胡,“他怎么了?” 在治疗室中,长发男人遇见了不可名状的怪物,根本无法抵抗,还好那人只随机拖了一个人跳入黑暗之中,因此他们才得以保全。 但是身体的异化已经开始。长发男人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终于明白残缺的s级副本有多厉害。 他急切地蹲下身,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扶起络腮胡,他俩一起搭配下副本这么久,倒是还没有这么狼狈过。 然而就在长发男人扶起络腮胡的瞬间,就听见了他鼻息之间传出来的轻微鼾声。长发男人脸上的担忧瞬间消失,松开了手,看着络腮胡哐地一下又摔在了地上。 “我……”络腮胡莫名其妙被摔了一下,猛然惊醒。 他从地上跳起来,又低头看了自己的身体,还好还好,手是手,腿是腿,虽然腰身莫名纤细了一点,但起码还是人,没有变成怪物。 络腮胡只记得屋内黑下来之后,就有脚步声不断向自己逼近,他的精神力直接承受不住拉扯,晕倒过去。 络腮胡看了看和自己一队的竹猗和胖子,已经成为血人的胖子只会无意识喃喃,自然不可能救自己,那么一定又是竹猗出手了。 他郑重向竹猗道谢,然而竹猗却只是摇摇头,“我什么也没有做,那怪物抓住假医生直接就走了。” 反正真正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只有自己,竹猗顺口胡说,也没有人揭穿。 但长发男却认同地点点头,“我那边也是如此,本来已经陷入绝境,但是从衣柜里钻出来的怪物却只抓走了一个人,就仓皇逃窜,似乎遇见了什么令他害怕的事情,因此我们才能活下来。” 他转身看向竹猗,露出一副和善的笑容,“你好,认识一下,我叫宁琰,b级觉醒者,我想,在接下来的任务之中我们可以合作。” 宁琰不动声色打量着竹猗的表情变化,在所有人都被焦虑和不安笼罩的时候,竹猗脸上依旧是一副神游世外的茫然懵懂,白皙如瓷器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很浅,只划伤了表皮,流出的血液已经凝固,就像刚被人采摘下来的娇艳花朵。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活到了现在。 “为什么是我。”竹猗反问道,她不习惯和人合作,但是也能感觉到面前的长发男并没有恶意。 “因为合作才能共赢,副本扩张的速度正在加快,一旦它完成自我修复,变成s级,我们所有人都逃不出去。”宁琰极力拉拢竹猗,同时抛出了一个他认为竹猗不可能拒绝的条件,“我已经猜到了做梦的人是谁,我们合作逃出去的几率会大大增加。” 竹猗惊诧地看向宁琰,又看了看远处正阴狠看着他们几人的沙兵,“这确实是个令人心动的条件,但是我的异能等级并不高,对你的帮助不会有黑骑小队的人那么大。” 然而宁琰却只是厌恶地皱眉,“你知道为什么是我们两个人活下来吗?怪物抓住的本来是沙兵,但是他却将队友推了出去,当做替罪羊,自己活了下来,这样的人,我可不敢和他合作,谁知道哪天会被他背后捅刀子。” 原来如此。 竹猗点点头,同意了宁琰的合作请求,她也有点好奇,这一场副本究竟是谁的噩梦。 见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治疗室,护士走过来带领大家走向食堂。 晚饭时间到。 在不断叠加的规则条款之中,只有食堂还保持着最初的平和,充满食物的香气,让人放松。 竹猗依旧坐在她习惯的角落里,但是这次宁琰和周鹏飞都和她坐在了一起。 活着的人已经自发形成了三队,队友最多的沙兵成了孤家寡人,竹猗和宁琰以及络腮胡,也就是周鹏飞组队,胖子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小板凳上,等护士送饭来。 他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看上去极为适应医院的环境,而众人之中,也只有他经历的异变和危险最小。 他似乎已经被副本同化,成为了其中一员。 * “怎么找到噩梦主人?”竹猗首先抛出了问题,她心里有自己的猜想,在整个副本之中,环境是熟悉的,人却是陌生的,但是她却在绘画治疗室的假医生口中知道了白护士长的存在,那么整个医院真的只有这么些人吗?那些没有探索到的地方,是不是有熟人正等着自己? 或许一个?或许两个?或许全都在? “你有察觉到身体的异常吗?”宁琰反问道,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但是副本的影响是悄无声息的。 “视觉上有影响。”竹猗回答地模棱两可。 “我也是。”宁琰点点头,“通常而言,副本内的噩梦值对人的影响就像辐射,是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步加深,要在人体达到临界值之前逃出去,否则就会永远陷入其中。高等级的人在副本中唯一的优势就是抵抗噩梦值的能力,他们就像穿了防护服,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寻找噩梦漏洞,从而逃出去。但是在这个副本之中,先出事的都是高等级的人。” 竹猗点点头,她对于副本了解也不多,但是听宁琰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最先违规的就是b级觉醒者,然后是c级觉醒者。 “遵守规则固然会让我们逃脱惩罚,但同时也会让副本对我们的影响加深,比如,我治疗的时候就被分到了病情严重的一组。” “你看上去……”竹猗好奇地打量着宁琰,感觉他十分正常,身体既没有被噩梦值侵入异化,思路也正常,说话清晰流畅。 恰在此时,护士端着晚餐走了过来,是蘑菇汤,白白的一层汤汁盖在滑滑的蘑菇上,闻着还有一股清香。 然而宁琰闻着味,就干呕了一下,他神色慌乱,看着蘑菇汤犹如看着什么人间惨剧,眼神中透着惊恐。 竹猗接过了护士手中的蘑菇汤,再看宁琰时却发现他已经缩在了桌子边,两行清泪从眼角簌簌流下。 竹猗:? 宁琰忧郁而凄惶,“蘑菇这么可爱,你怎么能吃蘑菇?” 竹猗:? 一个将近一米九,身姿挺拔的大帅哥忽然就开始蹲在地上哭泣,竹猗对此一头雾水,然而再看一会,发觉宁琰虽然个高,但是五官却精致,并没有靠着一股蛮力瞎长五官,走粗犷风格。此刻,亮晶晶的眼泪挂在睫毛边,泫然欲泣,倒是还有种奇怪的和谐感。 竹猗端起蘑菇汤,一口将它喝完,“现在没有蘑菇了,说说你怎么回事。” 然而,宁琰却嗷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背过身去,“你吃光了盘子里的蘑菇,是不是就该吃我了?我才不是小蘑菇,你别看我。” 竹猗懂了宁琰为什么被分到重症区去。 她转头看了一眼周鹏飞,“你应该没事吧?” 周鹏飞此刻正试图记录下宁琰哭泣的样子,笑死了,谁能想到一个冷酷无情小帅哥变成了小哭包,他果断摇头,自信开口,“我精神正常得很,一想到我女朋友还在现实世界等我,我就充满了出去的动力。没有什么可以阻拦爱人团聚的决心,她既然愿意等我,我就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宁琰边哭边抬头,他病情是一阵一阵的,属于间歇性分裂,“你明明母胎单身,哪来的女朋友。” 周鹏飞笑容凝固在脸上,默默端起了碗开始吃饭。 * 食堂里,最后一个病人被护士用轮椅推着走进来。 正是被拖去治疗的中年男人。 自打进入副本以来,精神就处于奔溃边缘的男人,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目光呆滞望着前方,不会哭也不会笑,自然也没有了害怕这些情绪。 他就像是一个木偶,安静被护士推着前行,额头还裹着一圈绷带。 “噩梦值很低,他身体的异化程度甚至还减轻了,就像一个正常人。”周鹏飞扶了一下眼镜,检测到中年男人身上的数据。中年男人之前因为违规和自身精神力较低的原因,手脚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异化,但是现在,那些异化都消失了。 竹猗站起身,找个借口捡地上的东西,靠近了中年男人。 然而中年男人现在已经不再大喊大叫,即使竹猗靠近,眼神中依旧没有一丝波动。 竹猗捡起勺子,走回自己的餐桌,轻声开口,“他头盖骨不见了。” “什么?”周鹏飞没有听清。 “绷带没有完全绕住脑袋,前面凹下去了一块,透过纱布,我看得很清楚,他额头那里没有头盖骨,直接露出了里面的脑花,边缘还有点碎,就像被人搅拌过一样,但是没有出血,外面处理得很干净。” “我去……”周鹏飞震惊,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挺好,邦邦硬,用来开核桃也没有问题。 “额……叶……”宁琰还是没有中悲伤中挣脱出来,说话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带着哭腔。 “啥叶?”没有常识二人组齐齐望着宁琰。 “前额叶,被切了,这是一种手术,切除之后可以让人保持安静和听话。” 竹猗懂了,这也是治疗方式一种,和胖子一样,为了防止病人变成怪物,只有先让他们变成怪物。 宁琰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蘑菇觉得,”他停顿了一下,缓解情绪,“我认为,这正是这个副本的核心,遵守规则,加重病情,进行治疗,彻底留在医院,成为真正的精神病人。” 不被规则和噩梦值所伤害的方式就是融入精神病院。 “所以,医院给重症的患者做手术的治疗医生有很大嫌疑。” 宁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可怜,蘑菇盖子都瘦没了,小蘑菇想要湿漉漉的雨水和舒适的泥土。 14、精神病院守则 【什么是梦境?】 【梦是混乱,是无序,梦是影射,是镜子,梦是人类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无助。当大脑沉睡的时候,被隐藏在深海底下的冰山一角慢慢浮现,以各种光怪陆离的方式呈现。】 【做梦的人不一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境或许只是一两个大脑深层次的念头,自我编织,自我生成了一个有规律的副本,梦境因做梦者而生,却并不完全受他掌控。】 【当恐惧达到巅峰,就是一个人睁开眼睛的时刻。】 【从某种角度来说,噩梦副本更类似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的夹缝地带,是亡者的梦境,是生者的绝路,要么醒来,回到现实,要么陷入梦境,沦为怪物。】 竹猗想着宁琰给她科普的噩梦副本知识,慢慢走回自己的病房。 又到晚上了。 本来该等待睡觉的安静时刻,护士却急匆匆推门走了进来,“现在应该是吃药的时候,你记得按照医嘱办事。” 她将药瓶子打开,从里面摸出一把白色的小药丸,递到竹猗面前。 在护士身后,被门框挡着的地方,有一个影子隐隐约约,就像是飘在外面,和黑暗融合在了一起。 竹猗接过了药,装作无意问道,“我看外面像是有人的样子。” 影子从阴影中走出来,是中午见过的沈医生。 此时的医生看上去脸色略不对劲,太白,太没有人气,但是也可能是因为灯光问题,在精神病院这惨兮兮的白光之下,谁看上去都不太正常。 “因为重症的人转多,所以医生觉得应该夜间查房。我们的宗旨始终是为病人提供更好的服务,让病人平安出院。” 护士虽然笑着,但是眼珠却始终没有转动,就像人偶一样死死盯着竹猗。 “你为什么不吃药呢?你难道不想出院吗?” 【精神病院守则·治疗章第四条:医院所有的药物以及检查都是为了患者的生命健康考虑,请不要怀疑和担忧】 竹猗将药放进了嘴里,然后又喝了一大口护士递过来的水,最后张开嘴,让护士检查,确保没有藏匿药物。 眼见着竹猗已经服用药物,护士的身子陡然放松下来,向前倾的身子又站回了原处,收敛起攻击的姿态,“只有听话的病人才是好病人,只有听话的病人才不会病情严重。” 她转身离开,灯光照射下,影子被拉扯成奇怪的样子,长条状,又高又瘦,直到护士已经走到了门边,站在医生旁边,影子依旧还在竹猗脚底下。 竹猗眨眨眼,看着影子。 下一秒,影子立马回到了护士脚底下,盘成小小的一团,但是灯明明在护士的左边照耀着。 医生的秃顶在灯光下显得锃亮,他拿起本子,看了看名单,又摇头。 这是什么日子?大晚上还要加班。 为什么这么多人病情变得严重起来呢? 他跟着护士往下一个病房走去。 竹猗的视线从医生的脑门移转到脚底下,没有影子,什么都没有,这俩人加在一起,凑不出一个正常的影子来。 等到脚步声走远,竹猗终于张开了嘴,将舌头底下藏起来的药都吐了出来,全部丢进床板下面。 她展开中午医生给的纸条,上面“快逃”两个字力透纸背却行迹潦草,充分显现了写字者当时的慌乱。 竹猗想了想,将纸也丢进了床板下面。 中午看见的沈医生和现在看见的沈医生,明显不同,虽然长相一致,但是气质却完全变了。 他不可能是梦境的主人,宁琰的猜测是错误的。 编织这一场梦境的人,一定是一个熟人,才能将医院百分百精准地复刻下来,将规则变成了无法摆脱的噩梦。 在沉入地底二十八年之后,依旧有人不愿意接受现实,从梦里走出来。 * 周鹏飞看见病房的门被打开。 医生和护士走进来,他们都带着亲切的笑容,但是房间内的噩梦值开始不断攀升。 他攥紧了拳头,权衡了下利弊,遵守规则,精神会出问题,不遵守规则,则会被惩罚。 “我……” 他刚想开口,却看见医生摆了摆手,问道,“你最近状态如何?” “很好。” “那你还想你女朋友吗?” “当然想……”周鹏飞嘴比脑子更快,等到他下意识说完之后,脑海中猝然闪过宁琰的话,你母胎单身,哪来的女朋友? 等等?我单身吗? 周鹏飞下意识摸了摸胸前口袋里放着的小张照片,那是他和女朋友热恋时照的,那么可爱,那么活泼,怎么可能是假的。 周鹏飞看着医生漆黑的眼睛,大脑思维逐渐混乱,关于女朋友的记忆越发清晰,关于宁琰的记忆却变得模糊起来。 我记得,我是个普通人,因为生病,被送进医院,女朋友一直在外面等我。 周鹏飞张了张嘴,不由呢喃,“小月,想她。” * 医生站起身,对身边护士点点头,“病情加重了,加大用药剂量。” 他摇摇头,一脸惋惜看向周鹏飞,哎,最近生病的人也太多了,大晚上还要被拖来工作,一旦病情严重的人增多,医院内部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但是现阶段可以进行手术的医生只有自己一个,哪来的精力处理这么多病人。 护士强制按着周鹏飞的嘴塞了药进去,然后将周鹏飞的名字加上了手术清单,准备明天动手术。 病人就该听话,就像胖子和中年男人一样,在手术之前,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还好医生拯救了他们。 “最后一个是103号病房。”护士检查完一圈,带着医生往下一个病房走,“下一个病房患者病情最为严重,可以第一个做手术,他有严重的躁狂症和被迫害妄想症。” 护士推开了门。 但是房间内空空如也,病床上没有人,密封的窗子已经被人撬开,夜晚的风从敞开的口子里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在精神病院,只要是病人能接触到的地方,全部没有锐利物品,就连床都是焊在了地上,防止有伤人或者自伤事件发生。 但是沙兵就这么跑了。 下一秒,护士拉响了警报,刺耳的铃声在走廊上响起。 她愤怒起来,噩梦值随之飙升,头发像是浸泡在水中一般散开,身旁的医生灵活闪躲到一边,避开了愤怒的护士。 他摇摇头,怎么会有人选择逃跑呢? 精神病院多好啊,免费帮人医治,任劳任怨,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只有院内才是所有人唯一的家和避风港。 * 沙兵在夜色之中狂奔。 他的异能是金属化,因此很容易就将窗框扭曲成了扳手的样子,然后拧开了上锁的窗子。 行动出乎意料地成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沙兵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但是头脑却越发清晰。 冷风吹拂之下,一直笼罩在自己脑内的雾气逐渐散开,耳边不停叫唤的声音也终于停了下来。 自打进入医院之后,沙兵就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他易燃易爆,一触即发,同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声音,不断怂恿他进行杀戮。 现在,终于结束了。 沙兵停止奔跑,站在夜色边缘,看向迷蒙的前方。 他一直有一个秘密武器还没有用出来,在治疗室里,沙兵是故意将自己的副队长推出去丢给怪物的。多年的共同战斗,让两人保持了极高的默契度和信任,因此在进入副本之前,沙兵和副队长就已经定下了血脉联系,相当于一个定位器,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应到对方,可以守望相助,互相救援。 但是沙兵将副队长推出去,喂给了怪物。 站在透着凉意的夜色之中,他仰头看向无边的天空,这里甚至比地底都要黑暗,因为恐惧,地下城造了一个太阳,两个月亮,轮流值班,确保黑暗永不会降临。 一定是精神病院的规则影响到了自己的大脑,所以才会让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 沙兵坚信这一点。 然而,他却始终记得副队长被怪物推出去的那一刻,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无法相信,是自己一直信任的队长害了自己。 但是,他的死是值得的。 沙兵通过血脉联系,感应到了副队长的位置。 通常而言,怪物的位置就是噩梦副本的核心,也就是出口。 做梦的过程就像是剥洋葱,一层一层,将心底最阴暗的东西埋在最下面,当直面恐惧之时,就是惊醒的时刻。 沙兵以前不了解这一点,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以后,他噩梦惊醒的点一定是看见副队长眼睛的那一刻。 沙兵朝着夜色往前走了一步,血脉感应告诉他,就是这里。 副队长被怪物拖到了这里,精神病院的边缘。 出口也在这里。 牺牲了这么多,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 一步,两步…… 沙兵朝着出口一步一步走着,他身上的异变正在逐渐减轻,被副本侵蚀的身体慢慢修复,狂躁的大脑也安静下来。 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那么平静,那么祥和。 笑容再度出现在了脸上,沙兵看着前方出现的一点微弱光亮,激动地迈出了最后一步。 下一秒,天旋地转。 所有的黑暗如同下坠的天空,旋转着,沸腾着,汹涌而来,最后全部压在了胸口,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全身所有的肢体都僵硬,就连眼睛也无法眨动。 但是天空依旧在下坠。 沙兵只能这么看着,无法做出任何反抗地看着。 一个声音出现在耳后,很熟悉,若在平时听见,沙兵一定会惊喜地跳起来,但是现在听来,却只觉得后背发凉。 是副队长的声音,“你怎么不救我呢?你明明已经找到我了?你是特意来看我吗?” 声音慢慢地靠近。 一张脸猝然出现在眼前。 血肉模糊,除了眼睛,所有的五官,包括脸皮都是破碎的,湿漉漉地滴着血。 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清晰,充满着震惊和绝望。 * 沙兵睁开了眼。 沉重的感觉依旧压在心头,但是天空不再下坠,取而代之是过亮的无菌灯,就像是地下城的假太阳,太亮又太冷。 他试图动了动手脚,却发现被什么东西牢牢束缚着。 沙兵转头,对上了医生满意的笑容。 “你醒啦?真不错,麻醉药效刚刚好,看你这表情,刚刚一定做了个美梦吧,瞧你这小脸通红。” 一旁的护士接过手术刀放入盘中,听着医生碎碎念。 “你说这些疯子怎么想的?大晚上逃跑,害的我晚上临时加班做手术,不过,现在好了,手术成功,他终于不会再跑了。” 两旁的束缚带解下,沙兵挣扎着起身,看见自己的下半身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狗的四肢,黄毛,还带点杂色,看上去还有点脏,闻着一股腥臭味。 医生已经走到了门口,见着沙兵仍躺着不动,开口道,“你看,你终于不会犯病了,恭喜你成为一个合格的病人,小狗是最听话的,永远不会违背规则。” 15、精神病院守则 刺耳的警报只响了十秒,就彻底平息。 走廊上的脚步声匆忙响起,又有序离开,抓捕行动结束。 这里是精神病院,所有的出口都安装有铁门,所有的窗户都被封死,所有的锋利物品包括筷子都被严格管控。当一个人产生逃跑念头的时候,只会被无处不在的规则和眼睛抓捕回来。 竹猗见过很多类似的场景,很多人以为他们跑出去了,实际上只是进入了更加严密的看管之中。 她闭上眼,准备睡觉。 走廊上继续响起敲门声。 一声一声,有节奏地响动,和昨晚一样,但是竹猗感觉到疲惫,她已经不想再去搭理这些事情。 规律的睡眠对于保持精神状态至关重要。 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外面的敲门声小了下来,黑色的影子徘徊在门口,继续往其他房间走去,长长的拖曳声在走廊里产生了回声,就好像在循环往复。 小狗是最听话的,小狗当然听话,小狗永远不会违背规则,小狗永远不会离开精神病院。 * 第二天一早,竹猗起床去吃早饭。 却看见周鹏飞和宁琰都一副精神恍惚的失眠状态,他们不止没有睡好,基本上是在惊恐和焦灼之中度过了一晚,不知道怎么熬到天明。 副本的修复速度在加快,已经摸到了a级噩梦的边缘,因此副本内充盈着的噩梦值对于人体的伤害是持续叠加的。 现实世界对于噩梦造成的创伤有自动修复功能,就像无论梦境多么可怕,只要醒过来,总会逐渐在记忆中消散,重新投入生活之中,但是在异变达到百分百之前,仍旧没能睁开眼,就会成为噩梦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回到现实之中。 而现在,他们身体的异变值已经逼近了危险线,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就算病号服足够松垮,也能清晰看出衣服掩盖之下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人的样子。 异变的方向随机,越不像人,越危险。 宁琰看着自己逐渐合拢的膝盖,下意识蹲在了食堂没有光的角落里,蘑菇喜欢阴暗和潮湿的地方,这里让他感觉到安心。 食堂的饭香也不再让宁琰嘴馋,现在,他迫切渴求水,大量的,足够将他整个淹没的水。 当根系被浸泡入水中的时候,宁琰会自由生长,成为一个健康的小蘑菇。 周鹏飞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指甲,手上还紧紧攥着自己女朋友的照片。 这是他现在仍旧没有精神崩溃的动力。 “我,昨晚,听见了敲门声。” 竹猗点点头,多正常,我也听见了,但是她看着这俩人不正常的状态,就知道不止是敲门声。 “好多的声音,在每一个角落里响起,床底下,天花板里,我睡不着,站起来拆开了墙板,看见小缝里一片红色,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但是就有敲门声。” “还有呢?” “没有了。”周鹏飞摇摇头,眼睛眨了两下,就要靠在墙上睡着,然而又忽然惊醒,“敲门声,我又听见了!就在墙里。” 他快速远离了墙,站在了竹猗旁边。平光眼镜连接处松动,松松垮垮滑落到了鼻梁下。 竹猗看见周鹏飞的络腮胡又长了一些,他本来就是大胡子壮汉,毛发茂密,因此一时间没有发觉异常,现在仔细看来,却发现周鹏飞的络腮胡长了不止一截,底下的胡子已经纠缠在一起,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打理。 结合周鹏飞的异常,竹猗明白他昨晚经历了什么。 ——睡眠实验。 让一个人长时间不睡觉,每当他陷入睡眠的时候,就用刺激物将之惊醒,以此测试,一个人可以多久不睡觉而不崩溃不死。 目前,人类的最高记录是264小时。 而从周鹏飞变得杂乱的胡子来推测,他起码也经历了一周左右的睡眠实验。因此,在听见敲门声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时间流速就和其他人变得不同。 竹猗转头看了看宁琰憔悴的样子,又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或许,时间流速不同的不止一人。毕竟,昨晚尚且正常的三人中,只有自己没有听话服用药物。 * 沙兵被护士牵着,走进了食堂。 他脖子上加了一层项圈,链子的另一端系在护士手上,人的上半身,狗的下半身,因为不适应新的身体,走起路来前脚拖后脚,就像是重物在地板上摩擦,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见着竹猗,沙兵龇牙咧嘴,人的脸上浮现出狗的表情,用尖牙来恐吓敌人,同时发出呼气的声音。 但是项圈却开始收紧。 沙兵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他顺着脖子上的链子坐到了远离竹猗的地方,低顺的眉眼看上去垂头丧气,毫无攻击性。 然而周鹏飞却忽然惊跳起来,看着沙兵结巴着说不出话,只会不停念叨一个词,“红色,红色!” 竹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沙兵的眼睛确实布满了红色血丝,看上去就像是发狂的前兆,但是,此刻,他很安静,也很温顺,坐在护士身边,听话地吃着一盘肉。 就像已经做过手术的胖子和中年男人一样,他们身上的噩梦值降低,恢复到了正常人的水准,不会再被副本伤害。 因为他们已经成为副本的一部分。 绝对的听话,绝对的遵守规则。 周鹏飞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蹲在角落里干呕起来,他脑海中不断闪现自己昨晚抠开墙皮看见的场景,红色,小小的一团红色,就像是眼睛。 墙里真的有人。 他抬起头,恰好见到沙兵转头看向自己,嘴动了动,没出声,然而周鹏飞依旧清晰听见了他在说什么。 “我在看着你。” “你为什么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