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1.门 在四处洋溢着艺术气息的Vienna,“门”不只是房屋出入口的遮蔽物,更应该是一件可以驻足欣赏的艺术品。 不论材质、雕饰、颜色,还是门锁、挂铃和把手,每一处设计都需下足功夫,不然很难让挑剔的奥地利人满意。面对这样一扇精心制作的大门,就连摇铃、敲门这些简单的动作也都有了各种规范和讲究。 当然,这些都只存在于上流社会,和首都东南角的贫民区没什么关系。 贝辛格大街73号的房东叫安德烈,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因为祖上有着些许贵族血统,所以在待人接物方面显得颇为得体。 靠着这栋三层楼公寓,他每月都可以从打工仔手里赚取一笔丰厚的租金。平日里就待在家中看书作画,有时兴起还会拉上一段小提琴,过着简单而安逸的独居生活。 但在今天下午,在面对301室那扇木质房门的时候,他却把从小养成的优雅抛诸脑后,化身为了一名彻头彻尾的斗士。 早在三分钟前,安德烈的宽厚手掌就已经开始和这张劣质门板做起了交互运动。 声音从礼貌的“笃笃笃”逐渐走高,经历了无奈的“咚咚咚”和有些不耐烦的“砰砰砰”,很快就变为了一连串粗鄙的“咣~咣~咣~咣~,咣~咣~”。 整个楼道里都弥漫着这股噪音,不过在他过硬的音乐素养下总算是有了些节奏感。 效果还不错,门开了,从门缝里露出了半张年轻人的脸。 “谢天谢地......” 安德烈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捡起了身为房东该有的脾气:“你在里面干嘛呢?怎么那么晚才开门?我手都快拍断了!” “我在睡午觉,安德烈先生。”卡维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侧过脑袋看向他的身后,“他们是......” “是警察,302出事了。”安德烈随口说了一句,简单表明了来意,然后对着身后两位警察说道,“他就是卡维·海因斯,301的租客。” 卡维一手搭在门框边,在看到警察的那刻多少有些紧张,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直到两位微微抬起帽沿,做了个极其敷衍的摘帽礼,这才让他稍稍放松下来:“他们都叫我卡维。” 问话权很自然地交到了两位警察手里:“我们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卡维没有拒绝的理由,点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认识隔壁302室的房客么?” “认识,我记得是入冬前搬来的,我还帮她提过行李。” “你们是什么关系?” “关系?”卡维挠挠头,“只是普通邻居而已,其实也没说过几句话,硬要说的话就是见了面随口打声招呼的关系。” 年轻人刚说完,便探出脑袋看向右手边的302室。 此时的楼道里已经站了不少人,302的门口更是围了好几位警察。除了穿制服的,还有一位套着黑色毛呢大衣的警探和一位随行摄影师,似乎正在讨论现场的拍摄角度问题。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身体又恢复到了刚才的位置:“罗莎小姐怎么了?” 警察没有回话,严肃的表情和冷淡的口吻更像是在告诉他“不该问的别问”:“今天下午1点你人在哪儿?” “睡觉,就在这儿。” 卡维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本书,在他们眼前晃了晃说道:“从昨晚9点开始,我就一直待在家里看书。到今天上午十点,吃了点东西后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你一晚没睡?” “马上要考试了,我平时打工没时间,需要加紧复习。” “那有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 “我刚才说了我一直在看书和睡觉,长官。”卡维指了指身后,“没出过门。” “一直都没离开过屋子?” “没有。” “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或者不太寻常的声音?” “没有。” 从两位警察的脸部表情不难看出事情的蹊跷,但不管302出了什么问题,卡维都不希望把自己搅和进去,所以很快就用了两个干脆的“没有”撇清了自己的关系。 但也仅此而已,刚才的提问被无视后,现在多说一句都显得很不明智,哪怕是句无关痛痒的废话也不行。 不能表示出好奇,也不能显得不耐烦,他要做的只是等。等待话题转移,或者警察主动放行,这样才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等待很快就有了结果。 “我看还是自杀,就是想不开了跳下去的。”安德森两手插在西装马甲的小口袋里,嘴上忍不住说道,“死哪儿不好偏偏死在了这里,真是晦气。要是让人误以为是公寓窗台不够结实,这房子还怎么租得出去!” 房东的牢骚话成了卡维转移注意力的一个契机。 他调度上了自己的眼神、面部表情以及说话语气,表现出了一种常人该有的诧异:“什么?罗莎小姐自杀了?” “恩,就在半小时前。” “天啊!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卡维惊讶之余又靠短暂的停顿平添了几分忧伤,然后再饱含深意地追思一句,给整个话题画上一个不算完美但却足够普通的句号:“两天前才刚见过她,怎么忽然就......唉,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在警察眼里,这就是两个普通市民在聊八卦时的样子,没什么可生疑的。 就他们所知,罗莎夜出早归,颠倒的作息时间让她和这些邻居没多少交集。 通过留下的日记和遗言应该能看出是感情出了问题,就算排除掉自杀的可能性,卡维也不在嫌疑人的行列,敲开他家的房门无非就是做一次例行的问话罢了。 “好了,我们暂时就先问这些,如果有其他疑问还会来找你的。” “我可以回去继续睡觉了?” “嗯,请便吧。” “好的......” 见警察转身离开,卡维又看了眼302室,迟疑片刻后准备关上房门。正在这个时候,房东安德烈忽然凑了上来,一脚卡到了门框和房门中间,笑着问道:“你还记得这个月的房租么?” 卡维整了整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破旧毛衣,回道:“我记得。” 安德烈脸上还保留着一丝笑容,可语气却好不到哪儿去,伸出三根手指摆在面前:“只剩最后三天了,218赫勒,少一分都不行!要是付不起就趁早离开,也好给我找新租客腾点时间出来。” 卡维点点头:“我会付的。” 安德烈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又忍不住打量了卡维两眼。 人还是之前那个人,没什么变化,但想起之前对方苦苦哀求自己宽限时日的模样,反差有些大了。 说实话,面前的年轻人身材和脸型都不错,应该是女人喜欢的类型,衣着洗漱看起来也算干净。可落进安德烈眼里,也许是他的贵族血统在作祟,卡维总是处处散发着穷酸气息,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感到不适。 但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多了份不该属于他的沉稳。 拖欠房租是每个房东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这块街区,住的几乎都是刚够温饱的工人伙计,平时生活稍有些放纵就会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衣服食物是花销上雷打不动的两个点,最后的结果只能反映到住房问题上。 房客能按时交租绝对是件好事,安德烈不会刻意去追究这句承诺的真假。 而且合同上写明了日期,他没有过分催促的必要。只要时间一到,租金没到位,他就会让卡维直接滚蛋:“你可千万别像上个月一样记错了时间,2月28日晚上10点,切记!” “请您放心,安德烈先生。” “那就好......” 卡维很快关上了房门,并没有给他继续发牢骚的机会。 安德烈看着302门口拉着的横条,想到刚签了一整年的租约成了废纸,心里就在滴血。 忽然,他拉高嗓门,对着整个三楼高喊道:“你们的租约合同到期后,每月租金都必须上涨30赫勒。公告月底就会贴在大门口,都给我看仔细了,别到时候骂我贪钱!” 说罢,便转身下了楼。 这次他是铁了心要涨价,即使租户怨声载道也没法动摇。毕竟想要在贝辛格大街找到这么一位踏踏实实履行合同,并且不在背后搞小动作的房东非常不容易。 ...... 卡维手里的合同下个月就到期,但他显然对涨价并不感冒。 轻轻关上房门后,他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向书桌,把手里那本解剖学笔记放回到了桌案上。 这其实是一本详细记录解剖与手术过程的画稿集,有着精美的封皮和纸张,由Vienna大学医学院外科学教授伊格纳茨·冯·克恩绘画编写,应该是这个年代非常畅销的外科医学读物。 翻开乍一看,里面的图谱都相当猎奇,看了让人倒胃口。 但这其实都是世俗的偏见,但凡放平心态多看上几眼,就会被作画之人的精湛画工所折服。大到视角设计、入路的选择和切割方式,小到每一处结构和说明文字都无不显现出了原作者的艺术品味。 就和顶在卡维背后的那支12毫米口径的击发枪一样。 油亮的胡桃木枪身和大马士革花纹钢枪管相得益彰,再配上狭长顺滑的流线造型,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是贵族才配拥有的精品。 卡维的手指抚过手边的画稿封皮,刻意放缓了说话的节奏,也进一步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已经全按你说的做了,是不是该先把这东西收起来。万一真走了火对谁都没好处,警察都还在外面呢。” 2.老本行 事情还得从半小时前说起。 半小时前的卡维并不是现在的卡维,那会儿他还是个有着丰富园艺经验的修剪工,主要负责Vienna东南区域的绿化植被。 天不亮起床,太阳下山收工回家,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砍树、修剪树枝、种树、挖树桩等一系列和植物有关的重体力劳动。除了七八两个月份外,卡维几乎天天都有活干,只要保证不迟到不早退,就能拿满550赫勒的月薪。(1) 不过今天,卡维为自己争取来了一个难得的休息机会——旷工。 明天下午是Vienna美术学院的入学考试,他需要至少留出一天的时间用来做准备,主要做一些人物素描、速写和油画着色方面的练习。 只要通过考试,即使没有中学毕业证书也能入学。一旦入学,他就能靠学校的名气和自己的绘画技巧赚钱养活自己。 然而繁重的工作和学习透支了卡维的身体,让他倒在了幸福生活的起跑线前。 下午1:38分,贝辛格大街上的几声惨叫划破长空,不仅引来了路边巡警,同时也唤醒了这具已经凉了好几个小时的尸体。一个来自平行世界的外科医生穿越时空,来到了一百多年前的奥地利。 在这间不足15平米的房间里,等候这位穿越者的是一堆练习油画稿以及刺耳的警笛声。 虽然坠楼的罗莎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但获得了新生的卡维根本没功夫去管别人的死活。现在他必须尽快回顾原主人的记忆,了解自己的身份,理清人物关系和接下去必须要做的事情。 可惜老天爷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和整理的时间,很快就塞了个不速之客过来。 这是个穿着黑色大衣身材修长的混蛋,不仅用钥匙轻松打开了他家的房门,还在遇到他后掏出了这把手枪,同时用着一口标准的德语,暖心问候道:“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这如同老友偶遇时互问家常一般的开头,让卡维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自己穿越后漏记了原主人的一个朋友。 黑衣人把帽子习惯性地放在门口的衣架上,转身关上房门,动作熟练得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直到两人“闲话”了几句,卡维才知道,从罗莎搬来这儿的第二天起,自己所在的301室出租屋就已经是别人日常监察的临时落脚点了。 两人互补的生活作息时间给了对方非常大的利用空间。 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床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翘起二郎腿,笑着说道:“我只想等警察撤走之后再离开这儿,你只要乖乖待在屋里听话别出声就行。” 正对着枪口,卡维没可能乱来,即使之后警察来敲门他也没有理会,就装作自己不在家的样子。也就是后来找到了安德烈,考虑到房东有备用钥匙的存在,他才在黑衣人的授意下开了门。 接下去整整三分钟的对话里,卡维的腰间都顶着一支上了膛的手枪。 他需要在不断回忆原主人记忆的同时,靠回答问题的方式降低自己被搜查屋子的风险。要不然也不用等警察冲进来,他的后腰就会结结实实地吃上一颗枪子儿。 十九世纪中叶的医疗水平可解决不了如此近距离的腰腹部枪伤,没有抗生素,没有麻药,没有足够的止血技术,手术死亡率非常高。 而且因为没有汽车和电话的缘故,考虑到马车在大街上奔跑的速度,从贝辛格大街赶到最近能够手术的医院需要花费50赫勒和整整30分钟的时间。 这种情况下,他能不能活着被抬上手术台都得打个问号,说不定刚到大门口就被转手送进解剖室,和死猪死狗一起成为那些外科医生练手的实验品。 为了不让自己在一小时里再死上一次,卡维拼尽了全力。 好在最后应对得不错,事情总算过去了...... ......一半! 那人确实把枪收进了大衣口袋,但在警察撤走之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对卡维来了兴趣:“我记得你叫卡维,17岁,是城市林业局的一个修剪工。” “嗯。” “我知道你要考试,但没想到你会那么狠,直接选择了旷工。” “呵呵,看来您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卡维调侃他一句,然后开始大吐苦水,“恐怕工作已经没了吧。” “那倒不至于,他们只会往死里扣你工钱而已。”黑衣人似乎对于这种事儿早就见怪不怪了,“啊对了,美术学院要考些什么东西?” 卡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碍于那把手枪又不得不选择回答:“听说是一些绘画技巧的考核,还会要求即兴作画,最后看各位监考老师的考评来决定是否能录取。” 对方点点头,随手拿起了脚边一张皱巴巴的人物肖像画,仔细观摩了一遍,夸奖道:“画得还不错,构图有法国学院派的底子,从着色来看,应该是学的汉斯·施里亚蒂吧?” 卡维杵在书桌旁,把人名和这些专业名词丢进脑子里搅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这家伙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对,确实学了点汉斯先生的油画技法。” “汉斯这家伙当初可是被美术学院退学了啊,你学了他的早期作品,还如此热衷于色彩上的表达。恕我直言,那些老顽固可是非常记仇且古板的,至今美术学院里还弥漫着古典主义的风气......” 黑衣人侃侃而谈,没有避讳自己在这方面的造诣:“是不是我聊得太多,让你觉得不太舒服?” 没人会愚蠢到去硬刚一个拿着手枪的杀人凶手,所以卡维第一时间摆摆手,脸上洋溢起了灿烂的微笑:“没有没有,您分析得很有道理。” “你放心,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没有恶意。” 不管这句话是真是假,卡维心里总算踏实了些,靠着原主人脑子里的一些美术相关知识和黑衣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下去。有些观点确实显得稚嫩甚至可笑,但考虑到他仅仅17岁的年纪,也没有正统美术教育的经历,所以完全可以接受。 “你确实很有才华。” 黑衣人对卡维的绘画能力给予了肯定,但稍作停顿后便话锋一转:“不过你一个业余画师,为什么会在被警察问到‘晚上在干嘛’的时候,撇开成堆的画稿不用,偏偏拿上了这本解剖学图谱呢?好奇怪啊!” 卡维:...... 原来铺垫了那么久,在美术上东拉西扯,最后的目标却是那本笔记。 在安德烈敲门的时候,他就在一遍遍设想会遇到什么情况。因为来不及整理记忆,又需要不在场证明来撇清自己的关系,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按穿越前学医备考的本能,选择了书桌台上的这本解剖画集。 美术生确实需要学习解剖,拥有这本画集本身没问题,但在最要命的关键时刻舍近求远就很有问题了。 卡维马上解释道:“可能是我当时太心急,想着这本书应该比那些没用的画纸更有说服力,所以没细想就拿在手里了吧。” “你也不怕他们把你当成变态?” “还好吧,毕竟画肖像的都得学些解剖知识。” 解释很牵强,因为关键点根本不在这儿。不过黑衣人也没往下多问,很快就起身来到卡维面前,拿出纸笔,写下一串地址:“谢谢你帮我躲过了这个麻烦,如果以后遇到困难可以来这个地方找我。” “你究竟是......” “进去就说是‘米克的老朋友’就行了。” ...... 米克显然不是他的真名,黑衣人那张脸也因为嘴唇上厚重的海豹胡和卡维自己的脸盲,没能给他留下多少印象。但这个地址确实存在,是位于多瑙河北岸的一家图书馆。(2) 卡维坐在书桌前,翻开城市地图。 图书馆规模不大,周围是些居民区和普通的公共建筑,看上去很不起眼。但黑衣人给他的感觉却没那么简单,或许在对方眼里,被警察抓住真的只是个小麻烦,事后完全有能力离开。 卡维不想惹黑衣人,也不希望和对方有什么联系。现在报警不仅毫无用处,而且会因为前后回答的不一致把自己送进警局。既然人已经离开,也没有敌意,那就权当是穿越后遇到的一个小插曲,就让它过去吧。 他还有自己的生活。 卡维在图书馆上画了个圈,标注上了“米克”这个名字,然后略过美术学院,一路寻到了城西的Vienna大学。 经过了两个世纪的文艺复兴,如今欧洲艺术早已经发展到了百花齐放的鼎盛时期。而这段时期的资本也在迅速扩张,靠着蓬勃的科技创新,不断压榨底层劳动力形成资本原始积累。 可惜他对美术一窍不通,对赚钱也没什么兴趣。 相比起已经驶进了快车道的艺术和经济领域,医学却是一片光秃秃的原始荒野,走在其上艰难前行的医护们甚至连双鞋都没有。 卡维看向手边那本解剖记录画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还是干老本行吧。” 3.三个条件 Vienna大学坐落在城市西区,建校已500年,是奥地利最古老的大学。 所属医学院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医科大学之一,也是欧洲历史最悠久的医学训练和研究场所之一,为全市数家医院源源不断地提供了大量出色的医学人才。 “人才?你说这些毕业生是人才?!” 发问的是Vienna市立总医院外科主任伊格纳茨,同时也是编写卡维手里那本解剖画集的作者。 此时的他刚下手术台,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喝着咖啡,与医院人事管理副院长艾莉娜隔桌而视,一起友好地探讨着新人入院的工作问题。 艾莉娜刚来医院不久,面对的是院内制度僵化、人员不整和工作效率低下,形势不容乐观。女性的地位也在倒逼着她必须尽快做出实绩,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在医院里站稳脚跟。 具体的做法没有技术含量,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一朝君主一朝臣,给医院注入新鲜血液,以新代旧,等新人混成了老人,那就能促进新制度的诞生。 这些毕业生都是她从医学院里招来的,经过了两次筛选才进的医院,骂他们等于在骂艾莉娜自己。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评价,必须据理力争:“他们是医学院里最优秀的毕业生,在校期间都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成绩。” “你意思是说只要成绩好的就是人才?” 伊格纳茨放下咖啡杯,拿起一旁的名单,翻出了那叠学生简历: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孩子的医学院考核成绩确实优异,尤其这几位比我在院学习期间还要好。可成绩好就能当外科医生么?成绩好能拿手术刀帮病人割小肠?还是说能在剖宫产手术中做好止血副手的工作?亦或是......” “伊格~” 艾莉娜很清楚他为什么发火,于情于理她都没有进一步争吵的空间,只能选择以柔克刚:“我知道昨天下午的手术让你非常生气,他们确实没什么经验,出错总是难免的,你总得给他们一些机会吧。” “病人没有第二次机会!” “可我们真的非常缺外科医生,如果今天不给这些医学生答复,他们肯定会选择去其他医院的。” “他们和杀人凶手没任何区别,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这是无端指控,是诽谤!” “这是事实,我的12床病人就是被他们弄死的!” 伊格纳茨根本不吃这套,艾莉娜见状只能用上些强硬手段。 她长舒一口气,整理了下因为气愤而有些凌乱的黑色裙摆:“伊格纳茨主任,我是这家医院的人事管理副院长,我有权利录取他们,而你无权过问。” “对,我是无权过问。” 伊格纳茨很清楚自己权力所及的范围,所以对这个反击做过相当充分的准备: “你完全可以把他们分配给内科病房,反正那儿只要拿听诊器在病人身上听个响就行了。他们还没有无知到用听诊器勒死病人的地步,而且用那种破玩意儿也敲不死人。” 伊格纳茨的毒舌全院闻名,对自己的手下有着近乎偏执般的严格要求。 纵览全院上下,地位相等又能在嘴上和他一较高下的也就只有艾莉娜了:“内科病房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医生,我也有权分配他们的工作地点!” “没问题,你大可以录取他们,也可以把他们分配到外科病房。”伊格纳茨根本不怕,再次拿起咖啡杯往嘴里续了一口,等润完嗓子后便继续说道,“同样的,我也有权决定手术室内人员的去留。” “外科医生进不了手术室就和内科医生丢掉听诊器一样荒唐,你不能这么做!” “我是外科病房主任,我当然可以。” 一边想要给医学生争取工作机会,同时努力为自家医院寻找后继人才。艾莉娜处事圆滑细腻,为了达到目又足够坚忍,只是在某些时候会显得过于歇斯底里。 而另一边则完全以自我为中心,满脸写着大男子主义,同时汇集了十九世纪外科医生必要的两个品格:自信和大胆。只是伊格纳茨身上贵族的优雅并没有起到什么正面效果,反而让这两种品格进化成了:狂妄自大和肆无忌惮。 他有一万个理由讨厌这批医学生,因为那场剖宫产手术确实是被他们搞砸了,一尸两命。(1) 但想到病房里能用的医生确实太少,他又不得不做出退让:“算了,我同意录取两名医学生进我的病房工作。” 艾莉娜没想到他会松口,愣了愣,连忙跟了一句:“得保证他们能进手术室。” “这没问题。” “三名!” 伊格纳茨愣了愣,看着她伸出的三根手指,脏话俨然已经压到了喉咙口:“喂,你这也太......” “现在整个外科病房只有你、希尔斯、赫曼三个人,再不补充新医生,你怎么和其他医院抢病人?”艾莉娜反问道,“难道靠那些轰隆隆的蒸汽机么?” “那......那行吧。” 伊格纳茨迟疑片刻,从那叠学生名单中抽出三份递了过去:“就他们了。” 艾莉娜接过简历,点点头:“他们明天八点前会准时来这里报道。” “你先别急着走,我还没说完呢。” “我就知道你有要求,说吧,要什么?” “我需要再添置一台手摇式吸引器,必须是德产的!”(2) “这可不便宜啊。”艾莉娜犹豫了会儿,还是答应了下来:“我需要和财务部商议一下,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还有就是学徒制度!”伊格纳茨再次重申了自己一直强调的东西,“我可以让他们进外科病房,也可以进手术室。但必须,你可听清楚了,我是说必须!他们必须在医院里再学习至少半年,抛开那些高高在上的态度,一切从学徒做起!” 艾莉娜终于皱起了眉头:“你以为自己在教雕刻么?” “外科可比雕刻难多了!而且......” 伊格纳茨瞥了她一眼,拿出了具体例证:“英国早在1815年就通过了《临床医师及药剂师法案》,要求医学生必须完成至少半年的临床学徒期才能正式工作,我们对这些学生的要求太低了。” 比起医生,学徒是个非常降身份的工人阶级,让那些贵族和名流的孩子去当学徒有时会比杀了他们更难受。(3) 艾莉娜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对方做了让步,那她也得有些表示才行:“算了,我明天找他们谈谈吧。” “这可是我的底线。” “我知道。” “那我们再说说最后一个。” 艾莉娜皱起了眉头:“你怎么那么多要求?” “三个人三个条件,不过分吧?” “说吧,什么条件?” “尸体,我要尸体!”伊格纳茨直到这时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希望每周都会有一具尸体送进我的解剖室,而不是那些屠宰场里的死猪!” 艾莉娜也很无奈:“你应该知道死刑犯不能用了,现在一具尸体在黑市里要花费起码30克朗,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4) “医院每年的花费都超过了五万克朗,花30克朗搞些尸体来很难么?” 解剖是让外科医生熟悉人体内部构造的最直接且有效的手段,在缺乏外科技术和解剖学知识的当下,外科治疗的成功率非常低,想要寻找有效的手术方法就必须借助尸体。 艾莉娜当然希望伊格纳茨的工作能顺利进行,但可惜人脉关系和财政大权都不在自己的手里:“我得找院长好好谈谈,他更熟悉Vienna的三教九流。” “得抓紧时间,起码这两天给我弄一具来。” 这周连续失败了三台手术,伊格纳茨是真急眼了:“这周我还要做好几台手术,我可不希望他们睡在病床上等死。” “我只能尽力去办。” “我要的是肯定。” “行......” 艾莉娜总算完成了自己副院长的工作,看了眼刚拿到手的学生名单后,口气忽然软了下来。她临走前不忘上前看着自己丈夫略显憔悴的脸庞,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道:“今晚你回家吃饭么?” 伊格纳茨看着桌上的病历本,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我晚上还得进解剖室,就不回来了。” ...... 伊格纳茨是奥地利最著名的外科医生,统筹管理着医院里产科、普通外科和骨伤畸形矫正科三大病房。但就像自己妻子刚才说的那样,市立总医院已经没有余地再让他继续胡闹下去了。(5) 尸体很重要,医院也有难处,尸体的来源是全欧洲外科医生的难题,伊格纳茨不可能把所有希望全寄托在医院身上。 “赫曼!赫曼!!” 门口一位小个子年轻人听到了招唤,猛地站起身跑进了办公室:“老师,我在!” “去给我叫辆马车。” “马车?”赫曼没明白意思,以为他忘了下午还有一节外科培训课,“老师,下午三点有您的课,主要教授缝合和伤口修剪。” “不去了,你来上。” 说完,伊格纳茨拿起椅背后的大衣径直走了出去。 “我?” 赫曼跟在伊格纳茨身后走出了办公室,心里又惊又喜,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但作为学生,他还是需要保持得更谦虚矜持一些:“我怕我自己实力不太够。” 伊格纳茨可没工夫和他磨:“那就去找希尔斯,让他去。” 这一切似乎都在赫曼的计算中:“希尔斯老师刚离开医院,说要去大学查资料。” “那还说什么,就是你了。” “好好,我尽力吧......” 伊格纳茨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学生:“尽力?能不能不要说尽力?别把自信丢在裤兜里藏着,得拿出来!你可是全奥地利最伟大外科医生的学生,你一定能做到最好!” 这些话显然和赫曼的性格不符,但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口:“恩,我一定能做到.....最好!” “对,就是这样。” 赫曼松了口气,把刚才顺手拿出来的帽子递了过去:“老师,你的帽子。” “哦,对对对,把帽子忘了。” 伊格纳茨快步走向医院底楼大厅,找到了放在门口的一块落地镜子,驻足整理了仪容,摆弄了下自己的胡须,然后端端正正地戴上了这顶黑色宽檐礼帽:“帽子可不能丢。” “老师你这是要去哪儿?” “警察局。” 4.尸体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城市,尸体不算少见。 最醒目的莫过于热闹街道交汇处设置的刑场,犯了大事儿的人会在这里被当众吊死,以起到警示和彰显权威的作用。 但这都是官方单方面的想法,公开刑场最后往往会变成民众狂欢的聚集地。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随着绞绳下那人的自由落体而起哄喝彩。 而对善于回收利用的外科医生而言,绞死的尸体没有太多的伤口,结构也够完整,是解剖的优质材料。 优质归优质,缺点还是有的。 一是受刑的大多为成年男性,缺乏多样性,二是价格太过昂贵,一具尸体往往能抵上一位工人好几个月的薪水。即使像医院这样的大机构,也很难做到长期不间断的供应。 自从奥地利紧随英法德的脚步颁布了相关的《解剖法案》后,刑场上的尸体便被挡在了医生们的解剖室外。没人再会为了卖钱,而把一个偷了面包的家伙定罪成绞刑了。 刽子手走下历史舞台,掘墓人成了外科医生的“好伙伴”。 在远离主城区的地方,那些幽暗的小巷里,饱受饥寒和疾病的人们会默默死去。只要耐心去发现,总能在贫民窟里找到一两具。 掘墓人经常会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把明面上“无人认领”的尸体转手倒卖给医院,赚里面的差价。 这里男女老少都有,种类繁多且成本支出非常低廉,只是在质量方面难以保证。贫民生存环境差,往往患有严重的肺炎、恶性腹泻、寄生虫病和大面积的烂疮,死后这些因素会加速尸体的腐烂。 就算是第一时间到手的新鲜尸体,它们也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比如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重度肌肉萎缩,骨质疏松,有时候连嘴里的牙齿都留不下几颗。 质量差总比没有强,Vienna的尸体市场依然活跃。 伊格纳茨对医学满怀热情,为了增进技艺他甚至可以放弃一切。只是男爵的身份让他对掘墓人望而生畏,而且穷人的尸体难以符合他的高要求,实在上不了解剖台。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填空题,除了死刑犯和掘墓人还能从哪儿捞尸体? 答案就是警局。 警局里的法医是他的老友,以前刑场尸体不够分的时候,伊格纳茨也能从他手里拿到一些东西。当时不违法,但灰色地带的事情终究不太光彩,所以随着自己技术日趋精湛,伊格纳茨已经好些年没光顾那儿了。 现在时代变了,外科技术也急需创新,他必须再去那里碰碰运气。 像伊格纳茨这样的外科名家,即使没有男爵头衔傍身,光靠这张脸和行头就足以表明自己的身份。警局上下就有他的不少粉丝,也常去剧院捧场,进出这里就和回家一样方便。 当然,明星一样耀眼的伊格纳茨很少和粉丝走动,真正能称得上老朋友有且只有一位,穆齐尔。 穆齐尔和他是Vienna大学医学院同期毕业的老同学,由于受不了病人在自己面前一个个死去,他最终选择了为死人说话的行当。远离病人反而进一步磨练了他的解剖技术,甚至磨练出了一种对尸体的别样情感。 “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来来来,快看看这位美人儿......” 伊格纳茨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就被他拉去了解剖台。 躺在面前那张冰凉石床上的,就是刚在贝辛格大街被人发现的罗莎。她留着一头金发,身材匀称,皮肤细滑,只是那张因骨骼碎裂而肿胀的脸实在算不上有多美。(1) 好在对解剖学家来说,脸并不重要。 穆齐尔看着只断了一条手臂的尸体,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三小时前刚送来的,听说是跳楼自杀,脸部着地。还好是三楼,要是再高一点,可就没那么完整了。” “三楼就死了?”伊格纳茨觉得有些奇怪,“上次那位杂货店老板,不小心从五楼下来也只断了一条腿罢了。” 穆齐尔叹了口气,回想起这位老人家,脸上满是怜惜:“是啊,他身体确实很硬朗。可惜心灵太过脆弱,没能承受住截肢手术带来的疼痛,第二天就死了。” 手术由伊格纳茨主刀,所以这句话的指向性非常明显。 也许是两位老友很久没见面的缘故,一上来就马力全开,把那些陈年旧事全抖搂了出来。 “我需要提醒你,当时没有乙醚麻醉并不是我的错。” “但这并不影响它成为一场灾难。” “这不是灾难,我成功切除了他的腿,只用了1分21秒。” “哈,斯考特先生要不是已经被埋了十二年的话,说不定会拄着拐杖,面带微笑地同意你的想法。” 伊格纳茨听了这些,脸皮忍不住抽了两下,侧过脸看向了自己的老友:“如果你调侃我的勇气能善用在医学上,说不定现在也是和我齐名的外科学家了,可惜你没有。” “是的,我怕了。”穆齐尔语气平淡,早已没了当年的冲劲,“死亡率超过50%的手术毫无意义。” “那是你的手术,我当时手术的死亡率只有47%,并且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现在已经成功降低到了45%以下。”伊格纳茨列举完这些数字,不忘再跟上一句一锤定音,“我现在是全奥地利手术种类最多、成功率也最高的外科医生。” 见他如此激动,穆齐尔改了脸色,笑着安慰道:“对对对,你比我厉害,行了吧?你有空和我斗嘴,还不如多花点时间看看她,她才应该是我们今天的主角!” 伊格纳茨收拾了心情,总算把注意力放在尸体上。 老朋友嘴损了点,但看尸体的眼光还是挺独到的。他上下检查一番后,也确实没发现除了脑袋和手臂骨折之外的其他外伤:“她真是三楼跳下来的?” “我骗你干嘛?贝辛格大街73号。” “凭我的经验,坠楼的身体不可能保持笔直,脸也不该碎得那么夸张才对,半路撞到东西了?” “没有,直接下来的。” “有点奇怪......” 伊格纳茨觉得蹊跷,但心思根本没在罗莎的死亡原因上。他来这儿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捞尸体。所以在应付了穆齐尔两句后,很快就把话题扯到了其他地方:“她是本地人么?” “你问这个干嘛?” “我猜她是一个人住的。” “哦?这都能看出来?” 伊格纳茨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我看她像东边来的俄国人。” “喂喂,脸都没个完形了,你还能看出国籍来?” “不不不,我的老朋友,我说的证据其实是名字。” 伊格纳茨走到脚边,拿起了套在脚趾上的卡片:“罗莎·伊万诺娃,罗莎·彼得洛娃,听起来很自然。当然也有可能是法国人,罗莎·博纳尔,罗莎·维杰里,听起来也不差。奥地利人?罗莎·约瑟夫?罗莎·德尔林?呵,这太奇怪了!” 穆齐尔一听就懂,笑了笑:“她确实是一个人住,也找不到家属的联系方式,我们应该会按照要求帮忙埋了。” “50克朗,我要了。” “你也太直白了吧。” “50克朗已经是高价了。”伊格纳茨懒得再装,直接问道,“你就说卖不卖吧。” 穆齐尔重新回到了尸体身边,摇头道:“我们的探长可还没结案呢,尸体说不定还得继续留着。” “嗯?不是说自杀么?” “是街上那些人说的,就看到她一头栽下来而已。我刚说了她是一个人独居,谁知道房间里出了什么问题。何况你知道的,维特探长一向认真,不可能放过这种疑点。” 穆齐尔拿起一旁的手术刀,说道:“要不这样,你把这案子给断了。探长只要结案,我就提交申请,这样我也能早点下班,你觉得提议怎么样?” “我哪儿有这个本事......” 伊格纳茨没办法决定案子的走向,但在买家名单上排个第一顺位的资格还是有的:“不管怎么样,尸体只要没人认领就是我的。咱们可说好了,50克朗,你不能卖给别人!” “行行,没问题。” ...... 伊格纳茨转身离开了解剖室,说实话这趟行程并没有太大的收获,穆齐尔手里没有能出手的尸体。 以那位探长谨慎的风格,等结案少说也得三天以后。到那个时候,手术早已经结束了,而留在解剖室里的尸体就算有威士忌浸泡,也没办法阻止腐败。 何况警局根本不可能去用每个人都想尝上一口的威士忌保存尸体,纵观全世界,也只有解剖学家能忍住酒精的诱惑。 正当他垂头丧气地踏出警局大门,准备回医院的时候,一辆黑色马车从远处驶来。车夫一身黑装,头上戴着黑色高帽,车身上印有警局的标志,马匹似乎也比寻常马车精神许多。 “哟,这不是伊格纳茨男爵么~” 下车脱帽向他鞠躬致意的正是维特,Vienna警局的探长:“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是遇到什么棘手问题了么?” 伊格纳茨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和维特没什么交情,放下身段去求对方显然不符合他的身份地位。所以踌躇了片刻后,只能笑着找了个借口:“我来见见穆齐尔,咱们俩好久没聚了。没想到今天不凑巧,警局有案子要办。” “是啊,是不凑巧。” “唉,只能以后再说了。” 说罢,伊格纳茨就要告辞离开。 “唉,伊格纳茨男爵,您先等一下。”维特忽然拦住了他的去路,“不好意思,我需要浪费您一些时间。” “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维特回头看向身后刚下马车的年轻人,说道,“这起案子有个重要的目击证人,他自称是您的学生。您的学生遍布全国,这本无可厚非。只是从穿着来看......算了,我觉得还是您亲自确认一下比较好。” 5.断臂维纳斯 不论在哪个年代,外科医生都不会安于现状。他们需要时刻想着自己病人的手术,不断完善技巧,开拓创造新的手术方式,所以想象力一直都是外科不可或缺的东西。 伊格纳茨是奥地利最著名的外科医生,有着远超常人的头脑和接受新兴术式的能力。 但即使以他那异于常人的想象力,也不会想到竟然有年轻人来假扮自己的学生。而且最离谱的是,对方给出的理由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你刚说什么?” “我说您的解剖画集是解剖学历史上不可磨灭的瑰宝,解剖学发展的基石,外科医生进步道路上不可或缺的阶梯......” 年轻人说得慷慨激昂,脑袋斜四十五度看向办公室的墙角,甚至还动用上了肢体语言。一手搭住胸口,一手配合着万分仰慕的视线伸向前方,声情并茂: “我认为,所有阅读过这本著作的人都应视作为您的学生,否则就是对外科,对手术的亵渎!” 伊格纳茨愣住了,看了他许久,千言万语汇流进心头只剩下一句话:So vernünftig!(太TM懂事了!) 学生数量就是讲师能力最直观的体现,任何在Vienna大学医学院做讲师的人,都希望自己的课能吸引足够多的学生,场场爆满,伊格纳茨也不例外。 但他终究只是个外科医生。 说好听点是医生,可要是和穿礼服戴高帽的绅士内科医生相比,根本算不上医生。从理发师进化而来的外科,最后只能和卖药商人进化而来的药剂师在一起抱团取暖。(1) 也就是身上的男爵爵位为伊格纳茨添了点彩,再加上过硬的手术实力,要不然他也就是一个窝在剧院里天天做截肢碎石的专业户罢了。 他知道对方在拍马屁,只是这一巴掌的掌力太过深厚,拍得恰到好处。这时再去细细打量一番他的模样,本就不算难看的脸上处处都是加分项,要是再换套衣裳,怎么也能够上“英俊”两字。 这样一位优秀的年轻人,一位如此肯花时间研究自己解剖画集的好学生,伊格纳茨怎么忍心不出面作保呢。 “维特探长,我看里面肯定有些误会,作为我的学生,他不可能犯下这种罪行......” ...... 卡维裹着一件破旧的黑色大袄,就坐在伊格纳茨的对面。 衣服是由上好毛料制成的长礼服,名流绅士们冬天外出时的日常服装,做工精细,价格不菲。卡维这种社会底层自然买不起,连看上一眼都是罪过,这是之前工作时抢来的。 地点就在东郊高尔夫球场外的一个垃圾堆里,死之前和两位流浪汉友好交流后的战利品。 衣服的原主人肯定非常有钱,只因袖子上裂开了一道口子就被随手扔掉了。现在到了卡维的身上,虽然大小不合适,但总算够体面。 长长的破袖子能盖过大半个手掌,搭上扣子后,肩膀和腰身都显得松垮垮的。也许是为了防止被人抢走,衣服被刻意蒙上了一层细灰,营造出一种低廉的感觉,看着特别旧。 他就这么坐在角落里,耳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伊格纳茨和维特说话。 对卡维来说,从穿越到贝辛格大街73号开始,这一整个下午都只能用魔幻来形容。 那位自称“米克”的黑衣人刚离开没多久,他就在家被一队警察打了个回马枪。本以为只是再提几个问题,谁知领头的维特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他带了回来。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也没证据,只是单纯觉得他可疑罢了。 在这个年代,这座城市,低薪的工人阶层毫无地位可言。为了自保卡维只能把桌上那本解剖画集当做挡箭牌,用“外科学徒”来提一提自己的身份,毕竟以自己的解剖学和外科知识,当个学徒绰绰有余。 然而才刚到警局,竟然直接撞见了伊格纳茨本人,简直太倒霉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个机会。反正自己要去医院找工作,现在要是能靠解剖学知识靠上伊格纳茨这座大山,接下去的应聘环节就会顺利许多。 卡维马上就按十九世纪的风格来了一顿马屁,把伊格纳茨抬到了一个他一直梦寐以求但却远没有达到的高度。 运气不错,对方似乎特别吃这套。接着两人又经过几轮眼神交流后,在自己是否是外科学徒的这个问题上,很快就达成了一种非常微妙的默契。 伊格纳茨拿过小警员递来的奶茶,解释道:“那具女尸我看过,也征求过穆齐尔的意见。从解剖学角度来说,应该是从高处失足跌落造成的。” “你确定?”维特有点不信,“刚送来的时候穆齐尔医生并没有下结论。” “我确定。” 伊格纳茨这句肯定既是在帮卡维,同时也在帮自己。只要案子定成了自杀,那他很快就能拿到这具尸体,一举两得:“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仅供维特探长参考。” 维特是警局的探长,平时就滑不溜手,遇到这种情况没可能鸡蛋碰石头硬来。 他看了看两人,笑了起来:“唉,既然是伊格纳茨男爵说的,我没有不信的理由。是我有些唐突了,看来确实是误会,也没必要做什么记录了......” “那我能走了?” “行,没问题。”维特点着头忽然站起身,走到卡维身后,抬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不过在走之前,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贝辛格大街73号,也就是你住的地方,那栋楼里一层几个房间?” “四个。” “你的301和罗莎的302是紧挨着的吧?” “对。” “当时你说你在睡觉?” “对。” “罗莎掉下去的时候,你没醒?” “没有。” “那为什么在罗莎坠楼后,街上一位行人说看到三楼有人探脑袋出来看了楼下两眼?”维特身材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七,但低沉的嗓音特别有压迫力,“位置就在罗莎所302的隔壁!” 卡维确实探头出去看过,毕竟刚来,总得知道楼下为什么吹警笛吧。 不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自己都和罗莎没瓜葛,本来也没必要躲躲藏藏的。但黑衣人的到来彻底搅乱了这一切,最后只能谎称自己在睡觉了。 想到自己的身份和维特之前的态度,卡维没可能把黑衣人供出来,只能继续坚持:“我当时太害怕了,怕你们把我抓回来。” 卡维紧了紧大衣,蜷着身子显得特别委屈:“因为明天就有Vienna美术学院的考试,我特地辞了工作留在家练习。万一真因为这事儿耽误考试,我......我......” “维特探长。” 伊格纳茨也站起身,郑重地说道:“他可以算我半个学生,我有义务帮助他。如果你手里没有决定性证据的话,还希望能把他放了。一位勤于美术绘画练习与人体解剖学研究的年轻人,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维特两手空空,自然没什么证据。 现在唯一能算得上线索的只有罗莎的日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一段恋情。从轰轰烈烈开场到黯然落幕,只持续了三个月。主要还是因为她的男友有了新欢,想分手,而罗莎想要挽留,结果关系就变得纠缠不清。 从动机上看,男友不是没杀人的理由,73号的房客也经常能看到一位穿黑衣的男性出入。 只不过现在黑衣人没了踪迹,罗莎的男友又找不到,他只能从一些询问的记录内容里鸡蛋挑骨头,找卡维过来继续问话。 现在伊格纳茨施压,自己手里又没证据,维特只能放手:“既然男爵都这么说了,怎么可能再留他。来,我送你们出去,正好出门能和车夫说一声,让他带你回家。” 这看似合理的做法,其实更体现了维特的不甘心。 就在这短短1分多钟的路上,他又给卡维出了道“难题”:“现藏于法国卢浮宫的断臂维纳斯你应该知道吧,那可是镇馆之宝。” “嗯,知道,我有幸看过其他名画师的素描图。” “我一直有个疑问,之前问过几位画家都没得到答案。既然你称自己是伊格纳茨男爵的学生,那应该比其他美术生更了解人体解剖才对吧。” “这......”卡维感觉自己踩到了坑,“应该吧。” “断臂维纳斯的两条手臂,断的位置在哪儿?” 卡维凭着记忆,很快指了指自己的手臂:“这儿......” “这里是哪儿?” “右手是上臂的中上1/3处,左手自肩峰往下整根齐断。” 维特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能不能详细些?艺术解剖学也是学肌肉解剖的吧?能不能说说具体是那块肌肉?” “一定要说得具体点?” “对,要具体点,不然怎么能算男爵的学生呢。” 卡维点点头,在心里理了个横截面的顺序,然后上下嘴唇一碰,开始跑火车: “维纳斯的右臂断了前方的肱二头肌和肱肌,后方的肱三头肌,中间是肱骨和两根主要血管。左臂就比较复杂了,断掉了三角肌,劈开了肩关节囊,连带着断了肩背部的冈下肌和小圆肌。肱三头肌肯定也断了,还有肱深动脉、旋肱后动脉......” 维特越听脸色越差,见他说得起劲,只能开口打断了他的发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谢谢。” “哦,探长要是以后还有这种问题,大可以再来找我。” 维特被秀得非常尴尬,只能清了两声嗓子,跑去叫车夫想尽快把他打发走。忽然这时,身后的伊格纳茨走了上来,一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探长,你先去忙吧,我送他就行了。” 6.晚餐 伊格纳茨确实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刚开始他只是把卡维当成一位被逼上绝路,善用阿谀奉承为自己脱困的那种所谓的聪明人。他不讨厌这种人,换做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加上自己也挺享受的,这才选择了出手帮忙。 当然,卡维自身的清白最重要。如果维特手里真有证据,伊格纳茨也不可能乱来。 但经过刚才这轮问答,伊格纳茨对卡维的评价需要做出点修改了。 美术生为了画出人物的真实感需要花不少时间学习人体解剖,但那种解剖学只浮于表面。他们要掌握的是表面肌肉所展现出的比例、线条和美感,正常的美术生不可能去研究肌肉下面有些什么东西。 卡维区别于他们的地方,就在于他特别强调了血管。 血管甚至都算不上是美术解剖中的一部分,因为对人物的肖像绘画毫无帮助。但在外科医生眼里,血管就是生命的通道。熟悉四肢血管分布,就能在截肢手术中控制出血量。只要控制住了出血量,那病人活下来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而第二个值得伊格纳茨注意的点,就是卡维的回答足够流利且没有错漏,甚至都没有做过多的思考。 要知道,就算是医学院里的学生,那些自视甚高的贵族学生们或许能背出全部的解剖结构,也能在老师所指解剖图上的某个位置给出正确的答案。但让他们去回答维特这个活学活用的问题,却很少有回答完整的。 死背和活用是完全两个概念,伊格纳茨对此深有体会,也深信卡维有将解剖学知识活用到外科手术上的天赋。 所以在离开警局后,他特地留下了这位“学生”,希望能好好谈谈。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伊格纳茨索性就带着他去了警局边的一家餐厅:“一起吃顿晚饭吧,我请客。” 卡维也不是这个行当的小白,很清楚自己刚说的答案会带来什么结果。一个没有经过专业医学院学习的年轻人,竟然可以将上臂的解剖层次说得如此详细,就算放在卡维之前生活的21世纪,也算得上是自学成才的典范了。 现在时间正巧到饭点,周围也有一家不错的餐厅,再加上卡维本就是个穷人,不可能吃过这种高档食物。 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吃饭绝对是伊格纳茨谈话时的首选。 卡维也确实该好好吃顿饭了。 他的肠胃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空着,房间里有吃剩下的黑面包、带着怪味的牛奶和玉米糊,但看起来毫无食欲,也不知该如何下嘴。 “确实一天没吃东西了。” 卡维抱怨了一句,跟着伊格纳茨走进了餐厅大门。 作为一家知名的法国餐厅,这儿几乎只接纳贵族和名流,虽然表面上没有对客人身份做明文规定,但这早已经成为了高档餐饮行业的共识。 就算有伊格纳茨陪着,门口的服务生在看到卡维时还是犹豫了会儿,生怕这孩子不懂规矩,影响别人用餐。 任何人在遇到这种阻力的时候都会想办法和解,卡维自然也不例外。把一位热心帮助过自己的男爵置于两难境地,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算了,伊格纳茨老师,我看还是去其他地方吃吧。” 无非就是一顿饭而已,卡维对食物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吃饱,口味正常,别吃坏肚子就行。而且吃饭只是聊天谈话的附属品,为的只是个相对舒适的空间罢了。 但伊格纳茨却坚持要带他入店,态度坚决,甚至有些强硬。 纠缠许久,还是靠着伊格纳茨的男爵身份和一张整整10克朗的超额小费,卡维才被店长允许入内。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在入店后保持绝对的安静,不可用手直接抓取食物,不可大声说话,所选的餐桌也必须远离中央。 他身上穿着“名牌”,又有伊格纳茨在旁,可周围客人和服务员的目光依然和善不起来。 卡维感觉在他们眼里自己就像只落单的小羚羊,不小心闯入了大型猫科动物的领地。在品尝地上嫩草之前,说不定还得先考虑一下自己的生存问题。 伊格纳茨倒是显得特别轻松:“感觉怎么样?还好吧?” “这家店实在太漂亮了,亲眼目睹可比别人的文字描述更显真实。”卡维环视四周,并没有把那些刀子一样的视线放在眼里,“椅垫坐起来很软,比我家的床都舒服。” 伊格纳茨有些惊讶:“你不觉得尴尬么?” 卡维笑了笑:“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们。”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张餐桌旁,一对轻男女忽然站起身,似乎做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他们轻轻擦拭了嘴角,摆放好刀叉,拿起自己的礼服外套,转身就向大门口走去。 临走前还不忘看了卡维一眼,嘴里振振有词:“这家餐厅绝对会因为做出的这个决定而颜面扫地,只是可惜了那份鸽胸焦糖苹果沙拉了......” 卡维其实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有坚持“原则”离席的。这个看似不理智的行为显然引起了连锁反应,很快就有另外两桌客人也跟着起身离开了餐厅。 这便是伊格纳茨坚持要带他来这儿的深层原因。 处在十九世纪的外科医生可没有手术室,取而代之的则是剧院这种极具开放性的场所。尤其在艺术殿堂Vienna,他们要做的每一场手术都是华丽的即兴表演,每一个决定和动作都会暴露在观众的视野之下。 演砸是难免的,所以承受大众指责和离席就成了每位外科医生的必修课。 在这堂“不让自己尴尬”的课上,穆齐尔失败了,而伊格纳茨成功了。在一场场失败中吸取教训的同时,他也练就了如城墙一般坚厚的脸皮。所以在学校教学的时候,他往往都会选择让那些学生习惯“尴尬”。 “竟然走了那么多人,店长可亏惨了。” 伊格纳茨还在拱火,并希望在卡维的脸上找到一丝愧疚和不安。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反而被卡维随后的一句话引得哈哈大笑:“他们桌上那些菜丢了怪可惜的,我能打包带走么?” “这也太夸张了。” 伊格纳茨身为贵族,不知道卡维平时吃的都是什么东西。以他每个月550赫勒的工资只够买得起面包土豆和玉米糊,有时候也能吃上面条,只是味道很不怎么样。(1) 想吃鸡蛋就买别人不要的破壳蛋,水果只能买磕碰坏的。牛奶这种比面包还要贵的东西,卡维很少会买,因为虽然牛奶更有营养,但对他来说性价比不高,还不如玉米糊管饱。 肉类也是有的,但很多时候都是挑选一些边边角角和内脏。 就这样他每星期都未必能吃上一次鸡蛋和水果,每个月都不一定能吃上一次肉,就他现在这个瘦弱的样子就是拜这种饮食结构所赐。 阶级自古以来就有,伊格纳茨不可能去改变,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现在这种心情不错的时候,出手帮上一把,让自己过一把上帝瘾:“你放心,临走我让店长给你多做一份带回去,没必要去拿别人吃剩下的东西。” “看来伊格纳茨老师是真的有钱,菜单上的价格可不便宜啊。” “没关系,这点开销我还出得起。”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卡维也没和他客气,当即就点了菜单上重点推荐的名菜。 牛肉沙拉做开胃菜,炸鳕鱼,炖红腿鹧鸪鸡做热头盘,奶油三文鱼意大利面做主菜,再配上甜品蛋糕和几样水果。就这样一份法国菜大餐,花掉了他原先园艺工作整整一年的薪水,62克朗。 吃完他还不忘带上一份餐厅的固定套餐,当做明天的午饭。 基本样式是在一定范围内自选的三菜一汤加甜点,面包不限量。具体包括了野鸡汤、烩土豆、香煎比目鱼、鼠尾草红酒炖牛肉、草莓可丽饼和大量的法棍面包。 就这些又花去了35克朗。 “还真没和我客气......” 伊格纳茨看着钱包忽然发现,面前这位年轻人似乎没有习惯“尴尬”的必要,他的脸皮说不定比自己都要厚。 ...... 餐厅里卖的是法国宫廷大厨做的法国菜,但卡维完全没理会法国菜细品的精髓,而是一顿风卷残云把东西全倒进肚子里,发扬了外科医生群体深深刻在骨子里的饮食风格。 不论进餐时的礼仪还是坐姿,卡维都是零分,唯一能让人满意的就是使用刀叉的熟练度了。 “感谢惠顾,请两位慢走并带好随身物品......”店长做了个请的姿势,在让过了伊格纳茨之后,抬头看了眼紧随其后的卡维,苦笑道,“还请男爵以后不要再带他来这儿了。” “呵呵,确实给您添麻烦了。” 伊格纳茨也微微欠身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但很快就把卡维拉到了自己的身边,“以后我不会再带他来了,因为他会单独前来,以Vienna市立总医院外科医生的身份来用餐。” 7.温“故”知“新” 餐厅的店长就是厨师长,以前专职为法国皇室服务。现在忽然让他做菜给一位平民享用,介意也是难免的。 面对卡维,面对极少出现的食物外带情况,他嘴上说话虽然不饶人,但在后续服务方面却依然做到了最好。 餐厅选用的是仿制于皇室常用的一套镀金银餐具,类似蒸煮用的锅子和平时放置食物的餐盒。为了使用和携带上的方便,也为了降低成本,工匠把材质换成了铜质镀银,去除了许多原有的装饰物和不必要的雕刻,看上去简约自然,也更平易近人。 因为不保证气密性,所以外带食物时需要有服务生陪护到家。 当然,4克朗的巨额押金还是由伊格纳茨来支付。 ...... 入夜后的贝辛格大街没多少光亮,对住在这儿的大多数人来说,夜晚就意味着黑暗,是一天辛苦劳作后的休息时间。他们需要抓紧难得的睡觉机会,保存体力,为第二天的长时间工作做足准备。 何况光亮本就不是免费的,浪费蜡烛也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 一辆马车自西驶来,伴随着快节律的马蹄踢踏声,车子停在了73号门口。借着车旁的煤油灯,一位年轻人快速走下车,从车厢内接过递来的餐盒和面包袋。 “卡维先生,后天的这个时间我会取回这些东西,请务必保证餐具餐盒没有出现破损。” “我知道了。” 在冬末初春的时节,只要保存方法得当,三菜一汤再加满满一袋子的法棍面包足够让他吃上两天饱饭。等这些食物吃完,他应该已经混上了市立总医院的工作餐,至少不用再担心吃的问题了。 卡维稍稍展望了接下来的生活,两手端着餐盒和一大袋面包上了楼。 回了家他才知道,原来在自己走后,警察们就封掉了自己的家,就和隔壁的302室一样。想来维特探长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自己回来,就算他真是无辜的,对方也想多留他一会儿。 要不是正巧遇到伊格纳茨,他恐怕会在警局住上好几天。现在连维特都决定不再找麻烦,事情基本和自己无关,卡维也不需要再顾虑这些了。 他脑海里又钻出了那个叫“米克”的黑衣人,忍不住腹诽了两句,扯掉封条,开门进了屋。 进屋后,卡维把房间稍稍整理了一遍,收好散落在地上的画稿和衣服,再把床铺折腾干净。然后在窗边挪了个空位出来,把餐盒放在那里,尽量靠不断吹进窗的冷风保持低温。 在没有冰箱的年代,食物做好后立刻加盖,就能起到隔绝空气细菌的作用。而内部的空气也会因为蒸汽持续的高温,做到相对无菌。 反正等吃的时候再动总是没错的。 自从穿越来这儿,卡维的脑子一直都在高强度运转,没有好好停下来休息过。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空闲,他需要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将来。 十九世纪的医疗非常混乱。 这种混乱说的不只是医疗本身,还在于其匹配的医疗系统也格外混乱。 其实“混乱”这个词用在这儿不太恰当,因为压根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系统去支撑医疗发展。 卡维是现代人,虽然学了半辈子医,可对一百多年前的医疗没多少了解。原主人的记忆里除了绘画和园艺工作外,也没留下什么和医疗相关的东西。直到刚才遇到遇到了伊格纳茨,他才多少清楚了一些细节。 整个医疗系统所占的职业大致上可以分为内、外、药和护士。 其中内科医生地位最高,要求也高,人数自然也最少。 内科医生需要经过正统医学院的深造,起码要有本科学历。而在Vienna市立总医院里,内科医生往往都是硕士毕业生,且都经过至少一年的临床工作和训练。 相比起来,外科的地位就要低上一大截,而外科手术也没算在正统医疗服务内,而是偏向于一种大众的娱乐观赏项目。 外科手术脱胎于理发师,本身操作粗野,收费低廉,需要靠在剧院演出来赚取出场费。 这种设置在现代人看来很离谱,但在当时其实也有一定的优点。因为比起直接锯掉一条腿,使用物理麻醉让人昏迷然后再锯掉一条腿,显然更能吸引观众的眼球。 要是再同时配上精心设计的解说词,还能增加不少代入感。 当平平无奇锯腿的外科医生看到精心设计过程的同行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他也会尽量在自己的手术流程上多下功夫。 这无疑对外科手术本身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即使有时推出的新手术没什么用,甚至起到了反作用,但外科医生还是会乐此不疲...... 不管如何,外科医生的地位短时间内无法与内科相提并论。 像伊格纳茨这样的外科医生绝对是少数中的少数,需要同时集齐好几种条件。包括世袭的男爵爵位,在Vienna大学医学院完成自己的本科和硕士学业,以及拥有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技术。 这让他成为了宛如明星一般存在的大人物,给医院带去大量财富的同时,也为自己争取到了能左右医院决策的话语权。 卡维有着现代医疗的技术和理论知识,但这些东西都与现代科学技术深度捆绑。 十九世纪可没有血液分析仪器,也没有X光线ct机,手术器械仅限于金属制成的刀、锯、剪、钳、锤等粗制的工具。 卡维可以靠着最现代的医疗器械和一两位只懂人体解剖的菜鸟助手,直接上手操作他所在科室最复杂的外科手术。但要是锁死了器械种类,那手术的范围就会变得非常狭窄。 再加上刚开始普及的乙醚麻醉危险性不低,稀烂的止血技术基本靠助手的手指压迫,连把像样的止血钳都没有,卡维甚至一度怀疑那些截肢手术是如何做到让病人活下来的。 难道真就靠血管离断后的生理反射产生的血管挛缩来止血? 至于手术后的感染问题,那就更麻烦了,药理学的编纂作者可不会把如何制药也一并写进教科书里。卡维会用抗生素,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抗生素,但他没法凭空造出抗生素,最多就是对这方面的历史有些许涉猎罢了。 摆在他面前的其实是一个完全有悖于现代医学理论的烂摊子,条件比最简陋的卫生所都不如。 而这些简陋的条件还没办法靠简单的金钱来完善,卡维要做的也远比他刚穿越来这儿时想象得要多的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此刻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还是得先熟悉一下外科手术的流程......” 他拿起了伊格纳茨的那本解剖学画集,第一次怀着学习的态度认真翻看起来。 画集前2/3是单纯的解剖学图谱,包括了所有已命名的解剖学名词解释。很多解剖名词一直沿用到现代,只有躯干的内脏部分有不少歧义。但现在这种医疗环境下,腹腔还是手术的禁区,这些差异完全可以靠时间来弥补。 画集后1/3则是一些外科手术的操作过程简图,分成了眼耳、四肢、颌面、外yin四个部分。 从过程来看,有少量手术的目的性其实已经非常接近现代的理解了,只是受限于器械的精密性难以做出突破。 比如产妇难产时的剖宫产,以及肛周脓肿的切开引流。虽然二者成功率都不高,术中大出血和术后感染也是家常便饭,但在手术的适应征和原理上都没有太大问题。 有不少手术则是因为诊断不明,内科无法治疗的情况下只能靠外科做“一刀切”式的处理。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开放性骨折后的直接截肢,以及治疗斜视的眼肌截断术。 截肢是因为开放性骨折如果没有严格清创,即使做了固定和复位,也会造成伤口感染。就算偶然避开了感染,想在这个年代做好固定也是困难重重。没有固定就很难让断裂的骨头建立稳定血供,最后导致肢体远端坏死。 坏死会继发感染,最后别说四肢保不住,连命也会跟着一起丢掉。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初所做截肢手术已经做到了保留部分肌肉皮瓣做残端包埋,理解还是相当到位的。 而眼肌截断术本质也和现代治疗斜视所用的方法类同,只是没有搞清斜视背后的真正原因,手段也太过粗暴。反正眼肌数量相当多,剪掉一两根也确实能做到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斜视。 而现在的做法则是针对出现问题的那部分眼肌,做精细的肌肉缩短和后徙。(1) 真正和现代手术背道而驰,完全起反效果的手术很少见,唯一让卡维看了大呼受不了的就是一些专为放血制作的负压抽吸装置吧...... 第二天等待他的将是市里总医院的学徒招人测试,以及一些走过场的书面考核。虽然伊格纳茨早已把他视作自己真正的学生,入院工作也已经谈妥,测试考核只是走个过场,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卡维粗略看完了整本画集。 他吹熄蜡烛,合上封面,在心里回味良久,这才上床睡觉。 8.第四个人 在工业蓬勃发展的十九世纪,在美丽的欧洲,社会人文思想并没有切实地跟上科学发展的脚步。这段时期的女性地位仍和中世纪相仿,绝大多数都只能待在自己家里操持家务和带孩子,或者到别人家里操持家务带孩子。 前者叫家庭主妇,后者则被称为“女佣”。 为了把女性关在家里,全由男性组成的“科学家”们还将女性因感性所带来的过度情感表达,归入进了精神疾病的范畴。 因为按照“科学”的方法确实能证明,不论是过重的体力劳动,还是繁复的知识研究,都能刺激到女性们的“脆弱”神经,引发歇斯底里症。 现在看来很荒谬,但在当时则是所有男性争相维护的铁则。 就和她的丈夫伊格纳茨一样,艾莉娜不是位甘于现状的普通女人,她在整个奥地利都算是个例外。 这个例外同样要具备好几个条件。 贵族的身份和殷实的家财让她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贵族教育;独生女的身份让她得到了全家尤其是父亲的宠爱;要强的性格又让她摒弃了原先贵族小姐培养的花瓶路线,改而走上了强人精英的道路。 虽然没办法读大学,但父亲请来的家教们使她精通了拉丁文、希腊文、各家文史典籍、歌剧、绘画欣赏、骑术、经济学和最新潮的人事管理。(1) 而教授拉丁文的就是当时还在医学院就读的伊格纳茨。(2) 门当户对使得两人的爱情平稳过度到了婚姻阶段,中间所起的波澜也都是些小事。 嫁给伊格纳茨后,艾莉娜一度想要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工作,但最后都失败了。直到她父亲往市里总医院里投了大量资金后,她才靠着自己的学识,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儿的副院长。 艾莉娜的前半生,学习、爱情、工作,无不在突破这个时代强加给女性的桎梏。 但这么一位处处都走在历史前沿的人物,在看到新晋医院职工名单的时候,还是表现出了更为保守的一面。“卡维·海因斯......是谁?” “哦,是我新招的学徒。” 伊格纳茨正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新一期的《柳叶刀》,见妻子问起了卡维,便抬头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现在是8点......他应该快来医院报道了。” “昨天你还不肯收人,怎么现在突然把人数又往上加了一个?” “那三个都是你强塞给我的。” “他们都是医学院最优秀的毕业生,对外科也有极大的热情!” 艾莉娜想要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观点,但伊格纳茨早就听烦了,摇头说道:“行了行了,我都明白,我昨天不就已经同意你的要求,收下他们了么。” “那你为什么又多收了一个?” “昨天你还说我收的少,怎么今天我多收了一个你还不满意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同床共枕的丈夫又一次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他符合我对外科学徒的要求,所以我把他招了进来,仅此而已。” “好吧,只要你满意一切都好说。”于公于私艾莉娜都乐于见到医院外科发展壮大,没有再往下细问,“但还是老样子,就算考核测试都算通过,你也得把他的个人简历给填了。这些人事档案可以解决不少麻烦,我们当初在会议上提过的。” “简历?” 伊格纳茨本以为把卡维拉进医院只需要走个过场,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他放下了刚买的医学杂志,转而拿起桌上的咖啡,移到嘴边吹了两口热气,淡淡地回了一句:“他来得急,还没空写这种东西,而且你也知道我不太喜欢做这种文书工作。” 艾莉娜丝毫没察觉到事情的复杂性。 想到对方是自己的丈夫,每天都要面对病人的生死,压力巨大,像简历书写这些琐事她这个妻子完全可以代劳。所以艾莉娜很快就调整了心态,从旁抽出一张白纸,说道: “没关系,我来写......他现在几岁?” 伊格纳茨嘴里满是咖啡的香味,但脑袋里却是一团浆糊,回想起昨晚那顿晚餐,总有种特别割裂的感觉:“大概20出头吧。” “大概?”艾莉娜皱起了眉头,“我要具体数字。” “他是个孤儿,连自己生日都不知道,哪儿还知道自己几岁。”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艾莉娜无从反驳,只能继续问道:“那是哪所大学毕业的?Vienna大学?还是格拉茨理工大学?” 伊格纳茨知道自己躲不过,心一横,直接答道:“他没读过大学。” “没读过?”艾莉娜总算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放下了手中的纸笔,“没读过大学也关系,反正是学徒......那中学呢?” 伊格纳茨摇摇头,然后开始遣词造句,希望将卡维的身份说得尽量委婉一些:“他之前受聘于皇家林业局,是个工作勤勉的优秀园丁。” 艾莉娜叹了口气,就和园丁修剪树枝一样给这个答案做了些删改:“就是个砍树的?” “用通俗的话来说......也没错。” “我对医学的了解不深,对外科工作的认识也流于表面。”艾莉娜叹了口气,“伊格纳茨教授,我想请问,砍树和砍腿是一回事儿么?”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要聘用他?” “其实外科学徒没有那么高大上,他只是单纯的雇佣工而已,就和工厂工人一样。”伊格纳茨和她玩起了文字游戏。 “那他是在外科病房工作么?” “当然。” 艾莉娜找到了反驳点:“‘外科也是医学,外科医生也是医生!’当初这句话是谁和我说的?” “我说的。” “那‘医生就该进医学院好好学习深造’呢?” “也是我。” “前几天你观点混乱也就算了,没想到今天你已经是语无伦次了。所以说,你为什么要让一个连中学都没上过的伐木工进来当学徒?” 艾莉娜越想越觉得有点奇怪:“而且当初医院要废除医学学徒制的时候,你也是投了赞成票的。” 伊格纳茨喝着刚泡好的咖啡,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理由,只能竭力辩解道: “卡维现在不是医生,只是我的一个助理而已。从他对解剖学的了解,就算不进医学院学习也能参与外科手术的工作,而且我也没说他以后没机会进医学院深造。” “他会用手术刀?会用骨锯?会在你标记好的血管上用你所希望的力气大小做血管压迫?” “这个么......”伊格纳茨的脸上渐渐显现出了不自信,“这些我都会教他,那些所谓正统医学院毕业的学生,在刚来医院的前几个月也做不了这些。” 夫妻两人的交锋终于告一段落,用工分歧在反复的交手中趋于平衡。短暂休息后,下一波交锋的焦点则从卡维迅速滑向了伊格纳茨自己。 “你昨晚一夜没回家,去哪儿了?” 艾莉娜的提问没有前兆,也没有过渡,就像暗处突施的冷箭让伊格纳茨心里咯噔了一下:“去哪儿?我一直待在医院里,解剖室的石床至今还摆着一具死猪尸体呢。” “是么?”艾莉娜越发觉得事情蹊跷,“我看你那么糊涂,还以为你去喝酒了。” “喝酒?不会!我怎么可能去喝酒......” 伊格纳茨的辩解过分简单,且毫无说服力,艾莉娜见状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慢慢走到了他的跟前,仔细闻了闻:“你身上怎么会有股淡淡的白葡萄酒气味?。” “不不,那应该是浸泡尸体用的威士忌才对。”伊格纳茨继续为自己开脱,“我傍晚去警局找了穆齐尔,希望能搞点尸体,可惜没成功。” 作为一名合格的贵族大小姐,艾莉娜精通茶艺和品酒。 奥地利白葡萄酒远近闻名,她怎么可能弄错两种酒的气味。 但考虑到伊格纳茨接下来还有手术,她默默按下了这件心事,没往下深问:“你要的手摇吸引器已经搞定了,一周后就会从柏林送来,德国的最新款。” “真的?” “花了医院不少钱,所以这多出来的第四个人的工钱该怎么算?” 艾莉娜的手指点中了“卡维·海因斯”的名字:“我个人建议一个月支付他7克朗就够了,如果出现严重错误或者迟到早退,还需要另行扣除工钱。” 伊格纳茨没想到自己老婆那么狠心,刚来的新手护士一个月都能赚取15克朗,卡维竟然连一半都没有。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昨晚上请客吃了多少钱,那还得了。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应该知道医院有多困难,我也是在缩减成本,并没有其他意思。” 眼见自己理亏,又没有太多讨论的余地,伊格纳茨选择避其锋芒:“如果他后续工作不错,是不是可以增加一些工钱?” “那是自然。” “行吧,就7克朗。” ...... 伊格纳茨的办公室在医院行政主楼的三楼,而之前说好先去办公室报道的卡维却先行去了病房。 如果说把WHO在非洲大草原上建立的临时医疗站比作一家医院的病房,那这里所谓的病房就只能被称为菜市场。 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床位,家属和护士们互相交流的声音不绝于耳,地上到处充斥着日常生活遗留下的食物残渣和垃圾。 空气传播霍乱的论调依然盛行,紧闭的窗户让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气味。那些肉眼无法看见的细菌们,正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踩踏着病人的伤口肆意狂欢。 卡维难以相信一百多年前的病房会是这个模样,医院病房恐怕比外科手术更需要改革。 这时一名年轻的护士向他跑了过来:“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么?” “请问这儿是外科病房么?” “对。”护士继续问道,“你找谁?” 卡维摇摇头:“我不是来找人的,我是医生。” 9.嘈杂、肮脏、拥挤 现代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该是整洁干净,但这些固有印象彻底脱离了现实。 事实上,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不可能干净。 现代城市之所以干净,无非是因为完善的垃圾处理和下水道系统。十九世纪的欧洲城市可并不现代,所以也没有人们想得那么美好,混乱不堪、脏乱差才是它们的代名词。 而医院是人员高度密集场所,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 现在还是冬春交接的时候,肥硕的老鼠们已经大摇大摆地跑出地洞,在各家床底墙角觅食。要是时间再往后走一个月,等天气再暖和些,那些藏在缝隙里的小强也会成群结队地爬出来晒太阳。(1) 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虽然旧时代的病房嘈杂、肮脏、拥挤,但这熟悉的场景还是让卡维立刻回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医生。 要是放在以前,他这么称呼自己还会被认为太过谦虚,就算撇开那几个头衔不用,也得给自己加上“主任”的前缀才算说得过去。可现在的卡维只是个助手,连当初的助理医师都不如。 毕竟后者还有一定的专业性,需要经过几年的专科学习和执业考试才行。 身份反差太过剧烈,让卡维一时间没能适应,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医生”两字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十九世纪是一个医生全员穿正装出入病房和手术室的年代,他身上这件大衣看起来就脏兮兮的,正常人见了都不可能在他和医生之间划上等号。 “抱歉,我刚才有些激动。” 卡维重新自我介绍道:“我叫卡维,卡维·海因斯,是伊格纳茨老师推荐来这儿的助手,在外科病房工作。” 小护士穿着一条淡金色的连衣长裙,外面还罩着白围裙,估计也就20来岁的样子。见卡维如此,她也没太在意,只是点头指着远处一张病床说道:“既然是助手,那就快去跟着吧,他们正查房呢。” 查房...... 小护士的话翻译过来的原意确实是查房,但卡维定睛看去,却没有看到一丝查房该有的样子。 三位年轻人都穿着黑色正装,身材挺拔,举止也足够绅士和优雅。如果走在街上,卡维相信他们的姿势也绝不会差,必然会吸引所有女孩儿的目光。 但这儿不是T台走秀,而是查房! 他们没有动手做体格检查,也没有和病人有语言上的交流,身上没有听诊器,也没有携带病人的病历。最多只是和一旁的家属问上两句,便匆匆走去了下一张床。 “走过场的样子怎么比夜查房还随便......” 卡维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伸手朝向了刚才的小护士:“病历在哪儿?” “病历?” “我第一次来,查房前当然要看病历。” “额......病历就放在医生诊疗台上。” 其实也不是小护士记错了规定,毕竟都是护士长在反复强调的内容。实在是卡维的动作和语气不容拒绝,让她有一种正被上级医生质询的感觉,所以就很自然地做出了反应。 “拿来我看看。” “好的,你稍等。” 等她把东西全交到了卡维的手里,精神放松下来后,这才意识到病人的病史资料是不应该随便交给一名助手看的。 然而事情已经晚了,就在小护士知道自己犯了错并想积极寻求改正错误方法的时候,卡维已经把这间病房总共13位病人的情况全记在了脑子里:“谢谢,我看完了。” “那么快?” “上面就写了入院记录,也没什么难记的内容。”(2) 小护士只把它当成了一句自尊心作祟的玩笑话,整整13床病人,所患疾病种类不同,轻重缓急也不同,哪儿那么容易记住。更何况病历的书写全由伊格纳茨书写完成,塞满了各种专业术语,用的还是复杂难懂的拉丁文。 就算是那些年轻医生都要看上好一会儿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一位助手怎么能看懂。 小护士还想仗着自己早来医院一星期的资历,数落他两句,但没想到卡维没给她这个机会,眨眼功夫就跑去了不远处的一张病床边。 床上躺的是位10岁的男孩儿,他的母亲就站在一旁,脸色焦急。 母子俩应该第一次和这些出生名流的医生们打照面,从刚才“查房”时的样子就能看出,言辞有些拘谨。现在人去了下面几张病床,母亲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再找那几位商量一下。 卡维在医院工作了三十多年,一眼就看出刚才的查房没能解决他们的问题。再加上今天伊格纳茨的第一台手术就是11床,所以第一时间走了过去:“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么?” 母亲总算找到了能说话的人,开口解释道:“我儿子的腿受伤了,很严重,他们说要截肢......” “嗯,我知道,所以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么?” 母亲回头看了看床上忍受着剧烈疼痛的儿子,心里非常难受:“但我儿子不想截肢,我也不想,他只有10岁。如果截肢,他肯定会失去这份工作,家里已经没多少钱了......” 卡维刚见过病历本,上面清楚写着“胫骨复合骨折”的诊断,伊格纳茨的亲笔。(3) 他不明白“复合”骨折是个什么意思,但很清楚,在面对这种外伤病人的时候,在没有X光机的帮助下,必须借用严谨的体格检查来判断骨折损伤的情况。 母亲掀开了儿子身上的被子,露出了那条受了重伤的左腿。 左腿的形状确实不太对劲,中间骨干区域深深凹下去了一块,周围皮肤有不同程度的肿胀。最关键的是深凹区域的皮肤有缺损,皮下组织与肌肉筋膜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撕脱分离。 这是车轮旋转产生的强大抓着牵引力造成的碾压伤,现代医生又称其为“撕脱伤”或“脱套伤”。 卡维看着腿上一块环状撕脱伤口,做了个简单的测量:“马车压伤的?”(4) “对。”母亲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泪,“昨天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走路不小心被一辆马车撞翻压到了腿。” 卡维点点头,避开伤口给他的腿做了个简单的检查,主要关注的点并非骨折本身,而是骨骼周围的软组织、血管和神经。 软组织查的是小腿软组织的张力,小腿皮温、颜色等。如果软组织肿胀、皮温升高、肤色发红发暗且带有剧烈疼痛,很可能就是骨筋膜室综合征。(5) 以现有的医疗水平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必须截肢,不然必死无疑。 胫骨血供查的是足背动脉的搏动,神经查的足趾活动有无受限和疼痛,有无足下垂等。如果血管神经出现损伤,远端肢体功能必定会出现障碍,那留着这条腿任它感染下去也不是办法,截了也好。 孩子运气不错,软组织、血管和神经都没什么问题。 卡维这才开始把焦点放在骨折上,需要仔细查看左腿的外形、长度和周径,用以判断骨折移位的情况。 因为没有钢板钢钉做内固定,单纯的手法复位固定适用范围很有限。如果移位严重,即使复位也很难让骨骼痊愈,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带着一条累赘度过余生。 现在左腿的形态已经出现了改变,移位是存在的,但从外表来看幅度不大,长度也没有改变,正巧卡在了截肢术的手术指征上。 这时候就需要医生做出判断,到底是保还是截。 保的话需要做复位和固定,这些都没问题,骨折治疗自古有之,手法复位不算难,夹板固定的技术也已经相当纯熟了。但关键问题在于那块撕脱伤,在这样的医院环境下,如此大面积的开放性伤口,感染溃烂是必然的。 而截肢就没这方面的困扰。 只要做好截断残端的包埋,缝合线处的感染几率肯定要小得多。即使出现感染,发展速度也要小很多。 虽然在卡维眼里其实都差不多,都在搏命,可放在伊格纳茨手里,保守治疗的死亡率肯定更高些,选择截肢没什么问题:“个人认为伊格纳茨老师的选择没有错,截肢是最保险的做法,可以把死亡率降到最低。” 这不是卡维冷血,是在年代限制下的最优解,而且伊格纳茨已经把截肢术中术后的死亡率降低到了20%左右,完全可以试一试。 但医疗从来都不是医生单方面的治疗,还需要听从病人和家属的诉求。 “我不想截肢。” 这次说话的是躺在床上的孩子:“我怕疼,我也怕丢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我每个月可以帮妈妈多赚400赫勒,少了这份工资,她们会饿死的。” “那需要做好伤口坏死的准备。”卡维说道,“如果出现坏死......” “这个我懂,隔壁住的奥拉特就是伤口烂了才死的。”男孩儿看了眼自己的母亲,然后淡淡地说道,“我死了还能少一张嘴,总比截肢躺在床上要强。” 卡维点点头:“好吧,我会和伊格纳茨老师谈谈,然后再给这条腿做个评估......” ...... 就在他和病人讨论处理方案的时候,那三位年轻人的查房也已经结束。 男孩儿的腿伤得很重,昨天晚上一来就被收治入院。比起其他的手术,防止伤口感染恶化更重要,所以伊格纳茨把他的截肢排到了今天的首位,时间定在了上午十点。 经过前天那场失败的剖宫产,三人谨慎了许多,不仅早早起床来查房,查完房后的关注焦点也全都在他的身上。 “他应该是今天第一台手术,伊格纳茨老师主刀。” “他的病历......在这儿,11床,叫埃斯顿,10岁的小男孩儿。” “胫骨复合骨折......做的是胫骨膝关节截肢术。” “伊格纳茨老师的截肢术可是闻名国内外,下刀又稳又快,今天一定要多学习学习。” “我记得是从髌骨下做切口,截断胫骨平台和膝关节周围的韧带肌肉,然后用保留下的一部分皮瓣做最后的包埋。” “确实是这样。” 三人看完病历忽然发现11床的床边多了个陌生人,穿着黑色大衣,和家属聊着什么:“那人是谁?” “没见过,刚才应该不在吧。” “估计是家属。”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尽快把人推去剧院吧,我们还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呢。伊格纳茨老师最恨别人迟到,别到时候又被他骂。” 三人家境优渥,从没做过推车的工作,况且车上坐着的还是位穷人。但在伊格纳茨手下工作,不做又不现实,为了公平,他们选择用猜硬币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难题。 正当其中一人从口袋掏出了一枚克朗硬币,在旁工作的小护士忽然开了口:“找助理推他过去不就行了。” “助理?” “不是内科医生才有助理么,我们病房也有?” “有啊,那儿站着和11床说话的不就是么。” 10.新方法 伊格纳茨只想在去剧院之前再回病房看一眼自己的病人,看看动刀的位置,确认一下手术中的一些细节,没想到刚进门就正巧看到了一场闹剧。 他之前拉着卡维进医院做自己的外科助理,主要是因为这孩子的解剖知识丰富,是个可造之才,放着砍树或者去美术学院内卷实在可惜。 其次的话...... 伊格纳茨还是有点小心思的。 他在外科教学领域是典型的天赋派,一直认为不管是学院出身还是临床实践出身,必须得有外科天赋才有资格入这一行。手下的两棵好苗子,希尔斯和赫曼都是医学院毕业,跟着他慢慢积累了手术经验,已经有了些许成就。 学院这条路算是走通了。 所以伊格纳茨还需要一个有天赋的野路子,替他走一走另一条路,用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他试过许多学徒,到头来都是空有热情,冷静不足,往往在遇到麻烦的时候都会手忙脚乱。而且这些学徒文化程度低,识字率低,懂拉丁语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就算真练就了些外科技术,读不懂杂志文献依然会限制他们的手脚。别人闭门造车好歹还能看着图纸拾一拾前人牙慧,可这些学徒连图纸都看不懂,怎么可能成功。 伊格纳茨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学过些解剖学知识的美术生下手。 美术生没学过医学理论知识,没实操经验,也是一个三无学徒。但不管怎么样,在接受外科训练的时候,总比连文字都不懂的文盲平民老百姓强上些。 当然,在这座满是艺术气息的城市,一位高等美术学院毕业的画师,地位绝不会比外科医生低。而且画师都是独立创作,外科医生却还要从学徒干起,孰高孰低,稍稍掂量一下就知道。 就在伊格纳茨苦寻无果,已经同意艾莉娜决定放弃学徒制的时候,忽然遇到了卡维。 有解剖学基础,对外科也非常感兴趣,最关键的是他天生就有颗大心脏。走在贵族名流遍地的顶级餐厅都能和自己这位顶级外科医生谈笑风生,想想就有些梦幻。 这是外科医生必须具备的东西,也是伊格纳茨嘴里一直在说的“天赋”之一。 当然除了教学方面的追求,卡维也是伊格纳茨拿来制衡学院派那些贵族学生的人选之一。他需要扮演的是一根卡在喉咙口的鱼刺,虽然早晚会被拔掉,但足够恶心人。 所以一开始,他只希望卡维能在医院站住脚跟,但这种想法还是破灭了。 面前这场争论,姑且算是争论吧,因为从场面上的态势来看更像是单方面的碾压。站在一旁的卡维看似平静,但以一敌三,每句话都能戳中对方的痛点,差距太过巨大,连伊格纳茨都快听不下去了。 “这是老师定下的手术,怎么可以说停就停。” “我没说要停,只是需要在手术前和老师商量一下。” “以你的水平有什么资格和老师商量?” “你意思是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需要找老师商量?”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可以商量了。” “我们的意思是你不能否认老师的观点!” “对,也不想想伊格纳茨老师的身份,你算什么东西?” “我说了是商量,商量懂不懂?就是还没到否认的程度,只是一种对结果的合理质疑而已。” “质疑也不行!” “对,不行!” “不能质疑?外科不算医学?” “当然算了!” 卡维皱起了眉头,缓和的语调和低沉的声音反而更加重了他的语气:“那在你们眼里的医学难道走的是宗教权威路线?医学被你们从科学除名了?” “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没有!” “那医学还是属于科学范畴的咯。” “那当然。” “科学最基本的精神是什么?” “精神?什么精神?” 三人互看了几眼不知道卡维在问什么。 “科学是理性的,需要实事求是,开拓创新的理性精神。” 卡维说了个笼统的概念,然后迅速转入自己的话题:“首先第一条就是批判和怀疑的精神,哥白尼、布鲁诺、开普勒、伽利略都高举质疑大旗,不断钻研,才在科学道路上踩下自己的脚印。” 一个不入流的学徒,竟然举的都是科学发展奠基人的例子,三人听了之后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无从反驳。 然而卡维并没有停嘴的意思,还把近代哲学和科学的始祖笛卡尔给搬了出来:“近代哲学勒内·笛卡尔更是提出了‘普遍怀疑’的主张,在他所著的《第一哲学沉思集》【1】中给出大量篇幅来证明......” “好了好了,都干嘛呢?不干活了?!” 伊格纳茨适时地站了出来,给看似混乱的争论场面打起了圆场。 既然卡维占了上风,他就必须要”打压“两句:“你只是个还没正式入职的学徒,他们也算得上你半个学长,怎么和学长们说话呢。就知道卖弄知识......你以为他们在大学没学过这些么?” 这哪儿是在打压,明明就是火上浇油,三人脸都要绿了。 “大早上的在病房里大吼大叫,这里又不是菜市场,你们是医生!不是那些嘴里说着包治百病,手里兜售着那些五颜六色万能药膏的骗子。” 伊格纳茨见两边都停了嘴,叹了口气,问道:“所以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卡维的拉扯能力,一个几分钟就能解决的截肢术竟然会被他拉高到哲学层面,并且试图用笛卡尔在书里的名场面来帮助自己进一步巩固优势。 太狠了...... 伊格纳茨很欣赏这一点,也没有因为卡维的质疑而产生什么负面情绪。 大家都是为病人工作,解决病痛,防止病人死亡,降低病人死亡率是他们共同的职责。但在驳倒他的截肢手术决定之前,卡维还需要做一件事:“你说不截肢?” “因为家属坚持,所以我觉得他的腿或许可以做保守治疗。” “理由呢?” “胫骨变形的幅度有限,没有错位,主要血管没有破裂,远端肢体的功能也都良好【2】。”卡维简单陈述了这些理由,“现在需要解决的就只有这个伤口了,只要做好骨折处的固定,伤口一旦愈合,他的腿部功能就会恢复。” 伊格纳茨对这些看法很满意,回头看了看那三个年轻人:“你们觉得呢?有道理么?” 三人都是学校的优秀毕业生,截肢术又是外科分支中的必学内容,所以很清楚适应症。11床孩子的左小腿确实可切可不切,完全取决于外科医生的决定。 “有道理,但这种伤口出现坏疽的几率在85%以上。” “85%还是保守了,在我看来这些年空气中的有毒成分又高了一些,就连普通的缝合伤口都会坏疽,何况是这样的。我觉得概率是百分之百,现在做手术是最好的选择,再拖下去就晚了。” 伊格纳茨点点头,又把问题再次抛给了卡维:“所以说,你如何解决伤口问题?” 卡维知道现在说“感染”的原理就是天方夜谭,没人会相信自己的生活环境里充满了密密麻麻细小的微生物。所以他选择用更为贴合当时理论的说法:“既然空气中有毒性成分,那我们隔绝掉空气就是了。” “怎么隔绝?难道在他腿上罩层玻璃么?” “要不把放血疗法时用的罩子拿来,我记得就在内科病房的库房里,和隆德医生打声招呼说不定能借用一段时间。” “那东西还是算了吧,罩一两天还好说,他这个伤口起码要两周才能彻底长好,罩久了肯定不行吧。” “好像有点道理,但谁知道呢......” 卡维知道这么做肯定不行,伤口早已经在空气中暴露了一晚。要是现在用那种气密性极高的玻璃罩,虽然能隔绝掉空气中漂浮的细菌,但皮肤产生的汗水会积累在周围,潮湿环境加上汗水中的各种营养会成为厌氧菌繁殖的天堂。 但如果不用玻璃罩,又能用什么呢? 现在医院里可是连块正经的纱布都没有,有的只是那种亚麻布条。 “对了,医院里有没有棉绒?”卡位没办法,既然手里没有成品,那就从它的原材料下手,“就是棉纺织厂做的那种。” “美国棉?医院里只有棉布,一般擦拭物品时才会用到,剩下的就是床单被单之类的布料了。” “有棉布也行。”卡维松了口气,有棉布至少能保证吸湿和散湿性,接下去就要用些隔绝的手段了,“老师,昨晚一起吃的法国菜里用的是什么油?” “你是说的炸鳕鱼?还是你带回去的香煎比目鱼?” “不不不,是沙拉,那份牛肉沙拉里除了调味以外还放了油,老师知道是什么油么?” 伊格纳茨一听他的描述,便回想起了宫廷法国菜特有的油腻感。但对于菜品他也只停留在品尝的阶段,从没有亲自烹调过:“我也不知道,你这得去餐厅问主厨了。” 卡维抬头看了眼墙边的挂钟,算了下时间:“伊格纳茨老师,原定计划是要跟随你一起进剧院做手术的,但现在看来得往后推迟一会儿了。” “你不会真想去餐厅吧。” “因为晚一分钟,就会给这条腿多增加一层风险。” 伊格纳茨虽然一直在维护卡维,但他的维护并不廉价也不可能一成不变。至少在手术与否这个问题上,他这位出了名的外科医生依然更倾向于手术。 不过他还是从卡维的眼神里看出了坚持,所以便俯身问向小男孩儿和他的母亲:“你们确定要保留这条腿,甚至会因为这个决定而丢掉性命?” “我们确定。” 伊格纳茨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好吧,我没理由拒绝病人和家属的决定。但是卡维,你要记住,下午2点有一台非常重要的腹腔手术,非常重要!我希望你不要错过。” 11.最干净的油 【从本章开始,作者话内容移动到本章说】 卡维并不知道伊格纳茨还有一台腹腔手术,因为在这间外科综合病房里并没有这种病人。而另外两个病房里收治的则是普通的骨折、扭伤,以及好几位产妇。 他当然希望上手术台,一位满脑子手术的外科医生是很难闲下心来的。 上台不仅能过过手瘾,还能提点一下伊格纳茨,对现行外科手术的方法做出一些改良。但要是说他对这台腹腔手术有什么憧憬,那恐怕就要让伊格纳茨失望了。 腹腔是十九世纪手术的禁区,真要放开胆子做,也都是些小打小闹。毕竟现阶段留给外科操作的时间非常短暂,在做柔嫩脏器的切割和拼接时,往往会处理得非常粗糙。 粗糙就代表着隐患,肠管断端吻合处肿胀、坏死、崩线最后导致肠瘘、腹膜炎,几乎是每台消化道手术的必然结局。 这不仅是知识储备的问题,还有外科器械、消毒、麻醉和缝合方法都太过简陋的原因。 在卡维看来,伊格纳茨能做的手术无非两种:阑尾切除和腹股沟疝修补。即使如此,两种手术的死亡率在术后感染的阴霾下仍旧排在了外科前列,大约在45%左右,仅次于剖宫产的60-70%。 这还是因为给了主刀的加分项,要是换成别人,恐怕连碰的想法都没有,又谈何成功率和死亡率呢。 卡维在那本伊格纳茨编纂的解剖图集里,见过截肢术的日渐完善,也见过腹腔手术的一次次失败。他能从配图文字和绘画线条中感受到作者不断承受挫败的痛苦,也能感受到他在挫败后仍不断积极向前摸索的坚毅。 恐怕这一次又是伊格纳茨的全新尝试。 至于他从哪儿弄来的病人,卡维并不在意,或许是刚被送来医院的也说不定。他现在唯一在意的是做好11床孩子的伤口处理,这样就能撬动伊格纳茨的术后护理观念,一步步达到改良的目的。 当然前提是他能真的做好。 按照卡维的方法,首先需要给孩子的伤口做清创。用的是煮沸后封闭冷却了的净水,表面的泥垢和其他脏东西都需要尽量清洗干净。一些已经出现坏死的皮肉都得第一时间剪去,防止感染蔓延。 当然剧烈的疼痛和清创时的惨叫都是难免的,乙醚不便宜,不可能被用在这个时候。 接下去就是缝合了。 缝合本身没什么问题,针线无非是大一些粗一些,看上去没那么细致,但操作起来并不难。 关键的难点还是在于如何处理伤口感染后的渗出。【1】 在严格清创和预防性抗感染的双重作用下,普通伤口在缝合后都会愈合,渗出液的量并不多,普通纱布敷料就能应付。如果是大面积的脱套伤,医生就会在清创手术之后,为伤者加盖VSD(封闭创伤负压引流套装)【2】应对渗出。 卡维手里什么都没有,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之前要的棉绒。 棉布有着不错的吸水性,但论作用还是太过单一,缺少了引流渗出液的能力和必须的密闭性。 在引流方面实在没什么好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勤换敷料。而创造密闭性相对来说要简单些,没有现代使用的薄膜敷贴,卡维可以用浸油的棉布来替代。 油有很多种,有工业用油,比如鲸鱼油、煤油,也有食用油,比如昨晚那顿法国菜色。 “租辆马车去吧,餐厅离这儿还挺远的。” “不用了,公共马车【3】来回一趟便宜得多。” “给你就拿着......” 在卡维即将离开医院的时候,伊格纳茨忽然又回了趟病房,给他送来了马车钱。两枚1克朗的硬币给得很爽快,但他的脸色却不太好看:“经过医院上层的讨论,你的工钱并不多,只能给到7克朗一个月。” “那么少?” 其实卡维对工钱有些心理准备,看看在院规培和正式入编的医生收入就应该知道,技术会随着时间往前发展,但钱这种东西是很难改变的。 不过有心理准备和表现得无所谓是两码事,即使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该问还是得问:“昨晚你还说一个月能给12-15克朗左右的工钱,现在怎么直接砍掉了一半?” “7克朗确实少了点,不过你能免费吃这里的职工午餐,也算省了些花销。” 伊格纳茨觉得有些丢面子,躲开了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眼小男孩左腿上已经包好的棉布,便安慰说道:“其实钱也没差多少,在工作上我会给你一定的帮助作补偿。刚才你说要给一次机会,我也给了......” 他很巧妙地把11床的腿送到了卡维的手里,借此机会为自己开脱。孩子死了就死了,主要责任在患者和家属,不在自己,到时候还能观察一下卡维适应压力的反应。 一举两得。 话到了这个份上,基本堵死了卡维的嘴:“好吧,7克朗就7克朗,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付不起房租,也不可能一直找你要钱,要不让我住医院算了。” 伊格纳茨还以为卡维要问自己讨要房租钱,本来是想答应的,但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住医院?住哪儿?” “这里没有宿舍?” “没有。” “那就随便吧,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要不.......睡我办公室。”伊格纳茨倒是给了个不错的条件,“有时候晚上我解剖尸体的时候需要助手,你能随叫随到么?” “没问题。” “就这么决定了。” ...... 离开医院,卡维快速上了一辆马车,飞奔向了罗什舒亚特餐厅。 店长兼厨师长是个胖子,比卡维稍高一些,名字非常有法国特色,阿尔方斯·弗朗索瓦斯·罗什舒亚特。他有贵族血统,家族落寞后靠着精湛的厨艺担任了法国皇室的御用主厨,两年前来Vienna开了这家高档法式餐厅。 以卡维的身份,没有伊格纳茨肯定进不了正门,只能找机会从后厨用的后门溜进去。 反正他也不是来吃饭的,哪儿都一样。 对于厨师而言,客人就餐的主厅是菜品的展览地,后厨则是战场。每场大战来临之前,厨师尤其是厨师长都需要检视各种食材的准备情况,为即将到来的午市做准备。 “土豆、洋葱、猪肉、牛排、羊排、羊脊、比目鱼、蝶鱼、鸡、鸭、鹌鹑、鹧鸪、鸽子、蜗牛、黑菌、蘑菇、芦笋、百合、辣椒、番茄......芭蕉叶和鼠尾草呢?没送货么?” “食材仓库里还有不少没用完。” “什么时候的?” “昨天中午送来的。” “今晚上全扔了。” “是。” “龙虾呢?我昨天特地强调要的龙虾呢?”阿尔方斯翻动着料理台,有些急了,“你们该不会没进货吧!” “奥地利人本来就不怎么吃海鲜,龙虾运输也非常困难,今天实在到不了Vienna。” “没龙虾,冷盘怎么办?今天主打的就是巴黎式龙虾冷盘,牌子都挂出去了!”阿尔方斯见众人都不说话,只能自己下决定,“算了算了,鸡和鹌鹑还有多,就改成葡式烤填鸡和热鹌鹑肉酱馅饼。” “好的。” “最后我们再来对一遍这份三皇宴菜单【4】,都给我听仔细了,别出纰漏......” 菜单来自当时法国巴黎世博会期间的“英国咖啡馆”【5】,当时技惊四座,但现在都已经是自家厨师做习惯的菜品。所以阿尔方斯检视完食材后只在几个细节上吩咐了一遍,便钻进了自己的私人厨房。 他虽然是古典派法餐的忠实拥趸,但因为去过遥远的东方,尝过不少当地南方的特色食物,所以对菜式的开发一点都不保守,甚至还有些怪异。 “我半个月前要你们准备的干咸鱼在哪儿?还有我那瓶带回来的蜜汁叉烧酱呢?” “就在......我靠,哪儿来的小偷!!!” “怎么了?” 阿尔方斯循着声音跑了出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昨晚那个叫卡维的年轻人。顿时伊格纳茨临走前说的话在他脑内激荡,和现在画面形成了激烈的对比。 说好成为外科医生再来吃饭的,怎么才隔了一天就跑后厨偷东西了? “你不就是昨天那个穷小子么?!” “我不是贼,我只是想找你要点东西。” 阿尔方斯根本没搭理卡维,看着自己手里那些厨师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叹了口气:“你们的手是拿来做菜的,揪他衣服也不嫌脏?用脚懂不懂?给我踹出去!!!” “唉唉唉,等等!” “你们在等什么呢,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家伙!” “主厨大人,我就想问你借一样东西,救人呢。” 主厨大人的称呼本该让阿尔方斯心头舒坦,但开口的人太过低贱,反而起了反效果:“就凭你?还救人?” 阿尔方斯摇了摇头,听着全后厨的哄堂大笑,说道:“医生,尤其是能治病救人的医生,无一不是饱学的绅士。别以为和伊格纳茨吃上一顿饭就能当医生,你问问你老师能不能进皇家医师协会再来我面前说这些大话吧。” 他说的是事实,外科医生确实地位低,但这和卡维要的那瓶油并没有太大关系。 “我是不是医生不重要,但我能肯定你的右上腹一定经常有隐隐的抽痛,或者胀痛。” 疼痛是一个很模糊化的概念,从病人口述到医生完成病史记录这个过程中,需要完善的有三点:部位、性质、程度。而卡维只用了半句话就把这三点全概括了进去,用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让阿尔方斯改变了主意。 “你怎么......咳咳,你们都去做事吧,我自己来处理。” 卡维从他的眼神中已经知道猜中了答案,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阿尔方斯喝退了手下那些厨师,一把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你怎么知道我右上腹时常抽痛胀痛?还隐隐的......我可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你不会学了什么巫术吧。” “这是医学,是科学,不是什么巫术。”卡维手里有了“健康”的底牌,语气也硬气了起来,“告诉你没问题,但我需要借一瓶油,你这里最干净的油。” 12.水蛭和水银 这是一间为阿尔方斯私人定制的厨房,除了一些必要的华丽装饰外,处处都透露着实用和宽敞。 古典派法国菜偏重油腻顺滑的口感,为了增加层次和多样性,所用的食用油也是多种多样。但卡维所说的“干净”让阿尔方斯卡了壳:“干净,怎么才算干净?” “最好是刚刚新榨的植物油,一直用玻璃瓶密闭储藏着的那种。” 条件不算苛刻,阿尔方斯马上就想到了符合的好几种油:“有是有,但我得先听听你的答案,为什么这儿会痛?” 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右上腹,卡维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戳中了他的痛点:“理由很简单,因为你的身材。” 阿尔方斯的身材说得委婉点,叫魁梧结实,可要是诚实些,或者看问题的角度简单点,其实就是胖。 他倒不是那种满身脂肪的肥胖,常年在料理台上工作,也长了不少肌肉。所以对他身材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超重,即身高体重间的比例失衡。 但如果剔除掉四肢不算,单看他的躯干,尤其是腹部鼓圆的那一大坨,说胖一点都过分。 对于身材,阿尔方斯处在了一种身体已经躺平但心里还有不甘的将躺不躺的奇妙状态。就像丢进温汤里的蛤蟆,看着底下的火苗,明知要死,还是得在临死前蹬上两腿以示抗争,不然就显得自己太随便了。 所以在称呼上,不能只叫胖子,“灵活的胖子”是他的底线,毕竟他的手能烹调出最一流的法国菜。 “我知道自己胖,但胖和肚子疼有什么关系?” “这不叫肚子疼,那儿是你的肝脏。” 壮如阿尔方斯这样的身材,又是位优秀的厨师,平时试吃的还都是油脂含量极高的法国菜,要说他没脂肪肝,鬼都不信。 从卡维三十年行医经验来看,阿尔方斯的脂肪肝已经相当严重,右上腹出现疼痛的几率非常高【1】。当然,几率高不代表一定会有,有些人的脂肪肝即使到了轻度肝硬化的程度都没有任何症状。 如果阿尔方斯否认了右上腹隐痛,卡维也还有其他预备的方案。 比如油烟影响呼吸系统带来的咳嗽、胸闷,以及长久站立导致的下肢静脉曲张,都行。 厨师有很多职业病,这三条既容易判断,又不为十九世纪的人们所熟知,能起到忽悠人的效果。 当然,并不是所有厨师都有职业病。如果阿尔方斯没有任何症状,为了博取信任,卡维就会反向推敲他的日常生活习惯。比如不抽烟不喝酒,生活规律,饮食清淡等等,总有一款适合他。 他获取信息的渠道有限,唯一知道的就是阿尔方斯的身材。所以必须做足准备工作,用来应对一些不确定的情况。 好在运气不错,一开场阿尔方斯就被唬住了。 “内科医生或许不懂,但外科天天做解剖很清楚。你的身体里布满了脂肪,这些脂肪有时会进入内脏。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肝脏,那种口感绵密柔滑的高档鹅肝你应该最熟悉不过了。” 作为法国顶级大厨,阿尔方斯自然知道高档鹅肝是怎么来的。那种填鸭式的喂食方法就是要让鹅尽量长肥,体脂大量聚集在肝脏才会形成这种独特的口感。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的肝脏和摆在餐盘里的鹅肝一样?” “可能还更严重些吧。”卡维拍了拍阿尔方斯的肚子,用一种对方也能听懂的话,说道,“塞满脂肪的肝脏要比正常的大上许多,但它的空间却是固定的,挤了自然就痛了。” 阿尔方斯又想到以前窝在小厨房时的感受,脸色有些凝重。 他从橱柜的角落里拿了一个绿色小瓶,说道:“之前我去过哈特曼医院,那儿的医生告诉我需要接受放血治疗,用那种黑黑的虫子吸血。然后又让我去街边药剂店买了一整瓶水银,嘱咐我每天喝两次。” 蚂蝗配水银。 绝了。 卡维清了清嗓子,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只能顺着话继续问道:“你试过了?” “试了,放血疗法确实有用,每次放走那些厚重粘稠的血液都会让我倍感轻松。”阿尔方斯对水蛭赞不绝口,但对那瓶水银就没那么好的评价了,“不过他给的水银有点难喝。” 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陈旧观念,已经深深刻进了欧洲人的骨头里,很难靠一言两语来解释。 卡维深知科普的难度,所以也没反驳他的治疗体验,毕竟安慰剂效应【2】也是存在的:“你每次能喝多少?能不能说一说喝下水银之后的反应?” “就一口,毕竟这小小一瓶花了我整整5克朗。”阿尔方斯解释道,“吃的时候口感很奇怪,没什么味道,吃完之后肚子会有点难受,口水会变多,然后就会把当天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这不是把水银也吐出来了?” “但我觉得不错,医生说这是身体在排毒,治疗有效。”经过刚才一番交流,阿尔方斯对卡维的态度也有了些变化,“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卡维站直身子,脑袋微微后仰,思索片刻后点点头:“还不错,不过水银就先别喝了。吃完就吐就和没吃一样,你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吃。” “你意思是不吃饭?” “少吃点吧,这种病需要控制入口食物的量,也得花时间慢慢调整。” “......原来是这样。” 卡维的安慰暂时缓解了阿尔方斯的焦虑,还让他谈起了自己去东方旅行时的一段经历:“几年前我离开法国,随商船队去了一趟东方,在那儿也遇到了几位非常不错的医生。” “东方?” “嗯,那是个美丽的国度,都很热情,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人太多了。”阿尔方斯笑了起来。 “说起来他们的建议倒是和你刚才说的差不多,都让我吃少一些。但是我也没办法,作为厨师长,不可能抱着以前的菜品做一辈子。创作新菜是我的任务,随之伴随而来的就是不断的试菜......” 说到试菜,他来了兴趣,忽然俯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块干咸鱼:“说起来他们的饮食习惯有着丰富的多样性,我从中借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卡维一开始觉得借鉴的就是咸鱼干,但没想到法国人早就有了咸鱼的吃法【3】。真正能成为阿尔方斯灵感的还是一样别的东西,对此他也是赞不绝口: “他们将一整块猪肩肉处理得恰到好处,表面油润光滑,浮现出亮丽的玻璃光泽。肥瘦之间既有层次感又能随着咀嚼反复交织缠绕在一起,真的非常了不起。当然,这种处理方法我也能做到,而我不能做到的其实是这个......” 阿尔方斯打开了那个小瓶的瓶盖,从气味和颜色不难判断,里面放的应该是广式地道的叉烧酱。 “这是什么?”卡维明知故问。 “当地的一种调味料,口味香甜鲜美,吃起来......” 卡维本来就对料理没什么兴趣,见他又要高谈阔论一番,最后一点耐心也被磨光了。感情培养了那么久,又是关心身体,又是陪他闲聊,总该轮到自己的正事儿了吧。 “好了好了,我来这儿是借东西的。所以说,我的油呢?” “哦,对对对,油~~~” 阿尔方斯很快从另一边的柜子里翻出了好几瓶食用油,根据卡维的要求,都是用植物榨取的:“花生油,核桃油,橄榄油,芝麻油,亚麻籽油......” “花生、核桃都有残渣,芝麻油颜色太深不适合观察,橄榄和亚麻籽油倒是不错......”卡维很快做出了决定,“我要这两瓶,行不行?” 阿尔方斯点点头:“只是两瓶油而已,没什么问题。” ...... 就在卡维去借油的这段时间,伊格纳茨之前说的那台腹腔手术也渐渐临近。 和现代手术不同,因为没有无菌概念,以及出于娱乐欣赏的目的,十九世纪的手术都会在剧场特定的“手术室”内进行。 那些不入流的外科医生会临时包下些小剧场给病人动手术,市立总医院是全奥地利最大的医院,做派当然要大气许多,手术室被安排在了当地最大的一家剧院,维恩河畔剧院。 当然,手术并不是什么太过高雅的表演,早年间还会伴随各种撕心裂肺的惨叫,所以房间所处的位置都比较偏。 病人由两名助手和家属陪同,会在手术前一小时送去准备室休息。主要是帮忙抚平病人焦躁的心情,并且做一些刀具和其他器械的准备工作。 主刀的伊格纳茨会在开场前才到,一来是他工作太忙,二来则是他原本就不需要太多的准备时间。主要就是在术前检查一下手术区域,快速模拟整个手术过程,几分钟就够了。 但今天不同,今天躺上那张血迹斑斑手术床的是莫拉索伯爵【4】,是奥地利帝国国王的表叔。身为贵族,人和病史资料当然不可能和那些平民百姓待在一起。 所以卡维并不知道这台手术。 病人很重要,手术难度也大,前来围观的都是皇室亲戚、挚友以及拿手术刀的同僚。虽然伯爵一直说自己老了,是生是死不在乎。但其实掐指算算年纪,他也就比伊格纳茨大了七八岁,远没有到谈老的程度。 为了准备这台手术,伊格纳茨翻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参考书籍,之前也一直在到处求尸体,想要尽量多做些练习。 但手术的不确定性还是让伊格纳茨非常犹豫:“伯爵大人,要不......” “不要再说了,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莫拉索指着自己的右下腹,说道,“这东西留了那么多年实在难受,你要是再推脱,我可就自己动手了。” 13.手术剧场 “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1】。 今天,即将登场的是一位有着丰富经验的天才外科医生。他在这里贡献了上千场截肢与碎石术,高超的技法让他声名远扬。他是奥地利最杰出的手术刀大师,被《Vienna日报》评为‘带来奇迹的外科伟人’。 赞誉到此结束,奇迹正式上演。 让我们请出这位手速非凡的外科医生、奥地利的夜色利刃,伊格纳茨·冯·克恩先生~” 随着自己的名字被主持人喊出并不断回荡在耳边的时候,大门被伊格纳茨用力推开。面前是站满了整整六排的观众,周围满是油灯和蜡烛,闪烁的光亮和热烈的掌声搭配上淡淡的血腥气。 这就是他熟悉的王国:手术室,或者更确切地来说,应该称其为手术剧场。 伊格纳茨是这儿的名角,隔三差五就要登台献艺,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大场面。 但今天,他还是得承认,自己紧张了。 这倒不是新手上台的那种紧张,手指没有颤抖,大脑也没有一片空白。他还是能稳稳地拿起手术刀,脑子里仍然在一遍遍放着英国著名外科医生阿斯特里·帕斯顿·库伯【2】当时在奥地利巡演时所做的那台疝气手术。 伊格纳茨的紧张还是在于对这次手术结果的不确定。 库伯医生所做的疝气修复手术成功率非常高,除去术后感染,死亡率被控制在了15%以下。即使在值得诟病的术后复发率【3】上,库伯医生也做到了全欧洲顶尖。 在所有疝气手术术后存活的病例中,他的复发率仅为38%,远低于柏林的海森巴赫医生(47%)以及巴黎的波帕特医生(44%)。 那两位都是在疝外科学上非常有见地的人,前者命名了直疝三角(海氏三角)【4】,后者发现了腹股沟韧带。但外科终究是个讲究技术的工作,一旦学术上拉不开差距,医治效果就成了医生价值最直观的体现。 在这点上,库伯这个十九世纪疝外科手术第一人的头衔,当之无愧。 可惜老先生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留下的手术很多人都会,但真正能得到他缝合精髓的终究是少数。 伊格纳茨专精的还是四肢手术,操作上一直都是狂放派。这种大开大合的手法能赢来不少观众,在截肢术上也非常加分,但到了解剖结构非常精细复杂的腹股沟,反倒成了一种负担。 “下午好,区区雕虫小技竟能吸引如此众多高贵的观众大驾光临,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伊格纳茨笑着走向护士,脱下了身上的御寒长斗篷和帽子,同时叙述着接下来即将要发生在众人面前的事情:“今天我将向你们展示的技艺非比寻常,是整个Vienna无人敢涉及的腹股沟疝手术。” 话音刚落,场内掌声再次雷动。即使听不懂“腹股沟”是个什么东西,也依然不影响观众们观看表演时的激动心情。 “下面请出今天的病人,莫拉索·海里希·卡尔·弗朗茨伯爵~” 伊格纳茨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向了大门口,看着一辆推车把人推进门,自己走到角落穿戴上了手术围裙。这是一条非常具有历史气息的白色皮裙子,上面沾满了曾接受了他手术的病人的鲜血,从没清洗过。 起因还是一个没什么根据的观点:残留血污越多,外科医生的医术越精湛。 这话一听就很有道理,并且找不到什么雷点,很快就在广大民众的茶余饭后中传播开来。 伊格纳茨对这种事儿很不以为然,总觉得是那些无能医生才会想出来的噱头。但因为实在找不到清洗围裙的理由,所以也不反对,留着也就留着了。 对他而言,围裙只是一条围裙而已,但手上所执的手术刀却是手指的延伸,外科医生的灵魂:“今天我将使用RB锻刀名匠国正大师为我量身定制【5】的手术刀,来演示这场复杂的手术。” 金色刀盒还带着木香,里面摆放的是他平时手术最常用的七种手术刀具和两把骨锯。 伊格纳茨就像位优秀的讲解员,引导着所有人的视线:“莫拉索伯爵,也是我的老朋友,身患腹股沟疝,难以回纳疼痛难当,连行走都变得非常困难。” 助手掀开了摆放在莫拉索身上的毛毯,完整暴露出了他右下腹的那个肿块,只在重要地方做了些遮挡。 “腹股沟疝的原因是腹腔上破了个洞,腔内的肠管掉了进去。”伊格纳茨继续说道,“二十年前,在我还是医学院学生的时候,有幸见过库伯医生做了这种手术。他将黏连的肠管和腹壁分离开,然后再用丝线把洞缝合上,整个过程非常完美。” 说完他抬头看向场上的观众:“诸位,我将重现这场手术。” 十多年前兴起的麻醉技术已经逐渐成熟,而那张胡闹一般的“乙醚专利”也成了一张废纸。 刚开始的乙醚麻醉会用最简单的,捂鼻法,把一块棉布盖在金属三角立体支架上,然后套住鼻子。在保证空气流通的情况下,棉布里的几滴乙醚就能在片刻间让病人昏昏入睡。 虽然方法简单,但不可确定因素非常多。 在这样一个到处使用蜡烛和油灯的场馆里,暴露乙醚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在麻醉刚兴起的时候,“主刀术中昏迷”和“小型火灾”都成了手术并发症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为了解决这些麻烦,现在已经有了非常实用的乙醚吸入装置。 由玻璃器皿输送乙醚蒸汽,经皮质的鼻面罩进入病人体内,整个过程都保证了气密性。不仅避免了乙醚暴露,使用起来也更方便,只是对于吸入量的把握还有些欠缺。 到底该使用多少乙醚,其实全凭麻醉助手的经验和一丢丢运气。 好在莫拉索伯爵的运气还不错。 “伊格纳茨老师,麻醉完成了。” “好,手术现在正式开始......” ...... 就在莫拉索伯爵睡着后,维恩河畔剧院的街对面,一辆黑色马车从远处飞奔而来,停在了市立总医院的大门口。 下车的是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宽厚的黑色大衣随风飘摆,但更惹人注意的还是他手里的棕褐色玻璃瓶。不认识的还会以为是哪家杂货店的伙计,在给医院厨房送油呢。 “我回来了,棉布在哪儿?” 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指着身后的病床说道:“就在病人身边放着。” “好,谢谢了~” 卡维所说的清创护理法对别人来说就是天方夜谭,没人会真信,其实伊格纳茨也不信。但因为是病人和家属的坚持要求,再加上突然降低的工资让他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还是给了卡维一定的支持。 毕竟是名声在外的外科医生,该有的豁达还是得有。 但这种支持在外人眼里就来得过于莫名其妙,再加上之前和三位医学院毕业生的辩论,以至于卡维当天就成了医院里的“风云人物”,各种和他相关的小道消息满天乱飞。 这里面也有十九世纪信息不发达的加持,任何谈资都弥足珍贵,足够别人嚼上好几天。 卡维在两瓶食用油里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优先选择使用了亚麻籽油。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纯粹二选一之后的结果。 他需要用油把布浸湿,拧干后,包在已经做了包扎的左腿上。湿漉漉的油性布料能隔绝空气中的细菌,让内部形成一个相对无菌的空间。 内部吸湿,外部隔绝...... 看似很完美,但卡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伤口被你弄得油腻腻的,真的能治好这条腿么?”刚才在门口遇到的护士走了过来,看完他的操作,心里依然觉得奇怪。 “应该没问题,只要经常换敷料就行。”卡维四处张望了一遍,没发现伊格纳茨的身影,“老师人呢?” “伊格纳茨医生?已经去剧院了。”护士说道,“今天下午的手术非常重要,他吃完午饭就去了。平时的手术他总是表现得非常沉着镇定,可今天像换了个人一样。” “是什么手术?” “好像是疝气的修补术,病人是位伯爵,一直都是上门诊治的。” “怪不得......”卡维随口说了一句,“那地方解剖结构复杂,韧带、血管、精索、筋膜、肌肉,谁都要凑上来表现一下自己,手术不好做啊。” 护士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没啥可接话的,只能问道:“你不去剧院参加手术么?现在应该已经开场一段时间了。” 卡维当然想去,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个不断往地上渗油的左腿。理智告诉他,这件事儿只做了一半,不能放着不管:“医院有没有厚一点的纸?” “有是有,怎么了?” “给我弄一点过来。” “你到底还要多少东西,一次性说完得了......” “最好再来点棉布。” 护士有些无语:“你这又是用棉布又是用纸的,成本可不低啊。” “你就别管这些了,到时候伊格纳茨老师会结账的。” 食用油会渗漏,长期暴露在空气中会氧化变干,都影响隔绝效果。卡维必须保证它的湿润,至少也得撑上24小时,坚持到下次换敷料才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纸。 卡维对纸张倒是没什么特殊要求,只需要在油布外再裹上一两层纸,减缓干燥的速度就行了。 操作起来没什么难度,只是需要帮手,也非常花时间。 整整六层棉布、两层纸张外加两块夹板,11床男孩细长的左腿已经“肿”成了个棒槌。卡维询问了舒适度,又检查了足背动脉的搏动和脚趾活动度,这才满意地松了口气。 “14:42分,如果放在现代,可能已经在缝皮了吧。也不知道伊格纳茨做得怎么样了,希望能成功......” 他找了个自来水池子,用碱皂把油腻清洗干净,甩甩手自言道:“算了,还是过去看看,那家剧院在哪儿来着?” 14.第五只手 不论是伊格纳茨的名望,还是莫拉索的身份和病症,亦或是两人之间的朋友关系,都为这场手术增添了一抹传奇色彩。 河畔剧院在两天前摆出了手术的介绍广告,售价从特等座的150克朗,到最后一排的25克朗不等。然而真正公开销售的门票只有二到六等,并且很快在一个多小时内销售一空,来晚的根本没机会。 所谓的150克朗的特等席和90克朗的一等座位,早已经通过内部渠道流进了皇室成员的手里。 一旦有皇室参与,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门口满是私家马车,不少人还带着护卫守在剧场门口。因为错过了之前的入场时间,卡维光是要从大门口走进手术室就要好一顿折腾,解释了好几遍才被允许入内。 他的入场和伊格纳茨形成了鲜明的反比,没有介绍词,没有掌声。倒是也吸引了不少视线,只是配上场内紧张的气氛,总让人觉得特别怪异。 手术从下午两点开始,已经持续了近一小时的时间,伊格纳茨的手里仍是一团糟。要是放到二十一世纪,恐怕早就打电话叫二线下来帮忙了。 卡维做了二十多年急诊外的二三线,救过很多手术,腹股沟疝倒是头一回。毕竟一百多年后的疝外科【1】手术已经经过了数百次改良,解剖位置明确,方法也早已成熟,基本没什么难度。 但那是建立在病人早发现早治疗以及“补片”【2】基础之上的。 自从加入补片以后,只要操作得当,病人没有基础疾病,术后复发率连1%都不到,所有疝气手术都离不开这个东西。尤其是那些年岁不大的普外科医生,人生中第一次上台做腹股沟疝,学的就是带有补片的疝气修补术。 真要是让这些年轻人现在替下伊格纳茨,也许能快速完成手术,但术后复发率依然会高得离谱。 因为失去了人工补片,手术方式就只剩下了一种,那就是做强行缝合。现代的缝合技术自然不会差,但真正影响手术效果的还是“缝”哪里的问题。 以腹股沟周围解剖的复杂程度,就算能从一团红白中认清每一层的解剖位置【3】,缝哪里依然是个经验问题。缺乏经验的人即使手法再熟练再懂解剖,也依然不确定自己的操作能否切实堵住缺口,因为可以选择的组合实在太多了。 “伊格纳茨老师,我来了。” “嗯......” 伊格纳茨两眼盯着手术区域,手上的血迹已经裹了两三层,还是埋头收拾着自己的烂摊子。他没询问11床伤口的处理结果,显然手边腹股沟的情况不容乐观。 卡维能明显感受到手术的难度,伊格纳茨显得有些慌乱,思路也在周围压抑的氛围下走进了死胡同。这时候需要及时给主刀一个喘气的机会:“老师,需要帮忙么?” “......” 伊格纳茨愣了愣,这才抬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卡维:“哦,是你回来了啊。” “嗯,11床处理完了。” “好。” 暂时抽离了自己的注意力,伊格纳茨稍显轻松了些:“你最后选了哪种油?” “亚麻籽油,先用着,等过几天看看愈合情况再做评估。”卡维解释道。 “但愿结果能和你所希望的一样。”伊格纳茨看向一边的准备区,“你自己找个地方看着吧。” “哦。” 卡维点点头。 手术位于剧场中央,这一小片区域被分成了操作区、准备区和两张特等席。 操作区是伊格纳茨和病房里另一位外科医生希尔斯待的地方,卡维能站的只有准备区。因为刚才和那三位实习学生有了冲突,他只能和两位护士站在一起。 特等席是剧院摆在手术台旁的两张加高软垫椅,因为这里的环境实在不怎么样,所以椅子的做工有些粗糙。但不管怎么说,坐着总要比直挺挺站着舒服,而且观看的距离也近了许多。 能坐在这儿的人身份可想而知。 “伊格纳茨医生,我弟弟情况如何了?” 开口的是坐在会场入口左手边的一位贵妇,穿着一身华丽的长裙,手边的扇子不停扇走身边的血腥气:“早知道要花那么长时间,我就不来了。” 知道她是个急性子,坐在另一张特等席上的姑娘笑着打起了圆场:“再等一会儿吧,埃伦娜婶婶,伊格纳茨医生马上就做完了。” “你这话都说三遍了。” 贵族的身份总是特殊的,两位嘉宾三两句话,就把伊格纳茨刚降下的血压又重新提了起来。 而且到这儿还没完,埃伦娜又对着手术之外的事儿一通阴阳怪气:“也不知道我儿子什么时候能上场,他可是一直崇拜着您啊,伊格纳茨医生。” “您的儿子......”伊格纳茨看向准备区的三位毕业生,“贝格特确实是位相当出色的医学生,成绩优异。但腹股沟疝的手术并没有那么容易,而且手术台上躺着的是您的亲弟弟,他的舅舅。” “你就明说他不够资格呗。” “夫人,您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好吧,当我没说,不过手术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回答道:“如果夫人能让我静下心来的话,手术过程一定会变得更为顺利。” “我绝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只是觉得手术时间的长短和助手有关。”埃伦娜看向了伊格纳茨对面的希尔斯,“如果换一位助手的话,手术能更顺利。” “夫人,我的助手都非常优秀,希尔斯更是一位有着四年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 面对埃伦娜,伊格纳茨的男爵身份明显矮上一截,有些话没办法明说,只能先提一提自己助手的地位:“他甚至能自己主刀做截肢手术,完全有资格留在手术台上。” 埃伦娜见几句话都说不过对方,只能对着一旁的主持人招了招手,接过了刚泡好的奶茶,然后低声说了两句。 见主持人匆匆跑出手术室,她这才罢嘴,场内重新恢复的安静。 话语权总算落到了伊格纳茨的手里:“现在我们已经切除了嵌顿坏死的肠管,刚才在缝合肠管两处断端的时候确实出现了些问题,缝合非常困难。不过困难只是暂时的,现在肠管马上缝合完毕。” 希尔斯熟练地从小盒里又抽出一根针线递给了伊格纳茨。 伊格纳茨接过针线,继续说道:“疝缺口的缝合非常有讲究,周围有非常多的组织结构,选择的缝合对象直接决定了病人术后的复发率。肠管缝合完毕后,我和助手希尔斯需要继续缝合的是......” 这时,刚才短暂离场的主持人忽然又跑了回来。进门后就快步走上了手术台,低声道:“两位老师,隔壁房间的病人已经到了。” “隔壁的病人,是你的么?”伊格纳茨看向希尔斯。 “对,背部包块切割术,定的时间是三点。”希尔斯觉得奇怪,“不过后来因为这台手术,我特地改了时间,应该还有半小时才对。” “那就让他再等等。” 主持人一听急了:“不能等,病人急着要做手术。” “急着做?”伊格纳茨说道,“能用的乙醚只有这一瓶,吸入器也只有一台,拿去给他了,伯爵出事了怎么办?” “他说急着赶时间,所以直接动刀也没关系。如果影响到了他的生意,一定会向医院提出索赔。” 伊格纳茨又不是傻子,只要控制好乙醚的用量,麻醉出现意外的几率并不高。现在的外科病人可不像二十年前,早已经习惯了无痛手术,没人会为了这半小时的时间放弃麻醉。 他看着面前这位和自己搭档了好几年的剧场主持,视线很快就跟着他闪烁的目光移向了坐在特等席上的埃伦娜。 伯爵的亲姐姐又是子爵夫人,开口指使一位剧院小主持,花上些小钱贿赂一下隔壁手术室的病人,简直太轻松了。甚至在发现伊格纳茨看向自己的时候,她都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埃伦娜的目的就是要让希尔斯下台滚蛋。 伊格纳茨没办法,对抗埃伦娜并没有什么好处,只能帮忙圆场:“现在手术已经步入尾声,我的助手希尔斯需要离开一会儿。他下午也有自己的手术,那位病人在隔壁手术室已经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些稀疏的掌声过后,他只能依从埃伦娜的要求,把贝格特请上台:“让我们恭送希尔斯离开的同时,也欢迎Vienna大学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市立总医院实习医生贝格特先生。” 嘴上说得很流畅,但处处都能听出他内心的纠结。 在伊格纳茨眼里,贝格特根本没资格上台。但没办法,谁让他爹是子爵呢。 “会缝线么?” “在医学院解剖室练过。”贝格特有些激动,没想到自己刚来医院第一天就站在了伊格纳茨的助手位置,“我知道在打结的时候助手需要轻轻提住缝线,捏住线结的下方,然后再......” “好了,说这些没意义,跟着我做。” “嗯,知道了。” ...... 整个换人的经过都被卡维看在眼里,不过对他而言,这都无所谓。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科学徒,本来就没资格上台,也根本没眼红台上的位置。 再加上腹股沟疝手术本身没多大的危险性,就算伊格纳茨缝错了,最多就是增加复发率。在伤口感染率超过60%的医院里,这算不了什么。 所以从一开始卡维就没想过上台,来这儿也只是想看看十九世纪的手术是如何完成的,然后再感受一下剧院的气氛,为将来的登台做准备。 没想到现在有了肠管嵌顿坏死【4】,这在十九世纪就是个极难处理的问题。伊格纳茨需要切掉坏死的肠管,然后再做断端缝合,比之前库伯做的手术要难上许多。 如果不切,坏死的肠管必定会让病人感染休克致死。 如果切了,术后出现肠管吻合不良的几率几乎有八成以上,再算上腹股沟大量皮下脂肪和伤口感染,卡维一想就觉得脑仁疼。 “不趟浑水”一直都是外科医生明哲保身时的座右铭,现在情况如此特殊,他也还没有站稳脚跟,没必要为了一个病人去当搅屎棍,一旦出错,后果不堪设想。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正当伊格纳茨以为手术已经进入了尾声,埃伦娜以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贝格特以为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上台机会,卡维以为免费看了一场手术的时候。 手术台上不知从哪儿探出了一只长满了黑毛的大手,一把拍在了手术切口上。 “啊,伯爵大人醒了。” 15.助手可没那么好当 乙醚是全身麻醉药,主要通过抑制中枢来达到让病人意识丧失、全身无痛的目的。现在伯爵体内的乙醚已经耗去大半,身体虽然仍处在镇痛期,但还是会残留一些皮钩的牵拉感。 他的脑子很乱,出现了麻醉后常见的逆行性遗忘【1】,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正在接受手术治疗。 可能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牵拉感引起了他的兴趣,抬手这一巴掌不偏不倚,正好拍在了自己伤口上,还连带着刚缝上的肠子一起遭重。 “这是什.....东西?什么......在......身上?” 莫拉索说话语无伦次,眼皮还受制于乙醚的剩余药力似粘非粘地碰在一起,恶心、反胃等麻醉后副反应更是加重了他的紧张情绪,朦胧间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条盘上身子的蟒蛇,光溜黏滑。 早年服役时的野战经历,让那些挥之不去的肌肉记忆走在了大脑之前。尽管伊格纳茨一再劝说现在正在手术,让他尽量保持镇定,可莫拉索一心想着拽蛇什么都听不见【2】。 “艹!是蛇!敢咬我,去死吧,恶心的毒蛇!!!” 伊格纳茨意识到事情不对,马上喊道:“快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然而这话已经晚了,刚说完,莫拉索的两手手指已经深深扣住吻合处仅剩的一个缺口,只是眨眼功夫,刚缝上的小肠又断成了两截。 顿时台上惊叫乍起,场面一阵混乱。 伊格纳茨见惯了手术阵仗,对他而言,他主刀的手术里没有惨叫的反而占了少数。当初麻醉刚开始普及的时候,他就一度非常不适应,得时刻惦记着病人的情况。 按他的话来说,疼痛引发的惨叫虽然不人道,但至少能让他知道病人还活着,现在的手术反而不像手术,更像在解剖一具尸体。 而这一切对贝格特来说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第一台手术就遇到这种大场面,显然是超纲了。 “你还愣着干嘛?” 伊格纳茨对着贝格特喊了一句,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摁死了莫拉索这一边的手脚,从他指缝里抠出了那根断了的肠管后,还不失风度地对着场内的观众解释道: “伯爵真是不失当年杀敌之勇,睡梦中竟把自己的肠子当成意大利人【3】的了,真是可敬可佩。” 适时控场得到了应有的效果,然而才刚20出头的贝格特却依然处在震惊之中,面对乱动的莫拉索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你TM在干嘛呢?”伊格纳茨又吼了一句,“快拉住你舅舅的手,把肠子夺回来!” “啊?对不起.......” 贝格特总算清醒了一些,发懵的脑袋里有了点响声,连忙学着他的样子按住了莫拉索另一边的手脚。 “啊,既然被抓了就别和我客气!可恶的科西嘉短腿狗、意大利面条鬼、法国臭青蛙【4】,都冲我来吧,看我把你们全都干趴下。来啊,来啊,没本事的话就滚回你们***.......(之后都是些粗鄙的话,难以入耳)” 至此,伯爵总算被完整地按在了手术台上,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贝格特只顾着束缚手脚,没有拿住本该固定在体外的那根肠管。莫拉索手脚虽然不能动,可腰部仍然有力。剧烈挣扎之下,刚牵拉出身体的另一段肠管不知什么时候被带回了腹腔。 腹股沟疝手术切口角度很偏,长度也很有限,根本看不清肚子里的情况。要不是肠管上还带着一段缝线留在了体外,只能靠开膛破肚才能找到它【5】。 伊格纳茨一手按着伊格纳茨的右手,一手捏着一段肠管,根本腾不出空。贝格特却仍没意识到滑落肠管的重要性,只顾压着莫拉索的身子不为所动,而远处另外两名刚毕业的助手更是不知道身为助手的自己现在该干嘛。 就在他眼睁睁看着缝线在一点点钻进腹腔的时候,身边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上前帮忙摁住了线头。 伊格纳茨长松了口气,比起训斥贝格特,他需要尽快为场内观众说明现在的情况: “我的助手卡维顺利拿住了另一端肠管上的缝合线,要是让它跟着肠系膜缩回腹腔的话后果会相当严重......好了,现在把缝线交给我吧,你来按住伯爵的右手。” 顺利交接后,经吸入装置进入伯爵体内的乙醚再次起效,风止云收,场面总算稳住了。 卡维见状,立刻收手准备回到准备区。 但事情总是不断在变化,正头疼助手人选的伊格纳茨还是叫住了他:“防止伯爵再醒来,你再按一段时间吧。” 人都睡死过去了,还按??? 卡维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非就是想拿自己来替下贝格特,把他赶下手术台。就算卡维只是个没经验的助手,反正贝格特也没经验,用他还能起到恶心埃伦娜的作用。 但卡维并不想这么做。 刚才的帮忙完全出于一位高年资急诊外科医生的本能,也符合他助手的定位。 如果说11床是个难得的试错机会,病人是穷人,家属也已经放弃,成功了自己稳赚,失败了也没什么,同时伊格纳茨也乐意帮他。 那莫拉索就是个烫手山芋,不仅身份显赫,自己还抢掉了子爵儿子的位子。这个手术做好了是伊格纳茨的,做坏了说不定自己会跟着一起倒霉,风险太大了。 而且这个年代缝肠子本就不容易,现在还被暴力拉断,缝合难度又往上升了个台阶。 他不想去收拾这种烂摊子。 但没办法,卡维现在和伊格纳茨关系相当不错,于情于理都不该当面唱反调,驳他的面子,只能待在原地候着。现在只希望这位未来的子爵大人能顶住压力,坚持站在台上帮着挡雷。 年轻人,一定要顶住啊...... 伊格纳茨也不知现在该笑还是该哭,如果刚才站在自己对面的是希尔斯,至少肠子不会断。好在结果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反击子爵夫人的话也已经被他压在嗓子眼了:“夫人果然有远见,手术成功与否确实和助手有相当大的关系。” 埃伦娜听了这话很生气,可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贝格特呆愣的反应被所有人看在眼里,要是换成别人,早就被赶下手术台反省了。可惜他是子爵的儿子,即使犯了这种错误,伊格纳茨还是不能太过直接:“贝格特,你还能和我一起完成手术么?” (卡维站在一旁默默为他打气:加油,我看好你) 这个年轻人当然希望继续留在台上,可单薄的临床和手术经验却在反复劝他: 还是赶紧下去吧,一位还在实习的医生本就不该待在这里。大家都一样,这没什么可自卑的。况且躺在床上的还是你的亲舅舅,真的不能再犯错了! 贝格特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眼安静下来的舅舅,还想再坚持一下:“我觉得我可以。” (卡维点点头:不错不错,小伙子未来可期。) 伊格纳茨似乎并不买账,继续问道:“现在刚缝上的肠管又断了,你确定你能帮助我剪掉损坏的部分,再次缝上肠管,并且顺利完成这例腹股沟疝的手术么?助手的失误也会造成手术失败,你确定不会再像刚才那样犯错么?” (卡维:喂,差不多得了,别打击他信心啊) 贝格特犹豫了。 他有继续站在台上的勇气,可没有坚持不再犯错的自信。 伊格纳茨见他如此,知道没什么信心,但依然没有下逐客令,而是用一种更为委婉的方式给了个建议:“如果你觉得累了,可以在旁边休息一会儿,等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以再登台,怎么样?” “我......” (卡维大叹不妙:坚持住啊,你可是子爵的孩子,别被他唬住了) 贝格特迟疑了片刻,点点头,“我确实有些累了。” (卡维:别啊......) “那好。” 伊格纳茨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没有欢送也没有介绍,第一时间把想要置身事外的卡维拉到了助手的位置,甚至都没想过要问一问他的想法。 卡维扫了眼台下,坐在特等席的埃伦娜满眼怒火,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肚子:“伊格纳茨教授,这位你不介绍一下?” “他是我的助手。” “也是Vienna大学医学院毕业的?” “是的。” 伊格纳茨压根就没想说实话,因为一旦暴露卡维的身份,这个女人就会以身份不对等为由继续刁难他。 “老师.......” “不用紧张,跟着我做就行了。” 卡维面露难色,很想拒绝,但伊格纳茨没给他开口的理由:“集中注意力,这位可是莫拉索伯爵,军政两边的大红人,你不希望他死在自己的手里吧?” 话被他说完了,理由全被这句话堵死,卡维只能上台。 赤手拿上针线,赤手拿肠子都是他从没体验过的感觉,需要适应的时间。但不管怎么说,卡维依然是位有着几十年经验的外科医生,段位远超这个时代的所有人。 他不知道当年那位库伯医生是如何做疝气修补术的,他只知道,伊格纳茨现在在做的显然不对。 从断开的缝合口来看,不论是肠管的缝合手法还是接下去要做的疝气缺口缝合位置,全都错了。按照这个方法做下去,卡维能断言,这位伯爵半个月内就会死于肠瘘造成的腹膜炎。 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在不知不觉间帮助伊格纳茨顺利完成手术,又不能过分表露出自己的能力。 他只想当一位有天赋的助手,躲过别人的视线慢慢成长。而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怪物,最后被有心之人在背后捅刀子。 “当助手真不容易啊......” 16.缝合 虽说现代肠吻合已经大量使用吻合器,但针线的手工吻合依然是普外科医生的基本功。能在短时间内,干净利落地用针线缝上离断的肠管,那基本就有主治的水平了。 卡维一直处理急诊外科的各种手术,肠吻合的理论和操作早已烂熟于心。 其实早在十九世纪,肠管缝合方法已经日趋成熟【1】,许多想要进入腹腔手术领域的医生都会在尸体或者动物身上试验自创的各种缝合方法。 单论他们的缝合理论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受限于缝线的材料和练习量,又没有消毒的概念,所以肠管吻合的愈合成功率并不高。 伊格纳茨更善于四肢的手术,肠管上的精细缝合显然不是他的强项。 他很清楚,在肠管缝合时需要确保肠道浆膜的整齐和连续性,也知道缝合时浆膜需要对合。但真到了上手的时候,还是会出现偏差,缝线带到肠壁后能不能对合有一半得看运气。 技术有欠缺,但外科该有的直觉伊格纳茨还是到位的。 看着刚被莫拉索轻松拉断的肠管,他意识到自己的缝合手法确实有点问题。即使现在再缝合一遍,肠子也会出现愈合困难和溃疡的情况。到那个时候,就陷入了“越开腹探查越容易感染,越感染就越难愈合”的死循环。 短暂的迟疑让卡维总算插上了话,他需要接过助手的位子,尽快结束掉这场手术:“老师,这就是您在书里介绍过的羊肠线吧。”【2】 现在的卡维只是个“初学者”,伊格纳茨需要教他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嗯,是羊肠做的,用在腹腔肠管上可以被组织吸收。” “老师的画集中着重强调过,肠管缝合得按照Lembert缝合法,一定要确保浆膜对合【3】。”卡维说着说着,手上的镊子已经在肠管上轻松翻到了表面的浆膜层,“是这儿么?” 伊格纳茨点了点头:“但在做浆肌层缝合前,需要先缝合内部的粘膜层。” “对对对,我确实记得老师写过这条。粘膜层用可吸收的肠线做简单的连续缝合【4】,收线不能拉得太紧,防止黏膜撕裂。外层就用不吸收的丝线,做间断的内翻缝合,也就是Lembert教授所提倡的那种方法。” 卡维仿佛是个记忆力超群的死忠粉,把这些缝合要点像是全文背诵一样全说了一遍,甚至连伊格纳茨本人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写过这些。 当然卡维也不知道,因为都是乱说的,反正也不影响这些话及时提醒了伊格纳茨。 尤其是黏膜层的连续缝合,从断端的缝合口来看,就是因为收线太紧才造成了黏膜撕裂。而在做Lembert缝合【5】时,他也确实有些不在状态,很多地方都缝少了或者距离不够,最终导致了在外力下的浆膜层撕脱。 这就是缺乏练习造成的,怨只能怨伊格纳茨对腹腔手术太过陌生,怪不得别人。 能成为全奥地利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伊格纳茨绝不是徒有虚名。既然刚才收线太紧,那这次就松一些,既然Lember缝合出了错,那就再仔细些...... 他没有放弃和寻求帮助的选项,遇到的所有麻烦都需要自己去面对,否则等待伊格纳茨的就是身败名裂。 也不知道是因为埃伦娜的吃瘪让他心情大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次的缝合在外人看来似乎顺利了许多。具体顺利在哪儿,外行肯定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伊格纳茨的操作忽然就变流畅了。 这些只是视觉带来的体感,而对于那些参观席上的几位内行来说,伊格纳茨的速度变化被完全体现在了时间消耗上。 当前麻醉技术不稳定,手术速度依然是衡量一位外科医生最好的指标。伊格纳茨更是一位以手术速度见长的外科医生,所以每逢他的手术,记录时间就成了同僚们的习惯。 虽然整场手术的时间被拖了很久,但刚才的小肠断端吻合却完成得非常迅速,马上就成为了席上众人小声讨论的焦点。 “现在是15:14,才用了12分钟?不会是我看错了吧?” “没错,比刚才快了整整一倍还多。” “距离太远了,看不清缝合质量,但这个速度肯定打破了记录。” “撇开质量谈速度已经过时了,我个人还是更看重质量一些。不过,以他对自己的要求,质量应该不会太差才对。” “我不同意,刚才的缝合就差强人意。还是看看术后吧,最慢一个月,最快只需要两三天。” “所以说,你们讨论了那么久还是没说到重点,为什么他突然就提速了?” 在单纯的吃惊和些许的嫉妒之后,他们开始寻找伊格纳茨能够提速的真正原因。 大家都是手术台上工作的医生,很清楚肠道缝合的难度。主刀医生要做的就是用针线穿插肠壁组织,然后打上线结,每个环节都和练习息息相关。 这种情况下,想在短时间内提升一倍的速度是不可能的,能提升1-2分钟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既然前后的主刀都是伊格纳茨,所用器械也没有变化,唯一能让速度出现剧烈变化的因素就是刚上台的助手。 “这么说起来,伊格纳茨的停顿确实变少了。” “间断缝合的缝线是一跨一结,助手需要在他做缝合的时候暴露入针和出针位置,在他打结的过程中固定住丝线【6】,在打结后第一时间剪线。如果线用完了,他还需要递上新的针线,同时还得时刻保持住烛光的射入方向和相隔距离......” “不用分析了,就是那个年轻人缩减了时间。” “那家伙是谁?” “听伊格纳茨刚才说是Vienna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学生。” “毕业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卡维确实帮伊格纳茨省去了相当多的麻烦和时间,让他的每个动作的衔接都变得无比顺滑。 能做到这些,除了需要几十年的外科经验外,还需要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刚才站在准备区的时候,卡维可不是在发呆,而是在仔细观察伊格纳茨的手术行为和习惯。 每个主刀都有自己固定的打结手法和手术速度,对光照角度和强度也有要求。 默默记下他们原本的手术节奏,就能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们希望你出现的位置上,并且搭配上最适合他们眼睛的烛光,递上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其实卡维在有些环节已经做得非常离谱了,不论是寻找解剖层次还是入针位置都做得比希尔斯出色。这种差距,已经明显到连一旁的埃伦娜和她的侄女也看出了些端倪,连说话的声音也因为受了场内观众的影响轻了许多。 “婶婶,伊格纳茨医生的手术速度原来有那么快么?” “这我哪儿知道。” “婶婶的话确实有道理。” “什么话?” “手术成功与否和助手有很大的关系。”姑娘笑着说道,“刚才一直缝缝停停的,看着很别扭,现在换了个助手终于舒服多了,伊格纳茨医生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埃伦娜没再出声。 她的心情很复杂,手术台上的是自己的亲弟弟,她自然希望他的手术能成功。但比起复发率九成,平均死亡率有五成的腹股沟嵌顿疝,埃伦娜更希望那位躲在角落里的儿子贝格特能上台崭露头角。 莫拉索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风头全被那位学徒给抢走了。 动作稳健,手法老练,而他那双注视着伊格纳茨的眼睛里没有陌生,反而是位看穿了对方的每个动作的沙场老将。给埃伦娜的感觉,就像是莫拉索在教授贝格特剑术时的样子。 不过比起当时一边倒的对抗性练习,卡维现在更像在喂招。 在外人看来,她的默认是对手术台上师徒二人最大的褒奖了,但这个褒奖有一大半给的是卡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年轻人很不简单。 ......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话一点不假。 就在旁人对这位助手赞赏有加的时候,主刀的伊格纳茨正聚精会神在缝合上,并没有没意识到卡维的重要性。毕竟翻过肠吻合这座大山之后,他还需要面对另一座大山,疝气缺口的缝合。 “诸位,我已经完成了莫拉索伯爵的小肠吻合,对合平整,缝线牢固。我敢肯定这是我平生中缝合得最畅快,也最自信的一次。” 伊格纳茨就和平时一样汇报着自己的战果,阶段性的成功再次刺激了他的热情:“接下来,我将选用库伯医生当时使用的缝合方法,先缩小疝气内环口,再将腹肌筋膜层与腹股沟韧带进行缝合。” 缝合本身并不难,但术后的复发率让所有外科医生都不得不选择躺平,伊格纳茨也不例外:“虽然库伯医生的治疗方式无法降低复发率,但我至少切掉了坏死的肠管,救了莫拉索伯爵的性命。” 卡维再次递去了针线:“老师,这是您要的中号丝线......” 17.焦点 卡维确实已经过了需要靠过分炫耀自己能力来体现价值的年纪,多年临床工作的经验让他养成了提前做风险评估的习惯。面对莫拉索右下腹的腹股沟疝,在做了反复评估以后,他选择了噤声。 这是一个多方因素叠加后的结果,从站上手术台那刻开始,这个疑问就在他脑袋里打转:到底要不要帮伊格纳茨做疝口缝合? 他首先想到的还是手术的目的。 手术是一种破坏病人身体组织的行为,每一刀都得有目的,每一刀带来的收益也都该超过破坏成本才行。而眼前这台手术,自伊格纳茨的手术刀剖开莫拉索腹股沟开始,性质就变了。 普通的难复性腹股沟疝和肠管嵌顿坏死有着本质区别。 前者的肠管是好的,只需要做粘连松解将凸出的肠子回纳到腹腔,重点在于疝口缝合收紧,目标是让病人恢复健康。而后者的肠管已经坏死,必须做坏死肠段切割,重点在小肠断端的吻合,目标是让病人活下去。 莫拉索的情况是后者,解决掉肠吻合就算基本完成了手术目标,疝气本身不危及生命,缝错了也只是复发而已。 其次他要考虑的是手术所需的缝合技术。 卡维之所以能在肠吻合的时候提出自己的意见,是因为肠吻合技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熟,在各种手术书籍里早就有过记录。他一个小助手肯定做不了手术,但看过几本书不足为奇。 之所以伊格纳茨在缝合上出现了纰漏,还是状态、熟练度和助手配合的问题。 相比肠吻合,这个年代的疝气缺口缝合技术是一片空白,不论手法还是入针位置,都和十几年后Bassini医生创立的复发率不足15%的修补术【1】大相径庭。 卡维的能力肯定没问题,只是时机还不成熟。 一位连书都没读过,才第一次上手术台的助手就这么大咧咧地把一套能适用到现代的缝合技术说出口,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他必须要有一个练习和总结的过程,才不至于惹人怀疑。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一点就是消毒。 即使卡维真的冒险提出了Bassini修补术,伊格纳茨也真的采纳了他的意见,病人依然要面对仿佛抽奖一般的伤口感染。细菌可不是凭手术缝合技术来挑选聚集地的,用什么缝合都会遇到感染问题。 与其现在争一时长短,还不如先放一放,等彻底解决了手术消毒,再给莫拉索做第二次手术。 当然,这一切都得等莫拉索完全恢复才行,卡维要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综合了这些因素之后,他选择闭嘴。 ...... 在卡维的帮助下,伊格纳茨状态神勇,很快就完成了缺口缝合,后续只用了不到15分钟。 “......缝合结束。”伊格纳茨宛如一位唯我独尊的君王,像周围的观众叙说着手术最后一个环节,“接下去只要把皮肤贴合在缺口两边,结束!” 15:45分,这场历时近两小时的手术在卡维的震惊中终于落下了帷幕。 伊格纳茨自然收获了满堂喝彩与掌声,也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即使是那些彼此攻讦、相轻嫉妒的同行们,也都纷纷离席上前,礼貌地表示了绅士该有的最基本的祝贺。 “这场手术绝对有着特殊意义!” 观众席上的一声高呼惊动了在场所有人:“不止第二次肠吻合的缝合速度打破了记录,手术本身的时长也已经打破了奥地利外科手术界的记录。《Vienna日报》明天就会刊登它的全过程,那些见惯了您截肢术报道的读者们,一定会对这台手术感兴趣的!” 发话的是日报记者,伊格纳茨一直都是这份报纸头条的常客。 媒体是传播声望最有力的武器,伊格纳茨深知这一点:“谢谢,瓦雷拉先生。” “明天的日报又会大卖的......我就先走一步了,诸位下次再见,哈哈哈......” 看了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手术之后,没有哪位记者能阻止自己脑海里的文字风暴,瓦雷拉的每根手指都希望第一时间把它们宣泄在打字机的按钮上。 “真是个无事不起早的家伙,前半段我看他都快睡着了。” “他兴奋也是有道理的。” “明天的报纸将会把这场盛大的手术传递到每个Vienna市民的手中,然后会在口口相传中扩散至全国乃至整个欧洲,甚至大西洋彼岸也会知晓这一切。” 几位同行再次把目光汇集在伊格纳茨身上,脸上显得很平静,但内心同样激动。因为这台手术预示着,只要缝合的速度赶上伊格纳茨,那现如今的麻醉技术就能够支持外科医生们完成复杂的腹腔手术。 不管术后感染如何,至少手术是能顺利完成的。 “谢谢诸位捧场。”伊格纳茨再次欠身,感谢围在他周围的那些同行和观众,“下一次我将展示自己设计的一组金属长管【2】,用于处理难治性的尿道狭窄,应该可以帮忙解决......” “新器械?在哪儿?” “设计图纸前几天刚完稿,已经在找公司制作了。” “原来还没成品啊。”这些人对未知器械没多大的热情,很快就转移了关注点,“对了,你的那位助手叫什么名字?” “哦,叫卡维,卡维·海因斯,我新收的学徒。”伊格纳茨随口答了一句。 “是医学院的毕业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伊格纳茨看了眼还在场边关心自己儿子的埃伦娜,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然而这次短暂的逃避,很快就把问题推向了出乎他意料的方向。 “你每个月支付他多少工钱?” 忽然一个奇怪的问题跳了出来,让伊格纳茨摸不着头脑:“你问这个干嘛?” “就是随便问问,我们医院学徒领的是周薪,第一年每周3克朗,然后逐年增加,你们呢?” 伊格纳茨一愣,再回头看向在准备区收拾手术器械的卡维,顿时发现早已有两个家伙偷偷撇下自己找到了他。这两人嘴里问的也都是平时生活上的琐事,比如有没有地方住,伙食如何,再然后就是工钱了。 又问工钱...... 他们到底要干嘛!? 忽然伊格纳茨意识到了这些人的真实目的:“你们别太过分了,他是我的助手!” 这些人是同行,更是伊格纳茨的竞争对手,回话毫不客气:“你可真够吝啬的,竟然如此剥削年轻人。一个月7克朗,这收入可比包吃包住的女佣们还要低【3】!” “没关系,卡维先生,你的苦日子到头了。”一位披着华丽长斗篷的外科医生挽起了卡维的胳膊,笑着说道,“既然您还没有和市立总医院正式签下劳务合同,格罗兹医院愿意花双倍工资邀请你去外科病房工作。” 当自己面挖人,伊格纳茨怎么能忍:“喂,我还没走呢,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双倍远远不够,圣玛丽医院愿意花三倍工钱邀请您去外科病房工作。” “哈罗德医院愿意......” “你们够了!!!”伊格纳茨强压着怒气,“请容我再重申一遍,他是我的助手,我发掘的外科人才!而且他未满21岁,并没有成年,根本没办法签劳务合同。” “不不不,你忘了一件事。” “事?什么事?” “按新颁布的《未成年劳工保护法》,只要年满15岁,即使父母不在身边,卡维先生自己也有签劳务合同的能力。既然现在没有签,那我们就有邀请他的自由,同时他也有参与选择的权利。” “确实,大家合理竞争嘛。” 伊格纳茨没了声音,这时再回想卡维刚才的助手工作,确实完成得非常漂亮,丝毫没有新手的感觉。他没理由放弃这个好苗子,何况为了把卡维拉拢到身边,自己也砸了上百克朗,那可都是钱。 但情况不容乐观。 没有合同是硬伤,之前需要院长的审核,所以和卡维之间只有口头上的协议。口头协议没有法律效力,面对金钱的诱惑,换做是他也会动摇,7克朗的工钱确实太不合理了。 就在伊格纳茨后悔的时候,卡维却没有迟疑,仿佛对收入并不在意:“我只想找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请问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是伊格纳茨老师么?” 这是个非常尖锐的问题。 如果放到现代,医生好坏还需要看科研实力以及一些富有名望的头衔,但在当初,手术技术和速度就是最好的衡量标准。 不论是创造手术记录的数量还是病人术后的存活率,伊格纳茨都压了他们一头,再加上今天在腹腔领域的两个新纪录,无不在证明他就是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 见众人沉默,卡维这才笑着说道:“我就想跟在最好的外科医生身边,刚说的7克朗其实只是起始工资,之后会看表现作出调整的。” “原来是这样。” “你刚才的表现可抵得上20克朗。” “唉,没戏了,都散了吧......” 这些医生前脚刚走,还没等伊格纳茨要开口做解释,一旁的埃伦娜便走了过来:“伊格纳茨医生,你又成功了,恭喜你,同时也希望我可怜的弟弟能熬过术后伤口的溃烂期。” “我每天都会上门做检查,伯爵身体也足够强壮,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但愿如此吧。” 埃伦娜对贝格特的下台非常气愤,怒其不争的同时也迁怒于伊格纳茨的言语刺激。但不管怎么说,这台全奥地利没人肯碰的手术还是顺利完成了,她必须替弟弟好好谢谢他:“还希望伊格纳茨医生以后能多提点提点我儿子。” “那是自然。” 埃伦娜叹了口气,这时才看向站在旁边的卡维:“你几岁?” “我?”卡维答道,“17。” “真够年轻的,比我儿子还小。”埃伦娜没再说什么,视线又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贝格特,记得早点回家。” “额,今晚我恐怕没办法准时回家了。”贝格特陪在莫拉索病床边,为难地说道,“汉斯设宴邀请我们一起去欣赏他的最新杰作,也许会玩得晚一些。” “汉斯?汉斯·施里亚蒂?”埃伦娜问道。 “对,他现在可是全奥地利最出名的画师。” “好吧......” ...... 随着人流慢慢散去,清洁工纷纷入场开始洗刷地面的血迹。 毛刷摩擦木质地板的声音让伊格纳茨彻底冷静了下来,又回想起了自己那本画集。那就是一本解剖启蒙读物,手术的内容不少但都很浅显,根本没有记录下Lembert缝合的要点。 可能是记忆有了重合,把其他书上的内容和自己的书搞混了。 “卡维,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的画集里写过这段话?” “嗯?”卡维愣了愣,问道,“什么话?” “肠吻合时浆肌层需要对合。” “没有写过么?”卡维开始装傻,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可能和以前的记忆串连起来了吧,我确实记得有本外科书籍上写过这段内容。” “以前你也看过外科书?” “哦,我爸当时在伦巴第做外科助手,家里一直都有这种书......额,现在它属于意大利了【4】。”卡维有些尴尬,摇头道,“可恶的意大利人。” 卡维从没提过自己的身世,伊格纳茨也没想深究。 卡维的实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这台手术能顺利结束也有他一半的功劳。想到卡维刚才的话,以及那寒酸至极的7克朗,伊格纳茨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今天第一天登台就有这种表现,你应该受到褒奖。” “谢谢,我会继续努力的。” “不,我说的不是浮于嘴边的褒奖,而是物质上实实在在的奖励。”伊格纳茨问道,“你想要什么?” 18.麻烦 自从Vienna拆掉了城墙,建起了4公里长的环城大道,城市范围借此向外扩大了好几倍。有不少当地人称呼这条大道为“戒指路”,戒指内的是高贵的手指,戒指外的则是随时可以抛弃掉的垃圾。 贝辛格大街就是其中之一。 晚上7点,卡维回到了73号,自己原来的“家”。 这栋小楼是十几年前盖起来的,算不上多旧,但人来人往的确实不怎么干净。 零星烛光下的73号身着暗色红装,藏在自己的同类之中。它们整排地站在路边,为了让中心城区过得足够舒适,默默承担了一座近代工业城市该有的一切缺点。 昨天罗莎坠楼的地方早已清洗干净,302室的窗户漆黑一片,就仿佛她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站在大门口,原主人的回忆让卡维思绪万千。但去掉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后,更多的还是陌生感。他本就不属于这儿,之前斑驳的记忆也太过悲惨难熬,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卡维从伊格纳茨手里预支了当月的薪水,想着先把欠的租金还上,收拾收拾,明晚还了餐厅的餐盒就搬去医院【1】。 因为安德烈不住这儿,不辞而别显得不太合适,所以他准备再写一张字条以表示自己不再续约的无奈【2】。 卡维拖着疲累的身体慢慢走上三楼,用钥匙打开了自家房门。 进屋脱下大衣,他决定先在床上躺一会儿,好好休息休息。然后吃掉昨晚带回家的食物,再然后就是复盘今天下午的手术,以及设计一套和术后感染相关的实验流程。 然而就在刚进家门的时候,不远处的窗边忽然走出一个黑影。 身高要比昨天光顾这儿的米克矮上些,挺起的肚腩也要圆润许多,但对于卡维的出现,两人反应却出奇得相似:“你今天回来得挺早啊。” 也不知是因为十九世纪的阶级差距,还是因为周遭环境的潜移默化,卡维的行为模式要比穿越来这儿前谨慎了许多。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不该得罪的坚决不得罪,该捧的就去捧,该加的尊称就得加。就像现在看到了房东安德烈先生,虽然他被吓了一大跳,心率飙升破百,满脑子的污言秽语,可依然稳住了情绪。 “......是安德烈先生?” “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自己先进来了。” 卡维再次摒弃了“私宅勿闯”的现代观念,将“房东拿备用钥匙擅闯租客房门”归类进了正常小事的范畴。毕竟他只是个远达不到温饱线的未成年临时工,在对方眼里毫无地位可言。 “您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这个月房租呢?” 安德烈反问了一句,想先压一压他的脾气,谁知卡维早有准备:“钱已经凑齐了。” “凑齐了?昨天你还为难呢,怎么才一天就......” 安德烈脑子不错,稍稍看了眼手里的可丽饼,马上就看透了一切:“我刚才还纳闷呢,你成天啃黑面包和玉米粥,家里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多美味的法国菜,原来是遇上好事了啊。” “只是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而已。”卡维解释了一句。 看着自己的餐后甜品成了对方嘴里的点心,他没有动怒,也不想节外生枝,只希望能顺利把人打发离开就行。卡维很自觉地从裤兜里掏出了250赫勒递了过去:“这个月的租金在这儿,您过目一下。” 安德烈随手丢掉了可丽饼,抽出手绢擦了擦手,上前两步接过钱细细看了起来:“什么新工作啊,出手那么阔绰。” “医院的工作。”卡维并不想说太多,“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我要收拾屋子了。对了,明晚我会搬走,本来还想......算了,现在你既然来了,那正好当面打声招呼。” 安德烈没想到他会整出这么一出幺蛾子:“房子不租了?” “嗯,离医院太远,我得换个住处。” 安德烈把钱塞进口袋,慢慢退到了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租约的事可以慢慢谈,我来这儿也不全为了房钱。” 卡维皱起了眉头:“那为了什么?” “为了......嗯,就算是为了昨天惨死的罗莎小姐吧。”安德烈忽然提起了302室,“她真是个不错的姑娘,才刚20岁的年纪,实在可惜啊。卡维,我看的出来,你和她关系不一般。” 卡维:??? 卡维特地确认过原主人的记忆,自己和那个叫罗莎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连活下去都很不容易,哪儿有时间去想这种事情:“您是不是弄错了?我和她没任何关系,甚至都不知道她姓什么。” “你不是还帮她提过行李箱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只是邻居间帮个忙而已。” “好了好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关系。”安德烈低头扫掉了掉在胸前的饼屑,忽然换了个话题,“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之前见过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吧。” 即使以卡维的阅历和反应,在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时,还是会表现出了一丝不自然。 虽然他竭力掩饰住了自己的慌乱,满口否认,可安德烈似乎早就认定了这件事:“你就别和我绕弯子了,罗莎是被重物砸死后才被丢下的楼。凶手应该就是那个经常进出这栋楼的黑衣人,而你就是帮凶。” 从原则上来看,这话好像有点道理,卡维第一次有了杀人灭口的想法。 不过只是单纯的想法而已,离行动还有很远的距离。这种邪恶的念头也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散在了脑海中。他是救人性命的医生,不是恶魔,刚从伊格纳茨那儿得来的手术刀也不可能用在这个地方。 回过头再想想,安德烈要真想来指认自己,就该带上警察才对。既然是一个人来这儿,那肯定带着特殊的目的。 为了钱? 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我不认识什么黑衣人,昨天也没见过罗莎小姐。”卡维依然否认这件事,“你说的什么凶手、帮凶都和我没任何关系。” 安德烈早就料到会这样,笑着解释道:“你别急着否认,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劝你还是在这里乖乖住下去,下个月我也只收5克朗的租金而已......” 原来就是来讹钱的。 “安德烈先生,你在开玩笑吧,我全身上下也就5克朗。”卡维也不瞒他,直接掏空了口袋,“家里你肯定也找过,要真给了这5克朗,我下个月连带渣的面包都买不起了。” “你可以找那位黑衣人啊。” 安德烈走到那几个精致餐盒边,笑着说道:“吃得起罗叔叔亚特餐厅的家伙,5克朗用起来应该和零钱没两样吧。” “这是昨天晚上伊格纳茨老师请客时剩下的,和你所谓的黑衣人没关系。如果你现在去餐厅的话,主厨阿尔方斯先生应该能为我们证明。” 卡维说的就是事实。 但到了安德烈的耳朵里,就成了时间、地点、人物全齐的故事。故事很精彩,但先入为主的东西让他坚信自己掌握的才是事实:“303室的老家伙昨天见过黑衣人,就在罗莎小姐坠楼后不久。” “我不认识他。” “他径直走出了302室......” “我真的不知道。” “拐了个弯就进了你的房间。” “我......” 安德烈站起身,开始用自己掌握的线索进行施压:“我不知道伊格纳茨医生和你有什么关系,也别和我说不知道。303在这儿租了五六年了,我信得过他。同样的,我在Vienna生活了几十年,维特探长也一样信得过我。” 说罢他就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摆在写字桌上:“看看吧,尽快签字,我明天下午再来取。” 这就是安德烈之前说的5克朗租约,时间只有3个月。也就是说,等3个月结束后,安德烈完全可以把金额改成10克朗或者20克朗。 卡维无从辩驳,对方也没给他这种机会,甩下这张租约就离开了。 看着自己身后空荡荡的房间和303室紧闭的大门,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下午,就是那个自称米克的家伙把他拉进了泥沼。 从刚才的对话来看,安德烈确实掌握了一些东西,虽然有些不准确,比如卡维完全是被逼的。但在黑衣人没找到,探长又无法结案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把他当成替罪羊。 他可不信这儿会有什么真正的法制可言。 有点麻烦了...... ...... 事发突然,但并没有影响到卡维的原计划。 因为最坏的情况就是送上5克朗平息事端,至少还能稳住安德烈一个月,自己还有时间。 吃完晚饭后,他复盘了手术的整个过程,做了详细的记录。然后又给外科病房设计了一套前期数据采集+后续实验统计的计划,最后安稳地在床上睡了一觉。 第二天卡维起了个早,直接去了马车站台。 “请问这是去天堂图书馆的马车么?” “是的。”车夫说道,“还有位子,给15赫勒就能上车。” “给。” 卡维给完零钱后匆匆上了后车厢【3】。 早班车里没多少人,他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从路线图来看,路上起码要大半个小时。卡维准备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然后顺便打个盹,但很快他的视线就被对座竖起的一张报纸吸引住了。 正中央是伊格纳茨手术的介绍,照片是术后个人采访时拍下的。卡维作为助手也入了镜,但巨大的文字篇幅中却没有他的位置。 但卡维真正在意的不是这则头条,而是一块宛如补丁一样的新闻。只有短短几句话,字很小,就算带上照片,也只占了右下角的一小块地方。 然而它的内容却让他非常意外: 【昨晚十二点在多瑙河边发现一具男尸,头部遭到重击,身份初步认定是家住中心城区的安德烈·约瑟夫·埃德蒙】 19.西式跌打油 安德烈确实姓埃德蒙,虽然卡维不知道他的中间名具体叫什么,但照片尸身上穿的衣服确实和昨晚安德烈来时一模一样。 全Vienna有数不清的男人穿黑色长大衣,也有数不清的男人穿方格马甲,搭配在一起穿的也有不少。但穿方格马甲配黑色长大衣且家住中央城区的安德烈·埃德蒙,却少之又少。 况且他还是个和阿尔方斯不相上下的胖子,只是稍稍矮了一些。 卡维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就是昨晚和自己反复讨论黑衣人和接下去三个月房租价格的房东,安德烈。 说实话,少了个麻烦人物是件值得庆幸的大好事。他不需要再去担心那张每月5克朗的租约合同,也不需要担心安德烈把这件事儿捅去警局。 但对卡维来说,或者对这个年代来说,在没有百分百确认尸体身份之前,他依然需要考虑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首先,图书馆是不用去了。 本来米克的身份就很神秘,在罗莎坠楼案中有重大嫌疑,至少在有限的接触时间里,卡维不认为他是个好人。要不是安德烈逼得紧,没给自己留多少时间和活路,他今天也不会照着米克留下的字条去找那家图书馆。 15赫勒还是挺贵的。 现在安德烈死了,他自然不会去和这个神秘黑衣人有任何接触。和未知的交集越小,意外出现的几率就越低,他也就越安全,生活也能一切照旧过下去。 如果真的碰巧遇上了那不足1%的几率,死的不是房东。那卡维就需要先应下5克朗的租约合同稳住他,然后再去图书馆找米克商量,说不定也能把这局棋走活。 最坏的情况就是安德烈还活着,图书馆不搭理自己,他就只能自己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了...... 卡维从窗口探出脑袋,问道:“请问,市立总医院哪里下车比较近?” “市立总医院......”车夫侧过身,回道,“在Vienna大学站下车,沿着霍纳大街直走10分钟就到了。” “谢谢。” ...... 安德烈是生是死只需今晚回家就能知道答案,卡维还是把主要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 他做的是助理工作,算不上外科医生,虽然能进场,但真到了手术的时候伊格纳茨也未必会用他。 一来医院的手术量本来就不大,三个外科病房里真正需要手术的病人只有五位,卡维在昨天下班前就已经确认过了。 希尔斯和赫曼一人一个皮肤肿块,基本就是皮脂腺囊肿或者脂肪瘤。这类手术出血量少,处理简单,最关键的一点是没有多少观众,也不需要助手帮助,非常适合独自练手。 剩下三位,一位是昨天下午刚收入院的唇裂,一位是即将到预产期但胎位不正极有可能出现难产的产妇,最后一位是还在犹豫要不要截肢的脚部坏疽。 他们和主刀的伊格纳茨都需要一些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时间,所以今天的日程安排就看上去特别清闲。 二来则是伊格纳茨手边能称得上助手的人实在太多了。 卡维昨天的表现不错,可级别依然很低,昨天下午完全是个多重因素下的巧合,没人会让一位只上过一次台仅有过一次出色表现的非医学院毕业生长时间留在手术台上。 赏识和信任是两个概念。 以赫曼和希尔斯的学习热情,他们是绝对不会错过这些手术的。 除此以外,伊格纳茨还有实习医生,至少昨天吃了瘪的贝格特靠着自己父母的关系还享有一次试错的机会。等这些人全挨个儿上了一遍,才有可能会轮到卡维。 其实别说手术了,只要伊格纳茨不在,就连查房也没他的位置,所以他最近几天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了11床小男孩的那条腿上。 “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男孩儿对自己的腿没多少的信心,尤其当询问起住院费用的时候心情格外颓丧,“医生,这儿住一晚很贵吧?” “不贵,这里是社会福利医院,由教堂负责出钱。”卡维安慰道,“每天只需要支付5赫勒就能住在这儿了,一个月1.5克朗,当然如果吃不惯这里的东西,食物还是需要自己准备的。” “那么便宜?”男孩终于有了些精神,“家里的房租还要3克朗呢。” “所以好好养伤,别去乱想......” 卡维清洗完双手,揭开了昨天包扎好的纸和棉布条。 里面的亚麻籽油还没干,显得非常油腻,好在伤口本身没什么问题。缝合处没有红肿,对合处的颜色也没有发生变化,里层棉布吸收的渗出液也不算太多。 每一处都在告诉卡维,伤口没有感染。 至于骨折,则已经完全进入了血肿期【1】。 “肿成这样真的不要紧么?”母亲关心地问道。 “伤口没问题,骨折也没移位,继续固定着不要动就行了。血肿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退,没那么快,大概在......” 卡维按照现代医学的骨伤科理论解释了一遍,刚想说一下具体时间,没想到母亲就从兜里拿出了一瓶土黄色的玻璃瓶,问道:“要不试试这个吧。” “这是什么?” 也许是昨天阿尔方斯的水银小瓶给卡维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一次,他反射性地意识到这个瓶子里装的绝不会是什么正经东西。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一点都没错。 “是我从药剂店讨来的蚯蚓油【2】。”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卡维一度以为自己对德语的了解还不够全面,听岔了内容,所以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油?” “蚯蚓油,专门用来处理淤青血肿。” 母亲说得煞有介事,还把伊格纳茨抬了出来,当然她考虑到了卡维的感受,语气非常委婉:“昨天我和伊格纳茨医生聊过,他也觉得蚯蚓油或许会有用,所以今天一早我就拿来了,快用上吧。” 或许有用? 或许有用就能用了? 卡维知道安慰剂效应,但谁能保证蚯蚓身体里没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呢。一旦这些脏东西进入伤口,到时候他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要不我待会儿再找伊格纳茨老师商量商量?” “他还没来么?”母亲很是焦急,蚯蚓油绝对是她心目中最好的疗伤药物,“我问过药剂店老板【3】,这瓶药确实很有效。” 卡维边处理男孩的伤口,边询问了这款西式跌打油的配方和制作过程,然后找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知道你很急,但我认为这款蚯蚓油的用料不够高档,效果绝对没有我的好。” “不够高档?” “是啊,真正起到祛瘀消肿效果的还是油,蚯蚓只是激发了它的药力。”面对胡来的人,卡维只能跟着一起胡编乱造,“我用的可是罗什舒亚特餐厅主厨用的亚麻籽油,绝对的高级货,整整20克朗一瓶。” “好贵......” 母子二人对医疗一窍不通,但对钱还是很了解的。20克朗的价格足够让两人纷纷倒吸数口凉气,并在震惊之中看着卡维完成今天的换药操作。 “好了,今天就先这样。” 卡维最后用纸张包裹好了男孩儿的伤口,将地上的油渍抹干净,然后笑着说道:“伤口长得非常好,你们千万别乱动,也别随便上药。对了,这儿有点滑,你们走路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伤口处理并不难。 既然伤口没问题,那就说明包扎的手法没问题,只要按照昨天的方法继续操作就行了。 但卡维还是意识到了自己所使用的方法太过原始,看似很环保,用的都是手边的材料,但成本实在太高,根本没办法做推广。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可以拿来消毒隔离病菌的药物,不仅仅是为了11床,还能决定接下来伯爵大人的生死。 要知道伯爵大人的右下腹可还敞开着【4】的,感染在所难免。 具体有什么可选的替换物,卡维心里没底。酒精能蒸馏到哪种程度,有没有更好的替代品,他没有这方面的历史基础,想了解就得抽空去问问化工厂才能知道。 就在他考虑这些事儿的时候,病房大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来的正是早上一直没露面的伊格纳茨。他脸上堆满了兴奋,笑着对远处还在查房的几个医生喊道:“希尔斯,赫曼,都出来一下~” “怎么了?” “来新尸体了!” 伊格纳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这具尸体早已望眼欲穿:“花了我整整60克朗,不过才刚死两天,保存得还不错。虽然脸坏了,没法做唇裂修补,但她是女的,女的!这钱没白花!” 两人放下病历快速走了过来,只见过道上推来一辆平板车,上面是一个亚麻裹尸袋,末了还挂着一张纸质停尸牌。 “谢天谢地,终于来了一具尸体。” 希尔斯和赫曼也是松了口气,为了对付那位难产的孕妇,他们绞尽脑汁想要模拟剖宫产,不再重蹈几天前的覆辙,可惜就是找不到尸源做练习。现在尸体终于到位,至少在伊格纳茨正式做手术之前,他还有犯错的机会。 卡维也跟着走到了门边,原先只是想要一起去看看地下解剖室在什么地方,但听到他们的对话后总觉得事情蹊跷。 女尸、脸坏了、刚死两天、保存得不错...... 卡维偷偷看了眼尸牌上的信息: 【姓名:罗莎 年龄:不详 地址:贝辛格大街73号302室 死因:意外坠楼】 20.120克朗 经过千年的开拓创新,建于文艺复兴时期的Vienna市立总医院【1】总算帮助奥地利的医疗实力在欧洲占据了一席之地。三大病区总共能容纳近2000张病床,其中内科占了两个,外科和产科共用剩下的那个。 伊格纳茨的独立解剖室就在病区西北角的角落里。 那儿离外科病房不远,单从设施来看就是间很普通的屋子。为了满足解剖房里充足的亮光,墙边挂了四五盏油灯,只有一套桌椅用来摆放解剖书籍和笔记,其余都是空着的平板推车。 昨天刚用完的死猪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但因为通风不足的问题,这儿总会弥漫着一丝尸臭和香料互相对冲混杂后的奇怪气味。淡淡的不算重,就是时不时钻进鼻子里让人不太舒服。 如今因为一具刚到的新鲜女尸,外科病房里的三位医生、三位实习医生以及病房助手齐聚在此。 除此以外,还有护送尸体过来的探长维特。 卡维上次见到他还是在25日的下午,两人就床上这位姑娘的死因进行了交流,交流之坦诚都给彼此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当时的维特就像一条到处闻味儿觅食的鬣狗,逮住卡维,上来就是一顿乱啃乱嚼。但才过了不到40个小时,整件事就仿佛烟消云散了似的,他这根脆香骨顿时就不香了。 “谋杀”变成了“意外”,卡片上的死因明确,说明已经定案。 而原本看谁都像嫌疑犯的探长,现在的眼神里毫无敌意,也没有无奈和不甘,有的只是熬夜后的疲倦,以及对卡维身份转变的一丝意外。而这种意外显得无关紧要,没让他多看卡维两眼,也没让他找身边的伊格纳茨过问一句。 一切都显得很不自然。 警局判案果敢神勇,谜底不到两天就被人揭开,给人一种全天下安康太平的错觉。 对卡维这个前嫌疑人来说,抓到真凶,天下太平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他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昨晚上躺在多瑙河边当河岸点缀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房东安德烈。 卡维趁着他们闲聊的空档,走上去插了一嘴:“这是住我隔壁的罗莎小姐?” “对,昨晚上结的案,我让穆齐尔......也就是警局的法医尽快完成了尸体赠予的申请。”伊格纳茨忍不住自我赞美了一番,“在这种时候,能有一具完整的尸体简直是雪中送炭,这趟警局去得太超值了。” 维特听出了他的意思,笑着说道:“没想到你真把这小子带来医院了。” “探长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吧。”伊格纳茨对于自己能慧眼识珠颇为自豪,“头版副标题就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就该拥有最好的助手,里面虽然有那些记者夸大的成分,但不得不说昨天的手术非常成功。” 维特忙了一晚,脑子有些发懵,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一直以为卡维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工人,就算踩了狗屎运被伊格纳茨看中,那也是来医院打杂的。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和那些贵族名流一起,被刊登在全Vienna最大的报纸上。 但结合那次解剖方面的问答,这个结果倒也能理解,只是处处透着违和感。 卡维的身份,从园林修剪工到美术学院考生,再到外科手术助手,两天三变,奇怪得不像个正常人。此外,这几天离奇的命案都在贝辛格大街上打转,要换在平时,这种人早就进监狱等着吃牢饭了...... 他回头看了卡维一眼,忽然说道:“贝辛格大街最近可不太平啊,卡维先生也得当心些。” “难道报纸上写的都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我们73号楼的房东。” “你是说安德烈·埃德蒙先生?” “对。” “我忙到现在,根本没空看报,连早餐都没吃......”维特解释道,“我只知道昨晚11点警局接到了报案,我们到了现场后就发现他脸朝下躺在河岸上,全身湿透,脑袋这儿凹进去一大块。身份不难辨认,就是你的房东。” 卡维看着他指向的后脑勺,继续问道:“凶手找到了么?” “凶手?”维特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没有凶手,已经定案了,是失足落水溺亡。头上那个坑,估计是掉水里之前就不小心滑了一跤摔的,其他的只能等穆齐尔的报告。” 探长又做了个向后倒的姿势,模拟了一遍所谓的“失足”过程。 警方既然已经定案,有些问题就不宜再问了,问多了反而麻烦。 而且作为租客,在租金上又和安德烈有摩擦,卡维必须表现得富有同情心些。但这种同情又不能太浮夸,得克制着慢慢地一点点地流露出来。 然而还没等卡维酝酿完,伤心的情绪才刚到半截,身边的伊格纳茨忽然跳了出来:“什么?你们那儿还有个定了案的尸体?赶紧拉过来啊,钱少不了你们的!” “穆齐尔还没写完报告呢。”维特打了个哈欠,“我估计要吃完午饭才能搞定。” 对伊格纳茨来说,尸体就没有够用的时候,绝对的多多益善:“卡维,下午......哦不,现在,现在你立刻去趟警局,把这事儿给我搞定了!” “我?” “你是助手,这是你的工作。” 伊格纳茨掏出钱包,抽了3张20克朗的纸币递了过去:“找到穆齐尔,把钱给他,然后把尸体运回来,千万别让其他人给抢走了!哦对了!还有路费......2克朗的马车钱,一起拿去。”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助手工作吧,卡维确实好些年没帮人跑腿了。 比起案子的始末结局,还是伊格纳茨的解剖更让他感兴趣。罗莎的尸体恐怕就是用来给那位胎位不正的产妇做准备用的,从孕周和胎位来看,手术怕是逃不掉了,所以伊格纳茨这些天才会显得那么紧张。 毕竟剖宫产成功率很低,前些天刚失败了一例,现在能多一具尸体做准备都是极大的进步。只要这次手术能成功,他又将是Vienna日报头版的主角。 其实失去了参加解剖的机会,对卡维来说根本不算损失。剖宫产的切口和流程都是固定的,即使没做过产科医生,即使这时代的切口【2】和现代不同,以卡维在外科的经验,手术本身并没有难度。 但他离正统的产科医生还是有两点不足。 一是没有真正在子宫里捞过孩子,也没有处理过新生儿的问题,仍然需要熟悉一下手感。二就是没有应付过子宫收缩乏力和大出血,卡维缺乏靠大量产科临床经验累积的判断力。 算了......至少安德烈是真的死了,罗莎又定成了意外,黑衣人和房租的事儿已经解决。 卡维安慰了自己一句,匆匆离开了解剖室。 ...... 从解剖室到第三病区大门有一条长廊,沿路能看到西侧的好几间病房。有两个是伊格纳茨直接管辖的外科病房,剩下那两个则是妇产科医生管理的妇产科病房。 临产是鬼门关,可在临产之前,产妇的身体基本健康。所以比起哀声四起的外科,产科显然要热闹不少。 但今天似乎有些热闹过头了。 “住什么医院,跟我回家!”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卡维就听到了一个不太和善的男人声音,“住一个月要那么多钱,我可没钱!家里还有一堆活要干呢,赶紧走!” 男人身材并不高大,可那身遇事绝不吃亏的痞气让人不敢靠近,给人一种一旦被缠上就别想脱身了的感觉。 对比起来,当值的产科医生就要显得儒雅许多。刚上前想拦住去路,还没开口讲道理,脸上就结实地挨了对方一拳:“滚蛋!你占这些女人的便宜也就算了,还想占我老婆的?门都没有!” 说完,他便用力把一位挺着肚子的女人拉下床,一路向门口走去。 卡维本来不想拦着,这种人谁拦谁倒霉,到时候非但要把人带走,还会到处乱泼脏水,弄不好刚到手的工作也要丢。可当他看到那位产妇的时候,还是一时没忍住: “这是要去哪儿啊?” “关你屁事!” 卡维和他保持了些距离,至少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才行:“她需要做手术,在家生肯定要出人命的。” 男人看了眼身后的老婆,丝毫没有半点怜惜的意思:“她是我老婆,她在哪儿生孩子我说了算。我说回家就回家,生不出来大不了再找一个咯。” 这说的根本不是人话,和个畜牲没两样。 但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在这间平民医院里,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3】。因为更直接的家暴在不久前都还是合法的,而限制妻子行动自由并没有被写入新颁布的《人身安全法》中。 遇到这种时候,什么都不好使,最好使的就是钱。 既然他对每月不到2克朗的床位费有意见,那就满足他:“你老婆还有不到20天就要生了,在这之前床位费我出。” 男人一看是克朗硬币,伸手要拿。就在硬币准备跟随新主人上赌桌台的时候,忽然被第三者截了胡:“这不是你去警局的车费么,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了?” “你是谁?” 对付这种人,维特要有经验得多,也不用自报家门,简单一句话就能搞定:“哟,前几天刚偷完人珠宝,转眼就没钱了?” “偷?我哪儿有偷珠宝?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本探长现在怀疑你与一起珠宝盗窃案有关。”维特不想废话,又张嘴打了个哈欠,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女人呢就先别管了,这儿会帮你管的。至于你嘛,来来来,跟我去局里走一趟解释解释。” 男人不傻,知道自己踢到了铁板,只能认怂:“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知道错了?” “知道了。” “你这种人,想给你留多少案底就留多少案底,以后多注意点。”维特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脚,“滚蛋!” 这场小风波很快就被平息了。 男人走后女人依然没钱,所以卡维那1克朗也没留,还是帮忙垫付了床位费。 维特没想到卡维会这么做,之前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你可真大方。” “没关系,反正是伊格纳茨老师的钱。”卡维丝毫不心疼,笑着说道,“维特探长这是要回警局对吧?既然顺路就带我一段呗,反正警局的马车上有四个座位,空着也是空着。” 21.讨价还价 自从那天把卡维当成了嫌疑人后,维特就有点捉摸不透这个年轻人。 一位原本想要考入美术学院的园艺修剪工,才刚17岁,中学都没上过,是怎么学会人体解剖的?又是怎么靠着解剖学的知识混进了市立总医院,在没有医学教育的背景下,成为了伊格纳茨的助手? 他到底和罗莎的死有没有关系? 安德烈呢? 贝辛格大街73号接连死了房东和房客,要放在以往肯定是大案,至少也得放在一起侦办。可局长这次却下了命令,要求直接定成意外。这里面肯定有局长和上层的考虑,维特作为探长必须执行,但这并不影响他私下里寻求真相。 不是他要盯着卡维,而是他手里只有卡维一个嫌疑人。 “你在贝辛格大街住了多久?” “快大半年了。”卡维笑着提醒道,“探长,你前天就问过我一次,就在去警局的马车上。” “哦,是么......” 维特用力摁了摁自己的额头,让忙了一晚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些:“......那你最后一次见安德烈是在什么时候?” 这是个非常直接的问题,答案决定了后续提问的走向,卡维必须得做出选择,是骗他还是说实话。安德烈知道黑衣人的存在,最干脆的就是撇清关系,但骗人肯定有风险,一旦被识破就会立刻成为重点怀疑对象。 既然敢蹭对方的车,卡维就做好了准备:“就昨晚吧。” “昨晚?”维特忽然来了精神,“昨晚你见过他?” “对,晚上七点多,在我房间里。”卡维的话里说了八分真,藏了两分假,“就是想把这个月欠的房租交上,然后讨论一下退租的事儿。出租屋离医院太远了,来回得坐马车,为了省事儿,今晚我就会搬去医院住。” 他敢说自己见过安德烈,主要是因为出事地点在城北郊外,离贝辛格大街有很长一段距离。就算乘上城内最快的马车,也得一个小时才能到。 而这种马车,往往是上流人士的私人用品。 卡维没可能带着尸体,坐上别人的马车狂奔两个小时跑去事发地点。也不可能就地抛尸,因为进入Vienna的多瑙河,自西北流向东南,尸体只会顺流去往更东边的下游。 事实上,卡维确实没离开过出租屋,事实如此,所以没必要隐瞒。 至于两人的争吵和那5克朗的新租约则被藏了起来,因为它们直接关联在了黑衣人身上。即使现在两桩案子都被定成了意外,卡维也不想和罗莎的死有任何关系。 “他几点离开的?”维特继续追问。 “我的大探长,不是已经定案了么,你怎么又开始问话了?” 维特找了个借口:“因为找不到目击证人,就想随便问问了解了解情况。” “8点左右吧,我没怎么看时间。” “说过要去哪儿么?” “没有。”卡维说道,“我都要退租了,他生气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和我说这些。” 维特点点头:“你昨晚几点到家的?” “七点不到下的班,七点半之前到家。” “他穿的什么衣服?” “和报纸上那张照片一样,黑色大衣加方格马甲。”卡维笑着说道,“看来探长又开始怀疑我了。” 维特当然对他有怀疑,整栋73号的住户他都见过,就数卡维最不正常。但维特也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敢坐上警局的马车,像个旁观者一样和自己闲聊起了安德烈死前的事情。 有伊格纳茨作保,他就算要怀疑也得拿出点证据才行,不然就只能放在心里。 “算了,当我没说。” 维特瞥了他一眼,又伸了把懒腰,让身体靠在了椅背上。想起刚才卡维竭力帮助那位产妇病人的画面,他慢慢放下了防备,也头一次把卡维剔除出了嫌疑名单。 一位肯为弱势女病人站出来对抗男***的医生助理,甚至还是未成年,他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自己整晚没睡了,身体要紧,还是先睡一会儿休息休息吧...... 维特眼皮慢慢粘在了一起,没多久,车厢里鼾声四起。 两匹枣栗色的骏马在车夫疼爱的皮鞭下快速前进,卡维就安静地坐在维特对面,脸上还残留有一丝笑容。这趟马车没有白蹭,不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还对探长这个人有了全新的认识。 卡维当然没有什么坏心思,但“没有”和“不会有”有着本质区别,卡维的“没有”只是理性筛选之后的结果。 两天前的下午,当他站在自家门口面对对方怀疑的时候,甚至有过用鹅毛笔笔尖戳穿维特颈动脉的想法。但和昨晚一样,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无论是双方人数还是武力值的差距,他都没有付诸行动的理由。 冤家宜解不宜结,现在有了伊格纳茨做靠山,他不至于被拖进警局问询,所以更愿意把这位探长归类为普通朋友。 “这73号还挺邪门的,今晚就搬走,还是医院太平......” 警用马车的速度要比普通出租马车快许多,路上赶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警局。临下车前卡维特地找到了车夫,询问了周边一些情况:“对了,车夫,附近有什么化工厂么?” “化工厂?化工厂都在南边,这个方向可不对啊。” “那药铺呢?” “药铺的话警局前面就有一家,挺出名的,你可以去看看。” 内外不分家,外科手术终究是一种破坏过程,需要大量内科的药品做支持。 外科三要素里,麻醉和消毒都和药品有关。可惜药品制作受限于所处年代的化工业水平,19世纪的化工刚开始发展,卡维对这个时代也不够了解,需要做些实地考察才行。 下车后,维特一溜烟跑去了宿舍睡觉,而卡维则默默记下了药铺位置,然后转身进了警局。 穆齐尔所在的解剖室在警局最里面的小房间,环境比起伊格纳茨的那间要差上些,工具也不足,唯一能比一比的大概只有那可有可无的通风能力。 “气味真够冲的。” 卡维捂着鼻子敲门进了房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位和伊格纳茨同岁但早已发了福的法医:“我是市立总医院外科病房助理,受伊格纳茨老师的委托,来这里找穆齐尔老师。” 穆齐尔上下打量着卡维,把人迎了进来。 当半夜2点,安德烈的尸体被人送进这儿的时候,穆齐尔就已经想到了伊格纳茨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的老朋友有多渴望尸体,但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打算亲自过来。 穆齐尔坐回到办公桌边,无视四周刺鼻的气味,把一整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倒进了嘴里:“他人呢?” “尸体刚送到,老师应该在忙吧。” “在忙......” 穆齐尔放下咖啡杯,翘起二郎腿,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斗。将袋子里揉松的烟草装入斗中,压平,慢火,冷抽,烟雾经呼吸喷吐而出,整个过程都透露出一种只属于老欧洲人的优雅。 时间对卡维有利,他就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吱声,只是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说一声:吸烟有害健康【1】。 待烟过三巡,穆齐尔总算回过了味儿,忽然问道:“他让你来干嘛?” “哦,听说昨晚又送来了一具尸体。”卡维拍了拍口袋,笑着说道,“医院最近非常缺尸体,老师想一起拿走。” “行啊。”穆齐尔早想好了这件事儿,两小时前,趁着领导刚上班那会儿就把申请报告打上去了,“尸体就在前面的床板上躺着,60克朗就可以拿走。” 卡维顺着他的手指往前看了眼,马上回过头说道:“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你要看?”穆齐尔点点头,“行,自己去看吧。” 安德烈和罗莎一样,都被装在一个淡黄色的亚麻布袋里,冬天的冷空气和多瑙河冰凉的河水让他的尸体还没有完全硬化,袋子上的停尸牌里写着和罗莎同款的内容:【意外】。 拉开布袋,卡维再次确认了他的身份,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肥脸就是自己的房东,安德烈·埃德蒙。 他彻底松了口气,开始履行自己助手的职责。 伊格纳茨花钱大手大脚没关系,但他作为助手必须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才行。考虑到解剖,尸体的价位应该与其完整程度直接相关。 如果是其他案子,穆齐尔没可能管卖价,为给出正确死因,每具尸体都得做解剖,能卖的很少。只是这次的安德烈被点名冷处理,解剖与否和结果没任何关系,所以他也就懒得动刀了。 在卡维看来,安德烈要真是被人用重物狠砸后脑一击毙命,那确实值60克朗。可事实上他的四肢、胸腹部、背部都有受伤的痕迹,血瘀和伤口都非常明显。 靠着骨擦感【2】,四条手脚断了得有七八处,肋骨断了多少不好判断,整个胸廓就像冰激淋软化后的外层巧克力脆壳,一看就让卡维想到了一个词: 胸廓碎裂伤【3】。 这是只有严重钝性外伤才会出现的情况,结合四肢和脑袋的情况,实在和维特所说的失足跌倒相去甚远。如果硬说他是跌倒致死,恐怕得从山上跌下来,并且和沿途碎石做一番亲密接触才会达到这种效果。 “20克朗。” 这是卡维给的报价,一刀直接砍在了穆齐尔的腰子上,砍得他把一大口烟全吸进了肺里,忍不住呛咳起来:“咳咳咳,你刚才,咳咳,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具尸体只值20克朗。” 22.价格标准 从价格波动上来说,这刀确实砍得很离谱,但出于真实价值的考虑,卡维的刀子还算落在了一个比较合理的价位上。 他不是没见过胸廓碎裂伤,这种东西一般不会单独出现,往往连带有全身各部位的严重损伤,非常符合安德烈现在的情况。安德烈死前,身体肯定受到了非常严重的钝性伤害,能让四肢出现多处骨折的破坏力足够让软嫩的内脏破裂了。 现在没人知道他的肚子里乱成什么样,有可能肝脾早就碎了,腹腔全是血凝块,让胃肠道的解剖无从下手。而且现在皮下血管破裂严重,遍布的血瘀也使得皮下解剖分离血管变得毫无意义。 这种尸体拿回去就和开一个只差了隐藏款的盲盒一样,开中的几率奇低,能拿来练手的地方也非常少。 手脚的骨头都断了,那骨折的内外固定肯定算一个。 复位外固定没多少难度,活人身上就能练习,赫曼和希尔斯也都做得很熟练。而内固定手术则需要大量高规格的不锈钢制品,消毒也有严格要求,对这个年代的技术水平来说太过超前。 剩下的就是截肢,截肢术练习的要求确实很低,是条胳膊腿就行,所以价值也就跟着降低了许多。 “你别开玩笑了!”穆齐尔被气笑了,以为卡维在没事儿找事儿,“刚送过去的那具尸体在这儿摆了两天,伊格纳茨付了整整60克朗。这具才20?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那具尸体我见过,脸都没个人形,60克朗说实话也高了。” 卡维像个专业验尸人一样说着自己的理由:“其实说白了就是碰巧,伊格纳茨老师需要做剖宫产手术,急缺内脏完好的女性尸体,这才给足了你60克朗。” “你说碰巧???” “当然钱是伊格纳茨老师的,最后决定权在他。”卡维问道:“请问,伊格纳茨老师和你们签过什么书面协议么?如果有的话,我马上付钱。” 穆齐尔连忙摇头:“这事儿怎么可能会有协议......” “那老师这儿还有其他尸体?如果是完整的,我现在就付钱。”卡维把钱掏出了口袋,“60克朗,一分不少。” 穆齐尔哪儿来那么多好尸体,无奈地说道:“我手里就两具,一具还没结案,另一具就是‘他’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卡维解释道,“对这具尸体来说,20克朗不算低了,死了三天的整尸在黑市也就30克朗而已。要是伤得重些,撑死最多20克朗。要是换成掘墓人抬来的,恐怕15克朗都卖不出去。” “你怎么可以拿它和棺材里的烂尸作比较?”穆齐尔感觉自己的职业受到了侮辱,“这具尸体在冰水里泡了三个小时,腐烂速度慢了一大截,足够你们用四五天的。” “单论腐烂速度的话,倒是说得没错......” 卡维肯定了他的专业能力,但很遗憾,并不能苟同穆齐尔对尸体价值的判断:“穆齐尔老师,腐烂速度并不能成为评价一具尸体价值的主要标准。以伊格纳茨老师的手速,只需大半天就能用完一具尸体。” “那你的标准是什么?” “最重要的就是完整度,随后才是腐烂度,缺一不可。” 卡维戴上一旁的麻布手套,一巴掌摁在了安德烈的胸口,顿时尸体嘴角溢出了两股淡红色的血水:“你看看他的胸廓,肋骨全断了......再看看他的肚子,简直是一团糟,这种尸体让伊格纳茨老师怎么用?” 卡维这一按,确实给尸体降了很多分。 穆齐尔还是了解尸体情况的,只是看得没那么细致罢了。他也想多卖点钱,本以为伊格纳茨没那么在意,谁能想到今天来付钱的年轻人要求会那么高:“但他的手脚还不错,只是断了点骨头罢了,不能用?” 卡维叹了口气,解释道:“伊格纳茨老师正在精进腹腔手术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花市场价两倍的价钱,去买一具只能用来做截肢练习的尸体。以伊格纳茨老师截肢术的水平,哪儿还需要做截肢的练习。伊格纳茨老师......”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穆齐尔听得脑仁疼,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别东一个伊格纳茨老师,西一个伊格纳茨老师,伊格纳茨老师了不起???” “确实挺了不起的,今天不就上报了么。” 卡维这话还真不掺假,放在现代,一名四十多岁的外科医生基本不可能登上首都最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但穆齐尔心里不舒服,脾气上来后直接拒绝了这个报价:“20克朗,门都没有,卖隔壁的格雷兹医院都能赚50克朗!” “那穆齐尔老师愿意接受多少价位?”卡维问道,“50克朗?” “60克朗!当初他自己和我说好的就是这个价,为了照顾他,我把格雷兹医院的订单都给退了。” “可这种尸体买回医院也不能用啊。”卡维无奈地摇摇头,“我看还是算了,等我先回去和伊格纳茨老师商量商量,告辞。” 年轻人摘下手套说走就走,非常果断,果断得甚至有些目中无人。 穆齐尔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本以为两天能为警局赚足120克朗。大头上交领导,自己怎么也能捞个20左右。可现在自己的20克朗肯定打了折扣,但这只是其次,现在更关键的在于放掉了伊格纳茨这位客户,尸体怎么办? 走“正规”渠道,那帮抠门的医院理事能给到40克朗就不错了。再说安德烈这具尸体确实有瑕疵,恐怕价格还会被进一步往下压。 压到多少不好说,反正对他们来说尸体的来源主要还是靠黑市。那儿的价格一直在30上下浮动,关键还免费送货上门,极个别的或许连20克朗都不到,就是质量不太行。 那些医院没有伊格纳茨的精神洁癖,做的也都是低难度手术。他们对尸体的要求不高,往往在黑市里淘货,根本没必要找警局。毕竟这里一堆规矩,既要提交免费赠尸申请,还得自己花钱把东西抬回去。 尸体这东西时间越久越便宜,重新找新买家也很麻烦,怎么办? 穆齐尔看着洗完手已经朝大门走去的卡维,脑子里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迟疑了会儿才说道:“你等等!就按格雷兹医院的标准,50克朗抬走吧。” 卡维没反应,来到门边,抬手搭住了门把手。穆齐尔一看就知道对方对新价格依然不满意,没办法,只能继续降低标准:“算了算了,50克朗,我让警局运尸的人帮你送回去。” 卡维摇摇头,拉开了大门。 “47克朗,帮你送医院。” 卡维脚上没停,直接走出了大门口。 “45克朗!” 只听到咣当一声响,卡维离开了解剖室。 对他来说,买不买尸体都无所谓。 买了如果伊格纳茨不满意,他可以把尸体鉴定不力的责任推给穆齐尔,说警局在骗钱。要是没买被伊格纳茨怪罪,他可以说尸体有很大的问题,根本没有练习的价值,依然可以把责任推给穆齐尔,说他不肯降价处理。 正反手都是理由。 但对穆齐尔来说,重新找新买家就不那么容易了。即使递交了赠送申请,在《解剖法》面前,警局和新买家之间的交易总会伴随着各种风险。 何况新买家也未必能给出太高的价格。 所以卡维认定了穆齐尔还是会和自己商量价钱,赌输了不亏,赌赢了那就是纯赚的。 他在解剖室外伸了个懒腰,迈开腿慢悠悠地往大门方向走去,尽量给这位法医预留一个思考的缓冲时间。事情的发展也确实和他设想的一样,没过多久,穆齐尔就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年轻人,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 卡维回头问道:“商量?怎么商量?” “40克朗!”穆齐尔似乎下了天大的决心,“你只要付40克朗,我就派人把尸体送去医院。” “20。”卡维依然坚持自己的标准。 穆齐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感觉就像咬到了一颗藏在黑面包里的碎石子,崩掉了后槽牙也拿对方毫无办法:“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讲道理呢???我已经降到40克朗了,你好歹也得让个半步吧。” “我让了,一开始就让了。”卡维耐心地解释道,“本来我想开10克朗的。” “你......”穆齐尔一跺脚,说道,“20太少了,你多少得加一点!” 卡维要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自己的加价才会变得更有份量:“那......那这样,考虑到伊格纳茨老师接下来需要为一例唇裂病人做修复手术,这具尸体的脸部还算完好,我就再加5克朗。” “才5克朗?” “不能再多了。”卡维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可以给穆尼尔老师一点考虑的时间,这具尸体在接下去两天内都可以送去市里总医院,报价就是25克朗,我们到货支付。” 说完他就离开了警局。 警局卖掉无人认领的尸体后,钱大部分会进上层的口袋,他说到底只是一个拉客讲价的工具人罢了。 工具人自然有一定的权责范围,从之前定好的60克朗一下滑落到25,落差太过巨大,穆齐尔没资格做这个决定:“真的麻烦,还要去找局长......” ...... 卡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警局,沿着街道往前走了五分钟就看到了一家药铺。 在这个护肤品中含有砒霜,拿opium当做感冒药的年代,能做到严格审慎地控制“安全”剂量区间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儿。而作为病人,面对一箱子血迹斑斑的刀剪钳锯,肯定还是一瓶瓶五颜六色的药水更“安全”。 所以即使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甚至还沿袭了中世纪的各种炼金土方,这些能自研药物的药铺依然成为了十九世纪欧洲医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卡维需要在这些药铺里寻找到些能用的东西。 23.空洞的练习 在每个外科医生的眼里,剖宫产【1】都是场大手术,从下刀那刻开始到术后一个月的时间里,产妇的死亡率可以说惨不忍睹。 最尴尬的一点是,其他手术的死亡率都是术后大于术中,感染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而剖宫产手术恰恰相反,术中死亡率远大于术后,死在手术台上才是她们的常态。 对患有外科疾病的其他民众而言,他们还有的选。除非结局必死,否则没人愿意躺上那张满是血迹的手术台。 但对产妇来说,她们没的选,剖宫产是妇女难产和前置胎盘【2】时的唯一解。如果不做手术,难产和前置胎盘大出血都会造成胎儿死亡,这时候死一个母亲反而成了“好消息”。 剖宫产的存在,总会时不时提醒那些稍有些成就感的外科医生们,他们虽然摆脱了烙铁止血的黑暗年代,可手里紧握的蜡烛油灯的光亮依然有限,前方依然一片混沌。 所以许多人只敢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愿意碰剖宫产。 当然,这个年代永远不乏逆行者。他们明知结局不好,但面对必死的局面,还是把一部分压力揽在了自己肩上,希望带着孕妇们和命运搏上一搏。 伊格纳茨就是其中之一。 不得不说勇气确实可嘉,但现实却很残酷。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之前尝试过多少次剖宫产,最近那次,孕妇直接死在了手术台上。当时他把怒火发泄在了那些实习医生的身上,但伊格纳茨心里明白,这种手术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在没有缩宫素【3】、没有强效止血剂、没有适当的子宫缝合手法,剖宫产会造成难以遏制的术中大出血。就算切掉了子宫和附件,大出血过后虚弱的身体也很难抵挡术后感染的攻击。 “所以说,我们的速度一定要快!” 就在卡维和穆齐尔互相砍价的时候,伊格纳茨已经拉着赫曼、希尔斯以及那三位实习医生一起做起了解剖工作。在这场难得的练习中,速度成了他一再强调的首要重点。 “我的目标是在三分钟内做完全过程。”伊格纳茨看向身后五位同僚,“到时会有产科助产士协助,但你们作为助手和预备助手一样需要练习。” 为了治疗这位孕妇,顺利拿下剖宫产手术,赫曼和希尔斯都做了不少准备。 “老师,子宫缝合困难,愈合非常差,是否在娩出胎儿后把子宫切掉?” 伊格纳茨手里捏着手术刀,眼睛看着罗莎的尸体,摇头道:“诺拉还很年轻,才19岁,直接切掉子宫太可惜了,我希望尝试一下子宫切口的缝合。” 希尔斯一惊,连忙出声告诫:“两年前,隔壁莫洛医生做的剖宫产就是因为缝合出现了问题,孕妇失血过多。几天前的也是因为缝合和止血的问题,孕妇......” “那例剖宫产就是我做的,我当然知道。”伊格纳茨没什么反应:“所以我刚才说了,速度一定要快。” “我去看过,他的速度已经很快了,用了不到3分钟就缝合上了子宫,总过程控制在了10分钟以内。” “那我们就把缝合子宫缩减到2分钟。” 希尔斯还是觉得不妥,继续说道:“不,这不是时间上的问题。到时候胀大的子宫会源源不断地把鲜血灌进她的腹腔,鸦喙钳【4】可夹不住整个子宫啊。您的眼前是一片血红,这怎么缝合?” “所以我让医院特地购买了一个手摇式吸引器【5】,德国产的。” “那条管子我看过,流量虽然比之前的那根要大,但还是不足以应付剖宫产的出血量。只需要不到10秒的时间,她的腹腔就会充满粘稠的血液,到时......” 这时身旁的赫曼轻轻推了他一把,顺着那句话继续说了下去:“到时,你和伊格纳茨老师只管动手,我在旁边摇快一些就是了。” “摇快了也就......” “你还不信我?我最近可一直在练啊。”赫曼笑着露出了自己的上臂肌肉,“只需要半分钟就能解决1升水了。” 伊格纳茨总算抬头看了眼希尔斯:“说那么多废话还不如快点练,天知道那姑娘什么时候就要生了。” ...... 即使是身材再曼妙的姑娘,在死亡两天后也难保有原来的模样。何况罗莎的脸早就烂了,能看到明显的瘀肿和四散破裂的伤口。要不是奥地利2月底的天气还没转暖,那些烦人的小虫子就会陆续光顾她的脸颊。 两块粗布遮盖住了她的上半躯干和腿脚,只露出了平坦紧实的腹部。 伊格纳茨的手术刀落在了脐上约6cm处,取中线旁切口,轻轻向下划至她的小腹。三两刀进入腹腔后,拉开纤薄的脂肪和肌肉,开始寻找子宫。 他们要做的剖宫产和现代改良多次后的很不一样,被现代人称作古典式剖宫产【6】......之前更早的“古早式”剖宫产。取切口与古典式类似,但因为操作手法粗糙太多,又没经过像样的练习,过程会显得非常凌乱。 如果再把手术对象换成死了两天的尸体,血液凝固,组织毫无弹性和温度,场面看着异常空洞,画面也更割裂。 “没怀孕的子宫太小了,还没有血,很难模拟出手术时的那种感觉。” 希尔斯推开冷冰冰的肠子,尽量给主刀腾出手术位置。赫曼则蹲在一边涨红着脸,疯狂摇着吸引器:“已经过去2分钟了,是不是可以缝合了?” “缝吧。” 伊格纳茨从狭小的子宫里捞出一团棉布,丢在地上,然后又接过了希尔斯递过去的针线:“空腔脏器的缝合应该先缝合内膜和肌肉层,然后再是外部的浆膜层......” 边说着这些话,他边在肌肉层进针,使用简单的连续缝合,然后是浆膜层的连续褥式内翻缝合【7】。 对于经历过小肠断端吻合的伊格纳茨,缝合子宫似乎没有什么难度。从进入腹腔开始到缝合完子宫为止,时间只走了5分钟,速度已经相当迅速了。 但他们知道,这些完全不够。 “再来一次!” 伊格纳茨又切开了罗莎的子宫,把地上的棉布重新塞了回去,模拟出婴儿的样子,再按照刚才的顺序重新练习了一遍。 这次速度更快。 “4分43秒。” 伊格纳茨摇摇头:“继续!” “4分39秒......” “4分28秒......” 伊格纳茨第四次关上了罗莎的子宫,小小的子宫体上布满了缝合后的切口。所用时间不断在缩减,但他似乎仍不满意。 “伊格纳茨老师好厉害,这应该是整个奥地利首屈一指的速度了吧。” 站在一旁的贝格特昨天刚出糗,今天就想靠着赞美之词站回手术台,重新粉饰一下自己的优等生形象。 另外两位同学见他如此,也不甘示弱,纷纷站了出来:“老师的入针走线都很稳,比法国人吹嘘的杜兰大师厉害太多,我觉得已经可以预定Vienna日报的头版了。” 这些话要是放在昨天下午手术结束之后,倒还真没什么问题。可现在解剖台上那三人依旧满脸愁容,练习的过程越顺利越反衬出他们内心的不安,因为这种练习内容根本无法反应出手术时的真实情况。 越未知越恐惧。 “你们有空说废话,还不如去肉厂要个猪膀胱。”伊格纳茨看着缝合完的子宫,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往里面注满水,塞进她的肚子里,这样看上去是不是像那么回事儿了?” 赫曼用手在半空揉了个圈,点点头:“确实挺像的。” 希尔斯也同意这个做法:“得是热水,这样还能顺便解决羊水的问题。” “还不快去?!”伊格纳茨又对着那三位实习生吼了一声,“难不成要等我给你们每人发一顿午餐,再把路费塞进你们的手里么?” 三人互相看了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能顺了他的意思离开解剖室。 谁知刚到门口,一位护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辆平板推车:“伊格纳茨医生,警局又送来一具尸体,希望您来签收一下。” “哦?送来了?” 伊格纳茨很兴奋,对卡维的办事效率也很满意。现在又来了一具男尸,胖虽胖了点,但腹部脂肪加上膨大的猪膀胱更容易模拟出孕妇的样子。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紧随其后进来的一位警察忽然提起了钱的事儿:“伊格纳茨医生,尸体已经安全地送到了您的手里。按照口头协议,您需要支付我们25克朗,谢谢。” “恩?25克朗?”伊格纳茨知道自己和穆齐尔之间的口头协议,可还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什么25克朗?钱不是已经付了么?” “这是穆齐尔医生告诉我的。”警察也很懵。 “我的钱没给他么?” “不知道啊,穆齐尔医生就叫我来这儿取回25克朗,然后回去复命。” ...... 此时的卡维早已经进了药铺,他根本不知道警局会那么快做出决定,并且第一时间把尸体送去了医院,也不知道伊格纳茨和那位送尸警察会为了25克朗纠缠不休。 他现在正“沉醉”在五颜六色的药剂货柜前,想尽量询问出一些能为己所用的东西:“老板,我经常浑身疼痛,请问有什么好推荐么?” 老板是个身着黑色西装的老头,正坐在柜台后面。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两眼看着手里那本破书,似乎对他的提问已经失去了耐心:“我建议你去医院,市里总医院或者格里兹都可以。虽然我觉得没什么用,但至少比待在我这儿要好。” “嗯?这里难道没有治疗疼痛的药剂么?” “有倒是有。”老头扶了把眼镜,轻轻舔过指头翻了一页,边看着书页边淡淡地说道,“但是这种药没办法同时治疗你刚才说的感冒、扭伤、头痛、呕吐和腹泻。” 24.万灵药 “洛玛”算得上是Vienna一家老牌知名药铺,成立时间得追溯到上世纪中叶,传到老板奎德林·洛玛的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真正的百年老字号。 17或18世纪的药店没有顾客通道,人们只需从销售窗口递进医生开的处方就能拿到药。因为顾客进不了屋,老洛玛也舍得在家居装饰上花大钱,用赚来的钱买了很多时髦且昂贵的摆设【1】。 但现在时代不同了,顾客更希望能直观地看到自己服用的药品。 所以现任老板奎德林扩建了小店,把草药加工储藏室和实验室【2】分开,原本摆在店面的药物整理桌也换成了狭长的柜台,尽量给光顾的病人一个宽敞的逗留区域。 “建于1751年3月24日,就在牌子上刻着呢。”奎德林用手指指向门口,问向一旁的卡维,“你问创店时间干什么?你不是来买药的么?” 卡维连忙点头:“额,对,我是来买药的。” 洛玛家三代传下的家训:开张营业就要做到有求必应,即使已经病入膏肓,也应尽量满足顾客的基本需求。比如药水的颜色、所用原材料、口感等等,宗旨就是治病靠随缘,贴心才是关键。 但这话到了他手里,似乎是要破例了。 “如果不买药请你离开,我这里还要做生意。” “买,我肯定买。”卡维走到柜台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20克朗的纸钞,笑着说道,“就给我来一瓶专门治疗头痛发烧的药吧,我母亲最近发烧得厉害。” “头痛发烧......” 奎德林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从一旁的药柜里翻出一个颇有特色的白色盆碗,放在了卡维面前:“按照四液学说【3】,发烧与血液的增多密切相关。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这个,刚从匈牙利的供货商手里收购来的。” 血液过多? 卡维眉头一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随着白色盆碗上的多孔盖子被奎德林打开,一条条黑色蠕动的小虫当场揭晓了答案:一罐健康而饥渴的水蛭【4】。 “这是要放血?” “对,放血【5】。” 奎德林就像怀抱心爱的宠物一般把手伸进了罐子里,轻松从水中捞起一条湿漉漉的水蛭。他不断变换手上的姿势,防止它们咬破自己的皮肤:“这些都是有着纯正血统的匈牙利药蛭【6】,个头适中,用在病人身上刚刚好。” 卡维没觉得恶心,但也实在喜欢不起来:“有没有别的办法?” “别的?”奎德林把水蛭丢进罐子,问道,“那除了头痛和发烧以外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emmm......咳嗽吧。”卡维眼睛里全是那些黑漆漆的小家伙,没仔细听他说话,就随口说了一个,“咳嗽挺厉害的。” “那看来是肺部的问题,我建议你还是放血比较好。” 奎德林用指关节敲了敲罐子,语气非常自信,加上他五十多的岁数,仿佛一位有着几十年临床经验的老主任:“每3天1次,1次5条总共150赫勒,6次一疗程。如果嫌贵的话,你也可以选择使用划痕器【7】和抽吸罐。” 说完他又从橱柜里熟练地拿出了这两件东西。 卡维才刚穿越,外科思维算是基本过来了,可内科的还留在现代没怎么动。他怎么也想不到,头疼脑热也要放血,真就万物皆可放血呗:“还是用药吧,我母亲不太喜欢这种东西。” 奎德林长叹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喜欢放血的......” “呵呵,我妈是个怪人。”卡维没办法,只能出声应付了一句。 “有咳嗽,有头痛.,还有发烧,症状那么多,让我想想......” 奎德林看了眼卡维手里那张20克朗的钞票,虽然和对方的打扮不符,但钱假不了。他背过身,在橱柜里翻找了一遍,拿出一个金色圆壶,从里面倒出一粒咖啡色的药丸:“要不要试试这个。” “这是什么药?” “我家的镇店之宝——万灵药。” 奎德林翻过壶身,露出一张自制的标签。商品名就是“万灵药”【8】,其下则是一段蹩脚的广告台词:哈特曼医院名牌内科医生【波萨·克洛克伊】倾情推荐,绝对包治百病,假一罚五十。 “这......” 万灵药在现代思维面前就是个骗人的东西,但现在是19世纪,还是得入乡随俗,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行:“多少钱?” 一谈到钱,奎德林脸上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瓶20克朗。” 卡维看了眼手里的钞票,继续问道:“里面有几粒?” “50粒。” 40赫勒一粒,确实够贵的,也担得起万灵药的名号。至于效果如何,卡维实在不敢下定论,也没具体的药物实验帮他下定论:“我身上只剩下20克朗了,药真的有用么?” “有,绝对有!”老板兴奋地指着标签说道,“看到没有,假一罚五十!” 卡维看着夸张的赔率,灵敏地察觉到了一丝坑人的意味:“怎么才算假的呢?” “吃下去身体没反应就是假的啊。” 这话乍听着很有道理,但在卡维眼里,这个坑更大了,20克朗所在的那只手也越发捏得紧了:“一般吃了都会有些什么反应?” 奎德林就没见过那么纠结的病人家属,心里想拒绝掉这笔生意,但看着那崭新夺目的20克朗,身体又非常诚实。 当然话到嘴里解释起来,语气肯定会显得不耐烦:“一般会有些轻度的腹泻,人会变得非常有精神。咳嗽当天就能减缓,高烧的话最快一天,最慢三五天就会退。” “万一没退烧呢?” “没退烧,那就是绝症了。” 卡维:? 奎德林的自信似乎能经得起反复质问:“你要知道,所有喝下药水的病人都在短时间内恢复了健康。只有那些无药可救的病人除外,他们都死了,所以这种药水只会在绝症面前失效。” 卡维:??? 诡辩在老板的巧舌下形成了一个隐蔽而又完美的闭环,再加上药品标签上还有名医站台,让人想不信都难。 “这种药限量供应,你买不买?” 正当卡维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药铺门被人轻轻推开,伴着清脆的挂铃声,一位男子走了进来:“老板我又来了。” “是阿尔方斯先生啊。”奎德林见到了熟客,连忙笑脸相迎,“今天的水蛭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请随便坐,我待会儿就帮你放血。” “待会儿?”阿尔方斯有些着急,“我待会儿要回餐厅做事,还是先帮我......” “原来是阿尔方斯先生。” 直到这时他才循着声音的方向看清了柜台前的那位年轻人,顿时心里五味杂陈,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前两天的穷小子?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母亲身体不舒服,所以来买点药。”卡维没多解释,只想问清万灵药的事儿,“先生知道这种药么?” “万灵药?这我当然知道。”阿尔方斯走上前,拿起一颗药丸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听说用了不少好材料,就是太精贵了,吃这些还不如放点血实在。” 卡维又有些看不懂了:“阿尔方斯先生,您又在说笑了,40赫勒一粒对您来说应该不算贵吧。” “40?”阿尔方斯有些疑惑,“上次我来这儿还说4克朗一粒的,怎么变40赫勒了?” 一下差了10倍的价钱,让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奎德林。精明的老板也没觉得多尴尬,又从一旁的橱柜里拿出另一个同款药壶。上面依然写着Theriac,广告词也差不多,只不过...... “这药不一样。” “难道还经过了提纯?” 奎德林没多解释,想要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他打开了药壶,取出了一枚闪烁着银色光泽的药丸,颇有些得意:“这款Theriac里特地增加了地中海珊瑚粉、麝香和蛇骨粉,外有糖衣和精致的银纸包装。成本摆在这儿,还是皇家贵族的特供,肯定要价更贵一些。”【9】 卡维听得一愣愣的,完全不明白往药里加这些东西能有什么效果。 但一旁的阿尔方斯恍然大悟,觉得非常有道理:“原来如此,200克朗一壶?” “对。” 阿尔方斯又拿起一枚药丸,对那层闪着光亮的银纸非常钟意:“包装得不错,如果放血还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 卡维没舍得花钱,20克朗最后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自己的口袋。说到底这是伊格纳茨的钱,要是没有不错的理由,擅自使用终究不太妥当。 药铺的0收获和奎德林异样的目光都没有打击到他,现在卡维正蹲在阿尔方斯身边,仔细观察那些小家伙是如何工作的:“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不疼。” 阿尔方斯就坐在药铺里的治疗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享受着被它们不断亲吻吮吸小腿的感觉:“这儿的椅子不错,正好能让我放松一下。最近在处理那些从比利时运来的野兔,皇家野兔料理【10】太费功夫了。” “兔子?法国人也吃兔子?” “当然了,野兔料理可是有些年份了。” 说到兔子,卡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兔头,即使法国再凶残也凶残不过四川人民的口味:“就算是你也没办法拿兔头做料理吧?” “头?兔头怎么吃?”阿尔方斯有些好奇,“骨头太麻烦了,肉也少,啃上去就是一层皮。” 卡维不是厨师,他能想到兔头也不是为了吃那么简单:“既然一直在做野兔料理,你那儿应该还留着不少兔头吧?” “有啊,每天都要扔掉好几个。” “我看还是别扔了,都留给我吧。” 25.兔头、死亡之屋和孕妇 有时候脑海里那抹疯狂的联想来得就是那么突然,要不是阿尔方斯提起了野兔肉,卡维绝不会想到兔头这个东西。 当然他肯定不是拿去做菜,他本人也不会做菜,其实单从材料来看,用猪头也是可以的。只是考虑到取材的方便性,去屠宰场买既不方便也不划算,还不如找这位大厨送给自己来得容易。 而且兔头体积小,携带方便,取脑子的时候也不需要花太大的力气。 “你要兔头干嘛?这东西又不能吃。”因为职业的关系,阿尔方斯对于动植物的认知只有吃这一个层面,“为了对付欧洲人糟糕的牙齿问题,我们都尽量把兔肉炖烂。兔头上的肉没牙齿可啃不动啊,难道煮得还不够久?” “我不是为了吃。”卡维实在说不清为什么,“反正留给我就行了。” 阿尔方斯只是觉得奇怪,见他又跑去找了老板,没往下深问。他把肥硕的脑袋摆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慢慢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了一句:“可真是个怪人......” 按卡维的记忆,这时候的酒精、碘,甚至碘酒都应该有了成品,但却没人用来消毒,很快就成了无人问津的边缘产品。其一是对微生物认识的淡泊,其二就是对酒精根深蒂固的观念了。【1】 卡维确实想去化工厂问问酒精的事儿,最好能拿到消毒用的碘酒和酒精,既可以为下次手术做点准备,也能替换掉阻隔感染的植物油。 但化工厂离医院实在太远,所以就想着先来药铺碰碰运气,看看有什么值得借鉴的药品。 结果自然不尽如人意,那瓶万灵药噱头十足,但价格实在贵了些,卡维只能望而却步。尤其在想到兔头这个方案之后,他还是决定先把消毒用的酒精搞定了再说。 铺子里有不少药品含有酒精,单是进门就能闻到从后铺实验室里传出来的淡淡酒香。但里面更多的还是低烈度的葡萄酒,再加上经过蒸烧和其他溶剂的调配,对消毒毫无作用。 “你怎么还不走?”老板对他彻底失去了做生意的耐心,“要不是阿尔方斯先生在这儿,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 卡维笑了笑:“老板,药就算了,还是给我来一瓶酒吧?” “酒?我这儿又不是酒馆,反倒是阿尔方斯先生的餐厅里有许多高档葡萄酒,你可以找他买。”奎德林告诫道,“不过以我的经验,光喝酒可治不好她老人家的病。” “但至少能让她减少些痛苦。” 卡维笑得很痛苦,表现出了一种对现实妥协后的无奈。奎德林看着感同身受,古老而又传统的药剂师灵魂和救愈病人的热情又再次被这张孝顺的脸庞所点燃:“要不要给你加点opium?”【2】 “额,我看还是算了吧。”卡维摇摇头。 “你别急着拒绝啊,来看看这瓶戈弗雷的甜酒【3】,我刚才把这个给忘了!”老板兴奋地从角落里取出一个翠绿色的小瓶,“能止痛、止咳、退烧还能镇静安睡,简直是低配版的万灵药。” “真的不需要。”面对着琳琅满目的功效,卡维还是推辞道,“我舅舅就是喝这个上的瘾,我不能让母亲重蹈覆辙,还是给我酒吧。” 奎德林叹了口气,嘴里忍不住咕哝了两句,问道:“奥地利原产的茨威格红酒?” “有没有再烈一点的?” 老板在橱窗前又挑了一瓶:“那就用这个,法国进口的白兰地,怎么样?” “不错不错,就它了。”卡维问道,“不过我希望再加工一下,你们这儿应该有蒸馏瓶的吧?” “有倒是有......”奎德林见过不少酒鬼,白兰地也就到头了,还没见过这样的,“白兰地还不够?” “当然不够。”卡维说道,“白兰地对我母亲没什么用。” 奎德林顿时肃然起敬:“厉害啊~~” “所以说,我想要非常烈的那种酒。”卡维继续问道,“这儿蒸馏要多少钱?” “这样一整瓶的白兰地1.5克朗,蒸馏一次1.5克朗。” “2次。” “蒸馏两次?那还是酒么?”奎德林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看了看酒瓶子问道,“这东西能喝?” “这您就别管了,开个价吧。” “那得5克朗!” “没问题,成交。”卡维和店长握了握手,“我先付1.5克朗的酒钱当做定金,剩下的等收货的时候再给你。” “行。” 医用酒精可以让细菌和病毒的蛋白质变性,75%浓度才能发挥它的最佳效力【4】。就算达不到75%的浓度,也至少得有65%以上才行。 可惜奎德林的实验室的器械有限,越蒸馏水分越少,蒸馏的难度也就越大,两次应该就是他的极限了。如果药铺的蒸馏技术无法达到消毒要求,卡维还是得去找化工厂商量才行。 一旦有了酒精,到时候配合器械和绷带的高温蒸煮,消毒的事儿基本就能解决。 至于兔头,其实还是为了那位即将做剖宫产的孕妇准备的。 只是想要做出成品,卡维还缺了不少东西。首先需要的就是药物球磨机,需要将风干的兔脑磨成细粉,然后通过清水做出提取液,随后再靠离心机将提取液弄出来。 可惜这两种东西都太过超前,药铺肯定没有,化工厂估计也没有。 退而求其次的话,球磨机倒是可以靠人力药钵替代,就是花费的时间长了点。离心机的话即使往后再过十年也找不到适合的替代品【5】,只能靠水将脑子里的东西慢慢浸出来。 卡维就这么一路想着消毒和兔头的事儿回了医院。 他早就想好了不买尸体的理由,准备一推三六九,把所有问题都压在安德烈的死状过于惨烈上。至于买酒的那1.5克朗还需要好好解释解释,或许可以推给阿尔方斯送的那两瓶植物油身上...... 此时一张平板床撞开大门,被人推出了三病区。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白布,白色床单上满是血迹,床边走的是她的丈夫和怀里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婴儿的啼哭声和男人脸上死一般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想在这个年代活下去并不容易。 卡维回头看了一眼,抬脚走进了病区。 “医生,求求你,把我转去产科2病房吧!” 忽然远处过道上传来了女人的哭喊声,一位孕妇挺着肚子正试图向自己的产科医生下跪。 她的声音悲惨凄厉,不仅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还带动了周围保胎待孕的产妇们的情绪。顿时那些还在过道上蹒跚走路的女人纷纷上前,把“产科第2病房”挂在了嘴边。 市立总医院的产科有两大病房,分别位于三病区的两侧,在外人看来不论是助产士的能力还是设施、床位都没区别。 但在那些一直住在医院的产妇们眼里,两个病房是一个天一个地。单单在二月份,第1病房就把12位刚生了孩子的经产妇送去了停尸间,而2病房却只死了1位。 更关键的是,那位死在第2病房的产妇已经生了4个孩子,40多岁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生完孩子后更是一落千丈,死亡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儿。 但第1病房死去的那12位产妇不一样,她们都没有超过35岁,身体底子也没那么虚弱,从奥地利的平均寿命来看,这显然很不正常。 不论是谁,在见到这些数据后都会问一句为什么,何况那些切实住在产妇呢。 但医生们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在他们看来,一年收治上千位产妇,死200个完全可以接受。毕竟隔壁的外科病房死亡率一直在40%以上,他们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病房既然已经定了就没办法更改,你们换过去了,第2病房的产妇怎么办?我看大家还是稍安勿躁,别太激动影响到孩子......” “不换去2病房也行,就放我们回家去。” “对,在家还安全一些,留在这里生产肯定会出事!” “刚才被推出去的姐妹和我一样,才22岁!刚生完孩子才没几天就不行了,这个病房肯定受到了诅咒!” “我也受不了了,我不想住在这间臭气熏熏的‘死亡之屋’里,还是放我们回去吧!我姐姐,我母亲,我的阿姨,甚至是好几位邻居都选择在家里生产,都没出过问题,为什么我一定要在这里等死?为什么......” 几位前来查房的产科医生在面对这样的质疑时,实在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因为这种情况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也不知道病房出了什么问题。 刚开始还只是一种感觉,医生和护士们总觉得第1病房死人要多一些。接着等死亡数据汇总后,他们发现事实确实如此,便把原因归为产妇们的基础疾病,说是个体之间的差异。 但慢慢的,这种理由越来越站不住脚,他们又把两个病房之间悬殊的死亡率归为随机。 现在说不定得拉上消失了好几百年的女巫出来做自己的垫背了。 可产妇不懂医学,好像只有诅咒、魔法、神罚才能解释这种现象,第一病房的“死亡之屋”名号也就此传开。 过道上挤来了不少人围观,卡维被堵了去路就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心里也觉得奇怪,虽然没怎么去过产科病房,但市里总医院有自己一套收治病人的规范,技术不到位还情有可原,可病房之间不该出现如此剧烈的差异才对。 肯定有问题...... 26.医学生的实习 产科病房出现的死亡率差异让卡维很感兴趣,这应该是他本人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在作祟,那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变。但时间这玩意儿总得带走些东西,卡维被带走的是将好奇心付诸于行动的驱动力。 说得好听点叫沉稳、谨慎,难听点就叫懒得去管那些闲事儿。 正如那些产科医生想的那样,外科病房里的病人死亡率比产妇高得多,甚至有不少人会直接死在手术台上,死在外科医生的手里。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都没管好,卡维一个小小助手哪儿来的精力和权力去管别人家的事。 在这种复杂情感的支配下,他借着看那位即将剖宫产孕妇的机会,进了产科第1病房。 宽敞的大房间里整齐排列着上百张病床,大多数孕妇跑去了病房外找医生理论。床上稀稀拉拉躺着的那些,基本在静卧待产,少数几个则在护士的帮助下和尚未入盆的胎位不正做着激烈斗争。 “这是冰水,现在把肚子放进去......” “好冷啊。” “对,就是这个地方,孩子的头遇冷就会想办法离开,这样胎位就会变得正常了。” “这么做真的能行么?” “是辛普罗斯医生吩咐的,请一定相信我们......” 卡维走过一张张病床,终于找到了诺拉。她正孤零零一个人斜躺在24号床铺上,病号牌上写着名字:诺拉,没有姓。年龄是19岁,比奥地利当时法定结婚年龄的21岁还小了两岁。 但“父母同意”这一附加条款可以为未成年结婚开绿灯,诺拉应该就是这样嫁出去的。 她个头不高,身材纤瘦,真的很瘦,比每天吃黑面包玉米粥果腹的卡维还要瘦得多,遮体的宽大病号服和盖在头肩上的淡金发色让她更显憔悴。 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穷苦女人,姣好的面容早被生活摧残得不成样了,就算整束好妆容走在大街上也没人会对她多看几眼。 1.5克朗的床位费让诺拉彻底记住了卡维,见到人来了,她费力地坐起身,脸上挤出了些笑容:“医生,刚才真的谢谢你能帮忙把我留在了这儿。” “不客气。”卡维看了眼周围的孕产妇,最终的视线还是落在了诺拉身上,“现在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 “我就是过来看看......” 卡维不是妇产科医生,对这个年代产科所及的知识范围【1】了解很少。但多年的临床经验让他熟知剖宫产操作的流程,也懂得产科的基本腹部检查手法。 当内科还在扭捏地学习中医,仍使用医学娃娃【2】做诊断的时候,产科医生们早在上世纪就已经放开了手脚,不仅允许男医生上手做检查,还允许男性助产士的存在。 当然,这也从侧面体现出了当时对孕妇极端物化的思想。 19世纪的外科和现代外科有一点极其相似,那就是能不手术就不手术。现代是为了减少手术带来的损伤,而当时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死亡率。 诺拉显然被归为了必须手术的病人范畴。 从伊格纳茨和几位产科医生的判断来看,她有明显的骨产道狭窄【3】,肚子孩子还是臀位。虽然还没有入盆【4】,但已经可以预见到顺产的困难,这才给了外科做剖宫产的机会。 按卡维穿越前的习惯,遇到重大手术时,必须给病人做两次完整的身体健康评估。 一次在入院,一次在术前。 卡维不信任这些医生,所以要亲自过来做一次四部触诊法【5】。如果狭窄程度不严重,又有恢复胎位的机会,那到时候熟练运用产钳和适当的接生手法完全可以避免这种要人命的剖宫产。 对诺拉来说,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检查。卡维的两手只是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按推了几个来回,检查便结束了。 “结束了?” 诺拉很意外,因为卡维的速度要比那些医生助产士快得多,也稳得多。 “嗯,结束了。” 卡维也很意外,因为在她的肚子上能发现不少伤痕。大多数是瘀伤,有轻有重,能看出新老交替得非常频繁。少数是烫伤,以西方做饭做菜的习惯和Vienna的天气,应该不至于露出肚子才对。 说实话,这孩子能留存到现在也是个奇迹。 卡维对病人的家事纠葛没什么兴趣,在他眼里,病人如今的身体情况才是第一位的。 从他的手测来看,伊格纳茨和那些产科医生对诺拉的判断没有问题。孩子就是臀位,虽然只能做骨盆一部分的测量,数据也都是推算,但诺拉的骨盆是那种肉眼可见的小【6】。 如果放在21世纪,还需要做骨盆内测量也就是内检,这样才能综合评估产道是否真的有狭窄,可放到现在显然是做不到的。 这种情况下,卡维也很难客观地去下定论。 既然诺拉可顺可剖,卡维自然是欣然接受了伊格纳茨的诊断结果:“你确实有骨盆狭窄,还有胎位不正。现在伊格纳茨老师正在全力做手术练习,我们都在帮你想办法,会尽全力完成这次手术。” 诺拉点点头,对产科病房的号码倒是没什么意见:“谢谢,真的谢谢你。” “应该的,休息吧......” 卡维刚要走,忽然诺拉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脸上满满写着为难:“医生,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问吧。” “剖宫产是不是很危险?” “确实有危险,但难产也很危险。”卡维的话说得很委婉,也从自己的角度帮她做了决定,“比起难产带来的痛苦,我个人觉得还是剖宫产更舒服些,毕竟我们现在有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乙醚麻醉。” “痛不痛苦其实不重要......”诺拉犹豫了片刻,又问道,“如果我现在回家,是不是一定会死?” 卡维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你想回家?” 诺拉很感激面前这个年轻人帮她挡下了男人的拳头,她也希望能留在医院里,这里的免费餐食甚至比家里的还要好上一些。可当男人走后,又经过2个多小时的冷静,她似乎改变了主意,觉得之前那个决定下得有些草率了。 “他不会做饭,我怕他一个人在家没东西吃。” 卡维叹了口气,见她如此只能继续下猛药,“恐吓”一直都是他的常备技能:“你这种情况回家待产就是等死,到时候他还是一样没饭吃。” “可是......” 诺拉的脑海里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不顺从男人的结果往往会变得很糟糕。何况生产后她还得护着孩子,生活会越发困难,但这并不是卡维放她回去的理由。 既然人已经交到了外科的手里,只要指征合适,卡维不会松手。 “我劝你还是安心留在这儿,床位费和手术费已经全免了,动刀的还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他才刚治好了伯爵的疝气病,上了报纸头条,非常受人尊敬。” 卡维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这个女人留下,“这么好的待遇,放眼全国也很少见。” 诺拉摸着膨大的肚子,权衡了好一会儿,这才做出了选择:“好吧,那我就先留下。” “这就对了,在这儿就安心休息,为手术做准备。”卡维松了口气,“我还得去找伊格纳茨老师,先走了。” “嗯......” ...... 第一病房外的过道上依然议论纷纷。 在见识到那些医生的坚持后,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拉着一张张愁苦脸选择互相抱暖,然后一起认命。 卡维绕过散开的人群,准备去找伊格纳茨解释安德烈尸体的事儿,没曾想身后三病区的大门处涌进了一群人。他们身穿黑色西装,梳着风度翩翩的头发,打着领带和领结,刚入门就径直向产科第一病房走来。 “他们是谁?”卡维随便找了位护士问道。 “隔壁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呗。” “气势可真够足的。”卡维想到了之前在手术剧场出了洋相的贝格特,单论气质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大人物呢。” 护士像看乡巴佬一样看了眼卡维,调侃道:“他们当然是大人物,出身高贵。特别是领头的那位,他是卡尔边境伯的大儿子,气势当然和普通人不一样。” “边境伯,级别比伯爵还大吧。” “谁知道呢,不过这也得看身份。就像莫拉索虽然只是伯爵,但国王表叔的身份就很加分,所以伊格纳茨医生才能上头版头条。” 这儿不愧是奥地利的首都,就连小小的护士也对贵族爵位的高低有很深的了解。卡维不想和贵族有瓜葛,站在一边就当听故事:“医学院的学生来这儿干嘛?” “当然是实习了,这你都不知道?”护士咕哝了一句,说道,“哎,这时候才过来,查完房又得12点了。” “额......” 卡维还真不知道这个年代的医学院就有了医院实习项目,也是第一次见到前来实习的医学生。他看了眼过道上的挂钟,随口说道:“都快11点了,两个病房算一起得有200张床位了,一个小时查得过来么。” “嗯?什么两个病房?”护士一时没反应过来,说道,“他们只在这里查房,从来不去隔壁。” 27.“闪击波兰” 市立总医院原先只有一和二,两个病区。 当初,外科病人和妇产科病人被分散在其中,管理相当混乱。自上世纪末起,妇产和外科的专业性日渐抬头,病人逐渐增多,医院考虑再三,不得不新建三病区,将他们的病人全部抽离出来。 一二病区的内科病房统一规划,是千篇一律的6-10人间。 三病区本想延续这种风格,可外科主事的伊格纳茨脾气古怪,人又强势,所以头几年经常在病房分配上和妇产科发生摩擦。 外科选择步步蚕食,拉上医院高层和新收入院急需手术的病人,时不时以借住的名义吞下一个临近的产科房间占为己所用。产科忍无可忍,最后索性将所有房间打通。 即使在工作时像伊格纳茨这样不讲理的人,也至少会残留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绅士本性,不会将自己的男性病人置于尴尬的满是女人的病房里。 这既是对女性的不敬,同时也是对自己病人不负责。 至此,产科从原先的数间小病房统合为了东西两侧各一间大病房。 其实市立总医院的外科一直都是弱项,伊格纳茨又喜欢单干,很多同僚都受不了他的脾气跑去了其他医院。所以外科一直处在一个很奇怪的位置,主刀手术的人虽然很强,但收治病人的数量却一直多不起来。 而妇产科则不同。 在三病区扩建后,市立总医院的妇产科已经形成了非常不错的规模,一跃成为了全奥地利最大的女性疾病诊疗区。 撇开妇科不谈,产科的两大病房现由医生、助产士和护士互相协同管理,查房、接生和产后护理的流程完全一样,操作人员虽有不同,但具体到个人身上其实就是一个随机的概率问题。 卡维一开始想不到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找不到之间的差异点。但现在看来,差异点似乎出现了...... 但......又好像没出现。 前来实习的医学生总共有11位,不管是带头的那位还是之后的其他贵族学生,在进了病房后都很守规矩。或者换个说法,他们都非常注意男女之间的距离,即使上手操作,举动也会尽量保持距离,显得非常局促。 有些学生甚至因为害羞而躲在了人群之后,主动放弃了机会。 乍一看,这些人和那些医生助产士完全一样,同样穿着正装,同样不戴口罩和手套,全程徒手操作。在卡维眼里,产科第1病房比起第2病房,只是多了这些准医生罢了。 而且他们是从去年秋天才刚开始实习的,但1、2两间病房之间的死亡率差异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是啊,是挺久了,产科一直挺邪门的。” 伊格纳茨正把一个蓄满了水的猪膀胱小心翼翼地塞进安德烈的肚子里,嘴上却在回忆道:“所以当初和马库斯讨价还价索要病房的时候,我及时收了手,就怕那地方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影响了我手术的成功率。” 安德烈摔得稀烂的尸体在这里反而成了优点,去掉些不必要的部分后,顺利成为了模拟剖宫产最好的载体。 卡维就站在解剖室边看着安德烈被轻松拆掉了胸肋骨,挖空内脏,心里免不了一阵唏嘘:“竟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伊格纳茨眼睛依旧注视着膀胱,问道:“所以说,你晚回来是因为去了产科病房?” “去看了眼诺拉的情况。” 卡维没有隐瞒自己为她垫付了床位费,也没隐瞒自己跑去药铺和法国大厨闲聊匈牙利药蛭的“口”感:“之前离开警局的时候没想到他们会送得那么快,我就跑去了隔壁的药铺看看,正巧遇到了阿尔方斯先生,所以就多聊了一会儿。” “药铺?”伊格纳茨随口问了一句,接过了赫曼递来的手术刀,“你去药铺干嘛?” “阿尔方斯先生的植物油太贵了,才第二天就用掉了半瓶,我想去药铺问问有什么替代品。”卡维开始胡乱解释了起来,“后来发现酒也挺不错的,那种芬芳的气味肯定能抵挡住空气中的瘴气。” 植物油很香,酒也很香,没毛病。 伊格纳茨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那岂不是香水也可以了?” “香水?香水也太贵了吧。”卡维继续解释道,“我的建议是完全隔绝掉空气,每天一换。如果真用了香水,每次换棉绒布都要消耗掉一瓶。” 伊格纳茨仔细想了想他的提议,好像是有点道理。 药铺的事儿就此揭过,话题又重新回到了警局。他一想起那位经常讥讽自己的老朋友被个孩子摆了一道,心里就忍不住一阵暗爽:“穆齐尔遇到你,恐怕脸都气绿了吧。” “所以最后又让了他5克朗。” “你这么能讲价也算是个人才了。只不过......”伊格纳茨对远处的贝格特招了招手,“把你身后的鸦喙钳拿过来,对,剩下那两把,全拿过来!” “不过什么?” “不过我现在手里能用的尸体太少,仍然需要警局帮忙,不能和他们闹僵。” 伊格纳茨对着希尔斯,用手指轻轻在隆起的猪膀胱上划了条淡淡的切割痕迹,继续说道:“我当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只是下次再去的话不需要把价钱讲得那么狠。” 卡维懂他的意思,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伊格纳茨和希尔曼各执一把鸦喙钳紧紧夹住了猪膀胱浆膜层的两端,然后用刀切出一条口子。赫曼顺势两手并用,把吸引器的管子塞进了膀胱里的同时,另一只手不停摇动操作杆。 三人配合得还不错,至少流畅度没什么问题,可希尔斯还是不太满意:“还是只能模拟出羊水的样子,不是往外流淌的粘稠血液。” 伊格纳茨倒是不担心,非常有自信:“刚才那具女尸的子宫给了我不小的启发,我已经掌握了关键的出血点......” “可是......” 希尔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突然被伊格纳茨的眼神看退了回去:“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处处都要反驳我?是觉得我做得不够好?” “没有。” “那就是觉得自己做得比我好了?” “没有没有!”希尔斯知道他的脾气,连忙否认道,“我不是反驳,也不是自大。我只是觉得剖宫产事关重大,我们应该多考虑一些可能出现的不利因素。” “你无非就是觉得手术会像上一次那样失控!你怕了!你不喜欢失控!”伊格纳茨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他的想法,“但你应该知道手术失控是难免的!” “所以我才希望......” “希望没用!你所谓的希望在这张冰冷的手术台上毫无意义!”伊格纳茨再次拉高了音量,“你说要模拟出手术时能遇到的所有情况?你问问自己能办到么?还要流淌的血液......难道要让我从产科病房拉个孕妇过来试刀?” 希尔斯:...... “死猪我已经试过了,算上之前的已经用掉了三头。现在这具女尸也试过了,才死了两天,身体保存完好,可她**不是孕妇!她的子宫还没我的拳头大,里面也没有孩子!” 伊格纳茨长叹口气,泻掉了最后一丝解剖的好心情,直接丢掉了手里的手术刀:“养猪场我也去过,母猪的解剖结构本就和人类不一样,如果想要给母猪做剖宫产不仅要买下这头猪,还要借他们的捆绑工具,并且花费大量乙醚。” 蹲在一旁的赫曼点点头,小声说道:“上次我去问过,要100克朗。” “所以说,我们究竟要花费多少代价才能完美复刻出剖宫产手术可能会遇到的所有情况?”伊格纳茨拿起手术台边的湿抹布,来回擦掉了手上的血迹和油腻的组织碎片,“医院不可能把花销全压在一个外科医生身上。” 赫曼抽掉了剩余的清水,从希尔曼手里接过猪膀胱,开始认真清理解剖台。 希尔斯也跟着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但嘴上还是想要说点什么:“伊格纳茨老师,刚才我失言了,但观点依旧不变。我依然觉得,既然上了手术台就该做足完全的准备,我们还有时间。” “所以你说了那么多,有没有好的提议?”伊格纳茨把抹布丢给到了他的手里,“我记得之前就说过,只靠嘴皮子反驳却拿不出意见的家伙都是懦夫!” 希尔斯边擦手边说道:“我们可以买一些血液。” “血液离开人体马上就会凝固,这不现实。” “可以用水蛭,水蛭咬开的伤口能持续流出血液。” “那也太少了。”伊格纳茨踢了脚水桶,“你想想得多少条水蛭才能吸出这样一桶血?” “1条大概在30ml左右,50条?” “你付钱?” “如果真的能做到的话,我付也没关系。” “你一个月才多少薪水......” ...... 外科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他们正站在高速发展的起点,不可能因为一些小小的挫败而畏缩不前。 如果昨天莫拉索的疝气手术失败,伊格纳茨或许会悲伤两天,但下次依然会把同样的病人抬上自己的手术台。如果诺拉在不久的将来真的死在了他的手里,甚至再一次的一尸两命,他也依然会继续尝试剖宫产。 “已经快中午了。”伊格纳茨拍了拍希尔斯的肩膀,“赶紧把病房查完,然后一起吃饭。” 短暂的争吵并没有影响两人的师徒关系,希尔斯暂时放下了剖宫产的包袱,点头说道:“我得再去劝劝丹尼尔先生,他脚上的溃烂已经往上蔓延,得尽快截肢才行。” “还有那个唇裂。” “对,唇裂的手术也得提上日程了。” 一旁的三位实习医生,包括贝格特在内,看到的是眼前一派祥和的科室氛围,同时兼顾了外科学术的激烈争论与日常工作的和谐调配。虽然辛苦,但只要一个劲往前冲总能收获常人无法体会的快乐。 但另一边的卡维却不一样。 他看到的则是三双刚摸完冰冷尸体的脏手,在没经过哪怕清水冲洗的前提下,直接冲进了病房,就和当年德国人推着数千辆铁疙瘩坦克闪击波兰一样让人大跌眼镜。 等等...... 尸体? 卡维回头看了眼罗莎和安德烈,又看向了门外的外科病房,陷入了沉思...... 28.表叔的账本 晚上6点,卡维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他手里是两张信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些实验构想和收集的数据,脑子里还在不断闪过下午在病房的所见所闻。 如果说,触碰病人伤口时需要配戴无菌手套这件事仍然属于医疗范畴的话,那勤洗手就该是个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可卡维在外科病房观察了一下午,上到伊格纳茨,下到贝格特之类的实习医生,在进入病房的时候都不洗手。 甚至都不能称其为习惯,严格来说整个社会都没有洗手的概念。 前一步他们还在罗莎和安德烈的尸体里摸索剖宫产的可能性,下一步就随便擦擦手,走进了病房大门,让所有病人的伤口都和这些触碰了尸体组织的手做了一次亲密接触。 这已经不是概率问题了,而是真正的人祸。 在医学理论混沌半开的19世纪,医生们自以为跳出了玄学神学的圈子,摘走了巫术和炼金的帽子,但却没想到自己依然扮演着死神帮凶的角色,把一位位接受了手术的病人推进感染的深渊。 卡维不可能将二十多年后的洗手规定强加在他们头上,再加上那些也不是他的病人,所以在查房时什么都没说。 但当伊格纳茨他们来到了11床床边的时候,胫腓骨骨折的男孩成了全场唯一的例外。对他来说,男孩埃斯顿的那条伤腿是他改善外科病房环境的第一步,绝对不能让。 “一旦其他人接触过了埃斯顿,那我所主张的保守疗法就有可能掺入了不确定因素,最后的结果也就不准了!” 这是卡维当时给出的理由,听着有些勉强,但结果还算不错。伊格纳茨没有查看伤口,考虑到病人暂时不需要手术,就索性把11床彻底划归给了卡维一个人处理。 责任转移在明面上是给足了他面子,其实却是在暗地里给压力。 而且口头上的表述并没有什么效力,卡维很清楚伊格纳茨仍然保留着最后的权力。 一旦11床的伤口出现溃烂,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插手干预,并且让这对母子马上在“截肢”和“卷铺盖滚蛋”之间做出选择,就和他当初做外科主任时一样冷漠。 社会福利医院不可能无下限地施舍福利,有时候必须要做出取舍。 好在11床男孩的伤口已经闭合,渗出很少,只要继续维持,愈合是早晚的事。有了这个基础,卡维又想到了产科第一第二病房之间的死亡率差异。 工作时,他找了几位产科的护士求证过,产妇绝大多数死于产后【1】,死亡时间大约在产后1-4周之内,很少有超过4周的。死因无非就是产道肿胀疼痛、寒战和高热。 都不用做检查,答案肯定是产褥热【2】,原因就是感染。 大家都是同一家医院的科室,外科医生不洗手,产科医生自然也没理由去浪费水,那些进出医学院的学生就更不用提了。 解剖尸体并非医生的专利,在医学院学习的学生们反而更有机会接触尸体。解剖不仅是医学院的必修科目,为了能让学生亲自动手参与,解剖学还占据了大量学时。 去掉两大病房间的共同项,剩下的就是尸体和医学生,答案呼之欲出:“差异就在学生身上!” 医生的理论中并没有“微生物感染人体”的位置,想要将十多年产妇死亡的原因归咎于医学生们的双手,并且灌输勤洗手的观念,那卡维就必须要给所有人一个合理的理由。 卡维用手指不停敲着纸面上的一组数据,嘴里喃喃道:“第一病房的孕产妇死亡率确实遵循了一定的周期性......可寒暑假的时候【3】,孕产妇死亡率怎么反而增高了?难道他们不放假的么?19世纪就那么卷了?” 他脑子有点乱,用力按了按额头,只能先把产科的事儿放在一边,重新想到了之前就找阿尔方斯订好的兔头。 兔头是拿来做催产素的,古代中医早有记载【4】,而西医得再过半个世纪左右才开始使用动物大脑后叶提取催产素。卡维算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和消毒酒精一样。 两样东西的效果自不必说,但关键还是得有严谨的实验过程和数据。以现今西医日渐高涨的自信心,任何推陈出新都需要通过一系列实验的论证才能得到所有医生的公认。 卡维叹了口气:“先做出成绩,然后争取院内实验,接着便是发表论文。如果能进医学院的话就最好了,那儿有一堆研究所可以用......” ...... 晚间的马车很快停在了路边,车夫见车内没动静,便轻轻敲了敲窗户:“先生,贝辛格大街到了。” “......嗯,好,谢谢。”卡维揉开眼睛,下车付了钱。 想起之前送进车夫手里的15赫勒,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但一想到今晚就能搬走,以后再也不需要马车来回之后,卡维还是释怀了。 他再次走进73号的大门,熟悉的木质长梯带着吱呀呀的响声将他送上了三楼。上楼第一间便是他的301室,卡维伸手进了裤兜,拿出门钥匙,准备进屋。 忽然身后传出了轻轻的开门声:“是301室的卡维先生?” 卡维回头看去:“嗯,是我。” 开门的是303室,暗色的大门边探出了一张瘦长的皱皮老脸:“昨晚上安德烈先生是不是找过你?” 这人的名字只从安德烈的口中听过几次,卡维记不太清,平时也没什么交集。再想到他之前见过米克走进自己房间,卡维就懒得多话:“嗯,昨晚见过他了。” “唉,没想到安德烈先生出了这种变故,真的是......唉......” 老头哀叹了一番,看样子还想抒发一下悲痛的心情,但见卡维不为所动,甚至还将钥匙插进了锁孔,便连忙说道:“等等,卡维先生,先别急着走!” “我很累,需要休息。” “在休息之前,我觉得你应该见一见新房东,夏登先生。”老头一把推开了房门,从门内迎出了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他是安德烈先生的表侄,早上见到讣告就急匆匆地从迈德灵赶了过来。” 卡维知道安德烈一直是单身,也没有子嗣,所以表侄继承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只不过他完全没有继续租房的意思,也没想要认识对方,所以回绝得非常干脆:“哦,我昨晚上就找安德烈先生退租了。” “退了?” “新工作离这儿太远,我没可能继续住下去。” “退租那么大的事,我可从没听安德烈表叔说过啊。”叫夏登的年轻人没让303室的老头插话,带着笑脸径直走了过来,“而且上个月的租金你也没有支付,他的账本里没有记下这笔钱。” “钱我昨晚已经给他了。” “空口无凭,我只以表叔的记录为准。” 夏登并不比安德烈好对付,很快就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了账本,熟练地翻到卡维的那条空白记录,眼神里满是对克朗的贪婪:“‘2/28日前支付218赫勒,下个月租金提升至250赫勒’,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卡维没想到这个胖子死了都会那么麻烦:“钱我已经给了安德烈先生,整枚的50赫勒铜币,一共五枚。你们没去过警局见一见他的尸体?钱包应该就放在他的马甲口袋里。” “我赶了三个小时的马车,今早刚见了他最后一面。” “钱包呢?” “已经遗失。” 卡维叹了口气,实在没想到新房东会来得那么快,早知如此昨晚就该尽快打包离开这里才对。 失策了...... “你要是不承认,那就只有去警局一趟,我这里不仅有物证还有人证。”年轻人晃了晃手里的账本,又指向身后303室的老头,继续说道,“如果换做是我,我肯定会把钱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卡维当然什么都没有,只能选择先退一步闭口不谈那笔250赫勒的租金,接着问道:“那退租呢?” “在结清上个月租金后,你可以选择退租,只是在退租之前需要按新契约的规定,再多支付我一个月的租金。” “这是什么道理?” “退租必须提前一个月知会房东,这是规矩。” “规矩?安德烈先生从没说过这种规矩。” “我是新房东,这是我定的规矩,请务必遵守。” 卡维当然不愿意去警局,即使和维特的关系再好,黑衣人总是个要命的话题。他也不愿意留在73号,每天公共马车来回不现实,但住医院就等同于白白支付250赫勒,他又心疼得不行...... “让我考再虑考虑吧。”卡维考虑再三,选择了拖。 夏登倒也没强逼,只是点头说道:“我会按照表叔定下的时间,明天早上十点来这儿找你,希望到时候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29.私生子(上) 在接连遇到了黑衣米克、房东安德烈和刚才那位表侄夏登之后,卡维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完美继承了原主人的悲剧,继续和他们纠缠下去只会越陷越深。 他只能克制住想要骂娘的冲动,尽量让心态保持平稳。 卡维不是没想过对方是骗子的可能性,因为所要求的468赫勒完美卡在了5克朗余钱的范围里,对方甚至还很贴心地帮自己剔除掉了这一天的开销,太过凑巧了。 而且继承不动产的程序非常耗时,突然冒出来个表侄显得格外突兀。 安德烈半夜才死,当晚这位表侄就从市郊外乘着昂贵的夜间马车回来奔丧,显然很不合情理。再加上他这身西装也完全没有迈德灵的乡村气息,整个一地道资本家做派...... 疑点实在太多,卡维却没心思去整理,因为毫无意义。 一想到303室老头手里捏着黑衣人的事儿,对方又串通一气,他只能自认倒霉。卡维准备好好睡一觉,等醒来就把钱留在书桌台上,然后带着行李箱搬去医院,再也不回来了。 他只想跳出原主人乱七八糟的生活,然后安心待在奥地利最大的医院里,待在最强外科医生身边慢慢工作、成长、取而代之......这才是他想过的生活,远比在几克朗之间犹豫不决要精彩得多。 没想到郁闷了一晚,老天爷反倒和他开了个极为狗血的玩笑。 早上六点半,卡维整理完一切,准备留下身上所有的钱然后一走了之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卡维先生,卡维海因斯先生,你醒了么?” 声音来自昨晚遇到的夏登,语气给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人既然来了,卡维就想当面把钱缴清,眼不见心不烦,省得将来麻烦。可谁知刚起身要去开门,楼道里又传来了争吵声。声音由远及近,从楼下一个女人起头,渐渐地混杂进了303室老头和夏登总共三种声线。 他们一开始就在互掐,没准备给对方任何余地,主要内容也一直都紧紧围绕着“合法继承权”在打转。 “这是房子,是不动产,女人有什么资格继承?”夏登没想和一个女人讨论这种事情,甚至还想表现得绅士一些,“还是赶紧走吧,回家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都比在这儿浪费时间强。” “我确实没资格,可我的儿子有!!!” “别开玩笑了,你的儿子和安德烈先生有什么......等等,难道是......” “怎么?没见过私生子?”【1】 303的老头觉得很奇怪:“我印象里好像是生了一个孩子,还是去年年中的时候,在去医院的马车上......” “在车上生儿子犯法啊?”女人非常泼辣,只用嗓门就完全压制住了两个大男人,“这年头谁敢去医院生?不要命啦?要不是为了这么点儿童保育津贴【2】,我当初也不至于花钱叫马车去医院。” “等等,问题的重点不是应该在你男人身上么。” “***,我男人早知道了,能继承那么大栋房子,他乐意!” “......” 夏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茫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老头也不是她的对手,对骂了两句就败下阵来。 “你个老不死的,天天盯着我们进进出出,不断在背后打小报告,满脑子想的都是些捞钱的小算盘!!!还有你!你只是个从不和他来往的远房表亲,凭什么继承这栋楼?你有遗嘱么?” “我当然有,我手里还有他交给我的账本。” “滚!账本有什么用?再说了,你确定有遗嘱?你要是有遗嘱的话,那我手里这份算什么???” 女人越骂越凶,怀里揣着的两张纸也要比他们打字机敲出来的遗嘱有用得多:“看看,我这份遗嘱是他年初亲笔写的,就连保育津贴的申请单都是他亲手填的。” 19世纪能拿出手的证据并不多,字迹往往很能说明问题,只是比对需要时间和可靠的参照物。 正巧,夏登手里的账本能帮上不少忙。 “所以说,赶紧滚蛋,要不然我就报警了!” “报警?对了......可以报警!!!”夏登忽然反应了过来,拉着303室说道,“昨晚上我表叔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你们在乱说什么?”女人不解。 老头也猛地想起了什么,大喊道:“对对对,这个疯女人确实和安德烈先生在一起,我看到他们一起出了73号!” “是几点???” “晚上七点多......七点半!” “那就对了!” 夏登的声音中满是得意,将303、卡维、女人和安德烈用蹩脚的剧情串联在了一起:“表叔先去找了301室催缴房租后,然后就去楼下102室找了她,最后却被诱骗着一起离开了贝辛格大街!” “所以说她才是凶手?”303的捧哏来得特别及时。 “也不一定,或许还有其他人帮忙,比如她的男人。”夏登看着有些慌乱的女人,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因为只要安德烈表叔一死,这栋楼就成了孩子的财产!孩子成年前,这栋楼就会被他们俩捏在手里,完全有这个动机!” “这是诬陷!” “是不是诬陷,一起去警局问问就知道了。” “走~” “等等......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 在一通毫无根据的“猜测”过后,女人的优势瞬间化为了乌有,甚至有望去警局住上几天。要不是她的男人在最后时刻站了出来,把女人从马车上救下,事情的后续发展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卡维可顾不上他们谁是谁非,听着门外渐远的声音,便拿起行李箱轻轻走出房门下了楼。趁着四人在大门口东拉西扯的机会,他躲开视线,快速离开了贝辛格大街。 卡维特地绕过街角,又往前走了几分钟才慢慢停下脚步。 穿越来这儿已经四天了,唯一让他觉得还算过得去的地方就是公共马车的“上车系统”。只要见到铁轨,沿路站定,便能在马车经过的时候挥手上车,非常方便。 当然,上车后他依然要忍受车厢的颠簸,缓慢的车速和时常拥堵的狭窄车道,但这都是后话了。 他现在就想尽快上车,远离这个是非地。 “......先生,先生,知道离这儿最近的医院在哪儿么?” “嗯?最近的?” 卡维回头看了眼,身后正站着一位穿了黑色西装的年轻人。他对住处周围的医疗设施没什么印象,只能摇头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 “那这条铁轨通向哪儿?能去医院么?” “额,去倒是能去,就是有点远。” “是哪家医院?”年轻人无奈地吐槽了一句,“Vienna的线路实在太复杂了。” “市立总医院,马车从街口驶来,路线经过环城大道然后一路往西......”卡维只觉得是来问路的,没有任何防备,甚至还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算了,我反正也去医院,到时候跟着我下车就是了。” “那真是太巧了,谢谢。” 年轻人笑着走上前,安静地站在了卡维右手边,避开了视线。端详了对方几眼后,他脸上的笑容更浓了:“确实是很巧啊,卡维·海因斯先生。” “......” 卡维还在看着左手边的街口,忽然被个陌生人喊出了名字,背后腾起一阵恶寒。 他没有再回头,也没开口回话,下意识让他提起行李箱就想离开。可脚上刚迈开半步,对方就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卡维先生,既然见了面就先别急着走,我们老大正找你呢。” ...... 在另一头的73号大门口,刚才那四人依然吵得不可开交,周围站满了围观的群众。 贝辛格大街周围都是些穷苦工人,能免费看一场现场的打骂斗殴,即使内容缺乏趣味性,也会给平淡枯燥的生活带来些许快乐。 好在四人都知道利害关系,上街后动作幅度大为减少,且都保持着克制,冲突只流于嘴角,所以匆匆赶来维持治安的警察也没多说什么。 就在局势逐渐僵持,互骂的脏句越来越没新意的时候,人群里挤出来一位自称是安德烈授权代理律师的男人。他手里捏的证明比他们双方加在一起还要多,甚至还包括了一份非常详细的遗嘱。 “我是来宣布73号楼归属权的......额,这里是73号么?” “对,就是73号。” 律师长舒一口气:“总算到了,请问谁住73号?我要宣布一下安德烈先生的遗嘱,同时宣布你们的新房东,以后租房合同找新房东就行了。” “我们都是73号的租客。” “那就行了。”律师拿出厚厚一叠文件,上面不仅敲满了图章,还有数不清的安德烈签名,“我这里宣布一下,73号楼新房东是安德烈先生的儿子。” 女人一听欣喜若狂:“真是我儿子?哈哈哈!真是我儿子!!!” 身边还想再挣扎一下的夏登则是完全没了脾气,谁能想到一直过单身独居生活的表叔会有一个私生子呢。 律师并不关心谁得到了遗产,他只想尽快完成自己的工作,所以第一时间安抚住了女人的情绪:“好了好了,先别太激动,接下来还要走好几条程序呢。对了,让你儿子出来一下吧,我这里需要他的签名。” 看着对方抽出了好几张纸,女人笑着答道:“签名的话我来就行了,母亲代签没关系的吧。” “代签?”律师愣了愣,摇头道,“这不能代签啊,必须得他来签才行!” “我儿子才一岁,怎么签名?” “什么一岁,你别开玩笑了!”律师仿佛听到了今年最滑稽的笑话,“安德烈先生早在五年前就开始找我处理一些遗产方面的问题,他从来就只有一个儿子,并且在遗嘱上也写明了他的年纪,十七岁。” 30.私生子(下) 正常情况下,大多数人的思维方式都局限在个体周围。不管什么事,只要与自己无关,只要它没有像手摇式开颅钻头【1】一样扎进脑袋,他们就不会大动肝火。 比如之前在楼下围观的普通民众,看得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无聊闹剧。 可事情一旦触动到他们的情感或者利益,那么即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立即在他们心里引起不必要的冲动。于是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会一反往日不管闲事的态度,显出自己气势汹汹的另一面。 比如正坐在房里“商讨”73号归属权的这几个家伙。 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情景。 平日里,大家见面后或许会心平气和地闲聊着一些新闻和小道消息,互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今天,安德烈名下的房产把他们捆绑在了一起,就像拿着难得的食物引诱着街边的流浪猫狗一样。 “我还是没想明白,这小兔崽子怎么就突然成了安德烈先生的私生子了?” 卡维看着102室女人朝向自己的手指,脸上毫无表情,但心里却忍不住给她点了个赞:确实是个好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有他的身世,自己就是个从乡下来城里谋生活的打工仔。母亲早亡,父亲三年前也跟着去了,两人和安德烈毫无交集,来Vienna后还是租了这间房子才认识他的。 安德烈对卡维的态度都维持在普通房东房客的程度,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因为一直欠着租金或许还更恶劣些。 在卡维脑海里,“私生子”这个概念就是个子虚乌有。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开口否认这个“事实”。 主要原因还在于十分钟前,他在路边又一次被人用枪顶在了后腰。相同的触感逼着他重新回到了73号301室,也逼着他重新回想起了当初刚穿越时遇到的那个男人,黑衣米克。 当然,这次拿枪的年轻人要比米克再矮瘦一些,声音也没那么粗硬,可那位大律师的身材却和米克一模一样。虽然脸上刮掉了海豹胡,嘴里说的是带有柏林口音的低地德语,但做事的方式却如出一辙。 年轻人自称是律师助理,就坐在卡维身边,卡维不敢乱说话。 同样不敢说话的还有303室的老头,自从卡维回来后,他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然而两人的沉默并没有改变现场激烈争论的情况,夏登、102室的夫妻不仅互相攻击,还都对卡维的身份抱持极度怀疑的态度。 “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还是得看遗嘱。” 律师边笑着解释,边拿出了手里的白纸黑字,写得非常清楚: 【我,安德烈·埃德蒙,将把中央城区怀特格林大街21号以及贝辛格大街73号的两栋房产,包括其内的所有私人物品【2】,比如餐具、马鞍、马刺以及我习惯穿用的衣装和物品,全部传给我的儿子,卡维·海因斯。 我愿在他的心目中,这份来自一位普通父亲的小小遗产会显得弥足珍贵。】 “这儿是他遗嘱中的不动产部分,全部归于卡维·海因斯先生。”黑衣律师看向了身边的卡维,又看了看其他几位租客,问道,“他是卡维吧?” 卡维本名就叫卡维,从住进73号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他叫卡维。 但在他们眼里,这个卡维就不该是遗嘱里写的那个卡维才对。 “律师先生,或许是同名同姓呢。”夏登忽然提出了一种可能性,“比如我的名字夏登,全Vienna叫夏登的男人恐怕比这栋楼里的老鼠还要多。如果再算上姓,肯定也能遇上好几个。” 比喻的对象很低级,但夏登已经顾不了。 律师听后确实觉得有道理,往后翻了两页:“这儿倒是写明了卡维先生的外貌,身高是5.9英尺,139.2磅。一头棕色头发,淡蓝的眼睛,左手手臂上有一处旧伤。” 卡维很识相地撩起袖管,露出了自己的手臂,确实有一道伤疤:“小时候爬树摔的。” “身高差不多,瞳孔和发色也一样......” 律师看着卡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卡维马上心领神会,赶忙从大衣口袋掏出了一张还没来得及丢掉的林业局工作证:“这是去年登记的。”【3】 “林业局的?” 律师看后大喜,起身弯腰,恭敬地握住了卡维略显冰凉的右手,激动地说道:“身高和体重都差不多,错不了,就是你!祝贺你获得了安德烈·埃德蒙先生的全部不动产!” 夏登的理由成了泡影,不管怎么看,遗嘱上的卡维就是众人面前这位穷困潦倒的17岁年轻人。 眼看着律师已经和他简单聊起了房产移交程序,102室的女人终于忍不住暴脾气,跳了出来:“我手里也有遗嘱,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自家男人也立刻跟了上来:“是啊,我们手里也有!” “我是由安德烈先生特地授权的......” 律师还想解释两句,但夫妻二人眼看着脾气窜了上来,根本不给他机会。其实给了机会,他们也不会听,反正就是一副要硬拉着去警局报诈骗的样子。 “二位不要着急,遗嘱真假与否有一套鉴定程序。” 律师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给身边的助理去了个眼色,然后继续说道:“比如可以从字迹来判断真假,然后从书写签章的时间来判断哪一份更具有法律效力。还有,我们可以从......” 律师的话成为了众人最在意的焦点,因为这些与他们的切身利益相关。 可是坐在一旁的卡维,两眼却一直盯着那位矮个助理,看他熟练地取出自己橱柜里的水杯,倒上水管里流出的清水【4】,然后端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整个过程进行得足够舒缓且自然,唯一让他在意的还是一个掏口袋的小动作。看着桌上的水杯,想到米克的处事方式,再联想起罗莎和安德烈的死状,卡维基本能确定水里都被放了“调味料”。 卡维不敢喝,303的老头也没敢动。 但这场遗产继承权争夺战不断消耗着其他人的口水,只要没谈成结果,喝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很快,102室的夫妻就忍不住口干舌燥,先后将满满一杯水干下肚子。 他们显然是需要喝水的,只是对水的口感不太满意。先是死死掐住灼痛的喉咙,说着毫无力气的脏话。接着腹痛呕吐袭来,返出的早饭残渣混着血水,堵住了他们的嘴。最后呼吸变得困难,四肢瘫软,纷纷倒在了地上。 “......物品清单列表和受赠人的名字都是安德烈先生的亲笔,结尾也有他的签字和家族印章。” 律师看着已经没气儿的两人,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最重要的一点,这份遗嘱就是安德烈当着我的面写的,不要去质疑它的真实性,不然后果会很严重。” 卡维早就预见到了这个结局,只是在心里喊了句可惜,没多少反应。 303的老头也早有准备,脸上满是惊恐,目光更是只敢在身边打转。 至于另一位夏登...... “他们怎么了?” “死了。” “这,怎么,怎么就死了?” 律师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指着水杯问道:“你不喝水么?讲了那么久应该也口渴了吧,快喝一点吧。” “不,我不喝!” “啧啧,是个聪明人,不喝水的话倒是能死得更干脆些。” 夏登明显感受到了杀意,但没办法,他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即使逃跑速度够快,夏登也在最后时刻被倒水助理一脚踹翻在了地上。对方手段干净利落,绕后、勒颈、踹膝一气呵成,巨大的上肢力量猛击夏登的喉结,瞬间就断了他的氧气。 窒息的起效速度要比毒药快一些,但仍然需要点时间。 律师看着脸色青紫不停蹬腿的夏登,忽然良心发现,想让他死得明白一些:“我不想乱杀无辜,我给你们机会了,可是你们偏不听,偏要和安德烈先生一样,我也没办法。” 夏登表情痛苦,两手胡乱摆动着,不知是该反抗锁喉的手臂,还是该表达自己反悔的意思,反正很快就死了。 “可怜的小伙子。” 律师脸色沉重,似乎在为帝国逝去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而感到惋惜。他抽出手绢,似有似无地擦拭着眼角,然后随手撕掉了那份遗嘱,把目光放回到了身边:“卡维先生,让你受惊了。” 卡维很尴尬:“米克先生,其实我......” “你认出我了?”米克摸了摸嘴唇上光溜溜的部分,有些惊讶,“这套装束和上一次见面时穿的完全不一样。” 这种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做法哪里不一样了! “呵呵,是不太一样。”卡维笑着说道。 米克拍拍他的肩膀,准备把今天的重头戏压后,然后看向了303室的老头:“来,说说你和安德烈的事儿吧。” “我,我不知道......” 米克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从怀里拿出了手枪:“那他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不知道。” “那他又是怎么摸到了图书馆,并且开口就要100克朗封口费的?” “米克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眼看枪口就奔着老头额头去了,卡维忽然开了口:“.......这事儿我好像知道为什么。” 31.馈赠 对贝辛格大街73号这栋老楼房来说,租客是个非常善变的东西。 可能上个月拎包入住的是对爱摄影的匈牙利观光情侣,这个月就会搬来一位喜欢去多瑙河边钓鱼的罗马尼亚工人,等过上几个月或许就变成了意大利的烂赌鬼。 此外还会遇到东边的塞尔维亚人、U克兰人、俄国人、保加利亚人,北边的捷克人、波兰人,南边的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种类繁多到了眼花缭乱的程度。 在这里,鱼龙混杂,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租期,短则一两个月,长的也就两三年。 但303室的老头却好像从没考虑过租期的事情,六年前开始就一直住在73号。他没有工作,却能按时交租,也能保证自己吃喝不愁。家里没有配偶也没子女,过着非常简单的独居生活。 在外人甚至是卡维的眼里,这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没什么存在感。 但现在看来,他和米克早就认识了。 一旦和米克搭上关系,再普通的事情都会变得特别复杂。看看这一地鸡毛,卡维很清楚,自己已经彻底陷了进去,撇清关系是不可能了,只能选择尽量自保。 “你知道那个死胖子为什么会来找我?”米克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卡维起身跨过了102室两夫妻,小心地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地图,整个过程都在米克那把12毫米口径击发枪的监视下进行着。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特地找到了图书馆的位置,做了标记。前天安德烈先生来找我,估计趁我不在翻了书桌,所以就......” 米克不傻,看了眼地图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你的意思是,这个死胖子靠着一个圈+‘米克’的名字就想到是我杀了罗莎?” “这......” 卡维饶有意味地瞟了老头一眼:“因为安德烈先生说那天见到你进了我的房间,误以为我和你是一伙的,所以想来讹钱。可惜我身无分文,估计他觉得还不够所以就去你那儿捞油水了吧。” 米克眼睛微眯,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把枪口重新移到了老头的额头上:“那天302死的时候安德烈见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老头连连否认的同时,立刻把麻烦往卡维身上引:“米克先生,我跟了你那么久,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这件事儿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以前不会,将来也不会,所以肯定是这小子说出去的!” “不是你?” “不是!” “你确定是他泄的密?” “对,肯定是他!” 泼向卡维身上的脏水,迅速和他脑子里明哲保身的想法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化学反应。加上之前303向安德烈告密这一催化剂,反应变得极为剧烈。 而反应后的结果,就是让卡维生出了把303彻底搞死的念头。 这回攸关自己的性命,不再是一过性的冲动,而是真的起了杀心。 只不过主持他们俩生死的米克还算公平,不仅讲究证据,也会给人足够的解释机会,所以卡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驳。 米克见他没反应,皱起了眉头,继续问向303:“你说是他泄的密......那【卡维先生并没泄露您的身份和行踪,他甚至都没有和安德烈有过接触。】这条消息是谁报给我的?难道是你给的情报有误?” “不不。”老头被问得心里直发怵:“消息和现实情况经常会出现时间上的交错,他之前确实没和安德烈接触过,但是后来......” “后来?哪个后来?” “2月27日的晚上。” “就是前天?” “对。” “既然是前天,你为什么不报?别和我说不知道,那个胖子的死讯可是上了报纸的!”米克语调逐渐走高,老头皱巴巴的额头也被压出了一圈枪口的印记,“你知道我最恨对工作不负责任的家伙!” “不,不不不,米克先生,请听我解释。” “哦?这还能解释?” 米克冷峻的脸庞上忽然绽开了一抹笑容,可手指却下意识地压住了冰凉的扳机:“给你一分钟,赶紧说,千万别让我失望!” 老头是真急眼了,在2月底的冬末,硬生生吓出了豆大的冷汗。他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米克随时都会崩了自己,继续圆谎两头都顾不上,最后只会带来反效果。 唯一能活命的机会就是搏上一把,说出真相。 “我之前,之前确实和安德烈先生提了一些您的事情。”老头生怕米克冲动,连忙说上转折语,“但!这里有个‘但’,米克先生!但我只说了‘黑衣人’,绝对没说您的名字!” “为什么要说?” “就想借安德烈的手搞点外快......” 米克叹了口气:“这话要是真的倒还有些道理,他从你这里听说了‘黑衣人’,然后跑来301室看到了地图和名字,最后去图书馆找到了我......但,我这里也有一个但!但前提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米克先生,这些当然是真的!” “你让我怎么信你?” “我没说慌!” “你刚才还说没有泄密,可现在呢?” “我没有!我只提了一句‘黑衣人从302跑去了301’,其他什么都没说!” 米克拉开椅子,缓缓站起身,手里的枪管也跟着压弯了老头的脖子:“不管事实如何,你这个解释都太过苍白了。” “米克先生,求求你饶了我吧,我真的没说!!!” “图书馆那么多人都等着消息呢,不杀你,我以后怎么在那儿做事?” 老头实在找不到生机,情急之下只得看向卡维大吼道:“卡维先生,你应该知道真相的!安德烈先生肯定和你说过才对!我从来没有泄露过‘米克’这个名字!我没有!!你一定得帮我啊!!!” 卡维很想摇摇头,然后笑着摊手说“没有”。 可想到对方和米克上下级的关系,以及米克杀人不眨眼的古怪脾气,他还是得选择说实话。 当然,实话也有很多种说法,他考虑片刻便拿上地图选了一种最模棱两可的:“安德烈确实没提过‘米克’这个名字,我也不清楚他知不知道。也许是看了地图联想到的,也许是之前就已经知道只是凑巧没说而已。” 老头听了这些脑子一片空白:“你......你这个骗子!” “我说的是事实。” “不,你个混蛋......米克先生,千万别信他的话,他在坑我!” “他说什么我都能听懂,不需要你再解释一遍。” “我真的没说!真的!!!” “说没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混蛋!” ...... “咚咚~” “......” “咚咚咚~~” “......” 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就像乐团指挥画上了休止符一般让301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安静。 门外是零散的敲门声,门边是那位自称助理的年轻人。他像木头一样守着门口,一直都没动。 门前的地板上是先后倒地的三具尸体,他们姿势各异,凌乱地互相堆叠在一起,自然不会动。 越过尸体是桌子,卡维就坐在一旁,边看向门口,边等待着米克接下来的反应。他的身体看上去完全静了下来,脑子却不敢静,面对不断变化的局势,必须强逼着自己反复预演将要遇到的各种情况。 在他的不远处,米克的目光在老头和卡维身上打着转,耳朵听着门外,手里捏着枪,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米克的身前是双膝跪地的老头,脑袋和脖子仍被枪管压在桌案上,更是一动都不敢动。泪水汗水因为脸上皱纹的挤压而混在了一起,表情凄惨。 全身上下唯独那双眼睛还残留了丝希望,死死盯着嘴上说着实话但心里却想着怎么搞死自己的卡维。 “......” 整个房间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门外人开了口才打破了301的宁静:“卡维先生?你们还在么?” “是谁?”米克轻声问向老头。 老头眨了眨眼,回道:“好像是楼下的202室,一个20多岁的女人。” “大早上的,她不用上班?” “一周前刚从塞尔维亚搬来这里,还没来得及找到工作呢。” 卡维见米克对自己使了个眼色,思考片刻便回道:“额,我在,怎么了?” “我想找楼下的卡希尔夫人借点东西,他们还在这儿么?” “不在了。”卡维瞥了眼脚边的尸体,“很早之前就离开了。” “......奇怪了,家里也没人,到哪儿去了呢?” 卡维胡乱编了个理由:“估计上街买东西去了吧。” “额,也许吧......打扰了。” 门外再次安静了下来。 “走了?” 门口的助理点点头。 米克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忽然收起了手枪,不仅让老头坐回到椅子上,也同时收起了自己的杀意:“算了,起来吧。” 老头大喜,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谢谢米克先生,我再也不敢了。” “是这女人让我改主意了,要谢就去谢她吧。” 米克叹了口气把老头晾在了一边,从手提箱里拿出另一份文件递给了卡维:“安德烈没有遗嘱,有的只是一份【敲诈勒索,谋杀未遂】的罪名而已。他的房产已经收归国有,现在我代国家转交给你。” 卡维看着眼前的“合同”,心里五味杂陈。 天上从来都不会掉馅饼,何况是一栋月租超过50克朗的房产。但米克那把枪还在外面摆着,拒绝所谓的馈赠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怎么?不想要?” “呵呵,是不太敢要才对。”卡维借着维特探长的话,说道,“这73号楼最近死了很多人,实在太邪门了。” “哦,你必须得要。”米克翻到了文件的最后一页,露出了一笔略显生涩的签名字迹,“反正名字已经帮你签好了,我只是给你过个目罢了。” 卡维:...... “你要做的就是帮忙盯着这些租客,谁来了,谁走了,谁见过谁,谁喜欢谁,谁痛恨谁,谁做什么工作,平时有什么喜好,来这儿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反正任何信息都可以报给我。” “眼线?” “差不多吧。” 卡维看着手里这份文件,总算明白了303老头和米克之间的关系。楼是安德烈的房产,可里面住的人却都被老头一一看在眼里,而在他背后操控一切的就是米克。 “可我刚得到一份医院的工作,平时都不在家。” “简单,辞了。租金你可以留下一半,吃喝温饱不会成问题。” “这不可能!” 卡维可以吃最差的面包,也可以住最垃圾的廉租房,唯独自己的工作不能丢。这不单纯是热爱着自己的职业,而是保留了一条上升通道。 看着那位在基层苦干了六年的老头至今仍在为那几克朗铤而走险,卡维非常确信这一点。 但保留归保留,他也必须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行:“米克先生,不是我不肯,而是伊格纳茨老师为人太过执着。如果我突然辞掉工作,他倒不至于起疑心,但却会像蜜蜂闻着花蜜一样死死盯着我。” 卡维这出转嫁矛盾玩得还算不错,好歹伊格纳茨也是位男爵,更是社会名人,多少能给对方一些压力。 但米克关注的重点却完全不在这里:“嗯?你换工作了?” 32.事后 天堂图书馆其实是一家服务国内民众的档案资料馆【1】,米克已经在那里工作了八年。 和其他情报军官不同,他不喜欢使用科班出身的军人,而是愿意在平民之中寻找合格的人才发展成自己的眼线。按他的话来说,不起眼的平民才更容易融入人群,也更容易获得情报。 毕竟给帝国军人外派任务时需要支付一笔可观的报酬,而线人们只需要维持基本生活就行了,甚至还有满怀爱国热血而分文不取的“异类”存在。 但在对帝国的忠诚上,平民的态度太过飘忽不定,把控时需要格外细心,有时候就得下狠手才行,米克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303已经跟了米克整整六年,老头年龄渐长,身体越发虚弱所以萌生了退意。 之前他就是个无业游民,靠着米克给的那点工钱过活,退之后没了正经收入来源,自然要捞上些油水。只可惜安德烈这一步走得太离谱,直接踢上了铁板,把他也一并牵连了进去。 见到安德烈的那晚,米克很懵。 按理说,卡维被带去警局都没漏出半点口风,告密的几率非常低。另一边,303跟了他那么多年也没出过这档子事儿。所以今天他就想趁着送假遗嘱的机会,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过程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奥地利平民们的智慧并不比他这位情报军官差多少。 在没有真遗嘱的情况下,假遗嘱只有0份和无数份。在反复强调自己这份才是真的无果后,他不得不选择清洗掉这些“刁民”。 至于303,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是要干掉的。因为不管怎么看,只要安德烈找上门,并且直接报了自己的名讳,303都已经失职了。现在又勾结了那个叫夏登的男人,罪加一等。 但在最后一刻,米克还是心软了。 73号死了太多人,要是连303也不在了,根本没人帮自己处理尸体。更重要的一点是,就算要卡维接任眼线的工作,刚开始也肯定不适应,仍然需要一个知道内情的老手帮忙带着。 这么看来,303也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然而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卡维的新工作又打了米克一个措手不及。 档案馆需要将触角伸入各行各业,而卡维曾经工作的林业局就是眼线相对薄弱的部门之一。 林业局管理着城市绿化和贵族们的狩猎林场,最近国王准备效仿New York在环城大道上建一座城市公园【2】,主事部门就是新成立的公园管理局,隶属于林业局。 当然,卡维起点很低,之前在林业局只是个砍树的。 但工作这东西,米克完全可以帮忙动手脚,给他一个舒适的闲散位子,平时压根不需要上门报道。 而且像卡维这样的砍树工也不是没有向上爬的机会,每年夏天林业局没事儿可做的时候,他们都需要找私活。只要米克给足渠道,再稍稍包装一下,以卡维的样貌,进入那些贵族名人的庄园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现在他临时换了工作,彻底打乱了米克之前的部署:“有点麻烦了。” “所以说,不是我不愿意,是伊格纳茨老师太过缠人。” 卡维再次重申了一遍伊格纳茨的危险性,以及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两天前他还邀请我一起上了莫拉索伯爵的手术,手术非常成功。额对了,就是安德烈找你的那晚。” 矛盾彻底来到了伊格纳茨身上,卡维赌的就是对方会让步。 米克确实很头疼。 对方背后的伊格纳茨很出名,也确实是个麻烦人物。不仅男爵的身份和人脉关系很麻烦,一根筋到底性格和熟知解剖学知识的职业也很麻烦。 莫名其妙死个学徒,不追究也就算了,一旦追究起来他和档案馆肯定理亏。 米克喜欢下狠手,但做这行还是得经常换角度去看问题。 现如今医疗界蓬勃发展,医生的学历水涨船高,涉及的人脉关系遍布全国。档案馆在其中却是一片空白,留下卡维都比杀了他更有用。 米克看着卡维,问道:“你真是伊格纳茨医生手里的学徒?” “对。” “你能上手术台?” “能!” “那这样......”米克挠了挠脸颊,似乎做出了决定,“这栋楼依然留给你,但房屋租金得全部上交。你还是按照医院的时间上下班,但晚上一定要回到这里,303会协助你完成信息收集工作。” ...... 卡维原本以为,侥幸活下来的303会成为自己婉拒的一个契机,但没想到对方玩了一出“老带新”,依然把自己钉死在了73号楼。关键米克还特别满意这个决定,让他接下去一切建议都成了徒劳。 “呵呵,你小子肯定没想到,自己算来算去,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303喘着粗气,把102室女人拖下了楼:“当然了,我也没想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还有人能陪我走一阵子。这也算是上帝给我的恩赐吧,哈哈......” 其实卡维并没有303说得那么难受,此时的心情只能说很“复杂”。 虽然没捞到租金,自己也没了人身自由,但为了迷惑73号的租客们,他依然在名义上继承了这栋楼以及安德烈·埃德蒙先生的所有私人产品。 每月和303一样,都有15克朗的工钱,同时每天还享有30赫勒的路费津贴。 102室的夫妻死了,1岁的孩子被米克带走,夏登也死了,遗嘱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市中心那份房产收归为“国有”,在卡维的嘴里则成为了变卖掉的资产,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如今,除非他肆意宣扬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否则没人会在意这么一位年轻人。 但得来的这一切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需要和刚才还在互咬的死对头成为同伙,还得成为米克的眼线和帮凶。至于期限,对方似乎并没有明说这种工作会有多少期限,或许压根就没准备给他期限。 卡维看着继承清单上的物品,再看了眼被自己拽着滑下楼梯的卡希尔先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倒霉还是走运。 第一次做这种事儿,他心里没底:“你确定一二楼现在没人?” 303很淡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备份钥匙,轻松打开了102的房门,边拉着尸体边说道: “101是面包工,早上4点出门,要晚上8点才回家;103是纺织工,也是早上4点出门晚上8点到家;104是修路工人,早上6点到晚上7点;201室是做皮手套的缝纫工;202那个女人这个时间肯定要出去找工作;203是鞋匠;204是码头搬运工......” 卡维叹了口气,算是对他如数家珍的一种肯定,然后用力把102室的男人也拖了进去:“就这么把他们俩放在屋里?” “不然呢?夫妻俩互相下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303笑着扯乱了桌布,打翻桌上的牛奶,再丢出几片面包,营造出一片混乱的迹象,“话说回来,如果让我选,我宁愿选坠楼,和那个叫罗莎的女人一样。” 卡维听着觉得奇怪,忽然问道:“她不应该是被重物砸死再丢出窗外的么?” “开什么玩笑。”303又弄倒了两张椅子,说道,“她是俄国间谍,被发现后自己跳下去的。” “那为什么......” 看着卡维比划着自己的脸,老头似乎一早就知道了答案:“她们这种人一旦被发现就没有了活下去的价值,与其被抓回去拷问,还不如自我了断来得干脆。外面铺满了石砖,跳的时候脸朝下,不但能毁容死得还快。” 听了这段话,再回想起罗莎小姐稀烂的脸颊,卡维第一次有了进入这一行的实感。 他又从三楼小心翼翼地拖下了夏登的尸体,进门后还是觉得不妥:“人不能随随便便留在这儿,得做点样子,米克先生刚才用的是什么毒药?” “不清楚。”303摇摇头。 “不清楚?夫妻俩是中毒死的,现场总得有毒药吧。” “有没有毒药其实没什么所谓,反正警察找不到凶手就会不了了之的。”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验,“放心吧,以前我都是这么处理的。” 卡维皱起了眉头:这也太随便了吧!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维特探长的样子,越想越觉得不安:“不行,这样肯定不行!” “怎么了?” “这么做太危险了。” “毒药有那么多种,谁知道用的是哪种?别说你我了,就连米克先生和那位助手恐怕也不知道吧。” “咽喉灼痛、腹痛呕吐、消化道出血,进而全身缺氧,怎么看都像是砒霜!”卡维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瓶在药店非常常见的药物,“用这个,福勒溶液【3】。” 303看着桌上的小瓶,回忆道:“这好像是卡希尔先生在一家小药店买来的,你确定是毒药?” “少了或许有点用,但多了肯定会吃死人的。你先加一点在牛奶里,再在面包上来一点......” “他们两夫妻互相下毒,夏登却是被勒死的,这该怎么解释?” “这个倒是不难。” 卡维拿起厨房的一把切菜刀走向了夏登:“我们可以说,是卡希尔先生发现自己老婆不仅勾搭房东还搞上了夏登先生,羞愤之下杀了夏登,然后又下毒毒死了自己的老婆,最后自杀。” 这回变成303皱起了眉头:“这......战斗力会不会太强了?” “不然怎么办?总不见得说是老婆发现俩男的搞在一起了吧。” “......” 33.“急救” 半个小时前,一则突发案件的概述通过巡警亭的发报机传进了Vienna警局通讯室,原文内容就是简单的一句话:贝辛格大街73号楼出了命案。 虽然维特一想到73这个数字就头疼,卡维和身后伊格纳茨的身影也会紧跟着浮现在眼前。但他作为城市东区的探长,在接到警情通报后,依然要第一时间到达现场。 半小时后,维特下了马车,站在了贝辛格大街上。 身后行人熙攘,身前暗红色矮楼的墙面上,一扇扇反着光亮的窗玻璃依依印入他的眼眸,满眼都是两个字:邪门。 “探长~” “......” “探长!!!” “嗯?” “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进去吧。” “嗯......” 维特重新整了整帽檐和领口,四天之后再一次踏进了73号楼。 此时楼道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包括三名大街上的巡警、自己的两位助手以及随行摄像记录员。本来空间就小,加上讨论的声音就显得乱哄哄的。【1】 “能不能安静点?”维特及时维持住了秩序,站在门边往屋里张望了两眼:“都没进去过?” “目击者进去过,我们没有。” “嗯,先记下物品的详细信息,然后给尸体和物品拍照。”维特又扫了眼102室的布局,这才问道,“是谁先发现的尸体?” 没等喊人,303遍挤过了门口的两位巡警:“是我,探长,我们又见面了。” 维特对他的自来熟没什么反应,只顾着检查房门钥匙和门锁:“说说情况吧。” “上午九点左右,我走下楼准备去买东西,刚来到102门口就听到里面有打斗的声音。”303说得非常仔细,“凑上房门还能听到玻璃瓶破碎和桌椅碰撞的声音,但持续时间很短,很快就停了。” “没人说话?”维特有些奇怪,“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儿隔音很差的。” “没人。” 维特听完,马上注意到了地上的牛奶瓶和凌乱的桌椅:“然后呢?” “我本来以为是102室那对夫妻又在吵架,所以敲门想帮着劝劝。”303说着说着,心情有些低落,“好歹做了一年的邻居,平时也会聊聊天,和他们家的关系特别不错......” “好了好了,说重点。” “重点......”303寻思了会儿,“重点就是没人开门。” “接着往。” “接着我就继续敲门,敲得特别重,可还是没人开门。我那个急啊,想叫人,但我们这栋楼都是工人,一早就出门工作了,我又没什么力气。” 303声情并茂地说到这儿,忽然指向身后的楼梯:“幸好这时候卡维先生跑了下来......” “卡维”这个名字就像直插进维特脑子里拼命发电的电极,让维特做出了激烈的反应:“卡维?你是说住在楼上301的卡维·海因斯?” “对,对对,就是他。”303又多愁善感了起来,“真是个好人啊,特地帮我一起踢开了102室的房门。” “好人?他怎么突然变好人了?”维特眉毛一挑,又重新打量了老头几眼,“302室那位叫罗莎的姑娘坠楼那天,我找你了解情况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额,这个么,呵呵......”303笑了笑,“当初还不了解嘛,所以说了些不必要的话,希望维特探长能帮忙保密。” 维特对邻里间的家长里短没什么兴趣:“你们一起踢开了门,那然后呢?” “然后就看到这样了。”303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我守着102的门口,卡维先生跑去找了巡警。” 维特叹了口气,视线再次转入室内。102室里混乱不堪,桌椅歪斜在一旁,食物餐具散落在地。尸体就横躺在地板上,脸部肿胀,身上除了脖子有瘀伤,没其他明显的伤痕。 “怎么看着像勒死的。”维特回头问向303,“这人叫什么名字?” “哦,叫夏登,是安德烈先生的表侄。” “他就住在102室?” “不,住102室的不是他。” 维特脑子有些乱:“那102室的租客呢?” “哦,102室那对夫妻都晕了过去,卡维先生已经叫上马车把他们拉去医院了。” ...... 此时的市立总医院三病区的外科主任办公室里,艾莉娜正坐在桌子前翻阅着自己丈夫的解剖笔记。她几乎没有解剖学知识,看着随笔勾画出的图案草稿和文字,想的却是当初伊格纳茨要求的尸体供应问题。 “伊格纳茨老师~”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艾莉娜也在等伊格纳茨,并不介意办公室里多一个人,“他去剧院了。” “额,没什么,我就是......” 艾莉娜看人脸生,没等对方解释完便又问道:“你是外科的?” “对,外科新来的助手。” “哦,助手,是叫卡维么?”艾莉娜很快就想到了新人名单,“卡维·海因斯?” “对。” 卡维不认识这个女人,但从她敢于坐在伊格纳茨办公椅上的态度来看,能大致判断出对方的地位不低。他不敢乱说话,考虑到自己卑微的身份,实在没必要留在这里。 想到这儿,他关门就要走,毕竟解剖室还要做一堆准备工作。 “唉,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卡维刚转身就被叫住,面对艾莉娜他难得用上了尊称:“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一早来的外科,特地去病房转了圈,好像没看到你。” 艾莉娜本来对卡维就有兴趣,或者说是一种对庶民的好奇心。尤其当这个庶民被同为贵族的丈夫看中后,这种好奇心就更甚了:“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工作?” “整理病史记录,帮忙做些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把病人推去剧院之类的。” “你今天是不是迟到了?” “早上遇到了点麻烦,所以来晚了。”卡维解释道,“我本来是想来这儿找伊格纳茨老师说一声的,没想到他做手术去了。” “人事方面可不是你的伊格纳茨老师能说了算的。”艾莉娜放下了手里的解剖笔记,“按照医院规定,助手应该在早上7点30分之前进医院工作,你知道迟到是要扣钱的吧。” 卡维点点头:“我知道。” “一次1克朗。” “嗯。” 卡维刚从米克手里接过了73号,每月能入账15克朗,所以对仅仅1克朗的处罚反应平淡。可在艾莉娜眼里,这就显得很不正常了:“我记得你每月的工资只有7克朗吧?” “额,对,是7克朗。” “是不是觉得太少了?” 卡维:??? 之前的提问还很正常,符合领导对下属的一贯口吻,询问工作情况的同时还会找到一些错误。可临末了的这句就问得就很奇怪了,什么叫觉得工资太少? 我是该觉得少?还是不该? 说太少难道还能涨工资? 这种好事在21世纪都不可能,吃人不吐骨头的19世纪显然更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又不能说工资给太多了,那就只能说工资给得正好...... 卡维连忙打断了思绪,心里干呕了两声,最后选择闭嘴:送命题还是不答为好。 艾莉娜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还想着怎么表达自己的用意,忽然房门被人打开,伊格纳茨走了进来:“嗯?卡维,你怎么现在才来?艾莉娜?怎么你也在这儿?” “哦,我想找你商量一下尸体的事。” “伊格纳茨老师,新来了两具尸体。” 两人异口异声,虽然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但却都和尸体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伊格纳茨两边都听了个大概,只能一个个去问,最后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院长那里的尸体供应渠道没打通,当初三个条件只能兑现两个。 而好消息是卡维给他送来了两具新鲜的尸体。 “两具?!!”伊格纳茨喜出望外,“你哪儿弄来的?” “其实是我住的楼里一对夫妻出了点小意外。”卡维挠了挠脸颊,说道,“当时看还有心跳,我觉得有救,所以连忙叫了马车把人送来了这里,可惜在半路咽气了。” 伊格纳茨脸上毫无悲伤,和卡维的无奈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有亲戚么?” “在Vienna没什么亲戚,其他地方就不清楚了。” “好,没亲戚就行!”伊格纳茨连忙想到了将尸体霸为己有的好办法,“我先去解剖尸体,你去联系教堂和摄影师,给尸体拍照。然后再去烟草店买支便宜的烟斗配上一瓶葡萄酒,再给女的准备些廉价首饰。”【2】 卡维听懂了,但仍然表现得像没懂一样。 “等亲戚从乡下大老远赶来这里的时候,解剖早就结束了,而原本的尸体也被我们缝合完好放进来棺木里。”伊格纳茨对自己的办法很满意,“有照片,有陪葬品,还只收他们的成本费,恐怕高兴都来不及吧。” 艾莉娜越听越觉得不妥,但想着医院资金短缺,尸源供应又不足,自己实在没什么资格提意见。 如果只是一走了之,大男子主义的伊格纳茨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两夫妻也不至于出现摩擦。 然而伊格纳茨已经连着三天没回家了,天生要强的性格强逼着艾莉娜开口挖苦了他两句: “解剖法案才刚颁布不久,我劝你还是别乱来的好。想想格雷兹医院的拉考夫医生,不仅被丢进了监狱,剥夺了外科医师资格,还连累整个医院罚了整整1000克朗。” 话不假,就发生在半年前。 伊格纳茨作为奥地利外科医生的领头人物,自然需要出面谴责一下对方抬高自己,而这段采访还登上了第二天Vienna日报“每日议事”版面的头条。 拿这种事儿来戳他的脊梁骨显然不合适。 伊格纳茨听后脸色凝重。 风暴要来了...... 34.实验前的准备工作 风暴来得非常迅猛,让一旁的卡维看得目瞪口呆。 作为一名助手,他很清楚旁听自己领导和上司对喷是件极其糟糕的事情,理应乖乖离开。可两人卡在门口,挡住了房门,连去路都给截了。 回避无望,卡维只得站在一边,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成为两人及时踩下刹车时的情绪宣泄口。 其实他还是多虑了,因为压根没有刹车。这场风暴就和癫痫病人抽搐时的大脑过度放电一样,一旦发作,不能控制,只能等放电终止,风暴才能停止。【1】 但是鉴于两人的身份地位,交锋也只停留在了互相往来的唾沫星子上,就连声音都被克制在了一个极低的范围内。 艾莉娜痛斥了自己丈夫的呆板、工作狂、极度的自我中心现象,就和没入社会的孩子一样幼稚可笑,然后着重表达了自己这段时间在情感上的不满。 而伊格纳茨也反咬自己老婆不懂他的工作,不维护他的尊严,选择在工作场合大吵大闹,俨然一副恶妻悍妇的嘴脸,然后强调了自己这段时间在工作上的进展和压力。 昔日鸡零狗碎的事情全被翻了一遍。 在这种毫无节制的论辩里,口才已经算不上什么有力的武器了。真正能拿得出手的还是各自的能力、身份和职位,然而在这方面,伊格纳茨和艾莉娜依然难分伯仲。 一个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Vienna日报头条的常客。 另一个则是全奥地利最大医院人事科主任,给这家医院注巨资的贵族家的宝贝女儿。 也只有到了这一阶段,他们才会恢复一些理性,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和即将要做的工作。言归于好显然是不可能的,降温后的冷处理、转移注意力才是夫妻吵架后的常态。 艾莉娜考虑到是自己先点了导火索,所以选择率先开口:“听说莫拉索伯爵的伤口恢复还不错?” 伊格纳茨走到办公桌前,把之前泡好的冷咖啡一饮而尽:“之前我去看过,暂时还没有出现溃烂。” 艾莉娜长叹口气,轻轻打开了房门,临走前又问道:“那之前伯爵再婚的传言要成真了?这是他第几次婚姻了?” “三次?还是四次......我也不记得了。在我的印象里,他在匈牙利旅游的时候确实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情,之后在去和意大利打仗的行军路上也有过艳遇。” 伊格纳茨轻笑了一声:“不得不承认,伯爵大人虽然长得不算好看,但在恋爱方面却非常有魅力。” “确实比你有魅力。” 伊格纳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面对自己老婆的回火,他总算展现出了一些男人的大度。 “好了,这段时间一直待在解剖室,是我不对。但是......”他刚要习惯性地给自己洗地,自觉不妥,连忙打断道:“算了,没什么可但是的,就是我不对,今晚我就回来。” 艾莉娜依然在赌气,但在卡维看来,也就是发牢骚的程度:“随便你回不回来,反正晚上我不在家,有舞会。” “舞会?”伊格纳茨很惊讶,“什么舞会?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艾莉娜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作态,“三周前就送来请柬了,你对这种事儿向来不关心,我就没指望你能记住。” “三周前?”伊格纳茨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迅速抓住机会缓和气氛,“哦,想起来了,那个从东边匈牙利过来的富商。我听说一个月前刚来Vienna的时候就买下了诸多画作和收藏品,花钱大手大脚的。” “这场应该是他女儿的面世舞会,父亲接受了邀请,我必须得去。” “最近上层一直和布达佩思往来频繁,总感觉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伊格纳茨看问题的角度和艾莉娜完全不一样,“那看来我也一定要去了。” “何苦呢?你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么?” “差不多行了,我晚上该穿什么衣服?” “礼服已经准备好了,挂饰、香水之类的就自己挑着选吧,别什么事儿都要我来管。” “嗯。” 伊格纳茨看着老婆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慢慢走回办公桌边,看着被翻了一半的解剖学笔记,慢慢回想起了这些天晚上的林林总总。他心里确实生了些歉意,接下去的剖宫产手术实在太重要了。 “我回办公室是干嘛的来着......”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漏了什么东西,眼睛扫了眼办公室,这才发现卡维还在一边站着:“对了,尸体!!!卡维,你还愣着干嘛?快去办事儿,摄像馆、教堂、首饰店、烟草店和酒馆,记住了挑最便宜的!” ...... 对伊格纳茨来说,除了老婆之外,尸体暂时成为了他最看重的东西。而对卡维来说,能把尸体脱手就算成功,能否参与解剖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更重要的是手里又有了整整100克朗的充足预算。 带来的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表面没有伤痕,骨骼内脏也没有能影响解剖的大问题,简直是伊格纳茨心中最完美的尸体。 这样的尸体,光套餐价就不止100克朗了,所以这次出门选购东西,伊格纳茨只说“你看着办”,有没有账单都无所谓。 当然,作为一名得力的助手,账单肯定得有,还得有各项明细。 这是信誉问题。 不过借着外出购物的名义,拿着这些钱跑去警局旁的药铺拿之前订购的酒精,顺便在那儿买一瓶葡萄酒含混一下价格,最后再去阿尔方斯那里顺几个兔头回来,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叫为外科学发展创造有利条件,是大义。 卡维吃完饭,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帮伊格纳茨买齐了需要的东西,同时也把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并带回了家。包括一瓶蒸馏了两次的白兰地、一个研磨器、几根试管烧瓶以及一袋刚剁下来的兔头。 酒的蒸馏结果不尽如人意。 他虽然测不出浓度,但对医用酒精的气味和挥发时皮肤的触感还有印象,这瓶高浓度白兰地显然不符合要求。不过65%的酒精也有点作用,所以卡维没扔,直接付了3.5克朗的尾款就把酒带了回来。 剩下的东西里包括了整整10克朗的实验用具,都和催产素有关,诺拉待产在即,得尽快把东西准备好才行。 近现代使用的催产素就是从垂体后叶提取而来【2】,重现这种药物并不难,因为制备本来就很简单。但麻烦的是没有仪器设备,所以很难控制制备溶液的浓度。 如果只是单纯的催产素也就罢了,术后使用催产素稍微过量一些并不会对产妇造成太大的伤害【3】。 可卡维没法做提纯,能做的只是最原始的垂体后叶提取液。里面不仅有催产素,还有大量的升压素,关键他还没法计算各自的浓度。甚至同一双手制备出的不同溶液之间,浓度也是不同的。 垂体后叶素能有效收缩子宫,降低产后出血的风险,也算是种救命药了。但升压素和催产素不同,往一个不足1米6的女孩儿体内打入过量的升压素可不是什么好事。 卡维坐在书桌前,考虑良久还是决定先做一套系统的实验。 现代实验用的都是小白鼠,在19世纪肯定不现实,这里没有无菌白鼠,肮脏的家鼠倒是一大堆。考虑到家鼠身上一堆微生物,卡维还是更偏向于农村林地里的田鼠,虽然也带菌带病毒,但至少比家鼠好一些。 田鼠对他来说不算难搞,医院周围有整片的绿化带,稍微留意一下应该能逮到一些。要是数量不够,或者不够干净,他还可以去找以前的同事,找他们帮个忙再付上一笔酬劳就能轻松弄到田鼠。 雌雄倒是无所谓,反正就是往这些田鼠的体内玩命打,找到一个安全剂量就行。 谁让是19世纪呢,手里要什么没什么,只能粗暴一些了。 “所以当初这小子为什么不搞点野味来尝尝?” 卡维看着自己瘦弱的身体,苦笑了声,继续在记录本上进一步完善实验计划。 除了催产素的实验外,他还需要准备产褥热的感染调查实验,需要大规模采样做镜检。现在有了高浓度白兰地之后,酒精抗菌的实验凑巧也能跟着一起完成,可以将第一第二病房分成许多观察组。 不过和催产素一样,在做这些实验前他也需要足够的准备工作。 “显微镜去哪儿搞呢,伊格纳茨的解剖室里倒是有一架,可我没钥匙啊......”卡维皱起了眉头,“要是让他知道我把产妇恶露摆上他的显微镜,肯定会被打死的吧。” 就在他正头疼的时候,303忽然敲响了他的房门:“卡维先生在么?” 卡维被打断了思路,放下了手里的羽毛笔,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看向天花板:“我在,怎么了?” “晚上八点了,我们是不是该先做下信息交接?” 35.舞会后遗症 现场死了三个人,警局肯定要立案,米克也没有过多的介入其中,维特成了案件调查的主导。所以卡维对303带来的各种散碎消息没兴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他真正感兴趣的还是维特的调查结果。 从上午的现场勘察和下午穆齐尔去医院后对尸体解剖后的判断来看,102夫妇很明显是被毒死的,具体毒物不难检测,就是砷【1】,而夏登则是死于典型的机械性窒息。 维特对凶杀案件非常有经验,一眼就看出夏登是被人从背后勒颈致死,还不是普通的绳索勒颈,而是一双强而有力的前臂。 因为这一点,其实就能基本排除303和卡维的作案嫌疑了。 303年老体弱,卡维也是瘦得厉害,两人根本斗不过身材比他们壮硕两圈的夏登。即使是单纯的1对2搏斗,在没有武器的帮助下,夏登也不至于落得下风。 而且用上肢勒颈肯定会被对方反击,即使隔着衣服,也能在手臂上留下些抓挠的痕迹。可这两人别说手臂了,全身上下都格外干净,丝毫没有激烈搏斗的迹象。 另外从动机上,两人也没理由去杀人。 夏登赶来Vienna就是为了争夺继承权,但他只是安德烈的一个远房亲戚,手里没遗嘱。可卡维这里听说有律师证明,应该有完整且符合法律规定的遗嘱,继承权方面不成问题。 维特没看到遗嘱肯定会继续查,到时候给他的回复应该是:经鉴定,遗嘱毫无问题,卡维就是安德烈死后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整件事经过303的添油加醋后,在维特眼前呈现出了另一个过程。 102室夫妇和夏登在争夺遗产继承权的时候,被卡维横插一脚,三人怀恨在心,败退后抱团取暖想对策。 但在商量过程中,夏登发现自己没遗嘱必输无疑,为了解决掉竞争对手,就先暗暗给夫妻二人下了毒,然后嫁祸给卡维。而夫妻二人也觉得夏登的存在碍手碍脚,在察觉出异样后就准备先下手为强,协同勒颈弄死了夏登。 从始至终维特都漏掉了那位律师,卡维转运尸体也从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死亡时间。 在维特的认知里,三人互杀的桥段确实有些巧合,但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也算得上是一种合理解释。就算之后找卡维问话,也是以了解事情经过为主,很难怀疑到他的头上。 至于给米克互通消息反而要更麻烦些。 在卡维之前,303是73号楼里为数不多识字懂书写的人,所以也就代为掌管了所有人邮件收发的“工作”。再加上全楼只有他整天待在楼里,所以每天收发邮件的担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每天邮局的专用运输马车会在早上7:25分和下午16:22分经过贝辛格大街,303就会站在门口发送接收邮件。 “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就没必要发邮件了,只要把这些事儿记录在案就行。” “什么叫特殊的事情?” “租客名单出现变动,生活轨迹发生变化,出现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以及发现一些有违法迹象的活动等等。”303说道,“平时大概就这些,有时候剧烈的情感变化也需要上报。” “留下记录之后把邮件发送去档案局就行了?” “嗯。” 303又翻到了今天的记录:“比如202室的米莉卡小姐平时上午九点出门,下午五点回家。但今天她没按时回家,算是一个特殊情况。我估计是找到了新工作,为了补足当天的工时在加班。 101室的格纳德先生也是至今未归,但考虑到昨晚上他抱怨今天要去一位富豪的宅邸帮忙,也算正常现象。” “所以这些都可以不报?” “原则上来说可以不报。”303迟疑了片刻,“但米克先生有多狠你也见识过了,我个人还是i更倾向于至少3天一报。” “那就报吧。” “行。” 说完303拿出了一本密码本【2】:“如果是普通传报,只需要简单陈述内容就行,要是遇到特殊情况就需要动用这个了。” “不至于吧......” “没办法,这是米克先生要求的。” “不能用拉丁文么?” “你觉得他会懂拉丁文?” 密码本只是个简单的数字表格,原理不难,可真到了用的时候非常耗费精力。为了减少工作量,卡维只能减少上报的内容,尽量做到精简。 但即使如此,在完成当天通报的文本后,他还是觉得两眼发昏。 和303做了交接后,卡维足足休息了半个小时,等眼睛稍稍恢复才开始着手处理那些兔头。他手边的工具有限,只有平日里用的钳子和剪刀,好在不是做什么精细的解剖,动作粗糙些也没关系。 阿尔方斯要的是兔肉,在处理兔头时很随意,剪断的位置分布在第2-第5颈椎之间。 为了拿出脑组织,卡维需要先对短端进行适当的修剪,露出枕骨大孔。然后剥去头部皮肤和大部分肌肉,用普通的尖头剪刀从枕骨大孔伸入,刀刃贴着骨头小心翼翼地剪到双侧眼眶附近。【3】 做完两侧的切口后,再用手卡住枕骨大孔处的骨头,轻轻向上掀开头骨,完整的脑组织就能显现出来了。【4】 一般到这一步不算很难,接下去才是麻烦的地方。 兔脑要比其他动物小,脑下垂体的位置也很尴尬,夹在了颅底骨中间,剥离时需要注意周围的骨片。解剖的时候卡维也是尝试了好几个办法,最后还是选择先切除所有大脑组织【5】,然后再慢慢处理余下的部分。 兔脑垂体很小,仔细切下的后叶部分需要经过一晚的干纸脱水,还需要经过一整天的干燥才能待用。 干燥后的垂体需要经过长时间的研磨,制成细干粉。然后按照每g干粉15ml清水的比例一起放入试管,缓慢浸出40分钟后,手动离心等待完全沉淀。 收集起清液,将剩余残渣再按之前的比例浸入清水中,再浸出提取。 常规制法需要反复提取四次,手边仪器有限,卡维没法保证提取率,索性将次数增加到了六次,最后才能得到最基本的垂体后叶提取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二天一早五点,卡维起床将脱了水的兔垂体打散涂抹在纸上,让它自然风干。 五点半出门后,他没急着去医院,而是走了反方向的路,去了一趟之前工作的林业局,找到原来的好几位老朋友。和他们交代了近况后,说明了来意,最后在一阵讨价还价之后,决定以10赫勒每只的价钱收购田鼠。 朋友对他最近的遭遇很感兴趣,以为蹭上了什么生意路子才放弃了砍树的工作。卡维只能把事儿都推到阿尔方斯的头上,只说有位不知名的法国大厨正需要一些田鼠试菜,这才逃过追问。 等做好准备工作,卡维总算坐上了公共马车回到医院。 他原本计划是早点干完活,下午能早点回家继续捣鼓催产素。谁知刚到医院门口就遇到了伊格纳茨,在暗暗惊叹对方身上晚礼服的穿着之外,卡维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师怎么那么早。” “早?”伊格纳茨看上去非常疲惫,翻开腰间的怀表,说道,“确实挺早的。” 卡维见他心情不好,马上联想到了昨天夫妻二人的争吵和当晚要参加的舞会。他的身份远没到和对方互聊私事的程度,实在不敢深问,只得跟在身后快步走回三病区。 伊格纳茨似乎并不是来上班的,没有跑去办公室换衣服而是一头扎进了解剖室。在里面待了十来分钟后,他又猛地打开了房门,提着自己的外科手术工具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希尔斯和赫姆呢?” “希尔斯医生上午在医学院有解剖课,估计早上不会来医院。” 卡维简单说明了两名医生今天上午的工作安排:“赫曼医生上午有一台脂肪肉瘤的切除术,不过时间定在9点。按照他平日里的时间,预计还要再过半小时左右才能到医院。” 伊格纳茨很焦急,看着外科病房前后,也容不得他再继续挑人了:“算了,你跟我走!” “走?去哪儿?”卡维放下了手里的病历,虽然嘴上还在提问,可身体已经跟了过去。 “中央城区,怀特格林大街。” ...... 刚才进医院太急,卡维没细看伊格纳茨乘坐的马车。 等出了院门口再看才发现,这辆马车与普通的出租马车不同,车身和马匹上的装饰都要豪华一些。 事情确实发生在了舞会上,但却和伊格纳茨夫妻间的争吵无关。在满是贵族的场合下,他们还不至于抖搂出相处之间的那些小事来败坏两家人的形象。 问题出在了开办舞会的主人身上。 “全身红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肯定是那些牡蛎害的!”伊格纳茨紧紧捏着手提箱,“希望用不上这些!” 36.贝隆的牡蛎 19世纪的欧洲,随着人们对死亡恐惧日盛,以救人为天职的医生的收入有了很大的提高。 Vienna一名普通内科医生需要6-10年的医科学习,学科包括但不限于生理、物理、化学、植物学、动物学、病理、至少两年的解剖、至少三年的哲学、显微镜实习、矿物学...... 在毕业之后,他们还需要花费一年的时间取得医师执照。等正式拿到医师执照后,这些普通内科医生的年收入能稳稳地超过5000克朗。 而外科医生的学习时间要短不少,考取的是外科医生执照。 相比起内科,普通外科医生的年收入要少得多,基本在1000克朗上下。如果手术技法不成熟,没法吸引剧院的观众,那收入恐怕还要往下跌一截。 像伊格纳茨这样全国顶尖的外科医生,他的年收入会达到2万克朗,这里包括了市立总医院的聘用费、平时剧院的出场费、媒体采访费以及医科大学给的解剖授课费。 在旁人看来,他已经步入了富人阶级的行列。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伊格纳茨收入虽多花销也不少。 医院尸源渠道不通畅,他单是为了增进技艺,每年用在尸体上的花销就要超过2000克朗。 此外他还要准备出场时的各式服装,为手中一整套的手术器械做日常维护。莫拉索伯爵手术时所展示新刀具的造价就高达1000克朗,他自掏的腰包。 而和他平级的内科医生们的年收入却已经来到了10万的高度,里面有医院聘用费、开诊费、医学院给予的研究经费、贵族们私授的酬劳、药品冠名费和一些奇奇怪怪的资本投资费。 他们看病只需要一个诊断娃娃一个听诊器,外加纸和笔。 但即使是这些闻名全国的顶级内科医生,在面对卡维眼前的这家庄园时,也还是会在内心深处由衷地赞叹一句:实在是太气派了。 ...... 时间往回拨10小时,晚上9点 伊格纳茨和艾莉娜乘坐的马车在出示了一份镶了金边的请柬后,被允许驶入了庄园。 这座Vienna市内罕见的庄园历经整整两年建造,大半年的装修打磨,一个月前由奥地利最著名的建筑团队交到了那位匈牙利富商的手里。 这次算是交接后第一次正式对外开放。 一辆辆马车穿过拱形大门,压过中央宽敞的石子路,在大型花坛前打了个漂亮的弧线后,停在了台阶前的挑棚下。伊格纳茨不再是那位能引起全剧院欢呼的知名外科医生,站在雪白的大门前,他也只是一位渺小的男爵而已。 焦点无疑属于庄园主人的女儿,纳雅。 舞会伊始,纳雅在父亲的陪伴下走上了灯火通明的大台阶。两旁摆满了鲜花,站着许多身穿长袍、脸扑香粉的仆人。 随着两人缓缓踏进的脚步,大厅里先是响起了一阵清亮的小提琴声,紧接着整支乐队配合着依次入场,最后合拢一处,开始奏起了整场舞会第一支华尔兹舞曲。 纳雅穿着花色繁多的薄纱连衣裙和淡紫色衬衣,用新鲜的玫瑰花装点盘起的长发,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潇洒大方地步入舞会大厅。 她没有丝毫怯意,所谓的社交恐惧对她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都源于自信,一种无人可及的巨大自信在背后起着重要作用。 美貌与地位并存,她很快就吸引了不少年轻美男子上前邀请共舞。 伊格纳茨自然不会动手,不管眼前的女人多么漂亮,他的心一直在艾莉娜这里。而且他本来就不善于舞蹈,此来的主要目的也不在跳舞,而在于接近这位匈牙利富商,如果能再多认识几位有钱人就更好了。 靠着自己打下的好名声,以及医疗部长、市立总医院院长以及大量酒精的轮番作用下,这个过程进行得意外顺利。再加上诸如贝格特这类学生的各种吹捧,伊格纳茨第一次有了水到渠成的感觉。 等舞会告一段落,凌晨1点晚宴纷纷上桌,聊天内容经过丰盛法式大餐的催化后,快速推进到了外科医疗投资项目。 虽然在餐桌上谈论手术和尸体显得不合时宜,但只要有收益,这位兼任了跨国工业信贷银行行长的匈牙利人就会感兴趣。毕竟在他的眼里,慈善也是可以有收益的。 女儿可人,生意兴隆,在中欧的艺术文化之都又结识了那么多朋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直到那盘搭配着大块柠檬的冰镇牡蛎端到了他的面前。 “说实话,我从没吃过这种东西。” 拉斯洛看着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牡蛎壳,自嘲道:“但我的法国主厨却说我本人就像一只味道鲜甜的牡蛎,神秘、自给自足、而且孤独【1】,让我一定要好好尝尝。只不过我一个传统的匈牙利人实在是......” 这种对美食欲拒还迎的态度让桌上的宾客心里大呼矫情,当然表面文章还是得好好装饰一番。 “听说这些牡蛎是从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的贝隆河口直接上的火车,全程加急,用冰块冷藏才运到这儿的,不尝一口可惜了。” 拉斯洛听出这人在拍马屁,笑了笑说道:“两个月前我刚在那儿投了一笔钱,准备做牡蛎养殖,从法国进入奥地利的铁路上也有我的投资,这些算是他们给的一点回礼。” “牡蛎养殖场?太有创意了!” “这真是一个大胆而又伟大的决定。” “看来只要紧跟着拉斯洛先生,我们都会有口福的。” “拉斯洛先生,请一定好好尝尝这份美食,只要尝上一口你就会彻底爱死它的。” 在众人的建议和怂恿下,拉斯洛挤上一圈柠檬汁,拿起牡蛎壳微微一抬,任凭香甜的冰镇牡蛎肉滑入嘴中:“唔......这口感爽脆弹牙,还带着一点点坚果的香气,不错!” 这声不错再混入几口偏酸的白葡萄酒,马上将他带进了另一个只属于老饕的领域。 在这种特殊心情的加持下,拉斯洛很快就口头应下了伊格纳茨的要求,可以让自己名下的钢铁厂为他的工作制作一些结构特殊的手术器械。 如果他的外科名声能为器械带来销量的话,他或许还会考虑为伊格纳茨建立一所专属的独立外科研究室。同时拉斯洛还决定给市立总医院注资,翻修一二两个老病区,扩建三病区,并且增加药品和尸体供应...... 除此之外,他还答应了许多其他投资项目,仿佛背后的信贷银行里存着根本用不完的克朗。 墙上的挂钟慢慢走过三点,眼看一个完美的夜晚将在晚餐后的加洛普舞【2】中落下帷幕,那些进入拉斯洛肠胃的牡蛎肉终于开始疯狂作怪。 管家眼尖,第一个看出自己主人的不适:“老爷,您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脖子有点痒,大概是领子太紧了吧。” “舞会前我特地找来了大码加宽型的领子,穿戴的时候并不紧啊。” “可它现在紧了!”慢慢渗出皮肤的瘙痒感让拉斯洛没了耐性,“我每月付给你那么多钱,不是让你和我顶嘴的!” “是是,我现在就去找条更舒服的来。” 拉斯洛尽量减少自己抓挠颈部皮肤的次数,可这些浮出皮肤的红斑不是靠简单克制就能压制住的。短短几分钟,他就没办法再待在舞池边了。 见拉斯洛要走,纳雅看在了眼里。 她很快弃下舞伴走了过来:“父亲,你要走了?” “我有点不舒服,脖子这里很痒,估计是领子的面料有点问题。”拉斯洛又忍不住揉搓着颈部皮肤,“我恐怕得回去休息会儿,顺便换一根领子。” “你的脸怎么那么肿?” “脸?”拉斯洛摸了摸自己的脸庞,顿时瘙痒感直窜头顶,“啊,实在太痒了......” “还是让我先扶你回房间吧。” “不,不用,我能自己走。”拉斯洛笑了笑,“今天是你的面世舞会,你才是主角,不能受到这些小事的影响。况且,主角离开大厅可是对宾客的不尊重,太丢脸了。” 纳雅听不进这些话,只觉得扶着他的手臂很沉,并且很快就失去了重心,两人纷纷跌坐在了楼梯台阶上:“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 马车上的小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伊格纳茨揉着脑门,正竭力缓解酒精带来的胀痛:“听到喊声我就冲了过去,看到他的脑袋已经肿成了一个意大利红番茄。” “有瘙痒和皮肤红肿?” “非常严重的瘙痒和红肿,我6点不到时离开的,恐怕现在也没有缓解。” 卡维早就猜到了过敏,可他没想到的是,伊格纳茨竟然能把目标对准“牡蛎”,并且对症状的把握也算到位,所以就试探性地问了两句:“这难道是食物中毒吗?对了,老师怎么知道是牡蛎害的?” “之前我就遇到过这种人,一吃牡蛎扇贝就会皮肤泛红,浑身瘙痒。” 卡维不知道这个时代如何称呼过敏,只能用比较直白的概括方法说出了一个奇怪的名字:“贝类刺激性皮肤黏膜炎?”【3】 伊格纳茨从没听说过这种疾病,沉默了片刻发现似乎还概括得不错:“是个好名字,不过给疾病起名并不能缓解它的症状,拉斯洛先生的情况不容乐观。” 37.内外之争 匈牙利和奥地利一样四面不临海,海鲜需要从渔场经过长途运输才能送上餐桌。费用昂贵不说也无法保证食物的质量,等进入Vienna这样的内陆大城市,东西早就臭了。 所以这里的人们都不怎么吃海鲜,直到火车出现才稍稍有些改变。 拉斯洛几乎不碰海鲜,像牡蛎扇贝一类的奇形种更是菜单上的禁物,这次大快朵颐完全是气氛使然。可惜上帝并没有赐予他与之相匹配的身体,拉斯洛对牡蛎严重过敏。 这在现代并不是什么难懂的东西,但在19世纪,医学上却连过敏这个概念都没有。 如果把话语权交到女仆们的手里,她们会说出一些和“过敏”差不多的解释,比如“老爷的身体对今晚食物的反应过于激烈”之类的。 如果再让她们仔细回想一下拉斯洛的日常食谱,剔除掉那些经常食用的东西,或许会和伊格纳茨得出同一个结果:牡蛎。 因为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而且古已有之【1】。 但现在拉斯洛的床边站着全奥地利最有名的几位内科医生,只说一些妇孺下人们都知道的东西显然太过低俗,也不符合他们的身份。 当难以用现有医学知识去解释的时候,医生们就会套上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四液学说》,称其为:人与特定食物的相性不合,这种食物给拉斯洛的身体增加了许多不太好的体液。 既然是体液过多产生的问题,那就得做减法去掉它,最常用也最简单的减法就是放血。 逻辑自洽,完美。 “拉斯洛先生,已经给您放了将近200ml的鲜血。”率先开口的是格雷兹医院的波萨医生,“我们有效遏制住了您脸部的肿胀,但如果想要让它进一步消退,估计还得再放掉一些才行。” 如果让卡维听到他的名字,肯定会回想起之前在洛玛药铺看过的那款万灵药。药瓶标签上就有他的名字,妥妥为骗子代言赚黑心钱的货色。但在这儿,他却是Vienna内科医学界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同时也是男爵爵位继承人。 “波萨医生说得很有道理。” 在床沿的另一边,同样注视着拉斯洛的是市立总医院副院长、大内科主任法托拉德伯爵,奥地利内科医学界的扛鼎之人:“现在看来放血是唯一有效也必须继续使用的方法,我觉得您不该犹豫。” 其他几人在听到这样的发言后也连连附和。 拉斯洛很痛苦,放血让他有些虚弱,但脸上的肿痛瘙痒并没有缓解多少。而且就在伊格纳茨离开的这段时间,他的舌头进一步膨胀,让原本就不怎么流利的德语变得更加奇怪了。 现在代其表达的是女儿纳雅:“你们能肯定我父亲得的是特殊食物引起的体液紊乱?” 几位医生互看了两眼,纷纷点头:“我们能肯定。” 医患关系紧张并非现代专属项目,19世纪也有,而像纳雅这样无法继承父亲不动产的女孩就更在意了:“可你们一直都没有检查他的身体,只有简单的询问,而且一直反复放血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法托拉德笑着解释道:“首先我们根本不需要任何检查,那些都是庸医才会使用的小把戏,用来在外人面前提升他们的医学造诣罢了。 请放心,纳雅小姐。我们都是闻名国内外的名医,通过简单谈话就能做出正确诊断,任何接触皮肤的诊断行为都是对我们名医头衔的侮辱。” 波萨也跟着说道:“放血量确实是一个需要密切监测的数据指标,但对拉斯洛先生来说并不需要。” “的确,他的血实在太多了。” “我从没见过充血肿胀成这样的病人,连舌头都露了出来,必须再放掉200ml才行。” 父亲身体如此,纳雅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没听清这位医生的话就板着脸回问道:“你意思是说我父亲的脸和塞满了猪舌牛舌的德国肉冻血肠一样?” “额......你误会了纳雅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医生这个行业很奇怪,如果没有病人在场他们能刀枪相对,斗个你死我活。可一旦有病人站出来横加指责,他们又会迸发出惊人的团结性。当然这都需要有个前提,即讨论的事情必须在合乎规范的医疗范围之内。 而反复放血就是公认最合理的处理方式,很合乎规范,没有之一。 病人家属的反对或者不理解都无可厚非,可要是质疑他们行医的职业操守,那就不一样了。不论是辈分、爵位还是职业成就,法托拉德都有责任去据理力争地维护这些小辈: “纳雅小姐,他的言语确实有些直白,但我敢保证,这都出于对病人的关心。放血为欧洲人服务了上千年,是最为经典的疗法,如果您依然心存芥蒂的话,说不定拉斯洛先生的脸真会变成血肠的。” 面对老医生的敲打,纳雅的言辞都太过单薄,无法正面反驳:“那刚才那位外科医生呢?他不是说再坚持下去放血也不一定管用么?” “你说伊格纳茨?那位想要插手帮忙的外科医生?” “呵呵,外科......其实就是个市立总医院请来的理发匠罢了。” 法托拉德很同意这种说法,但出于同事之谊还是要表现得尽量委婉一些:“他可是男爵,即使从事的职业难登大雅之堂,也依然是位地地道道的帝国男爵,你们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 “可他说拉斯洛先生是外科病人。” “清醒点孩子,放血原本就是外科的工作,论挑选合理的血管和刀子肯定是外科更熟练。” “不,我觉得他想要尝试一种更危险的术式,就在拉斯洛先生的床上。” “他们行事粗鲁且不计后果,更是以此为荣,在我们眼里自然会显得很无知。”波萨医生对外科的看法非常淡然,选择居中调停,“但‘理发匠’并不是一个好词,要是伊格纳茨老师在场的话肯定会生气的。” “好吧好吧,我忏悔,希望上帝看在我坚持为病人着想的份上能原谅我......” ...... 早上七点,当环城大道外已经满是工人,到处热火朝天的时候,中央城的富人区却一片宁静祥和。拉斯洛庄园的私人马车穿过美丽干净的怀特格林大街,带着一阵马蹄声直接进入了拉斯洛的庄园。 主人的突然倒地给舞会画了个不太完美的句号,贵族名流们选择相继离开,大厅里空荡荡的,只留下几个仆人还在四处打扫。 卡维提着伊格纳茨的手提箱,跟着他一路小跑上了三楼主卧。 “我回来了。”伊格纳茨喘着粗气踩过了最后一级台阶,“拉斯洛先生怎么样了?” “听说不是很好。”艾莉娜已经在门外等了三个多小时,满脸愁容地摇着头,“贝格特说还是肿得很厉害。” 贝格特跟着父母一起参加了舞会,最后和纳雅跳了半支加洛普舞被甩在舞池里的“倒霉蛋”就是他。突生变故让埃伦娜看到了机会,虽然实习医生完全没法和那些大佬相提并论,但这位强势的母亲还是把他留在了这里。 见到伊格纳茨,他总算振作了些精神:“老师,您走了之后没多久他们就把我撵出来了。” “什么时候?” “大概半小时前吧。” “又放血了?” “是啊,您一走他们就坚持要放血,不过我看拉斯洛先生的脸也确实白了不少。” “废话!你要是被连着放掉几百毫升的鲜血,你脸也会变白的!”伊格纳茨有些恨铁不成钢,当然更多的还是对拉斯洛的担心,“现在人怎么样了?” 贝格特松了松领结,无奈地说道:“他的舌头也开始肿了,说话有些费劲。” “我就知道......” 伊格纳茨的心情很复杂,喜忧参半。 喜的是整个病程发展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那些迂腐保守的内科医生在这种急性病症面前就像木桩一样呆板无用。 忧的则是拉斯洛的症状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虽然他学过相应的处理办法,但曾经失败过的经历却在不停提醒着伊格纳茨,这种情况已经离死不远了,能不能救活不仅看技法,还要看运气。 必须要拼一把。 见他要上前敲门,艾莉娜忽然拦住了去路:“法托拉德说过任何人都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开玩笑,再放血下去人都要死了!”伊格纳茨现在满脑子都是救人,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贝格特、卡维,你们俩跟我一起进去救人!” 艾莉娜知道他又要乱来,连忙拦在了门前,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好不容易谈下的那笔投资?要是法托拉德不点头,外科病房根本没资格扩建!” 伊格纳茨迟疑了片刻:“只要我救下拉斯洛先生就有机会,他不可能......” “那万一失败了呢?” 艾莉娜不知道自己丈夫要进去做什么,但却能轻易戳中他的痛处:“你说过酒后八小时内不能动手术刀,现在才过了四个小时,而且你还没有休息过。你不是万能的!现在的身体条件,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你不信我?” “不信你的是你自己!不然为什么要定下这些规矩?” 酒精...... 大概在三年前,伊格纳茨因为醉酒搞砸了一场截石术,病人不仅膀胱和尿道破裂出血还永久失去了**。从那时开始他就规定,酒后必须休息一段时间,并为此分别做了好几次对照实验,最后定下了八小时的间隔。 缺眠...... 大概在两年前,伊格纳茨熬夜做了一场截肢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导致结扎了错误的血管,病人失血过多死亡。从那时开始他就规定,睡眠不足或者身体过度疲劳时坚决不上手术台。 这些都是失败的案例,一直藏在伊格纳茨的脑海深处。 这一次他不是没想过失败,只不过成功后带来的收益实在太过诱人,大脑一次次拿着成功后的幻想画面不停刺激他去冒险。所以,艾莉娜这盆冷水浇得非常及时,让他不禁犹豫是否该进门挑战自己的极限。 毕竟几小时之前为了谈拢这些投资,他往肚子里灌了一整瓶葡萄酒,现在脑袋还昏沉沉的。 卡维就站在他和贝格特的身后,已经猜到了箱子里是些什么东西,也知道伊格纳茨想要做什么。比起莫拉索的腹股沟,肯定是拉斯洛的脖子更有挑战。 可惜,能不能进门不是他说了算的,但他也不担心失去这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因为从他们的描述来看,拉斯洛的过敏症状非常严重,而按照过敏的发展路线来看,出现呼吸道堵塞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很快就会有人帮忙“解围”,到时候再进门性质就完全变了,不再是搅局而是彻彻底底的救场。 所以在伊格纳茨正在纠结犹豫的时候,卡维又给他降了降温:“艾莉娜老师这番话说得确实有道理,昨天老师先做了一台手术,又接连解剖了两具尸体,之后又连着做了一台手术。晚上还马不停蹄参加了舞会,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说到这儿,他用肩膀蹭了蹭身边的贝格特。 年轻的贝格特本就靠着艾莉娜才进的市立总医院,现在到了表忠心的时候,自然心领神会:“是啊老师,您太累了,还是现在门外休息等结果吧。” 身边三个人都在劝自己,伊格纳茨即使再自信也会泄气,何况他本来就没多少底气:“好吧,听你们的,就先在门外休息会儿。” 艾莉娜松了口气,对这时站出来帮助自己的两位年轻人报以微笑。 尤其是卡维,作为局外人或者说利益之外的助手,本可以不管这些,做好本分就行了。可他还是冒着被伊格纳茨训斥的风险第一时间站了出来,足以见得是个好人。 主卧门口又一次清静了下来,除了仆人们一些零散的对话外,再没别的声音。 时间走得并不慢,事情很快就按卡维的预想迎来了变化。先是门内碎了一盏茶碗,紧接着便传出了纳雅的叫声:“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38.他需要空气 纳雅的喊声就如同往嘴里猛灌了整瓶的“威尼斯狂欢之夜”【1】,直入脑髓深处的强烈刺激让伊格纳茨瞬间来了精神:“纳雅小姐,里面出什么事了?” 他尽量克制冲动,保持一位绅士该有的风度轻敲房门,但房内除了纳雅的哭喊声和一些议论外并没有其他反应。 伊格纳茨再次提升音量,下手也重了一些:“法托拉德医生,是我,伊格纳茨。我回来了,请务必开门让我进去!拉斯洛先生一定是窒息了!” “......” “只有我能救他!” 直到这时房门才被人打开,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血腥气、一位因为缺氧而烦躁不安的病人和一张张稍显无奈的脸。 房内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显,针对口腔黏膜炎的放血疗法彻底失败了。 病程变化完全和伊格纳茨之前预料的一样,在出现皮肤黏膜红肿瘙痒后舌头开始肿胀,进而不能好好言语,最后发展成呼吸道闭塞、呼吸困难甚至窒息。 内科败了。 放血量逼近了极限,也尝试过了吐药和泻药,甚至用威士忌混入奎宁粉的新型疗法也被判无效。如今肿胀愈发严重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解决的范畴,拉斯洛用力呼吸后上下起伏的身体和无处安放的双手就是最好证明。 内科医生非富即贵,而这些站在金字塔上端的大人物们更是如此。他们平日里态度高傲又不失优雅,即使遇到困难和挫折,也会将屈辱强压在心底,保持表面上的云淡风轻。 当然,这些不是绝对的。 那些对自己医术没有自信的家伙无法直面惨败,为了防止被失败击垮一般会选择逃避。 伊格纳茨、贝格特和卡维三人刚进门,就有好几位医生宣称自己无法与低贱的外科理发匠同处一室进行医治,气呼呼地离开了房间。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维护自己体面最直接的做法,反正下次见面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而在法托拉德和波萨的眼里,自己早已闻名于世,也深知医疗的边界,医治失败本就是常有的事。 放血疗法的无效反而刺激了他们的求知欲望。 现在逃走得不到任何东西,还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更会失去近距离观察全奥地利最强外科医生手术技艺的机会。想要第一时间入手这家伙的现场票可不容易,有时候单靠钱也未必能买到。 伊格纳茨可顾不上这帮家伙的小心思。 呼吸道肿胀就像被卡了脖子,随时会要人性命,他直接越过人群,预防性地告知了贝格特和卡维的重要性:“这两位都是我的助手,我需要他们协助我进行手术,请给我们一些操作空间。” 法托拉德和波萨都很清醒,连忙让余下的众人散开,空出了床边区域。 然而纳雅并不清醒:“手术?” “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正规的手术,只是做出一个金属通道,给肺部送去空气而已。” 伊格纳茨说得很轻巧,可飞进了纳雅耳朵后就全变了模样。 盆内300多ml的鲜血已经刺激了她的神经,这时再说手术完全是把她拿去火上煎烤:“刚才还说放血能治好,现在血放了,药也吃了,一点都没好!现在还说手术,我怎么放心得了?” “您的父亲现在很危险,他需要空气!【2】所以我是在帮他!” 伊格纳茨很难对一个小姑娘说清解剖学上的各种构造,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就让贝格特和卡维上前:“你们快来按住身体,别让他乱动!” 纳雅一看急了:“我父亲现在已经很难受了,为什么还要按住他?Vienna的医生都是这么看病的么?” 伊格纳茨没想到这时候了还需要将过程一步步拆解给家属听。 他接过卡维递来的工具箱,从箱子里拿出一根末端带有特定弧度的黑色金属长管【3】,说道:“你父亲呼吸道梗阻,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将新研制的人工呼吸道置入他的鼻腔深处,帮助他呼吸。如果不按住他,我可不能保证成功性。” “可是......” “别可是了!”伊格纳茨强调道,“我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别说是拉斯洛先生,就算匈牙利王侯来到这里,我也一样会这么处理。时间有限,请你不要影响我的工作。” 这段解释充满了气势,总算压过了纳雅的紧张情绪。 贝格特和卡维两人就位,有了莫拉索伯爵的前车之鉴,很就快压住了拉斯洛的手脚。 不过卡维对这根管子还是有些自己的看法,而且对入路选择持怀疑态度:“老师,鼻尖离咽喉有些距离,管子会不会太短了?” “里面还有伸出段,进入后可以再往下探。”伊格纳茨从管子尾端前推,前方管口又探出了足足5cm,“其实我也想从口腔进入,但他的舌头肿得太大,我只能先拿最长的鼻道管尝试一下。” 伊格纳茨解释完,一边准备长管一边靠近安抚病人道:“拉斯洛先生,请尽量放轻松,我需要把长管放进你的鼻子里。你肯定会觉得很难受甚至会有些疼,但没办法,请一定要忍耐!” 说话间,黑色长管就随着伊格纳茨的双手慢慢探入鼻腔【4】。 管子是金属制成,操作起来肯定要比现代的鼻内镜粗暴许多。进入鼻前庭后管子就会不停刺激鼻腔内的软组织,拉斯洛的反应非常剧烈。 “没有乙醚,看来刺激有点大了......” 伊格纳茨的手腕来回轻轻搅动,可依然查探不到进入喉部的通路,拉斯洛的情况也没有好转:“不行,看来鼻腔进不去,下段全部堵住了,只能再从口腔试试看。” “还要来?”一旁看着揪心的纳雅眼里饱含热泪,“父亲他很难受。” “我知道他很难受,所以才要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过程,比如麻醉。如果现在使用乙醚麻醉,他确实会觉得全身舒坦,但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次伊格纳茨的手里换成了另一种白色人工气道【5】,更粗,弧度也更大,同时被拿出来的还有两块金属压板:“来,你们一人一块,掰开他的嘴,动作快!” 卡维知道他要干嘛,无非就是气管插管那套东西。但就像他刚才说的,拉斯洛口腔条件并不好,舌头肿得厉害,也没有插管镜辅助,能不能进会厌完全凭运气。 这次连另一边的贝格特也看出了问题所在:“老师,嘴巴太肿了,能进得去么。” 伊格纳茨有些不悦:“我当然知道很肿,刚才试了鼻腔不行,现在只能插这里,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进去。” 见贝格特被说了一顿,卡维不敢再挑战他的权威,而是按照现代气管插管前的注意事项【6】很反射性地问了一句:“病人牙齿都好的吧。”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且搞笑的问题,因为活到拉斯洛这个年纪,又是富甲一方的有钱人,海量的糖和烟草会对牙齿产生难以估量的伤害,能留下一半就已经不错了。 所以众人的回答很简单:“当然不好。” 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助手为什么要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提一个如此荒唐的问题,但伊格纳茨的反应却很快和卡维并了轨,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你是怕压板损伤牙齿,脱落后的牙齿倒吸进气道?” “对。” 伊格纳茨看了眼卡维点点头:“是个好提议,我下次会注意的,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可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两块金属板用力掰开拉斯洛的嘴,银色的金属导管从中间插了进去。困难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抬起了拉斯洛的脑袋还是没办法腾出进出咽喉的空位,肿胀的舌头倒是像极了刚吃下去的硕大牡蛎肉,几次三番将导管推出了口腔。 “都别急......我再试试。”伊格纳茨显然是急了,开口问道,“对了,快看看他脉搏多少。” “有点快。”贝格特搭上手腕说道,“估计超过了100。” “嘴边还能感觉到一些气体流动,我们还有机会,压板往前尽量压住他的舌头,再给我一点空间!”伊格纳茨没有放弃,仍然拿着人工气道管在拉斯洛的喉咙里捣鼓着,“对,就压住这儿,好,让我看看能不能进去!” “老师......咽部出血了。”卡维眼尖发现了不妥。 “嗯,还好,血不是很多。” 见伊格纳茨没反应,卡维实在不敢乱来,回头扫了眼身后想要找个帮手,发现全是穿着昂贵礼服的内科大佬。他没可能指挥这些人,又不可能和焦急的纳雅对线,只能就近选了拉斯洛脑袋下的棉质枕巾拿来用。 卡维没多话,等伊格纳茨稍作调整的时候,暂时抽出压板,快速将枕巾包住板面,然后再一次塞进了拉斯洛的嘴里。 尽管对插管没什么帮助,但至少能吸掉不少血。 不得不说有钱人连枕巾的材质都是最好的,残存的鲜血瞬间被吸尽,视野再次清晰了起来,可插管进度却依然没有寸进。眼看被掰开嘴的拉斯洛喉咙里发着呜呜噫噫的声音,两手越来越无力,伊格纳茨的那根管子却怎么也伸进不去。 缺氧后的抢救时间不多,情况越来越危险。 卡维也在犹豫是否要及时叫停插管,改用更为稳妥的创伤性办法。谁知伊格纳茨自己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抽出管子,也让两人拿出了压板:“鼻腔进不去,口腔也进不去,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这次他换了一个类似牛角形状的人工气道,大概只有手指大小:“纳雅小姐,我接下去要在拉斯洛先生喉结下找到气管达到位置,用这把小刀扎穿皮肤和气管壁,将这根管子置入其中。” 这听上去就很疼,看着已经从烦躁进入迷迷糊糊嗜睡状态的父亲,纳雅两手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而且有一定的危险性。” “等等医生,能不能......”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伊格纳茨看向一旁的法托拉德。 虽然两人彼此之间有过内外科之间的摩擦,对许多病症的看法也是南辕北辙,但面对这样一位麻烦的病人和家属,两人还是有着其他人难以企及的默契。 法托拉德很自然地站到了纳雅身边,安抚道:“坚强些孩子,等你父亲醒后可不想看到你哭花了脸。” “可是,我......我办不到......” “伊格纳茨医生是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连王室公侯的手术都是他在负责,请一定要给他最大限度的信任。” 纳雅无力地靠在法托拉德身边,闭着眼睛小声啜泣着,根本不敢看床边的手术。而与她相反,房间内的其他人则缓缓向前靠了过去,希望能一睹气管切开的真容。 到今天为止,这种为肺部联通外界的奇特方式只存在于英法两国,保守的奥地利外科医生从没有实践过。 伊格纳茨也知道其中凶险,拿起小刀,两手微微发颤,额头上汗珠也不停地滚下。走到了如今地步,他已经没了退路,只能一手摸出拉斯洛的喉结撑开皮肤,另一手带着刀尖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上面。 39.一波三折 气管切开【1】确实不算什么太难的术式,操作简单,步骤少,对医疗器械的要求也不高。之所以在现代手术分级中定位2级,完全是因为颈部解剖结构的复杂性,以及失败后的危险性。 气切最早使用的是一根光秃秃的短截金属管,但很快因为无法固定而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伊格纳茨使用的银质牛角形人工气道已经有了现代的雏形,只需开孔后将管子置入其中,然后两侧拉上绳带固定在脖子上即可。【2】 近现代对管子的更新换代其实都在方便操作者和降低危险性而已,真正重要的手术步骤还是插管前的开孔。 脖子是人的要害之一,在从没上过手或者对解剖一知半解的人眼里,这块区域太过特殊,容错率低。下刀时难免会带有恐惧感,因为心里实在没底。 伊格纳茨肯定不是这类人。 论对尸体的解剖次数,他绝对是顶尖的,对于颈部的结构他早已了然在胸。即使没有真正实操过,但多年外科手术的手感不会骗人,丰厚的经验也会帮他做出正确的判断。 在这种情况下,他或许有些紧张,有些焦躁,但精神却会比平时更集中,就和之前对付腹股沟疝一样。 卡维就是这么判断的。 他手里拿着沾了斑驳血迹的枕巾站在一旁,看似全神贯注,但看着稍纵即逝的机会从指间溜走,心里难免懊恼。因为只要不出现意外,伊格纳茨就能成功挽救拉斯洛的生命。 然而意外一直是个概率问题。 当一件件低概率事件汇聚在一起后,只要再稍稍倒霉一些,原本绝不该发生的事就会立刻发生。 在长时间疲劳和醉酒的双重作用下,伊格纳茨的手已经有些失稳,加上拉斯洛持续缺氧,留给他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逝。 最早的气管切开一般选用纵切口【3】,操作粗暴且非常直接,直接一刀扎穿皮肤和气管前壁,给人工气道导管腾出空位就行。 但欲速则不达,他的第一刀太急,选择的位置有些偏,在穿透喉结下皮肤后并没有直接命中气管。等再想去找气管位置的时候,视野已经被冒出的鲜血盖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卡维很快用枕巾擦掉鲜血,并且尽量暴露出了需要彻底分离的肌肉和颈深筋膜。 伊格纳茨做的刀口确实歪了,违背了气管切开必须保持正中的要求,但还有补救的机会。卡维用枕巾遮掉一些不必要的地方,暗暗帮忙放正了视野位置。 “老师......” “嗯,我知道,位置歪了。” 突如其来的一刀让拉斯洛疼得浑身发抖,嘴里呜呜呜地乱叫。身后纳雅的哭泣还在继续,周围又满是同僚们冰冷的目光。 伊格纳茨硬顶着压力重新握紧手术刀,用手指指腹压迫两侧皮肤尽量止血,他需要重新做出一个新的切口。 第二刀...... 这次位置没错,刀尖整个沒入了肌肉筋膜的正中线。从伊格纳茨对手感的反应来看,似乎已经切中了气管。 但伊格纳茨使用的手术刀很小,刃宽不足1cm,这样的切口显然还不够。为了让直径超过1cm的导管顺利穿入气管,还需要扩大切口,起码得达到2cm才行。 成功在即,切开术只剩最后一个步骤。 但就在这个时候,积压在体内的大量酒精、疲劳以及在成功度过第一步后稍显放松的心态,让伊格纳茨犯了一个只在19世纪才会出现的小错误。 他并没有改变刀刃的方向往上挑开气管,而是选择直接向下继续切开气管。 位置越往下气管周围的血管越丰富,这一刀下去肯定会出不少血。卡维本来想劝,但反应跟不上他手里的速度。话没出口,刀子就已经划了下去。 不过细想之下,他也觉得没什么。 毕竟是19世纪,气切是个新兴手术,操作自然毫无规范可言【4】。 伊格纳茨本来就没有缝扎周围小血管,也没有分离开肌肉筋膜和切入点的甲状腺峡部。这一系列操作下来,所过之处都会造成损伤,往下切也不过是损伤些小血管,只要没超过气管的第五环就行了。 可让两人都没想到的是,拉斯洛的颈部血管和常人不同,有着特殊变异【5】。 伊格纳茨的手指敏感度非常高,刚察觉到不对劲就及时收了手。匮乏的气切临床经验让他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切到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现在算成功还是失败。 忽然,一股极强的刺激强逼着拉斯洛挣脱开贝格特的手臂,弯曲着身体剧烈呛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咳嗽拉扯上周围伤口,挤开手术刀的同时还喷出两注鲜血。不论是高度还是颜色都在告诉卡维,伊格纳茨的刀刃肯定切到了动脉。 瞬间房间里乱做一团。 围在最外圈的内科医生们纷纷后撤,生怕献血沾上自己干净鲜亮的礼服。 站在床头的贝格特被强大的力量震开,但之前的经验告诉他必须第一时间控制住病人,所以又赶忙上前压住了拉斯洛的肩膀和脑袋:“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伊格纳茨离伤口最近,肯定首当其冲,眼睛鼻子上全是血,只能暂时退了出去:“我看不见了,快给我块布。” 身后的纳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条件反射下递去了自己的手帕。但当她从人缝间看到自己父亲的时候,眼泪水又哗哗地掉了下来。要不是法托拉德在身边强拉着她,说不定会立刻扑上去大哭一场。 整个房间里,唯一保持住镇定并且想到补救办法的只有卡维。 他两眼一直看着伤口,避开了血注,也马上想到了出血的位置【6】。在其他人还在慌乱的时候,他已经用枕巾压住了整片伤口:“老师,肯定碰到动脉了,需要尽快结扎!” 伊格纳茨擦着脸,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外科器械箱:“针线......针线......找到了!” “老师,再给我一把鸦喙钳。” “钳子......给!”伊格纳茨抹干净血迹,丢掉了手帕,“你刚才看到出血位置了?” “嗯,应该就在切口的最下端,估计是供应甲状腺的动脉。” 卡维接过钳子,一边无视着拉斯洛的喊叫,小心擦拭着伤口,一边靠新冒出来的鲜血尝试准确定位出血的区域。 19世纪的针头和丝线都不够纤细,肯定没办法好好处理这根动脉。卡维只能用鸦喙钳眉毛头发一把抓,索性用周围残留的筋膜包裹住破口,做一次性结扎。 “运气不错,破口堵住了。” 鸦喙钳的夹持力度很低,卡维只能慢慢抬起一个角度,放出一部分空间供伊格纳茨做结扎:“老师,只要缝合住这块组织应该就能彻底止血。” 话音徐徐落下,然而嘈杂的空间里并没有传来伊格纳茨的回应。 “老师?” 卡维收回注意力,抬头看向床沿对面,本该站在那儿听自己指挥的伊格纳茨正捂着额头摇摇欲坠:“老师你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有点晕......” “晕?” 伊格纳茨可不只是单纯的头晕,脸颊边还有数不清的细小冷汗,礼服里的衬衣早就湿透了。 这些都指向一个常见情况:低血糖。 “老师晚宴上没怎么吃东西?” “额,一直在和拉斯洛先生聊天。” “累了一整天,看来体力跟不上了。”卡维用了个比较接地气的说法替代了“酒后低血糖”【7】,然后开口建议道,“老师要不先休息一下,接下去我来完成吧。” “不用,我没事。” 伊格纳茨还在勉强,用袖子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提着针线就要做缝合。 卡维没办法,自己只是学徒,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出糗。如果没经过他的首肯去擅自夺权,都不用伊格纳茨自己出面,那些极其看重上下级关系的内科医生们反而会第一个站出来声讨这个忤逆的年轻人。 不过世事无绝对,风险与收益并存。如果拉斯洛情况恶化,卡维还是会考虑铤而走险。 他趁着机会稍稍瞟了拉斯洛一眼。 这位大富豪和普通平民不同,平时吃的都是富含营养的东西,也乐于锻炼,身体确实非常不错。从出现喉头水肿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分钟,他竟然还能保持一部分意识。 还好,还有时间。 卡维扶着鸦喙钳,准备再给“恩师”一次机会。 此时伊格纳茨似乎清醒了些,站定身体,拿起线头准备穿入针眼,但反复几次都失败了:“卡维,我扶着钳子,还是你来穿线。” 卡维有些犹豫,生怕他搞砸自己刚弄好的止血:“老师,请千万小心,下面夹着的是一条动脉。” “我懂。” 卡维将钳子让了过去,接过床上的针线快速做了穿插,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鸦喙钳。刚要再做交接,将穿好的针线送回去的时候,伊格纳茨忽然说道:“还是你来缝合吧,你这里的光线要好一些。” 好一些? 屋子的窗户朝南,卡维只是助手,自然背对着窗户将亮光全让给伊格纳茨,自己这儿的光线怎么可能好。 这话说出来就像是个蹩脚的借口。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离谱,伊格纳茨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我这儿反光看不清,现在也来不及换位置了,还是你来结扎吧,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哦。” 既然给了机会,卡维自然不会放手,没一会儿就在鸦喙钳下端做了个漂亮的结扎。为了替自己老师圆话,他边做还边说道:“没想到之前莫拉索伯爵手术时从老师这儿学到的结扎技术,竟然那么快就有了实践的机会。” “恩,结打得不错。” 伊格纳茨眼前晕乎乎的压根没看卡维的操作,只是顺着他说的话继续问道:“结稳了么?” “恩,稳了。” “好,我松开了。” 鸦喙钳慢慢离开伤口,绳结静悄悄地待在伤口初,周围非常干净,没有丁点出血。 卡维的这波应对处理堪称完美,只用了不到1分钟的时间就解决掉了这根麻烦的动脉。即使放在现代,如此干脆的操作也该迎来一片掌声才对。 但在拉斯洛的房间里却什么都没有。 内科医生们本就不屑于外科手术,根本看不懂。而能看懂一切的伊格纳茨现在正忍受着头晕眼花的困扰,压根没看。在场唯一看清全部操作的,只有一直勤勤恳恳压着拉斯洛身体的贝格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卡维的操作,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这人为什么会那么熟练? 卡维充其量只是个外科助手,即使学习能力再强也是个没接受过医学教育的半文盲。可为什么从钳夹血管到缝合组织都能做到一气呵成,为什么会那么熟练?熟练得根本不像个新手。 然而现实中没有答案。 结扎完破裂的动脉后,伊格纳茨拿起了牛角导管直接插进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中。 一阵撕裂脖颈的剧痛快速席卷拉斯洛的全身,但经过人工气道源源不断输入肺部的空气却又让他瞬间轻松了许多。没有了烦躁不安,意识也在恢复,这三分钟让拉斯洛彻底体会到了什么才是死亡。 “父亲!” 拉斯洛没法说话,只能用嘴角露出的微笑给自己女儿做了个回应。 周围总算响起了些零星的掌声,即使高傲如法托拉德也不惜赞美之词:“恭喜你,伊格纳茨医生,你又一次开创了奥地利外科的历史。” “谢谢医生!” 纳雅想要上前说句对不起,刚才自己的任性差点害死了父亲,要不是伊格纳茨强行手术,恐怕现在的拉斯洛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可惜伊格纳茨已经听不见了,在接受了感谢和称赞之后,疲劳和低血糖让他晕了过去。 “老师!” “快,把他扶到宽敞的地方,再给他拿点糖水来!” 卡维随口说了一句,刚要绕过床沿去帮忙,拉斯洛的情况又一次出现了反复。 40.上帝之手(上) 卡维穿越前虽然头衔一堆,但外人眼里就是个很普通的大叔,穿越来这儿后也是个普通的年轻人。不论有钱没钱,他一直以规律、单调且无趣的生活为乐,并且毫无改变的打算,只要不突生变故就会一直保持下去。 只有这样,他才能毫无保留地在工作上倾注全部的身心精力...... 当然这也会带来一个小问题,因为他把脑子里那些近乎疯狂的想法、追求和一点点精神洁癖也一并带了过去。 对醉心医学的卡维来说,病人只分两种,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 不是自己的病人他自然无所谓,全天下病人千千万,上帝来了都救不下所有人,何况上帝老人家他没来,也不会来。可一旦到了自己手里,那就不一样了,这些病人的健康和生死直接和他的工作能力挂钩。 失败是不被允许的,死亡就更不行了! 如果凑巧遇上了,卡维就会把自己锁进办公室里,翻出所有的诊治记录,直到找出破局的办法才行,当然本就无力回天的除外。 一分钟前拉斯洛不是他的病人,是伊格纳茨的,在出手前他会考虑得失,考虑收益,考虑失败后如何收场。但现在伊格纳茨突然晕倒,作为刚才气切手术的第一助手,在卡维的既定思维里,自己已经成了拉斯洛的医生...... 至少也得是半个医生。 这时,金钱地位上的得失和收益都成了无所谓的东西。 这次拉斯洛的缺氧来得很安静,远没有之前那么猛烈。 没有烦躁不安,也没有竭力挣扎,就算对他本人来说,这种混沌飘然的感觉也显得特别微妙。 确实有些难受,呼吸时依然有阻力,但阻力的存在也显得不那么彻底,多少还是能让一些空气流进肺里,无非是有些费力罢了...... 吸进......呼出...... 伤口还有些疼,但还能忍受...... 吸......呼...... 很费力...... 拉斯洛以为自己只是累了,所以很配合地闭上了眼睛,准备等醒来再给这位坚持给自己做手术的外科医生一份大礼。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拉斯洛身上移开,转而关注伊格纳茨的时候,盘桓在上空许久的死神终于轻轻挥下了它的镰刀。而看清镰刀轨迹,并在第一时间挡下它的只有卡维。 卡维伸手放在刚置入的导管开口上,呼吸带动的气流非常微弱,本该出现的胸廓起伏也基本消失。拉斯洛的缺氧根本没好转,口唇紫绀明显,刚苏醒的意识也没了。 突发情况容不得多想,但卡维还是得先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做了气管插管仍然会缺氧? 过敏只会造成组织水肿,最典型的就是皮肤黏膜和喉头水肿【1】。气管主要组成部分是软骨和肌肉,肿哪儿也不该肿气管才对。况且拉斯洛的气管就在自己面前,管子刚进去的时候确实缓解了一部分缺氧。 可现在又缺氧了,才不到半分钟! 是血? 可能之前伤口的出血反流进了气管,现在过了几分钟,已经开始凝固。但造口时伤的是颈前静脉丛,出血不多,即使有反流也没有多少,根本到不了完全阻塞气管的地步。 难道是刚才的大出血? 卡维很清楚自己止血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血管是朝外喷射,并没有在伤口处做停留。血肯定会有反流,可拉斯洛也有呛咳,按道理已经被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还能有什么?宴会时的食物残渣? 可残渣一般只堵在细分的支气管里,基本不会造成整根大气管堵塞,拉斯洛又不是刚出生的孩子。而且人之前一直好好的,没可能突然出现梗阻。 再往下想就得询问基础疾病之类的东西了,在这里显然没有意义。 卡维深吸一口气,收束思绪重新审视整个气切流程。 伊格纳茨的刀口虽然有点问题,但也只是小问题,对于第一次上手操作的人来说,他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全程出血虽多,但都在控制之中。 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 整个房间,除了卡维还在想拉斯洛的气管外,几乎所有人都在围在了伊格纳茨身边。 内科医生们嘴里都在说着“理发匠”,内心深处对伊格纳茨还是抱有一丝敬意的,单是刚才顶住压力完成了气切就已经说明了问题。这一刻,伊格纳茨代表的不再是单一的外科,而是全奥地利医生的牌面。 尤其是市立总医院的医生们,第一时间上前将他搀扶出了房间。伊格纳茨可是医院招牌,职业卑贱了些,可赚钱能力一点都不小。 艾莉娜一直守在门口,刚才听到了屋内的声音,还以为手术出了问题。现在再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丈夫晕了过去:“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折腾了一晚,应该是太累了。”法托拉德回头扫了眼周围,找到了管家,“府上有桃干片么?” “有,伯爵先生。” “将一杯干邑白兰地及一餐匙的白糖煮沸,然后倒入盛有三片冰镇桃干的酒杯里【2】。给他们一人来一杯,这对恢复体力非常有用。”法托拉德说完配方,不忘补充一句,“如果桃干没有冰镇,记得放一块冰块防止烫嘴。” “好的,伯爵先生,我记下了。” 几位内科医生都对这个经典药方赞许有加,有两位帮着把伊格纳茨送入隔壁的卧房休息,其余的则站在法托拉德身边直接快进到了论功行赏的环节。 “伯爵,这次伊格纳茨又赢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波萨还算冷静,对这种功劳看得并不重,“其实只是正巧落在了外科涉及的范围之内罢了。” “可他却把我们之前三小时的功劳全抢走了!” 法托拉德心里无奈,但嘴上还是得体面:“他已经赢了十来年了,不差这一次。诸位,最重要的还是保下了咱们奥地利医生的颜面,拉斯洛先生对帝国太过重要了。” “确实......” “恐怕拉斯洛先生突然身体不适的消息传到了那些报社记者的耳朵里,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了。” “你们去对付这些记者,我还得向公爵做个汇报。” 法托拉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记得不要夸大拉斯洛先生的病况,尤其是他窒息的消息,否则下午的晚报头条就会是《新任信贷银行行长刚来Vienna就突发恶疾》这类标题了,这是公爵大人最不愿意看到的。” “知道了。” “诸位~”管家吩咐完干桃酒的事后又回到了内科医生周围,笑着说道,“诸位忙了一夜肯定累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就随便用些早餐,我们准备了施利尔巴赫奶酪火腿三明治和萨赫巧克力蛋糕。” “那,要不先吃饭?” “对了,纳雅小姐在哪儿?” “刚才还在这儿的......应该在陪着拉斯洛先生吧。” 就在众人想起纳雅的时候,纳雅的声音也紧跟着传了出来,只是这位大小姐的情绪又一次失控了:“你究竟在干什么??!” ...... 其实纳雅根本没离开房间,在伊格纳茨被扶出去后又转头走了回去。作为父亲身边唯一的家属,拉斯洛的健康和她息息相关。但其实还有一个人比她更早回到床边,那就是贝格特。 贝格特是伊格纳茨的学生,老师跌倒在地肯定得陪在左右,可刚准备上前帮忙的时候他又鬼使神差般地回头看了眼病人。这一眼不止看到了拉斯洛,更看到卡维像木头一样钉在了床边。 他在干嘛? 为什么会对老师的晕倒毫无反应? 而且手术已经做完了,他为什么还在看着病人? 他本来没太在意,但卡维刚才展现的结扎手法让贝格特太过意外,成了选择时的重要砝码。而且伊格纳茨身边有同事,出门还有他的妻子,自己再过去没多大意义。 在权重利弊后,另一边的好奇心占据了上风把他重新带回了床边。 “伊格纳茨老师晕倒了,你怎么还......” “手术没成功。” 卡维说得很轻,但这句话的份量却无比沉重。贝格特听后大惊,也和他一样稍稍做了个检查马上就意识到不对劲。 他没临床经验,脑子里的解剖学知识正搅得一团乱麻。来了市立总医院好些日子了,唯一学会的就只有两件事儿,“压住病人”和“叫来自己的老师”。 贝格特反应倒是很快,回头就要出门,但马上就被卡维叫住:“你去干嘛?” 他指向大门:“当然是去叫老师......” “你是不是傻?伊格纳茨老师已经晕倒了,你觉得他会因为你吼两声就清醒过来?然后拿起手术器械立刻救活这位即将憋死的匈牙利富豪?” “那怎么办?” “我们自己解决。” 贝格特脑袋发懵:“你在开玩笑吧,这种新型手术都搞不定的病人我们怎么处理?法国那些顶尖的外科医生都很难保证手术的成功,天知道是不是刚才的手术操作出了问题!” 卡维摇摇头,彻底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手术本身没问题。” “那问题出在哪儿?” “我还在找......” 两人小声的谈话吸引到了刚回房的纳雅的注意:“父亲,哦可怜的父亲,没想到您刚来Vienna就遇到了这种变故。” 她脸上一半痛苦一半喜悦,看着沾满了血迹的拉斯洛,不停抚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看来您是真的太累了。” 贝格特很紧张,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曾经的舞伴,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任性的富家千金交待这件事情。 伊格纳茨手术失败后体力不支晕倒? 这种话绝对会打击到伊格纳茨在外科界地位。 然而卡维却开口了:“你父亲身体很虚弱,现在需要静养。” 言下之意很明显,纳雅待在这儿只会影响拉斯洛的休息,是很婉转的逐“客”令。但纳雅并没有理会这位穷酸小子:“不,父亲需要我在身边,他如果醒来看见我不在肯定会生气的。实在不行的话,大不了我不说话就是了。” 果然是麻烦的女人! 卡维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看向贝格特。 贝格特不傻,很快意识到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和这位大小姐对话,卡维是不够格的:“纳雅小姐,他说得没错,你父亲现在很虚弱,需要一个尽可能安静的环境。” “我说了我不说话!”纳雅转守为攻,“倒是你们,手术已经做完了,干嘛还留在房间里?” “我们是医生,需要随时观察拉斯洛先生的状况。” “不是已经恢复呼吸了么?还需要观察什么?” “这个......” 贝格特根本不是纳雅的对手,三两句就被怼了回来。而对面的卡维也根本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因为他忽然相同了一件事,那就是拉斯洛为什么会第二次窒息。 “原来问题出来了这儿!” 他一直把问题归结于病人的身体,却忽略掉了手术时的外因。 问题的原因并不是拉斯洛的气管、鲜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刚才置入切口的人造气道。 气道导管肯定不会有问题,这是伊格纳茨从法国进口来的贵重物品。不仅纯银打造,形状样式也都是按照法国外科医生们的导管做了原样复刻。 人没问题,导管没问题,那问题就出在了接口上。 肯定是接口的位置错了。 按理说以卡维的身份,如果没有伊格纳茨在身边,他根本没资格去触碰拉斯洛。但现在已经没有解释的时间了,卡维没和纳雅打招呼,就这么径直伸手拿住了刚套上切口的人工气道。 “你在干什么?” “在救你父亲。”卡维还是语调平淡地说了自己的目的。 纳雅本来想给卡维最基本的尊重,毕竟刚才他也参与了全程手术,即使身为平民也有一份功劳在。可直到卡维拔掉了人工气道,她这才意识到是自己错了,这根本不是医生,是恶魔! “你究竟在干什么??!” 随着人工气道的离开,床上的拉斯洛忽然呛咳两声,胸廓也有了欺负,然后便大“口”喘起气来。 卡维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拉斯洛先生,欢迎您回来。” 41.上帝之手(下) 纳雅的尖叫引来了所有人,门外的内科医生又齐聚在了拉斯洛的房间。 女儿的眼睛是雪亮的,卡维这手拔管直接推翻了伊格纳茨之前所有的努力。自己父亲刚才还睡得不错,现在竟然喘得那么痛苦,显然就是这个人在作怪。 加上不小心溅起的一些血液又刚好落在了纳雅的纱裙上,让她彻底断定这就是一起彻头彻尾的谋杀。 纳雅看得头皮发麻,平时的端庄和优雅全被抛到了脑后,也来不及担心自己心爱的裙子,连忙对着身后进屋的法托拉德等医生直喊救命:“医生,快看医生,这家伙竟然把刚放进去的导管拔了出来!!!” 众人听闻大惊失色,才刚稳住的心态又一次崩了。 拉斯洛维系着奥地利和匈牙利的许多共同利益,两地的关系很微妙,稍有差池就会把处处向好的局面推向另一个极端。一旦出事,两方势力又会开始互相纠缠,这对谁都没好处。 当然,他们也没把卡维想得太坏,只觉得是个笨蛋在不小心检查导管的时候把事儿给搞砸了而已。 现在伊格纳茨晕了过去,根本没人能接手,顿时抱怨声四起。 “哦,我的上帝~~” “这是哪儿来的捣乱分子?” “现在怎么办?伊格纳茨医生可没那么快醒过来!” 众人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法托拉德站了出来。 丰富的临床工作经验和对伊格纳茨的了解,让他总觉得里面有些蹊跷。 伊格纳茨知道拉斯洛的重要性,也深知这次手术的重要性。以他看人的水平和对属下的要求,能在这个时候成为助手绝不会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擅自动手肯定有原因才对。 好在拉斯洛还活着,法托拉德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轻拍了下纳雅的肩膀,上前看着卡维先责怪了他一句:“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卡维对这些反对声没有任何反应。 他正用两根小拉钩扯开拉斯洛脖子上的切口,不仅重新撕裂了刚有些愈合的静脉丛,还让拉斯洛疼得全身颤抖:“伊格纳茨老师的手术并没有完成,摔倒前已经没了意识,所以管子插歪了。” 法托拉德没听懂:“歪了?” “我意思是,老师在插入这根银质的牛角导管时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所以没有顺着气管的方向插,而是直接斜向扎到了气管后壁上。管口堵在了气管壁里,所以那时的拉斯洛先生依然无法正常呼吸。” 卡维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犯错,马上做出了解释:“所以我暂时拔掉了导管,撑开气管,先给他一点空气。” 法托拉德似乎是听懂了,微微点头。 论解剖和手术他是外行,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但要论问诊,尤其是对一些无法开口情况时的问诊,他绝对是内行。现在手术过程不明,卡维能力不明,最重要的还是病人的基本情况。 他俯身看向那位可怜的匈牙利富商,开口问道:“拉斯洛先生,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拉斯洛喉咙堵着,脖子很疼,刚又被气切弄了个半死,这次只是稍稍恢复了些意识。 他现在脑子一片混乱,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很模糊,根本听不清法托拉德在说什么。现在唯一能切实感受到的只有空气,新鲜的空气。 胸廓激烈而有序的起伏,呼吸肌肉有力的伸缩,肋间隙自然的变化,奔流至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让他有了一种犹如久旱逢甘霖的舒爽感。 也许是实在憋得太久,拉斯洛在恍惚间还做了一场梦。 他梦到自己飘飘然飞去了天堂,洁白无暇的神殿中央是那位被人民奉为至高的上帝。上帝对拉斯洛微微一笑没有让他久留,抬手搭在了胸口,又轻轻地把他丢回了人间。 拉斯洛看不清上帝的长相,也没记住其他特征,只有耳边听得了一句欢迎词,那声音是如此的清脆绝妙,宛如天籁,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这场邂逅虽不足以记载于圣经之上,也该被世人广为传颂,绝对称得上是神迹。 所以为了留下纪念,他在临走前壮起胆子一把抓住了上帝的手,就是这只温暖有力的手让他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力...... “拉斯洛先生?”法托拉德看他那么激动,继续呼唤道,“您醒了么?” “伯爵大人,他离清醒还有一段时间。” 法托拉德叹了口气,总算伸手摸了拉斯洛的脉搏,然后回头安抚纳雅:“心率有些偏快,但依然有力,呼吸略显吃力但比刚才好了许多。请放心,纳雅大小姐,你父亲还活着。” 纳雅擦着泪,总算平复了些心情:“可是那根导管被他拔了,没有伊格纳茨医生,这还怎么放上去?” “我会放的。” 卡维依然保持着平静,只对拉斯洛的那只手感到无奈:“能不能先把他手拉开?” 贝格特总算起了点作用,绕过床沿帮了忙,腾出了他的双手。作为外科同僚,虽然对卡维有些偏见,但现在大家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事了谁都跑不掉。 卡维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根本没把他当子爵继承人对待:“你来拉钩。” “我?” “我只有两个手。” 在众人的瞩目下,贝格特没办法只得上手轻轻拉住钩子,继续暴露视野。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卡维索性入乡随俗,按照伊格纳茨的剧院节奏继续解释之前操作出问题的主要原因:“其实这种失误在所难免,英法两国的气切往往都会遇到这种问题。” “什么问题?” “损伤气管后壁的问题。”卡维笑了笑,无奈道,“尤其是那些个性张扬的法国人,对于外科手术太过大胆而毫无敬畏之心,因为损伤后壁而死在他们手上的气切病人数不胜数。” 在当时的奥地利,每当被众人针对的时候,成功转火法国人总是个不错的选择。 卡维这套金蝉脱壳玩得一般,但好歹有了点效果。 尤其是法托拉德,他年岁最长经历最多,对法国人一直都没什么好感。在这些话的刺激下,马上把问题摆正到了医疗这条路上:“所以说为什么会损伤气管后壁?气管并不细啊。” 卡维给自己漏了点光线,仔细查看拉斯洛的气管,发现并没有损伤食管,这才松了口气:【1】 “因为梗阻性窒息时病人会拼命呼吸,气管内部是负压。整根气管只有和食管贴合的后壁是黏膜组织,其他都是软骨环,所以就导致了气管不再是圆筒形,而是后壁前凸的一个倒U形【2】。” 事关重大,法托拉德听得很仔细。 耳边简单的物理因素和解剖学名词他都能听懂,但联系在一起再添加上一副血肉模糊的颈部画面,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恩,原来如此。” 卡维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因为气管前后壁非常接近,所以这时突然插入的刀尖如果没控制好力度,就会轻易损伤后壁。用这个导管也是一样的,简单的切口并不能输送大量空气,在插入时伊格纳茨老师......” “所以只是个意外?” 法托拉德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意思是,整件事的起因是伊格纳茨医生身体不适,所以没能完美地完成最后这个步骤。你为了帮忙调整位置,所以拔掉了导管。” 卡维点点头,意识到他确实没听懂。因为整件事真真的重点还是在于气管后壁损伤的程度,以及食管有没有破裂。【3】 但这不影响两人的交流。 “当时情况危急,拉斯洛先生已经因为窒息失去了意识。没能和纳雅小姐解释这些,实在抱歉。” 现在拉斯洛基本无碍,卡维这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和纳雅致歉。不管他的行为对错与否,这都是必须的,他可不想得罪一位顶级富豪的女儿。 法托拉德也及时补充了一句:“卡维先生也是出于无奈,这些外科手段连我都听得非常辛苦,在那种时候和你慢慢解释就是害了你父亲。” 纳雅终于点了点头:“他现在怎么样了?” “气管后壁损伤并不严重,食管也没破损,只需调整好导管的角度......”卡维又一次把管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拉斯洛的气管里,“然后绑上带子固定,一切大功告成。” ...... 伊格纳茨苏醒的时间还要比拉斯洛晚一些。 等他掀开毛毯,离开身下舒适的床垫,起身站在墙边的挂钟前,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足足三个小时。疲劳还没有缓解,残余的酒精也在脑袋里乱窜,伊格纳茨轻轻捏着额头走出了房门外。 “你醒了?”门外坐着的是艾莉娜,为了不打搅伊格纳茨的休息,她在外面等了三个小时,“感觉怎么样?头还晕么?” “还有一点,不过已经没事了。”伊格纳茨只是靠在她的身边,开口问的还是病人,“拉斯洛先生怎么样了?” “挺好的。”艾莉娜说道,“管家拿了点安静酒(laudanum),很快就睡着了。” “唉,没想到好好的舞会,最后竟然这样收场。” 伊格纳茨回想起之前种种仍然有些后怕:“如果当时我动作慢了些,或者我犹豫不决,再或者我没能做好切口,后果不堪设想。整件事肯定会引起连锁反应,到时候......” “好了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艾莉娜的表情有些复杂,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头,只得换个话题,问道:“你累了一晚,又做了那么一场大手术,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不用了。”伊格纳茨摇摇头,“法托拉德他们呢?” “已经走了,要应付那些像狗一样记者还有公爵大人的问话。” “对了,拉斯洛先生在哪个房间?”伊格纳茨忽然来回看了眼过道,“他们家实在太大了,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两楼的客房,拉斯洛先生的卧室在三楼。”艾莉娜还是劝道,“我看算了吧,他还在休息。” “我是手术医生,术后观察病人情况是分内事。” “那要不先吃点东西吧,你早饭也没吃,就喝了一小杯干桃白兰地,别又晕过去。” “别开玩笑了,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再晕倒。”伊格纳茨从门后拿下外套披在了身上,拉着老婆就要上楼,“走,去看看他,看完就回医院,下午我还有一台手术呢。” 艾莉娜实在劝不住他,只得跟着一起上了三楼。 此时的拉斯洛和之前判若两人,仿佛又恢复到了舞会时的样子。脸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了大半,没有瘙痒刺痛的感觉,脸型也恢复了正常。 这是过敏及时消退的样子,是好事。但对刚敲开房门的伊格纳茨来说,却是个值得惊讶的事情。 因为之前他刚放进拉斯洛气管的人工气道已经被拿了出来,站在床边手持针线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助手卡维。他要做的是缝合上拉斯洛脖子上的切口,让他恢复说话的功能。 卡维知道这事儿很尴尬,但实在没办法。 本想尽快结束,让伊格纳茨眼不见为净,但没想到自己的老师如此敬业,刚起床也没四处溜达,来得那么快:“老师,拉斯洛先生太过性急,必须要我现在就给他缝合切口。” 听着这句话,伊格纳茨倒是表现得很洒脱:“嗯,没事,拉斯洛先生信任你也是你的福气。对了,你知道气切拔管后该怎么缝合么?” “嗯,当初在伦巴第工作的父亲说过,只需要缝合皮肤就行。” 伊格纳茨点点头,对自己能有这样一位优秀的助手而高兴:“拉斯洛先生,现在觉得怎么样?” “嗯,嗯嗯,嗯嗯嗯!” 拉斯洛躺在床上,不停嗯嗯啊啊地发着声音,等卡维彻底关闭切口后,他忽然捏住了卡维的右手:“伊格纳茨医生,你的学生绝对是上帝的化身!” 伊格纳茨虽然很高兴,但依然哭笑不得:“拉斯洛先生,您眼光真独到。” “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伊格纳茨医生。”拉斯洛说道,“要不是你把他带到了我的身边,要不是有这只‘上帝之手’,我肯定早就已经死了。” 42.家训 卡维及时的补救措施不仅成功救下了拉斯洛,帮市立总医院留住了投资机会,还变相保住了奥匈两地资本的维系。看似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但落在市立总医院的外科小团队里却显得颇为尴尬。 整件事下来,难得下定决心做气切的伊格纳茨,到头来反而成了帮卡维栽树乘凉的前人,说心里没疙瘩肯定是假的。 但要说他有多生气,那也不至于,更多的还是对自己没能好好完成手术的一种遗憾。 而且,在那种时候能为自己挽回声誉就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作为老师。如果没有卡维这一拔,他这场气管切开手术注定要失败,而失败所带来的结果不是他一个小小外科医生能承受的。 身负全国最强的盛名,又是男爵,如果硬要和助手争个长短就显得非常狭隘甚至无耻,所以一来二去也就算了。 可另一位就没那么高的成就,也没那么好的心态了。 和在拉斯洛客房睡了一觉的拉斯洛不同,拉斯洛的气道刚恢复正常,贝格特就早早撤出了房间。他避开了包括卡维在内的所有熟人,一个人乘坐私人马车离开了庄园。 19世纪的手术量远没有现代那么大,贝格特回医院查看了两眼病历,和希尔斯、赫曼两位医生请了半天假,便选择直接回家。 贝格特一家是很传统的帝国世袭贵族,在议院也有一席之地,和拉斯洛这种资本家其实没多少交集。如果算上这几年一直闹得沸沸扬扬的“分院议事”制度【1】,子爵能携家一起参加这场舞会就已经给足了面子。 父亲对拉斯洛的生死并不感冒,对儿子也没多少期望,所以凌晨四点到家后就睡了。可母亲不同,一直担心儿子根本睡不安稳,索性起床坐在客厅里等。 临近中午,在沙发上打着瞌睡的埃伦娜总算等来了儿子回来的消息。 “夫人,少爷回来了。” 埃伦娜连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不远处的庄园门口,点点头:“洗漱用品都准备好了?” “嗯。” “去吧......”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了管家,“再去准备些点心。” “已经备好了,是少爷最喜欢的林茨蛋糕【2】和苹果卷。” “嗯。” 见埃伦娜还想要说什么,管家又笑着说道:“夫人请放心,我们还为少爷准备了丰盛的午餐,白培根加香烤猪肘还有鱼汤,他一定会喜欢的。” 埃伦娜点点头,总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管家在这个家服侍了30年,他很清楚埃伦娜的脾气,所以万事都能走在前头。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家少爷的性格,所以在贝格特没胃口的时候会把“埃伦娜”拿出来当做自己的挡箭牌。 “少爷,这些都是夫人吩咐准备的。” “我不想吃!” 少爷难得发了脾气,管家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退两步让出楼梯后便不再言语。贝格特知道自己语气太重,长叹口气后才对着管家说道:“对不起,泰德先生,我今天真的没胃口,还是给我准备些热水吧。” “水已经备好了。” “谢谢。” ...... 贝格特走入浴缸,把全身都浸在温热的洗澡水里。 缓缓升腾的蒸汽缓缓带走了一整天的疲惫,但他的心情却依然好不起来。 拉斯洛的脖子还依稀浮现在眼前,整个手术的过程也都历历在目。伊格纳茨继续摘下了新的记录,而卡维也很自然地成功完成了助手的任务,甚至还搏得了拉斯洛先生的好感。 那自己呢?自己有什么作为? 他全程就是个死死压住病人身体的工具,就算换个人来,就算是待在院子里的那两个园艺工也能把这件事做好。既然是这样,那他辛苦在医学院学习那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贝格特在浴缸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水花,脑子不停想着这件事。 其实这个疑问不难解答,因为外科本就是一个极其需要操作经验的工作,作为伊格纳茨的实习医生,这些都是份内的工作,希尔斯和赫曼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真正刺激到他神经的根本不是打下手这件事,而是卡维。 为什么卡维每次都能抓住机会大展身手? 为什么自己空有一身的学历,但在临危关头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看上去伊格纳茨的操作并不难,卡维的补救方法也很简单,可要是真给了上手机会,自己真的敢下手么?能做好么? 肯定不行吧...... 莫拉索伯爵的腹股沟是这样,拉斯洛的脖子又是这样,这已经第二次了! 我到底能不能做个合格的外科医生? 贝格特一巴掌重重地拍向水面,身子一收,把头缩进了浴缸里...... 就算工作上已经焦头烂额,单该过的生活还是得继续过下去,他对烦恼的处理方式就是洗个热水澡然后倒头睡觉。 等一觉睡醒已经过了7点,贝格特一摸肚子,饿了。 他稍微打理了下头发,换了个漂亮的衣领,穿上一套外出用的干净衣服,然后下楼准备随便吃点东西就出去散散心。 餐桌边,父母二人已经吃过了晚餐,父亲克里希在看报,埃伦娜则在享受最后的甜点。见是儿子下楼,埃伦娜便笑着放下了汤匙,问道:“睡得好么?” “嗯,还不错。” “你要出门?” “今晚约了人,大概1点前能回来。”贝格特知道父亲的家规,连忙又说道,“下午已经睡得够多了,不消耗掉一些精力晚上肯定睡不着。” 克里希倒是没有反对,换了手报纸的版面,问道:“是真约了人还是觉得待在家里不痛快?” “我怎么会骗你呢,真约了人!” “谁?” “梅伦和萨尔森,还有汉斯先生。” “你怎么又去他画室了?” “也不一定是画室,可能是去些别的地方。”贝格特解释道,“还不是为了林业局要求的城市公园雕像,汉斯先生说需要激发一下灵感,让我们陪陪他。” 他走到桌边坐下,戴上方巾,拿起刀叉,刚要去切盘子里的香肠便被克里希瞪了一眼。 “哦,父亲......” “这是规矩。” 贝格特没办法,只得坐正了身子默默祷告:“天主,我们为您赏赐的一切,感谢您。愿光荣归于父、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 埃伦娜见儿子确实饿了,便让仆人切了块猪肘肉送了过去:“这是泰德先生专门吩咐厨房做的,快尝尝。” “真香!” 晚餐并不热闹,父亲在场,贝格特不敢放肆,刀叉的声音被严格限制在了最低限度。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把眼前的食物一扫而空,然后上车火速去往约定好的地方。 可惜今天注定是他倒霉的日子,克里希随后的一系列提问都正中红心。 “那个匈牙利人怎么样了?” “挺好的。” “得的是什么病?” “用医学用语来说是,严重的‘食物相关性口腔黏膜炎’。”贝格特咽下一口蘑菇汤,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火腿,继续说道,“不过后来蔓延到了咽喉,还出现了短暂的窒息......” “天啊,那么严重?”埃伦娜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急忙问道,“窒息也能治好?” “能啊,当然能了!” 贝格特解释得格外认真,将自己看到的学到的都一股脑说了出来:“......当时伊格纳茨老师拿出那些器械的时候,纳雅看得眼睛都绿了,哈哈哈,肯定是吓坏了......哦,我忘了,我不该取笑她的,但实在有些忍不住......哈哈哈~” “哦?那些器械很有用么?”克里希似乎也来了兴趣。 “如果不像拉斯洛先生那般严重的话应该会很有用吧。”贝格特说道,“伊格纳茨老师最后选择了切开他的喉咙,因为鼻咽都堵住了,只能从脖子这里进出空气。” 原理不难理解,父母二人很快就听懂了,但两人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两个反应。 埃伦娜表现得很激动:“所以这些器械你都用过了?” “这......”贝格特的心情瞬间跌到了半山腰,“母亲大人,主刀是伊格纳茨老师,我只是个帮手,上次舅舅手术的时候就和您说过了。” “帮手就不配用器械了?” “我用了,他用什么?” 对付埃伦娜,儿子自有一套说法,基本按着套路走准不会错。可面对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他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儿子做了伊格纳茨的助手,已经比上次进步了,没必要逼得那么紧。”克里希一上来先站在了贝格特的角度劝起了自己的妻子,然后才突施冷箭,“对了,你和伊格纳茨两个人就搞定了这台手术?” 这个问题比埃伦娜还恶心人,让贝格特又想起了卡维。 也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陡然间的心血来潮,他想到了撒谎,或者用更准确的说法来说就是隐瞒。隐瞒掉卡维什么时候去的庄园,或者更直接一些,隐瞒掉卡维去过庄园。 这个想法很快从种子的状态长成了参天大树,控制贝格特做出了一个让他后悔的决定。 “对,就我和伊格纳茨老师两个人。” “哦?”克里希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你都做了些什么?” “让我想想。”其实贝格特已经后悔了,但此时已经无法回头,只能一根筋走到底,“帮忙压住拉斯洛先生的半边身子,然后需要做伤口处的牵拉和钳夹止血。” “不错,很不错的进步。”克里希点点头,“那手术进行得成功么?” “挺成功的。” “哦?你之前还说是个相当危险的手术,还是奥地利外科医生们都不敢做的手术,竟然能进行得那么成功?”克里希一步步挖着陷阱,“我觉得伊格纳茨已经足以和英法那些顶尖外科医生媲美了。” “我觉得也是,伊格纳茨老师技法纯熟,判断准确又足够大胆。”贝格特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继续说道,“听说法国佬的气切手术只有不到40%的成功率,都是别人吹出来的。” “唉,这些可恶的报纸记者。” 忽然克里希一把丢下了报纸,直摇头:“做了如此优秀的手术,挽救了奥地利与匈牙利之间的桥梁,这些害人精竟然还在诋毁他。” “诋毁?诋毁谁?” “还有谁,当然是伊格纳茨男爵。” 克里希指着一段文字,继续说道:“比如这一段......想来,我们奥地利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外科医生,虽然在新型手术领域又迈出了坚实一步,但似乎仍缺乏了一些运气......” 贝格特两眼看着报纸,脑袋一片空白,然而克里希的话还在继续着。 “对了,还有这一段......在外科领域我们依然人才匮乏,仅靠伊格纳茨男爵一人独木难支。甚至于被我们奉为至宝的男爵大人也差了英法德一大截,再看看那些所谓的后辈们,国内外科前景一片惨淡......” 克里希神情激动:“手术都成功了,还说他运气不好。明明我的儿子都全程参与进了手术中,却只字不提,我看他们为了博取大众的眼球什么都敢写!” 埃伦娜没看过报纸,反而更加共情:“小报记者而已,再说了,这次手术是在拉斯洛庄园里进行的,就算是......” 母亲虽然不知情,但却能明显感受到父子两人的神态变化。 两人的神态从刚才就在改变,父亲从群情激奋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并且转而把视线全放在了儿子身上。可儿子呢?从刚刚的激动,到现在愣在桌边,只用了不到短短1分钟。 “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说到了他的痛处吧。” 克里希把报纸递给了埃伦娜,小声责备到:“做不到就做不到,何必强求自己呢。当初你要选择外科我就极力反对,现在看来我的决定并没有错。” 43.歌剧 2小时后,贝格特来到了圣米歇尔广场,和一起出来逛街游玩的朋友们坐进了城堡剧院的特等席【1】。 眼前是一出老贵族鞭笞资本主义新剧目,痛诉他们对于金钱名利无止境的追逐。但他的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一幕幕父亲昔日里的“敦敦教诲”。 医生虽有地位,赚钱也足够养活自己,可依然无法和上院的行政大位相比。所以在贝格特还未成年的时候,克里希就要求他考入Vienna大学法学系或者哲学系,为将来的议会工作做准备。 但贝格特果断弃政从医,选择了背道而驰。 几年后他完成了医学院所有本科学业,克里希继续苦口婆心,在内外科的选择上建议走内科路线。 因为内科才算得上真正的医生,不仅收入丰厚,还有只属于内科的医师协会。而外科做的却是那些切皮割肉放血的生意,不仅肮脏,还和台上的戏子一样毫无高贵可言。 但贝格特果断选了外科,依然和自己的父亲背道而驰。 又过了几年,他硕博毕业,克里希帮忙联系好了格雷兹医院。不需要实习,也不需要从最基层的助手苦熬升职,只要毕业之后去报道,他就能成为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 贝格特却根本没把这家医院当回事,死皮赖脸地跟了全奥地利最好的外科医生。 大家都是有爵士身份的贵族,克里希对伊格纳茨没任何不满,对外科“微薄”的收入更不会在意,他真正不满的只是这个毫无地位的职业以及与平民过分接近的市立总医院。 一家靠着教会和慈善家的拨款才建成的社会福利医院,收治的几乎全是社会底层,工作环境可想而知。更麻烦的是,这件事他难以启齿,他没法对别人说自己声名显赫的家族,其第一继承人做的却是帮人斩手切腿疏通尿道的工作。 “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惊讶。”贝格特无奈地看着舞台上的老贵族,“但没办法,我父亲就是这种人,面子更重要。” 坐在身边听他诉苦的是位年岁相仿的年轻绅士。 他身材高挑,在贵族环绕剧院内依然足够引人注目。不仅是那收敛谨慎的优雅风度,更主要的还是他那超群绝伦的俊美脸蛋。何况他的右手能绘出全奥地利最美的肖像油画,即使出身贫寒也得到了不少人的尊重。 “我觉得作为一个父亲,这么做无可厚非。” 贝格特在这儿反而成了乖孩子,思考片刻后点点头:“汉斯先生说的是,我见到父亲时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会不受控制地选择反抗。” “这是年轻人才会有的特质,再过几年就没了,你可得好好珍惜才是。” 贝格特被他说笑了,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这时旁边的萨尔森忽然探头过来,问道:“昨晚上那位纳雅小姐怎么样?和传闻一样漂亮么?” “怎么说呢......”贝格特迟疑了会儿,还是选择了更为传统的说法,“我们这样私底下讨论一位年轻女性的样貌是不是不太礼貌?” “什么?难道你还想公开讨论?” “哈哈,贝格特你都搂上腰一起跳舞了,怎么还说得一本正经的。” “......” 道理贝格特都懂,只是待在萨尔森、梅伦两位单身汉身边让他实在没办法避开这些敏感话题,只能很敷衍地回了一句:“还行吧,挺好看的。” “我可是等了整整一夜,就没点别的形容词?你到底懂不懂我们两个人心中的痛?” “对不起两位,我今天心情不好,实在不想聊这些。” 他们都是一起被伊格纳茨录用的医学院毕业生,没能去舞会一睹芳容已经很可惜了,谁知道连手术也没赶上。既然贝格特要坚持当绅士,那就只能换个话题:“那聊聊手术吧。” 贝格特一愣:“今天是来陪汉斯先生看歌剧找灵感的,你们好好听剧,聊手术干嘛?” “还不是因为无聊?”两人的父亲都是Vienna有名的企业家,莫名其妙成了这出剧的反派,心里肯定不舒服,“连着听了三幕,曲子单调,歌词乏味,剧情毫无看点,也就演员的声法还过得去。” “萨尔森说的一点没错,整出剧的内容只是在不停责骂矿业老板,说他滥用劳动力,只把工人当牲口,可就是不拿出些正确的解决方案。一两次也就算了,反复出现当然会无聊,我敢肯定它不会再有下一场了。”【2】 贝格特看出了他们的立场,索性换了个理由:“汉斯先生在这儿,聊手术他怎么受得了。” “什么?这年头还有不喜欢看手术的?”萨尔森笑着说道,“在我父亲的公司里,伊格纳茨老师的手术票价最高被炒到过200克朗,还是第六排视野最差的位置。” “再说汉斯先生也学过解剖,应该没问题吧。” 汉斯看歌剧倒是出神,被他们提了一嘴这才反应过来:“我?我没问题,你们聊得开心就行。” 贝格特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把这桩不堪回首的往事又简单复述一遍,整件事的重点还是被他放在了卡维身上:“又是那个卡维,不仅捡了个大便宜,还登上了晚报头条!现在他的地位可比我们高多了,伊格纳茨老师显然更信任他。” “呵呵,我觉得在老师眼里,我们根本没有信任这个选项。”萨尔森倒是看得很透澈,“要不然有你在场,他为什么还特地叫上那个卡维?还不是压根没把你当助手看待嘛,当然要是换成我们两个就更排不上号了。” “唉,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年,毕业时遇上这么个家伙可太倒霉了。” “卡维......也不知道老师从哪儿挖来的。” 也许是反复提到这个名字,刚才还在认真听歌剧的汉斯忽然来了兴趣,趁着换幕间隙问道:“卡维?你们说的卡维是谁?” “哦,只是位助手罢了。” “助手是干嘛的?” “就是帮忙送送病人,搬搬东西。” “干杂活的?一个干杂活的家伙有什么可聊的?” “他不一样,他父亲似乎在伦巴第开过一家手术诊所。”贝格特解释道,“他说他从小就在那儿帮忙,所以很有临床方面的经验。” 汉斯的兴趣又上了个台阶:“他也和你们一样是医学院毕业的学生?” “怎么可能,他之前就是个砍树的,连中学都没上过!” “哈哈哈~原来砍树和砍腿差不多么?”汉斯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没上过中学,那岂不是连字都不认识,他是怎么看懂你们外科病历的?” 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反倒让三人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为什么没上过学的卡维会认识字,而且不是普通的奥地利德语,而是伊格纳茨常用的拉丁文。 贝格特是贵族,从小就学拉丁文倒还没什么。萨尔森和梅伦都是半路学的,很清楚新学一门陌生语言有多麻烦。 “说不定是他父亲教的。” “一个理发匠?别说我瞧不起自己的工作,在二十年前,或许不用那么久,只说十年前,就算伊格纳茨老师这样的名医也会被人这么称呼。”萨尔森说道,“要不是乙醚麻醉慢慢普及,外科根本没可能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贝格特对此深有体会:“别说十年前了,就在昨天,那些内科医生们在背地里也是这么称呼他的。” “既然不是他父亲,那是从哪儿学来的?” “他可只有17岁......” ...... 新歌剧确实没有获得好评,半路就有离席,演出结束后不仅没有谢幕,甚至还换来了不少嘘声。可就是在这种令人难堪的情况下,特等席上却响起了一声声单薄的掌声。 Vienna市民的口味刁钻,要是换作别人,可能没人会去迎合。 但这次站在特等席不停鼓掌的是却是那位一炮而红的著名肖像画家,比起平日里毫无建树的贵族们,他可要有名得多。这不仅是出于汉斯学习绘画的坎坷,更重要的还是得长得够漂亮。 他就站在那里,柔软的金发卷曲在白净的额头上,身上的一切都显得风致韵绝,没有半丝的矫揉造作,单是那双温柔的眼眸投给别人的每一瞥都是一次爱抚。 如此英俊的年轻人不遗余力地给予演员们鼓励,台下那些夫人、妇人和小姐们马上就会跟随,改变态度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只要她们动了,那些富家子弟和老爷们自然也就跟着动了。 简单的跟场引起了城堡剧院建成后最奇怪的一幕,嘘声之后长达10分钟的谢幕。逼得那些已经换好便服准备离开的演员们,也不得不重新来到场上回谢敬礼。 他们其实心里清楚,如今剧院内的焦点完全不在自己身上,而在特等席的中央,那位名叫汉斯·施里亚蒂的年轻画家。 如果说远远见到他,首先想到的是陈列在大时装店橱窗里的那些拿着精美手杖、风度翩翩的肉色蜡人像的话,那么走近看时他就是那些纯情少女心目中最完美的理想伴侣。 汉斯全然没有一丝纨绔之气,这种气质纯属天然,宛如从肌肤里长出来的一般。 随行的贝格特三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虽然被抢了风头,可他们心甘情愿,因为汉斯的美早已超出了性别,即使是简单地打个招呼,也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所以说,谁让他站起来的?” “我怎么知道?这种剧根本就不该鼓掌吧。” “总觉得汉斯先生在音乐方面的感受和常人不太一样,上一次去听新音乐剧也是这样。一段非常出色的表演,可他却听得唉声叹气的。” “这些我们都知道,他的假胡子呢?” “进包厢就摘下来了,刚才压根就没戴。” “失算啊......” 好在剧院内还算有序,在出了正厅通道后,那些粉丝自行让出了一条走道。汉斯签了几个名,这才带着三人上了路边的马车,落下布帘成功劝退了那些人。 “汉斯先生,以后如果再有我们一起外出,请一定带好‘胡子’,您的淡金色唇须对她们的杀伤实在太大了。” 汉斯笑着抱以歉意,拍掉洒落在身上的少许妆粉,这才问道:“所以三位,接下去如何安排?按照贝格特先生的要求,我们应该还有两个小时。” “我肚子饿了,去吃点东西吧。” “有什么推荐么?” “汉斯先生,你不是吃过晚饭了么?”贝格特也同样吃了东西,所以并不希望在食物上浪费太多时间,“还不如去看马戏,或者广场上的火焰表演。” 汉斯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我出来也是散心,窝在工作室太久了。” “法国菜怎么样?”萨尔森提议道,“新开的罗什舒亚特餐厅,听说主厨曾经服侍过法国皇室,是正宗的法国菜!” “我没问题。”梅伦摸了摸肚子,“晚饭我也没吃什么,现在也有些饿了。” 两个同意,一个中立,贝格特只能点头:“行吧,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听你们的。” 马车一路向西,跨过环城大道很快就来到了餐厅正门。 餐厅确实装修得不错,直到晚上11点也依然在营业,灯火通明。但让人费解的是,如此高档的法国餐厅门口却站满了人,把富丽堂皇的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人站在人群外往里看去,只觉得这是一场普通的街边斗殴,不足为奇。 但越往里走,他们越觉得不对劲,因为门口不只有行人驻足,还有许多其他人。其中包括了穿着华丽的有钱人,还有白色工作衣的厨师,几乎全餐厅的人都出动了。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大喝:“你还等什么?一个法国佬而已,赶紧揍他!!!” 顿时另一边的观众也不甘示弱,连连喊道:“阿尔方斯先生,我们站在你这一边,这家伙就是奥地利的败类,打他!!!” “对,打他!” “揍他!” “法国佬滚出Vienna!” “奥地利的败类滚出Vienna!” 44.我怎么又成助手了? 半个多小时前,贝格特三人还在忍受歌剧最后一幕的折磨,阿尔方斯这边则是遇到了一位难缠的客人。事件起因还是餐厅里的食物,从一些略带偏颇的观点快速演变成了敌视。 罗什舒亚特餐厅经过整整两天的筹备,今天正式将“神秘东方”主题搬进了餐厅,主旨在于西膳东烩。 主厨阿尔方斯融合了各式东方的烹饪和调味方法,搭配欧陆常用的各种食材,给人们呈上一份极为创新且充满了各种惊喜的花式菜单【1】。 换句话说就是足够新奇但不一定好吃。 如此价格的餐厅做出这种尝试性料理,自然会遇到差评,阿尔方斯也提前做足了准备。 主题牌已经早两天挂在门口,时间上避开了晚高峰,特地定在了10点过后,并且申明是口味独特的新菜品,试营业期间价格会比平时降低两成。 每位客人入席前都会得到一张菜品评分卡,可以在自己点的菜品后打分。如果对口味有具体意见,还可以在卡片背面签名留言,然后在离开餐厅前投入主厨留言箱。 如果建议被采纳,阿尔方斯还会给予更多的优惠和贵宾级待遇。 今天能来餐厅的,大都是些愿意尝试新菜的老主顾。他们热爱法国菜,但又不满足于传统菜色,深知新菜创作不易,愿意跟着喜爱的主厨一起探索美食的奥秘。 所以他们和阿尔方斯一样,也都做足了准备。 可终究还是会有些不知情的人进入餐厅,点了些不知所谓的奇怪菜品,然后吃出了一肚子火气。 虽然来的都是客,开口数落两句他认,但直接拍桌子骂人是不是就有些过分了?阿尔方斯也有自己的脾气,面对自己精心烹饪的新菜被人说得一文不值,心里难免窝火。 两人就这样杠上了。 作为一位曾经的宫廷主厨,现在没了雇主,还流落他乡,阿尔方斯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对方恶语相向且不听任何解释,也不愿接受任何非金钱类的赔偿。 所以这场闹剧从半小时前开场后就一直在扩大,直到现在演变成了众人围观的街边斗殴。 毕竟不比武德充沛的大英绅士,充满了艺术气息的Vienna很少出现这种情况。而且餐厅离警局不远,周边也有巡警岗亭,只需两声警笛就能引来不少警察,照理说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可要是往人群里走走,就能看到几位身穿黑衣警察的身影。 考虑到人群聚集的规模,这次一共来了四名巡警。 他们都认识阿尔方斯,平时如果薪资允许的话,他们也会偶尔来餐厅吃些廉价菜。所以在询问的时候,他们不会从这位邻居身上入手,而是选择了另一边的矮瘦男子,希望尽快平息争端。 “这位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客观地评价了今晚的菜品,这位......应该是这里的主厨吧,就疯癫般地咒骂我。”男子笑着看向周围,“原来法国餐厅都是这样接待客人的么?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这些话激起了周围不少人的笑声,但阿尔方斯似乎并不在意,仿佛之前和他争论的并不是自己:“随你怎么说,对错不是靠你两张嘴唇就能轻易辩清的。”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经脱下了白色的厨师工作衣,摘掉了厨帽,然后开始慢慢挽起袖子。 这种不服就干的架势让男子觉察出了不对劲:“你难道不承认这些菜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你可以问问同时就餐的其他人。” 阿尔方斯不愿提及争论的过程,但对自己的厨艺还需要辩解两声:“今天是试营业的新菜单,菜品口味不合胃口是常有的事。我之前已经给你道了歉,并且愿意再打九折并赔偿一份重新烹饪的主菜。可结果呢?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巡警们也跟着八卦了起来。 “我要求......要求免单。”李本脸上有些尴尬,但嘴上依然觉得这个要求不过分,“这些东西实在难以下咽,尤其是那道......沾什么什么酱的咸鱼,太倒胃口了。” “主菜是圃鹀,圃鹀可比咸鲭鱼贵得多。” “恩?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我之前说它贵,完全是因为那些叉烧酱!” “那行吧,我也不愿再争论这些了。”男子忽然泄了气,“你按刚才答应的全赔偿给我,这件事就算了。” “不,算不了。”阿尔方斯撩完了袖子,“多说无益,这位先生。就算你拉上了在场所有人,也没办法顺利解决我们彼此间的矛盾。你的言辞已经冒犯了我,除非你道歉......不!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道歉!我要求与你决斗!” 这句话出口,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给喧闹的街头又增添了几分血色。 围观的行人和前来就餐的顾客都不怕事大,准备敞开肚子吃个大瓜。可负责维持秩序的巡警们不敢乱来:“你确定要向这位......额,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可以叫我李本,弗里德里希-威廉·冯·李本。”【2】 “哦,李本先生。”巡警又对着阿尔方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主厨先生,你确定真的要向这位尊贵的李本先生要求决斗?即便这在奥地利并不算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你也一定坚持么?” “对!我坚持!”阿尔方斯已经调整好了状态,语气与刚才截然相反,“现在,立刻!马上!!!” 巡警见他如此冲动,连忙拦在身前:“主厨先生,请一定保持克制!” “克制?请你告诉我如何保持克制!” “即使真要决斗,那也得择期进行,在大街上实在......” “这不能怪我,是他的言辞太过卑劣!”阿尔方斯脸皮抽了抽,肥硕的身体又往前拱了两步,“从进餐厅开始,这家伙就一直在侮辱我的餐厅,侮辱我的专业素养,侮辱我在法国宫廷赢得所有人掌声的高尚职业!” “我懂,我都懂......” “不,你不懂!”阿尔方斯越说越激动,“他的行为根本称不上‘尊贵’,更配不上德意志贵族的标志,连上次来我这儿蹭吃蹭喝的砍树工都比他强。” 忽然他身后冒出一阵清脆的咳嗽声,不过很快就淹没在了吃瓜人群的喧闹之中。 阿尔方斯稍稍冷静了些,开始重提刚才说的“决斗”:“在法国,如果有人冒犯了别人,受到冒犯的人就是受害方。如果受害方认为这种冒犯只能靠决斗来解决,那他就拥有要求决斗的权利。” “可是阿尔方斯先生,这儿人太多了。”警察竭力在泼冷水,希望浇灭他的决斗热情。 但阿尔方斯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3】,就连自己的雇主上战场他也毅然跟随左右。他从骨子里就认可决斗这种行为,一旦说出口就不可能收回:“如果在法国,他早就被我大卸八块了。” “可这儿是Vienna。” “阿尔方斯先生,慎言。” “我是法国人,而他恐怕来自柏林,算不得奥地利人。”阿尔方斯忽然找了条理由,笑着说道,“如果他真是德意志贵族的话,应该不会反对一场用剑术来决定胜负、并且攸关个人荣誉的决斗!”【4】 “你是德国人?” 李本没办法,一个人的口音是很难改变的:“确实,我来自柏林。” 既然不是奥地利人,又是私人决斗,警察也没必要管得那么宽。更重要的一点,不论是法国还是德国,最近都打败了奥地利,从心理上来讲,他们也不想管闲事。 现在周围的气氛已经烘托到了顶点,实在没必要拒绝一场异国人火并的盛宴。 “既然如此,那请吧......” 决斗有一套非常严谨且相对公正的游戏规则,首先最基本的就是助手。没有助手的决斗是不被允许的,也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因为那只能算私斗。 一位巡警主动担任了裁判:“阿尔方斯先生,请问你有助手么?” “有!”阿尔方斯看向身后,指着人群说道,“市立总医院天才外科医生伊格纳茨的助手,卡维·海因斯先生。” 如果是前两天,甚至只是今天上午,这都是个普通得不会引起任何波澜的名字。但现在已经接近第二天的零点,走在街头巷尾的人们早已看过了晚报,这个名字就成了最大的爆点,甚至比法德两国人当街撕打都有看头。 晚报的那篇报道虽然对奥地利外科领域的发展持悲观态度,但依然肯定了卡维之前的工作。 一位不足20岁的年轻助手,成功补救了全奥地利没人敢做的手术,简直刺激。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阿尔方斯的给予的各种前缀,“名字”、“医院”、“伊格纳茨的助手”标签全中,全奥地利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这样的卡维。 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下,卡维不得不走出人群。 “你可把我害惨了......” “这不是挺好么,给了你一个露脸的机会。” “我不喜欢出风头。” 卡维说的是实话,过分受人夸赞反而会影响他的注意力,这是自己多年临床工作得来的教训。当然人和人之间很不一样,有些人就是喜欢被人夸,越夸越有精神。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阿尔方斯反问道,“你如果早些就离开了,我就会选择这些巡警当我的助手。” “还不是为了那几个兔头。”卡维无奈地叹了口气,“当然,我对你决斗后的伤口也很感兴趣。” 阿尔方斯笑着欢迎了他的加入,靠上去低声回道:“如果你帮我完成了这场决斗,以后你要多少兔头我就送多少兔头,绝不收任何报酬。” 卡维也跟着笑了笑,同样低声说道:“有没有猪头?” 阿尔方斯很诧异,回道:“我没有烹饪整头猪的习惯。” “那行吧,兔头就兔头,但你得负责送过来。” “送哪儿?” “我家。” “没问题。” 现在问题看似来到了李本这里,但对他来说,没有助手反而成了一种优势:“不好意思主厨先生,我是单独来的Vienna,并没有朋友,所以也就没有助手。” “谁愿意成为这位年轻德国贵族的决斗助手?”阿尔方斯可不会放过他,直接喊道,“请务必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任何违反决斗规则的事或者意外都是不被允许的!” “没用的,主厨先生,随便在街上喊一个助手本身就违反了规则。” 忽然人群有人高喊道:“我愿意!” 谁都不会想到,在卡维出现之后,一位更有名更有影响力的人物走入了人们的视野。他手里拿着手杖,头戴着一顶高帽,在贝格特和萨尔森的帮助下挤出了人群。 “是汉斯!” “哦,汉斯·施里亚蒂!” “今天是什么节日?这比陪着德国无赖打败丹麦更令人激动!” 汉斯笑着走到李本面前,问道:“我应该可以吧,我是德国人,但出生在匈牙利,之前又去法国工作了一段时间,现在回到了奥地利。” 阿尔方斯没等李本回过神,就定下了人选:“没问题,如果助手是有名的大人物就没问题。” “真没问题?” “没问题,我会站在你这一边的。”汉斯笑着俏皮地说了一句,然后回身对向众人说道,“请大家一定支持我的朋友李本先生,他一定会获得这场决斗的胜利!” ...... 站在人群里的四人完全没想到,饭没吃成却稀里糊涂地被卷进了一场法德之间的决斗。 因为卡维和汉斯双双入场,作为两人朋友的贝格特和萨尔森成了证人。虽然于礼不合,但鉴于这场决斗是仓促决定下的产物,以及武器是一对未开刃的细剑,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剑长相等,左手不能做遮挡,明白了么?” “明白了。” “请脱去外套,露出衬衣。” 李本照做。 “现在我宣布,阿尔方斯先生对李本先生的决斗现在开始,请注意,务必点到为止!” 45.剑伤 为力求公平,决斗前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规定各项规则。可一旦宣布开始,90%的决斗会在刹那间结束,如果看时不够仔细,就会和不小心摁了倍速按钮一样直接快进到结局。 对于那些从一开始就围在餐厅周围驻足观看的人来说,这种时间上的割裂感尤为严重。 两枝细剑【1】在经过短暂接触后,各自选择了空档攻击对方的躯干。 相比于阿尔方斯的高大身材,李本要矮上一截。手臂长度不足的劣势让他无法攻击对方防守严密的上半身要害,只能在闪躲的间隙往阿尔方斯的腰间寻求机会。 两人的剑技都不算高,街边的空间也有限,很快就纷纷露出了破绽。 阿尔方斯手上势大力沉,率先发难,一剑刺中李本的胸口,逼得他退了好几步跌倒在地上。 从场面上的平衡来看,李本一直处于下风,败退后举手认输也在情理之中。 但其实在李本被击中的同时,他也很隐蔽地回敬了一剑,如果从阿尔方斯的视角来看,他们应该算平手,只不过是因为对方的投降,自己才拿下了对决。 “恭喜您,勇敢的阿尔方斯先生,您获得了决斗的胜利!”卡维上前拉住了他,“李本先生的胸口被结结实实地刺了一剑。” 阿尔方斯并没有获胜的实感,手里也依然紧握着那柄细剑:“结实?我根本没刺进他的心脏,这算哪门子结实?!” 他无法忍受一场决斗就这样结束,还想继续进攻,哪知刚抬脚便身子一软,失去重心靠在了卡维身上。卡维和贝格特顺势把他拦下,宣布了决斗结束: “李本先生已经受伤且认输,按照之前的约定,决斗已经结束了。” “不!懦夫!怂包!只是互刺一剑就认输了?”阿尔方斯用力挣脱了两人的围抱,高喊道,“再来!我今天一定要把你扎成给蔬菜沥水的筛子!” “够了,主厨先生!” 还是一旁的巡警站了出来:“这是既定规则,除非他同意继续决斗,否则我和在场所有人都会认定你们的决斗已经结束,是你赢了。” “不!我不同意!我不接受!” 卡维见他还要坚持,也不管雅不雅观,直接一巴掌拍向了他的大腿根部。或者用更确切的解剖学词汇来描述,那儿就是臀大肌偏外下侧的某个比较柔嫩的隐蔽位置:“别闹,你也受伤了。” 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扫过阿尔方斯的腰背,力气削了大半。 卡维伸长脖子看向周围:“有没有车夫,马车车夫,赶紧把伤员送去医院~” “哪家医院?” “市立总医院!” ...... 其实从距离上来讲,罗什舒亚特餐厅离格雷兹医院更近,只需穿过两条街巷就能到。出租马车都是固定或者按小时收费,怎么看都是送格雷兹更赚钱,车夫们也更建议去那儿。 可要是一开始就给上双倍车钱,他们就会选择乖乖闭上嘴,并且很愿意绕上一段大约20分钟的远路,用沿路的城市风景来缓解伤员们的疼痛。 当然车厢内的些微颠簸总是难免的。 面对阿尔方斯同样的疑问,卡维的回答很自然:“你受伤了,需要尽快治疗,而市立总医院里有全奥地利最厉害的伊格纳茨医生,还有他最好的助手。” “其实没必要去医院,只是点皮外伤而已,躺两天就好了。” “你确定?”卡维运用起了早已炉火纯青的恫吓战术,这招屡试不爽,“受伤的位置那么暧昧,这种剑伤有可能会挑断神经。如果运气差些,说不定还会影响一些日常生理功能。” 阿尔方斯平躺在座位上,一手用手帕压着自己的屁股一手撑着脑袋,而脑袋上则全是问号:??? “说简单点就是得手术。” “你还没查呢。” “不用查,必须手术,那可是你坐椅子的地方。” “好吧。” 阿尔方斯的心思并不在自己的屁股上,而是仍然惦记着那位小个子德意志贵族:“要是刚才我再刺得准一些,再往外偏半根手指的距离,说不定就能避开骨头给他来个透心凉。” “别想那么多了。”卡维笑着开解道,“所有人都知道是你赢了决斗,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话确实不假,暂且不论两人的伤势如何,至少在勇气方面是阿尔方斯的完胜。许多人在冷静过后就会恢复理智,阿尔方斯也很清楚决斗的结果代表了一切:“只可惜这件白衬衣上溅到了他的脏血。” “等医院回去后好好洗洗吧。” “还好是白色的,找洗衣店漂白就行了。” “嗯......” 卡维看着窗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漏掉什么关键的东西,回头问道:“你刚说什么?” “说什么?洗衣服,得把血迹洗掉,太脏了!” “不,你刚说找洗衣店干嘛来着?” “哦,漂白。” “漂白?” 阿尔方斯倒是不意外,笑着说道:“也难怪,你没做过洗衣工,当然不知道可以给白色衣服做漂白。” 卡维只是个临床医生,确实不知道漂白粉的发展历史【2】,原主人也太过年轻,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经历。如果这儿的漂白粉真就是他所想的次氯酸钙的话,那消毒方面的工作就能往前走一大步。 当然优先级肯定是酒精第一,可在酒精无法有效制备的前提下,用漂白粉做替代也无不可。 无非就是有些难闻、易燃易爆和伤皮肤罢了,比起现在超高概率的伤口感染,这些完全可以接受。 “你怎么了?” “哦,我在想那些兔头,刚才为了当助手都忘记带走了。” 阿尔方斯换了个姿势,总算让还在往外淌血的屁股舒坦了些:“也不知道你要那些兔头干嘛,神神秘秘的。不过之前就说好的,明天我找人给你送去。” “你还准备做多久的兔肉料理?” “还在测试阶段。” “那看来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你到底要干嘛?” 卡维总算透露了些内情:“做药。” “你还是药剂师?” “不是,就是父亲留下的一个药方,我想随便做做,说不定有用呢。” 阿尔方斯对医学本来就没兴趣,也只是随口问问,很快两人的话题又回到了决斗上。 “说到明天,你和李本先生这场决斗的报道必定会登上明天早报的头版,我一定得买一份好好看看。”卡维笑着说道,“英勇的法国主厨力斗口无遮拦的德意志......你怎么了?” “你刚说会登报?” “刚才围观的人里有好几个我还在拉斯洛的庄园门口见过,应该是报社记者吧。”卡维猜测道,“这可是环城大道边上的决斗,又有那么多人围观,他们没理由错过的。” 阿尔方斯错误估计了奥地利人对决斗的看法,也根本没想到记者这个点,还是大意了:“不,这件事绝不能登报!” 卡维的思维还无法和这个年代的上流人士接轨:“怎么了?” “这场决斗太儿戏了,完全就是在胡闹。” “放心,读者们记性很差,没几天就忘记了。” “可我是Vienna顶级法国餐厅的主厨,以后顾客只要进店看到我就会想到今晚这件事,而他呢?”阿尔方斯又捏紧了拳头,“他不过是个来这儿散心的家伙罢了,谁认识他?。” “你要这么说,其实不上报他们也会记得。” “不,这不一样!你看看今夜那些围观群众对你登场时的反应,这就是Vienna晚报头版头条的威力。而我要上的则是日报,只会更过分!” 阿尔方斯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觉得应该改变一下决斗的结果。” 卡维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嗯?你难道想当输家?” “不是!我的意思是改变这场决斗对我带来的负面影响。” “决斗都结束了,还能怎么改?” “这次是结束了,可还有下一次!” ...... 时间悄然过了0点,两辆马车沿大道一阵疾驰,终于来到了市立总医院门口。 夜空下的医院一片寂静,只有零星几间病房还亮着烛光。没有门卫,没有接应的护士,更不可能有时刻待命的急救医生出来诊治病人。【3】 卡维和车夫一起把阿尔方斯抬下了马车,而另一边的李本则是被贝格特搀扶了下来。 顿时街上就像被人铺了厚厚一层硝化纤维【4】,到处充满了火药味。 “请立刻告诉我你的地址,我会重写一份决斗邀请信,在48小时之内寄到你府上。”阿尔方斯行走困难,但气势十足,“这次我们用枪,我已经想好了决斗地点,一个非常适合安葬你的地点。” “我拒绝。” “你没资格拒绝。” 李本不解:“按照决斗规则,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不,你依然冒犯到了我。” “我认输后一句话都没说,怎么冒犯了?” “你的认输仿佛在向我施舍胜利,这就是冒犯,我不接受!”阿尔方斯说得有理有据,“所以我们需要另一场决斗来了却彼此之间的麻烦!” “呵,我看你才是麻烦!” “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你屁股都这样了还决斗呢。”卡维和贝格特适时地站了出来,将两人再次分开,“你们把李本先生送去骨伤科病房,我带阿尔方斯先生去待手术病房。” 很快他们兵分两路,卡维推着板车直接将阿尔方斯送进了检查房。 “趴着,把裤子脱了。” “现在脱?” “对啊,现在。”卡维从橱柜里找到了一块碱皂,“正巧我在,如果检查完没什么问题,现在就能帮你缝上。” 虽然他上过报纸,阿尔方斯也算半个熟人,可还是没办法完全信任卡维:“你说伊格纳茨医生在这儿的,他人呢?” “哦,老师今晚回家休息,不在医院。” “那要不还是明天检查吧。”阿尔方斯总觉得别扭,侧身藏起了受伤的屁股。 “我是他的助手,什么叫助手?助手就是帮手,为伊格纳茨老师分忧就是我的工作。”卡维又从屋外倒来一盆清水,将双手洗了个干净,“早点查早点给你想手术办法,等明天一早老师来了就能给你手术。”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卡维来到床边拉开了他的手,“老师好歹是男爵,怎么可能帮一个法国人检查那种地方。” 对常年在法国宫廷工作的阿尔方斯来说,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理由,卡维也正好借着机会掀开了那块染满了鲜血的手帕。 决斗剑已经做了许多无害化改进,去掉剑刃和血槽,可锐利的剑头依然非常要命。李本那一击看似随意,可遇上正巧在侧身攻击的阿尔方斯,剑头有意无意地扎进了一个非常敏感的位置。 “怎么样?”忍着剧痛的阿尔方斯问道。 “不怎么样......”卡维叹了口气说道,“剑伤有点麻烦了,靠我一个人肯定没办法处理,估计得等明天早上老师来才能定下手术方案。” 听到这儿,阿尔方斯也没觉得有什么,无非是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而已。加上对方身份的加持,连拉斯洛那种疾病都能治,自己小小的剑伤还不是手到擒来。 “行,听你的。” 然而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你别急着起来。”卡维按住了他的后背,继续说道,“在指定手术方案之前,我还得确定一下剑伤的具体位置。” “位置?”阿尔方斯觉得奇怪,“位置不就在屁股上么。” “这是剑头进入的位置,靠眼睛就能看见。”卡维拿起了一旁已经沾了水的碱皂,润了润自己的手指,“但还有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比如剑头最后插入的位置。” 阿尔方斯脸皮抽了抽,以为他要扩开伤口,连忙说道:“你不会现在就要检查吧,要不要先给我来点乙醚?” “乙醚?不,用不着乙醚那么麻烦。” 就在阿尔方斯还在发懵的时候,一根软硬适中略带有圆滑触感的东西突然进入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 46.检查 卡维本来对19世纪没什么好感,生活上的不便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医疗器械方面太过简陋,施展不开拳脚。而消毒和抗生素的缺失,对外科医生来说更是噩梦,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工作热情。 但一位能在临床工作那么多年没太多怨言的人,苦中取乐这一技能早已修炼到了满级。 来这儿已经第六天了,他慢慢发现了许多现代没有的好处。 医患的身份和文化都有巨大的鸿沟,病人对医生非常信任,几乎言听计从。同时因为医疗系统的缺失,医生也不需要为解释疾病花费大量时间去谈话,何况很多医生也说不清楚。 这里有上千年残留下的封建阶级因素,也有医疗技术渐渐摆脱愚昧向现代高速发展所带来的红利,应该还可以再坚挺个几十年。 当然,设身处地站在病患角度去思考,谈话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毋庸置疑。只是医院既然没有这方面的规定,那些偷懒或者像卡维这样比较以自我为中心的医生们就会自动省略掉这个过程。 如果病人还是自己的熟人,那过程只会更简单。 但有时候在对方眼里,他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直接做指检的地步。 阿尔方斯的大半张脸写着疑惑,剩下的则是小半张难受和一点点不好意思:“你这是在干嘛?” “检查。” 他叹了口气,索性放松了肌肉整个趴在检查床上。不过随着检查的进行,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能不能轻点,疼......” “这样还觉得疼?”卡维拎了块亚麻布丢在他面前,“我已经徒手操作了,要不要裹上这个试试?” “......那,那还是算了吧。” 外科医生向来不拘小节,尤其是肛肠科,平日里那些私密部位就是他们的工作区域。作为一个勤劳的肛肠科医生,本着热爱工作的原则,自然不会对这种地方退避三舍。 而卡维或许比肛肠科的同僚们更进了一步。 他自然不会喜欢无套操作,但比起那些沾满了细菌的手套,还是经过清洗的手指更干净,何况这里也没有手套。棉布亚麻之类的布条也不是不能用,可惜会严重阻隔手指上的触感,对于寻找肛管内的破口很不利。 不过单是这几个因素还不足以让他牺牲自己的手指,他也不是在照顾阿尔方斯的感受,完全是因为这位主厨的屁股条件有限,不适合用粗暴的方式来对待。 “你这痔疮有点严重啊,多久了?” 面对陈年旧疾,阿尔方斯似乎已经选择了躺平:“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反正就是有点不舒服和不方便,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1】 “平时经常出血吧。” “出啊,我就当它放血治疗了,挺好。” “可你这也太严重了。” 卡维不是肛肠科医生,对痔疮的见识不算广,仍停留在现代人的脱垂和血栓,实在没法和面前这团凸出的奇形肉块相提并论。从分级上来讲,其他人是达到了IV级标准才被分到IV级,而阿尔方斯是因为最高只有IV级。【2】 “感觉全嵌顿在了外面,你决斗的时候就不觉得疼?” “碰到的话肯定会有点,不过习惯了也就那样而已。” “我看还是切了吧,如果是伊格纳茨老师来了,他也会选择手术的,实在没必要再拖下去。” 总体上来讲,阿尔方斯还是信任这位新朋友的。 不仅仅是因为他今天上了晚报头条,更因为之前对自己肝脏的判断和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沉着淡定。相比起来,另外带李本去另一间病房的那三位就要差多了。 “那行吧,手术就手术,应该不麻烦吧?” “这个明天再说。”卡维洗干净手,找到了被放在橱柜里的肛肠检查用具,“你先别急着起来,还没结束呢。” 看着面前花样繁杂的工具箱,阿尔方斯直皱眉头:“你这样还不如直接给我灌个肠,然后再吞一粒永生丸【3】,不管我屁股里有多少脏东西,都能快速清洗干净。” “我是检查伤口,不是在洗屁股!”卡维强调了自己工作的必要性,忽然问道,“永生丸?什么东西?” “你没见过?就是个黑黑的小药丸。” 经他这么一提,卡维似乎想起来当初去药铺时见过一种药盒,上面写的就是“永生丸”。 但他现在无心顾及五花八门的药品,当下还是对方的屁股更重要。如果只是混合痔倒还好,处理方法并不算太难,可要是外伤伤口刺入了肛管,尤其是齿状线以上的部位,那就真的麻烦了。 以现在的手术条件,他的肛门迟早会变成没了阀门的自来水龙头,就和直进直出的水管子差不多。 好在刚探入的手指并没有摸到破口,但考虑到有些破口的触感很不明显,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需要用一些道具才行。 “我要继续用点器械,你得忍一忍。” 阿尔方斯一听顿时紧张了起来,还以为会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谁知抬起脑袋看到卡维手里多了一根略带弧度的棍子,质地应该是镀了银的黄铜,很硬,只是粗细差了点意思:“就这?” 卡维用刚从药铺弄来的加强版白兰地沾湿了块干净的棉布,一边擦洗棍子,一边觉得好笑:“怎么?嫌不够?” “呵呵,这也太细了。”阿尔方斯脸上一阵轻松,“对了,你手里那瓶是什么东西?” “酒,应该是白兰地。” “你竟然要拿白兰地来灌肠,这也太高级了,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卡维知道这年代的人依然痴迷这种清洗肠道的方式,所以没在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这瓶白兰地也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会比较刺激。” 阿尔方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就喜欢刺激,赶紧的~” 卡维愣了愣,发现彼此并不在一个频道上,警告道:“不止酒刺激,这根棍子也很刺激。” “棍子就算了吧,我又不是第一次灌肠。”阿尔方斯根本没把这套组合放在眼里,“有这闲工夫,O还不如直接把一整瓶白兰地全打进去。对了,你这儿有灌肠泵吧?”【4】 “棍子还是得用的,是规定!虽然比我手指细了不少,但粗细一直都是个相对概念,比起它即将要去的地方可一点都不细。” 卡维做完简单的消毒工作,手速飞快,没给他什么反应时间,刚说完就伸出手指插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控制着棍子从细剑刺入的伤口慢慢捅了进去【5】:“你可别乱动,动了伤口裂开,你以后就别想再做菜了。” 阿尔方斯根本没想到所谓的刺激会是这种样子,强行撑开的伤口配合上浓烈的酒精,那种感觉就像被带刺的琅琊棒扎穿了一样。 他两手扒着床垫疼得浑身颤抖,想要说话,但力气全在下半身,根本传达不到咽喉和嘴边:“你......” “别动!”卡维警告道,手上不禁多用了些力气,“你不想做菜做一半裤子上漏一堆shi吧。” “我......” “别紧张,就是看看剑伤有没有穿透肛管,如果穿透了,里面会碰到破口,不处理会很麻烦。”卡维手指捣鼓了会儿,伴随着鲜血直流的伤口,摇了摇头,“看来没扎穿,运气不错。” 短短一分钟,阿尔方斯就已经疼得浑身湿透,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憋出一句话:“要不是看在你......你是伊格纳茨学生的份上,我肯定要和你......和你决斗!” “还决斗呢?”卡维再次给器械和手做了清洗,然后又翻起了伊格纳茨的箱子,“你这屁股做完手术恐怕得在床上躺上半个月。” “要那么久?” 卡维点点头。 “那我只能选择放弃手术,我必须找李本决斗!” 既然是自己带进医院的病人,又是他做的检查,卡维已经把阿尔方斯认定为自己的病人。肥羊到手,他怎么会轻易放走,就算是绑也得绑在床上:“我看还是算了。” “不能算!” 卡维见他如此坚持,只能说出事实:“你屁股伤得那么重,手里又没纸没笔,别说给报馆写信送过去了,就算是走也走不出大门口。” 阿尔方斯一开始还不信,因为之前上马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屁股刚一动,忽然发觉了不对劲。卡维刚才那一捅着实厉害,不仅扩大了伤口,还让他疼得动弹不得。 “我说你动不了就肯定动不了。”卡维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手上是一整瓶的白兰地,“乖乖躺好!” ...... 第二天一早,伊格纳茨和往常一样快步走进第三病区,似乎彻底甩掉了气切失败的包袱。迎接他的是外科病房的护士,以及忙了好几个小时没怎么睡好的卡维。 伊格纳茨看了眼病房,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今天上午有手术,贝格特他们直接就去了剧院。”卡维解释道,“毕竟一晚没回家。” “没回家?” “说来话长。”卡维觉得还是先介绍病人比较好,直接说道,“老师,先说正题,昨晚上来了两位新病人,就躺在待手术病房的28床和骨伤科的5床。” “哦?是什么问题?” “两人决斗,瘦的5床胸口被刺了一剑,有些红肿,胸骨估计裂开了。胖的28床被一剑扎中了屁股,挺深的。我当时正好在场就把他们全带了过来,当即做了检查。 瘦的估计没什么问题,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胖的要严重些,我发现他有严重的痔疮,但好在剑伤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卡维很快描述了阿尔方斯的病况:“伤口我做了处理,用棉布做了填塞,至于痔疮我个人觉得需要尽快手术。” 伊格纳茨从护士手上接过了空病历,拿起笔便把入院情况写在了纸上:“你说剑伤刺中屁股?” “对,从臀大肌侧下方的边缘扎了过去。” “不会扎出个肛瘘吧。” “我用探针做了检查,伤口没有那么深。” “探针?说到底探针只是检查普通肛瘘的,并不适合这种检查。”伊格纳茨摇摇头,“原因很简单,因为探针的末端是圆头,细剑是尖头,就算肛管上有开口,探针也未必能探到底部。” 卡维连连点头,不仅拿纸笔记下了这段话,还配合着说了一堆恭维的话。但其实这个因素早就被他考虑在内了,不然昨晚上阿尔方斯也不至于疼得那么厉害。 说到底,还是昨天上午对伊格纳茨的精神伤害太大,今天卡维必须卖个破绽收敛一些:“原来如此,是我欠考虑了。” “你处理外伤不多,缺点经验而已。” 伊格纳茨快速写了几段话,然后把病历一丢跑去了检查屋取出了自己的器械箱:“昨天你用的就是这里的探针?” “对。” “其实对于这种细小瘘口的检查,我们一般都选择直接观察。” “观察?在肛管里面怎么观察?” 这回轮到卡维皱眉了。 如果要直接观察内部伤口,除非伤口很大,不然就算扩了肛也根本看不见。而肛肠内镜这种高级货,在19世纪就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会有...... “这是德国人发明的肛镜。” 伊格纳茨关上了自己的肛肠器械箱,从病房橱柜里拿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介绍道:“这可是新来的家伙,听说很好用。正巧这位病人还有严重的痔疮,索性一起检查了。” “这东西能看到肛管内部?” “能啊。”伊格纳茨饶有兴致地做了个示范。 “那光源呢?” “有光源!”伊格纳茨回头看向护士,“把煤油灯拿来。” 47.唇裂 伊格纳茨用的是一种传统的光导仪器(Lichtleiter)【1】。 比简单的鼻镜、耳镜【2】要复杂许多,探入的又是身体中比较狭长隐蔽的位置,距离也更深,算是现今所有内窥镜的鼻祖。 在19世纪非常高大上的东西【3】,进入卡维眼里就是个玩具,也就比简单的扩肛器有用些,但用法却非常复杂。最主要还是光源问题,需要内置蜡烛或者小型煤油灯提供光亮,靠镜子的折射将光导入进腔道内。 其次就是材质,金属片太过坚硬,为了能看清还需要尽量扩大腔道,让病人非常痛苦。 “阿尔方斯先生,请您务必忍耐一下。”伊格纳茨将扩肛器调节阀开到了最大,看着渗血的痔疮,没有丝毫担心,“检查本来就很痛苦,想想十年前还没有乙醚的时候,这种检查就像被水蛭咬了两口一样。” “你在开玩笑吧,水蛭可不咬屁股!”阿尔方斯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规格,确实有些受不了,“这......嗯......能不能快一点。” “不行,蜡烛的高度没调节好,看不清。”伊格纳茨还是想用煤油灯,只是整个仪器里并没有配套的灯具,病房里的规格又太大了,“等我找根长一点的蜡烛。” “....?..” “旋开顶盖,把稍长一些的蜡烛放进去。”伊格纳茨习惯性地说出了自己的操作步骤,“然后盖上顶盖,再次探入进去,撑开,锁住阀门开关。” “嘶......唔......你们外科怎么手劲都那么大,哇~男爵你轻点!!” “剑伤确实没有穿入肛管。”伊格纳茨撤出了扩肛器,总算下了诊断,“不过您的痔疮需要好好处理一下。” “一定要手术么?” “嗯,必须得手术了。”伊格纳茨解释道,“我会用改良过的痔疮剥离切除术,将这些凸出物全部去掉。到时候您就会感觉一身清爽,再不会有肿痛和反复出血这些症状,排便会非常顺畅。” 阿尔方斯来自外科手术发展鼎盛的法国,又有麻醉,所以对手术治疗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他现在唯一担心的还是与那位小矮子李本间的决斗,以及今天的Vienna日报和每日早报对昨晚上的报道。 “卡维,报纸买了么?” 卡维打了个哈欠,从身后拿出了刚买来的报纸:“看看吧,内容都写着了......‘这场罕见的街边决斗很快就有了结果,可惜正直的阿尔方斯主厨的荣誉依然没有得到对方的尊重,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嗯,然后呢?就这些?” “嗯......”卡维上下翻了一遍,摇摇头,“没了。” “我给他们的信呢?你确定信真的送到了?”【4】 “我凌晨2点多到的报社,亲自把你的亲笔信送到了那些记者们的手里,并且反复重申了你的立场和决定。”卡维回忆道,“编辑不在,估计还没看吧。” 对于阿尔方斯的报道篇幅不小,虽然没有进入头版,也进了背后的底版,顺便还把他昨晚上试做的菜单也搬了出来。 但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并没有抓住真正的重心,花了大量笔墨描写了两人的骂战,真到了决斗,却草草走了个过场,最后点了一笔结果就没然后了。 他给的信和后续继续决斗的打算,都没有写进报道里。 “日报养了一群什么人啊?会不会写稿子?”阿尔方斯气不打一处来,“被他们这么一写,不就是两个无聊的男人互相看不顺眼打了一架嘛,根本没体现出我为什么要决斗的中心思想。” 忽然一旁整理器械的伊格纳茨插了一句嘴:“阿尔方斯先生,现在不是挥挥剑就能解决事情的年代了。” “可法律制裁不了诽谤者,决斗至少给了我反击的机会。” “这是实话,但决斗有风险。” 伊格纳茨可没卡维那么多顾虑,直言不讳:“现在我们的平均预期寿命已经从20年前的37岁上升到了42岁,过去十年我们对人体的了解,比之前三百年所学到的都要多。医学正在守护着大家的生命,随便用来决斗可太浪费了。” 阿尔方斯看了眼报纸,长叹口气:“真是倒霉透了!” 伊格纳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想那么多,还是安心手术和养伤吧,我会派人通知餐厅的。” ...... 经过协调,阿尔方斯的手术被安排在了下午。 上午是一例唇裂病人,修复手术本身并不难,难的是生在了19世纪。这个时代对于唇裂修复手术虽然有一套还算成熟的手术方法,但对皮肤和嘴唇修复的认识还不够,没消毒也导致了伤口愈合困难,整形效果并不好。 但好在伊格纳茨对自己的技术非常自信,而且经过昨天上午拉斯洛的气切之后,他对卡维充满了信任,感觉就和现在的赫曼差不多。 “我昨天走得急,也没来得及谢你。” “谢我?” “好歹是你挽救了我和医院的声誉,你估计无法想象拉斯洛先生死后奥地利会变成什么样子。”伊格纳茨已经能坦然面对这次挫折,话题也重新回到了专业领域,“对了,那天在拉斯洛先生家里我也没来得及问你。” “老师请讲。” 伊格纳茨换上自己最喜爱的红黑色礼服,站在镜子前开口问道:“我晕了之后,你是怎么发现拉斯洛依然处在窒息状态的?” “胸廓没起伏,然后就是导管口感觉不到气体流动。”卡维忽然觉得这个回答还不太妥当,索性又跟了一句,“从小我父亲就教导我在手术后一定要查对病人的情况,不能做完就一走了之。” “不错......”伊格纳茨慢慢给自己系上了扣子,指出了自己的不足,“要是没喝酒,我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说出去肯定会被人笑掉大牙。” “老师多虑了,这在全欧洲都算得上是高难度的手术。”卡维可不敢承认自己有多成功,更不敢提,只能让话题围着他转,“您在喝酒还有熬夜的情况下,依然敢于做这种手术,已经打了很多人的脸。要是还有人敢笑你,恐怕不是傻就是蠢......” 伊格纳茨点点头,但视线看向的却是桌上那份日报,日期还是昨天的。 “......至于报纸上的东西,看个乐呵就好。”卡维跟着他的视线,把话题移到了媒体上,“他们无非就是想抬高销量罢了,阿尔方斯先生的决斗也是如此,我猜他们会把接下去的这段过程当成小说来写。” “算了不去想这些了,把我的帽子拿过来。”伊格纳茨打理着自己的衣装,接过了卡维递来的礼帽,忽然又问道,“对了,你在伦巴第的时候,见过唇裂手术么?” 卡维是急诊科医生,照理来说做不了整形外科的手术,但他确实见过。 因为急诊的颌面外伤并不少见,一旦度过了危险期,整容就会入场。像他这种几乎睡在手术室里的人,闲下来觉得无聊就会去串门,整容手术自然不会放过。 可是现代手术和以前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伊格纳茨在那本解剖手术图谱上也没画唇裂修复术的图。 没见到修补图稿和所使用的器械,卡维不敢乱说:“没怎么见过。” “哦?你父亲不做这种手术?” “嗯,基本没见他做过,可能觉得没必要吧。”卡维叹了口气,“毕竟单纯的唇裂不会死人,可手术术后的伤口就说不定了。” “这话是有点道理,但恕我本人无法认同,脸可是一个人的门面。如果活着无法以最完美的姿态示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伊格纳茨正了正领结,然后轻轻拉平礼服上的小褶子:“你有没有兴趣来看看?正好给你见识一下奥地利唇裂修复术是怎么做的。我的许多手术曾经被记录在Vienna大学外科教科书上,还算权威。” 卡维本来就好奇,他都这么说了也不可能拒绝。 谁知刚点头,艾莉娜敲开了办公室门。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三个人,这让伊格纳茨不禁想到了前天上午夫妻之间的争吵。后来还是借着舞会和拉斯洛的喉咙,两人才在昨晚化解了彼此之间的矛盾。 “我要去剧院,有事儿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艾莉娜忽然走到了卡维跟前:“你管你去,我找的是卡维。” “你找他干嘛?” “我是人事部主任,找员工自然有事。” “赫曼在上课,希尔斯上午有自己的截肢手术,他得去剧院帮我。”伊格纳茨不想放人,“等手术结束,我们回来之后会去找你的。放心,不会太晚的,午饭之前肯定到。” “不行。”艾莉娜摇摇头,“其实是院长找他,我只是传个话。” 伊格纳茨觉得奇怪:“院长找他?要干嘛?” “我怎么知道。” “不行!”伊格纳茨坚持道,“没有赫曼和希尔斯,我就只剩下卡维能做助手。现在你把他带走,总不见得让我把那三个学生抬上手术台吧?到时候我是去缝唇裂,还是去谋杀?” 艾莉娜听了这段荒唐话,倒是没像上次那样发作。 她提起自己的裙子,慢慢走到自己丈夫的跟前,帮他摆正了袖口和帽子,然后才凑上前用着极低的声音警告道: “我看在卡维在办公室的份上不想和你吵。别以为整间医院只有拉斯洛给钱,你救了他就能对其他投资者大吼大叫。我父亲、克里希子爵都在医院里投了钱,你不能这么说我,也不能这么说他的儿子!” 伊格纳茨知道自己无意间又踩了雷,只能闭嘴。 确实是自己又毒舌了,贝格特昨天也帮了不少忙,这么说不合适。而且他也不希望刚修复好的夫妻关系才两天就碎了,只能清清嗓子对卡维说道:“算了算了,你就跟她去吧。” “嗯。” “如果时间超过9点还没放你走,那就不用来了。”伊格纳茨很清楚自己的手术时间,拿起手术工具箱来到卡维跟前,“见到院长后记得哭穷,好歹是帮忙做了两个大手术的人了,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月才给7克朗也太抠门了。” 说完他便拉开门离开了办公室。 虽然整个过程伊格纳茨都处在劣势,这两天回家也过得很不好受,但最后走时关于加薪的建议还有点道理。 卡维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助手了,撇开莫拉索和拉斯洛的影响,单是上了晚报头条就已经抬高了他的身价。说到底,在这个年代的外科身上还有半个艺人属性,想要观赏票卖得好,技术很重要,流量也很重要。 “你放心,月薪已经调整过了,先定30克朗一个月,和贝格特他们一样。而且这只是基本收入,如果你能去剧院手术的话,还能得到票价1%的提成。” 艾莉娜带着卡维走在去院长办公室的路上:“别觉得少,你的老师也只分到10%而已,医院能拿30%,因为医院平时花在伊格纳茨身上的钱也不少。”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都归剧院所有。” 卡维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算了笔账。 按照莫拉索那场手术来算,剧院全场能进50个人,一场手术的票价就有5000克朗的收入。1%的提成就意味着只要参加一次手术,他就能分到50克朗。 当然收入高了,税收也会水涨船高,但至少比之前舒服太多了。 卡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表情,更多的还是在考虑接下去的实验方案,毕竟钱多钱少直接和实验内容挂钩。 而身边的艾莉娜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现在住在哪儿?” “还是老样子,住在贝辛格大街。” “之前不是说要退租然后搬来医院么?怎么还住在那儿?” “哦,中间出了点小变故,恐怕是搬不走了。”卡维不能明说,只是随口回了一句,“反正现在收入有了保障,来回马车也没什么问题。” “原来是这样。”忽然艾莉娜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想不想再多赚一些?” 48.隐情 卡维进医院还不到一周,艾莉娜对他的看法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开始她只把卡维当做自己丈夫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普通助手,就和那些在内科帮忙端药跑腿的年轻人一样。可两次手术下来,卡维的临场反应和能力完全不是那三位实习医生能比的。 艾莉娜深深地感觉到卡维不仅有经验还极有天赋。 他只有17岁,如果待在医院里继续成长下去,不出两三年就会和正式医生平起平坐。外科执业证毕竟不是内科,更看重经验,对文凭没有硬性规定。 艾莉娜对卡维的前途没什么兴趣,真正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丈夫竟然能和这位年轻的助手相处得如此融洽。 伊格纳茨的毒舌远近闻名,医院和大学内外被他骂过的人恐怕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尤其是那些同僚,一旦意见相左,或者表现得不够专业,他都会开口喷别人几句。 可在卡维身边却没有这回事。 伊格纳茨和他交流不算多,平时对话也就那几句,但表现得却更像一位导师、慈父,比当初对待赫曼和希尔斯更用心。站在外人的角度,艾莉娜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你觉得伊格纳茨怎么样?” 卡维愣了愣。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工作?这应该不用回答了吧,全奥地利最牛外科大佬的工作能力谁敢否认,也没必要否认。 生活?这不应该您最清楚么,问我干什么? 卡维想了想,选择了最为稳妥的应对方法:“老师自然是最强的,应该是我见过最强的外科医生。这一点让我来描述显得不太妥当,全奥地利那么多同行,他们的话才是......” “不,我说的是平时。”艾莉娜打断了他的话。 卡维怔怔地站在她面前,搞不懂这两个问题的目的性:“平时?老师平时不都在手术么。” “我说没有手术的时候。” “哦,不手术啊......”卡维含糊其辞,继续打马虎眼,“那应该在解剖吧。” 三个问题全被避开,艾莉娜知道卡维并不想好好回答。为了明确主导地位,以及给对方打预防针,她不得不选择用些强硬的手段:“你还不知道院长为什么找你吧。” 卡维摇摇头:“不知道。” 艾莉娜笑着恭喜道:“听说拉斯洛先生在找家庭医生,所以纳雅小姐来医院挑人。鉴于你之前的表现,拉斯洛先生非常看中你。” 卡维心一沉,显然没想到之前的气切会产生出这种发展方向。 不论是从自我追求还是工作的角度,家庭医生都非常不适合自己,按理说这里就该拒绝才对。但卡维能隐约嗅出一丝威胁的意味,所以不敢率先摊牌,只能很冷淡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艾莉娜看着过道外的花园,说道:“市立总医院收入不高,你即使加了薪上了手术,一个月顶天也就三四百克朗。而另一边拉斯洛的豪宅,却是另一番景象,恐怕很快就能达到你老师的收入水平。” 卡维还是没明白她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我该去拉斯洛的家里?” “你难道不想去?” 艾莉娜似乎早就看穿了卡维的意图,觉得他只是在诱惑面前强装镇定罢了。 但在卡维眼里,这种引导毫无意义。 既然她不停说着即将到手的庞大年薪,说不定就是想拿家庭医生的岗位威胁自己。但其实卡维压根就不想走,他巴不得留在市立总医院里继续手术,所谓的诱惑只是个空饵罢了。 所以回答很简单:“不想去。” 艾莉娜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你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没有。”卡维摇摇头,“我非常希望待在伊格纳茨老师的身边继续手术,至于钱多钱少没什么所谓,要不然之前那些医院来挖我的时候我就走了,根本不会留到现在。” “你能为了做手术而放弃上万年薪?” “我当然喜欢钱,但这不是钱的问题。” 艾莉娜总算明白伊格纳茨为什么会看中卡维,又为什么能和谐相处。因为他们就是一类人,都对外科学都有着近乎疯狂的追求。 原本她确实有拿拉斯洛家庭医生的工作做筹码威胁卡维的意思,格局小了,也很卑劣,但这是她这段时间心情的极端体现,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现在情况出现了改变,卡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艾莉娜忽然发现事情反而变简单了。 “你的意思是想留在市立总医院?” “对。” “无论如何都不变?” 卡维总觉得她态度转变有些快,但考虑到自己的本心,回答依然坚决:“......对。” “那行,你得帮我做件事。” ??? 卡维重申道:“我说了,我不想去拉斯洛先生家里当家庭医生。” “我知道你不想去。”艾莉娜笑着说道,“所以你要是不帮我,我就直接把你踢出市立总医院,直接关进拉斯洛先生的豪宅里。我想以拉斯洛先生的人脉关系,我们这儿不收你,恐怕全Vienna也没医院敢收你。” 忽然接收了那么多信息,卡维有点乱。理性告诉他不能乱,可脑海里却在不断闪过被人关在房间里做不到手术的凄惨场面。 这就是个笼子,即使它能同时容纳上百人开舞会,那依然是个笼子。 卡维不知道艾莉娜这些话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这个权力直接踢走自己。如果真到了那步田地,他只有远走他乡,反正技术在手里,在哪儿手术都行。 卡维尽量保持平静,问道:“还是先听听事儿吧,需要我做什么?” “你还是得先回答我那个问题。”艾莉娜说道,“你觉得伊格纳茨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工作的那个平时!” “那应该您最了解吧。” “不!我不了解!” 艾莉娜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把这段时间的不满全倒了出来:“我知道他固执、自我为中心、工作至上、根本不看重家庭,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最近这段时间,他越发得寸进尺,一周只回家两三次,回家后......”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位只是个孩子,马上收敛起了感情:“换句话说,在他的概念里家只是张床而已,而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室友。” 卡维听着伊格纳茨的私生活,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继续安慰道:“老师一直这样,最近压力太大了。” “我知道他压力大,他压力一直都大,只是现在大得有些太不正常了。”艾莉娜音调逐渐走高,然后迅速回落,归于平静,“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我就想问问你,上几次他说要在医院里通宵工作,你知道么?” “晚上是老师的解剖时间,这我知道。” “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卡维摇摇头:“我一般七点就回去了。” “那第二天早上来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么?” 卡维一愣,想要维护自己老师的心情终究还是没能敌过大脑的短暂宕机。 艾莉娜无奈地点了点头:“我懂了。” “不不,我只想说不知道,因为我从没去过他办公室找他。” “我去过,他不在。” “这......” “虽然频率很低,但就是有那么几次他确实不在医院里。” 这就是她之前要找卡维的原因,非常无聊,但对她来说很重要。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男人欺骗自己,还是以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所以想找卡维问问丈夫的去向:“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不知道。”卡维安慰道,“或许去其他朋友家里了吧。” “他没朋友。” “希尔斯老师?或者赫曼老师呢?” “我早就问过了。” 卡维很无奈,只能心里对伊格纳茨说了句对不起,接着问道:“想要我帮什么忙?” “盯着他。” “我觉得这种事儿还是找私家侦探比较好。” 卡维马上想到两人的身份,传扬出去肯定不好,“算了,当我没说。” “我问他他只说出去散步,我再问他就说去手术,我说等他回家再谈他就索性继续不回家......”艾莉娜语气慢慢软了下来,没了原本的仗势欺人,听上去更像一种恳求,“所以,你会帮我的是么?” 卡维最不愿碰的就是这种家务事,穿越前是那些学生们的情情爱爱,穿越后倒好,改成老师了。 艾莉娜手里捏着拉斯洛的岗位,比起远走他乡,盯着老师似乎并不难办到,麻烦的是自己的住处:“但问题是我必须在贝辛格大街一直住下去。” “订了长期合同?”艾莉娜说道,“没关系,违约金我帮你出。” “这......这不是钱的问题。”卡维苦笑了两声,但很快就想到了办法,“我可以尝试解决,但不保证能行。如果能行得通自然最好,可要是行不通,我也没办法了。”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前后大约用了15分钟时间,艾莉娜没再提家庭医生这件事,也没提报酬之类的东西,最后甚至都没让卡维进院长办公室。 原因很简单,拉斯洛的女儿就在办公室里,此行的目的确实是找家庭医生,但主要还是把卡维带走。看上去还没到强迫的地步,但考虑拉斯洛的资金,其实离强迫也不远了。 艾莉娜刚才觉得既然人都要走了,索性就放下脸面问清楚,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种局面。 现在卡维是没事儿了,压力来到了艾莉娜的肩上:“院长,我回来了。” “卡维人呢?” “跟着伊格纳茨去手术了。”艾莉娜看了眼沙发上坐着的纳雅,说道,“我特地问过,他似乎只想手术,并不想去拉斯洛先生那儿工作。” “不肯?” “嗯,毕竟有些人闲不下来。” 院长很震惊,因为没有哪个医生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躺平就能赚钱,还是住在那种豪宅里,以后一旦成家,拉斯洛还会在庄园边帮忙置办一套房子。唯一的要求就是随叫随到,并且保证他的身体足够健康。 如此待遇,除非是已经成了名的专家,不然谁能拒绝? 至少内科那两位被选中的医生已经同意了,给的实在太多了。 “纳雅小姐,你看这......” 拉斯洛的资金正悬在院长的头顶上,砸不砸下来全凭心情,院长实在不敢自作主张,只能竭力安抚道: “虽然医院和卡维先生签的是三个月的短期合同,我们单方面违约也不是不行。但从我个人角度出发,还是觉得选贤任能应该看个人意愿。何况他只是一位外科病房助手,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医学教育,所以......” “啊呀,你就别再说了,我都懂。我之前也说过,父亲不是看中他的学历,也不是看中他的医术。”纳雅叹了口气,心情并没有多糟糕,“他看中的只是这小子的运气,说白了,就是认定了他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仅此而已。” 院长其实也不愿放行,卡维年轻又有流量,还便宜,以后绝对会是医院的中坚力量。 但和庞大的资助金比起来,一个助手就显得过于渺小了:“那行,等手术回来之后,我再找他聊聊。” “算了算了,他不肯就不肯吧。” 纳雅站起身,把两名内科医生的简历表叠好放进了手提包里,说道:“反正他之前答应过父亲,明天就会上门换药,到时候让他们俩自己去谈。” ...... 此时的剧院里,伊格纳茨刚介绍完病人的情况,一手拿起刀正准备做切口。 忽然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伴随着卡维的声音传了进来:“老师,我来了。” “你来得倒是及时。”伊格纳茨笑着放下手术刀,对着场内的观众说道,“这位就是在昨天早晨和我一起完成全国第一例气管切开的年轻人,我的好助手,卡维·海因斯。” 顿时场内爆发了掌声。 “想必诸位已经从晚报上看过他的惊人事迹,而今天是我和他的第二次正式合作。”伊格纳茨对着面前的贝格特使了个眼色,然后把卡维带上了手术台,“希望这台双侧唇裂修复术,能给诸位带来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49.上帝之吻 经过了莫拉索的疝气、拉斯洛的气切和阿尔方斯的决斗,卡维和贝格特之间已经不再是刚认识的陌生人关系。 在贝格特眼里,两人毕竟在拉斯洛的庄园里共过患难,关系属于亦敌亦友,只是敌的成分更多些。他心里有着非常强烈的竞争意识,只是碍于自己家族的显赫地位,表面上看起来无所谓。 而在卡维眼里,贝格特就是个孩子,充其量和当初的实习生相当,甚至还要再“笨”一些。 在伊格纳茨的主导下,替换助手这样的大事变得理所应当。而耳边久久未能平息的掌声都在告诉贝格特,这个舞台不看出身,不看兜里的钱票,只看手里那柄沾着血迹的手术刀。 主刀和观众都是那么现实。 卡维知道贝格特不甘心,傻子都能看出他脸上的不悦。 如果艾莉娜只是带自己去见一见院长,提一提薪水的话,考虑到这几天的交情和贝格特还算不错的为人,卡维会选择虚晃一枪,安心待在病房等待下午的痔疮。 阿尔方斯是个不错的朋友,他还是不太放心伊格纳茨,多少得上台看着点。 但艾莉娜刚才的软硬兼施,让卡维有了不小的危机感。他不得已只能争取表现机会,尽量赚钱赚名声,反正有什么赚什么,万一遇到麻烦,说不定还能给自己留条后路。 接受手术的是位30岁的母亲,双侧唇裂,看程度应该是双II度【1】,没有腭裂【2】,手术并不算太复杂。 在19世纪,因为手术的死亡率很高,所以唇裂手术并不多见。这位母亲之所以进市立总医院手术,完全出于对孩子的关心。 唇裂不仅影响容貌,还会因为唇部封闭不全造成发音困难或者发音模糊不清。所以发现自己孩子也有双侧唇裂后,她以自己的经验很快判断了他的未来。 为了彻底根治孩子的唇裂,她找上了伊格纳茨。如果自己的手术能成功,再考虑把孩子送过来。 “考虑到盖尔夫人对手术非常敏感,我这次会选择比较保守的Rose-Thompson法。”【3】 伊格纳茨看上去是在向观众解释手术方法,但其实更多还是希望教卡维:“我们先处理裂开两侧凹凸不平的皮肤组织,将它们修整到能对齐的程度,再做直线缝合。因为很难找到准确的位置,所以我们一般拿人中嵴做对照。” 卡维很清楚,这种方法和现代的整形外科相去甚远【4】,但他从没做过这类手术,所以还是以学习为主,没有多话。 在他回剧院之前,伊格纳茨已经用羽毛笔在盖尔夫人裂开的嘴唇上画了几条线,明确了需要修整的位置。接下去只要按划线路径把这些部位切掉,然后准确对位做缝合就行了。 其实过程就和木工做拼接一样,只是在外科医生手里的是软嫩的皮肉组织。 盖尔夫人双侧唇裂的裂隙有些宽,对合时的张力也高,但手术本身没什么难度。经过简单的修整对合后,伊格纳茨拿出了最让卡维开眼界的一样东西:“诸位,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现在我们要做最后的缝合处理。” 卡维看着足有5-6cm长的三根银针有些不解:这是要干嘛? “你帮忙对合住皮肤,我画几个刺入点。” 伊格纳茨把手里的三片嘴唇让给了卡维,擦完手上鲜血,接过了贝格特递来的羽毛笔。笔尖在盖尔夫人的三片嘴唇上留下了几个对位小点,然后伊格纳茨说道:“这是用来做唇裂缝合的缝合针。” 缝合针??? 看着不就是普通的长钉么。 伊格纳茨用针从左至右,依次穿过三片嘴唇,然后用细线在线上绕出了3个8字形,最后收紧、打结、固定【5】:“大功告成!接下去只需等待伤口愈合,然后拆掉长针就行了!” 与莫拉索的疝气手术不同,面对唇裂修复一类的整形手术,伊格纳茨会在最后让观众入场,这样有助于让他们观察到自己精湛手术后的效果。 “这次手术简直可以称之为完美,伊格纳茨医生。” “人中嵴和唇红对位非常精确,毫无出入感,就和正常人没区别。” “我想盖尔夫人醒来后一定会照着镜子笑出声的......” “这话可就说错了。”伊格纳茨收拾了手术刀和鸦喙钳,笑着纠正道,“做完唇裂手术后是不能笑的,微笑都不行【6】,不然伤口会撕裂。疼痛出血倒在其次,撕开如此完美的对位吻合就有点可惜了。” 听了这些忠告,周围不少人纷纷鼓掌致敬。 然而赞美之外却出现了些不太和谐的声音:“伊格纳茨医生,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开口提问的是日报记者瓦雷拉,专门负责外科手术的报道。伊格纳茨和他打过许多年交道,所做的报道一直以夸赞表扬为主,所以并没有做太多的心理准备:“什么事儿?” “我记得你第一次做唇裂修复还是在8年前,当时用的就是直线缝合。” “你记性倒是不错。”伊格纳茨早只能依稀回想起一些片段,至于时间早就忘了,“那时候我还年轻,手法不算纯熟。” “额,这倒是其次。”瓦雷拉的重点并不在手术上,“当时我还是个刚入门的实习小记者,手术结束后,我没事可做就去做了些跟踪报道。” “额,然后呢?” “恐怕伊格纳茨医生并没有看过他们伤口完全修复后的样子。”瓦雷拉翻开了手里的笔记,说道,“虽然对位吻合做得还不错,可那只能是静态情况下的,一旦说话或者微笑,上嘴唇就会完全歪掉了。” 伊格纳茨叹了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如今的手术很难做到完美。” “这我知道。”瓦雷拉总算说出了自己此问的真正目的,“但直线缝合从被提出至今应该已经有20年了吧,伊格纳茨医生有没有考虑过要创新?” “......” “如果现在有新的手术方法能进一步改变这位夫人容貌的话,或许明天头条又得留给您了。”瓦雷拉看着正静静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说道,“但这些年您确实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创新方法,我觉得在这点上还有欠缺。” 这算是说到了伊格纳茨的痛处。 他的手法绝不比任何人差,那些被誉为欧洲顶尖的英法德三国的外科医生,在面对各式手术时也未必有他那么熟练。但伊格纳茨的名气之所以走不出奥地利,就是因为没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手术术式。 这是他最不愿提起的硬伤,也是平时想要竭力避开的黑点。 可现在这块烂疮疤,被人当众撕开,脓液满溢,鲜血淋漓。 场内死一样的寂静,他们都没想到这位夸了伊格纳茨那么多年的记者,就因为拉斯洛那场气切的偶然意外,瞬间调转了笔锋。说到底,这些媒体人也只是尝到了别人摔倒后的甜头罢了。 “这位是......瓦雷拉先生?”卡维忽然开了口。 “对。” “我觉得您对老师的认识有失偏颇。” “哦?” “都说只有被上帝亲吻过的孩子,才会有唇裂。”卡维说道,“上帝留下的痕迹,哪有那么容易擦掉的。” 瓦雷拉笑了:“没想到卡维先生如此虔诚。” 卡维没功夫和他绕弯子:“虽然伊格纳茨老师在您眼里不够创新,不够耀眼,是个守旧的传统医生。但你却忽略了作为医生最重要的一点,医生之所以称之为医生,救人性命才是首位。” “这点我承认,但和创新手术并不冲突。” 卡维看上去有些生气,边收拾器械边说道:“记者先生,你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质疑的是一位矜矜业业十来年,一直为广大Vienna人民全心全意做手术的外科医生。 他的手术死亡率和手术速度在全欧洲都能排在前列,为了病人不断精进技术又何尝不是一种创新。” “这......” 这次换成瓦雷拉没了声音。 如此慷慨激昂的陈述,又再次迎来了一大波掌声。 瓦雷拉的脸皮也是够厚,像块牛皮糖一样粘在了那里,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对卡维的发言做了些记录后,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听说伊格纳茨医生有再次尝试剖宫产手术的打算?” “对,确实有个产妇需要做剖宫产。” “有没有避开手术的机会呢?”瓦雷拉的目的越来越明显,就是想让伊格纳茨出丑,“因为全Vienna都知道剖宫产极其危险,如果执意手术似乎会轻易夺走产妇的性命,与卡维先生刚才维护您时所用的理由相背离。” “这是无奈之下做的决定。”伊格纳茨辩解道,“产妇有非常明显的产道狭窄,肯定会难产,只有剖宫产才有机会救她。” “那请问您有把握么?” “......有。” 伊格纳茨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心里根本没有应付产后出血的办法。 大切口会把鲜血源源不断地放出子宫体,而当胎盘剥脱下来后,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普通的鸦喙钳无法应对如此大面积的出血点,之前多少例剖宫产都是败在了这里。 但话出了口没有收回的可能,只能硬着头皮说完,“我已经引进了全新的吸引器械和更牢靠的鸦喙钳,在解剖时也反复练习了剖宫产的全部流程,希望尽量做到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是否考虑像英国医生一样选择直接切掉子宫?” “我的原则是能不切就不切,毕竟产妇还很年轻。” “希望别像上次一样......”瓦雷拉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我记下了。” ...... 观众们纷纷退去,卡维帮忙提着工具箱,跟着伊格纳茨离开了剧院。 他没想到拉斯洛的气切会带来这种连锁反应,而报纸记者们根本不会考虑被采访者的真实感受,他们想的只有销量。高处不胜寒,不论在哪个行业都是如此,Vienna日报自然也不会例外。 “其实瓦雷拉说得没错。” 上了马车的伊格纳茨忽然开了话匣:“我确实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新术式,工作了那么多年,唯一值得骄傲的也就是手术速度和一些新研制的手术器具。” “这些已经很......” “不够!这完全不够!!!” 卡维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和压力,之前失败的剖宫产和即将到来的剖宫产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老师,您需要休息。” “休息......诺拉的肚子可不会让我休息。”伊格纳茨揉了揉眼睛,说道,“不过你之前送来的两具尸体确实帮了我大忙,至少我和希尔斯他们的配合更默契了。” “问题还是出在止血上?” “对,剖宫产手术的出血非常难控制,成功与否就在止血上。”伊格纳茨问道,“你父亲没做过?” “他只是个小医生,没做过。”卡维不敢乱吹牛,生怕日后露馅。 “本来出血点既多又不好找,我们之前的手术用鸦喙钳试过,没五六把根本不可能止住。”伊格纳茨越说越头疼,“其次还有缝合,子宫体的缝合并不容易,钳齿也很容易滑脱,操作非常麻烦。” “有没有考虑过用药止血?” “药铺里的那些药除了让人晕头转向外加上吐下泻,还能有什么作用?”伊格纳茨苦笑道,“真正能做到即时止血的就只有烙铁......”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顿了下来,眼睛看向窗外,脑子已经回到了两三百年前那个热火朝天的理发室。 “老师,用烙铁就和子宫全切没任何区别了啊。” 卡维冷不丁提醒了一句,伊格纳茨这才缓过神来:“那个可恶的瓦雷拉,把我思路都带偏了。” “老师,对于止血其实我有点自己的想法。”卡维想到之后的实验,再藏着催产素也没意义,还不如趁着现在就摊牌,“我父亲之前自制过一种药品,好像是专门用来止血的。” “哦?还有这种药?” “只是我早就搬走了,手里没有成品。” “有没有配方,我可以自己做!”伊格纳茨非常激动,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马上改口道,“咳咳,既然是你父亲的药,就算真有配方也得是你来做。” “有没有配方我不太清楚,还得回去找找才知道。” “行,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到这儿,伊格纳茨的心情才稍稍好些。 然而卡维的惊喜并没有停止:“老师,之前的那两具尸体还在么?” “在,怎么了?” “刚才那位记者朋友倒是提醒了我,我觉得唇裂修复术之所以一直没有创新,会不会和我们总是忽略唇部的解剖结构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