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到岭南遇上春》 1. 驿站赶路 唐朝大历四年八月二十日午夜,商州安山驿站大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门口挂着“驿”字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一阵“嘎、嘎”的声音从附近的山头传来,梁攸宁被惊醒,他立即伸手摸了摸身旁的长剑,在黑暗中坐起身,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窗外。不一会儿,只听到鸟类拍打翅膀的扑哧扑哧破空声音由近及远。 原来是一群南迁的大雁飞过了驿站。 梁攸宁长舒一口气,松开握在手上的剑柄。他又躺下,翻了翻身,面向床的里面,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然而,刚才的梦境又向他袭来。 “攸宁,我要去寻找大唐最厉害的瓷匠,跟他学习,然后制出大唐最好的青瓷!”梦里阿兄坐在堂屋的走廊下,笑着同他说道。阿兄的眼神散发着光芒,神色坚定、信心满满。 “嗯!阿兄将来一定可以制出大唐最好的青瓷!”十岁的梁攸宁认真地点头,黝黑的眼睛崇拜地望着神采飞扬的阿兄。 他不止一次听阿兄聊起对瓷器的热爱。阿兄说大唐疆域广袤,遍布着不一样的泥土,经烧瓷工匠的巧手,能把泥土变成天地间能同时拥有两种截然不同性质的神奇之物:既脆弱又坚硬的。脆弱之处在于它极易被砸坏或碰坏。但是,它又能抵挡时间的流逝,百年千年仍能坚硬如初。 后来阿兄打听到烧瓷师傅的地址,决定离家前往。十四岁的梁攸宁站在门口,看着阿兄提着行李包袱,笑容灿烂地朝他招手告别,他哭着喊道:“阿兄,别走!阿兄,不要去!” 别走!阿兄!不要去! 梁攸宁又一次惊醒,额头上满是汗珠。他感到喉咙很干,仿佛已经几天几夜没喝水。突然有人敲门喊道:“梁司马,梁司马。” 梁攸宁听出是昨日安排他入住的那名驿夫的声音。 “来了 。”梁攸宁哑着嗓子缓缓应道。抬头看向窗外,发现此时天已大亮。他赶紧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穿好衣衫和靴子,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年逾五十、身材矮小敦实的中年男人。 驿夫朝他躬身笑着说道:“梁司马,早饭已备好。您的马匹也已经喂饱。” “有劳了。我马上下楼。” 驿夫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梁司马,去岭南的路上,你可要多加小心。” 梁攸宁心中略过一丝感动,说道:“多谢老丈。” 驿夫憨笑着摆摆手,朝下一间房舍走去。 梁攸宁关上房门,利索地收拾好行装,便下楼打水洗漱和吃早饭。此时驿站早已忙碌起来。赶路的邮差牵着更换的马匹翻身上马奋蹄而去,负责膳食的驿夫在厨房熟练地使用着锅碗瓢盆,几名刚刚抵达驿站的官员正满脸疲倦地排队等待查验邮驿往来符券。 匆匆吃过早饭,梁攸宁去领回自己的符券,去马厩处牵着一匹黑色骏马,打算继续赶路,突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咱们的梁侍郎吗?” 梁攸宁定在原地,闭上眼睛,睫毛微微抖动,捏紧了缰绳,忍住不适,然后很快睁眼,转身朝那人面带微笑地说道:“袁都尉。” “梁侍郎,不记得我了吗?哦,不对,应该喊你梁司马才是。”袁枫轻蔑地看着梁攸宁。袁枫是轻车都尉,在长安时就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喜欢结交朋党。因为梁攸宁不愿同他一起,常常遭他嘲讽。 昨晚梁攸宁刚到驿站时就发现了袁枫,他已经尽量避免和袁枫碰面,今早原本打算早早离开,没想到睡过头,这会儿还是不得不面对袁枫。 “梁司马,我该说你胆量大呢,还是你觉得自己命大,居然敢招惹当朝观军容使鱼朝恩。啧啧啧。”袁枫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道。 梁攸宁脸上依然平静淡定,但是内心却已翻腾似海。 ** 五天前的长安大明宫内。 “侍者入殿——。”门口的侍卫终于开口。 在紫宸殿前面的广场早已等候多时的侍郎们再次整理衣冠,手持笏板,准备进入内殿前最后一轮的检查。这是大明宫的规矩,所有入宫的官员都要经过侍卫几轮的核对,确认官职、姓名、年龄信息,核对无误后方能入内殿。 十五岁的鱼令徽往右边探出身子,看了看前面的那人。“怎么又是这家伙站我前面?”他心里嘀咕着。“不行,这次我一定要在他前面!”想到这,他往前面挤去,想要把自己塞进前面的空位。站在前面的那个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平静,也没说什么,然后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往前走着。 “你!你!什么眼神?!”鱼令徽感到十分气愤。这人虽然没有任何表态,但是却让他觉得仿佛遭受了无言的轻视。官位比他大一级就了不起?这人莫不是忘了,他的义父可是天下观军容使、神策军的首领!连圣人都忌惮三分。 鱼令徽越想越生气,更加用力地往前面挤去,都快要挤到隔壁的队伍中去了,但是他前面的人似乎不为所动,双腿稳如磐石,仍然走在鱼令徽的前面。鱼令徽心中更加恼羞成怒,狠狠瞪着前面的人。推攘之中,他的笏板掉到了地上,他急忙弯腰想要捡起。俯身低头下去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左侧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谁?!”鱼令徽拿着笏板站直身,怒目环视周围。无人理睬他的质问,只有众人往前走动时拉动衣裳的沙沙作响声。 这时,站在他斜后方的轻车都尉袁枫用手指了指鱼令徽的前面。鱼令徽有点茫然地跟着微抬手指着前面,袁枫朝他点了点头,意思是就是这个人。 得到了确认,鱼令徽盯着前面比他高半个头的背影,眯了眯眼,心中冷哼道:好哇,你竟然敢动我,等着瞧。他嘴角微微翘了翘,然后紧抿着嘴加快了步伐跟了上去。 下午结束当值后,鱼令徽一出宫门就骑上马匹往郑国公府的方向飞驰而去。他没有留意到,此时有一个人正站在宫门静静地目送他骑马离去。等到鱼令徽的身影消失在街头,那人整了整衣裳,挺直身子往相反方向走去。 鱼令徽驱马一路疾驰,很快就来到了郑国公府。“吁——。”他勒住缰绳,身下的马匹顿时仰头嘶鸣,两条前腿朝半空踢着,最终停在大门口。一位早已等候一旁的仆人见状,赶紧上前牵住马头。鱼令徽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仆人,然后大步往府内走去。边走还边喊:“义父!义父!” 他快步走入大厅,没有见到想要找的人。然后转身朝着书房方向走去,风风火火的样子。路上的仆人吓得都低着头站定原处,等他走远了才敢松了口气,按压急速跳动的心脏。他们知晓,这位小爷肯定又要给人找麻烦了。 “义父!”鱼令徽一踏入书房,就见到一个年约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张黑檀长书桌后面。那男子中等身量,一头灰白的长发披在肩上,狭长的单眼皮下面是一双乌黑的眼珠。他的鼻子又高又长,两边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仔细一看,嘴唇中间似乎比两边还要红润,整个人看起来有着阴柔至极,又带着冰冷孤傲。此人正是当今圣人身边的大红人、观军容使、神策军首领——鱼朝恩。 此时他手上正拿着一本记账本在翻着,听到来人的声音,放下了账本,抬头看向门口,见到鱼令徽一路风风火火的模样,眉头微皱了一下,问道:“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尖细,说话的时候仿佛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喉咙。 听到他的问话,鱼令徽瞬间委屈地皱了皱鼻子,右手抬起摸着左臂,似乎要哭了出来:“今日在内殿门口,我被人欺负了。还被打了手臂,到现在还觉得疼。”说着还甩了一下身子,跺脚道:“义父,你要替我做主!” 鱼朝恩一听这话 ,脸色瞬间变得十分生气,眉头紧蹙,眼睛圆瞪,一拍桌子:“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打我的儿!” “就是那个黄门侍郎梁攸宁,平时就高傲自大。今日还仗着职位比我高,在众人面前打我。”鱼令徽添油加醋道。他知道这次告状奏效了,他早就看不惯那个梁攸宁。经常不把他放在眼里,还不听他使唤。那就让义父去替他出口气,收拾那个骄傲的少年。 “一个小小的黄门侍郎,竟然敢欺负你,那就是欺负我鱼朝恩!徽儿,你且放心,为父明日就和你一同去见圣人,为你讨回公道!”鱼朝恩安慰道。他身为天下观军容使,欺负他的儿子,也就是欺负他,这件事情岂能善罢甘休。 鱼令徽见到告状成功,原本哀怨的小脸立马容光焕发,高兴地回自己的房间更衣吃饭去了。 2. 御前告状 第二天早朝过后,鱼朝恩就带上鱼令徽来到了紫宸殿请求面见圣人。 内侍匆忙进去禀报,不久便出来告知,圣人准了。 鱼朝恩立马走了进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殿正中。 只见一位四十岁左右、身材伟岸、穿着赭黄圆领龙袍的男子坐在御书桌后面。 此人正是大唐天子——李豫。 鱼朝恩一见到李豫,跪下行了君臣之礼,身后的鱼令徽也跟着跪下叩头。 李豫笑着抬手道:“不必多礼了,起来说话。” “多谢圣人。”鱼朝恩父子站了起来。 “鱼卿来找朕有何事?” 李豫问。 “回圣人,章敬寺主持方丈昨日来见臣,说中秋佳节将至,寺庙会举行重大的祈福活动。想要请圣人过去看看呢。” ” 鱼朝恩答道。 章敬寺,是一座刚建成才一年的寺庙,名字取自李豫的已故生母一章敬太后。 两年前,鱼朝恩为给章敬太后祈求冥福,主动请求把自己在通化门外的庄宅,改建成寺庙。借着这个名头,他大兴土木,甚至还拆了许多官员的家宅,以供使用。寺庙共建有四千一百三十余间房屋,外加四十八间院落,里面可住一千多名僧尼。 寺庙落成典礼时李豫还亲自去赐盂兰盆供,并设了七庙神座。之后每到节日庆典,还会带领王公贵族和官员去那里祈福。 “好,朕带上皇后和太子等人一起去,你让人安排此事。”李豫笑道。 “臣遵旨。” 鱼朝恩瞧见李豫的心情不错,便继续说:“圣人,臣还有一事。” “哦?还有何事?你且说来听听。” 鱼朝恩便将昨日鱼令徽的遭遇向李豫叙述一番,最后愤懑地说:\"圣人,臣的小儿子令徽入内殿当差以来,一直忠心耿耿。但因为年纪太小且官职低微,才被他人欺负。这实在令微臣心疼不已。” 李豫听完,大概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笑道:“鱼卿多虑了,朕觉得这只是年轻郎官之间偶然发生的一件小事情。你知道的,官员们每日排队进出皇宫,有些小摩擦也是在所难免的。” 鱼朝恩似乎并未同意李豫的观点,坚持道:\"圣人,这可不是小事啊。臣听闻,年轻的官员之间经常因为争夺站位而出现打架斗殴的事情,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卧床不起。臣的儿子才十五,人微言轻,如今遭人欺负,实在令臣担忧。” 李豫抬眼看了看此时站在一旁的鱼令徽,见他脸色和站姿一如往常,并未有任何被人打伤的痕迹。 看来这父子俩今日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想到这,李豫沉声道:“那鱼卿说该怎么办?” “启禀圣人,为了避免我儿再遭欺侮,臣希望圣人能赐他金腰带和紫色官服。” 这个提议是李豫始料不及的,他双眉一挑,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色,抿紧嘴唇。 还没等他表态,鱼朝恩就转身朝门外喊了一声:“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名尚服局的女官捧着一套崭新的紫色官服和一条金腰带走了进来。 女官进来后,恭敬地朝李豫行君臣之礼,见李豫并未喊她起身,便一直跪在地上。 鱼朝恩向鱼令徽使了个眼色,鱼令徽顿悟,连忙走到女官面前接过托盘,然后喜滋滋地朝李豫跪下:“谢圣人。” 李豫知道自己此时再阻止已晚,又见鱼朝恩此时也一脸笑容,早已没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心中不由地叹了口气,强装笑脸道:“鱼卿的儿子穿上紫色衣服,扎金色腰带,非常合适。” “这都是因为圣人的恩宠。”鱼朝恩微微低头道。 “只是,微臣还有一请求。那个黄门侍郎,狂妄自大、欺负幼小。如此不懂礼仪的人,怎能让他继续侍奉圣人?臣恳求将他调离长安。” 李豫此时心中已对刚才鱼朝恩擅自做主的行为感到不快,只想这对父子赶快离开,便说道:“朕知道了,容朕同中书侍郎和吏部商议后再做决定。” 见目的已达到,鱼朝恩父子二人心中高兴,便不再逗留,向李豫告辞。 父子俩走到殿门口时,瞧见两名官员正在殿外等候。 两人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其中一人身穿紫色官袍,长着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有种不怒而威的感觉;另外一人则穿着深绯色官袍,儒雅端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颇有硕儒的气质。 这两人正是当朝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元载,和吏部侍郎杨绾。 ** 见到鱼朝恩从内殿出来,元载和杨绾两人都拱手作揖行礼。 但鱼朝恩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然后昂昂自若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跟在他身后的鱼令徽还算懂得规矩,朝元、杨二人微微鞠躬,之后也快步离开。 元载指着鱼氏父子远去的背影,愤恨地低声说道:\"这,这,杨侍郎你看看,真是太目中无人了!” 杨绾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微笑不语。 元载瞥了他一眼,眼中似乎有点嫌弃,然后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整理衣冠。 “右相,杨侍郎,圣人宣你们二人觐见。”内侍出来喊道。 元载两手一甩衣袖,抬脚跨过门槛,率先走了进去。杨绾跟在他后面也进了内殿。 两人进去之后,向李豫行了君臣之礼。 李豫原本还在对刚才鱼朝恩的僭越之举感到非常郁闷,这会儿见到元、杨二人进来,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让他们站起身说话。 元载刚才已经留意到鱼朝恩出去的时候神气自得的样子,还有他那小儿子捧着的紫色官服和金腰带,再就是进来时,见到李豫脸上隐约的怒气,元载一下子就明白了个中缘由。 他的眼珠滴溜一转,暗自润了润嗓子,温声道:\"圣人,方才军容使……\" 他不提还好,还没等他说完,李豫就紧皱眉峰,怒气冲冲道:\"这个鱼朝恩,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为了一个小儿,竟然向朕讨要紫衣金带,还提前备好了!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元载一听,果然不出所料,心下不由有点暗喜,但是脸上并未表露出来。 他恭敬说道:\"臣听说昨日有郎官在殿外争排位,军容使的小儿子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不过是件寻常小事罢了,怎么还来烦扰圣人?” 李豫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用手捏了捏,闭上了眼睛。 元载继续煽风点火道:\"一个内殿小小给事中,无功无德。军容使竟然僭越皇权,擅自赏他穿紫戴金,形同三品官员。这是把我大唐律令置于何地?把大唐皇室的脸面置于何地?\" 这话仿佛戳到了李豫心中的痛楚,他缓缓睁开眼睛,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明白元载的心思。 鱼朝恩目中无人,多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羞辱元载。元载对这个目不识丁但是权倾朝野的宦官,表面拱手绒默,私下却嫉妒厌恶。眼看鱼朝恩几次三番僭越皇权,元载也不止一次私下提议让李豫除掉鱼朝恩。 但是李豫登基不过才几年,而且当初他能坐上皇位,很大部分是鱼朝恩的功劳。 再有,他知道元载想除掉鱼朝恩,一方独大,但是这对于他自己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只有维持现在的平衡局面,他才能更好利用他们二人。 元载其实还想说下去,但是看到李豫已显得兴致缺缺,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意思,便只好识相地闭上嘴,转而朝身旁的杨绾使了个眼色。 杨绾上前拱手道:“启禀圣人,吏部有奏报。” “杨卿请讲。” “刚刚接到李勉的来信。他已到达岭南,接任岭南节度使和广州刺史一职。只是岭南如今匪患不断,番禺叛军首领冯崇道、桂州叛将朱济时作乱,率领叛民攻陷了十几个州。” “唉,朕记得,自从几年前吕太一作乱,岭南就没有好消息传来了。”李豫感慨道,“只能期望李勉能够替朕守好南境,做出一番政绩。” “圣人的嘱托,臣一定传达给李勉。”杨缩微微一揖,继续说道,“李勉还提到广州行军司马的职位空缺,让吏部尽快调派合适人选。\" 听他这么一说,李豫突然想起刚才鱼朝恩的要求,于是说道:\"杨卿,朕听说昨日和鱼令徽争位的黄门侍郎,叫梁攸宁。如果朕没记错,他是你的门生。” 杨绾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但很快消失,他拱手答道:“圣人英明,黄门侍郎梁攸宁正是臣的学生。臣有失教导,还望圣人恕罪。” “得罪了军容使,他以后在长安的日子不会好过的。你让他暂时离开长安,去躲避一下吧。” 他深深作揖,继续说道:“臣提议,不如就派他去担任广州司马。” 乍一听到杨绾的提议,站在一旁的元载颇感惊讶。杨绾身为吏部侍郎,竟然舍得把自己的门生放到蛮荒之地。 “如此也好。那就让他去岭南吧。”李豫点头。 杨绾躬身拜谢。 大明宫内钟鼓楼报了申时三刻,元载和杨绾才走出内殿。此时夕阳已偏西,整个大明宫沐浴在余晖中。 元载突然冷不丁说道:“杨侍郎你这是大义灭亲呀,官场人人都知道‘不当远官’这个道理。你倒好,让自己的学生去那蛮夷之地。他这一去,恐怕再难调回长安咯。” “多谢右相关心。杨某这位学生性子太硬,去岭南磨练磨练,未必是件坏事。而且,这样一来,军容使就不会再拿此事叨扰圣人。杨某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杨绾悠悠道。 元载撇撇嘴,双手往后背一甩,快步走下台阶。 杨绾拱手相送,待元载走远后,他也准备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侍从的声音:“杨侍郎,圣人召见。” 3. 师生叙话 杨绾从大明宫出来时,已是申时过半,夕阳已下沉到山后头,夜色开始朦胧,拂面的风也变得凉爽起来。 他一回到家中,就听新来的仆人说有客人已等候多时。 杨绾点点头,嘱咐仆人今晚的晚膳要多加一副碗筷,然后踱步进入会客厅。 只见一名身形挺拔的郎君背朝门口站在那里,头戴展脚幞头,穿着月白色圆领袍衫,腰系一条黑色革带,上面佩戴着蹀躞带,脚蹬一双长勒靴。 那郎君一听到杨绾的脚步声,便转过身子。 只见他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剑眉星目,清新俊逸。此人正是那位“得罪”鱼令徽的黄门侍郎——梁攸宁。他今日从宫中散值,回家换上一套常服后就来了杨府。 看到杨绾回来,他立刻恭顺地拱手,行弟子之礼:\"先生\"。 “嗯,坐下说话。”杨绾微微抬手,走到正上方的太师椅坐下。 梁攸宁应声坐下。 这时仆人进来给杨绾奉茶,然后又退了出去。 杨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昨日在内殿门外发生的事情,被军容使告到圣人那里去了。” 梁攸宁似乎早已料到,语气平静地解释道:“昨日排队等候入殿,我的确是站在了鱼令徽的前面,但是我并没有动他。” “攸宁,为师知道你不会主动去招惹他。只是那鱼令徽指认了你,而且这个事情已经被军容使在圣人面前强烈控诉了一番,要求给鱼令徽赐紫服和金腰带。还有,就是要将你逐出长安。” 听到这个消息,梁攸宁顿时一阵心慌,接着是背后阵阵发凉,紧攥的手心竟也冒汗,急忙问道:“圣人怎么说?” “我今日刚好面见圣人,提到岭南节度使李勉来信让吏部派人担任广州司马。圣人让我安排你离开长安,我便提议将你派往岭南。圣人恩准了。\" 听到这里,梁攸宁沉默了,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岭南,距离长安五千多里,他这一去,都不知道能否还有机会再回长安了。 从圣人身边的黄门侍郎,一下子贬为偏远之地的行军司马,这其中的落差,这遥远的距离,让他第一次感到前途渺茫。 见梁攸宁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杨绾知道他一时之间很难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也替他惋惜不已。 按照常理,杨绾其实可以提议圣人把他贬到长安附近的州县,但是杨缩综合考虑还是觉得岭南更适合梁攸宁。 一方面是岭南远离长安,能逃开鱼氏父子的后续报复;另一方面是岭南有沉雅清峻、爱惜人才的李勉;再一方面是梁攸宁一直惦记的事情,很大可能会在岭南找到亲人,了结多年的心愿。 “攸宁,如今军容使权倾朝野,他既然提出要把你逐出长安,如果我把你放在长安附近,他就会觉得我在袒护你,到时候你的处境只会更加困难。权衡之下,唯有岭南是最合适的决定。李勉是我见过的官员中最清廉简易、持身守正之人,你去岭南跟随他,我就会很放心。你虽然性格 稳重,但毕竟阅历不足。这次去岭南的遇事不决者,可以多请教他。” 杨绾一说完,梁攸宁的眼眶已经开始变红了。 他从十八岁开始受教于杨绾,两人亦师亦友,但杨绾更像是他的阿爷。 梁攸宁十五岁就没有父兄的陪伴和指导,突然被迫成长,比同龄人成熟和沉稳很多。他的年纪又和杨绾的已故大儿子相仿,因此杨缩在心中已经把他当成亲儿子一样看待。 见梁攸宁已经平复了心情,杨绾又说道:“自从安史之乱后,朝廷痛失河西走廊,也失去了对外商贸的重要通道。岭南成了我大唐通商贸易的重要边境。可能在别人眼里,岭南是蛮荒之地,但它其实是块宝藏之地。那里不仅是金银产地,海上商贸也发达。\" 他顿了顿,接着说:“只是这几年岭南叛匪作乱,使得番船逐渐变少。那里正是需要人才之际,你到那里,要主动融入当地生活,积极献言献策,守土安民,协助恢复商贸。” 杨缩自任吏部侍郎以来,知人善用、精于鉴别、考察人物,对梁攸宁此次广州之行寄予厚望。他的这番话,实际是从大局出发,让梁攸宁抛弃个人得失,不要再为贬谪流放而伤心,应该把自己放到大唐的国事和政事上来。 “先生教诲,攸宁铭记在心,定当不负所望。”梁攸宁哽咽道。 “还有一件事,”杨绾略一沉思道:“你阿兄的事情,既然在长安查不到任何线索了,不妨去岭南再查。那里有个很大的蕃坊,你可以找机会去查访,说不定可以查到一些线索。\" 梁攸宁眼里立即有了光彩,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急忙道:\"先生,您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没有……”杨绾摇摇头,又安慰道:“不过你不要放弃,只要坚持不懈,就一定能找到你阿兄的。” “谢谢先生。我离开长安之后,从此南北相隔,还望您多多保重。”梁攸宁看着杨绾单薄的身子和略显病态的面容,心中泛起不舍。 杨绾想到他明日就离去,也伤感不已。 这时,家仆进来说晚饭已备好。 杨绾收起了伤感之情,笑着说道:“攸宁,今晚留下来吃饭再走。你师娘回娘家省亲了,正好你陪我一起吃饭。我已让人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葫芦鸡。” “先生有心了,那攸宁就不客气了。” 两人久违地开怀畅饮了一番。分别前,杨绾把两封书信交给梁攸宁。一封是给岭南节度使李勉的,另一封是给杨绾的忘年之交、多年前已告老还乡的鸿胪寺少卿沈异。 杨绾笑道:“听说沈公回广州后,积极筹办了学堂,把自己的学问倾囊相授给当地的学子,如今比在鸿胪寺的时候还要忙。你到广州之后,记得替我多去看望他。\" 沈异学识渊博、通晓多种语言,熟悉外国风俗,在任时多次负责接待外国使团。这些使臣都对沈异赞不绝口,并与他结下了深厚友谊。 天宝十二年,文单国王子率领二十六名人员来长安,沈异用流利的文单语和他们侃侃而谈,一应礼节和接待安排都做到细致入微,令他们感到宾至如归,尽显大国风度。 对这样一位精通多种语言的长者,梁攸宁早就想一睹他的风采,听闻沈异居然在广州,心中不禁有点期待了,忙点头应道:\"先生请放心,攸宁到了广州,一定会常去拜见沈公的。\" 杨绾抚着长须露出了笑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哦,对了,差点忘了李缵。那小子自从跟着他阿爷去岭南,也不知道给我来信。不过依他那洒脱随和的性子,估计已经在当地如鱼得水了。\" 他说的李缵,正是岭南节度使李勉的大儿子,今年刚到弱冠之年。 李缵曾被李勉亲自带着上门让杨绾收为学生。当时梁攸宁还未出仕,一边学习一边帮杨绾监督其他学子的学业。李缵就是这样成为了他的同窗好友。 想到即将和李缵在广州重逢,梁攸宁笑道:\"李缵天性随和,这是他的优点。这也是我要向他学习的地方。” “有他陪伴,你在岭南的日子也会多一些乐趣。” ** 梁攸宁走出杨府的时候,抬头发现一轮明月已从天边升起,洁白的光撒在地上,仿佛涂上一层银漆。凉风迎面吹来,带走了他脸上因为酒劲涌上来的微热。 他不觉停下脚步,仰头微微眯着眼睛,觉得有点点昏昏沉沉,恍惚间耳边响起了阿兄的声音:“攸宁,长安的月亮,听说比我们这儿的还要美。将来我一定要去看长安的月亮。” 梁攸宁看着皎洁的月亮,慢慢地低下头,心情突然变得无比低落。 阿兄,长安我已经来过,可是还是找不到你。如今我就要离开了,去岭南。听先生说你在那里,我希望你会在那里。 第二天,贬谪岭南的文书就下达了。 梁攸宁接到文书就去吏部办妥了手续,再到门下省办了交接,又到户部领了路上入住驿站的符券。当天他就骑上马匹,跟着兵部派出的一名驿吏离开了长安。 两人从长安出来后一路疾驰,进入蓝田,来到商州客山驿站投宿。 只是梁攸宁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上了旧同僚--给事中袁枫。 听到袁枫的嘲讽,梁攸宁紧紧捏住手里的缰绳,面色如常拱手道:“袁给事,梁某还要继续赶路,告辞。” 不等袁枫回话,梁攸宁利索地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安山驿站。 4. 结识商人 离开商州后,梁攸宁继续快马赶路,终于在离开长安城的第六天的黄昏时分进入襄州。 由于连续赶路两天,马匹已非常疲累,梁攸宁进城后便下来牵着马走了一段路。 他向经过的行人问路,在天完全断黑前找到了下榻的驿站。进去递上邮符核实过后,他将马匹交给一名驿夫,自己就去洗漱吃饭。 梁攸宁借宿的房间还是在二楼,窗户一打开就能看到门口大街。 驿站的对面是一家旅舍,提供给一些不能入住驿站的官员家眷和商人吃饭投宿。 梁攸宁端着一杯茶临窗而站,街道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时,两名穿着浅青色交襟上衣、扎着发髻、商人模样的男子骑着两匹枣色大马,从远处飞驰而来,停在了旅舍门口,然后利索地翻身下马。 门口的小厮赶忙走上前去接过缰绳,一名跑堂从旅舍出来热情地将那两名男子迎了进去。 他们刚一进去,值勤的更夫就从街道拐角处地敲着铜锣向这边走来。 宵禁开始了。 第二天一大早,梁攸宁便起来向驿长打听了下一个驿站的路程。 问完之后他准备去吃早饭,驿长说今早负责做饭的驿夫突然病倒了没能来当值,让梁攸宁去斜对面的食肆吃饭。 梁攸宁并不太在意,便出了驿站来到旅舍附近的一家食肆,要了一碗汤饼和两片胡麻饼。 他一边吃一边留心观察着四周。原来住在旅舍的很多客商也是来这里吃早饭。 这时,昨晚骑着枣红大马的两位商人也走进了食肆,就在梁攸宁隔壁的那张桌子旁坐下,招来跑堂点了菜。不一会,跑堂端上了两碗撒着葱花的羊肉汤饼和几张胡麻饼。 梁攸宁不觉打量着这两个人。只见坐在他斜对面的是商人年纪大约三十岁的,身高八尺,额头平宽、双耳贴脑、鼻子挺直,一双常带笑意的眼眸里闪着精明。另外一个看起来年纪大很多,身材非常强壮,眼睛细长,面容冷峻。 两人看起来不像父子,倒像是主仆。 那位年轻客商似乎察觉到梁攸宁的视线,抬头直看了过来。 梁攸宁见状,举着手上的茶杯向他微笑示好。 那人愣了一下,也笑着举起了茶杯,算是回敬。 然后两桌人都低头安静地吃饭。店里的客人陆续多了起来。 \"向大,我们和商队约好在城外两公里地见面。待会吃完饭直接去。离岭南还有十几天的路程。如今已是九月初,那些外国商船十月就启航离开广州,我们还是要尽早赶路,不然他们走了我们的货就卖不到好价钱了。\"年长的男子说道。 男青年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从广州港口出发的商船会在十月开始离开,外国商人会在这之前采购从大唐带回去的商品,如果货柜满舱,就不再购买。 错过了这个机会的大唐行商,就只能把商品低价卖给当地的商人。 由于离得比较近,梁攸宁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没想到这两人也是去岭南,而且还是商队一起。 他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一马,拼命赶路还要按时到沿途驿站画押报到,顿时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没了继续吃下去的胃口。 他喊来店家结账,还多买了几张胡麻饼作为路上的干粮,然后起身离开了食肆。 梁攸宁回到客房收拾好行李,下楼来到驿站的柜台取回自己的邮符,然后去了马厩牵上自己的马。 走出驿站门口的时候,他看见驿长正在和斜对面那家食肆的店家正在聊天,那店家清楚地喊驿长:“阿兄,今早咱们店的生意多亏了你哇。” 原来,驿长和店家是一家人。 ** 从襄州驿站出发到汉水边的水驿站,接下来要换乘渡船了,梁攸宁把马匹卖给了过路的商人。 提着行李坐上一艘驶往鄂州的驿船,梁攸宁回头望了望岸边,感到离长安越来越远了。 船只一路航行,经过了鄂州、洪州,在一个夜晚抵达了吉州。梁攸宁例行去找附近的驿站投宿。 第二日早上天还未亮,他便被驿站外面的嘈杂声吵醒,辗转几次都再难入睡,便起来洗漱一番后下楼。 虽然夜色朦胧,依稀可见江边码头停靠着约七、八艘船只,船只大多中间宽两头尖,船夫们已在忙碌着,往船上装货,大多都是瓷器、瓷土、釉料等。吉州,正是大唐著名的瓷器集散地。 梁攸宁回到驿站收拾妥当,准备继续赶路,驿长告诉他去往吉州的最后一艘驿船昨夜被撞坏,会另外安排他乘坐商船。 梁攸宁拱手言谢,跟着带路的驿夫来到码头,上了其中一条商船。不过,令他有点欣喜的是,看到了一张略微熟悉的面孔,是襄州驿站碰见的那名青年商人。 那商人也认出了梁攸宁,会心一笑,朝他微微点头:“郎君,我们又见面了。” 梁攸宁拱手笑道:“某姓梁,名攸宁,家中排二。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不似梁攸宁的繁文缛节,那商人抱拳道:“某姓向,单名海。梁二郎,我看你肯定比我小,你喊我向兄就好。” 梁攸宁欣赏他的爽快,莞尔道:“向兄。” 两人便在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聊天。 许是年龄相仿,加上对不同行业的事情都有好奇和新鲜感,他和梁攸宁一见如故,交谈甚欢。 原来,向海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跑南闯北好几年,主要同来大唐的外国商人做生意,也给一些商铺带货,在广州、泉州、杭州等地都有稳定合作伙伴。 “向兄,我在长安的大街上见过不少蕃客,他们大多牵着骆驼,驮着很多奇巧的东西进城,在长安西市设摊叫卖。长安人对这些东西很喜欢,所以蕃国来的物件的销路都很不错。”梁攸宁谈起自己在长安的见闻。 向海笑了笑,答道:“其实我们的东西在蕃商那里更受欢迎,像茶叶、瓷器、丝绸等。蕃客把它们运回国内售卖,利润很丰厚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几个月来到大唐。我们这次去的岭南广州,有很多蕃商们装货的港口码头,那些商船可以装载上万件瓷器。\" 梁攸宁听到这已经被震撼到:可装载上万件瓷器,还得有船员休息的地方,那这艘船得多大。 他无法想象,但是心里更加迫切想要快点抵达广州了。 船驶出了很长一段时间,梁攸宁和向海天南地北一直聊个不停,最后两人起身来到了船头。 只见近处晚春的原野上碧绿无边无际,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岩高耸入天际,屯聚着朵朵白云。江风拂面,空气清新带着一点点腥味,但是又不会觉得讨厌,反而有种提神醒脑的错觉。 江面偶尔有往来船只经过,船夫们用长长的竹篱撑船,使得船只平稳而快速地前行着。船夫在撑船的时候也和他们聊天,提到今日的天气正好适合船运,这样他们可以运送最长的路程,来回几趟,今日就能多赚点钱。 大伙听着也开心得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前方的江面逐渐变得宽阔起来,此时船上众人停止了聊天,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船夫专注地望着前方,手上的竹篱划得小心翼翼,船只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梁攸宁感到不解,便问向海:“这船怎么突然慢了下来?” 向海表情凝重,隐隐有担忧神色,解释道:“彭蠡湖中心比较危险,多条河流汇聚于此,各自的流速又不一致,偶尔也有狂风暴雨和巨浪,船只来到此处容易被被卷着团团打转,有时即使是大船也会被巨浪淹没。因此所有的船夫到了此处,就会变得小心谨慎。” 梁攸宁听完,心里也变得紧张起来。 商船缓缓行驶,到了湖中央,船夫慢慢改变竹篙入水的长度,调转了船只的方向,向南岸行驶,渐渐远离了危险的地方。 众人纷纷拍着胸脯,长舒口气,总算平稳渡过了。 过了许久,商船来到了虔州涌金门码头,此时已是日暮时分,西斜的夕阳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像层层黄金不断翻涌而出。 这会儿只有零星几条船只停在那里,船上人影稀少。 梁攸宁乘坐的商船慢慢靠岸,一名船夫将木板接驳到岸上,率先走上码头,然后将手中的系船索扎扎实实地绑在江边的系索墩。 之后船上的人便提着行李包裹下船,成群结队去附近的食肆吃饭。 梁攸宁照例还是要去附近的驿站报道,便同向海告别,约定明日再一同赶路。 向海的商队找来几名挑夫将瓷器、茶叶等货物从船上卸下,跟随他们一同进了附近一家提供仓库的旅舍。 梅岭遇匪 第二天卯时刚过,太阳已从东边冉冉升起,一天的日子又开始了。 梁攸宁早早就离开了虔州驿站,来到和向海约定碰面的地方。打过招呼之后留意到商队增加了好几名壮汉,一问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有多年走山路经验的挑夫。 这些脚夫个个身强体壮,皮肤黝黑、额头上扎着一条麻布汗巾,上身□□,下面的裤子则是用一条粗衣带在腰间扎扎实实地打了个结,脚上蹬着草鞋,手上拿着一根两头削尖的竹扁担和一根拄杖。 这次是要徒步走山道翻过梅岭,商队的人在前方开路,向海和梁攸宁随后,接着是挑夫们,还有两名商队的人走在最后方。 梅岭又叫“大庾岭”,前宰相张九龄辞官回岭南居住,向朝廷上书谏言开凿大庾岭新路。得到朝廷批准后,他亲力亲为,在农闲时节征集民夫,去现场指挥施工,硬是在荆棘丛中拓宽了山道,还命人在道旁种植梅树,此后大庾岭多被称“梅岭”。张曲江在这条路修成之后还撰写了《开凿大庾岭路序》上表朝廷,玄宗读后大为赞赏,命人抄录和传阅。 梁攸宁曾有幸拜读此文,如今走在大庾岭的山道,身临其境,不禁心潮澎湃。 沿着山道而上,路面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和鹅卵石。此时已是九月初,丛丛簇簇的野菊花正在随风摇摆,送来一阵阵浓郁的香味。 因着天气有些阴霾,还下起了蒙蒙细雨,周围的树木在细雨的滋润下,更显得苍翠欲滴。 虔州这边的坡道多由石阶砌成,越往上越陡峭,加上此时下雨路面易滑,人走在上面还是要万分小心。 考虑到脚夫们还挑着瓷器重货,一不留神就会摔倒,队伍便尽量稳妥地缓慢行走。一路往上走,雨越下越大,最后众人终于找到半山腰一座亭子暂时躲雨。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雨才渐渐变小,最后停了下来。远处江面白云飘动,碧空如洗。 于是山道上的人们又继续赶路,下过雨的山林间空气清新如洗,地面有些杂草枯叶被雨水冲刷在青石板路。 梁攸宁一路跟着众人走在前面,偶然间扭头看了看身后那群挑夫。 经过方才的亭中歇息,他们的脚步好像更加平稳了。长长的扁担正有节奏地弹动着,仿佛在挑夫的肩膀上跳舞。 每当走了一段路停下歇息的时候,挑夫们却不敢将肩上的货物放到地上,而是拿那根拄杖支撑着扁担,稍微放松一下肩膀。不一会儿队伍再次启程,他们再次稳稳地挑着重货,一手拿着拄杖,微微弯着腰,一步一步地继续赶路。 再过了两个时辰后,众人终于到达山顶。众人找了一块平地坐了下来,翻出早上准备的水和干粮出来,边吃边歇息。在商队的协助下,挑夫们终于能把肩上挑着的货物放了下来。 突然,有人兴奋地喊道:“大家快看!前面就是韶州!我们到岭南啦!”顿时,山顶上的人都在欢呼起来,刚才爬山时的疲劳仿佛早已消失殆尽。 梁攸宁顺着众人注目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条江蜿蜒而去,夕阳如血,葬莽苍苍,田野民房错落有致,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胸中意气风发,身上仿佛注入了无限力量。 从长安出发,一路上骑马乘舟、行路爬山,历时一个多月,他终于见到岭南了,此刻他的心情无比复杂。 这时候他才开始强烈地感受到:从这里开始,他和长安山水远隔。从这里开始,他的生活就要和岭南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歇息了半个时辰,众人就启程下山了。 属于韶州这边的下坡的路相对来说平坦了许多。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在下坡的半山腰上,突然出现了“拦路虎”。 **** 一群蒙面壮汉手持大刀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阻挡了他们的下山路。众人脸上顿时惊恐不已,挑夫们不得不放下了货物。 其中一名带头的蒙面壮汉用粗犷的嗓音喊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向海从商队中走了出来,抱拳道:“各位壮士,我们几位都是商人,靠倒卖瓷器挣点小钱养家糊口。后面那些是临时找的挑夫。还望壮士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哼,”那壮汉冷冷道,“既然是做买卖的,那身上肯定就有不少钱。干脆点,把钱交出来!否则…” 话音刚落,身后几名蒙面汉举着手上的大刀一阵乱喊,仿佛就要朝商队这边冲过来。 这几年,这里已经有很多商人都被抢过,主动配合的话还能顺利通过,顽固反抗地会被挨上一顿揍,落得一身毛病。如果遇上一些穷凶极恶的山匪就会被杀人灭口。 向海想到这,无奈道:\"壮士,我是这些商人的带头的。有事好商量。我们把钱都压在货上了,只剩这些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递了过去。 那壮汉拿过来放手上掂了掂,打开看了看,不满地说:\"就这些,哪够我们兄弟分?其他人还有没有?” 他一招手,两个蒙面人走到商队中,开始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个人的全身。 梁攸宁早已听说五岭一带有叛匪山贼作乱,本来就是担心遇上他们,才混入商队一起行走。此时他正站在商队的中间,两眼紧紧盯着前面的山匪,右手不由得握紧腰间蹀躞上的短匕首。 他的身上不仅有邮驿符券,还有官牒等,这些都将证明他的官员身份。这些山匪,全是对抗官府、憎恨官员的人,如果他落在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梁攸宁的额头冒出了小汗珠,微微低头用手抹掉。他在脑海里飞速地想着逃脱的各种方法。 没过多久,一名蒙面人就检查到了梁攸宁前面的一名商人。 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 “阿弥陀佛。” 突然,一个苍劲有力的的声音从梁攸宁身后传来。 众人不禁循声望去。 一名年纪约五十多岁、身穿袈裟的僧人从山上走了下来,并很快就来到了梁攸宁身边,双手合十,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两名正在搜身的蒙面人。 那两人虽是蒙着脸,但是似乎很惧怕僧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收了手,快步走回原来的位置。 领头的蒙面壮汉此时也见到了那僧人,凶狠的眼神突然也变得闪烁起来。只见他突然收起长刀,朝僧人深深一躬,然后带着手下的人,飞快地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梁攸宁十分惊讶,商队的人同样惊得合不拢嘴。 那僧人见山匪已经离开,就穿过商队准备继续下山。 “多谢大师相助。”梁攸宁不禁喊道,然后双十合十,朝僧人深深一躬。其他人也纷纷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朝僧人言谢。 那僧人转过身,还是双手合十,朝他们微微颌首,转身继续赶路。 经过了刚才一场有惊无险的遭遇,向海担心还有山贼突然冲出来,便让挑夫们把货重新挑起,加快脚步下山。好在之后的山路都没再遇上山匪盗贼,总算平安地来到了山脚下。 山下不远处就有一个浈水码头,从这里乘船,向南进入溱水,再进入珠江继续航行,就可以到达广州城了。 见到码头后,向海便让两名商人跑去租用货船。谈妥价格后,挑夫们就将货物挑到岸边。几名船夫帮忙抬着两边的货物,配合着将货物轻轻放在铺着松软稻草上。等商队的货物全部装船完毕。向海给挑夫们支付了工钱,还额外给了饭钱。 拿到工钱的挑夫们连声道谢,提着空扁担和木杖边说边笑离开了。 此时金乌西坠,晚霞满天,江面泛起的热气一阵阵向人扑来,显得更加燥热。 梁攸宁学着其他人把两边长袖卷了起来,这样子似乎舒爽了一些。他手搭凉棚,环顾四周,看到远处有一面写着\"驿\"字的旌旗随风摇摆。 “梁二郎,走,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向海笑着朝他招手。 “好。”梁攸宁应道。 今日大半天时间都在梅岭上面,大家中午只吃了点干粮,这时已是饥肠辘辘。 向海带着他和商队几个人来到码头旁边一间草棚屋顶的摊档吃饭。 这个摊位只有一对老夫妻,见到向海一行人,男店家立马笑呵呵得上前招呼他们入座。 “向大郎,好久不见啦,又来岭南跑货啦!” “是呀,店家,你身体可好?” “好着哩。这次想吃点什么?” 向海让店家准备当地几道有名的美食。众人将三张桌子拼成长桌,坐下喝着茶水闲聊。 不一会儿,刚炒好的菜被店家陆续端了上来,酿豆腐、炒鹅、咸鸡、豆豉鱼头等,让原本已饥饿难耐的众人不由大快朵颐,连吃好几碗米饭。 吃饱喝足之后,梁攸宁和向海知会了一声,就去驿站报到。 这位驿长是个精明的人,他早就见到梁攸宁和商队好像挺熟,就去找向海谈了一下,把梁攸宁安排搭乘他们的商船。 向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明白这位精打细算的驿长想要从梁攸宁的邮驿费中捞油水。再者,梁攸宁已经是他的朋友,他自然是十分乐意搭他一程。 于是,梁攸宁再一次随同向海的商队,乘船离开了浈水码头,直奔此行目的地——广州。 抵达广州 商船一路畅通无阻地航行,在九月十七日中午到达了广州的洲头咀码头。 梁攸宁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这个码头由三条江交汇而成,江面宽阔无比,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上面满载着瓷器、茶砖、丝绸布匹等。 穿着不同服装的蕃客或在船上、或在码头上,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神情激动地讨价还价。有头戴毡帽、身穿窄服、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戴着头巾的大食人;皮肤黝黑个子矮瘦的昆仑奴等。 因还没到出海的季节,天竺、波斯、大食、狮子国等不同国家的商船此时正停靠在码头。蕃商们还在采买大唐的各种货物,以填满船舱。 向海的商船还没靠岸,那些采买的蕃商已不停地朝他们挥手,七嘴八舌地喊道:“这里!来这里!” 船只慢慢靠了过去,等停稳后,船夫立马跳下船把缆绳牢牢地绑在桩子上。商队的人也跳到岸上,张开双手呈拦截姿势,把那些蕃商挡在岸边的。 “让一让!让一让!” 随着几声高呵,一个身穿浅碧色官袍的大唐男子,带着两名年轻的差役,穿过蕃商人群来到了商船的前面。为首的男子,正是广州府负责市场交易的市令官。他是带着手下来收税的。根据律令,大唐商人要缴纳其收入的三十分之一。 向海见到来人,一脸笑意地拱手作揖。 市令官淡淡\"嗯\"了一声,然后在旁边凳子上坐下,一边用宽袖扇风,一边看着向海他们。 梁攸宁找了一个比较隐秘的位置站着。 只见向海从商队一名伙伴的手里接过一个圆形青色瓷盘,举起向众人展示,然后大声喊道:“这款瓷器,二十件,一两白银!” 早已按耐不住蕃商们霎时间举手大呼道:\"我要二十件!\"\"四十件!\" 商队的人此时分工,有的负责登记,有的负责收钱,有的则负责清点数目。不到两刻钟,向海的商队带来的货品便已全部卖光。 向海把这次交易所得的账目拿给了差役。那差役认真翻看了一下,核算了总额,再恭敬地呈到市令官的面前。市令官快速浏览了一遍,点点头。差役把账本给回了向海。 向海把税钱和账本的抄本,一并交给了差役。他原本还打算给市令官他们三人一点茶水费,想起梁攸宁还站在一旁观看,也就此作罢。他便吩咐商队的人把现场收拾干净,带好各自的行李。 见到整场交易结束,梁攸宁这才来到那市令官的面前,拱手道:“打搅了,想必阁下就是广州府市令官马奎。” 梁攸宁在离开长安之前,曾从他的老师杨绾那里了解了广州都督府官员的基本信息。 “你哪位啊?” 未等那市令官开口,旁边一名差役就抢先问道。 梁攸宁从怀中取出官牒,递了过去,笑道:“某姓梁,名攸宁,从京城来赴任广州府行军司马一职。” 一看到那份盖着吏部印章的官牒,原本坐着的市令官立马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袖,两手一拱:“梁司马,下官正是马奎。” 那两名差役见状也跟着拱手作揖行礼。 梁攸宁浅笑,“马市令,您是老前辈。我初来乍到,还望以后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马奎讪讪一笑。他是属实没想到,眼前这位原本是圣人身边的诏令官黄门侍郎,竟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 “马市令,请问离这里最近的驿站怎么走?我想先去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再去府衙。” “这样,我让人带你过去。” “那就有劳了。” “小事一桩。” 马奎朝左边的差役招了招手,那人立刻就上前恭候一旁。 梁攸宁转而走到向海面前,拱手道:“向兄,伴君千里,终须一别。因公务在身,我要先走一步了。” 从长安到广州的一大半旅途,从水路到陆路,翻山越岭。正是有了他们的陪伴,他才不会感到孤寂苦闷。 向海爽朗地大笑起来:“好,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同向海道别后,梁攸宁又朝马奎拱手言谢,跟着那名差役,两人两骑往城里去。 由于广州靠海,气候较为湿热,离开了码头之后,便觉得越来越热。当地很多房屋的门前都栽种了树木,枝干非常粗壮,繁盛的树叶下面便形成了一大块阴影,三三两两的人们正在树下乘凉。 没多久,梁攸宁就来到了一处距离广州都督府比较近的驿站。 他交代差役在驿站楼下等候,自己进入房间快速地洗漱完毕,换了一件相对清凉的浅青色长衫,然后下楼叫上那差役,骑马离开了驿站。 两盏茶的功夫后,他们便来到一座巍峨的府邸门口。 只见门口左右两边是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三级台阶上面是宽而长的平台,两根朱漆圆柱支撑左右,正门上面挂着一块黑色匾额,上面用金漆写着\"广州都督府\"五个大字,门口有两名的府兵把守着。 梁攸宁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了同他一起的差役。那差役朝他拱手道别,牵着马往码头方向奔去。 梁攸宁整理了一下衣冠,向门口的府兵出示了官牒,顺利地进入都督府里面。 ** 一进去,就见到一条甬道从大门口正中间延伸而去的,尽头是一座不连墙体的第二重门。 绕过第二道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平躺的院子,对面正中间是一间大堂,上面写着\"议事堂”,院子两边是官员的值房。 这时,一名身穿紫色官袍、年逾四十、身材矮胖的官员从值房走出来。 梁攸宁见这人穿紫服,又并非他见过的李勉,当下作出了判断:此人正是广州都督府长史——韦参。他便立即上前拱手一揖道:“见过韦长史,梁攸宁从长安前来赴任。” 说着,他把官牒递了过去。 韦参接过官牒仔细看了看,微微颌首,面带笑意道:“一路辛苦了。” 两人短暂寒暄之后,在韦参的安排下,梁攸宁很快便办完了上任手续,领到了官袍、官帽、官靴、文房四宝等回到值房,一直待到申时散衙后才离开都督府。 他想起怀里还揣着两封信,正是离京前杨绾让他转交给李勉和沈异的。 不过,听说作为岭南节度使的李勉前几日就去了下面的州县考察,最快要两天后才能回来。既然李勉不在,那就先给沈异送去吧。 其实方才散衙之后,趁着还没离开都督府,梁攸宁向一位同僚打听了去沈府的路线。 沈家是当地的名门世家,沈府自然是很多人都知道。 只是没想到那同僚给他指路的时候总是用前后左右来表示,这令平常习惯东南西北的他感到有点迷糊,于是他便让那人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路线图。 好在沈府离都督府并不算很远,而且还刚好和他暂住的驿馆在同一个方向。 他拿着路线图,走走停停,终于在酉时之前赶到了沈府。 梁攸宁整理衣冠,上前敲门,应声出来的是一名家仆。 “郎君有何事?” “请问这里是沈公沈异的府上吗?” “家主正是沈异。请问郎君有什么事吗?” “某姓梁,请问沈公在府上吗?” “家主不在府上,不过郎君如有急事可以找我们的管家。” 主人既然不在家,梁攸宁也就不便进去了,他就托家仆去把管家找来。 没多久,沈府的管家便出来了。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矮胖男子,看起来和蔼可亲的样子。 “请问郎君找我家主人有何事?” “某姓梁,名攸宁。今日刚从京城来到广州。恩师杨绾有一封书信让我转交给沈公。”梁攸宁说完,便从怀里掏出那封信递过去。 管家双手接过:“谢谢郎君,仆替我家主人先收下。” 梁攸宁笑着摆了摆手,拱手告辞离开。 那管家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转角处。 这时,有一辆马车从另一个方向驶来,不一会儿便稳稳地停在了沈府门口。 管家回头一看,是沈府的马车,于是立即迎了上去。 一只纤长白净的手从车里掀开了纱帘,一名身着淡绿色襦裙的妙龄女子从马车下来。她长着一张小巧秀气的鹅蛋脸,双颊透出一点点粉色,两道柳眉下的眼眸灵动可人。 女子下车站稳后又转身再次掀开纱帘,扶着一位白发长须的老者走下来。 “沈公,三娘,你们回来啦。”管家上前亲切地说道。 这两位正是沈府的主人沈异和他的孙女沈颦。 房东大娘 沈颦朝管家莞尔一笑:“张伯。”沈府的管家叫张勤,沈颦从小就喊他张伯。 沈异则是问了一句:“今日府里有什么事情吗?” “方才有一位郎君,说是从京城来的,给您送了一封信过来。”张勤说着就把梁攸宁给的那封信拿了出来。 “从京城来的郎君?”沈异疑惑地重复道。 三人进到了堂屋。沈异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然后对沈颦点头:“三娘,你替阿翁看看。” “好的阿翁。” 沈颦从张管家手里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快速看了一遍,眼角含笑:“是吏部侍郎杨绾的来信。” “哦?他在信里说些什么了?” “他说自己有一个门生叫梁攸宁,被贬官到广州了,来都督府任行军司马一职,人生地不熟的,希望您能在生活上帮忙照顾他。” “啊,原来是这样子。”沈异捋捋长须,问张勤,“那位郎君有说他现在住哪里吗?” “他说现在暂时住在驿馆那里。”管家答道。 沈异点点头,心想盘算着:住驿馆也不是长久之计,但是如果让他住在沈府又太不方便。 沈颦看出了沈异的心思,便提议道:“阿翁,不如就让张伯先去问问那人,想要找什么样的房子,再帮他物色一处合适的租下。” 沈异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吧。老张,你明日去和梁攸宁说一声,然后再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张勤应声答是。这时家仆进来告知晚饭已备好,沈异祖孙两人就去了膳厅吃饭。 另一边,梁攸宁回到驿馆后,就让驿夫给他弄了晚饭。 他刚才在回来的路上见到几个卖熟食的摊档,有脆皮烧鸭、白切鸡、鼓油鸡等,诱人的色泽和扑鼻的香味让他的肚子咕咕直叫。 没多久,驿夫就端来了烧鸭拼白鸡、青菜、米饭和汤,让饥肠辘辘的他美美吃了一顿。 终于不用再颠簸赶路,当晚他一夜好眠。 第二天卯时之前,梁攸宁就穿着崭新的官袍来到了都督府门口,正准备走上台阶,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梁司马。” 他循声看去,见到沈府的管家站在斜对面巷口。 张勤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快步走到他前面,拱手道:“梁司马,沈公让我来的。您喊我张伯就好。” “张伯,沈公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公说您刚到广州,人生地不熟,吩咐我帮您物色房子。等过几日我找到了合适的,再带您过去看看。” 梁攸宁的心里觉得暖暖的,感激道:“那就有劳张伯。” 张勤笑呵呵地摆手:“小事情,不麻烦。那我先走了。” 一大早就得到如此暖心的消息,梁攸宁一整天的心情都是愉悦的。 ** 两天后正好是休沐日,张勤带着梁攸宁来到了当地人居住的子城。 经过多方打听和了解,张勤找到一处比较合适的房子。 房主人是一个姓韦的老妇人,人称韦大娘,年过六十,丈夫已经过世,唯一的女儿也不幸早逝。 虽然失去了亲人,韦大娘却没有怨天尤人,而是自力更生赚钱继续生活下去。 她年轻时曾在当地有名的酒楼广盈楼做过帮厨,时间久了自己也学会烧得一手好菜。于是她便借钱在集市上弄了一个简易的摊位开了小食肆,一开始自己是既当店小二又负责烧菜,后来生意越做越红火,忙不过来了才雇了一名帮工。 她勤勤恳恳地将小小食肆经营,根据食客的反馈不断改善菜谱,不到半年时间就将筹借的钱款连本带利还给了债主。 之后她陆续开了多家店铺,还买了几间房屋,成了四邻八乡有名的致富能手。广州商旅较多,当地人会把闲置的房子租出去,增添额外的收入。韦大娘也不例外,她把多余的房子租了出去,现在还剩一处房子可以出租。 前租客是一名来广州做买卖的潮州商人,因为父亲病逝不得不离开回去,且三年内都不会回来,因此房子就又被放出来招租。 前几天,张勤听说了之后就去查看了一下,这房子价钱在预算内,房子整洁干净,靠近大路,而且距离都督府不远,这对梁攸宁来说很合适。 梁攸宁跟着张勤来到韦大娘的食肆,他们已提前约好来这里等她再一起去房子那里。 穿过子城南边的一条街道,就看到街道尽头的右边挂着一面写着\"韦记食肆\"的浅灰色旗子,从那里右拐进去是一条巷子,十米左右就看到一间食肆,里面摆着五张四方桌和长凳,此时只有三个客人。 一个头戴帽子,肩上披着毛巾,瘦小的年轻人在门口,见到梁攸宁和张勤,热情地招呼:\"两位客官,里面用茶。\"引着他们进去找了空桌子旁坐下,并从桌子上拿出两个杯子倒了茶水。 “你们家掌柜在吗?我们之前跟她约了时间看房子的。”张勤问。 “客官稍等,我这就去和掌柜的说一声。” 食肆的东南角是灶台,此时正站着一位高瘦的老妇人,穿着丝质衣裳,下边系着围裙,侧身站在那里案板旁切菜。 店小二凑近她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指了指梁攸宁他们一桌。 老妇人转头看了过来,笑着喊道:“你们稍坐会儿,我先炒完这个菜,马上就好。” 这位老妇人正是韦大娘,她已经不常下厨了,只是今日早上厨师因家里有事请了半日的假,她便来代班。 张勤朝她点点头。于是两人边喝茶边等候。梁攸宁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厨房的一切。 只见韦大娘快速地将洗好的黄鳝斩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切好姜片、葱段、葱花和蒜粒,弯腰拨弄了一下柴火,等火势舔舐锅底,她直起身子,在锅中倒油,待油热,放入姜葱蒜,再加点豆酱,翻炒几下逼出香味,然后倒入黄鳝,只听到“刷一”的一声。她左手握住锅柄,右手拿着长 勺舀了点米酒绕着锅边淋下,火猛然在锅中烧了起来,却见她毫无惧色,飞快地用长勺小心翻炒,加少许盐调味,最后撒入葱花,一碟爆炒黄鳝就可以出锅。 整个过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梁攸宁看完不禁在心中暗自佩服。 店小二拿托盘将刚出锅的爆炒黄鳝、米饭和紫菜蛋花汤端到隔壁的客人桌上,之后就去收拾其他桌上的碗筷。 韦大娘解开了围裙,洗干净手后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笑着朝梁攸宁二人走来。 这时梁攸宁才近距离地看到她的正面。 她看起来慈眉善目,皮肤晒得有点黝黑,脸上带着零星小黑斑,一双凤眼炯炯有神,眼角有着深深的鱼尾纹。 见她过来,梁攸宁赶紧站起来,行了晚辈礼:“韦大娘。” 韦大娘笑道:“好,好,快坐吧。”她坐在了梁攸宁的对面,张勤给她倒了杯茶。她端起喝了一口然后放下。 张勤介绍道:\"韦大娘,这位郎君就是我跟你说的房客。他叫梁攸宁,前几日刚来广州,在都督府任职。” 韦大娘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走,我带你们去房子那里吧。” 梁攸宁和张勤便跟着她离开了食肆。 从食肆出来走回大街上,继续往右边走一里路左右,从一棵高大雄伟的木棉树旁边的巷子走进去,很快就来到一排的砖瓦房。 由于广州靠海,气候多雨、潮湿、炎热,还经常有飓风侵扰,百姓住的竹棚、茅屋,经常漏风漏雨甚至被烧毁,给百姓生活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开元年间,广州都督宋璟、杨于陵先后教百姓用砖瓦替代竹子、茅草来盖房子,渐渐消除了火灾、风灾的隐患,使得百姓安居乐业。 韦大娘取出钥匙开锁,推开木门,三人便进了屋子。 进去就看到一个小院子,堂屋、厢房、厨房等布局比较紧凑,中间是一个较大的院落,左边种着一颗杨桃树,靠近厨房门口处还有一口井。 韦大娘说她住在堂屋左侧的厢房,右侧那间就是用来出租的。 梁攸宁进房间里看了一下,里面是一张挂着蚊帐的木床,中间是一张高脚圆桌,上面放着茶壶茶杯,靠窗的一张书桌和一个立式矮书柜。 梁攸宁对此非常满意,当场便决定租下来。双方坐下谈好各种条件,韦大娘便拿出已准备好的三份房屋租赁契约,二人签名按指印。双方各执一份,还有一份由韦大娘送去县府备案。 梁攸宁支付了房租,韦夫人也将大门钥匙和房间的钥匙装在一个束口布袋里交给他。 至此,梁攸宁在广州的居住之所总算有了着落。 得罪佳人 阳光明媚的下午,位于广州城南闹市区店铺早已宾客盈门,店家们都在热情地招呼着身穿不同服饰、长着不同皮肤和面孔的客人,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间夹杂一些不太熟练的汉语和其他语言。 此时的香粉街却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让路!让路!” 两名差役大声喊着在前面开路,梁攸宁带着其余几名差役紧随其后。转过几个街道,很快他们来到城南香粉街一家卖胭脂的店铺,店铺上写着几个大字一一凝肌阁。 梁攸宁抬手一挥,两名差役冲进了进去。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店铺里的客人一见这阵势,吓得顿时跑了出来,有几名女子脸上的胭脂只试涂到一半还没来得及卸掉,因怕被人瞧见而不得不抬起衣袖遮住脸。 人群推搡着中,一名蓝衫女子被挤出了门口,但似乎还没未站稳又被身后的人往外推了一把,刚好撞到了此时正站在门口旁边的梁攸宁身上。 “小心!” 梁攸宁伸手扶住那女子的肩膀,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然后往侧边移了下位置,让她站在旁边的空位。 “多谢。”那女子声音清脆。但因人声嘈杂,梁攸宁似乎没听见。 那女子微微抿嘴,转头看着店铺门口,似乎在等待还没出来的同伴。 不一会儿,店里的客人几乎走光。 突然从店铺里面传来一个少女的哭声。 “你!你陪我胭脂!这是我们三娘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就这样被你打翻了。你赔我!你赔我!呜呜呜……” 原本店铺的门口就已经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人,那哭声更是引得众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一探究竟,三名差役正在努力地阻拦着。 梁攸宁身旁的蓝衫女子听到哭声后立马走进店铺,他也紧随其后。 进去之后只见一名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坐在地上,面前一个青色瓷盒已经破裂成几块,红色的胭脂粉撒在地上。 而十七岁的差役杜瑞正脸红耳赤、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阿樱!\"蓝衣女子喊了一声,快步走到正在哭喊的少女身边蹲了下来。 那女子抬起泪眼看向来人,哭得更加委屈:“三娘,呜呜……你刚买的胭脂……被这人给打翻了……呜呜……全没了……”。 这款胭脂等了很久才等到的,店家说仅剩这一盒了。阿樱越想越委屈,边哭边用手指着面前的杜瑞。 杜瑞的脸更红了,这是他进入都督府后第一次出来办案,就碰上了这种事情。 刚刚店铺里人较多,一见到官府的人进来,吓得撒腿就往外面跑。推推攘攘之间,杜瑞就撞到了阿樱的身上,随后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她手里的胭脂瓷盒摔在了地上。阿樱瞧见那洒落一地的胭脂粉,于是一把拉住杜瑞,哭着让他赔偿。 梁攸宁没理会这出闹剧,而是径直穿过店铺来到了后院,此时两名差役把店家押着跪在地上。 那店家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五短身材,蒜头鼻,三角眼。 见梁攸宁进来,两名差役便松开手。 那店家揉了揉胳膊,抬头说道:“官爷,小的冤枉啊。” “哦?你因何事冤枉?”梁攸宁挑眉。 店家似乎这才想起自己并未知道所犯何事,竟然就先喊了冤枉,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他顿时语塞道:“我……” “你是这家店的主人孙安?” “正是。” “你还有其他店铺吗?” “有一家瓷器店和一家茶叶店,都是小买卖,自家人经营着混口饭吃。” “但是三家店都在你的名下。我问你,前日你的茶叶店是否收入一批新货?” “前日茶铺确实刚进了一批秋茶,但还未拿出来卖。如果官爷赏脸,小的送几斤给您尝尝。”孙安满脸堆笑地说道。 他经商多年,从走街串巷的贩夫开始做倒手买卖,到如今拥有三家商铺,中间少不了同官差打交道。因此,他已经很有经验处理这种事情。 他刚才就有意把这些官差引到后院,这里没有外人,方便同官差说话,不像前面店铺那里有很多百姓在围观。而这个年轻的官爷,看着很面生,应该是才来广州不久。所以,他盘算着如果说能送点东西给他,估计今日这事就不难处理了。 不过,事情并未如他所料。 梁攸宁冷笑道:“你知道贿赂官员会受到什么刑罚吗?” 孙安顿感不妙,这个官爷看来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便立即收敛了笑容:“小的错了,官爷。小的哪有那个胆儿贿赂您I呐?小的规规矩矩开门迎客,做的也是个倒手买卖,实在不知哪里做错了,还望官爷明示!” 梁攸宁见他老实了,正色道:“前日卖茶给你的茶商,是什么人?” 都督府昨日收到线报,说是有桂州匪徒伪装成茶商来到了广州。 梁攸宁打听到只有孙安的茶铺是在前日刚进了一批茶叶。为免打草惊蛇,他没有去茶铺,而是来了胭脂铺找孙安。 孙安不敢再有所隐瞒:“那些人听口音像是桂州人士,领头的是一个叫牛八的年轻人,高子高瘦。那日听到他们说,暂住在城西蕃坊附近的百姓客栈。” 梁攸宁沉思片刻,俯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今日之事,不可再对其他人提起。如果有其他人来向你打听,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知道,小的一定守口如瓶。”孙安点头如捣蒜。 既已问出了想要的线索,梁攸宁站直身子,扭头便往外面走去,两名差役跟随他身后。 孙安见他离开,长舒一口气后身子瘫软在地上。 不料梁攸宁没走几步就停下脚步转了回来,孙安见状立马又跪直身子。 “对了,前店那女子说的胭脂,你还有货吗?”梁攸宁问道。 孙安未料到他还有这一出,脑子一时之间转不过弯,停顿了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啊,有的,有的。只是需要调货。” “多少钱?” “啊?不用……不用钱,我替官爷送给那娘子。”孙安赶紧说着。 “多少钱?”梁攸宁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 “……一两银子。” 梁攸宁便习惯地摸了摸钱袋,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竟然忘记带了! “......”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孙安:\"你拿着这个,先把胭脂给她。回头我再送钱过来把它换回。” 孙安双手接下玉佩,笑嘻嘻道:“您放心,我一定保管好这玉佩。按照您的吩咐,再给一盒新胭脂给沈三娘。” “不用和她提起我。至于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梁攸宁只是想帮杜瑞。 这个杜瑞,才成为差役没多久,常常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这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女子指控弄坏了一盒昂贵的胭脂,还要他赔偿。他的心里肯定是很不好受的。 再说,能用得上如此昂贵的胭脂的小娘子,家里要么有钱要么有权,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杜瑞这样一个小小差役承受得起的。 而且,今日是梁攸宁带队执行任务,一切责任算在他身上。于情于理,这盒胭脂的费用都应该由他这个带头的承担。 “小的明白了。”孙安的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官爷,那批茶叶,小的还能卖吗?” 梁攸宁转身头也不回地说道:“没问题当然能卖。” “好嘞。”孙安麻溜地从地上起身,跟在他身后。 梁攸宁几人从后院回到前店的时候,那个阿樱还在那里拦着杜瑞,估计是仗着门口围观的百姓,就算对方是官府当差的,也坚决要讨回那胭脂钱。 而那名蓝衣女子,她则是站在阿樱的身旁,似乎没有劝解的意思,反而是好笑地看着阿樱。 梁攸宁见状,朝孙安使了个眼色。 孙安就快步走到蓝衣女子的身旁,笑着说道:“沈三娘,真是对不住了,在我店里摔坏的,就由我赔偿好了。你看这样好不好,过两天我把一盒同样的胭脂送到沈府。” 这位沈三娘,正是沈颦。今日她带着侍女阿樱来凝肌阁,取之前预定好的胭脂。没想到竟然遇上官差来办案,还把她的胭脂打翻了。 沈颦见店家终于出现,轻轻一笑:“孙掌柜之前不是说这款胭脂,你们店只剩这一盒了么?还说全广州也很难买到了,怎么又有货了?\" 她知道有些商人为了谋取高额利润,时常会使用小把戏。有时明明有货,却会只拿出一件,来吊着顾客的胃口,不得不花高价格购买。 孙安脸色尴尬,赔笑道:\"确实是只剩这一盒了,我今日就派人去调货。你放心,保证一模一样的胭脂给到您。” 沈颦知道他是碍于官府的情面,不然不会那么容易就答应再给她一盒一摸一样的。这款胭脂,她是买来送人的,如果不是只有这里才有,她早就带着阿樱走了。如今得到了孙安的答复,她也就不必再逗留。 “那好,我等着你的胭脂。阿樱,我们走吧。”沈颦说完,走出了店门。 “是,三娘。”阿樱应道,然后瞪了一眼杜瑞,迈着小步跟在沈颦的后面。 杜瑞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看了看周围的同僚。 梁攸宁两手抱着长剑,倚靠在门框上,打趣地笑着看着他。其他差役则是捂着嘴憋笑。 梁攸宁走过去拍了拍杜瑞的肩膀,带着众差役离开了凝肌阁。 这场发生在胭脂店的闹剧总算结束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 此时太阳已经下坡,余晖洒在街道两边旌旗飘动的店肆和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仿佛给这个繁盛的广州城的傍晚增添了几分诗意。 李氏父子 暮色渐合,广州刺史府邸的大门口,两名仆人正踩着梯子准备挂起夜灯,还有一个仆人则牵着一匹白马在路边等候着。 这时,一个年约二十岁的清瘦少年步履轻快地走出大门。 只见他容颜俊朗,身高七尺,穿着一袭钴蓝色长袍,上面点缀几株淡竹,头上梳得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束发冠之中,一只玉簪从中间穿过。 “大郎,家主回来后我该怎么说呀?”李府管家满脸担忧地跟在少年身后。 这名少年正是广州刺史兼岭南节度使李勉的大儿子李缵。 他收到了朋友的来贴,请他到广盈楼吃饭。要知道别的不说,一听是广盈楼,他就肯定不会拒绝。 广盈楼是广州最好的酒楼,是百年老字号,供应着最正宗的广府美食。 李缵来广州快一年,大大小小的餐馆都去吃过不少,还是觉得那里的最好吃。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吃到了,这回说什么都要去。 “阿爷不是去了下面的州县考察了嘛,估计今晚也不会回来。”李缵笑眯眯说道,“噢对了,如果他回来,你就派人广盈楼喊我回来便是了。” 说话间,他就来到那匹白马旁边,接过缰绳然后翻身上马,接着两腿一夹马腹,便只听得哒的马蹄声响起,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 广盈楼位于广州城南区,临江而建,门前是一条直通南北的主干道,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三层高的木质建筑在众多店铺中鹤立鸡群,尽显富贵气派。此时的广盈楼灯烛荧煌,进进出出的食客络绎不绝。 二楼的尚乐坊内,宴席已经开始,美妙的琴声中,一群身穿华服的郎君们正在喝酒畅谈。突然\"哗啦\"一阵推门的声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一名侍者领着李缵出现在门口。 众郎君笑容满面地同他打招呼。李缵则朝他们摆摆手,走到了最里面的靠左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李大郎,等你好久了。最近怎么都不见你出来呀?\"坐在最里面的一位少年开口问道。 他叫林进易,是广盈楼的少东家,今天的宴饮就是他请客。之所以叫进易,是因为家里人希望他可以比较容易地考取进士、加官进爵。不过律法规定商人不能考取功名,这名字也就只是个空想罢了。 “诶,林大郎有所不知,李大郎这几日是被他阿爷禁足啦。说他来了岭南之后心思就不在功课上,经常琢磨着去尝试不同的美食。”接话的是坐在李缵对面的郎君、广州都督府长史韦参的公子韦竞。 一句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我倒觉得,李大郎这叫真性情,追求的是人间烟火气。正所谓,‘家有黄金万两,也不过一日三餐\'',但凡来广州的人,哪个不被这里的美食给征服的?这里的好吃的实在太多了。就连广盈楼的菜肴,我都还没吃遍呢。”坐在李缵斜对面的一个胖胖的男子抗议道。这个男子是在场所有人中最胖的,脸上的肉朝两边长,眼睛快被挤成了两条线。 “袁五郎,你看看你,这么胖了还三句话都离不开吃的。人家李大郎是怎么吃都不胖的,哪像你圆滚滚的,小娘子见了你掉头就跑。”一个声音无情地调侃道,众人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袁五郎原本左手还抓着一个鸡腿,被这么一闹,胖脸突然涨得通红,羞愧地不知所措。 李缵收起笑容,右手放在嘴边然后清咳一声:“咳!好啦,我说诸位,能吃是福。你们不必嘲笑袁五郎。太史公也说过“民以食为天’。来到广州这个美食之城,当然是能吃就吃。至于胖瘦与否嘛,”他停顿了一下,笑嘻嘻说道:“袁五郎这是还没遇到喜欢的小娘子,如果遇上了,那自然就会努力瘦下来啦。” 众人顿时又捧腹大笑。 这下子袁五郎的脸更红了,连耳朵尖儿都快烫熟的感觉。 哄笑过后,众人很快又恢复到正常仪态,边吃边聊了起来。作为年轻人,他们的话题里自然是少不了广州城里一些才子佳人的趣闻逸事。 “诶,李大郎,听说有一位黄门侍郎被贬官来到广州,没几天就得罪了沈家的三娘子。” 一听有八卦,正准备夹起一块生鱼片的李缵停顿了一下,忙问道:“哦?快说来听听,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就发生在今天下午。当时沈三娘带着侍女在香粉街的凝肌阁买胭脂。那个新来的梁司马带着差役去办案,手下的人闯进店铺的时候,不小心撞到那侍女,还打翻了胭脂。侍女拉着那差役硬是要他赔偿,沈三娘居然也由着那侍女。” “哈哈,”韦竟接过话头,“这个沈三娘,的确有点个性。上次中秋节灯会,林兄送了贴到沈府邀请她去参加赏灯宴会,她竟然把请帖原封不动地退回。” 当事人林进易顿时有点尴尬,掩唇轻咳,端起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家作为广州城有名的富商,虽说有钱,但是根据\"士农工商\"规定,却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于是他就花钱结交广州当地名门望族、文人雅士家里的郎君和娘子,努力让自己加入他们的圈子里。他甚至希望能娶到一位有身份地位的小娘子,以提升自己的身份。 出身名门世家的沈颦,成了他的头号目标。原本他还和别人夸下海口,中秋灯会一定会请到沈颦,没想到她连看都不看那请帖。这让他被朋友取笑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看沈三娘估计被她的阿翁宠坏了,听说虽然有着令人惊艳的花容月貌,但是从来没见哪个郎君能入得了她的眼里。将来不知将来哪位郎君能有幸娶到她。”说话的是胖子袁五郎旁边的瘦小个子——洪福。 他的父母找人算过他命带福气,便取了这个名字。但是他的身材和\"福\"字不沾边,个子比同龄人矮一个头,身子更是瘦如干柴,仿佛皮影戏里的布人偶。 一个声音无情地嘲讽道:“反正那郎君不是你,洪福。虽然你叫洪福,但是你这辈子不会有这个福气的,死了这条心吧哈哈哈。” 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等等,”李缵突然想到刚才好像遗漏了点什么,歪着脑袋问道,“你们刚才说从长安来的那个人姓梁?之前还是个黄门侍郎?” “对啊,好像叫什么宁来着?” “梁攸宁?”李缵提示道。 “对,就是这个名字。他就在都督府当值,还是你阿爷的手下。” 不提还好,一提到李缵的阿爷李勉,李府的仆人突然出现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郎,家主,家主刚刚回到广州了。您赶快回府吧。” 李缵听完脸色一变,放下筷子赶忙起身,扔下一句:\"诸位,我先走了!\"就朝外面冲去。 李缵是有点怕他的阿爷李勉。 李勉要求他勤学读书,虽然没有逼迫,但是无形的压力仍让他感觉有时会喘不过气来。 他自幼就因李勉的官职时常变动,而不得不跟着辗转奔波。宦官当权,正直纯良的官员被迫离开京城,被贬到偏远地方。 李勉就是因为受到宦官鱼朝恩的排挤,被贬官来广州。这让李缵对出仕失去了信心,转而寄情于诗画和美食。 他特别崇拜山水画派的开创者王摩诘*。他以前经常临摹这位大师的画作,自己也创作,渐渐地自成风格、如今已是大唐颇有名气的画师。他的画作被很多名人雅士高价购买和收藏。 李缵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节度使府,得知李勉还未回到,他立刻回到自己房间更换衣服。 过了一会儿,仆人跑来说家主回来了,李缵赶紧出去迎接。他阿娘和几个弟弟早已在大门口等候。 两队府兵远远地疾驰而来,在府邸门口停下。 一名年过五十、身材颀长且气质儒雅的紫袍官员骑着白马出现在眼前,待马匹稳住后翻身下来。 此人便是岭南节度使兼广州刺史一李勉。 李勉回到之后就去卸下官袍、官帽,换了一件竹青色常服,头上戴了一顶软脚幞头,来到膳房。 李夫人早已让厨房准备了一些粥点给李勉做宵夜,她本人不惯吃宵夜,便让李缵陪着李勉一起。 吃过宵夜,李勉问了李缵的学习情况,李缵对答如流,这让李勉颇感欣慰。 之后李勉就回了书房用茶。而李缵因连吃两餐肚子过饱,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他还在想着方才问李勉的事情。 “阿爷,新来的行军司马是梁攸宁吗?” “对。就是以前和你在杨侍郎门下受课的那位。他能来,我倒是挺高兴的。”李勉语气中带着赞赏。 李勉在长安时就知道梁攸宁颇有才华,接到邸报说他因事贬官来广州,心中既惋惜又带着一些高兴。 惋惜是,梁攸宁一夜之间从圣人身边被贬到偏远之地,就像他一样;高兴的是,梁攸宁这一来,守护岭南、安抚百姓、恢复外贸的道路上就又多了一名得力干将。 李缵确认了梁攸宁真的已到广州之后,止不住地暗自腹诽:好你个梁攸宁,来广州这些天了,居然都没来找我。 拜访沈府 十月中旬的广州,虽然已是秋季,但是暑气仍像个霸道的山大王占据着广州这个临海之地。这个时节人们还是穿着薄衫,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爱出来外面乘凉。 自从搬进韦大娘的房子,梁攸宁便过上了较为舒服自在的生活。 起初他因为广州蚊子太多而被扰得晚上都睡不好觉,韦大娘就买来艾叶、白芷、菖蒲、藿香等药材,制成药包挂在他的房间,还教他每日睡前掌灯驱赶纱帐里的蚊子,这之后他果然可以安然入睡。除此之外,年过六旬的韦大娘还经常下厨烧菜同他一起吃饭,梁攸宁则会分享他之前在长安的趣事给她听,一老一小两人互相陪伴,虽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又是休沐日。一大早韦大娘就煮了一锅香芋,端了几颗给梁攸宁当早饭,剩下的就拿去门口和邻居分享。 秋季岭南的香芋香味浓、肉质粉,最是好吃,当地有吃这个的习俗。梁攸宁剥了一颗咬开尝试,意外地粉而不圆,还带着一丝甜味。于是他一口气吃了好几颗芋头,喝了两杯水后就觉得很饱了。 他今日打算去沈府拜访,同韦大娘说了一声,带上一个红木匣子便出了门。 木匣子里面装的是在他之前当黄门侍郎的时候圣人赏赐的一幅画,出自宫廷画师韩干之手。韩干最擅长画马,除了著名的《照夜白图》、《牧马图》等宫廷作品,还给很多王侯将相府邸的名马绘画,他的画在京城是千金难买的珍品。 梁攸宁听说沈异很喜爱收藏书画,便决定把韩干的这幅作品送给他,以作答谢。 梁攸宁朝着沈府的方向走去,沿途看见一家别致的画坊,便多看了两眼。 画坊外面竟然挂着王摩诘《辋川图》的临摹本!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幅画走去。 “这幅画……”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右边传来,梁攸宁转头看向来人。 只见一位穿着藏青色长衫的束发老者。他苍老的双眸微微眯着,也看向那幅画。老人的怀里还抱着几本书,嘴唇微张,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然后走到那幅画的前面,凑近仔仔细细地瞧了起来。 画坊主人见状,笑嘻嘻地上前,热情地介绍道:\"客官好眼力,这是王维的《辋川图》,今早才到的货。” 梁攸宁原本正出神,突然一双白净的手从后面伸到他右肩上拍了拍。 他一把抓住来人的手掌朝着侧边扭转,只听那人喊道:“哎呦,疼疼疼。” “李缵?”梁攸宁惊讶道。 “可不就是我嘛,梁攸宁,还不快放手。”李缵的手臂被拽得痛呼。 梁攸宁急忙松手,淡淡道:“谁让你偷袭我?” 李绩揉着手掌,控诉道:\"是你自己想事情走神了吧?!我喊了好几声你没搭理我,只好拍你的肩膀。没想到……哼,痛死了。” 李缵在得知梁攸宁来广州后,第二天下午就打算去找他,还没走出大门,就见到梁攸宁跟着李勉一起回了刺史府。 于是两个同窗好友终于在广州重逢,李缵觉得今后在广州的日子会变得有趣起来。 刚才他在街上看到梁攸宁背影便高兴地喊他,没成想连喊几声他都没反应,最后不得已拍他一下,结果差点被扭伤手掌。 梁攸宁耸耸肩,不置可否。 李缵给了他一记眼刀,正想问他这是去哪儿,不经意间瞥到前面那家画坊,眼前一亮,兴奋地说:\"攸宁,我介绍个大人物给你认识。\" 说完他快步走到画坊门口,朝那老者拱手行礼:\"李缵见过沈公。\" 沈公,广州除了沈异,能让李缵如此恭敬行礼的没有第二位沈公了。 原来那位老者就是沈异,梁攸宁赶紧也跟上去。 沈异闻声缓缓转头,看到李缵,眼里流露出慈祥的微笑,招手道:\"李大郎,你也在这儿呀。正好,你过来帮我看看……” “唔......\", 突然他发现李缵身后的梁攸宁,便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位是……?” “沈公,”李缵恭声道,“这位是我的好友梁攸宁。在长安时我曾与他一同受教于杨缩先生。” 梁攸宁躬身行礼:“攸宁见过沈公。” “哦,原来是你。”沈异抚了抚长须,笑吟吟地说道。 梁攸温声道:“攸宁正准备登门拜访。未曾想能在此遇到沈公。” 沈异微笑着点头:“我听管家说了,也正打算回府。如此正好,你们两人跟我一起回去。”两人恭声应是。 沈异指着那幅画说道:“你们来帮我看看,这幅是不是临摹的《辋川图》。” 《辋川图》是王维晚年隐居辋川时在清源寺壁上所作,画中亭台楼榭掩映于群山绿水之中,山下云水流动,偶有舟楫过往。画中人物儒冠羽衣,在弈棋饮酒、投壶流觞,呈现出悠然超尘、淡泊简逸。 世人见此壁画都赞叹不已,纷纷临摹传颂,许多人都重金求购临摹画。于是一些唯利是图的画坊,找民间画手临摹赶制,其中不乏有些笔法粗糙之作。 李缵和梁攸宁在长安时曾多次去清源寺附近游玩,见过《辋川图》的真迹,自然对这幅画很熟悉。 经过两人的仔细鉴赏,指出这幅画少了很多精细部分,看得出临摹之人缺少耐心。 沈异得知真相后大失所望。 看出了老人家的失落,梁攸宁想起了自己带来的那幅画,恭敬地说道:“沈公,我从京城特意带了一副画想要送给您。” 他打开带来的红木匣,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李缵帮忙牵开立轴,是一幅用大明宫专用的极品宣纸描绘的画作。 只见一匹姿态飞腾、仰首扬蹄的马跃然纸上,仿佛能听到它的嘶鸣声。在场的人都被这栩栩如生的画面感震撼到了。 沈异一扫刚才的失落,拈须笑道:“朝野盛赞韩干画马天下一绝,无人能出其右。这幅画我一定好好珍藏。” 梁攸宁听完十分高兴。 三人便一齐往沈府走去。 此时已快接近中午,太阳晒得人晕晕乎乎的,李缵不知什么时候买了把油纸伞替沈异遮住头顶的太阳。梁攸宁则抱着红木匣,笑着跟在后面。 到了沈府门口,沈异对他们说:“你们今天中午就留下来吃饭。” 梁攸宁看了一眼李缵,见他不停地点头眨眼,便微笑着答道:\"谢谢沈公,我们今日有口福了。” 沈异爽朗一笑,带着他们进了堂屋,吩咐张管家去准备茶水,自己则回了后院。 家仆很快就端来两碗茶水。 李缵早已口渴,端起一碗就喝下一大口,然后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梁攸宁微皱着眉,盯着那碗棕色的、散发着药材气味的茶水,没有喝。 李缵的眼珠滴溜一转,故意说:“这可是岭南有名的茶,混合十几种药材熬煮而成,还放了一些你不太想知道的东西。” “……什么东西是我不太想知道的?”梁攸宁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大唐其他地方的人不吃的东西,比如蛇啊、蝎子啊、蜈蚣啊……”李缵一本正经地如数家珍道。 梁攸宁心中顿时泛起一阵恶寒,眉峰快要挤出两个小山峰来了。 “别听他胡说!”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两人一同循声看去。 只见一位身穿宝蓝色襦裙、妆容素淡的女子带着侍女从后院来到堂屋,眼角带着笑意,款步姗姗朝他们走来。 沈颦方才听沈异说来了客人,还让她过来先招待他们用茶。 梁攸宁瞧着这位女子有点眼熟,一时没想起在哪里见过,等见到她身后的侍女阿樱,才恍然想起,这不就是那日在凝肌阁见到的两名女子吗? 梁攸宁方才听到蛇蝎的反应令李缵已忍俊不禁,见到沈颦出现,才勉强收住,起身打了招呼:“沈三娘。” 梁攸宁也站了起来,一想到在那日胭脂铺的事情,不觉面带赧色。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梁攸宁,从长安来的。”李缵先向沈颦介绍道,然后又对梁攸宁说:“攸宁,这位便是沈公的孙女沈颦,人称沈三娘。” 梁攸宁拱手施礼:“沈三娘。” 沈三娘朝两人福身回礼,然后笑意盈盈地说:“这是我府上常备的凉茶,用的都是些清热解毒、消暑祛湿的草药,并未加入蛇蝎之类等动物。梁司马大可放心饮用。” 李缵在一旁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梁攸宁并未理会他的笑,而是心生疑惑:她怎么知道我的官职? 随后一想,对了,他刚到广州就给沈府送了信,恩师一定在信中提到。因此沈颦是知道他的官职的,只不过之前不知道他就是梁攸宁。 此时的梁攸宁多么希望她不记得在凝肌阁见过他。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愿。 \"三娘,他不是那位……\"侍女阿樱嗫道,声音虽小但是梁攸宁却听到了。 “阿樱,”沈颦打断她,“你去厨房说一声,可以上菜了。” \"…好的三娘。\"阿樱看了一眼梁攸宁,欠身离去。 “我方才已经见过阿翁,多谢你们送他回府。”沈颦落落大方道,“他让我来带你们去膳厅吃饭,我们走吧。”说完便带路走在前面。 “好勒,”李缵开心喊道,“我已经饿到不行了。” 梁攸宁则是暗自舒了一口气。 方才沈三娘已经认出他了,但是却没有提到凝肌阁的事情,也及时制止了阿樱,否则肯定会被李缵当笑料,还有可能把今日的拜访之事变得尴尬。 总之,沈颦处事很妥帖,给他留住了客人的面子。 沈颦领着他们穿过院子曲折的走廊,来到了膳厅。 三人刚到,沈异就笑容可掬地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换了身干净清爽的居家服。 等沈异落座之后,三个年轻人才分别找了位子坐下。沈异坐在最里面朝门口的位置,沈颦和李绩分别坐在他的两边,梁攸宁则靠近李缵就坐。 圆桌上摆放着白切鸡、清蒸鲈鱼、炭烤响锣、虾米焖节瓜、清炒菜心,外加一盆丝瓜蛤蝌汤都是原汁原味、味道清鲜的广府家常菜。 沈异今日似乎很高兴,脸上一直露出慈祥的笑容。同这些晚辈围坐一堂吃饭,那股年轻、热爱生活的蓬勃朝气让他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李缵边吃边夸赞,眉飞色舞逗得众人忍俊不禁。梁攸宁连吃了三碗米饭都没察觉,只觉得这些家常菜实在太美味了。沈颦则是安安静静地吃着,偶尔替祖父夹菜,偶尔会因听到一些有趣的事情而露出浅浅的笑容。 出谋划策 广州都督府。 梁攸宁来到议事厅的时候,李勉正在看岭南道下辖州县呈送的邸报。 \"李公,您找我?\"梁攸宁走上前拱了拱手道。 “攸宁,来,坐下说。”李勉放下邸报,笑着说道。 “是。”梁攸宁应道,在李勉右手旁的椅子坐下。 “你来广州也一段时间了,对这里的事情相比也有了一定的见解。对于如今只有四、五艘外国商船来广州,你怎么看这个事?” 梁攸宁听完一愣,沉思片刻便答道:“自战国时期邻国商品从广州输入内陆,从而开始了在广州的市舶交易,之后的历朝历代,广州一直是海路贸易重要港口。我大唐建国以来秉持开放包容,贞观年间是万国来朝、四海臣服,广州贸易繁荣更是胜过前朝。” 他顿了顿,接着说:\"然而安史之乱,朝廷局势不稳,失去对岭南的控制。洞蛮豪族和叛军乘机反唐,打家劫舍、盘剥阻扰、杀人越货,使得百姓受苦、蕃商却步、市舶凋零。若能重塑蕃商对广州港口的信心,重振市舶贸易,对我大唐有着特殊意义。” 李勉来了兴趣:“有什么特殊意义?你说说看。” “从政治上,岭南若安稳,则可保我大唐整个南境的安稳。从经济上,岭南一直是重要的金银生产地和来源地。如果蕃商若能积极采购瓷器、茶叶等商品,一方面就可使金银不断流入,另一方面商贾往来频繁,就会衍生出衣、食、住、行等需求,这就可以增加岭南百姓的谋生之道,生活变得富裕起来。社会稳则民心安,贸易盛则百姓富。管仲曾说: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 见李勉听得专注,他继续说道:“我来广州后有一个感受,这里到处生机勃勃:码头商船往来不断,商铺鳞次栉比,商贾云集。百姓多从事餐饮、旅宿、货品买卖。只要勤奋努力,人人都能找到活干,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在良好的贸易环境下,靠勤劳务实过上富足生活,想必这就是广州吸引人来此并愿意继续待下去的原因。\" “说得好,”李勉称赞道,“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呢?” 他想要更实际的对策,为政不能空谈。知道了问题,还要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且必须是可行的方法,否则只是纸上谈兵。 “我认为,岭南和河西走廊都属于边境贸易。二者虽然一个在南一个在西,一个是水路一个是陆路,但有共通之处,因此我们可以借鉴河西走廊的经验。我曾读过裴矩关于治理敦煌、恢复西域贸易的相关资料,再结合岭南的状况,提出如下建议:一是尽快平定叛匪,保障商路通畅;二是降低征税,让利于蕃商;三是可以举行赏货会,促成内外商交易。以上就是我的一些拙见,望李公指正。” 李勉抚着胡须点头,“你能想到借鉴河西走廊的经验,很不错。提到的几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就是第三点的赏货会,再详细说说。\" 梁攸宁解释道:“这个赏货会,就是一个展示交流的场所。可以在一个地方集中设置多个摊位,让商人将商品展示出来。这样一来商品有更多机会呈现在不同的买家面前,二来买家也能借此机会了解不同的货品,有更多的选择。在此期间,如果双方能迅速达成交易,便是一举多得了。” 这是他从前朝那场云集西域二十七国首领和代表的贸易盟会中得到的启发。 “好办法!让商人们带着自己的货品参加赏货会,买卖双方借此机会相互了解和交流,做成买卖的机会便很大。而且如果是官府主办,保障双方利益,便能吸引更多的商人来参加。\" 李勉难掩兴奋之情,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对他而言,能和年轻的梁攸宁不谋而合,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思想碰撞喜悦。这种感觉,似乎很久都没有在官场体会过了。 梁攸宁也站了起来,笑道:“李公能亲自主持赏货会,鼓励和支持商贸。消息传出去,将会大大增强蕃商的信心。” “海上贸易是广州发展的根本,广州是岭南的中心,岭南又是大唐的南大门。唯有盘活广州的海上贸易、稳住岭南局势,方能守住大唐南境。我们肩上的责任重大啊。”李勉感慨道。 这时,门口有人喊道:“李公!” “进来。”李勉立刻说道。 一名巡役快步走了进来,拱手道:“李公,城里来了一群流民,现在正在米市街的商铺门口闹事。” “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有几个流民去米市街商铺找活干,店家嫌他们影响了商铺的生意,把他们赶走,不小心把一位老人推倒在地,双方打了起来。巡役去制止,结果流民越来越多。我便赶紧回来禀报您。\" 李勉心里一惊,果断道:“快,带我过去看看。攸宁,你也一起去。” 等李勉带着梁攸宁和几名差役来到城西米市街的时候,只见到两名巡役在那里。 两人一见是李勉来了,立即迎了上来,拱手道:“李公。” “流民呢?不是说有流民闹事吗?”李勉皱眉道。 “方才是有十几个流民聚在这里,一群人差点闹出大事儿。不过已经有人站出来说服了他们,还带他们先去吃饭了。我让几名巡役跟着他们一起过去了。” 听到这里,李勉原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接着问:\"听说有人受伤了,送去医馆了吗?\" “已经送去了。” “流民现在在哪?带我们去看看。” 一名巡役便在前头带路,不一会儿就来到一条大街,街道尽头挂着一面旌旗,上面写着\"韦氏食肆”。 梁攸宁心想:看来是韦大娘了。 李勉和梁攸宁翻身下马,跟着巡役走进巷子。 没走几步就见到巷子那里坐着十几个流民模样的人,坐在靠墙摆放的凳子上,每人手上正端着一碗饭菜大口吃着。 梁攸宁边走边看,很快便来到食肆门口,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阿樱,这些可以端过去了。” 流民进城 只见沈颦正站在食肆里的一张长桌旁,手执长勺把木盆里的菜分到一个个装有白米饭的大碗里面。 侍女阿樱应了一声,把已经盛好饭菜的大碗放进托盘,端给其他还没吃上饭的流民们。 原本正在帮忙分筷子的杜瑞见到了李勉等人,立即跑过来行礼:\"李公,梁司马。\" 杜瑞今天是巡役,早上米市街发生流民和店家冲突,他也赶来制止。后来这些流民被人带去吃饭,他被派来跟着,来到之后发现食肆的人手不够,他便主动帮忙。 “嗯,你做得不错。这些饭菜是谁提供的?”李勉问。 “回李公,是这家食肆的店家韦大娘。刚才在米市街的时候,就是她站出来劝阻流民和店家,还提出免费请他们吃饭。” “那韦大娘人在哪里?”李勉继续问道。 “还在厨房炒菜呢。您稍等,我去把喊她出来.....” “不急,等她忙完再说。”李勉制止道,“对了,沈三娘怎么也在这里?” “刚才沈三娘也在米市街,她让人把那位受伤的老人送去医馆,之后也跟着过来帮忙。” 李勉点头道:“好.你继续去忙吧。” 杜瑞应声,继续着手头的事情。 沈颦已经分完木盆里的菜,她见到了李勉和梁攸宁,便朝他们打了招呼,之后就帮着阿樱把饭菜端给流民。 李勉在一张饭桌旁坐下,和梁攸宁部署这些流民的身份登记、住处安排等事情。 不一会儿,流民中传来一些声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有一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和他妹妹坚持不肯吃饭,阿樱和杜瑞哄了几次都无效。 沈颦走过去,蹲在那对小兄妹面前,柔声道:“你们先尝尝看,很好吃的,其他人也在吃呢。” 小男孩抱着他妹妹,摇摇头,紧抿着嘴唇,警惕地看着沈颦。 “小娘子,他们兄妹不要的话可不可以给我吃?”旁边一位中年男子插话道,“我一天一夜都没吃饭了,这一碗饭不够。” 阿樱听到立刻上前说道:“那里还有饭菜,走,我带你过去。” 那人被阿樱带走后,沈颦又看了看小男孩,浅笑道:“你看,他都吃完一碗,还要再加。” 小男孩依然不为所动,就像一只小刺猬。他的妹妹虽然饿得肚子直叫,但看着哥哥的脸色,不敢伸手去接。 “我来试试吧。” 梁攸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的身旁。 沈颦看了他一眼,把一碗饭菜和筷子递给他。 梁攸宁端着饭菜蹲在小男孩面前,朝他展颜一笑:“这个饭菜没问题的,你看我也吃的。” 他拿着筷子,往自己的嘴里扒了好几口饭,吃得津津有味。 他这个举动让沈颦一时愣住,阿樱和杜瑞也不由得面面相觑。 流民也纷纷看了过来。 看梁攸宁吃得津津有味,小男孩原本警惕的神情慢慢放松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几下口水,肚子也发出咕咕的叫声。 梁攸宁见自己以身试菜的方法已奏效,立马转头向沈颦。 沈颦会意,把剩下的那碗饭菜和勺子递给那男孩。 男孩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伸出双手接了过去,舀起一口喂给妹妹。妹妹大口吃下,笑得眼睛完成了两道小月牙。小男孩这时也露出了笑容,耐心地帮她擦拭嘴角的饭粒。 沈颦让阿樱又端了一碗过来,递给小男孩。他这会儿有点羞涩地朝沈颦点头道谢,把原来那碗饭菜给妹妹自己端着吃,他接过新的一碗饭菜用筷子扒着吃了起来。 兄妹俩吃上饭,梁攸宁也已经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干净了…… 主要是本来沈颦按照不浪费的原则,并没有给小孩子分太多,所以梁攸宁没几口就吃完。 他站起身把碗筷递给杜瑞,和沈颦一同往回走。 \"梁司马是怎么想到用这个方法的?\"沈颦忍不住好奇道。 梁攸宁目光微微一凝,缓缓道:“安史之乱时,有一群流民去到一个小县城。他们因两天没吃东西饿死不少人,实在顶不住,跑到县衙求县令施舍米粥。那县令命人把他们带到一座废弃的庙前,还给他们分了米粥。他们终于喝到了米粥,却纷纷倒地而亡。那时是战乱时期,去小具城的流民越来越多,县令怕他们因吃不上饭而造反,就在粥里下了毒。” 沈颦大吃一惊,怔了半晌方道:“所以……方才那小郎君不敢吃,是因为担心饭菜有问题?” 梁攸宁点了点头。 \"那些流民的事情,后来是怎么被人发现?\"沈颦追问道。 “因为我当时就在那群流民当中。我没有喝下那碗米粥,逃过了一劫。” 沈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边韦大娘带着厨娘烧了两锅开水,泡了两桶茶放到外面,这才解下围裙、洗干净手,从厨房走出来。 一见到梁攸宁竟然这个时候出现在食肆,她开心地笑了,正准备开口喊他,突然看到还有一名高官在这里,顿时收敛了笑容,拘谨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发髻。 梁攸宁笑道:“大娘,这位是我们都督府的李刺史。” “老身见过官爷。”韦大娘行礼道。 “韦大娘,我听说今天的饭菜茶水,都是你免费提供的。为此,你今天的生意都不做了。乐善好施,你可真是个好人啊!\"李勉笑呵呵地说。 韦大娘连忙摆摆手,“为他们提供一餐饭,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瞧着他们当中携老带幼,怪可怜的,就想着要先让他们吃饱饭。只有填饱了肚子,其他的事情才好商量。” 李勉频频点头称赞。 等流民吃完了饭,梁攸宁让杜瑞带了两名男子过来询问。 原来这批流民是从容州逃亡而来。当地洞居聚落首领梁崇牵,发动叛乱攻城陷镇,控制了容州。当地百姓的房舍被烧、农田被毁、只好来广州谋生活。 李勉听完沉思良久。 梁攸宁带人登记了这些流民的姓名和户籍等资料,又把他们暂时安排住进了官府的临时安置房屋。 ** 几天后的晌午,梁攸宁忙完容州流民的事情,一进都督府,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五名士兵,其中一人手上拿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容\"字。士兵们神情严肃、站姿挺拔,就像一尊尊雕塑伫立在院子。 \"容州的士兵,怎会这时候来到广州?\"梁攸宁心生疑虑,脚步不停地往议事厅走去。 他来到大厅门口,瞧见李勉正坐大厅太师椅上,眉头紧锁,似乎思虑着什么。一名身材魁梧、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左下方第一张椅子上。 气氛似乎有点凝重。 梁攸宁便决定暂时不进去,先回值房。 不料李勉开口喊住了他,“攸宁,你进来一下。” 梁攸宁应声进去,朝李勉行了礼。 李勉抬抬手,然后指着那男子介绍道:“这是容州刺史--王翊。” 梁攸宁拱手作揖:“广州司马梁攸宁,见过王刺史。” 王翅也拱手,“梁司马,方才听李公说,你在处理容州流民的事情上提出了很好的方案,不知道处理结果如何了?\" 身为刚上任的容州刺史,自己管辖的百姓被迫流亡,他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梁攸宁便把流民的情况和对应的解决方案说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这些流民中有部分人还是想要回去容州,其中有几名壮丁还打算加入军队。我觉得让他们跟随王刺史一同回容州,为容州效力。” “很好,我正是用兵之际,就让他们跟我回容州。”王翊爽朗地说道。 多了梁攸宁,议事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 王翅对着李勉拱了拱手:\"李公,容州叛军众多,虽然叛匪将领已被我斩杀,但是匪首仍不死心,他们召集的人数不减反增。敌众我寡,实在难有胜算的机会。我恳请您出兵,合力剿灭叛军,助我早日收回容州。” 李勉沉吟了片刻,缓缓摇头,\"此事不妥。容州陷入叛军之手已经很长时间。梁崇牵等叛军的势力正日益强盛。打仗如无必胜的把握,就不能轻易与敌人交手。进攻如无必取的把握就不能轻易地劳师动众。现在如果仓促进攻,就很大可能失败。”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叛军兵力情况未知,我不能让将士们去冒这个风险。\" 王翅似乎预料到李勉会说出这番话,他再次拱手道:\"李公,您如果不派兵,那请求您写一份手札,就说要求其他州县派兵支援我。那些叛军听到我有援兵的消息,就会军心大乱,而我手下的将士们则会勇气大增,如此一来,我们或许能取得胜利。” 李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赏,沉吟片刻,点头道:\"好,这不失为一妙计。\" 王翊顿时眉开眼笑:“多谢李公!” 王翊最后带着李勉的亲笔信离开了广州。 这之后不久,梁攸宁就听说王翩把这文书送到义州和藤州刺史手上,汇集三千多人的军队力战叛军,最终收复了容州。 消息传到广州后,之前的容州流民高兴得泪流满面,有些人特地来同梁攸宁辞别,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梁攸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韦大娘,老人家听完也是高兴得落泪。 他还抽空去了一趟沈府,想要把这消息告诉沈颦,毕竟当时沈颦也帮忙了那群容州流民。但是管家说她去外地探亲,要过些日子才回来。 梁攸宁心里有点失落,但还是微笑着告辞。 回来的路上他突然发现,自己来了广州之后,好像越来越喜欢和人分享了,不管是之前不愿提起的旧事,还是当下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事情。 而这个想要分享和倾诉的对象里,似乎多了一个温婉灵动的女子——沈三娘。 蕃坊商人 自从上次和李勉谈了关于重振外贸的事情,梁攸宁在处理平时的公务之余,还被安排去了解广州城西蕃坊的商人,以便能够对赏货会做出更加详细的筹划。 于是他每日到都督府点卯后可以自由外出公干,只不过没想到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你说你真是的,好歹我来广州比你多了将近一年,怎么说也比你熟悉广州,去蕃坊这种事哪能少了我这个活舆图呢?”李缵一本正经地说着,眼睛却是不停地看着街道上一些新鲜的事,脸上是遮盖不住的灿烂笑容。 梁攸宁知道他喜欢凑热闹,便斜了他一眼:“李公那边怎么说?” 李缵一阵心虚。 这人怎么那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今日他跟着去番坊的事情,确实还没向父亲请示。 “放心吧,我今晚回去再跟阿爷说。只要他知道我是跟你去蕃坊办事,肯定没问题。” 梁攸宁抚了抚太阳穴。 其实他原本还打算趁着去蕃坊的机会,私下打听一下阿兄的事情。 前几日有人给他送来一封匿名信,说在城西蕃坊一个天竺商人那里有他想要的东西。那封信是直接给到都督府的门卫手上,等到他拿着信追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送信人踪影。 虽然此时已是冬天,但是广州秋冬干燥,路边依然有很多卖凉茶的铺子。袅袅烟气升腾,中草药的气味混杂在微风中吹散开来。 这股药草气味让梁攸宁突然想起上次在沈府没有喝到的那碗凉茶,还有沈颦的话。 李缵觉察他的出神,于是拉了一下缰绳,让身下的马匹放慢了脚步。他伸出左手在梁攸宁面前晃了晃,“梁攸宁,你在想什么?” 梁攸宁指了指前面的凉茶铺,“突然觉得好口渴,先去喝碗茶水吧。”于是翻身下马,手里拽紧着缰绳走过去。 李缵耸耸肩,也从马背下来。两人把马匹栓在旁边的大树上,分别买了一碗凉茶坐在布篷下喝着。 这次梁攸宁并没有很抗拒,一下就喝了一大口,喝完起初觉得有点苦涩,紧接着再喝一口,却有种甘甜的感觉了。 李缵早已喝完把碗还给店主,拿了一小颗冰糖含在嘴里,没一会儿就化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笑眯眯地问道: “诶,我怎么听说你之前在胭脂铺帮沈三娘子买了一盒胭脂?” 梁攸宁喷出才喝进嘴的最后一口凉茶,呛得咳嗽起来,原本白净的脸被咳得顿时红了起来,急忙道:“你别胡说 。” “诶,我可没有胡说。”李缵笑得意味深长,“我是听都督府的人说的。前几天他们结束夜班后去喝糖水,聊到胭脂铺的事情。我刚好在隔壁桌不小心听到的。” “那你都听到什么了?” “听说你怜香惜玉,为沈三娘把自己的玉佩抵押给胭脂铺,让孙掌柜再送一盒给沈三娘。” 梁攸宁觉得脸上仍在微微发烫,明明都已经停止咳嗽了。 “咳,咳,那是因为杜瑞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她的侍女,打碎了胭脂盒,一直在缠着杜瑞赔给她。我身为杜瑞的上司,得对他这个失误负责。” 李缵轻勾嘴角,“那你脸红什么啊?” “这茶有点烫,喝下去好热。” 李缵继续笑道,“我怎么不觉得热?” “我这是第一次喝。” 梁攸宁瞪了他一眼,然后把空碗还给了店家,走到树下解开缰绳。 李缵赶紧跟上去,也解开自己马匹的缰绳,纵身上马,张开嘴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梁司马大方替人背锅,还用玉佩换胭脂。啧啧啧。” 梁攸宁斜了他一眼,“我后来不是把玉佩取回来了。你在沈三娘面前可别多嘴。” “哈哈哈,知道啦。”李缵朗声大笑,两腿一夹马腹,驱使马匹哒哒地跑了。 梁攸宁无奈地摇摇头,看来回头要找那几名差役好好聊一下了。 广州城门。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沉沉,城门外的两名官兵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有一刻钟才能换班,而排队等候进城的人还在陆续增加,这让他们更觉得这最后一刻钟无比的漫长。 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加入了队伍中,他肩上挑着两箩筐的咸鱼,上面铺着一层干稻草。烈日当空,那两框咸鱼散发出腥臭的味道,惹得众人掩住口鼻,尽可能站得远远的。汉子似乎对此很是不好意思,面带歉意地朝前后的人笑着的。 汉子挑着咸鱼来到官兵的面前时,正好是两批官兵换班的时候。 新站岗的官兵一闻到咸鱼的臭味,差点没把刚吃的午饭吐出来,皱着眉头捂住口鼻,厌恶地催促汉子:“快进去!快进去!” 汉子听到立马朝官兵点头哈腰,稍微往上提了提肩上的扁担,大步穿过了阴凉的城门。 汉子一路来到城南的干货街旁边的巷子,在一棵种有黄皮果树的门口停下,放下肩上的扁担,眼睛警惕地扫了一下四周,然后用左手拉着门环敲了三下。 门从里面拉开、汉子重新挑起扁担走了进去,大门很快又关闭,还从里面闩上了。 门内原来早已站着五名衣着光鲜、商人模样的男子。 汉子放下肩上的扁担,伸手往脸上撕下络腮胡子,一张白净的脸露了出来。 他从身上掏出一枚鱼符,捏着向众人展示,只见上面清楚刻着\"神策军司阶杨天北\"。 这名汉子正是神策军前任司阶杨天北。传说在几年前和吐蕃打仗的时候已经因重伤去世,神策军首领鱼朝恩亲自为他主持了葬礼,牌位还被供奉在神策营。 没想到他居然没死,此时还出现相隔万里的广州,众人心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齐齐拱手下跪:“拜见杨司阶!” “各位久等了,”杨天北扫视了一下众人,“客套话就免了吧。掌握对方的下落了吗?” 五人中间的一名男子恭恭敬敬地回答:“回杨司阶,据我们查到的线索,那人是一名叫古普塔的天竺商人,带着一名昆仑奴住在城西蕃坊。只不过……\" 杨天北眉头微蹙,“只不过什么?” “最近有一批人也在盯着他那里。” 杨天北挑眉,“是什么人?” “就是从京城来的黄门侍郎,现任广州司马梁攸宁。” 天竺书信 位于城西的蕃坊,是蕃客聚居的区域。 来自不同国家的商人穿着各种各样的服装,居住的房屋所用建筑材料和装饰风格也大相径庭。来自同一个国家的商人之间多数聚集在一个片区,方便沟通交流,也给蕃长*和官府的管治带来便利之处。 梁攸宁和李缵一路纵马来到蕃坊外面,把马匹托付给专门看管马匹驴车的马厮之后,两人便徒步走进去。 几名天竺僧人从路边经过。李缵低声对梁攸宁说道:“这些僧人都来自法性寺,他们每月都会来蕃坊找天竺商人化缘。” “是蕃坊外面的法性寺吗?” “没错。我跟你说,沈……” “嘘,”梁攸宁打断了李缵的话,小声说道,“跟我来。”说完小心谨慎地贴着墙往前面走去。 李缵先是一愣,然后突然觉得有点兴奋,果然跟着梁攸宁就能遇到一些新奇好玩的事情,比在府里呆着有趣多了。 梁攸宁悄声来到一个小巷子拐角处就停下脚步,借着一个晒货竹架为掩护,看着斜对面的一家天竺商铺。李缵跟在他身后,略微矮着身子,顺着梁攸宁示意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站在商铺前面,正在同店家说话。虽然那男子俨然一副大唐人的模样,他们却是用天竺话交谈。 李缵仔细确认之后,实在听不懂,而且据他所知梁攸宁也不会任何外国语言,忍不住看了看梁攸宁,眼神里满是疑惑:这你能听懂? 梁攸宁云淡风轻地回了他一眼,然后耸耸肩,转而继续盯着那商铺。 李缵:“……” 这时,天竺商人突然喊了一声,不一会儿,就见到一个头发卷曲、皮肤如黑炭、个子瘦小的昆仑奴,拿着一个包袱从店铺里走了出来,从形状看包袱里面是一个长形盒子。 胖男子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些话,似乎在夸赞。天竺商人颇为自豪地笑着,昆仑奴则是低头垂眉,十分恭顺地站在那里。 商人从昆仑奴手上拿过包袱,笑眯眯地交给了胖男子。那男子警惕地四处看了一下。 梁攸宁和李缵立即躲回巷子里。 片刻之后,他们再探头看去,胖男子已经把包袱拿在手里,他朝商人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商铺。 目送胖男子离去后,天竺商人和昆仑奴也转身进了商铺。 李缵虽然不知道梁攸宁为什么盯着那家天竺商铺,但是方才那男子的行为也太可疑了,怎么像在秘密交易一样,不禁眉头微蹙。 “那件包袱里面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搞得这么神秘。” 梁攸宁盯着胖男子的身影,轻勾嘴角,“我们拿来看看便知。” 李缵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 胖男子提着包袱一路没停地走着,穿过天竺商人聚居的区域,来到了大食商人区域的一条小巷子的街道上。 烈日当空,晒在身上火辣辣的感觉,加上不停地赶路,汗水早已渗透了男子的衣裳,他不禁抬起左手擦拭额头汗水,看了看天。 突然一个白色人影迎面撞了上来,只见那人穿着宽大的白色长袍,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脸上戴着黑纱,只留一双清澈的眼睛。 这是大食女人的常见装扮。 男子来不及闪躲,\"哎呦\"一声被撞倒坐在了地上,手上提着的包袱也从手里掉了出来。 此时那个大食女人迅速从长袍里取出一个包裹放在地上,再把男子掉在地上的包袱塞进长袍里面。做完这一切后,女子站起来,朝坐在地上的胖男子不停地躬身,意思是在道歉。 男子见对方是个大食女人,也懒得跟她计较,大方地挥挥手,表示没事。 那个女人见此,再朝他弯腰致谢,之后快步离开。男子两手撑地,尝试好一会儿才站了起来捡起地上的包袱拍拍上面的灰尘,继续赶路。 那名大食女人快步来到一条小巷,往身后看了一眼没有发现有人跟踪,这才揭下面纱。 原来这个大食女人是梁攸宁装扮的。 “噗哈哈哈!” 李缵的笑声从前面传来,他捂住肚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梁攸宁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脱下外层的长袍和头巾。 李缵停住笑声,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凑上前接过那个包袱打开。 只见一个黑色木盒子,用锁锁着。李缵三两下就将它打开。 里面是一只青瓷茶杯和一封书信。 “这只杯子好精致,”李绩惊叹,拿起青瓷杯仔仔细细查看了一下,“杯底中央还刻着一个‘盈’字。” 这个发现可非同小可,\"盈\"字款瓷器是皇家百宝大盈库的器具,乃皇家专用,竟然出现在偏远的广州蕃坊。 梁攸宁不由得眉头紧锁,他取出盒子里的信,展开一看,上面的字全是用天竺语写的。 李缵探头过来一瞧,泄气地说道:“好狡猾的商人,用天竺语交谈,用天竺语通信。我第一次觉得,能通晓多国语言是件多么厉害的事。\" “有些意思了,”梁攸宁挑眉,“皇家私库的青瓷,再加上一封天竺语写成的书信。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其实他几天前在都督府收到那封信后,就一直找机会暗中盯着那家店铺,直到今天才有点进展。虽然不知道给他送信的人是抱着什么目的,但他觉得先走一步算一步。 不过眼下比较重要的是这封用天竺语写的书信,他们需要先解开这封信上面的意思。 李缵突然一拍自己的脑门,说道:“哎呀,对了,咱们去找沈公不就行了?他老人家懂多国语言,肯定能知道上面的意思。” 梁攸宁轻轻摇头,“不可,这封信来历不明,回头沈公追问起来怎么办?” 李缵眼珠一转,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哎呦,那,我们花点钱找个会汉语的天竺人来看看?” 梁攸宁还是摇头。这个方法也不可行,天竺人像其他国家的人一样,在广州都是互帮互助、抱团取暖的小群体。如果找个天竺人来看信件,很难保证他会准确地翻译上面的意思,说不定还会跑去通风报信。 李缵有点气馁,“那你说该怎么办?’ 梁攸宁沉思了片刻,“只能找她了。” 译语人 结束探亲的沈颦带着阿樱乘坐马车回到沈府门口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管家张勤早已在一旁等候,等马车停稳后就笑着迎了上来。 阿樱先从车上下来,从沈颦手里接过一只虎皮斑纹的小狸奴。 原来这次沈颦去探亲,姑母家的狸奴刚好生了几只小狸奴,她瞧着其中一只十分可爱,便领了回来。 沈颦从车上下来后就把小狸奴抱回怀里,轻轻抚摸几下,然后笑着问管家:“张伯,我阿翁在家吗?” “城西蕃坊的蕃长派人来接他去讲学,沈公带着家仆一起去了,还没回来呢。” “也好。阿翁这几日身体如何?” “好着呢。今天中午还同都督府的梁司马和李大郎一块吃饭聊天。” “哦,他们来过?” “是的。他们好像有事要找你,还说等您回府了就去通知他们。” “他们有说找我什么事吗?”沈颦疑惑地问。 “没有,我也不敢多问。” “我知道了,那你去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我已回来了。” 得到了沈颦的同意,张勤便派了一名家仆去报信去。 *** 第二天一大早,沈颦带着阿樱一起去了一家与都督府相隔两条街的茶楼,梁攸宁和李缵已在茶楼二楼的一间雅间等候。 两人正在闲聊的时候,沈颦就出现在他们所在雅间的门口。 梁攸宁和李缵抬头一看,不由得呆住。 沈颦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男式长衫,乌黑的秀发束在一只精致的银色发冠中,一根白玉簪从中间横插,整个人清爽干净,俨然一个翩翩佳公子。 跟在她身后的阿樱也是一身男装,打扮成书童模样。 沈颦清楚地感觉到梁攸宁两人盯在她身上的目光,步履轻盈走到餐桌旁坐下。她快速扫了一眼他们,对着还在发愣的梁攸宁浅笑道,“梁司马今日怎么穿便服?” 今日这个时间梁攸宁应该是在当值,他没穿官服反而穿着一身普通的月白便服,这让她感到有点意外。 梁攸宁对上她的眼睛,惊觉自己有点失态,赶紧收回眼神,\"我这段时间经常在外面办差,穿官服不太方便。\" 沈颦故作了然地点点头。 李缵插话道,“三娘,我最近经常和他走在一起,他穿官袍太引人注目了,还是穿便服比较合适,这样我就不用承受太多的目光。\" 沈颦莞尔,“你们找我有何事?” 梁攸宁赶紧道,“沈三娘,我这里有一封书信,是用天竺语写的,不知你是否能帮忙看看?”说完从怀中取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说起来他也是从李勉那里得知,沈颦跟随沈异学习多国语言,早已成为广州都督府官方译语人*、之前也多次和沈异陪同官员接待抵达广州的使者。 虽然不知道她能否看懂,但是梁攸宁就是下意识地觉得先找她帮忙。 沈颦接过那封信,“奇怪,这种信纸倒是第一次见。”说罢就认认真真地看起来,神情专注。梁攸宁和李缵也紧张地盯着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不一会儿只听沈颦温声道:“瓷器已到货,随附上清单和样品供查验。请按时支付尾款,即可安排装船。’这信估计是天竺商人们之间的往来书信、因为此时已是十二月、很多蕃商会赶在我们过年前带着大唐的货物离开广州。\" “诶,原来这封信是说这个。”李缵接话。 沈颦秀眉微蹙,“不过,应该是还有一份清单和一件样品……” “是有一件样品,”梁攸宁把木盒子放到桌上,拿出那只青瓷杯子,“不过并没有清单。” 沈颦放下那封信,接过杯子仔细查看,看到杯底的\"盈\"字,然后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梁攸宁,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李缵则是咕哝了一句,“还有清单?我怎么没发现。”说着把盒子里里外外翻了一遍,除了一块上等厚实的宝蓝色绸缎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沈颦此时察觉到不对劲,“怎么,难道这些东西是你们偷来的?” 李缵笑嘻嘻地看着梁攸宁。 梁攸宁掩唇轻咳,解释道:“我是因为公务去蕃坊办事,发现一个天竺商人形迹可疑,为了调查清楚,我就把他的包裹调换了。没想到这里面果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私自贩卖皇室专用瓷器,可是重罪。 李缵端着茶哩了一口,点点头,\"三娘,经你这么一翻译,我们就知道那个天竺商人在买卖皇家瓷器,可以把他抓起来审问。” 沈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梁司马,是我,杜瑞。” 听出来杜瑞的声音中带着点急促,梁攸宁忙回道:“杜瑞,你进来说。” 杜瑞应声推门,快步走来,拱手正色道:\"天竺商铺那里出事了,那商人不见了。” “什么?”众人不由得一惊。 他们很快便离开雅间来到茶楼门口,杜瑞跑去后面马厩让人牵来马匹。 梁攸宁走到沈颦面前,温声说道:“沈三娘,今日多谢你的帮忙。” “只是举手之劳,梁司马不必客气。”沈颦浅笑。 李缵朝沈颦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三娘,改天我们再请你吃饭。就去广……”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个蒙面人从侧边冲上来,一把夺过李缵手上提着的包袱,然后迅猛地跑了。 李缵怔了一下才察觉手上已空落落,反应过来后就撒腿狂追了上去。 沈颦原本站在李缵身旁,被蒙面人狠狠一推,摔倒在地,幸好梁攸宁眼疾手快拉了她一下,这才不致折伤手腕,不过左手手掌还是擦出皮,渗出鲜血。 “三娘!”阿樱尖叫一声,赶紧蹲下来查看沈颦的手伤。 杜瑞听到动静立刻牵着马匹赶来,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惊呆。 梁攸宁把沈颦扶起来,既心疼又自责,“我送你去医馆!” “不用,”沈颦镇定自若,“你快去看看李大郎,万一他被歹人伤害,李公那里就不好交代。” “那你……” “快去!” “好,”梁攸宁看了看她,然后转身喊道,“杜瑞!你送她们去最近的医馆。” “放心,我会送她们去的。”杜瑞急忙点头。这时正好有两名巡役听到动静后赶了过来。 梁攸宁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驱马疾驰而去。 沈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用手摸了摸左手的衣袖,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那封信没被抢走。 小狸奴 李缵一路追着蒙面人跑了很久,最后还是在一条人流较多的街道给跟丢了。他气得直跺脚,衣裳也已经出汗,只得用手当扇子扇风降火。 没过多久,梁攸宁骑马来到他身旁,勒住缰绳跃下马背,一脸焦急。 “人跟丢了。”李缵喘气道。 \"丢了就丢了。想来我们在蕃坊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事出突然,他们根本没料到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下、还是在他们的眼前抢东西,看来是潜伏已久。 梁攸宁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周围的人还是正常的买卖、交谈。似乎刚才在茶楼门口发生的抢东西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们现在先去蕃坊。” ** 却说那日中午,胖男子从城西的蕃坊提着包袱回到城南集市的一处青瓷商铺,他旁边巷子不经意地环顾四周,之后才鬼鬼祟祟地推开商铺后门走了进去。 他把门锁上,然后快步来到商铺的小仓库,逼仄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书桌,后面正坐着一个人,旁边还站着一名虎背熊腰的随从。 胖男子满脸堆笑地施了一礼,“马市令。” 马奎不耐烦道:“钱五,怎么这么久?” 钱五把包袱放在书桌上,解开包袱后把里面的盒子朝马奎打开。 马奎探身上前看了一眼,顿时怒不可遏,\"香蕉?!你给我看的是就是这个?\" 胖男子难以置信地把盒子转过来,竟然是两根香蕉!顿时惊得瞠目结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慌张道:“马市令,我……这……” “到底怎么回事?” “小人的确不知,这包袱我一路上就没有打开过。” 马奎横眉怒目,“现在就去把那个天竺商人抓起来,我要当面质问他。” “是,是。”钱五连滚带爬地退出小仓库,刚到门口,又听到马奎扔来一句:“多带几个人去!” 钱五赶忙躬身应下,火急火燎地叫上三名身强体壮的家仆,直奔蕃坊而去。 天竺商人古普塔对钱五的再次造访感到很意外,而且还是带着三名壮汉。但他还是一脸笑容地伸手,摇头晃脑道:\"钱五,你怎么又来啦?\"他用的还是天竺语。 不过钱五却冷笑一声,用汉语喊道:“把他给我带走!”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两名大汉就气势汹汹地冲进店里,直扑古普塔而去。古普塔吓得转身就朝后院跑去,嘴里大喊:“纳伊!纳伊!” 他跌跌撞撞间随手抓着东西就朝那两个大汉砸去,但是这些如瘙痒般的举动并未能产生任何阻挡的效果,眼看着他就要被其中一个大汉就要拽住手臂。 突然,一个矮小的身影不知从哪里闪现出来,飞起一脚踢向那大汉的手掌,紧接着跳到大汉的背上,左手按住他的头,右手握成凤眼拳快速出拳重重打在太阳穴上。来势汹汹的连续三拳,迅猛有力,那名大汉很快就被击倒在地。 另一名大汉见到同伴眨眼间就被打到在地,不由得一愣。等到他反应过来时,那矫健的身影已经扑到身前,跳到他身上,从裤腰带里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匕首,只见寒光一闪。 “纳伊,不!不要杀人!”古普塔大声喝道。 原来这名个子瘦小但身手敏捷的人正是古普塔的家奴——纳伊。他原本在里屋干活,听到主人的喊叫便跑出来,见到主人被两名大汉追赶,护主心切的他便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 此时听到主人的喝止,纳伊调转那把小刀,用手柄朝身下那名大汉的后颈处狠狠一打,那名大汉身子一软,躺倒在地上。 古普塔眼珠滴溜一转,低声说道:“我们快走!。” 钱五在店铺外面等了一会儿都没见到两个大汉把古普塔抓出来,心里突然觉得不妥,于是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点了点头,抬脚走进商铺里。片刻后他跑了出来,焦急地说:“他们从后门跑了!” 钱五顿时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商铺里一看,只见他带来的两名大汉被打昏在地上,后院的门敞开着。 钱五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他怎么把古普塔的家奴给忘记了。那可是一个活脱脱的鬼见愁!拳术一流,擅长快速袭击,区区两个人哪里能是那昆仑奴的对手。 不过,既然古普塔逃跑了,那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赖在他身上了。至于后续抓不抓他,回去请示马奎再说。想到这里,钱五觉得轻松了不少,让人把两名昏过去的大汉弄醒,清理了现场后匆忙离去。 等梁攸宁和李缵带着人赶来的时候,古普塔的商铺里面已经是狼藉一片。他们仔细查找了一下,发现现场有打斗的痕迹,但是已被人用水冲洗过。 原本凭借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可以把古普塔带回都督府审问,可惜现在不仅丢了证物,连人犯也不见了,梁攸宁和李缵面面相觑,感到一阵气馁。 因为这里属于蕃坊司的管辖范围,蕃长派人过来把古普塔的商铺封了起来。 由于缺乏可靠的证据,梁攸宁不好将古普塔涉及私下买卖皇家瓷器的嫌疑禀告李勉,于是只能暂时把这事搁下。 ** 沈颦的手受伤之后,当日就被杜瑞和阿樱带去了医馆。医馆的主人是沈颦父亲的学生,亲自帮她清洗了伤口,涂了药膏并仔细包扎好,额外再给了些膏药和纱布带回去使用,最后不忘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虽然从杜瑞口中得知沈颦的伤势并无大碍,但梁攸宁心中仍是有点放心不下,在两天后休沐日吃过早饭就赶往沈府。 手里提着韦大娘让他带来的一竹篮的新鲜水果,抬头看了看“沈府”两个字的门匾,他突然觉得有点紧张,除了来送信的那次曾在门口停留片刻,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来沈府。 他深呼吸了几下,抬腿走了进去。 管家张勤见到他倒是很高兴,笑着接过他的果篮,带他穿过堂屋来到花园。沈府的花园别致幽雅,湛蓝苍穹下兰花绽放,斑斑驳驳的树影如流光闪动。 沈颦正坐在树下,拿着一根软树枝在逗着小狸奴,树枝的一头挂着小毛球,当树枝轻轻往上一提,小毛球就忽上忽下地跃动,小狸奴睁着宝石般的蓝眼睛,伸着前爪想要抓住它。沈望被它的可爱趣致的小动作逗得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三娘,梁司马来啦。”张勤轻轻喊了一声。 沈颦回头一看来人,露出浅浅笑意,“梁司马。” “沈三娘,我……呃……韦大娘让我来探望你。你的伤好点了吗?”梁攸宁从没发现自己如此嘴笨,眼里略过一丝懊恼。 “放心吧,只是小伤,过两天就好了。”沈颦莞尔道,然后又转头逗起小狸奴。 管家张伯带着果篮离开了,梁攸宁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坐在一旁看着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微风吹在脸上有种暖暖的感觉,岭南的春天快到了,他在心里想着。 “梁司马,你可以帮我一下吗?”沈颦突然转身,那双灵动的眼眸一下子看向他。 梁攸宁微怔,“啊?嗯,当然。” 沈颦放下逗猫棒,抚摸了一下小狸奴,“你先把它抱起来,然后递给我。我一只手直接从地上抱它的话,怕弄伤她。” 单手抱起狸奴很可能会对它的腹部、关节等造成伤害,她可不能冒这个险,还是让梁攸宁帮忙好了。 梁攸宁笑着说了声“好”,然后蹲下来,缓缓伸出右手靠近小狸奴的脸部。 小狸奴先是警惕地睁大双眼,然后慢慢地闻了闻他的手掌,确认对方是友善的,这才放松了身子。 梁攸宁见它乖巧可爱,摸了摸它那毛绒绒的头顶,小狸奴发出咕噜声。 他的心里快萌化了,终于没忍住用手从头到尾把它抚摸了一次。 “喂,快抱起来给我。”蹲在一旁的沈颦美眸一瞥,催促道。 梁攸宁回了神,一手伸到小狸奴的前腿下,另一只手伸到它的后腿下,轻轻抬起,然后把它抱近怀里。小狸奴在他胸前转动了一下身子。 他看了一眼沈颦,身子靠过去想要把它转移到她的怀里,突然瞧见了她手掌包着的白色纱布,微微蹙眉,停下了动作。 “你手上的伤还没好,暂时不要抱小狸奴了。万一被它蹭到伤口,可能会引发感染。” 声音温柔干净,灼热的气息近在眼前。 沈颦觉得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好半晌她才回神,赶紧站起身,“知,知道了。我让阿樱来抱它回去。” “好,我等你。” 沈颦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快步离开了花园。 不一会儿阿樱就过来了,但是沈颦并没有出现。 梁攸宁把小狸奴交给阿樱,问了一句,“沈三娘呢?” “哦,三娘说她困了,要睡午觉。”阿樱随口应道,然后又嘀咕道:“奇怪,平时不是这个时间睡午觉的啊。” 梁攸宁笑了笑:“她身上有伤,难免会觉得乏累些。” 既然已经见到沈颦,还完成了韦大娘交代的送果篮任务,梁攸宁就告辞离开了沈府。 沈颦在房里辗转反侧,等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起床重新梳洗。 阿樱抱着小狸奴进来说梁攸宁已经走了。 沈颦听罢眼睑微动,一言不发地摸了摸小狸奴的耳朵。 信纸之谜 沈颦从房间出来时接近中午,太阳已经升到当空。她见到院子中间放了几张桌椅,上面摆放了一些旧书画。 阿樱说早上出门的沈异回来了,趁着今日天气好,让人把书画搬到院子里。岭南多潮湿,爱书之人会时常把它们搬到太阳底下晾晒。 听说沈异回来,沈颦立马又高兴起来,喊了一声:“阿翁~”,提起裙裾朝沈异的书房一路小跑。 沈异此时正站在书架前,小心翼翼地取下旧书递给家仆。他听到喊声,转头见到沈颦已来到门口,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你起来啦。” “什么呀,我只不过是小睡了一会儿。”沈颦小声抗议,走上前用没受伤的右手翻动着架子上的书。 “那你今天早上干什么去啦?”沈异笑道。 “...... 没干什么。”沈颦嗫嚅道。 “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在门口见到攸宁......” “他帮韦大娘送果篮给我,送来就走了。”沈颦飞快答道。 “哦,这样啊,”沈异又拿了几本旧书放到家仆的手上,“韦大娘有心了。回头你记得要给人回礼。” “好的,我记住啦。” 由于书画太多,家仆又往院子里搬了两张草席。沈异指挥着他们把十几幅珍贵的画卷徐徐展开,拿书本压着两头。 沈颦也没闲着,带着阿樱和另一名侍女把旧书一本本地摊开。 不一会儿,所有的书画摊晒在阳光下,散发着油墨香气。清风徐徐吹过,偶尔还翻开几页书,发出沙沙的响声。 沈颦坐在回廊的藤椅上,看着旁边的沈异举着一本旧书逆着光在仔细查看。从外观看这是一本年代颇久远的书,很多书页都已经粘在一起了。 “阿翁,您这是在干什么?”沈颦好奇道。 “哦,我在检查它有没有书页粘在一起。这本旧书我前几日才从书贩那里买来的,发现里面的内容有些缺失,但是又没见到有撕裂的痕迹,那就很有可能是一些书页粘在一起了。”沈异耐心地说着。 沈颦了然地点点头,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顿悟道:“啊,我想到了!” 她想到了那封天竺书信,它的信纸是不同寻常的厚,还有信上提到的一份清单。既然到处找不到那清单,那就很有可能是两张纸粘在了一起! 这个猜测让她兴奋不已,急忙问道:\"阿翁,那我们要怎么把粘在一起的两张纸分开而又不损坏它们呢?” 沈异见她认真好学的模样,于是就放下了手中的书,捋了捋长须,笑着解释道:“这个有多种方法,其中比较简单的就是熏蒸。也就是把粘连在一起的书籍包起来放在竹笼屉里熏蒸,通过锅中的热气将粘连在一起的书页软化。每隔一阵子就把它取出来用夹子揭开一部分。重复这个步骤,直到把粘连的书页全部分开。” 沈颦一边认真地聆听一边点头,仔细记住了沈异说的熏蒸方法。 ** 第二天一大早,梁攸宁和李缵坐在韦大娘的食肆里,一边吃早饭一边等沈颦。 昨日他们收到沈颦的信,提到那封天竺书信里面可能隐藏着一些秘密,并约了他们在韦氏食肆见面。 等他们吃完早饭的时候,沈颦就出现在街道尽头,身边带着阿樱,两人还是男装打扮。 李缵最先看到沈颦,笑容灿烂地朝她挥挥手。 梁攸宁转头也看见了她,眼里闪过一丝喜悦。 沈颦步履轻盈地走过来,笑盈盈地朝他们点点头。不过,她并没有直接落座,而是先去找了韦大娘,还送了一匹上等的杭州丝绸,作为昨日果篮的回礼。老人家很是喜欢,也大方地收下了。 回完了礼,沈颦才走回他们那一桌坐下。 梁攸宁默默地把一杯茶推到她面前,温声问道:“吃早饭了吗?” 沈颦清浅一笑,“已经吃过了。” 李缵迫不及待地问:“三娘,你说那封信有新的发现,究竟是什么呀?” 沈颦看着梁攸宁问:“那封信,你带来了吗?”那日她受伤后回府前就把信给了杜瑞,让他带回都督府交给梁攸宁。 “带了。” 梁攸宁从袖中掏出一根小竹筒,拔开盖子,倒出一张卷成细卷的书信,摊开递给沈颦。 沈颦接过信纸,举起逆光仔细瞧了瞧,再放到桌面,扫视了梁攸宁和李缵,眼里闪着亮光,“我昨日问过阿翁,他说有些纸张是会粘连在一起的。我想起这封信,刚才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上面有些字的旁边隐隐约约有些黑影。” 李缵很是诧异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封信可能是两层纸?!” 沈颦点了点头。 梁攸宁不解地眨眨眼睛,“那我们怎么把另外一层揭下来?” “熏蒸法。” “熏蒸法?”梁攸宁和李缵异口同声。 “是的,我们得找一个竹笼蒸屉,把这封信包起来放在里面熏蒸。” “这事好办,我们借用一下韦大娘的厨房就可以啦。”李缵笑眯眯看着梁攸宁。 梁攸宁会意,起身跑去同韦大娘耳语了几句,韦大娘爽快地答应了。 这家店铺是典型的前店后院的格局,不过厨房太小容不下太多人,于是韦大娘让两名伙计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简易的炉灶,搬来烧锅、木柴、蒸笼、桌椅,再把锅里的水烧开,之后就把这片空间留给了他们几个。 梁攸宁用一块干净的纱布把信包起来,放入热气缭绕的竹笼,然后盖上锅盖。半盏茶过后,掀开锅盖,取出整块纱布放到桌子上,打开露出里面的信纸。 沈用镊子沿着信纸的边角轻轻地挑起,直到无法掀开再重新包好放进蒸笼继续熏蒸。 就这样循环往复,一个时辰后,两封同样大小的信展现在他们面前。薄如蝉翼、墨色不散,令人惊叹不已。原来除了那张天竺语书信,底下真的还有一份用汉字书写的文书! 梁攸宁不由得激动地同李缵击掌而笑,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冲动地把手也伸到沈颦面前。 沈颦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垂眸盯着他的手。 梁攸宁突然清醒过来,尴尬地收回了手,原本被蒸汽熏红的脸此时更加红了。 沈颦很快转开了视线。 李缵并未察觉这两人的小动作,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道:“哎呦,可累死我了,亏得他们想出这种折腾人的方法。好在我们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沈颦看着新出现的那封文书,一字一句清楚地念道:“奉诏令烧制御用青瓷,以供章敬寺祭祀所用,观军容使鱼朝恩监制,清单如下:碗一百五十只、盘子八十个、碟子六十个…… 梁攸宁和李缵对视了一下,章敬寺和鱼朝恩这两个名字,他们可太熟悉了。当初这座寺庙建成的时候,他们还一同跟随圣人参加了那场声势浩大的祭祀典礼。 梁攸宁神情严肃,“所以这是章敬寺的瓷器,而且数量还不小。” 李缵十分不解,“章敬寺不是鱼朝恩监造的吗?竟然还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把这些东西带出来?” 梁攸宁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笑道:“也有可能是监守自盗。” 李缵微微点头,然后又拧紧了眉头,“如今有了这份清单,我们还得找出这批瓷器,但是广州这么大,上哪去找?” 梁攸宁沉吟片刻,“这么多的瓷器,肯定要找个地方存放。大宗瓷器主要涉及三方,烧造瓷器的窑坊、倒手买卖的行商以及最终采买的蕃商。从书信来看,这批货尾款还没收到,那就是还没交货装船。” “我想到一个地方。”沈颦突然插话。 “哪里?” \"番禺县的甄边窑,是一个民间窑坊,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仓库。我听说有很多蕃商从那里拿货,也经常在那里寄存货品。” 梁攸宁和李缵不由得眼睛一亮。 ** 广州城西蕃坊附近的百姓客栈。 二楼的天字甲号房里,杨天北面朝房门坐在一张圆桌旁,手里正拿着一只精美的青瓷杯把玩着,眉头紧锁。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子,正是几天前在茶楼门口从李缵手上抢走的那个。 一个素色长衫的男子背对房门而坐,颤巍巍地说道:“杨司阶,您方才说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两年前做完那单生意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些人了。” 杨天北冷哼一声,“说得倒是轻巧,你们这些底下的人,哪个不是借了观军容使的风爬上来的? 可笑的是,他老人家在京城一点利益都没得到,好处全让你们给占了。” “……我当时的确已经把卖得的银两送往长安,至于……” “废话少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那天竺商人古普塔。” \"我已经派人私下寻找,只要他还在广州,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嗯,记得要活捉,我要的是他手里的东西。那个新来的广州司马也插手此事了,我们得加紧点。” “什么?你是说梁攸宁?”声音中满是惊讶。 “你竟然不知?”杨天北讥讽道,“我的人跟了他几天,他身边还带着李勉的大儿子。也不知他们查到什么地步了。不过绝对不能让他们先找到古普塔。” 甄边窑 甄边窑建在广州中南部番禺县一个背山面水的位置,隐匿于山林之间。由于距离珠江非常近,这里的烧造出来的瓷器都是直接走水路去到外港码头,再装船运往其他国家。 山间小道上疾驰着几道骑马的人影,梁攸宁和李缵带着几名差役赶往窑坊。 快马绝尘,一路穿林越涧,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木质门楼,两边是几个粗壮结实的原木搭建而成的箭塔,中间挂着一块大门匾,上面写着\"甄边窑\"三个字。 此时大门关闭,塔楼上有一名男子早已看到有来访者,于是举起一面蓝色小旗朝窑坊里面挥了挥。 不一会儿,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冬瓜身材、约莫四十开外年龄的瘸腿男子笑着走了出来,朝一身官服的梁攸宁深深作了一揖,“官爷有何贵干?” \"广州都督府行军司马梁攸宁,奉命追查一批从京城来的瓷器,这是批文。\"梁攸宁开门见山。 “这……”,瘸腿男子眼神变了变,倒也镇定,“梁司马,可否容我去把坊主请出来?刚好有客人在……” “不必,我们还是亲自进去“拜访”他吧。”梁攸宁拱一拱手,径直越过他一把将门推开,跨过门槛走了进去,李缵和几名差役紧随其后。 “哎,梁司马,梁司马,您等等……”瘸腿男子急忙把门关上,跟在后面大喊。 进了大门之后就是窑坊的会客厅,梁攸宁一行人直接进入走了进去。 只见正厅太师椅上坐着一位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一张长方脸,一字眉,穿着一身藏青色丝绸长衫,头戴浅灰色幞头。他此时正和两名僧人模样的人在交谈,见到梁攸宁带着人冲了进来不由眉头一皱,站了起来。 瘸腿男子这时也赶到大厅,气喘吁吁道,“坊主,都督府的梁司马来了。” 青衣男子嘴角轻翘,\"梁司马,在下甄文博,请问什么事这么大阵仗?” “甄坊主,本官奉命办案。”梁攸宁举了举手上的批文。 “梁司马,甄某做的可都是正经买卖。”甄文博面不改色道。 \"我们收到消息,有人走私贩私。现怀疑你这里私藏皇家御用瓷器,烦请配合搜查。\" \"官府要办案,甄边窑当然要配合,\"甄文博嘴角依旧含着笑,\"只不过,我这里不仅烧造瓷器,还是蕃商用来寄存瓷器的仓库。烦请搜查完后还请物归原位。另外,瓷器是易碎品,各位搜查时动作要轻些,万一弄坏了,我赔不了给客人,可是要上都督府讨公道的。” 李缵撇了撇嘴,这人也太嚣张了吧。 梁攸宁勾了勾嘴角,“甄坊主且放心,本官也没说瓷器就在你这里,只不过是过来例行检查一下。” “请稍等,”甄文博朝那两位僧人拱手一揖,“甄某今日不能同两位师傅详聊了,改日亲自送瓷器样品到贵寺。”说完他朝瘸腿男子轻轻使了个眼色。 两僧人双手合十,朝他点点头,在瘸腿男子的带领下离开了大厅。 “梁司马,随我来吧。”甄文博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率先往后院走去。 穿过大厅后就看到一个十分宽敞的院子,对面是一个半倒焰马蹄形的窑炉,门口堆放着柴木,房顶上方烟雾正袅袅升起,再往后看,就是高大而茂盛的绿竹林。 右边是一排稻草房,穿着麻布衣裳的工匠正专心地干活。第一间有三个老人在将配比好的泥土研磨、过筛、球磨成浆。 第二间是制坯房,拉坯匠人将配好的泥料置于陶轮,转动车盘,用手按着泥,随手法的屈伸拉制出陶坯,初具形状后,再用一片弧形瓷刮板将泥坯刮薄,让坯壁达到需要的厚度。做好的瓷坯放在太阳下晾晒。 再往前的第三间,工匠们在将晒好的泥坯进行印坯、修碗底、刷釉。 最后一间是绘制房,有几名女子在瓷器釉面上绘上文字或图案。一名白衣女子正在同她们展示绘制的技巧,看来是绘制师傅。 由于梁攸宁等人身穿公服出现在院子,引得那些干活的工匠们纷纷投来目光。那白衣女子也转身看了过来,好一张清尘脱俗的脸。但她很快就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 甄文博喊来一名监工打开了右边的瓦房的大门,之后抬手往里面一伸,眼里带笑,“这里就是我们的仓库了,梁司马请吧。” 梁攸宁抬脚走了进去,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仓库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瓷器,大小相套,不留空隙,有的用稻草绳捆成一摞,有的用纸包裹着,有的是装在大木箱子里。中间则是两排长长高高的展架,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瓷器。有的洁白如玉、色泽胜雪,有的则是莹润如玉石,瓷体薄如纸,还有一些工艺略粗糙的瓷器掺在其中。整个仓库看起来占地约有三亩地之大。 见此场景,梁攸宁和李缵面面相觑,这下可太为难了,在这样一堆已经打包好的瓷器中查找\"盈\"字款青瓷,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他们几人在仓库里面绕了一圈,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甄文博瞧见梁攸宁等人面露难色,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李缵四处看了看,随口问道:“甄坊主,这些货可不止本地产的吧?” “蕃商喜欢买各个地方的货品,加上一般都得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开船,这中间的时间他们想找个地儿存放货品,甄某家里刚好有几亩闲地,就起了这座仓库挣点仓储费。\" 李缵“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梁攸宁眼睛转了转,问道:“甄坊主,烦请把这里货品的清单给我们看一下。” “这个没问题,我这就让人拿来。”甄文博立马走到仓库门口喊了几句,没多久一个账房先生就带着一个账本过来。 梁攸宁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一遍,沉吟了一下,“账本你们那儿还有备份的吧,这本就让本官带回都督府了。” 甄文博眉头微皱,但是也没阻拦,“当然可以。” 梁攸宁和李缵离开甄边窑后,慢慢地驱马走着。 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最后只得了一本不知道真假的账本。甄文博倒是也配合,但是看他那态度,仓库里分明藏着他们想找的东西。 “攸宁,接下来该怎么办?”李缵问道。 梁攸宁原本蹙眉沉思,突然想到了什么,反问道:“你说,如果你是甄文博,你会怎么办?” “嘶,哎,我说你怎么答非所问啊?我问的是我们怎么办,你反而……”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梁攸宁打断他。 李缵手撑着下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如果我是甄文博,我就会马上派人去让顾客来把货取走。既然已经官府找上门了,那就说明这里的货品可能随时都被查封。到时就……”顿了顿,然后恍然大悟道:“哎,你小子可以啊。” 梁攸宁嘴角一弯,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转头对身后的差役说道:“你们先赶回都督府。” 众差役应声辞别,策马飞奔而去。 梁攸宁环顾了一下周围,“我们先下马,找个地方藏起来再说。” 李缵点点头,两人把马牵进路旁的一处密林。 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马蹄声嘚嘚传来,三人三骑从甄边窑的方向过来,朝广州城西方向奔去。 梁攸宁两人这时才牵着马走回道路中央。 ** 第二天一大早,甄边窑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当中有穿着各种不同服装的外国商人,还有一些挑着空竹箩的挑夫。 商人们都是心急如焚的翘首望着紧闭的大门,而挑夫们却难得一见的悠闲,在互相小声闲聊着,除了两人以外。 “咳,咳”李缵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挑夫衣裳,右手紧了紧身旁一根竖着的扁担,然后摸了摸脸上的假胡子。 站在前面的梁攸宁听到他的清咳声和小动作,忍不住转头低声劝道:\"你别咳嗽了,不然别人还以为你身体不好,挑不了货。我们现在是挑夫,要自然点。\"说完就立马把头转了回去。 李缵咬牙切齿地瞪了一眼他的后脑勺。 一个行军司马,一个节度使的大公子,如今为了再次进入甄边窑,竟然乔装打扮成了广州满大街的挑夫。 最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梁攸宁很快就融入了这个角色,跟其他挑夫称兄道弟,没一会功夫就熟络起来,还把扁担使用得如此娴熟。 就在李缵仍在不停腹诽的时候,只听得“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拉开。 甄边窑终于开门了。 瘸腿男子和几名家丁站在门口,仔细检查着商人们手上的提货单。 昨日梁攸宁带人这么一搜查,还带走了账本,甄文博担心夜长梦多,以最快速度通知了所有在他这里存货的商人,让他们立马上门提货。 他昨晚整夜没有睡,盯着几个账房管事的把仓库的货品单重新整理确认,再安排窑坊里的所有工匠连夜根据货品单清点核对货物,一直到天亮后商人们来到门口快一个时辰,才完成了清点。 之后他让人搬来四张桌子,由四名账房先生分别负责核对登记提货单,于是商人和挑夫的队伍就被分成了四条队进入了窑坊里面。 梁攸宁和李缵有惊无险地夹在几名挑夫中间,跟着雇主商人进到了仓库。 也许是担心货品出现数目不对或者损坏等问题,商人还要亲自核查一遍货物,于是挑夫们也只好在一旁耐心等候。 偌大的仓库,共由四批人在里面,原本寂静的仓库顿时变得嘈杂起来。 趁着自己的雇主还在专心验货,梁攸宁朝李缵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到另外三批人当中,装作不经意地四处闲逛,眼睛却不忘快速扫看一眼他们的货物,发现都不像皇家青瓷。 他悄悄地出了仓库来到窑炉前面的院子。 此时天刚蒙蒙亮,院子里躺着几名男子,都是一宿没睡刚干完活的工匠,此时正在眯眼补眠、蓄足精力等一个时辰后又开始一天的烧瓷工作。 梁攸宁正欲抬脚往对面那排草屋工作间看看,眼角瞥见昨日见到的那名绘制女师傅从外面走了进来,顿时把身子转向烧炉那边,背对着她。 突然听到李缵小声喊道,“攸宁,喂,梁攸宁。” 梁攸宁一惊,扭头看着仓库门口的李缵,赶紧朝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抬脚准备走过去。 “梁攸宁?你叫梁攸宁?”一个清冷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此刻的梁攸宁懊恼地闭了闭眼睛,担心自己的身份已被泄漏,唯有假装没听见,镇定自若地继续走了几步。 “你认识梁攸显吗?”女子再次开口。 梁攸宁顿时怔住,停在原地。他心跳加速,愕然地转过身来,声音颤抖地答道: “他是我阿兄。” 牢狱之灾 白衣女子听到这个回答,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欣喜,盯着他的脸,\"你昨日是不是来过?\" 梁攸宁没想到她的眼神竟如此犀利,昨日就只看过一眼,连他刻意的装扮都被她识破,只好点了点头。 “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是他兄弟?” 梁攸宁从怀里掏出一枚通体温润的玉佩,借着晨光可依稀看到玉佩的一面刻着\"宁\"字。 女子盯着玉佩,眼角不禁泛红,喃喃道:“他身上也带着一枚同样形状的,上面是‘显‘字。” 梁攸宁收起玉佩,追问道:“我阿兄他现在人在哪里?” 女子抿了抿嘴唇,摇摇头,\"我也想知道。他两年前就突然消失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他。” 语气中带着幽怨和惆怅。 梁攸宁急忙道:“我阿兄怎么会突然消失?” “他明明和我约定了见面,最后却没有出现。”女子声音颤抖。 好不容易才终于得到阿兄的消息,期待又一次落空,梁攸宁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女子收敛情绪,轻声问:“你是不是在找那批皇家瓷器?”昨日他们过来搜查的事情,早已在窑坊工匠当中传开。 梁攸宁忙点头,“你知道它们的下落?” “之前有个天竺商人抬了好几个木箱过来,坊主对他好像很客气。后来坊主曾经拿过一只瓷杯给我,问我是否可以仿制出相似的瓷器。\" “那天竺商人是不是个子矮胖,身边还带着一个瘦小的昆仑奴?” “没错,他们是这里的常客。” “那批瓷器现在在哪儿?” “甄文博把它们藏在另外一个小仓库。” 梁攸宁还想继续问下去,那边的李缵已经十分着急,“喂,要走啦!” 雇主那边已经把货清点完,在重新打包,还骂起了到处闲逛的挑夫们了。 梁攸宁快速问道:“你大约什么时候散工?” “今日申时过半就可以走了。” “城南有一家韦氏食肆,我在那里等你。” “好。” 梁攸宁说完立马跑回仓库里面,在雇主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挑起了打包好的瓷器,跟着李绩走出了窑坊。 出了窑坊没多久,他们就见到了几名差役在通道上设置了关卡,正一板一眼地盘查着所有过路的货品。 原来梁攸宁昨日就已安排好的人手,今日在半路上等候着所有从窑坊出来的瓷器。 他昨日猜到,如果甄文博心中有鬼,就会让人把货物取走。既然他们不可能在仓库中翻找瓷器,那就顺手推舟在路上等着商人们送上自己瓷器逐一接受审查。 混在挑夫人群中排着队伍在路上等候的时候,梁攸宁和李缵借口去解手,没多久两名真正的挑夫悄悄回到队伍中接替了他们。 梁攸宁两人正是假扮成这两人的模样的,因此就算换人了也并没有引起别人的猜疑。 换回自己平日的服装之后,李缵感觉整个人一身轻松,想起方才梁攸宁和白衣女子在院子窃窃私语,于是便微眯起眼似笑非笑道:“怎么你成了挑夫也能给人看上?那女子不怕你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 方才梁攸宁是贴了一圈假胡须和一道伤疤,相貌粗旷,粗衣麻裤,俨然乡村野夫,那女子则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从外表看来的确是天差地别。李缵实在很难相信那样子的梁攸宁还有魅力可言。 对他无情的贬损,梁攸宁眉梢抽搐了一下,转而正色道:“她认识我阿兄,还是皇家瓷器案的关键人物。” 李缵惊呼:“太好啦,那她有没有说你阿兄现在人在哪儿?还有那批瓷器藏在哪里?” 看来今日他们伪装探访甄边窑,还是有所收获。 听到李缵连续发出的疑问,梁攸宁想起那女子说他阿兄两年前失踪,他心里就焦急不已,迫切想要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 只是,眼下唯有耐心等候了。 “我约了她申时后在韦大娘的店里见面详聊。” 李缵点点头,因他要赶在中午之前回家,于是便骑上马匹离开了。 梁攸宁则是带着差役们守在商人们离开甄边窑的必经之路,对他们一一盘查,一直到未初才结束。 最后盘查出来的结果正如那白衣女子所说,那批\"盈\"字款瓷器没有出现在今日的提货队伍中。 ** 梁攸宁刚一回到都督府大门口,就被杜瑞拉到一旁。 杜瑞一脸着急说道:“梁司马,你可算回来了。城西蕃坊的蕃长正在向李公投诉您呢。” 梁攸宁心里顿时一沉。 杜瑞继续说道:“有蕃商来投诉说因为你昨日去了甄边窑搜查,致使他们被迫临时提货,弄得人心惶惶。现在还说担心其他地方的仓库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梁攸宁默然不语,他如今还未找到皇家瓷器的下落,没有确切的证据,的确会容易被人大做文章。不过去搜查甄边窑的事情是他提起的,无论如何他都要去面对。 他拍了拍杜瑞的肩膀,\"我知道了,别担心。\" 待议事厅门口的守卫禀报之后,梁攸宁走进了议事厅。 除了坐在太师椅上的李勉,还有长史韦参,还有一名身穿浅碧色圆领官袍的外国男子,高鼻梁、眼眶深邃、蓄着圈脸胡须,是蕃坊司的蕃长、波斯人穆萨。此外还有一名译语人在一旁。 梁攸宁朝李勉拱手一揖,“李公。”然后分别朝韦参和穆萨拱手行礼。 李勉微微颔首。 蕃长穆萨站了起来,右手按胸朝李勉行礼,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李公,请允许我来询问。” 李勉点头表示同意。 穆萨转头盯着梁攸宁问道:“梁司马,请问你前几日是否去了蕃坊的天竺商铺,见一个商人古普塔?\"他说的是波斯语,译语人把它同步翻译成汉语给梁攸宁。 “我的确去了古普塔的商铺。” “我收到一封举报信,说你拿了古普塔的东西。请问是真的吗?” 梁攸宁眉心微拧,心中暗道不妙。 穆萨紧紧追问:“信上说你因为向古普塔索要钱财,未能如愿,于是派人抓古普塔但是被他逃脱了。恼羞成怒之下就带人去搜查甄边窑,借口说找皇家御用瓷器,其实是想要扣押古普塔的货物。” 这突如其来的罪名让梁攸宁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一封举报信?谁写的信?他从未与古普塔正面打过交道,何来索要财物的说法? “不,不是这样的……” “请问你找到那批瓷器了吗?” “……还没有……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到。” 穆萨冷笑,转身朝李勉再次行了个抚胸礼,语气十分恳切道:\"李公,我还记得您对我说过,让我去通知商人们,此次回国后呼吁更多的人来广州。如今梁司马所做的事情,却大大伤害了商人们对广州的信心。从昨晚开始,蕃坊司一直有商人来反映,他们都明确表示非常担心自己货物的安全。” 一番话将一个小小天竺商人的事情升级到了广州海市贸易未来走向的重要位置。 李勉眉头紧锁,默然不语。 梁攸宁去甄边窑是他亲自批准的,他自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如今关键人物古普塔还没抓到,皇家瓷器也没找着,就缺乏有力的证据去反驳穆萨。 再者,穆萨在蕃商中的确很有威望,在他们的心目中,穆萨的地位比他这位广州刺史兼岭南节度使还要高。这次穆萨来都督府,明显是来者不善,用蕃商和市舶贸易作为筹码,逼李勉表态。如果不处置梁攸宁,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犹豫了半晌,李勉心中叹了口气,朝门外喊道:“来人。” 门口守卫应声而入。 “把梁攸宁押入大牢,听候处置。” ** 当天傍晚,杜瑞在沈府门口外面焦急地踱来踱去。 过了好一会儿,沈颦带着阿樱走了出来。 杜瑞一见到她仿佛见到了救星,急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沈三娘,梁司马被关进大牢了,请你一定要救救他。” 敞开心扉 一大早天空就撒下漫天丝丝冷雨,广州的天气突然变得湿冷起来。 沈颦和阿樱跟在杜瑞身后,小心谨慎地走进了都督府的牢房。 长长的甬道阴森森的,火光昏昏,暗影幢,空气中还夹杂着霉臭味和血腥味,令人不寒而栗。 沈颦平生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蹙着秀眉强忍住心中的不适。阿樱则是不停地用手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杜瑞领着她们一直走到最里头,是一道木门,有两个狱卒把守着。杜瑞朝他们打了招呼,其中一个狱卒掏出钥匙打开门。 走进去三丈左右,就见到梁攸宁正坐在一间单人牢房,正靠墙坐在草堆上,微微低下头,手里捏着一块东西在慢慢转着,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颓丧。 许是听到了她们的脚步声,梁攸宁转过头来。 是她。 梁攸宁心中一喜,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干草。 “沈三娘,你怎么来了?” 沈颦微微皱眉,“怎么,我不能来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望着冰冷昏暗牢房里的男子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一脸倦容,明显精神不济,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口轻轻颤动,她叹息道:\"甄边窑是我告诉你的,如今你出事了,我怎能袖手旁观?” 梁攸宁隐约觉得有些失落,苦笑道:“不是你的责任。是我做事没考虑周全。” 沈颦垂了眸,沉默了良久。 气氛似乎有点凝滞,阿樱识趣地拉着杜瑞走到一个较远的地方等着。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沈颦找了个话题。 “是个护身符。我阿娘给我的,我和兄长一人一个。” 沈颦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家人,不由得多问一句,“那你阿兄和阿娘他们呢?” \"我阿兄从小痴迷于瓷器,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他就离家去学习制作瓷器。安史之乱爆发,我阿爷和阿娘来不及逃走,都被叛军杀害。” 梁攸宁眼里充满哀伤,指尖摩挲着玉佩,缓缓说着,\"我被阿娘藏在厨房的柴堆里,侥幸逃过一劫。埋葬了他们之后,我混在流民中去长安寻找我阿兄,但是一直都没找到。偶然一次遇见了恩师杨绾,他将我收入门下悉心教导,几年后我考中进士,之后就成了黄门侍郎,后来被贬来广州。” 沈颦之前还对他说过的流民被毒死一事存有怀疑,现在得知他的身世如此悲惨,心情顿时变得复杂。她凝视着他的侧脸,略略有些动容,“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昨日我在甄边窑找到了一名女子,她说她认识我阿兄,还知道那批皇家瓷器的下落。原本我们约定好在韦大娘的店里见面,但是我被关了进来。” “可知道她的姓名?” “她是甄边窑负责施釉的女师傅,叫段前月。昨日我让杜瑞去与她见面,她只留下了名字。” 沈颦轻轻点头,“既然出现知情者,那就好办了。”她心中有了主意,准备去见见那位段前月。 梁攸宁温声嘱咐:“我这次几乎得罪了蕃坊的所有商人,蕃长不知道从哪得到一封匿名信,诬陷我要抢古普塔的钱。我猜写那封信的人,和之前在茶楼门口抢走木盒子的人是一伙的,看来,这件皇家瓷器案还有另一波人在盯着。别人在暗我们在明,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去见她的话,记得万事要小心。” 这位在官场上经历两次沉重打击的年轻人此刻又恢复了他平时的温雅君子的感觉,表情柔和目光清澈,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颓丧和疲倦。 沈颦定定地看着他,莞尔笑道:“好,我知道了。” ** 广州刺史府,李勉的书房门外。 李缵鼓起勇气敲了敲门,听得里面传来一声“进来”,这才抬腿走了进去。 “阿爷。”他恭顺地作揖打躬。 坐在书桌后面的李勉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过来,淡淡道:“可是来问梁攸宁的事情?” “……是。”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和他这些天一起处理的天竺商人和甄边窑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是现在蕃坊商人那边需要先暂时稳住。” “那也不用把他关进大牢里……” “我把他关进牢房,一是给他个教训,好好反思一下,凡事走一步前就要多想几步。二来是保护他,现在有人匿名举报捏造罪名,说明他已经成了别人的挡路石,如果这次不搬走下次就可能会被毁掉。” 李勉的一番话,让李缵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 沈颦让梁攸宁写了一封信给段前月,约她去香粉街的凝肌阁见面,因为那里来往的客人几乎都是女子,两个女子相约在那里见面就比较安全。 凝肌阁的店主孙安,对沈颦提出借用他的后院一事十分爽快地答应。 事实上,沈颦作为广州有名的世家娘子,来到他店里挑选胭脂,其他小娘子就也会来这买脑脂。 沈颦是他生意的活招牌,自然对她是有求必应。 沈颦在凝肌阁后院的石凳上坐着等了一会儿,快到约定时辰,阿樱就带着段前月走了进来。 沈颦一见到段前月,心中不禁暗叹,一名瓷器窑坊里的绘制师傅,竟有如此气质。 “沈三娘,”段前月施施然过来朝她行了万福礼,“你喊我前月就好。” “前月。”沈颦也还了半礼。 两人落座后,段前月问道:“沈三娘、梁司马他不会有事吧?” “放心。对他来说,目前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都督府的大牢。” 段前月释然地舒了口气。 “不过,如果没能找到天竺商人和皇家瓷器,那就说不定了。毕竟罪名是向商人索要贿赂、强行扣押货物。\"沈颦正色道。 “那批瓷器,藏在甄文博的祖屋,就在窑坊西南方向的甄家村。那里是他的小仓库。” “冒昧问一句,你是如何知道的?”沈颦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段前月神情变得不自然,避开了她的眼睛,徐徐道:\"甄文博曾经带我去过。他想纳我为妾,但是我没答应。” 果然和自己猜得一样,那个甄文博对段前月是郎有心妾无意,沈颦浅笑道:“那你喜欢的人可是梁攸宁的阿兄梁攸显?” 段前月脸色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梁攸显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 “我也不知道。三年前听他说,他是少府监派来广州,帮助教导甄边窑的瓷器制作。两年前的冬至前一天,他说要来我家一起过冬至。但是冬至那天都没有出现,第二天我回到窑坊没见到他。之后一天天过去,一年一年过去,如今快两年了......” 段前月声音颤抖,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沈颦听着心中大恸,隐隐约约明白了几分。她把一块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站起身轻柔地拍了拍段前月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如今他阿弟来了,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 不知为何,沈颦有点想念牢房里那个挺拔的身影了。 深夜访客 话说那日古普塔带着纳伊从自己的商铺逃出来后,但是并没有走很远,而是躲进了他认识的一个大食商人的家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认为蕃坊是最好的庇护所。 因为担心被人认出来,他不敢白天出来走动,只有在夜晚降临时,才带着纳伊悄然出了蕃坊,一路往北来到一座寺庙 —— 乾明法性寺。 白天里香火旺盛的法性寺此时只剩下寥寥几个香客。 古普塔主仆两人在一名小沙弥的带领下进入了寺庙的后院,在左边第三间僧舍门口停下,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待房里传来一声苍劲有力的应答声,小僧人推开门,把古普塔两人请了进去,之后把门关上就离开了。 房间里点着几根烛火,一位年过半百的僧人捻着佛珠盘坐在一张卧榻上,面前摆着一张书桌,上面放着几本经书。 “以净大师。”古普塔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以净师父双手合十还礼,“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古普塔“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大师,救救我!” 他这举动让以净十分疑惑,但是还是温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且说来听听。\" “大师,我,怪我一时糊涂。两年前我偷看了年轻人给你的册子,然后利用里面的信息去威胁了上面提到的几个人,还参与了他们的交易。如今已被人发现了,他们派人四处抓我。” 以净愕然道:“你!你可知里面牵涉的可是朝廷的事情,你作为一个商人,做什么要躞那浑水?!” “我,我,财迷心窍以致惹祸上身,求大师看在当初我们坐同一条船的缘分上,给我指条生路!求佛救救我。”古普塔磕头如捣蒜。 以净目光一闪,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一切虚妄念,皆因贪嗔痴。贪乃三毒之首,你今日的后果,就是因为这个\''贪\''字。贫僧是方外之人,庙堂之事,恩怨情仇,怎可插手?\" 古普塔脸色一白,仍央求道:“大师,求您把册子给我,只要我把它交出去,他们就不会再追着我不放了。” 以净盯着古普塔,一双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有神,神情严肃地说道:“贫僧受人所托必当忠人之事。除非是那人出现,否则就算是把我杀了,我也不会把册子给你。你请回吧。” 说完,他阖上眼睛,缓缓拨动手中念珠。 古普塔心知再怎么苦苦哀求都很难说动这个僧人了。此时已是深夜,寺庙不留外人。他只好在纳伊的搀扶下站起来,双手合十朝卧榻的方向鞠了一躬、主仆二人走出了僧舍。 ** 月黑风高,甄边窑里炉火杂陈,彻夜通明。 甄文博在会客厅来回踱步,愁眉紧锁。 自从那次梁攸宁带人来搜查皇家瓷器之后,他就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虽然听说梁攸宁因一封举报信以索要贿赂的罪名被押入了大牢,但是古普塔还是消失好多天都没见人影,他隐约觉得这次的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以防万一,他已经好几天不敢离开窑坊,毕竟这是他辛苦半辈子才得来的心血。 这时,瘸腿男子进来说大门外来了不速之客,还递给他一枚鱼符,甄文博拿过来一看,当下脸色大变,神态十分慌张,正要出门迎接,杨天北带着两名武士已来到了会客厅的门口。 甄文博赶紧伏地拜倒:“杨司阶。” 杨天北快步流星地走到太师椅旁坐下,故意等了很久都没有叫他起来,直到紧张压抑的气氛达到浓厚时才厉声问道:“甄文博,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民……小民……” “你祖上本没有产业,自己也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贩夫走卒,突然一夜暴富。我问你,你可是勾结官员,私卖皇家瓷器?” 甄文博的唇色发白,再次叩首,按在地上的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小民该死!” 招了这一项,说明他收到的情报没有错。杨天北嘴角轻勾,继续逼问:“古普塔现在人在哪里?” “这……小民不知道。他已经好些天没有来这里。”甄文博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 两年前,因为章敬寺要定制一批皇家御用瓷器,观军容使鱼朝恩派出专人到民间窑坊监制。 甄文博打听到鱼朝恩私下纵容奉召监烧的司务官偷偷把部分瓷器发往民间销售,他便购买了一些带到广州、没想到不论是蕃商还是官绅都争着出高价抢购,于是他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就买了一块地建起了窑坊和仓库。 尝到甜头后,他继续低价收购皇家瓷器,然后高价卖出,慢慢地生意越做越大。 后来古普塔不知为何得知了他的进货来源,威胁着要分一杯羹,他几次派人暗杀都无果,最后只能答应。 原本事情还算顺利,直到姓梁的出现。为什么姓梁的总是和他过不去?! 想到此,甄文博眼中闪过一道厉芒,但因为他低着头,所以并没有被人看到。 杨天北手指敲着椅子扶手,扫了一眼跪着的人,\"那你觉得,他会在什么地方?” 甄文博听出他语气中没了方才那股威严,就把头抬了起来,抬起衣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不急不徐地答道:“后天有一般船回天竺,如果没猜错,他应该会打算坐船离开广州。” ** 广州都督府。 子时刚过,牢房里烛影摇曳,木柴燃烧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 梁攸宁还在睡梦中,突然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他睁眼看到一个黑影在眼前,心中一惊就要高声大喊,黑影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是我。” 来人扯下面巾,露出一张精致的脸蛋。 “沈三娘,你怎么来了?” 梁攸宁惊讶地看着一身黑衣的沈颦。 “还有我。”一个熟悉的声音旁边传来。 是李缵。 “这么晚你们怎么来了?” “劫狱啊。”李缵笑眯眯道。 沈颦催促道:“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先出去再说。” 梁攸宁一头雾水,急忙问:“等等,你们真的劫狱啊?” 李缵嘴角上扬,一脸得意,“看吧沈三娘,我就说他这个人,坦荡荡的君子做派,根本不可能答应我们劫狱的。” 沈颦又好气又好笑,心知如果不说清楚,这人是不会跟她们离开,只好耐心道:“你放心,我们已和李公商量过的。正是他的安排,我们才能进来。今日我们要去一个地方,而你是必须要去的。” 听到这里,梁攸宁这才长长舒一口气,然后又想了想,“我们要去哪儿?” “光塔码头,古普塔明日就坐船离开大唐了。” 古普塔 光塔码头是蕃商抵达和离开广州的地方,码头旁有一座两层楼的房屋,是广州都督府设置在这里负责收集舶货还有蕃人出入境凭证的办公场所。 此时一艘长十丈、高约十二丈的巨型木帆船停靠在码头边。准备登船离开广州的天竺商人们正拎着包袱、手持出入境凭证,排成两条队伍,接受官府的检查。 登船队伍的旁边人来人往,有摆摊的、挑货的、推车的,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古普培带着纳伊低着头站在队伍中间,眼看着前面还有两三个人就到自己了,他抬头看了看前方,突然发现前方负责检查的人时不时地朝他这边看过来,心中不觉警惕了起来,再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似乎有几道灼热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他立即转头在纳伊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迅速离开队伍往蕃坊方向走去,纳伊在后面用手护着他。 事出突然,正站在前面充当检查差役的梁攸宁见状,朝旁边一挥手,李缵带着几名差役很快就从那所房子里跑了出来,跟着他追赶古普塔主仆两人。 此时他们并没有留意,原本还在卖东西的摊贩和挑夫们也悄悄跟了过来。 古普塔和纳伊快步离开码头,察觉到身后有一群差役,便不顾一切地跑进了蕃坊里面。 由于蕃坊里面都是横七竖八的小巷,纳伊见梁攸宁和李缵快要追上他们,顺手把墙边的竹竿、货架等东西朝他们扔来。 梁攸宁停下脚步,让李缵继续追赶纳伊,自己则是不假思索朝另一边跑去。 古普塔拼命地跑到巷子的出口,正打算穿过街道,突然被旁边伸出的一条腿给绊倒,毫无防备的他\"哎呦\"一声摔了个嘴啃泥。 梁攸宁拍了拍手,摇摇头说道:“跑得可真够快。这会可算逮着你了。”说完他俯身把古普塔双手反剪背后,再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一段绳子绑紧。 “纳伊一一”古普塔一边大喊一边挣扎。 梁攸宁赶紧掏出随身手帕揉成一团,塞进他嘴里,然后拽着他正要离开,突然背后一阵冷风袭来。 他耳朵一动,赶紧往旁边一闪,再抬眼看去,纳伊如豹子般一拳就打到了眼前。 梁攸宁心中一惊,抬手硬生生挡住了这攻势迅猛的一拳,整个人被震得后退两步撞到墙上。紧接着又是重重一拳破空朝他脸上砸来,他急忙把头一歪,那拳砸在墙上砸出一个深坑。 梁攸宁瞪大眼睛,猛地抬起膝盖,狠狠顶到了纳伊的肚子。纳伊脸色扭曲弯腰往后退开。 古普塔见状慌慌张张地跑开。 梁攸宁抬脚正要追赶,纳伊飞起一脚踢向他的小腹。梁攸宁连忙收腹往后撤,但仍被踢得往后退几步才能站稳。 纳伊紧接着滑步过来,伸出双手以双峰贯耳之势加急他的头部。他立即抬起双小臂向外挡住然后顺势前伸抓住纳伊的衣领,左腿后撤并下蹲,双手拽着他往下一拉,右脚蹬在他的小腹同时整个身子向后坐下并顺势用右脚将他蹬向悬空,狠狠地朝后方摔出。 纳伊被重重摔倒在地,疼得眦牙咧嘴。 梁攸宁顺势后翻坐在他身上,双手掐锁他的咽喉。纳伊只能瞪着一双像狼一样的眼睛,全身战栗,似乎要吃人。 梁攸宁方才已经领教过他的狠厉,为了稳妥起见,抬起手刀朝他侧颈一劈。纳伊顿时昏厥过去。 这时李缵带着几名差役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他们刚才追上这个纳伊,但是没几下就被他打趴,这会儿见到他终于被制服,便咬牙切齿地过来补了一脚。 梁攸宁吩咐差役把纳伊绑上带回都督府,他和李缵则继续追古普塔。 古普塔被绑着双手,嘴里还塞着手帕,只能弯腰向前跑在街道上,路边的人都是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惊慌地躲得远远的。 他正跑着,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立即挣扎开想要继续逃跑,没成想那人开口喊道:\"古普塔,是我。” 他急忙抬眼一看,是甄文博。 当下心中一喜,想要说话,却只能“呜,呜”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甄文博帮他取下口中的手帕,解开手上的绳子,用流利的天竺语问道:\"怎么回事?有人在追杀你吗?” 古普塔点点头,愤恨地从怀里掏出刀子把绳子裁成小段,还不忘朝身后看了看。 甄文博小声说道:“跟我来。” “可是纳伊……” “先别管他了,回头我再派人帮你找他。” 古普塔神情犹豫,甄文博已经推着他往前走着,两名壮汉在身后保护着。 没有人注意,两个年轻人已静悄悄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甄文博带着古普塔走进蕃坊里的一处空房。 年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里到处是灰尘,客厅正中还摆放着一座小小的佛像,看来是房子上一任主人也是个佛教徒。 古普塔立即虔诚地朝佛像行跪拜礼,嘴里喃,应该在感谢它保佑他方才躲过一劫。 站在一旁的甄文博心中冷笑,装作不经意地问:“古普塔,你不是说要卖出那批瓷器吗?后来怎么突然消失了?害我等了好久。” 古普塔一顿,叹口气,“我一时疏忽大意,被人发现了平时通信的渠道。那买主不知怎么地就派人抓我。我一直四处躲藏,没能联系你。”他没有将自己原本打算离开广州的事情告诉甄文博。 “哦?但是官府的人怎么会找到我?” 古普塔默然不语,他之前也听说甄文博的仓库被官差找上门,但是他当时正想方设法躲避抓捕,哪里还顾得上甄文博的事情。 “我还是很好奇,当初你从哪里知道我的那桩生意的?说出来看看,或许我还能帮你。”甄文博云淡风轻道。 古普塔抿紧嘴唇,依然没有开口。 “别跟他废话了,”有个清冷的声音插进来,杨天北从另一个房间走了出来,“叽哩咕噜不知道说啥,我来问,你来翻译。” 甄文博立即恭顺地朝他拱手。古普塔一脸愕然地朝着两人来回看了一下,反应过来准备站起来逃跑,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两名武士立即上前把他牢牢按住。 杨天北扫了他一眼,\"你从哪里得知私卖皇家瓷器的官员的名单的?名单在哪?\" 甄文博如实翻译给古普塔听。 古普塔恶狠狠地盯着甄文博,故意装傻充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天北气急,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少装蒜。如果不是你写信到京城敲诈勒索,我能被派到这个偏远的地方,处理你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蕃邦夷人吗?\" 骂完之后,他又补充道:\"你还是识相地把名单给我,否则,我就只能把你杀了,一了百了。\" 古普塔冷笑,\"如果你想杀我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怕不是你的主人要的不是我的人头,而是我手里的东西吧?” 眼前这个武将模样的人,一脸骄傲蛮横,应该是早就盯上他,却迟迟没有杀他,说明目的是那本册子。他想通之后,已经不惧怕威胁恐吓。 杨天北气得脸色煞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我就让你尝尝大唐神策狱的酷刑吧。” 梁攸宁和李缵看着甄文博和古普塔走进房屋后,便悄悄地躲在窗口外面,正好借着那座小佛像的遮挡,得以窥见里面的情形。 这会儿听到“神策狱”三个字,两人不由大吃一惊,难道里面那人是一名神策军? 正思忖间,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踢开,一个瘦小的身影冲进来,迅猛地朝靠近门口的两名壮汉的太阳穴狠狠砸了几拳,那两名壮汉很快被打趴在地。 古普塔见到来人,狂喜道:“纳伊!” 原来纳伊被差役拖着走了没几步就清醒了过来,并很快挣脱束缚。他往刚才古普塔的方向追来,在街上发现了主人故意留下的小绳子,顺着这个标志找到了这里。 护主心切的他毫无畏惧地一脚踢开房子的大门,见到主人被人按着跪倒在地,心中怒火中烧,便朝两个壮汉打了过去。 见壮汉倒地,甄文博想要去抓古普塔,手还没碰到就被纳伊飞起两脚踢翻在地。 杨天北眼疾手快,右手一把将古普塔拽到身后,左手握拳朝纳伊打去。 纳伊朝右边横跨一步堪堪避开,然后急速用左手抓住杨天北的左手腕,右手抓住他的左肩,往左后方一拉,左脚拦扫他的前腿。 杨天北被绊倒往地上扑去,在快要着地的时候用手一撑才仅仅支持住。 这会儿杨天北才惊觉,自己近身作战居然差点输给一个昆仑奴,顿时恼羞成怒地站起身,眼里闪过一抹寒锋,摸出身上的□□迅速搭箭,抬手就射出。 纳伊拉着古普塔冲出门口,拼了命地往外跑,穿过两条街道后跑进一条巷子里。 “纳……纳伊……”身后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 纳伊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只见主人古普塔捂着胸口,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一支短箭穿过他的左下胸,沾着鲜血的箭头尖锐锋利,泛着寒冷耀眼的光。 似曾相识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纳伊抬眼看去,是方才追赶他们的梁攸宁和李缵,不由得瞳孔微微一缩,正要发作。 古普塔伸手制止他,摇摇头,他这才放松身子,继续按着古普塔的腹部。 察觉到纳伊身上已无攻击的危险气息,梁攸宁走过来蹲下,查看了一下古普塔的伤口,眉头一蹙,“我带你去医馆。” 古普塔微笑着摇摇头,用生硬的汉语说道:\"谢谢……但是我不行了……\" “你……是官府的人?”古普塔继续问道。 梁攸宁点点头。 “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纳伊……不关他事……帮他回国,可以吗?” 他意思是让梁攸宁帮忙把纳伊送回天竺。 梁攸宁微微一僵,见他那哀求眼神,转头再看看那个瘦小的昆仑奴正流着泪用手压着主人的伤口下方,似乎想要极力挽救,心中轻叹一声,终是不忍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遗言,点头道:“好。” 古普塔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头一歪。纳伊见到主人已死,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远处巷子口有一个人影悄悄缩了回去。 ** 把古普塔安葬之后,梁攸宁和李缵带着纳伊来到沈府附近一家食肆,沈颦带着阿樱正在那里等候着。 昨晚沈颦把梁攸宁从都督府牢房中带出,就约定好无论最后找没找到古普塔,都要在申时左右来见她。 那天她见过段前月之后,就去了李勉的府上,把甄文博私藏皇家瓷器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且为梁攸宁争取到外出的时间去找古普塔。李勉思虑再三后答应了她的请求,但也只给了一天的时间。 也就是说,今晚梁攸宁要再回到牢房里。 接近约定见面的时辰,沈颦在二楼临窗位置看着梁攸宁和李缵两人的身影出现在街道,原本清冷的脸顿时露出浅浅的笑容,随即又看到一名瘦黑的昆仑奴跟在他们身后,不禁心生疑惑。 不一会儿,梁攸宁很快就出现在门口,快步走了进来,“三娘。” 许是他说话口快,并没有留意到这回他喊沈颦,已经不是之前的“沈三娘”。 沈颦对上他的目光,弯眸一笑,“梁司马。” 李缵也朝她喊了一声,“三娘。”然后大步流星走到桌旁,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端起来喝了一小口,闭着眼睛享受着。累了一天,总算能坐下歇会儿了。 他睁开眼睛,朝阿樱露出灿烂的笑容,“阿樱小娘子,可否让人送点好吃的上来?我都快饿晕了。我记得这家店的红烧乳鸽、脆皮烧鹅、豉汁蟠龙鳝都很不错。” 阿樱呆呆地看着他俊美的脸,不禁小脸一红,转而看了看沈颦,见她轻轻点头,这才应声下楼去点菜。 沈颦和梁攸宁也在桌旁坐下。纳伊怯怯地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看着。 梁攸宁向沈颦解释道:“他是古普塔身边的昆仑奴,叫纳伊,身手十分了得。” 李缵立即放下茶杯,接话道:“对,对,这家伙好能打。我和几个差役都抓不住他,就连神策军同他交手都被他绊倒。”他微眯着眼,看了一眼纳伊,心里还对这个又黑又瘦的家伙三两下就把他打倒在地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擅长近身作战,反应如果慢一点就会被他制止了。”梁攸宁想起自己被他踢的那一脚,胸口处还隐约有点疼。 “神策军?”沈颦耳朵一动,秀眉略略一蹙,“那古普塔呢?” “他死了。被神策军专用的□□射穿胸口,没多久就死了。”梁攸宁答道。 “唉,”沈颦轻叹一声,为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而感到痛惜,接着又问:“神策军怎么来广州了?他们也是找古普塔的?” 李缵点头,接话道:“是的。听说古普塔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但是现在古普塔死了,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沈颦看了看门口那个刚刚失去主人此时已无依无靠的拘谨少年,便让阿樱带他下去一楼吃饭。 不一会儿就有店小二端着托盘送了饭菜上来,冒着热气、油光滑亮的脆皮烧鹅,外酥里嫩的红烧乳鸽、豆豉浓香扑鼻的鳝鱼、翠绿欲滴的蚝油生菜和花生眉豆鸡脚汤被摆放在桌上。 李缵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鹅肉放进嘴里,眼睛发亮,立马赞不绝口。梁攸宁和沈颦见他这反应不由相视一笑。 吃过晚饭,几人一同走出食肆的时候已经快到酉时,夜幕低垂,路边摆摊的小贩陆陆续续挂起了灯笼。晚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在身上却不会觉得冷。 梁攸宁和沈颦走在前面,慢慢地朝沈府方向走去。梁攸宁不禁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沈颦,身侧的人款步姗姗,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让人瞧她一眼,便忍不住跟着心神发软。 梁攸宁暗自鼓起勇气,开口道:“三娘,我想说……” “嗯?”沈颦微微侧身仰头看了过来,眸中好似含着一泓秋水。 梁攸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就……那个……谢谢你。” 谢谢你来牢房看我,谢谢你为我争取今天的机会,也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默语。曾经无论是在长安面对圣人和恩师,还是来广州面对李勉的时候,他都能侃侃而谈,如今面对沈颦他却感觉自己不善言辞。 沈颦灵眸转动,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去没再说话。 梁攸宁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已经变得清冷。 “让一让,让一让!” 随着一句呼叫,外加车轱辘碾压青石板的声音,一辆手推车从前面冲了过来,眼看着就要撞上沈颦。 沈颦慌忙侧身闪躲,接着后退两步,却撞到了梁攸宁身上。他连忙伸手虚揽着她的腰,两人朝旁边退了两步才站稳。 李缵也被那手推车吓到,生气地追上去喊道:“喂,你刚才差点撞到我们了!” 那推车的人停了下来,不住地弯腰道歉。 李缵努努嘴,“算了,算了,你走吧。现在天快黑了,你别再推那么快了,万一撞上别人可能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那人千恩万谢地推着车走了。 沈颦察觉到温热的呼吸在耳旁,立马往前走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梁攸宁怔了怔,垂了下眸,然后抬手按了一下自己胸口下方,方才被沈颦这么一撞,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压在了今日被纳伊踢中的地方,有点泛疼。他从怀里拿出随身玉佩,再轻按了一下,确实还是疼。 沈颦看他眉头微拧,“怎么了?” “没事。” 沈颦将信将疑,没再追问。 梁攸宁准备把玉佩放回怀里,纳伊突然指着他说了一句话,不过是天竺语,他没听懂。 沈颦眼睛却睁大,问了纳伊一句,两人又交流了几句。 之后沈颦盯着梁攸宁,颤抖地说道:“他说他之前曾见过这个玉佩。” “什么?”梁攸宁瞪大眼睛,激动地问,“在哪里?” 这是他第一次在纳伊面前展示这块玉佩,如果纳伊说之前见过,那他见到的应该是他阿兄的那枚。 “他说曾经见过一个年轻人身上带着同样的玉佩。” 梁攸宁抓着沈颦的手,急切说:“那年轻人是我阿兄,一定是的。他有没有说那带玉佩的人现在在哪?” 沈颦欣喜道:“他说那玉佩就在广州,他可以带我们去找。” 绝笔信 当晚,乾明法性寺又迎来了不速之客。 沈颦和梁攸宁一行人先找了寺院里的知客僧,向他询问了一下,知客僧便派了一名小沙弥带着他们往后院走去,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左边第三间僧舍。 此时僧舍里面只点着一根蜡烛,映照出一个秉烛夜读的身影。 待小沙弥敲门问候之后,“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拉开,以净和尚走了出来,心中疑惑,上下打量了他们,然后合掌道:“阿弥陀佛,请问施主找贫僧何事?” 以净十年前从广州经海路去天竺进修佛学,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是万人空巷,广州人都涌至光塔码头送行。 两年前他学成归来回到广州,当时的节度使徐浩还率领官员亲自迎接。 沈颦当时年纪虽小却也听说过以净不畏惧海浪的凶险,远渡重洋西行求法的事迹。沈颦见他本人慈眉善目眼睛明亮睿智,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她双手合十,恭声道:“深夜打搅。请问大师,可认识一位叫梁攸显的年轻人?” 以净神情微动,留意到纳伊站在这些年轻人中间。他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沈颦察觉他对纳依似乎存有戒备之心,便解释道:“我们听说您这里有一枚玉佩,跟我们手里的这枚很像,所以特意拿过来请您鉴别一下。” 梁攸宁取出玉佩双手递过去,“大师,您看看是否和这枚长得一样?” 以净持过来、因着外头昏暗、他凑近小沙弥提着的灯笼仔细查看一番、惊讶地微微张嘴,双眼紧紧地盯着梁攸宁,“请问施主尊姓大名?” “某姓梁,字攸宁,家中排行第二。” “梁攸宁?你就是梁攸宁?!”以净惊呼道。 梁攸宁清浅一笑,取出自己的鱼符递过去,“正是。我是广州都督府行军司马,这个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以净拿过来一看,微微点头,还给他,“你随我进屋里再说吧。” 他要求只让梁攸宁一人进去,还吩咐小沙弥把沈颦和李缵等人带到隔壁的僧舍里用茶。 本来以净的房里只点着一根烛火,以净吩咐小沙弥又多点了几根,这会儿僧舍变得明亮了许多。 梁攸宁和以净隔着一张小长桌在蒲团分别坐下,这时他觉得眼前的僧人越看越觉得有点眼熟,心中不禁纳闷之前是否曾经见过他。 以净凝目看了他半晌,问道:“梁施主,你阿兄是梁攸显?” “正是。大师您认识我阿兄?” 以净用手拨动念珠,点了点头。 “那我阿兄他人现在在哪?” 以净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阿兄已经去世了。\" “什么,你说什么?”梁攸宁如遭五雷轰顶,口中不停地喃说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贫僧乃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梁攸宁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哑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两年前我在天竺完成求学后,搭乘商船回广州,途中路过室利佛逝国附近海域的时候,见到了梁攸显。他当时已在海上漂浮两天一夜。同船的古普塔派他的奴仆纳伊下去把他救了上来。之·后我们的船偏航,花了两个多月才回到广州。不过你阿兄那时已经疾病缠身,回到广州不久就去世了。” 梁攸宁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我把他安葬在广州城外一处清幽寂静的地方。他临死之前托我把一个木盒子交给你。我之后去了你的家乡找你,但是去到后发现梁宅已经荒废多年,人迹全无。” 梁攸宁心里钝痛,他的家园早在几年前已经被安史之乱的叛军烧毁,父母死于乱军之中,他之后也离开故土去了长安,以净自然是找不到他。 “之后我辗转多地四处打听,还是没有你的消息,于是就只好先回来广州,打算以后再设法寻找。” 梁攸宁这时才恍然想起,眼前这位正是几个月前他来广州赴任的路途中,在梅岭遇到土匪的时候,突然出现并且救了他的那位僧人。没想到以净当时为了阿兄的嘱托,找寻他无果后途经梅岭返回广州,却已经和他打了照面。 以净起身走到小佛像前面,双手合十虔诚一躬,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佛像移开,露出后面的墙壁。他把墙上的砖块取下,伸手掏出一个四方的扁形木盒子。他把砖块和佛像复归原位,然后拿着盒子再次坐回蒲团上。 “这是你阿兄留给你的东西,现在我终于等到它的主人了。” 梁攸宁红着眼眶,双手接过木盒子,手指颤抖地打开里面的东西,是一封信箴和一枚玉佩,下面还垫着一本册子。他一见那信封上【吾弟攸宁亲启,兄攸显绝笔】和一枚刻着\"显\"字的玉佩,滚烫的热泪顿时涌了出来。 他打开了那封信,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攸宁:见字如晤。记得那时我离家时你还只有十五岁,如今可能已经成长为一名清雅俊朗的郎君。请原谅我这个阿兄未能陪伴你的成长。我自知时日已不多,写下这封信和你告别。 甄边窑的坊主甄文博、假借冬至宴饮的名义,骗我们十几名工匠喝下有迷药的酒。待我们醒来时发现身处一艘大食商船上。此时已远离大唐、周围是茫茫大海,我们欲哭无门,只能互相鼓励以求生存。不料航行二十来天后遭遇风暴,商船触礁沉没,船上的人都淹没,我侥幸抓着一块木板勉强存活。 漂泊不知多久,总算遇到一艘路过的商船。我在以净大师和古普塔的帮助下才得以重回广州。回广后我曾偷偷去了一趟甄边窑,无意间在账房见到了一本账本。打开之后发现,上面记载着甄文博这些年来贿赂官员、走私皇家瓷器的记录。我想去报案,未曾想却被人追杀,不得不四处躲藏,惊恐之下,病情愈加严重。 我凭着记忆写下了当时那十多名工匠的姓名资料,嘱托以净大师把它连同账本一并交给你。你从小就有青云之志,想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我相信你一定能实现抱负。我也希望将来你能替我和那些无辜葬身大海的工匠讨回公道。 我离家多年,四处拜师学习陶瓷工艺,虽未能完成心中理想,仍觉不枉此生。生平最遗憾之事,一是未能好好同阿爷、阿娘和你告别,二是未能向段前月表达我的爱意。前月是一个很好的女子,我原打算娶她为妻,可惜没有这个福分,希望她以后能遇到一个疼她爱她、与她相伴到老的郎君。 如果有来生,我们还要做兄弟。 兄绝笔。 看完这封信,梁攸宁已经泪流满面,眼前一片茫然。 他用袖子擦干眼泪,放下信纸,拿起那本册子翻开,里面塞着两张纸,上面记录着十多名工匠的姓名资料。他再一目十行快速翻了一下册子,果真是三年来官员利益往来的账目,其中有一个名字让他停顿了一下,不过他很快便翻到了下一页。 他合上账本,平缓了情绪,把这三样东西塞入怀中,双手合十向以净深深一躬,\"多谢大师把我阿兄带回广州,大恩大德,攸宁感激不尽。”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其实这不只是贫僧一人之力,天竺商人古普塔和他的奴仆纳伊把你阿兄从海里救出来。贫僧方才就想问,纳伊是怎么找到你的?” 梁攸宁幽幽长叹一声:“古普塔被人杀害了。他临死之前托我帮助纳伊回天竺。纳伊看见我的随身玉佩,说他曾经见过一摸一样的,我们就让他带我们来见您。” 以净听到古普塔已死,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古施主最终还是被贪字所累。 “大师,我有一事请求。” 拦路虎 “梁施主请讲。” “我想在贵寺为古普塔捐一个牌位,算是报答他曾经救过我阿兄。” 以净微微一笑,“知恩图报,善莫大焉。梁施主将来一定会有福报。” 梁攸宁站起身,双手合掌同以净告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僧舍。 李缵一听到隔壁的动静,立刻开门走了出来,看到梁攸宁神色凝重,便冲上去急忙问道:“怎么样?以净大师有没有说你阿兄在哪?\" 梁攸宁用力抿住发颤的嘴唇,哽了一下,“我阿兄已经过世了。” “什么!?”李缵既震惊又悲痛。 沈颦在一旁听着,果真与她猜想的一样,梁攸显已经去世。 虽然从未谋面,她心中不免替他感到惋惜。再仔细看梁攸宁,平日里总是身姿挺拔、眉目温润的人,此时耷拉着脑袋,神情黯淡,整个人无精打采。她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走上前温声安慰:\"以净师父是有名的得道高僧,你阿兄想必走得很安详。逝者已矣,请多节哀。 “对,梁攸宁,虽然你阿兄离开了,但你还有我们。”李缵认真道。 “谢谢。”梁攸宁眨了眨发红酸涩的眼睛,平复了心情。 他们沿着长长的回廊往寺院门口走去,李缵关切地问了一句:\"你阿兄的坟茔在哪里?改天我们去拜祭一下他。” \"在城郊一处山坡上,以净师父每年都让人去修缮,想必不难找。\" “大师人真好。哦对了,咱们还是走快点,我跟都督府守值的差役说了要给你留门的。” 梁攸宁沉吟半晌,回了个“好”。其实他原本想说待会送沈颦回府后就和他去刺史府见李勉,但是转念一想天色太晚,还是不要深夜打搅,等明日见李勉再说。 途经大殿的时候,沈颦找到知客僧捐了些香火钱。 离开法性寺的时候已经是戌时过半。此时街上只有零星几处卖夜粥的摊档,路边的商铺早已关门,显得有点冷清。 李缵骑着马,留意周围黑漆漆的,心里有些发怵,低声问旁边的人:\"梁攸宁,你有没有一种好像有人跟踪的感觉?” 梁攸宁早已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似乎有几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他勒住马头,抬手示意暂停前行,李缵见状赶紧停下,沈府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坐在马车里的沈颦和阿樱发现马车不再动,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梁攸宁从腰间的踝躞带挂着的袋子里掏出一颗砺石,朝斜前方黑暗中扔了过去,只听得一身闷哼,石子似乎砸中了人。 “什么人在那儿?”梁攸宁双眉一挑,高声喝道。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几名黑衣人冲出来截住了他们前方的道路。 为首的一名黑衣人晃了晃手里的长剑,“把你手里的那本册子交出来,不然就休怪我们不客气。” 梁攸宁眼中精芒一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册子,几位兄台莫不是找错人了吧?” “梁司马,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缵厉声道:“既然知道他是广州司马,你们还敢半路偷袭,竟然如此大胆!” “收人钱财□□,就算是天皇老子我们也不怕。” 李缵嘿嘿笑道:“对方给你多少钱?我可以给双倍,只要你放我们走,这买卖划算吧?” “少废话!都给我上!” 一声令下,黑衣人挥着长剑冲了上来。 梁攸宁和李缵躲闪了几招后,翻身下马应战,由于两人都无兵刃在手,只能凭赤手空拳应对这些人的凶猛攻击,很快就落了下风。李缵被两名黑衣人围攻,渐渐招架不住,急忙大喊道:“三娘,你让纳伊来帮一下我。” 话音刚落,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马车旁冲出,眨眼间窜至李缵身旁,迅猛地踢向那两名黑衣人,把他们踢得连连后退几步。 纳伊紧接着一跃而起,两腿分开朝那两人胸口处很劲踢去,两人顿时朝后仰倒。梁攸宁和李绣乘机把他们手上的剑夺了过来,三人很快便扳回了局面。 “三娘!”随着阿樱一声尖叫,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都给我住手!” 原来沈颦已被一名黑衣人抓为人质,一把锋利的长剑搁在她洁白的咽喉处。她被那人紧紧扣住\"肩膀,因为长剑在喉咙处被迫仰头,不过神情镇定,眼里却毫无惧意。 见此情形,还在奋战的三人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李缵气愤地骂了一句:\"小人行为。\" “把剑扔了,快点!”那人再次喊道。 梁攸宁担心他不小心伤害沈颦,将手里的剑朝地上扔去,李缵没有办法,只能也扔了长剑。原本被打趴在地上的黑衣人赶紧爬了起来,捡起剑站在他们的对面,护着那人和沈颦。 “你放开她,我就给你。你若是敢伤她一根毫毛,就休想拿到册子。”梁攸宁正色道。 那人冷笑一声,:“我知道你身边那位昆仑奴的厉害。如果现在把人给了你,我说不定眨眼间就没命了。明日午时之前,你带着册子到光塔寺塔顶,只能你一人上去。东西到手后你自然就能再见到她。别耍花招,否则就等着替她收尸吧!\" 说完他挟持着沈颦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方才说的册子,是不是神策军提到的那本东西?”李缵忍不住好奇地问。 梁攸宁抿唇,\"是的,我阿兄留给我的东西。上面涉及的事情重大,我本打算回去交给李公的。” “……那现在怎么办?”李缵呆楞道。 好纠结,如果交给阿爷,那沈颦就可能…… 梁攸宁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攥着拳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空空的街道。 ** 窗外透进一缕展光,沈颦抬头看了看门口,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仍是没有动静。 她背靠着墙壁,坐在稻草上,手脚都被绑着。 昨晚她被黑衣人劫持着离开,带到这里关上门后就一直没人进来过。她轻叹口气,环顾四周,原来自己在一间土坯茅草房,除了她就是一堆稻草。她挪动身子试着挣脱手上的绳子,发现绑的不是普通的绳结,越想解开,这绳子系得越紧。 门外传来脚步声,沈颦立刻闭眼装睡。 门被打开了,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沈颦还是闭着眼,但是睫毛微微颤动。 “沈三娘,别来无恙啊。” 熟悉的嗓音使沈颦睁开了双眼,只见甄文博蹲在她面前,一脸贱兮兮的表情。她秀眉微蹙,明显流露出一丝不悦之色,立刻把头扭了过去。 甄文博嗤笑一声,“怎么?你该不会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吧?” 沈颦没有搭理他。 “啊,不然我帮你回忆一下。四年前那件冤枉忠良的事,你们沈府可是有份参与的。” 沈颦转过头来,双目瞪视着他。 甄文博见她有所反应了,嘴角轻勾,“还是你阿爷的面子大,简单几句话,就在节度使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比我们这些人可有用多了。” 沈颦咬牙切齿:“你胡说,我阿爷是被你们利用的!” 甄文博阴阴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微眯着眼睛:“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而且冯家的事情已经得到平反昭雪了。是你阿爷把你和冯家的婚约解除的,你们现在男未婚女未嫁,重新皆为姻亲就好,干嘛总是揪着我不放?\" 沈颦眼圈一红,声音颤抖,“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两个为国为民、平定广州的将军就不会被冤杀,冯、何两家更不用被抄家!冯氏同族也不会成为叛匪,在岭南作乱,对抗朝廷。” “所以你就找了个被贬职的外来小子来扳倒我?就凭他一个小小文臣?未能也太小瞧我了。” 沈颦冷笑道:“可是你的窑坊不还是被逼得一天之内全部清仓。这段时间已经很少有客人敢把货存放到你那里了吧?” 甄文博脸色一僵,恼羞成怒地捏着她的下巴,面目狰狞道:“这笔帐,我迟早会算在你们头上!” 沈颦奋力挣脱了他的手,狠狠地瞪着他。 甄文博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嘴角轻勾,\"如果那傻小子知道你利用他,你猜他会怎么想?啊,我先来猜猜看,一个被贬官的小子,原本以为世家小娘子会看上他,没成想,人家只是把他当成一枚棋子。” 沈颦听罢闭上了眼睛,不予理睬,脸上平静。 看到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甄文博觉得心里有点发凉,这女人心思果然深沉似海。 这时一个壮汉走了进来,“坊主。” “何事?” “官府派人去了甄家村。” “什么?!”甄文博大惊失色。 听到这里,沈颦缓缓睁开双眼,嘴角噙笑地看着他,这时一个壮汉走了进来,“坊主。” “何事?” “官府派人去了甄家村。” “什么?!”甄文博大惊失色。 沈颦这时缓缓睁开双眼,嘴角冷笑,脸上一副戏谑的表情。 甄文博气涌上心头,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复心中的慌乱,转身吩咐手下,“你现在去通知杨司阶,我有要紧事急着赶回窑坊。其他人给我好好看着她!\" 光塔勇士 沈颦被抓的消息传回沈府,当天晚上沈异就来到都督府要李勉尽快把人给找回来。孙女被抓为人质,年近七十的老人一夜之间更加苍老了许多,梁攸宁和李缵跪在他面前,原以为会挨一顿责骂,但沈异只叹气道:\"先别跪着了,赶紧想办法把人给我平安带回来。其他的以后再说。” 李勉见状,立马把两个年轻人赶出了议事厅,命令他们去部署营救的计划。 当晚都督府彻夜灯火通明,天还没亮梁攸宁和李缵就带着人来到光塔路。 光塔寺 就在这条路的正中。 这座寺院建于贞观年间,是大食商人为怀念他们的先知,自发捐资筹建而成。 只见一座圆筒形白塔高耸入云,约有十层楼高,巍峨嘉立在寺院的西南角。塔的外壁光亮平滑、塔心用石土夯筑而成,有阶梯沿着塔心盘旋至顶,塔顶上有金鸡侯凤仪,可随风旋转,为商船指示风向。昨晚那黑衣人就要求在塔顶交换册子和沈颦。 从早上开始就看到大食人、波斯人陆陆续续地进入光塔寺。男子统一带着白帽子,女子则是用头巾包住头部。按照规定,进光塔寺的女子不能露头露腿,寺院便在门口安排专人派送头巾和裹裙。 眼看着快到约定时间,梁攸宁要准备进光塔寺。 李缵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们的人全部都已经到位,寺院里面也有我们的人了。等沈三娘平安无事,就算对方拿到册子,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梁攸宁点头,仰头看着塔顶,眸色幽深。 昨晚沈颦被人带走前的眼神依然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原本一个清闲自在的世家娘子,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不会遭这等罪。上一次是弄伤了手,这一次是被劫为人质。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她受伤了。 想到这,梁攸宁收敛思绪,抬脚走进了寺内。 进去之后梁攸宁径直来到光塔,顺着塔内的楼梯,一步三个台阶向上攀登,很快便到了塔顶楼梯口,只见一扇木门被闩住。 刚才他在上来的时候,从五层高的地方就已经很少有人往上走。这会儿他探头朝楼梯下面看了一眼,看不到任何人影,环顾四周,发现除了一个如书本大小的通风口,就剩那扇门。此时从塔中到塔顶楼梯口只有他一人。 他从腰间取出短刀拿在手上,伸手拉开门闩,推开木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然后小心谨慎地地踏出了木门,来到露天平台。 没有人。 但是这个平台是圆形的,也就是要绕着走一圈才能看完全部。 梁攸宁警惕地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听到“啪嗒”一声,有东西被扔到他脚边。他不禁循声看去,紧接着又是“怦”地一声,木门被关上了! 不好! 他心里一咯噔,赶紧冲上去,但无论怎么推拉敲撞,就是打不开那扇门,他气愤得狠踢了一脚。 “梁司马。” 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 梁攸宁转身,杨天北和两名壮汉押着沈颦从平台另一边走了过来。沈颦嘴里塞着布条,两手被反剪绑在身后,鬓边有几缕秀发被风吹乱了,拂过她白皙的脸庞。她静静地看着梁攸宁,一袭白衣在冷风中显得格外瘦削娇小。 梁攸宁感觉心被揪了一下,微红了眼眶,喉头动了动。 杨天北继续说道:“把手上的刀扔到地上。” “哐当”一声,梁攸宁把短刀扔到中间地面。 “东西呢?” 梁攸宁从怀里取出册子,“我带来了。” “很好,你把它扔过来,我就马上放人。” “不行,一手交册子,一手交人,我们要同时放手。” “跟我讨价还价?”杨天北脸色一沉,微微抬手,身旁的壮汉拽着沈颦退到平台外边围栏处,作出要推出去的姿势。 这里足有十层楼高,摔下去必死无疑。 “不要!”梁攸宁大喝一声,急忙道,“听你的,我扔过去。” 杨天北冷笑一声,又做了个手势,那壮汉带着沈颦离开。 梁攸宁冲口而出,“这是干什么?” “我从不做赔本买卖。等我拿到册子,安全离开,自然会把人给你。” 一阵开门声响起,看来沈颦被他们带下光塔了。 梁攸宁没办法,只得把册子丢了过去。杨天北拿在手里快速翻看了一会,然后塞进怀里,勾唇道:“谢了,梁司马。” 原本古普塔死后他还担心找不到这本册子,又要在广州多待一阵子,没想到梁攸宁这么快就找了出来,现在他总算可以回长安交差了。 杨天北心情愉悦、步履轻松地走到楼梯口,又转头说道:“哦对了,一炷香后,自会有人来开门。届时你到寺院的看月楼去接人吧。” 紧接着又是一阵关门、闩门的声音。 梁攸宁赶紧跑到木门,尝试了几下发现还是无法打开。 他从身上掏出一捆绳子。绳子虽然不粗,但是韧性十足,承载力非常好,这是他从都督府武器库拿的,目的就是以防万一被锁在高塔上的时候,能尽快下去。没想到果真派上了用场。 他把绳子一头系在一处稳固的位置,打了三重结,再三确认后,把绳子另一头扔到塔身外面。他两手抓着绳子,站在平台边缘,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嘴里喃喃道:“阿兄,请帮帮我。”然后身子向后一仰。 很快塔下的人就发现了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惊得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影就落到了地面。李缵刚才也目瞪口呆地仰着头看着,心里直骂:这家伙简直不要命了! 梁攸宁双脚一着地,立马解开绳子,往望月楼跑去。 望月楼就在光塔的正方,不过寺院的过道窄小,加上有教徒和游客,梁攸宁飞快地穿过人群、很快来到这座浩型精巧、重檐欲飞的木制建筑。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看到前面有一位包着头巾的白衣女子,心里不由一喜,赶紧平缓了呼吸,上前轻声喊道:“三娘。” 破局 那女子闻声转回头,一张陌生的、却异常漂亮的脸蛋映入眼帘。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五官深邃立体,瞳孔是淡蓝色。 不是沈颦。 梁攸宁顿时感到失落,向那女子赔礼道:“抱歉,认错人了。” 未等那女子回答,他转身继续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倩影。 “你在找人?”一个声音传来,流利的汉语中带着点异域风情。 梁攸宁回头看去,是那名白衣女子,眨着那双独特的蓝眼睛。 “嗯,你有见到一位白衣服的大唐女子吗?”梁攸宁压住焦虑点头,然后问了一句。 “有啊,不过她刚刚被带走了。” “什么?”梁攸宁脸色“唰”地变了,“他们走多久了?” “好像有一刻钟了。” 梁攸宁急忙说了声“谢谢”,抬腿就要跑。 那女子又补上一句,\"哎,可是她是跟着一个大唐官员走的。胖胖的,大约四五十岁。\" 他停住了脚步,脑子快速思考了一下,然后回头道:“姑娘,谢了。” 那女子眼眸深深地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梁攸宁回到光塔入口,发现那里已经被有差役看守着。他询问了一下,才知道李缵已经带人把寺院门口围了起来,正在出口处盘查着每一个人。他快步来到门口,看到李缵正在和蕃坊的蕃长穆萨说话,双方好像有点僵持不下。 李缵见到梁攸宁,赶紧向他招招手,“攸宁,快过来。” 梁攸宁点点头,走上去,朝穆萨拱了拱手,“蕃长。” 穆萨看了一眼这个刚才从光塔落下来的年轻人,眼中略带赞许,但是语气却十分强硬地说:\"梁司马,这里是光塔寺,是我们神圣的地方。请马上把你们的人撤走!\" 梁攸宁顿时沉下脸来,“蕃长,我们有句古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是广州,蕃坊属于广州,光塔寺也属于王土范围。梁某身为大唐官员,有保境安民之责。有歹徒进了光塔寺,都督府自然有权封管这里。” 穆萨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好甩了甩衣袖,站到一旁。 李缵挑眉看了看已经安静的穆萨,朝梁攸宁肩上锤了一下,“好家伙,还是你厉害。” “我问你,沈三娘呢?” “她跟韦长史走了。” “韦长史也来了?” “嗯,他带着人进去寺院之后,就把三娘救了出来。他就送三娘回沈府了。我也让人去都督府通知沈公了。” 一听到沈颦已经安然无恙,梁攸宁瞬间感觉如释重负,但是又想到杨天北,于是立马问道:“你在这里有没有见到杨天北出来?” 李缵点点头。 \"他往哪边走了,我们还不快去追?!\"梁攸宁催促道。 李缵抬手制止他,“先别急。你看啊,我们两人估计加起来都打不过他。再说,他还有神策军特制的□□,我们追上去很可能会被当成靶子。” “可是也不能让他带着册子离开广州啊!”梁攸宁急忙道。 “放心,”李缵用充满神秘的表情道,“你想想啊,我们认识的人当中,谁最不怕杨天北?谁又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他?\" 梁攸宁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 李缵一脸得意地笑着点点头。 ** 第二天,广州城街头巷尾都传递着一个惊人的消息:广州都督府从番禺县甄边村一处不起眼的房屋里搜出了一批皇家瓷器,据说这所房屋的主人正是甄边窑的坊主甄文博。广州都督府责令番禺县衙对甄文博进行抄家,并派出官员暂时接管甄边窑,还发出通缉令全城搜捕甄文博。 还有一件事,不过显少有人知道。神策军前任司阶杨天北,被人发现死在了蕃坊的一处空置房内。 这是一位喝醉酒的蕃人无意间发现的,他那天经过房子的时候发现门没锁,便走了进去,看见里面有死尸,瞬间就清醒,连滚带爬去蕃坊司报案。 由于死者是大唐人,身上也没有什么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蕃长穆萨便安排把尸体送到都督府的停尸房。 梁攸宁找了个机会进去看了一眼,确实是杨天北,而且听件作说,这人的致命伤在胸口,应该是中箭后不久就毙命了。 看来,还真让李缵博对了,那小子得手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了。 日薄西山,梁攸宁从都督府出来的时候,就见到了许久没见的段前月。 他知道,她是来询问关于他阿兄的事情。 两人在附近找了间茶楼坐下。 “所以,他真的走了?”段前月声音颤抖地问,指尖紧紧攥在手心。 梁攸宁心被痛苦紧紧攫住,双眼泛红,点了点头。 段前月眼尾的泪珠滚了下来,摇头道:“我不信!不可能!” 梁攸宁取出那封绝笔信,她双手颤抖接过,看完后已经泪眼婆娑。 自他别后,一日便是三秋,她等了又等,日复一日,年又一年,在两年多的悠悠漫长岁月中,她站在原地坚信能等到他回来。没想到,再见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是我阿兄的玉佩,他让给我送给你作为留念。”梁攸宁把玉佩递过去。 段前月抬手拭去脸颊的泪水,抚摸着玉佩上的那个“显”字,慢慢平缓心情,眼角带着笑意,缓缓说: “你阿兄曾经说过,烧瓷工匠是会变戏法的人,靠着一双巧手,把原本被人踩在脚下或者隐藏在深山里的泥土,变成各式各样的瓷器,成为世人生活中重要的器具。许多瓷器还被高价采买,从大唐运往其他国家。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我知道,我要像他还活着一样,继续制作出更多更好的瓷器。我相信,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再次遇到他,在那里,我们又可以一起交流讨论瓷器。” 女子柔和细腻的声音娓娓道来,是回忆,是不舍,也是告别,是展望。 梁攸宁静静地听着,心里有股暖意流过,幸好,这世上除了他,还有眼前这位女子会记住阿兄。 段前月同他道别时,把带来的两瓶药膏交给他,说是可以祛瘀消肿,一瓶是给他自己用,另一瓶让他帮忙送给沈颦。 梁攸宁正想找个理由去沈府,这会受人之托,自然是马不停蹄地朝沈府飞奔而去。 有过婚约 进了沈府,张管家笑容可掬地把他引到堂屋,让家仆奉上热茶后就去后院通知沈颦。 梁攸宁把带来的药膏放在茶几上,心中有点忐忑不安。一想到待会儿要说出的话,他紧张地手心都冒汗了。 那日他和杨天北对峙的时候,又一次看着沈颦在他眼前被带走,心里就慌乱不已,手足无措的失控感涌上了他向来理智镇定的大脑,使他不顾一切地从高塔上落下来。 从那天在光塔分开后到现在,他心中一直想见她,只有她,才是他勇敢的源泉。他当时只想着要尽快见到她。这是一股从没有过的感情,他以前没遇到过,他曾经以为不会遇见,但是等他察觉的时候,已经深陷入这种情感。 今日见到段前月,听她诉说着和阿兄的事情,虽然她是笑着回忆,但眉眼间依然散发着忧郁,是对心悦之人来不及说出口的遗憾。他当时就决定,再见到沈颦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她。 思绪翻涌间,突然感觉脚边有东西踏来蹭去,他低头,瞧见小狸奴靠着他的腿边,毛茸茸的像个小绒球。 梁攸宁笑着弯下腰把它抱在怀里,小家伙用小脑袋拱了拱他的胸口,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静地躺着,一双眼睛微微眯着,软萌软萌的。 一段时间没见,它已经长大了许多。 小家伙长着一张清冷矜贵的脸,有时候却会主动接近他,就像它的主人…… 想到这里,他轻轻一笑,宠溺地逗着怀里的小东西。 一阵衣衫划动的声响传来,他抬头望去,正是沈颦。 不过她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好脸色,隐隐约约还带着点怒气,快步走了过来。 他怔了怔,抱着小狸奴站起来,“三娘。” “梁司马。”沈颦在他面前站稳,柳眉微拧。 似乎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 梁攸宁犹豫地问:“你……还好吗?” “不好。”语气还是不善。 “啊?”他愣住了,这时才确信,沈颦是真的在生气。 “梁司马,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居然敢绑着一根绳子从十层楼高的地方落下来?!” 沈颦瞪着他,脸色微怒地质问,“万一绳子断了怎么办?你难道忘了你阿兄还在等你?忘了你老师杨缩的叮嘱?也忘记来广州的目的了吗?你……” 一连串的质问,让梁攸宁呆了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沈颦察觉到自己失态,不再继续说下去,深呼吸了一下,恢复了平日冷静自持的神态。 她……这是担心他? 梁攸宁内心一阵窃喜,鼓起了勇气,“三娘,我很清楚我所做的事情。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喜欢你,我……” “停,”沈颦急忙打住,别过脸不再与他对视,“不要说了,梁司马,如果没别的事情就请回吧。” 他急忙道:“等等,三娘,我还没说完……” 沈颦再次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是你的原因,我才会被抓走;是你的原因,让我名声受损;你心中愧疚,所以想要对我负责。但是,你把愧疚之情错当成了男女之情。” “不!我对你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三娘,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每天都能看到你……” 沈颦身子轻颤,摇摇头,“你才来广州多久?你才认识我多久?你根本都不了解我,又怎么能如此轻易说对我有了爱慕之情呢?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就是我想要携手到老的那个人。”梁攸宁一脸认真地说着。 他是来广州不久,但是这段时间沈颦和他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他能感觉到,她待他是和旁人不同的。他相信,她心里是有他的。 沈颦转回头,轻叹道:“如果是我之前的行为给你产生了误解,那很抱歉。梁攸宁,我和别人订过亲。” 这个真相是梁攸宁始料未及的,顿时感到胸口有点沉闷。 沈颦避开他的眼睛,继续说着:“他叫冯为锦,家里是岭南有名的豪族。我们两小无猜,在十岁时就订了娃娃亲。四年前,他的阿爷冯季康遭人诬陷被杀害,冯家也被抄了家,他跟着族人离开了广州。虽然我阿爷把我和他的婚约解除了,但我知道是我们沈家对不住他,心中仍旧无法放下他。” 梁攸宁默然不语,沈颦说的这件冤案,他当时在长安听说过。 六年前,市舶使吕太一与当时的岭南节度使张休发生冲突,起兵作乱,赶走节度使,盘踞广州。 两年后,岭南罗州首领冯季康、右威卫将军何如瑛一起带兵打败了吕太一,平定广州。 还没论功行赏,有人向新任岭南节度使杨慎微进言,说冯季康、何如瑛在平叛的时候掠夺了无数财宝并藏在自己家中。杨慎微未做任何审查,就把冯、何两人处死并抄家,没收了他们家中财宝。 后来接替杨慎微的节度使徐浩查明真相,得知冯、何两人的祖上都是岭南豪族,家中财宝都是历代先祖积累下来的,于是上书圣人替他们伸冤,圣人知道两人被冤杀,便颁布了《宣慰岭南制》为他们平反昭雪。 虽然如此,但冯季康的蒙冤而死,引起他手下的将领、同族人冯崇道举兵反唐,至今仍在岭南多地作乱。 只是,梁攸宁怎么也没想到,沈家和冯家还有着姻亲关系。如果四年前没有发生那件冤案,沈颦可能已经嫁入冯家了吧。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已经有人比他抢先一步在她心里占了位置,而他却还妄想得到她的芳心。 心里酸酸胀胀的,很不舒服。 他压制住心中的不适感,暗哑着嗓音,“是梁某唐突了,希望沈三娘不要放在心上。” 沈颦垂了垂眸,微抿着唇角,没有开口。 见她眉目间无甚表情,梁攸宁心里又是一阵隐痛,朝她微微躬身道别,“桌子上是段前月给你的膏药,可以祛瘀消肿。请代我向沈公问好,我先告辞了。” 还没等沈颦回答,他慌忙往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才想起小狸奴还在他怀里。 肯定是最近太多事情,劳累过度,加上昨日从光塔下来的时候又吹了风,不然怎么会晕头转向,忘了小狸奴的存在。 他闭了闭眼睛稳住了心神,然后又睁开,转身走到沈颦面前,“抱歉,差点忘了小狸奴。” 沈颦轻轻地“嗯”了声,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 梁攸宁眼神黯淡了下来,转身快步离开了。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沈颦才转头看了过去,咬了咬嘴唇,轻叹了口气,然后低头沉默地摸着怀里的小狸奴。 这时沈异从后院方向走了进来,看到只有沈颦一人在堂屋,便疑惑地问:\"诶,梁攸宁不是来了吗?” 沈颦站起身,对他浅浅一笑,“他说临时有急事,就走了。噢对了,他让我向您问好呢。” “哦,这孩子,总是这么忙,我还想和他聊会儿呢,”沈异一脸慈祥地笑道,“听说那日他凭一根绳子就敢从光塔上跳下来,如今整个广州都传遍了,连蕃长穆萨都对他称赞不已。虽然是一介文臣却有如此胆魄,不失我大唐人的风采。” 沈颦默不作声,突然想到,刚才从梁攸宁手里接过小狸奴的时候,那人两只手的虎口处,有被绳子勒出的红色血痕。 上元佳节 梁攸宁迷迷糊糊地回到家中卧床躺下就睡着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候韦大娘在门外喊了好久都没开门。 韦大娘心生疑虑推门进入,发现他脸上直冒汗,额头也发烫。她赶紧让家里的长工去请了位郎中上门。 郎中检查之后说是中了风寒,韦大娘就说起他曾从高处落下的事情,郎中仔细检查之后又发现他胸口处有轻微瘀青,最后开了两张药方。 韦大娘吩咐长工送郎中回去,顺便抓药回来煎煮。给梁攸宁喂了一碗汤药后,韦大娘在床前守到半夜,直到确认他退烧后才回房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梁攸宁就醒了,发现身子已经没了昨日的昏沉难受,反而舒爽不少。推门见到长工在院子煎药,两人闲聊了几句,才知道昨晚韦大娘为他的病忙前忙后的事情。 两人谈话间,韦大娘刚好买菜回来,见他一身官袍,当下就把他拦下,说病人就应该在家好好休养,还准备让长工去都督府帮他告假。梁攸宁笑韦大娘小题大作,心里却感到暖暖的,最后还是说服了她,吃过早饭喝了一碗药之后,出门去都督府应卯了。 日子翻着就到过年。 除夕前一天,韦大娘在广盈楼订了个大包厢,把她几家店铺的厨师、账房和店小二等等都聚在一起吃了年夜饭。 梁攸宁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慷慨陈词地答谢他们这一年的辛勤劳作,以及对来年店铺生意蒸蒸日上的殷切期望。大家情绪高涨,一连干了好几碗酒。 元日当天一大早,梁攸宁还在睡梦中就被韦大娘喊起来,吃过早饭后跟着她祭拜灶神爷,之后让他去贴春联和挂灯笼。 快到傍晚的时候,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响彻云霄,此起彼伏。两人吃完年夜饭,互相拜年,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观赏烟花。 正月初一,韦大娘张罗了斋饭,小葱拌豆腐、炸花生米、清炒生菜和粉丝炒腐竹。因为\"吃斋\"和\"吃灾\"谐音,在正月初一吃斋,寓意着把新一年的灾难都吃掉,以后的日子都会平安顺遂。 吃过早饭,韦大娘就出门去拜年,梁攸宁则去了李勉的府上拜年,之后同李缵一起出门闲逛的时候遇到了沈异,两个年轻人就恭恭敬敬地给他拜了年。梁攸宁刚好省得再跑一趟沈府。 自从上次向沈颦表明心意被婉拒之后,他心中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沈颦应该暂时不会想见到他,所以他还是尽量避免出现她面前。 ** 上元佳节,广州城内一派喜庆热闹,从早到晚歌舞不绝。大街上一路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杂耍百戏轮番上演,让人目不暇接。小孩子们欢天喜地,跟着大人们穿梭在人群中,偶尔在喜欢的表演前驻足观看,鼓掌欢闹。 广盈楼旁边搭建了高台,供青年男女们踏歌比舞,其中不乏一些长相绝美又能歌善舞的胡姬。十几名青年男女组成一队,手拉手,以脚踏地为节拍,在短笛、古琴和鼓的伴奏下,边歌边舞,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梁攸宁站在广盈楼二楼一间包厢的阑干处,欣赏着下面正在表演的踏歌舞。 “梁司马,怎么样?想不想去尝试一下呀?”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梁攸宁扭头一看,是广盈楼的少东家林进易。 今日上元佳节,林进易邀请他和李缵来看踏歌舞,特意安排了这个绝佳的观赏位置。 林进易得意地笑着:“这些舞姬都是乐坊出身的,跳得不比长安的差吧?” “可是快半个时辰了,我好像只看到两支队伍。” “是的,这些都是我们广盈楼的舞者,他们分两队轮流演出。我安排得还可以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林大郎,”李缵笑嘻嘻地插话,“在长安,所有人都可以踏歌舞,不分专业和非专业,不分男女、不分尊卑,当然基本的乐感和节奏感还是要有的。像你这样,只让一群舞者,上台表演,台下观众就只有观赏的份,而没有参与感。长安的上元节可是有一千多人参加,跳了三天三夜。” 一千人这么多?想到自己只准备了三十几人的舞者,林进易面露尴尬。原本想向他们炫耀炫耀,反而被他们暗讽了一番,相比之下简直自己是在坐井观天。 “没错,”梁攸宁补充道,“这舞要消耗不少体力的。如果你只让这些舞者表演,他们肯定支撑不了多久。你不如让台下的观众也组队加入,会更加热闹的。而且,你也不希望你的舞者们都把身体给累坏了吧?” 林进易点点头,他自然是不想这样,万一真的累坏了这些舞者,不仅耽误干活还得出医药费,太不划算了。 李缵看着台下观众越来越浓烈的气氛,心里不禁痒痒的,\"诶,梁攸宁,要不我们现在就下去玩玩吧。” 梁攸宁:“……” 不等他开口,李缵已经一阵风地跑了出去,哒哒下楼,没一会儿就出现在舞台旁。他朝楼上的梁攸宁拼命地招手,只不过后者并未理会他,他只好忿然地放弃。 一曲终于结束,舞者们朝观众躬身致谢,走下高台。李缵瞧准机会,冲了上去,朝台下围观的人喊道:“想要跳的上来,快,大家一起吧。” 热情地简直像个小太阳,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皇室子弟身份。 梁攸宁不由地扶额。 不过,小太阳这一起哄,早已跃跃欲试的观众们争先恐后地冲到台上,一起手拉手。人数越来越多,但是还差几名,李缵又跑到台下继续鼓励着他们。 这时,一名身穿红衣、戴着红色头纱、面上蒙着同色面纱的女子被挤到李缵的面前。一双淡蓝色的眼眸突然间直直撞入李缵的眼中,他一怔,惊讶地说不话。那女子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诶,姑娘。”李缵脱口而出。 红衣女子被迫停下脚步,因为她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李缵愣愣地看着她,过一会才惊觉失态,赶紧松手,清了清嗓子,“姑娘,你不上去跳舞吗?” 那女子一双眼眸冷冷地盯着他。 李缵迎着她的目光,“我觉得,你跳舞一定很好看。” “本姑娘今天心情不好,不要惹我。” 女子的声音既带着缠绵清韵又透着异国情调,如葡萄酒般甘甜而令人沉醉。 她今日出来是想找人,但是逛遍了大半个广州城,连那人的身影都没见着,正满心烦躁呢,就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纨绔子弟缠上了。 李缵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悦,冲她笑道:“你心情不好啊?那就更要跳舞了。跳舞最能释放情绪、会让你变开心的。来试试吧。”说完,一把拉着她朝台上走去。 \"诶,你干嘛?\"红衣女子低声惊呼,想要挣脱,但是又不好当众发作。 李缵笑眯眯地拉着她加入了舞台上的一支队伍,很快就响起了咚咚的鼓声,又一轮踏歌舞开始了。和着乐曲,台上两支临时组成的队伍,每个人都动作一致地踏着节拍、敛肩、含额、掩臂、摆背。 台下的观众情绪欢乐,被感染一般,也在下面以脚踏地,身子也摆动了起来。这是一场台上台下一起联动、传递情感、分享快乐的踏歌舞,就连远处的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几支乐曲下来,众人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这场舞,高高兴兴地走下舞台。 红衣女子趁此机会从李缵手里缩回了自己的左手。 李缵倒是不在乎地看着她,笑得一脸开心,\"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变好啦?\" 好像今日的郁闷之气消失不见了,但是她是不会告诉他的。 红衣女子抿了抿嘴,准备离开,却看到身旁的男子举起右手朝半空中挥了挥,她好奇地顺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心中不由地一阵欣喜。 她竟然见到了自己寻找了一天的人。 红衣佳人 红衣女子是怎么也没想到,她找了大半天的人出现在广盈楼的二楼,此时正朝她这边看来,顿时只觉得心脏砰砰跳,像有一头小鹿在里面乱撞。 她停下了脚步,深呼吸一口气,跑去和下一组来上踏歌的领舞者耳语了几句,那人笑着点头,然后吩咐了乐师们。 舞台上已经被清空,红衣舞女已经不知从何处借来一条彩带绑在细腰和。在准备着什么。 台下的观众都在静静等待着,他们知道,接下来这段舞蹈,可是今日千载难逢的。 李缵站在台下,眼里满是期待,方才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举手投足间颇有舞者风范,绝对舞艺不俗。 只听得弦鼓声响起,红衣女子出现在舞台上,全身彩带飘逸,美目流盼,娇俏可人。在鼓乐声中,她挥舞着飘带,步履轻盈如莲花,裙裾飞扬,灵动地急速旋转,就像一只羽翼张扬的火凤凰,热情地展现自己的身段。 李缵一瞬不瞬地看着台上那只小凤凰,呐呐道:“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高堂满地红戳能,试舞一曲天下无。” 曲终舞停,台下观众还沉醉在美妙的舞蹈中没反应过来,忽然听到有人拍掌,接着稀稀拉拉,紧接着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和喝彩声。 站在高外的梁攸宁也不由得跟着拍堂。 那女子抬头看着他,眼里漾着笑。 等那女子走下舞台并且把彩带归之后,候在一旁的李缵迎了上去,露出灿烂的笑容:\"姑娘,你那段胡旋舞跳得可真好看。” 语气中倒是听不出轻薄之意,但是女子对他的恭维话不感兴趣,侧身从他面前经过,往广盈楼大门口走去。 李缵快步追上去,“姑娘,你一定口渴了吧?我和朋友在二楼有包厢,可否赏脸去喝一杯清茶?” 那女子脚步不停地往前走,李缵轻笑着摇摇头,跟在她后面一同进了广盈楼。 一直走到二楼原先的包厢门口,阿丽雅左顾右盼地走着。 李缵见她如此,便问了一句:“你在找人?” “嗯。” “他叫什么名字?或许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不知道。” 啊?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就这样冲进酒楼来找人,这姑娘够直率的。 李缵摸了摸下巴,眼珠一转,“要不我帮你敲门问问?我和这家酒楼的少主人很熟。” 她闻言看了看他,似乎在犹豫。 他轻笑道:“怎么?不相信啊?” “…你为什么帮我?” “唔,就当回报你刚才那段精彩的舞蹈吧。”李缵找了个理由,“走吧,我带你去和这里的主人打声招呼先。之后我们再去逐个包间地查看。\" 说完他就率先走在了前面。 女子望着他身影,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 李缵还没进门就大声喊道:“林大郎,我跟你说件事……咦,他人呢?” 梁攸宁坐在茶桌旁喝茶,见是李缵,笑着应道:“哦,他去让人准备宵夜送上来,说你刚才在下面跳了舞,估计肚子会饿。” 红衣女子心中一动,是这个声音。她从李缵身后探头出来一看,果然是那日在光塔寺望月楼见到的男子,顿时心里一阵狂喜。 李缵没有察觉她的小心思,把她领进包厢,“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他一下吧。姑娘,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梁攸宁,是广州都督府的行军司马。” 女子笑着朝梁攸宁行了个万福礼,“梁司马。” 梁攸宁站起来拱手,“见过姑娘。”心里却不禁疑惑:这位不是刚才跳舞的那位姑娘么?李缵怎么把她带上来了? 女子抬起芊芊素手,解下了面纱,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美艳动人的脸。 梁攸宁仔细看着她,觉得似乎有点眼熟。 她步履盈盈走近一步,朱唇含笑,轻声道:“梁司马,你后来找到那位白衣女子了吗?” 梁攸宁听她那带着特殊腔调的嗓音,再看那双蓝瞳,恍然大悟道:“啊,你是光塔寺里的那位姑娘。” 女子点点头,甜甜一笑,“我叫晏晏,取自‘言笑晏晏’。梁司马,可算找到你了。” 一旁的李缵眉毛一挑,把一杯新茶递给她,“所以你要找的人是梁攸宁?” “嗯。”晏晏接过茶杯,没喝,又放回桌子,在梁攸宁对面坐下,笑着盯着他。 李缵撅了撅嘴,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小口,啧,这茶太浓了,回头得跟林进易投诉一下。 梁攸宁被对面那道灼热的眼光看得有点不自在,轻咳道:“晏晏姑娘,你找我有事?” “你那天从光塔上下来,好勇敢。我喜欢你这样的勇士。” 李缵“噗”一声,差点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放下茶杯,忙不迭道:“你喜欢他?你们不过见两次面而已。” “那又怎样?我娘说,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按见面次数来衡量,要看心。”晏晏不假思索地回答。 “小姑娘家家的,也学人讲喜欢。我猜你一定是偷偷瞒着你阿娘跑出来的。” \"你,诶奇怪了,我喜欢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又不是我阿娘,管那么多干什么?” “我……我这是好心提醒你。” “谢谢,请收起你的好心,我不需要。” “你……” 李缵被噎了一下,扭头不再看她。晏晏瞪了他一眼,也不再开口。 见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梁攸宁清浅一笑,温声道:“多谢晏晏姑娘的美意,只是梁某已有心仪之人,恐怕要辜负姑娘一番心意了。希望你能找到一位良人。” 李缵嘴角一勾,但很快又放下,把头转了回来,脸上虽无甚表情,但是暗地里燃起了八卦之心。 晏晏思索了半会儿:“是那位白衣女子吗?” 梁攸宁点点头。 晏晏好奇地问:“今日是上元佳节,那她为什么没陪在你身边?” 梁攸宁怔了一下,怅然若失道:“她……” 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林进易的声音,\"韦大郎,你可算来了,你说你多久没来广盈楼了?正好李大郎也在,我让人准备了宵夜,是刚推出的新菜式,待会一起尝尝。” 片刻间,林进易就走了进来,紧接着是长史韦参的公子韦竞,身后还跟着一身藕色襦裙的沈颦。 梁攸宁心中微微一颤。 李缵转身瞧见来人,顿时眉飞色舞地喊道:“三娘。” 沈颦莞尔一笑,眼光流转,这才看到里面还坐着梁攸宁和一名红衣美娇娘。 韦竞朝李缵和梁攸宁打了招呼,又让李缵把晏晏介绍了一下,不过小娘子似乎心情不好,神色l医恹的样子。好在两位郎君向来对美人宽容大度,并不计较,分别在李绩和她的两旁落座。 梁攸宁站起来拱手道:“沈三娘。” 一个多月没见,这人的眼神变得疏离陌生。 沈颦眼中隐有情绪波动,施施然回了礼,“梁司马”。她走过去准备找位置坐下,却发现只有梁攸宁旁边还有一个空位。 ........ 不必躲着我 不过沈颦并没有犹豫,而是轻移莲步,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一缕冷香袭来,梁攸宁喉咙动了动,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大家都对新来乍到的晏晏很感兴趣,便闲聊了起来。 “晏晏,你是混血儿吧?怎么小小年纪就会说如此流利的汉话?”韦竟打开了话匣子。 晏晏原本还想多和梁攸宁聊聊天,这会儿被一大群人插了进来,搞得心情就不爽了,这会儿又成了别人的话题,心中更是烦躁,没脾气地回了韦竞:“我从小在广州长大,自然会说汉话。我阿娘是波斯人,我身上有一半的波斯血统。” “那你阿爷一定很疼你吧,给你取名叫晏晏。” 红衣女子顿时好像整张脸失去了光彩、失落地说道:“我很久都没见到我阿爷了。我阿娘总是说他很忙,不让我去找他。” 众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李缵心中暗骂韦竞,这小子怎么跟三姑六婆一样,爱打听别人的隐私? 不过好在这时候厨师长带人送酒菜上来了,林进易赶紧笑呵呵地圆场,一个绍了这些新菜品,这才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梁攸宁拨弄着碗里的鲍鱼鸡粥,瞄了一眼身旁的沈颦,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他们的话题没多大兴趣,只专心地吃着。 看着她很快吃完了小半碗粥,他不动声色地把一碟水晶肠粉移到她面前,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继续和自己碗里的粥奋战。 沈颦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段放进嘴里慢慢吃着。 林进易见大家吃了差不多,问了他们对这些新品的评价。 “这道鲍鱼鸡粥,鲜甜不足,我建议加一点的虾干,味道会好很多。还有这道蟹黄毕罗,皮太厚了,如果薄一点口感会更好。对了,蒸凤爪的虎皮不错,但是骨头吃起来不太方便,尤其是在宴席上更是让人望而却步。” 李缵一脸正经地评价了起来,几乎把桌子上所有的佳肴都说了一遍。 大家边听边点头,内心里对他这张挑剔的嘴佩服不已。 林进易对这场面似乎早有准备,使眼色让一旁的厨师长记下李缵的建议,回头再做改进。 其实说起来,他原本最初的目的就是想让李绩这个从小就吃遍大明宫御膳房各种美食的皇室子弟,用那条“皇帝舌”帮忙试菜。 李点评完之后,林进易赶紧执着紫砂壶给他的茶杯里添茶,笑嘻嘻地说:\"不愧是李大郎,快喝茶润润嗓子。你放心,我已经让厨师长记下了,下回你再来广盈楼,一定送上满意的菜品 。 ” 李缵轻哼一声,端起茶小啜了一口。 他自然是知道这个诡计多端的商人心里那点小算盘,不过,今日他就很想表现一下自己,尤其是他旁边正坐着一个红衣佳人,睁着一双蓝眸看着他。 晏晏听他说了一大堆,似懂非懂的样子,然后指着一盅粥说道:“这道粥是用什么煮的,跟平常吃的不一样。” 林进易一脸得意地笑着说:“这可是非常罕见的食材。你们肯定猜不到。” 梁攸宁听罢,脸色一变,心想难道这是什么奇怪的动物? 沈颦舀了一小勺粥送入口中,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气鼓鱼粥吧?” \"咳,哈哈,厉害呀,沈三娘。这的确是气鼓鱼粥。\"林进易朗声笑道。 “嗯,这是渔船人家经常喝的粥。这种鱼身子圆如鼓,背上都是刺,极少人愿意吃。捕鱼人就留着自己吃。不过广盈楼能发现并引进这道粥品,也是很有眼光的。\"沈颦缓缓说道。 林进易满脸的骄傲和自豪,腰板更加挺直了。 “等等,这鱼太丑了吧。咦~”晏晏突然开口道,“沈姐姐,你是怎么知道这种鱼粥的?” 一个问题,引得众人纷纷朝沈颦投来好奇的目光。 的确,按理说,沈颦一个世家娘子,衣着光鲜,怎么会知道普通渔船人家的这种吃食?还知道的如此详细,连气鼓鱼长什么样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不得不令人十分好奇。 “我之前和人去码头游玩,见渔船上的人正在煮粥,便花钱买来尝试。” “噢。” 众人的好奇之心顿时熄灭。 “那一定是你朋友让你才敢尝试的吧?换做是我,绝对没勇气尝试,尤其是在见过那种鱼之后。” “嗯,是的。”沈颦简短答道。 梁攸宁听出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轻咳一声,接过话头,\"我倒觉得这粥还挺好喝的。再说了,吃一颗鸡蛋都不会想知道母鸡是美是丑,同理,喝一碗鱼粥也不必知道这鱼长什么样。只管煮出来的粥是否好喝就行了。厨师长还在这里呢,不要辜负了如此美味的佳肴,大家继续吃吧。” 晏晏皱了皱鼻子,\"我吃饱了。梁司马,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心仪的那位姑娘,为什么没有陪你过上元节呢?” 此话一出,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空气停滞了片刻,然后原本正用餐的年轻郎君们纷纷放下手中碗筷,朝梁攸宁看来。 沈颦原本添了一点鱼粥在碗里,舀起准备送入嘴里,不由得顿了顿,接着还是吃了进去。她眼帘低垂,凝望着碗底,用勺子拨弄着几根细细的姜丝。 梁攸宁早已面红耳赤,窘到极点,他连忙摆手道:“我,我那是随口说的。你可别乱说啊。” “啊,原来是这样,那就是没有咯。我明白了。”晏晏眉开眼笑地说道。 梁攸宁苦笑,对这姑娘的直来直去的性子有点招架不住,便没再接话。 不过晏晏却是突然间变得心情大好,觉得桌子上的菜也变得有食欲了,夹了一点牛肉炒河粉吃得津津有味。 一屋子的人又开始边聊边吃,不过有几个人似乎已经心不在焉。 “晏晏!晏晏!”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接着是一阵骚动。 “不好!我阿娘来了!”晏晏大惊失色,站起来说道,“诸位,今晚这餐宵夜谢谢啦。我就先走了。” 李缵急忙起身,“诶,等等……” 她已走到了包厢的门口,又停下脚步,重新戴上面纱,然后转身看着梁攸宁,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梁司马,我们后会有期。”说完,人消失在门口。 李缵连忙追了出去,接着韦竞和林进易心里痒痒,想要去看看楼下的情况,便也跟着跑了出去。 整个包厢,只剩梁攸宁和沈颦了。 梁攸宁有点不自在,他其实对楼下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是留在这里却又似乎不太合适。 他犹豫了半晌,打算起身离开。 \"段前月要离开广州了,你知道吗?\"沈颦的声音若黄鹂,温柔动听。 闻言他起身的动作微顿,噪音有点凉,“嗯,她和我说过她要去越州。” 越州以制作青瓷闻名天下,汇聚着大唐许多有名的瓷器工艺大师。几天前,段前月和他一起去拜祭他阿兄。在坟茔面前,她说要去越州进修瓷器工艺,继续完成他阿兄的心愿,烧制出大唐最好的青瓷。 “你知道纳伊现在在哪里吗?”沈颦继续问。 梁攸宁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答应他主人送他回天竺。我会继续派人去找他的。”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到外面的歌舞声和楼下的嘈杂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沈颦缓缓说道:“今日我原本和阿樱出来散心的,只是半路遇见了韦竞,他提出邀请我来看踏歌舞。我想着,上次在光塔寺是韦长史送我回来,看在韦长史的面子上,就答应跟他过来瞧瞧。” “哦。”梁攸宁淡淡道,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小高兴。 “你阿兄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李公已经派人把册子呈送长安,相信圣人会秉公处理的。” 一来这是朝廷的公务,他不方便对沈颦讲太多,二来是册子里记载着一些官员的名单中,有沈颦父亲的名字沈南鸿。 上次沈颦有提到,冯家出事后沈南鸿就取消了两家的订亲,还提到沈家对不起冯家。如此说来,沈南鸿对冯家冤案有一定的责任。这很可能就是沈颦一直对她的青梅竹马耿耿于怀的缘故。梁攸宁觉得还是少说为妙。 沈颦听出梁攸宁的话中话,也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敏感的话题,于是掏出手帕拭了拭嘴角,站起身。 这就要走了吗? 梁攸宁赶紧站起身。 只听她轻声说道:“你,其实不必躲着我的。以后我们可能还会经常见面的,我不希望以后的见面也像现在今天这般尴尬。” “好。” 梁攸宁嘴角轻扬,终于露出了笑容。 再见故人 沈颦走到包厢门口时,李缵、韦竞和林进易就回来了,她便向三人道别说要回府。 韦竞提出送她回去,不知何时阿樱就出现在门口,说沈府的马车已在楼下等候,韦竟只得作罢。 三人重新回到餐桌旁,李缵就忍不住和梁攸宁说起方才在楼下的事情。 “没想到晏晏的阿娘如此漂亮,真的比我在大明宫里见到的舞女还要美。” “就是就是,不过这美人却厉害的很。居然带着两名壮汉直接闯进来就要找人,那架势,那气场,连林进易都吓得气都不敢喘。\"韦竞补充几句。 林进易抗议道:“虽然人很美,但她跟我娘一样是个母老虎,你没看到她身旁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今日是上元佳节,我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否则把我客人都吓跑了,我找谁买单?” “诶,”韦竟一脸神秘的表情,低声说道,“我刚才听见有人说晏晏的阿娘是蕃坊最大的酒楼——九酿坊的东家。听说那里专门做卖酒的生意,每年采购各种各样的美酒,然后供应给广州大部分的酒楼。” “那也包括广盈楼在内吗?”李缵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林进易。 “呃,曾经听我阿爷提起过,我们这儿也是从九酿坊订的酒,不过我刚才真不知道那女人就是九酿坊的东家。” “我改天得去看看,究竟是怎样一家酒坊。”李缵摸着下巴说道。 ** 沈颦乘坐马车回到沈府所在的街道上,由于吃了宵夜有点饱腹感,她便提前下车走路消食。 阿樱让车夫驾着马车从后院回府,她陪着沈颦走回正门。刚走一小段路,就远远地看见沈府门口石狮子旁边有两个人,其中一人还坐在木制轮椅上。 坐在轮椅上的束发男子身穿灰色长衫,仰着头看着夜空,似乎在欣赏那五彩缤纷的烟花。 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烟花绽放发出耀眼的光芒,把整个夜空都点亮了,青石板路折射出寒光。男子保持着仰望夜空的姿势,苍白的侧脸清晰可见,整个人透出一股沧桑和悲凉,仿佛满城的热闹和欢乐都与他无关。 突然,\"砰\"的一声,爆竹声响从沈颦的身后传来,把她和阿樱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小孩嬉闹声和女人的责怪声,“这群小屁孩,又来我家门口放炮!” 沈颦和阿樱这才舒了口气。 然而这些突如其来的声音引起了轮椅男子的注意,他转头朝沈颦的方向看了过来。男子眉目疏朗,薄唇微抿,见到是沈颦后,一张俊脸露出浅浅的笑容。 他抬了抬手,身后的随从推动轮椅,在沈颦面前停下。 “三娘。”男子的声音低沉,略带点沙哑。 沈颦莞尔一笑,“为锦,好久不见。” 阿樱福身行礼,“冯五郎。” 冯为锦朝她微微一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沈颦问他。 下午刚到,就过来找你了。但是张伯说你出门了。我原本想去找你,后来觉得还是在这里等比较好。” “抱歉,你等很久了吧?” “也没有多久,我还看了一会烟花。”冯为锦眼中流露出些许恳请的神色,“三娘,你陪我走走吧。” “好。” 此时戌时过半,广州城依然灯火璀璨,许多人还在游玩。 沈颦慢慢走着,冯为锦坐在轮椅上被随从推着,阿樱则跟在后面。木车轮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滚动着,发出“吱————吱--”的声音。 冯为锦缓缓说道:“三娘,我准备回广州定居了。” 沈颦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解释道:“这几年我跟着族里的叔叔伯伯学做生意,赚了些钱,这次回来打算把冯宅重新修缮,再现它当年的模样。” 冯宅被抄家后充公,圣人颁下《宣慰岭南制》,把冯宅归还了冯家,只是一直没派人打理,荒废至今。如今冯为锦要回广州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冯宅了。 沈颦听完,轻轻点头。 “嘣——”又一阵烟花在空中绽放。 “三娘,你陪我重振冯家,好吗?”冯为锦突然认真地说道。 沈颦目光微微一凝,转到他的脸上,薄唇微动,“好。” 说完她转过头,抿着嘴沉默地走着。 冯为锦没留意到她的神情,只听到那一句\"好\",心中已十分高兴。他抬头又看了看夜空。 “三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去码头玩,肚子饿了之后到处找吃的都没找着,最后在一条渔船上买了两碗粥。那鱼粥的味道真是天下一绝。不知道现在那船家还在不在,我很想再吃一碗。” 沈颦悠悠说道:“现在也能吃上了。广盈楼已经有这道粥品了。” “哦?”冯为锦愕然道,“那改天我们一起去尝尝。没想到我离开短短几年,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就连我们当时的这道秘密粥品,如今也已被摆上广州第一酒楼的餐桌,成为人人都能品尝的佳肴了。” 沈颦“嗯”了一声,心里明白他为何有这般感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间也在不断溜走,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冯为锦和她,也已经从当年的总角黄髫,长成了大人的模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曾经的恩怨可以随风而逝。这次冯为锦决定回到这片土地,看来是已经放下过去了。 戌时刚过不久,他们就又回到了沈府的大门口。沈颦向他道别,带着阿樱走了进去。 冯为锦看着沈府大门关上。不一会儿,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随从把冯为锦抱上了马车,把木轮椅放在车后面。哒哒的马蹄声又响起,马车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 ** 广州城蕃坊内的九酿坊。 一名风姿绰约的美妇人推开房门,面露愠色地掀起珠帘,径直在椅子上坐下。 晏晏吐了吐舌头,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乖巧地喊了一声,“阿娘~” “别喊我娘,我可没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女儿。竟敢趁我不在,自己偷溜出去疯玩一天!”美妇人蓝眸一瞥,没好气地说道。 晏晏眨眨眼,装出可怜的模样,“阿娘~今天是上元节。我听说城里很热闹,就跑去看看,没想到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于是……” “于是你就忘了时间,忘了我的交代,是不是?出门没带随从就算了,还跑到台上跳舞。要不是有人说在广盈楼见到一个蓝眼睛的女孩在跳舞,我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你,还以为你被人抓走了。\"美妇人胸口起伏着,生气地说道。 “您放心,我遇上的都是好人。不会有事儿的。阿娘~,您消消气~”晏晏演到妇人的身旁,拉着她的手撒娇道。 “哼,就会这招。”美妇人伸出手指推了她的脑瓜一下,宠溺地说道,“你呀,将来都不知道哪个郎君能镇得住你这野性子。” “阿娘!”晏晏嗔道,脸上浮现一层薄薄的红晕。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声,“东家,西边有客人来了。” 美妇人闻言脸色一变,“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她拍了拍晏晏的手,笑着说道:“你快去沐浴更衣,早点睡。” 晏晏乖乖地应下,美妇人便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清明追思 从寒食开始,细如牛毛的雨丝就断断续续地下了起来。整个广州城笼罩在阴沉的云雾之中。 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祭祀先人的心情。一大早,人们就提着祭品、携老带幼陆陆续来到郊外。 广州城东北方向的郊外,山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连绵成片。无边无际的杂草和树木从山下的田边一直延伸至云边。许多山头的坟前此时白纸飘飘,烟雾缭绕,人们正在虔诚地焚香顶礼。 这些低矮山头旁边是一处缓坡,沿着一条窄小的山路一直往上到达坡顶,可以见到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树。松树的西北边不远处,有一处由花岩砌成的坟茔,呈龟壳状。坟茔两旁还种着柳树,纤细柔软的柳条在春风的吹拂下轻轻摆。 坟前摆着鲜果和糕点,点着三炷清香,细烟袅袅而上。已经燃尽的纸灰纷飞,祭洒于地的清酒的痕迹依稀可见。 冯为锦一身素色长衫,静静地坐在木轮椅上,深深地凝望着墓碑上的名字。 “阿爷,我又来看你了……” 无限思绪涌上心头,往事浮现在眼前。 五岁时,他的纸鸢不小心挂到树上,阿爷飞身而上,眨眼间就帮他取下来。那时在他心里,阿爷就是一个大英雄。 十岁时,他喜欢上沈家的三娘子,阿爷知道后并未取笑他,反而亲自带着他去沈府给他订了娃娃亲。 十四岁时,他骑着小马驹,同阿爷在树林里赛跑,他抄小路率先跑到终点。阿爷罚他蹲马步一个时辰。 十七岁时,他眼睁睁看着刚刚打败叛军、平定广州的阿爷被差役带走,最后惨遭杀害。他作为随军少将,也被关进牢里,受尽酷刑,被放出来时双腿已失去知觉。 每一幕都历历在目,他只觉胸中悲愤不已,眼中恨意越来越浓。 呼啸的山风裹挟着细雨,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把他拉回了现实。他耳朵微动,似乎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从山间小路的那一头传来。 冯为锦剑眉紧蹙,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清静被人打搅,任谁都会不爽。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打算逗留,毕竟待得越久,只会越觉得悲恸。 他抬了抬手,站在不远处的随从立刻上前,把轮椅调转方向,往山路推去。 今日是清明,是人们行清墓祭、慎终追远的日子。不过这里较为幽僻,且只有一座坟茔。但是听来人的声音,确实是朝山顶方向而来。 冯为锦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李公,这山路有点窄,您小心,慢点走。” “没事,就当锻炼身体。平日在府里坐着,身子骨都快僵硬了。这会儿正好走动走动,呼吸新鲜空气。” “阿爷,我就说会下雨吧,还好带了伞。” “只是毛毛细雨,不碍事。反倒是你,撑着伞走山路,小心别滑倒了。” “那我把它收起来,做登山杖好了。” 交谈声中,几道人影已经出现在视野内。冯为锦看清来人,不禁眼睛微眯,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平静。他回头吩咐随从把轮椅推到道路的一旁,给那群人让路。 不一会儿,李勉带着梁攸宁、李缵在几名士兵的护送下,来到了冯为锦的面前。 “噢,有人比我们来早一步了。”李缵小声惊呼,上下打量着冯为锦。 梁攸宁刚才远远地就看到这位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心中也疑惑,这人双腿不便,竟然还不辞辛苦地来到山顶,而且身边只有一名随从。 李勉目光如炬,抚了抚长须,微笑道:\"缵儿莫要大惊小怪。这里是冯季康将军的埋骨之地。冯将军是岭南豪族,祖上累代纯臣,为国忠诚、为民尽义,深得岭南人民的爱戴,每年清明来此祭奠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虽然如此,但李缵还是忍不住多看了路边的冯为锦一眼。心里嘀咕:怎么总感觉这人身上透露出一股阴森之气。今日是清明,加上天气阴沉沉的,在荒山野岭突然看见一个坐轮椅的,确实怪疹人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加快了脚步。 等他们经过后,冯为锦的随从打算把他推回路边,他低声制止,抬眼看向坟茔的方向。 李勉一行人来到冯季康的坟茔前停下。 梁攸宁吩咐一名士兵给坟墓培上新土,另一名士兵则把祭品取出来,一摆好。李缵折下几根嫩绿的柳枝插在坟前。士兵将纸钱点燃,再烧了几支香,恭恭敬敬地给李勉、梁攸宁和李缵分别递了三支。 李勉领着他们在墓碑正前方,神情庄严地揖拜了三下,再逐一把香插到烧尽的纸灰里。 接着李勉举起一樽浊酒,朗声吟道:“呜呼季康,不幸天亡!长吏猜阻,惑于所谮;陷我忠良,人岂不伤?无状致辟,遂生边患;哀我庶士,劳于甲兵;……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 声音浑厚有力,伤感低沉,带着沉重的哀思。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冯为锦眼眶微红,一滴清泪滑落脸颊,他狼狈地转过头,低声说道:“走吧。” 木轮椅转动了起来,主仆两人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 李勉祭拜完毕,仍静静地站在坟墓旁不愿离去。 梁攸宁上前拱手,低声劝道:“李公,雨越下越大,我们还是尽早下山吧。” 李勉幽幽长叹一声,“当初冯将军与何将军还是我派来广州的。他们的死,我也有责任。” 见他如此自责,梁攸宁温声道:“李公请勿把他人的过错揽在身上。当初您身为江西节度使,派出冯、何两位将军,目的是打败吕太一,平定广州,这些都已做到了。至于后来两位将军蒙冤遇害,您当时远在江西,即使想要挽救,也是鞭长莫及。” 李勉眸色幽深,\"死者不可复生,生者岂无锥心之痛。痛失纯臣,是我大唐的损失。忠良被错杀,使将士寒心。如今圣人的《宣慰岭南制》已颁布一年多,但是叛将冯崇道和朱济时依然拒绝归附,坚持对抗朝廷,近来攻城劫寨,甚嚣尘上,这实在令人头疼。\" 梁攸宁知道他一向爱民如子,温良仁厚,为了减少杀戮,采用劝降叛军的方法,但是收效甚微。可是采用武力的话,就会激起民变。前任节度使徐浩就是用武力镇压,结果叛民越来越多。 “擒贼先擒王,要想荡平叛匪,只有一个办法,把叛军首领捉拿和擒杀。” 李勉点点头,“我已派李观将军带兵去偷袭冯崇道,现在我们只能静等军报了。走吧,我们下山。” 说完转身,负手走在最前面。一行人沿着山道缓步走下。 此时已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天地间的一切仿佛又充满了希望。 龙舟竞渡 梁攸宁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每日的卯时至申时在都督府当值,散值之后的时间则带领着李缵、杜瑞以及其他二十名官员和差役,去附近的湖里练习划龙舟。 为了庆祝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广州都督府在四月十日就张贴告示,举行隆重的龙舟竞赛,写明参赛要求等。如此大的盛事,百姓们奔走相告,青年人则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地踊跃报名。 秉着官民同乐的为官之道,李勉要求都督府的官差们也组织一支队伍参赛。 梁攸宁第一个报了名,李缵虽不是官差但身份是皇室宗亲,于是被李勉写在第二个。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包括杜瑞在内的年轻官差们也积极报名,人数还超出了规定。经过一阵选拔,最后组成了一支二十三人的龙舟队。 报名截止第二天一大早,官府又贴告示,说明此次竞赛共有三十六支队伍参加,还把队伍的名称也一并公布,并号召全城百姓届时前来观赏。 由于这次比赛规模巨大,全城百姓会来围观,梁攸宁倍感压力,只能早出晚归,紧张备训,累的回家沾床就睡。有几次韦大娘半夜起来,路过他房门的时候还听到他在梦中喊着:\"一二、-二……”。 光阴似箭,转眼就到了端午节,家家户户门前挂着青翠的艾草、菖蒲,天高云淡风筝在随风飞舞。 一大早韦大娘就煮了一锅粽子,梁攸宁吃了一个咸蛋黄肉粽和一个红豆沙粽,又喝了两碗白粥,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出门前还不忘叮嘱长工带上韦大娘去观看龙舟竞渡。 梁攸宁来到竞渡的地方,两岸已是人山人海,鼓声如雷,吼声震天。一支支狭长、细窄的船只,配上红、黑、灰、青等不同颜色的龙首和龙尾,江面上仿佛群龙大集会。江边还搭建了临时的看台,一边坐着官员,另一边矮一点的看台上则坐着广州有名的乡绅商贾。 由于是全城瞩目的竞渡比赛,一些投机倒把的商人便乘机做起了赌注生意。此时前来围观龙舟竞赛的人们听着铜锣声响,内心处于兴奋状态,加上下注的成本很低,一时间无论男女老少都纷纷掏钱买自己相中的队伍赢。 当然,这些都是私底下偷偷进行的。而负责做庄的商人们在最后清点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发现,有人花了一大笔钱买一支毫不起眼的的队伍胜出。 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江边的看台上有个年轻人正安静地坐在木轮椅上,闭目养神。 “五郎,沈三娘来了。”随从俯身耳语道。 冯为锦铮开眼睛,转头微笑着看向右后方,见沈颦带着阿樱走了过来,便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空椅子,“三娘,快来坐下。” “不了,我和阿翁坐一起就好。”声音清冷温柔,却带着一丝坚决。 冯为锦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说了声“好”。 话音刚落,淡青色的裙裾在他脚边划过,她在距离他两个座位的椅子坐下。 冯为锦只当她是小娘子心性,因为平日多在闺房,这次难得来观看竞渡活动,自然是对这些队伍十分感兴趣。想到这,他便没把她刚才对他的冷淡表现放在心上。 沈颦身子前倾,眺望着江面上正准备比赛的龙舟队伍,一眼就看到了梁攸宁和李缵所在的青龙队。梁攸宁穿着无袖短褂,银冠束发,脸被晒得有点黑,小麦色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他此时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朝她展颜一笑,还挥了挥手。 沈颦轻轻点头表示打招呼,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没过多久,看台上的座椅上陆陆续续坐了人,沈异也从另一边走到沈颦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不过冯为锦旁边的位置一直空着。 巳时一到,随着“哐!”的一声铜锣响,一支支龙舟如离弦之箭冲出起点,选手们士气高涨,提桨破水、奋勇争先,在铿锵有力的鼓声下奋力下腰,挥动着强壮有力的臂膀,动作整齐划一气势磅礴惊人。现场呼声、鼓声此起彼伏,岸边的观众热情高涨,不停地呐喊助威。 梁攸宁带领的青龙队经过看台时,沈颦心里莫名也感到紧张,两手不自觉地攥紧,手心更是隐隐出汗。身后的阿樱则是高声呼喊助威:“青龙队!青龙队!” 几轮比赛之后,只剩青龙队和另一支黑龙队。这时竞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点。 由于青龙队是官府的队伍,没有什么神秘感,众人对黑龙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青龙队相比,黑龙队的人的年纪稍大,大多是年约四十、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个个身姿矫健、面色冷峻、目光如电,一看就是十分有经验。黑龙队龙尾上插着一个“冯”字。 岸上的观众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青龙队年轻肯定是青龙队赢,有的说黑龙队经验老道绝不会输,有的则是在猜测黑龙队背后的\"冯\"姓主人。 就连看台上的人不由得小声议论,而静坐在看台上的轮椅年轻人嘴角轻勾,眼里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 青龙队都是年轻人,有部分人也被黑龙队的架势所震慑,心中不免产生了焦虑。不过,时间不等人,很快决赛就开始了。 又是一声铜锣响起,两支队伍飞快划开水面,咚咚咚的鼓声铿锵有力。青龙队借着年轻气盛,开头一段占了不少优势,把黑龙队甩开一段距离。不料过了江心,黑龙队突然发力,迅速地追了上来。青龙队开头那段用去了不少力气,此时虽然是竭尽全力加速,仍然被黑龙队赶超。 黑龙队率先冲到终点,夺得锦标。岸上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半晌后青龙队也划到了终点,他们虽然输了,但是心服口服,大方地向黑龙队送上了祝贺。 由于比赛第一名的奖品是现场由广州刺史颁发,众人便踮起脚、满心期待看看黑龙队的主人上去领奖。 不一会儿,随着人群中慢慢分开一条小道,一个身穿灰白长衫的年轻人坐在木制轮椅上,被推到李勉的面前。黑龙队队员们举着龙尾上的那面“马”字旌旗,跟在他的身后。 众人惊讶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鸦雀无声,只听到轮椅吱吱呀呀的转动声。 梁攸宁此时也十分愕然,这年轻人不是那日在山上见到的那人吗?难道他也姓冯? 李勉则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冯为锦,随即朗声笑呵呵地把锦旗递过去。 不过,冯为锦没有接过锦瑟,反而微笑着直视李勉,“李刺史,草民可以要别的奖赏吗?” 雨□□伞 众人一听顿时哗然,这个双腿残疾的郎君口气不小,竟然敢和广州父母官提要求。 李勉略一沉思,捋了捋长须问:“哦?你想要什么奖赏?” 冯为锦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回答:“草民素来仰慕李刺史的墨宝。正好家中还缺一块门匾,所以斗胆请李刺史为我题两个字。” “哪两个字?”李勉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冯为锦高声说:“冯宅!”说完,他微微抬手,身后有个随从就捧着笔墨纸砚走上前。 梁攸宁见这轮椅男子态度傲慢无礼,眸中精芒一闪,跨出一步就要喝止。 不过李勉摆摆手制止他,并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是端午龙舟赛,全城百姓都关注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既然这位姓冯的年轻人夺得锦标,那他就有资格获得官府的奖赏。在百姓们看来,如果连题写两个字如此简单的要求都不能满足的话,广州都督府可能会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于情于理,李勉都无法拒绝。 “好,我答应你。” 说完,李勉走到案桌旁拿起毛笔,蘸饱了墨,笔走龙蛇,苍道有力的“冯宅”二字就出现在白纸上。 见到这幅力透纸背、龙飞凤舞的书法,冯为锦高深莫测地一笑,欠身道:“草民冯为锦,多谢李刺史题匾。” 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哗然,小声议论:这冯为锦,不正是冯家的五郎吗? 李勉盯着他默然不语,抬脚离开了看台,官差们赶紧跟在他身后。围观的百姓们见状也纷纷散去。 等李勉离开后,冯为锦如释重负长吐一口气。他吩咐人把那副书法收好,送去制作门匾。之后命随从把轮椅转个方向准备离去,却意外地看见了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的沈颦,不禁露出浅浅笑意。 只是沈颦双眼一瞬不瞬盯着他,眼里还带着一丝质疑和……失望。 冯为锦正要开口,沈颦垂眸转身离开。 他心中一凛,不由得握紧了扶手。 阿樱不解地来回看了看两人,也跟在了沈颦的身后离去。 梁攸宁和李缵在附近的客栈换下龙舟服交给杜瑞带回都督府。两人换回日常的便服后也离开了竞渡地点,在街道上边走边闲聊着。 “要不是那个冯为锦,今年的第一名就是我们了!”李缵仍旧耿耿于怀,“你说,他要我阿爷的字,可以通过别的办法啊!干嘛非要通过竞渡夺标来换取?” 梁攸宁若有所思地答道:“他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缵一时没明白,“这是为什么?” 梁攸宁反问道:“你还记得一年前圣人颁下的那份《宣慰岭南制》吗?” 李缵眼珠滴溜一转,“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梁攸宁正色道:“《宣慰岭南制》提到的冯季康将军,就是冯为锦的阿爷。” 李缵结舌,顿了一会,“那,那冯为锦这是想借我阿爷之手,重振冯家?” 梁攸宁点头,“今日来看龙舟赛的人这么多,李公又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题匾。他这是既得到了皇室宗臣的亲笔题匾,同时又能让所有百姓都知道冯家人回来了。” 李缵恍然大悟道:“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广州。啧啧,真是一举两得。” “对了,”李缵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我们去祭拜的时候也没和冯为锦说上话呀。你是怎么知道冯为锦是冯季康的儿子?” 梁攸宁不想说是沈颦告诉他的,于是假装一脸严肃道:“……这个你别管,我身为广州司马,自然有打听的渠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如果早知道冯为锦参加龙舟赛另有企图,而且势在必得,我们就不用练得那么辛苦了。害我这段时间日晒雨淋,皮肤都快赶得上纳依那样黑了……\"李缵一股脑儿地说着。 梁攸宁无奈地抬手捂着耳朵,眼角瞥见一抹红色倩影在左前方,不由灵机一动,伸手拍了拍李绩,然后指了指左前方。 李缵被打断了话,疑惑地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顿时两眼发亮,张了张口,立马撒下好友撒腿朝那红色身影追去。 耳边总算清静了。 梁攸宁笑着摇摇头,一身轻松地朝前方走去。 ** 沈颦心情复杂地带着阿樱离开了竞渡的地方。 冯为锦今日的这一出,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当初得知冯为锦被捕入狱,她哀求阿爷帮忙救他,却得知阿爷是造成冯家冤案的推手之一。她哭着质问阿爷,但换来的是被禁足在家一个月。后来又得知冯为锦出狱后双腿失去知觉可能终身残废,她更是心如刀割,寝食难安。 虽然两家婚约解除了,但良心的谴责,加上七年的情谊,让她一直觉得,她不能自私地放下冯为锦,心安理得地接受另一段感情。 不过,如今的冯为锦,变得有点陌生,也变得有城府。在她面前的,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明朗少年,而是一个为了重振冯家不惜利用他人、甚至得罪朝廷的成年男子了。 “三娘,陪我重振冯家,好吗?” 冯为锦的这句话,让她开始感到迷惘,感到害怕了。 思付间,两人来到了沈府的马车旁。车夫把踩脚蹬放在地上,她提起裙裾正准备踏上,突然隐隐约约听到孩童的哭声。 “呜呜~阿娘~呜呜~阿娘~你在哪儿?” 阿樱也被声音吸引,四处看了看,然后指着旁边的巷子口说道:“三娘,那里。” 沈颦循声看去,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坐在一个小角落,哭得十分可怜。她快步走过去,蹲下来柔声细语地问:“怎么了?你找不到你阿娘了吗?” 小女孩泪眼汪汪地点头,扁着嘴回答:“我要找阿娘,我要回家。” 每年龙舟赛等全城百姓都来观看的节庆,因为人潮拥挤,总会有小孩或老人走失。此时看完龙舟赛的人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估计这个孩子的家里人找不到她,就已经回家等候或者去报官了。 沈颦想了一下,笑着问她:“那你记不记得你家在哪里呀?” 小女孩又点点头。 沈颦弯眼一笑,“那让这位阿樱姐姐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女孩捏着衣角,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沈颦,又看了看阿樱,好半晌才点点头。 沈颦伸手摸摸她的头,拉着她起身,“那咱们走吧。” 因为那小孩的家和沈府不在一个方向,沈颦便吩咐车夫帮阿樱送小孩回去。由于沈异在龙舟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已提前回府,没有马车可用了,她打算走回沈府,正好也乘机散散心。 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天就突然暗了下来,很快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沈颦刚好来到了一座桥上,附近找不到地方躲雨,只得两手搭在头顶,遮挡一些雨点。 突然察觉到头顶上没了雨,原来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油纸伞。 沈颦惊讶地回头,不由地怔住。 梁攸宁右手举着伞站在她身后,直直望进她的眸子里,双目清明。而且由于他把伞都放在她这边,自己已完全暴露在雨中。 雨点落在油纸伞上,滴滴嗒嗒清脆悦耳的声音越来越大。 沈颦伸手扯住他的衣襟,把他拉进了伞里。 梁攸宁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撞到了她身上。 沈颦急忙后退一步给他让了点空间,淡声道:“别误会,雨太大了。而且这是你的伞,总不能让你淋湿了。” 梁攸宁眼里闪过一抹惊喜,“好。” 两人撑着伞走下了拱桥,默默而行。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冯为锦皱着眉头看着他们的背影,腿上放着一把油纸伞,两手紧紧握着轮椅的扶手。 真假半仙 “ 晏晏!” 李缵一路小跑地追上了那红衣女子,兴奋地喊了一声。 那红衣女子闻言停下脚步,转头一看。 哟,这人不就是上元佳节的时候拉着她跳舞的那位郎君吗? “好巧啊,”晏晏十分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指着他努力回想,“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李缵不介意地笑着说:“李缵。木子李,绞丝旁加一个赞,读zuan。李缵。” “李缵,我刚才见到你划龙舟了。” 李缵喜不自禁道:“真的吗?啊,早知道我就更加努力了。” “你们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那群人的。”晏晏笑道,“他们可都是有多年经验的船夫和水手,而且年年参加龙舟赛的。” 李缵不服气,咕哝道:“下次我们一定会胜过他们的。” “噗嗤。”晏晏被他孩子气的发言逗得轻笑出声。 李缵呆呆地看着她笑靥盈盈,半晌没开口。 晏晏察觉到他那灼人的目光,立刻收敛起笑容,朝他身后看了看,“怎么没见你朋友?” “你说梁攸宁?”李缵问了一句,见她点头,便笑道:“他呀,有事就先走了。” 晏晏眼神失落地“哦”一声,继而又问:“你是广州人?” 难得她主动问起,李缵心花怒放,笑眯眯道:“不是,我祖籍是陇西成纪。跟随阿爷来广州快一年了。” “你阿爷是个商人?” 李缵思索了一会儿,如实道:“我阿爷是广州刺史。” 晏晏十分诧异,“你阿爷是官员?那你也是吗?” “不是,”李缵笑着摇头道:“我不做官。” 谈话间,前方突然有个声音喊道:“晏晏,我们要上车了。” 两人抬头看去,原来是晏晏的阿娘。她身姿优雅地站在马车旁,一身宝蓝色衣裙显得美艳夺目。 晏晏朝她挥挥手,然后对李缵说:“抱歉,我先走了。” 李缵连忙道:“晏晏,下次我可以约你出来玩吗?我们和朋友一起去爬山。” “好啊。” 这时,美妇人又催促道:“晏晏!” “来啦!”晏晏回答,无奈地向李缵耸耸肩,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摆摆手道别,然后提起裙裾踩着小碎步跑向美妇人。 李缵被她可爱的小动作逗得笑出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倩影。 晏晏跑到美妇人面前,脸上因为闷热显得有点红。美妇人掏出手帕递给她,又看看她身后的李绩,低声问道:“刚才那位郎君是谁?” “他叫李缵,是广州刺史的儿子。” 美妇人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诧的表情,又问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晏晏踩着凳子上了马车,美妇人也跟着坐进去。 晏晏用手帕压了压额头和鼻子,不疾不徐地回答:\"上元节的时候,我们在踏歌舞上认识的。总共也就见了两次。” 美妇人点点头,沉思着什么。 晏晏见她没像往常那样明确反对,便趁机撒娇道:“阿娘,他说下次带我去爬山,还有其他郎君和娘子也一起。我可以去吗?” “不行!” 晏晏愣住,“为什么啊?只是去爬山,又不是干什么坏事。” “不行就是不行。你要去爬山,我回头派人陪你去,但是就是不能和他去。” “阿娘,你为什么总是不准我这个不准我那个。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决定去哪里去干什么。” “我这是为你好。” “每次都是这句话,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想去找阿爷,你不同意;我想出来玩,你也不同意。阿娘,我不是你酒坊里的商品。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美妇人被她这一顿发自肺腑的言论震住,慌忙安慰道:“晏晏,你是我的女儿,我这不是关心嘛。乖,听阿娘的话啊。” “停车!”晏晏大喊一声,马车顿时停了下来。 她觉得胸中沉闷难抑,声音清冽道:“阿娘,您先回去吧。如果申时我还没回去,你派人去广盈楼找我就行。\"说完,她起身径直掀开纱帘下车。 美妇人探身看着那抹红色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人群中,她叹口气放下纱帘,“我们走吧。” 一阵嘚嘚马蹄声响起,马车又动了起来。 晏晏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刚刚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同阿娘发生争吵。一直以来她被阿娘保护地小心翼翼,但是这种保护欲令她时常感到窒息,自己仿佛是被圈养在笼子里的鸟儿。这一次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在阿娘的面前爆发,控诉阿娘。 一顿发泄之后,虽然心里暂时舒畅不少,但冷静下来后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娘。 想到这,她更加怏怏不乐了。 经过一个算命的路边摊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小娘子,我看你愁眉苦脸的,想必遇到什么难事了吧?要不要算个命?” 晏晏不由地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四处看了看,然后用手指着自己,问道:“你在和我说话吗?” “就是你了。小娘子,过来坐下吧。我真半仙今日还没开单,就卖个人情给你,收你两纹铜钱好了。” 管他是真半仙还是假半仙,反正自己现在也闷得慌,就且听他说说看吧。 晏晏走过去在摊位前的小矮凳坐下,这时近距离才发现,这个自称“真半仙”的男子,虽然蓄着山羊胡和鬓角,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但是从皮肤可以看出很年轻,一点不像平常那些算命先生那么老。 那真半仙被她盯着有点不自在,咳嗽一声道:“小娘子的阿娘是波斯人吧?” “你怎么知道?”晏晏不由睁大眼睛。 真半仙没有回答,只是\"嘿嘿\"一笑,接着又说道:“你刚刚是同你阿娘吵架了吧?” 晏晏一双眼睛睁得更大了。 看她这个反应,真半仙笑得更加得意了,“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懊恼,觉得不应该和你阿娘发脾气的,对吗?” 晏晏被说中了心事,整个人一下子蔫了,讷讷道:“好吧,你说对了。那我应该怎么做?” 真半仙用手一捻胡须,闭目养神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快说呀。”宴宴焦急道。 真半仙睁开眼睛,用教训的口吻说道:“你应该尽快回家,向你阿娘诚心道歉。你阿娘是不会计较你刚才的行为,这件事情很快就会翻篇。” “真的?”晏晏一双蓝眸顿时又亮了起来。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真半仙耸着眉棱,正色说道。 “好的,谢谢啦!”说完她立马起身就要走。 真半仙赶紧喊住她,“诶,等等……” “噢,”晏晏想起还没付钱,急忙刹住脚步,摸了摸腰间,发现钱袋落在马车上了。她思索了片刻,取下手腕上的一条玛瑙手链递给真半仙,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真半仙笑着摇摇头,拿着那条手链仔细地看着。 耳边攸地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小郎君,这摊子该还给我了吧?我还得做生意呢。” “啊,那是自然。”原本坐着的真半仙赶紧起身,抬手从脸上撕下假胡须和鬓角,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庞。 李缵继续脱下套在身上的那件道袍,从怀中取出银子,一并递给算命先生,之后把那条玛瑙手链揣进怀里,满脸开心地离开算命摊。 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他身后传来,他急忙闪到一旁,转头看去。 一名气宇轩昂、身穿铠甲的将领带着两队士兵正朝他的方向而来,他不由惊喜地大喊道:“李将军!李将军!” 此人正是广州都督府的将领李观。李观已经来广州五年,前任节度使杨慎微、徐浩、现任节度使李勉都对他十分信任,让他掌管军队,协助处理军政事务。 一个多月前,李观得了情报后带兵离开广州,目的是去偷袭冯崇道,如今刚回到广州就碰上李绩。 李观骑着马很快来到李缵面前,勒马停住,冷峻的脸露出笑意,“李大郎。” “李将军,你怎么不早点回来?若是有你在,我们的龙舟赛肯定不会输。” “哈哈,”李观爽朗笑道,“那可不一定。物有所长,寸有所短。我比较擅长带兵打仗,人家是专业的水手船夫,两者各有长处。不过,你以后可以多来军营锻炼锻炼,也许明年的竞渡就能夺标了。” \"啊,算了算了。\"李缵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连忙摆手拒绝。 李观失笑道:“好了,我先回军营了,改天再聊。” “好。”李缵笑眯眯地挥手相送,看着天边滚滚黑云压到了渐渐远去的将士们的头顶上,又想起龙舟赛的时候冯为锦的傲慢模样,不禁喃道:“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内有奸细 端午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李观就把这次的军事行动汇报给李勉。因为梁攸宁是行军司马,所以也参加了这次的会议。 此时的议事厅里气氛凝重,李勉坐在太师椅上,梁攸宁和李观两人分坐两侧。 “你说什么?这次的行动被泄露出去了?”李勉一脸惊愕地问。 李观躬身回答:\"末将认为是的。根据细作的情报,冯崇道在骑田岭山脚下驻扎十天左右,视察匪兵的情况。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的确见到有叛军在操练,我们一直守到他们撒离,都没有发现冯崇道。” 听到这里,李勉和梁攸宁都睁大了眼睛。 李观继续说:“我找机会与细作接头后才得知,冯崇道在驻扎的当天就接到一封密信,看完后当即就匆忙离开。细作暗中探听了一下,发现那封密信上写的就是提醒冯崇道官府派兵突袭。” 岭南地区地形复杂,千山万壑,洞穴众多,不适合大军纵横驰骋。叛匪对地形轻车熟路,机动性极强,官府屡次出兵围剿都收效甚微。所以李勉和梁攸宁才改变策略,派李观带领十几名精兵前去抓捕叛匪首领冯崇道,没想到又一次扑空。 李勉沉思半晌。 梁攸宁拱手接话道:\"我们这次的行动是秘密进行的,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冯崇道却能如此快速地收到消息,说明在我们行动前,内鬼就把我军行动路线和计划透露给叛军了。” 李观表示同意:“既然出了内鬼,我们目前最重要的是把他找出来。否则以后每次行动都只会失败。” 梁攸宁冷静剖析,从容道来,“依我看,内鬼所在的地方会有两处,一个是都督府,另一个是军营。我们干脆放出假消息,引蛇出洞,再精准抓捕。” 李观微微点头,“我觉得可行。放出消息后,派人暗中盯住都督府和军营两处的大门,发现异常就立刻逮捕。”说完,他顿了顿,朝李勉拱手问:“李公意下如何?” “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关于内鬼的事情,就这么办。”李勉领首,接着话锋一转,“除了内鬼事情,我们剿匪的事情还是要继续。你们都看看这份诏令,刚刚才收到。\"说完,他指了指案桌上的文书,然后站起身来回踱步,脸上隐隐带着焦躁。 梁攸宁上前拿起文书一看,原来是朝廷下达的催促李勉尽快剿匪的诏令。自梁攸宁来广州,每个月都能见到这样一份诏令,朝廷督促剿匪越来越急,言辞也越来越犀利。李勉原本还寄希望于这次的行动,不料又是一次无功而返。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勉如今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梁攸宁看罢文书,递给李观,后者看完也是沉默不语。 梁攸宁主动打破这沉默的气氛,“李公,既然这次李将军能带领十几人深入敌军,虽然不能生擒马崇道,但是也做到了全身而退,还发现了内鬼的事情。那就说明这次的行动还是有所收获。而且,我由此想到一个主意,或许对我们剿匪有帮助。” 李勉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趣,“哦?什么主意,快说来听听。”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叛军占据有利地形,易守难攻。我们可以派出斥候,把他们的地形资料等全部收集,绘成军事地图。” “我们之前也派出斥候,但是大多数还是对地形不熟悉,而且很多还被叛军发现,有去无回。”李观插话道。 梁攸宁迎着李观的目光,说:“李将军莫急,我说的斥候并非是军队中的斥候。” 李观先是一愣,随即惊呼:“你的意思是,让平民百姓当斥候?” “没错,”梁攸宁点头,“对一个地方来说,最熟悉它的莫过于在那里生活的百姓了。如果当地百姓能当斥候,为我们提供地形地貌和地理环境,这样我们就能以最快速度掌握敌情,行兵布阵也更便捷高效。” “这主意好啊”,李观笑道,“好你个梁攸宁,果然有两下子。” 梁攸宁笑而不语。 李勉也赞许道,“有了当地百姓的信任和支持,剿匪就有希望,以后当地官府的治理也会顺利很多。得民心者得天下。攸宁,这个主意不错。” “李公谬赞。既然李公同意,我和李观将军可以着手准备此事。” “好。就这么办。你们现在就商量一下具体方案。” 两人齐声应下,当即从容不迫地讨论起来。李勉看着一文一武的两位年轻人,刚才的焦躁感一扫而光,感到踏实和欣慰。 三天之后,李勉发布命令,要求都督府和军营做好准备,准备在七日后出兵剿匪。命令下达后,当日就抓了好几名偷偷溜出军营的士兵。不过,令梁攸宁大感意外的是,杜瑞居然也被抓了起来。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感到十分震惊,当即就去牢房审问他。 杜瑞被狱卒带来审问室,一见到梁攸宁,差点哭出来。 梁攸宁以为他是想求情,厉声质问:“杜瑞,你真的和叛匪勾结在一起了?” 杜瑞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委屈地回答:\"没有,梁司马。我不是内鬼,我不是。\" “那你为何在剿匪行动发布后,就偷偷离开都督府?你说,你是不是去了药材铺送纸条?还说不是去通风报信?\"梁攸宁平时对杜瑞有多信任,如今就有多失望,一时没忍住,连声问了好几个问题。 “不是这样的。”杜瑞立刻辩解:“马市令说他头痛、叫我去药铺帮他买头痛散。” 市令马奎经常喊头痛,而且长年服药,身上常常是一股中药气味,整个都督府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只不过都督府明明有医官,为何他要去外面药铺买药。 杜瑞补充道:\"马市令用惯那里的药,我巡街的时候偶尔见到他去那家药铺买药的。所以他才让我替他去跑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杜瑞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梁攸宁点点头,吩咐他对今晚见面的事情守口如瓶,喊来狱卒把杜瑞带回牢房,随后匆匆忙忙离开。 翌日,马奎在自己的值房里搓着两手来回踱步,脸上焦急不安。今日一大早李勉再次发布命令,把剿匪的日子提前了两天。消息来得太突然,让他措手不及。昨天公布的剿匪计划,他借杜瑞之手送了出去,结果才过了一个晚上,剿匪日期被提前了,他现在得想办法把最新的消息送出都督府。 想到这,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值房,叫上两名随身差役,往大门口走去。由于他是负责管理市场交易的官员,经常到外面巡查,自然没人会对他有所阻拦。 出了都督府,马奎骑上快马来到常去的那间药铺,下马之后吩咐差役在外面等候,他独自一人进了药铺,与往常一样把纸条交给掌柜,然后坐在一旁等待取药。 掌柜手指哆嗦地接过纸条,走进里间备药。马奎突然察觉不对劲,起身就要往外走,忽然见到李观带着几名士兵围住了药铺门口。他心里一咯噔,又见到梁攸宁从内间走了出来,杜瑞和一名差役押着掌柜也跟着出来。 “李将军,梁司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马奎问。 李观大声呵斥:“马奎,你身为大唐官员,竟然暗通叛匪为虎作怅。” “你这分明是栽赃陷害。我要见李刺史。” 梁攸宁冷哼一声,举着刚才马奎交给掌柜的纸条,\"马市令,这就是证据。\"说完,他把纸条放在杜瑞早已准备好的油灯上面,烘烤片刻。原本纸条的四周空白的地方显现出小小的文字来。 马奎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绑起来带走!\"李观将军大声喝道。 义结金兰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位于蕃坊东边的译语学馆内,女子温润的讲课声不时传出,偶尔夹杂着学子们稚嫩的朗朗读书声。梁攸宁双手抱臂站在学馆外面,静静地听着。 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快两刻钟,但是课堂还没结束。他舒展了一下身体,继续耐心等待着,脑海里不禁想起了不久前的事情。 前几日,他和李观网罗了一批民间画手,派出军中几名侦察精兵带着他们乔装后前往叛军盘踞的地区,游说当地百姓协助他们收集地形地貌资料。在这些人分批秘密离开广州后,他们向李勉汇报了这次的行动,再次得到李勉的肯定和认可。 结束了三人的会议后,李观便离开议事厅回军营。李勉留下梁攸宁,两人就如何处置市令官马奎的事情商议了一番。就在梁攸宁准备回到值房的时候,李勉喊住了他,并把一份邸报递给他。 梁攸宁恭谨地走上前接过邸报,快速浏览了一遍,心中大为震惊。原来在李勉和梁攸宁等人忙着对付岭南叛乱的时候,相隔万里的京城长安却发生了一件惊动朝野的大事:鱼朝恩在寒食节那天被圣人赐死在大殿之内,和鱼朝恩有关系的亲人家属宗族或官员全部都被清除了个干净。 李勉还提到,正是因为他呈送的那本册子,证明了鱼朝恩在修建章敬寺的时候,利用职权监守自盗、私自贩卖皇家瓷器,还把手伸到岭南,收受贿赂、左右官员任免升迁。圣人看完册子,勃然大怒之下,接受元载的提议,安排了一场瓮中捉鳖之戏,把鱼朝恩当场拿下。 鱼朝恩因拥护圣人继位有功,圣眷优渥,执掌神策军专权擅政多年,居然顷刻间就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遽然跌落,这实在令人唏嘘。听说他的小儿子鱼令徽也被赐死。鱼令徽就是害梁攸宁被贬到岭南的人。 起初梁攸宁心中对鱼氏父子是心有怨恨,岭南偏僻,离京城万里之遥,他这一贬职,很可能这辈子都再难回到长安。来了广州之后他也曾暗自神伤了一段时间,好在上司李勉对他很是器重,同僚间的关系也友好。他也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长,虽然已经天人永隔,但此地是阿兄的埋骨之所,因此他觉得阿兄一直陪伴着他。除此之外,广州还有他昔日好友李缵,有热情好客、勤劳善良的人们,有长年凉爽舒适的天气和各式各样的新鲜美食。 当然,还有那位温婉可人的沈颦。 此时学堂里正好又传来女子娓娓动听的声音,梁攸宁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喂!”忽有人在他左边喊了一声,还在他左肩轻轻拍了一下。 他循声转头,没有看到人,当即回身。 只见晏晏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身赭蓝色衣裳显得十分娇俏。他刚才想事情出神,不知她何时也来到了译语学馆。 “晏晏。”梁攸宁礼貌地打招呼。 “梁攸宁,你在这里做什么?” 晏晏率真直接,并没有称呼他的官职,这倒让他觉得少了一些距离感。 “我在等人。有事需要她帮忙。” “公事?” “嗯。” “好吧。那,你过两天去不去爬山?” 自从上次她和她阿娘抗议一番之后,阿娘如今已经不再以长辈的架势过多要求她,开始慢慢重她的意见和想法。她也因此有了更多机会可以自由外出和交友,所以当李缵约她后天去爬白云山的时候,她爽快地答应了。今日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梁攸宁,她就很想问他去不去。 梁攸宁微微一笑,“李缵已经和我说过,过两天正好是修沐,我会去的。” “那太好啦!”晏晏顿时眉开眼笑,“我已经等不及要到后天啦。后天可千万不要下雨。你知道吗?广州一到夏季,雨水就非常多......” 见她好像打开话匣一般喋喋不休,梁攸宁不由得心里暗笑,这晏晏和李缵一样都是活泼开朗爱说话的人,难怪李缵喜欢得不得了。 不知不觉间,随着几声“铛~铛~铛~\"的敲钟声响起,一群身着各种服装的外蕃小孩陆陆续从学堂里跑了出来。 散学时间到了。 沈颦从学堂里出来,脸上漾着笑,跟那些学生们挥手再见。许多蕃人家长在学馆门口朝她致谢,拉着孩子离去。 沈颦收回目光的时候,瞥见梁攸宁和一名蓝衣女子正站在不远处,似乎还相谈甚欢。蓝衣女子眼睛弯弯,看上去很开心的模样。 沈颦眉梢微挑,抿了抿唇。 梁攸宁刚好转头看见了她,顿时展开笑容,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身量颀长的人一双明眸俯视着佳人清丽的脸廓,勾唇道:\"李公让我找你一起去光塔码头,最近有两艘蕃船来到广州,负责译语的人手不够。” 沈颦是译语人,一般每年会在五、六、七月和十、十一、十二月受广州都督府委任,为外蕃商人或使臣提供交流沟通的服务,其他时间则会在译语学馆教书。 “好,你等我一下。”说完,沈颦回到学馆,应该是去收拾东西。 梁攸宁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按耐不住的雀跃。 “所以,她是你心仪之人?”晏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其实当初在光塔寺里,所有的女人都戴着头巾,沈颦更是连脸都被挡住了一半,所以晏晏才一连几次都没认出她。 见他很认真地点头,宴宴的眼里顿时失去了光彩。上一刻钟她还沉浸后天出游的畅想中,没想到刚过一会儿她就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她第一次喜欢人,刚刚萌芽的懵懂爱情就这样转瞬即逝了。 “宴宴,”梁攸宁察觉她的不愉快,缓缓说道,“上次你说喜欢我,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吗?” “就,你觉得你很勇敢呀,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居然一点都不怕。你很像我阿爷。我从小就决定,将来找一个跟我阿爷一样勇敢的人。” 果然没错。 梁攸宁会心一笑,“你应该从小崇拜你阿爷吧?晏晏,你有可能把对我的崇拜误解成情爱了。或许,你可以把我当成兄长一样看待,我把你当妹妹,我们就做兄妹可好?” 上次他因为急着救沈颦,凭着一根绳子从光塔落下,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包括晏晏。在和她几次见面交谈中,他就隐隐觉得,这小女孩对他表现出的是一种对大哥哥崇拜之意。而且李缵已经喜欢上她,他不希望将来伤害到李缵,所以决定及早把话说清楚。 晏晏怔了怔,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好吧,看你对她一片痴心的样子,我也知道自己没机会了。当我兄长可以,但我还是喊你梁攸宁。” 她一副不服输的模样,令梁攸宁哭笑不得,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地说:“你呀,真是没大没小。” “哼!你比我大,你得让着我!”她气鼓鼓地抗议道。 沈颦出来见到两人似乎比刚才还要亲密,而梁攸宁脸上还带着宠溺的微笑。 心口莫名有些堵得慌。 白云山 广州城北有一处风景名胜——白云山,此处因为地势较高,层峦叠嶂,风景秀丽,吸引了不少名人雅士、道士僧人,平日里一些达官贵人和普通百姓也喜欢来此登高望远、怡情山水。 到了约定爬山的这天,一群郎君和小娘子才刚来到白云山脚下,天空突然变得灰蒙蒙,就如李绩现在的脸色一样。 不知广盈楼的少东家林进易抽了什么风,除了李缵认识的韦竟、洪福等人,竟然还叫上了冯为锦来爬山。 冯为锦不是行动不变,坐在轮椅上的吗?怎么也跑来凑这热闹? 自从上次龙舟竟渡,冯为锦不要第一名的标旗而要墨宝之后,李缵在心里一直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好感。原本今日这次爬山,他期待已久,尤其是还能见到晏晏,却没想到会再次碰上冯为锦。 真是扫兴。 他忍不住用眼刀狠狠刮了林进易一眼。 不过林进易并不知道李缵心里的小九九,他一边往山上走,一边和坐在轮椅上被随从推着的冯为锦闲聊。 “冯五郎、你这腿,以后都不能走路了吗?” “嗯。尝试了很多遍,还是不能站起。” “回头我再派人去找几名老郎中来帮你看看。不管怎样,还是不要放弃。” “好,那就先多谢了。” “瞎,我们是一块长大的兄弟,干嘛跟我说这些客套话。” 冯为锦微笑不语,不时抬眸看着走在前面的一抹倩影。 他今日跟着来爬山,其实是想来见沈颦。端午那天沈颦对他通过竞渡夺标换取李勉为冯宅题字,眼里流露出的疑惑和失望,让他感到心慌。后来冯宅修缮完毕,挂匾入伙,沈颦跟着沈异一同来贺喜,还没等他抽空去和她聊上几句,她就提前离开。之后他又因为忙着找回冯家以前的亲朋好友关系,没有时间去找她,于是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他想借着这次爬山的机会,和沈颦好好聊聊。 不过,今日的沈颦似乎一直在回避他,到现在为止也只是和一些娘子说说话,其余时间则是安静地走着山路。 他眸色幽深地看着她的背影,决定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找个机会和她单独谈一下。 因为山道越往上则越陡峭,才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一些平日不常运动的郎君和小娘子就已经气喘吁吁,找了旁边的凉亭坐下,说什么也不肯往上走了。林进易便吩咐家仆把带来的茶点摆到桌子上,招呼众人吃喝了起来。 半山腰是一块很大的平地,除了凉亭,还有一座建于南朝梁的景泰寺。两扇寺门开着,偶尔有善男信女进出,里面隐约传来“笃笃”的木鱼声。寺庙旁边还有一处景泰泉,流水淙凉,树木浓荫。 沈颦吃了一块马蹄糕,喝了一杯清茶,又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去凉亭外的空地走走。冯为锦见状立即放下手中的茶杯,命随从推着他跟了过去。 白云在山腰间萦绕飘浮,山势峥嵘。阵阵山风吹来,夹杂着山涧潺潺的流水声传来,还有幽谷啾啾的鸟鸣。 沈颦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人身心舒畅。 “三娘。”冯为锦忍不住轻声喊道。 沈颦缓缓睁开双眼,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冯为锦,他的随从已经离开。 “三娘,你最近好像对我很冷淡。” “为锦,上次你说要重振冯家。我以为你会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没想到你是通过这样的手段,把节度使和官府玩弄于鼓掌之间。冯家祖上世代纯臣,洗太夫人是后人景仰的巾帼英雄,怀集百越,保境安民、为朝廷尽忠;耿国公冯盎虽为岭南首领却也未曾自称为王,反而归顺大唐,使得岭南局势安稳;你阿爷冯季康也忠干大唐,守护岭南百姓、平定广州叛乱。如今的节度使李勉,是你阿爷以前的上级,他忠信孝友、公忠雅正,没有对不起你阿爷,更没有对不起冯家。你为何还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让他难堪?” 听完这一番话,冯为锦面上微微发热。他精心布置让冯家重回广州的一场好戏,没想到在沈颦眼里是一个缺乏深思熟虑的行为。被她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男子汉,一个出身岭南豪族的子弟,竟不如沈颦一个小娘子看得通透,也不如她深明大义。 他润了润干渴的喉咙说:\"三娘,我没想到这会让你感到不快。这几年来我心中惦记着如何重振冯家,我承认这次是我考虑得太少了。但是我怕等太久,人们会忘记我阿爷,忘记冯家。” “圣人已经亲自颁文替何将军和你阿爷平反昭雪。你这样做,会让人误认为你是在与大唐为敌。你离开广州这几年,我以为你会渐渐放下过去。原来是我想多了。”沈颦目光幽幽,接着又问,“所以,你接下来会继续自己的计划吗?” “为锦,你不能一直活在怨恨中。如果我说,让你忘掉过去,好好生活,你会答应吗?” 这一次她等了好久都没有听到答案,耳边只有呼啸的山风。 “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行?”沈颦声音中带着哀求。 “三娘,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很快就能完成……” 没等他说完,沈颦抿着唇摇头,睫毛微微一颤。 “为锦,从今往后,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不!不行!”马为锦有点激动,伸手将要拉住她。 沈颦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 他握紧了扶手,两眼泛红地看着她的背影。 沈颦回到凉亭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坐在众人之中的梁攸宁默默注视着她,心里隐隐担忧,但还是忍住没有上前询问。 众人在凉亭休息片刻之后,除了冯为锦因为坐轮椅不宜继续往上而留在原地,其他人则往山顶上走。 晏晏今日难得出来一次,沉醉于白云山秀丽迷人的风景当中,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快乐得像只小鸟。没想到她身体素质比那几位郎君的还要好,兴冲冲地走在了最前面。李缵虽然感觉有点吃力,但还是坚持陪在她身旁,说说笑笑间也渐渐忘记了爬山的辛苦。梁攸宁则故意放慢脚步,跟在沈颦后面三丈远。 到了山顶,只见群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远处的村落星罗棋布,偶有缕缕炊烟袅袅升起。俯瞰整个广州城的美好风光,顿时忘记了刚才上山时遇到的困难和疲累。 晏晏激动地把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前,扯起嗓子对着巍峨的群山高喊:“喂——” 远处的山也回应:“喂——” 空旷而轻灵。 “哈哈哈!好好玩!”晏晏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兴奋地又跑到另一边大喊。 李缵和其他人被她的快乐感染,纷纷加入喊话的队伍中,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爽朗的笑声。 晏晏回头看见梁攸宁在一旁站着,便走过来打算拉他一起。 不过梁攸宁朝她挤了挤眼,然后再冲正背对着他的沈颦抬了抬下巴。 晏晏先是一愣,随即一脸了然地朝他点点头,迈着小碎步跑过去牵起沈颦的手,笑着说:“沈姐姐,一起来玩呀。你也来试试,喊出来好畅快的。” 沈颦一开始有点抗拒,但经不住宴宴一通撒娇,最后柔声应了声:“好。” 晏晏趁她不注意偷偷回头朝梁攸宁洋洋得意地挑了挑秀眉,梁攸宁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沈颦也把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前,先是小声地喊了一声,宴宴笑着摇头,教她要放开嗓子大声喊。沈颦深深一吸气,然后大声喊了出来:“喂——” 声音悠扬清脆,传到远处的山峰久久回荡。 沈颦觉得心中的郁闷消散了不少,又陆续喊了几声。晏晏和她间接交替地喊,两人都被回声逗得笑了出来。 梁攸宁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清柔佳人脸上,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在山顶饱览了秀丽的景色之后,众人一同下山,到半山腰的时候与冯为锦汇合,一起朝山脚走去。 回到山脚的时候,夕阳正浓,晚霞似锦,风轻轻吹过,树叶波动地沙沙作响。景泰寺外出化缘的僧人陆续归来,三五结伴往山上走,和下山的游人相向而行。 晏晏下山的时候一直拉着沈颦的手,两人边走边聊,从汉语到波斯语随意切换,把一旁想要偷听的李缵弄得云里雾里,跟不上她们的节奏。 忽然听到“哎哟!”一声,李绩撞上了一名僧人,还把人撞得后退了两步。他连忙驻足赔礼,“不好意思,师傅。您没事吧?” 那僧人站稳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像被蛇咬了一口,身子微微一震,低下头合掌说:“阿弥陀佛。贫僧无碍,多谢施主。” 李缵合掌回礼,“师傅慢走。” 僧人低着头穿过他们往上走。 李缵直起身继续走了几步,脑海里突然流星闪过般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那个僧人,只见僧人越走越快。 “甄文博!”李缵喊了一声。 那僧人闻言身子一顿,继而跑了起来。 “甄文博!那僧人是甄文博!” “什么?!”梁攸宁急忙转身,看到那僧人慌忙逃跑着,立即撒开腿追了过去。李缵见状也紧随其后。 被全城通缉,在白云山景泰寺躲藏了半年之久的甄文博,没想到刚出来就遇上梁攸宁和李缵,顿时吓得抄小路往另一边山脚跑去。 不一会儿三人便没了踪影。 事出突然,留在原地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林进易带着他们迅速下到山脚,坐上各府的车马回城里。 离开之前,沈颦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等了一会儿仍没有看到梁攸宁和李缵出现。阿樱提醒她要走了,再不走天黑就不好赶路,她这才放下车帘。车夫驱使马车迅速离开了白云山。 挑拨离间 眼看着就要追上甄文博,梁攸宁伸手从腰间的挂袋里摸出一颗砾石,瞄准甄文博的小腿狠狠一扔。 甄文博发出“啊--”一声,猝不及防之下,摔了个嘴啃泥。 梁攸宁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坐在甄文博的后背上,左手拽着他的衣领紧紧勒住他的喉咙,右手握拳狠狠朝他脸上砸去,一拳接着一拳,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 此时的梁攸宁就像一只疯狂的狮子,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不顾一切地揍着甄文博。 随后赶到的李缵心里一咯噔,大喊一声:“快住手!”然后上前一把推开梁攸宁,蹲下来把甄文博翻了个身。甄文博吐出一口鲜血,冲梁攸宁咧嘴狞笑。 梁攸宁双手紧紧握拳,胸脯剧烈起伏,见他如此挑衅,朝他肚子狠狠踢了一脚,咬牙切齿地凹道:“他害死我阿兄,害死十多名工匠,他死有余辜!” “梁攸宁!你冷静一点!”李缵拦住他,“他作恶多端,自有律法来制裁他。但是你如果就这样打死他,你很可能会因此获罪,甚至被革职。” “哈哈!梁司马,你和你阿兄一样,都是懦夫。来啊!打死我啊!”甄文博阴笑道。 梁攸宁闻言又要发作,李缵按住他,随后闭上眼睛再睁开,转身朝地上的人狠狠踹了一脚,\"你!\",接着又是一脚,\"才!是!懦!夫!\"一连踢了几脚,把甄文博打得抱头求饶.他又啐道:\"死到临头还嘴硬.回到牢房有你好受!” 他拍了拍手,对梁攸宁说:“好了,我也帮你揍他一顿了。你放心,我阿爷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见梁攸宁没有说话,但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股怒气,于是用肩膀推了他一下,“把他绑起带走吧,天快黑了,我们回去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梁攸宁这才冷着脸从腰间取出麻绳,把气息奄奄的甄文博五花大绑,再留出一头绳子牵着,三人回到了山脚的马厩。 把甄文博横放在一匹马的背上,梁攸宁和李缵骑着两匹马,朝城里飞奔而去。 回到城门不远处的三岔路口的时候,已是夜幕低垂,蛙声四起,路上空荡荡。 忽听得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的声音,道路两旁冲出几名蒙面彪形大汉,个个手持大刀,把他们围了起来。 “你们是何人?”李缵勒住马头,大喊。 “放下你们抓到的那人,就让你们平安过去。”一名黑衣人沉声回答。 梁攸宁冷哼道:“我是广州司马,背后那个是官府通缉的犯人。” “我管你是谁,把人留下就可以走,否则你们三个都得留下!” 梁攸宁和李缵对视一眼,随后两人从马鞍右侧抽出长剑,“那就试试看吧!” 那群蒙面人挥着刀冲上来围着他们一阵猛攻。刀光剑影之中,梁攸宁被迫翻身下马迎战,因为要护着甄文博,他被三名黑衣人夹攻,渐渐有点招架不住。李缵也是被两名黑衣人打得退到草丛中。 梁攸宁趁着机会,长剑一横,挡开三名黑衣人齐齐攻上来的大刀,从腰间取出信号烟筒,迅速拔下引子。 只听“嗖”地一声,一个烟花升腾至上空然后“砰”一声绽放。 那几名黑衣人抬头一看,顿时明白他这是喊救兵了。于是更加疯狂地朝两人攻击。 李缵也抬头微怔,眼角突然瞥到右边寒光袭来,他急忙朝左边闪躲,右臂一痛,长剑脱手,随后被人踢中腹部,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一名蒙面人快步走到李缵面前,举起大刀便要砍下去。 就在这时,一颗飞石以破空之势\"啪\"地一声击中那举着大刀的手腕,那名黑衣人痛得一松手,大刀脱落,直直掉到了李缵的面前。 李缵吓得脸色发白。 一个瘦小的身影闪现到他的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那黑衣人已经被割破喉咙,捂着不断涌出的鲜血倒地而亡。 站在李缵面前的另一名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也被来人骑到后背上,迅速地一抹,喉咙顿时血流如注。 这个不速之客的速度如此之快,让其他黑衣人当场愣住,他们急忙拔出小刀快速扔出,均被来人成功躲过。 未等他们反应,来人已闪电般窜到面前,腾空而起,两腿分开,狠狠踢在两个黑衣人胸口。 来人个子瘦小,上身穿着短袖小衣,下面是短小精悍的原色麻布裤子,露出黝黑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草鞋。他整个人黑不溜秋,差点和夜色融为一体。 \"纳伊!\"梁攸宁惊喜地喊道,随后也挥着长剑反攻一名黑衣人。 来人正是消失了许久的昆仑奴纳伊。 有了这得力帮手,梁攸宁很快就把黑衣人打得节节败退。 突然一匹马扬起前蹄嘶鸣,接着嘚嘚马蹄声响起。 “啊,甄文博跑了!”李缵惊呼一声。 原来甄文博趁着众人打斗的时候,悄悄解开了绳索,随后在两匹马的屁股上都扎了一刀,马疼得撅起蹄子狂奔而去。他坐在其中一匹的背上,仓惶逃走。 梁攸宁心中一急,奋力挥出长剑,刺中眼前黑衣人的肩膀,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回头看着远去的甄文博,气得用长剑狠狠朝路边杂草挥去。 纳伊把黑衣人打倒在地,举起刀子准备让其毙命,李缵连忙制止:\"别杀他!留个活口!\"随后又是两手交叉,一通比划,怕他听不懂。 纳伊点点头,把黑衣人反剪双手压在地上。 “唔!”那黑衣人突然低头咬住衣领处,咀嚼了几下,嘴角流血,瞬间毙命。 李缵急忙蹲下查看,黑衣人是服毒自杀。 梁攸宁跑去查看地上的其他黑衣人,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衣领处都缝着一颗毒药。 竟然是一群死士! ** 甄文博骑着马狂飙了一段路之后,回头看没有人追上来,才松开缰绳让马缓慢行走。他刚才是憋着一口气拼命逃跑的,这会儿一下放松,就觉得身上被打的地方又痛了起来,浑身也像散了架一样,啐了一口,忿恨道:\"臭小子,下次我一定让你们好看!” “嗤。”黑暗中似乎有人轻笑了一声。 甄文博吓得毛骨悚然,出了一声冷汗,颤巍巍地问:“谁?” 前面突然有一连串火把燃了起来,甄文博被火光照得刺眼,抬手挡了挡,眯着眼睛看了看前面,只见十几名黑衣人举着火把挡住了他的去路,还有一名年轻人坐在轮椅上。 想起来了,今日在白云山的时候,这轮椅少年和梁攸宁他们是一起的。不过,怎么越看越有点眼熟。 “甄坊主,别来无恙。” 甄文博盯着他,半晌才犹豫地问:“你是冯季康的儿子,冯五郎?” “难为你还记得我。”冯为锦笑着说道,眼里满是戏谑。 他当然记得,冯家蒙冤遭害的事情,他有份参与。而且,五年前冯为锦在狱中受刑,出来后双腿已无法走路,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刚才是你派人救我的?”甄文博咽了咽口水,继续问,“你,你想要干嘛?” “甄坊主别担心,我如果想要你死,就不会用几条人命去换你了。”冯为锦嘲讽道,“救了你,自然是有用处。你在瓷器一行做了这么久,精通各种门道。我准备从官府手里接下你原来的甄边窑,交给你管理。” “你说的是真的?” “绝无虚言。不过,你这张脸。”马为锦停住,没有说下去。 甄文博摸着自己的脸疑惑地问:“我的脸怎么了?” “你是官府通缉的罪犯,抛头露面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那,那怎么办?” “我倒有个主意,就看你接不接受了。” “只要我能活下去,能自由走动,怎样我都能接受。” “好!就等你这句话了。跟我走吧。” 甄文博从马背跳下,把它交给一名黑衣人,快走几步跟在冯为锦身旁。他瞅了瞅冯为锦,眼珠子一转,小声说:“冯五郎,今日在白云山,我也看见了沈家三娘子,还有那个梁攸宁。奇怪了,梁攸宁不是抢走了你的未婚妻了吗?怎么你还和他们一起游玩?” 冯为锦一抬手,轮椅停了下来,众人也纷纷驻足。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看来冯为锦还不知道那两人的关系,甄文博摸了摸鼻子,\"我亲眼所见的。梁攸宁就是听了沈颦的话,才去我的窑坊搞事情的。而且,那小子曾经为了救沈颦,奋不顾身地从光塔上落下来。你说这英雄救美人的戏码,哪个小娘子不为之倾心呢?” 听到这,冯为锦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眉心也紧蹙了起来。 见离间的计谋得逞,甄文博的心里说不上的喜悦,眼里闪过一丝阴险笑意:姓梁的,新仇旧恨,我一定会找你算帐的! 当街抢猫? 时间来到了七月中旬。 广州的天气依然炎热,好在偶尔有一场暴雨给人们带来一份清凉。 梁攸宁同往常一样早早来到膳房和韦大娘吃早饭。不过,饭还没吃到一半,他就发现对面的韦大娘用眼睛时不时地看他,似乎有话要说。 他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娘,您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眼神怪怪的,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咳,”韦氏饭下碗筷,慈祥地笑着,“攸宁啊,你看你来广州都快一年了,总是孤身一人,身边也没有嘘寒问暖的人,大娘看着挺担心的。” 他原本夹菜的筷子一顿,这是…… “大娘,我这不是有您嘛。您对我还不算嘘寒问暖呀?您就是我的亲人。”他笑了笑,故意装作听不懂。 \"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丈夫和女儿去世后也没有什么亲人。这些年把心思都花在经营店铺,如今那里的事情也不用我打理了,就觉得生活平淡无味。但是自你来了之后,我的日子又有了盼头,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让我觉得自己被人需要,又变回有用之人。” “别这么说,在我心里,您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承蒙您的照顾。当初要不是遇上您这么好的房东,我可能不会那么快就适应广州的生活,说不定到现在还自怨自艾,伤春悲秋呢。” 看他一脸笑嘻嘻又故意扮可怜的模样,韦氏哭笑不得,决定不再绕弯子,“我的意思是,你呀该成家了。” 果然被他猜中了。 韦氏继续说:“好多媒人都向我打听你的消息,隔三差五送来女庚贴,我看着有几个小娘子的品貌家世都挺不错的。” “可…” “先听我说完。我问过了,虽然律法规定贬官是不能买房,但如果是别人赠送的话就不违反律法了吧。我准备把城里的一处房子,送给你做婚房。” “大娘,那房子是您多年拼搏挣钱买的,我不能要。房子我有钱买的。”梁攸宁赶紧说。 “我知道你有钱,你自己留着,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房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不要推辞,难道你连我这个老人家的一点心意都要拒绝吗?” 看着老人期待的神情,他不忍心再拒绝,\"……好吧,大娘,我暂且答应您。您放心,我以后一定给您养老。” “哎,好,好。”韦氏顿时笑得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对了,我现在就去拿那几张庚帖给你看看。”说着就要起身。 梁攸宁连忙拉住她,“大娘,我现在还没空去思考这个呢。我还没抓到害死我阿兄的坏人,还要忙着对付叛军的事情。您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再说。” “好,不过你先看一下也是没关系的。” 梁攸宁转移话题,“咦?天快亮了,遭了,估计要迟到了。大娘,我吃饱了。” “再添点粥吧?” “不了不了,来不及了。您慢慢吃,我先走啦。”说完,他就放下碗筷,快步走出了膳房。韦氏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卯时正,梁攸宁刚到都督府,就被李勉喊去商量筹备之前提到的“赏货会”相关事宜。 由于现在已经是七月,总共只有四艘外番商船抵达广州。无论是对官府的市舶贸易,还是民间的舶商贸易来说,都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数目。因此,李勉带着官员们把蕃舶贸易的最新政策确定了下来,提出要安排都督府的译语人尽快将它翻译成各种番文,分发给所有在广州的蕃商。 除此之外,李勉还决定九月五日举行一个“赏货会”,地点就设在光塔码头。不同于之前官员给蕃商们要求的\"阅货会\",\"赏货会\"的商品都是大唐本土的商品,供蕃商来参观和采买的。 一整天的会议下来,梁攸宁从都督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过半。 他一出来,就见到大门口旁边的纳伊。 半年前,纳伊为了给自己的主人古普塔报仇,杀了鱼朝恩的爪牙杨天北,担心被人发现,就跑到江边跟了一名渔夫捕鱼为生。慢慢地他学会了汉语,现在已经能正常交流了。那天他替渔夫送货到城里,正好碰上梁攸宁和李绩被黑衣人袭击,及时出手帮忙,梁攸宁两人这才险里逃生。不过甄文博趁机逃脱,黑衣人全部丧命,他们也没有了马匹,在原地等待援兵。没多久,李观就带着一群官兵赶来,抬走尸体并清理了现场。 之后梁攸宁便打算把纳伊带在身边,心里盘算着如果今年有商船去天竺,就安排他乘船回国。 “纳伊,你同渔夫说清楚了是吗?” “对,我以后不去帮他捉鱼了。” 梁攸宁看着他那张憨憨的黑脸说着生硬的汉语,觉得很是好笑。 “很好,以后你跟着我。我住的地方有一位老奶奶。平时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替我照顾她。” “好。”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过了几条街。 “诶,看!”纳伊眼睛一亮,抬手指着前面。 梁攸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阿樱和杜瑞。 只见她把小狸奴交给了杜瑞,抬脚就走进了店铺里买东西。 杜瑞还一脸高兴地点头,拍着胸脯答应着什么。 “杜瑞。”梁攸宁喊了一声,然后大步流星走上去。 杜瑞转头看见他们两人,脸色顿时涨红,结结巴巴地说:“梁,梁司马。”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在等阿樱。”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梁攸宁微眯着眼睛问。 “不是,她,她带小狸奴去看病,我正好遇上她。” 梁攸宁谐谑地看着杜瑞通红的脸庞,\"哦\"了一声,低头小狸奴。许久不见,小家伙又长大了不少,只是现在似乎一脸疲倦,病恹恹地卧在铺着软绸布的篮子里,脖子上还系着一根软绳,绳子另一头绑在篮子手柄处。 他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小狸奴,心里痒痒的,小声说道:\"给我抱抱吧,你今日巡街一天了,肯定很累。” “没关系,它也不重。” 杜瑞很不情愿把它交出去,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阿樱,等一下还要靠它获取更多陪阿樱的机会呢。 但是,他上司的脸色已变得严肃了,眼神还带着一点威胁,“嗯?” “......” 他只好乖乖地照做。 梁攸宁接过篮子,嘴角不自觉扬了扬,又恢复如常,“阿樱有没有说多久出来?” “没有。”杜瑞老实地回答。 “这里风太大了,小狸奴的病还没好,它不能一直在这里等。这样吧,我先把它送回沈府。你呢,就在这里等阿樱。” “啊?”杜瑞傻了眼。 “就这么说定了。纳伊,我们走吧。” 说完,他就抱起装有小狸奴的篮子,步伐矫健地走了,留下杜瑞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想见你 到了沈府,门口的家仆见梁攸宁把小狸奴送回来,没多阻拦就把他和纳伊带到堂屋。 沈颦听家仆禀报的时候还有点不相信,直到她出来见了这人清浅温润的笑容,才确信是真的。 看见沈颦步履轻盈地慢慢走近,梁攸宁举了举篮子,忙不迭道:\"我回家路上正好碰上阿樱,她一时半会还不能回府,我就帮忙送小狸奴回来。” 沈颦两道柳眉轻扬,她知道阿樱并不是做事这么草率的人。 “谢谢。小狸奴昨日一天都不肯进食,我今日又去了译语学馆,所以她就自己带小狸奴去看兽医。麻烦到你了。” 说完,她吩咐前来奉茶的侍女把小狸奴带回了后院。 “举手之劳。”梁攸宁突然觉得有点心虚,连忙摆摆手,随即转移话题,“对了,今日李公决定要在九月五日开一场赏货会,邀请所有的蕃商来参加。我们还确定了一些鼓励蕃商来广州的新政策。这些都需要译成番文,到时候就要辛苦你了。” 沈颦乌黑的双眸里满是澄澈的笑意,“没关系,这些本来就是我们译语人应该做的。今年来广州的番船如此之少,想必你们为此很头疼。幸好,在李公带领下,都督府能够改革税制、让利外商,还积极为买卖双方搭建平台。我相信明年来广州的番船一定能增加。\" “你也觉得这些措施会有用吗?” \"我听说有几条对策是你提议的,虽然不知道最终效果如何,但既然李公和其他官员采纳,就说明你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而且,”沈颦迎着他那双明亮有神的眸子,略带赞许道:“我也觉得你的提议很不错。” 梁攸宁觉得胸中彷佛有一群蝴蝶在翩翩起舞。 “另外,我阿翁也打算写信给他之前认识的一些番国使臣,邀请他们再次来访大唐。” “那真是太好啦!如果使臣来广州,一定会带来很多番船。”他激动得差点撞翻了手边的茶杯。 沈颦见状,顿时忍俊不禁,温润的眸里似水泛波。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直到阿樱出现在门口。 “三娘。”阿樱喊了一声,接着又朝梁攸宁施了个万福,“梁司马。” 语气里带着小小的怒气,眼神更是如冰刀子一样。 嘶~突然好冷。 梁攸宁有点坐不住了,赶紧站起来说道:“天色已晚,我和纳伊就先回去了。” 原本在他身后站了许久,如同木头人一样的纳伊感动得点头如捣蒜。 “等一下。”沈颦突然喊道,走到梁攸宁面前,柔声道:“我收到我阿爷的家书,说他因病已辞去官职,将要回广州养病。是你写信到长安,委托杨侍郎说服我阿爷这样做的吗?” “在追查鱼朝恩对皇家瓷器监守自盗的案件中,你帮了我不少忙。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知恩师杨绾,并没有为任何人求情。恩师身为吏部侍郎,一向处事公允,不会因为我是他的学生而影响判断。还有,既然你阿爷作出了决定,圣人也已经允许,那就不必担忧其他了。” “谢谢。” 梁攸宁笑眼弯弯地说:“你今日已经同我说两次‘谢谢’了。好了,我真的走了,韦大娘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嗯,好。” 沈颦目送他和纳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转身回了后院。 ** 八月初,都督府贴出了告示: 一、官府定于今年九月初五在光塔码头举行“赏货会”,参加展出的货物为瓷器、丝绸、茶叶、糖、金银制品等;二、免收摊位费,通过“赏货会”而达成的交易,只需缴纳正常赋税的一半,官府为买卖双方提供指导和保障,;三、即日起,官府对来广州的番船,一律免征舶脚,不再检查舶货;四、来广州的番商,想要去长安做生意的,可由官府派吏民一路保护。 这告示有不同语言的版本,用雕版印刷印制了一大批,分发给广州的所有商人。没过多久,消息传遍了整个岭南,四面八方的商人纷纷启程赶往广州,准备一睹这次的盛会。 城西蕃坊的九酿坊。 晏晏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栏杆处,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自从上次白云山一别之后,她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出门。 不知道李绩他们有没有抓到那个坏人,也不知道他们在抓捕的过程有没有受伤。经过几次的相处,她发现梁攸宁和李缵两人挺正直勇敢的。梁攸宁是官员自不用说,为民除害是本职。李缵虽然是官员的儿子,但不像其他纨跨子弟那样整日游手好闲,反而跟着梁攸宁维护正义、惩奸除恶。两人算是大唐有担当的年轻人中的代表了。 正思忖间,侍女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听完眼睛一亮,立即站起蹭蹭蹭地跑下楼梯,一路小跑来到后院。 抬眼望去,一个高大魁梧的背影站在院子里,正和她阿娘在讲话。 “阿爷!”晏晏高兴地大声喊道,兴奋地飞奔过去。 那男子闻言转过身,露出慈祥的微笑。只见他四十开外的年纪,生得豹头环眼,燕颌虬须,面方嘴阔,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衫。 “晏晏。”中年男子刚喊完,晏晏就飞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一旁的美妇人脸色如常,淡淡道:“晏晏,你长大了,不许再同阿爷撒娇。” “阿爷,你这次怎么离开这么久?我好想您。”晏晏嘟着嘴道。 中年男子轻轻拍了拍她背上,爱怜地说:“阿爷也想你。这次因为临时有点事耽搁了,我给你买了好多礼物,已经命人送去你房间了。” “噢耶,阿爷最好了!” 女孩顿时笑靥如花,转身朝闺房的方向小跑。 “晏晏!你注意点仪态!”美妇人皱眉喊了一句。 中年男子乐呵呵地一笑,“莰丽丝,你由着她去吧。” 莰丽丝,晏晏的阿娘,是一名波斯人,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大唐,一直在广州蕃坊生活。 “你就宠着她吧。”莰丽丝无奈地摇头,接着又问他,“这次打算呆多久?” “还没决定。听说官府要搞一个什么赏货会,我这次来就是想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次的‘赏货会’确实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广州最近也来了很多商人,酒坊的订单也增加了不少。” “看来官府这次的噱头,还带动了广州各种商业贸易。不仅茶楼酒肆的食客增加,许多客栈也已被订满。还好我手下找到一间空置的民房,才有地方住下。” “晏晏最近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还是节度使的公子。” “什么!?”中年男子大惊失色,“难道官府已经查到晏晏的身上了?” 莰丽丝摇摇头,“我看官府还没有发现晏晏和你的关系。不过为了晏晏着想,你这段时间还是尽量少出现在她面前。” 中年男子沉默半晌,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去忙了。”莰丽丝朝他微微欠身,转身朝酒窖的方向走去。 中年男子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时,一个家仆模样的瘦高男子走上前,恭敬地递给他一张纸条。 他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请来广盈楼一聚。 落款:冯为锦。 酒楼密谈 一弯新月浮现在天际,白天的热气渐渐散去。吃过晚饭的人们这时候打开家门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摇着蒲扇闲聊。话题多半是围绕在蔬菜粮食价格,以及家长里短等。 不远处的街上,各种宣夜正在吸引着人们。陈皮红豆汤、海鲜粥、烤的滋滋作响的羊腿,各种 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飘满整条美食街。各大茶楼酒肆的店主笑得都合不拢嘴,亲自出动招呼客人。作为广州酒楼之首的广盈楼,此时更是宾客如云、座无虚席,就连常客们也不得不委身在一楼大厅用餐。 李缵咬了一口蟹黄鲤耀,眯着眼睛看着桌子对面正悠然自得地喝着鲜虾粥的人,心里犯!嘀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梁攸宁竟然还有腹黑的潜质。 原本李缵是不怎么爱吃宵夜,但是跟随父亲来岭南之后发现这里的美食真的太好吃,尤其是广盈楼的海鲜粥和各类茶点,他每隔几天都要过来喝上一碗,有时同朋友一起来,有时就自己一个人来。 但是今晚怎么也没想到,他才舀出小半碗拿起调羹准备吃,梁攸宁突然从旁边出现。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碗香喷喷的粥就到了梁攸宁的手上。 “哇,太好吃了吧。”梁攸宁喝了一口后忍不住感叹道,还不忘夸张地朝李绩扬了扬眉,然后继续拿着调羹舀起送入口中。 \".....\"李缵嘴角一抽,算了,才不跟饿狼计较。 这时酒楼里的跑堂,眼尖地看到他们这桌新加了客人,立马笑嘻嘻地送来一双碗筷和调羹。 李缵终于也能喝上一碗鲜甜的粥了,他舒服地眯了眯眼,随口问了一句:“奇怪了,你白天的时候才跟我说没空,怎么今晚却出现在这里?\" 这段时间他因为要陪阿娘去法性寺禅修了好几天,今日才回来。吃素了这么久他早就惦记着各种鸡鸭鱼肉等,于是中午找了机会去约梁攸宁一起来广盈楼吃宵夜,只是这人说晚上有事就推辞了,没想到这会儿突然间出现。 听他这么一问,梁攸宁舀粥的动作略一停顿,放下匙羹,拿起长勺给李缵的碗里添了点粥,笑着说:“我这不是怕你孤单一人嘛。来,多吃点。” 李缵耸耸肩,知道这人的脾气,便不再说话,低头喝粥。 梁攸宁见他没再追问,这才松了口气,随后抬头扫了一眼周围,目光在旁边的包厢停留了片刻。 其实梁攸宁出现在广盈楼,是跟在冯为锦的后面进来的。 听说冯为锦和番禺县衙谈了合作,主动提出帮忙运营甄边窑。原本番禺县衙就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去接手,但是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前来洽谈的人总是见一次面之后就没了下文。 直到冯为锦出现,甄边窑才又有了主人。之后,冯为锦全权把它交给了一名带着面具的大食商人管理。 奇怪的是,听说这个大食人对窑坊很快上手,不仅瓷器订单比往年大幅增长,仓储服务也重新恢复。 一个番客,竟然如此熟悉甄边窑,就好像曾经在那里干活一样。 这引起了梁攸宁的警觉。 上次他抓了甄文博,却在路上遭遇埋伏。后来他认真回想了当天的事情,经过对同行的人仔细分析和排查之后,对冯为锦产生了怀疑。 加上冯为锦是已故岭南豪族冯季康之子,他就暗地里留意起冯为锦的一举一动。今晚他一路秘密跟随冯为锦来到广盈楼。 眼见对方进了一楼的包厢,但是此时外面客人满座,已经没有空桌子,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看到了坐在坐在包厢门口不远处的李缵,喜出望外之下,很自然地走到了李缵那一桌。加上他原本就还没吃晚饭,肚子唱起了空城计,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出\"虎口夺食\"。 虽然是同李缵在这里喝粥,但是梁攸宁的眼睛仍是时常看向旁边的包厢。李缵察觉出他的不寻常举动,便悄声问了句:\"诶,你是不是在跟踪什么人?” “冯为锦。”梁攸宁没打算隐瞒。 “那个坐轮椅的?!”李缵惊呼。 “小点声。” “哦哦。” 正说话间,他们看见两名跑堂端着菜进了冯为锦所在的包厢。 两名跑堂进了厢房,把菜肴摆放到桌上之后,却没有离开,而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冯为锦正坐在餐桌最里面,旁边站着一名随从和一个戴面具的大食人。 见到两名跑堂上了饭菜后还站在原地,面具人呵斥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 他说的汉语听起来十分别扭。 冯为锦这时也察觉了异常,抬眼朝那两名跑堂望去,眼神一凛,缓缓说:“道叔,你来了。” 话音刚落,其中一名原本驼背的跑堂慢慢地挺直了腰板,整个人瞬间变得高大了不少。他走上前,抱拳一揖,喊了一声:“少帅。” 面具人有些诧异:“你……你是冯崇道?” 那跑堂点点头。 冯为锦接着说:“道叔不必多礼。我已经不是少帅了。你和以前一样喊我五郎就行。” “......好,五郎。” 一别多年,再见到冯为锦,曾经神采飞扬、骑马射箭的少年,如今却坐在轮椅上,冯崇道此时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道叔,我今日约你见面,是想和你谈谈,关于你士兵的问题。” 冯崇道深邃的目光盯着冯为锦,\"如果是想要从我手里夺走兵权,请恕我不能答应。” 他一早就猜到,冯为锦肯定会打他手上的兵马的主意。 对面那位面具男立即接过话头:“马副将,这话可说错了,冯五郎不是夺走您的兵权,而是把它收回来。” \"你是何人?我和五郎讲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冯崇道怒喝道。 冯为锦对此不置可否。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这分明是有支持那个面具男子的意思。 面具男接着说:\"我的名字不值一提。倒是冯副将你得掂量掂量一下自己。虽然你也姓冯,但是在冯家军眼里,你总归比不上冯五郎。你之前打着为冯季康将军复仇的旗号,举兵反唐,占山为王。如今冯五郎回来了,你就应该把手下的兵马交回给他。” “五郎腿脚不便,如何领兵打仗?” “战国时期的孙膑、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两位都是坐轮椅的军师,而且都用兵如神、大败敌军。冯副将莫不是连这些都不知道吧?\"面具男阴阳怪气地说。 被他这么一呛,冯崇道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冯为锦打圆场,转向面具男说:“好了,你不可再多嘴了。道叔这是见我双腿不便,担心我劳累,才不愿让我接触军事。” 随后他又对冯崇道说:“道叔,我知道当年阿爷遭害之后,冯家军人心惶惶,担心也会被杀害。是你把士兵团结起来,为了自保才奋起反抗。对现在的冯家军来说,你早就代替我阿爷成为真正的统帅了。我自知已经离开冯家军、离开军营很久了,没有那个能力再做少帅。你放心,我不会向你索要兵权的。” 他这一番知心话,让冯崇道感动得眼眶泛红,不禁喃喃道:\"五郎,还是你懂我。\" “道叔,你之前安插在官府和军营的细作,都被拔掉了。据我所知,他们早已秘密派人去勘察你们驻扎的地方,目的是获取山形地势舆图。\" 冯崇道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这些不用担心,我还留了一手。而且,我已经和桂州的朱济时结盟,我俩一个在岭南中部和一个在西部。官府想除掉我们,没那么容易。” “还是小心为上。如今的都督府,除了一位爱兵如子的李勉,还有一名从皇帝身边调来的梁攸宁。虽然这两位都是文臣,但是在运筹帷幄、军事谋略方面,却不逊色于任何武将。” 冯为锦正说着,门口忽地传来一阵嘈杂声。 “为锦,你来了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呢?” 声到人到,只见广盈楼的少东家林进易推开包厢的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李缵和梁攸宁。 屋子里突然多了三个人,冯为锦脸色微变,瞥了一眼冯崇道,只见他早已快速地站起来,又扮成驼背的模样,假装在擦拭着桌子。 林进易见状,不耐烦地嚷道:\"去去去,上完菜就赶紧走,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冯崇道和另一个跑堂应下,转身往门口走去。 正当他们和进来的三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李缵忽然喊道:“慢着!” 这一声,令冯崇道和冯为锦的心里顿时紧张了起来。 选礼物 包厢里安静了片刻。 李缵指着冯崇道,问林进易:“怎么这个跑堂我之前没见过?新来的?” 林进易抬眼跌了冯崇道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哦,可能是。最近因为\"赏货会\'',广州不是来了很多外地的商人嘛。酒楼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人手不够,管事的就招了一批新的。” 听罢,李缵和梁攸宁交换了眼神。 冯为锦担心继续问下去,有可能会暴露冯崇道的真实身份,便接过话头:“李大郎,我一直都想请你们一起喝一杯呢。俗语说:择日不如撞日,好酒好菜已备好,你们二位快坐。” 李缵还想继续追问,林进易却热情地过来,一左一右地把他们两人拉到桌子旁,笑嘻嘻地说:\"来来来,为锦是我发小,你们二位是我好朋友,咱们兄弟几个今日好好吃一顿。” 李缵和梁攸宁被林进易紧紧拉着,冯崇道和另一名跑堂趁机退出了包厢。 梁攸宁回头看着两人的身影,眼眸沉了沉。 李缵打心里不喜欢冯为锦,自然是不愿与他同桌吃饭。 “不必了,方才我们已经吃过,下次吧。先告辞了。” 说完、他挣脱了林进易的手,率先离开。 梁攸宁提了提嘴角,朝林进易和冯为锦拱拱手,也走出了包厢。 林进易被两人这么一弄,在冯为锦面前丢了面子,感觉十分尴尬。 看着梁攸宁的背影,冯为锦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朝林进易招了招手,\"没事,就我们两一起喝吧。来,林大郎,我先饮一杯为敬。\"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既然他已解围,林进易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好好,我也来。” 却说李缵和梁攸宁出了包厢之后,在大厅那里看了片刻,没有再看到那名驼背的跑堂,又见食客越来越多,不宜久留,于是就相约离开了广盈楼。 “攸宁,我问你,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冯为锦隔壁的那个面具人?”李缵问了一句。 “哦?他怎么了?” “自从我们走进包厢,他就一直盯着我们。而且,”李缵回想了一下那双眼睛,仍然觉得心里发毛,\"他虽然带着面具,我却能感觉到,那眼神简直就像是见到仇家一样。我寻思,除了晏晏,我也没认识几个蕃人,更别提得罪他们了。怎么那面具人跟我好像深仇大恨一样。” 梁攸宁点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 那面具人分明是和他们见面,却眼中露出凶光,这越发印证了他对面具人身份的怀疑。 但是,在还没证实之前,他不打算告诉李缵。李缵原本是一个闲散皇室子弟,之前已经被他三番四次地卷入一些纷争当中,他的心里总归是过意不去。 而且,如果面具人真是他想的那位,就更加危险了。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将李缵拉入危险当中。 ** “沈姐姐,你看这件如何?” “这件颜色淡雅,造型别致,和李大郎很配。” “谁要给他买?”晏晏娇俏的脸上顿时染了一层薄云,又咕呐了一句:“我是买来送我阿爷的。” 沈颦嘴角噙笑,不打算揭穿她的小心思。 自上次白云山之后,两人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经常约一起游玩。昨日晏去译学馆找沈颦,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来找她的理由。 原来李缵从法性寺回来后就去找晏晏,送了她一串菩提佛珠手串,还说他在那棵菩提树下挂了红绳和祈福牌。她虽然对佛教不感兴趣,但是很喜欢那串佛珠,于是欣然收下了。接了李缵的礼物之后,她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打算也送点东西给他作为回礼。她从没给男子送过礼物,只好去请教沈颦。 在那家店里选来选去,晏晏觉得还是有点不满意,沈颦便提议多看几家再做决定也未迟。于是她们回到到大街上,准备去下一家店铺看看。 没想到居然遇上了韦大娘。 老人家已经好久没见到沈颦,一脸慈爱地拉着她,坐在旁边的茶肆寒暄起来。晏晏被沈颦介绍给韦大娘之后,干坐在一旁觉得无聊,一双渴望的眼睛盯着前面的店铺。沈颦心思敏锐,便吩咐阿樱跟着晏晏先到前面的商铺,她随后再去。 晏晏顿时开心起来,离开之前仍不忘乖巧地向韦大娘道别,然后带着阿樱步履轻盈地朝前方走去。 两人走在大街上,浑然未觉两名男子鬼鬼祟祟地跟在了她们的身后。 此时街道上都是熙熙攘攘的行人,还有来往的车马堵在人群中。晏晏在前面走得快,而阿樱个子小,渐渐看不到她的身影,加上这时身后又来了一辆马车,逼得她只能暂时停下脚步,耐心等待。 晏晏看到了前面有一家卖金银玉器的店铺,门前摆放的饰品甚是好看。 “阿樱,我们进去那家看看。” 许久没听到回答,她狐疑地转身,发现阿樱没跟上,便站在原地踮起脚张望。 这时,马车正好在她身旁停下,两名男子凑到晏晏的身后,捂住她的嘴,迅速把她扭送到车里。 马车又徐徐跑动起来,等到它离开好一段路,阿樱才来到晏晏之前所在的位置。她四处看了看,没有见到晏晏,又高声喊道:“晏晏姑娘~晏晏姑娘~” 没有人回答。 阿樱立即跑进两边的商铺,又是喊了一通,还是没人回答。她焦急地回到街上,却听到路旁的小摊主在窃窃私语: “诶,刚才看到了没?有个小娘子,被人绑走了。就眨眼的功夫。” “看见了看见了,嘴,我刚才都傻眼了。怎么光天化日之下,敢当街绑人呢?” \"快要举行\"赏货会\",广州最近来了很多外地人。除了商人,说不定还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咧。我回去得叮嘱我的孩子,这段时间不要到处乱跑。” 阿樱赶紧跑过去:\"请问,刚才被绑走的小娘子,是不是穿着桃红色衣裳?” “没错。她还长着一双蓝眼睛。”几个小摊主纷纷点点头。 听到这里,阿樱心里一阵发慌,连忙撒开腿跑回茶肆。 “三娘,晏……晏晏姑娘…不见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加上周围人声嘈杂,沈颦听得不是清楚,“你先别急,慢慢说。” 阿樱急得眼泪直打转:“晏晏姑娘不见了,她被人掳走了。” 替换人质 “蠢货!” 甄文博一巴掌扇到男子的脸上,气急败坏地骂道。 “那沈颦是汉人女子,你们抓的那位,分明是汉胡混血儿!你们一个两个,眼睛是不是瞎了?!” 屋子里的几个男子把头埋得更低了。 被打的那名男子,边捂着脸边解释:“沈颦不是随身带着一名侍女嘛,我看那侍女跟着这女子一起,就以为……” “以为什么?!你坏了我的事情,还敢嘴硬!” 甄文博勃然大怒,面具下的眼睛似乎发出了绿光,十分碜人。 他原本是想抓沈颦,一来给她一点教训,二来是想以此威胁报复梁攸宁和李缵。 这三人,不仅害他失去了打拼多年的基业,还害得他四处藏匿,如今更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想到这些,他做梦都想着要找他们报仇。 虽然在冯为锦的帮助下,他重新回到了甄边窑,但是那里已经不属于他的,这使得他心里的仇恨更深了。最近趁着官府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所谓的“赏货会”的时机,他就安排了几名手下去绑架沈颦,没想到竟然错绑了一名混血女子。 他越想越气,又踹了那男子好几脚。 “坊主,那…现在怎么办?”男子跪在地上,唯唯诺诺地问。 甄文博正要发话,忽听见关着人的里屋传来了一阵叫骂声。 “来人啊!快来人!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敢抓我!” 晏晏在街上高兴地走着,突然被人捂着嘴塞到了一辆马车,然后就被带来了这里。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好像是被人绑架了? 从小到大,阿娘一直将她保护得很好,当然了,这是因为阿娘很少让她出门的缘故,还经常吓唬她,万一被人绑走,就找不到她了。她听得多了就反驳阿娘:“放心吧阿娘,我机灵得很呢,不会有事。再说,哪来那么多绑匪?” 没想到,如今还真被阿娘猜中了。 如果听阿娘的话,带着家丁出门就好了。 她心里既害怕又委屈,但是又甘心就这样任人宰割。她隐约听到屋子外面有人在说话,索性破罐子破摔,率先骂起了那群绑匪来。 “怎么?外面的人是耳朵聋了,还是变成哑巴了?快点进来给我松绑!” 她骂完,停了一会儿,门口还是没动静。 “你们听着,我阿爷很厉害的,还有,广州司马是我的兄长。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想跑。你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嘭”一声,门被打开了。 她被吓了一跳,接着就看到一个大食人装束的男子,走到了进来,那男子还带面具。 晏晏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缩了缩身子。 “你刚才说,广州司马是你的兄长?你兄长名字叫梁攸宁,对吧?”甄文博俯身凑近她,声音沙哑地问。 晏晏愣了一下,睁着淡蓝色的眼睛,点了点头。 “但是我听说梁攸宁家里只有两兄弟,并没有姐妹。” “我,我是他认的妹妹。怎么,不可以啊!?”晏晏瞬间挺直了身子,理直气壮地回答。 “哈哈,可以,当然可以。”甄文博心里一阵狂喜。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绑了梁攸宁的义妹。 晏晏见面具人的态度转变,以为他这是怕了梁攸宁,便赶紧说:“既然如此,那你们快把我放了,这件事情我可以不追究。” “小娘子,这可不行。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吧。”甄文博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门又被关上了。 晏晏气急,恼怒地再次骂道:“谁要待在这破地方?!面具男!丑八怪!快放我出去!听到没有!?” 许久都没人搭理她。 她的声音已经喊哑了,转而低声啜泣:“放我出去…呜呜,阿娘,阿爷,我好想你们……” 她尝试着挣了挣被绑在背后的双手,碰到手腕的佛珠,忽然觉得更加委屈了,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李缵…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 韦氏食肆。 沈颦站在一张桌子旁,焦急地张望着街头路口。阿樱和纳伊站在她的身后,也在翘首踮脚看着同样的方向。 没多久,梁攸宁和李缵骑着马出现街道的尽头。 看到他们临近,沈颦立即趋身上前。 梁攸宁和李缵麻利地跳下马,把缰绳丢给一旁的小厮,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怎么样?找到晏晏了吗?”沈颦担忧地问。 梁攸宁摇摇头,“没有。我们带着人询问了路边的商铺和贩夫走卒,发现那辆马车离开玉器街,转入了小巷,之后就没人知道行踪了。” “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大白天当街绑架?如果被我逮到,我非将他剥皮抽筋不可!”李缵怒不可遏地说。 一想到天真烂漫的晏晏,被人劫走,可能被关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甚至还可能被人打被人骂,他的心就像被捏住一样,痛到无法呼吸。 “不行,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攸宁,我们要接着找,走,我们到城外也找找看。”李缵边说边往拴马的木桩子方向走去。 “李缵,你先冷静一点,或许我们还想想其他办法。” “我冷静不了!我之前听人说,这边有人是专门做贩卖人口的生意的。你说晏晏会不会也被这群人盯上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要抓紧时间,只有这样才能救她。” “李缵,”沈颦挡在他的面前,温声说:“我已经让人去九酿坊通知晏晏的阿娘,估计她很快就会过来。而且,李公已经下令封锁城门,还派出士兵去搜查,他们肯定逃不了。” 听罢,李缵转身走到桌子旁坐下,两手撑着额头,依然眉头紧锁。 梁攸宁见他总算被劝住,向沈颦投以感激的目光。 沈颦莞尔一笑,朝他点点头。 梁攸宁正要走过去继续安慰好友,忽听到“喂”的一声,一支短箭如闪电般从他面前穿过,射中他旁边的立柱。 “纳伊,快追!”他急忙大声喊道。 话音刚落,昆仑奴便如豹子般,飞速地冲进夜幕中。 梁攸宁从木柱上拔下那支冷箭,从箭杆上取下一封信,展开一看: 若想救人,梁攸宁本人于今晚亥时正,到光塔码头的小船里。 李缵早已凑了上来,皱着眉头:“信上说,让你一人去码头。” “嗯,看来这绑匪是冲我来的。” “给我看看。”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美妇人从朦朦胧胧的夜色中走来,身后还带着几名男子。 “莰姨。”沈颦朝美妇人行了长辈礼。 梁攸宁和李缵一听,心虚地交换了眼神: 晏晏的阿娘来了! 遇袭失踪 亥时未到,明月已经高高升起。 光塔码头已经冷冷清清。白日里繁忙的挑夫、船夫们不见了踪影。只有一艘小船停靠在岸边。 小船上挂着灯笼,随着江水的起伏摇摇晃晃。船头立着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撑着一支竹竿在等候着。 距离码头约三十丈远的巷子处,梁攸宁、李缵、沈颦和晏晏的阿娘琰丽丝,以及她的家丁来到这里已经快半个时辰。按照字条上的要求,梁攸宁马上就要登上那艘小船了。 “我去吧!”李缵毫不犹豫地说,“梁攸宁,你带着人暗中跟着我就行。他们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说不定还设了圈套。我去的话,他们就不敢乱来。” 顼丽丝挑了挑眉梢,眼里掠过一丝赞赏。 虽然这是少年人冲动之下说出的话,但是看得出来,他把晏晏放在心上。 “不行,”梁攸宁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们不知道对方底细。万一他们认出你是冒充的,就会恼羞成怒,甚至会伤害你和晏晏。所以还是得我去。” 李缵知道他脾气,一旦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好一咬牙,“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带着晏晏一起。” “放心吧,我会的。” 梁攸宁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被人拉住了衣角,他回过头,对上了沈颦灵犀清透的双眸。 “你,小心点。” 他心中一软,朝她浅浅一笑,转身走入了月光之中。 梁攸宁孤身一人来到码头。 “客官可是要救人?”那人影开口问道,声音十分苍老。 梁攸宁警惕地取下那灯笼,照了照船仓,里面空无一人。 “你放心,这船上只有我一人。我是受人所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上来吧,去了就知道。” 梁攸宁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方向,眼底流露出复杂的情愫,随后抬脚跨进了小船。 浆声汨汩,小船徐徐离开了码头,朝江中驶去。 李缵和沈颦等人站在码头不远处,看着梁攸宁的背影渐渐变小。 两刻钟之后,一辆马车哒哒哒地飞速驶来,只听得赶车人一声\"吁-\",马车停了下来。 “是纳伊!”阿樱眼尖地认出了赶车人。 李缵和沈颦等人赶紧走了过去。 只见纳伊把马勒停后,利落地从马车跳下来,然后掀开车帘。 失踪了半天的晏晏弯着腰从车厢里出来,轻盈地跳到了地上。 “晏晏!”李缵激动地扑了上去,将刚刚站稳的女子紧紧搂在怀里。 他比晏晏高了不止一个头,晏晏被迫仰着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脖子酸疼。不过,她现在心情很好,也就不在意这些。 “晏晏,你有没有受伤?”李缵焦急地问。 “没有。他们把我带走后,关在屋子里。我把他们骂了好久,都没来开门。直到纳伊出现。” 两人旁若无人地拥抱着,互相倾诉着对彼此的牵挂。 站在一旁的莰丽丝,脸色十分不悦,但又碍于其他人在场不好教训女儿,便只能假装清了清嗓子,“咳咳。” 被阿娘这一提醒,晏晏顿时耳根发烫,用手推了推眼前人,小声说道:“李缵,你先放开我。” 李缵不情不愿地松手,看见晏晏嗔了他一眼又朝旁边使眼色,这时也觉得脸上微热。 他突然想起梁攸宁还在那条远去的小船上,顿时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 说完,他三两步走到玻丽丝面前,“莰姨,请您和晏晏、三娘先回去。我和纳伊去找梁攸宁。” 莰丽丝点头,“好,你带上这几个家丁一起去吧。万事小心。 沈颦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江面,原本想着留下来等,但又想到此时太晚了,冷清的码头不太安全,只好惴惴不安地坐上马车。 ** 冯宅。 后院的书房里,烛火摇曳,两个身影映照在窗上。 冯为锦抓起旁边的茶杯,朝甄文博脸上扔过去,杯子砸中了面具,\"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甄文博擦了擦面具上流淌的茶水,“我只不过是想教训那姓梁的小子。” “你知道你今日抓的人是谁吗?” “我知道,”甄文博咂咂嘴,“她是梁攸宁的义妹。我没对她怎么样。再说,我也按你吩咐,把她给放了。” 冯为锦张了张嘴,又忍住了,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总之,你以后不许再招惹她。” 甄文博看他这副神情,心中猜想今日那小娘子应该来头不小,于是便连忙点头,“诶,我知道了。” “还有,你也不准再打沈颦的主意。否则,我绝对饶不了你。” 甄文博却不乐意了,挺直身子瓣解:“五郎,你之前不是说要教训梁攸宁吗?那小子的软肋是沈颦。我把沈颦抓了,他就任我摆布了。” 冯为锦睁开眼睛,眼神犀利地盯着他,“我的话,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听到了,我答应你不动沈颦就是了。”甄文博撇撇嘴。 得到了他的口头承诺,冯为锦便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道叔的那批茶叶过几天就会运到,你记得派人去接应。这次官府的“赏货会’,我们要拿多点单子。” 自上次秘密见面之后,冯为锦和冯崇道之间联系更加密切了起来。冯崇道委托他在赏货会帮忙售卖货物,他原本是不愿冒这个险,但是冯崇道说卖货的钱财是分给冯家军的将士,他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都安排好了。‘赏货会’的事情我也通知了老客户。” “嗯,今年和蕃商的买卖,就靠这次了。我可是投了不少钱进去的,这几个月你给我盯紧点,少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 甄文博听出他话中有话,点头哈腰地回答:“明白,今年这买卖,绝对会让你赚得盆满钵满。” “好了,如果没其他事,就先回去吧。”冯为锦挥挥手。 甄文博朝他作揖,便往门口走去,刚走没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冯为锦又问了一句:“对了,你把梁攸宁怎么了?” 甄文博转过身,没有被面具遮挡的半张脸,露出了诡谲的笑意,“送他离开大唐,就和他阿兄当年一样。” 梁攸宁坐着小船,越驶越远,离开码头约莫一个时辰,四周白茫茫一片。 “老丈,请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又问道。 这一路上他都主动和船夫聊天,试图从他嘴里问出点蛛丝马迹。可惜那人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家伙,只笑呵呵地敷衍他。 看来从他嘴里是套不出话了。 梁攸宁心中叹了口气,两眼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一只手稳稳地按在腰间小刀的刀柄上。 浆声依旧,江风徐徐,身后隐约传来了人声。 “梁攸宁——梁攸宁一—” 他耳朵一动,站起身看向身后。 远处有一处明明灭灭的灯光,一艘小船随波沉浮地朝他驶来。 “梁攸宁——”小船那边的人又喊了一声。 这回他听出来了,是李缵的声音。 “我在这儿——”梁攸宁高声应答,“李缵——我在这儿——” “梁攸宁——,晏晏回来啦——” 梁攸宁心中大喜,两手做喇叭放嘴边:“好——” 他连忙朝后面的老船夫摆摆手,“老丈,老丈,你停下。我不走了。” 没有人回答,但是船却早已停了下来,耳边也听不见汩汩的划桨声了。 他心里一惊,转过头。 却见那船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面前,两手高举着船桨,狠狠砸向他的额头。 梁攸宁眼前一黑,晕倒在船上。 老船夫扔下船桨,架着梁攸宁的双臂,奋力地将他扔进了水里。 月光映照下,李缵远远看到了这一幕,立即大声疾呼:“住手!快住手!”接着又朝身后催促:“快!划快点!” 一旁的纳伊纵身跳入水中,朝梁攸宁的方向游去。 老船夫捡起船桨,一脸惶恐地使劲朝前方划动小船。 思念成灾 昨晚下过一场暴雨,整个街道被刷洗地干干净净。人们穿着木履踩过一滩滩的泥水,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天刚蒙蒙亮,沈府的大门就被人敲开了。 听到家仆的禀告,正在陪祖父吃早饭的沈颦,立即扔下碗筷,一路小跑来到门口。 但是只见到了李缵和纳伊,两人都是头发散乱,身上的衣裳还没干透,神情疲倦,眼中布满血丝。 “李大郎,”她压着心中的狂跳,“怎么只有你们两个?梁攸宁呢?” 李缵的喉咙动了动,声音沙哑地“三娘,梁攸宁他……他被人打伤扔进了江里,我们找了一个晚上,都找不到……” 昨晚在救梁攸宁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令江水瞬间上涨,水流湍急,他们很快就失去了梁攸宁的踪影。 沈颦头嗡的一下,犹如五雷轰顶,脸上血色霎时全无。 昨晚那人还站在她面前,对着她笑呢,怎么一夜的功夫就不见了。 “三娘!”阿樱惊呼一声,伸手接住了身子摇晃的沈颦。 李缵眼眶潮热,故意轻松地说:“三娘,你别担心。我那兄弟福大命大,当初从光塔上掉下来都没事。这次也一定平安无事的。阿爷已经派人通知沿江的县衙协助,李观将军也派了精兵顺着江水去寻找。我们一定能找到他的。” 沈颦浑身乏力,强撑着目送李缵离去,才吩咐阿樱送她回房休息。 当天直到入睡,她都一直发低烧,直到半夜又喝了半碗药,才安稳了一些。 丑时过半,原本皎洁如水的月亮突然消失在黑云之中。天地仿佛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布当中。电闪雷鸣之后,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不!” 沈颦惊恐地睁开双眼,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呼出一口气,拿起床头的手帕压了压额头,起身点燃一根蜡烛,又把窗户关小,接着坐在春凳上发呆。 此时她已经毫无睡意。 刚才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梁攸宁浑身湿淋淋的,满脸都是血,沉入了无尽的海底。她跳下水想要去救他,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他,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断往下沉。 她的心像被针扎一般,绵绵密密的痛令她无法呼吸。 然后,她又梦见了以前: 在凝脂阁店里第一次见面时,他双手抱着长剑,倚靠着门框一脸戏谑地坏笑; 他第一次来沈府,认出自己后那略微尴尬和手足无措的模样; 容州流民入广州时,他蹲在两个小孩子面前,不顾仪态地大口吃饭的模样; 她的手掌受伤,他抱着小狸奴靠近她,温身劝她的模样; 被冤枉入狱的时候,他坐在干草上,低头耷脑地摩挲着手里玉佩的模样; 在法性寺得知兄长逝世的噩耗,他两眼通红、悲痛欲绝的模样; 从光塔上纵身跃下的第二天,他来到沈府,有点羞涩但又直白地表达爱意的模样; 原来,他已经渐渐占据了她的心。而她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身边时常有一个身姿提拔、笑容温润的人。 这种后知后觉,令她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心中涌现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安。 她盯着那摇曳的烛火,耳边的雨声慢慢变模糊,接着,很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梁攸宁,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 梁攸宁梦到自己在行走,他已经好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在梦里,他回到了陇西的家。 十岁的他站在院子里,一边看阿兄捏造瓷胚,一边摇头晃脑地背诵着李太白的《少年行》: 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 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因声鲁句践,争情勿相欺。 ...... 接着,他梦见阿兄提着行囊,对着十五岁的他挥手告别,他奋力地想要阻止,却看见阿兄穿过他。 然后,又梦到了安史叛军冲进家里烧杀抢掠的场景,还有阿爷和阿娘那万般不舍的眼神。接着他梦见了和李缵一起在杨绾府中学习、闲暇时游遍长安的情形,没想到两人还能在万里之外的广州重逢。 梦里的场景来到了广州,沈颦施施然向他走来,巧笑嫣然:“梁司马。” 画面一转,还是沈颦,她蹲在小狸奴的面前,转身看向他,“梁司马,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梁司马,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竟然绑着一根绳子就从光塔跳下来?” “梁攸宁,我和别人定过亲。……我心中仍旧无法放下他。” “你不必躲着我。” “这是你的伞,总不能让你淋湿了。” “我也觉得你的提议很不错。” ...... 最后一次见面,皎洁的月光下,她拉着他的衣角,眼神关切地叮嘱,“你,小心点。” 他看见自己对着她笑了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他那时已经在心里答应她。 是的,他要回去见她。 他要回去! “攸宁,梁攸宁,醒醒。”有人摇着他的肩膀,说着话。 他费力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那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你醒啦。刚才你睡得不太安稳,喃喃自语。刚好到时间喝药了,我就把你喊醒了。” 他两手撑着床想要起身,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不由得闷哼一声。 “哎,可不能乱动。我扶你起来。” 然后,在对方小心翼翼地帮助下,梁攸宁靠着床头坐着,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了床边的人。 那人额头平宽、双耳贴脑、鼻子挺直,两眼笑眯眯。 “你是……向兄?”梁攸宁惊讶地问。 向海露出了笑容,\"好小子,看来脑袋没被啥问题,记性还可以。不枉我这两天的辛苦。” “向兄,真的是你!?” “哈哈,如假包换!”向海回了一句做买卖时常用的话语。 梁攸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竟然是快一年未见面的商人向海。他们两人在吉州到广州的路上结识,在广州码头分别,后来向海去了江浙等地方,梁攸宁就和他失去了联系,没想到在这里能再次见面。 “对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梁攸宁问。 “这是香山,北江的下游。”向海一边说,一边把一碗中药递给他,“这药里加了三七、化瘀止血的,你快趁热喝了它。” 梁攸宁接过那碗棕褐色的药水,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向海把空碗拿回,又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迫不及待地问:\"你快跟我说说,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头上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一日,向海带着商队来香山收药材,见到许多人围在江边,他心里好奇也凑上去。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身受重伤的梁攸宁躺在岸边,看样子是被江水冲上来的。向海立即把他抬到自己下榻的客栈,吩咐人去找来郎中给他好好检查了一番。 “一时大意,遭人暗算了。”梁攸宁叹了口气,“对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八月二十九。” \"离\"赏货会\''没几天了,我立刻赶回广州。\"梁攸宁急忙说道,接着就要从床上起来。 向海连忙制止,“等等.....”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雄浑的声音插了进来,“不行!” 梁攸宁循声看去,一个年约四十、中等身材、着灰白长衫的男子,步履矫健地走到他面前,皱着眉头又说了一句:“你的伤还没好,不能走。” 梁攸宁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人,觉得有点面善,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么一想,他的头又疼了。 向海连忙站起身,对那男子作了一揖,“医师,您看,我这兄弟有急事赶回广州呢。能不能开几贴药,给他带回去吃” 梁攸宁也急忙拱手,“梁某实在是要事在身,还望医师见谅。” 那医师盯着他,半晌才轻叹了口气,说:“好,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归来 从香山回广州的路上,那医师时不时使唤梁攸宁干活,一会儿让他去煎药,一会儿让他背药箱,一会儿又让他去打水。 向海看不过去,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跑去向医师求情:\"医师,他还是病人呢,粗重活还是让我们来吧。” 医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冷冷地回答:“他不是说身体并无大碍了吗?那就让他做好了。” 向海一听,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尖。 听说所有的医师都不喜欢不听话的病人,眼前这位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梁攸宁倒也有自知之明,一路上对那医师言听计从,十分恭顺。那医师虽然还是板着脸,但语气已温和了不少。 九月初四的中午,梁攸宁一行人总算回到了广州。这里的舶商交易也开始进入一年的高峰期,港口码头一片繁忙:运载着各种货物的大小船只停靠在岸边,船上有一堆堆的茶饼、瓷器、金银器,挑夫们排着队往肩上挑瓷器,牛车载着堆成小山的绫罗绸缎往城里赶去。 “广州城确实越来越热闹了。”那医师摸着长须缓缓说道,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思绪。梁攸宁心生疑惑,难道这郎中以前来过广州?还是说他本来就是广州人? 正想着,忽听得岸边有人在囔囔地骂:“我看你走路都难,还来挑货?走走走,别挡着我们的道。” 循声望去,原来是一般装着茶叶的船在岸边卸货,工头正在选合适的挑夫。一名瘸腿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工头面前,恳求道:\"我能走的。我昨天还挑了满满两桶水呢。你给个机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工头一把推倒在地,“不行就是不行。快滚吧。” 瘸腿男子扑上前,扒拉着他裤腿,“求求你了,给我个机会吧!”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那工头不耐烦了,抬脚狠踢那男子,“滚!滚!” 正起劲的时候,突然就被一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年轻人推开。 “住手!你不想请他,那就让他走好了,为什么要打人?”梁攸宁质问道。 \"走走走!别在这里妨碍我们干活。\"那工头见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便收起拳脚,催促两人离开。 梁攸宁把瘸腿男子扶到一处空地,关心地问:“你没事吧?”那男子叹了口气,摇摇头。 向海跑了过来,“梁攸宁,医师就要走了,他让你过去一趟。” “好,”梁攸宁应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些碎银塞到瘸腿男子的手里,然后跟在向海的后面离去。 “等等,你是梁攸宁?”那瘸腿男子问。 梁攸宁转过身,迟疑地点点头。 那瘸腿男子闻言,伸出手指着他,嘴唇颤抖,神情十分激动,“是你,是你害我没了活计,是你害我流落街头!你……你……\"说着说着,他用手捂着脸,似乎在啜泣。 突然被人这样一番控诉,梁攸宁一脸愕然,不解地问:“ 你认识我?我什么时候害你了?” “就是你!梁司马!我认得你!如果不是你来甄边窑捣乱,甄边窑就不会被查封,我就不会被人赶出来。” 被他这么一提醒,梁攸宁认出了眼前这位原来是甄边窑那个看门人。 “可是甄边窑如今不还是开得好好的吗?” 向海忍不住反驳。 瘸腿男子摇摇头,“坊主被通缉后,官府代管窑坊那段时间里,我还能当个看门人。可两个月前来了新主人,他就把我们这些老伙计全部赶走了。我到现在都没找到活干,别人嫌弃我是个瘟腿的。” 梁攸宁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这个不是他的责任。” 医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旁,他忽略梁攸宁的目光,径直对瘸腿男子说:\"甄边窑的坊主行为不端、违反大唐律令,官府有权抓他。如今那里来了新主人,是他赶走了你,不是梁攸宁赶走你。你要责怪,也得找对人才是。” 瘸腿男子被他这么一呛,顿时脸红耳热,嘟哝道:“反正说不过你们就是了。”说着,就拍拍手,拿着扁担准备离开。 “慢,”医师抬抬手,“我正好缺一个帮手,你可有兴趣?” 瘸腿男子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有有,只要能有口饭吃,我什么活都干。” 医师颌首,然后取出一张药单递给梁攸宁,“再吃上七天的药,头上的伤就没什么问题了。” 梁攸宁双手接过药单,躬身道:“多谢医师,攸宁记住了。” 医师淡淡地\"嗯\"了一声,忽然紧了紧鼻子,皱着眉头问瘸腿男子:\"你刚才摸了什么?” “茶饼。刚才那艘船在那里卸货,我去应征挑夫。” 医师抬头看了看那边,眼睛微微眯了眯,抬手对梁攸宁说:“你借一步说话。” 梁攸宁点点头,跟着他朝前面走了三丈远,留下向海和瘸腿男子在原地面面相觑。 医师对着梁攸宁小声说了几句。梁攸宁两眼顿时睁大,神色紧张,接着两人又交头接耳了一番。 半晌,两人才走了回来。 医师对两个年轻人拱手:“就在这里告别吧。我也该回家了。”然后便带着瘸腿男子和他的药箱,消失在人群中。 目送他走远后,梁攸宁一脸严肃地说:“向兄,你帮我个忙吧。” “好说。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尽管开口。” “我想知道那艘船上的茶叶被送去了什么地方。” “你是官府的人,直接问不是更快?” 向海一时嘴快地回答,接着就看见梁攸宁缓缓地摇头,眼神里还透露出一股不可捉摸的神秘,他心里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咽下一口口水。 当天夜晚,沈府的灯笼比往日还要亮堂,平时只有两人用餐的膳厅,这会儿也坐满了人,不时还传出阵阵的欢笑声。主人家里这份喜悦,也传递给了席间忙碌的家仆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不过,阿樱到底是主仆情深,细心地察觉到沈颦并没有吃多少东西,便求厨娘煮了一碗海鲜粥,放了蛏子、鸡块、带子等。沈颦这才觉得有了些胃口,喝了小半碗。 “三娘,你可是身子不舒服?”问话的是沈颦的大姑母沈南茹。 前几日沈颦的两位姑母就带着家人来到沈府,一来是要迎接两年没见的兄长,也就是沈颦的阿爷沈南鸿,二来是顺便观看一下官府举办的“赏货会”。 听到长辈的关心,沈颦只是淡淡一笑,微微摇头。 坐在她斜对面的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抿了口茶。 饭毕,众人离开膳厅,转到了后院一边乘凉一边闲聊,家仆们端来茶水和点心。 沈颦原本被大姑母牵着手往后院走,却被人喊住了。 “三娘,你等一下。”声音中带着父亲的威严。 沈南茹拍了拍她的手,小声说:“去吧,和你阿爷聊聊。” 然后一个人走远了。 沈颦转身,垂眸道:“阿爷。” “嗯,”沈南鸿应道,接着哑着嗓子问:“三娘,你……你还恨阿爷吗?” 问完,他竟然紧张地手都微微出汗了。 他有两儿一女,儿子倒是很听话,在太学学习后去了其他地方任职。就是这个女儿,他有点束手无策。夫人早逝,他担心后娘对沈颦不好就没再续房。一家人宠着养大后,倒也乖巧温顺,只是没想到是个外柔内刚的人。 当初他退掉沈、冯两家订亲,十三岁的沈颦哭红了双眼,一个月都没理他。之后他因为升迁要去长安,但她坚决不肯离开广州,无奈之下他只得求助父亲沈异。当时沈异也有辞官之意,就告老还乡回到广州,陪着沈颦。他才放心去了长安。 半晌才听到女儿轻轻叹了口气:\"早就不恨了。阿爷,其实当时我年纪太小,也太执拗了。阿爷,对不起。” 沈南鸿眼中湿润,好在黑夜遮掩了他的失态。\"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没和你商量就擅自做主退亲。” 柔柔的声音缓缓地交谈着,抚平了父女俩心里的那早已因为岁月而渐渐消失的伤痕。 没多久,院子里的人过来喊他们,两人才笑着走过去。 还没到院子,就听到众人在议论了。 “明日就是‘赏货会’了,我们得早点去。听说很多东西逛呢。” “听说浮梁出产的瓷器就挺不错的。” “今年的新茶也会展出。我得买一批带回去喝。” 沈南鸿听到这里,眉头微拧,张嘴正要接话,却见到管家走过来对他耳语:“阿郎,都督府派了人来找你,现在在堂屋候着呢。” 沈南鸿点头,急匆匆离开了院子,快步来到了堂屋,见到一个身穿铠甲、气宇轩昂的人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他连忙开口喊道:“李观将军。” “沈医师,好久不见。” 对峙 李观今夜来访,是要请沈南鸿协助他执行公务。 明日就是整个岭南为之瞩目的\"赏货会\",李观被李勉任命为这次安防总负责人,统领都督府、番禺县、南海县的县慰和差役们,精心部署这次的治安管理。为此,李观还从军营抽调近一半的兵力,还安排了士兵们日夜巡逻。 就在今日下午,沈南鸿离开码头后就去了都督府,拜会了李勉,并告知他两件事:一是梁攸宁已经平安回到广州,二是有人将掺杂了硫磺的茶饼带到了广州。 硫磺具有臭鸡蛋的气味、虽然被挑夫们的汗臭味遮盖了不少,但是沈南鸿还是分辨了出来。他随即想起了药王孙思邈发明的火药,所用的原料里就包括了硫磺。为了谨慎起见,他便让梁攸宁去确认茶饼的去向,自己则去向李勉禀告此事。 到了傍晚,就在李勉等人焦灼等待中,梁攸宁托巡逻的士兵捎了口信回来,说茶饼中间藏着的正是硫磺、硝石和木炭,而且这批茶饼正是“赏货会”上展出的货品之一。 毋庸置疑,有人要在\"赏货会\"制造事端,甚至要弄出人命。 这个发现,让李勉不禁背后发凉,当即下命令连夜彻查此事。李观派了两名校尉去支援梁攸宁,自己则去请沈南鸿协助检查会场和其他货物。 当夜清查之后,发现除了那批茶饼有问题之外,其他货物都没问题。消息传回都督府,李勉这才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排除了隐患,但是李勉和李观等人还是不太放心,而且他们心中隐约觉得,那个占山为王、与大唐作对的冯崇道,已经来到广州了。 ** 冯崇道得知茶饼藏火药一事败露,气得掀翻了桌子,指着下属破口大骂的时候,冯为锦就匆匆忙忙地赶到了。 看得出来,冯为锦比他还要生气,握在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咬牙切齿地质问:“道叔,你竟然瞒着我把火药带到这里。你这是想干什么!?” 冯崇道挥挥手让下属出去,“你不是说过,李勉那帮人这次势必要铲除我了吗?我只好先下手为强,把他们先炸了!” “愚蠢的想法!你以为杀死了李勉,就不会有岭南节度使了吗?如今朝廷已经失去了河西走廊,断然不愿再失去岭南之地。你杀了一个李勉,他们只会派新的官员过来。” 冯崇道轻蔑地笑了笑,早已没了之前那副恭维之色,“那又如何?我有能力杀一个,就有能力杀一双。” “说得倒是轻巧,”马为锦冷笑一声,“如今天下人皆知,岭南叛军最大的首领是你。如果李勉被炸死,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你干的。李勉为官节俭清廉,一直深受朝廷称赞、百姓爱戴。你若杀了他,就会引起朝野震怒、失去人心。道叔,你不想让冯家军对你失望吧?” “我……” 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冯崇道顿时哑口无言。 两人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忽听到有人在敲门,冯崇道便喊了他进来。 那名下属呈上一封书信,冯崇道快速浏览后便将它放在蜡烛上点燃,随后对冯为锦神秘兮兮地说:“好戏就要开始了,你要去看看吗?” ** 光塔码头前面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平日里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好不热闹。 这会儿虽然人也很多,但是却比往常安静。手持长矛和盾牌的士兵一脸严肃地站在人群前面,维持着现场秩序规划整齐的两百多个摊位星罗棋布,上面摆放着大唐本土生产的各式各样的货物,每个摊位有两名大唐商人,个个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笑容。 大家都在翘首等待着。 辰时刚过,李勉就带着官员们来到了广场。路过之处,围观的老百姓纷纷向他打招呼,嘴里不停地喊道:“李刺史!李刺史!” 见到众人如此热情,李勉满脸微笑地朝他们点头。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广场中间,径直走上了临时搭建的一座高台。他在台前站稳,抬起双手微微压了压。 顿时,广场上又变得鸦雀无声。 李勉环视了一下广场,看着台下那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缓缓开口: “刚才我来的路上,发现天气已略显凉意。这意味着岭南又迎来了秋天的季节。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我们举行了这次“赏货会’。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从千里之外赶来的,也有原本就在广州生活多年的。岭南属于大唐,有且只有一个国号,既不允许分裂,也不容许他国来犯。不管你们是大唐人还是外邦人,想来此经商者,我们热忱欢迎;若想来此捣乱者,我们绝不轻饶。 这里是南境,虽然面临大海,但背靠大唐万里河山和无数以身报国的仁人志士。乱我大唐者,虽远必诛!我李勉在此立誓,必将平定叛乱,维护岭南安宁,重振海上贸易,让大家安居乐业!” 他的声音势如洪钟,铿锵有力,一番慷慨陈词,让在场的民众都为之群情振奋,广场上响起阵阵的喝彩声。海风吹拂下,浪潮翻涌,拍打在岸边发出\"哗哗\"的声音,仿佛也在欢欣鼓舞。 紧接着,一阵紧密的敲鼓声咚咚地响彻云霄,\"赏货会\"正式开始了。 李勉刚从这边走下高台,杂技歌舞表演者们就从另一边走上去,开始了精彩的演出。 早已等候多时的人们排队有序地走进了会场,目不暇接地观赏着来自大唐各地的货物,每个摊位的商人这时也使出浑身解数向看客们展示自家的货品。 李缵跟着晏晏,也正在会场里闲逛着。原本他们两人因为梁攸宁生死未卜而忧心忡忡,直到昨日得知他平安归来,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李缵立马将此事告知了晏晏,顺便邀请她来\"赏货会\"。 心情沉重了好几天的晏晏这时重新恢复了活力,像个小喜鹊一样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货物中。 她在一家卖玉簪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一脸惊艳地盯着其中一支银簪子。她不禁拿起来端详簪子尾端是两朵花瓣,上面还嵌着红玉石,就像两颗小巧可爱的红豆。 那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笑眯眯地说:“小娘子眼光真好,这簪子配你正合适。” 见晏晏如此爱不释手,李缵嘴角轻扬,问了价钱,掏出钱袋便给了。 那摊主又夸赞道:“小娘子好福气啊!小郎君会体贴人。你们两人真是天生一对呢。” 李缵一下子面孔通红,耳朵根子都发了烧。 晏晏也羞红了脸,一把将那簪子塞到李缵手里,快步离开了摊位。 李缵连忙向摊主要了一张手帕包好簪子,追了上去。 没走几步,晏晏就停了下来,还踮起脚朝某个方向使劲儿地挥手。李缵凑过去,小声问:“怎么了?” “我看到我阿爷了。” “啊?”李缵低呼一声,有点紧张地问:“在……在哪儿?” 突然就要见晏晏的父亲,这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又听到晏晏咕哝道:“奇怪,我明明喊他好几声,还挥手了,他居然没看到我。” “这里人多嘈杂,也许是真的没听见。” “不行,我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见人影。明明他在广州的……”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迈开小碎步朝前面走去。李缵深吸一口气,仿佛给自己壮胆似的,也跟在她的后面。 结束了开场致辞的李勉,在李观将军和两队士兵的护送下,骑着白马离开了光塔码头,沿着大街回都督府。 此时街道两旁商铺关了门,路边的摊位档口也没有开张,这些店主、贩夫走卒都去码头那里凑热闹去了。冷冷清清的街道,顿时变得有点诡异起来。 似乎有几双眼睛虎视眈地看着他们。 忽然,听到嗖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李观心中一惊,迅速拔出长剑挡在李勉的前面。 \"铛\"地一声,一支冷箭被荡开。李勉座下的马匹受惊,扬起前蹄在空中踢了两下,使得他差点摔倒。 李观见状,纵身而起拉住那匹马的缰绳,一边保护李勉,一边大声喝道:“布阵!布阵!” 十几名步兵飞快地举着盾牌将他们两人包围在中间,骑兵则立刻手搭弓箭反击。 唛喂,两排又急又密的箭紧随而至。有几名士兵中了箭,闷哼一声便倒地。 李观一边用长剑抵挡着飞箭,一边拉下信号筒的引子,\"琳一一叫\",半空中绽放了短暂的烟花。 许是因为这个信号筒,惹急了对方。只见一群蒙面黑衣人从两边楼顶飞身越下,将李观等人围了起来。 一阵刀光剑影之后,士兵伤亡惨重,最后只剩三人护着李观和李勉退到了一处围墙边上。 正当他们要继续厮杀之时,蒙面人突然停了下来。 “看来,你们也不过如此。”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李观看着来人,顿时怒目圆瞪,呵斥道:“冯崇道!是你这个叛贼!” “别来无恙啊,李观将军。”冯崇道大笑道,“都快五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听说你前些日子还想去我那里搞偷袭,倒是扑了个空。这会儿我来偷袭你,滋味如何呀?” 李观正要发怒,身后的李勉抬手制止他,从容不迫道:“冯崇道,你不要顽固不化,还是尽早归顺朝廷。你若归顺我可保你和你手下人的性命。” “哼!今日谁给谁留命,还不知道呢。我现在就取你们的……” 他的那个\"命\"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两支不知从哪飞来的冷箭给打断了。 “噗、噗”冷箭射进□□的声音。 两名黑衣人中箭倒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是梁攸宁带着援兵赶来了。 援兵一来,李观把李勉交给梁攸宁之后,便和冯崇道对打了起来。双方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而且多年来一直战场相见,这会儿也一时难分胜负。 打了数十招之后,李观还是一剑刺伤了冯崇道的左臂。 “阿爷!” 一声清脆的尖叫声响起,紧接着一个红色身影扑向了冯崇道,挡在了她的身前。 随后赶到的李缵惊呼:“晏晏!” 原本正要补上一剑的李观,被迫生生收回了使出的长剑。 “不许伤我阿爷!”晏晏伸长手臂护在冯崇道身前,瞪着眼睛看着李观。 真相 李缵和晏晏的突然出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晏晏!你快过来。”李缵心急如焚。 \"不,我不过去。他们要杀我阿爷。\"她坚决地摇头。 冯崇道捂着受伤的手臂,眼里掠过一丝冷笑,默默地站在女子的身后。 梁攸宁赶紧上前劝说:“晏晏,他是叛军首领。是我们的敌人。” 晏晏原本愤怒的小脸顿时变得苍白,但还是迅速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拔出刀刃对着自己的脖子,咬牙说:\"我只知道他是我阿爷。如果你们要杀他,就先从踏过我的尸体!” “不要!”李缵和梁攸宁失声道。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远处大喊了一声:“晏晏!” 原来是她的阿娘茨丽丝。 今日李缵带着晏晏出门后,茨丽丝的眼皮就直跳,隐约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她就带着家丁匆忙赶来会场。家丁禀告说看到晏晏正和一群官兵在对峙。她吓得连心脏都要跳出来,急忙赶了过来。 “晏晏,过来娘这边。”茨丽丝尽量压着颤抖的声音。 “我不要,阿娘。他是我阿爷,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他不是你阿爷。\"一个雄浑的男子声音插了进来。 晏晏既震惊又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你……你是谁?!” 沈南鸿淡淡一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站在你后面的,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问问你阿娘便知。” 晏晏睁大眼睛看着茨丽丝。只见那张原本红润美艳的脸已变得苍白。 茨丽丝闭了闭眼睛,伸出颤抖的手,声音喑哑地叫道:“晏晏,听话,到娘这边来……” “茨丽丝,”沈南鸿严厉喝道:“你还要瞒着她多久?她已经长大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难道你要让她认贼作父?晏晏,你阿爷不是身后那个躲在女人身后的男人,而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冯季康将军。他是被你身后的那个人害死的!\" 晏晏感觉自己耳朵突然就轰鸣了起来,感觉头昏恶心,两脚发虚,双目晕眩。 茨丽丝摇摇晃晃地哆嗦着嘴唇,抓住身边的婢女撑住身子。 沈南鸿直直盯着躲在晏晏身后的叛匪,大声问 “冯崇道,当初平定广州时,你私下掠夺了几名商人的财物,冯将军发现后要求你退回给别人,否则就被逐出冯家军。你因此怀恨在心,于是你一边散布谣言诬陷冯、何两位将军抢掠广州的财宝,另一边则在军中煽动将士们叛变大唐。要不是因为你,两位将军就不会被冤枉致死,冯家将士们也不会变成了如今的叛军土匪!\" “哈哈哈哈!”马崇道突然仰首大笑,随后冷冷说道:“沈南鸿,你和冯季康他们一样,都是靠祖辈的光环生活,哪里懂得我们这些人两手空空的痛苦? 冯季康祖上积累了这么多财富,为什么就看不得我也有钱?多年来我跟着他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功劳,他凭什么将我逐出冯家军?就连我最心爱的女人,他也要来抢! 茨丽丝是我的,就算她当时怀有身孕我也不在乎!” 茨丽丝听到这里,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阿娘!”晏晏扔下刀子去扶她。 冯崇道抬脚踢起那小刀,稳稳接在手里,对准不远处的李勉就掷了过去。 事发突然,守卫在李勉身旁的士兵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公!”李观疾呼一声,伸出长剑想要荡开它已经来不及。 小刀如同离弦之箭飞向李勉。 一个白色身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李勉面前。 只听得一声闷哼,李缵倒在父亲身上,胸口被那飞刀直扎了进去,汨泪鲜血瞬间流了出来,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衫,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十分刺眼。李勉两手架着儿子的肩膀,双腿发软,嘴唇也哆嗦了起来:“缵儿!” \"李缵!\"梁攸宁大喊一声,上前接住李缵滑落的身子。 沈南鸿见状,迅速从衣服上撕下一大块,快步走过来,将布块揉成一团压在伤口下面,果断地说:“快去找一副担架过来。”两名士兵得令,拔腿就跑朝码头跑去。 那边李观早已怒火中烧,举起长剑狠狠刺中冯崇道的左肩,再利落地拔出,然后腾空而起朝他胸脯连踢两脚。冯崇道被踢出老远跌落在地,李观疾步上前举起长剑就要砍下。 一道寒光从侧面一闪,\"当\"的一声,一把利刃挡住了李观的长剑。李观被震得后退两步,来人身材瘦削,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寒气逼人的眼睛,他举着长剑朝李观一阵猛攻。接着又冲出十几名黑衣人同士兵们打了起来。 趁着这个机会,两名黑衣人迅速将冯崇道带走。 正在和李观对打的黑衣人似乎并不恋战,见冯崇道被救走,立马寻了个空隙逃离了现场。剩下的黑衣人有的被士兵们杀死,有的被俘后则当场服毒自尽。李观留下几名士兵清理现场,自己则护送李勉等人离开。 晏晏蹲在昏倒过去的茨丽丝身旁,右手被她紧紧拽着,拉都拉不开。她咬紧嘴唇,眼睁睁看着浑身是血的李缵躺在担架上被抬上马车。 梁攸宁经过她身边时悄声说了一句:“你带你阿娘回去,有任何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 马车扬长而去,远处的码头广场上传来阵阵的歌舞声、讨价还价声,沉浸在热闹之中的人们,并未留意到发生在相隔两条街道的这场官匪对峙和它带来的伤亡。 **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城中的时候,李缵已经神智不清。沈南鸿不停地喊他,他才不至昏睡过去。 马车刚一停下,沈南鸿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箭步冲进医馆,嘴里大叫道:“快准备纱布、烈酒,还有止血药粉。” 一个正在给人看病的女子连忙站起来,愕然道:“师傅,你……”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有两人抬着担架进来,躺在上面的人胸口插着一把小刀,便立刻说道:\"跟我来!\"她一边带路一边朝里面喊:“三娘、阿樱,帮我准备纱布和烈酒!” 众人小心翼翼地把李缵抬到床上,沈南鸿便把士兵和梁攸宁赶了出来,只留下那位医女。 梁攸宁刚走到房门口,差点撞上了正拿着纱布进来的沈颦。 他连忙往左边走一步,让路给她。 沈颦抬眸一看是他,先是一愣,接着立马擦肩而过,快步走进房间,“纱布来了。”她把纱布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看到躺在床上的血人竟然是李缵,不由大吃一惊。 医女点亮了一根蜡烛,嘴里又说道:“三娘,麻烦你去跟外面来看病的人说,今日医馆已无法接诊,让他们去别的医馆,或者明日再来。” 沈颦点头,“好,那我先出去了。” 说完,她便转身走出病房,匆匆忙忙朝医馆前厅走去。 梁攸宁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忽听得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梁司马!你又受伤了?” 阿樱拿着一坛酒小跑而来。 梁攸宁摆摆手,“不是我,是李缵。” 阿樱又是一声惊呼,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进了房间,“酒来了。” “阿樱,你留下来帮忙。” “好。” 梁攸宁听到里面偶尔传出沈南鸿冷静而果断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李缵发出一声痛苦的、长长的闷哼。他知道李缵嘴里被塞了布团,防止被拔出匕首的时候咬伤自己的舌头。 “快,撒上药粉!”沈南鸿催促道。 “好。” “阿樱,再给一些纱布。” “好。” 渐渐地,里面没再传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医女走了出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还好那刀扎得不深,已经被拔出来,血也止住了。师傅还在处理伤口,让我先来告诉你们一声。” 梁攸宁这才松了口气,轻轻道身:“谢谢。” 那医女笑了笑,转身又回了房里。 梁攸宁吩咐一名士兵回都督府禀报李勉,另一名则去九酿坊通知晏晏。士兵们应声离开了医馆。 他留意到自己手上还有血迹,是刚才按压李缵的胸腹时沾上的。四周看了看,发现院子的水井旁边放着一桶水,便走过去舀来一瓢清洗。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便看到沈颦朝他走了过来。 他连忙擦干双手,站起身,踌躇了一下,喊道:“三娘。” 沈颦看着他,在相隔两步之遥的位置停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中午。” “你头上的伤可好了?” “都好了。”梁攸宁粲然一笑。 沈颦仰头看着他戴着的幞头下方额头处露出一圈白色纱布,两道柳眉微微蹙起,伸出手,轻声说:“低头。” 梁攸宁怔了一下,也听话地弯腰,低头。 而沈颦抬起手,柔软纤细的手指抵上他的额头。指尖所过之处带着酥酥麻的痒意,令人紧张又舒服,仿佛血液一下子通顺了,胸腔和头脑热烘烘的,暖意使他目光迷离。 近在咫尺的少女面如清,一双幼鹿一般的眼睛纯净如山间清泉,两片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这纱布该换了。” “昨日回来到今日一直在忙,忘记了。”梁攸宁解释,随即想起刚才悠在心里的疑问,便问她:“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颦放下手,声音清冽道:“这间医馆是我阿爷的徒弟开的,我这几日睡眠不好,就过来让她开点药。” “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睡不着?”梁攸宁很担心地问。 “你说呢……”沈颦轻叹了口气,半是嗔怪,半是无奈。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位男子,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依恋的感觉。如果说冯为锦带给她是那种情懂而青涩的感情,朦胧胧,感觉得到又好像抓不住,那么梁攸宁带给她的则是真实又绵密的,如细雨春风一般慢慢渗入她的心,等她发现的时候,心已经被他占据。 梁攸宁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有一些平时没有的腼腆,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牵她的手。 “咳咳!”突然一阵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沈南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病房门口。 梁攸宁急忙把手缩了回去,一下子涨红了脸。 沈颦的脸上也微微发烫,嗔了他一眼,接着开口问道:“阿爷,李缵怎么样了?” 梁攸宁惊得下巴快掉下来。 难怪之前觉得医师看着有点面善,原来他是沈颦的父亲。 定情 李缵虽然被救了回来,但是在床上昏迷了两天才彻底清醒过来。 李勉和夫人曾多次来看他,原打算将他带回刺史府养伤,被沈南鸿劝阻后,便留了两名家仆在这里日夜轮流照顾他。沈南鸿会按时为他换药、询问他的饮食睡眠等情况。 梁攸宁则在每日散值之后过来陪他闲聊,和他分享有趣好玩的事情,还带了最新的书画给他解闷。不过,梁攸宁能明显看出他神情中带着一股淡的忧伤和落寞。 李缵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期盼,但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儿并没有出现在病房门口。 一开始他听说晏晏是叛军首领的女儿,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又得知晏晏是已故冯季康将军之女,他的心里对她就更加怜爱。这样一个天真烂漫、心思纯粹的女子,在知道自己一直崇拜和敬爱的人,其实是害死自己亲生父亲的罪魁祸首,可想而知她遭受了多么沉重的打击。 他曾经问过梁攸宁和沈颦关于晏晏的情况,甚至还派了家仆去九酿坊询问,但是得到都是一个回答:晏晏已经好久没出门,也拒绝见任何人。 每次听到这个消息,李缵就会觉得心一阵一阵地钝痛,连煎好的中药也不想喝。沈南鸿知道后气得吹胡子瞪眼,以后每次都盯着他喝完药才离开。 ** 晏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快一个月,想了很多事情。 那天回到九酿坊后,莰丽丝拉着她声泪俱下地讲了当年的事情。 年轻貌美的莰丽丝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冯季康,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 而冯季康也对这位来自波斯的美人动心,两人在后来的几次相遇之后确立了关系。 冯季康提出要把莰丽丝娶回家,但莰丽丝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既不愿当妾室,也不想以后都被束缚在深宅大院中,便拒绝了他的求亲。 冯季康尊重她的决定,并送了这座九酿坊给她。她十分欢喜,开始事无巨细地筹备着酒坊开业的事情,直到有一日突然晕倒在地,被经常来帮忙干活的冯祟道及时发现,找来医师一诊,才知道她已怀有身孕。 她当时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她即将拥有自己的孩子,担忧的是她并不打算把孩子的事情告诉冯季康,可是这样的话孩子以后的成长道路上就没有父亲的陪伴。 冯崇道看出了她的忧虑,于是当场向她表示,他来当孩子的父亲。她犹豫再三,被他的诚心所感动,最终接受了这个提议。 孩子出生之后,莰丽丝给她取名晏晏,来自“言笑晏晏”之意。 晏晏从小活泼可爱,冯崇道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对她十分宠爱。在晏晏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位名叫冯冲的商人,大部分时间在走南闯北做买卖,有时一年都见不上一次。 即便如此,他在她的心里依然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 然而,她突然被告知,这个\"父亲\"其实不说她的生父,甚至还害死了她的生父,她的心一下子就崩溃了,难受得躲在房间里,抱着双膝默默流泪,然后是大哭,不愿说话,也不愿见人,甚至连送进去的饭菜都没动一口,整个人弄得病怏怏的。 莰丽丝既心疼又焦急,只好再去请沈颦想想办法。沈颦答应了她。 一个多月没见,晏晏已经瘦了好多,下巴也变尖了。她也知道沈颦这是第三次来,没再拒绝见面,而是略带歉意地把沈颦让进房间。 沈颦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晏晏,你不能继续伤害自己了。你可知,你阿娘、梁攸宁、我还有李缵都在担心你。”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晏晏脸上带着愧疚,接着又急忙辩解说:“我真的不知道原来我阿……他是叛军首领,还抢占了那么多地方,让百姓流离失所。”原本她一时口快,差点又说出“阿爷”两个字,但转念一想,改成了“他”。 沈颦会心地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晏晏,你要明白一件事,无论你阿爷是叛军土匪还是官绅商贾,你就是你,你是独立、自由的个体。 冯崇道是做了不少坏事,但这些与你无关。我们并不会因为他而迁怒于你。在我心里,你是一个既善良又纯真可爱的人,总是能给我们带来欢乐。你要忘掉之前的不愉快的事情,重新做回自己,好不好?\" “呜呜呜~沈姐姐,你真好。”晏晏的鼻子一酸,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 沈颦怜爱地取出手帕替她擦拭了脸上的泪痕,“好啦,再哭眼睛就会又痛又肿,不好看了。”然后,她掏出一封信笺,“你现在有心情理一下某人了吗?” 晏晏飞红了脸,小声问:“他,他的伤好了吗?” “这个他是谁?”沈颦故意反问道。 “……李缵。”晏晏低声回答。 “他呀,”沈颦装作同情的样子,“他可惨了,既要遭受皮肉之伤,又要遭受心里创伤。整个人都快瘦了一半。” 晏晏急忙拆开信笺,只见上面写着: 晏晏,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法性寺里面有一棵菩提树吗?明日辰时我在树下等你--李缵。 ** 清晨,刚升起的旭日将金色的光辉撒在法性寺,这座古老而庄重的寺院顿时变得更加绚丽明亮。 “当--当-当”的钟声响彻云霄,伴随着“笃、笃、笃”敲打木鱼的声音响起,僧人打坐念经诵佛的声音也不断传来。 晏晏以前从没来过这座寺庙,她一脸好奇地跟着信男善女们走了进去,找了一位小沙弥问路,就径直去了那棵闻名遐迩的菩提树。 听说这是一位天竺僧人带来的树苗栽种而成,距今已有两百七十多年。那位说出“不是心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慧能大师就是在这棵菩提树下剃发受戒。 以上都是晏晏听来的故事,不过如今亲眼见到这棵树时,几乎惊呆了。 眼前这棵参天大树,宛如一个庄严的老者。直插云霄的树枝,如溪流般弯弯绕绕的树干,还有那一片片心形的绿叶,这些都让晏晏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李缵。他穿着月牙色的长衫,脸色有点苍白,却是比之前瘦削了不少。 见到她的出现,李绩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晏晏!” 晏晏盯着他,眼眶泛红,有点生气地问:“你怎么变这么瘦了?以前的李缵去哪儿了?” 他也看着她,苦笑地说:\"我心爱的女子前段时间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不肯搭理人。我心中苦闷,哪还有心思吃饭?” \"谁,谁是你心爱的女子?\"晏晏的脸上涨起一层红晕,嘴里嘟哝了一句。 李缵急了,连忙说:“自然是你。来,你过来。” 说完,他就拉着她走到菩提树下。晏晏抬头一看,才发现树上挂着许多用红绳穿着的小木牌木牌上面还刻着字。她突然想起,曾听人说过,广州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喜欢来这里祈求姻缘。就是这会儿,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年轻男女在树下。 李缵指着其中一块小木牌,献宝似地说:“这是我之前陪阿娘来禅修的时候挂上去的。我拉下来给你看看。” 晏晏红着脸凑过去一看,上面刻着:晏晏,我愿此生与你朝暮相伴、年岁相依。——李缵 看着他既紧张又期待的眼神,她的眼眸浮上一层湿意,\"李缵,你往后不许负我。\" 李缵惊喜万分,一把将她抱起,开心地大喊了一声,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快放我下来!”晏晏又羞又急,低声喝道。 他得意地朝周围的人扬了扬眉,在她再三催促下才不舍地把她放到地上。晏晏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整理刚刚被弄皱的衣裳。 李缵伸手替她抚顺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支红玉银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在了她的头上。 “晏晏,这支簪子,只有戴在你头上才最好看。” 试探 清晨的广州早早就从睡梦中醒来。 卯时刚过,街市上早已人流如云,香气扑鼻的胭脂水粉店,做工精细的金银首饰店。蔬菜摊前,各类新鲜瓜果蔬菜琳琅满目;活踏乱跳的鱼虾;除了吃的,还有好玩好看的,喷火耍猴的杂技,惟妙惟肖的皮影戏,引得众人驻足观看。 距离热闹喧嚣的街市拐角处,路边的行人渐渐围成一圈,踮脚伸脖,想要一探究竟。里面不时传来斥骂声,好像是不知道谁家的昆仑奴匆忙赶路时,不小心把咖喱粉撤到了一个郎君的身上。 “你这该死的昆仑奴,走路没长眼睛吗?知道我们家主人的衣服有多贵吗?弄脏了你赔不起!\"一名家仆指着昆仑奴骂道。说完狠狠踹了他好几脚。 但是那名昆仑奴瑟缩着身子,上半身只斜搭一条布带,赤脚跪在地上,两手紧紧抱在胸前护着剩下的半包咖喱粉,双眼直直地盯着地上,神情紧绷。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听懂别人对他的斥责,就连对方要狠狠地踢他他也无动于衷,似乎是在强烈压抑着自己。 见此情景,众人在小声议论着。 “哎呦,这昆仑奴也真倒霉。” “我说那郎君才倒霉咧,明明腿脚不方便,还被人泼了一声咖喱粉,躲也躲不开呀。” “就是,这咖喱粉的气味好难闻。他的衣服都快被染黄了。” “看来昆仑奴这下可惨了。” “可不嘛。你看站着的那位郎君,广盈楼的少东家,知道不?看到他身后的几个打手了没?那都不是吃素的。” 此时的林进易满脸愤怒地擦拭着自己衣裳。 今日他和冯为锦约在广盈楼吃完早膳,然后前往码头查看今年商舶的装货情况。因为刚吃完饭,就打算先走一段路消消食。两人在路上闲聊,知越聊越投入,来到了一处拐角处,一个瘦小的人突然就冒冒失失地冲了上来,他手里拿着的一包咖喱粉就撒到了他们的身上。 坐轮椅上的冯为锦,盖着双腿的衣服下摆处,也被撒了很大一团黄色粉末,气味十分刺鼻。 蹲在一旁的昆仑奴见状,急忙上手替他擦拭,嘴里生硬地说着:“抱歉,我帮你擦。” “不用了。”冯为锦语气冰冷,伸手挡开他。 一旁的随从立刻上前把昆仑奴推倒在地。 “打!给我狠狠地打!”林进易越想越恼火,气愤地喊道。 话音刚落,他身后两名壮汉上前,不由分说一顿拳打脚踢。 众人不禁摇头,这个林大郎也太欺负人了,不就是一件衣裳,用得着要把这个昆仑奴往死里打吗?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住手!”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身穿青蓝色衣裳的年轻人穿过人群,走到正在打人的两个壮汉前面,正色道:“当街围殴他人是犯法的,你们还不快住手。” 有人认出他来,便在那里窃窃私语,“是李刺史的大儿子李缵。” 正在打人的壮汉似乎并未听到,仍在继续殴打那昆仑奴。 李缵沉下脸,朝林进易大喊了一声:“林大郎!” “住手吧。”林进易不情不愿地开口,听到主人的指令,两个壮汉这才收起拳脚。 林进易扯了扯嘴角,\"李大郎,我不过想教训一下这走路不长眼睛的家伙,这没妨碍到你吧??” 李缵摆摆手,笑道:“这人不小心弄脏了你们的衣服,既然你的手下已经教训了他一番,不如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他不过是个低贱的昆仑奴,你干嘛护着他?!\"林进易愤然道。 李缵勾起唇,冷冷道:“《唐律疏议》规定,诸围殴人者,笞四十;伤及以他物殴人者,杖六十。林大郎,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且不说你不是这昆仑奴的主人,无权打死他,就算他犯错,也应交由官府定罪。” 林进易脸色铁青,没有接话。 冯为锦则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侃侃而谈的李缵。 李缵环顾四周,继续说:“如今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弄得这条街道,人、车、马无法通行,两边的商铺摊档也无法做买卖。林大郎,你们妨碍的可不止我一个。” 一番话下来,围观的群众纷纷点头,主动开始散去。 冯为锦淡淡一笑,“李大郎所言极是。是我们做得不对了。” 林进易撤撤嘴,“好吧,李大郎。也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李缵是皇室宗亲子弟,虽无官职在身,但身份摆在那里,林进易有点忌惮的。 说完,他朝李缵拱拱手,然后鄙夷地看一眼地上的昆仑奴,和冯为锦等人离开了这里。 李缵看着他们走远,这才快步走到昆仑奴面前,两手扶起他,低声说:\"纳伊,起来吧。他们已经走了。” 纳伊缓缓抬起头,露出憨憨的笑容。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看来伤得并不重。 李缵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走进旁边的一家酒楼。两人径直上了二楼,来到临街窗口旁的一张桌子。 李缵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完成了,这下可以了吧。” 窗边的两人把视线从渐行渐远的冯为锦一行人的身上收了回来。 梁攸宁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忍着笑道:“果然还得我们的节度使公子出马。” 旁边的李观将军也笑着说:“李大郎,你刚才那番话说得挺好的,口才不错呀。” “嘿我说你们二位,一个是都督府将军,一个是都督府司马,没下去阻止他们就好了,还在这里围观看热闹。我好心替你们去办事,完了你们拿我寻开心,到底还有没有良心?\"李缵气呼呼地抗议。 “我们两个穿着官服不好出面,当然是你这位闲散郎君比较合适。”梁攸宁笑道。 “可我还得罪了林进易,以后他还会让我进广盈楼吗?” “放心好了,广盈楼开门迎客,不会把来花钱的客人往外赶的。而且,你的身份,去广盈楼是他们的荣,别的酒楼请都请不到呢。” 一顿夸赞,总算安抚了李缵的小小不满情绪,舒心地继续喝茶。 梁攸宁朝一旁的纳伊招招手,“纳伊,你方才在那里有没有发现什么?” “有。我替那人擦衣服时,他的腿动了。” 李缵噗一声差点喷出嘴里的茶,他急忙放下茶杯,“什么?!你,你的意思是,轮椅上的人腿是好的?!” 梁攸宁和李观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果然被他们猜中了。 设局 几天之后就是十一月二十五日,正好是韦竞二十二岁的生辰。作为都督府长史韦参的儿子,他的生辰宴是广州几乎所有年轻郎君和娘子们都想参加的宴会之一。 往年他的生辰宴都设在广盈楼,今年他却临时决定把地点改成了船上,学春秋时的吴王夫差举行一场船宴。 林进易担心他不再喜欢广盈楼,从而影响以后的生意,便缠着他花费好一番口舌才将这次的船宴承包下来。 为此,林进易命人专门找来几艘有餐桌和独立的厨房的大船,他还给每条船配了一名厨子和三名跑堂。 到了二十五日当天,收到请柬的郎君和娘子们早早就来到约定的码头,每二十人一组坐上了林进易精心安排的大船,开始了一边游赏一边吃宴的特别之旅。 船在江面上缓缓行驶,浆声汩泪,众人一边喝着茶闲聊,一边观赏着江边的景色。炊烟在船尾渐渐升起,没多久跑堂就端着刚出锅的菜肴来到,韦竞简单致辞之后,宾客们便浅斟低唱、开怀畅饮起来。 觥筹交错间,韦竞很是满意对这次的宴会,凑到一旁的李缵身边,低声道∶\"李大郎,这次还多亏你的提议。不然我今年的生辰可就没趣了。” 李缵嘿嘿一笑,“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想趁着你的生辰宴,吃一次久违的船宴。摇曳帆在空,清流顺归风。真舒服啊!” “哈哈!”韦竟朗声大笑,“真不愧是你!那就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李缵嗯嗯点头,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羊肉,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韦竞干笑了一声,转而端起酒杯,对坐在他左边的人说,“梁司马,你能赏脸赴宴,我真是荣幸之至。来,我敬你一杯。” 梁攸宁微微一笑,“今日你是寿星,这杯应该我敬你。”说完他举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韦竞顿时心情大好,也一口喝完杯中酒,然后他朝梁攸宁和李缵欠欠身,离开座位去找别的宾客敬酒。 李缵目送韦竟走远,转过头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你忘了自己是“三杯倒”吗?居然还敢一口闷。” 梁攸宁笑道,“我虽然不胜酒力,但也不好驳了他的脸面。这不还有两杯没喝嘛,放心好了,不会误了正事的。”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如果真醉了可别说我是你兄弟。你说你一个郎君,居然不能喝酒,说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李缵话音刚落,就听到晏晏清脆的声音:“什么笑话?我可以听吗?” 梁攸宁斜了一眼李缵,对红衣女子清浅一笑,“我在叮嘱李缵,往后如果敢欺负你,我就让他变成笑话的。” 李缵:“……” 梁攸宁故意忽视李缵眼中的威胁,继续说:“晏晏,你不是和他们在玩投壶吗?怎么过来了?” “哼,”晏晏撇撇嘴,“我们一群小娘子玩得好好的,那个韦竟说要改变竞赛规则,输的就要罚酒,我们只好让给他们男人玩了。” 梁攸宁和李缵对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说:“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三人还没到甲板,就听到阵阵的欢呼声。 等他们比完一轮,李缵连忙举手说道:“等等,我也要加入。”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引得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韦竞反应了过来,哈哈大笑道:“好!我们欢迎李大郎。你选哪一条队伍?” 没想到李缵笑着摇摇头,抬手一指,高声道:“我要和冯五郎比。” 这一下,众人把目光投向了旁边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的冯为锦。 “要不,我也坐着投壶好了。这下公平了吧?”李缵眼里带着狡黠,故作让步地说着。 他这商量的语气中带着调侃,惹得一些人低声笑了起来。 冯为锦嘴角一勾,两手推动轮子来到人群中间停下,拱手道:“多谢李大郎替梁某着想。不过,在和你比之前,我想先和梁司马比试一番,不知意下如何?” 李缵一愣,眉头微皱就要拒绝。 还没等他开口,梁攸宁抢先一步应道:“好,我答应你。” “可是……”李缵还想继续说,但是被梁攸宁拾手制止,只好怏地回到晏晏身旁。 梁攸宁盯着轮椅上的人,声音清越地说:\"既然冯五郎是坐着,我也不好站着投壶。我见军营中有一种玩法,叫\"备用兵机\'',也就是背坐反投。冯五郎想必对此很熟悉,不如我们就玩这个吧?” 冯为锦迎着他的目光回答:“好!” “冯五郎请先开始吧。” 众人见这两人之间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顿时也变得紧张了起来,霎时间船上一片鸦雀无声,就连划桨的船夫也不禁放缓了速度。 冯为锦转动轮椅来到距离矢壶八尺远的地方,背对而坐,两只手都拿着一支矢,只听喂喂几声,矢飞快朝身后射去。没一会儿的功夫,八支矢全部稳稳地进入壶中。 “全中!”韦竞高声喊道。 众人瞠目咋舌。 “冯五郎好厉害!” “真的,他居然坐着也能投,还每矢必中。” “人家以前就是一个少将,十三岁开始骑马射矢,能不厉害吗?” “他这分明是想让梁司马出丑。” “嘘一一,小点声。” ...... 冯为锦转回身子,盯着梁攸宁,眼神中带着一丝轻蔑:“梁司马,到你了。” 梁攸宁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接过韦竞递过来的矢袋,走到方才冯为锦所在的位置,那里已经摆放了一张圆凳。他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然后右手拿起一支矢,往身后一扔。 “哐当”一声,矢已经落入了壶中。 众人一阵惊呼。 接着,梁攸宁又一支一支地把矢投中了身后的壶中。众人又是阵阵喝彩,李绩激动地连手都拍红了。晏晏也兴奋地拉着沈颦的衣袖,口中连声叫好。沈颦按着晏晏的手,看着梁攸宁的背影,嘴角浮现柔软的笑意。冯为锦眼角余光留意到沈颦的反应,两手不禁捏紧。 还剩两支的时候,梁攸宁微微侧身看了看冯为锦,心中轻叹一口气,然后转过头继续投矢。 “啪”,一支矢掉到了甲板上。 众人一下子停住了,又变回安静。 “啪”最后一支矢擦着壶声落到甲板上。 空气似乎凝滞了。围观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梁攸宁悠然转回身,看着甲板上的两支矢,淡笑道:“我输了。” 李缵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反应过来后蹬蹬蹬地跑过去,急急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前面不是投得好好的吗?” 梁攸宁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最后两支没把握好,能进六支也不错了。” “是吗?”李缵还是不相信。 这时,韦竟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诸位都看见了,这次投壶竞赛,冯五郎胜出。按照规则,梁司马要罚两杯酒,来人,上酒!” 话音刚落,跑堂就端着两杯满满的酒。 梁攸宁浅浅一笑,端起酒杯朝冯为锦示意了一下,然后仰头喝尽。 连着两杯酒下肚,他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爽快!哈哈,今日真是太高兴了。来,我们接着玩。”韦竟又摆出了主人的架势。众人接着又玩起了投壶。 梁攸宁忍着头晕,快步往船舱里走。 一进到里面,身子摇摇晃晃就要往一边倒去,还好被身后的李缵一把拉住,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扶到了临窗的长椅上坐着。 “怎么了?”沈颦的声音传来,原来她和晏晏也跟了进来。 “我知道,他这是喝醉了。”晏晏笑嘻嘻地说。她在九酿坊长大,见过不少来买酒的客人,喝醉之后就会是这副模样。 李缵点点头,站起身说:“我已经让人去准备醒酒汤了。” 话刚说完,就有一名跑堂端着一碗醒酒汤过来。 梁攸宁昏昏沉沉中被人扶着要给他灌入一种酸酸甜甜的汤药,于是下意识咬紧牙关不肯松口。李缵无奈,只得把那碗递给沈颦。 即便是意识不复清醒,可当一道细柔的嗓音贴近他耳边,轻声道\"张嘴\",梁攸宁眼皮下眼珠轻轻转动,松了牙关,安安静静地喝了下去。 李缵一脸幽怨地看着醉酒的人,无奈地摇摇头。他眼珠一转,连忙说道:“哎呀,突然想起刚才我还没投壶呢。晏晏我们接着投壶去吧。” 说完,他朝晏晏眨了眨眼。 晏晏会意地接过话:“对对,我要接着玩。沈姐姐,你看着他,我们先出去啦。” 还没等沈颦回答,两人就踩着小碎步溜出了船舱。 沈颦又好气又好笑,但是看着眼前仍然闭着眼睛,神色已渐渐舒缓的人,终究放心不下,便在另一边的长凳上坐下。 没多久,梁攸宁手指微动,接着慢慢睁开眼睛。他用手捏了捏太阳穴,坐正了身子。 “醒了?”沈颦声音清清凉凉的。 “三娘,”梁攸宁睁大眼睛。 “你方才为什么要故意输给冯为锦?”沈颦直截了当地问。 梁攸宁不自在地移开眼,“我抢了他喜欢的人,投壶就让他赢一次吧。” 沈颦微微愣一下,眼眶潮热了,为了掩饰心里那份震动,便故意生气地问:“那你就不能只输-杯酒吗?明知道自己不胜酒力还逞强。” 梁攸宁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没事,不是有你们在吗?而且,我正好也练一练酒量,不然以后我们成亲的时候被敬酒怎么办?” 沈颦顿时两颊飞红:“说什么呢?谁要和你成亲?” 梁攸宁急忙站起来,“我昨日已经托人往长安送信,告诉恩师我要向沈府求亲。” 沈颦心一阵狂跳,正要开口回他,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隐约听到韦竟的声音:“好啦好啦,诸位,今日的船宴就到此结束啦。多谢各位的捧场,下一次我们再办一次更大的。” 原来是船准备靠岸了。 梁攸宁眉心一动,拉着沈颦就往外走。 快走出船舱的时候,沈颦红着脸挣脱了他的手,走到晏晏的身旁。梁攸宁站在原地笑了笑,看着她们登上码头。 他瞥到冯为锦也要离开,连忙喊道:“冯五郎,请留步。” “梁司马找我有事?”冯为锦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就在船上谈谈如何?” “你要谈什么?”冯为锦冷冷地问。 “就谈你和冯崇道、甄文博的事情。” 梁攸宁一双灼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冯为锦的脸。 临别 这时,一群手持长矛和刀剑的士兵冲出来,把停靠在码头边的宴会船团团围住。身穿铠甲、腰配长剑的李观大步流星地走到船上,先是同梁攸宁微微颌首,接着虎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冯为锦。 李绩早就知道士兵会出来,所以并不惊讶,而是镇定自若地送晏晏和沈颦上马车,自己则单独骑着一匹马跟在旁边送她俩离开。韦竟则大吃一惊,带着其他宾客也匆匆离去。 冯为锦看了看对面的李观,又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淡定道:“梁司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攸宁轻笑一声,“你以为,甄文博戴了张面具换了身皮囊就真的变成另一个人了吗?之前在甄边窑看门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今日一大早你登上这艘船的时候,我们的人已去抓捕他。\" 冯为锦眼神一凛,抿紧了嘴唇。 “还有,那日一个蒙面人为救冯祟道和李将军过了几招,李将军凭着那些招数就猜想到是你。为了确认这个猜想,我们派人去试探你,也就知道你的腿根本没事,而且蒙面人就是你。” “那日往我身上泼咖喱粉的人是你安排的?”冯为锦怒道。 梁攸宁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你可知道,冯崇道是害死你阿爷冯季康将军的凶手。这是他亲口承认的,就在你救走他之前说的。” “什么?!”冯为锦满脸震惊,像被什么定住了一样。 李观也点头,“冯五郎,那日他确实是亲口承认的。” 李观在沙场上如虎如狗,平时沉稳寡言,冯为锦在少年时就认识他,知道他从不说假话,如今听到他的确认,冯为锦的脸色变得煞白,心中天人交加。 那日他原本是不打算插手冯崇道和官府之间的事情,但是后来冯崇道的一个手下跑去求他救人,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才出手相救。他赶到时,冯崇道已经说完了那一番骇人听闻的话,所以并不知晓这个真相。等他成功逃脱李观的攻击之后,发现冯崇道没有留一句话就直接离开了广州,至今也没有再和他联系过。 一想到自己曾经和杀父仇人同桌而坐、煽情怀旧,自己不仅帮他运送茶饼,还从官府手中敷了他,冯为锦的心就悔恨不已。 好半晌,他认命地闭上眼睛,两手紧紧握着轮椅扶把,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句话:“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现在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协助我们平定叛乱。\"梁攸宁字字清晰地说。 两天前,都督府在几月前派出去探察叛军情况的斥候精英和民间画师,已经全部回到广州。经过不懈的努力,他们成功进入叛军占据的要地,也说服了当地百姓协助他们完成地形地势资料的搜集和记录。他们一回到都督府,李勉就命人把带回的文字图画资料汇集起来,赶制出最新最全的军事作战舆图。李缵作为图画高手,自告奋勇接下这次绘图任务。 在这期间,梁攸宁和李观向李勉汇报了冯为锦的事情,并请示应该如何处置冯为锦。 李勉听完之后,沉吟片刻才缓缓说:“杀了冯为锦,会给冯崇道更好的借口,激起冯家军为他报仇。所以,万万不能动他。相反,我们要让他为我所用。他是冯季康将军之子,在冯家军的心中,那是比冯崇道还正统的首领。你们要说服他协助我们平定叛乱,恢复岭南的安定。只要他答应帮我们,事成之后我可以不追究他之前所犯的错;只要叛军肯归顺,官府也可以宽恕他们。” 得了李勉的指示之后,梁攸宁和李观、李缵三人商量一番,决定借着韦竞生辰宴把冯为锦带到船上,进行了这场开诚布公的对话。 冯为锦最终接受了广州官府对他的“处置”。 ** 大历六年的春天就这么悄然来临了,这也是梁攸宁来岭南之后的第二个春天。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里,花团锦簇、草长莺飞,到处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广州当地人有买花过年的习俗,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无论是深宅大院,还是瓦房草屋,家家户户都要去花街买来几盆花摆在家里。这种节日仪式感,既有对“花开富贵”的美好寓意,也寄托着对未来生活风调雨顺、花好月圆的希冀。 今日是正月初三,一大早兰湖东岸的花市里早已人头攒动。湖上的平底船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盆栽、有金桔、富贵竹、月季、剑兰等,吆喝声、讨价声、还价声混在一起,好不热闹。还有一些大商人在自家摊位旁开了一个花语解谜的游戏,吸引了很多才子佳人前去一试。此时赶早的人们陆续抱着盆花离开花市,脸上洋溢着满意和喜悦之情。 梁攸宁神清气爽地站在花市的入口处,耐心地等待着。杜瑞也满脸高兴地站在他身后,不停地踮起脚朝街道那头望去。 “来啦!她们来啦!”杜瑞兴奋地小声喊道。 梁攸宁眉梢微动,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沈颦,还有她旁边的阿樱。 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清亮的眼里也带了笑,“三娘,你来啦。” 沈颦淡淡嗯了一声,然后径直往花市里走。 看样子是有点不高兴。 梁攸宁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阿樱。 阿樱放缓脚步,悄声道:“今早吃饭的时候,阿郎说他三天之后就要跟随军队讨伐叛军。梁司马,你肯定也要去的吧?” 听她这么一说,梁攸宁顿时明白了。他作为行军司马,是一定要随军出征的。沈颦这是在怪他没有提前告诉她。 弄清楚了缘由,梁攸宁倒是放下心来,快走两步跟在沈颦的身旁。 他用余光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周围的兰花,吟诵道:“春晖开紫苑,淑景媚兰场。映庭含浅色,凝露泫浮光。日丽参差影,风传轻重香。\" 这是太宗写的一首《芳兰》,沈颦从小就喜爱诗书,不可能不知道的。 不过,她没有回应。 梁攸宁讪讪地轻咳了一声。还好阿樱和杜瑞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他也就不用担心找话题失败的尴尬。 陪着沈颦穿过了花街,来到一处叫\"余慕亭\"的地方。虽然是亭子,但是临近湖边,偶尔有花船驶过。沈颦向花农买了一盆月季,梁攸宁眼疾手快,抢先付了钱并接过那盆花。 沈颦指了指亭子的一角,他嘴角轻扬,走过去把花放到那里,转身走回她身边,温声解释道:“三娘,我要随军出征的事没提前和你说,是我的不对,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她仰头抬眸,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极是认真:“梁攸宁,你以后不许瞒着我任何事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要平安回来,和阿爷一起,和所有人一起平安回来。”她的眼尾沁着湿意,细软的睫毛轻轻扑动。 “好。” “你以后也不许再做出像光塔寺时候的举动。” 那次梁攸宁纵身跃下光塔的事情,她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好。” 沈颦满意于他的回答,眉眼舒展开来。 梁攸宁拉着她的左手,从怀里取出那块“宁”字的玉佩,放在她手心,“这是我的承诺。” 平定叛乱 正月初六是出征的日子。 寅时三刻,梁攸宁已起床洗漱完毕,取出来广州时背的包裹,收拾了几套干净的衣服和笔墨纸砚。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它是圆球形,外层镂空雕刻着几根竹子,内部有两个同心圆的机环和一个半球形的焚香盂相连接,一侧以子母扣套合。香囊上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颦”字。这是那日在沈府门口分别时,沈颦送给他的。他当时高兴得就要把她拥进怀里,差点被刚出门的沈南鸿抓个正着。 想到这里,梁攸宁又忍不住轻笑出声,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个\"颦\"字,然后把香囊重新放回袖子里,提着包裹,拿起常用的那把佩剑就走出了房间。 一来到堂屋,就看见韦氏正拉着纳伊不停地叮嘱。 “纳伊,这袋糕点也带上,攸宁喜欢吃。” “驱蚊药包带了吗?” “还有这个是凉茶,你带着,天气热的时候就煲来喝,也不知道这几包够不够。” ...... 纳伊直直地站在那里,捧着大包小包,频频点头。两个月前原本梁攸宁办好了一切手续,送他上了一艘回天竺的商船,但是船舶离开码头没多远,他就\"扑通\"一声跳下水游回码头,跪在梁攸宁面前不肯离去,之后梁攸宁就成了他的新主人。 自从得知他们要随军出征,韦氏就一直在担心,好几夜都没睡好,总是早早就起来,为他们准备这准备那,昨晚估计也没怎么睡。 梁攸宁心里一暖,喊道:“大娘。” 韦氏这才停下喋喋不休的话,慈笑地应答:“哎,你起来了。” 他轻声说道:“大娘,我们准备走了。” “好,好,我送你们出门。” 来到门口,长工早已牵了两匹马等在那里。 “大娘,别送了,天冷,回吧。” 韦氏抹了抹眼角,点点头,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梁攸宁忍不住抱了抱她,然后转身跨上马背,和纳伊骑着快马,往城门口疾驰而去。 天还灰蒙蒙的,一路上已见到有百姓陆续往城门方向走去,他们大多数都是去送自己的亲人出征。 半个月前,李勉向岭南道各州县下达与叛军决战的号令,兵分两路,由容州刺史王翻讨伐桂州的朱济时,广州都督府李观则率兵讨伐冯崇道。此外,还向民间征召壮丁,发布免除赋税、论功行赏的告示。此时正值农闲时刻,许多农民踊跃参加,报名人数很快满额。 李缵也偷偷报名了这次的出征。原本他还担心阿爷会反对,没想到李勉知道后却大为称赞,还委派了重要的任务给他。他为此兴奋了好几天,今日也是早早起床,来城门口汇合。快到城门的时候,就见到了晏晏已在那里等候。 他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麻利地跳下马来。 “晏晏!你怎么来了?今早天冷,我昨晚派人给你送信,让你不必前来。”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难道你没有收到信?” 晏晏摇摇头,\"没有。\"其实她收到了,不过她还是要来见他。 “居然没收到?”李缵歪了歪头,笑道:“等我回来再找那家仆问问。天冷,你快回马车上吧。” “李缵,你要记得给我写信,每天都要写。” “好,我会每天都给你写信。” 李缵答应着,一边体贴地送她上马车。 她站上马车,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呼道:“哎呀,我忘了带来了!怎么会这样!?”一边四处翻找着,眼泪已经眼眶里打转了。 “忘记什么了?”李缵忙问。 “一块手帕,我学了几天才学会的……呜呜呜” “没关系,晏晏,你看。我有这个。”李绩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一串手链在她眼前晃了晃。 “哎呀!这,这是我的!”她睁大眼睛,皱着鼻子问,“你从哪里得到的,快从实招来。” 李缵扬了扬眉毛,眼里带着笑,压低着嗓音说道:“曾经有个小娘子心情不好,到一个算命摊求解,我真半仙就好心相劝,结果小娘子高兴之下就赏给我了。” “你!原来那个半仙是你假扮的!”她气鼓鼓道,伸出手,“快还给我!” “那不行,我回来还得拿着它上门求亲呢。”李缵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入怀中。 晏晏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蓝色眼眸泛着湿意:“那你要快点回来,不然我不等你了。” “好,我答应你。” 虽然今日天气骤然变冷,春寒料峭,刺骨的冷风却吹不散出征将士们豪壮的热情。城外旌旗猎猎,铠甲分明,两万名士兵列队整齐,威风凛凛地站在春日的阳光下。 李观、梁攸宁、李缵、沈南鸿、冯为锦等人神情凝重地站在军队前面,看着李勉在高台上进行祭旗等仪式。 完成出征礼仪之后,李观恭敬地走上祭台,抱拳单膝跪下接过军旗,然后站起身将它高高举起。 台下的将士们顿时热血沸腾,发出震天的喊声响彻整个广州。 低沉的号角声中,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广州城。 ** 罂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经过三个多月的围剿,李观、王翊率领的官兵们一路攻城破寨,层层堵截,将冯崇道、朱济时全部斩杀,抓捕了一批负隅顽抗的叛军,还遣散了投降归顺的叛军,让他们回家种田养桑。 每从叛匪手中收回一个州县,李观将军就命令士兵摧毁叛军的营寨堡垒,使他们不能再聚集起来。梁攸宁和李缵则会协助当地官府安抚百姓、招抚流民,把沿途州县的吏情政务和攻守防务登记成文,并及时送到李勉的手上。前线捷报频传,李勉派人八百里加急将捷报呈报朝廷。 到了四月底,叛匪全部被肃清。大军班师回到广州城时,李勉带着官员和百姓在城门迎接。 除了设宴犒劳、论功行赏之外,李勉还关心士兵的伤亡情况。这次为了平定叛乱,有不少将士浴血奋战,忠骨销魂,长眠于这片热土。李勉心中哀恸,亲笔写了祭文为他们隆重举行了丧葬礼仪,还亲自上门慰问他们的家属。 就在岭南大地又恢复安定的时候,一支来自长安的队伍翻过了梅岭,乘船来到了广州。 京官来广 立夏前几日,新任祠部员外郎袁枫,带着一名祠部主事、两名少府监的官员、两名章敬寺的僧人以及几名侍卫,一行八人风尘仆仆地抵达广州码头,被安排住进了江边的一所专门接待官员和外蕃使臣的广阳馆。 袁枫是第一次来广州,对这里白天的酷热甚是厌恶,却很享受夜晚的清凉。加上他是奉皇命来广州的,许多人偷偷巴结他,排着队请他参加宴席。 听着别人的奉承之言,他心里美滋滋的但是仍有一丝不愉快:以前和他同在门下省当值的梁攸宁,对他好像还是那样,一副淡漠疏离的样子。 看来被贬谪近两年,这梁攸宁的脾气还是没改掉。明明他袁枫处在庙堂之高的,怎么说也比一个偏远的广州司马要强多了。 想到这,他决定今晚的酒宴一定要让梁攸宁到场。 梁攸宁接到袁枫的派人送来的书信的时候,还在都督府办事。打开那封信之后,他的眼眸微微一沉,将它紧紧揉成了一团。 散值之后,他在都督府又待了近半个时辰,才慢吞吞地朝广盈楼走去。 梁攸宁到的时候已经有四五个人坐在厢房里,还有几名舞姬。 他抿了抿嘴,走了进去。 坐在最外面的韦竞扭头看见了他,笑嘻嘻地起身招呼道:\"我们平定叛乱的功臣来了。快快请坐。” 梁攸宁上次利用他的生辰宴劝服了冯为锦,听说他后来知道真相后只是淡淡一笑:“这么说来我的生辰还做了一件好事。”倒是颇有几分官宦子弟的风度。 不过,他刚刚那句话却有点讽刺之意,尤其是当着几位京官的面说出来。 梁攸宁向众人拱了拱手后坐下。 “梁司马,你可真难请啊。”袁枫手肘撑着桌子,举着酒杯说道,“岭南都督府的事情,倒是比朝廷的事情还多了。我来了快三天了,见你一面都难。” “袁外郎言重了,只不过是梁某能力不足,要花费多时间才能处理完。” 袁枫嗤笑一声,仰头喝下杯中酒,“别人可能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 梁攸宁微微一笑,没接话。 “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这里了吧?”袁枫斜了他一眼,语气不善地问。 “这里挺好的。” “这是蛮夷之地,你可以离开的。鱼朝恩倒台的时候你就立了功,这次又平定了叛乱,可以申请回长安了。”袁枫语气有点酸溜溜的。 梁攸宁轻轻摇摇头,“我不会申请的。我做的那些事情,并不是为了升官,也不是为了回长安。”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逝去的家人,为了岭南的百姓不再遭受战乱之苦。”梁攸宁字清晰地回答,“安史之乱让我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双亲,我比任何人都痛恨战乱。这里是大唐的领土,这里的百姓是大唐的子民,他们善良淳朴、勤劳能干、热爱生活,就连在此寄居的番客和昆仑奴,也是有情有义的。你在这里呆久了,就会知道这里并不是蛮夷之地。”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鱼朝恩倒台一事,那是他自作自受,是圣人和朝廷的决定,并非我一人之功劳。因此,我是不会拿这两件事去邀功请赏。” 他的声音让宴席上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舞姬也停下了动作。 短暂的安静之后,响起了“啪、啪、啪”的击掌声,袁枫干笑着把手放下来,“说得真好!来,咱们大家敬梁司马一杯!” 众人一听,也附和着举起酒杯。 梁攸宁端起茶杯,微笑道:“梁某一向不胜酒力,我以茶代酒吧。” 袁枫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梁攸宁放下茶杯,踌躇了一下,小声问:“袁外郎,你在信中说,少府监对我阿兄和那些命丧大 海的陶瓷工匠一事作了决定,现在可否告知?” 袁枫眨了眨眼,狡黠地说:“你想知道?先喝酒,喝完我再告诉你。” 没等梁攸宁回答,他便朝一名舞姬招招手,“你,过来。” 那舞姬应声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弯腰施了一礼。 袁枫取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眼神玩味地朝梁攸宁那边抬了抬下巴,笑嘻嘻地说:“你来替梁司马斟酒,你若能劝他喝三杯,这银子就归你了。” 梁攸宁拧了拧眉,就要起身。那舞姬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轻笑道:\"别走啊,梁司马,这酒还没喝呢。” 梁攸宁将衣袖扯回,抬手挡住递过来的酒杯:“不必了,我不喝酒。” 舞姬端着酒杯努努嘴:“看来,梁司马是嫌弃人家了。” “我来陪你喝吧。”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有人推开了厢房的门。 沈颦正神色淡漠地站在那里,一袭藕色襦裙,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纳伊和阿樱。 梁攸宁心里一阵惊喜,连忙站起身迎上去喊道:“三娘。” 袁枫见来人长得清丽脱俗、举止娴雅,声音轻轻柔柔,不禁心神飘摇,呆楞了半晌。 其他几人并不知道这突然闯进来的女子是谁,正一脸茫然间,就听韦竟冷笑道:“沈三娘,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颦淡淡一笑:“袁外郎和几位官员从长安千里迢迢来到广州,一路奔波辛苦了。我听说你们今晚在这里宴饮,就想着应该尽点待客之道,让人备了点酒菜聊表心意。希望没有打扰你们的雅兴。” 说完,她朝阿樱使了个眼色。阿樱喊了声“进来吧”,就有几名跑堂端着酒菜鱼贯而入。 一名年纪稍大的官员清了清嗓子,犹豫地问:“请问小娘子令尊是.......?” “家父沈南鸿,原是太医署的医师。” “原来是沈医师家的小娘子。”那官员忙问,“那你的阿翁可是沈异?” “正是。” “哎呀,原来是沈老的孙女。”那官员露出慈爱的笑容,“我来广州一直想去沈府拜访他老人家,但是听说他去远门了。沈老身体可好?\" “多谢关心,阿翁身体尚好。”沈颦朝他微微施了一礼。 那官员抚着胡须,笑着点点头。 跑堂已经把酒菜全部上齐,梁攸宁趁机说道:“诸位,梁某还有事要忙,就先告辞了。” 那几名官员颌首,袁枫知道已经留不住他,也勉强地点头。 梁攸宁和沈颦离开广盈楼,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然后还时不时地看她。 沈颦想起刚才为了救这人,贸贸然闯进了别人的宴席,还是当着几位京官的面,真是……。加上身旁这人一副得意忘形的开心模样,她觉得脸上更热了。 走了没多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他憋着笑摇摇头。 “那你笑什么?”沈颦嗔怒。 “咳嗯,好,我不笑了。”他抬手握拳抵着嘴。 见他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沈颦扭头不再理他,加快了脚步。 生气了? 梁攸宁暗道不妙,急忙追了上去。 上门提亲 袁枫这次来广州,其中一件事就是奉圣人之命,送来祭祀南海神的文书。 南海神庙始建于前朝隋文帝期间,开元十四年玄宗首次派张文献公(张九龄)代祭南海神,天宝十年再派广州刺史张九皋重修旧庙,由此定下立夏节由广州刺史代祭南海神的制度。 南海神“广利王”,取自广招天下财利之意。如今正是立夏时节,外蕃商船会在接下来的三个月趁着大风驶来广州,祭南海神目的之一就是祈求保佑商船可以一帆风顺,海不扬波。 到了立夏当天,寅时刚过半,李勉就带着袁枫和其他官员们出发前往南海神庙。沿途有很多商人和百姓也跟在官府队伍的后面,场面浩浩荡荡。有的一手牵着小孩,一手提着竹篮子的;有的肩上挑着一根扁担,一头是装着祭祀用的鸡、酒和米饭的箩筐,另一头是装着香火蜡烛的布袋;有的则是一家老小带着祭拜的物品坐在一辆驴车或牛车上,慢悠悠地跟在人群后面。 快到达南海神庙时,远远地可以看见神庙四周有士兵把守。神庙外面和西南侧的山上站满了人。 山的后面是茫茫无际的大海,海涛一阵阵地拍打到礁石上,发出哗哗的响声。 李勉从马车下来,带着众官员走到神庙的正门。 时辰一到,礼官在门口高声喊道:“祭祀典礼开始——”。话音刚落,就听到“咚——————咚-咚”的大鼓声,以及“噌—————噌”的鸣钲声,然后是响彻云霄的“哗里啪啦”的爆竹声。 在这些礼乐炮仗此起彼伏的声音中,李勉神情庄严肃穆地走进了神庙。 来到大殿里,只见正中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神像,大约十二尺高,身穿龙袍、头戴金光闪闪的王冠,手执玉圭,呈现祥和的王者风度。神像的前面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雕刻精美金漆装饰的供桌、桌子左右两边是高脚烛台、分别立着两根燃烧着的大红蜡烛。中间摆放着三牲、米饭、酒、蔬菜、水果、豆类干枣等,均用专门的器具盛放。供桌最外面的正中还摆放着香炉。 在礼官的指示下,李勉完成了敬献供品、敬香、行鞠躬礼、恭读祭文、恭焚帛书等礼仪。在场官员都也按照礼官的要求行礼,神情庄重,丝毫不敢懈怠。 祭祀典礼结束后,李勉便带着官员们早早地离开了南海神庙。等他们离开之后,神庙外围的官兵们也不再把守,留下一部分人在正门口维持秩序,其余的整编队伍回衙门。而早已等候多时的百姓便带着自己的供品排队进去祭拜。 完成了南海祭祀,少府监的官员把拟定的市舶品清单交给都督府,还宣读了朝廷的决定:原少府监工匠梁攸显,一心为瓷,一生为瓷,临危不惧,锄奸有功,被追为少府监主簿。此外,广州官府在码头旁边建了一处石碑,刻上那十余名葬身大海的陶瓷工匠的姓名,以供缅怀。 袁枫和两名僧人还带着圣人的诏书,去法性寺请以净大师到长安章敬寺讲学。以净经广州去天竺求学,曾借住在法性寺,答应学成之后回法性寺讲学三年。三年之期已满,圣人听说后就派人来接他到长安。以净感激圣人的礼遇之恩,答应了邀请。 袁枫在离开广州前一天晚上,又约见了梁攸宁,不过这回他没有了以往的敌意,反而是倒豆子一般吐露了心事: “虽然鱼朝恩已死,如今朝廷被元载把控,嚣张气焰更胜过鱼朝恩,弄得朝廷上下又乌烟瘴气。我真羡慕你在岭南,可以远离庙堂之争,不用看人脸色做事,战战兢兢做人。” 梁攸宁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安静地听着,有时就给他斟酒。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人诚不欺我。你就是那个塞翁,虽然被贬谪,但是反倒过上了好日子,在这里有广阔天地让你施展抱负,还遇上了一位清丽佳人。真羡慕你啊......” 说着说着,后面变成了喃喃自语,接着就只听到打呼声了。 袁枫睡着了。 梁攸宁心中叹了口气,喊来纳伊一起将他送回了广阳馆。 ** 自讨伐叛军胜利归来后,梁攸宁就从韦大娘手里买下了一处房子,和纳伊搬了进去,还另外请了一名厨子和长工,负责家里的杂事。梁宅和韦大娘住的地方很近,梁攸宁也就经常回去陪她吃饭。 在收到恩师杨绾的回信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带着信去了沈府提亲,去到之后从门仆那里得知沈颦的姑母今日回娘家探亲,他原是准备改天再来,正好被刚回府的沈异看到,还坚持把他带进了沈府。 进去之后,他才发现竟然有二十来人,已经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弄得他略感羞涩。沈颦见到他之后眼睛一亮,但是碍于女儿家的矜持,她不好直接上前和他说话。 梁攸宁被沈异简单介绍给众人之后,坐在了宾客的位置,在一众欢声笑语中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好在沈颦的表姐弟们听说他是这次平定岭南叛乱的英雄之一,就十分热情地和他交谈。 沈南茹方才离席,没有听到沈异的介绍,也就不知道新来的客人是谁。不过她眼尖,见到身旁的侄女总是时不时地往那人的位置看去,心中有了主意,便问她:\"颦儿,那位惨绿少年是谁?” “是都督府的行军司马梁攸宁。” “哦,他就是梁攸宁。” “姑母知道他?”沈颦欣喜地问。 “当然,”沈南茹瞧了一眼侄女那亮晶晶的双眸,心里忍不住责怪起自家的兄长和父亲,他们到底是男人,不懂女儿家的心思。沈颦分明对那郎君是看上眼了。而且,那郎君瞧着也对沈颦有意,不然怎么满脸的紧张和忐忑,就好像第一次到岳父家一样。 想到这,沈南茹决定试探一下。毕竟以她过来人的经验看来,所有的追求者,都需要有人在关键时刻推一把的。 她当即让沈颦把她介绍给梁攸宁,一番寒暄后她以长辈的口吻问道:“梁司马,你来广州已一年半,不知你家里双亲安好?” “梁某双亲已过世,唯一的兄长也已早逝。” “啊,对不住了。”沈南茹心生愧疚,原想询问一下他的家世,无意中触碰了他的伤疤。虽然她听说过安史之乱发生后,北方很多人遭受战乱,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却没想到眼前站着的就是那场战乱的受害者。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生死乃人之常情,姑母不必道歉。” 倒是个心胸开怀的人。 沈南茹心中暗暗赞叹,又问道:“你家中可有婚配了?” 听说他以前是圣人身边的黄门侍郎,年少有为、家世清白、品貌端正,说不准做了哪位王族大臣的女婿,她得好好问清楚。 梁攸宁的脸顿时一红,急忙道:“尚未娶妻,梁某曾经立誓,找不到兄长的下落就不娶妻。我来了广州之后才找到阿兄,至今也仍未娶。”说到最后,他偷偷看了看沈颦,脸更红了。 沈颦只觉脸上微烫,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沈南茹的眼睛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转动了几下,饶有兴趣地说:\"哦?听你这口气?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梁攸宁鼓起勇气,两手一揖,“梁某仰慕三娘子已久,今日特意登门求亲。”说完,就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和一封信,递到沈南茹姑侄二人的面前。 他这一番举动,引起了场内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纷纷投来目光,四周顿时也变得安静了下来。 沈颦两腮绯红,抬脚就要走,却被人拉住了衣袖。 只见沈南茹拉着她,拿起那个刻着\"颦\"字的香囊,笑眯眯地问:\"颦儿,你说这门亲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全凭阿爷和姑母做主。”声音软软绵绵,带着女儿家的乖巧。 沈异早已踱步过来,拿起那封写给沈南鸿的信,一目十行看了遍,朗声笑道:“阿翁做主,这亲事我同意了!” \"阿爷!我还没看那信呢,你怎么这么快就答应?\"沈南鸿连忙道。 “怎么?我孙女的婚事我还不能做主了?!”老人生气道。 “哎,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人大手一挥,“这是吏部侍郎杨绾替攸宁写的提亲信。” 沈南鸿接过来也迅速浏览了一遍,又看到自己的女儿满脸羞赧的模样,心中略微泛起酸意。 他虽然有万般不舍,也打心里感到高兴,他和梁攸宁接触了这么久,也对这孩子有了解,确实不错,最重要的是对他女儿很好。自己的女儿呢,对梁攸宁也是满心满眼的喜欢。 思虑了一番,他清了清嗓子,板起脸来,瞪着梁攸宁:“你以后若敢做对不起三娘的事情,我沈南鸿第一个饶不了你!” “沈医师请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三娘。” 梁攸宁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带着心头的悸动,对上了沈颦含笑的脸。 得知沈府同意了梁攸宁的求亲,韦大娘乐的合不拢嘴,花了三天的时间,准备了大雁、猪、羊、糕点、布帛、花椒等等,作为纳彩礼让媒人送到沈府,接着讨了沈颦的生辰八字去合八字,然后是纳吉、纳征和请期,最终确定了七月初三为迎亲吉日。 巧的是,李缵和晏晏的婚期也定在了这天。 使团来访 冯为锦乘坐马车来到城门的时候,刚好是开城的时间。 一名巡防兵将走了上来,粗声粗气地问:“去哪儿?” 车夫满脸堆笑地回答:“回罗州去。” “罗州?那可有一段路程好走了。”那巡防兵拉长了音调,“车里是什么人?” “是我家五郎。” 正在这时,冯为锦掀开了车帘,朝巡防兵微微一笑。 “哟,原来是冯五郎。”巡防兵笑得眼角都挤出了皱纹,“您走好。” 冯为锦微微颌首,放下了帘子。 车夫两手一抖缰绳,马车徐徐地驶过了城门。 走了不到两里路,就听到有一匹快马也从城里疾驰而出。车夫探头朝后面瞅了一眼,不一会儿,那匹马就追了上来。 梁攸宁放松了缰绳,驱动马匹靠近车帘,声音清冽地喊道:“冯五郎,我是梁攸宁,请先停下。” 车夫隐约听到车厢里传出的指令后,勒住马头,迫使马车在路旁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梁攸宁见状,利落地翻身下马。 冯为锦从马车走了出来,淡淡道:“梁司马有何事?” “听说你要回罗州,所以来送送你。” “我阿娘来信说身体抱恙,让我尽快回去。”冯为锦说着,然后又勉强一笑,“对了,我虽然喝不到你们的喜酒了,但是已经准备好贺礼,届时会有人送上的。” 梁攸宁两手一拱,“那就先行谢过了。”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这是你这次剿匪有功的证明文书。我们之前说好的,” 冯为锦沉默地看着那封信,没有接下,半晌才摇摇头,\"不用了。我以后不走仕途,要这个也没用。” “……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冯为锦惨然一笑:“我以前总觉得,我们冯家祖上是那么的辉煌,世代纯臣,我阿爷也是为守护岭南而死,所以重振冯家是我的责任。我不允许自己遗忘过去,更不允许自己心安理得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我之所以腿好了之后一直坐轮椅,是想要不断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责任。却没想到,到头来既没能重振冯家,也把心爱之人推得更远了。我这前半生,一直为了一些虚名而活,以后,我想为自己而活。” 他顿了顿,回头望了望城门,\"广州城\"三个大字在晨光熹微中十分耀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转回头轻松道:\"我决定了,回罗州后好好生活,耕读传家,把祖辈的荣光用文字记录下来,子子孙孙传颂下去,这样也算是完成我的家族使命吧。” 梁攸宁捏着那封信,赞许地点点头。 冯为锦收敛起情绪,话锋一转,半开玩笑道:“三娘是个好女子,你可要好好待她。如果你敢欺负她,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赶回来揍你的!” “那你放心好了,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冯为锦笑了笑,准备提出道别,忽听到城门方向又响起一阵马蹄声响起。尘土飞杨间,一匹马和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两人闪到路边,马车在距离他们数丈之远的地方停下。李缵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车帘掀开,-身红裙的晏晏跳了下来,接着是一身水蓝色襦裙的沈颦。 冯为锦目光一跳,张了张嘴,似乎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呆地看着他们。 李缵牵着晏晏走到他跟前,躬身道:“虽然晏晏没在冯家长大,但你是她的兄长,我们来送你一程。” 晏晏的眼里带着羞涩和腼腆,跟着李缵向冯为锦施了一礼,然后乖巧地站在一旁。 冯为锦手足无措地连忙抬手,“晏……晏晏,李大郎。”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还是有点紧张。 梁攸宁简洁地笑道:“冯五郎,你昨日派人送了几张房契到九酿坊,又送了一封信给三娘,三娘就猜想你肯定今日要离开广州了。” 听到这,冯为锦目光深邃地看了看站在梁攸宁身旁的沈颦,见沈颦只是坦然地笑了笑,他心中一阵酸楚,赶紧转移了视线。 “阿兄,”晏晏拿出几张房契,怯生生地朝冯为锦喊道,“你怎么送了怎么贵重的东西?我阿娘说不能要,让我拿来还你。” 冯为锦莞尔道:“这是给你的嫁妆。李刺史家是皇室宗亲又是官宦世家,虽然他们不在意,但是冯家要做足礼数。这房契你拿着,以后怎么处置你自己决定就好。” 晏晏心中感激,知道再怎么说他都不会改变注意,只好又施了一礼,柔柔道:“多谢阿兄。” 冯为锦朗声一笑:“好了,我要继续赶路了。” 简单几句道别之语后,冯为锦便坐上了马车,向西驶去。 梁攸宁和李缵等人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把沈颦和晏晏送上马车,之后两人牵马认镫,朝城门而去。 一回到城里,就听到路旁有人大声呼喊:“大象来了!快去看大象!光塔码头有大象!” 顿时许多人纷纷朝着城西的方向奔去。 梁攸宁还在马背上,连忙趴低身子拦下一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人满脸红光,咧嘴笑道:“大象,很大很大的,鼻子长长的,知道不?听说码头那边来了好多大象。” 梁攸宁朝那人道了谢,那人摆摆手,一脸兴奋地往城西跑去。 “刚才他说的是大象吗?”沈颦掀开马车窗帘。 \"是的。很大很大的,鼻子长长的。\"梁攸宁转述道。 沈颦巧笑嫣然道:“那大概是文单国的使臣到了。” ** 光塔码头。 十几艘巨大的船停靠在码头边,船上还插着大象图形的旗帜。船队如此之多,对广州码头的人们来说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但是船上的十一头大象却是难得一见。 象体态庞大,四肢稳健,象征江山稳固,又有万象更新的寓意。大象代表祥,“象”和“祥”同音,自古有云:“太平有象”,寓意“吉祥如意”和“出将入相”。 上一次有大象来广州,是大约十八年前,也就是玄宗天宝十二年的事情了。后来中原发生安史之乱,岭南也遭受了许多劫难,如今外藩使臣带着大象再次来广州,说明大唐已从安史之乱中恢复了安稳,岭南也恢复安定,天下太平。 因此,广州的百姓很高兴见到带着吉祥寓意的象群出现,奔走相告呼朋唤友前来观看,消息传遍了广州城,一时间万人空巷,人们纷纷涌向光塔码头。而官府也派了士兵在现场维持秩序。 只见大象身上披着红色祥云丝绸,长长的鼻子时而翘起时而垂下,一步一步缓缓走着,幼年大象的身上还系着铜铃,走路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音。在一群穿着短褂、瘦黑的昆仑奴的指挥下,大象们排着队走上了码头。 人们一对年纪大约四十、穿着华丽的夫妇从一艘装饰辉煌的船舶走出来,微笑着朝众人挥手。他们正是文单国副王婆弥和他的王后。 训象人让两只成年大象曲膝跪下,婆弥和王后分别坐上了两只成年大象的背上绑着的椅子上。其他大象则驮着装有珍宝的箱子,里面是象牙、犀角和香料等。 婆弥一行人带着十一头大象,跟在李勉派来的接应官员后面,浩浩荡荡地朝广阳馆走去。与此同时,早已赶回都督府的梁攸宁和沈颦,跟着李勉和其他官员,还有年迈但精神矍铄的沈异,一同赶往广阳馆。 早在两天前,文单国的先行船已将朝贡文书送至都督府,李勉已提前吩咐人做好相应的接待准备。 正午刚过,文单国的队伍来到广阳馆门口,李勉笑着迎上去,谦和有礼道:“欢迎来到广州,婆弥殿下。” 婆弥亲切地一笑,用略生硬的汉语回答:“谢谢。” “快请进。”李勉把婆弥和王后让进了广阳馆。其他随同人员也一并进了馆内。 两国朝臣在大厅内分两边就座后,在译语人的主持人,互相介绍起来。 婆弥笑着环视了周围,突然眼睛发亮,快步走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面前,嘴唇微微颤抖:“请问,阁下可是沈异沈老先生吗?” 沈异颤巍巍地用两手深深一揖,一脸慈笑地回答:“正是老夫。婆弥殿下,别来无恙。” 婆弥连忙扶住他,激动地说起了真腊语:\"哎呀,沈老先生,真的是你。去年我收到你的信,还不敢相信呢。” 沈异一双苍老的眼眸已泛出泪花,“十八年了,婆弥殿下还记得老夫。殿下从以前的王子变成副王了,而我也垂暮老矣。” “当年我第一次来大唐,是老先生你带我认识大唐的。你是我在大唐的老师,我怎么会忘记你?快到我身边来坐。” 侍者将沈异的餐桌搬到了婆弥的旁边。 见到婆弥如此礼待沈异,众人纷纷点头称赞,李勉也十分满意地抚了抚长须。 他知道沈异以前在长安鸿胪寺官至少卿,接待了当时还是王子的婆弥,两人结下了跨国的l师生情谊。去年他多次同沈异探讨关于朝贡贸易和市舶贸易的事情,这次婆弥再次访唐,很大一部分得归功于沈异的邀请。这次婆弥不仅带来了包括十一头大象在内的朝贡货品,还带了十几艘商船。 当天中午,在阵阵鼓乐声中,广阳馆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呈上了荔枝等当季水果,两国朝臣在美食和歌舞中开怀畅饮。 用完午膳后,两国朝臣一同举行了谈话。由于沈异年纪已大,两年前就不再担任译语人,而是由他亲手教出来的沈颦慢慢接手他的译语工作,加上她又在译语学馆教学,早已资格担任李勉的译语人。此时她跟随在李勉身后,把婆弥的问题翻译给他,再把他的回答翻译给婆弥。 一直到了晚宴结束,沈颦才离开广阳馆。 一出来,就见到了背对着门口而站的颀长身影,她嘴角泛起笑意,步履轻盈地走了上去。 好事成双 七月初三,宜婚嫁。 广州城里街头巷尾传递着一个喜悦的消息:都督府梁司马和李刺史家的大郎君,分别迎娶沈府三娘子和九酿坊的少东家,两对新人的婚礼一同举行,文单国副王婆弥和王后也出席婚礼。 常言道,人生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今日李缵即将迎来其中之一,自然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一大早,他就头戴弁冠,穿着婚服,骑上一匹白色骏马,带着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往城西的九酿坊而去。 九酿坊二楼的闺房里,莰丽丝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地替晏晏梳着发尾。一旁的媒婆喜气洋洋,抑扬顿挫地喊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梳完之后,莰丽丝看着镜子里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晏晏,模样和自己十分相似,心中涌起不舍,抬手擦拭了眼角。 “阿娘,你怎么哭了?” 莰丽丝吸了吸鼻子,笑出声,“没事,娘这是喜极而泣。” 晏晏甜甜地笑了笑。 “你长大了,嫁到李府后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但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知道吗?”茨丽丝叮嘴道。 “好的,阿娘。” “我看李缵是个好孩子,你也别欺负他。” “阿娘!”晏晏嗔道。 这时楼下一阵鼓乐齐鸣,响起了炮仗声,媒婆笑呵呵地插话:“ 吉时到,新娘子要出门了。” 晏晏轻轻地\"嗯\"了一声,由着莰丽丝将一方红薄纱盖在她的头上。 等媒婆扶着新娘子出来,李缵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先朝鼓丽丝躬身一拜,再伸手接过晏晏,小心地将她带到花轿,之后他再翻身上马,锣鼓喧天中,迎亲队伍离开了九酿坊。 同一时间,梁攸宁也从沈府接了凤冠霞帔戴红妆的沈颦,热热闹闹地过了几条街,来到了广阳馆前面的大广场。 由于两家婚礼一起举办,亲朋好友加起来人数较多,加上文单国副王婆弥和王后也出席参加,于是拜堂和筵席设在了广阳馆前面的广场。 此时的广场已经重重酒席,宾客满座,举杯欢饮,热闹非凡。 黄昏时分,仪式正式开始。 沈异、李勉及夫人、沈南鸿、琰丽丝、韦大娘,按次序坐在了主家位置。在司仪的主持下,两对新人对他们行了拜堂之礼。 之后新娘子被带回了各自的府上,两位新郎官则被带着向宾客敬酒。 李缵虽然酒量可以,但是也经不起这样连续猛喝,好在后面的宾客也知道分寸,没有再劝酒。梁攸宁见李缵已有醉意,便让人送他回刺史府,自己则留下继续完成敬酒。 晏晏坐在婚房的床上,肚子饿得快不行,踮起脚走到桌子旁,刚拿起一块糕点,就听到门外传来声音:“大郎回来啦!” 糟糕! 她急忙将糕点捏在手心,飞快回到床上坐好。 侍女推开了房门,李缵走了进来,门又关上了。 “晏晏。”他轻轻喊了一声。 透过红纱,晏晏见到他走到跟前,又伸出两手,心跳不由加快。 片刻之后,红纱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纯净的笑容。 她闻到了酒味,小声问:“你喝醉了?” 李缵退后了一些,笑着说:“没有。” “咕——” 晏晏的脸腾一下红了。 李缵轻笑了声,牵着她来到桌子旁,温声道:“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的,让你挨饿了。” 晏晏伸出手,展示那块捏了好一会儿的糕点,嫣然一笑,“没关系,本来我就打算吃的。不过被你给打断了。” “好,你快吃吧。”他宠溺地扬起嘴角,给她倒了一杯茶。 晏晏吃了两块小糕点,喝了一口茶,便没再继续。 “不吃了?” 她咬了咬唇,“她们,她们说还要喝交杯酒。” “对,差点忘记了。”李缵一拍脑门,连忙拿起酒壶到了两杯酒。 两人对饮了半杯,而后交过臂膀喝完半杯。 “好了,接下来……”李缵故意拖长了音调。 “我……我要去洗漱了!”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李缵忍不住笑出声。 ** 等梁攸宁回到梁宅的时候,已是戌时。 红烛摇曳中,他见到了一身红妆的沈颦。今日的沈颦面若皎月,眉如墨画,双目若盈盈秋水,顾盼生辉,绛唇一点万般风情。 他的心弦“嘣”的一声被挑拨了起来,心头狂跳不止。 为了掩饰心头的思绪,他提出帮她解下头饰,无奈笨手笨脚地弄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解下几个。沈颦心思玲珑,便让他先去洗漱,自己则喊了阿樱来帮忙。 梁攸宁松了口气,便出了房间。待洗漱完毕,顿时觉得清爽不少。他踌躇地在院子里踱步,其实心中颇为紧张。 “喵~喵~” 他耳朵一动,是小狸奴的声音。 循声找寻了一遍,发现小家伙正趴在他的房间门口。他不禁扬起嘴角,快步走过去将它抱在怀里,小声道:“小狸奴,好久不见。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喵~”它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你好像又变胖了。” “喵!” 他鼻息微动,笑了出来,“好好好,我说错了,不是胖,是长大了。” “喵~” “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们家吧?” “喵~” 于是,梁攸宁正儿八经地抱着小家伙到房子各处转了一圈。等到他抱着小狸奴回到房间的时候,沈颦已经梳洗完毕。 她已经换了一身薄衫,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根绸缎松松地系着,坐在梳妆台前。她听见了脚步声,转过头,微抿着唇角,带着浅浅笑意,站起身来。 梁攸宁呆呆地望着她的笑容,身子仿佛被什么定住。 见他在那里站了快半盏茶都没走过来,沈颦心里不由得软了几分,柔声道:“你这是要站一夜?” 他回了神,忙走上前,解释道:“我方才看到小狸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带它到屋子里转转。” 沈颦颇为体贴,脸上笑意不减,伸手把它接了过去,然后走到茶桌旁坐下,“它刚来这里还不熟悉,而且今日我们一整天在忙,没顾上它。” 他笑了笑,走到她旁边坐下,“没关系,我刚才已经带它熟悉了一遍。” 小狸奴从沈颦怀里爬到了茶桌上。 “你对它太好了,难怪每次你在的时候它就喜欢粘着你。”她的声音柔柔软软的,眉眼温婉动人,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梁攸宁目光愈发灼灼,沈颦没听到他回答,转头:“攸宁?” 一抬眼,正对上梁攸宁热烈而又羞涩的目光,她一怔,唇微启,还没说话,他已经凑近她唇边。 “喵!” 小狸奴突然跃下茶桌。 沈颦忙坐正身体,推开梁攸宁,在他略有不满的眼神里走到门口,打开门把小狸奴放了出去。 她关上门,走到已经站起来的梁攸宁面前,仰头看着他:“你准备好了吗?” “准,准备什么?”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喉咙滑动了下。 她伸出白皙的手扯着他的前襟,轻轻啄吻他的嘴角,眉眼间都是说不出的灵动。 “呆子。” 正文完 七月底,在广州住了一个多月的文单国使团,终于等到了圣人召见的文书。 和这份文书一同送达广州的,还有重新起用原太医署医师沈南鸿的诏令。 在沈南鸿启程回长安的前一天,梁攸宁和沈颦回了一趟沈府。 家宴过后,沈南鸿喊了梁攸宁跟他去书房。 沈南鸿的书房外面绿荫匝地,窗明几净,清风徐来。进了书房,沈南鸿率先坐了下来,抬眼看梁攸宁谦恭地站着,便指了指旁边的竹椅示意他坐下。 梁攸宁欠身为礼,应声在椅子上坐下,身姿挺直。 见他一副拘谨的样子,沈南鸿微微笑了笑。 侍女奉上了茶水,沈南鸿这才徐徐道:“我去了长安之后,沈府这边就要麻烦你多抽空过来照看了。” 梁攸宁心里明白他是担心沈异。 自古忠孝两难全。沈异年纪大了,沈南鸿原本还打算以侍奉老父亲为由,上表婉拒朝廷的诏令。但是沈异得知后十分生气,斥责他颠倒了家与国的重量。如今文单国使臣一行要去长安朝拜圣人,朝廷让沈南鸿恢复原职,正是让他作为太医署医师护送婆弥等人进京,以尽东道主的责任。 挨了沈异的一顿训斥之后,沈南鸿只得按下心中的担忧,接受了那份诏书。 好在沈颦虽然已经出嫁,但是梁攸宁还在广州都督府任职,沈南鸿就决定把老人托付给他们。 梁攸宁莞尔道:“阿爷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阿翁的。” 沈南鸿用手捻了捻胡须,“我看你和三娘干脆搬回来住。这样省得两头跑。” “这点三娘和您想到一块去了。昨日她和我商量,过两天我们就搬回来陪阿翁。” “哦?是吗?哈哈哈。”沈南鸿朗声笑道。 听到他的爽朗笑声,梁攸宁才放松了下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天,李勉带着所有官员,亲自将文单国副王和王后、沈南鸿等人送到广州城门外。全城百姓也纷纷赶来送行。 旭日初升,进京队伍便在欢送声中启程,十一头大象在训象人的指挥下挥动鼻子,向送行的人们告别,引起众人一阵欢呼。 此情此景,令梁攸宁心生感慨。两年前他悄然而凄然地离开长安,水陆兼程,翻山越岭来到岭南。两年后他在岭南广州目送一支庞大的使团前往长安朝拜。两年前他子然一身,如今他身边有了相濡以沫的人。 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沈颦,发现她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人会心一笑。 ** 距离广州两千里之外的越州。 早晨的薄雾还未散尽,阳光已穿过竹林洒在长长的山道上。 向海只身一人在山路上走着,不时伸长脖子看着前面的路。偶尔有一两个赶早的农人经过,他便拦住他们问路。待人家给他指路之后,他便礼貌地再三言谢,之后继续赶路。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来到了一处瓷器窑坊。 见到窑坊门口有个老人在弯腰扫地,他便走过去拱手问道:\"老丈,请问段前月段娘子可是在这里?” 老人似乎有点耳背,没有理睬他。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这次还特意提高了嗓门。不过没等到老丈的回话,却猛然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是何人?” 向海闻声回头一看,一位年约十七八岁、一身劲装的瘦高男子,正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鄙人姓向,名海,是一名行商。” “你找段娘子有什么事?”那男子警惕地问。 向海笑道:“我受人之托,给她捎来一封书信。” “她还没来,”那男子伸出手,“你给我吧,我帮你给她。” “诶,那不行,”向海摇头道,“这信我得当面交给她。” 男子放下手,瘪了瘪嘴,“那你等着吧。她今日休息,不来这儿。” 向海嘴角一勾,抱拳道:“那她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不好说,她是这里出了名的施釉师,许多窑坊都排着队请她,今儿去这个,明儿去那家。我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听鼓听声,听话听音。向海是个老江湖,听出这男子的话里有话,意思就是这信只有交给他了。 向海略一思忖,淡淡一笑,“那可否请阁下替我传个口信给她,就说让她去城东的来福客栈找我。” 男子没想到向海来这一出,先是一愣,接着咕哝地骂了声,才敷衍地说道:“行行行,等我见到她再说。” 向海脸上仍然带着笑意,朝他抱拳,转身就要离去。 忽听到旁边扫地的老人喊了一声:“段娘子,你来啦。” 紧接着,向海就看到一名白衣女子走了过来,她的手里还牵着一个穿着蓝粉色襦裙的小女孩。那女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粉嫩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像黑色的小刷子。 向海先是一愣,然后长腿一迈走到她们跟前,拱手问道:“请问可是段前月段娘子?” 小女孩被这个突然冲上来的陌生男子吓了一跳,躲到段前月的身后。 段前月用手浅浅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然后抬眼看着向海,“我就是段前月,阁下是……” “可算找到你了。”向海露出一口白牙,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我叫向海。这是广州司马梁攸宁托我给你送的信。” 段前月反应过来,双手接过信,朝他施了一礼,“多谢。一路辛苦了,请进去喝杯热茶。” 向海本想就此告辞,但是瞥到那劲装男子一脸敌意的样子,立马改变了主意,朝段前月点点头,“那就有劳了。” 段前月没有留意到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小动作,弯腰对小女孩柔声说道:\"你先到画房里画画,师父随后就来。” 小女孩乖乖地点头,跟着那劲装男子走了。 段前月带着向海往旁边的一所凉亭走去。 在亭子里坐下之后,段前月打开了那封信。 梁攸宁把朝廷追封梁攸显为少府监主簿,以及在码头设立石碑纪念遭遇海难的工匠的事情,一告知了她。信中还提到他和沈颦成亲一事。 段前月看到这里,不觉露出了笑容。 向海端着茶杯喝茶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周围,目光忽然被不远处的房子窗户摆着的两件青瓷瓶所吸引。他越看越觉得心痒,转头问道:“请问那两件青瓷,可否拿来一看?” 段前月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眉梢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当然可以。” 她起身去拿了其中一只,放到凉亭的桌子上。 那瓷瓶釉色青翠莹润,清新脱俗、光彩照人。 向海双眼发亮,嘴巴张大,\"我走南闯北,见过无数青瓷。但是这件青瓷的釉色,可谓世间罕见。” “谬赞了,这是我前些日子烧制的,不过釉料的配比倒是第一次尝试。” “并非是我夸张。”向海煞有介事地说,“你这瓷器,能否卖给我一件?” “你若是看上,我把它送你好了,就当是谢谢你从广州送来这封信。” 向海哈哈大笑,“那就多谢了,我可是捡到宝了。” 段前月浅浅笑了笑。 向海仔细端详着那青瓷,眼里发出商人独有的锐利目光,嘴里说道: “段娘子,不久的将来,你的青瓷一定会名满天下的。” 番外 三月三,上巳节。 广州城外男女老少在这一天会到郊外春游踏青、临水饮宴。 考虑到往年这个时候去郊外的人太多,李缵便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 如今小夫妻俩已经从刺史府搬了出来,住进了原先的冯宅。冯宅共有五进五出,院子里还有假亭、山石和曲水,很适合举行\"曲水流觞\"宴,于是他们邀请一些朋友到家里宴饮。 沈颦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不能饮酒,于是晏晏特意安排了一些适合孕妇喝的红枣枸杞茶。一些不爱喝酒的小娘子们就陪着沈颦坐一起。侍女阿樱坐在沈颦身后,偶尔会细心地为她们添加茶水和点心。 只是每每不到两盏茶的功夫,沈颦就会站起来走动。原本和郎君们在另一边的梁攸宁见状,急忙走过来,紧张地问:“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先回去?”自从沈颦怀孕之后,他就开始紧张不安,除了去都督府,其他时间寸步不离地陪伴她。 看着这人又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沈颦笑着摇头,柔声道:“我只是听医嘱不能久坐,才站起来走走。我还想和晏晏她们多聊一会。” “好,那我干脆过来这边陪你吧。” “不行,”沈颦哭笑不得,“我们一群女郎,你一个郎君坐在这边,大家岂不是很不自在?” 梁攸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回那边了。如果有什么事情,记得喊我。” 见到沈颦不住地点头后,他才依依不舍地走开。 沈颦走回茶桌旁,就听到晏晏打趣道:“啧啧啧,我这个义兄,真是半刻钟都不能离开你。” “胡说什么啊。”沈颦嗔她一眼。 “我哪有胡说,他可是从进来之后眼睛就没离开你。” 另外几个娘子也纷纷附和,弄得沈颦脸红耳热,拿起一块糕点直接塞进晏晏的嘴里。 晏晏被塞了个满嘴,也不介意,倒是很开心地拿着那糕点吃了起来,刚吃两口她就觉得一阵恶心,连忙捂住嘴。 “怎么了?” 晏晏摇了摇头,皱眉缓了半晌才压下这股恶心劲,放下捂着嘴的手,“没事,可能是吃得太杂了。” 沈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其他娘子倒是没什么反应,继续闲聊了起来。 又过了约两盏茶的功夫,沈颦说道:“晏晏,我觉得有点累,你这儿有可以小憩的地方吗?” “当然,我带你去吧。” 说完,晏晏小心扶着她离开了后院,侍女阿樱也跟了上去。 等到她们回来时,宴饮也接近了尾声。李缵夫妻俩把众宾客送走,已是临近黄昏。 傍晚霞光满天,微风徐徐。夕阳的余晖暖暖地撒在屋檐下那相拥而坐的两人身上。 李缵一手抱着妻子,低头看见她正微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脸上似乎多了一丝柔和。 今日这场宴饮,是小夫妻在冯宅举办的第一次宴会,身为女主人的晏晏为此准备了好几天,今日也是忙得一刻不停。这会儿宴会结束,一下子放松下来,整个人安逸地靠在他怀里,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 “晏晏,可是乏累了?”李缵轻声问道,眼里是化不开的宠溺。 怀里的美人轻轻“嗯”了一声,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胸口,然后睁开淡蓝色的眼眸看着他,笑意柔美如春:“李缵,你要做阿爷了。” “什,什么?!你是说……”李缵惊得张大嘴巴,激动地话都说不清楚。 “嗯。”晏晏弯唇,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语气中带着甜蜜和羞涩,“这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我要做阿爷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李缵睁大眼睛哺道,笑容里带着几分傻气,“快,快掐我一下试试。” 晏晏双眸微眯,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疼,疼,”李缵连声喊道,接着一把将她抱起,“啊哈哈哈!我要当阿爷了!我要当阿爷了!哟呼!” “呀,你快放我下来!” “啊,好,好,对不起。”李缵连声说道,轻轻把她放下,然后盯着她的肚子,小心地问:“我可以听一下吗?” “什么啊!这才一个多月,哪里听得到。” 李绩傻呵呵地一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里涌起满腔的爱意,低头飞快地亲了她的嘴角。 “别闹,”晏晏恼羞着躲过他的索吻,缩进他怀里,嗔道:“我这段时间身子较虚,你……不许胡来。” “啊?”李缵愣了片刻,然后眼神坚定地承诺:“你放心,孩子出来前我保证安分守己。” 怀里的人听了咬咬唇,声若细蚊:“也不是完全不让你碰……” “嗯?你说什么?”李缵没听清她的话,凑近她疑惑道。 “没什么,”晏晏别过脸,耳根微红。 “诶,你说,会不会是个小娘子?”李缵兴奋地问。 “你喜欢女儿?” “嗯,我家中全是兄弟,所以我很想有个女儿。长得像你,娇娇柔柔的,多可爱。” “万一是个小郎君呢?”晏晏眉毛微挑。 “唔,小郎君也可爱,小娘子就更好了。不管是男是女,都可爱。” 晏晏回了他一记眼刀,“哼,你刚才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好晏晏,我刚才说错了。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一样疼爱。” “那我呢?” “那自然不能比。” “什么!?” “我是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排第一。” “你……唔!” 安抚美人什么的当然是要以吻封缄了。 李缵温柔地搂着晏晏的腰身,一双柔软的手环上了他的脖子,两人在夕阳下唇瓣相贴,缱绻绵长。 ** 三年后。 沈府后院,姹紫嫣红的花丛中,一个两岁的小小人儿,迈着两条肉肉的小短腿,正努力地追赶着一只狸奴。那狸奴似乎知道小孩没它跑得快,故意放慢脚步,保持了很近的距离,还不时地回头看他。 年逾古稀的沈异正坐在藤椅上,满脸慈爱地看着那孩童,乐呵呵地叮地叫:\"钰儿,慢点跑,小心别摔着。” 这时,那孩童伸手跑住了狸奴的尾巴,接着往前扑在它的身上。他双脚跪地,两手紧紧抱着毛茸茸的狸奴,将小脸蛋贴在它后背,嘴里发出\"咯咯\"银铃般的笑声。 狸奴没有挣扎,反而就地侧躺了下来,用肚子垫着孩童的脑袋,嘴里发出一声慵懒的“喵~”。 “钰儿,你又淘气了。”梁攸宁无奈地说道。 他刚从都督府回来,一换下官服就过来找祖孙俩,就见到儿子半个身子趴在狸奴身上,衣服也弄得脏兮兮。 孩童听到他的声音,立马两眼发亮,奶声奶气地喊了声:“阿爷~”,然后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朝他跑了过来。 “你呀,”梁攸宁笑着应了声,蹲下来伸手接住他,一把抱起走到沈异面前,温声喊道:“阿翁。” “嗯,回来啦。”沈异笑呵呵地说道,“三娘估计快回来了,你带钰儿去换身干净的衣服,不然他又会挨训了。” 似乎是听懂了外曾祖父的意思,小梁钰把脸靠在阿爷的肩膀上,委屈巴巴的。 梁攸宁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好,那我们先下去了。” 等父子俩换好衣服出来,沈颦带着阿樱正好回到府上。 小梁钰一天没见到母亲,这会儿见着了,整个人扑进她怀里,紧紧拽住她的衣裳。 梁攸宁双手抱臂靠在柱子旁,嘴角噙笑地看着母子俩。 沈颦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柔声笑着,“钰儿今日乖不乖呀?” “乖~” “待会儿瑾弟弟和婧嫚妹妹过来玩,你也要乖,好不好?” 小梁钰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重重地点头,“嗯!” 没多久,李缵和晏晏带着一双儿女过来,两家人一同吃完晚饭,在院子里喝茶聊天。三个孩子凑在一块玩。 梁钰比他们兄妹大三个月,加上有娘亲的叮嘱在先,就大方地让着他们。李瑾和李靖嫚是孪生兄妹。李瑾性格像他母亲晏晏,十分活泼开朗。李婧嫚则像父亲李缵,还有着皇家宗室女的娴静和清冷。 三个孩子倒是玩得十分开心,笑声充满了沈府。 当天晚上,梁攸宁将儿子哄睡后才回房间。 沈颦正坐在梳妆台旁,听到声音,回头温柔地笑了笑,“钰儿睡啦?” “嗯,睡啦,估计刚才和李瑾兄妹俩玩得很开心,爬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梁攸宁一边应着,一边关上门,走到她身后,替她揉了揉肩膀。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沈颦把手按在他的手背,歉意地说道。 这三年,每年到广州的蕃船达到四十多艘,来译语学馆里求学的人也增加了不少,蕃坊将学馆扩建,新增了几个学堂,招了一批新学官,派沈颦对这些新学官进行培训和教导,因此她前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梁攸宁就主动负责起照顾阿翁和儿子的事情,每日一散值就直接回府。对此沈颦很是感激。 如今学馆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接下来她可以不用那么忙了。 梁攸宁抬手抚上她的脸,“我们夫妻一体,本就该互相扶持。而且我喜欢陪阿爷和钰儿,不辛苦。” 沈颦知他体贴,温婉笑了笑。 “对了,跟你商量个事儿。”梁攸宁突然想到了什么。 “嗯?你说。” \"我看杜瑞和阿樱两人情投意合,而且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不如为他们做主,促成一桩姻缘如何?” “我也有此意。阿樱和我一起长大,胜似亲姐妹,把她嫁给其他人我还不放心。杜瑞为人不错,你和他相处最多,既然你也觉得他值得托付,那就这么办。” “太好啦!”梁攸宁顿时兴奋不已,“我明日就和杜瑞说,让他准备提亲。” 沈颦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和小梁钰几乎一模一样,不禁笑出声。 梁攸宁突然弯腰凑近她,“还有一件事。” “什么?” “钰儿刚才问我,什么时候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 低沉的嗓音就在耳畔,呼出的热气让人不觉心跳加速。 沈颦耳根一阵发热,心头微微发颤,“……你,你怎么回他?” “我说,明年就让他当上阿兄。” 沈颦飞红了脸,语气似嗔似怪:“什么啊!?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呀!” 还没等她说完,他已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狡黠地笑了笑,“你不会让我食言吧?” 接着,她的唇上一软。 “唔......梁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