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梦》 1. 一、秋雨 大雍,熙平三年,秋。 大夏水师强袭北境。靖海王崔伯烨亲率楚州三万精锐水师迎战。翌日,靖海王败阵身死,三万精锐水师与战舰尽焚海上。大夏劫掠楚州三日,扬长而去。天子震怒,下旨满门尽诛。 ——《大雍书·靖海王传》 朔海城是楚州州府,秋雨绵绵,整座城阙浸润在寒风细雨之中,明明尚未入冬,却处处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京畿的兵马已经进驻朔海,今日午时,监斩官会将崔伯烨相关亲族押赴刑场,当着百姓满门抄斩。 刻漏的水滴一声一声地响着,离午时还有一刻。 监斩官已经抵达刑场,踏入檐下后,跟在他身边的小厮连忙收起伞来,抖了抖后,放在了栏柱边。 “大人,请用茶。”县丞端上茶盏,端茶的手有些许颤抖。 茶汤是热的,心却是凉的。 监斩官端起茶盏,茶盖轻轻刮过面上的茶末,望着十步外的刑台,忽然问道:“知道他们为何要问斩么?” 县丞不敢应声,只是叹了口气。 整个楚州都知道,若不是靖海王死战到了最后一刻,撞沉了大夏的粮舰,大夏绝不会放过这个侵略大雍的好机会。大夏与大雍隔着大海,就算是大夏最好的战舰,也要在海上行驶半月才能抵达大雍海域。劫掠三日所得的粮草不足撑到大夏后续援兵赶至,所以大夏才会放过这个机会,悻悻离去。 虽然崔伯烨败了,但是他也算守住了大雍的疆土。 这件事不仅楚州的百姓知道,京畿高坐龙椅上的那位少年天子也知道。算起来,崔伯烨还是天子的亲叔叔,先帝的亲兄长。 天子本可不用如此重罚。 可是,这位少年天子自继位起便是喜怒无常。昨日还万分宠信的臣子,今日便有可能被他下令杖杀于朝堂之上。这样的君王令人发怵,更让大雍人人笼罩在无形的阴霾之中,不知大雍的明日会是怎样的景象。 监斩官凑近茶碗边,小啜了一口茶汤,慨声道:“这楚州的茶,凉得可真快。”说着,他看向一旁的刻漏,“快到时辰了,你代本官送送她们。” “诺。”县丞垂首领命,退出了檐下,抬手遮着雨丝,亲往府牢押解靖海王女眷来法场行刑。 府牢离刑场并不远,穿过一条阴湿的小巷往左,便是朔海城收押犯人的府牢。县丞走至府牢门前,左右衙役打开了牢门,恭请县丞入内。 县丞往里走了三步便停了下来,左右拂拭了身上沾染的雨珠后,这才继续往前走。 平日里的府牢阴湿不堪,因为囚了靖海王女眷的缘故,县丞特别命人在牢中生了炭火,还找了两个婆子尽心照料着。算起来,并非他们胆大徇私才对女眷们格外照顾,全因崔伯烨的独女天生体弱,受不得寒。府牢苦寒,若是这位昭宁县主在问斩之前便死于牢中,天子借机大怒下诏问责,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幽暗的烛火照在发霉的牢墙上,映出了一个纤瘦的身影。 崔泠拢着身上的素白轻裘,背对着牢门站着,仰头望着牢窗外。看守她的牢头已经不记得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知道她一口也没吃送进去的饭菜。 县丞走近牢门,瞧见了放在她脚下的饭菜,不过青菜糙米,只怕县主一生都从未吃过这样的糙食。 “走吧。”崔泠缓缓转过身来,面色苍白,就像一个即将破碎的瓷娃娃,与她的名字一样,泠泠透着冷意。 县丞是见过昭宁县主的,去年上元佳节,昭宁县主在城东布施救济穷苦百姓。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瘦瘦弱弱的,却比现下多了几分生气。 “县主还是吃两口吧。”县丞温声劝慰。 崔泠淡声道:“我吃不下。” 父亲战败身死后,她想过无数个靖海王府的结局,只是没想到天子选的却是最绝望的那一个。她有怨,有恨,有浓烈的不解。明明与父亲推演战局时,一切皆在她的意料之中,那一战本该是必胜之局,为何会输得一败涂地?她自忖靖海王府从未流露半分不臣之心,为何血脉相连的天子一定要赶尽杀绝? 她想不通,也找不到答案。就让她这样白白引颈刀下,她如何能甘心? “呵。”可不甘心又如何呢?崔泠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轻裘,那些人还让她穿着平日的常服,已经算是给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雍有君如此,她不是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弦清。”隔着木栏,另一间牢房里的母亲金氏轻唤她的小字,红着眼眶看着她,“多少吃一口吧。” “阿娘,儿真的吃不下。” “唉。” 谁能吃得下断头饭呢? 靖海王府一共有女眷十七人,除了崔泠与金氏外,其他十五人都是王府的下人,因为名字在王府籍册之上,所以才被牵连进来。 丫鬟银翠正捧着碗,一边流泪,一边吞咽,反正是活不成了,倒不如饱饱地吃一顿,黄泉路上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她是崔泠的贴身丫鬟,从小到大,是她一直陪着她。 崔泠弯腰捧起自己的饭碗,走至木栏前,将饭碗斜着递了进去:“银翠,给你。”这是她最后能给她的东西了。 银翠没有立即接下,哽咽问道:“县主你呢?” “安心吃吧。”崔泠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指腹所及之处,皆是湿润。她的心狠狠一揪,那些不甘再次涌上心头。 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一回…… 碗沿的手指难以自抑地捏了个紧,崔泠厌恶极了此时的自己,弱小又无奈。她情绪涌动牵动心脉,忽觉喉口似是被什么堵了,哪里还拿得住饭碗,当即一边捶打心口一边猛咳,已是痼疾发作。 银翠不及接住饭碗,想去搀扶县主,可她们之间隔着一个木栏,她根本扶不住她。 “弦清!”金氏彻底慌了,拉扯着木栏不住摇晃。 县丞知道县主身子向来不好,没想到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哪里敢再作迟疑?当下命令衙役们速速将女眷们戴上镣铐,先行拖拽去刑场。后又命两名婆子将崔泠左右搀住,戴了镣铐,随后押解到了刑台之上。 刑台正中,经年浸润的血色已经洗不干净。 崔泠还在猛烈地咳着,却被刽子手一把按在了木桩上。她无力地倒在那里,脸颊被木桩上的木刺刮得发疼,那件素白的轻裘已被秋雨彻底打湿,寒凉地贴在她的身上。 她以为自己是不怕的,左右不过一刀,痛一回便完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尝到了害怕的滋味。阴冷无处不在,源自死亡的恐惧感像是一只大手拿捏了她的心房。她的心每跳动一下,恐惧便沿着她的血脉在体内串行一回,激得她的身子不住颤抖起来。 她从未有这般狼狈的时候,早已分不清是因为秋雨,还是因为眼泪,她的视线才会模糊了一次又一次。 “县主,奴婢先去了!”银翠的哭嚎声在不远处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行刑人挥舞刀斧的声音。 鲜血绽放,惊得围观的百姓们发出一声唏嘘。 那样的声音像是琉璃破碎,每一片碎片都准确无误地扎入了她的耳鼓,让她双耳嗡嗡作响,昏昏然不知还有多久才轮到她,给她一个痛快,结束这无尽的折磨。 “弦清……”母亲的脑袋被按在了一旁的木桩上,她的双手负于身后,被铁链牢牢束缚着,就像是一只待宰的家禽,可怜又可悲。 “别怕……”金氏是害怕的,可她的女儿还在身边,她是母亲,必须安慰自己的孩子。 崔泠望着金氏,绝望的酸涩感一阵又一阵地涌上心头,她想对母亲最后说点什么,可她的喉咙已经紧到半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当母亲温热的鲜血溅上她的脸,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温暖。 她想挣扎起来,却被身后的刽子手按回了木桩。然后,那刽子手高举刀斧,看准了她的脖颈,猛然挥落。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见了一骑快马穿过人群,高举令符大呼道:“刀下留人!” 只可惜这四个字来得太迟,她尝过了刀口吻颈的滋味,终是被黑暗彻底吞噬—— “啊!” 窒息与痛楚交缠之间,崔泠猛然挣脱了黑暗的束缚,睁开眼来,背脊已被冷汗浸湿。她下意识摸向后颈,似乎余痛尚在。 银翠听见了县主的惊呼,将烛台点亮,盏灯走近床边,殷切问道:“县主这是噩梦了么?” “噩……噩梦?”即便烛火暖暖,可崔泠的脸还是像覆了一层薄霜,甚至全身像冻过似的难以自抑地颤抖着。 银翠看见县主情况不太好,赶紧放下烛台,正欲给崔泠抱件袍子过来,却被崔泠一把拉住。 “你……别走!”崔泠的掌心贴紧她的掌心,汲取到了暖意,情绪终是得了纾解。那些是梦,都是梦。 银翠满眼忧色:“县主?” 崔泠深吸了几口气,沉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才过子时。王上说,这几日县主思虑太过,要好好休息。” “思虑太过……” 崔泠一时没晃过神来,静默者整理混乱的思绪。 银翠小声道:“大夏打过来了,县主不记得了?” “又打过来了?” “又?” 银翠满头雾水,越发担心自家县主,不仅身子越来越不好了,连脑袋也似乎出了问题。 崔泠蓦地想到了什么,急忙从床上跳下来,“银翠,速速给我更衣,我要去见父王。” “可是王上已经去军营了。”银翠为难地眨了眨眼。 崔泠愣了一下,恍然忆起这个时辰父亲应当已经赶赴战舰,将趁夜打大夏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她与父亲定下的退敌之计,也是噩梦里靖海王府的噩梦之始。 “备马!我必须将父王追回来!” 不管那场噩梦到底是真是假,她绝不能让靖海王府重蹈覆辙! 这一次,她的命,只能她自己主掌! 2. 二、暗流 靖海王府府门前,崔泠只披了一件墨色大氅,踩了马镫一个翻身稳稳坐在了白马背上。 “夜深露重……”银翠抱着素白色的轻裘递去,“县主还是再穿一件吧。” “驾!” 崔泠没有应声,扬鞭策马,一骑绝尘而去。 银翠急呼道:“快些跟上县主!” 门前的八名府卫急忙策马,当即追着崔泠去了。 王妃金氏听闻崔泠突然夜出,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赶至府门前时,已经不见崔泠踪影。金氏蹙眉问道:“弦清这是怎么了?” 银翠也一头雾水,如实答道:“奴婢也不知县主怎么了?噩梦惊醒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金氏略微舒了一口气,吩咐道:“银翠,去把医官请来候着,再把暖炉备好,等弦清回来,让医官立即给她把脉。”崔泠是她与靖海王的独女,是个不足月的孩子,当时情况紧急,若不及时催胎,大人与小娃定然都活不下来。因此,崔泠自小身子便不好,尤其畏寒,若不是这些年用各种药材养着,只怕也活不到如今。 女儿孱弱,金氏也劝过靖海王纳妾绵延子嗣,皆被靖海王回绝。于私,他是个守诺之人,当年求娶金氏时便许诺过,他终其一生只有金氏一个妻子,绝不纳妾;于公,他毕竟是皇室血脉,又手握大雍最精锐的五万水师镇守北境,生女比生男要更让天子放心。 数十年前,五州据地称王,互有征伐,战祸不绝。太、祖自楚州起家,戎马半生终是一统五州,建国大雍,让天下重归太平。开国不易,守国更不易。彼时,大雍国力微弱,沧海对岸,大夏与大泽两国时来袭扰。太、祖垂垂老矣,已无力领军再战。他环顾众臣与儿女,如若帝业所托非人,只怕这个天下会再次燃起烽火,甚至沦为夏、泽两国瓜分的疆土。 长子崔伯烨深谙兵法,是难得的将才,却不如次子崔仲琰懂得收拢人心。三子崔叔泗生性浪荡,绝不可托付大业。 太、祖思来想去,终是做了最后的安排。楚州与韩州皆临海,但是韩州有山岭阻之,易守难攻,敌国水师绝不会选择强袭韩州。所以楚州便是大雍的门户,亦是大雍的生死屏障。所以,太、祖将长子安置在了楚州,领五万水师镇守国门,又立次子为储君,坐镇京畿,再将三子安置在了偏远的齐州。韩州与魏州交由两位出生入死的异性兄弟镇守,皆赐了国公之名。 设王公镇守各州不过是权宜之计,太、祖也知长此以往,等王公们羽翼渐丰,必定会危及京畿。只是他已经老了,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收拾这些隐患。于是,他便借着联姻之名,命太子同时娶了韩绍公与魏陵公的嫡女,言明先生皇孙者正位太子妃,用以牵至两州。除此之外,他还将京畿卫的兵权交给了四女崔昭昭,特赐封号燕王,希望他们兄妹同心,共治天下。 崔伯烨痛失东宫之位,却得了保命的五万水师精锐;崔仲琰得了东宫之位,却成了太、祖牵至各方势力的关键之人;崔叔泗远离朝堂,安乐一方,也算是一种成全;崔昭昭自幼便跟着父兄们打江山,与寻常姑娘心性不同,她不沉醉花前月下,只求能像男儿们一样在朝堂上有所建树,父亲赐她燕王实权,便等于是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 君王之道,重在权衡。 看似每个人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可人心总是难测,再严密的算计,也终有意外之时。 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盘算与选择。 太、祖病笃,驾崩前夜,他拖着沉重的病体,拉着太子私话了半夜,翌日便龙驭归天。遵祖制,各地王公当奔赴京畿祭拜太、祖,新帝崔仲琰却下令众王公留在各自州府,谨防夏、泽两国趁乱偷袭。 谁都知道新帝在担心什么,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傻到冒出来作乱,给新帝一个口实,借机收回镇州之权。 皇权顺利交接,新帝掌权十年,身子却每况愈下,在三年前突然崩殂,膝下只有一子,便是如今的少年天子崔凛。 这崔凛生母既不是韩绍公嫡女,亦不是魏陵公嫡女,生母是大长公主崔昭昭家的一位歌姬。他自小便养在长公主府中,由崔昭昭一手带大,继位之后便开始重赏大长公主满门,连同新承袭燕王王爵的大长公主嫡女萧灼也一赏再赏。 秋风卷缠着雨丝落入窗户,宫婢们忙将窗户关上,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红罗炭,退到了一旁,不敢吵扰独坐龙椅上的少年天子静思。 崔凛比崔泠小一岁,刚好十六。他掌心里拿着一个锦囊,眉心紧蹙,小小年纪眼底便尽是不见光的阴霾之色。 锦囊上绣着一个血红的“悟”字,相传是当年太、祖亲手授予太宗的定国之策。先帝崩殂之后,崔凛时常握着锦囊呆看,有时候一看便是大半日,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若有婢子敢出言吵扰,或是太监突来传话打扰到他思虑,轻则捱一顿板子,重则拖出去问斩。 谁也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戾气,就像谁也看不透他那颗阴云笼罩的天心,究竟在盘算什么。 瘦白的手指轻轻拉开锦囊,他又一次取出里面的一张黄帛,郑重其事地打开,只见上面用主笔写了四个字——散而击之。 这是当年太、祖留给太宗的话,也是太、祖的后招。 “父皇,您给儿的担子,重比泰山啊。”崔凛以无后之罪将韩绍公与魏陵公两位嫡女迁至荒凉的冷宫,不但没能激得那两州的老狐狸跳一跳,反倒还收到了两只老狐狸的上书,夸赞他懂得法度,乃明君也。 既然敲不动韩州与魏州,崔凛便只能敲一敲崔伯烨的楚州了。 想到这里,崔凛将黄帛放回锦囊,小心收入怀中,沉声问道:“楚州那边可有飞鸽传书?” 宫婢垂首靠近,轻声道:“回陛下,有。” “速速呈上来。” “诺。” 宫婢恭敬地将未开封的信囊奉上,还未及行礼退后,便听见崔凛冷声道:“贻误国事,当斩,来人,拖出去。” 宫婢如遭雷击,慌乱地跪地不断叩首哀求。 崔凛觉得她甚是聒噪,继续残忍下令:“此贱奴以下犯上,吵扰天子,先剜去舌头,再行斩刑。” “诺!”殿门处的卫士冲了进来,将哭红了眼的宫婢拖了出去,险些撞上庭中走来的燕王。 “末将无礼,还请王上恕罪。”卫士们急忙向燕王萧灼行礼。 萧灼淡淡挥手,垂眸瞥了一眼早已吓得失了魂魄的宫婢:“看来,陛下今日心情不佳。”她打着山水纸伞,白底官袍上红丝飞鹤栩栩如生,好似要从她的衣裳上飞出去,钻入伞纸上的如画山水之间。 宫婢哭喊着跪倒在了地上,即便额头已经叩得发红,可为了活下来,她只能对着萧灼重重叩头,哪怕额发已被泥泞沾湿,哪怕额头已经磕破流了血。 萧灼抬起疏朗的眉目,眉宇之间染着三分绝艳,像极了年少时候的大长公主崔昭昭。只见她捋了捋衣摆上的皱褶,语气仍是淡淡的:“皇寺住持有言,今日勿造杀业。” “可是……”卫士们为难地小声嘟囔。 萧灼却笑了起来,左边脸颊上旋起了一个小梨涡:“我有件喜事要告之陛下,想必陛下听了会龙颜大悦。” 卫士们似是得了定心丸,将兀自颤抖不休的宫婢拖起,准备扔出宫城,放她一条生路。 萧灼回眸望着远去的宫婢,握住纸伞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紧了紧。待她回过脸来,已复了笑意,走至宫檐之下,将纸伞收起递给一旁的宫婢,朗声道:“陛下大喜啊!” “进来说话。”崔凛尚未打开信囊,方才听见了萧灼的动静,便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他倒想听听,到底是怎样的大喜事,能让他真正龙颜大悦。 萧灼走入殿中,恭敬地行了礼,却没听见崔凛开口“平身”,便只能弓着腰一直等着。 “现下记得你是臣了?”崔凛开口便是锋芒毕露。 萧灼没有解释,只是笑道:“韩绍公派人出海了。” 崔凛握紧信囊,神色阴郁:“他不是经常派人出海么?” “这次,人拿到了。” “活口?” “活口,还是会反主咬人的那种。” “人在何处?” 萧灼笑道:“臣可以平身了?” 崔凛忽然笑了:“朕竟是忘了,平身,赐座。”他示意太监搬椅子过来。 萧灼入座后,盯着天子手中的信囊,提醒道:“楚州的五万水师,可是大雍的精锐,若为靖海王一人沦为陪葬,陛下可想好调何处的兵马收拾韩绍公了?” 崔凛的神情阴沉了下来。 萧灼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拿出一张信笺,双手呈上:“陛下那位心腹的胃口可不小,一个人吃两家饭,正是臣捉到的那只会咬人的狗。” 崔凛接过信笺,匆匆扫过上面的招供,怒然将招供撕了个粉碎。 “朕要他死!” “臣要他活。” 崔凛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萧灼:“朕是不是太宠你们燕王府了?” “阿凛,你我之间只剩下‘君臣’二字了么?”萧灼蓦然反问。 崔凛愕了一下,正欲呵责她放肆。 这个时候,萧灼自袖底摸出了一只苍翠的玉镯,递到崔凛面前,慵懒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崔凛急切地抓过玉镯,脱口呼道:“她还活着?” “小轿就放在宫门外,只等阿凛一句话。” “速速传她入宫!” “臣去给陛下亲自接来。”萧灼起身一拜,便准备退出殿去。 崔凛在她踏出殿时,忍不住问道:“阿姐,你想用那只狗做什么?” “保我家阿凛江山永固。”萧灼的这句话先前对崔凛说过,那是两人幼时的一次生死经历,可今时今日说这句话,她还多了一份私心。 崔凛没有再说什么,萧灼拿过纸伞,重新撑开,望着庭中稀疏的秋雨,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起来。 这一次,应当来得及。 3. 三、水鬼 京畿正北的至高之处,是大雍皇城大隆宫的所在。 细雨濛濛,将整座皇城渲上了一层迷离的薄纱。檐角的雨滴簌簌滴落,发出连绵不绝的轻响。 从巍峨的宫城城门望去,一袭白衣纸伞徐徐行来。穿过阴翳的宫门,来到了宫门外停着的一顶小轿前。 只见萧灼微微拂开垂落的轿帘,一只玉手便撘在了她的手背上。萧灼顺势牵住,纸伞前倾,将轿中的贵人牵出了小轿。 “孤只能送你至此了。”萧灼松了手,那妙曼女子却急忙再次牵住她的手。 她低垂着头,深呼吸了好一会儿,终是放开了萧灼的手,沉声道:“王上还会相救么?” 萧灼轻笑:“会。” “王上保重。”女子终是扬起脸来,眉目妩媚,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因为岁月的浸染,比年少时多了三分娴静。 “保重。”萧灼将纸伞递与女子,回眸望向小轿边的两名婢女。 婢女点头,默然跟上了女子,走入了大隆宫。 萧灼觉察顶上多了一把纸伞,往前一步,掀起了小轿的轿帘,端然坐了进去。 撑伞的近卫并没有立即命令轿夫起轿,而是走近小轿的窗边,往里面递了一个信囊。 萧灼接了过来,近卫低声道:“这是抄本。” “今日的那份?”萧灼淡声问近卫。 “是。”近卫回答。 萧灼没有再说话,近卫示意轿夫起轿,打道回府。 小轿之中,萧灼与宫中的天子同时打开了信囊,上面的内容一模一样——水鬼潜舰,有去无回。 原是这样输的。 萧灼想到了一些往事,忽觉有些许气闷,便掀起窗帘望向轿外的京畿天幕。 天色阴沉,只怕这场秋雨要好一阵子才能停歇。 “萧破。”萧灼突唤小轿外的近卫。 那近卫生得粗眉大眼,虎背熊腰,正是萧灼的心腹近卫萧破。 “属下在。” “人送过去了么?” “昨晚就送了。” “盯紧韩州那边的动静,老狐狸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让那边的死士立即行动。” “杀韩绍公?” “不,断子绝孙。” 萧灼的话音淡然,却让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膝下就两个儿子加五个孙子,这招“釜底抽薪”比千军万马有用多了。 “诺。” “楚州那边,随时来报。” 萧灼叮嘱完最后一件事,便放下了帘子,靠在了小轿壁上,拢着双袖合眼小憩起来。 昨夜—— 楚州正北,有海湾名平澜,正是五万大雍水师的战舰驻扎之地。 “驾!驾!”崔泠打马一路狂奔,身上的大氅被夜风卷得猎猎作响。 值夜的斥候老远瞧见了崔泠的人影,当即警示众人:“有人闯营!全军戒备!” “我有要事求见父王!”崔泠一扯领口,将大氅扯下,露出了底下的金丝华服,“还请将军速速通传!”说话间,她已奔至辕门之前,来回徘徊,好让值夜的将士看清楚她到底是谁。 “是县主!莫要放箭!”斥候看清楚了来人,当下示意解除戒备。 崔泠虽然体弱,可自小便跟着父亲崔伯烨在营中走动,是以军营许多人都是看着崔泠长大的。崔泠虽然没有兵权,却心思玲珑,时常给父亲出谋划策,久而久之,营中将士便将她视作无衔军师,对她颇是敬重。 辕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却不是父亲,而是父亲最倚重的副将杨猛。 他今年刚过二十,正是风华正茂,领着一队将士当先迎了上来。他素知县主体弱,瞧她没把大氅好好披在身上,在开口详问之前,先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罩在了县主肩上,眼底都是心疼:“王上已经领兵出海了,县主神色匆匆,是王府出事了么?” “父王走了多久?”崔泠急问。 杨猛如实告之:“刚离港口,这会儿还有好几艘战舰没有出港。” “传令折返!”崔泠下令。 杨猛需要一个理由:“为何?” “这是军令!”崔泠自怀中摸出父亲留给她的令牌,高高举起,“速速传令折返!”许多时候靖海王都会留杨猛镇守平澜湾,可也在军中留过一个严令,若是平澜湾生变,县主可用王令直接接管平澜湾。县主出令,所言即是王令,不从者斩。 “得令!”杨猛鲜少看见县主如此急切的模样,既然县主觉得今日偷袭不妥,想必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不多时,天上便炸开了一朵赤色烟花,那是水师们都知道的退军号令。 彼时崔伯烨领航走在最前面,看见了烟花后,不由得锁紧了眉心。他临行时还亲自巡了一遍营地,照理军营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回港!” 虽说错过这次的偷袭,等于错失了一个痛击敌军的良机,可后方重要,一旦军营有变,他们就算赢了第一仗,也注定是有去无回。 崔泠向杨猛讨要了一盏灯笼,站在码头之上,远眺海上的战舰一一折返。直到这一刻,她才能略微松一口气,她似乎阻止了一个败局的发生。 战舰次第停入海湾,崔伯烨自甲板上快步奔下,瞧见自家闺女站在码头上吹凉风,想发火又舍不得,只得催促道:“还站这里做什么?进大帐说话!” “好。” 崔伯烨刚入大帐,便吩咐杨猛速去端盆火炭进来。他还没有坐下,便发现闺女的脸苍白得厉害,心疼道:“海边冷,你不知道么?” 崔泠自然知道海边冷,可她也知道待砍的那一瞬更冷。 “父王,我下面要说的话,虽然有些荒谬,可我不敢冒这个险。所以,我想与父王重新制定战策!”崔泠开门见山,准备长话短说。 崔伯烨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她那深沉的神色了,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怎么个荒谬?” “我梦见父王领军出征,三万大雍水师殒命海上……” “梦见?” 崔伯烨打断了她的话,这次是他的神色变得深沉了起来:“你就为了一个梦,发号施令,让孤率众回港,错失一个痛击敌军的好机会!” “我就知道父王会觉得荒谬。”崔泠也没准备说服父亲,“可我赌不起一个梦境成真。” 若是换一个人,崔伯烨早就掌掴数下,可眼前这人是他膝下的独女,是未来靖海王府的希望,他如何舍得下手。 “罢了。”崔伯烨无奈叹息,现下已经错过了时辰,偷袭已然来不及了。 帐中的气氛忽然凝重了起来,崔伯烨在沉默了片刻后,肃声问道:“你还梦到了什么?” “父王牺牲,大夏劫掠楚州三日,靖海王府满门抄斩。”反正父王肯定是不信的,所以崔泠说这三件事时,语气淡得仿佛与自己无关一样。 崔伯烨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结:“弦清,你可是这段时日太累了?” “我不知道。”崔泠自忖这个旧的战略已是万无一失,到底错在哪里,只能等她逐一排除后,方能有个真正的答案。 崔伯烨又静默片刻,问道:“今夜你想如何?” “彻查。”崔泠答得干脆,“不论是战舰上的食水,还是战舰的铆钉,亦或是甲板上的火炮,我都要一一彻查。” 如若错不在这些东西上,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水师里面有内鬼。否则,大雍水师绝不会输得那般惨烈。 “短短一夜,查不完的。”崔伯烨担心的是战机,大夏远道而来,若不能迎头给他们一个痛击,等他们站稳了脚跟,后续补给跟上了,这一战便会成为雍、夏两国持续数年的鏖战。大雍建国不易,这些年各地王公心怀鬼胎者众多,若是朝廷的重心都放在了这场海战之上,难保不会有人趁火打劫,趁机起兵作乱。 “两日,一定查完。”崔泠已经算好了日程,大夏来势汹汹,想必也想打一场快战试试大雍的实力,所以大雍的水师绝不能避战不出,涨了大夏的士气。 崔伯烨轻叹:“弦清啊,你是把孤的老底都算清楚了。” “父王,我们输不得。”崔泠恳切地望着崔伯烨,若是输了,靖海王府满门逃不过刽子手的刀斧,楚州百姓也会经受一次重创。 在其位,便要担其责,这是崔泠从小便懂得的道理。 天子在上,既然受万民敬仰,便该庇护万民太平。王公在州,受一方百姓拥戴,也当尽心护佑一方百姓,不被战火侵蚀。 崔伯烨也明白“输不得”这三个字的分量,今日既然事已至此,便只能依着崔泠彻查一遍,还她一个心安。 “只此一次。” “谢谢父王。” 正当两人达成一致时,杨猛突然将一个小兵推入了帐中,扬声道:“王上,县主,今晚巡营的兄弟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细作!” 崔伯烨目光沉下。 崔泠端然而立,自上而下俯视地上的小兵,话却是说给杨猛听的:“杨猛听令!” 杨猛当即跪下:“末将在!” “速将军营封锁,逐一排查将士,举报有异者,赏银十两。”崔泠说完,在那小兵面前缓缓蹲下,忽然腰间的匕首拔了出来,抵住了他的喉咙,“要痛快,还是要痛苦,你来选一个。” 杨猛领命退下,崔伯烨神色严肃地坐在帅椅之上,他也想听听,这个被杨猛五花大绑、用长绳勒紧嘴巴防止咬舌吞毒自尽的细作,到底出自何人的手笔? 4. 四、审问 帐中烛影微摇,晃得崔泠眸底明暗交叠,即便她身形瘦弱,杵在那儿便像是寒夜枭鸟,透着一股让人不适的冷冽寒意。 “选好了么?”匕首的刀锋刮过小兵的后颈,没有太用力,却浅浅地划破了小兵的皮肉,虽不致死,却疼得厉害。 崔泠是懂得如何审人的,不仅靖海王教过她,她自己也看过不少酷刑的施展之法。如此逼供,其实是在凌迟细作的心防,等待一个破局时刻。 细作自然是不怕死的,因为自古至今,细作没有几人可以全身而退。可这种游离于死亡与存活之间的刑逼,实在是折磨人心。皮肉之痛,永远比不上心头的折磨之痛。于是,小兵开始了颤抖,死死咬着横亘在嘴中的麻绳,只求崔泠给他一个痛快。 崔泠看着他不住用额头撞击地面,倒也不去拦他。杨猛的缚人手段了得,只要小兵拉不开与地的距离,再怎么撞也要不了命。 待小兵白白折腾了力气后,崔泠的匕首轻轻敲打着他的后颈伤处,淡声道:“我曾在书中看过一种酷刑,父王可听说过?” 靖海王配合道:“说说,兴许孤听过。” “刽子手用细针从后颈的开口处刺入,然后一寸一寸地贴着人、皮往下走,穿至尾椎破肉而出,名曰‘串骨’。” 小兵听到这里,明明没有遭受这串骨之刑,脊骨上下已隐隐痛了起来。他从未想过,病弱多年的昭宁县主竟是个心狠手辣的恶毒女子,他若不识时务,只怕下场比死还难受。若是全部招了,那也只是求到一个痛快罢了。 与其死在这恶毒女子手中,不若哄她解开口中的麻绳,寻机咬破藏在后槽牙中的毒囊,来一个自行了断,也不至于害了主子。 “弦清平日你都看了什么书。”靖海王听到“串骨”二字,也觉得森寒,不禁开口叮嘱,“那些书戾气太重,看多了于你不好。” 崔泠却笑了,低头再问小兵:“我最后问你一遍,想好了么?” 小兵点头如捣蒜,似是屈服。 “愿意招了?” 小兵再点头,喉间咿唔发声。只是出乎他的意外,崔泠并没有解开他嘴中绳索的意思。 “那好,我问你一句,你答我一句,只须点头或是摇头。” 小兵怔愣在了原处,绝望地望着崔泠。 崔泠含笑看他,打趣道:“想骗我解开你嘴巴上的绳索,好让你咬破毒牙自尽?恐怕啊,要让你失望了。” 小兵眼眶一红,眼泪很快便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崔泠忍笑,起身俯视于他:“你的主子,可是韩州的韩绍公?” 小兵已经没有退路,只得重重点头,复杂地舒了一口气。 “还有多少细作混在军中?”崔泠又问,并且在他面前比了比手指,“十人?” 小兵摇头。 “二十人?” 小兵再摇头。 崔泠突然静默下来,梦中父王这一战输得惨烈,虽然她不知其他战舰是如何沉海的,可每只战舰的人员配比她是清楚的。一旦开战,细作绝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在甲板上反杀将士,所以除去必须留在甲板上战斗的将士,一艘战舰里面只有厨舱与舵手不必出来杀敌。舵手目标太大,细作不会那么蠢,那只有一个可能,这些细作混在了厨舱之中。 厨舱的火头军都有名册登记,他们肯定混不进去。唯一的可能便是躲在水桶里面,藏入舱中,待两军交战时,再从水桶里面爬出来。 靖海王皱紧眉心,心想闺女这么一个数一个数的问下去,只怕天亮了也问不出准确的数字来。 “父王,立即命人彻查战舰上的水桶!”崔泠突然想到了关键之处,“人一定藏在里面!” 此事别说靖海王震惊,就连小兵也震惊当地。 这恶毒县主是生了什么七窍玲珑心,竟连此事都可以推理出来?! “是也不是?”崔泠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小兵想都没想,便重重点头。 崔伯烨不敢多做迟疑,当即起身:“孤先去捉拿剩余之人,这里……”他还是有些许不放心,“来人,保护好弦清!” “得令!”值卫在帐外的两名将士掀帘走了进来,对着崔伯烨一拜后,恭敬地值卫在了县主三步之内。 靖海王治军严谨,所以楚州这只水师不仅是大雍水师中的精锐,更是大雍全军中的精锐。他出帐之后,雷厉风行,没多时便将躲在战舰水桶里的细作全部抓了出来。有的细作听见脚步声靠近,便惊慌失措地咬破了毒牙,当即自尽。有的细作存了侥幸之心,水桶盖子突然被掀开时,再想咬破毒牙,却已是迟了。军中对付这些亡命之徒有的是法子,最简单的便是与帐中那名小兵的待遇一样,一条麻绳勒了嘴、反束了双臂与双腿捆在一起,远远望去,便像是一只反弓着腰的海虾。 这不数还好,数了人头竟有二十七人之多。 杨猛一阵拷问下来,有捱不住的细作老实交代了这次的任务——他们皆是熟识水性之人,俗称水鬼。一旦两军交战,他们便趁乱凿破战舰船底,让海水涌入底仓。战舰吃水严重,转舵与航速便会受到影响,到时候大夏水师便占了上风,靖海王必败无疑。 “祸国殃民!”崔伯烨怒声直喝,他在此镇守大雍北境门户,隔壁的韩州却暗地里给他背刺,韩绍公那只老狐狸是必须得收拾了! 随后,崔伯烨下令收押了还活着的七名细作,带着杨猛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大帐之中。 帐中的那名小兵已经被崔泠下令关押了,此时崔泠煮了一壶茶,正在悠闲地品着茶汤。瞧见父亲进来,崔泠笑问道:“父王饮一盏么?” 崔伯烨哪里喝得下去,想到崔泠所言的噩梦,起初只觉的是戏言,如今已当成了上苍的警示,一边后怕一边庆幸。 “杨猛,你喝么?”崔泠问向杨猛。 杨猛自然是想喝的,可是看见王上没有坐过去,自己肯定是不能僭越的,当即推辞道:“谢过县主,现下末将还不渴。” 崔伯烨深呼吸了几口,镇静下来后,他在几案边坐下,微笑问道:“我儿可是想到后招了?” 崔泠轻咳了两声。 崔伯烨心疼得紧,连忙细语问道:“哪里不舒服?”不等崔泠回答,他便催促杨猛,“速去把李医官请来!” “得令!”杨猛不敢怠慢,当即掀帘退下。 崔泠小啜了一口热茶,又往火盆边上凑了凑,待身上彻底暖透了,手指沾了一点茶汤,在几案上点了一下。 “平澜湾以东三十里处,这里暗礁众多,本是今夜最好伏击的地方。” “战机已失,只怕夏军那边也有此地的暗礁图,不可再在这里对战夏军。” 两父女想到了一处。 崔泠再沾了一点茶汤,在远离暗礁处的地方画了一个圈:“此处是平澜湾,亦是我军腹地。” 崔伯烨的目光蓦地变得冷峻起来:“若是放任夏军水师开至此处,只怕我军战舰还来不及出港,便尽毁于夏军水师的炮火之下。” 崔泠笑笑:“若是,泊在港中的都是年久失修的老船呢?”说话间,她重新沾了茶汤在圆圈西南处画了一个三角,“此处常年多雾,有群岛数座,岛上有山地海沟,是最好的藏匿战舰地方。而且,这一带的风势都是朝着平澜湾吹的,只要扬帆加速……咳咳。”说到一半,崔泠打了一个冷战,捂着嘴又咳了起来。 是的,只要扬帆加速,只须一刻,便可杀至平澜湾,给夏军来一个瓮中捉鳖。这是后面的战策,前面如何诱使夏军发动强攻,那便是另外的战策了。 崔伯烨看女儿咳白了脸,连忙解下身上的袍子,给崔泠罩住,急道:“剩下的都交给孤。” “我想……咳咳……”崔泠其实已经想好了,可崔伯烨不让她说下去。 “好生养着!有孤!” 杨猛及时带着李医官走入帐中,李医官不敢怠慢,立即上前给县主诊脉。 “如何?”崔伯烨急问。 李医官本来就是个白发老人了,如今这一皱眉,更显得脸皮皱巴巴的怵人:“县主须得好好静养几日,不可再忧心操劳!” “可……咳咳……”崔泠这会儿觉得肺火逆反,灼得喉口一阵酥痒,偏生四只又冰冷得厉害,一个劲的打冷战。 “杨猛,速速备车,将弦清送回朔海城。” “诺!” 杨猛不敢直接搀扶县主,拉了拉身上的袍子,垫在了手上,这才敢上前搀扶:“县主,请。” 崔泠拗不过父亲,只得从之。临出大帐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深望父亲。 崔伯烨挥手道:“回去养着。” 崔泠低眉,终是放下了帐帘。 马车自辕门口驶出,踏着凄迷的月色,缓缓驶向朔海城。 崔泠缩在马车的一角,拢紧了身上的两件袍子。 只是入秋,便觉如此寒凉。 第一劫算是躲过了,可韩绍公一日不死,只怕还会有这种背刺发生。可韩绍公那只老狐狸缩在韩州多年,事事小心,想要揪住他的狐狸尾巴并不容易。 况且…… 崔泠回想今日那小兵的反应,指正主子事,他并非叹气,而是舒气。 会是她想多了么? 还是说,今夜那小兵还藏了什么没说。 “杨猛!停车!”崔泠不能赌这个“万一”。 杨猛没有勒马,劝慰道:“县主,您还是听王上的话吧。” “事关楚州水师存亡!我要回营!” “可是……” 杨猛忽觉身后一凉,竟是崔泠拉开了车帘,肃声下令:“回营!”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比靖海王平日的军令还要让他心颤。 “诺……诺……” 5. 五、入瓮 平澜湾大营西角,那里山石结实,是大营的水牢所在。 今夜抓到的细作都被铁链栓在水牢的木桩之上,半夜后的水牢又冷又湿,激得他们不住颤抖。奈何嘴上还有麻绳勒着,就算想求饶,也喊不出一个字来,只能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吊着一口气。 崔泠在水牢外站了许久。 杨猛想不明白,便小声问道:“县主不是要审问么?” “再等等,现下还嘴硬着呢。”崔泠拢了拢身上的暖袍,听见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知道是父亲来了。 崔伯烨对她的去而复返满是疑问,刚欲说话,却见崔泠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实在是担心闺女,便给杨猛递了个眼色,示意杨猛先去准备暖壶与热汤。折腾了这么一夜,眼看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天亮了,想必闺女也想吃点热的。 待杨猛离开后,崔泠挥手示意护卫身侧的两名卫士退出了水牢。 静默片刻,崔泠打开了水牢的牢门,简单解释:“那细作还有东西藏着,若是不问清楚,我是决计睡不着的。”说完,她便引着父亲一起走了进去,沿着墙边的石阶一路走至水边。 “你。”崔泠顺手拿起了墙上挂着的烙铁,抵住了不远处的细作小兵,“看着我。” 小兵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他艰难地望着眼前的崔泠,脑海里第一刻浮现的是崔泠所言的“串骨”酷刑,更觉寒意噬心。此时疯狂地摇动脑袋求饶,只求崔泠真正给他一个痛快。 “韩绍公是你的主子?” 小兵记得这个问题他答过了,于是重重点头。 “只有……韩绍公?”崔泠下一句问出,连崔伯烨也惊呆了。 小兵怔愣了一下,脑袋摇了一半,复又狠狠点起头来。他现下又累又冷,身体的反应往往比他的脑子要快一些,所以他的第一个反应只怕才是真话。 大雍五州,崔伯烨镇楚州,韩绍公镇韩州,魏陵公镇魏州,崔叔泗镇齐州,京畿由燕王萧灼镇守。假若这次背刺的元凶不只一人,那剩下的那四州都有嫌疑。细细往获利者身上推演,只怕天子也有嫌疑。 想到梦中天子那道满门抄斩的诏令,崔泠没来由地后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如此迫不及待的斩草除根…… 韩绍公与父王不睦,人人皆知,所以父亲一旦战败,韩绍公便是最大的嫌疑人。就算不是韩绍公所为,其他州府的王公也有嫌疑。可他们都忽视了一点,最大的获益者其实是当今天子。他可以隐身事外,挑动四州王公内斗,坐收渔翁之利。 “还有谁?!”崔伯烨怒喝。 崔泠拦住了父亲,认真道:“父王莫急,反正就那几个人,一个一个问下去便是。”只是,她需要这里更亮一些,好看清楚那小兵的神色变化,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她放下了手中的烙铁,折返牢外,将桌上的油灯拿了过来,凑近了小兵的脸。 昏黄的灯影投落在他的脸上,那少年已是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虽然就几个人,可问的顺序也是要讲究的。 崔泠仔细想了想,开口道:“燕王萧灼?”这人反倒是嫌疑最小的,毕竟是女儿身,在大雍皇族还有其他男丁的前提下,她谋这些是最费劲的。 小兵果断摇头。 崔泠再道:“崔叔泗?” 小兵也摇了摇头。 “魏陵公。” 小兵机械地摇头,以为已经问完了,哪知崔泠紧接着又问:“当今天子。” 小兵先是摇头,复又点头,然后再次猛烈摇头。 有些招供不必亲口指认,便已是明明白白。 崔伯烨眸光阴沉,半晌不言。 崔泠正色道:“这几人不能死,父王,速请李医官用心照料。” 崔伯烨怔了一下,很快便觉察了女儿的话中深意。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膝下无子,争得天下后,皇嗣便是个难题——弦清自小体弱,不利生育,就算招赘,只怕是一命换一个孙儿;他其实并非没有动过纳妾的意思,只是金氏的后家是楚州最大的商贾之家,若是食言于妻,得罪了金家,他便等于是自断了一臂;如若等到大权在握时,再纳妃生子,只怕等不到儿子成年,他已驾鹤西去,白白便宜了崔叔泗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弟。 崔泠看见父亲显露的迟疑的神色,熟悉的失落感又泛上心头。这个残酷的事实,在很多年前崔泠便已经了悟。天下真正父慈女孝者并不多,真正举案齐眉的夫妻,大多也是貌合神离,只是崔伯烨愿意七分真、三分假的扮演慈父,她也愿意演出十分的孝女。 最好,还是个心思敏、能帮上父亲的孝女。 “父王,人不能被人掐着脖子活。”崔泠提醒崔伯烨,“楚州始终是天子的心病。”她只能点到这里,再多一句便是僭越,会让崔伯烨警觉这个女儿的危险气息。 崔伯烨肃声道:“此事容我好好想想。” “弦清也该回家了,不然阿娘会担心的。”崔泠对着崔伯烨一拜,在她走出牢门时,身后响起了崔伯烨的声音。 “你的身子……能养好么?”崔伯烨关切问道。 崔泠知道父亲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回首恭敬答道:“父王若要儿好,儿便能好,担起该担的责任。” 招赘郎君,延绵子嗣。这是父亲想要的,也是崔泠现下能给父亲的最实在的定心丸。至于他日大权在握,给与不给,就不是父亲能左右的了。 “杨猛去准备热汤了,喝过再走吧,”崔伯烨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崔泠自然是必须接受的,所以欣然笑道:“好。”转过身去,笑容隐没在了水牢的阴翳深处,她知道父亲是打定主意了,等于她的女帝之道刚刚开始。 同是皇室血脉,若不想坐以待毙,便只能往上爬,坐到大隆宫的至高处。唯有如此,方能真正掌控自己的生与死。 大雍,熙平三年,秋。 大夏水师强袭北境。靖海王崔伯烨亲率三艘战舰诱敌入平澜湾,大胜。斩获万人敌首,毁夏军水师二十七只战舰。夏军残部败走沧海,北境兵危,解。 ——《大雍书·烈祖传》 战报递至京畿时,是大胜后的第三日。 京畿的秋雨好不容易停歇,薄纱似的乌云笼在月亮附近,渲得满城凄迷。月光悠悠,落入燕王府的中庭,斜着亭檐照亮了一半白玉棋盘。 盘中黑白二子厮杀得难分难解,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萧灼一袭白裘裹在身上,捏着黑子清脆地落在了天元之上,眯眼看向对面的对弈人:“阿娘,可要当心啦。” 崔昭昭向来不喜穿雍容华贵的服饰,在府中多半是劲装打扮,偶尔还会着甲带弓,打马京畿郊外打上半日的猎。 虽然她已过四十,可容光依旧,尤其是那双凤眸,绝艳之中透着一抹英气。 崔昭昭捏着白子,却不急着落子,悠然问道:“你可想好了,把这枚黑子放在这般重要的位置。” 萧灼自然想好了。她虽然也有皇室血脉,却终究是外姓之人,若想掌控乾坤,做一番想做的事业,要么扶立个傀儡,要么找个同心同德的。傀儡一道,上辈子她已经尝试过了,崔叔泗那几个儿子虽然不成器,可也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一不小心栽在了最不起眼的崔三公子手上。 所以,想来想去,也只有靖海王家那个小丫头可选了。 上一世她不是没有动过心思,只可惜,没能保下那小丫头的性命,萧破飞马赶去刀下留人,还是迟了一步。 至于为何看中她,那可是幼时的一段小插曲。 萧灼偶尔忆起,还是会抿唇轻笑。那么一个病弱小丫头,教训起人来竟是头头是道,把先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也怼得哑口无言。 有趣,有趣得紧。 “阿娘,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萧灼端起茶盏,泯了一口。 崔昭昭笑笑:“也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说完,她的白子落在了棋盘的一角,“叫吃,这一局,夭夭输了。” 萧灼眨眨眼,笑意微浓:“哎呀,让阿娘赢一次可真不容易!” “说什么呢!”崔昭昭敛了笑意,确实,她鲜少能下赢萧灼,万万没想到今夜这一局下得这般激烈的胜局,居然是闺女让她的! 萧灼放下茶盏,杵着腮指指棋盘,一本正经地解释:“喏,这一步,我若下那边,阿娘早就输了。” “你信不信……”崔昭昭磨了磨后槽牙。 萧灼慌忙跑至母亲身后,给她捏起了肩膀:“阿娘不恼,儿说的其实不是这盘棋。” 崔昭昭已经按住随身的佩剑,神情肃穆:“那是什么?” “楚州。”萧灼从天元上拿起那枚黑子,“那小哥可是我千挑万选的伶人,如今完成了任务,阿娘,你说我该赏他的家人多少银两呢?” 崔昭昭恍然:“你说的是……” “嗯,那个突然被抓住的细作。”萧灼神情自若,笑得骄傲。伶人用命演了一出细作卖主,换楚州那对父女起念自危,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结果。 “你就不怕计划失败,反倒引火烧身么?”崔昭昭有些后怕。 萧灼胸有成竹:“他说的都是真话,我又没参与背刺靖海王叔,就算被发现是我把人推过去的,他们也当谢谢我提点了他们。” “那你抓住的那个细作呢?” “好好养着,到了该现身之时,再让他现身。” 萧灼歪头望向庭外的天幕,意味深长:“还有七日便是中秋了。” 京畿这场浑水啊,也当请诸位来好好吃顿团圆宴了。 6. 六、朝堂 妖女入朝,魅惑君王,若不是几个老臣跪在殿外又哭又闹,崔凛今日定然还会取消早朝。 此时崔凛穿了衮服,斜坐龙椅之上,不耐烦地看着朝堂中跪了一地的百官,久久没有提及“平身”二字。 他有气,百官有忧。 注定是出好戏。 百官之首,燕王萧灼一袭白底朱鹤官服在身,青丝整齐地束在朝冠之中,忽然慢悠悠地直起了腰杆,慵懒道:“若是诸位大人没有要事启奏,不如就退朝吧。” 崔凛听见“退朝”二字,突然来了精神,附和道:“平身!退朝退朝!” “陛下且慢。”礼部尚书裴钰起身往前一站,对着崔凛一拜后,朗声道,“陛下近日可是收了一位美人入宫?” 崔凛就知道这群老头子想对他发难了,挑眉问道:“是又如何?” “敢问这位美人的户籍是否入册?”裴钰再问。 崔凛冷笑道:“她是宫籍,很多年前便是了。”说着,崔凛站了起来,双手负于身后,横眉俯视众臣,“她是良家子出身,曾是燕王府的歌姬。” 众臣齐刷刷地看向了萧灼。 萧灼轻笑着清了清嗓子:“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诸位应当知道,陛下幼时一直养在燕王府。李妩娘子与陛下同岁,生性温婉,最是体贴,所以自小便与陛下情投意合,只可惜啊……” 这可惜之事,也是人人皆知。 四年前,先帝病情加重,便派了内侍来,将崔凛接回了大隆宫。也不知是谁透的信,让先帝知道了太子竟有个相好的歌姬,当即下令赐了鸩酒。崔凛当年可是难过了足足三个月,甚至还大病了一场。谁也不知先帝为何非要杀她,那毕竟是皇家秘事,各自在心头猜猜可以,宣之于口那可就是大不敬了。 裴钰逮到了萧灼的错处,指着萧灼便骂:“燕王糊涂!既是先王下旨赐死之人,为何还要救之?” 萧灼故意倒抽了一口凉气,佯作吃惊的样子:“裴老说的是啊,如此,孤不就是阳奉阴违了么?依照大雍律令,生二心者,该斩!”说完,萧灼将脖子凑近了刑部尚书李汜,“李大人,砍头可是从这里一刀两段?” 李汜总觉得有诈,先前崔昭昭为燕王时,直来直往,倒还容易揣度心思,但是这位小燕王成日笑眯眯的,小小年纪城府颇深,他可不敢在这种时候得罪她。 为了圆场,李汜拐了一下裴钰,提醒道:“燕王说的是李妩,又没说李妩就是陛下近日钟爱的美人,裴老慎言啊。” 裴钰一时情急,都怪这萧灼说得不清不楚,这才闹了个误会。 “对嘛!这才是关键所在!孤怎敢阳奉阴违呢?”萧灼一脸无辜,余光瞥见裴钰的脸都绿透了,心头不禁好笑,“裴老您这样无端指责孤,按大雍律令,也是要罚的。”说着,她突然看向李汜,“李大人,你说该当何罪啊?” 李汜噤声不言。 裴钰自忖吃了暗亏,现下恨得牙痒痒的,此事竟是变作他理亏了。他一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冲口而出:“陛下年少,膝下尚无子嗣,若受这红粉骷髅蛊惑,折损龙体……” “放肆!”不等崔凛怒喝,萧灼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喝声响彻整座议政殿。 萧灼往前一步,逼得裴钰往后退了一步:“这位李美人出自我燕王府,裴老指责她是红粉骷髅,指桑骂槐地暗示我们燕王府居心不良,到底是何用意?陛下当年与李妩情投意合,奈何阴阳两隔,这位李美人正是李妩的妹妹,陛下移情于她多加宠爱,乃人之常情!敢问诸位,陛下自即位以来,可曾懈怠过一日政事?又可曾丧失一寸国土?”她骂得掷地有声,让百官们霎时鸦雀无声。 这位少年天子确实没有懈怠政事,却性情阴晴不定,冤杀了不少人,萧灼只字不提那些事,众臣自然也不敢主动提及。 崔凛满意地看了一出好戏,在议政殿静默许久后,肃声道:“燕王所言极是,朕宠爱谁,难道还需尔等同意不成?” “臣等不敢。”百官们齐声垂首。 “朝廷养你们干什么的?不就是让你们为朕分忧么?若是事事都让朕亲力亲为,朕有几条命耗在国事上?”崔凛借势威压,那些还没来得及附和裴钰的大臣更不敢说话了。 崔凛递了个眼色给总管太监,总管太监扯着嗓子高唱了一声“退朝”后,众臣只得怏怏退出了议政殿。 萧灼是最后一个踏出议政殿门槛的,脚刚落地,身后便响起了总管太监的声音。 “燕王请留步,陛下有请。” 萧灼自若轻笑,转过身来,回到了龙台之下。 崔凛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复杂地上下审视着萧灼,半晌之后,甫才开口:“说吧,你想要什么?” 萧灼佯作惑然:“啊?” 崔凛的语气寒凉:“无事献殷勤,今日突然帮朕对付那群老头子,必然是有所求。再藏着掖着,朕可就要怀疑你别有用心了。” “陛下是大雍之主,想怀疑谁便怀疑谁,这是您的权利。”萧灼微微低首,“臣是大雍之臣,自当与君分忧,保陛下万世之基业。” 崔凛目光冷峻:“说真话。” “探子回报,楚州大战前夕,军中抓到二十七名细作。” “然后?” “其中一人招供,直指韩绍公。” 崔凛搁在膝上的手指倏地一缩,抓紧了衮服。鎏珠之后,帝王的目光锐利而警惕:“那人是你抓的狗么?” “狗还养在燕王府。”萧灼说得淡定,“那人是我精挑细选的伶人。” 崔凛意味深长地笑了:“所以?” “中秋将至,臣请陛下下诏,在宫中举行团圆宴。有些人,陛下也许久未见了。”萧灼突然唤了称谓:“阿凛,过两日我送你几只蛐蛐儿,拿开盒子里的隔板,就会咬得头破血流,有趣得很。” 崔凛听明白了萧灼的话,脸上逐渐有了笑容:“朕明白了。” “阿凛当年就是因为爱得太过,先帝才疑心你会被女子蛊惑,是以下了狠手。”萧灼提点天子,“如今失而复得,还当珍之重之才是。” 崔凛却笑道:“你这么处处为朕,朕反而有些不安了。” 嘶啦—— 突然听见裂帛声响起,总管太监连忙捂眼背过了身去。 “阿凛,你不该疑我。”萧灼左肩上的官服已开,她敞开着肩头,将官服往下扯了扯,露出了心口处的鲜红疤痕。 崔凛的笑容僵在了原处,那道疤痕是萧灼为了救他留下的。 那年,是崔凛的十三岁生辰,却有刺客混入了燕王府,趁着崔凛在庭中放飞许愿灯时,一剑刺向了他。 萧灼那时没有多想,一步当先,以身为盾,为他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剑。 虽说后来崔昭昭亲手斩杀了刺客,可太子在燕王府遇刺,也是一桩大罪。为保燕王府上下安全,崔凛把这件事埋在了心底,陪着萧灼捱过了鬼门关,活了下来。 没有一个人喜欢救命恩人天天把恩德挂在嘴上,所以,萧灼鲜少提及此事。 “我只想,保我家阿凛江山永固。”同一句话在朝堂之上再次响起,萧灼缓缓拉拢朝服,“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 崔凛欲言又止。 萧灼莞尔道:“陛下,可否赐臣一件新衣?” 崔凛抿了抿唇,给总管太监递了个眼色:“去把李美人请来,让她顺便带件大氅过来。” “诺。”总管太监识趣地退下。 萧灼低眉一拜:“多谢陛下体贴。” “你终究是个姑娘家,单独见朕后,衣冠不整地走出去,传到御史台可不是什么好话。”崔凛简单解释。 萧灼轻笑不语。 等了片刻后,李妩抱着一件雪色大氅走了进来,向崔凛行礼后,亲手将大氅罩在了萧灼身上。 似是瞧见大氅起了皱褶,李妩给萧灼抚了抚皱褶。 “这些细心,还是全给阿凛吧。”萧灼覆上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满朝文武都可看着呢,若是阿凛再这般不早朝,真掏空了身子,我也保不住你。” 李妩恭顺低眉:“燕王教训的是,是妾放肆了。” 崔凛干咳了两声。 萧灼笑笑,看向了崔凛:“阿凛也当好好节制,莫要坏了身子。”她刻意念重后面那句话,崔凛听来是一回事,李妩听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彼时,崔凛在龙台之上,李妩垂首在下,唯有萧灼瞥见了李妩眼底一闪而过的狠色。她转了转戴在腕间的青翠镯子,那是崔凛亲手再给她戴上的,可玉终究是玉,暖得一时,却暖不得一世。 她总要为自己谋一世真正的安稳。 萧灼退出大殿时,悄悄地用余光瞥了一眼李妩的小腹,倘若有孕得女,那是多一条路可走;如若像上一世那样得男,那可就是一个小麻烦了。 走出大隆宫的宫门,萧灼上了王府小轿。 小轿一步一晃地穿街而过,路是开始走了,这满地水洼,真不知哪一脚下去会突然扭了脚。 尤其是—— 楚州那位昭宁县主,可是个新鲜的主儿,想要驯服她,可要好好花点心思。 脑海中浮起幼时的那场宫宴,她踏入正殿时,余光瞥见了小崔泠投来的惊艳目光。 那时候,她的母亲是艳绝英气的长公主,至于父亲,虽然短命,却也是京畿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人人都说夭夭是个天仙胚子,小时候就那么好看,长大了定会艳冠京华! 萧灼当年信了,至今也不曾怀疑。 整个京畿能入她青眼的男女,屈指可数,她认第二,绝对没有人敢认第一。 想到这里,萧灼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喃喃自语:“这张脸……能抵三成胜算吧?” 7. 七、入京 中秋入京赴宴的诏令抵达四州后,四州王公各有所思。自古宴无好宴,是以各州王公无人赶举家赴宴。 楚州的那一道诏令此时就摆在崔泠的书桌之上。 靖海王崔伯烨是楚州的命脉所在,必须坐镇平澜大营,谨防夏军再犯,自然是不能赴宴的。可天子那边总要给个交代,县主崔泠是崔伯烨的独女,也算得上楚州的命脉,由她代父赴约天经地义,朝廷那边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父王要谋天下,京畿那边必须有双眼睛。” 这是崔泠给父亲的另一个理由,从私心来说,她必须查一查,梦中那个最后关头大喊“刀下留人”之人到底是谁家的人。 靖海王与京畿素无交集,那人能在天子那里请到特赦的旨意,想必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能结交,于大业而言似乎利大于弊。 崔伯烨虽说不放心,可也没有理由否决崔泠。至少,崔泠在京,也能给天子一个心安的假象。最后,崔伯烨命心腹杨猛随崔泠入京,并且下了密令,如若京师有变,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崔泠带回来。 崔泠收整完路上要读的书籍后,刚收起诏令准备离府,却被金氏拦住了去路。 “阿娘?” “你们都出去。” 金氏小字盈盈,是楚州最大商行“四方商行”的小女儿,排行第九,年少时便跟着父亲四处行商。族中有老者惋惜,她若是男儿,定然是金老板最为属意的少主人选。 银翠带着小厮们退出了书房,只见金盈盈拉着她退至书桌边,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金漆玄令,交于女儿。 崔泠是见过这种金漆玄令的,通体黑色,正面大大的“金”自赫然其上,背后写了两行小字——见令如见家主,事事从之。可是,这种玄令只有四方商行的核心人物才能拥有。所以,仔细想想,崔泠只在大舅与外公那里见过,其他几个舅舅身上从未见过。 “阿娘你……”崔泠满眼狐疑。 金盈盈不能跟着女儿同往,京畿看似繁华,却暗藏杀机,必要时候手里有钱,总归是不会错的。 “前年,你三舅在京畿开了一家分号,你到了那边,若有急难,可持此令找你三舅帮手。” “谢谢阿娘。” 崔泠微笑着接过了玄令,话中有话地打趣道:“想不到外公如此偏心,其他舅舅都没有的,阿娘居然有。” 金盈盈温婉轻笑:“金家的事,等你再大些,我再与你好好说道。” “哦?”崔泠起了好奇。 金盈盈摸了摸崔泠的后脑,不舍地握住女儿的手,轻轻地捏着:“弦清啊,事事小心。” “嗯,阿娘也要照顾好自己。”崔泠点头。 金盈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咽下了一些话,松了手,望向外面:“去吧。” “阿娘保重。”崔泠说完,小心收好玄令,扬声唤了银翠进来,领着小厮们抬了书箱出去。 崔伯烨在门口等着,将马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一切无误后,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杨猛安抚道:“王上不必担心,末将定会安然护送县主回来。” “能不担心么?”崔伯烨看向了随行的李医官,“老李啊,我家弦清可要靠你多多看顾了。” “王上,这话您已经说了十几遍了。”李医官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崔伯烨挑眉:“怎的?” 李医官当即闭了嘴,低头干咳了两声。 崔泠终是踏出了府门,崔伯烨迎上叮嘱了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女儿的马车往南门驶去。 银翠自小便跟在县主身边,最远便是去了平澜湾,如今想到要跟着县主去京畿见世面了,心间是又激动又忐忑,忍不住掀着车帘往外不住张望。 崔泠忍笑道:“还没出城呢。” “奴婢激动啊。”银翠红着脸答道。都说京畿繁华,大街是朔海城主街的两倍有余,还有那大隆宫,历经三朝修葺,雄伟壮观,如同天阙。她虽未亲眼瞧见,却听人说过,京畿是怎样的神仙之都。 崔泠自书箱里拿出一本《京畿游记》,翻了一页,给银翠递去。 “此处如何?” 银翠本来是不识字的,可跟了崔泠八年,零零碎碎学了不少。她恭敬地接过书来,低头轻念:“京畿西市,有烟花长巷。巷中有楼十余间,若问谁家姑娘最娇,便数这‘媚君楼’。”读到这里,银翠面露不悦,嘟囔道:“这种地方也要专门写一篇。” “往下念。”崔泠淡淡道。 “哦。”银翠硬着头皮继续念,“此间姑娘,身姿柔韧,如蛇似狐。余尝出银一两,亵玩……”读到最后,银翠只觉一股寒意直冲背脊,哪里还拿得住《京畿游记》,“啪”的一声落在了车板上。 崔泠脸上还有笑意,却冰凉至极:“还觉得京畿繁华么?” 银翠猛烈摇头。 崔泠将《京畿游记》从地上捡起,看着那篇洋洋洒洒的得意记叙,问道:“知道这本书是何人所写么?” 银翠眼尖,瞥见了书封上的小字:“青云居士。” “当朝刑部侍郎,熙平元年的状元,元浩,正气浩然的浩。”崔泠语带讽刺,“贱籍也是大雍百姓,可悲的是,入了风尘便只能是达官贵胄的玩物,至死方休。” 银翠只觉恶心:“这样的人,也配当官?” 崔泠没有回答,这种人在京畿比比皆是,他们从不会反思,风尘女子也是人这个事实。如若这个天下有女主当家,如若这个朝堂有女官参政,如若……她心间如烈焰焚海,每心跳一下,便灼得心房炽烈地擂动一下。她知道这条路很难,可这一步,必须有人先踏出去。 银翠越想越难受,忽然低头解下了自己的钱袋子,仔细数了起来。可数来数去,不过一百多个铜板,这几年她存下的钱大头都放在府中了,这回没带那么多。 “县主。”银翠可怜巴巴地望着崔泠,“奴婢可不可以与你借一两银子啊?” 崔泠好奇:“嗯?” “到了京畿后,奴婢想……想救一个。” 崔泠看她这淳朴的模样,心间微暖:“你以为给她赎了身,事情就完了?” “可奴婢也只有这边法子了……” “现下有心便好。” 崔泠莞尔看她,徐徐道:“会好起来的。” “真的?”银翠眸光大亮。 崔泠点头:“到时候,我赐你几箱银子,你一个一个地救,好不好?” “嗯!”银翠重重点头。 崔泠笑而不语,拢了拢身上的轻裘。 银翠以为是县主冷了,连忙将旁边的小毯子拿了过来,小心地盖在了崔泠的膝上:“楚州近海,湿气重,县主闭目养着,到驿站了奴婢喊您。” “嗯。”崔泠确实该好好歇一会儿,到了京畿,就没有真正歇息的时候了。 昭宁县主这一程走的是官道,从朔海到京畿,一共走了五日。抵京之时,正好是正午时分。朝廷派了官员在城下等候,老远瞧见靖海王府的马车,便整了整官服迎了上去。 杨猛骑在马上,亲率二十卫士沿途护送,马车前十骑,马车后十骑。只见他抬手示意赶车的车夫勒停马儿,率领众卫士纷纷下马。 循例,外州的马车是进不得京畿的,他们的兵甲也要在城门前检视完毕,才能重新穿上入城。只因天下能人众多,有人擅长缩骨之术,有人深得鲁班真传,若混了一两个死士在马车里,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大事。 官员是个胡子花白的小老头,他来至杨猛马前,隔着老远一拜,扬声道:“下官礼部主客郎中江知应,恭迎昭宁县主。” 银翠拨开车帘,先行下了马车,搬了小凳来,放在了马车一侧。 “县主。”银翠递去手,想搀扶崔泠下车。 逆着灿烂的阳光往城楼上望去,萧破手执纸伞,给萧灼遮着烈日。萧灼扶着城头,往下探看,十年不见这位泠妹妹了,她有些许期待,今日的崔泠是否还跟幼时一样痩恹恹的。 一只白玉似的手搭上了银翠的手臂,崔泠低眉自车厢里走了下来,即便身上罩了两件大氅,她的身形看上去还是颇是纤瘦,仿佛风一吹便能飞至九霄云外去。 “可惜了。”萧破忍不住小声叹息。 萧灼没有看他:“可惜什么?” “生得这般好看,却是个病恹恹的主儿。”萧破说的是实话,每个第一回看见崔泠的人,心头浮现的都是这个念头。 萧灼眼底多了一抹复杂的浮色,左颊的小梨涡旋了起来,笑道:“十年不见,竟出落得如此好看。”想到上辈子她没能救下她,这会儿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自责来。 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怎的,崔泠突然抬眼,逆光往城头上顾看。 萧灼心虚地往后一退,若不是萧破闪得快,只怕要撞入怀中,累萧破担一个轻薄燕王之名。 京畿在内陆,不比楚州潮湿,是以没有太多的水汽。所以这里的日光比楚州的烈多了,这一眼望去,崔泠觉得刺眼,眯眼适应了片刻,终是看清楚了京师城门上镌刻的“京畿”二字。 银翠生怕县主给晒着了,赶紧撑开纸伞给县主遮阳。 萧灼探头见了,悄然舒了一口气。惊觉左侧凑近了萧破,她狠狠瞪了一眼:“放肆。” 萧破脑子里有太多的不明白,照说自家主子什么大人物没见过,怎的会被一位病秧子县主吓成这样。 “王上,您是哪里不适么?” “孤好得很!”萧灼站直了身子,“回府!” 萧破抓了抓脑袋:“哦。” 8. 八、饽饽 崔泠下了马车后,便由官员引着来到城门口的小轿前,恭敬地请她上轿稍待片刻,静等随行的卫士们检查妥当后,再赴静苑落脚。 静苑是京畿的一处庄园,位于大隆宫以西,紧挨着大隆宫的宫墙,是王公来朝时下榻之所。十年前,先帝大寿,崔泠曾跟着爹娘一同贺寿,所以对静苑还有些许印象。 银翠候在小轿边上,本该激动张望京畿的繁华巷陌,可想到那本《京畿游记》所记的可怜事情,她只觉兴致索然,无趣地垂头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 崔泠在轿中也觉无趣,掀起轿帘,侧目瞧向了银翠:“去拿本书来。” “诺。”银翠转身,走向来时的马车。官员们正将书箱从马车上搬下来,检查之后,放上另一辆马车,准备一并送往静苑。 崔泠没有放下轿帘,视线落在了远处的一顶小轿上——白裳女子掀帘而入,跟着她身后的执伞少年收起伞来,那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梦中? 崔泠脑海里骤然浮现起那个高喊“刀下留人”的将士,与那少年是越看越像。她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便走下了小轿。 奈何那少年放下轿帘后,并未往这边走,而是使唤着轿夫们往更远处走了。 那人……或许就是她想找的人。 崔泠没来由地心跳快了一拍,忽觉顶上多了纸伞遮阳,她不由得转过身来,瞧见身后多了一位文质彬彬的白衣少年郎。 少年笑起来很温暖,眉目之间透着一股隽秀。细看他的衣着,虽说是白裳,可袖边以金丝绣了两只小麒麟。腰间的玉带上还缀着一块上好的东海玳瑁玉佩,上面清清楚楚地雕着两个字“镇山”。 “你是……”崔泠大概猜到他是三叔镇山王崔叔泗那边的孩子,只是一时不知是哪位堂兄。 少年挥扇敲了一下崔泠的脑袋:“崔淞。” “原来是三哥。”崔泠轻唤之后,故作期待地望向他的身后,并未见到其他镇山王府的人,“王叔与两位哥哥没来?” 崔淞慨声道:“父王前几日狩猎摔得不轻,坐不得马车。大哥去了魏州游山玩水,他若收到飞鸽传书,大抵来得及赶来京畿吧。”说着,他突然面露羡慕之色,“二嫂近日待产,二哥担心得紧,一刻都离不得。” 崔泠了然,莞尔道:“没想到日子过这般快,十年不见,二哥都要当爹爹了。” “可不是么?这不,这次来京畿,父王还给我安排了任务。”崔淞倒也不见外,收起折扇后,拿出了一纸红笺,递与崔泠看,“工部员外郎刘齐家的七小姐,刘沅,你在静苑女眷里见了,可要帮三哥好好瞧瞧。” 崔泠淡然瞥了一眼:“看来,三哥也好事将近了。” “今年我都十八了,喏!”他指了指自己的发冠,“大雍男子十八岁,可是要行冠礼的,我前几日刚过了生辰,已经及冠啦!” 崔泠抿唇轻笑:“恭喜三哥。” “泠妹妹你呢?”崔淞看她的眼神变得心疼起来,“我瞧你面色病恹恹的,身子还是没有调养好么?” 崔泠点头道:“我这病呀,养不的,只能这样好死赖活地过一日算一日。” “胡说。”崔淞立即否决了她,回头看向不远处,“君安,来。” 起初崔泠以为那边候着的青袍少年是崔淞的随行小厮,他近身之后,崔泠便嗅到了他身上的草药味道。 “这位许先生,单名一个渊,字君安。”崔淞简单介绍着,“他们许家在齐州可是医学世家,二叔许志远你也见过的,十年前还给你请过平安脉。” “太医院院首?”崔泠自然记得。 “正是在下的二叔。”许渊接了崔泠的话,“拜见县主。”他恭恭敬敬地对着崔泠一拜,一身青袍虽说已经浆洗得发了白,却平平整整的,不见一丝皱褶,想来这位许公子定是位细心之人。 崔淞适时地插了话:“泠妹妹,君安的医术超群,在齐州也是一顶一的神医,改日让他给你请个脉,看看如何调养,如何?” 崔泠不好回绝崔淞的好意,不咸不淡地点头应允。 银翠拿了书本过来,担心崔泠在外吹得久了,会身子不适,小声提醒道:“县主,外面风大。” “嗯。”崔泠拿了书,“三哥,你托我的事,我记下了。” “那……等中秋过了,我们单独聚聚。”崔淞笑道。 “好。”崔泠应允,坐回了小轿。 银翠将轿帘放下,彻底断了许渊的视线,似是觉察了许渊的放肆,昂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时,杨猛那边检查完毕,带着二十卫士牵马走近小轿,先向崔淞行了礼,便示意轿夫起轿,先行前往静苑。 崔淞目送崔泠走远后,意味深长地撞了一下许渊:“能医么?” “能。”许渊点头。 崔淞拍了拍许渊的肩头,路可是帮他铺好了,他只须借着医者身份拿下崔泠,便等于帮镇山王府拿下了一只左膀右臂。靖海王膝下只有这一个独女,不可能谋夺大雍天下,所以,谁当那个乘龙快婿,谁便拥有了靖海王府这个强而有力的后盾。 韩绍公与靖海王交恶多年,已然断了这个机会,与其让魏陵公膝下那几个儿子得逞,倒不如让他们镇山王府拿下这个后盾。 许渊有青云之志,崔淞亦有天下雄心,既然一拍即合,倒不如好好谋一谋。 有这个想法的,自然不只崔淞一人。 这次昭宁县主孤身赴约,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县主体弱多病,谁能尚之,谁便能得到整个靖海王府的支持。 天子这次没有构害成功崔伯烨,便动了其他的心思。他忽然觉得萧灼说的话没错,对付一个崔伯烨,搭进去五万楚州水师,往后谁来收拾韩绍公呢? 想到这里,天子崔凛不禁笑出声来。 李妩给他捏着肩,笑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喜事,大大的喜事。”崔凛一把将李妩抱坐在膝上,捏了一下美人的下颌,“阿妩,你可真是朕的福星。” “陛下如此夸妾,妾惶恐。”李妩低眉羞涩。 崔凛看了心动无比,便在她的颊边亲了一口,自责道:“当年,是朕无能,没能保护好你,可现下不同了,等朕收拾了那些老东西,把君权尽握手中,朕定允你一个宠冠六宫的后位。”如今的皇后出自京畿名门,崔凛还不能废后得罪他们。 李妩面露惶恐之色,急道:“陛下真心待妾便够了,妾不求那些。” “别怕,朕这次决不食言。”崔凛认真许诺,手掌覆上了李妩的小腹,“你争气点,给朕生个皇长子,朕也好借机封你个贵妃。” 李妩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垂眸之下,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她确实需要一个孩子在后宫站稳脚,如此,她才能一步一步真正主掌自己的命运。 当年的一杯毒酒,让她尝透了绝望与失望,若不是大长公主有心搭救,在毒酒里作了手脚,她与那些籍籍无名的宫婢又有什么区别? “王上为何要救奴婢?”那时候,她最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崔昭昭没有回答她,而是那位小燕王真挚地答了她:“世上女子,本该同心互助。我们的命运,应当自己做主。” 小小年纪,便能说出这般震慑人心的话。 李妩当时无疑是震惊的。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王孙贵胄,竟对一个下贱的歌姬说出“同心互助”四个字,她虽然不懂,却莫名地心酸。心酸自己的幸运,也心酸她们那些人珍贵的“尊重”。 不管这份尊重掺了多少假意,后面那句话,李妩是认同的。 我们的命运,应当自己做主。 所以,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只能是她往上爬的绳索,她圈住了他的颈子,笑得妖冶,也笑得“真挚”。 不就是魅惑君王的妖妃么?她当定了! 崔泠被礼部安置在静苑最当阳的凤仪阁,刚把茶煮上,杨猛便拿着好几张拜帖走了进来。一边走,杨猛一边嘟囔:“奇怪了,今日怎的突然这么多拜帖。” 崔泠摇头笑笑,自讽道:“我竟成了中秋团圆宴上的香饽饽了。” 银翠不解:“啊?” “杨猛,帮我回了他们。就说我染了风寒,得好好休养,不然后日的中秋宫宴便去不成了。”崔泠说完,仔细看了看烧水的炭火,“银翠,火小了。” “诺。”银翠连忙提起茶壶,往炉子里添了几粒炭火。 杨猛放下拜帖后,便领命退下了。 崔泠将拜帖拿起,扫过一眼后,便伸入炉子里,全部烧了。 “县主您这是?” “这些个歪瓜裂枣,还入不了我的眼。” “那位许公子呢?” “他……” 崔泠眸光一滞,忽然笑了:“倒是……能用。” “啊?”银翠以为自己听错词了,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公子“能用”的。 崔泠笑而不语,应付那些个朝臣子弟,她自忖游刃有余。天子那边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若是中秋宫宴,天子突然下旨给她招婿,抗旨可就是大罪了,所以她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与此同时,萧灼坐着小轿回到了燕王府,刚在书房坐定,便有探子前来回报。 “镇山王那边来了几个?”萧灼提笔随意书写着什么,没有抬眼。 探子如实答道:“回王上,只来了一个,三公子崔淞。” “崔淞。”萧灼突然抬眼,浑然不觉毛笔已然将宣纸沁开了一大团。上辈子就是这个不起眼的三公子,竟在发簪里藏了喂毒的细针,在登基大典之上,骤然刺向了萧灼,成了最后的赢家。 探子讶异于主子的反应:“啊……就……崔淞。”突然想到崔淞身边还跟了一个,“许院首家的侄儿也跟着来了。” “哪个侄儿?”萧灼放下毛笔,紧紧追问。 “齐州的许渊。”探子不敢有遗漏,“今日昭宁县主也见了此人。” “呵。”萧灼冷笑出声,“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探子不敢应声。 萧灼想了想:“去,派人去齐州,把许渊这个人摸透了,我连他家有几只狗,都要一清二楚。” “诺。” “下去吧。” 探子退下之后,萧灼盯着桌上沁得一团黑的宣纸,自语道:“泠妹妹,你这个香饽饽啊,一旦有第一只苍蝇盯上了,便会有更多只苍蝇盯上……我若不帮你,可就没完没了了。” 萧灼重新换了一张宣纸,刚写了两个字,便又停下笔来。 “不如……这回试试她?” 萧灼把毛笔放下,将写了两个字的宣纸移近烛台烧了个干净。 十年不见,虽说人好看了不少,可毕竟喝了那么多年的药,万一不如小时候机灵了,后续的策略可要跟着改一改了。 脑海里,不觉浮现起十年前那场寿宴的场景—— “宫婢也是人,你这般打骂,会要她的命的!”那时候,崔泠只有七岁,奶声奶气地站在宫婢与总管大太监之间,身子显得极为单薄。 总管大太监不敢得罪这位小县主,翘着兰花指愤怒地指向宫婢:“她做错事,就必须挨打!不打伤了,陛下便不会消气,咱家这是在救她!” “你这样说,是把陛下当暴君了么?”崔泠挺直了腰杆,“传扬出去,旁人只会觉得陛下残暴,以娱虐宫婢为乐,你该当何罪?!” “咱家……”大太监霎时语塞。 崔泠往前一步,牵了他的衣袖:“走!跟我去陛下那里,说个清楚!” 大太监哪敢跟着去见天子啊,明明就是一件小事,闹到御前,遭罪的可是他的。 “咱家知错还不成么?” “不成!” “小县主,您就饶了咱家吧。” “放肆!县主便是县主,你胆敢妄加一个小字!谁给你的胆子!” “咱……”大太监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给旁边的宫婢们递了眼色,趁着宫婢们上前安抚崔泠的时候,赶紧溜之大吉。 崔泠只得见好就收,回头看向那个被打得双颊红肿的宫婢,蹙起眉来,递去了自己的小手帕:“擦擦眼泪。” “奴婢怕脏了县主的帕子。” “帕子就是给人用的,何来高低贵贱?” “奴婢……” “别怕。” 崔泠小小的手掌拍了拍那宫婢的肩膀,笑得好似天上的明月,温婉又无邪。 宫婢红了眼,低首呜咽不休。 宫阙的角落里,小萧灼探着脑袋看着,悄然记下了那个七岁的瘦弱小姑娘。 凶得可爱极了。 9. 九、顾盼 第二日,四州人马陆续抵达京畿,四州王公竟无一人抵京。这个结果在天子的意料之中,都是老狐狸,没有一个省心的。 早朝之后,礼部在大隆宫继续布置明日的中秋夜宴。天子崔凛选择在麟趾殿大宴众臣,共庆团圆,是以不能出一点纰漏。 这麟趾殿在大隆宫西苑,延绵巍峨,是西苑宫阙的中枢之地。四处通达,有大大小小宫门十处,每一处都必须设立京畿王军护卫。 这只京畿王军的统帅正是燕王萧灼,所以这几日她的耳根子也没闲着,听完礼部官员回报,又要听京畿王军八名都统的回报。虽说这场中秋团圆宴就是设来看戏的,可若是有人浑水摸鱼,把祸水引到她这里来,那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齐州这次来了崔淞,萧灼就后槽牙痒痒的。她可不是宽仁大度之人,就算那是上辈子之事,她也要好好出这口鸟气! 就算不死,也要他残了! “萧破,明日你随我赴宴。”萧灼想到一招阴的,不等萧破回答,又补了一句,“明日你穿深色的劲装,不必着甲,也不必佩剑。” “诺。”萧破领命。 一夜过去,各有所谋。 天子在中秋这日依照礼制祭祀之后,便领着众妃畅游了宫湖。黄昏之时,天子领着嫔妃们入了席。皇后今日不知为何,身子不适,没有参宴。是以天子的近身处,便是那位近日颇得圣宠的李美人。 众臣还以为是什么天姿国色的妖女,如今一见,也没有传闻中那么艳冠京华。几位老臣交递了眼色,天子年少,应当贪几日新鲜便过去了,先前确实是他们多虑了。 几位王公的公子们坐在六部官员的左边,他们对面只有两个客座,萧灼坐了其中一处,侍卫萧破恭敬地跪坐在她的身后,好似一尊泼墨画出的黑脸凶神。 今夜的萧灼一反常态,并没有穿平日里那件白底赤鹤的官服,难得地换上了一身大红宫袍,高高挽起的鬓发上斜簪了一朵大红芍药。她本就生得艳绝,今日这身打扮,艳丽夺目,就连天子瞧了,也忍不住含笑夸赞。 “阿姐今晚妙绝。”崔凛毕竟是少年郎,哪家少年郎不慕美色?只是她这位表姐看着艳丽,却是带毒的,这点崔凛心知肚明。做君臣可以,却万万做不得夫妻。 萧灼捧起酒盏,笑吟吟地敬向天子:“陛下谬赞。”说完,她仰头轻咬盏边,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美酒。搁盏之时,不经意地往对面的几位望去,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在对面的那些少年心湖上撩起几圈涟漪。 风情万种。 崔淞慌乱地拿起酒盏,喝了一口。余光瞥见了身侧看痴了的许渊,他不禁轻拐了一下许渊,低声提醒道:“不想要眼睛了么?” 许渊愕然。 崔淞也不好在这种场合直言这位燕王的危险之处,只得说了旁的:“陛下都不敢召她入宫为妃,你猜是什么原因?” 许渊不禁心头一凉,确实是他僭越了。 萧灼虽未听见两人到底窃窃私语了什么,可从那青袍公子的表情看来,定是听见了什么危险的警示。 果然,她这个崔淞表弟不是个省油的灯,原来从这时开始,他便已经提防她了。回想上辈子是自己太过自负,才会没有想到这一层。活该栽那么一个跟斗!也该好好长长记性。 “今日姑姑不来么?”崔凛忽然问道。 萧灼笑道:“阿娘说,今日两位哥哥都不在,她来了也不知找谁叙旧,一早便领着一队人马入山狩猎去了。” 崔凛忍不住大笑道:“姑姑这性子啊,真是与众不同。” 萧灼也觉得自家阿娘这性子颇是恣意,老早便把燕王王爵传给了她,成日就想着自己快活。 “可不是么?”萧灼应了一声,语气微苦,“就只顾自己玩得尽兴。” 崔凛放声大笑,视线移到了萧灼身边的空位上。这位子本是崔泠的。萧灼特别吩咐礼部准备的席位,姑娘们坐一起,天经地义。可现下宴已开始,崔泠却迟迟不至,已是对天子不敬。 萧灼沿着天子的视线也瞧了一眼旁边的空位,主角若是不至,今晚这出戏可就唱不起来了。 “昭宁县主到——”总管太监突然在麟趾殿门前禀告。 “终是来了。”崔凛脸上已有不悦之色,从来只有臣子等君主的,今日倒好,一个小小县主竟敢如此姗姗来迟。 李妩觉察了天子的变化,适时地递上一盏酒:“妾听闻这位昭宁县主自幼便身子不好,许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这才耽搁了。” 崔凛接过酒盏,话中有话道:“美人可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妾惶恐。”李妩低眉,“妾想着……她毕竟是远客……” “你就是心善,朕都懂的。”崔凛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子,他若在这殿上大发雷霆,敲的是崔泠,震的却是其他王公子弟,反倒会落一个不近人情、亲族相残的恶名。如今有美人劝慰,也算是找到了个台阶,他顺着下来便是。 “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崔泠也是个识时务的,踏入大殿之后,不视旁人,径直走向殿中,领着随行银翠恭恭敬敬地行了叩礼。 萧灼眸光大亮,这位泠妹妹是个懂事的,礼数做到了,天子自然也就不会恼她了。 崔凛也没想到她会行这般大的礼,心头大悦,斜眼看了一眼那边已经入席的王公子弟们,他们竟没有一人行此大礼。 “快快请起。”天子应声。 崔泠领命后,却没有立即起身,反倒是对着天子又叩了三下:“臣女身染风寒,唯恐累及陛下……” “来都来了,岂能拜过便走?”萧灼猜到她想露个脸便溜,当下殷勤劝慰,“陛下,您说是不是呀?” 天子有天子的思虑,若让崔泠就这么走了,这场团圆宴确实无趣太多。 “阿姐所言甚是!”天子直接堵了崔泠的后话,“速速入席,莫要多言,否则,便是抗旨。” 话已至此,崔泠自然不敢违逆,于是领旨起身,由太监引着,坐到了萧灼边上——她今日穿得厚实,脸色依旧是病恹恹的,入座时不禁掩口小咳了两声。 “泠妹妹,给。”萧灼往她身边挪了挪,竟从袖底摸出了一只小暖炉来,递了过去。 崔泠怔了怔,看见那张娇艳的脸蛋,不禁心湖微漾。整个京畿,能唤她泠妹妹的女子,除了当今燕王萧灼之外,便再无第二人。对于此人,她还有些幼时的印象。天潢贵胄的出身,承袭了爹娘的美貌,十年前便是个美人胚子,如今长开了眉眼,确实美得惊心动魄。 “谢谢萧姐姐。”崔泠接过小暖炉,余光瞧见了萧灼身后跪着的萧破,神情微变。 萧灼本还得意着,现下觉察崔泠眸光变化,下意识侧脸,便瞧见崔泠盯着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身后的萧破。 她今日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为的就是搏一个好印象,哪知这泠妹妹不仅分了神,还盯上了身后的那尊黑面神。萧灼忍不住心道:“泠妹妹难道喜欢萧破这样的粗犷男子?” 这怎么成呢?! 崔泠失神陷入了回忆,梦中的那个骑马小兵的模样虽然已经有些模糊,可与眼前这位少年有七分相似。 难道说…… 她的下颌突然被萧灼捏住,逼着她看向她。 “泠妹妹,别看了,不然那边几个心里要不舒服了。”萧灼说完,对着她眨了下右眼。所谓的那边几个,自然也包括了天子。今日这些人心里在盘算什么,萧灼清清楚楚,若是他们误会了崔泠看上了萧破,那可就是真正的引火上身! 崔泠挑眉,打开了萧灼的手:“你胡说什么,现下是宫宴,众目睽睽之下,萧姐姐实在是无礼!” “捏了便捏了,都是一家人,你我又都是女子,难道这也算轻薄?”萧灼忍笑,这位泠妹妹果然还是没变,一张小嘴锐利得很,一如既往地“凶”得可爱。 崔泠欲言又止。 萧灼却抢先告状:“陛下,你给评评理!方才我瞧泠妹妹脸色不好,想仔细瞧瞧,不就捏了一下她的下巴,她居然骂我无礼!” 崔凛放声大笑:“万幸你不是男子,否则,朕定站昭宁那边,立即下旨剁了你的手。” “啧啧,偏心眼。”萧灼附和打趣,臣子们在一旁看着,却听得心惊胆战。 百官们知道天子自小在燕王府长大,燕王府在天子心中的分量自然是不轻的,所以有些玩笑天子与燕王开得,他们开不得,那可是稍有不慎便掉脑袋的大事。 崔泠静默了下来,来的路上她也听过不少关于这位燕王的传闻。都说她是个心狠手辣的狠姑娘,更是天子的宠臣。 这样的人,为何会救她? 她记得清清楚楚,梦中那样的境遇,天子必须对靖海王府斩草除根,这位不相干的燕王为何会插上一脚呢? 崔泠悄悄顾看她,那张绝美的脸蛋之下,到底藏了一颗什么颜色的心? 红的,还是黑的? “好看么?”萧灼突然撞上了她的视线,将她逮了个正着。 崔泠只觉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没有答话。 萧灼殷勤地牵住了她的手,崔泠下意识想抽出手来。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崔泠都不喜与人太过亲近。 “我知道京畿哪家的胭脂水粉最好,改日我带泠妹妹去选几盒上品,如何?” “请萧姐姐松手。” 萧灼偏不松手,反倒是牵着她的手搭上了暖炉,又覆上手背给她暖着,心疼道:“泠妹妹你这手啊,冰凉冰凉的,我给你暖暖。” 崔泠不好发作,便只能斜眼狠狠瞪了一眼萧灼。 萧灼视而不见,女子间亲切些也是寻常事,她不信这位泠妹妹敢在这大殿之上发难。可是,她真是低估了崔泠。 当那冷冰冰的指甲掐入她的掌心,萧灼笑容僵在了脸上,假笑着望向崔泠。 崔泠赔笑道:“萧姐姐这手啊,比我的滑腻太多,不知萧姐姐是抹了什么玉肌膏?” “这个……”萧灼不动声色地缩手,崔泠紧追着将她的手拽了回来,再次掐了上去。 崔泠撒娇道:“萧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萧灼算是领教了,这位泠妹妹可比当年那只小凶兽厉害多了。为了抽出手来,萧灼突然站起,弯腰拿起酒盏,敬向天子:“陛下,臣敬你一杯!愿吾皇千秋万岁,愿大雍盛世可期!” 天子大笑,举杯共饮。 崔泠却看得清楚,萧灼那只捏着酒盏的手,掌心处深深地嵌着几弯月牙似的爪痕,红得似是要沁出血来。 10. 十、危宴 满殿文武,阿谀奉承者不少,见风使舵者更多。看见天子大悦,便附和着萧灼,一个接一个地歌颂起崔凛的功绩来。 萧灼嫌弃地笑笑,坐回了席间。她用肩头轻撞了一下崔泠的肩头,小声问道:“泠妹妹现下还恼我么?” 崔泠不解燕王今晚为何一再假意亲近她,余光瞥向她身后的萧破。她可以确定,梦中所见的将士就是此人。她们虽说都有皇室血脉,可一个在楚州,一个在京畿,即便幼时认识,却也算不得什么金兰之交。 况且,皇室之人岂有真正的金兰之谊? 世人都说天子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其实这位燕王也算是不惶多让。女子领军,尤其是京畿卫那支天子亲兵,没点手段绝对镇不住。这样的高手,亲近一个人,绝对是有所谋。她姓萧,不姓崔,若想称帝,势必要尽诛整个崔氏皇室,可若她真那般做了,不服她的人便会打着为崔氏复仇的旗帜不断反她。大雍五州太平不过数十年,人心未稳,如此勉强称帝,定然是个短命王朝。何况,她的母亲可是大雍的大长公主,难道她连自己的母亲也舍得下手诛杀? 崔泠再想,若不能称帝,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皇室里面另寻一人,辅佐成君。当今天子对她如此宠信,已经算是位极人臣,还有什么好谋的?若是她与天子早已私下结怨,为求自保,想更易天子,最好的人选不是应当是崔淞么? 崔泠悄悄打量崔淞,他若受王叔器重,便不会被王叔派来赴宴。他如此不讨喜、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宦海阅历,这种人当傀儡最合适不过。萧灼怎会弃之不用,反倒是频频向她示好呢? 崔泠实在是想不明白。 萧灼将她神色的变化看在眼底,这些年混迹朝堂,观人之术也进步不小。半晌没有听见崔泠答话,她亲手给崔泠斟了一盏,哄道:“泠妹妹,我给你道歉,别不理我呀。” “不必。”崔泠淡然应声,往边上挪了挪,与萧灼隔开了一尺的距离。 萧灼还没被谁如此对待过,搁下酒壶后,饶有深意地杵着脑袋看着崔泠,想到他日兴许有意思的地方,忍不住轻笑出声。 崔泠有些不自然,转眸对上了萧灼的目光。虽未说话,可她眸底凶色尽现,仿佛在警告萧灼,倘若再放肆下去,她便要不客气了。临了,她的视线往萧灼掌心小觑了一眼,以作提醒。 萧灼的掌心此时火辣辣的,特别是崔泠狠掐的地方。她是聪明人,岂会不懂崔泠的意思。既然这位泠妹妹不吃这套软玉温香,那便换一种法子,重新领教了。 “陛下,此次楚州大捷,您不是说,要好好嘉赏靖海王伯一家么?”萧灼忽然开口提醒。 崔凛笑笑,接了她的话茬。今次中秋团圆宴,本就是为了这些事而设,现下酒过三巡,也当好好算算账了。 “朕竟是险些忘了。”崔凛放下酒盏,“可惜啊,今日王伯没来,便只能昭宁县主代为领旨了。” 崔泠闻声起身,垂首走至大殿正中,恭敬地跪地准备接旨。 “大夏无端犯我大雍,靖海王痛击敌军,护我大雍寸土不失,此乃大功!朕特封靖海王为楚王,当年先帝可是连郡王都没当过,这已经是朕能给王伯的最大敕封了。”说着,崔凛给太监总管递了个眼色。 崔泠自然明白,更懂得天子这番话其实是在隔山敲打崔伯烨,懂得分寸。 “臣女代父亲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谢过皇恩之后,太监总管便将敕封楚王的诏令亲手递到了崔泠手中。她捏紧黄帛,心底却有几分激动。如今天子无子,东宫便等于空置,父亲得了这道诏令,便等于高了齐州的镇山王一等。若是天子突然崩殂,论理,父亲继承大统便是天经地义。如此一来,谋得天子命便等于谋得了天下,事情似乎更好办了些。 “昭宁县主,朕这里还有一道圣旨是专门给你的。”崔凛拿出了另外一道圣旨,递给了太监总管,命他先递去给崔泠。 崔泠隐觉不妙,这道圣旨没有当众宣读,定是藏了什么阴招。 “县主先瞧瞧,若是不满意,朕还可以修改。” 天子如此隆恩,前所未有。作为臣女,即便再不满意,也没有让天子修改诏令的资格。 崔泠大抵猜到了这封诏令是什么内容,父亲得了名,天子为了拿捏父亲,势必要在她身上寻个踏实,所以这道诏令极大概率是赐婚诏书。 “臣女岂敢……”崔泠接过诏令,并没有立即打开,一旦她看了,便等于她接旨了。 “王伯已是楚王,你自当升为郡主。”崔凛引诱着她,说的都是封赏,就等她放松警惕打开诏令,来一个一锤定音,“朕在京畿城东给你择了一处府邸……名字朕也给你想好了,就写在诏书里,你瞧瞧可喜欢?” 看来,天子不仅要定她的婚事,还想将她永留京畿,用以制衡崔伯烨。 此时此刻,崔泠必须承认,她确实小瞧了这位少年天子。虽说恶名在外,却是个懂得帝王心术的君王,等他真正羽翼丰满,四州王公定然无人能活。 现下不看诏书,便是藐视君王,看了诏书,便是默许了诏令。 骑虎难下…… 萧灼云淡风轻地拿了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开个口子,拿了一瓣下来喂入口中,嚼了两下后,眯眼赞道:“甜!” 泠妹妹那边只怕连心都是苦的吧?呵,有意思。 “咳咳……”崔泠忽然捂着心口猛烈地咳了起来,霎时便白透了脸,两眼一翻,竟是昏死了过去。 银翠方寸大乱,急忙冲了过去,不断揉搓崔泠发凉的手掌:“求太医,求太医救救主子,救救主子!” 崔凛也知道她自幼体弱,没想到竟会说犯病就犯病。他探前看了一眼崔泠的脸色,确实苍白如纸,并不像是假的。 旁边的太监总管探上了崔泠的额头,急忙缩回手来,如实禀告:“回陛下,郡主她一点暖意都没有啊!” “速速传太医!”崔凛下旨。 萧灼却在这时站了出来,扬声道:“太医只怕来不及了,这里便有一位神医,为何要舍近求远?”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许渊身上。 他是大夫,在崔泠发病的时候便下意识想上前救治,奈何崔淞在几案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让他莫要涉险。显然,他这位十六岁的天子堂弟就是想绝他们的妄念,才想先一步下旨赐婚。 今日满朝官员,谁都不傻,都看得出其中的门道。 崔凛闻声看向了许渊:“你是何人?” “草民……齐州许氏……” “他二叔可是太医院院首许大人。”萧灼趁机加了一句。 许渊脸色惨变,这种时候燕王夸得越多,他便越错不得,简直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救不好郡主,朕要你的脑袋!”崔凛怒喝。 “诺!”许渊已经被架上了火堆烤着,如今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来到了崔泠身边,探上了她的脉息。 病是真的病了,可并没有昏死那般严重。 许渊看出崔泠在装晕,也知道她为何装晕。救不醒郡主,他死,救醒了郡主,便等于是得罪了郡主。 “如何?”天子逼问。 许渊已是满头大汗,思来想去,只得折中冒险一回:“回陛下……郡主的情况……不大好……” “如何不大好?”天子再问。 “郡主先天不足,经络易阻,方才一时高兴,才让心脉拥阻,如若不及时行针活血畅脉,只怕……凶多吉少……可此处……”许渊为难地看看附近,“在下与郡主又男女有别……” “来人,把郡主抬去偏殿,再传医女过来,准备行针。”天子脸色阴鸷,偏偏他又怪不得崔泠,“朕只要郡主活,可听明白了?” “诺。” 宫婢领旨,小心地与银翠一起将崔泠抬下了殿去。 萧灼又塞了一瓣橘子入口,不知为何,只觉今日这橘子格外地好吃。 待众人重新坐定,崔凛已然没有了饮酒的兴致。这戏才演了第一出,后面有关韩绍公的那部分还没开始,主角崔泠已然病倒,实在是扫兴!他越想越气,最后悻悻然带着众妃回了后宫。 众臣见天子已走,自然也没有留宴的必要,便纷纷也离了宴。 许渊缓了好一会儿,起身还是觉得脚软,刚迈出殿门,便脚下一个踉跄,赶紧扶住了门边,接连呼吸了好几口。 “许公子留步。”萧灼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笑着走了过去,“适才见公子医术超群,孤这身子也颇是不适,不如……” “阿姐,宫中有的是太医。”崔淞赶紧与许渊解围,“许兄今日贪杯,现下已不胜酒力,若是一不小心误诊了……” “那孤便要了许公子的命。”萧灼兀自笑着,可声音酥到了骨头深处,她对崔淞的话充耳未闻,指尖抵住了崔淞的心口,用力将他推开一步。 崔淞大感不妙,难道燕王看上了许渊! “阿淞,识趣点。”萧灼侧脸望向崔淞时,笑容已是荡然无存,“孤想要的东西,从未失手过。” 许渊惶恐,却又忍不住心神荡漾。 今夜这位燕王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比那位病恹恹的郡主有韵味多了。 “孤帮你在陛下面前露了脸,他日定然仕途平顺,你说,你该怎么回报孤?”萧灼瞧回许渊,语气撩人至极。 “在下……在下定当……定当以命报之!”许渊认真允诺。 萧灼阴森地笑了笑,突然脚下一软,似乎要倾倒在许渊怀中。崔淞哪里顾得其他,赶紧抢先去扶,毕竟他们也算姐弟,亲人之间扶上一下,也不算轻薄。 嘶啦—— 崔淞才扶上萧灼的肩,便被萧灼按住他的手,硬生生地将肩裳往下一扯。照说宫袍不该如此脆弱如纸,可事实就是宫袍坏了,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崔淞撕坏的。 “畜生!”萧灼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崔淞被打得懵在了原处,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萧破揪住了衣领,在殿前狠狠地打了一顿。 许渊吓白了脸,刚欲给崔淞求情,却发现身边的燕王似是变了另一个人。 只见她拢了拢身上的残裳,任由宫婢给她罩上了大氅,浑身散发着一股骇人的肃杀之气。 “啊!”崔淞的痛呼声响起,让围观的宫人们都脊骨发凉。他的右腿被萧破直接打折,血肉模糊中可见森然白骨。 “孤要他瘸一辈子。”萧灼只留给许渊七个字,然后径直走至崔淞面前,弯腰将崔淞束发的簪子拔了下来。 崔淞咬牙来抢,似是什么重要至极的物事。 萧灼在手中把玩着簪子,熟稔地寻到了簪子的机杼,取出了那根曾经要她性命的毒针:“阿淞,你可真是暗藏祸心啊。” 崔淞全身瑟瑟发抖,这根毒针是他保命所用,就算是打造此簪子的工匠,也被他灭了口。他不懂为何萧灼会知道其中门道。 “暗□□针入宫在先,后又借酒轻薄孤在后。”萧灼微微俯身,眸光阴冷得像山沟里的毒蛇,“按律,当诛。” 十一、咬钩 当夜,萧灼便将崔淞关入了京畿大牢。 处理完崔淞的伤势后,许渊本想全身而退,哪知走到牢门时,又被萧灼喊住了。 “明日再帮孤办件事,事成之后,孤给你条生路。” “王上尽管吩咐!” 萧灼满意轻笑,忽然凑近了许渊的耳边,低声道:“明日你去给泠妹妹请脉,然后把她带到京郊……” 许渊仔细听着,可萧灼的气息实在是撩人,他想不分心,却还是分了心。 世上这种女子是最诱人的——明艳又高不可攀,明知折之会丢了性命,却还是忍不住心生痒意,总想着自己会不会是那个侥幸之人。 镇山王三子崔淞下狱的消息很快便传至天子耳中,与此同时还传来了一个消息,便是燕王当夜探望了昭宁郡主后,顺手带走了那道郡主不曾打开的圣旨。 天子目光沉下,隐有杀意。 李妩觉察了天子身上的肃杀之气,给天子斟了一杯热茶,适时地递了上去。 崔凛接过茶盏,用茶盖轻轻拨弄着浮茶,似是在等待什么。 李妩并不多话,绕到天子身后,温柔地给他捏着肩。少年的肩骨尚未长开,还显得瘦弱,她拿捏着分寸,揉捏得恰到好处。 崔凛觉得舒爽,紧锁的眉心缓缓舒开:“朕以为,你想与朕说点什么。” “说什么?”李妩微笑反问。 崔凛捉了她的手,不重不轻地握着,侧脸看着她:“燕王府对你有救命之恩,她犯了错,你不该与朕说点什么?” 李妩故作迷糊:“燕王犯错了?” “适才内侍所言,你没听见?”崔凛提醒。 李妩恍然,脸上依旧染着淡淡的笑意:“原来陛下说的是这个。” 崔凛没与她说笑,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正视。 “妾是后宫之人,不可妄言政事。”李妩认真道。 “朕想听真话。”崔凛也认真道。 李妩微微蹙眉,垂眸小声道:“妾以为,燕王如此,必有她的道理。陛下明日应当宣她入宫,先问分明。” 崔凛阴翳地笑了:“她既然敢做,自然有朕饶她的理由。” “若是对陛下好,陛下何不顺水推舟?”李妩心疼地抚上天子的脸颊,“妾是个愚钝之人,不懂太多大道理。妾只明白一件事,臣子行事若是于君有利,那便是忠,若是于君有害,那则是奸。” “阿妩,你看燕王是忠是奸?” “她与妾一样,都是女子。一个女人能厉害到哪里?最后不也要相夫教子,像……”李妩的话说了一半,便意识到自己的多言,赶紧肃然噤声。 崔凛脸上的阴翳之色终是舒解不少:“姑姑可是位了不得的巾帼英雄。先皇曾与朕说过,倘若姑姑是男儿,那把龙椅未必是他的。” 李妩佯作震惊:“大长公主竟那般厉害?” “这些年上了年纪,也只能偶尔出去打猎施展身手了。”崔凛释然笑了,“你我自小便在燕王府长大,其实那时候的姑姑便已经不是当年叱咤疆场的姑姑了。” 那样一位热烈又张扬的大长公主,相夫教子以后,连政事都鲜少过问了。也许,李妩说的对,是他对萧灼提防太过了。他这位萧姐姐就算厉害顶天了,就凭她是女儿身,便撼动不了他的天子之位。 第二日早朝,崔凛睥睨众臣,竟没有看见萧灼的身影。不仅是天子想找她,朝臣们也想找她。崔淞毕竟是镇山王的儿子,燕王就算受了侮辱,也当在朝堂上把事情说个明白,让朝廷明旨昭告天下。可这燕王就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索性不来朝堂了。 崔凛当即命太监去传召燕王,直言只要没断气,就算用抬的也要把燕王抬上殿来。哪知太监去而复返,带来了一个更让人震惊的消息—— 燕王入山钓鱼去了。 京畿之外,山势延绵,山中溪流众多,就算立即发兵去寻,一时半会儿定然也寻不到萧灼。天子愠怒,朝臣们也颇有怨言,可燕王不至朝堂,昨夜之事也无从对质,便只能暂且搁下。 溪水淙淙,数条清澈的溪流交织一起,汇入了山中这眼寒潭之中。寒潭并不大,绕之行三十步便可走完一圈,可这潭中的鲫鱼肉质极为鲜美,数量也极少,是京畿最好的食材之一。 一根竹竿高悬于寒潭之上,杆顶缀着一条银线,入水处的浮漂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被寒潭冻在了原处。 萧灼坐在矮凳之上,悠闲地盯着浮漂,等待着鱼儿的咬钩。 萧破撑伞站在她的身后,满脸忧色。昨晚闹出那么大件事,于情于理主子都该向天子解释一二,就这样跑来山中垂钓,未免荒唐了些。 萧灼的视线缓缓下移,看见了水中萧破的臭脸,打趣道:“阿破啊,你本来就生得黑,再黑脸下去,可真要变黑面神了。” 萧破再也憋不住话了:“王上,您还是回去吧。” “不成,还没钓到鱼。”萧灼一脸正经的回绝。 “陛下那性子,您也知道,您这不是给他机会收拾么!”萧破担心极了。 “放心,他没那么蠢。”萧灼温声安抚,“换个人掌控这支京畿卫,他更睡不着。”她的目光忽然移向了萧破身后,脸上梨涡轻旋:“终于咬钩了啊。” 萧破警惕转身,只见许渊带着两个披着斗篷的姑娘走了过来。 “闲人止步!”萧破大声一喝,附近的暗卫纷纷跳了出来。 萧灼放下了鱼竿,起身笑吟吟地望着来人:“萧破,带人退下,别吓到孤的泠妹妹。” “郡主?!”萧破大惊。 只见其中一位姑娘缓缓褪下斗篷,树隙落下的光影照在了她的脸上,难得地添了一丝暖色。她往前一步,身后的银翠紧紧拽住了她的衣袖,提醒她莫要上前,只怕危险。 萧破瞧见来人不过两个小姑娘,其中还有那位病恹恹的昭宁郡主,想来王上一定应付得了。毕竟萧灼那一身本事都是学自大长公主,对付两个小姑娘,那可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许公子,请。”萧破走至许渊身边,提醒许渊。 许渊是个识趣的,昨晚见识过那么一幕,只想在京畿全身而退,这些事沾得越少,他的命便越安全。 萧破领着许渊走后,萧灼挥手示意隐匿在暗处的暗卫也退下。 待林间的窸窣声消失后,萧灼指了指自己的矮凳,殷勤道:“泠妹妹,你身子不好,来,坐着慢慢聊。” 崔泠确实有很多事想问明白,更不想平白无故地受她恩惠。 “我还站得住。” “也好,问吧。” 萧灼负手而立,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 “圣旨何在?”崔泠开门见山。 萧灼慵懒答道:“搁在府中,等你一句话,我再决定是退还于你,两不相干呢,还是退与陛下,你我同舟博浪一回?” 崔泠满眼狐疑,她是头一回猜不透一个人。无利可图,却想同舟共济,奇怪至极! “泠妹妹?”萧灼看她半晌没回,忍不住轻唤提醒。 崔泠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初来京畿,没有足够的眼线,所以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否则一步错,将招致更严重的下场。 “为何?” 萧灼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反问道:“泠妹妹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都想听。”崔泠应声。 萧灼莞尔:“我见泠妹妹第一眼便觉喜欢,所以见不得泠妹妹被人拿捏,嫁给一个不喜欢的臭男人。” 崔泠冷笑:“假话。” 萧灼苦笑摇头:“这年头,说真话都没人信了。”瞧见崔泠没有反驳,她继续道,“陛下猜忌心重,燕王权位存活与否,尽在天子一念之间。所以,多位楚王当靠山,便等于是多下了一个注,输的概率也能更小些。” “仅仅如此?”崔泠再问。 萧灼反问:“在京畿少个敌人,不好么?” 确实,目前那纸赐婚诏书是最麻烦的大事,如若萧灼可以解决,暂时欠她一个人情,现下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崔泠静默了片刻,忽然低首对着萧灼一拜:“如此,圣旨一事,便有劳萧姐姐费心了。” “好说,好说。” “我不便出来太久……” “泠妹妹,稍候片刻。”萧灼听出了她的离意,接连两步走近崔泠,双手捏住了她的斗篷边缘,似是准备给她拉上。 崔泠下意识想退,却听见萧灼开了口。 “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 崔泠以为她想说什么重要的大事,便忍住了挣脱的意念,放任萧灼的唇来到了她的耳边:“你说……嘶!” 她没有想到,萧灼竟是张口狠狠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极疼,牙印里都沁了血珠。 崔泠捂着耳朵一把推开了萧灼,银翠忙将主子护在身后。 萧灼微微昂头,神色高傲:“我是个记仇的主,昨晚你掐痛了我,今日我必须咬回来。如此,才算公平。” 崔泠倒抽一口凉气,肃声道:“受教了。” “要上心了才好。”萧灼指了指心口,笑得天真又无邪。 银翠却怕得紧,小声提醒崔泠快些离开。 崔泠拉好斗笠,走了两步后,蓦然回过头来,对着萧灼一字一句道:“我也提醒萧姐姐一件事。我这人虽然注定命短,可得罪了我的人一定比我的命更短。” 昨夜萧灼只觉崔泠生得楚楚可怜,今日一见,却觉崔泠认真威胁她的样子好看极了。像是一株生于悬崖缝隙中的小草,倔强地朝着烈日探出草芽,浑然不惧下面的深渊足以让她粉身碎骨。 萧灼笑而不语,微微垂首。 崔泠没有再说什么,拉着银翠匆匆离开了。 寒潭之中,浮漂在水面上起起落落,那条鱼已经挣不开穿入鱼唇的钩子了。 十二、赠叶 银翠扶着崔泠回到了马车后,急忙检视崔泠的耳垂。瞧见那耳垂又红又肿,她又心疼又急:“怎会有这般不知分寸的人?” 崔泠摸了摸耳垂,沉声道:“这里是京畿,是她的地盘,分寸只由她来定。” 银翠担心极了:“郡主,我们还是想想法子,早些回楚州吧。”她总觉得京畿不是久留之地,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走不得。”崔泠心知肚明,她现在就是天子制衡楚王的筹码,天子是不会让她离开京畿的。况且,她仔细分析萧灼说的那些话,只怕萧灼也不会放她离开京畿。她甚至有种错觉,自己就像是一枚棋子,被牢牢钉在了棋盘之中,不由她愿与不愿。 银翠这下是彻底急了:“要不……” “那是最后一招。”崔泠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动用三舅那边的人,让三舅冒险送她离开京畿。换句话说,她现在的位置虽然危险,却是个极好的位置。要打探京畿各方势力虚实,便离不开昭宁郡主这个身份。 前提是萧灼真有法子说服天子收回赐婚诏令。 “唉,这可怎么办啊。”银翠脸色悲苦。 “既来之,则安之。”崔泠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让自己活那般被动。现下整个京畿的视线都放在她身上,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萧灼那边如何做,是萧灼的事,她这边也不能闲着。她也是见过父亲的奏报的,明明已经提及细作一事,字里行间暗指韩绍公勾结大夏,可天子昨夜只字未提,到底是没有来得及提,还是故意不提? 若是前者,今日早朝崔凛一定会与众臣商议,结果并没有。 若是后者…… 韩绍公勾结大夏一事,虽说有细作人证,可韩绍公手下众多,随便推个人出来便能把罪给顶个干干净净。 人人都说天子性情阴晴不定,在崔泠看来,她这位堂弟可不蠢。不能一击毙命的事,做了等于白做。昨夜天子赐婚一事并未成功,无疑是给楚州敲了一记警钟,在没有成功拉拢楚州的前提下,贸然治罪韩绍公,说不定适得其反。万一两方因为自危而暗中联手,于这位少年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天子不动声色,那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若如这样,京畿这潭死水可就搅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崔泠想好了后续要办的几件大事。这当头第一件,便是人脉。少了人脉,在京畿便等于是又聋又哑的废人,只会处处被动。 “银翠,我们回静苑,然后你去把三舅舅请来。”崔泠思来想去,整个京畿能依靠的便只有这位三舅金玉堂了。 银翠重重点头,掀起车帘,本想看看许渊可回来了。毕竟驾车的是许渊,他不回来,这马车她们可不会赶啊。 “怎么许公子还不回来。”银翠忧心忡忡。 崔泠听见她的碎碎念,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当即道:“下车,我们走回去。”许渊参合了这么些事,萧灼肯定不会放他回齐州,毕竟他与镇山王府的三公子那般熟识,也算是镇山王府的人。 “啊?”银翠记得马车都是走了快半个时辰的,若是走回去,她与郡主怕是要走一两个时辰。 崔泠跳下马车,看了一眼拉车的马儿,便开始解上面的绳索:“骑马回去,可以快些。银翠,快来帮手。” “好!”银翠赶紧过来帮手。 当两人解开绳索,刚把马儿牵出来,便听见马车后响起了脚步声。 银翠一步当先,张臂将崔泠护在身后:“谁?!” 为首的两人都识得,正是萧灼的近卫,那个黑面神,萧破。 萧破恭敬地一拜,笑道:“山路难行,还请郡主上马车,让末将护送回城。” 银翠气恼顿足:“你们这不是耍人么!早不来晚不来,等我们把马解下来了,你们来了!” 萧破侧脸看向她们身后的黑鬃马,回头道:“去把马儿拴回去。” “诺。”几名燕王府卫走了上去,将黑鬃马又拴了回去。 崔泠的视线一直盯着萧破身后的深林,她知道萧灼就在里面,扬声道:“若是萧姐姐没有看够,我可以再解一次。” 深林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恰好掩盖了萧灼的得意笑声。 总有一日,崔泠会让她知道,“忌惮”二字该如何写。 “你等着!” 崔泠暗下决定,转身带着银翠上了马车。 府卫很快便拴好了马车,萧破亲自赶车,慢慢地沿着山路下了山。 马车走得很慢,银翠却坐不住了,掀起车帘催促:“萧将军,马上便要正午了,您这样赶车,我家郡主可要赶不及用午膳了!” 萧破一脸为难:“王上吩咐,郡主身子孱弱,受不得颠簸,所以命末将走慢些,莫要颠着郡主。” “可你也不能这么慢啊!”银翠焦急地望望山路尽头。 萧破安抚道:“放心,下了山就快了,官道平坦,我可以赶快些。” “你……” “银翠,不必说了。” 崔泠拍拍银翠,让她回来坐好。 银翠只担心郡主的身子,重重地叹了一声。 马车之后,忽然响起一串马蹄声。 “驾!驾!” 白马扬蹄,似踏雪而行,奔行起来,马儿鬃毛飞扬,飒气中透着一抹秀气,正是崔昭昭送给萧灼的十六岁生辰礼物照雪。 白裳萧灼一手执缰,一手捏着一枝火红枫叶,飞驰而来。近身马车后,故意放慢了马蹄,用火红枫叶挑开了马车侧窗的帘子,笑吟吟地望向里面,视线恰好与崔泠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逆着外间的阳光,萧灼明艳照人,目光炽热如火。 崔泠惑然看她,拦住了想要拉下帘子的银翠。 “萧姐姐还有何指教?” “送你。” 萧灼嘴角微扬,将枫叶扔入崔泠怀中,帘子也随之落了下来,隔住了她与她。 “还望泠妹妹莫要恼我太久。”她莞尔说完,当即催马越过马车,抛下了一句话给萧破,“快些把泠妹妹送回静苑,莫要饿着我家泠妹妹。” “诺!”萧破领命,再抬眼时,萧灼已经策马远去。 崔泠低首看着怀中的那枝枫叶,每一片都红得像火焰一样。 银翠见过人送花,却从未见过人送树叶,嘟囔道:“怎么送树叶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崔泠喃声念道。 现下不是春日,自然没有桃枝,可这枫叶红得如此灼眼,不也暗含了萧灼的名字么?崔泠掀起一线正帘,望向山道尽头,萧灼已经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枫叶不过是旁人看得见的礼物,那看不见的礼物,萧灼正赶去帮她取。耳垂兀自隐隐生痛,崔泠指腹抚过牙印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也想看看,萧灼送她的这份礼物到底够不够诚意? 崔泠抵达京畿城下之时,萧灼已经入了大隆宫。 天子正烦闷着,便听见内侍通传:“陛下,燕王来了。” “她还好意思来!”天子怒喝,脸色沉如铅色,“让她滚进来!” “啧啧,陛下今日好大的火气啊!”萧灼含笑入内,恭恭敬敬地给天子行了礼。 崔凛怒拍龙案:“你放肆!” “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萧灼一脸无辜。 “谁给你的胆子,拿走朕给昭宁郡主的赐婚诏书?”崔凛质问。 萧灼笑道:“臣必须据实已告,臣不仅拿了,还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你真以为朕不敢要你的命?!”崔凛自龙椅上跳了起来,愤然拔剑,指向了萧灼的喉咙。 萧灼不闪不躲,一副不解的样子:“臣为陛下解决了一桩大麻烦,陛下为何还要杀臣?” “你那是犯上!” “昭宁郡主的身体情况,想必太医已经据实告知陛下了。陛下以为,强逼她在正月完婚,会有什么结果?” 崔凛咬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凛,欲速则不达。”萧灼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楚王可只有这一个独女,为何一直不给她寻觅良配,就是因为泠妹妹这身子不宜生产。刑部尚书家那位大公子是什么人,阿凛比我清楚,那样一个浪荡子弟,你让他怎么管得住自己?一旦泠妹妹因为这桩婚事死在京畿,楚州可就失控了。” 崔凛静默了下来。 萧灼继续道:“阿凛昨夜只宣了一半,还来得及改。” 崔凛缓缓垂下手来,剑锋指向了脚下,肃声问道:“改成什么?” “陛下心疼这位堂姐,所以想留堂姐在京中,找天下名医好生医治。”萧灼再道,“亦或是,顺便让堂姐在京畿的俊秀里面,好好选个会疼人的。” 崔凛听出了萧灼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好好选个?” “总有人眼馋泠妹妹身后的楚州势力,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啊,总是忍不住的。”萧灼往前一步,声音低了三分,“就与钓鱼一样,陛下要舍得把最好的饵扔下去,才能钓到真正的大鱼。” 提到“钓鱼”,崔凛又来了气。 “这便是你今日不朝的理由?”崔凛质问。 “我只是个管京畿卫的,又不必日日上朝。”萧灼满脸为难,“阿凛,那是你的朝堂,我掺和多了,怕是有人要中伤我,说我居心叵测了。” 崔凛知道她今日肯定是对答如流,没想到答得每一点,他都揪不出她的错,竟是句句都是为了他这个天子。 “明日我送两首新曲进来,让李美人唱给阿凛听。”萧灼看见崔凛神色已暖,便顺势扯了其他的。 崔凛听见这个,冷嗤道:“你倒是个见风使舵的。” 萧灼笑而不语。 崔凛回到龙椅上坐下,很快便提笔写了诏令,拿了玉玺盖上:“这是新的诏令。”他收整卷起,递向了萧灼。 萧灼并不急着接,笑道:“陛下不如也给我一道。” “哦?”崔凛颇是惊讶,这看都没看,萧灼竟然知道他写了什么。 萧灼笑笑:“当年阿娘路上瞧见了个好看的,便强掳回家当了驸马。万一哪天我也看上了个,到时候拿出阿凛的诏书填上名字便是名正言顺,再掳回府就不是什么可笑之事了。” 崔凛上下打量萧灼,在大雍十八岁也当出嫁了,大长公主教出来的女儿,想必也是一样的德行。燕王心思不在朝堂,在情郎身上,于他而言那也是大大的好事。 “给你也成,只是朕有个条件。” “嗯?” “他日阿姐的夫婿,只能是京畿籍贯的人。” “这是必须的!” 萧灼说得煞有介事:“我才不做远嫁之人!” 崔凛听了大笑道:“好,朕允你。”在他挥笔下诏时,萧灼想到了另一件事。 “阿凛,差点忘了件大事。” “你是说崔淞的事?” 崔凛写好诏书,并不急着盖印,搁笔看向了萧灼。昨夜目睹的宫人,崔凛都一一问过,崔淞无疑是犯了大罪。 “阿姐若想杀他解恨,朕也是可以下旨的。” “不,不杀。” 崔凛好奇道:“为何?” “敲山震虎便好。”萧灼提醒崔凛,“齐州尚不足为惧,韩州才是目前大患。” 十三、银杏 崔泠回到静苑时,太医已经在苑中等候多时。万幸有萧破解围,直言是燕王府的大长公主相邀,所以郡主才私下离开静苑。 大长公主也是崔泠的姑姑,数年未见,邀请小辈入府中小叙也在情理之中。太医不便多问,反正崔泠有大长公主作保,太医只须如实回话便好。 只是,崔泠没有想到萧灼那人竟然心细到这个地步,连她回去的说辞都给她准备妥当了。这欠下的人情不只一桩,只怕日后还起来要费些心神了。 太医请脉之后,重新给崔泠调配了养身的方子,吩咐银翠按时奉药后,便退出了静苑。京畿城东的郡主府邸近日还在修葺,是以要下月才能搬进去,若等到下个月才与三舅金玉堂接头,被动的日子太久,崔泠冒不起这个险。所以等太医离开后,崔泠急忙吩咐银翠,让她拿了金家的玄令去找三舅。 杨猛毕竟是副将,他去与银翠去,意义不一样。银翠是贴身丫鬟,就算被京畿的眼线瞧见了,推脱是亲人间的走动,即便那些个主子不信,也抓不到她的把柄。 这偌大的京畿城,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既然她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万不可重蹈覆辙,再上一次断头台。 想到梦中那些凄风冷雨,她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即便过去多日,那刀口斩落的痛楚还是一样的记忆犹新,时刻提醒着她,莫要大意。 银翠走后,这处宫殿便显得极为寂静。 崔泠本是个喜静之人,可这里的静让她不断联想梦中的朔海城大牢,那也是死寂一样的寂静,冷得让人发憷。 崔泠在殿中坐不住,索性披了平日最喜欢的素白色暖裘,走到中庭看看宫阙外的方寸天幕。这四四方方的一处宫殿,是外间许多人羡慕的锦衣玉食所在,却也是困住无数人的牢笼。在这个牢笼之中,有人在歇斯底里却无人理会,有人葬送青春无名而终,有人因为天家的喜怒或生或死,也有亲族为了那把龙椅刀口染血……崔泠拢了拢身上的暖裘,只觉一股冷意自脊梁处一路往上,沁透了她的脊骨。 庭院东面,有一棵不知何年何月栽种的银杏树。现下已经过了中秋,只须微风一吹,金色杏叶好似金屑飞舞,盈盈而落。 崔泠缓缓走至银杏树下,站在杏叶飘落的深处,印着萧瑟的秋风缓缓扬起脸来,合眼静思未来的路。 很快便要入冬了,今年京畿城的冬日怕是不好过。可若是成功淌过去了,来年春暖花开时,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杨猛呆呆地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处的崔泠,只觉她美得让人心疼,仿佛一尊已经暗生了裂纹的瓷娃娃,稍不小心便便碎裂当场,与那些杏叶一起,零落一地。 很小的时候,杨猛便喜欢这样静静地望着她。虽然崔伯烨颇是重用她,可是他心中也清楚,崔伯烨就算给崔泠择婿,也不会选他这样的行伍之人。毕竟崔泠的身子太弱,禁不得他这样的莽夫。他这样的出身,也配不起郡主这样高贵的姑娘。 所以,能这般静静地陪着她,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惊觉身后来了人,杨猛按剑警惕转身,却见萧灼握着暖壶,似笑非笑地站在三步之外,凉声问道:“你这般不知规矩,楚王也不曾教你,何为规矩么?” 杨猛听得心虚,也不敢与萧灼计较,只得拱手一拜:“王上教训得是,末将知错。” 萧灼走至他的身侧,停下了脚步,不屑地觑了他一眼:“卫士的眼睛应当盯在那些阴翳之处,而不是流连在主子的身上。” 杨猛听出了萧灼话中的责备之意,正色道:“末将说了,知错了。” “下回,再让孤瞧见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泠妹妹……”萧灼的声音忽然压低,“孤便亲手挖了你的眼,绝了你的念。” 杨猛惊诧抬眼,他怎么说都是楚王府的人,怎么轮得到燕王来教训。 萧灼像是一只狼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惧,反倒给杨猛添了几许压迫:“在京畿城,孤的话偶尔也可等同圣旨。” 杨猛倒抽一口凉气,额间青筋微动。如此放肆的话,旁人不敢说,她萧灼敢说,哪怕传至天子那里,她也敢再说一次。 她吃定了天子目前无人可用,天子目前也舍不起她这枚好棋。 “末将……知罪。”杨猛终是跪地叩首。 萧灼嫌弃地冷嗤一声,给身后的萧破递了个眼色,让他在此留步,盯好杨猛。 萧破领命。 萧灼踏入庭院时,脸上的冷冽气息消失大半,眯眼笑得像是只春日的狐狸:“泠妹妹,我来还你圣旨了。” 崔泠睁眼望向萧灼,没想到萧灼行事竟是这般雷厉风行,原以为明日才会有好消息,没想到不过两个时辰,她便将圣旨请来了。 “有劳萧姐姐了。”崔泠出声感激,本想邀请萧灼入内详谈。 萧灼双手将暖壶奉上:“泠妹妹,天凉,别杵在这里吹风。”说着,她凑近了崔泠,煞有介事地提醒,“这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泠妹妹生得可口,小心被不怀好意的野狼咬了。” “萧姐姐提醒迟了,今日我便被只野狗咬了。”崔泠反唇相讥。 萧灼干笑两声:“那定是只有眼光的野狗。” “是啊,不仅眼光生得好,脸皮也生得极好,厚实得很呢。”崔泠再怼了一句。 萧灼知道她还恼着她,当即郑重其事地对着她作揖谢罪:“泠妹妹,就原谅我一回,好不好?” “诚意呢?”崔泠直问。 萧灼再次将暖壶奉上:“此乃其一。” 崔泠想听的是“其二”,看样子,她若是不受这“其一”,萧灼便会一直绕弯子,不说那“其二”。她勉为其难地接过暖壶,入手后,暖意直透掌心。 “借一步说话?”萧灼笑问。 崔泠点头,当先走入了殿中。 两人在几案边坐下后,崔泠双手合握暖壶,脸上终是有了一丝暖色。 萧灼慢悠悠地从怀中摸出了一卷黄帛,在几案上展开来:“泠妹妹仔细瞧瞧,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崔泠垂眸细看,诏令前面几句未变,后面却成了择婿皆由她自己做主。 “萧姐姐好手段。”崔泠虽然没来得及细想其中门道,却也知萧灼做到此事的不易,夸赞一句以显大方。 萧灼杵着腮,眸光明亮:“就一句夸?” “你想要的,我会好好考虑。”崔泠也与她说句实话。 萧灼笑笑,摆手道:“倒也不必急着回我,不妨等‘其三’来了,合一起想好了,再回答我。” “其三?” “嗯。” 萧灼回眸望向庭外:“算算脚程,银翠应该到了四方商行了。” “你想对她做什么?”崔泠冷声问道。 “京畿的水,比你想象的还要浑。”萧灼话里有话,转过脸来,眸底是难得的真挚光泽,“你想要的,我来做,这个冬日你好好在府中养身子,莫要轻举妄动。”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似乎已经洞悉了她的计划。 崔泠静默。 萧灼笑笑,缓缓站了起来:“自家舅舅,偶尔来府中看看你,也不是不可以。” 崔泠也笑了:“只是要经过萧姐姐点头,是不是?” “我家泠妹妹就是聪明!”萧灼开口赞许。 崔泠也不与她客气,直言道:“我来京畿,不是当谁的笼中雀的。” “我家泠妹妹可不是笼中雀。”萧灼眸光期许,热烈的好似焰火,“至少在我心里,不是。” 崔泠实在是看不懂萧灼,她的话中深意明明已经这般直白,可崔泠一个字也不敢相信。 萧灼到底想要什么? 世上最可怕的敌手,便是萧灼这般看不透心思的人。 “泠妹妹早些休息,我会督促郡主府那边快些施工,早日让泠妹妹搬过去,住得也安心些。”萧灼说完,转身便走,临出殿门时,她忽然转身看向崔泠,眸底漾满了欣赏。 “今日站在银杏树下的泠妹妹,很好看。” 萧灼说完便走,忍下了后一句话——也很让人心疼。说也奇怪,小时候也知崔泠体弱,却从未生过这般浓烈的怜惜之意。可就在方才,崔泠昂首合眼的那一瞬,似是有什么击中了她的心房,有些烫,也有些颤。 崔泠愕然坐在原处,不知为何,她居然确信了这句话是真话。她呆呆地望着萧灼的背影,那摇曳的白裳好似白鹤的长羽,这位燕王就像是一只振翅待飞的鹤,耀眼又骄傲。 她们都不是京畿城的笼中雀。 这是她们两人心有灵犀的共识。 若能驾驭这只白鹤,便等于有了送她上九霄的双翼……崔泠的心间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正所谓知己知彼,她现在最该做的便是了解萧灼。 既然现下什么都被萧灼束缚着,那不如先行蛰伏,把心思先放在萧灼身上。 崔泠重新调整了计划。 不久之后,银翠悻悻然回到了殿中。 “如何?”崔泠忧心问道。 银翠嘟嘴道:“三舅老爷这几日不在京畿,管事的说,他带着家人去七舅老爷那边吃喜酒去了。” 果然,那只小狐狸一出手,便是滴水不漏,半点错处都抓不到。 “郡主,我们怎么办呀?”银翠满脸苦色。 崔泠摸了摸银翠的后脑,温声安抚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至少,萧灼不会让她有事。 这一点,她可以肯定七分。 十四、敲打 关于崔淞冒犯燕王,携带毒针赴宴一案,天子念在同是血脉相连的崔氏一族,破天荒地给了一道特赦,只判了他终生幽禁天牢。诏令发至齐州,镇山王崔叔泗上了一道罪己折子,直言管教无方,竟出了这么一个狼子野心的不孝子,请求天子去除王爵。 天子想削的可不是崔叔泗的王爵,要的是崔叔泗在齐州的军政大权。崔叔泗这般以退为进,崔凛怒然将折子一扔,直骂此人也是个老狐狸。待冷静下来后,天子竟是下诏将崔叔泗升为了齐王,直言他大义灭亲,当为天下人的典范。诏令的最后一句,却是以国祭为由,召请崔叔泗入京参加国祭。等于是,崔叔泗接了此诏,便等于接受了入京为质。与此同时,北有楚王,南有齐王,两王并立,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制衡。 中秋家宴有琐事羁绊,所以齐州可以只来一个崔淞,如今天子给了崔叔泗整整一个冬日赴京,只要赶上元月初一的国祭便好。崔叔泗若是还不赴京,那便是居心叵测。崔凛也好趁机治崔叔泗一个重罪,趁机削了他的权,把齐州的军政重新收归掌心。 如此恩威并施的手段,颇有先帝当年的影子。 崔凛这记敲山震虎,震的可不是一个齐州。各州王公各有所思,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这位少年天子若是翅膀彻底硬了,他们绝对没有好下场。 崔叔泗思来想去,他是离不得齐州的,可天子那边也必须给一个交代。他环视自己的长子与次子,他已经折了一个在京畿,如今再送一个进去,他日起事必定是凶多吉少。他这个抉择,等于是亲手决断了两个儿子的生死。 “父王,儿去。” “大哥比我沉稳,应当我去!” 两个儿子都是懂事的,崔叔泗如何舍得。他垂着苍老的脸,静默着想了又想,最后抬起脸来,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你们都不必去。”崔叔泗早有不臣之心,这欺君之罪犯了便是犯了。反正离元月初一还有四月有余,找个与长子相似的伶人来,□□三个月,怎么都能有七分相似。只要沿途装病,尽量少见人,对外皆说那是世子,也算是安了崔凛的心。 明年少年天子便十七了,若是有了子嗣,那龙椅便是坐得更稳了。所以留给崔叔泗的时日并不多,他算了又算,最后计定——那伶人只须在京畿瞒够一年,他便可以准备妥当,打个幌子杀入京畿。 他本想慢慢筹谋,可这位天子都把刀架到他的喉咙上了,正所谓一人计短,北边那位兄长素来刚直,拉拢不得。毕竟轮起行序,崔伯烨可是他的长兄,继位比他名正言顺。西边那位韩绍公老奸巨猾,怕是要引狼入室。崔叔泗想了大半夜,最后只能选择东边的魏陵公。这最好的结盟法子,便是结成姻亲。虽然他那两位儿子都有了妻室,可大业当前,绝不可心软。于是,同年九月,他的两位儿媳先后染病不起。崔叔泗先将自己的长女嫁给了魏陵公的嫡孙,私下约定他年大业得成,后族只从魏陵公一脉中择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崔叔泗嫁的是女儿,在京畿这边看来,都明白崔叔泗准备的是娶儿媳,娶的还是魏陵公家的女儿。 本来京畿众人的目光都放在昭宁郡主身上,有了崔叔泗的这些举动,他们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崔叔泗那边。 齐王如此不智的举动,等于是把自己与魏陵公绑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虽说天子会忌惮两州兵马,一时动不得他们,可也成了天子心中的一个大患。 与此同时,京畿还多了一个流言——韩绍公勾结大夏,所以大夏才会突然来袭。万幸楚王崔伯烨击退了大夏水师,否则楚州只怕已经生灵涂炭。 流言四起,群臣猜测,连京畿百姓也多有妄议。 照理说,朝廷不该放任这些流言四处传播,朝廷却不管不顾,哪怕御史台提醒了天子,天子也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再蠢的人也该看出点门道,这些流言的源头只怕就是这位少年天子。 九月初三,早朝之上,天子连发两道恩赏的诏令,一道给了韩绍公,一道给了魏陵公,连同冷宫中的两位先王妃子都放还给了两家。那两人本是先王的妃嫔,一人是韩绍公嫡女,一人是魏陵公嫡女,因为先王制衡两边势力,是以一直没有子嗣。如今放还两地,是恩赏,也是提醒。如今只是先礼后兵,莫要以为结成姻亲就可以谋算皇权,这天下永远是他崔凛的。 圣旨传旨二州,两只老狐狸权衡之下,当即命两位世子带上两州的珍品,启程再赴京畿。这个时候那小皇帝左敲右打,就等谁忍不住先跳出来,好一击灭之,所以最该做的便是把小皇帝的心定一定。 既然小皇帝想要人质,那他们给小皇帝人质便好。京畿虽然危险,可只要买通一人,他们的两位世子定能安然归来。 不错,正是燕王萧灼。 只不过,两家世子派来送礼的礼官来的不是时候,九月初九这日,循例,萧灼都会跟着母亲入山行猎。所以,那两家的礼官只能暂时返回驿馆,第二日再来送礼。 “吁!”萧灼骑着照雪一马当先,突然勒马止步,拉满长弓,逆着树隙间楼下的光影,一箭穿过树隙,正中树冠之外的野鸟。 “王上好箭法!”萧破纵马跟了上来,大声夸赞。 萧灼得意一笑,道:“野鸟的肉质最是鲜美,你命厨子好好烹制,给泠妹妹送去。” “诺。”萧破领命。 崔昭昭催马过来,打趣道:“又给弦清送去?” “怎么是又呢,今日才第一件!”萧灼反驳。 萧破知道两位主子定是有话要说,当即往林中吹出一声哨响,命影卫们暂时退下,自己也策马退远。 崔昭昭提醒道:“行事莫要太过殷勤,免得适得其反。” “反正礼多人不怪!”萧灼自有她的道理,“趁着现下盯着咱们的眼睛少几双,必须多多走动,让整个京畿城都见怪不怪了才好。” 崔昭昭挑眉:“仅仅如此?” “那还有什么?”萧灼眨眨眼。 崔昭昭没有说下去,她鲜少瞧见夭夭如此上心一个人,就算是做戏,可女儿的那些神情举止并没有掺和半点假意。 萧灼觉察了崔昭昭的其他意思,当即正色道:“阿娘你乱想些什么?泠妹妹又不是什么小郎君,我与她能好到哪里去?” “满口胡言,欠打。”崔昭昭扬弓在萧灼额头轻敲了一下,“你要真敢有点什么……”她的话戛然而止,自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萧灼逮到了话头,笑道:“女子跟女子也能有点什么?” 崔昭昭瞧女儿情窍未开,也是好事,当即换了话题:“韩绍公与魏陵公送来的礼物,你准备如何处置?” “简单,原样送给阿凛便是。”萧灼还担心这把火烧得不够旺,她得再加点柴。 崔昭昭故作释然,微微昂头道:“今日还比么?” “比!反正赢了阿娘有赏,岂能错过!”萧灼扯紧缰绳,作势欲策马入林,“现下我还赢着阿娘一支箭呢!” 咻! 萧灼话音刚落,便见崔昭昭一箭射落一只飞鸟:“如今,平了。驾!”崔昭昭策马当先,将女儿远远甩在了身后。 萧灼岂是示弱的主,当下紧追母亲而去。 两人在山中行猎的同时,杨猛赶着马车,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行往萧灼今日的行营所在。 山道难行,马车颠簸得紧。 银翠虽然已经在马车上垫了床被子,可还是担心自家郡主的身子。她关切地望向贴壁而坐的崔泠:“郡主,这送帖子的事,您等燕王回府了,或是差杨将军去送便好,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不一样。”崔泠手中握着请帖,那是她迁入昭宁郡主府的府宴请帖。 银翠的脑子是想不通这其中的差别的,反正是拗不过郡主,她能做的便是照顾好郡主。 中秋过后,燕王府每日都会送好些礼物过来,如今只怕两车都装不下了。起初银翠对燕王还有些忌怕,可瞧见燕王每次来探视郡主都笑眯眯的,看得久了,也觉得燕王顺眼了许多。 对崔泠而言,萧灼送她的这个“其三”是再妙不过了。 这个冬日头疼的是另外三州的王公,轮不到她的父亲,也轮不到她,她的的确确可以在京畿好好过一个寒冬。 这几日她也试探地问过前来送礼的燕王府主簿,比如燕王喜欢什么一类的。主簿是燕王府的人,自然不会透露太多,可出乎崔泠所料的是,这主簿竟是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燕王喜欢的东西,从喜欢的衣裳款式到喜欢吃的东西,一应俱全,似是故意全数告之。 好好想想,这必定是萧灼的授意。 崔泠暗暗记下,心想这些不过是萧灼想让她知道的,那些不让她知道的,想必要费点心思才能知道。 既然萧灼送了她三份诚意,那她也当送她三份诚意,不拖不欠。 十五、毒箭 马车在营地外停了下来,杨猛跳下了马车,对着上前的燕王府卫说明了来意:“车上是昭宁郡主,特来亲自下贴,邀请燕王参加明日的乔迁府宴。” 府卫们往马车看了一眼,恭敬道:“请郡主下马,入帐稍事歇息。王上与大长公主入林行猎,只怕还要一会儿才能归来。” “多谢。”崔泠道了谢。 银翠先行下了马车,转身掀起车帘,将穿着轻裘的崔泠扶了下来。 府卫们一路引着,将崔泠迎入了大帐。 帐中陈设一应俱全,连清水都预先打好了两盆,就等着两位主子回来,及时擦洗脸上的汗尘。 这是贵客,府卫们都不敢怠慢。见崔泠坐定后,便及时地奉上了热茶与瓜果,殷勤问道:“郡主若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吩咐末将,末将这就去买。” “已经很好了,不必麻烦。”崔泠应声。 “如此,我等先出去候着,郡主若有吩咐,尽管唤末将。”府卫说完,对着崔泠一拜,便退出了大帐。 杨猛还记得萧灼那日张牙舞爪的模样,没想到燕王府的府卫竟是这般懂事,想来萧灼平时是教训过的。 崔泠端起茶盏,凑近轻嗅,便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味。父亲此次大胜,天子赏过一两,所以崔泠记得这茶的香味。 连行猎外出饮用的茶叶都是上品中的上品,想来这燕王府果然颇得天子宠信。崔泠暗自记下一笔,小啜了一口茶汤,的确是入口回甘,香味无穷。 银翠嗅得这茶香特别,忍不住问道:“郡主,这是什么茶,怎的这般香?” “龙香。”崔泠微笑,“一年只产两斤,特供皇家。” 银翠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不是一口千金的茶汤么! 杨门也变了脸色,不禁往茶盏瞥了两眼。 崔泠把盏继续:“物以稀为贵,越是独一无二,便越是价值连城。”所以,要想在京畿城站稳脚,搅弄风云,也必须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这盏茶倒是提醒了她,先前她一直在想萧灼能从楚王府得到什么好处,却从未想过萧灼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萧灼若是男子,谋她的人便等于谋了整个楚王府的未来。可偏生萧灼是女儿身,两女……崔泠连忙止住这不该有的歪念,这些都是戏文里偶见的荒唐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萧灼与她身上? 可是,万一呢? 崔泠想要止住,却还是往深处多想了一层。她自幼身子孱弱,从未动念男女之事,倘若萧灼是个好女色的……又对她有意……用一个“情”字拴住萧灼,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自古至今,最好的镣铐就是这个“情”字。 拿捏的关键不在执链之人是否动情,而是那个被锁之人是否动情。以“无情”拿捏一个“有情”,若是成了,那可真是一桩好买卖。 萧灼的那张脸……也比世上许多男子好看…… 崔泠端着茶盏静默了许久,浑然不觉自己的耳朵已然通红。 银翠起初不敢打扰崔泠,可瞧见主子的面色有异,低声问道:“郡主,您这是怎么了?耳朵都烧红了?” 崔泠猛然回神:“何事?” “郡主,你的耳朵。”银翠再提醒了一遍。 崔泠这才发现自己双耳如炙,连忙放下了茶盏,随口道:“这茶烫了点,凉凉再喝。” 银翠点头:“嗯。” 杨猛走至帘边,将帐帘掀起:“末将掀着帐帘吹一会儿,兴许就没那么热了。每年的这几日,正是秋日最热的时候……”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外面响起了一阵异动。 崔泠循声望去,只见萧灼背着崔昭昭,疾步往大帐奔来,一边跑,一边道:“萧破,速去请太医!快!”她奔入帐中时,崔泠这才发现崔昭昭耷拉在她的肩上,昏迷不醒。 萧灼没想到崔泠会在这里,可现下她顾不得许多,目光与崔泠短暂地交织后,简短说明:“林中有刺客放出了暗箭,阿娘躲闪不及,被箭矢擦破了左臂。”她把崔昭昭小心地放倒在榻上,只见崔昭昭的左臂上一片猩红,血污隐隐泛着青紫之色。 “杨猛,出去!银翠,把水盆拿过来。”崔泠起身,下了令后,杨猛不敢迟疑,银翠也不敢怠慢。 萧灼看见她拔出了匕首,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有毒,你看不出来么?”崔泠长话短说,用匕首快速挑开了崔昭昭的衣袖,快速在她的擦伤之处切开了一个十字小口。 “你……” “我会偿命!” 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于情于理,崔泠都必须把握住。 萧灼从未想过,那么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在这种生死关头,竟会有这般决绝的魄力。只见崔泠一口吮吸上了崔昭昭的伤处,将伤处的青紫血沫一口一口地吸了吐出。 银翠看得惊心动魄,急道:“郡主,您不是说了有毒么?” “帕子!”崔泠再吐出一口毒血,向银翠伸出了手去。 银翠赶紧递上干净帕子。 崔泠拿帕子将崔昭昭的伤处擦了一下,看清楚出血还有青紫色,便又吮吸上去。 萧灼目光复杂,沉声道:“阿娘的伤处,我及时吸过的。” 崔泠吐出这口血,仰头看她:“所以,姑姑才能活到现在。”说完,她低头又擦了一下伤口,瞧见涌出来的血不在是青紫色,这才轻舒一口气,左右瞧瞧,拿了另一条干净帕子来,压住了伤口。 “压住啊,还愣着?”崔泠看萧灼一动不动。 萧灼闻声压住帕子,崔泠余光瞧见她的手兀自轻颤着,想来必是心里急透了,可萧灼面色镇静,想来是在京畿多年练就的面不改色。 一时之间,崔泠也不知当不当夸赞她,好挫一挫她平日的锐气。觉察萧灼一直紧紧盯着自己,崔泠挑眉道:“看着我做什么?” “孤怕鬼差来勾魂,所以阿娘跟你,孤都要盯紧些。”萧灼这次没有平日的不羁笑容,语气平缓,说的是发自肺腑的真话。 崔泠没想到萧灼会说这样的话,不禁轻笑出声:“萧姐姐认真的模样,倒比平日顺眼多了。” 在这种时候还敢打趣她,这位泠妹妹真是个人物。 “是么?”萧灼淡淡笑了笑,低头看向母亲,见她呼吸缓和了不少,紧绷的心弦略微松懈了一二。 银翠担心自家郡主,连忙将茶盏端来:“郡主,快漱漱口。” “嗯。”崔泠接过茶盏,以茶汤漱口,将血沫都吐了个干净。 “郡主,给。”银翠又递上了帕子。 崔泠端然擦了擦嘴角,将染血的匕首重新擦拭后,收入了匕首鞘,藏在了袖底。 萧灼静静地看着,崔泠这般不避不藏,也算是一份坦诚:“泠妹妹今日怎会来此?” “萧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明日我开了府宴。” “你是来送请帖的?” 萧灼自是记得明日是府宴,她还备好了礼物,只是没想到崔泠会亲自送至京畿郊外。 “萧姐姐待我以诚,我也自当报之。”崔泠将请帖拿出,双手奉上,“本来只准备了‘其一’,没想到多了一个‘其二’。那日萧姐姐叮嘱,京畿城水深火热,如今算是见识了,前些日子,是我错怪了萧姐姐,还请萧姐姐见谅。” 萧灼接过请帖,指腹轻轻碾过上面的“燕王”二字,寒声道:“如今世道变了,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也多了。” “谁是放箭人?”崔泠直问。 萧灼苦笑,笑意中染了几分自嘲:“想我死的人不少,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如何答你。” 崔泠默然垂首。 萧灼的视线缓缓落下,落在了崔泠藏着匕首的衣袖上:“泠妹妹这个习惯很好。” 崔泠抬眼,恰好撞上萧灼的清澈眸光。 她一直知道萧灼好看,没想到萧灼深邃的凝眸看人会是这样地好看,好看到呼吸不由自主地乱了半拍。 万幸,她并不是郎君。 崔泠平息着心湖的波浪,恰到好处地应了一个“哦。” 萧灼微笑:“帖子我收了,明日我必定赴宴。” “今日之事,可否容我多嘴几句?”崔泠没有顺着她的话,起身辞别,反倒是进了一步。 萧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想插手?” “姑姑毕竟是我的姑姑。”崔泠又给了一个理由,“况且,我应当还你一个‘其三’。” “你我之间,非要算这般清楚?” “人说亲兄弟,明算账,姐妹也一样。” 萧灼没有立即答应。 崔泠也没有继续争取,只是安静地等着。 “王上!太医来了!”萧破满头大汗,拉着太医气喘吁吁地踏入大帐。 萧灼趁机换了话题:“速速救治阿娘!” “诺!”太医不敢犹豫,赶紧上前诊脉。 萧灼与崔泠自榻上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一起看向了太医。 太医皱眉片刻,然后检视了崔昭昭的伤势,正色问道:“谁人做的?” “我。”崔泠答道。 太医愁容满面,急道:“郡主且坐下,容下官速速给您诊脉!” “姑姑还伤着……” “大长公主现下已经没有性命之虞,可郡主您为她吸出毒血……” “萧姐姐也吸了。” 崔泠没等太医说完,指了指萧灼:“我看还是先给她诊脉得好。” “真是胡闹!”太医这下急了,两边都是金枝玉叶,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十六、茧子 用过太医熬制的祛毒汤后,萧灼与崔泠稍事休息,便开始复盘今日的刺杀。 刺客一共三人,都是弓弩好手。弩箭上都淬了毒,万幸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可若是救治不及时,仍旧会要人性命。三人之中,一人被萧灼一箭射穿喉咙,两人被影卫拿下时,咬破了毒囊自了尽。是以,暂时算是死无对证了。 崔泠拢着轻裘,绕着刺客的尸首走了数圈,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尸首上移开。 萧灼端着茶盏坐在一旁,整个京师敢做此事的人,屈指可数,现下缺的就是一个证据,好让她借题发挥,好好反咬那些人一口。 她本不想给崔泠这个展示诚意的机会,可转念又想,她选中的天元之人,也当有点本事才是,正好借着此事再试试她,探探她的虚实。 想来楚州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然这么一个病恹恹的郡主怎会连死人都不怕,敢盯着瞧这么久。萧灼心间细细琢磨着,回想崔泠方才吮吸毒血那一幕,心窝里似乎落入了一颗小芽儿,正在悄悄地往里钻,钻得心壁有些微微发烫。 “如何?”萧灼喝了一口茶,好奇问道。 刺杀萧灼的刺客怎敢轻易留下蛛丝马迹?崔泠观察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值得推敲的地方。衣裳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内里或许会有。 “杨猛,剥衣服。”崔泠直起身子,对杨猛下令。 杨猛迟疑了一下,提醒道:“郡主,这几人可都是粗汉子。” 萧灼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泠妹妹,他们这种人的身子丑陋不堪,看了可是要长针眼的。” 崔泠比这些丑的尸首都见过,上一世大夏劫掠楚州三日,所到之处,烧杀抢掠,那样的炼狱画面,她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 “那又如何?谁不是四肢加个脑袋,不过胖瘦有别,男女有异罢了。” 崔泠的反问让众人都怔在了原处。 银翠觉察了周围目光的刺眼,连忙揪了揪崔泠的衣角:“您忘了您的郡主身份了么?” 崔泠不是忘了,而是这个时候顾忌郡主身份没有意义。她淡声道:“这案子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伤的还是我的姑姑,就凭这一点,我便要一查到底。”她望向了萧灼,语气里多了一分自嘲,“谁规定的验尸者只能男子?” 萧灼心弦微动,会心笑道:“是啊,谁规定的?”说着,她放下了茶盏,起身来到崔泠身侧,“我陪泠妹妹一起瞧,仔仔细细地瞧,我倒要看看,京畿城谁敢乱嚼舌根!”说着,她见杨猛迟迟未动,便命萧破上前剥离刺客身上的衣裳。 果然,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并未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萧灼瞧见崔泠蹲下,意欲亲手翻看,连忙递去手帕:“脏,还是垫着点好些。” “嗯。”崔泠接过手帕,捏住了其中一人的右腕,翻向了另一侧,视线蓦然凝滞了一瞬,便快速从他的手指上移开来。 “看来,这条线索是断了。”崔泠起身,把手帕递还萧灼,“萧姐姐心中可有数?哪些人敢做这种事?” 萧灼嫌弃地示意萧破接去帕子,正色道:“有。” “哦?” “京畿卫这一万人马,是燕王府的护身符,亦是旁人眼中的香饽饽。”萧灼坦然直言,“陛下想要,韩绍公与魏陵公两只老狐狸的心腹想要,远在齐州的王叔也想要……泠妹妹,我想你也动过念头吧?” 崔泠倒也不恼,轻笑道:“天下谁人不爱香饽饽呢?” 萧灼喜欢她的坦诚,笑意暖了几分:“除此之外,崔淞一案,我同时得罪了王叔与许院首,这两人也在嫌疑之中。” “许院首是医者。”崔泠似是在琢磨什么。 “医者杀起人来,那才是杀人不见血的。”萧灼从不小瞧这位许院首,因为她拉拢了好几回,都被这老头子给回绝了,所以不得不在太医院安插了两名自己的心腹,以作内应。 崔泠想了想:“京畿是大雍京都,毒物可是禁品。” “看来,泠妹妹是怀疑上了许院首。” “他是里面嫌疑最小的。” “不,越不起眼的,嫌疑反而越大。” “如此……” 萧灼忽然止住了崔泠说下去:“此事我会追查到底,泠妹妹身子弱,剩下的就交给我来办吧。” 崔泠还想说什么,萧灼看了一眼天色:“山里凉,泠妹妹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明日还要办府宴,累坏了可不成。”说着,萧灼给萧破递了个眼色,“萧破,送送泠妹妹。” “诺。”萧破恭敬地对着崔泠一拜,“郡主,请。” 崔泠没有多言,带着银翠回到了马车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杨猛跳坐上马车,扬鞭勒马,赶车行了一阵,忍不住道:“郡主,京畿暗流汹涌,您还是别卷进去得好。” 崔泠也不想那么快卷进去,至少,在她弄清楚京畿的势力分布之前,她只想作壁上观。可这一次,她已经没有办法抽身了。 “杨猛,回府后,你去四方商行一趟。”崔泠急声吩咐杨猛。 杨猛愕然:“去做什么?” “带一句话给三舅。”崔泠想了又想,“就说我想吃他小时候送来的那种京畿糕点,劳请他明日带些赴宴。” “哦。”杨猛领命。 银翠觉得崔泠的情绪不太对,上回瞧见她这样,还是她做梦魇着那一回:“郡主,您这是怎么了?” 事关三舅一家的安危,崔泠忍下了解释的话,强笑着摸摸银翠的后脑:“没事,就是突然想吃糕点了。” “当真没事?”银翠还是担心。 “没事。”崔泠轻声安抚。 马车一路沿着山路下了山,最终消失在了萧灼的视线里。 萧破带了一队府卫过来,正欲处理刺客的尸首。 “慢。”萧灼重新审视眼前的尸首,蹲了下去,一边回想崔泠的最后动作,一边垫着帕子翻看尸首的手腕。 萧破疑声问道:“王上,您这是做什么?” “只有自己查出来的,才是真的答案。”萧灼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其中一人的手指上,只见此人指腹有茧,那老茧的位置并不像是常年使用弓弩所成。 萧灼缓缓起身,回身道:“萧破,速将营中的弓箭好手召来!” 萧破领命,不一会儿便有二十名弓箭手整齐站在萧灼面前。 “把手伸出来。” “诺。” 弓箭手们纷纷打开掌心,任由萧灼仔细检视他们指腹上的老茧,的的确确与那刺客的老茧不一样。 什么样的长年累月,才会结出那样的茧子? 萧灼沉眸琢磨着,难道真被泠妹妹猜中了?萧灼想到太医还在营中,便又将太医找了过来,仔细辩看他的手。 太医的手指并无茧子。 “你帮孤瞧瞧,他手指上的茧子。”萧灼指着刺客的茧子下令。 太医应声检视。 “是因何形成?” “大抵……” 太医捻动手指,根据那茧子的纹理走向,大拇指往上拨了拨:“拨弄珠子一类的。” “翻!瞧瞧他可有戒疤?”萧灼下令。 萧破翻了翻他的头发,并未发现戒疤。 萧灼的视线更加沉郁,忽然一扫脸上的阴霾,笑出声来:“泠妹妹啊泠妹妹,你这小心思啊,可真的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了。” “王上想到了?” “准备马车,先送阿娘回府,然后……让府中的账房去庭中等着,孤要好好瞧瞧他们的茧子。” “那这三个刺客尸首?” 萧灼蔑然扫了一眼三人,语气突然冷得像是刺骨的冰霜:“带回去,挂在京畿城头,让京畿城的人都瞧瞧……”这本是她平日会做的事,可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就地埋了。” 萧破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埋了。”萧灼含笑拍了拍萧破的肩头。 大长公主遇刺的消息很快便在京畿城传扬开来,这位燕王平日便是个不好相与的人,朝臣里面也没几个喜欢她的,所以消息传开,反倒是人人自危,生怕被燕王怀疑上,落个性命不保的下场。 天子当日便亲临燕王府探视崔昭昭,愤声表明要彻查到底。萧灼顺着天子的话应承着,反正现下急的人另有其人。明日昭宁郡主府宴,正好瞧瞧泠妹妹会如何处置此事。 月光清亮地洒满整个京畿城。 昏黄的檐灯之下,崔泠披着暖裘站在门边,等待着杨猛回来。 “郡主!”杨猛穿着一袭黑衣,自墙头一跃而下,上前对着崔泠一拜。 “如何?”崔泠急问。 杨猛如实答道:“山里埋的尸首,确实是那三名刺客的。” 崔泠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隐觉不妙。 “看来此事燕王准备大事化小。”杨猛做了自己的推断。 崔泠摇头,心想事情反倒是难办了。来京畿的这些日子,虽说她被人盯得紧,可也不是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燕王在京畿是什么样的人,她清清楚楚——萧灼那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怎么可能不把尸首悬挂城头以作警告? 萧灼选择如此处理,只怕已经发现了端倪。 明日的府宴,崔泠必须拿出真正的诚意来,好让萧灼把这事给真正的大事化小了。 “明日……把酒宴的酒换了。” “换成什么酒?” 崔泠一瞬不瞬地看着杨猛:“京畿最烈的酒,醉神仙。” 十七、开宴 昭宁郡主的乔迁府宴无疑是近日京畿城中的一桩大喜事。天子虽然没有亲临,却派了管事太监送来了赏赐。那些赏赐都是宫中的珍品,让府宴的宾客们瞧了,无一不惊叹天子的恩宠。 众人猜测,照目前的势头,想必是这位少年天子有心拉拢楚王,好将矛头一致对向前几日流言中心的韩绍公。京畿之外闹成什么模样,那是韩绍公的心腹们应该担心的事,只要事不关己,便可高高挂起。部分京畿官员自以为猜中了天子的心思,便对崔泠越发殷勤起来。这是崔泠结识京畿官员的好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是以在入宴之前,她便邀了几位大人小饮了一盏茶,随口聊了些京畿的趣事。 当然,今日这场宴席的重点并不在拉拢官员,而是化解萧灼的怒意。 崔泠一边应酬,一边注意着庭外小厮们的通传声,当听见三舅金玉堂的名字后,她便起身先行离开了偏厅,亲自迎上了三舅一家。 “三舅。”崔泠脸色铁青,不等金玉堂开口寒暄,便示意随她入内详谈。 金玉堂多年未见这位小侄女,本以为可以话话家常,没想到还没张口就被引至内院,心底不免有些忐忑。 “三舅母请留步。”崔泠在入门之前,回身将三舅母劝下,视线落在了旁边的表妹金沅身上,“我给你们准备了礼物,不妨先去瞧瞧。”说着,她朝候在边上的杨猛递了个眼色。 杨猛上前恭请两位先去旁边的房间。 三舅母与金沅面面相觑,总觉得不安。 金玉堂见状,知道崔泠是想与他说点私话,便示意妻女依话行事。两人点头,跟着杨猛去了旁边的房间。 这间房里只有金玉堂与崔泠,这是她早就安排妥当的。他们是一家人,先行入内叙旧也在情理之中,可叙旧也不可叙得太久,免得招来有心人的猜忌。所以崔泠长话短说,直接切中了要害:“为何要动手?” 金玉堂一时怔愣:“动手?” “刺杀大长公主。”崔泠提醒金玉堂。 金玉堂惊愕无比:“此事你怎会知道?” “昨日我检查了尸首,其中一人的这里,有常年珠算的茧子。”崔泠指了指自己的拇指,“此事我能发现,燕王定然也能发现。” 金玉堂倒抽一口凉气,静默片刻后,他恢复了镇静,安抚道:“本来想着派个心腹去,胜算能大些,竟是漏算了这一处。不过,弦清你别慌,此人确实是商行的账房先生,可他先前在户部帮忙审算过。户部尚书可是韩州那边的人,燕王顺藤摸瓜,决计摸不到咱们身上。加上你昨日不是救了大长公主……” “为何?”崔泠不想听他这些解释。 金玉堂只知这位小侄女体弱,一旦严肃起来,竟是这般气势逼人。他正色道:“我是你舅舅,不会害你的。” “你只须回答我,为何?”崔泠死盯着这点不放。 金玉堂轻叹一声,答道:“她盯我盯得甚紧,在京畿若是没有眼线,那可是举步维艰。我若不能与你长期联络,你这郡主府便是京畿的一处孤岛,只会越来越被动。所以,若是可以让她分心,少盯我一阵子,我便可以帮你牵通消息,你也不至于在京畿处处受她牵制。”说着,金玉堂恳切地望着崔泠瘦弱的面容,“你是九妹唯一的女儿,也是九妹的命根子,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舅舅都会保你平安无恙。这点,你必须信我。” “同样的话,请舅舅晚上再说一回。”崔泠也恳切地望着他,“您是我的舅舅,是我的亲人,我不想你们有事。燕王素来睚眦必报,大长公主是她珍之重之的阿娘。昨日我看得明白,若是大长公主不幸殒命,只怕燕王会把这京畿城翻过来狠狠踩踏,但凡被她怀疑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金玉堂自然知道这位燕王的狠毒之处,本来他也是有些担心的,经过崔泠这一提醒,金玉堂不免紧张了起来。 “可事已至此……” “尚有补救的法子。” 崔泠认真叮嘱:“三舅,今晚您听我的来,我们有五成的把握过关。” “只有五成?”金玉堂背脊生寒。 “五成,还是往多了算的。”崔泠知道这是一出豪赌,也是她的背水一战。 金玉堂现下悔不当初:“都怪我。” “往后行事之前,烦请舅舅差人告之。”崔泠平静地说着,“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舅舅往来郡主府,想必燕王也不会拦着了。” “你……你想的是什么法子?”金玉堂忍不住问道。 崔泠指着自己的心口:“诚意。” “万一她不信呢?” “那……我与舅舅同死。” 崔泠最后这句话是笑着说的,可笑意寒凉,激得金玉堂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今夜我请了京畿最好的伶人班子来唱戏。”崔泠匆匆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舅舅等戏唱到中途,便借机来此等我。仔细些,莫要让人盯上了。” “好。” “快开宴了,走吧。” 虽然今日是值得庆贺的府宴,可崔泠还是一如既往地穿得素雅。轻裘的白狐毛齐着腮围了一圈,衬得她的脸色颇是苍白。轻裘之下,她难得地穿了一身红裳,红裳上的雪梅星星点点,随着她的走动偶尔乍现轻裘之下,算是她身上最生机勃勃的色泽。 日暮西斜,中庭的几案上已经摆满了美酒佳肴。宾客们陆续入座后,忍不住往崔泠身侧的空位瞧了瞧。聪明的人只须想想,便知那位置是留给燕王的。入席的宾客越来越多,那空空如也的位置便显得越发地突兀。 崔泠坐在主座之上,手中抱着一个暖壶,望着宾客进来的地方,等着今日真正的客人参宴。如今万事俱备,只差萧灼一人。 若是她不来…… 崔泠想到这最坏的结果,指腹紧张地摩挲着暖壶上的麒麟雕纹。萧灼不来,便意味着她不会原谅,也不给崔泠机会和解。她便得快些想出另外的法子,先保住三舅一家的命。心绪的紧张牵动了她的呼吸,她只觉喉咙微痒,难以自抑地轻咳了两声。 银翠紧张地凑近道:“奴婢再去拿个暖壶来。” “不必。”崔泠微笑看她,“吩咐主簿,带人把灯烛点亮,开宴吧。” “诺。”银翠领命退下。 崔泠望着这满座宾客,心底的凉意可不是多一个暖壶便可驱散的。 “燕王到——” 灯烛点亮的同时,萧灼来了。 崔泠缓缓起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入席处——那人穿着一身雪白的劲装,衣袖与衣角上还溅着鲜血,高束的马尾长长地坠在背上,随着她风风火火的身姿,就这样闯入了崔泠的视线。 “今日入山行猎,一时忘了时辰,想必泠妹妹应当不会与孤计较吧。”萧灼大笑着走到崔泠身侧,不等她邀请,便坐在了空座之上,对着随着她进来的一队府卫扬声道,“把猎得的野猪扛进厨房,给孤开膛破肚,好好烧一顿全猪宴!” “诺。”府卫全然不当此处是昭宁郡主府,扛着野猪就往厨房去了。 崔泠没有拦阻,她嗅到了萧灼身上的浓烈血腥味,温声道:“来人,给燕王端盏热茶,再打盆热水来。” 萧灼意味深长地杵着腮看她:“泠妹妹可是嫌弃孤身上的血腥味?” “行猎一日,洗洗总是舒服些的。”崔泠莞尔答话。 萧灼冷哼一声,冷眼望着郡主府的丫鬟们奉上热茶与热水,突然道:“泠妹妹,孤若是要你奉茶……” “乐意至极。”崔泠起身放下暖壶,双手将热茶奉上。 萧灼却不急着接。 崔泠是识趣的,拧干了水盆中的帕子,温柔地牵过萧灼的手来,仔细地将上面的血污一一擦拭干净。 萧灼眸光沉暗,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崔泠。 两人本就在最显眼的主座上,这般“反客为主”的举动,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想到燕王就是这样的性子,想来是想给这位昭宁郡主一个下马威吧。可是,燕王素来对昭宁郡主上心,这座郡主府的修葺皆是燕王督办的,她明明与昭宁郡主姐妹情深,为何今日要来这一出呢? 除了金玉堂外,满座宾客没有一人懂得这其中玄机。 他捏着酒盏,紧张地张望着崔泠擦拭萧灼手上的血污,心跳得极为狂乱。果然如同崔泠所言,这位燕王只怕已经知道昨日的刺杀是何人所为。 都是他的错,连累弦清至此。 旁边的妻女觉察了金玉堂的异样,女儿金沅低声问道:“爹爹,您这是怎么了?额上怎么都是汗啊?” 妻子秦氏是知道一点内情的,她不好直言劝慰,只能握住他的手,将酒盏平稳地放在几案上,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金玉堂忧心地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若是今日安抚不了萧灼,今日崔泠擦下的兽血便是明日他们的血。 “多谢泠妹妹。”这边萧灼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看向噤若寒蝉的众位宾客,扬起声来,“今日是泠妹妹的乔迁府宴,诸位怎么热闹怎么来,不要冷场才是。”说完,她似是嗅到了什么,提起几案上的酒壶凑近闻了闻,挑眉含笑瞧向崔泠。 “醉神仙,泠妹妹也喝得?” 十八、案下 崔泠脸上依旧漾着笑意,将酒盏递了过去,温声道:“我听人说,京畿最好的酒便是这醉神仙。萧姐姐若有心怜惜,便倒半盏与我尝尝便好。” 萧灼冷笑,提壶斟酒,眼看着酒已过半盏,她却没有停歇的意思。 怜惜?动的人可是她的阿娘,世上最亲的人。岂是一杯酒便可以释怀的? 崔泠眼看着酒汁漫过酒盏,已然漫了出来,她没有提醒,只是安静地接着。看来萧灼今日杀气颇重,第一步没能劝成,便只能继续往下走了。 “哎呀,泠妹妹怎的不提醒孤呢?”萧灼说完,将酒壶放了下来。 崔泠没有犹豫,笑道:“多谢萧姐姐。”说着,她仰头便将这盏满当当的酒喝了个干净。辛辣无比的酒汁入喉,烧得她的整个喉管火辣辣的,甚至引得她捂口猛烈地咳了好几声。 银翠赶紧上前,给崔泠奉上一盏热茶,轻抚郡主的后背,急道:“郡主慢些喝,会伤身的。” “泠妹妹,量力而行。”萧灼微微昂头,视线俯落,眸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色。 崔泠终是缓了过来,强笑道:“不试试,如何知道这醉神仙的滋味呢?” “试与不试,结果都一样。”萧灼没有看她,提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目光落在了宾客身上,匆匆一扫,来到了金玉堂身上。她笑意阴鸷,对着金玉堂敬了一下,朗声道:“金老板,孤敬你一盏!” 金玉堂身子一颤,连忙执盏起身,恭敬地对着萧灼一拜,正色道:“草民愚钝,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王上海涵。”说着,他也一口饮尽醉神仙。 萧灼只小啜了一口,斜眼小觑崔泠:“孤又不是宰相,腹中是不必撑船的,泠妹妹你说是不是?” 崔泠赔笑道:“即便不是宰相,萧姐姐也是京畿最尊贵的燕王啊。宰相腹中都可以撑船,燕王更应是心怀天下之人。” “泠妹妹这张小嘴啊,会讲话,孤突然有那么一点喜欢呢。”萧灼将酒盏里剩下的酒汁饮下,放肆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崔泠。 崔泠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莞尔道:“萧姐姐只喜欢我一点?” “你要多少?” “寻常百姓家的姐妹们,可都是亲密无间的。” 萧灼放声大笑,没有接崔泠的话茬,换了旁的话题:“野猪烧得如何了?” “回王上,正在烹制。”府卫如实答话。 萧灼拿起筷子,勉为其难地夹了一块烧兔肉浅尝了一口,蹙眉道:“这厨子的手艺……还需精进。” “不如尝尝这个。”崔泠亲自给她夹了一块蒸鱼,“我自小在朔海长大,拿得出手的,便只有这一道菜。” 萧灼颇是惊喜:“你亲手烧的?” “尝尝,不好吃,可以罚的。”崔泠话中有话。 萧灼进一步问道:“怎么罚都可以?” “只要萧姐姐高兴,什么都可以。”崔泠一边说着,一边给斟满了酒盏。 萧灼夹起那快蒸鱼,并不急着送入口中,却是反复打量:“鱼肉带刺,稍有不慎,可是会卡喉的。” 崔泠轻笑:“此鱼少刺,我烹制之前,已经细心挑拣过,保证萧姐姐不会被鱼刺卡喉。” “当真拔干净了?”萧灼反问。 崔泠点头:“若是萧姐姐吃到一根,我便吞十根。” “泠妹妹这话可就言重了。”萧灼说着,将鱼肉喂入口中。她必须承认,崔泠这鱼肉烹得甚好,甘香入口,化而不腻,里面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味,比她吃过的其他鱼肉都要好吃。如此用心,还许了那么重的诺,想来金玉堂那边也是警告了的。甚至,此事兴许崔泠也毫不知情,摊上个不知轻重的舅舅,所以今夜才要如此伏低,恳求她的原谅。 诚意有归有,却是不够的。 萧灼在心间掂量一二,还想瞧瞧泠妹妹后面还能拿出什么诚意来。 “鱼肉如何?” “尚可。” 崔泠心弦紧绷,知道萧灼还是不愿让步,便只能继续往后走。她递了个眼色给杨猛,示意杨猛将伶人班请进来。 杨猛依令行事,很快便将伶人班请至中庭搭好的戏台上。 锣鼓声起,伶人们便在戏台上唱了起来。 这可是京畿最好的红花班,今日唱的这出戏名叫《三谢七娘子》。讲的是小郎君不识七娘子深情,有负七娘子,三次诚心谢罪,换来大团圆。 这第一谢,是小郎君候在七娘子门外,三拜九叩,自述自己有愧之处。那小倌唱得深情动人,扮演七娘子的伶人也演得活灵活现。 宾客们都被这第一谢吸引过去了,趁着这个机会,金玉堂佯作去茅房小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宴席。 萧灼听着唱词,冷声道:“这小郎君活该,若孤是这七娘子,决计不会饶过他。” “确实活该。”崔泠附和。 萧灼眉梢微挑,今日这泠妹妹千依百顺的模样,竟是有些让人心疼啊。 崔泠举盏敬她:“萧姐姐,我敬你。” “还敢喝?”萧灼看她脸色不好,提醒她莫要逞能。 崔泠笑笑,干脆地一口饮下。 萧灼心弦微动,这病恹恹的泠妹妹果然是个狠角色。想到歪处,她忽然想试试,这泠妹妹究竟能忍到何种地步? 萧灼虽说穿的是劲装,却不是短摆。她挪动左脚,往左挪了挪,一只雪色皂靴霸道地贴上了崔泠的右鞋。 崔泠的红底裙摆微动,粉色的绣梅纹鞋很薄,经萧灼这么一贴,她知道萧灼有多来势汹汹。她下意识地拢起双足,好避让萧灼的挑衅。 萧灼可不会给她机会躲避,身子微斜,看似是斜靠在座椅之上,左足再次贴上崔泠的右足,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 孟浪至极! 崔泠心底暗骂,面上却只能佯作无视,又一次躲开了萧灼的追逐。 彼时,伶人们唱到了第二谢。那小郎君遭了七娘子一巴掌,捂着脸呜咽陈情,那唱词更加的哀婉动人。 萧灼却看得笑出声来,左足已将崔泠逼至不可退的地方,然后鞋沿不断磨蹭,像是挑衅,更像是撩拨。 崔泠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此时双颊通红,难得的有了血色。她自是退无可退,想要彻底逃开萧灼,要么只能起身离开,要么只能掀开裙摆,翻开几案,将她们藏在隐匿处的你追我套曝光人前。 萧灼认定了她不敢如此。 崔泠也不能如此。 于是,萧灼起了更热烈的念头,崔泠生了不该有了羞意。明明只是双足相抵,却硬生生地磨出了一丝暧昧的气息。 她知,她也知。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 伶人们唱至第三谢的高潮部分,宾客们开始抚掌高贺。 崔泠觉得身上烫得很,不知自己出了多少热汗,更不知这场隐秘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萧灼与她挨得甚近,是以清楚地听见崔泠的呼吸变化。沉了,也急了。不知怎的,萧灼现下满意极了。崔泠先前那些诚意,哪有现下这一份来得炽热。 “呵,好!”萧灼笑出声来,终是放过了她,缩回脚来,坐正了身子,美滋滋地喝上一口醉神仙。 酒汁入腹,竟有几分微醺。 她侧脸笑看崔泠:“泠妹妹今日这出戏啊,演得好,好极了!孤,定要重赏!” 崔泠暗舒一口气,仿佛一只被逼至悬崖边的羚羊,终是绝处逢生。她见萧灼露了转圜的意思,便趁热打铁:“萧姐姐说赏,那便重重地赏。”说着,她欲起身,却身子摇了摇,竟是往萧灼身上倒去。 众目睽睽之下,萧灼将她一把抱入怀中,视线里只剩下了崔泠那张羞红的脸。心弦似是被酥手一瞬撩过,震得萧灼的心房砰砰作响,连呼吸也变得沉了下来。 崔泠面露难受之色,轻柔自己的额角,歉声道:“萧姐姐见谅,我贪杯了,这会儿晕得很。”话虽如此,却没有立即喊银翠上前搀扶。 萧灼拢着她的身子,笑道:“不妨事,既然醉了,孤便扶你回去歇息。”她猜到了她的用意,却不知她后面这一招会是什么。 崔泠低眉:“不必……银翠……来扶我……” “孤来。”萧灼拦住了银翠,将崔泠扶着站了起来,简单解释了一句,“泠妹妹喝多了,孤先送她回去休息。若是这出戏唱完了,可以再点两出,孤请诸位看个尽兴。” “多谢王上。”宾客们确实没有看够。 今日每个席上的酒都是醉神仙,莫说是崔泠捱不住,就是平日酒量好的,五盏之内,必生醉意。这位昭宁郡主身子本来就弱,看那软弱无骨的模样,想来定是贪杯多了。萧灼作为姐姐,扶她回去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对。 有些聪明的嗅到了些许诡异的气息。可燕王又不是郎君,两人皆是女子,这举手之劳想多了反倒是显得他们心思肮脏。 于是,银翠掌灯,引着萧灼扶着崔泠转入了内院。 喧嚣被内院的院墙隔去大半,萧灼现下听得清楚,自己的心跳确实比平日快了一拍。平时她知道崔泠瘦弱,却不想抱来竟是这般的纤弱柔媚。尤其是她身上的淡淡药香,混杂了醉神仙的酒味,钻入萧灼鼻中,那是另一番特别的香味。 萧灼五指尽张,牢牢地勾着崔泠的腰杆,掌心的灼热透过了崔泠的衣裳,熨上了她的肌肤。崔泠觉得身子没来由地发烫,若是平日,她定要推开萧灼,可现下离最后一个法子还有十余步,若在这里推开萧灼,那可就是功亏一篑了。 再忍耐片刻。 崔泠的呼吸声更沉了,落入萧灼耳中,无疑是一种别样的诱惑。萧灼情不自禁地垂首,余光窥视崔泠脸上的红晕。 心道:泠妹妹脸红的模样,可爱极了。 十九、诚意 银翠引路,灯影先行照亮了内院闺阁中的人影。虽然早知舅老爷会在那里,还是被金玉堂的突然站起吓了一跳。 萧灼见到这种阵仗,收敛了那些迷离的情思,冷笑道:“杀不了阿娘,如今想对孤下手了?”说着,萧灼倏地收拢手臂,与崔泠紧紧贴在了一起。 崔泠推搡萧灼,正色道:“一切皆是误会,还请萧姐姐给我一个机会解释清楚。” “机会?你们设局伏击我娘时,可曾想过给她活的机会?”萧灼整个人彻底沉郁下来,周身笼罩着一股迫人的杀气。 金玉堂担心崔泠,猛地跪倒在地,重重对着萧灼叩了好几下:“都是草民有眼无珠!是草民愚钝!还请王上莫要为难弦清,她什么都不知道!” 萧灼拥着崔泠来到闺房门口,俯视金玉堂:“言下之意,你想一命换一命?” “只要王上能消气,草民愿意!”金玉堂挺直了腰杆。 正在这个时候,崔泠平静出声:“萧姐姐,你当知道我在京畿如同盲眼耳聋之人,举步维艰。” 萧灼转眸望她:“所以,你恼我盯得太紧,等于捂了你的眼,蒙了你的耳?” 崔泠深吸一口气,眸底皆是不甘,一字一句道:“我不想死。”不想再死一回,不想像那头猎来的山猪一样,生死皆由旁人做主。 萧灼一瞬不瞬地看着,话却是说给金玉堂听的:“孤不让你们接触,只是不想你们早早地被人盯上,怀疑是你们撒布的韩绍公通敌流言。” 崔泠有些惊愕,一直以来,她以为那是萧灼在监视她,没想到竟是另一层意义上的保护。 “孤说的话,泠妹妹却是一个字都不信。”萧灼眸底多了一丝失望,“孤知道,昨日的刺杀与你无关,不然你也不会不顾自己安危,为阿娘吸出毒血。” “孤待你以诚,你就这般报我?良心何在?”萧灼再问。 崔泠自知理亏,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最后只得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道:“舅舅,你先离开,这里交给我。” 萧灼眉尾微挑。 金玉堂实在是担心崔泠:“可是……祸是我闯的……” “走!”崔泠下令,“萧姐姐要一个诚意,我也当给她一个真正的诚意。”话音落下,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是心口贴紧了萧灼的心口,真挚地看着萧灼。 金玉堂自知留下也于事无补,只期望萧灼念在姐妹情分上,可以将此事大事化小。 萧灼默许了金玉堂的离开,事已至此,她只是好奇,崔泠还能拿出什么诚意。于是,萧灼送了臂膀,放了崔泠离开自己的怀抱。 崔泠看向满脸忧色的银翠:“银翠,你在外面候着。” “郡主……” “听话。”崔泠坚定点头。 银翠只得退后三步,守在了檐下。 崔泠示意萧灼随她一同入房,萧灼倒也不怕里面还有埋伏,毕竟她今日敢来,便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入内之后,崔泠将房门关上,背对着萧灼:“萧姐姐,你的阿娘,也是我的姑姑。伤她如此,我也内疚万分。我知道,此事必须给你一个交代,所以……”崔泠忽然解开了身上的暖裘,露出了里面鲜红的裙裳。 她还是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静静地一件一件地脱着。 闺房之中,突然静得连呼吸声也清晰了起来。 萧灼确实没有想到,这位泠妹妹竟然来这招。 内裳自崔泠身上剥落,崔泠终是停下了解衣。她轻轻地颤抖着,翕动的蝴蝶骨宣示着她的紧张,雪腻的肌肤因为染着烛光的缘故,白里透着些许红润。 萧灼笑问道:“怎的不脱了?” 崔泠转过身来,肚兜上的鲜红牡丹让萧灼目光微微一颤。只见她弯腰从衣裳里摸出了匕首,走向了萧灼,将匕首递上。 “我愿代舅舅还姑姑一刀,萧姐姐想刺哪儿,便刺哪儿。” 萧灼接过匕首,视线放肆地落在了她的心口上:“我若一刀刺进这儿,你可就活不得了。” “这是我可以拿出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诚意。”崔泠像是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小兔子,颤巍巍地看着萧灼,眸光楚楚,莫名地让人心疼。 “这可是你说的。”萧灼拔出匕首,往前一步,低哑道,“背过去。” 崔泠依言而行,挺直了腰杆,认真道:“还请萧姐姐……啊!”她忽然脱口惊呼,匕首锋刃上的凉意自她的腰窝上升起,唤醒了上辈子刀斧落下的痛感,让她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锋刃自下而上,轻而易举地断开一道肚兜系带。 崔泠双手捂紧肚兜,生怕下一道肚兜散开,自己会彻底曝露在萧灼视线之下。哪知她竟被萧灼自后一抱,狠狠地撞在了萧灼胸口上的红纹麒麟上。麒麟隆起的绣线擦过崔泠的肌肤,刮起了一阵情不自禁的战栗。 萧灼的左臂圈在她的喉咙之前,右手握着匕首敲了敲崔泠的脸侧,“泠妹妹以为让我刺一刀,我便会饶过金玉堂一家么?” “若是再加上楚王府的一个人情呢?”崔泠急问。 萧灼轻笑一声,突然将匕首反手掷出,牢牢地钉入屏风之中。 崔泠侧脸错愕看她。 萧灼顺势捏住了她的下巴,得寸进尺:“也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崔泠终是听到了转机:“若这是萧姐姐要的,我给。” 萧灼笑笑,往后退了半步,手指落在了崔泠的后颈之上,一路往下,最终流连在崔泠的背心处,“方才那些话,可要牢牢记住了。” “好。”崔泠答话,忽觉萧灼的呼吸近在耳侧,下意识地侧过脸去,险些与萧灼的唇瓣相撞。 好险! 崔泠心跳快了半拍,呼吸忽然沉了下来。 萧灼将她的变化都尽收眼底,玩心又起,将脸颊凑了过去:“那……泠妹妹亲我一口,我便给他们一条生路。” “萧姐姐,可要说话算话。”崔泠凑上前去,在萧灼脸上飞快地啄了一口。 萧灼颊上的梨涡轻旋,不知怎的,竟有一丝醉意油然而生,萦绕心间微微发烫。只见她弯腰捡起暖裘,温柔地给崔泠罩在了身上。 “我有一份大礼想送与泠妹妹,泠妹妹哪天想要了,便哪天登门与我一叙。”说着,她牵起了崔泠的手,在她掌心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 崔泠看着那两个字,显然是震惊的。 “日久见人心,还望泠妹妹莫要思忖太久。宫中那位李美人可是陛下的新宠,再过两月,腹中应当要传喜讯了。”萧灼含笑说完,刚准备转身离去,却听身后响起了崔泠的脚步声。 “泠妹妹这是……”萧灼还未说完,便被崔泠抵在了门扇上,撞声让候在外面的银翠也惊了一跳。 崔泠似笑非笑,亲手为萧灼抚平了衣裳上的皱褶:“萧姐姐若是衣裳不整的出去,让旁人见了,你我有些事可就说不清了。”说是抚平褶皱,其实手指力道不重不轻,尤其是抚过她心口的时候,总是恰到好处地略微重那么一分。 她……在撩拨她…… “他们可没那个胆子嚼舌根。”萧灼捉住了崔泠的手,是警告也是提醒,“泠妹妹,我瞧你这胆子,可比那些人大多了。” “有么?”崔泠往前贴得更近,两人的呼吸交织一起,彼此的心跳也随之乱了。 萧灼眸光变得炽热起来,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情愫涌动:“我竟不知,泠妹妹还有这样的手段。” 这次是崔泠抵住了她的足尖,细细碾过:“来而不往非礼也,萧姐姐今日如此待了我,我也当还姐姐点什么,不是么?” 萧灼任由她的足尖放肆挑衅,浑然不觉自己的双耳已然通红。 “泠妹妹再这样放肆下去,我可就不走了。” “萧姐姐,请。” 崔泠往后退了一步,亲手拉开了半扇门。 萧灼被她撩到了一半,心弦绷得正紧,突然下了“逐客令”,浓烈的失落感不由自主地泛上了心头。 “王上,请。”银翠适时地掌灯恭请。 崔泠也适时地温声道:“妹妹我衣裳不整,就不送萧姐姐了。” “来日方长,无妨。”萧灼淡淡笑笑,便由银翠引着,离开了这里。 崔泠望着萧灼的背影走远,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摸上心口,心跳兀自砰砰作响。 这一关虽然过了,后面却不知还有多少关要过。她今日招惹萧灼,本是她计划中的一环,虽说这第一步算是成了,可现下想来,崔泠还是有几分后悔。 她走这么一步险棋,便等于与萧灼一同上了独木桥。不是她输了粉身碎骨,便是萧灼输了,任她拿捏。 崔泠垂首,望向了掌心。萧灼写在她掌心上的那两个字太过炽热,她想要,想要极了。可萧灼就这么直白地告诉她,这是一份想送她的礼物,于崔泠而言,无疑是透着危险气息的诱惑。她合上眼去,脑海里浮现的是萧灼那张明媚照人的笑脸。崔泠必须承认,萧灼也是个透着危险气息的诱惑。 想到这里,崔泠只觉背心处一阵发烫,那是萧灼指腹流连过的地方。 今夜,是她与她的第一次交锋。 不论是萧灼还是崔泠都心知肚明,这场她与她之间的对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