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叶翩》 第1章 第一章 深夜的竹林,最是凄静。月白风清,漆黑夜色下,仅有头上一轮明月肯施舍些许光芒。 一路人马在竹林中穿过,却无除却马蹄声之外的其他声音。没有人声,没有灯笼火焰跳动的声音,只有林间被扰了清梦的动物,发出不满却又恐惧的逃命声响。 他们之所以连夜摸黑赶路,仅选择月色最亮的这日离城,就是不愿意被人发现,自然不会点灯照明。而这倒方便了她。 林间一阵躁动,暗箭射出的声音划破深夜的静。马匹才没有像人那般噤声的意识,只随着本能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嚎叫,声响在丛林间回荡着,甚是骇人。马队登时乱作一团,失去了先前整齐的布阵。 一阵轻风刮过,只有竹林中竹叶晃动的声响。片刻后便重归宁静,一时间仿佛无事发生,只有倒在地上的马匹证明着刚刚确实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当心刺客!都围住马车,务必保护好赵小姐!”带队的男子低声命令道。马车旁顿时多了一圈人。 又是一声暗箭划出的声音,带队男子的马应声倒地。 他也不顾低调行事不出声响的指令,一个翻身稳稳落地,拔剑高喊道:“有刺客!保护——” 话未说完,取代他接下去的话语的,是他倒地的声响。 失去了主心骨,队伍登时乱作一团。只见一个黑影飞身起剑,在夜色中翻飞旋转。竹林间弥漫着剑身之间碰撞的发出清脆响声,血气四散,剑光之中能隐约看到一个矫健却略显单薄的身影。是个娇小的女子。 她并未费太大的力气,就把这十余人的护卫队解决了个干净。 掀开马车门帘,里头的姑娘被塞着嘴,五花大绑地躺在车厢里,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她,那眼神里却又有着一丝早就预见这番情形的镇定。 刺客并未给这小姐松绑,也未取下她口里塞着的布条,只是费了点力气,将她扛出了马车。 但是要怎么把这位手脚都被捆住了的小姐弄上马,确实让她头痛。 “小姐,跟您商量个事儿。” 刺客开口,清冷的女声响起,带着不符合她身份的温柔,完全想象不到这就是一炷香时间前把这十余壮汉都解决了的人。 “我把您脚上的绳解了,您乖乖上马,如何?” 被绑着的小姐眼球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她看出了她心底的小猫腻,退了一步微微举剑道:“赵小姐,我保证不会伤害您。但您若要跑,定是跑不过我这剑的。” 赵思低头看了眼这女子手中的细剑。剑身满是血渍,上头映出的月光斑驳碎裂。她重重地点了头。 身着夜行服的女子也满意地点头,低身将她脚上的绳索解开,让面前这位娇小姐蹬着她上马。她一个轻巧的翻身,坐在了那小姐身后,手绕过她的身子,牵动缰绳,指引着马在夜色中狂奔。 深夜的墨城人烟萧寂,城中大道已是流浪猫狗的天下。月色落下,天地一片清冷,只有大户人家门口的灯笼映着些许温度。 黑衣女子停马的这户人家,门口灯笼亮堂如白日,定是户大人家。赵思抬头看去,牌匾上“罗府”二字隐约闪着金光。确实是户好人家,可罗家与她赵家似乎没什么过节。 那黑衣女子拉着缰绳停顿了一会儿,并未下马,只是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又驱马前进。但也没走远,只是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中,来到了侧门。 侧门黑暗不少,她翻身下马,黑色夜行服隐在夜色中,几乎无法发觉。她站稳后,朝旁边看了一眼。赵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辆精致的马车停靠在墙边。 黑衣女子也只是看了一眼,便转头将赵思从马上抱下,向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刺客始终跟在赵思身后,与她隔着几步的距离,只在引路的时候伸手指明方向。这让赵思很惊讶。按理说,她这会儿不该是她的人质吗?也没听说哪个刺客对手头上的人质如此礼数周到的。罗府的人此番将她从另一只魔爪中掳过来,也不知是救她,还是害她。 穿过弯曲的小道,她们从侧面来到了正厅。赵思直到这时,才借屋内透出来的些许灯光,看清这名女刺客的脸—— 清淡冷漠的长相,眉眼五官倒是精致得很,只是眉间眸中皆是寒气。一双圆眼本该是可爱动人的,抑或是风情万种的,但那眸中却只剩冷漠和杀意。单薄的身子骨看似娇弱,但身上却偏无闺阁小姐般淡雅素净的气质,倒是气势十足,颇有练家子的范儿。这倒不稀奇,她不久前才见识过这位刺客的本事。 就是这张脸,赵思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 刺客把手中刚取下的面纱揉作一团,随意塞进衣服里,推开门,堂子里头金碧辉煌,灯火通明。赵思走了进去,只看着面前台上坐着的两名男子。 黑衣刺客却全程低着头,把自己的脸庞隐在阴影中。 她单膝跪在地上,低头复命:“公子,人带到了。” “起身吧。”罗回翎温润的声音响起。他从台上走了下来,伸手将她扶起。 她边起身,边皱眉疑惑。跟在他身旁也有数年,从未见过高贵自傲的罗公子,肯屈尊去扶起她这一名无名刺客的。一抬头,她便大致明白缘由了。不过是为了做做样子。 因为那榻上,还坐着另外一名公子。 罗回翎侧身,手掌摊平指向前方:“落云,来见过云玦君上。” 云玦……君上? 只有拥有圣上亲赐封地的大臣,才可称君。封地除每月定期进奉税银、每年皇城都将派专使对封地进行巡查外,其余可以说是同一个完整之国无异。封君手上领着属地兵权,拥兵数量虽仍由圣上定夺,但也只有皇亲国戚,或是圣上的亲腹之人才能被亲赐封地。 毕竟封君手握封地兵权,人选必是需经过层层考量的。太过强势不可,否则圣上手中之权极易被反噬;太过怯懦也不可,封地多在边境地区,若敌人来犯或是能被轻易策反,那对这墨朝也是极大的危害。 当今的圣上即位不久,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前些年以各种名由,陆续收回了好些封地,目前朝中封君也不过五六人。落云在罗回翎身边这些年,虽然不屑了解朝堂之事,那些权贵之名她好歹也是略听说过一二的,但这云玦君,她的确没什么印象。这位君上闷声发大财啊,看来是个大人物。 但与她何干?她不过就是个卖命的刺客罢了,这些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之事,她不屑去过多了解,费心又累人。 她不愿细究罗回翎此番介绍究竟是何意,出于礼数,还是双手握拳前送,弯腰行了个礼:“落云见过云玦君上。” 颜云玦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回了礼,并无其他的客套话。落云对此并不在意,行礼过后便垂手退到一旁。 不知为何,一向对这些王孙贵胄并无太多兴趣的落云,却忍不住抬眼打量着这位云玦君上。 他倒是生得一副俊俏面容,话本中那些多情风流的俏公子,想必描绘的就是他这样的面庞。虽然长相温润俊美,嘴边带着温和的笑意,但他的眼神中全无任何波动,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看似平静无波,却极有可能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翻滚涌动,将其欲得之物一并吞没。 呵,朝堂之人,怕多是和罗回翎一般。心机极深,深谋多虑,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必是经过细细考量和排演的。整个人毫无灵魂,就如同被欲望和权势牵着走的木偶人,看不见一分真心和本我。 她眼前的人本是对周遭之事漠不关心,只是低头喝茶,猛然间侧头,正好对上了她打量他的视线。 落云急忙转开目光,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冷漠样,但她觉得自己刚才不经意流露出的不屑,他肯定都看到了。 失误,自己刚才真是太失误了。本来如她这等地位的贱民,就绝不能像刚才那般打量贵君的。这些公子哥个个脾性古怪,他若真要计较起来,自己今天怕是都不能活着走出罗府。 但云玦君没多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看着台下的人。 只见罗回翎略微粗暴地扯下赵思口中的布条,脸上却是温柔的笑意,看得人发瘆。 “赵小姐,一路过来辛苦了。罗某这手下虽是女子,却也是个粗鄙习武之人,可有冒犯到你的地方?” 赵思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只问:“不知罗辅相将我绑来是为何?我赵家似乎并无得罪罗家之处。” “得不得罪,哪是你这个闺阁小姐能知晓的呢?”罗回翎轻蔑地笑着,摇着手中的竹骨扇,转身回到了台上的座位上。 落云看在眼里,暗自腹诽着。初秋深夜微凉,她这一路驾马过来甚至有点寒意,他还装模作样地摇甚扇子呢。 “听闻,赵小姐近来和那辛家二公子好上了?”罗回翎掀衣落座,淡淡地泯了口茶。 赵思虽手臂被绑着,面上仍是强硬:“是又如何?这与你绑我过来又有何干?” 落云看着面前站着的赵思,不免有些欣赏她处事不惊、不卑不亢的态度。 第2章 第二章 “赵小姐,一路过来辛苦了。罗某这手下虽是女子,却也是个粗鄙习武之人,可有冒犯到你的地方?” 赵思并未回答他的问话,只开门见山地问:“不知罗辅相将我绑来是为何?我赵家似乎并无得罪罗家之处。” “得不得罪,哪是你这个闺阁小姐能知晓的呢?”罗回翎轻蔑地笑着,摇着手中的竹骨扇,转身回到了台上的座位上。 落云看在眼里,暗自腹诽着。初秋深夜微凉,她这一路驾马过来甚至有点寒意,他还装模作样地摇甚扇子呢。 “听闻,赵小姐近来和那辛家二公子好上了?”罗回翎掀衣落座,淡淡地泯了口茶。 赵思虽手臂被绑着,面上仍是强硬:“是又如何?这与你绑我过来又有何干?” 落云看着面前站着的赵思,不免有些欣赏她处事不惊、不卑不亢的态度。 “我绑你过来,和你被送出城,目的是一样的。”罗回翎依旧笑着看她,“你偶然间不知如何,知晓辛家那贪墨的五万官银的去处。本来这可是个绝不能见光的大秘密,辛家哪能放任你这个外人知晓呢?没把你杀了就不错了。辛家二公子是拼死护你,才勉强说服他爹保你一命,把你连夜送出城,送至你远亲那儿。 “可咱现在细细想想啊,如此天大的秘密,怎就被你那么恰巧发现了呢?为何偏偏是你?为何偏偏是你这个赵家千金,你这个爹爹是当朝监管百官的监察御史的小娘子呢?他把你送出城,真就只是为保你命吗?” 赵思听着他的话,眼神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惊讶,有些飘忽。 罗回翎见状,满意地笑了笑,继续道:“你现在回过头想想,就算你知晓了他们辛家的大秘密,突然就有了性命之危,这事儿若和你爹爹说,他能不保你吗?何苦还要送去远亲那儿?但鄙人猜想,你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和赵御史开口,就被丢上马车送出城了,我说的可对?” 罗回翎身子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看她:“现在听明白了吗?赵家小娘子,你不过就是一个质子,是他们辛家的保命金牌罢了。辛家手头上有你赵家小姐的命,他赵御史还能再接着往下查吗?” 罗回翎这话,她赵思是听进去了。他以为她手上这绳,是落云为了让她乖乖回来绑的。但他不知道,她在上马车之前,就已是被缚住了的,兴许就是怕她中途逃跑。 赵思不愿相信心爱之人与她相爱,竟是步步为营的心机陷阱。她不住地摇着头,惊得腿一软,便瘫在地上,眼泪簌簌地便开始往下落。她跪坐在地上,手被绑在身后,看着有些狼狈。 落云于心不忍,想伸出手去扶她,奈何距离太远,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她只又把手收回身侧。 “这辛家二公子也真是有够厉害,竟然牺牲了自己,换来你这么一个保他们辛家安全的人质。”罗回翎坐在榻上,手中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落云闻言白眼一翻,这事儿怎么算都不能算是男人的“牺牲”吧? 赵思瞪着眼,手虽绑着,但却控制不住地挣扎着,怒道:“你说的都不是真的!你只是为了挑拨我和辛唯的关系,这都不过是在为你绑我来找借口罢了!” 罗回翎收了扇子看她:“那你猜猜,我为何要绑你来?” “你不过就想借我的失踪,挑拨辛赵两家之间的关系罢了!” “赵小姐够聪明。”罗回翎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噙着一丝自满的笑,“无论你存活与否,只要你失踪一天,赵辛两家之间就不会有一天好过。这日子拖久了,赵家知晓你生还几率不高,就算不是辛家动的手,你爹也会把这笔账算在辛家头上。” 到时候,辛家倒台是便是板上钉钉之事。朝中重臣贪墨官银是重罪,这明摆着不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想如今圣上掌权尚不算久,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怎会善罢甘休。 罗家和辛家一直不对付,辛家没少在朝堂之上给罗回翎下绊子。这个落云知道,辛家的人她是都熟悉得很。但这一切,和眼前这位云玦君上又有何关系? 赵思冷哼了一声:“你想借我失踪之事搞垮辛家,就不怕我出去之后,把这些事全盘和我爹爹说了?” “恋爱中的女子啊,为何总是如此痴迷不悟呢?”罗回翎装模作样,略显遗憾地摇着头,“我本来想着,若能好言劝你和我同一阵线,等辛家垮台就将你毫发无损地送回御史大人身边。把你从辛家手中救出来,指不定他还记我个人情呢。 “退一百步说,就算你出去之后和你爹说了今日在我罗府上的这些事儿,能有什么用?辛家贪墨官银是铁定的事实,赵小姐还能把这笔账抹了不成?我若是让人在路上把你杀了,不管是谁干的,你就是死在路上了,辛家的结局定和如今一样。我救你一命,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居然还出言威胁我?” 落云看着地上坐着的赵思,眼里满是无奈。她这是触他逆鳞了。 果不其然,罗回翎激动地站起来,冷笑道:“我最厌恶别人威胁我,更何况是你这般毫无震慑力的威胁!是看不起谁啊?落云?” 落云上前一步,低着头应道:“在。” 他扇子一挥:“杀了她。你从哪把她绑回来的,丢回哪里去。” 赵思恐惧地抬头看她。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为何觉得眼前这个小刺客面熟了。 辛家世代都在朝中兵部任官,府里人来人往,侍卫众多,带刀带剑的武人也不少。她那日在辛府院中,不知何处突然飞来半截被砍断的木棒。眼见那锋利的木刺就要击中她,她惊得脑袋一片空白,竟也反应不过来要躲开。有个丫鬟模样的人愣是徒手替她挥开了那木棒,而她的手却被划伤,渗出了不少血。 那时赵思只觉得,这丫鬟身手矫健,气质潇洒,定不止是普通的丫鬟,指不定是辛府的暗卫。没想到,她压根就不是辛府的人,却是罗门手下的刺客。 面前这景象,和那日的回忆重合。只是彼时救了她一命的温顺小丫鬟,如今却是要夺她性命的冷酷女刺客。 罗回翎的话音落下,室内沉寂无声,落针可闻,却许久都没见落云动手。她甚至连根手指头都没动。 “怎么?”罗回翎皱眉看她,语气中却没有被触犯到的气愤。 “她手受伤了。”打从她一进门就没说过话的云玦君,此刻却开了口。声音低沉又有力,和他这幅略显文弱俊俏的脸庞委实有些不相配。 只是他竟能注意到她手上有伤,这着实让落云吃了一惊。 刚才打斗之时,她手确被划破,只是这特制的夜行服十分吸水,血水被完全吸入了布料之中,未曾流出一滴。就算细看,也只是那吸了血水的部分比其他地方更黑更深一些罢了,更何况他离得那么远,竟能看得如此真切。 “受伤了?”罗回翎闻言,竟欲迈开步子,想往落云身边去。 只是半路,被落云的话截住了。 她看向云玦君:“小伤,无碍。”又转头看着罗回翎,眼神坚定,毫无惧怕,“我曾答应赵小姐绝不伤她,恕落云无法从命。” 赵思脸上的表情由惊恐转为了震惊,落云也在云玦君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与他冷峻的脸不甚相符的惊讶。 他们想的都是一件事:这刺客,竟然还敢顶撞主子? 被冲撞的主子先是一愣,而后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把她带下去好生伺候。赵小姐,想你今日舟车劳顿,又惊吓过度,罗某也不为难你。这些日子,委屈赵小姐在我府上小住一阵。赵小姐冰雪聪明,冷静思考一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能知晓罗某所言句句属实。” 落云抱拳,弯身道:“谢公子。”回头将仍坐在地上的赵思扶了起来,贴心地替她整理衣裙。 出了门,落云依旧落在赵思身后三四步的距离。 赵思的手仍被绑着,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落云,屈膝躬了身子:“落云姑娘,今日谢你救我一命。”停顿了片刻,她又接着道,“不对,是两命。那日在辛府,也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辛府?落云想起很早之前,似乎是有在辛府的池边救过一位小姐来着。只是自己在外替罗回翎办事,总该隐藏身份,不免会在身上或是脸上加些胎记、伤疤之类的伪装。可竟然被她认了出来,看来自己伪装的技艺还是该多加强。 虽然被认了出来,但如今面前这位小姐的态度不清,否认自己与辛府有过联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今日之事,落云说到做到,只是本分罢了。至于辛府之事,落云并无印象,应是小姐记错了。”落云双臂交叠,也屈膝躬身向她回礼,“赵小姐,请。” 落云既然矢口否认,那自己也没有理由继续深究为难她。赵思点头起身,继续跟着引路丫鬟,嘴里却是不住地说着:“刚才我都替姑娘捏了把冷汗。我本在家也闲不住,这些年来虽远论不上走南闯北,但好歹也算是见了些世面。可我还没见过哪个手下,会如姑娘你这般果敢,竟会当众反抗主子的命令。” 她身后头依旧是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公子并非真心想要伤您,不过是气急,一时逞能称快罢了。” 赵思又侧头问:“落云姑娘手上的伤严重吗?快去包扎治疗一下吧,我保证不会逃跑的。” 落云还是那句话:“小伤,无碍。” 更何况,她说自己不会跑,就真的不会跑吗?她落云做事有始有终,总还是要亲眼见着她踏进屋子里,才肯安心离去。 眼见赵思踏进门坐下,落云才欲转身离去,却被赵思开口叫下。 “落云姑娘,思思有个不情之请,能否拜托你?” 第3章 第三章 “赵小姐请说。” “能帮我把我手上这绳索解开吗?”赵思的语气娇嗔又委屈,“这双臂被绑在身后,委实难受。况且这手被绑着,日常起居也不甚方便。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既已进了这屋,便是如何也逃不出去的。落云姑娘,你就帮帮我吧?” 落云回头,三两步走到赵思身旁,替她解开了手上的禁锢。 赵思眼神放了光,正欲开口感谢,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她交叉到身前,一双带着道道疤痕的手正利落地用绳索绑着她细皮嫩肉的手。 “落云姑娘……” “手在前面会舒服点。日常起居有专人负责,赵小姐有需要,喊门外丫鬟即可。” 赵思瘪了嘴,却又无话可说。 “赵小姐还有吩咐吗?”落云将绳索牢牢打上结,起身直视着她,面上仍是冷淡的样子。 “没有了。”赵思摇摇头,复又开口,“落云姑娘也住在这罗府中吗?” 落云点头:“怎么?” “落云姑娘无事的时候,能否抽空来陪我说说话?我觉得和你甚是有缘,有人聊天也能解闷。” “若小姐不介意我话少,便依小姐所言。” 落云走进后院,推开自己的房门,一股闷热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用手扇了扇,屏气进屋,解开窗边的暗锁把窗打开。 她是罗府门下的刺客,虽平常同罗回翎接触得多,且是直接替他办事,但毕竟还是下人,住的地方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能给她安排这间带窗户的单人间,她已是十分庆幸和感激了。 她站在门外等通风,看着自己房里昏暗又空荡的样子,不由苦笑。 罗府养她,她替他干黑活。想要留点私房钱,就得出去接私活。 可罗回翎又是哪方人物,那可是当朝辅相。虽非正相之位,但以他这番年岁,能成为辅相也已是不易。若出去接私活,一个没注意被人查到她与他的关系,拿捏住他的把柄,他的仕途就得玩完儿。所以她就算接私活,也多接的是迅速钱少替人跑腿的小活,来钱自然不快。 她也曾奉他之命,伪装过富商之女,亦或是青楼之人。也曾真正躺在那温榻软衾上安眠过几夜,也曾有着挑不尽华服精饰。但她清醒得很,那些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属于她的地方,终究还是这方不见天日、阴暗冰冷的小房。 她虽逆来顺受,但也并非毫无追求。她所想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够不必担忧自己的身份被认出,不必担忧生存之虞,只求潇洒自在、随心自由地行走在这天地之间,无所牵挂,无所忧虑罢了。 正出神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小厮走了过来,向她抱拳行礼:“落云姑娘。” 落云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着他。这外衫针脚细密,精棉为料,隐约看去还有些暗纹,比普通下人的粗麻布要上档次得多。可罗府是不会有穿着这等服装的下人的。 更何况,他脚下的步伐稳健,举手投足间均有习武之人的精气神在,完全不似普通下人那般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 她手暗自放在腰间匕首上:“有何贵干?” “小的是奉云玦君之命,为您送药的。”说完,他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御用上等的金创药,治疗外伤有奇效,还请姑娘收下君上这份心意。” “云玦君?”落云脑子里蹦出他那双暗波涌动的眼睛,一时想不通他为何送药,只是道,“无功不受禄,还烦请小哥转告云玦君,这份好意落云心领了。只是罗府并不缺伤药,若真想送落云这药,还需知会一声罗辅相才是。” 小厮笑了笑,收回了药道:“既然姑娘坚持,小的就如此回去复命了。” 落云目送他离开,心里直犯嘀咕。她与这云玦君素不相识,话都没说上几句,还不到能送药的熟络关系。难不成这云玦君素有好生之德,路上见着人划伤烫伤,都要送一瓶药以表关心的吗?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儿。绕过罗府的人给她送药,要么想毒死她这个目击证人,要么有其他所求。不管如何合算,她都不可能收下这药。 对流的风不断地刮着,落云硬是站在门口受着这风。屋里的气味大致散尽了,她这才进屋,点亮了蜡烛,落下暗锁。 昏暗的烛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放大了映在墙上。她褪下身上沾染着血腥气的夜行服,抬臂瞧着自己手上的刀伤。如她所料,这么点小伤,就算身上不着衣物,这血都怕是流不下来。那云玦君倒也真是小题大做了些。 她从柜子里找出药,随意地洒在伤口上,见药差不多融进伤口内,便穿上薄衣,出门打水洗漱。 厅内。 罗回翎起身,朝颜云玦鞠了一躬:“如今,辛家倒台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此番多亏君上,若不是您给辛家人下套,劝他们将赵家小姐绑了来做人质,此番计划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颜云玦颔首点头,算是回礼:“辛家既已迈出了贪墨官银这一步,便是覆水难收之势,颜某只是小小地就势推了一把而已,不足挂齿。” “只是罗某不知,君上这番行事是为何?不知辛家何处得罪了君上?” 颜云玦抿了一口茶,杯盖在茶面上随意地划着,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我背后的目的罗辅相不必操心,定是牵连不到你头上的。” 替他送药的小厮折回厅中,摇了摇头。颜云玦知晓他意思,不由发笑。这番疑心古怪之人,也不知道自己送她药到底是图个什么。 他朝那小厮摊开手掌:“福笙?” 福笙应声,从腰间掏出那精致的瓷罐,递了过去。 “罗辅相手下的这刺客,此番可是帮了颜某一个大忙。这是御用的金创药,便作颜某一些小小心意,还劳烦罗辅相转交给她,务必叫她收下,好生休养。”他颔首起身,将药放在桌上,“事既已办成,颜某也不便久留。罗辅相今后有需要颜某帮忙的事,尽管开口便是。” 罗回翎弯腰行礼:“今日之恩该是罗某回报,君上客气了。您慢走,他日得闲再好生相聚。” -------- 天刚亮,落云便已起身,独自在后院里练剑。身旁皆是来来往往忙着伺候主子晨饭洗漱的丫鬟仆人,却无一人对这院子里练剑的刺客面露惧色。 大家都知晓这刺客虽面上冷漠如冰,却是心善得很,剑术也高超,故也丝毫不害怕她那剑会往他们身上划。 日上三竿,她随着丫鬟们刚用毕早餐,就传来罗回翎召见的消息。 她身着一袭与她气质毫不相符的粉色布裙,脚下步子迈得却是又快又狠,丝毫不拖泥带水。 落云入厅,双手抱拳,弯腰行了礼:“公子。” “起来吧。”罗回翎摇着扇子,摇头看她,“你既身着姑娘家的粉色裙衫,为何行的礼还是如此男子气?甚是不符。” “落云一介粗鄙练武之人,不过是公子手下的刺客罢了。只要能干事,这刺客身份是男是女,对公子来说并无差,不是吗?” 更何况,这身衣衫又不是她想穿的。自己的吃穿皆由罗府供着,虽是衣食无忧,但给她什么她都得受着,怎有余地去求自己所爱呢。 就比如这身粉色布裙,是他为了方便她练功办事,让人给定制的,自然同寻常姑娘家的衣物不同。她身上所着皆是干净利落的样式,手腕处用布条束紧,裙摆也不轻盈飘逸,但只因他喜欢女子穿粉色,给自己定制的衣物也皆是粉色罢了。他从未问过她的喜好。 本就是普通的主仆关系,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何必多跨一步,倒像是他多关心她似的。 他合了扇子,指着旁边桌上的小瓷瓶道,腔调变得奇怪起来:“这可是云玦君特意赐你的金创药,收下吧。” 落云侧头看去,棕红木桌上那个黄色精致的小瓷瓶异常夺目。这点小事,他竟然还真告知了罗回翎,这人对送药这事儿怎么就这么犟呢? 既已至此,她也没有不收下的道理。她走过去,将瓷瓶揣入怀中:“多谢公子。” “你可知,他为何如此关切你这小刺客?” 话里有话。 她答道:“落云与云玦君也仅昨夜见过一面,自认并无太深的交情。贵君之意,落云也不敢妄自揣测。” “我倒是觉得,他是看上你了。可能是身手,亦或是样貌。”罗回翎“啪”的一声展开扇子,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有朝一日云玦君向我讨你走,你当如何?” 落云心里苦笑,先不说这事儿是一万个不可能发生的,就算真有那天,她难不成还有自己选择的余地吗? “若那日无公子,则今日无落云。落云这条命,本就是公子的。公子欲如何,落云照做便是。” “好。”罗回翎笑了出来,似乎对她这个回答很满意,“你把赵小姐的绳索解了,多看着她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相信你心里有数。” “是。”落云抱拳退了出去。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才懒得去思考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向来不愿费心去做。多说多错,她干脆就一个字都不说,光听那赵小姐说话不就行了。 第4章 第四章 落云敲了敲赵思的房门:“赵小姐,醒了吗?” “何人?” “落云。” 赵思从床边走到堂中,坐在椅子上:“姑娘直接推门进来便可,我不太方便。” 门被外头推开,落云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走了进来。落云见赵思手上的绳子完好如初,表情略微放松了些。 “给我的?”赵思眼珠子在香甜的糕点和冷酷的落云之间徘徊着。 “罗辅相特意嘱咐我好生照顾你。西街那家香糕坊的糕点,我没见哪位女子不爱吃的,便去寻了点来。” “可那香糕坊,我每回去都是人山人海的,就算我亮出赵家小姐的名头,也得排上好久才能吃到。看这天色,也还没开门多久吧,落云姑娘难不成是一大早就去了吗?” 落云摇头:“我与那香糕坊的老板有些许交情,偶尔能托她的福,快些拿到糕点。” 赵思面露喜色,惊讶道:“没想到落云姑娘还有这层关系。下次我若是想吃,可否拜托姑娘替我买了来?” 落云放下糕点,替她解开了双臂上的绳索:“自然可以。跑腿费一两银子。” “好说,好说。”赵思笑着点头,缓缓活动着自己僵硬的双臂,“多谢落云姑娘。” “不必谢我,公子的吩咐罢了。” “这是为何把我解了?是要放我走了吗?” “还不到时候。”落云将绳子随意丢出门外,顺手关上门后就环臂杵在门口。 “落云姑娘这是奉命来盯着我了。”赵思低头笑着,顺手拈起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好久未吃到香糕坊的糕点了,真好。” 赵思接连吃了好几块,那饿乎样仿佛罗府没给饭吃。她满意地舔舔指尖,又喝了一口茶,一抬头才看到门口的落云,羞赧地笑着道:“落云姑娘也吃点吧?” 落云纹丝未动,只是瞟了一眼那盘糕点道:“落云不喜小食,赵小姐的好意落云心领了。” “可你刚刚还说,香糕坊的糕点没见哪位女子不爱吃的。”赵思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落云被她这话,准确地说是被自己的话呛到了。她眼神有些闪躲,只道:“这精致的糕点,并非落云能消受得起的。今日受赵小姐之恩,得幸尝了一口,今后就难免不会想尝第二口。有些滋味明知得不到,不如一开始就不去尝试,倒更舒心。” 这回轮到赵思怔住了,她没想到就这一块糕点,能引出落云这么深刻的感悟来。 “既然落云姑娘不喜,那便不为难你了。”赵思笑着道,“能否麻烦落云姑娘替我好生收着,剩下的我明日再吃?” “赵小姐若明日还想吃,落云再去一次便是,不必吃剩下的。” “还得麻烦姑娘再跑一次,没这必要。”赵思又喝了一口茶,笑着问道,“请恕思思好奇,不知落云姑娘和那香糕坊的老板,是因何结缘?” 那日她刚从城郊处理了一个罗府叛徒回来,很是烦躁。 本来这种事儿都得摸黑着干,可罗回翎被这人气的不轻,吩咐得紧,让落云速速解决了他。 既如此,她也不能多说什么。白天穿黑色夜行服出门,不被人扭头送进官府才怪,于是她就穿着那粉色的裙衫,推着个与她这瘦小身板毫不相配的大板车,将那人用草料盖住,推出城外处置。 罗回翎不允许在府内杀人,说是血腥之气不吉利,她只能先用药把那看似瘦弱的叛徒迷晕,再拖出城外解决了他。 这粉色裙衫上若留下血印子,洗起来真的费劲得很。落云本来想不见血地送他离世,快准狠地扭断他脖子再丢下山崖,没成想这罗府叛徒竟是他府派来的眼线,还会那么点拳脚功夫——这罗回翎可没告诉她。 事发突然,实属无奈,她拔出剑与他对峙。既用上了剑,那场面就不太好控制了。于是她那粉色的衣衫上面,便沾上不少鲜红瘆人的血迹,看起来怪是吓人。 所以她烦躁得很。 事毕,她推着那板车,刚自西城门进来,便看到一群地痞流氓围着那香糕坊老板欺凌着,嘴里头尽是些污言秽语,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一旁看热闹。 彼时香糕坊才刚刚开业,还是间小铺,尚没什么名气。西街多为市井人家,鱼龙混杂。老板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女子,常常受街头小厮的欺负。 落云本并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再加上她这特别的身份,也不容她节外生枝。正想路过走远,却猛然听到那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衣衫撕扯的声音,男子狂妄的笑声和老板娘的哭喊声夹杂着,冲进落云的耳朵里。 她想起了那时尚且年幼的自己。 于是回头,拔剑就架上了当头男子的脖颈。她的剑上还留着那罗府叛徒的血,没来得及擦干净,却是吓到了围观的群众,以为这娇小的妮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男人见了血。他身旁的喽啰一哄而散,他也不住跪下哭喊着“女侠饶命”。她让这男子将身上的钱财都掏出来,不管原本是不是那老板的,都一并给了她。 从此,街坊皆知香糕坊那女老板娘不能惹,她身后有个不费气力就能叫人见血的女侠客。 本来那日她为避免节外生枝并未久留,同那老板并无太多交集。只是数月之后,香糕坊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一糕难求。她替人跑腿去买糕点时,竟被老板认了出来,这让落云很是惊奇—— 她为了掩人耳目,日常出街干私活都是戴着面纱的。谁知道今日她是哪位小姐的跑腿小仆,哪日就应了罗回翎的令,成了他人的姐妹呢。 所以救人那日她未戴面纱,买糕之日却戴着薄纱。这都能被认出来,她不免惊奇。 老板拉住了她,允她今后可免费来拿糕点。 “不可,不可。”落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你糊口的手艺,我不能白拿。” “可你救了我一命,我这香糕坊能红火起来,也绝对有姑娘你一份功劳。侠客自有侠骨,这点小女子明白,但也请姑娘允我报恩之心。” 落云说不过她,只能道:“那今后我来买糕点,还烦请能应允我直接进厨房拿吧。” “这是为何?直接来摊口拿便是。” “怎么能明目张胆地插队呢,这样老板你今后生意没法做的。” 于是她替官家富贵小姐跑腿的业务,便多了一项。只是她也并未显出特别迅速的样子,总特意拖了些时间,这样便不易引起小姐们疑心。若到时口耳相传,都说她能快速买到香糕坊的糕点,有人深究起来,并不是件好事。 这么一段波澜壮阔情节曲折的故事,从落云的口中说出来的便是:“我曾无意间救过老板的命,她为报恩,便允我能早些拿到糕点。这事儿还望赵小姐替我保密,否则传出去,对香糕坊的名声不利。若是香糕坊因着这点小事开不下去了,那定将是全墨城女子的损失。” “自……自然,我绝不外扬。”赵思颤颤地道,想不明白这事儿居然能严重到这地步,“落云姑娘真是人美心善。” 落云微微一笑,难得在这幅冷艳的面庞上看到些许生动的表情:“赵小姐似乎忘记落云是做什么的了。这两个词放我身上都不甚准确,过奖了。” 赵思也笑了出来:“起码这是我眼中的你。” 沉默了一会儿,赵思突然说道:“昨日那位云玦君,我倒是第一次见。” 落云不知她此时提起云玦君有何意,只是沉默着不接话。 赵思似乎并不介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往下说着:“我平日里不甚从爹爹嘴里听过他颜家,应该是户清白人家。但他的名字在墨城这些小姐们口中,可是被常常提起、众人皆知的。” 她说着便笑了起来,又喝了一口茶道:“众人皆传那云玦君为人谦和有礼,好一个翩翩少年郎。身形纤长,长得也颇为俊秀,叫人看一眼就忘不了。尤其是那双眼睛,眼波生花,看谁都是一副深情样,见过他的女子无一不被他所迷呢。昨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落云边惊讶于昨日那番剑拔弩张的危急情形下,处在风雨中心的赵小姐竟还有心情看俊俏公子,边也开始回忆起昨晚自己所见到的云玦君。 好看是好看,迷人是迷人,论谦和有礼,总之人前的样子是做足了。但那传闻间多情的眼眸里,自有一层帘帐,叫人看不清他的内心。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唉,只是可惜……”赵思的语气急转直下,带着遗憾和无奈,“可惜这颜家多变故。颜家本世代为官,颜家之主本是御史大夫,为人清廉刚正,深受先帝喜爱。上天不公,颜家突遭横祸,颜府上下竟一夜之间被大火烧得干净。云玦君自幼便和当今圣上玩得好,听说那晚两个人偷摸着跑出宫去玩,谁也没告诉,云玦君才躲过了灭门之灾。” 落云没想到云玦君竟有这般凄惨身世,他受当今圣上之恩得了个封君,倒也不叫人意外了。 “出事之时,云玦君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那日之后,他便搬离了原来的颜府旧址,另选一地修葺府邸,便是现在这个小宅子。听说自那以后,他也不愿别人叫他本名,只自己取了表字为‘云玦’,大家也都喊他‘云玦君’了。他的本名我倒喜欢得很,一听就记住了,叫‘颜瑾瑜’——怀瑾握瑜,如玉谦良,纯洁无瑕。” 第5章 第五章 赵思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落云姑娘,你的名字我也喜欢得很,感觉甚是有意境,可是本名?” 她摇头,只道:“落云年幼时便已离亲,辗转奔波多处,本名早已忘却。” 赵思接着问道:“那这名字可是自己起的?” 落云细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不愿多说。赵思看出了她的不情愿,也只是笑着道:“思思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起你和云玦君名字中都带个‘云’字,突然间好奇罢了。若这名皆为自己所起,你们倒也有缘。” 突然响起敲门声,落云开了门,一个罗府小厮拱手道:“辅相让你去一趟。” 落云回身,向赵思行了一个屈膝礼:“辅相有找,落云便先告退了。小姐好生歇息,有任何需要,差人找我便是。” “好。”赵思也起身行了一礼,“今日得亏落云姑娘同我闲聊,思思舒心许多。落云姑娘若平日无事,还请多往我这走走,助我解解烦闷之苦。” 落云应声点头,出了门便往罗回翎的厅内走去。 赵思站在屋内,直到门口的护卫将门关上,她的目光都落在快步离去的落云身上。见她迈着坚定又利落的步伐走过回廊,粉色裙摆消失在转角,赵思不免心生羡慕与赞叹。这落云虽为他人门下仆,行事作风却还能如此潇洒坦荡,身上的光芒叫人挪不开眼,属实让她佩服。 罗府书房内,落云抱拳躬身道:“公子。” 罗回翎听到了她的声音,从案前抬起头来:“圣上下旨,赐了辛家大公子和当朝五郡主的婚事。过几日辛府会有庆宴,届时你同我去一趟,可别折了我的面子。” 这事儿他俩心照不宣。若只是让她以丫鬟身份一同前去,“折面子”这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每次他加上这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求她以小妾的姿态陪同。 “这次去一趟辛府,也是去看个热闹。”罗回翎靠在椅背上冷笑着,“赵家千金下落不明,这头正着急上火呢,辛家那头居然还办起了喜宴。我就看看这赵家公子在庆宴那日,会不会同那辛家互呛,甚至拳脚相向呢。” 他说着,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竟不顾形象地躺倒在椅背上大笑出声。正因为这笑意是真实的,落云看得更是心慌,眉间也不自觉地蹙起来。 “是。”落云抱拳躬身,“若公子无别的吩咐,落云就先下去了。” 罗回翎看上去心情极佳,随手挥了挥便让她退下。 直到出了正厅好几丈远,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他吩咐她办的众多差事之中,她最讨厌的一项。要掐着娇滴滴的嗓音说话,扭捏作态地同他亲密,光是想想都让她难受。每次去做这项差事之前,她都要把自己关在门内酝酿个三四天,才能勉强装出一个妩媚多姿又知书达理的小情人样。 她越想越烦闷,回房换上了更低调方便的青色衣衫,便往城郊的树林走去。这青色衣衫是她最喜欢的便衣,花了她不少私房钱。面料不算高档,但非常耐磨轻盈。再加上这颜色和城郊树林叶子的颜色十分相近,她就算光天白日的立在树上,也鲜少能有人注意到她。 落云每感心情烦闷的时候,便会去城郊的树林里,挑一棵最高大的树,飞跃到树冠顶端呆坐许久。她觉得就这么坐在树上,便能让她愉悦不少,归去之时便能把满腔的烦闷留在树上,只剩一身轻松。兴许是离天空近,能够看云卷云舒,好不惬意;又或者是因登高可眺远,看行路之人或忙碌或悠闲的步伐,颇有种出世的悠闲之感。 只是今日远处那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落云眯着眼睛细看了一会儿,那可不就是只见过一面的云玦君吗?如赵思所说,那俊秀帅气的面庞,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能忘掉。 只是这日色渐灭,他一个人步行出城是作甚呢?就这么形单影只的来到城外,步子也慢悠悠的,随意得像是饭后来消食散步的一般。按理说君上这般尊贵的身份,日常出行都该是有马车代步,再不济旁边也该有个小厮服侍着。 落云突然福至心灵,兴许他是来会情人的吧。 来一趟城郊散心,却见到了认识的贵人。落云在犹豫是不是要悄悄地跟上云玦君,给罗回翎探点情报回去。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 今天她是出来散心的,不是出来给罗回翎办事的。既如此,那还是别让云玦君发现自己也在城郊为好,省得回头还得费劲解释。 也是时候回府了。落云在树枝上站了起来,脚尖用力,轻巧一跃跳到旁边树上。树叶碰撞,发出微不可察的细碎声响。就这么连着越过好几棵大树,不消一会儿,她便来到颜云玦附近的树上。她停下脚步,屏着呼吸静静地蹲着,想等他走远再离开,以免节外生枝。 这一等不要紧,她抬眼一看,对面树上竟也蹲着个人。一身黑衣,躲在树后偷偷摸摸的,一看就是个同行。 他的目标该不会是…… 落云顺着黑衣人的目光看去,正落在迎面走过来的颜云玦身上。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抓着树干的手指还扣了点树皮下来。 这么赶巧的吗?这人她救还是不救? 没等她纠结出个结果,对面树上的刺客便已经出手。他利落地抽出腰间单刀,刀面反射出淡淡的光,正照在落云脸上。 可现在这个时候,才没人注意到另一棵树上的她呢。 那刺客一跃而下,颜云玦眼尖发现了他,只来得及躲过那刀,却没躲过那刺客的飞踹。颜云玦被他一脚踹翻,倒在地上,顿时尘土飞扬。那一脚力道挺大,颜云玦就这么倒在地上,愣是没能再站起来。 敢情这云玦君还是个不会功夫的主儿啊!不会功夫,还不带近侍,独自一人在这个时辰来到城郊,胆儿也太大了点吧! 黑衣刺客挥刀砍去,颜云玦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向旁边滚去,笨拙地又躲过一刀。再来一刀,他怕是就要命丧刺客刀下了。 眼见又是一刀砍下,落云三两步跳到他们头顶的树枝上,从空中落下,一脚踢掉了那刺客手上的刀。 这一脚来得出其不意,那刺客略微晃神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让落云抓住空子,转身绕到刺客身后,手臂如爪一般禁锢住他的脖颈。脚下狠厉一踹,伴随着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那刺客应声跪地。 落云没在颜云玦脸上看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高兴,只见到了他脸上的惊讶和无奈。他从容地站了起来,全然没有刚才他人刀下待宰羔羊的无力和慌张。 眼前这个待宰羔羊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无奈又好笑的目光落在落云身后。 身后有人从树上落下的声音,落云微偏头,余光瞟到自己身后的人。她认得那小厮,上次替颜云玦送过药的。果然也是个习武之人。 只是……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 四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落云手下的刺客趁着这机会,一掌推开落云。她防备不及,被他一掌推倒,撞到旁边的树上,发出一声不小的声响,叶子哗啦啦地落下。 那刺客被落云伤了一条腿,自然是跑不掉,只想拼尽力气最后一搏,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刀,举刀一跃,奋力挥向颜云玦。 落云透过簌簌落下的叶帘,只看到颜云玦一扫刚才的脆弱无力,侧身闪开了那一刀,手刀下劈,愣是把他的刀给打落。而他却在半空中接过他的刀,反脚一踹,那刺客便被踹倒在地。距离黑衣刺客眼前不到三寸距离的,是他自己的刀。 落云感受到了口腔里弥漫的血腥气。她朝旁边啐了一口,擦掉嘴角的血沫,扶着胸口站了起来。 是她识人不清了,这颜云玦原来是个会功夫的主儿。藏得够深的啊。 “招出你幕后主使,我饶你不死。”颜云玦举着刀冷冷地道。 那刺客冷笑了一声,一句话不说,猛然撞向他的刀尖。颜云玦没来得及抽手,那刺客就堪堪地撞了上去,正中心口。 “这可真是……”颜云玦嫌弃地甩开了刀,刺客和那刀就这么连着掉落在地上。他摇着头叹了口气,声音里却带着十足的笑意。 落云看不太懂了。也不需要她看懂。 因为此刻的她,还是得想着如何保命要紧。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另一把刀,和另一个人。 “都是你,坏了我们君上的好事!”福笙举着刀,恶狠狠地瞪着落云,神情凶狠得跟那天温和谦礼的送药小厮全然不同,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说,你和那刺客是何关系!” 落云越过福笙,看了一眼颜云玦。两个人的视线对上了,但颜云玦也只是背着手看着她,全然没有要开口替她说话的意思。 落云咬紧后槽牙,翻了个白眼,朝自己面前怒气冲冲的小厮道:“我不认识那刺客,也不知道你们今日会在这里,更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计划。我不过就是见云玦君有难,出手相助罢了。” 第6章 第六章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福笙显然不满意她的答案,刀尖又往前送了一些。 落云嗤笑一声:“出来散心,不行?难不成这城郊树林还是你颜家的地,何人何时在此地做何事,还得提前跟你们报备一声不成?山大王都不是这么当的。” 自己好心好意救人,居然还被倒打一耙受人污蔑怀疑。落云还真没见过这么奇葩的事儿,深吸一口气,欲压抑下心中怒火,却烧得胸腔都在痛。她又狠狠地咳了好一会儿,咳出来的血沫子零星地溅到了福笙的刀上。 这一咳她便更生气了。除了那个已经命丧黄泉的倒霉刺客,现在自己居然是在场伤最重的人!出门散个心,好心救个人还落了一身伤,不得声感谢也就罢了,居然还被反咬一口背了黑锅! “福笙。”颜云玦悠悠地走了过来,站在他们四五步距离外,“落云姑娘也是好心,罢了。” “可是……”福笙噎住,一副气不过的样子。 落云看着福笙,嘴角漏出一声嘲讽的气声。他有什么气不过的?老娘这个平白受了伤的人都还没发怒呢! 还有那颜云玦,什么叫“罢了”?自己何过之有,居然还得他大发慈悲不再计较,“罢了”?! 见福笙还没放下刀,颜云玦又上前几步,按下了他的手,转头看向落云,眉眼神色温柔如水:“落云姑娘可有伤到哪儿?” 这人那“多情的眼睛”是瞎的吧?自己嘴角的血难不成是染料?那日她手臂上的伤比这可轻多了,他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一样,还特意差人送药来。看来那天他送药,确实是不安好心。 可能耳朵也不太好使吧?刚才自己被那刺客一掌推得撞到树上,那“砰”的一声是城里的炮仗声是吧?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她只能把自己的腹诽埋在肚子里,低头掩饰着自己的无语,一个字都不想多说:“无碍。” 个屁。 颜云玦突然走近,俯下了身直盯着她眼睛看。落云正低着头,他的俊脸突然放大了好几倍出现在眼前,落云吓得正欲后退,却发现自己背后是树,无路可退,只能抬起头,用自己的下巴和他隔开距离。 颜云玦也不恼,只笑着看她,言语中的笑意却让落云听着瘆得慌。 “落云姑娘今日舍身救我,颜某感激不尽。他日若见到罗辅相,我必当和他说说今天落云姑娘的仗义之举,替你求个赏。” “落云今日救人并非为了求赏,不劳君上多费心。若辅相知晓落云私自出城,恐还会责怪落云,还望君上替落云保密。” 她这话倒说得聪明,“私自”二字就把罗回翎从这件事里给摘了出去。就是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颜云玦还是放过了她,后退几步,给她留了些喘气的空间。 “既如此,落云姑娘不必担心,今日之事颜某只字不提,你知我知。天色已晚,落云姑娘还是早些回府吧,免得罗辅相找人找不着。” 落云抱拳鞠了一躬,不再多言,转头就走,边走还边不住地轻咳。她甚是烦躁地用袖子擦着嘴,低头一看,领口和袖子上都沾了点点血迹。回去的时候得躲着些府里的人,还得趁着没人的时候把衣服洗了,以免让人看出她私自出府还惹了祸。 真是麻烦。 身后颜云玦的声音悠悠传来:“颜某上回送的那药也可内服,落云姑娘好生歇息,别伤了身子。” 落云撇了撇嘴,并未回他,加快了脚步。此时的她只想早点回府,远离这个笑面虎。 福笙看着落云离去的背影,愤愤道:“君上,这落云今日可是坏了我们的好事!这局你布了数月之久,如今鱼已咬钩,不说恐怕今后再无此良机,她如今这可是把鱼钩都丢进了池子里!今后若再想布局,定是难上加难,你怎能就这么放过她!” 颜云玦的眼神并未收回,还落在远处那个匆匆离去的暴躁背影上:“罢了,她也是好心救我,怎么还能再责罚她?这不是凉了她的心?” “可是……” 福笙还想再说什么,嘴里的话被颜云玦一个眼刀堵了回去:“话说回来,你既已在此埋伏许久,为何没发现她的踪迹?今日之事本该保密,现在让第三个人知道了,这又怎么算?” 福笙拱手道:“福笙知错,还请君上责罚。” 颜云玦看了眼躺在地上已无气息的刺客,向福笙道,“行了,找人把他处理干净,别让人找着。” “是。” 落云进了城,专挑着黑暗无人的小巷,一顿飞檐走壁,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回到罗府。她悄悄打开自己屋内的窗户,翻了进去。她连蜡烛都没敢点,只趁着月色赶紧将身上带血的衣衫脱了,换上平时在罗府里头的粉色衣裙。 换下脏衣裳,她从黑暗处朝门外看去,只等院子和走廊上都没人影的时候,才故意开了门,又重重地关上,这才点上蜡烛,把那带血的衣衫仔细地叠了起来,放到了柜子的最底端。特意调整了一个好的角度,打开柜子细瞧,也瞧不见这带血的印迹。 只是这衣服,得尽快洗了才是,否则这血渍染得越久,就越是难洗。她烦躁地在自己那一方小房里来回踱着,越想越气。自己今天就万万不该去救那颜云玦的!惹了一身伤不说,连自己最爱的衣服都可能要毁了! 一气起来,她又开始咳了。落云打开柜子,看着里头一排的小瓷罐,细长的手指在杂物里翻翻找找,挑了最朴素的土瓷罐出来,倒出一颗药丸就往嘴里送。 她一伸脖子,勉强把药丸咽下去,正准备把瓷罐放回柜子里的时候,余光一瞟,动作便滞住了。只一瞬,她便愤怒地把那最精致的黄色瓷瓶丢到最角落的地方去。 颜云玦,这人自己以后见了要绕道走! 次日一早,落云便被通知可以去总管处领衣服了。她看着总管打开柜子,只那么一眼,她就要晕厥了。果不其然又是粉色。她本能性地叹了口气。 回到屋内,她坐在桌前,摆开积染了一层灰的胭脂蜜粉,便开始为自己梳妆打扮起来。许久未做这些女子家的事儿,手必定是会生的,还得多练练。比如就方才,擅长舞刀弄剑的她,差点就把簪子当成暗器,往自己脑门戳。 好不容易拾掇好了,她看着铜镜里头映出着的自己的脸庞。媚眼迷人,红唇夺目,头上的发髻虽称不上多精致,但看上去繁复温柔了许多。她突然觉得这张面孔有几分陌生。 落云摇了摇头,踏着头上精美的吊坠发簪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走出房门。她烦躁地兜了兜手上叮当作响的镯子,敲门道:“赵小姐,落云求见。” 赵思兴冲冲地开门,却在看到眼前人的那一瞬间愣住了。 这还是自己这几日所认识的落云嘛?这换装如换人,现在面前的落云,任谁都看不出是位功夫高强、冷若冰霜的女刺客。粉色罗裙垂坠在身旁,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身后,温婉娇俏,般般入画。加上她本就生得清冷好看,如今妆容加持,媚眼红唇,更显风情动人。 落云看出了赵思脸上的惊诧,这表情她这一路上过来,确实见到不少。她无奈地扁了扁嘴道:“公子的命令罢了。” 赵思愣愣地点头,侧身让她进屋,还没从落云这身装扮的震惊中缓过来,一张小嘴仍大张着,眼睛瞪得圆鼓鼓。 “落云姑娘底子甚好,如何打扮都各有风情。”赵思坐下,看着门口仍旧以守卫姿态站着的落云道,眼里全是欣赏。 “赵小姐说笑了,落云就是一介粗俗之人,也只是面上装装样子罢了,终究不比饱读诗书的闺阁小姐来得有气质。” 赵思笑了笑,只感觉落云今日的确不太一样。不管是这衣着打扮,还是她看自己的眼神——她那眼神,就像在看着位教书育人的私塾老师一般。 赵思一下就猜到她的目的,手撑在桌上打量着她,道:“落云姑娘,我教你如何装得更像大家闺秀,你帮我一个小忙,如何?” 落云的脸色霎时间变得严肃起来,眉头下沉,又恢复了不近人情的冰霜美人样:“赵小姐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其实大致能猜到你今日举止为何如此。”赵思叹了口气,“是为了过几日辛府的庆宴,对吧?” 落云没吱声,赵思继续开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如今下落不明,我家哥哥和爹爹必是心急如焚,但却不得不给辛家个面子前去庆贺。这一喜一悲的,万一……”赵思叹了口气,“万一真起了冲突,我家人全是文官,如何都比不过辛家满家武官来得有优势,更何况那还是辛府的地盘。若真到了那一步,还望落云姑娘能看在我的请求下,私下帮拦着些。” 赵思瞥了一眼落云,见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又继续道:“那日罗辅相的话,我是听进去了的。这几日我细细想来,也是疑点诸多。但我毕竟是确实动了情,心底仍对辛唯抱着些希望。若我家人真因我识人不清而受到伤害,那我真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带了些哭腔道:“我也知落云姑娘是个身不由己的人。不求落云姑娘保他们无伤,只求万一事态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还望落云姑娘帮忙劝劝罗辅相,拜托他从中调和一番。思思只望能保家人们安全。” 第7章 第七章 赵思起身,正欲给落云跪下磕头,被落云眼疾手快拦了下来:“赵小姐,使不得。” 落云感受到自己手背上滴着几滴冰凉。 “我尽力。”落云把她架到椅子上坐好,“这事也不是你的错。” 落云眼眸低垂,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话语里也有些许触动:“这如今的世道,女子的命,又怎能是我们自己能掌握的呢。情到深处怎能自控,更何况你本就无错,赵御史必定不会忍心怪罪你的。” 赵思点了点头,用手背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故作笑意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思思失态了,容我稍微洗漱一下可好?” 落云点头,转身便出了门。只是门还未关上,她便听见里头传来的抽泣哭声。 不过也是一个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可怜女子罢了。亲友和睦、家境富庶如赵思,也有这般无能为力,直叹命运捉弄的时候。难道这世间,女子生来就是为他人做棋子的命吗? 落云心头触动,眼眶也终究有些湿润。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从里面被打开。赵思脸上已是无事发生过的轻松样,挽着落云的手道:“落云姑娘,进来吧,今日的课开始了。” 这……怎么还挽上了呢?落云也不好挣开,只任她带着进屋,坐在了台前。 “你瞧,你这眉画得还是稍粗了些。那些小姐们的眉可都是细长平稳的,似新生柳叶一般才好。” “这胭脂,不能一股脑儿地就往颊上扑,你得在这脸颊上稍稍往外晕开些,才有天然的娇俏感。” “不对不对,步子得放小,放小!你平时走一步的距离,现在得拆成两步走!” “走路的力道放轻些,别这么大咧咧的!地都要被你踏出坑来啦!在你脚下,一只蚂蚁都不能死。” “臀,臀放松。你这走得太僵硬了,是外头卖艺人手里的人偶吗?” “落云姑娘呀,您可不是去砍人的,动作放温柔些可好?” …… 天色渐黑,门口传来小厮招呼用餐的声音。落云似听见了大赦一般,匆匆向赵思道别,飞一般地奔了出去,头都不带回的,可身后还能隐约听见赵思的声音:“落云姑娘,明日也别忘了过来继续练习呀!” 闺阁女子也真是不容易。落云甩着酸痛的四肢,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下。正想翘起一条腿,看见对面丫鬟投过来的奇异眼光,才猛然想起自己这身温婉大家闺秀的装扮,并不适合如此流里流气的坐姿。 她把腿并拢,腰杆挺直,面上含笑柔情似水地和她对视。对面的小丫鬟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继续低头吃饭。 落云只僵了一会儿,还是不自觉松了下来。现在她只求辛府的人早日把这庆宴办了,她也能早点从这地狱般的日子里解脱。就跟着赵思习了一下午姿态和礼仪,她觉得比一整天都在外头练功,不带歇息不带吃饭的那种还要累。大家闺秀不好当,她是没这福气命了。 终于捱到了辛府办宴的那天,落云换上那有着华丽绣纹的粉色纱裙,又细细地梳洗打扮。临走前还去了赵思屋里,让她最后审查一番,确认这浑身上下哪怕是一缕头发丝都被安排妥当后,便在门口马车旁候着罗回翎。 罗回翎穿着一身紫棠直袍翩翩走来,甚是夺眼。手中仍是一把竹骨扇,边扇边笑着打量她:“你这番打扮起来,确实有些女人家该有的贤淑模样。”说完又看着自己身上那身紫棠色的直袍,说:“我们今日服装的颜色,倒也甚是相配。” 没等落云多说什么,罗回翎便凑近了笑着看她道:“我为你定做的这身衣裳,你可喜欢?” 落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粉色罗裙,只摇了摇头。 “为何?”罗回翎的声音透着一丝诧异,“这可是墨城小姐们最受喜爱的款式。” 落云仍旧面无表情地回道:“落云本就大字不识几个,肚中无墨又见识不多,自然比不上小姐们的品味。” “多习惯便好。”罗回翎摇着扇子,看着落云的眼神像是在欣赏自己书房里收藏的字画,“反正我觉得这身甚好。” 落云没多说什么,摆出了人肉扶架的态势:“公子请上马车。” 罗回翎一扇子拍下她的手臂:“你今日是我小妾,哪家小妾会干这等下人才会做的事儿?” 落云愣着看他,他却先一步上了马车,伸手道:“云云,上来吧。” 她这肚子里的午饭差点白吃。 落云强忍不适感,一手抓着自己的裙摆,一只手拉住罗回翎的手腕上了马车。还未坐稳,他又开了口:“坐那么远作甚?” 落云扁扁嘴,又朝他挪了一些,终是未碰到,却被罗回翎捞进怀里。 落云双手握拳,忍住往他脸上挥的本能,僵着身子低声道:“公子?” “叫什么公子?今日你在外头得叫我夫君。”罗回翎丝毫不在意她的小脾气,对着外头马夫说道,“走吧。” 马车平稳匀速地走着,马车内的气氛就这么僵持着。“夫君”这称呼她实在叫不出来,不管演几次她都叫不出口。那干脆就不说话算了。 最后还是罗回翎松了口:“罢了,你还是叫辅相吧。”见她表情仍未松懈,他又道,“能不能多笑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罗回翎不怜香惜玉,对自己女人多差劲呢。” “不找这女人不就好了。”落云小声嘀咕着。 没想到这话被罗回翎听见了。他不由地笑了出来:“我虽早已过婚娶年龄,但我如今在朝中根基尚未稳当,还不到成亲的时候。凡碰上这种宴席,都总有人用这正妻之位拿捏我,替我说媒。身旁有个妾,怎么着也能挡一挡那些闲人的嘴。” 落云那话的意思,是指不要找她这个女人,找其他女人都行,没想到被罗回翎会错了意。罢了罢了,毕竟是主子,她也不再纠结这码子事。 刚下马车,罗回翎手臂就伸了过来,甚是贴心地替她整理裙衫。落云觉得没这必要,有点不好意思地四下张望,只求没人看到这一幕。 没想到还真有人。这人还是她或多或少算是认识的人。 夕阳西下,颜云玦背着灿光,踏着光悠悠地走来:“罗辅相,别来无恙,近日可好?” 他穿着藏青色的锦袍,袖口衣领处皆是用银线绣着的云朵图样,远远看去倒有种超凡脱俗之感。同前两次见到他时不同,彼时他只随意地绑着发,潇洒俊美得很。此时黑发高束,银簪精致,更显大气温润,谦谦君子便应如斯。 不得不说,云玦君确实是好看的。剑眉高鼻薄唇,眼眸熠熠生辉,生得一副好骨相。再加上他身后夕阳光芒的照映,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倒真像天神下凡。 她落云这些年随着罗回翎出入各种场合,也见识过不少官家子弟、商贾之人,气质样貌皆能如此惊为天人的,云玦君算是她见过的第一个。 于是这一盯,她就盯出神了。 颜云玦并未被她这番不识大体的眼神惹恼,只是颇为好笑地看着她:“这位是?” 落云惊醒过来,转头看向罗回翎,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这些官家人,彼此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是心有灵犀的。他那日前来罗府,必是不想让人知晓,此时也不能显出他与罗府有多深的交情来。 “这是我小妾,名唤云云。” 落云觉得,她回府之后定要向赵思讨一块香糕坊的糕点来,她真的急需一块甜甜腻腻的糕点,冲淡生活的苦涩。 奈何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落云双臂交叠,缓缓屈膝,低头微笑,颇为端庄地朝颜云君行了一礼:“云云见过云玦君上。” 颜云玦喉间发出一声,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宾客们纷至沓来,相互故作熟络地客套寒暄着。落云低着头,站在罗回翎身后,时不时随他一起屈膝问候,尽着自己“小妾”的本分。 寒暄完毕,一行人正欲进入辛府。落云也跟在罗回翎身后步的距离,随人群向府里走。耳边却突然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挠得她心痒痒。 颜云玦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轻地响起,呼出的热气里带着他狡黠的笑意:“落云姑娘,这粉色不适合你,下次向罗辅相讨个其他颜色吧。我觉得青色就不错。” 落云猛地抬头,正对上他多情的双眸,眼中闪着的光芒竟盖过了他身后的夕阳金光。彼时她觉得,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是看不出情绪的。但此时,她莫名就看出了他的真情实感——真情实感的取笑。 她气得站在原地瞪他,颜云玦回以她一个更为嚣张的笑容,转头后却又跟卖艺人变脸一般,挂上了礼貌而疏远的面具,仿佛无事发生。 落云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抬脚跟上罗回翎。显然他对自己身后发生的事漠不关心,早已随人流走得老远。可她现在一步的距离得拆成两步走,脚下频率走得比平常更快数倍,才勉强追上了他。 憋屈,太憋屈了!她就不是这块料! 第8章 第八章 喜宴尚未开席,一众宾客便聚集着在辛府花园中寒暄。通常这种时候,最能看出朝堂之上各派势力分布。相熟络的自然聚成一团,面上和和气气有说有笑,背地里指不定在一起攒着什么局。 官位高的,自然不愁无人问津受人冷落。罗回翎虽为辅相,官位自是不如正相、封君等大臣,但他为人颇为圆滑老练,四处逢源,深得不少官员同僚的欢喜,倒也并不缺人前来问候寒暄。渐渐地,落云就被前来问好的官宦子弟们挤出内圈,她也自觉地退到一旁。 离得远,却更加不能松懈。她虽是他的“小妾”,也是他的暗卫。一双圆眼如豹般敏锐,看似随意,但周遭的环境和人都难逃她分析,不能放过一丝危险的信号。 眼神落到门口,便发现两位男子迈步进府。一位正值青年,身着罗袍,文质彬彬的瘦弱书生样;一位年长沉稳,一袭深紫色锦袍十分庄重威严。 落云从他们腰间的配饰,认出了这就是赵家父子——这是赵思告诉她的。他们脸上果然都不着笑容,深沉严肃得很,和这喜庆洋洋的辛府毫不相配,谁看都觉得这俩人就是来砸场子的。 辛都督面上堆笑,忙迎上前问候。落云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她转头看向罗回翎,他面上看似在于旁人交谈,魂儿怕是早已飘到门口,恨不得把耳朵割了凑过去。 落云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门口的四人身上。辛家老爷面上仍是虚伪的笑容,指不定那背地里该如何骂这罗家父子;辛家大少爷是今日主角,看来心情甚好,欢喜得很,没心没肺的欢喜,欢喜到能无视面前两人的急切。 辛家二公子呢? 落云在人群中搜寻着辛唯的身影,终是在假山镂空处看见了他的侧影。她悄无声息地往假山附近走了几步,看清楚了他的面容,以及他对面的人。 那是柏家的小姐。她曾替那小姐跑腿买过香糕坊的点心,出手挺阔绰的。 只见辛家二公子含情脉脉地牵着柏家小姐的手,柏家小姐一脸娇羞地低着头,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笑着。 落云叹气,赵家小娘子这心终究还是错付了。 转头,她继续盯着门口还在说话的四人。谈到最后,似是谈崩了,辛家二人面上的喜悦已是一扫而空,而赵家父子脸上的气愤愈加明显。 落云清楚地看到辛家二人转身离开时,意味深长的对视的那一眼。那一眼,暗藏着杀意。 他们若要动手,定不会在自家宴会上动手,起码不能让赵御史他们在自家范围内出事,否则这嫌疑不好撇清。赵家二人此次回府之路看来有些困难,自己得寻个法子,让罗回翎早些回府,这样她才能得空去暗中护送他们。 一阵轻风吹过,吹得她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面前簌簌落下红叶雨,扰了落云的思考。她静静站在这红雨的正中间,伸手接了一片红叶来。 今日该是她的生辰。 “众人赏叶,均是赏这满树满枝如花似火的红叶,落云姑娘为何看着这片已落枝的残叶出神?” 她侧头,颜云玦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她甚至没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他们周围并无其余外人,只三四步之外站着福笙,正没什么好气地瞪着她。 落云无视了他,把视线移回到颜云玦身上。 鲜少有人对她这个无籍无名的小刺客有好奇之心的。她也不知为何,对面前这位位重权高又难以捉摸的君上有了些许倾吐之心。尽管那日她才暗自发誓,要离这位云玦君越远越好。 “今日该是我的生辰。”落云把红叶小心地别在腰间,目光依旧看着稍远处与人谈笑甚欢的罗回翎。 颜云玦对这说法有些疑惑:“该是?” “落云幼时便早早离亲,本是穷苦低贱之身,具体的生辰早已忘却,只隐约记得是在深秋时节,便擅自把见着第一片红叶落下的日子,定作自己的生辰之日。” 她说着,嘴角竟扬起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苦笑。 颜云玦后退一步,弯身向她拱手道:“既是如此,颜某便顺祝落云姑娘生辰吉乐。” 落云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到了——高高在上的封君,竟向自己这个卑下的刺客祝寿?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颜云玦头上精美的金簪,眼中的惊诧和不安呼之欲出。忐忑地和他身后的福笙对视了一眼,他同她一样,也是惊讶不已。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该回礼,急忙屈膝道:“不……不敢当,不敢当。落云多谢君上。” 颜云玦直起身,低头看着面前这位自打见面来便沉稳内敛的刺客,如今却是堂皇失措,连话都说不利索。她这样子,莫名让他有种被取悦到的快感。 他笑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方帕,递了过去:“今日也不知是落云姑娘生辰,没准备什么大礼,这方新帕聊表心意,还请姑娘收下。” 无功不受禄。口头祝寿便算了,自己若是收下这方手帕,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惹出其他的是非来。 落云摇头,不自觉地往后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眼神中的堂皇变为了警戒:“落云本是卑下之身,君上今日肯为落云祝寿,便已是感激万分。但这礼,落云自认无福消受。” 她那点小心思,他颜云玦怎会看不透? 他无奈地摊开帕子,前后左右都给她瞧了一遍:“这方帕子不过就是最普通的素帕,任何特殊的纹路花样都没有的。走线是普通的双线,料子也是上流人家常见的丝棉,你既是罗辅相身旁的小妾,有这等小物也没人会怀疑。” 颜云玦换了口气,继续道:“就算我要收买你,不拿点金银珠宝首饰银票,单送你个素帕,未免也太掉份了点。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落云姑娘若是他日外出受了伤,拿它包扎、处理伤口,都是不心疼的。” 他云玦君如此真诚地解释了这么一大通,她要不收,倒显得太不识抬举了些。落云转头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快速地从他手里抽过手帕,胡乱塞进自己怀中:“落云多谢君上赏赐。” 颜云玦摆手道:“不过是一方小帕,落云姑娘喜欢就好。” 不知何时,辛府上下已被红灯笼映得红光满堂。宴席开始的锣声敲响,人群闻声攒动起来。 落云向颜云玦屈膝道:“落云先走一步。” 颜云玦点头,落云便迈着平日的大阔步朝罗回翎走去。走出去了好几步,才想起来如今自己的身份,忙不迭地又换回了小碎步,差点没把自己绊了个平地摔。这滑稽样全被背后的颜云玦收入眼底。 既已入宴,落云站在罗回翎身旁服侍着,离那云玦君的位置倒不远。她都不稍抬头,余光便能看见他的侧影。他正暗自盯着对面的人,那眼神里迸发出的愤怒细微却真实。那表情像是不太待见他对面那人。 落云再侧头一瞟,他对面坐着的应是柏相——当今丞相,乃柏家柏世景是也。朝堂之上,政见不合之人常有,这倒也不足为奇。 只听柏相拱手问好,与坐他对面的颜云玦寒暄道:“见过云玦君。” 颜云玦放下了手中的箸,也拱手道:“云玦见过柏相。” “鲜少在此番宴会上见到云玦君的身影,今日在席上见到云玦君,老夫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呢。” “近日北境常有外敌来犯,圣上对此事十分关注。恰云玦封地毗邻北境,这些日子也常进宫与圣上共分忧。圣上素有体恤下属之德,听闻辛家办宴,无论如何都要遣我来放松一番,颜某这才来了。” 颜云玦眯着眼笑着,那笑意却未触及眼底。落云不禁打了个哆嗦。 手上传来扇子拍打的触感,落云低头,对上罗回翎的视线,便俯身下去。 “你听听,云玦君这说辞,真是滴水不漏,让人难以反驳。也就只有我知道,他此番为何而来了。”罗回翎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落云忙收回了视线,只盯着眼下:“是妾身僭越了。” 罗回翎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替为夫斟酒。” 落云应声,只专注于眼前,不敢再多看旁的人。 饭席过半,落云故作娇嗔地轻喊了一声,假装虚弱地俯身挂在罗回翎肩上,吸吸鼻子,掐着娇滴滴的嗓音道:“辅相,云云突然觉得身子好难受呀。” 罗回翎夹着肉的筷子抖了一抖,颜云玦盛着汤的勺子也抖了一抖。 肉应声掉进碗里,罗回翎放下手中的筷子,无奈地侧头看她:“怎的突然不舒服?” “兴许是穿得太过单薄,受了凉。辅相可否陪云云去客屋内歇息片刻?” 旁边的宾客们,已有几个带着看热闹的表情转头看着他俩的。罗回翎朝他们笑了笑:“我家云云向来身子骨弱,罗某陪她去旁屋休息片刻,去去就回。” 旁边已有小厮上道地走近,贴心地嘘寒问暖,提着灯笼领他们前往客屋。 罗回翎关上了客屋的门,叉腰看着坐在床上的落云。她一扫刚才的病容,立马起身轻声道:“公子请恕落云欺瞒之罪,实有一事相求,方才出此下策。” “说。” “落云视思,觉赵府此行回府或遭辛家阻挡,恐有危险。辛家尚未倒台,公子大业未竟,此时赵家必然不可出事;且落云答应赵小姐,今日席间会好生顾全赵家人。故落云恳求公子,可否借落云伤病之由提早离席,给落云一些隐去身份的时间,让落云得以暗中保护赵家父子?” 罗回翎皱着眉思量了一会儿,点头应允。 两人相扶着回到席间。罗回翎向辛都督说明去意告辞,辛都督也不以为意,并未过多阻拦,二人顺利离开了宴席。 临走之前,落云鬼使神差地回头,偶然瞟到席间的颜云玦。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 明明他们隔得那么远,她身旁还有罗回翎在,可那种压迫感还是让落云心惊。她急忙闪躲开目光,虚靠在罗回翎怀中,一道离开了辛府。 第9章 第九章 马车行到无人之巷,落云从马车上跳下来,待其离开视线,她便小施轻功,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除了罗府,她在城中还有其余几处放置备物的地方,以便不时之需。其中一处,便是那西街口的香糕坊。 西街口人流量大,而其铺面背后的小巷却鲜有人迹。再加上她与香糕坊的老板熟络,老板便特意在巷内分了一间小屋给她,与自家铺面隔开,供她存放物品。而她也会每月给老板一两白银,当是租金。 城西有条护城河流过,落云每次路过护城河上的小桥,都是极其小心谨慎的。她怕水,而这桥面狭窄,人流又大,稍有不慎便可能落水。 街上灯笼满目,光亮竟与白日无差。她远远就瞧见那桥上人头攒动,才想起来今日是每月的赶集之日,街上的人是该比以往多一些的。 她皱着眉,脚下步子放得更急切了些。街上人多拥挤,再耽搁下去,别那头辛府宴席都散了,她还没换上夜行服。 上了桥,她明显感觉到脚下湿滑许多,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在这路中央洒了油水。桥中央人未免太多,她赶时间,便稍稍往桥边缘人少的地方走,稍展轻功便能更快过桥。 只是她没想到,今日过于心急,她就这么马失前蹄了。 她迎上推着小板车的商贩,那商贩只低着头匆匆推着车走着,显然没有想到这桥的边缘处还挤着人。她穿着不甚方便的高底绣鞋,鞋上还沾着刚上桥就踩上了的油渍,再加上本就半飘在空中,底盘不稳。她一时躲闪不及,脚下一滑,竟就这么翻过勾栏坠入河中。 水面被两岸的灯火通明衬得更是黑暗,落水的声音被街上喧闹的人声完完全全盖过。冰冷刺骨的河水刺激着落云的感官,水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水草,缠着她,将她向水底拖,也把她往多年前的回忆里拖。 恍惚间,落云像是回到初来罗府的时候。彼时的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被绑住手脚,在极寒河水内沉浮挣扎。 河水冰冷刺骨,如同最令人发惧的巨兽,将她瘦小的身影完全包裹住,丝毫不给她存活的机会。 岸上的小厮拉着绳子,将奄奄一息的她从水里捞出,只允她随着本能喘上那么一大口气,尚未待她完全清醒,复又把她投入那寒气透骨的水中。 可能是求生欲望太过强烈,她在水中无意识地挣扎时,瘦弱的身躯竟力大到把岸上的小厮也拖下了水。而腿上的绳索不知何时解了开,她竟就这么跃出了水面,徒留那群劣人在水里自食其苦。 不知是否算因祸得福,她那时不仅没死,还得了他人难以练成的轻功。但从那之后,她对这水却是惧怕万分,看到了都恨不得绕道走。她一见这池水江河,那种在阎王门前走一遭的濒死之感就仿佛昨日重现一般,让她绝望,让她痛苦。 如今,她再次落入水中,双手双脚本是自由无缚,此刻却被拷上了无形的枷锁。感官在冰冷河水的刺激下异常敏感,她看着水面映着两岸星火灯光,听着周遭人声鼎沸,却再无求生挣扎的欲望。 她闭上眼睛,坠入黑暗,任由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任由气力从体内被无情抽走,任由求生的欲望被水淹没。 落云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去阎王府的路上回光返照了一把,最后再体会了一回人间的温暖。 她所感受到的,不再是在水中的沉浮无力。身上柔软的被衾将她包裹住,温暖着她被冻僵的身躯。饱吸冰水的衣衫也变得干爽舒服,虽然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但却是安心许多。 她沉沉地闭着眼,嘴角扬起了一丝幸福的微笑——她自己都不曾想过,人临死之前也能有如此圆满的感觉,这体验和之前自己多次九死一生的时候完全不同。可能之前自己是要去下地狱的,才会那么痛苦无助。这些年看来是无意间积了功德,这回倒是要去极乐之境了。 颜云玦皱眉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落云,她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在他眼中甚是诡异。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俯下身子,拿手探了探她的额。怪不得小命都快没了还笑得这么没心没肺,额头这么烫手,怕是已经被烧得神志不清了。 他烦躁地在门口踱步,暗怨福笙是不是去偷懒了,否则今日大夫为何来得这么迟?再不来,床上那人怕不是就要被烧傻了。 在颜云玦把自己绕晕之前,他终于看见福笙匆匆地引着大夫走来。 “怎么来得这么慢?”把大夫请进屋后,颜云玦瞪着福笙低声道。 “君上息怒,福笙去拿干净衣服了。你快换上吧,别着凉了。” 颜云玦无奈地夺下福笙手中的衣服,独自去了屏风后换装。他在屏风后隐约见大夫起了身,连衣带都还没来得及系上,便匆匆走出来问道:“大夫,她如何了?” “她……”大夫看着颜云玦旁若无人地系着衣带,眼神却是紧紧地盯着他看,一时间有点愣。自己在府中服侍数年,云玦君上就算病卧榻上,也总是衣冠齐楚的整洁样子。他倒真未见过云玦君这番不甚得体的模样。 “她怎么了?”见大夫久不回话,颜云玦皱起了眉,眼神中射出的寒光把大夫出走的神魄拉了回来。 “她落水后受了凉,发热是正常的。我替她开些退热除湿的方子,君上也可派人多用湿毛巾为她擦身,有助于散热。” 颜云玦的表情并未因为大夫的话而放松:“那她为何看起来神志不清的样子?是被烧傻了吗?” “应该不至于……”大夫无措地眨着眼,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落云,无语地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姑娘可能是受了过度的惊吓,等她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这大夫若是了解落云,见着她脸上毫无防备发自内心的笑容,恐怕反应得比颜云玦还大。 颜云玦虽仍有疑心,却也只能点头,令福笙送大夫离开,后又招呼来了丫鬟替她擦身煎药,前后忙活了好一阵子。 福笙将大夫送走,回来后发现颜云玦依旧立在门口,他肩后的湿发还在滴水。 “君上,你先去歇息吧,这里福笙看着就好。” 颜云玦摇了摇头,目光没有分给福笙丝毫:“万一她一睁眼,发现周围全是不认识的人,惊恐之下把你们全解决了怎么办。” 这个猜想似乎有些有理,细想又有些无理。福笙想不清楚,只能道:“那福笙替您把头发擦干了吧。夜里凉,一直湿着发对身子不好。” 颜云玦点了点头,福笙不一会儿便取了干净的帕子来。他将颜云玦的发髻解开,细细地为颜云玦擦着湿润的发,但没过一会儿,屋里头就传来了东西砸落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颜云玦急忙推门冲了进去,丝毫没意识到福笙手上还拽着自己的头发,过猛的拉扯感痛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福笙也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了,急忙松开手,但为时已晚。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居然扯了君上的头发,内心暗道不妙,今晚可能是他在颜府的最后一晚。 颜云玦并没过多理会这些,只顾冲进房内。只见落云坐在床上,衣衫凌乱,一手捂着小丫鬟的嘴,另一只手臂固着她的脖颈,眼神里杀意肆虐。床下是砸落在地的脸盆,小丫鬟的布裙上有一大片清晰明显的水迹。 那小丫鬟变成了猎鹰爪下的小鸡崽,痛苦又害怕,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后弯着腰就这么被落云擒着,腿都要抖成筛子了,但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 “云玦君上?”落云看见匆忙推门而入的颜云玦,确实是被惊到,神智归位,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自己怎么就来到了他府里? 她本在床上享受着她以为的人间最后的时光,只是总觉得这身上有双不老实的手在自己臂上、腿上、脸上游走着。陌生而实在的触感把她拖回了现实,一睁眼果然见着一个陌生的丫鬟对自己上下其手,自己的衣衫还被解了开。 落云的身体动作快过脑袋,反手就是一个擒拿,将小丫鬟固在自己手臂间。小丫鬟挣扎不及,踢倒了旁边的盆架,这才引来了门外的人。 只是脸盆在地上滚了几圈,都还没彻底倒下,颜云玦就已经出现在门口,这动作似乎太迅速了一点。 落云清了清脑子,开始细细思考起来。自己能清楚记得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从桥上掉落河中,那河水冰冷刺骨,现在想来都还瘆人得很。可怎么自己一醒来,就在颜府了? 颜云玦的头发披散着,看起来有点湿,衣衫也不是之前在辛府见到的那一套。她在屏风上头看见了挂着的衣衫,那是他之前穿着的藏青锦袍。后头的福笙手上拿着帕子,应是在替他擦拭湿发。 云玦君毕竟也是有身份的人,虽在自家府上,应也不会在洗漱沐浴后以这幅样子在府里走动。那他是因为入水救了自己,又还未来得及沐浴,只匆匆换了衣服吗? 那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第10章 第十章 落云越想越乱,只死死地盯着颜云玦,眉眼之间全是不解和怀疑。 颜云玦不甚为意,只回看着她:“落云姑娘,是颜某下水救的你,也是我带你来的我府上。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颜某绝不隐瞒,只是能否先高抬贵手,把我府上的丫鬟放了?” 落云反应过来,急忙把手臂松开,向那小丫鬟歉意地鞠了一躬:“是落云唐突了,让姑娘受了惊吓,实在不好意思。” 小丫鬟真是被吓得不轻,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不住低声呜咽着,像是刚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颜云玦隐约在她的脖子上看见了一道深红色的勒痕。她下手还真是狠。 颜云玦回头道:“福笙?” 福笙在他身后,早已焦急又愤怒,但碍于颜云玦在场,并无发作的可能。听到颜云玦喊他,福笙意会,前去把小丫鬟扶起来便出了门,动作十分迅速,却急到连门都没关上。 落云眼里满是疑惑:“确是君上入水救的我?” 颜云玦看着福笙扶着小丫鬟出去却未关门,了然一笑。他似乎并不急着回答落云的问题,只悠悠地转身关上门后,坐在堂中的椅子上,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道:“确是在下。” “君上跟踪我?” 被发现了。颜云玦差点被茶水呛到,稍微稳了稳心神问道:“落云姑娘何出此言?” “我和罗辅相本是提早离席,若无他事,君上该是呆到宴会结束才离开。落云自认腿脚利索,从辛府出来到那西城的桥上不过一炷香时间。就算君上在我们二人离开之后也立即离席,以马车的速度和今日街上的繁华拥挤之景,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到达西街护城河。除非君上同我们前后脚出的辛府,又不乘马车,且确实是往西城走,才能恰好在那个时候遇见落云落水。” 落云顿了一顿,继续道:“西城那儿多是市井人家居住,君上若要回府,无论如何也不会往西城走的。” 颜云玦笑着点头:“落云姑娘分析得甚是有道理。可若我说,我确实只是恰巧路过西城,恰巧见你落水,又恰巧将你救起呢?” 落云当然不信他这番说辞。不过对面那人可是封君,自己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与他争个高低。 颜云玦看着她放弃抵抗但仍然不信任的眼神,突然就笑了起来,言语间竟略有自嘲:“你果然还是不信我。” 瞧这话说得。落云抱拳弯腰,只是道:“不敢当,落云本是卑下之人,怎敢与君上妄论信任与否?” 颜云玦只是盯着她,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反应,室内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落云开始觉得自己的腰弯得酸痛了,他才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她:“你说的没错,我是跟踪你了。” 落云起身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为何?” “我和罗辅相谋划之事,自然不允许节外生枝,总要多留个心眼。以罗辅相的性情,不等到辛赵两家大打出手,才不会甘愿离开。你们提前离席,必有他事。于是我便跟上了你们,又一路跟你到了西城,想看你们意欲何为。” 结果就看到了她坠入河中。本以为她意外落水,会自己游上来。就算不会水,正常情况也该扑腾挣扎一番。可等了好一会儿,水面都毫无波澜,仿佛刚才自己亲眼见到她落水只是错觉一般。 在和身旁的福笙确认刚才确实有人落水之后,他眉头一皱,也不顾此时是偷摸着跟她来的,也没想起他其实根本没必要亲自下水救人,只顾一个猛扎跳入河中,捞起了奄奄一息的她。 说到这里,落云猛然想起自己离席的目的。她正欲翻身下床,被颜云玦按了回去:“你不必着急,罗府那里我派人去通报了,你今晚就在这里好生歇息。” “不是因为这个。”落云心急,竟不知轻重地拍下了颜云玦的手,又要起身。 “若是担心赵府人的安危,也大可不必。我已派人暗中护送他们回府,此时他们都该在府中睡下了。” 落云倒没再起身,一屁股坐在床上,只呆呆看着颜云玦。 “你能想到的,我会想不到吗?我自然也不想赵府在此时旁生事端。”颜云玦替她把被子盖到腿上,又道:“你的衣衫还不整理好?” 落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略微敞露的衣衫,耳根飘上一丝红晕,急忙把衣襟细细打理好。 “我这衣服……” “丫鬟帮你换的。”颜云玦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薄唇紧抿,看起来甚是不快,“我颜云玦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她什么话都还没说呢,他怎的就生气了?但落云也只能拱手道:“是落云冒犯了。” 无论如何,颜云玦此番也算得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该向他行礼致谢。落云掀开被子,又欲翻身下床,却又被颜云玦按了回去。 他眉眼中已有些许不耐烦了:“你又想干嘛?” “向君上致谢。”既如此,落云便跪在床上,双手抱拳前送,低着头道,“落云不过是贱命一条,君上今日肯费心救我,落云必当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君上可有什么需要落云做的?” “什么都能做?”颜云玦盯着她,眼底暗波涌动。 “什么都能。君上可有要处理的人?言一名,落云便是以死相拼,以命换命……” “若是我想让你杀了罗辅相呢?”颜云玦笑着看她,眼底却毫无杀意。 落云沉默了一会儿,收回自己握拳的手,低着头道:“君上于我有救命之恩,罗辅相于我也有救命之恩。若今日君上非要落云血刃另一位救命恩人,不如让落云在此自我了断。” “你不杀他的理由,只是因为他是你救命恩人?” “自然。” 颜云玦捏住落云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自己。落云眉头蹙起,不知他这是何意。四目相对,他未在她眼中看到任何闪躲心虚,倒是看出了几分被冒犯了的恼怒来。 他松了手笑道:“刚才只是说笑,落云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既救了你,如今也没有让你去死的道理。” “那君上可还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是落云能做到的,我什么都能做。” “既然什么都能做……”他抿着唇看她,“那以后不要杀人了。” 落云盯着颜云玦,脸色沉了一沉,随后低下头道:“君上说笑了。落云只是辅相身旁的近侍,杀人之事,本就不做。” 颜云玦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料,后仰着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道:“你那日把赵小姐从辛府人手里带过来,靠的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吗?” 落云梗着脖子噤了声。高官豢养死士乃是大罪,哪怕颜云玦已然点破了她的身份,她也绝不能亲口承认。 “行行行,不杀人。”颜云玦看她撇着头,已是一副完全不想开口的样子,便道,“那你以后不如跟了我,如何?” 看到她脸上控制不住的略微鄙夷的神情,颜云玦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确有点让人误会,忙补充道:“不是那种跟。我恰好也缺位隐蔽的近侍,福笙那小子,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是个练家子,有时候带他出去反而会坏事。” 落云点头:“既如此,得烦请君上向罗辅相开口要人了。” “自然。”颜云玦端起放在案上的碗,摸着温热不烫手,便递给她,“把这药喝了,除湿驱寒的。” 她接过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本性使然,便顺手放到鼻前仔细地嗅着。 “我现在把你毒死,对我可没好处!”颜云玦猛然起身,语气低沉如冰。他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没来得及束起的头发跟不上他的脚步,在空中堪堪飘着。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是气愤。落云郁闷,不知他生气个什么劲。 她出身卑微,不管是小伤还是大病,多是扛一扛就这么过去了。这五味杂陈的药,哪是她能有福消受的? 落云复又低头嗅着碗中的药,那股子浓郁的药味登时占领她的感官,都快把她脑子给熏懵了。犹豫再三,她才端起碗大口灌药。厚重苦涩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无论干咽几次,都不能把那苦味压下去,那辛辣味儿直击天灵盖,把她的魂都给击出去。 她好看的五官全团在了一起,只吐着舌头不住骂道:“个鬼什子,苦死老娘了。” 刚踏进门的颜云玦就看着坐在床上的她皱着脸,口中骂着粗鄙之语。也不觉得嫌弃和鄙夷,只觉得能在她那张冷漠淡薄的脸上,看见除了怀疑以外的其他情绪,都很有趣。 落云听见门口的动静,一抬头,便看见嘴边带笑的颜云玦站在门口,旁边跟着一位郎中打扮的大爷。她脸上的表情被瞬间定格,吐出的舌头也没来得及伸回去,场面一度尴尬无比。 他不是生气地走了吗?怎么又折回来了?怎么就被他看到自己这幅样子了? 落云勉强把表情稳住,不甚在意地咂了咂嘴,又挂上平淡如水的样子,飘忽的眼神却出卖了她内心汹涌的窘迫。 “您……怎的又回来了?” 他忍着笑,耐心解释道:“我只是去请大夫再来给你把把脉,看是否已经无碍。” 看着面前低垂着脑袋,耳根子红透了的她,颜云玦之前因为她的怀疑而恶化的心情突然间就好了起来。不管是之前的气愤,还是现在的愉悦,对他来说都无迹可寻,来得没有道理。 第11章 第十一章 “大夫,您再给她瞧瞧吧。” 大夫应声上前,手搭在她腕上诊着。颜云玦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她腕上的疤痕。看起来有些年岁,不仔细瞧倒也并不明显。若是平日受的伤,刀尖剐蹭不至于会留下这般伤痕,倒像是捆绑伤。他开始好奇,这些满布的疤痕究竟是如何而来的,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姑娘目前暂无大碍,只是受着惊吓,再加上旧疾,问题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若无大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调理一段时间。” 大夫叹了口气,自顾自地继续道:“小姑娘看着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落得如此多伤多病呢。” 她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又藏着无奈和悲凉。她收回手,衣袖遮挡住腕上的疤痕,双臂相叠躬身道:“多谢大夫。” 谢你为我诊疗,谢你对我怜惜。 送走大夫,颜云玦复又回屋,替她灭了烛灯。他的嗓音在黑暗中掷地有声:“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随我去找罗辅相。” “是。” 门被轻轻地关上,落云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她躺在温软的床上,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睡着。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自己不过是无意落了一次水,怎的明日就要成为颜府的人了。她总觉得颜云玦此番将她要过来另有所图,却始终想不明白究竟为何。 论杀人之用,他贵为封君,手握兵权,若无二心,又怎会做招养他人麾下死士这般引火上身的事。 论样貌品性,她自是不比大家闺秀来得温婉贴心。他云玦君坐拥封地,相貌堂堂,有权有势,何苦没有心仪的优秀女子。 若是要借自己牵制罗回翎,好像也没这个必要。她不过就是一个小刺客,能对罗回翎造成什么威胁?更何况她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她虽不喜罗回翎行事遮掩造作,却也不会去做负他之事。 这点云玦君该是知晓的,毕竟自己刚刚拒绝了他杀罗回翎的要求。 落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实在是想不明白。兴许是药效的作用,又可能是未完全从落水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她就着窗外树叶在风中作响的声音,竟也在这陌生的房里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落云在日光中醒了过来,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件新衣。看来自己昨晚也睡得过于安心了,连有人进过她房都不知道。 她走过去细看,先入眼的是自己随身带着的短匕。打造一把趁手的防身之物可不容易,这柄短匕可废了她不少的时间,和钱。原以为它在落水之时丢失了,还十分心痛来着,没想到失而复得,她甚是惊喜。 短匕下,是一件墨绿色的素裙。这颜色她喜欢,比粉色喜欢。她抖开衣裙,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一番,似乎还挺合身。托盘上还有一些她的随身物品,罗回翎给的首饰、她托人买的迷魂散,还有他昨日送的素帕。 门口传来丫鬟的声音:“落云姑娘可醒了?” 落云应道:“醒了。” “君上命小奴来给姑娘梳洗打扮。奴婢进来了。” 这不太好吧,她自己也是个小仆罢了,怎能被人伺候呢。落云正想开口拒绝,小丫鬟就已经推门进来了,手上还端着一盆水。 落云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被自己拿住脖颈,差点要了小命的那个丫鬟吗?云玦君府上是没别的人吗,这小丫鬟怕是见都不想见到自己,怎的还让她过来服侍呢! 落云从她手上接了盆,随手放在盆架上,转身拱手弯腰道:“姑娘,昨日之事真是对不住。我下手没个轻重,让姑娘受了惊吓,实在对不住。” 小丫鬟也被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吓到了,急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落云见她脖子上还留着青色的勒痕,心中甚是过意不去:“这……你没被我伤到吧?” “没有没有,不碍事。平儿理解,落云姑娘醒来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旁边是个不认识的人,换做是我,我也害怕。只是落云姑娘有那般好功夫,可以保护自己罢了。”平儿扬起头笑着看她,背后是洒进房间的金灿阳光。 “君上等着呢,平儿得赶紧替姑娘梳洗了。” “别别别。”落云拦住了她走向盆架的去路,“我自己来就好。” 平儿停在原地,眼中满是为难:“这怎么能行呢,君上嘱咐我要好生伺候您的。” 落云也是诧异,这云玦君竟还派了个小丫鬟伺候自己。 “落云也不过是个卑下之人,不是什么高贵之身,怎能让人伺候我呢。这是要折寿的。” 她见平儿仍是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样子,便道:“你先去和君上复命,我动作很快的,随后就到。” 平儿却笑了:“落云姑娘初来颜府,人生地不熟,要找不到路的,平儿怎么能先走呢?” “说的也是……那你稍等,我马上就好。” 落云未等平儿出门,便迅速地套上那件墨绿罗裙,又打湿了帕子,在自己脸上不甚温柔地随便搓了几圈,拿上自己的贴身物品,便同平儿一起往前厅去。 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厅堂。颜云玦坐在正中位上,捧着杯茶细细品着。 “落云见过君上。”落云抱拳弯腰,向他行礼道。 颜云玦点头应她:“府里都已经用过早饭,现在没什么吃食了。你且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 落云看着桌上制作精美的糕点,像是香糕坊的。她转头看了平儿一眼,发现平儿也盯着那盘糕点出了神,脸上也是疑惑。她又看了一眼颜云玦身旁的福笙,他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就这一会儿的迟疑,像是触了颜云玦的霉头。他放下手中的茶,动作虽不大,但碰撞到桌上的声音“当啷”一声,惹人注目。他开口,语气多少有些恼:“怎么,现在还怕我下毒不成?” “落云不敢,只是受宠若惊罢了。”她走到桌子旁,拈起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她看着颜云玦还有点气愤的侧脸,心想这新主子也有点不好伺候,得早点摸清楚他的脾性,往后日子能好过一些。 两三块糕点下肚,落云匆匆喝了一口水,拍了拍手上的碎末道:“君上,落云已用毕。” 颜云玦起身:“去罗府。” 落云坐在车辕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只觉得惬意。她已经忘了上一次不带任何目的地在街上晃悠是什么时候了。 可是这条路上,往来行人小摊小贩还挺多的。墨城的官家名门多居住在南城的官道附近,但南城该是没有这么拥挤的街道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她心情还不错,落在马车外悬空的腿也不自觉地随着马车的颠簸小幅晃动着。 福笙抿着嘴,严肃地喊她:“落云姑娘,腿别晃了,马车不好驶。” 落云愣住,尴尬地把腿收了回来,像个木头人一样乖乖坐好。她看得出来,这位福笙哥对她不太待见。 马车行了一会儿才到罗府,落云很自觉地跳下马车,充当人肉扶手,欲扶着颜云玦下车。他却避过她的手臂,皱着眉头冷冷地道:“我自己会下。” 落云又碰了一脸灰,尴尬地收回手臂,站在一旁不说话。 罗府门童上前,朝他们行了一礼:“罗辅相还未下朝,烦请君上移步内堂稍后。” 看来罗回翎对他们的到来早有准备。 落云这一路上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会儿总算想起来了—— “为何君上今日不上早朝?” 颜云玦跟着门童走过堂前弯曲的长廊,也不回头看她,只开口回答道:“封君和大臣不同,不必每日早朝,圣上有召的时候去就行了。” 这条路每回走,落云都觉得累得慌。明明就是一条道儿走到底的路,非得建一个弯弯绕绕的长廊,脚程都得多走好久。平日没人的时候,她总是从长廊的拐角处小施轻功直接飞过,省事儿多了。 在门童的领路下,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堂前。颜云玦甩开自己的外袍,甚是优雅地坐在客位上,落云就站在他身后。 府上的丫鬟刚替颜云玦斟好茶,罗府老爷便已快步闪进堂里,面上堆着谄媚奉承的笑:“不知君上前来,罗某有失远迎,还望君上恕罪。” 颜云玦起身回礼:“颜某冒昧来访,是为找罗辅相商议事项,打扰罗老爷歇息了。” “哪有的事,君上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罗老爷就这么巴巴地笑着,却在看到他身后的落云时敛了笑容,那脸变得比戏堂子里的角儿还快,语气十分凶狠,“你个贱女在这里作甚?快滚!” 落云对他这幅态度早已是见怪不怪。她拱手向颜云玦道:“落云先行告退,君上若有吩咐,遣人去后院找我即可。” 颜云玦捉摸不透罗府老爷为何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得体地对她说话,但也只是朝她微微点头以示允许。落云挺着腰杆子,转身便离开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含危险动作,请勿尝试模仿!! 她乐得清闲,敲开了赵思的房门。 “落云姑娘,这身墨绿罗裙挺衬你的,出挑利落。”赵思招呼着她进门,笑着道,“看起来不像是罗辅相赏的。” 落云只能道:“落云昨日回府时不慎落水,是云玦君上救的我,这身衣裳也是他给的。” “落水了?” 赵思紧张地上下细看着落云,看她面色神情如常,松了一口气:“可有伤到?” “只是略微有些着凉,已无大碍,多谢赵小姐关心。” “没事就好。”赵思放心地点点头,这才坐下,“你刚刚说,是云玦君救的你?” “只是刚好碰到罢了。” “那……辛府之宴还顺利吗?我爹爹和哥哥可好?他们没有同辛家的人起冲突吧?” 赵思一连珠地抛出一堆问题,落云抿着嘴,犹豫着该如何答她。自己先是提早离席,又是不慎落水,赵家人之后是否无恙,她确实是不太清楚。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告诉赵思实情。 “我本想提早离席,在暗中保护赵御史和赵公子回府,没想到途中不慎落水,就这么错过了。”落云抱拳拱手道,“赵小姐,还请恕落云保护不周之罪。” 赵思面上紧张的样子没消减几分,却是拍了拍她的肩:“这本来便不是你的职责,何谈怪罪呢?思思还得感谢落云姑娘,这般为我赵家人费心。” 落云看着赵思道:“云玦君上也已暗中派人护您家人回府,应是无大碍,赵小姐还请放心。” 赵思轻轻地笑,随后那笑容便变了味,言语中带着些自嘲的意味:“也是,如今辛家还未倒台,云玦君定也不希望我赵府此时出事。毕竟还得拿他们当刀子使呢。” 这份自嘲过于残酷,落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接话,只沉默地站在门旁。 就这么过了许久,直到有小厮敲门,打破了这份沉寂:“落云姑娘可在屋内?” 该是罗回翎下朝回来了。落云应声,向赵思道了别,打开门和小厮一同离去。 来到堂前,罗回翎和罗家老爷坐在堂上,正和坐在客位上的颜云玦说话,两个人的表情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她还没走近,便听到罗老爷高声道:“还问她干什么?不过是个贱女罢了,君上想要,是我们罗府的福分,给便是了。” 罗回翎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换,深红的官服衬得他比平日更严肃沉稳了些。他冷着脸,整张脸都紧绷着,一言不发。她倒鲜少见到自负不凡,仿佛所有事都在他掌握之中的罗回翎出现这幅表情。 落云走上前,一一向他们行了礼。 罗回翎这才抬眼看她,表情很是纠结复杂,这神情看得落云心头也疑惑。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云玦君上方才说,想从我这里把你要过去……” 罗回翎平常说话,必先来一大段拐弯抹角黏黏腻腻的客套话。如此开门见山,着实少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言毕只紧紧地盯着落云,想和她说些什么,犹豫间还是朝颜云玦开口道:“君上可否允我和落云私下说几句?” 颜云玦点头,罗回翎从堂上走过来,拽着落云就往外走。落云被他拽着胳膊,略微抬头,看着罗回翎绷紧了的下颚线。他这番局促的样子让落云觉得很陌生。 两人来到前院停住,罗回翎抬眼,正对上堂内颜云玦的视线。他复又抬脚,拽着落云往墙角走去。 他松了手,正身道:“记得那日,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落云想起那天他没来由的提问——“若有朝一日云玦君向我讨你走,你当如何?” 那天她还觉得,是罗回翎想多了。看来揣测人心、察言观色这件事儿,自己还是比不得他。 落云拱手回道:“记得。公子欲如何,落云照做便是。” “若我就这么把你送出去了呢?你可否愤恨,可否不甘心……” 可否舍不得? 后面那个问题,他始终不敢开口问。 “公子对落云的救命之恩,落云永不会忘。公子如何安排落云,我都照做,绝无怨言。若公子不舍多年培育心血拱手相让,落云也必誓死跟随;若公子想借落云做个顺水人情,也无可惜之处,落云不怨恨公子。” 罗回翎的声音有点抖,带着些许的试探:“那你想走吗?” 落云本觉得,既然颜云玦向他开了口,罗回翎不过就是卖她去做个人情。她毕竟也跟了他这么多年,他若是信任自己,定是知晓她的脾性,不会轻易泄露罗府情况。他一向精明,以她去换颜云玦的人情,这怎么算都是不亏的好买卖,他定是会一口答应了的。这般犹豫,不是他的作风。 “落云之命本不由我。”她想了想,又继续道,“公子放心,落云无论身处何处,定不忘公子培育之恩。落云就算出逃自尽,也绝不会去做害公子的事儿。” 她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罗回翎心头一沉,苦涩不已,却只能强撑着笑道:“也罢,怕是你早就想走了。” 落云只抿着嘴,没有接他的话。 “记住你今日所言,绝不做害我之事。” 她从袖子中掏出短匕,在自己的手心里果断划了一刀,鲜红的血顿时渗了出来:“落云以血立誓。” 罗回翎低垂着眼,装着不甚在意的样子点头道:“如此便好。” “对了公子。”罗回翎正想转身离去,落云出声拦住了他。 “怎么了?”罗回翎停下脚步,眼里闪着光,转过头看向落云,立即接话问道。 “此次和辛府之争,还请保持隐秘,切勿暴露。辛家和柏家往来或有密切,公子您小心。” 罗回翎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只喉间发出一声,算是应了。 他背着手,先行一步走回堂里。颜云玦盯着后他一步进来的落云,她右手成拳,指缝间已渗出了点点血迹。 “辅相和落云姑娘可商议好了?” “君上想将落云纳入麾下,罗某自无他言。她今后便是你的人了,与我罗府再无关系。”罗回翎抱拳向颜云玦道,“她嘴笨,不会说话,又是个直肠子。今后若有冒犯君上之处,还望君上海涵。” “自然。”颜云玦点了点头道,“她若忠心不二,我定不为难她。” “落云……”罗回翎展开竹骨扇,笑着看她,可那笑容在落云眼里,比哭还难看。 也是,他罗回翎培养了数年的刺客,被颜云玦一个开口就要走了,可不得替他自己心疼一会儿。 他顿了顿,嘴角向下耷着,复又挂上了那副精明的笑:“今后可要好好服侍君上,谨言慎行,别给我丢人。” 她双膝跪地,朝罗回翎重重地磕了个头道:“落云遵命。” “去收拾东西吧。”颜云玦开了口,打断了她和罗回翎之间那股莫名的不舍气氛。 落云起身,又向罗回翎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罗回翎僵硬地摇着扇子,看着那片轻盈的墨绿衣摆消失在转角。 落云打开自己的房门,“吱呀”一声显出这扇门的古旧和破落。不过一日未归,这房子里又是一股阴冷的味道。不过她也无暇开窗通风了,只拿出粗布收拾家当。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就是几罐子药和几件素裙便衣罢了。她把自己那极少用的脂粉以及日常家用,都分送给了府上其他的丫鬟。复又回屋,拔剑砍断了窗户上她自己装上的暗锁。可惜了,这暗锁可费了她一阵子时间才装好。 背上包袱,她环视了一圈这个自己居住数年的小房,轻轻关上了房门。 路过赵思房间,落云觉得自己该和她道个别。 清脆的叩门声响起:“赵小姐,落云求见。” 赵思正欢喜着,开门看到的却是背着包袱、手提着剑的落云。 “落云姑娘这是……” 落云双臂交叠,屈膝道:“落云今日起便是云玦君府上的侍从,现在就得走了,前来知会赵小姐一声。” “怎的如此突然?”赵思想了一想,“是因为昨日的事吗?” 落云点头:“赵小姐放心,此事结后,罗辅相必会还您自由。小姐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府上其余丫鬟便是。” 赵思叹了口气,眼神有点迷茫,看起来还在努力适应这件事。 “落云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 “落云虽已非罗府之人,但罗辅相对我关照不少。我本无资格向小姐求取些什么,但仍斗胆希望赵小姐对辅相参与此事保密。不知能否向赵小姐求个人情,替我了这最后的尽主之份。” “若此事能顺利了结,思思自会保密,落云不必担心。” 落云向她屈膝行了一礼:“落云多谢赵小姐。” 赵思将她扶起,道:“我觉得和落云姑娘甚是合得来。今后没有你常过来陪我,日子得多无趣。” 落云仔细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不免也有点动容:“赵小姐不嫌弃落云低贱之身,愿与我交往玩乐,落云已是感激不尽。今后若有机会,会再相见的。” 赵思走上前,轻轻地抱了抱落云:“落云姑娘好生照顾自己,再相见。” 落云看着她走近自己,却并未如常将手按在剑上,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她也拍了拍赵思的背:“赵小姐注意身子,多保重。” 第13章 第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落云回到堂内,朝堂内的三人行了礼,走到颜云玦身后站着。 颜云玦起身,朝罗回翎道:“颜某也不再叨扰,先走一步。今日罗辅相这情,颜某必铭记于心。” 罗回翎也立马起身,拱手笑着道:“君上言重了。恕罗某不远送。” 颜云玦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脚往大门走去。落云朝罗回翎躬身:“罗辅相,落云告退。” 罗回翎看着她跟在颜云玦身后,心中更是吃味难受。 “看什么!人影都没了!”罗家老爷嫌弃地看着罗回翎,恨铁不成钢道,“还好最后人给了。你今日要是因着这么个贱奴,忤逆了君上的意思,看你以后吃不了兜着走!” 罗回翎没回应自己的父亲,只是痴痴地看着门口。罗家老爷无奈又气愤地一甩袖子,直叹气着转身离去,没有再多言。 而他直到今日之别,才发现自己对落云的感情,比他想象的更为深厚。 罗家老爷是个势利的,定不会让他迎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低贱女子,就算是做妾也不可能。更别提这女子还是落云,那个同他有弑亲之仇的落云。 罗回翎本觉得,只留着落云在他身边,能够时不时看着她也好。可没想到,今日她就成了颜府之人,与他再无关系。日后再见,不过也是相照面点个头的关系罢了。 只是,她和颜云玦之间的秘密,除了他,无人知道。自己这也算是在他身边安了个不定时的、可被自己操控的炮弹。这么一想,该是能宽心一些。 但罗回翎依旧觉得,那晚千不该万不该,让她出现在颜云玦眼前。他闭上眼睛,嘴角的苦笑满含着无奈。 一行人出了罗府,落云刚坐上车辕,便听到车厢里头颜云玦的声音传了出来:“落云,你进来。” “是。”落云应了声,掀开帘布,坐在颜云玦对面。 马车平稳匀速地驶着。落云恭恭敬敬地并拢着腿,剑随意地放在身旁,双手相叠放在膝上,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 可颜云玦把她叫进来,又一个字都不说,车厢里充斥着诡异的沉默。他到底想干嘛? 落云低着头,悄悄地抬起了眼睛,正撞上对面颜云玦看着她的眼神,充满着探究。她吓得收回了视线,只直视着前方开口道:“君上找我何事?” “你现在既已是我颜云玦的手下,心就得从罗府收回来。今后你所忠诚的人是我,明白吗?” 她点头:“落云明白。” 随后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落云抬头,他还是保持着打量和思索的神色。她果断地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匕首,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颜云玦握紧的拳已经在空中了,下一秒就将落到她脸上。 “君上莫慌。”落云及时侧开了身子,轻轻一翻身,坐到了离门口更近的位置上。 福笙听到车厢里头不同寻常的动静,勒住马急切地问道:“君上,怎么了?” 颜云玦警惕地看着坐在门口的落云,见她神色自然,只道:“无碍,走吧。” 落云松了口气,朝颜云玦道:“落云既已入颜府,罗府于我便是过往回忆。一仆不侍二主,今后定以忠心侍奉君上,誓死护卫君上安全。”她摊开了自己的右手,掌心朝前,上面的红色血痕一看就是新划的。 她左手持匕,果断地向着自己的右手手心又是一刀,新痕和旧印交错成十字:“落云以血立誓。” 颜云玦看着她掌心渗出来的血,面色有些松动:“你今日对罗辅相,可也是这番说辞?” “落云诺他的,是定不做害他之事。” 他倒是笑了出来:“朝堂之事错综复杂,牵扯众多。就像那骨牌一样,头牌和尾牌看似风马不接,但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倒了一个,其余的也别想独立。今日你看似帮我做了件和他毫不相干的小事,他日这小事造成的后果,就能成为砍向罗辅相的刀,这谁说得准?那又该如何呢?” 落云想了想,道:“朝堂之事,并非落云此等下人可妄自猜测的。万事皆有可能,落云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颜云玦突然就笑出了声,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落云一脸疑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乐的。 颜云玦乐够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素帕递给她:“把手擦擦,别在我这马车里留了血腥气。” 落云接过帕子擦手,颜云玦接着道:“你今后便是我的暗卫,跟在我身边,与我同吃同住,负责我的安全。” 落云擦手的动作停下了:“同吃同住?” “我会在房里多添张床,再加个屏风隔断,互不干扰。” 她纠结的点才不是这个。 “福笙毕竟是个男子,也不能每夜都在我房里,叫人看了影响不好。更何况他平时也得替我去办事,他不在的时候,谁来保证我的安全呢?” 您身手看起来也不弱,这些年不也平平稳稳地活着呢嘛。男子影响不好,女子影响就好了不成?落云腹诽道。 “可我……” “你放心,我日后定替你证明清白,寻个好人家嫁了。我颜云玦说话,总还是有点分量的。” 落云苦笑,嫁人于她而言已是如同天方夜谭般的事了,况且她也一点都不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 “落云不是这个意思。留个女侍在您房里每日伺候着,传出去怕有损您清白正直的名声。” “我暂时不想娶妻,你还能替我挡挡那些说媒的。若我哪日有了心上人,届时再让你搬出去便是。” “可是……” “我要是欲对你行不轨之事,你只管拿剑砍我。” 她也不是怕这个。若她不愿,便是天王老子都近不了她身。 只是若和颜云玦同吃同住,这么一来,自己的自由便全没了。以前在罗府,虽是下人,好歹还可以抽个空,在城里替小姐们跑跑腿,去城郊林子的树上散散心。 落云欲哭无泪,自己那相对自由的好日子是要到头了。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不过一个身份低贱、寄人篱下之人,还奢求什么自由和自我呢? 她低垂着眼,只机械木讷地擦着手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掩饰着自己的低落:“落云明白。” 颜云玦看着她,不甚为意地开口道:“那罗府老爷对你的态度有点奇怪。若是瞧不起下人,也不至于在宾客面前表现出那副样子。” 罗府老爷,那可是视她为仇人的人。要不是碍着罗回翎的面子,他早就把她杀了。想起罗府老爷,落云只是轻蔑地扯了扯嘴角:“我杀了他弟弟。” 她脸上云淡风轻,冷漠地像是个局外人,随口闲聊着别人的家事。她把沾着血的素帕细细叠好,放在膝上:“这帕子回头清洗干净了再还您。” 颜云玦的脸上惊讶的表情一瞬而过。既如此,罗家老爷对她如此厌恶也是说得过去的。她的回答解答了她的疑惑,但他的好奇却反常的不止于此。 “帕子你留着吧。细细说说?” 落云抬头看了他一眼,在思考这事儿是要说到哪个份上。 颜云玦被她看了一眼,却莫名慌乱起来,忙移开目光道:“你日后是要和我同吃同住的人,知己知彼不过分吧?” 她越发看不懂颜云玦了。她也没说什么呀,他才是主子,和自己解释这么多作甚? 落云开始构思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车厢里又是一阵沉默。 颜云玦沉了声音道:“你现在既是颜府的人,我问,你就要答。” 落云本也没想不答复他,便放弃了琢磨语词,沉下肩膀随意地道:“我家境贫穷,幼时便被家人贱卖,在去窑子的路上侥幸逃了出来。只是还小,离家也无生计可做,便也就是街上穷要饭的。小时候在街上无意得罪了罗府老爷的胞弟,被他强带回罗府,受尽虐待之事。落云不堪□□,便动手杀了他。” 颜云玦的语调瞬间变得惊讶起来:“罗回翎不知道这事儿?” 若是知道,怎么还能让她留在罗府? “他知道。”落云垂了眼眸,“我要逃走的时候,正是他抓我回来的。” “那怎么……” 怎么能在罗府活到现在的? “罗辅相本出身平民之家,年纪轻轻便靠着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入朝当官。刚入朝时虽官位不大,好歹也是个官,有个小府,他便把家里人都接来墨城居住。既为平民,跟着自家小侄得道升天,又有几个能耐得住性子里的粗鄙呢?罗辅相早就不满他那叔叔挥霍无度、狐假虎威的性子。我动了手,正合他的意。” “罗老爷既知道你杀了他弟弟,怎么还会让罗回翎留下你?” “罗府毕竟是罗辅相掌事当家,他硬要把我留下,罗老爷也不能多说什么。” “之后呢?” “杀人自是要偿命,但若罗府的人不报官,我还能留下一命。罗辅相以此威胁,我没法跑,便成了他手下的……近侍,习武练艺,护他周全。” “所以你说,他是你救命恩人?” “是。”落云点头,只低头抠着素帕上的线。 “你就不恨他把你抓回来?” “恨?”落云抬头看他,轻笑了出来,“杀人本就要偿命,我在下杀手的那一瞬间就已无生意。就算逃了出去,也是死路一条。罗辅相留我一命,让我多得了这几年光阴,无人虐待,无人欺辱,自是得感激。” “没想到你身世也如此坎坷。”颜云玦似是也想起了旧事,怔怔地看着她,恍惚呢喃道,“你不怨吗?” “能怨谁呢?”她脑海里闪过那无忧奔跑着的公子身影,叹气道,“怨命不好罢了。” 落云看颜云玦也愁苦地抿着嘴,想起赵思提过他的身世,也甚是凄惨可怜,便故作轻松地拱手道:“没想到云玦君上如此好德宽宏,不仅与民同乐,也能与民同忧。此番气度胸怀,落云佩服。” 颜云玦回过神,听出了她话语里的玩笑味,狠狠瞪了她一眼,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第14章 第十四章 马车稳稳地停在颜府门前,落云先行一步跳下马车,替颜云玦搬来了便阶。 颜府不大,走过笔直的长廊,绕过前堂,便来到了颜云玦的房前。 颜云玦对落云吩咐道:“在府内,你便不必随身跟着我了。物件我已让人搬进去了,你先收拾着,有需要的东西去后院直接报备领了便是。” 落云双手抱拳行了一礼:“是。” 颜云玦点头,越过落云,同福笙一起走远了。 她推开房门,左右皆有一张床,左边这个较小较简朴的,必定就是她的床了。整间屋子除去必要的大件起居家具以外,并没有放置过多的摆件和装饰,甚至那桌子上,连普通的茶具都没有。任谁看,都想不到这朴素的寝房竟是封地之主的屋子。 她的床前头,倒有一个实木的屏风隔断,还挺精致。她绕过屏风,一张木床靠墙而立,靠墙那一沿是一排床柜,倒也方便。除此之外,没有其余的家具了。她取来抹布,把柜子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把自己的行李一一放好之后—— 她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她在马车上还在叹息自己的自由日子到了头,可如今,她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了。颜云玦让她在府内不用跟,那么他若在府里,自己便是自由的。 落云和衣躺在床上,翘着腿,看着顶上的瓦片出了神。兴许是这床太过软绵舒服,又或许是她太过放松,眼瞅着就要睡着了,头一歪,突然一个惊醒,她立马坐了起来。 颜云玦都还没回来,她怎么能睡! 看来在颜府,别的不提,睡觉自由肯定是没有的了。 她叉着腰,在房里踱了几步,觉得在房里干耗下去不是事儿。于是她决定出房,摸摸颜府的情况。脚还没踏出门,便被平儿堵了回来。 “落云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落云盯着她手里甚是眼熟的棕色药汁:“我就在府里随便转转。这是……” “给您的,这药需每日服用。”平儿把碗凑到落云面前,那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她被熏得一退,差点失手打翻那碗药汁。 “这个……我一定得喝吗?”落云瞟到平儿的手,兴许是握着温热的碗太久,已经有点被烫红了,便顺手把碗接了过来。 “君上嘱咐过,让我每日盯着您喝药。” 落云没接她的话,只是另道:“平儿姑娘,我问您个事儿。” “落云姑娘您说。”平儿眨着大眼睛,目光甚是温柔。 “云玦君上对待府里的下人,都是如此宽仁吗?”落云顿了一下,又道,“我也是来府里侍奉君上的,平儿姑娘对我就别用敬辞了。” “好。”平儿微笑着应下,又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才说,“至于对下人如何……平儿觉得君上不似别家主子,一点不如意就随意打骂下人。而且住在府里的下人,起居吃食和生活用品都较别的地方来得好些。这算是宽仁吗?” “算吧……”虽然她问的不是这个。 “平儿觉得君上虽然面上深沉得很,不怎么见着笑,但待我们这些下人甚好。落云姑娘就别担心啦,君上不会亏待你的。”眼前的小丫鬟笑嘻嘻的,看来是真心喜欢颜云玦这个主子。 “那便好,那便好。”落云毫无灵魂地点着头,手里捧着那汤碗,一脸不情愿。 平儿看着一脸拒绝的落云,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碗,道:“落云姑娘快喝吧,这药得趁热喝,效果才好。” “喝,我这就喝。”落云一副大义赴死的悲壮样,把温热的汤药一股脑儿全灌进嘴里。 平儿欣慰地看着她把药全喝完了,正欲伸手把空碗接过去,却被落云拦下:“平儿姑娘,这煎药洗碗的事儿,以后不如我自己来吧,不麻烦你们。” “没事儿的,这是平儿该做的。”平儿探身,把落云手里的碗抢了过去,“落云姑娘今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后院找我。” 落云点头应下,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还麻烦平儿姑娘帮忙通知这府里的各位,我每日清晨会在院子里习武练功,还希望他们莫怪,别把我当刺客给抓起来了。” “这个确实。”平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显露出来,可可爱爱的,“落云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和大伙儿说。” “麻烦平儿姑娘了。” 落云撑着腿坐在门口的门槛上,看着眼前路过的下人们逐渐忙碌起来。望望天色,该是用午食的时候了。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平儿说的应是没错,颜云玦对待下人真挺好的。 罗府的氛围人情淡薄,罗家老爷对下人们的态度,就如平儿所说的那样,“一点不如意就随意打骂下人”。每个人只在私下的场合才有点表情,日常都是一副冰块脸,低眉顺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到主子的霉头,挨骂罚钱那都是小事了。 颜府上下的气氛就比罗府更有人情味些,下人们的神色自然而友善,面上都无战战兢兢、生怕犯错的胆怯神情。虽氛围轻松,但该忙碌的时候就绝不马虎,手脚那是极其利索。就算端着汤水脚下生风,也没见那汤汁洒落出来一滴。 “君上找你。” 落云一时看得出神,旁边无声无息出现的福笙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好……我这就过去。”落云关上了房门,拍拍自己屁股上的灰,跟着福笙到了堂内。颜云玦已经坐好,他面前是几样简朴到甚至有些素的菜食,还有两副碗筷。 颜云玦看着她,朝桌上的饭菜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吃。” 落云愣住了。下人怎么能和君上同桌吃饭呢,这不符合礼数吧。 “我的吃食都要有人试毒的。” 这话她听明白了。听说好些达官贵人,都会让下人先吃饭菜以身试毒。但这毕竟是有性命之忧的事儿,在他身边受他信任的福笙同新来的她相比,自然是该让她去冒这个险。 可看福笙的脸色,他好像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啊,反而是满脸的疑惑和不解? 完了,他怕是觉得自己被抢功了,被她这个新来的逐渐架空了。完了,以后自己在他眼里岂不是就更刺目了。 落云暗自叹气,在颜云玦和福笙的双双注视下,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放入碗内。 她正欲坐下,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被颜云玦一声喝起:“站着吃。” 这对待下人的态度,和罗回翎没两样啊,为什么平儿对颜云玦评价这么高? 落云吓得立马起身,动作之大害她差点碰倒身后的椅子。 “君上恕罪,是落云冒犯了。” 颜云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低沉严肃:“你再不吃,是要让我吃冷饭吗。” “我这就吃。”落云不禁打了个寒颤,急匆匆把碗里的饭菜都扫进嘴里。猛嚼了几口,连味都没尝出来,那饭菜就都被她咽进肚里。速度之快,别说以燃香计时,怕是香刚点上,她就吃完了。 把碗里的食物一扫而空,她用手背一抹嘴,便低着头退到一旁,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去看颜云玦。不一会儿,她就听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音。 估计是秉持着“君子食而不语”的原则,他吃饭极其安静,用餐期间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安静等他用完餐,落云便帮着平儿收拾碗筷。 颜云玦起身,对落云吩咐道:“我有午间歇息的习惯,你收拾完便进屋吧。” “啊?” “啊什么啊?我让你和我同吃同住,就是为了在屋里歇息的时候有人能够护我安全。怎么,不乐意?” “不是……”落云低着头,手不自觉地放在肚子上,内心痛哭流涕。 “那是什么?你倒是说说看?”颜云玦见她这个态度,也冷了脸色,双臂交叠在胸前看着她。 平儿眼见情况不妙,火速把桌子清理干净,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我……”落云甚是羞愧,声音细若蚊蝇,“我没吃饱……” “大点声!我记得你在罗府挺硬气的啊,怎么到我这里就这么扭捏了?” 落云气沉丹田,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四个字:“我没吃饱!” 这回轮到颜云玦愣住了。他无措地看了一眼福笙,福笙甚是无奈地回看他,一脸爱莫能助祝您好运的表情。 颜云玦眼神飘忽,掩唇开口道,语速比平常快了好几倍:“你……你这顿先忍忍,晚饭的时候多吃点。” “我若多吃一些,花的时间就久一些,那等我吃完,君上不就要吃冷饭菜了吗?” “谁说我非得等你吃完再吃了?你不会每样先吃一口,无碍之后我开始用餐了,你再继续吃?” 那这和同桌吃饭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罢了。落云低着头暗自腹诽着,嘴上只能应着:“君上说得是,是落云愚笨。” 颜云玦没再回她,背着手往卧房走去。落云缩着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第15章 第十五章 福笙把颜云玦送回房后,便往后院走去。脚还没踏进院子里,就被平儿一把拉到院墙角落去。 平儿做贼似的扯住他胳膊,四下张望着:“刚刚那是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福笙后退了一步,倒也没挣开她的手。 平儿低着头,支支吾吾的:“我从未见君上那般……” 福笙皱了眉:“那般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落云姑娘是个什么来头?我觉得君上待她不一般。”平儿见周围没人,也挺起了身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罢了。她刚刚在房里和我说,她也是来侍奉君上的。按理说这同吃同住的人,该是情人小妾,可我觉得君上和她也不是那个关系啊。” “落云姑娘只是来保护君上安全罢了,没那方面的事儿。” “可不是还有你吗?既是护卫君上安全,为何君上会允她同吃同住?这若是被人传出去,说君上未婚未娶,便讨了个女子在房里伺候,到时候坏了君上的名声可怎么办。” “君上既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你就别搁这儿瞎操心了。” 平儿捏着下巴思索道:“可若只是侍卫,我觉得君上对落云姑娘的态度也和对你不同。” 福笙苦笑,想起了刚刚那桌饭菜。自己在颜云玦身旁服侍多年,也未曾见过他用食前还找人试毒的。他自己也只能在立功或是君上没甚食欲的时候,才能得个赏赐,吃一吃这佳肴美馔。她倒好,每日不仅可以吃得好,还能吃个饱。 福笙好奇地问道:“此话怎讲?” “我觉得君上在落云姑娘面前,甚是孩子气。” “这话你怎么敢乱说!”福笙忙捂住平儿的嘴,从墙角边探出头去,还好没人在,他松了口气,“被人听见你如此妄议君上,今晚你就得走人!” 平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自己说的话不太妥,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把福笙的手拿开:“真的很像嘛……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君上刚刚那副有生气的样子,我可是第一次见。”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低声道:“而且刚才,落云姑娘是吃了君上的饭菜了吧?” “这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平儿无奈地看了一眼福笙,“那碗筷放在落云姑娘的面前,而不是你面前,不是她吃的难不成还是你吃的?” 她分析的很有道理。福笙不接话了,平儿自顾自地接着说:“而且除了你,我也没见君上同其他人说过这么多话的。按理来说,主子吩咐,我们下人听着不就是了,可君上却对落云姑娘解释了那么一大通。这可不就像那想吃糖葫芦却不好意思开口朝爹娘要的小孩子吗?只能谎称妹妹想吃,跟爹娘扯着歪理,连哄带骗把糖葫芦要到手,就是不说自己想吃的,别扭得很。” 福笙回想起刚刚云玦君在饭桌上,又是赌气反呛,又是手足无措的,倒真有点像小孩子。可这话他怎么敢说,也只能道:“君上的事儿,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吃饭去。” 颜云玦刚踏进屋子,就看见隔断的镂空处插着她的剑。他停住了脚步,后头跟着的落云没有注意到,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她认错倒挺快:“君上,对不住。” 颜云玦倒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只是指着她的剑道:“你的剑别放那儿。” 落云刚关好门,转身瞧了一眼自己的剑,上前去把它取下来,放到自己的床柜上。 颜云玦从空隙处看到她剑放的位置,皱着眉道:“也别放那。” 落云呆了。那还能放哪儿?难不成丢到窗外去? “落云不解,这是为何?” “我睡熟时,偶尔会无意识地在屋子里乱走乱碰,剑别放在能被我轻易碰到的地方,不太安全。” 她没想到颜云玦还有这怪习惯,怪不得他屋子里一点多余的家具字画都没有,桌子上连茶具都不放。她无措地眨了眨眼,试探地问道:“那这剑放我被子里可以吗?” “可以,别让我能拿到就好。” 颜云玦已经躺好睡了,落云抱胸,靠坐在自己的床柜边,用手按住藏在被子底下的剑。在汤药的作用下,她昏昏欲睡,竟也靠着床柜,以一种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姿势睡过去了。 睡意迷蒙之时,她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床被施加了外力,稍微下陷了一些。敏锐如她,立马就清醒了,一睁眼看到颜云玦正坐在自己的床边。但他也就只是背对着她坐着,看起来像是来找她唠嗑的。 虽然算是有准备,可落云还是被他吓到了。她以前可从未亲眼见过梦游之人,更没有和梦游之人同睡一屋的经历。她被吓得猛一缩脚,脚碰到被子里的剑,剑撞到木制的床柜,床柜发出了一声闷响,闷响把颜云玦吓醒了。 他刚从睡梦中被惊醒,此刻魂儿还没归位,懵懵地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发现自己正坐在落云的床上。又转头看落云,她正抱着自己蜷缩在床柜边,全身都绷紧了,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他踢下床。 “习惯就好。”颜云玦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后,就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走回自己的床。 可落云一时半会儿的,哪习惯得了? 就比如当晚,颜云玦趴在她身上摸她被子里的剑时,她的身体反应快过脑子反应,一拳就正对着颜云玦俊秀的脸上挥去,力道之大,把他一下就击翻出去。 颜云玦坐在地上,早已睡意全无,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又愣又怒。 落云坐在床上,看着坐在地上的一团黑影,感受到指节隐隐传来的痛感,她也愣了。 落云忙把颜云玦从地上扶起来,道:“落云睡不稳,君上习惯就好。” 颜云玦甩开她的手,一口牙似是要被他咬碎:“我们谈谈。” 更锣响起,丑时四更,正是夜里最冷的时候。 落云只披着件薄外衣,点亮了房里的蜡烛,屋内登时亮堂起来。颜云玦和衣坐在椅子上,长发散落肩后,即便穿着最普通的素衣,也是气质非凡。暖色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投映在墙上,也映着他的肿脸。 不看还好,点了灯细看,颜云玦半边脸都红肿了起来,把他硬朗锋利的下颚线撑得圆润润的,那模样滑稽得很。 落云没忍住笑了出来,抬眼和颜云玦幽怨且恼怒的目光对上,她忙敛了嘴角,正经地拱手抱拳道:“是落云对不住君上,下手没个轻重。我去厨房烫个鸡蛋来给您消肿可好?” 颜云玦甚是不耐烦地摆手,落云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关上厨房门,等到点火煮水后,才就着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放肆大笑了起来。 被打的人愤愤地坐在房里,试探地用手去碰脸颊,刚碰到就能感受到一股钝痛。他手撑在额前叹气,不用照镜子,他都想象得到现在自己这幅样子有多可笑。 外人也就罢了,府里谁不知道他颜云玦也算是功夫了得。今晚被她揍成这幅鬼样,明日自己可怎么出去见人? 再说,一般人在当时那个情境下,不都该先用脚把人踢走,或者是用掌把人推走吗,谁会像她那样一出手就挥拳出来的?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颜云玦越想越气,看着面上还没完全褪去笑意的落云端着鸡蛋走进来,那气愤程度猛地又涨了好几番。 落云尽力控制住自己想去看他那滑稽模样的冲动,低着头回避视线。这幅样子落在颜云玦眼里,就是“做贼心虚”。 她把碗放到桌上,只敢盯着那碗里的鸡蛋看。可看了许久,也没见颜云玦伸手拿它,她不禁开口问道:“君上?” “喊我作甚!” 他也太凶了吧!落云这人吃软不吃硬,对方硬气,她就要拿出成为对方爹娘的架势,比他更硬气。 落云直起了身子,直视着颜云玦道:“鸡蛋再不用就凉了。” “这种小事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吗?” “落云怕下手没个轻重,又把您伤着了。” 颜云玦抬眼睨她:“我看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落云忍着朝他吐舌头的欲望,半蹲在他身前,细细替他用鸡蛋滚着红肿的脸颊。 烛光摇曳,落云的侧脸在烛光照耀下泛着柔光。此时的她,褪去了锋利疑心的眼神,只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替他滚着鸡蛋。平时总是抿着的小嘴因为过于认真,不自觉地张着,在温柔烛光的映照下,竟也有几分诱人可爱。 颜云玦倒也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烟火生活中的平凡之感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再只有家仇之恨,不再只有明争暗斗的心力交瘁,还有在这一间房里点着烛灯的温暖,宁静又美好,如画,如梦。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直接,落云实在忽视不了,于是后仰身子和他对视:“君上为何一直看我?” “谁看你了?我只是在发呆。”颜云玦收回了视线,故作自然地看向别处。 这话鬼才会信。刚刚他那眼神里明明是有情绪的,哪里像是发呆的样子。 许久都没感觉到落云的动作,颜云玦疑惑地转回头,只见她嘴唇紧抿,眉间又在用力,眼里重新覆上了怀疑。 “怎么,不信我说的话?”颜云玦挑眉问道。 当然不信。 落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鸡蛋,后退几步拱手道:“君上,您要实在气不过,也打我一拳,落云绝不还手。” 颜云玦被她这没来由的话吓到了。自己刚才是释放了什么信息,让她觉得自己想揍她? “我不打女子。” “那我自己打,您解气就好。” “什么跟什么。”颜云玦起身,拦下了她在空中的拳头,“我不生你气了。” 那就是生过她的气。 罢了罢了,计较这么多作甚。落云放下手,闷闷地道:“落云替您去找药来擦。” 眼见她抬脚就要往外走,颜云玦喊住她,指着自己床边的柜子道:“那柜子上层的暗锁打开,里头那瓶白色矮胖的瓷罐便是消肿化瘀的膏药。” 落云寻了片刻才找到暗锁,打开柜子,满满当当的药罐映入眼帘,还有许多干净的素帕和布条。柜子顶上放着一把剑,旁边甚至还有护理剑的油蜡。这柜子里头的东西一应俱全,简直就是刺客梦寐以求的储物柜。 只是他一个封君,寝房里头放着这么多刺客必备杂物,确实有些不寻常。当然,这也不是她该多问的事。 落云取出那白色矮胖的瓷罐,返至桌前,俯下身子仔细地替颜云玦擦药,她脸上又是那副认真专注的神情。 冰凉的药膏缓解了灼热的痛感。颜云玦起身回床,边走边道:“这药膏给你了。” “多谢君上赏赐。”落云应着,见他回到床上躺好之后,才吹灭了灯里的蜡烛。 躺在床上,落云才想起来一件事——颜云玦说“我们谈谈”,可他们刚刚谈了些什么吗? 第16章 第十六章 天色刚翻白,落云就睁眼醒了过来。还好颜云玦后半夜没再乱走,否则这觉她是睡不安稳了。 她轻轻地掀开被子下床,换上便衣之后,便从旁边窗户翻了出去——她床旁边便有一扇窗,比门离得更近些,而且窗户开合的动静比门小些,也不容易把颜云玦吵醒。 刚落地,她便被路过的小厮撞了个正着。小厮一脸惊讶地看着这个从窗户里翻出来的好看姑娘,嘴都闭不上。好看姑娘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屋子里,便背着手无事发生一般走开了。 这头落云还在院子里练拳法,那头福笙看着颜云玦尚未消肿的半边脸,急切地问道:“君上,您这是……” “昨夜梦游,自己撞的。”颜云玦伸开了双臂等福笙替他更衣,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福笙看着他,后退了一步弯身道:“君上,恕小的直言。若担心落云姑娘把那天在城郊遇刺的消息透露给他人,将她要来府上之后派人看着便是,也不必亲自盯着她,怪累的。” 颜云玦放下手臂,无奈地道:“她本就是多疑之人,刚来颜府,警惕心自然高些。换别人盯着,我担心不仅看不住她,还反叫她看出了些端倪,到时候便是适得其反。再加上她那身功夫,该是和你们不相上下的,若被她疑心,和你们动起手来,损兵折将的不值当。我好歹也是封君,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和我动手的。” “可您这脸不就是她弄的吗?” “都说了是我自己撞的!”颜云玦恼羞成怒,瞪着福笙道,“这衣服还穿不穿了?” “是福笙多嘴了。”福笙把手里的衣服摊开,服侍他穿上。 更衣后,颜云玦和福笙一同往堂里走去。 颜云玦侧头问道:“赵府那里可有消息了?” “还未有新消息。” “赵家也挺沉得住气。”颜云玦坐在椅子上,低头喝着茶,“赵小姐无事的消息可否有走漏?” “福笙前几日派人去罗府看过,赵小姐还呆在他府上呢。赵家人近日也是焦急得很,那赵校官都瘦了一大圈,可就是不知为何,迟迟未对辛家下手。” “看来是证据还不充分。” “不如还是把赵小姐杀了吧。无论是谁动的手,辛家掳了赵小姐在前,他们也难辞其咎。” 刚进来的落云听到这句话,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双手间捧着的碗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难得如此慌乱,紧抿着唇,不敢抬头去看颜云玦的表情。 虽说君主之意,本与她无关,她也无法左右。可同赵思相处了几日下来,落云觉得和她也相交甚欢。又想起那日同赵思告别,她不顾主仆之别拥抱了她——把她绑了来的人可正是自己啊。 她赵思自己都已是他人掌中之物,生死已不由她,可她却还温柔地嘱咐自己好好照顾身子,只道日后“再相见”。 落云心头百感交集,深知自己面上表情定是看不过去,也不敢叫颜云玦看出些端倪来,便只是低着头站在一旁,等着他下一步的回应。 颜云玦瞟了她一眼,向福笙使了个眼色,只道“此事日后再议”,便不再多言。福笙了然,也不再说话,堂内鸦雀无声,气氛一时凝重得很。 落云整天都因此心神不定。明面上借着练功的由头,在院子里到处转悠,只是为了盯着他们。 但颜云玦并没有特别的动作,福笙也没有出过府。他们只是如平常一般在书房里处理事务,落云偶尔路过偷听了一耳朵,也没再听到他们讨论赵思的事儿。 可落云还是放不下心,整个人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脑子里不住回想着这整件事,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在不误事的前提下保住赵思的命。思虑过度,她就算喝了药睡意迷蒙,午间也没能好好眯一会儿,只看着颜云玦在房间里无意识地转悠了一圈,最后倒在桌子上趴着又睡着了。 落云轻手轻脚地替他披上外衣,又眉头紧锁地坐回床上。 眼见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似乎并没什么大事发生。落云放下了心,正想替颜云玦去打洗漱的热水,他却拦住她突然道:“我这脸现在还能看吗?” 落云瞧了瞧昨天被她揍了的那半边脸,红肿已经消退许多,虽然还没能恢复如初,远看还是不太明显的。 “回君上,红肿已消退了许多,远看已无大碍。” “那甚好。”颜云玦往门外走去,衣角在空中旋出弧度,“我和福笙出去办点事,你就待在府里,不用跟了。” 落云直觉他们此番这是要去罗府,所以才不带上她。又想到他们第一次的见面,就是在深夜的罗府,他们必定是要去找罗回翎商量这事儿的下一步打算的。 尽管她还没想到万全之策,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只等着马车的脚步声渐远,连忙换上了夜行服,将自己的日常衣服放在后院的墙角处,趁着四下无人之时,迅速从院墙内翻了出去。 落云摸黑来到罗府侧门,这里并没有马车停靠着。罗府她可是门儿清,从原先自己房间的窗户里翻进去,小小惊讶了一下居然这房间还空着,便开门俯身,快步绕到了软禁赵思的房后。从窗户往里看,隐约能看到赵思坐在桌前的身影,看起来应是无碍。 她又潜至罗府厅堂后,可厅堂一片漆黑,不像是有客的样子。她甚至都不用特意去找罗回翎,只在房后就能听见他在前院训斥下人的声音。他听起来还挺暴躁的。 按马车的速度,颜云玦此刻该是到罗府了呀。落云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罗府并未来客,罗回翎也回到自己房间熄灯睡了。难不成颜云玦来的不是罗府? 落云见罗府并无异动,便赶回了颜府。她翻墙进入内院,换上先前就放在角落的衣裳,将夜行服随意一裹隐在角落,等安全了再取回去。她理了理衣裳,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推门而入,便看到颜云玦坐在桌前喝着茶,神情自若,如每一个平常的夜晚一般。 颜云玦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但只看着自己的茶,半分眼神也未分给落云,悠悠开口道:“大晚上的,你不在房里,去哪儿了?” “回君上,我……吃得有点撑,去外头散步消食了。” 颜云玦抬眼看她,眼神却如同寒冬冰霜,看得落云发怵,下意识地避开了和他的眼神交锋。 他放下茶杯,踱步至落云身前,从她发髻里取出一物,展开在她眼前。落云定睛一看,是一团桂花。 不妙。颜府里并未种桂花,可罗府有。 颜云玦随意掸了掸手指,淡漠的语气下似是压抑着怒气:“赵小姐可好?” 落云跪得果断又迅速:“君上恕罪。” 颜云玦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是回座,自顾自地喝着茶,完全忽视了房里的另一个人。 既已入秋,夜间本就冷些,地上更是冰凉刺骨。可落云仍旧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才传来了福笙的声音:“君上,福笙求见。” 颜云玦应了声,福笙便推门而入。看见跪在地上的落云,也不惊讶,只是拱手向颜云玦道:“君上,可需移步书房商议?” “无碍,就在这说。” “赵府今晚并无异常,也无外人进入。” “罗府呢?” 福笙瞟了一眼跪着的落云,道:“据探子报,罗府今夜有一人进入,身形较为矮小瘦削,不似男子。那人呆了一段时间后便出来了,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颜云玦放下茶杯,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去歇息吧。” 颜云玦起身,打开紧扣着的柜子,取出里头放着的剑。他慢悠悠地拔剑,顿时化身最残忍的刽子手,致力于让刀下的人感受到最大的恐惧。 光亮的剑面反射出刺眼的银光,开了刃的锋利剑尖直对落云喉间:“是你自己交代,还是要我动手?” 落云抬头看他:“落云今夜去,只是为了确认赵小姐是否无恙,并无久留,也并未对罗辅相多说一言。擅自出府是落云之错,还请君上治罪。” “你说没和罗辅相多说一言,我就信你?” “落云自认人微言轻,罗辅相未必会听我的话;再说,罗辅相和君上所求一致,我就算透露了君上的打算,罗辅相也必定求之不得,又怎会阻拦。” “除此之外,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将颜府的情况透露给他?” 落云也不怵,接下了他的视线:“君上既怀疑我,当初为何将我从罗府要过来?岂不是在引狼入室?若君上想以我来探辅相对您的忠诚,实是没这必要。我和罗府已毫无干系,也从未向他透露颜府任何。君上若是信不过,不如现在就把落云了结于此,以免夜长梦多。” “你这是以死威胁我?”颜云玦握着剑,手指因为过于用力已然涨红,语调冰冷得能渗出冰碴来。 “实话实说罢了。”落云眉头下沉,显然也有些气,“落云不过是个刺客,本不足为道,说我是权贵争斗间的一颗棋子,都算是抬举我。可君上既允我在您左右服侍,若是今后我偶然碰见罗辅相问了声好,您都会猜测是我在私下勾结罗府,您糟心,我也无奈。落云地位虽低贱,可也有骨气,无端招致猜疑也并非我所愿。君上既不信我,倒不如杀我,你我都痛快些。” 颜云玦紧盯着她,落云也面不改色地接下他的视线,眼里的坦荡和视死如归的决绝,刺得他有些难受。 他心头一颤,收了剑,看着地上跪着的落云道:“起来吧。” 落云应声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的样子被颜云玦收进眼中。 第17章 第十七章 “你为何如此担忧赵小姐的安危?” “回君上,落云在罗府时奉命盯着赵小姐,同她相处久了,自然会多留心一些。” “那依你看,赵思该不该杀?” “君上定有自己的思量,但落云觉得没这必要。” 颜云玦这才抬眼看了她:“怎么说?” “若能说服赵小姐,允她回家劝说赵御史,说自己是被辛府所绑,路上偶遇山匪,所幸被路过的侠客所救,才耽搁了一段时间没回府。赵小姐虽已无事,但辛家二公子骗她情绑她人,害她差点遇难,赵御史也必定咽不下这口气。这样,最终还是能够达到您的目的,不是吗?” “你怎知赵思会同意这么做?若她仗着我们口说无凭,表面上应允了,转头回去就和赵御史参我和罗辅相一本,又当如何?” “若如此,您和罗辅相直接与赵御史说开了联手便可。赵小姐回府若说是你们把她救了出来,那正说明你们也知晓辛府为何绑她。辛府当初既绑了赵小姐,说明赵御史当时就并没有想放过辛府,再加上他们绑架赵小姐,这便是火上浇油。有君上撑腰,加之赵小姐平安无事,赵御史便更没有后顾之忧。君上不必担心赵府的人临阵倒戈,反过来针对于您。” 落云忖度着颜云玦的表情,见他有些动容,又继续道,“辛家贪墨官银在先,赵御史若知瞒不报,便是渎职之罪。赵小姐也是知理聪慧之人,您和罗辅相好生劝她,她会听得进去的。” “那为何不说是我和罗辅相救的她?” “这取决于您现如今是否想和辛府翻脸了。若不在乎和辛府的关系,您掺和不掺和这事儿都无所谓。但若是还不想和辛府撕破脸,就得把您和罗辅相从这事儿里撇出去。朝堂之事落云不甚了解,其中利弊,君上自会权衡。少个敌人和多个同盟之间让我选,落云肯定是选择少个敌人的。” 颜云玦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只是一直捧着那盏早已冰冷的茶。他突然起身走向自己的床,只道:“我乏了,你把这茶碗收了。” 走出灶间,落云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前阵子落水的旧伤还没完全好,今晚又在冰凉的地上跪了这么久,她这膝盖着实刺痛得很。 夜已深,颜府除了护卫,已无其他人走动。她四下环顾,趁着侍卫巡逻的空档,悄悄把自己先前放在墙角的夜行服带走。 回到屋内,颜云玦已经睡下了。落云吹灭了灯,这才走向自己的床。褪去外衣,正想上床的时候,膝盖处加剧的刺痛让她不自觉地低哼出声,在黑暗里显得那般突兀。她忙捂上了自己的嘴,忍着痛,蜷着膝盖躺下。 闭上眼,她不自觉地就回想起今晚的事。早晨那般话不知福笙是否有意让她知晓,但颜云玦既然知道她听见了,晚上便顺水推舟,装作有所动作的样子,故意不带她出府。 他自己没去罗府,却派了人盯着罗府和赵府,就是为了看她的反应。看她是否有暗中与赵府通气,看她是否还和罗府有关联——这颜云玦,摆明了是给她下了个套啊。 现如今在颜云玦身旁做事,光是想着如何保命,就要步步为营,满尽心机。指不定哪天他悄无声息地放个陷阱,自己还傻愣愣地往里钻,最后连命都不知道怎么丢的。 隔壁床传来动静,落云探身从隔断与墙之间的空隙处往外看,确实是颜云玦一个人在屋子里乱走。 他倒睡得香啊!落云现在见他就心头火起,白眼一翻便躺了回去,转过身去抱着自己藏在被子里的剑,不再看他。 心里头想的事儿多了,自然便不太好睡。落云睁着眼,在床上辗转反侧,在黑暗里瞪着眼睛掰手指,脑子里把自己所学的剑法招式都演示了个遍。 正当她眼神迷离,在入睡和清醒的边界游走时,本就饱经摧残的膝盖传来一阵莫名的压力,痛得她本能反应使然,猛地缩起了腿。“哐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落云起身一看,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被她无意间用膝盖顶了肚子的颜云玦。 他就这么捂着肚子侧躺在地上,就算在黑暗里,借着窗外稀疏的月光,落云也能看到他眸子里迸发出的杀气。 颜云玦咬牙切齿:“你故意的?” 落云蜷着腿坐了起来,并未起身行礼,甚至都没下床去扶他:“落云今日膝盖有伤,反应大了些,还请君上恕罪。” 他今日给她下套的事儿她还没忘呢,又想起自己这腿伤复发拜谁所赐,说话的语调都不自觉变得阴阳怪气了起来:“再说,若君上不往我这跑,我也踹不到您不是。” 颜云玦倒自己站了起来,不爽地抖了抖身上的衣物,没好气地叉腰看她:“这房间内除了你我,还能有谁?既知是我,还敢伸腿踹我,真反了不成?” 落云避开他的视线,转头看向窗外。月色清明,映得树影婆娑。 “这房内除了你我,还能有刺客。君上要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护您安全吗?我怎知道今夜爬上我床的是您,还是要命的刺客?” 颜云玦正想开口说话,话头却被落云抢先一步给截住了:“再说,君上日日夜游,您倒睡得香,我却每晚都须得睁眼看看,看在这房间里走动的是您,还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刺客。我这一晚上也安睡不了几个时辰,君上倒不如派我去门外守着,守夜人好歹还能轮班睡个好觉呢。” 这小妮子今晚脾气爆得很啊。颜云玦被她呛得哑口无言,看她逃避交流的样子又莫名心头火气,便伸手将她的下巴掰正,俯身迫近她,周身皆是低气压:“看来你是不满很久了?” 落云被他逼得后退,腰撞到背后的床柜。她的手摸到了被子里的剑。 她从被子里把剑轻轻地捞了出来。 颜云玦瞥了一眼她的动作,并未闪躲后退,只是冷笑出声:“怎的,还想灭了我不成?” 哪怕是脸朝着颜云玦,落云的眼神也依旧落在窗外。 一闪而过的黑影消失在窗边,她伸手捂住颜云玦的嘴,翻身把他压在床上,自己的手臂则越过了他,去取那靠里的剑。颜云玦想把她推开,可竟然一时之间没能推动她,反倒被她用眼刀瞪了回去,嘴上的手借了她体重的力,反倒捂得更紧了。她手里还残留着些膏药味,清清凉凉的感觉。 颜云玦气极反笑,虽安稳认命地躺在床上,眼里射出的皆是冰碴子。落云接收到他的怒意,稍微松了手上的力,却没挪开。 下一秒,房门便被轻轻地推开,他们的目光同时被吸引了过去。 来刺客了。 落云轻巧地翻身下床,站在隔断后看那刺客,手里的剑已悄然出鞘,光亮的剑身隐隐泛着光。 那刺客估计是嫌碍事,也不关门,来到颜云玦的床前便是一通猛刺。落云回头看颜云玦,他向落云做了个手刀的手势,示意别取这刺客的性命。落云会意,将剑放在被子上,轻跨几步,便飞身到了那刺客身后。没等他反应过来,她一个手刀落下,那刺客便应声倒地。 只是随着他倒地的声音而来的,还有她耳边呼啸而过的剑气。她只堪堪侧身躲开,身后不知何时又是一个黑衣刺客。刺客剑法巧妙,速度之快,只余留给她勉强躲避的机会。她手上也没有什么家伙,赤手空拳地接了几招,很是吃力。 颜云玦像是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后头似的,跟个莽夫一样给自己壮胆,大喊了一声,从屏风后冲了出来。毫无技巧,毫无策略,毫无力量,甚至手上连个家伙都没有,就这么冲了出来。 落云两眼一黑,这不是来送人头的吗?! 刺客听见身后的动静,立刻调转目标,飞身朝颜云玦攻去。他勉强侧身,刺客那剑劈了空,却在木质隔断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刻印。 刺客反应极快,举剑转身便朝后方迅速挥去。落云把在刺客挥剑范围内的颜云玦拉开,自己的手臂上生生被划了一剑。 她抬腿正中刺客腹部,那人被踢得撞倒了房里的实木屏风隔断,发出的声音在寂静深夜显得格外刺耳。比颜云玦刚刚那声大叫还刺耳。 后院闻声躁动了起来,刺客见势不妙,立马飞身而出,夜行服的衣角隐在树影里,随风晃动。 落云此时却无暇顾他,只觉天旋地转,浑身无力,喘不上来气,堪堪撑住隔断往下滑坐。看来这伙人有备而来,剑上定是抹了毒药。她听着颜云玦呼喊她的声音渐行渐远,自己混乱的心跳声在耳边强势地炸开。意识逐渐被剥离,落云支撑不住,虚弱地倒在冰冷的地上。 她记得的最后一句从她胸腔里挤出的话是: “颜云玦……手边的剑都不用,你他娘的是眼瞎吗?” 第18章 第十八章 落云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勉强把眼皮掀开,便看到一位举止不俗、衣着靓丽的女子坐在自己床边。那身形有些熟悉,落云觉得,这女子该是赵思。 她的脑袋依旧混沌着,仿佛随时要炸裂开来,但好歹人是醒了。她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更清晰点,却发现眼前糊成一团,所有东西都被一层大雾给裹住了,只能模糊看见些近物。 既然身旁的人是赵思,那自己怎么到罗府来了? 见落云欲强撑着身体坐起,赵思连忙扶着她,出声都带上了哭腔:“落云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落云借着模糊的视线,没见着自己床前的实木隔断。她又摸了摸身旁的床柜,是熟悉的距离和手感。看来她人还在颜府。 可赵思怎么会在这里? 她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胸腔甚是堵得慌,一呼一吸都仿佛要抽空了她全身的气力。 “你刚醒,就别说话了。”赵思忙按着她的手,“平儿姑娘,劳烦你去通报一声君上,请他再让郎中来看看吧。” 落云勉强才坐好,又是一阵晕眩袭来,天旋地转的好不难受。 赵思看着面色苍白、虚弱无力的落云,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急切道:“落云姑娘想喝些水吗?” 落云怎么能让赵思服侍她呢?可自己现在没有气力去拦她,只能看那优雅的身影走远,又看那身影走近,把水杯递到她的嘴边。她稍稍侧头,温热甘甜的水流进她的嘴里。 喂了几口水,落云觉得自己勉强能说些话了,便问道:“赵小姐……怎的会在这里?” “那日君上去罗府允我回家。照你的主意,我回去便对爹爹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那天没见着你在云玦君身旁跟着,顺带问了一嘴,才知道你重伤卧床。如今圣上正在彻查辛家,我才得空过来看你,没想到你竟伤得如此之重……” 赵思泫然欲泣,落云就算看不清她的样子,也能从她颤抖的声音里听出她的担心和焦急。 “来,再喝点水。落云姑娘可想吃些什么?” 落云摇了摇头,只侧头喝着水。这事儿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我……昏了多久?”落云拼命地眨眼,发现远处的东西还是看不真切。 “我不清楚你是何时受的伤,但从我知道你受伤到今日,都已经五日有余了。” 自己昏了居然有五天多?没死看来还真是命大啊。 落云还想多问些什么,便见门口闪进一个高大的白衣男子的身影,急切地走了过来,一阵风似的。那想必是颜云玦了。 “醒了?”他步来到她床前,左右瞧她。虽然面色还是苍白如纸,眼中无神,但起码人是从鬼门关被拽回来了。 他把大夫拉上前:“您快看看。” 大夫蹲下替她把脉,问道:“姑娘除了身体无力、头晕脑胀以外,可还有其他的不适?” 落云开口,声音沙哑,气若游丝:“我眼睛看不太清楚东西了。这也是中毒的症状吗?” “可否描述再仔细些?” “就是……”落云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比划着,手因为无力还在隐隐颤抖着,“这个距离外的东西,我都看不清楚,只能约莫看出个轮廓。” 她的手掌离她的眼睛,仅有三寸。 身旁的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却落下了失明的病根。 赵思忍不住掩面哭了出来:“这怎么就看不见东西了呢?” “也不是看不见,看不清罢了,看……还是能看见的。”落云也发现自己这话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安慰作用,有些尴尬。 大夫看着她欲言又止,还是叹了一口气,朝颜云玦招手,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颜云玦跟着大夫出了房间,面上早已没了淡定:“她这可还有得治?” “落云姑娘这毒,该是芘矽之毒。这毒十分罕见,老夫也只是在医书上看见过,并不晓得解毒之法。” 颜云玦眉头紧锁,满是焦急,手都在不自觉地颤着:“那她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恕老夫医术不精,无法治愈。但听闻北域祁鸣山上有一用毒神人,名唤巫年,世间毒物他都了如指掌。君上若决心救落云姑娘,不妨去那里寻一寻解毒之法。” 颜云玦脸上泛起了光采,但大夫却无奈地浇下一盆凉水:“可这巫年神医闭关许久,脾性甚是古怪;祁鸣山上又是毒物众多,甚是危险。依老夫鄙见,君上还是莫要冒这个险了,不值当。” 颜云玦听罢,嘴角的笑容敛了下去。回望身后,隐约能从窗里看见落云躺在床榻边的侧影。他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些什么。 他复进屋,只听落云嗓音缥缈,却还在安慰着哭泣的赵思:“赵小姐莫为我伤心了……落云本就贱命一条,无甚可惜的。”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赵思哭得直抽抽,“看不清了又怎样!大不了我赵府养你!” 落云却笑了出来:“落云是个操劳命,若让人一辈子伺候我,我倒不如死了算了。” 颜云玦却沉了脸色,怒道:“你闭嘴!” 落云迷茫地朝他看去,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她能隐约看到他绷紧了的身体,和他周遭低沉的气压。他很生气,非常生气,比那天被他撞见私自去罗府还要生气。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生气,落云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可赵思却跟触了火药一般炸了,也不顾淑女礼数,也不顾君臣之分,猛地起身朝颜云玦怒道:“君上,落云可是为了救你才变成如今这样,你怎还忍心如此训斥她!若是君上不愿养,我赵府养她便是!” “谁说我不愿养她?”颜云玦的视线收回,落在赵思身上,“她一日是我颜府的人,我便一日对她负责到底。她这毒能治,我便是天南地北都陪她去治;若不能治,我颜云玦也绝不弃她!” “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还望君上说话算数!若我他日发现落云在颜府不如意,思思必定将她带走!” “若确有那日,我定不拦你。”颜云玦坚定地道,“但颜某绝不会让这情况发生。”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僵持不下。许久没说话的落云却开了口:“赵小姐,我想和君上单独谈谈,可否行个方便?” 赵思回头看她,落云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她转身替落云掖好被子,不悦地瞪了颜云玦一眼,便带着平儿和福笙离开房间。 房门关闭,把周遭的声音都隔绝在了门外,房内静得落针可闻。颜云玦等着她开口,但她只是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了许久,他还是没耐住,出声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落云的声音沙哑苦涩,又带着颤,似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赵小姐方才只是一时心切,君上莫要怪罪她。” 颜云玦放低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答她:“我知道,不怪她。” 可落云没了下文。 “你要同我说的就这些?” 颜云玦看她总低着头,觉得不太对劲,便伸手将她的脑袋扶了起来。落云躲闪未及,被他看见了满脸泪痕。 “你……你哭什么?”颜云玦难得出现了慌乱的样子,手足无措地用袖子替她擦泪,“你别急,这毒有的治!” “你骗我。” “我骗你作甚!”颜云玦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敢同她对视。 “若有的治,大夫为何不在我面前说事,非得把你拉出去说?”落云偏头,躲开了他的手,自己在脸上胡乱地抹着,“我只是看不清楚东西而已,还没傻。” “真有的治。”颜云玦收了手,坐在床边看着她,“北域祁鸣山上有一用毒神人,名唤巫年,遍晓世间奇毒,你这毒他必有解毒之法。” 落云只低低地摇头道:“祁鸣山路程遥远,君上不必费心费财了。落云本就是为护君上安危而来,近侍君上再找一个便是,为我治病不值当。” “值当不值当我说了算。我说你的命值当,你就不许妄自菲薄。”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颜云玦声调提高,佯装愤怒道,“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落云抬头看他,发现看不清他,便倾身朝他凑近了些。颜云玦眼前突然出现她刚哭过的泪眼,细长的睫毛已被泪水打湿,凝成一缕一缕的。那双泪眼正细细地看着他,清澈坦荡。 他没躲开,也没把她推开,就让她这么看着。 两人之间仅一纸之隔,落云没在他眼里看出丝毫虚伪和算计来。 其实落云是感动的。方才他和赵思那一番意料之外的争执,无论是他还是赵思,他们心急所言都让落云受宠若惊。他们都是官宦贵臣人家,竟会如此维护照料她这么一个小民,她真的感激得很。 她一生飘零,心无所归,只是他人门下的死士刺客,就是被培养出来有朝一日去送死的,所以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没想到,她自己都不甚爱惜自己的性命,可这世上还有两个人,会真心为了她的健康和喜乐,不顾形象和礼教就这么争执起来。 “哭是因为这个?不想我费心带你去治病?” 落云退回了身子,点头道:“有一部分原因。” 颜云玦气得冷笑出来:“我头一回见不愿意被救的人。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他这话听起来讽刺得很。落云只道:“落云深知自己的分量,只是不愿拖累君上。” “无妨。不管你愿还是不愿,祁鸣山我是去定了。”颜云玦盯着她,“另一部分原因呢?” 落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问她哭的另一部分原因。但她不太愿意说,主要是不太好意思说。 “怎的,不愿意说?”颜云玦双手环在胸前挑眉道,“想必是后悔救我了吧。” “不是的。”落云急忙否认道。 “我怎么记得某人就算中毒倒地,昏迷前还要骂我一句眼瞎来着?” 第19章 第十九章 落云回想起那天自己昏迷前的状况,心里咯噔一下。完蛋了,那句话本是她内心闪过的低语,没想到自己居然口无遮拦地就把它说出来了?还让颜云玦听到了?! 骂他眼瞎就算了,居然还直称他本名。自己现在为什么还能活在颜府? 落云拱手弯身道:“落云那时脑子不清楚,还请君上定罪。” “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你。”颜云玦把她的手按下,放进被子里,还贴心地给她掖好被子角。 落云疑惑地看着他,尽管她什么也看不清。 颜云玦撇开视线低着头道:“我故意没用剑,一是为了对外维持我不善武的表象,二是为了放他走,静待他背后谋划之人的下一步动作。只是没想到他们阴险至此,竟在剑上喂了毒,把你伤成这样……” “那你把剑丢给我也行啊!不想我杀他,你说一声不就好了!但凡我手上有个器件,也不至于……万一受这毒的不是我而是你,又怎么办!”落云瞪着眼前的一团人影,一时着急连气都没顺上来,呛得她一阵猛咳。 颜云玦紧张地替她顺着背,不免愧疚道:“事发突然,是我过于狂妄自满,只觉他要不了我命……所以说是我对不住你,是我颜云玦欠你的。你就安心和我一起去祁鸣山,有得治我倾家荡产都给你治,没得治我也不让你下半生就这么废着。届时你所求何物,我颜云玦能给的绝对给,绝无二话。” 落云喝了口水,又低咳了几声,略微平缓后望向那团白色的人影道:“君上此话当真?” 颜云玦低沉的嗓音掷地有声:“你大可放心,我颜云玦说一不二。” “那若落云一心求死呢?” 颜云玦却立马一口回绝了她:“除了这个。” “为何?” “你就当我自私,不愿白白背上一条人命,可以吗?” 落云眉头却皱了起来,义愤填膺道:“可您给赵家小姐设局,就不曾想过会搭上她的命吗?” 她喝了几口水,却还是没止住咳,那架势似是能把满腔肺腑都咳出来。 这局落云早想通了。以罗回翎的本事,倒也没那么快就能同封君结成同盟,更无从知晓辛家贪墨官银的事。只能是颜云玦先去找的罗回翎。 且那日罗回翎在厅堂内说给赵思那一大堆话,她也听着。事件起因经过如此详细,罗回翎定无法自己推论出来,只可能是颜云玦告诉他的。 可颜云玦又是如何知晓辛家的计划的?除非这棋一开始就是他下的。 颜云玦莫名有种被戳破了心底阴暗的窘迫之感,左右躲闪着目光道:“何出此言?” “罗辅相也只是枚棋子罢了。不是落云看不起他,只是以他目前的官位,怕是无从得知辛家贪墨官银的消息,更无从知晓赵校官正在调查他们。这些消息,难道不是您透露的吗?” 颜云玦没法否认,闭了嘴不说话。 落云接着道:“那日罗辅相说,赵小姐无论是死是活,结局都一样,这话我可还记着。” 颜云玦算是听明白了:“那话可不是我教他说的。我布此局,也知辛家只敢把赵小姐抓了做质而已。若赵小姐性命真折在他们辛家人手里,那不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那日是你去绑的她,她周围护卫都是些什么水平,你心里也有数。罗辅相说那话,不过是吓唬吓唬人罢了。” 落云深知罗回翎不会说这样的话吓唬人,他那天是真被气着了。 颜云玦这般说辞,倒也说得过去。他只想让赵思消失,并不想取她性命,否则自己接到的命令,就该是就地解决她了。 但落云心里头莫名还是堵得慌。她深呼吸,顺了几口气,闭着眼摇头苦笑道:“我们不过都是您手下的一颗棋子罢了。您不想我现在死,定是留我还有用。” 颜云玦紧抿着唇,神色沉重,并没有出声回她。 “落云应您,一同前去祁鸣山寻解毒之道。但若这毒实在无解,落云只希望届时君上还念落云这份苦劳,许我自由之身,这毒也算受得值了。” “就这么不想呆在颜府?” 落云摇头:“非也。落云本出身微贱,飘零沉浮,至此终是只为他人而活。只是不免心向自由,奢愿为自己活一把罢了。” “哪怕你这毒无解,一辈子不能视物,届时保命都成困难,也要放弃能允你一世安稳的颜府离去?” “是。” 她就算看不清楚东西,眼神毫无焦点,但她眼里的坚定却还是一望而知。 “既如此,我答应你。” 落云握拳拱手,向他鞠了一躬:“多谢君上成全。” 颜云玦心头五味杂陈。被她戳破自己内心的阴暗自是难堪,可他这些年来,又何曾在意过他人的看法?他既已选择这条复仇之路,便早已把自己的正直仁爱之德全数收起,随那父母为他起的名一同,丢进了生命的角落。 瑾瑜,怀瑾握瑜。 父母替他取这名,便是希望他如那美玉一般纯洁无瑕,宽厚仁义。可他颜家世代光明磊落,正直清廉,尽忠职守,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他少年之时,本对朝堂之事并无兴趣,只想明哲保身、安稳度日。但家中突变,他暗中调查,自是受到诸多阻碍,费劲数年心力才得知那晚的大火真相。 全家之死皆非意外,他又如何能忍得下这大仇?既入朝堂,既欲报仇,又叫人如何保持纯真正直,如何不去步步算计?已入黑暗之境,自是该把声名美誉置之脑后。 玉有缺为玦。玦玉有憾,如他一般。 可他莫名的,不愿叫落云看出他内心的阴暗。每次望向她的双眼,仿佛就能毫无遮拦地瞥见她内心深处的坦荡和磊落。这些,本也是他心中所求,奈何无法去求。她那双眼,总能唤起他早已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对这份正直和坦诚的渴望。 他也希望能如她一般,放下深沉的心机,放下烦人的伪装,放下步步为营的谋划,不遮不掩,坦荡立世。 “你好好休息,过几日等你再恢复了些,就带你去祁鸣山。”颜云玦心头难受得紧,拍了拍她的肩膀,便夺门而出。 赵思看颜云玦大步离去的样子,觉得他刚才的表情甚是古怪。 进了屋内,赵思便疑惑地问道:“落云姑娘,刚刚你和云玦君上说了何事?我看他表情有点奇怪。” 落云不知道赵思是否已经知晓这番险境是颜云玦一手制造的,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便只是道:“落云和君上说,若这毒治不好,还望他允我自由之身,他同意了。” “那他脸上表情为何是那样的……”赵思顿了顿,“痛苦?” 痛苦?这个词未免有些重。落云粗略回想了一下他们刚刚的对话,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只能回道:“落云看不清楚,也不太明白。” “也罢,管他呢。爱生气生气,别把这气撒你头上就好。”赵思显然还在为他刚才朝落云发火鸣不平。 落云毫无预兆地就低头浅笑了起来,那笑容让赵思看得疑惑。 “你笑什么?” 落云敛了面上的笑,双臂交叠朝她福了一礼:“今日多谢赵小姐这般为我着想,为我出头,落云心中感激不尽。” “这有什么,朋友嘛。”赵思眼眶湿润,也甚是触动,语气却装作轻松的样子,“你那日为了我顶撞罗辅相,我也记着呢。女子能有你如此潇洒气魄,实属难得一见,我甚是欣赏。那时我便觉得,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就算是我把你绑去的罗府?” “你也是逼不得已嘛,我怎能和你置气。”赵思贴心地替她把手塞回被子里,“既是朋友,我们今后便以姓名直接相称可好?你总叫我‘小姐’,怪生分的。我单名只一字‘思’,落云姑娘今后也称我‘思思’便可。” “好。”落云又是羞涩,又是激动,“我还是第一次同小姐以名相称。” “那我便是这第一人,还怪荣幸的呢。” “可别这么说,落云身份卑贱,能和赵小……”落云一时叫得顺嘴,连忙生硬地改了称呼,“能和思思姑娘结识,是落云三生有幸。” “那我们以水代酒,这把子今日就拜下了!”赵思一路蹦着去房内桌子旁倒了两杯水来,塞了一杯给她,“落云,干!” 落云捧着那杯温热的水,手还因为无力而微微颤抖着,却仍旧高举杯子笑道:“干了。” 两人皆仰头饮尽了手中的水,笑作一团。 颜云玦带着平儿走进房内,看着床上笑逐颜开的落云,也不住扬起了嘴角。她笑起来的时候,平日里绷紧了的眉眼都舒展开来,圆眼眯成一道弯弯的好看的弧度。 她该多笑笑,该是一直笑得这么无虑,笑得这么明媚。 落云一晃眼,看到门口站着的白色人影,忙收起了脸上的笑,又挂上冷淡自持的表情。赵思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颜云玦。 可他脸上欣慰的笑还没来得及收起。落云是看不清楚,他这幅欣喜的样子却被赵思尽收眼底。赵思眼睛提溜一转,觉得今日的颜云玦有点不太对劲。 颜云玦上扬的嘴角僵硬地一点一点往下落,直至落回正常的位置,他才轻咳一声,对赵思道:“赵小姐,天色不早了。” 落云和赵思同步转头看向窗外,天色已不知何时染上了夕阳的金黄。 “是该回去了,你也得好好静养休息才是。”赵思拿过落云手里的杯子,在一旁放好,“我明日再来看你,好好休息。” 落云点头笑道:“明天见。” 颜云玦眯着眼看那眼里满含柔情的落云,只疑惑她为何从来就没对他这般笑过。 第20章 第二十章 赵思起身离去,与颜云玦擦身而过时轻声道:“君上可否借一步说话?” 颜云玦吩咐平儿照料好落云进食,便跟着赵思一同走向府外。 “赵小姐有何事要说?” 赵思停了脚步,朝颜云玦双臂交叠行了一礼:“思思方才一时心急,出言不逊,冒犯了君上,还请多担待。” 颜云玦摆了摆手:“无妨,小事,你也是为她着急。” 赵思直起身,问道:“落云这毒,可还有治?” 颜云玦背着手,抬脚继续走着:“还不确定。过几日等她再恢复些,我便带她去江南拜访用毒神医,届时再看看有没有治疗的法子。” 赵思不疑有他,跟在颜云玦身后道:“劳烦君上为落云费心了。思思甚是欣赏落云姑娘身上潇洒坦诚之质,心里已是将她视作姐妹。若有用得上思思的地方,君上尽管吩咐。” “趁着这几日我们还没出发,赵小姐可以多来看看她。”颜云玦想起刚才落云的笑容,眼角嘴角上也染了笑意,“还不曾见她那样笑过。” “我同落云交谈甚欢,她若是开心,我也欢喜得很。”眼见两人来到了颜府正门,赵思对颜云玦道,“君上留步。” 颜云玦看向门口,来往的人不算少。他停下脚步,侧身看她:“赵小姐慢走,颜某就不送了。” 赵思来颜府时便无遮掩,人多眼杂,加之次数频繁,迟早会被人发现。于是满城都在传言,赵家小姐被辛家二公子负心抛弃后,不知何时已同那位行事低调神秘的颜家封君好上了。 之所以有如此高的讨论度,便是这颜家君上是远近闻名的自持端正,不近女色,身旁就没见过有女子相伴,连个丫鬟也不曾带过,寻花问柳之地定也是见不着他的身影。 他相貌俊俏,气质卓然,更别提还是封地之主,墨城多少名门闺秀都想同这云玦君上发展一段良缘。可他本早已到了婚娶年龄,却迟迟未娶妻纳妾,那上门说亲的媒婆连颜府的门都进不去。 现如今,这赵府小姐三天两头便往颜府跑,还没被赶出来,着实叫人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番轶事在墨城议论度极广,自然也传到了罗回翎的耳朵里。 “赵思去颜府做甚?”罗回翎刚下朝回来,在马车里听见行人的讨论,心下疑惑,便问那驾车的小厮。 “这小的不知,坊间传闻是和那云玦君上心生情愫了。” “不太可能吧。”罗回翎瞧那赵思看着也不像薄情之人,怎可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难不成他们之间还在私下商议些什么,有事瞒着他?他又想起这几日天天都能在朝上见到颜云玦,平日里这位封君来上朝的频率可没这么高。 这么一想,罗回翎就有点坐不住了,朝厢外车夫道:“改道去颜府。” 马车绕了些路,来到颜云玦府上。颜云玦还没从宫里回来。 罗回翎被车夫扶着下了车,摇着扇子朝门口小厮道:“罗回翎罗辅相求见云玦君上,烦请通报一声。” 小厮拱手应下,却只道:“君上尚未回府,罗辅相不妨过些时候再来寻君上。” “那我稍后再来。”罗回翎看了眼自己身上还未换下的官服。穿着官服就来找颜云玦,未免显得他操之过急了。 而此时的颜云玦,正陪着墨朝当朝新帝墨珣文逛御花园。虽已入秋,但御花园里仍是花团锦簇,一片生机洋溢。 “你要去祁鸣山?”墨珣文惊讶道,“怎的突然要去祁鸣山,还去如此久?” 颜云玦抱手躬身道:“府上前几日进了刺客,身旁近侍为护我受了毒伤,一时之间难以治愈。瑾瑜听闻祁鸣山有用毒神人,便想去拜访一番,看能否寻得解毒之道。” 墨珣文停下了脚步:“一个近侍,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颜云玦闪躲着眼神,不敢去看墨珣文,只低头答道:“不过是设个局罢了。” “怎么说?”墨珣文看他表情甚是不自然,心里已有几分猜测,却不戳穿他,只装着正经的样子认真地问道。 “此毒虽罕见难治,可越是稀奇古怪,就越容易找到来路,可以趁此次机会引蛇出洞,揪出背后主使之人;加之府里有人受伤,我便更能名正言顺地拜访用毒神人,打听那年惨案里颜府上下中的罕毒。除此之外,还望圣上能帮我个忙。” “但说无妨。” “瑾瑜数月未在朝,若有人问起我的去向,恳请圣上不要透露我的真实去向,只说我府中近侍中毒,我前去江南寻药。若有人在我去祁鸣山的路上下手,那他必定知晓此毒在江南无解,便能顺势牵出幕后真凶。” “近侍中毒,能让你大费周章跑去江南?”墨珣文话里有话,斜着眼睛看他,“谁信?” 颜云玦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只装作没听出来的样子答道:“那便说是我所爱之人吧。” 墨珣文的好奇藏都藏不住。他同颜云玦从小便熟知,若不是因为君臣之隔,两个人都能身体力行地“穿同一条裤子”。自到了懂情爱的年纪以来,便从未见过他身边有除了谢家大小姐以外的女子。 聊起男女之事,颜云玦总是闭嘴听着的那个,从未听他说起自己是否有心悦的对象。如今猛地听他说起这些,叫墨珣文怎能不好奇是哪方佳人,入了他颜云玦的眼。 “这墨城上下谁不知道,你颜云玦不近女色、洁身自好。面前就算是天仙下凡,你都能跟个木头一样无动于衷。这突然就冒出了个‘所爱之人’,总得让朕知道她的来路,朕好看着编编,才更能让人信服吧?” “圣上只道不知便是了!”颜云玦一甩袖子,装着生气的样子看他。 两个人四目相对用眼神交锋之时,心里不坦荡的人总是会先败下阵来。 于是颜云玦输了。他转头移开目光,嘴角无奈又心虚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你问这么多干嘛。” “我就想知道是哪家小姐,能让我们一向清心寡欲的云玦君如此担忧上心。报上名号,我给你过过目?” “你可不认识。” “哦?我不认识?”墨珣文思量着,“那想来不是官宦人家,也不是富贵人家……” 他脑子一个念头一闪,两眼放光地看他:“听闻你新招了个女近侍,心上人可是她?” “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是觉得她替我挡剑,有愧于她罢了。”颜云玦好不容易敛了嘴角的笑,才敢转回头去看墨珣文,“更多的还是为了布局。” “你既说那毒罕见,不如朕派人去查一查,你也不必冒这个险。” “不可。”颜云玦紧张地拦下墨珣文,悄声道,“现在我在暗他在明,可他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若圣上派人去查,势必会打草惊蛇,我就变成明处之人了。暗中行事总是方便些。更何况若把你拖下水,这朝堂暗波涌动,保不齐节外生枝,还是保险为上。” 墨珣文担忧地看着他:“那你小心点。” “自然,你知道我的身手。”颜云玦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宽心。 “对了瑾瑜,你既去祁鸣山,我记得那儿离你瑾封城不远吧?” 颜云玦略微思忖,答道:“是不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不出意外,过几月北边蒙国三公主会来我朝和亲。瑾封城和蒙国毗邻,届时我会早派人马去瑾封城护送他们进都。若你寻药顺利,把你‘心上之人’的毒治好了,可以顺道去一同护送。封君出城迎接,更显我们诚意。” 墨珣文那“心上之人”四个字咬字极重。颜云玦无视他的揶揄之意,只问道:“蒙国的和亲人选可定了?” “尚未。那蒙国三公主刁钻得很,非得自己过眼,才愿意决定和亲人选。”墨珣文苦恼地摇头,眉头下坠得直逼眼角,“蒙国以善战爱战为荣,如今我才即位不久,万不可在此时有战事,同他们和亲是权宜之计。一旦与那三公主,这蒙国势力必当归附其夫。她若要自己选夫,那蒙国势力的去向未免过于不可控,也拿捏不准和亲之事究竟是好是坏。” “既已定了和亲,圣上就别担忧这个了。待公主入境,询问其意愿后再操心也不迟。万一她眼光独到,就是心属我们玉树临风的圣上,岂不是正好?” “也只能这样了。”墨珣文无奈地点头道,想了一会儿才回味过来他这话不太对劲,“什么叫她‘眼光独到’才看上我?” 颜云玦朝他了然一笑,墨珣文撸了袖子愤愤地指着他道:“颜瑾瑜,你是嫌命太长了吗?!” “瑾瑜府上还有事,先行告退。”颜云玦拱手行礼,脚下步子飞快,一溜烟就从花园里消失了。 墨珣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口气被堵在胸腔里下不去。这小子还真是记仇,自己不就是八卦了一下他的情感生活,至于这么挤兑他?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这头墨珣文还立在亭子里干瞪眼,那头颜云玦便坐上了马车急急回府。马车一路驰骋,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颜府。 一下车,他便问门口的小厮:“府里可有出事?” “回君上,府里好好儿的呢。”小厮看他表情急切,疑惑地道,“府里……该出什么事儿吗?” “那落云呢?她有不好好呆着乱跑摔了吗?” 在旁边的福笙抿着嘴无语望天,敢情君上只担心她罢了。管他颜府是走水了还是来贼了,估计在他心里都比不上落云出门被门槛绊了一跤。 就在昨日,落云在床上闲不住,趁着平儿不在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摸着往外走,没想到被房门处的门槛绊了个正着。没什么大伤,就是蹭破了手心的皮,结果给这位君上急得,竟命了人在她门口寸步不离地守着。 “这小的不知,小的也只是个看门的呀……府内应是没大事。”门口的小厮如实答道,顿了一会儿又道:“罗辅相方才来找您,您不在府上,我便请辅相先行回府了。” “好,我知道了。”颜云玦点头,抬脚朝府内走去。 他才把官服换下,还没来得及去看落云,便听人来报罗回翎登门拜访的消息。 “请他进来罢。”颜云玦不悦地皱了眉头,只急切地想去看看落云的情况,但就这么让他在府外候着也不符合礼数,只能让人请他进府。虽然他也不知道辛府之事已结,罗回翎这大白天的来他颜府作甚。 罗回翎跟着小厮来到了堂内,颜云玦已经换好便衣,坐在堂上候着他了。 他收了手里的扇子,朝颜云玦拱手行礼道:“罗某见过君上。” “罗辅相客气了。”颜云玦起身,朝他回了一礼,对站在一旁的平儿道,“给罗辅相看茶。” 平儿应下,退了出去。罗回翎看着平儿离开的身影,眼神之中有几分探究。 颜云玦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道:“不知罗辅相今日来,所为何事?” “罗某今日听说了一个好消息。”罗回翎摇着扇子笑着看他,“坊间皆传赵小姐和君上好事将近,罗某此番特来祝贺君上。” 关于他和赵思的传闻,从赵思第一天光天化日大咧咧的从颜府正门离开之后,颜云玦便猜到会这样。可他罗回翎若真是来登门祝贺的,手上连贺礼都没有,未免有些不讲礼数。显然他只是寻了个由头,以便来他颜府罢了。 颜云玦了然一笑道:“不过都是些耳食之论。” “可若非有意,赵小姐怎会日日往颜府跑呢?”罗回翎摇着扇子,玩味探究的眼神让颜云玦看着不甚舒服。 于他而言,最不费事儿的做法便是把事儿都往赵思头上推。 “赵小姐……”挂上客套交际又虚伪的笑容,颜云玦话才出口,脑子里却不知为何,晃过了落云为赵思打抱不平时气愤的样子。 他笑容僵在了脸上,改口道:“赵小姐和我并不是那种关系。只是她和落云相交甚欢,便常来我这找落云谈心。外人又怎知这其中缘由,一来二去的,有这样的传闻也不奇怪。” “原是这样,看来是罗某误会了。”罗回翎了然点头,谈笑着不经意间转移了话题,“我也许久没见着落云了,她怎不在君上左右服侍着?她在颜府没惹事儿吧?” 颜云玦敛了嘴角疏离的笑,严肃地盯着罗回翎。罗回翎见他眼神里有几分探究,竟心虚地不敢看他,只把眼睛往下挪。 “落云前阵子受伤了,我便允她这几日卧床休养,不必跟着。” “怎的受伤了?严重吗?”罗回翎手里的扇子都不摇了,抬眼紧张地看着颜云玦。 颜云玦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道:“罗辅相若是不放心,可以去看望一下她。” 罗回翎自知失态,急忙整理了表情笑道:“这便不必了,君上待人厚道,定不会亏待了落云。” 没等颜云玦再说什么,罗回翎便起身拱手道:“今日贸然前来叨扰,还望君上见谅。罗某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颜云玦只在座上微微颔首道:“那颜某也不强留,罗辅相慢走。” 等罗回翎离开,颜云玦从书房取了一物,便朝落云房内走去。 原先该是他俩共同的房间,但他担忧自己睡眠时的无意走动打扰落云休息,自她受伤起便搬到隔壁厢房居住。所以那宽敞明亮的主房里,如今只有落云一个人住,颇有点“鸠占鹊巢”的架势。 福笙对此很是愤懑,颜云玦却不甚为意。 落云正喝着药,她又是那番被苦到不行的表情,脸上似是写满了粗鄙之语。 放下碗,落云隐约瞧见门口站着一人。能在颜府里头,以那般霸气的姿势和气场站着的,只能是颜云玦。 得,又被他瞧见自己这幅滑稽样了。 “君上有何事?”落云咂了咂嘴,用手探着床旁的矮柜,将碗小心地放了上去。这矮柜也是颜云玦为了照顾她行动不便,特意安置的。 “刚才罗辅相来了。”颜云玦并未走近,只是站在门口,观察着落云的反应。他莫名害怕落云见着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哦。”落云不为所动,既不好奇他为何而来,也不好奇他来了做什么。 “他听闻你受伤的消息,挺担心的。” “哦?”虽然落云觉得罗回翎这不过是做个宽厚仁慈的表象,看颜云玦抓着这事儿不放,她才勉强给了个反应。 “你这样子太假了。”颜云玦看着她冷漠的样子,心里头舒畅了许多,缓缓走近道,“他是真关心你。” 落云面无表情地朝颜云玦望去:“若真关心我,倒该来看看的,也没见着他来不是。” “该是为了避嫌吧。” “这有什么好避的,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落云猛然想起那晚颜云玦给她下的套,急忙扭头闭上了嘴不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被子。他确实不该过来。若来了,这位多疑的主子可能会把她真的弄瞎吧。 “等我过几日处理好城中事务,便带你去祁鸣山。”颜云玦坐在她身旁,轻柔地道,“这一去,怕是不会那么快回来。祁鸣山在北境,离我瑾封城不远。不出意外,过几月北边蒙国公主会前来我墨朝和亲,圣上此次也希望我去一趟瑾封城,顺道护送她来墨城。” “是。”落云机械地应着。一直“君上君上”地喊着,这会儿听他说自己在北境有封城,才有了点他是封地之主的实感来。 “这几天赵思没办法过来。她前一阵子老往这里跑,城里我和她的风闻传得沸沸扬扬,赵府担忧她名声受损,便不让她再出门了。” “落云知道了。”她正也疑惑,有几日没见赵思过来了,只以为是她家里有事脱不开身,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既一时半会回不来,走之前我带你再去看看她吧。” 她侧身拱手,向颜云玦鞠了一躬:“落云谢过君上。” “只是你见她,别提我们去祁鸣山,只说我们下江南就好。” “是。”他既这么说了,那必定是又在暗中布着什么局,可这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儿。操心也没用,就算让她去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得去不是么。明知这是局,她也没有不入局的选择。 看她了然的样子,多少也知道自己已然入局。她这幅知命却认命的样子,莫名让颜云玦看着扎眼又扎心。 他不愿再继续往下想,只道:“你也不是喜欢别人跟着服侍的性子,既要出门,来试试这拄拐可还顺手?” 颜云玦拉过落云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根拐杖。落云握着拐杖哭笑不得。她没想到自己在这如花似玉的年纪,竟然还拄起了拐。 “下来走走?”颜云玦替她掀了被子,虚扶着她另一只手。 这拄拐还算轻巧趁手,落云握着它杵了杵地,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颜云玦也亦步亦趋地在她身旁伸手护着。 她花了一些时间走到门口,用手中的拐杖探了探门槛高度,抬脚以门槛两倍的高度跨了出去。那样子甚是滑稽搞笑,像是路边逗人发笑的卖艺人。但好歹是跨出去了。 颜云玦背着手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眼神透着股慈祥,就似看那刚学会走路的女儿一般欣慰。 只见落云跨过门槛,又走下阶梯,在廊里走了几步,便转身返了回来。她这才看到房外站着个家仆,身姿气质都不如习武之人那般利索,那人显然不是福笙。没想到颜云玦还派了人在她门口守着。 移回目光,颜云玦还站在原地等她。 落云手提着拄拐,握拳倾身道:“多谢君上,这……拄拐,很是好用。” “当然,我可特意照着你手的大小命人制作的。”颜云玦语气里一股子骄傲。 “君上……”落云听他这么说,觉得甚是负担,沉了声音道,“君上不必如此费心为落云考虑。落云能有个借力的东西,便十分感激了。” 他还想着落云能开心地笑一笑,欣喜地同他道谢,像那天和赵思在房里打趣那般喜悦,没想到看到的却是她这幅严肃的样子。一阵苦涩压下了他脸上的笑,他转头不再看她,语气淡薄如初:“自是我欠你的,你别有负担,拿着便是。” “多谢君上。落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颜云玦此时心情不是很爽,语气听起来也怪烦躁的。 落云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家仆:“落云既有借力之物,出门便也不惧了,可否别让门口的小哥盯着我了?” 颜云玦一挥手,那家仆便走了。 “你回屋歇着吧。”他也不多言,转身便走,脚下的步子迈得极快,飘起的衣角都气鼓鼓的。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落云的手指在光滑的拄拐面上轻轻抚摸着,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她掌下的拄拐无论是高度还是大小,都十分契合她的身形和手型。 也不知颜云玦是何时来量了这些,又是何时做的这副拐——自己被门槛绊倒,也不过是昨天的事儿。 她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抓心挠肺的,像是缕缕青烟,很是缥缈虚无,却萦绕在心底,如何都消散不了。她莫名烦闷,不想回屋,便拄着拐朝后院挪去。 “落云姑娘怎的下床了?”正在灶间准备午食的平儿看她在后院晃荡,忙放下了手中的碟盘,出门扶着她,“可是饿了?平儿准备好膳食之后就送过去,再等一会儿便好。” “没事,我没关系的。”落云按下了平儿扶着她的手,才想起什么,问道,“这阵子我受伤卧床,可有人替君上试食?” 她这么一提,平儿才记起她帮君上试食的事儿来。这份差事在颜府前无古人,她可是头一个。 但这话她可不敢对落云说,只扯着谎道:“这个……福笙哥做着呢,落云姑娘莫担心。” “那便好。”落云点了点头,又道,“平儿姑娘去忙吧,我且在这后院走走,不碍事。” “那你小心些啊。外头天冷,落云姑娘身子骨还没好全,别在外面呆久了着凉。”平儿满怀担忧地嘱咐道,看她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才回了灶间准备伙食。 可平儿边准备伙食,边注意着外头落云的情况,一心二用,动作自然慢些。等她端了饭菜上桌,才发现颜云玦的脸色不甚好看。他还在为刚才落云那疏远和客套的态度生着闷气。 福笙瞅了眼颜云玦严肃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因为平儿做饭晚了而不悦,便先一步佯装质问道:“今日饭菜怎上得如此慢?” 平儿看了眼颜云玦,他只沉着脸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饭菜,一言不发。颜云玦虽不喜说笑,但面上表情也不常绷着,加上他俊美面庞和温和气质,平日相处倒也不让人发怵。可他表情若真变得严肃深沉起来,便是不怒自威。 平儿有点害怕颜云玦这幅模样,只得从实道来:“落云姑娘刚在后院走动来着,我担忧她不能视物,怕出意外,便小心地盯着她,饭菜做得稍久了,还请君上恕罪。” 颜云玦冷哼一声:“她倒真闲不下来啊。” 看来他不是因为饭菜上晚了而生气。福笙朝平儿使了个颜色,她立马意会,退了出去。 落云受伤之后便被细心照料着,好吃好喝好药一个都没落下。如今除了依旧无法清楚视物,身上伤口已悉数愈合,无力昏沉的现象也已缓和了许多。这待遇搁以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奢望的,但她现在甚至觉得可以多替颜云玦受几回伤,不亏的。 落云开始能较为自在地活动了,便不愿只是窝在床上混吃等喝。颜云玦既有棋要下,那势必有风险。若有人要对他下手,便不会给她去祁鸣山治毒恢复的机会,肯定会赶在他们到达祁鸣山之前动手。其中诸多凶险,不说保护君上,自己总得不拖他们后腿才是。 于是落云又恢复了每日的练功。拳脚功夫一日不练就会生疏,更何况她在床上瘫了这么久,加之自己视物困难,想要重拾以前的身手,就更得加倍勤奋。不能清楚视物,她干脆就把眼闭了起来,练习自己听音辨势的能力。 好不容易逮着颜云玦出府,平儿又刚好出府置办日常家当,四下一时没人看着她。恰巧风和日丽,阳光洒在草地上甚是明亮。她正想飞上屋檐静心看看云,享受一下自由的滋味,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使用内力了。一使力胸口就疼得慌,脑子也开始嗡嗡作响。 落云抬头,模糊视线里灰绿色屋檐与蓝天相交,色彩对比得甚是好看。 可她也只能找个树荫位置,舒服地躺在草地上,让半截身子晒着温暖的太阳,远远这么看着罢了。 “在看什么?”颜云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落云忙爬了起来行礼:“君上。” 颜云玦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让落云免礼:“躺着吧。” 落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无法从面上揣测他的想法,但在君上面前大咧咧地躺着,未免有点太没礼数了。落云僵着身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颜云玦轻叹了一口气,在她身旁躺下,只转头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落云见他躺下,也依他所言又躺回草地上。虽是躺了回去,可她的身体是僵硬的,自然不像之前那般自在。 她不敢乱瞟,只直勾勾地看着天上的那团洁白答道:“在看云。” 颜云玦收回了视线,双手抱在脑后,直视着蓝天。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偶尔只见一小朵白云,在风的推动下缓缓飘着。他以前并不觉得看云能让他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只是这会儿,他莫名觉得就躺在草地上静静地看云卷云舒,也是一件舒服的事儿,心里平和许多。 福笙替他拿来了薄毯,他接过,盖在了落云身上。福笙叹气,只得又从房里再拿一张薄毯子来。 颜云玦只看着眼前那朵云从左飘到右,眼见着就快消失在他视线里了。 “喜欢看云?”他问道。 落云应了声,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没等颜云玦问原因,便复又开口道:“它们很自由,又不太自由。” “此话怎讲?” “云看似飘忽不定,可这都是风的作用。若无风,云便不动;风起,云便顺着它飘。也不知是风推着云动,还是云借着风飘。所以呀,它们很自由,又不太自由。” “原来你是这样看它们的。”颜云玦轻笑出声,落云感受到了他语气里的苦涩之感。 她转头看他:“那君上是如何看它们的?” 他感受到了她投来的视线,却并未转头看她,只直直地盯着天空:“变化多端,难以捉摸。” 落云看着颜云玦的侧脸,抿着的嘴角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感。她不知道该如何回他,或者是安慰他——她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多少也猜到了他的悲伤是因那番悲剧的变故。 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他。或者说,她没有立场安慰他。自己不过是个近侍下人,同他也不如福笙那般亲近。妄自出言安慰君上,未免有点太过自以为是了些。 沉默了许久,他才转了话题,问道:“落云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落云移回了视线,双手同他一样垫在脑后,“我年幼便已离亲,又是他人家仆,早已忘却了本名。” “那这名是罗回翎给的?” 落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是。是我自己起的。” 他没接话,落云却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我本姓叶,幼时离家不仅忘了本名,也忘了生辰,只隐约记着是生于深秋,便擅自把见到第一片红叶落下的那日定为生辰,并定了‘落’字为名。又因我喜欢看云,看云卷云舒,看它们自由自在,有宁静安心之感,便定了‘云’字为名。” “叶落云。”颜云玦喃喃地道着她的名字,“倒也甚是有意境。” “多谢君上夸奖。”落云侧头看着他,犹豫再三,还是问道,“请恕落云冒昧,能问君上取如今这名,有何寓意吗?” “你怎知道这不是我本名?”颜云玦惊讶地转头看她,和她清澈的眼眸撞了个正着。 “之前和思思姑娘闲聊时,她无意间说的。” 颜云玦沉了眼眸,面上的光采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消失。 想必是勾起他伤心事了。落云一骨碌起了身,向他弯腰拱手致歉道:“是落云多嘴,君上恕罪。” “和你说也无妨……”颜云玦开口,却在看到落云惊诧的眼神时停下了说话。他伸手,一把将落云拽回草地上,不甚自然地道,“你别那样看我。” “不看你。”落云正诧异于他竟愿意告诉她那些自己不为人知的事儿,就被他一把拽下。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便转头只看天,嘴角扬起了一抹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笑。 “你可知我本名?” “听思思姑娘提起过。‘颜瑾瑜’,怀瑾握瑜,这名字她甚是喜欢。” “那你呢?喜欢吗?” “我没怎么读过书,不懂这词的由来和含义,只觉得念起来好听。” “念起来确实好听。”颜云玦自叹着笑道。这名字许久未听除了墨珣文之外的人喊起,感觉甚是奇妙,“怀瑾握瑜,这‘瑾瑜’二字皆为美玉之意。我爹娘为我起这名,便是希望我能有那如玉般的高尚品性。” 原来这二字皆有美玉之意。玉……落云条件反射地皱了眉头。 爹娘取的名字中既有玉,一下还来俩,想来他也该喜欢玉。可仔细一回忆,落云这才注意到,颜云玦本人似乎并不是很喜欢玉。高门大户子弟,凡是肚子里有些墨水的,都心向这玉之美德。腰间佩玉或是以玉为簪,都是很常见的,美玉几乎可以算是人手一块。 落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地思考着每次见到的颜云玦,确实没在他身上发现一丁点儿玉的踪迹来。 “既有如此寓意,君上为何改名?” 话问出口,得到的是长久的沉默。 颜云玦看着眼前另一朵云从左飘到右,逐渐消失在他视线里,复又长叹了一口气,接着继续道:“你可知我如今这名字,有何寓意?” “落云不知。”她摇了摇头,又笑着道,“我只知道这名字读起来也甚是好听。” 他转头看着落云,真情实感地笑着戏谑她:“你这判断标准还真是简单。” “当然。让我舒服的自然就喜欢,不舒服的自然就不喜欢。” “这么单纯坦荡,挺好的。”颜云玦点着头,双手复又交叠在脑后欣慰地道,“可我是无法像你这般纯真自然了。” 落云侧头看他:“君上此话怎讲?” “我颜府上下皆被政敌所杀,我若想为父母报仇,就必入朝堂。朝堂风起云涌,牵扯利益众多,若想在这洪流之中独善其身,又谈何容易?我爹娘洁身自爱,一生光明磊落,不曾亏欠嫁祸他人任何,最后又得了个什么结局?” 颜云玦自嘲一笑,复又继续道:“在那朝堂之上,并无胸无城府之人的容身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落云不喜过问朝堂上尔虞我诈的费心事儿,也不喜这些虚伪假面的官家公子哥。这些人心机深重,说一做二的本事更是一流,看不见他们的真心和灵魂,整个人就仿佛被权钱操纵的傀儡。 而这些傀儡,又以权钱操纵着其他人,让其成为他们的傀儡。 有所追求自然无妨,可偏生他们又装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仿佛自己无欲无求。这幅双重面孔甚是虚伪,一点儿也不洒脱坦荡。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一团团洁白的云在天上不知疲倦地奔波着。落云抿唇沉默,不知该如何接颜云玦的话。他说的东西太沉重,而他们又太无力。 他们似乎都一样。无论是这个出身低贱、底层摸爬才能苟且寄居他人手下保命,无法追求心中所想的她,还是这个生来富贵纯良,却背负太多责任、心事和伪装的他。 不过都是命运洪流里的一片叶罢了。在水上漂浮着,妄图逆流而上的残叶。 颜云玦见她不说话,倒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我想,你该是不喜这种心思深沉之人的。” “君上何出此言?” “忘了你第一次见我时的眼神吗?”他侧头看她,开始翻起了旧账,眼里却没半分恼怒,“我那还是头一回见别人看我的眼神里,鄙夷不屑的情绪那么直白。那眼神我可忘不掉。” “君上恕罪,落云……”落云一骨碌爬起来又欲请罪,被颜云玦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拉了回去。 “行了行了,我若真想和你计较,你这会儿还能躺在这里看云?” 他说得对。落云缩着脖子惭愧地道:“是君上大度。” 这夸奖确是落云真心实意,可这话在颜云玦听来,颇有点阴阳怪气在拍他马屁的感觉。颜云玦扳过落云的脸想一探她脸上的表情,突然的动作却着实把落云吓了一跳,差点没把他手给拍下去。 落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被他这般举动冒犯的恼怒,被迫直视着他道:“君上有话直说便可,落云一介粗鄙习武之人,万一哪天这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我这笨脑子,误伤了君上,那可怎么办?” “本君大度,不会和你计较的。”他笑着看她。 她这会儿倒是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了——因为离得实在够近。 她的眼里只有他的脸,她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能看见他眼角一颗浅浅的痣,能看见他高立着的鼻梁,也能看清他眼底的坦荡和柔情。 这双眼,怎么跟以前所见不同了呢?以前在这双眼睛里,她能看到的可全是伪装和疏离。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现在无法清楚视物,所以连带着看近物也会有所偏差? 颜云玦捉摸不透落云陡然放空了的眼神和表情,随口问道:“干嘛这么盯着我?好看?” “好看。”落云沉浸在怀疑自己的认知偏差中,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颜云玦呆住了。他不是没听过夸赞,也不是没听过女子告白。只是不知为何,这简简单单坦坦荡荡的两个字,对他的影响居然这么大。他的脸从耳根子红到脖颈处,喜悦和欢愉在心里头抓心挠肺。 他整个人烫得很,连带着手心里落云略微冰凉的脸颊也觉得灼人,像刚出炉的烤地瓜似的。虽然他并未自己碰过熟烫的烤地瓜,只是偷看过福笙在府外买烤地瓜,双手拿着冒着烟的地瓜不断翻滚,脸上虽有痛苦但却期待的样子。 他飞快地抽走了自己的手,转过头去强装淡定,目不转睛看天上的云。 落云被他突然的抽手给整蒙了,看着他红得不像话的耳朵,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的话怎么这么不像话! 她也愣了,僵硬地转回头,和他一样无语看云。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头。 落云的手指卷着自己腰间的布带,双腿蜷了起来又放了下去。这种诡异沉默的气氛太让人不爽,于是她先开了口道:“刚刚……”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颜云玦截去了话头:“刚刚我好像还没和你说我名字的寓意吧?” “是……是还没。” “那我现在说!” 他转移话题的技术好像不太熟练,这幅局促的样子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这不该是一个圆滑世故的朝堂之人该有的样子啊。但他既然主动转移了话头,她便没有不随着他走的理由。 她本来也好奇,加之她极为迫切地想要摆脱这尴尬气氛,便装出了十倍百倍的好奇来:“君上快说吧,落云听着呢。” 颜云玦无语,斜眼睨她:“你演戏的功夫太烂了。罗回翎让你卧底潜藏的时候,就没被人认出来过?” 其他人认没认出她来落云不知道,她只知道光是在赵思和那西街口香糕坊老板那儿,她就栽了两回。落云被他戳了短,闭了嘴不再说话。 颜云玦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复又看向别处,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云谲波诡,你可知是何意?” “落云不知。”这词儿该是个文化词儿,她真没听人说过。 “这云在你眼里,是轻盈自在的。可你看它如今悠悠地在天上飘着,给人以阴凉庇护,下一秒却可能风起云涌,大雨如注。云谲波诡便是此意。这云变化多端,朝堂之事,人生之路,又何尝不是如此多变,打得人措手不及呢?” 落云似懂非懂,有点迷瞪:“那君上名里这‘玦’字,可也出自这成语?” “不一样。”颜云玦摇头,“玉有缺为玦,我早已不是,也不该是当初爹娘希望我成为的样子。颜家灭门,独我苟活于世,愧对于他们寄于我如玉般纯直的厚望,自是得改名。” 云谲波诡,玦玉有憾。这便是他对自己的人生,以及他自己品性的认知。 本该是幸福美满、正直长大的少年,顷刻间便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无奈放弃心中所求,甘愿隐去自己的光,堕入未知的深渊,走上这条黑暗的复仇之路。 落云侧头,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魂儿却早已飘远,只嘴角噙着一丝僵硬的笑。此时她面前的颜云玦,不是那个无法看透、难测其意的尊贵君上,而是个身世悲惨、无奈脆弱的男子。他和她一样,都不过是在命运洪流之中奋力抗争,守着自己那一点活下去的动力和私心的人罢了。 她莫名很想伸出手去拍拍他,非常非常想。在这场脑与心的斗争之中,她的理智败下阵来,输给了她心之所想。于是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 颜云玦有些诧异地盯着自己肩上那只小巧的手,此时它正小心翼翼地在他肩上跳跃。 他抬眼看她,眼底波澜四起:“你这是在心疼我吗?” “有点。”她心虚地收回了手,“若冒犯了君上,还望恕罪。” “心疼倒也不必。”他故作轻松地把双手垫在脑后,“路是我自己选的,要怨也只能怨命不好罢了。” 她想起那日从罗府回来,他们在马车上的对话。彼时她无奈地道:“只能怨命不好罢了。” 原来他的想法同她一样。 是啊,能怨什么呢?怨不过天,怨不过地,只能叹命运无常弄人且无情罢了。 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颜云玦突然问道:“你又为何心疼?” “人之常情。若此时在君上身旁的不是落云,换做是别人,也会心疼的。” “但我可不跟别人说这些……” 颜云玦的话没说完,便被风声给盖了过去。突如其来的风呼呼作响,刮得他们头顶的树叶晃荡着落下,似是一阵落叶雨。 落云迅速起身,半俯在空中,用双手替颜云玦挡着啪啪落下的叶。 “风这么大,这叶子被风刮下来砸脸上,也挺痛的。” 他什么都还没问呢。颜云玦觉得有点好笑:“砸你头上就不痛吗?” “总比砸你脸上好。” 落云听落叶声渐停,便撤下了挡在颜云玦面前的手。一瞬间四目相对,她的手和身子却像是被他的眼神施了蛊术,毫不听她指挥,竟就这么定在了半空中,直到阳光隐在云团背后,微风刮着还略有些凉意。 颜云玦调侃道:“你腰力不错,恢复颇有成效。” “多谢夸奖?”落云尴尬地撇了撇嘴,半跪在他身边道,“天凉了,君上还是进屋吧,莫在外头吹风着了凉。” “不急进屋,还有个地方要带你去。”他从草地上起身,拍掉扒在他衣服上的细碎杂草。 落云闻言,也拾了身旁的拄拐站了起来:“何处?” “我们过两日就启程去祁鸣山,等会带你去一趟赵府,和赵小姐道个别。” 颜云玦看落云的后背也粘着灰绿杂草,伸手替她细细地摘掉。 “君上?”落云感受到后背传来他手指的触感,忙后退一步躲了开,“使不得使不得。” 颜云玦却一把把她拉回来:“你现在看得清自己身上有草屑吗?你是我颜府的人,既要出去,总不能顶着满背的草,让人瞧了我颜府笑话吧?” 落云说不过他,便乖乖地站着任他摆弄。 过了一会儿,他才停了动作,迈开步子道:“走吧。” 落云拄着拐探路,慢吞吞地跟在后头,却也能跟上他的步伐。 她一屁股坐上车辕,车里却传来颜云玦淡淡的声音:“你坐进来,等会儿要是摔下去可别赖我。” 落云想象了一下自己因为看不清东西,从马车上滚落下去的好笑场景,打了个颤,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车厢里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马车缓缓驶动,落云突然朝颜云玦道:“君上,可否先去西街口一趟?” “去做什么?” “西街口香糕坊的糕点,思思姑娘甚是喜欢,我想买些带给她。” 颜云玦吩咐车夫改道,又问她:“你有银子买糕点?” “以前攒的私房钱还是有一点的。”落云摸出自己怀里的钱袋,颠着估摸重量,里头钱币细碎的碰撞声,在颜云玦听来实在磕碜得很。 “今日这账算我的,等会你下车时找福笙要。” 落云拱手向他致谢:“多谢君上。” 马车刚到西街口,便被街旁的摊贩人流堵得慢了许多。 好不容易挪到了香糕坊,颜云玦一掀帘布,有些傻眼。正是午后休闲的好时候,香糕坊店铺口的人头密密麻麻的,几乎都看不到地。这么多人,要排队到何时? 落云正欲下车,胳膊却被颜云玦拉住。 他问:“你能看清外头的情况吗?” 落云疑惑地转头看他:“君上此言何意?” “这么多人排队……”他小心地措辞,“若是日落之后去赵府,影响不好。”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落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道:“这个君上不用担心,我去去就来。” 碍于身份,颜云玦没下车陪她,福笙也自然得在车旁守着他。落云便要了福笙的钱袋,独自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探着面前的路。 可香糕坊门口人群拥挤熙攘,她杵着根拐,难免会同旁人磕撞。她一边在路人的叫骂声中弯腰道歉,一边小心翼翼地根据眼前的光影色彩变化,摸索着去后门的路。 可人实在太多了,她个子又娇小,没一会儿就被人群吞没,淹得找不着北。落云有点欲哭无泪,只能被挤得随人流移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别说钱袋子了,若是在这里她人丢了,都不甚奇怪。 她本以为,香糕坊她来了多次,该是轻车熟路得很。如今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及低估了视物不佳的影响。有颜云玦给的拄拐,摔是不至于摔,可却不能用它来辨明方向。 落云努力在人群之中保持方向,想要原路返回到马车处,拥挤推搡间,手臂却被人拽住。她没看清来人,正欲一掌拍开,却被那人反手握住。 颜云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我。” 落云暗自庆幸这里人多,限制了她的出掌速度,不然自己“袭击君上”的账上又得多记一笔。 “君上怎么下车来了?” 他牵着她的手臂,往人群边缘走:“我担心我的银子。就你现在这样,连路都找不到,银子被人抢了都追不回来。” “这里人杂拥挤,君上叫福笙来便可,不必亲自下车的。” 颜云玦没回她话,直牵着她往外走。有他开路,落云脚下步子都踏得有力坚实许多。 离开拥挤的人群,她顿时感觉身旁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头顶传来颜云玦的声音:“我看你也不像是要排队的样子,往哪里走?” “君上看见店铺左边那条巷子没?从那儿带我往铺子后头走即可。” “你不会是要去后厨偷吧?”他嘴上虽这么说着,却还是牵着她往巷子里走。 “我就算要偷,怎能带着君上您这位贵人,同我一起行这偷鸡摸狗之事?”落云抬脚踏入香糕坊后厨的门,侧身对颜云玦说,“您瞧好了,我可是光明正大进来的。” 她刚进门,便有一个帮厨模样的伙计迎上来,笑容热情地道:“落云姑娘来啦?许久没见你过来了。” 颜云玦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些许不寻常的激动。 落云听声辨人,朝面前的人微笑着问好:“小峰哥好久不见。” 哥?喊得这么亲切? 颜云玦一皱眉,转头去看落云,更是惊讶。她笑了?她居然笑了?! “落云姑娘今日是替哪家小姐跑腿来了?” 她笑着应道,语调缓慢又柔和:“不替谁跑腿,只是来买点心的。” “你以前还替人跑腿呐?”颜云玦俯在她耳边问道,温热的气息直往她耳里钻。 “当然,不然君上以为我这私房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落云被他吓得一缩脑袋。他的气息缥缈,挠得她心痒痒,也弄得她一头雾水。这后厨不如外头街道吵闹,就算正常说话她也听得到,没必要凑这么近吧。 小伙计转着眼睛,看着她身旁这位贵气十足的公子哥,又看着他亲密地撑着她的手臂,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落云正想开口回答,却被颜云玦抢先一步,低沉的嗓音带着一抹凶狠:“与你何干?” 小峰哥被他不善的语气吓到了,落云被他这般冷漠的态度吓到了。 三人僵持之际,香糕坊的老板发现了她,也热情地问好:“落云姑娘好啊,今日要买些什么?” 落云莫名松了口气,朝声音的来源道:“柳姑娘好。帮我打包三份绿豆糕,三份香脆藕饼,两份香芋饼,三份云片糕……云片糕要五份吧,思思爱吃。还要……” 落云行云流水地报出了一堆糕点名,一听就是个常客。颜云玦打断了她:“不是我心疼银子,只是你买这么多,是一次性给赵思买三个月的份吗?” “她吃不完,还能分给府里的姐妹丫鬟嘛……”落云刚开口反驳,转念一想这钱是他的,还是悠着点好,便停了嘴,向柳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先帮我拿这些吧。银子先给你,糕点我稍后过来取。” “好嘞。”柳老板应下,拍了拍看着落云出神的小峰道,“还杵在这儿干嘛?” 他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准备去替落云做糕点,眼神却还在他们两人之间徘徊。 “君上。”落云侧身朝颜云玦道,“您是要在这里等着,还是随我一道去取点东西?” “跟你一起。”颜云玦想也不想便答道,“去哪儿?” 落云搭上他的手便往外头走:“就在门外。” 她现在拿他当人肉扶手,倒顺手得很啊?颜云玦看着臂间她径自扶上来的手,却有种莫名的满足感,没甩开她的手,只带着她向外走。他莫名有种在伺候主子的感觉,可明明他才该是被人服侍的那个啊。 落云搭着颜云玦的手臂,来到自己在香糕坊后头租用的小屋门口。她低头把锁凑到自己眼前,才能看清锁眼。她从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锁,“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那屋子本就小,被她的东西七零八落地一堆,更显杂乱拥挤。 “君上,里头脏,您就别进来了,我拿点东西就走。” 落云撤了放在他臂间的手,拄着拐杖走进小屋内。颜云玦在门口朝里张望,这屋子甚是狭小阴暗,物件又杂又多。他不禁问道:“你确定你看得见东西?” “看不见。”落云说话间,便摸了一个罐子塞进腰间布带中,“但这毕竟是我的地方,东西放在哪儿我还是知道的。” 颜云玦奇道:“你的地方?” “这里可是我的秘密营地,罗辅相都不知道这地儿。”落云的语气中带着无可奈何,又往自己怀里塞了些器物,“就这么暴露了,也实属是无奈之举。” 颜云玦背手站在门外,就看落云在房内一阵摸找取物。 过了一会儿,落云便拄着杖走出来。拐杖探路时打到角落的鞋子,那鞋子被拐杖带了出来,堵在她脚下。她一时没注意,竟被那鞋子绊到,双脚打起了架,重心不稳便往前摔去。 颜云玦一个大跨步上前,在半空中接住了正往下摔的落云。她袖子里和怀里的没塞好的小物件叮叮当当地都掉了出来,脑袋撞在他怀里,手顺势扶上了他的腰。 落云没摔在地上,自然是摔在了他怀里。软软的,热热的。 她忙推开他,站定了身子拱手道:“多谢君上,落云冒犯了。” 颜云玦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低眼看着地上的小玩意儿们问道:“你这都来拿了些什么?” 落云蹲下身子,眯着眼用手探着地上的物件,边拾边答道:“不过拿一些用得顺手的防身小物罢了。” 颜云玦从地上捡起她落下的小铜珠,塞在她手里,又顺手帮她把飞出来的鞋子归回原位:“这些东西也没甚特别的,你往府里说一声,找人帮你买新的来不就好了。” “这……府里是能报的吗?”落云还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小铜珠,愣愣地抬头看他。 “既有用,为什么不能报?”颜云玦恨铁不成钢地低头看她,“你以前在罗府,难道这些都是自己掏钱买的吗?” “是啊……”落云低着头弱弱地道,“辅相给什么,我便用什么,这些我私下自用的小物,当然都是自费。” 颜云玦叹了一口气,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带着往外走:“以后你有需要的物件,往府里头报就是。” “我知道了。”落云朝他行礼道,“多谢君上。” 两人拿了温热的点心,便一同离开了后厨。落云一手搭着颜云玦,一手紧紧护着点心,生怕被人看见。 颜云玦看她这幅小贼般的样子,很是无语:“这些点心既是你光明正大付了银子买的,为何如此鬼鬼祟祟的?” 落云扯了一下他的手臂,身子微斜,把怀中的点心也隐在他手臂后,神秘兮兮地道:“这是我光明正大买的,但可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来。让外头这么多人看到我进后厨拿点心,被人拿捏说了闲话,柳姑娘生意以后还怎么做?” 说话间,两人便已经来到了马车旁。颜云玦无意一瞟,发现了一辆停在四五丈开外的马车。那马车帷幔华丽精美,门帘外以挂珠装饰着,一看便知这马车里坐着的人来头不小。他觉得那马车甚是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哪家府上的。 福笙看他盯着那马车若有所思的样子,低声答道:“君上,那马车是谢家大小姐的。” 怪不得这么眼熟。颜云玦问道:“她没有发现你吧?” “发现了,还派人来询问过您的去向。我只说您去附近办事儿,让我在此等候,具体情况不便多说,之后也没见人来问了。” 颜云玦四下看了一圈,没有多言,只接过落云手里的点心,先前一步上了车,伸手替落云挡着门帘。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马车原路返回,因为西街人实在太多,四轮马车的速度竟还不如路过的行人。 颜云玦问道:“你和那点心铺的老板认识?” 落云正隔着纸袋子,用手判断里面装着的是何种点心:“认识。我之前帮过她,她为了报恩,便让我去买点心时都往后厨去,她能早些帮我准备。” “所以你就帮小姐们跑腿来买点心?” “是啊。”落云把每样点心都单分了一份出来,在腿上垒好后用麻绳捆作一叠,“这活儿不费时间,也不容易节外生枝,是个赚外快的好法子。” “你这是做什么?”颜云玦看着落云把分出的点心放到他腿上,温热的触感投过纸袋子,传遍他全身。 “替君上买的,您尝尝?”落云没看他,又摸索着将席垫上剩余的点心打包至一堆。 可直到她把另外一叠点心都打包好,也没见颜云玦有所动作。 “君上为何不吃?”落云把点心从席垫上捞起来,放在自己怀里捂着保温,“这点心刚出炉的时候吃,味道最好。” 颜云玦慢慢地摩挲着掌里还温热着的点心:“只是没想到你竟也帮我买了一份。” “这点心算是我的谢礼,多谢君上方才出手相救。” “谢礼?”颜云玦没想到,自己只不过下车扶了她一把,本就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居然还能得个她的谢礼来。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疑惑和犹豫,落云赶忙道:“呃……这份点心的钱我已经放进您钱袋子里了,算是我请您的。” 颜云玦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以为自己在心疼银子,怔愣了一会儿才无奈地道:“我又不是心疼银子,这一份点心的钱我还跟你计较吗?也太看不起我了。” “那君上就快尝尝吧。您看店门口那么长的队便也可知,这香糕坊的糕点做得极好,口碑那可是扬名墨城的。”落云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骄傲,“墨城小姐们都爱吃,多的时候我一天可以来这跑数十趟呢。” 颜云玦并不喜甜食,却看着落云邀功般的骄傲神情,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一包点心来。 他拈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连他这个平日不喜甜食的人,此时也吃得津津有味,十分满足。 他把手中的点心递到她面前:“你也吃一块。” 落云微微往旁边一躲,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香气四溢的糕点,而是腐臭不堪的隔夜饭菜。 “落云就不吃了,君上享用便可。” “我赏你的都不吃?” “君上好意落云心领了,只不过这糕点美味诱人,落云自是无福消受的。尝到了好滋味,难免不会想再尝试,可如若求而不得,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尝。” 这番话他算是听明白了。可不就是心疼银子嘛。 “我许你吃便吃,废话甚多。”颜云玦拿起一块绿豆糕就塞进她嘴里,“想吃了就去买,银子府里报。我颜云玦虽非富可敌国,但也不至于连你这点小食都担不起。” 落云还来不及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便急忙说道:“这不好。” “有何不好?” “落云不过一介下人,怎能如此耗费府里物资呢?”落云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后继续说着,“府里其他下人应是没有这般待遇的,落云该同他们一样,怎能破例呢?” 颜云玦嘴比脑子快,立马反驳道:“你同他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落云歪着头看他。 他被她这么盯着,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那句话是有些引人遐想。他虽然知道,她绝对看不清楚自己脸上的表情,却还是躲闪着眼神道:“你因为救我而中毒未解,当然和其他人不一样。” 自是因为她救过他,他有所愧疚,想要补偿罢了,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呢?落云心底不知从哪儿漏出了一股失落之感,只能低头回道:“那落云便多谢君上了。” 马车驶离西街口,摊贩行人都渐渐稀少,路上自是宽阔许多。可就是这样,他们的马车竟也被人从后头撞上了。 突如其来的撞击,把在车里的两个人都给撞得一懵。还好才刚驶出西街口,马车速度还没来得及加快,撞感不是特别剧烈。落云想,还好自己把点心揣在手里,而不是随手放在席垫上,不然这么一撞,怕不是都要洒落在地了。 颜云玦朝外头问道:“福笙,什么情况?” “后头马车撞上我们了,那车……君上刚见过。” 颜云玦一掀窗帘子往后看,撞他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辆华丽精美的,谢家大小姐的车。看那驱车马夫表情淡然得很,丝毫没有撞了别人车该有的紧张和堂皇,这事儿怕本就不是意外。 放平常,他自然无所谓,只当没这事儿发生,让福笙直接驱车走人。可他们等会儿得去赵府,若自己此时不下车去会会她,恐怕那马车得跟一路了。 他默默翻了个白眼,对落云低声吩咐道:“你在车上呆着,不准出声,也不准露面,就当车里没你这个人。”之后便稍微拍了拍衣衫上的点心屑,一掀车帘下了车。 那头谢家马车里,谢念慈见他露面,也在丫鬟的搀扶下兴奋地跳下了车。 落云在车子里头,能清楚听到她甜美娇嗔又激动的声音:“云玦君上,甚久未见了。” 也能清楚听到他低沉淡漠又无情的声音:“谢大小姐。” 原来是谢大小姐啊。落云虽未替谢家跑过腿,但在墨城小姐堆里混了这么久,有点来头的大家小姐她多少都听说过。 她听闻,这位小姐性子自由不羁,平时行事娇蛮乖张,还有点目中无人的傲慢。虽然那些小姐们对她的行事作风颇有微词,但想与她结交的人也不计其数。毕竟,那可是谢家最受宠的大小姐啊。 如今朝堂之上,数柏谢两家势力最大。柏家为相已久,朝中地位坚固,其门下更是诸多朝中要官;谢家为御史大夫,虽上位时长不如柏家,官位也略低一等,但颇受当朝圣上赏识,故在朝中地位也是稳固…… 想到这里,落云这才反应过来。赵思曾说过,颜家世代为官,主公原为御史大夫。原来在如今这位谢御史上任之前,这一职可是颜家当职。若谢颜两家交情好,谢家主公又有能力,由他来接任御史之位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车外颜云玦毫无感情的冰冷声音把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多谢,只是云玦不喜甜食,这份心意云玦心领了。” 不喜甜食?那刚刚在车里头吃得津津有味的,又是哪一位? “哎呀,你就拿着嘛,这可是我家丫鬟排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队,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不必了,既排了许久才买着,还是都留给谢小姐享用吧。” 落云不用去看他,都能凭借他的语气,在心里勾勒出他眉头紧皱的冰山样。 “瑾瑜哥!”谢念慈一跺脚,故作生气地道,“你以前明明都同家里人一样,亲切地喊我‘慈儿’,为什么如今却张口‘谢小姐’,闭口‘谢小姐’的?我们打记事起就认识了,你因何要待我如此生疏?” 没想到,他们原来是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落云坐在车里,手指无意识地抠拉着席垫边缘的流苏。 “别叫那个名字。”颜云玦的声音里居然带上了几分怒意,“还请谢大小姐随旁人一般,喊我‘云玦’即可。” 怎么听起来,他不是很喜欢别人喊他本名?可自己之前在府里分明也喊了……落云暗自庆幸,还好自己运气好,没有被他注意到。 谢念慈面上虽委屈,但终究还是服了软:“好好好,云玦哥不要生慈儿的气。” “若谢大小姐没有其他的事儿,云玦还有些事,先行告退。” “等等。”谢念慈小跑几步,拦住了转身离开的颜云玦。落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因为谢念慈此时就站在他们的车旁,和车里的落云仅几尺之隔,她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富贵香气。 “谢小姐还有何事?”颜云玦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今日事故想必也是意外,马车损坏的维修,云玦自行处理便可。” “不是此事。明日是慈儿生辰,云玦哥可收到了我送的请柬?那可是我特意选的最漂亮的样式,托人特意送往你府上的。” 颜云玦这才想起来,府里似乎是收到过她的请柬。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收到了。”他敛了眼神,声调依旧毫无波动。 谢念慈的语气里满怀期待:“那云玦哥会来吗?” “近日府里事务繁忙,恐抽不出身。贺礼我会差人送至府上,预祝谢小姐生辰喜乐。” 颜云玦的声音够冷漠够无情,车里的落云听着都有点为谢念慈心痛。 于是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她就感受到来自车外的注视。 “云玦哥,你这车里可是还有别人?”谢念慈的眸子紧紧盯着车厢,像是要透过那帘看到里头一般。 “没有。”他倒否认得快。 落云尽自己最轻最谨慎的动作,紧紧靠着车厢壁,躺在席垫上。没等她躺好多久,就看到眼前车窗帘被掀开,投进的亮光有点刺眼。 还好谢大小姐只是掀开车帘粗略扫了一眼,见视野之内没有人影,便甩下了帘子。 这回落云学乖了,她连松气都不敢,依旧憋着一口大气,不敢再出声。只是不由有些委屈,这种好似偷情被抓的窘迫感是怎么回事? “若无他事,谢小姐还是赶紧回府吧。被谢御史发现您擅自出府,免不了一顿说。云玦还有事,先行告退。” 她的声音听起来甚是低落:“那慈儿不耽误你办事。云玦哥慢走,回见。” 落云便是再不谙世事,再不通情爱,也大致能猜到,这谢家大小姐必是对颜云玦芳心暗许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马车微沉,下一秒落云就见到颜云玦弯腰进车投射下来的影子。她不用去看他,也能感受到他射过来的要命的眼刀子。 马蹄声变清脆规律了好一会儿,落云才敢坐起身,狠狠地松了一大口气。 她拱手弯身向他致歉道:“君上恕罪。” “若不是要在日落前赶去赵府,我才不管你会不会被发现。”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紧绷。 落云虽然心里头已经有了她猜想的答案,但还是问道:“这和我们去赵府有何关系?” “若被她发现我车里头还有个女子,必定是要被她从你的出身盘问到你的喜好,再盘问到你我如何认识,再盘问到我们的关系。如此纠缠,还如何在日落前赶到赵府?” 落云试探道:“谢大小姐喜欢您?” 颜云玦面上没什么表情:“怎么说?” “若谢大小姐对君上没意思,看到车里有一个陌生女人,顶多是惊讶调侃一番,又怎么会如此刨根问底?” 颜云玦捏起一块糕点,慢悠悠地道:“她性子就那样,认定是她的就不允许别人染指,占有欲极强。我和她不过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罢了,你别多想。” 落云盯着他拿着糕点的手道:“君上不是不喜甜食?” 他咀嚼的动作顿时一停,冷哼一声,咽下口中的点心后前倾了身子看她:“你倒还懂得躲车角里偷听。都听到了什么?” “呃……”落云那问题刚问出口,她就巴不得把那话撤回,撕碎了扔回肚子里去。此时被颜云玦一问,她更是紧张,都不敢去看他,“其实也没听到些什么。” 颜云玦靠在车厢上,双手环胸地睨她:“你许是坦荡惯了,撒谎的本事还不太熟练。” 既被他识破,落云倒也不好再顾左右而言他,实话实说了起来:“大概都听到了,还请君上责罚。” “责什么罚,又不是叫你发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难道不该责自己偷听墙角吗? 既然他不罚,那也不必自己给自己找罚不是?落云微微一笑,抱拳行礼道:“多谢君上。” 自出了西街口,马车便畅通无阻地跑了起来。南城的街道宽阔平坦,几乎见不到路边叫卖摆摊的小贩。虽有庄重肃穆的威严感,但却少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没过多久,马车便稳当地停在了赵府侧门。 “我不方便露面,就不带你进去了。需要福笙陪你吗?” 落云想象了一下福笙一脸不耐烦地带她进府的画面,立即拒绝道:“不用了,这里宽敞又无人,落云自己去便可。” 颜云玦看着她一手提着满当当的点心,一手又得杵着拐,只担忧地叮嘱道:“那你自己小心,别走太快。” “是。”落云应下,便挪出了马车。 颜云玦坐在车里,微掀开了帘布盯着她。只见落云摸到了侧门门口,府内家仆先是进去通报了一声,没过多久便出来带路,身旁还跟了个小丫鬟,应是赵思特意吩咐来搀扶她的。有人带着,他也放心许多。 颜云玦在车里头吃着点心,福笙在车外头百无聊赖地玩着马鞭子。 福笙边甩着马鞭,边问颜云玦:“君上,此次前去祁鸣山,路途遥远,又恐危难重重,真要冒着如此风险陪她去吗?” “当然。”颜云玦细细品着绿豆糕应道。 “福笙还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若君上觉得愧对落云,遣其他人陪她走一遭就好了,何必亲自去呢?” 颜云玦没接他的话,只自顾自地开启了另一个话头:“我上次让你去查的关于冥固之毒的消息,查得如何了?” 福笙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啊啊……我只查到此毒凶险又罕见,毒发之后,中毒之人便无法动弹,但意识尚在。只恕福笙无能,至今也未查到这毒的来头。” 颜云玦并没有怪罪福盛的意思,只是道:“虽是稀有罕见,调查不易,但一旦有所线索,要追查下去便更容易,头绪也更清晰明朗。” “确实如此。”福笙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君上为何突然问这个?” 颜云玦咀嚼糕点的速度快了许多,也狠了许多。他低垂着眼,语调是压抑住的克制的平稳。 “我们追查数年,才终知在那场大火之前,颜府内上下老小皆已中了冥固之毒。正因如此,才无人能够逃生。祁鸣山巫年,听闻是用毒高手,他那里或许会有关于冥固之毒的更多信息。” 福笙点头道:“君上深思熟虑,福笙确不能及。那是否需要多带些人马,以备不时之需?” “你的‘多些人马’,是何方人马?”颜云玦看着手里头的点心反问道,“难不成……你在外头还有人?” 虽然知道颜云玦看不见他,可福笙还是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下暗藏的质问吓到了,忙拱手道:“福笙万万不敢。高官豢养死士乃是大不敬之罪,福笙既为君上近侍,又怎可背着君上做这等事?” “那你的‘多些人马’,所谓何人?” “小的是说,咱可以花些银子,雇些护卫来。” “不可。”颜云玦一口便回绝了这个提议,“从外头雇来的人来路不明,隐患极大。” 福笙试探地问道:“那……就我们三个去吗?” “我自然会向圣上禀明,允他分我几个暗卫。但我也还在考虑要不要带平儿去。”颜云玦坐在车里故作思索,却是用戏谑的眼神看着车头方向道,“你说落云一个姑娘家的,眼睛又看不清楚,总得有个人来照顾她日常起居吧。” 福笙果然急了起来,立马反驳他道:“君上,不可!此次路途或有凶险,若落云无法自救,能护住她就不错了,再多加平儿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拖油瓶,怕是难得周全。” “那谁去照顾落云的日常起居,替她引路洗漱呢?”颜云玦靠在车壁上,甚是为难的样子,“总不能让本君去做这些事儿吧?” 福笙算是听出来了,这就是颜云玦给他下的套,可他除了心甘情愿跳进去,再无别的选择。他只能认命地道:“这些小事儿不劳君上费心,福笙去做,保管把落云照顾得稳稳贴贴的。” “既如此,那确实没有把平儿带去的必要了,就让她在墨城里好生照料府内事宜吧。” 想象着福笙吃瘪的表情,颜云玦目的达成,心情甚好地后靠在车壁上。 福笙却突然开口道:“君上,福笙有一事不解。” “何事?”颜云玦的尾声都是上扬着的。 “为人臣子既不能养死士,君上又贵为封君,为何把落云姑娘讨了来?她的身份若被人知晓,难不保日后会落人口实。” 颜云玦嘴角的喜悦飞走了,声调又变得淡定如常:“我又没有让她去杀人的打算。” “可罗辅相知晓她曾是刺客,若他把这事儿捅了出去,又该如何呢?” “看他野心有多大了。” 颜云玦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他如果甘于做个小官度日,养一个刺客不足为道。但若他日后想飞黄腾达,就得把落云的身份烂肚子里。他若是捅破落云之前的身份,便也间接承认自己曾养过死士,那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他对功名权利的欲望甚大,我和他之间目前尚算是相安无事,这种自毁前程的事他没必要干。” “福笙只是觉得,落云姑娘这身份多少是个隐患。”福笙走到窗边,故作神秘地低声道,“若她永远不能视物,没有了杀人的能力,不就……” 这话他故意没说完,只屏气等着颜云玦的反应。 “你可以啊。”颜云玦着实被福笙气笑了,掀开车帘布在他脑袋上就是一个爆栗,“报复我呢?” 那可不?谁让他刚刚用平儿要挟他的?福笙一吐舌头,脚底抹油便溜到马车前头,离颜云玦远远的。 颜云玦还没来得及把车帘布放下,便看到落云在赵府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颜云玦看了看天色,那天边才刚刚染上一抹金色。 怎么这么快?感觉他们等了还没有半个时辰。 丫鬟刚把落云送到马车旁,福笙便上道地接过她的手臂,不让她手臂有放下的机会。 落云一直觉得福笙不太待见她,可他竟如此周到地扶她上车,着实让她受宠若惊。虽不知他态度大转弯的缘由,她仍连忙道谢,手都不敢使太大力往下压。 还没等落云坐稳,颜云玦便问道:“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不多聊会儿?” “君上不能在日落后抵达赵府,自然也不能在日落后离开赵府。”落云弯着腰蜷在马车车厢里,对着颜云玦拱手弯身道,“君上能允我来见思思姑娘,落云已是十分感激了。” 马车本是平稳起步,却突然一个猛刹。落云只顾着回颜云玦的话,还没来得及坐下。她一个重心不稳,便踉跄着向后倒去。幸好颜云玦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胸口的衣襟。 落云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口上那只指节分明的手,又抬眼看着面前看不清楚的人影,惊诧也就一瞬,转念一想他也是好心拉她,便恢复了平日淡漠的神情。 而颜云玦的手因为用力拉着落云不让她倒下去而青筋暴起,额头上也因为尴尬和难为情而青筋暴起。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颜云玦朝车外低吼道:“福笙!” 声音虽不大,言语里的怒意却把福笙吓得一哆嗦,就这么把车急停了下来。 车子停稳,颜云玦迅速撤了在她衣襟上的手,先拽过她的胳膊把她扶正了,再把她按到席垫上坐好,整个过程都撇过头,没敢去看她一眼。 “君上。”福笙自知理亏,没等颜云玦开口问,便开口道,“路边突然窜出来一只猫,马有点受惊,才……” 颜云玦没出声,福笙又急忙道:“是福笙大意,君上可有受伤?” “没有。” “落云姑娘可有受伤?” 颜云玦瞟了一眼落云,她正抿着嘴,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听福笙问起,她才淡淡答道:“无事,福笙哥走吧。” “君上,那我启程了?”车厢里头没传来任何声音,便是他默认了。福笙松了一口气,这才一甩马鞭,马车继续在道上行驶起来。 马车虽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可福笙还在疑惑。平心而论,君上平时总是冷冷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如此大的反应,着实少见。 车里头恼怒的君上,正心虚地看着落云。车里越沉默,颜云玦越是羞愧地无地自容。 她抿着嘴,眉头也皱着,因为看不清楚而总是显得无神的眼睛如今却有力了许多,看起来像是被冒犯了一般,这可怎么办? 她理衣襟的动作慢悠悠的,和她平时风风火火的性格太不一样了,她万一觉得自己是个趁人之危的色狼,这可怎么办? 她放在席垫上的手握成拳头了,心里头肯定已经是火冒三丈,可是却又碍着自己的身份无处宣泄,她指定委屈得很,这可怎么办? 她抬起眼睛看自己了,肯定要斥责他一番了。罢了罢了,这事儿本来就是自己做得不稳妥,任她骂什么他也不还嘴。可如果她不敢骂出来,委屈憋在心里憋出病来了,这可怎么办? “君上?”落云疑惑的声音打断了他不安的思绪。 “啊……啊?”颜云玦眼神左右飘忽着,始终不敢同她对视。虽然他心知肚明,她坐得那么远,肯定看不清楚自己表情。 “君上脸怎的这么红?是着凉发烧了吗?”落云探身过来,用手探着他的额头。 颜云玦没来得及躲开,便被她禁锢在那方车厢角落里,视线所及之处是他刚刚抓过的衣襟…… “无事!”颜云玦一下就弹了起来,躲开了她的手,脑袋却在车顶上结实地撞了一声。 “君上,出什么事了?”福笙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立刻停了马,以为是车里头又有人摔着了。 颜云玦捂着自己的头哭笑不得,落云也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 颜云玦揉着脑袋倒吸着凉气,也不知道是自己脑袋上的痛感让他心神不宁,还是心底种种奇怪的情绪。他平常不是这么一惊一乍的性子。 落云见他不愿开口,便出声回道:“福笙哥,无事,继续走吧。” 福笙没听到颜云玦的声音,自是不放心,又喊了一声:“君上?” “走吧。”颜云玦收了自己面上的痛苦,朝外面答道。 马蹄声又变得规律了起来。 “君上当真没事?”落云疑惑地看他。 “没事。” 才怪。自己脑袋上估计能肿一个大包起来。 落云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君上也确实未发烧,可脸为何这么红?” “你坐那么远,是怎么看出来的?”颜云玦死鸭子嘴硬,只留一个线条分明的侧脸给落云,“你看错了。” “落云没看错。我只是不能清楚视物,可颜色总还是辨得出来。”落云反驳道,“而且刚刚探君上额头之时离得近,也看得更清楚了些。保险起见,君上要不要去医馆走一趟?” “不去!”颜云玦瞪她,“我真没生病!” “那君上脸为何这么红?” “你就非得问到底吗?”颜云玦本就心虚,被她这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弄得更是羞愧,“刚刚碰到了你不该碰的地方,是我的失误。我虽不清正,但也绝非趁人之危的小人,你要打要骂痛快点,我绝不还手。” 落云还没反应过来,外头的福笙却被吓得勒住了马。 马车又一次立在了官道正中间。 整辆马车此时都是“尴尬”一词的最好诠释。 “今儿这府回不去了是吧?”颜云玦无奈,“福笙你停马作甚?” 八卦的心太强烈,自是不忍心让马蹄声盖过任何重要信息。福笙憋着笑答道:“落云姑娘若是要动手,当然还是停稳当了再动手更安全。万一待会儿又摔着了,心疼的不还是君上?” 颜云玦气急反笑:“你这家伙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若君上自觉做了错事要受罚,福笙哪有拦着的道理?”福笙回道,“福笙虽没怎么读过书,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福笙还是知晓的。” 颜云玦不想再和福笙多说一个字,把目光移回落云身上:“如我刚才所说,这事是我的失误,我向你道歉。你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别把委屈都憋在心里。” 这回倒轮到落云堂皇了起来:“君……君上,那只是个意外,落云并未放在心上。” 颜云玦急了:“怎么能不放在心上?被人吃了豆腐可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不是……可你是我主子啊,我还能真打你骂你不成吗?真没见过自己上赶着找打的。 落云欲哭无泪:“落云之前也失手伤了君上好几次,算抵了可以吗?” “不可以。”颜云玦斩钉截铁道,“性质不一样。” “性质不一样?”落云是真慌了,瞳孔左右晃动着,“总不能让我也吃君上一次豆腐吧?” “不是不行。”颜云玦闭着眼挺着胸,一副“英勇就义”的决绝,“这样才算抵了。” 落云往车外看去,门帘上映着的福笙的影子比以往都大。再这样僵持下去,怕是真回不了府了。 “这回先欠着,可以吗?”她说不过他,只低声商量道,“下次我一定向君上讨回来。” “也行,你可不能忘了。” 落云点头如啄米,看他没再多言,便朝外道:“福笙哥,走吧。” 福笙没得到什么更为带劲的信息,颇为无趣地嘁了一声,一甩马鞭,马车在宽路上继续行驶着。 落云平时就沉默寡言的,问她一句她才会答一句。但车里此时的沉默在颜云玦看来,就是尴尬,就是难挨。他轻咳两声,装着不以为意地随口一问:“你和赵小姐聊了什么?” “聊了什么?”落云一愣,“就……和她说我们要去江南寻医了。君上放心,没透露我们的真实去向。” “就这些吗?” 落云抬眼看他,略微思索后答道:“思思姑娘让我谢谢您,点心很好吃,她很喜欢。” “我只是付了银子罢了,说得像是我特意买给她的一样。” 落云沉默不语,话题再次中断。 “没别的了?”颜云玦又问道。 落云被他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君上想知道些什么?” “随便问问罢了。” “不过都是女子之间的闲聊,君上该是不感兴趣的。” “说来听听?”颜云玦上挑的尾音暴露了他的好奇,随后又低沉了嗓音道,“回府还要一阵子,路上解解闷。” 他本就是这般爱打探消息的性子吗?好像不是吧? 落云不甚确定:“君上当真要听?” “嗯。” “思思姑娘问我近日在颜府休养得如何……”落云声音低了下去,没再往下说。 “然后呢?”颜云玦觉着她的语气不妙,“说我坏话了?” “没有没有。”落云赶忙否认道,“只是问您有没有再欺负我来着。” “我哪欺负得了你。”颜云玦愤愤道,“向来都是只有你打我的份儿。” 落云脑海里闪过黑暗中那些被她扇翻在地、踹翻在地的他的痛苦背影,讪讪笑道:“君上说得是,是落云莽撞、不知轻重。” “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落云被他问得一懵,“自然是实话实说。” “所以你实话实说,说了什么?” 落云总觉得今天的颜云玦和平常不太一样。他今日是砂锅精附体了吗? 落云眨了眨眼,答道:“君上自我受伤后,便待我不薄。不仅特意将卧房让与我独住——这个我没和思思姑娘说,她该是不知道我们同住的事儿——还特意为我定制这根拐杖,府内吃穿细节都照料得极好,倒让落云颇有羞愧之感。” 颜云玦疑惑了:“为何?”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腰带:“落云不配。” 她本就是近侍,护他乃是职责所在,替主子挡刀挡箭甚至替他去死,都是应分的。因为做了分内之事,而得到他这般超常贴心的照拂,让她颇有种捡了便宜的感觉。 “因为这个?”颜云玦前倾了身子看她,“觉得我对你太好了?” 落云没答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觉得你作为一个下人,受到这样的照顾,受宠若惊?” 落云再次点了点头。 颜云玦靠在车壁上笑着看她:“敢情你在罗府的时候,受到的待遇不是很好啊。” 闻言,落云认真思考了起来。平心而论,罗回翎待自己也算是不错,鲜少打骂迁怒她。但在罗府的时候,吃穿用度自然不比受了伤后在颜府这般…… 等会儿,他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在埋汰罗回翎呢?自己居然也顺着他的话,真就开始对比起来了? 又被他带坑里去了。 落云狠狠地抬头,瞟了一眼颜云玦:“在罗府之时,罗辅相待我也不错,若我在罗府替他重伤成这样,他定然也会这般仁至义尽。” 颜云玦周遭的气氛突冷。 她这话说得没错。以罗回翎对她的感情,若是她不撑着一副完好无事的样子,他绝对该怜惜心疼,待她也定然不会差。 他待她好,是因为喜欢;而自己待她好,是因为愧疚吗? 颜云玦开始从旁人视角细细回想这一切,倏忽觉得为她做这些事的自己过于陌生了。若当真剥离了情感冷静看待,确实如她所说,自己对她有点过分关照了。 可该是因为愧疚的。愧疚于因他失算而让她陷入无法视物的困境;愧疚于他要以她为饵为绳,牵引出幕后之人,陷她于危险境地。既有这么多对不起她的地方,是该得好好弥补的。 可他早该摒弃这些仁义宽厚的。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车内突然一片安静,耳能所闻的只有规律的马蹄声,气氛变得诡异了起来。 落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一时嘴快,说错话了。 她抱拳躬身道:“居何处,心便在何处,如今我已身在颜府,自然与罗辅相再无半分干系。落云刚才所言也都只是我的片面猜测,这种情况断然不会发生,君上莫要往心里去。” 可颜云玦依旧沉着脸,不愿回她话。 落云不知道他具体是因为什么坏了心情,还以为是因为她刚才提到了罗回翎生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颜云玦不是很喜欢罗回翎。他俩明明“友好合作”过一次,怎么也不该是如今这般看不对眼的样子。 可罗回翎这话题,刚刚明明是他先挑起来的呀。 落云瞟了一眼颜云玦,后者周遭的气氛依旧不太妙。 罢了,谁让他是主子呢。落云拱手道:“当然,君上宅心仁厚,对下人都关怀备至,爱护有加。如此义薄云天,属实难得一见,当是无人可比拟!” 颜云玦瞥了她一眼:“说违心话不难受吗?” “违心倒不至于,只是我平常不太会说这些漂亮话。” “确实。”听她说不是违心的,颜云玦嘴角飘起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见他的态度松了下来,落云趁势转开了话题道:“这次出行,一去怕是春天才能回来。山上又甚是阴冷,君上该多带些厚衣服。” “这你不用担心,平儿会准备好的。”颜云玦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放心,你的衣裳我也会让平儿备好的。” 她也没想到自己身上啊。落云心里头无奈地叹气,不愿再去反驳他,只拱手抱拳道:“谢君上好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里稀稀落落也有几家点了蜡烛灯笼。驶出南城官道,周遭声音开始变得热闹嘈杂起来。 颜云玦正在车里闭目养神,却忽地睁眼,朝车外喊道:“福笙,停车!” 落云被他突然的发声吓了一跳。福笙赶忙勒了缰绳问道:“君上有何事?” “我买点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地下了车。 落云听到外面店小二招揽生意的声音渐行渐远:“公子要买些什么?我们店的首饰衣服,款式都是全城最新的。还有新出的胭脂水粉,公子也可以挑一挑……” 原来是来碧云阁买东西了。碧云阁是墨城名气最大的商铺,店里的珠宝首饰奇特精美,服饰设计精巧,胭脂水粉的质量也是一等一的好。 落云曾来此帮小姐们跑腿个一两回,也见过碧云阁里头的华服精饰。里面的东西好是好,但在落云眼里,它们都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点: 贵。 优质自然意味着高价,店里头就算是一盒绿豆糕大小的胭脂,那也是落云存五年才能买得起的。 他来这,自然不是为了自己买。愿意花费如此大手笔,是替哪家小姐挑礼呢? 颜云玦在伙计的指引下进了碧云阁,面上装作细心挑选礼物的样子,却悄然环顾着这装饰华丽的店。都说碧云阁有全墨城最好的衣装首饰,进来一瞧,的确如此。 这里多是女眷来此挑选心仪之物,但他也曾看见朝中几位位高权重的官臣来此,身旁并没有女眷。一次两次倒是巧合,但如若一月之内来了数次,难免叫人起疑心。 颜云玦发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他在这里待了少说有一炷香时间,却未曾看过有女眷往楼上走过。 他心下了然,只指着那隐蔽的楼梯装样问道:“老板,这里的样式都不太合我心意,我见这儿有楼梯可通楼上,二楼可还有更多好物?” 碧云阁老板面上堆着笑,眼睛里射出的皆是防备:“公子,碧云阁乃家主毕生心血,他待这小店可谓是尽心尽力,连居住都在这小店里,生怕有事无法及时赶到,耽误了生意。这二楼便是家主起居之处,没有家主邀请,恕小的无法让公子上去。” “如此。”颜云玦颔首,显出一副很是欣赏的样子,“碧云阁如今成为全墨城女子购置物什的首选之处,物件之精美、款式之多样扬名天下,都与贵家主苦心经营分不开。鄙人不才,近日也想做点小本生意,甚是佩服家主的生意手段。不知小哥可否替我向贵家主引见一下?” 颜云玦正从腰间取下钱袋,却被老板拦下:“我家家主性子孤僻得很,不许我们私自引见贵客,还望公子海涵。” 颜云玦瞟了一眼那隐蔽的楼梯,也只装作无奈道:“既如此,实在可惜。也不为难老板了,若有机会亲自见到贵家主,我再亲自请教,更表诚心。” 落云正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玩着车坐垫上的流苏,却自面前投过一片光,颜云玦的声音从窗外飘了进来:“你出来。” 落云不明所以,只乖乖下车,搭着颜云玦的手臂走进了碧云阁。 颜云玦引她进店,拿起两支簪子问道:“你觉得哪个好看?” 落云眯着眼凑近了看,一支金光闪耀,簪尾花纹复杂,嵌着一颗圆玉。另一支略显朴素,没有过多的花纹,但曲线流畅优美,簪尾的翠绿宝石围成叶子的形状,甚是特别。 她指着簪尾是叶子形状的那支:“这个。” “我就知道。”颜云玦轻笑,放下了落云选中的那支簪子,将另外一支递给老板,“劳烦老板帮我包起来吧。” 落云看着桌上被他放下的那根簪子,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这是在嫌弃她品味不好吗? 但不一会,就看到那支簪子被颜云玦复又拿了起来。落云抬头看他,他顺势将簪子小心地插进落云的发髻里。 “君上?”落云被他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就猜你会喜欢这支。好看,戴着吧。”颜云玦没接下她疑惑的目光,只顾着替她理着碎发。 “君上,这太贵重了,落云不能收。” 落云后退一步,欲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来,却被颜云玦按住了手。手背上温温热热的感觉透过皮肤挠到心里,夺了她对身子的掌控权,把她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一支簪子而已,我还买得起。”颜云玦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下来,顺手握在自己掌心里,转头问伙计道,“多少钱?” “一共三百两银子。” 颜云玦爽快地结了账,落云听着这价格却是一阵肉痛。这一支簪子,她怕是一辈子给颜云玦当牛做马都还不起。 付完帐后,颜云玦便拉着落云往外走,把包好了的簪子递给福笙道:“这是谢大小姐的生辰贺礼,明日替我送去御史大夫府。” 福笙收下簪子,小心地问道:“君上明日当真不去?” 颜云玦低垂着眼,并未回答他。福笙见他犹豫,便继续道:“福笙知您不喜谢家,但碍于两家的世交,也万不可在此时将两家关系弄僵。明日圣上去外庙祈福,您不上朝也不进宫,更无站得住脚的借口推辞了。” 颜云玦沉了肩膀,轻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向福笙摊手道:“给我吧。” 福笙将怀里的贺礼递回给他,颜云玦不情不愿地接了。落云感觉他上马车的步子都更无力沉重了些。 马车又缓缓地行驶了起来。落云本以为左右逢源是他的本性,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推辞谢府的喜宴。可现在看来,他也有自己的小脾气。 颜云玦抬眼,正对上落云专注审视的目光。 “干嘛这么看着我?” “想不到君上也有如此任性的一面。” “什么叫‘任性’?” 颜云玦皱着眉头看她,面上飘过一丝羞怯和尴尬。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是真稀奇。 “本该去做的事情却不愿意去做,跟小孩子一样闹别扭,不就是‘任性’吗?” “你也觉得我该去?” “君上不喜谢府,个中缘由落云自是不知。但既是世交,又恰逢谢大小姐生辰,庆宴必定十分隆重盛大。哪怕不愿意参加,但于情于理都是该前去亲自道贺的。贺礼还要差人送去,确实有点……” 落云没再往下说,颜云玦也知她的意思。 “道理我也懂。去自然是得去的,可就是不想去。”颜云玦叹了口气,将脸撇向一边,不愿再去看落云。 落云看他这幅别扭的样子,觉得莫名可爱,不住低笑了起来:“落云可否问一句,君上为何不想去?” “去御史府……不自在。” 落云没有接下他的话,颜云玦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既知谢颜两家为世交,也多少猜得到她对我的心意。明日是她庆宴,长辈至亲必然悉数到场。她已过及笄,谢颜两家的亲事算是迟早的事,我明日免不了被谢家人明里暗里拉媒说亲。” “君上不喜欢谢大小姐吗?” 落云这问题算是明知故问了,方才他那冷淡的语气,哪听得出来一丝爱意。 “我曾经觉得娶她也无妨,现在……”颜云玦瞟了落云一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你觉得如何?” 落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我觉得什么如何?” 颜云玦装作轻松地玩弄着手里装着簪子的盒子,看似随意地开口道:“我娶她。”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得颜云玦的脸庞时而清晰,时而昏暗。落云眨了眨眼睛,不甚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只直直地盯着前方被风微微吹起的帘帐。 “颜谢两家之间的因因果果,落云不甚清楚。但我跟在罗辅相身边,也多少知晓一些朝堂之事。若你们两家联姻,定能在朝堂之上多些话语权,君上也有更多资源和能力去做自己想完成的事……” 落云越说越觉得嗓子干燥,到最后竟噎到说不出话,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你也这么觉得。”颜云玦苦笑一声,随她的目光一起看向那被风吹起的帘帐。车内一时寂静。 落云来回扫了颜云玦的侧脸好几遍,还是下定决心开了口:“但这样,不好。” 颜云玦抬眼,眼眸里有一丝惊喜。他没出声,等着落云接着往下说。 “君上若是不喜欢谢小姐,联姻于您于她都不公。您看似得到了谢家的扶持,谢小姐看似也得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你们看似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是……” 落云侧头看了看颜云玦,神情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我不怪你。” “但世间万事,不过是无数个选择罢了。有选择,便有牺牲。落云只觉得,人生在世,但求随心自在。君上如今还有选择,若不想娶,便不该娶。” “好一个‘随心自在’。”颜云玦看着她大笑了起来,笑得落云心里头有些发怵,怀疑自己是不是嘴快说错话了。 她忙向颜云玦抱拳鞠躬:“落云粗鄙,个中利益自是无法思索清楚。君上思虑周全,我这些话您就当听个乐,听过便过了。” “这么紧张干嘛。”颜云玦把她扶了起来,“以后你有话直说便可,我绝不怪罪你。但前提是……” “什么?” “你说的话,须是你内心真实所想,不得有半分虚假。” 落云疑惑地看他。 “我能看出来你不信任我。若我是你,对这么一个只有几面之缘便要来做近侍的君上,肯定也不信任。你本为刺客,生性多疑是应该的。至于我……”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虚伪作势,毫无灵魂。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想必你就知道了。” “我不是……” 落云正欲开口辩解,被颜云玦一个反问堵住了嘴:“你当时不是这么想的?” 落云想起那晚坐在堂上,眼里全是冷淡和疏离的颜云玦,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没再开口。 “日日伪装,牵强附笑,像个没血没肉的行尸走肉。说实在话,我也累。” 落云侧头看他,此时坐在晃悠悠的马车里,随意靠着车厢的他,同那晚端正严肃坐在罗府堂上的他,确实大不一样。 “你坦诚直率,有自己的行事原则,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我很羡慕。”颜云玦朝她俯身,两人的距离拉近,透过马车外的暗光,落云看见了他眼底的清澈。他没说假话。 “所以我希望你能对我保持这份真实,提醒我,我还有选择。” 他说得情真意切,不掺半点虚假和伪装。 落云眼波流转,点了头:“好。” 次日一早,落云才用毕早饭,便看到平儿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落云姑娘,君上让您换上衣服,随他去御史府一趟。” 落云看平儿将衣服放在桌上,但并未转身离去,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这……衣服我可以自己穿的。” “我不看你。”平儿转身将房门关上,顺势便背对着落云。 落云不知道她还要做什么,只先将桌上整齐叠好的衣服摊开来凑近了看。是淡青色的,剪裁利落,细看还有金线缝着的云朵暗纹。虽然看起来朴素无奇,这暗纹设计和剪裁却是十分高档华丽。 只是自己如今眼睛不能清楚视物,他为什么还要自己跟着去庆宴,不嫌累赘吗?落云猜不到他的目的。 房里没有动静,平儿侧耳开口问道:“落云姑娘,换好了吗?” 直到平儿出声,落云才意识到自己出神了,忙开始更衣,三两下就将那青色罗裙穿好。 刚进书房,落云便看到颜云玦端正地坐在桌后看着书。他今天穿着一身藏青锦袍,哪怕她视物不清,也被他沉稳内敛、周身端正的气质震到,移不开眼。 平儿朝他福了一礼:“君上。” 颜云玦应声抬头,看到穿着青色罗裙的落云站在门口。青色确实非常衬她。 平儿却引着落云朝书房的另一头走去。落云疑惑地随着平儿走,却发现自己到的桌前有一面镜,桌上还摆着各式各样的水粉胭脂。 行吧,既然是要去谢府庆宴的,自然不能丢了他的面。平儿还没出声,落云便乖乖认命,坐在镜子前,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任由平儿摆弄。 平儿手脚很利索,不一会儿便将她打扮好了。她将镜子递给落云:“落云姑娘,看看还满意吗?” 落云略微瞧了一眼,只能大致看出个明眸艳唇来。她再凑近点看,就要对眼了。 “平儿姑娘的手艺好,多谢。”落云放了镜子,起身朝平儿屈膝福礼。 “哪里那里,还是落云姑娘生得漂亮,不用怎么折腾都好看。” 平儿笑眯眯地看她,向颜云玦告退后便出了门。 颜云玦自落云进门之后,眼神便没离过她。大概是穿上了和平时不同的衣服,画上了和平时不同的艳妆,此时的落云甚是让人挪不开眼,颇有端庄温婉的气质。 可落云刚起身,他便忙心虚地低头看书,怕被她看出些什么来。尽管他清楚,她什么也看不清。 “君上。”落云拄着拐挪到他面前,见他许久未反应,便出声唤他。 “啊?”颜云玦装着才看到她的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甚是满意地说道:“好看,不丢颜府的脸。” 落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合身的裙子,疑惑道:“君上此番需要落云做什么?” “做什么?”颜云玦被她问得一懵,“当然是去吃饭啊。” “不是。”落云无奈地挠了挠头,才意识到自己头上顶着平儿刚整理好的发髻,手尴尬地扶了扶发髻道,“是需要我做近侍,还是需要我做说媒的挡箭牌?落云怕误了君上的正事,提前问一下,以免露馅。” 颜云玦突然被噎住,愣愣地咳了一声,却迟久没有回她。于他而言,找个女子作伴确实是个稀奇事,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厅里就这么沉默着,直到福笙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君上,马车已到,我们现在出发吗?” 颜云玦如同得了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起身应道:“现在就走。” 落云也没再追问,撑着拐杖在一旁候着他。 颜云玦走过她身旁,看了看她手里的柱杖,将它从她手里取出。落云感觉自己手中坚硬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热柔软的手。 落云疑惑道:“君上这是?” “车上与你详谈。”颜云玦没回头看她,只牵着她向外走。 她下意识想要把手从颜云玦的手中抽出,却反被他握紧。 令她奇怪的是,平日里并不特别待见她的福笙,此时看着君上拉着她的手,竟未有什么反应,像是见惯了一般。 落云跟在他身后,只看到他身上藏青色的外袍上,也有金线绣上的暗纹云朵图案,在阳光下隐约闪着光。 待他们二人坐稳后,福笙才缓缓驾驶着马车起步。 “君上,在车里便不用再牵着了吧?” 颜云玦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牵着她的手,不甚自然地放下。 落云手中温热的触感消失,只莫名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手里空了,心莫名也空了。她攥着拳,想要填上些什么,又像是要留住些什么。 他看了一眼她紧攥着的手,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冒犯到她了。 落云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又一次问道:“君上今日需要我做什么?” 颜云玦垂着眼,冗自玩着手中的簪子盒,故作轻松地道:“这些日子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有人要置我于死地。之前在城郊树林里那次,确是我为引出幕后之人设的局。你中的毒稀有罕见,但越是稀有,便更容易顺藤摸瓜找到来源。我已放话出去,称我们会去江南寻药,但实际上去的是祁鸣山。若有人在祁鸣山的路上拦路,便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个落云明白。”她点了点头,却才反应过来,他还是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只能再问,“但落云还是没明白,今日需要我做什么。” “若只是身旁近侍受伤便大费周章去寻药,我敢说也没人敢信。所以……” “落云明白了。”她点点头,跟之前罗回翎让她扮小妾一个性质。 可没一会儿,她就反应过来:“可是之前我已经作为罗回……罗辅相的小妾露过面,不过一月就成了君上的身边人,怕有损君上名誉。” 颜云玦这才也想起来,他们在辛府庆宴上见面的那一次,她确实是罗回翎的身旁女伴,举止非常亲密,是让旁人羡煞的程度。颜云玦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已是非常难看,眉头都皱到一块儿去了。 落云见他突然沉默,以为是自己误了大事,连忙抱拳躬身道:“落云误了君上的大事,请君上定罚。” 颜云玦把她扶了起来:“这关你什么事。” “不然我不进谢府,就在车里候着吧。您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露面。” “也好。”颜云玦点了点头,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当时怎么就忘了她曾是罗回翎身旁的女伴,又为什么执意要让落云露面。明明也没这个必要。 第30章 第三十章 福笙的声音将颜云玦从自己的纳闷里拉了回来:“君上,御史府到了。” 颜云玦掀开车帘,回头对落云说道:“那你在车里候着,我尽量早些出来。你没带柱杖,就别乱跑了,有什么需要的喊福笙就好。” “是。”她低头抱拳,复抬头,眼前的光线已被车帘遮盖住了。 福笙见他一个人出来,疑惑道:“君上不带落云进去吗?” “不了。你在外面跟她一起候着,我尽快出来。” “您一个人可以吗?”福笙凑近了,压低声音担忧道。 颜云玦看着身后络绎不绝的宾客,瞟了一眼车内,低声道:“今日人这么多,应是没有太大问题。” “颜府颜云玦君上到。” 下人的声音并不大,但谢念慈依旧在嘈杂的声音中听到了通报,挽着裙子,一路小跑到门口迎他。 “云玦哥,你不是说今天不来吗?”谢念慈今日穿着一身粉紫纱裙,身上的首饰随着她小跑的步伐叮当作响,脸上笑容洋溢,打心底里惊喜和高兴,看向颜云玦的眼神带着光。 “临时取消了,便过来看看。”颜云玦垂眼,并未迎上她热烈的目光,只弯腰将礼物递给她,“祝谢大小姐生辰喜乐,万事如意。” 谢念慈并不介意他的冷淡,迫不及待地拆开颜云玦递给她的盒子。里面躺着的是那日他在碧云阁买的簪子。 “这簪子真好看,慈儿很喜欢!”谢念慈将簪子捧在手中,左右细细端详着,“这手艺和做工,也只有碧云阁才有了。云玦哥是特意去碧云阁买的吗?” 颜云玦并未回她话。她自顾自地问道:“既是云玦哥亲自挑选的,那你能帮我戴上吗?” 颜云玦看了一眼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只道:“云玦五大三粗,怕弄坏谢小姐精心准备的发髻,还是让你家丫鬟帮忙为好。” 谢念慈的笑容略微僵了一下,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依旧满心欢喜地让自家的丫鬟,在自己本已拥挤的发髻里加上这枚簪子。 “云玦君上?”谢覆背着手,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没在宾客名单里看到你,听慈儿说你有事来不了。没想到还是来了啊。” 颜云玦退了一步拱手道:“谢御史安康。本来是有些事务要忙,但临时取消了。既然无事,再差旁人送礼过来未免失礼,便想亲自过来看看,顺祝谢大小姐生辰喜乐。” “怎的如此生疏,都是一家人。” 谢覆挂着假面的笑,嘴上言语虽是热忱,但眼底不免有几分讥疑和冷淡。 他边引着颜云玦往堂里走,边问道:“近日有所听闻,你过几天要去江南?所为何事?” 谢念慈一听颜云玦要去江南,登时激动起来,跑到他们身前看向颜云玦,打断了她爹爹的话头:“云玦哥,你要去江南?去多久?怎的都没听你提起过?” “云玦府内前几日进了刺客……”颜云玦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低头瞟了一眼谢念慈,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枕边之人为护我安危而身中奇毒,颜某遍寻城内各家名医都无人能治,便想带她去江南寻医。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治好。” “枕边人?”谢覆看了一眼整个人都黯淡下去的宝贝女儿,眼里写满了心疼。胸腔里一股火直窜上脑门,语气里多少带上了点质问,“何时的事情?怎的都没听你提起过?” “也就这几日的事情。本来想等时机成熟再介绍她给御史和谢小姐,结果飞来横祸……”颜云玦语气里带上一丝造作的惋惜,“没能早些告诉谢御史和谢大小姐,是云玦之错。” 谢念慈毕竟还是不谙世事的娇贵小姐,听闻心上人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面上哪还挂得住,早已无心寒暄,只是匆匆道别,便抹着眼泪跑开。 谢覆看着伤心欲绝的女儿离开的背影,周围那么多双注视探究的眼睛他都没法忽视。碍于身份和体面,他还是强忍下心头的愤意,只提高音量阴阳怪气道:“云玦君上素来不近女色,什么时候竟在府里暗自藏了娇人啊?连老夫我都不知道?看来云玦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还真是不少啊。” 周围的人听到谢覆这句话,都四下交头接耳起来,府内顿时炸开了锅。 颜云玦自灭门丧亲之后,便在其父好友谢覆府内寄养,前几年成人之后才搬出谢府,另寻住处。谢大小姐娇蛮乖张,却偏生对颜云玦好言好语、和颜悦色。尽管云玦君对谢大小姐冷淡疏离,但他身旁也从未有其他女子的身影。墨城里也不乏其他家小姐对他芳心暗许,可说媒的媒人就没踏进过他颜府的门。 墨城众人都早已默认谢颜两家有朝一日必将亲上加亲,可如今这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意中人”,竟然不是谢念慈? 罗回翎在外围摇着扇子,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对旁人悄声道:“看来云玦君此番,是要为了红颜,舍弃谢家的扶持了啊。性情中人,感情至上,罗某佩服。” “可怎么没见他把人带过来呢?”有人疑惑道。 “我听说……”又有一人压低了声音道,“那位美人舍身救了云玦君,中毒了,怕是不方便露面。” “怪不得!”又有一人低声惊呼了起来,“云玦君好像告假数月,说是去江南办事,会不会就是带着她去江南寻医了?” “八成是。”周围的人继续议论着。 “看来云玦君对她用情至深啊,竟愿意不计辛劳,带她千里奔波远去江南寻医问药。” “你们有听说是谁家姑娘吗?” “没呢,大家都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真想知道是什么美貌的女子,能让我们清心寡欲的云玦君上甘愿放弃谢家这座大山,还带她远赴江南治病。” 罗回翎本随着旁人揶揄,轻笑着摇着扇,脑子里却突然想起颜府中受伤了的落云,笑容刹那间就僵在脸上,整个人被定格在原地无法动弹。 “你饿吗?” 福笙在外头不知道玩草玩了多久,想来是真的无聊了,才开口跟落云搭话。 “我还不饿。” 落云也掀开了帘子,摸索着同福笙一起,相背坐在车辙上。 福笙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问道:“怎的出来了?” “里头闷,而且暗。”落云理了理身上的裙子。透过树影照射下来的斑驳碎阳也算暖和,衬得她裙子上的金线闪闪发光。 落云环视了一下四周,他们该是停在谢府的侧门。侧门离后厨近,里头已经开始飘出饭菜香来了。 福笙鼻子不自觉地嗅了嗅,咽了下口水,思索片刻后还是跳下车道:“我有点饿,早上没吃饱。我去买点东西回来吃,顺道解个手,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嗯,我就在此处不走动,福笙哥去吧。” “你想吃什么?” “福笙哥看街边什么方便,便买什么吧。” 福笙点点头,三两步便消失在转角处。 落云跳下车,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早已僵硬了的肩背。在马车里坐了一上午,坐得她腰酸背痛的。 这侧门是小巷,停着的都是各家宾客的马车,无一不是华贵大气。别家的马车夫三两聚在一起聊天,目光都被穿着举止与他们格格不入的落云吸引了去。 焦点中央的她正随意地环臂靠在车厢上,精心梳过的发髻被风吹出几缕细发来,她也不甚在意,只眯着眼睛望天,不知在看些什么。略微修身的青色罗裙显得她身姿婀娜,上头的暗纹在阳光下折射出丝丝光彩。 “你看那姑娘,穿得这么贵气,看着也不像是下人,怎的没进去吃席,倒在这跟我们一起候车?” “指不定是谁家见不得人的小情人吧,上不得台面,也就只能跟我们这些下人一道,在这侧门口候着了。” 此言一出,一堆人立即爆发出一阵不小的笑声。车夫们本就没避嫌的想法,声音不小,加上落云不能视物后好了不少的听力,他们的交谈内容她听得一清二楚。 确实是上不得台面。一月前她还是罗回翎身旁的女妾,如今连伴在颜云玦身边都没有个正当的由头。她不过是个粗鄙刺客,他却贵为君上。她在他身边,终究是与他不匹配的那个。 落云扬起了一抹苦笑继续看天,看来自己日子过得太滋润,什么该有的不该有的想法都敢想了。 颜云玦人前装势疏离,但她近日所见的他却又柔情细致。这般无常,难免让她怀疑,她所见到的柔情都不过是因他有求罢了。 落云正暗自鄙夷着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忽看到房顶上几个黑影闪过。她揉了揉眼睛,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难不成是病情加重,居然开始看到幻影了? 下一瞬,她便听到谢府内乍然躁动起来,桌椅倒地的声音夹杂着尖叫声,声声不绝。 她朝巷子口张望了一下,没见着福笙的身影。 算了,来不及了,管它呢。 家仆听见异动都进了府内查看情况,门口没人拦她。落云三两步跨上了台阶,逆着朝外跑的人群来到府内。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府内庭院里,本是宴请宾客而设的桌椅都已七零八落砸落在地,到处都是奔窜的人,宾客女眷们的惊叫声震得落云耳朵难受,混乱又嘈杂。 她眯着眼睛扫视着,只见五六个黑衣人拿着剑挥舞着。 落云看着这几团黑影,只觉得奇怪。他们虽然都挥舞着剑,看起来是挺可怕的,但都没有真的下手伤人,就算对上了人,对方也都能轻易地从旁或从剑下躲过。这群刺客看起来……就只是在吓唬人罢了。 这是谁家招的刺客,拳脚功夫居然能烂成这样。平时都没有好好练功,专吃软饭的吗。 落云不愿再去看那群刺客上不了台面的招式,只在人群中细细寻着,却始终没见到那个藏蓝色的身影。她只恨自己现在没有办法使用内力,她个子不高,人又多,这得找到什么时候。 但没多久,她就在不远处发现了被三两个刺客堵着的颜云玦。那身熟悉的藏蓝锦袍,在阳光下略微闪着光。那“柔弱无力”的倒地姿势,她也熟悉得很。 可是如今没有福笙保他,再逼下去怕是要露馅。落云几个轻巧的侧身,便躲过了朝她跑来的人,飞跃起身,一下便从背后踹倒了两个黑衣人。 “你怎么来了!”颜云玦语气并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反而顿时紧张了起来。 “我……又坏了君上的大事儿了吗?”落云转身看他,霎时有些怂。在她看来,没有真下狠手的刺客们,当然不如被坏了事儿的颜云玦可怕。 “没有!”颜云玦被她的心大吓到了,赶忙起身拉她,躲过了刺客的一剑。她能听见耳边的呼啸而过的剑风。 这些刺客是来真的? 还是……只对他们来真的? 落云不敢再松懈,只将颜云玦护在身后。刺客们步步逼近,把他们围到角落处。 落云看着气势不小的刺客们,只觉疑惑。谢府毕竟也是御史府,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光天化日、贵客众多的庆宴上下手。 并且从她进府到现在,多少也过了近一炷香时间,也没见人前来帮忙。这谢府里头居然没有会拳脚功夫的家丁护卫,也是奇怪。 “君上不用担心,福笙哥就在附近。他发现我不在马车上,定会进来寻我们的。”落云侧头安慰颜云玦道,“我们再拖一会儿就好。” 可刺客们却没想给他们再拖一会儿的机会。落云只见数个黑团持剑而来,下手之狠厉绝非她刚刚看到的那般“只是吓唬人”。 落云抬腿转身,片刻便踢飞了两三把剑。她从袖中掏出匕首相持,一时间只听见刀剑相撞的清脆声。 但她不能清楚视物,几招过后她便觉吃力,逐渐招架不住。尽管如此,她仍护着颜云玦,不让任何人有半点接近他的机会。 奈何对方人数众多,硬是将他们二人分隔了开来。落云一瞟在角落的颜云玦,轻巧地躲过了几招却仍未出手反击。这些刺客都是下了狠手的,他若不想受伤丧命,破防反攻是迟早的事。 落云努力杀开一条路,再次将颜云玦护在身后。短匕对长剑,始终力不从心,豆大的汗珠开始从她额头滑落。 颜云玦看她如此吃力,内心也焦急万分。眼见又一剑刺向落云,他顾不上其他,便想出手帮忙,却被踢翻在地—— 可他面前只有落云。 颜云玦看着自己胸口上,在藏蓝色衬托下十分明显的灰白脚印,有点怔愣。看来她是铁了心不想让自己帮忙。 落云堪堪又吃力地接下几招,眼见就快支撑不住了,一团人影朝他们冲了过来,把落云和颜云玦护在身后。 落云凑近了看,是福笙的衣服,他身上还飘着包子的香味。她松了一口气,趁着这空隙调整自己早已错乱的呼吸。有人帮忙的滋味着实不错,让她安心许多。 刺客见又来一人,且时间已拖延了许久,顿觉形势不妙,便纷纷一展轻功,从房顶翻了出去,片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福笙来迟,还请君上降罪!”福笙单膝跪在颜云玦身前请罪道。 “无妨。”他咳了几声,胸口还是有些钝痛。落云这脚下得是真重。 落云转身,把颜云玦从地上扶了起来:“刚刚情况紧急,落云冒犯了。” 还没等她站稳,她的左肩却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掌。虽然力道不大,但事发突然,她又已十分疲惫,差点便被推倒在地。 打斗的状态还没消退,她条件反射挥拳过去,在看到面前一团粉色的人影后,那拳便直直停在了空中。 她暗自庆幸,不管对面是谁,能以这幅穿着打扮出现在御史府的,都必是名门贵人。还好自己现在没力气动作慢,不然真是要出大事。 谢念慈的声音下一刻便炸开在她耳畔:“区区贱婢居然敢对君上动手,是谁给你的胆子?!” 落云只低着头,没打算还嘴。她确实是踢了颜云玦一脚,在外人看来确实不可饶恕。近侍敢对主子动手,是要被立马掌嘴打板丢出去的程度。 “我给的。”颜云玦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起,比平时的声音都低沉严肃许多。落云抬头,只看到他的背影,藏蓝外袍上的金线暗纹绣云图案,在阳光下闪着光。 颜云玦本来就有点生气。他气自己明明身手不凡,却得装着一副不能武的样子,让本就辛苦的落云在自己面前挡刀挡剑,现在还叫别家的人这么指责她。落云又不是谢家的人,小姐和近侍,地位摆在这,她就算有万种不甘,也没办法为自己反驳。他都替她委屈。 “云玦哥!下人若是不好好管教,今日能踢你,明日指不定会对你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呢!” 他们俩之间的气氛怪紧张的。落云想起来自己在他胸口上踹的那一脚,下脚确实不轻。若让他胸前就挺着这么个脚印子,看起来也确实蛮滑稽的,气势一下就没了。 于是落云从他身旁,伸手替他拍掉了鞋印子。 颜云玦正板着脸气着,看到胸口上伸过来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衣服。他倒笑了。 谢念慈也板着脸气着,因为她已经有近十年,没见过颜云玦那样的笑。更何况他正笑着看着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区区一个毛丫头。 “这儿正吵架呢,你心还真是大。” 落云悄声道:“君上就算要吵架,也万不能输了气势,衣服上一个鞋印子多好笑。” 颜云玦侧着头,眼底都是温柔。身侧矮自己一截的落云正替他细细拍着灰,她头上正戴着他送的那枚簪子,眯着眼睛的样子认真又温柔,像极了那晚在烛光下,她替他在红肿的脸颊上滚着鸡蛋的样子。 他抬眼看向谢念慈,眼底都是决绝,用力一把握住落云正撤走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前拉:“谁说她是下人了。” 谢念慈闻言,这才移了目光,正眼打量着他身旁的丫头。虽不如大家闺秀富贵华丽,但也生得清冷好看,举手投足全无卑微低贱之感,反倒十分洒脱。 个子虽然不高,但在剪裁合体的青色罗裙衬托下,也不输气质。这罗裙质感优良,隐约看还有云朵图案的金色暗纹绣花…… 谢念慈又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颜云玦,登时反应过来什么,上前几步看着颜云玦,眼底的泪已是兜不住:“她就是……” “是。”颜云玦直视着谢念慈的眼睛,“她为我挡剑中毒,不能清楚视物,方才一时情急没认清人,把我当成刺客而误伤了我。我既没怪罪她,也望谢小姐莫要插手颜府内事。” “颜府内事……”谢念慈失魂般踉跄了几步,无神又迷茫的双眼里淌出两行泪,嘴角的苦笑满含着讽刺,“云玦哥,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你看不出我的真心。今日还是我的生辰,你为何如此狠心地对我?” “对不起。”颜云玦嘴上道着歉,攥着落云的手却未放开。 “你要同我说的,只有这一句对不起?”谢念慈听到这句话却更加愤怒,杏眼圆瞪,全然失了大家小姐的风范,“云玦君上,你可知,今日你踏出我谢府,来日想再进来可比登天还难。” 落云就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从这话语里也听得出满满的愤懑。 “我知。” 颜云玦对上谢念慈悲愤的眼神,语气却异常平静和坚定,似乎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说,并且这句话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可落云和福笙知道,这句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今日一走,他颜云玦先不提可能会与谢家结怨,光是在朝中失去谢家极其党羽的支持,就有够他好受的了。 福笙靠近颜云玦悄声道:“君上当真要这么做?此棋一落,便再无悔棋的可能了。” 虽然他们之前已经就此事商议许久,但亲耳听到谢念慈这么说,福笙心里还是犯怵。 落云也向外抽了抽自己的手。可没抽成功,反被他握得更紧,还有点威胁的意味在,她便不敢再动弹。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谢小姐若无其他要事,颜某就先行告退了。”颜云玦向谢念慈点头行礼,拉着落云便转身离开。福笙瞟了一眼脸色极其不悦的谢念慈,也只颤颤地行了个礼,追了上去。 谢念慈看着他们三人离开的背影,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此时的谢府内院一片狼藉,桌椅碗筷散落一地,前来祝贺的宾客也早已被刺客们吓得东躲西窜,院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这该是她过的最难忘的一次生辰。 光天化日宾客满堂,那群刺客的突然出现,虽未伤及无辜,但也让人看了谢府的笑话;颜云玦今日为了那不知道哪里来的乡野丫头,竟不愿娶她这个大家小姐,当众让她折了面子,让人看了她谢念慈的笑话。 谢念慈不顾形象地哭出声来,用袖子擦着泪,也不管脸上的脂粉会被蹭下。反□□里也没外人了,她在自己府上又为何要憋屈到连哭都不成。 她边哭着边往里屋的方向走,路过客堂时却发现堂门口还立着一人,那人的表情和她无差,都是一样难看。但她此刻也顾不上其他,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让罗辅相见笑了。” 罗回翎却仿佛充耳未闻一般,仍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们三人离开的方向。谢念慈此时也不在意他这般莫名其妙的同她一样丢了魂的样子,只径自跑回房去。 罗回翎呆立在原地,手中的扇子也已许久未摇动。他没想到,只是过了一月时间,落云竟就成了颜云玦的身边人。 他早该知道,颜云玦必定对落云早有所图,不然不会在他俩的交情也没那么深厚的情况下,开口向自己把只见了两面的落云要过去。 自从落云进了谢府开始,罗回翎便在角落暗自观察着她。尽管是该逃命的情况,可他看到那青色身影出现的时候,却挪不动脚步。 确实是那个自己熟悉的落云,也确实跟以往他所认识的落云不太一样。依旧是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样子,但动作跟以前相比确实不太利索,虽然若不是他和落云熟知,这么细微的差别他人也发现不了。 他才发现,她穿青色比穿粉色好看,在衣衫妆容的加持下,倒也有几分温柔姿色。看起来气色红润、身手还算矫健,她受的伤应当是没有太大问题。 可在旁听到颜云玦亲口说她中了毒,不能清楚视物,他才发现她的双眼似乎并没有之前那么有神、坚定。怪不得他们明明对上了眼,她却没有任何反应,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都不能清楚视物了,自然是要远去江南寻医问药。但若换了他,会如此甘愿抛下朝中一切陪她去吗……罗回翎犹豫了。 这也无可厚非,她于他来说只是小小刺客,于颜云玦来说却是心上人,重视程度自然是不可比拟的。 但为什么看到他们如此亲密的样子,听到颜云玦对她的用情至深,他心里会有痛苦折磨、欲哭无泪的感觉呢?罗回翎苦笑,开始摇动手中的扇子,带着凉意的风直往他面上扑。 来到马车前,颜云玦甩开了落云的手,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你给我上去。” “君上用食了吗?这是我刚才买的包子……”看着落云摸索着上了马车,福笙从怀里掏出了还温热的包子,只伸手递给他,不敢正眼去看颜云玦,“正午已过了许久,刚才落云一番打斗,耗了不少力气,想必也饿了。” 颜云玦摁着福笙的手,把包子接过,咬牙低声道:“没看好她,我等会回去再找你算账。” 落云坐在车里不安地绞着手指。方才在谢府内,明明还对她如此温柔,怎么出了谢府就变了脸,难不成那柔情都是他在外人面前做的假象? 她的心陡然沉入了谷底,莫名有些沮丧和压抑。可贵人之心,她本不该如此揣测,更不该如此在意。 面前投下一片光,马车沉了一沉。 落云弄不懂他为什么如此生气,能想到的原因也就是刚刚情急之下踢了他那一脚,于是抱拳鞠躬道:“方才情况紧急,落云没控制好力度伤了君上,落云甘愿领罚。” “你该罚的可不是这事。”颜云玦愤愤道,“刚才谢府内情况混乱,人又多又杂,你又没带柱杖,怎么就敢自己一个人闯进来?福笙没看好你,我回去自会找他好好算账,但让你在外头马车候着,怎么就不听话自己跑进来了?万一你在里面摔了撞了出了什么事,到时候被人淹了,我找都找不着你!” “君上是为了这个生气?因为我进去救你?”落云像是听了荒谬至极的话,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声音也有点委屈,“哪有你在里头受难,我这个近侍在外面马车上像个没事人一样坐着的道理?” “不是因为你进来救我生气,是因为你独自进来救我而生气,明白吗?”颜云玦朝她逼近了一些,“福笙不在,你就不会在外面等着他再一起进来?万一你在谢府里出了什么事,我们还去什么祁鸣山?” 原来是这样。如果自己出事,他们也就没法去祁鸣山完成他的计划。 落云苦笑,身子向后退了一些,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声音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反正那晚黑灯瞎火的,来的那些刺客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若我出事,君上随便再寻一个身形类似的女子同去便可,又何必非得是我。” 颜云玦气急,一口气堵在胸腔里:“不带你去,你眼睛怎么治?等上天开眼,看你凄惨可怜,大发慈悲让你的眼睛自己好起来吗?那这世间的大夫都去喝西北风算了。” 落云说不过他,也不想再和他争,只觉没甚意义。她也不回话,只撇脸看着被风吹得飘起来又落下去的车帘。 颜云玦看着她拒绝交流的后脑勺,不算繁复的发髻上面还插着他送的簪子。 他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如此气愤,在谢府里看见落云独自一人冲进来,他没有半分安心的感觉,反而更是着急。 他算是同她最亲近的人,自然知晓她身手不凡,近日在府里也没落下练功。虽不比之前,但自然要比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好上不少。 可他就是不愿看到她只身救他,看她冒险,看她受伤。尽管她也是好心,也是担心他。 颜云玦看落云气鼓鼓的样子,想必是不想跟他再说话了。他掏出怀里的包子,拆开包纸递给她:“福笙给你买的。” 落云从他一上车,就隐隐约约闻到一股香气逼人的包子味。可贵为君上,他怎么能让自己的怀里揣着这种市井食物呢。结果他还真揣着福笙买的包子。 落云只把头转回来,拿了一个包子,便迅速又转过头去,朝车外喊道:“多谢福笙哥。” 在外头的福笙听到落云的道谢没有任何欣慰,反而愈加能感受到车里颜云玦射出来的低气压,直朝他后背扑来。他缩了缩脖子,加快马车行进的速度。 “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日我们就启程去祁鸣山。” “是。”落云只顾嚼着包子,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跟颜云玦说。 颜云玦看她冷着脸,也自觉刚才确实着急上火,说的话是重了一些。可他是君上,是封君,是她的主子,怎么有他拉下脸去哄着她的道理! 颜云玦越想越委屈,也拿起包子恨恨地咬了一口,把手中的包纸揉成一团。 “你也还没吃饭?”落云听见颜云玦的动静,回过头看他。 颜云玦边嚼着包子边撇过头去,轮到他不愿意理人了。 “这是福笙哥买给我的。” 颜云玦气急反笑:“吃你一包子怎么了!等会还给你就是!” “谢府里头的美味珍馐你不吃,出来吃这粗粮包子?” “我就好这口,不行?” 颜云玦回头瞪她,正好捕捉到她脸上沉郁消失的样子。罢了罢了,他宽容大度,怎么能因为这么点小事跟她置气。他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便令福笙停车。 “下车,还你包子。” 落云被颜云玦牵着下了车。她扫了扫四周,这里比南城官道人更多更杂,想来他们应该是已经快到颜府了。 福笙疑惑道:“君上,来这里是为何?” “当然是吃饭了。”颜云玦白了他一眼,“你刚刚吃饱了是吧?那就在外头候着吧。” 福笙抬头,牌匾上“泷香门”三字金灿灿的,夺目得很。泷香门是墨城里最有名的饭馆,有钱也无座,换作平时,没有提早三四天预约,都排不上饭点的号。 可今日晌午早过了,本来座无虚席的泷香门应该也有几个空位,不然店小二不会这么热情地迎他们进去。 福笙只能眼巴巴看着颜云玦牵着落云进了泷香门,而他只能把马车赶到阴凉处,闻着里头飘出来的饭菜香肠子悔青。早知道就不为那几个包子走人了,不然现在的他该是在里头好酒好肉吃着,而不是他在被外头的大蚊子吃着。 “二位客官里头请。”店小二在门口热情地迎着他们,“客官是想坐楼上包房,还是楼下大堂?” 颜云玦想着落云腿脚不方便,便道:“坐楼下就好。” “客官想吃些什么?” “随便上三四个家常菜,越快越好。再来一壶竹叶青。”颜云玦寻了个空位坐下,“既然是还你的包子,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落云闻言,一掀裙摆便跨上椅子坐下,丝毫不跟颜云玦客气。动作幅度之大,连手腕上的镯子都碰撞得叮当作响。颜云玦看她穿着端庄贤淑的罗裙,却仍是这般这大咧咧的作风,也只能无奈地摇头笑。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颜云玦眼神扫过不远处被店家摆得整齐的酒坛子,问她:“你可会喝酒?” 落云把手中的水一饮而尽,才道:“一点点吧,没怎么喝过。” 酒这种东西对她来说可是个稀罕物,没事儿她才不会拿血汗钱去买这玩意儿喝,攒着买小匕首不好吗。以前她陪罗回翎去宴席的时候,也只象征性地喝上一两杯。不提她如果喝醉了肯定要误事,这酒也不是她喜欢的味道。 颜云玦摆了个杯子在她面前:“那等会你陪我喝几杯。” “君上怎的突然要喝酒?” “明天就要动身了,怕是没三两个月回不来。既如此,走之前再尝尝这竹叶青。”颜云玦接过店小二送上来的酒,给落云斟了一杯。 “这……应该我给您倒酒才是啊。”落云看着他倒酒,很是不好意思,一双手上上下下地挥,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得了吧,你又看不清楚,桌子喝的酒指不定都比我们多。” 落云低头闻了闻自己的酒杯,酒香味顿时弥漫在她鼻尖。同以往刺激猛烈的感觉不同,今日这酒难得的闻起来还不错。她正想就势尝一口,却被颜云玦拦下:“多少先吃点饭菜垫垫。你要是喝醉了,我会装作不认识你的。” 落云咂咂嘴,他们都是坐一个桌子上吃饭的人,怎么可能不认识。 泷香门的厨子伙计手脚都很利索,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刚出锅的香喷喷的饭菜。冒着油光的菜肴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引诱着落云捧起饭碗大快朵颐。 “吃吧。”颜云玦见她饿极了的样子,贴心地每样菜都夹了几筷子,放在落云面前的碗里头。 “多谢君上。” 落云来不及抬头,只在碗里朝他笑了一笑,只见碗底不见脸。颜云玦看她不甚斯文的吃相也笑了,看来真的是饿着了。 颜云玦见落云已吃了些饭食,便举起酒杯向她道:“这一杯我敬你。” 落云赶忙放下碗,一只手匆忙抹了下嘴,双手端起杯子,虚停在颜云玦的杯子下方:“不可不可,怎么能让君上敬我呢。” “谢你刚才救我。”颜云玦轻笑着,把杯子向下挪,同她手里的杯子清脆地碰了一声,仰头便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应该的,应该的。” 落云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仰头把酒都喝尽了。护他安全本就是自己职责之事,怎的还如此隆重地道谢呢。 她又小心翼翼地替两人都满上了酒,举杯道:“那这杯落云敬你,谢君上请我吃饭。” “小事。”颜云玦把杯子凑过来轻碰了一下,也随她饮尽。 她以前喝过的那些酒都有一股辣辣的感觉,酒味能直冲天灵盖。但这酒这酒她之前没喝过,入口绵浓醇厚,温婉如水,还有点好喝。她几杯酒下肚也没什么感觉,甚至还想多喝几杯。 酒过三巡,桌子上的饭菜都被扫了个精光,唯有他们的酒杯还是满着的。 “落云?落云?” 颜云玦轻声唤她,看她的精气神儿颇有往天上飞的趋势,便往她面前晃了晃手,却被落云一把抓住。不仅抓住了,还使劲儿捏了好几下,那样子恨不得把他的手给捏碎。 还好她醉得不轻,没什么力气,就跟挠痒痒似的,却挠得颜云玦心也痒痒的。 落云边抓住颜云玦的手,边嘟囔着嘴道:“哪儿来的……大飞蛾。” 颜云玦哭笑不得,看来是真的喝醉了,大蛾子哪有这么温热的温度和细腻的触感。他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却被落云握得更紧。 “别跑!”落云一边把他的手拽回来一边道,“你个小蛾子,都到我手里了还想跑?” “不跑,不跑。”颜云玦反手轻握着她的手,哄小孩似的,话语里的温柔都能滴出来。 “颜云玦?” 落云迷瞪了一会儿,突然出声唤他,像是刹那清醒过来一般,放了他的手,却不住地挤捏着他的脸,想要确认面前的是不是人。 “是我,是我。” 颜云玦被她捏得脸有点痛,也不管她此时直呼他名讳,也不管她这般不像话的举动,只顾着把她不安分的手从自己脸上扒下来。 “你说你,多少也是个……封君,人嘛,也不赖;模样嘛,也俊俏。你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怎么就……这么招人恨呢?” 颜云玦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样子,笑着反问她:“你恨我啊?” 落云喝醉了,反应都慢半拍,愣了好一会儿才以极大的幅度摇了摇头。 “那此话怎讲?” 落云的手指在空中虚无地点着,声音渐小:“谢府那些刺客、那些刺客……” “那些刺客怎么了?”颜云玦低头凑近她问道。 “我看他们,对别人都是闹、闹着玩儿的,怎么对你就下下下那么狠的手呢?” “你是说,他们只对我下杀手?” 落云重重地点了下头,差点没把脑袋撞到桌子上,吓得颜云玦神色大变,赶紧把手垫在她脸下方。 “怪不得你刚到的时候,居然敢背对着他们,我还想着你心怎么这么大呢。” 颜云玦的目光从落云身上挪开,随意定在了某个地方,眼底的温柔消失殆尽,表情登时变得严肃起来。即使落云不说,他心中也已经明了了七八分。 他今日去谢府本就是临时决定的事,谢府的邀请名册上该是没有他。若有人欲行不轨,那定然是在谢府里见着了他人,才能发令派人来刺杀。幕后之人,必定在今日谢府宾客名单之中。 “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坏事儿,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呀?”落云的下巴垫在颜云玦手上,一双大眼睛眨巴着看着他,没有平常的凌厉,喝醉酒的时候倒显出些小女子的娇憨来。 颜云玦看着醉得迷迷糊糊的落云,语气里全是无奈:“我也想知道。难道只是因为我姓颜吗?” “姓颜又怎么样,我还姓叶呢。”落云蹭地站起来,差点因为起得太猛往后栽去,颜云玦赶忙拉住了她。 落云一拍桌子,响声之大顿时吸引满堂目光:“管你姓什么,我,保……保定你了!有人想伤害你,先……先打过我再说!” 颜云玦看着摇摇晃晃站在椅子上的落云,只觉得神奇。先不提她本来就不能清楚视物,都喝醉成这样了,居然还能准确地站在那四方椅子上,打拳还打得有模有样的。 颜云玦一边虚揽住她的腰,不让她从椅子上摔下来,一边唤来店小二结账。 “实在抱歉,她喝的不少,给你们添麻烦了……叶落云你别再打我了!” 结完账,颜云玦顺势拦腰扛起了正在演练醉拳招式的落云向外走。 “颜云玦……你把我放下来!”落云一边蹬腿一边挠着颜云玦的腰。 颜云玦恶狠狠地威胁道:“我不怕痒。你给我老实点,再乱动我就把你丢下来了。” 落云听了这话,顿时安分下来了,整个人瘫在颜云玦肩上,灵魂猛然被抽走了一般,语气都变得异常乖巧,不住嘟囔着:“你不能丢下我,不能丢……” 她听上去泫然欲泣,悲伤的情绪骤然包裹住颜云玦。她幼时便被家人卖去烟花巷里换钱,从小便没体验过亲情和温暖。于她而言,她何尝不是被至亲之人丢下的那个。 想到这里,颜云玦不住低垂了眼,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的本意并非要抛弃她,但还是希望她酒醒之后,别记得他曾说过这句无心的伤人的话。 他见落云不再反抗,怕自己肩膀顶在她肚子上不舒服,便小心控制力度,把她轻轻放下。落云脚一着地,便顺势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劲儿大得不像是个喝得烂醉的人,把颜云玦这个大高个压得弯了腰。 颜云玦也不恼,只将她轻揽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不丢,不丢。我一直在呢。” 店小二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这对眷侣甜蜜极了,而他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隔壁桌目睹了他们用餐全过程的食客们,也在窃窃私语着。 “你看这公子生得如此俊俏,对心上人竟也如此温柔。”女子眼里全是羡慕,不由得白了她身旁的男子一眼,“你瞧瞧人家的相公是怎么对自家娘子的!” “是是是,娘子说得对。”许黎一边应着他娘子的话,一边在自己随身带着的本子上写着什么。 “你看,好不容易跟我出来吃一次饭,你都不忘了你的小本!这能当饭吃啊?” “这不能当饭吃,但有了它,我们才能混口饭吃。”男子草草写了几笔,合上了自己的小本,向自家娘子炫耀道,“这位云玦君上的消息,可是值钱的很。” “你写这些东西卖给谁啊?” “我也不清楚。反正有人向我买,我卖就是了。”男子瞟了一眼自家娘子,见她脸色不太好,只心虚地忙着为她布菜,“等会带你去碧云阁逛逛。” 女子闻言,眼睛亮了起来,笑着也为自家相公夹了几筷子菜:“你也多吃点。”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许黎牵着自家娘子走进碧云阁。他让娘子在店里随意看看,自己则悄悄上了二楼。 他抱拳单膝跪地:“柏公子。” “如何?”柏益辉坐在窗边的台子上,气定神闲地吹茶,一分眼色也没分给跪地的男子。 “详细的都在这儿了,还请柏公子过目。”许黎恭敬地递上自己手中的本,“云玦君上身边跟着的那名女子叫叶落云。个子娇小偏瘦弱,虽视物不清,但拳脚功夫不错。” “没了?”柏益辉只草草看了一眼,把本子随意丢在桌上。 “他们关系似乎不错,挺亲密的样子。” 柏益辉只微微点头,看向窗外,状似无意般随口问道:“你怎么还带人过来了。” 男子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拱手道:“回公子,那是我家内人,不碍事。” “碍不碍事的,你说了算?”柏益辉终于抬眼看向他,但眼神犀利,嘴角噙着无所谓的笑,那笑却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许黎慌忙跪下:“小的知错,是小的没守规矩。小的只是带她来这逛逛,交易之事她一概不知。小的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既是做生意,就要讲诚信。”柏益辉起身离座,踱步迫近他,“今日你破了我的规矩,来日他破了我的规矩,那我这生意还如何做?” 许黎浑身都在打颤,连着声音也颤抖着,不住求饶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天子脚下,我哪敢要你命啊,出了人命我可没法背。”柏益辉虽笑着,但许黎只觉浑身冰凉。 “你选一只手吧。”他言道。 “啊?”柏益辉这话问得毫无头绪,许黎没反应过来这是何意。 “选一只手,挑断手筋,算是教教你规矩。” “公子,公子,我知道错了。”许黎跪行,扑倒在柏益辉面前,“小的一家老小就指着我糊口,手筋若是断了,我还如何维生啊。还请公子放小的一马吧!” 他见柏益辉毫无波澜,又狠狠地发誓道:“我许黎在此发誓,小的愿为柏公子效犬马之劳,做牛做马绝无二话,还望公子放过我这回。” “记住今日所言,来日定是要你还的。”柏益辉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让你内人挑个首饰买了,当是赔罪。” 许黎咽了下唾沫,只觉一阵心绞痛。这碧云阁的首饰哪是他买得起的,今日这票没捞着不说,差点废了自己一只手,不仅搭进去了一大笔银子,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许黎看着身边戴着新手镯满脸欣喜的妻子,面上扬着的笑都僵硬,心里忐忑极了。之前他只是卖卖消息的人,虽不说多光正磊落,起码出不了大问题。 可这日后替柏家人做事,那肯定都是脑袋吊在裤腰带上的黑活。他觉得自己面前仿佛就是万丈深渊,而他明知底下是他不该去的地方,但却仿佛被命运卷着,卷入了无边黑暗里。 “君上,这是……” 福笙看着颜云玦跟扛大米一样把落云从泷香门里扛了出来,连马车都顾不上管,便跑上前去搭手。他正想把落云从颜云玦身上接过来,颜云玦却一闪身躲过他,顺带给了他一个眼刀。 福笙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有点尴尬。是他唐突了。 “马都要跑了。”颜云玦一抬下巴,福笙顺势回头看,发现自家的马有脱缰撒欢的趋势,赶忙追上去勒住了缰绳。 两个人连拖带拽的,才勉强把落云弄上了马车。 福笙擦着额头上的汗问道:“君上,她怎么喝得这么醉?” “兴许是没怎么喝过酒,上头了吧。”颜云玦看着乖巧躺在自己肩上的落云,叹了口气,“我看她一杯一杯往嘴里倒,胸有成竹的样子,还以为她心里有数。竹叶青喝起来甘甜醇厚,可后劲儿大,该拦着她点儿的。” 福笙看着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的落云:“还好她不闹。” 他这话说早了。 “停车,停车!” 福笙从未听过沉着冷静的落云发出如此惊慌的声音,吓得他赶忙勒勒缰绳,马儿不满地发出一声嚎叫。一掀车帘,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脸难受的落云,和在一旁看着她也一脸难受的颜云玦。 “我……我晕。”落云的脸皱成一团,声音甚至都带上了点儿颤。 福笙看了看颜云玦的脸色:“那我驶慢点?” 颜云玦点头,福笙复又驾驶起马车,那马的步伐跟旁边散步的路人没什么区别。可就是这样,都晃得落云头昏眼花的。 “不行了不行了。”落云把头埋在颜云玦颈窝里蹭着,“我能不能自己走……走回去啊。” 这声音,这姿态,是从来没见过的落云。她不是个会轻易服软的人,倔强得很,窝在他怀里这么奶声奶气地撒娇,怎么都不该是她清醒状态下能做出来的事儿。 “你怎么走回去?路都看不见。” 颜云玦觉得他要招架不住了,便让福笙停了车,两个人一起又把落云从车里弄了出来。 福笙看着软成一滩泥般瘫在颜云玦怀里的落云,无奈地问:“君上,现在怎么办?” 颜云玦把落云背起,还掂了一掂。 “我背她回去吧,也不远了。”颜云玦对福笙道,“你把车赶回府,让平儿煮些醒酒的汤药。” 福笙回府后传话给平儿后,便立刻又掉头回去找他们。平儿在锅上煮了醒酒的汤药后,便在颜府外等着迎他们回来。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平儿终于在街口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她忙跑上前去搭手。 “落云姑娘怎得喝得这么醉,这大白天的。”平儿护着落云从颜云玦背上安全着陆,把她安安稳稳地扶到床上。 颜云玦坐在落云床边,看着闭着眼也不知道睡没睡着的落云,回想起他背着她走过的那一路。 落云安静乖巧地靠在他肩上,收去了凌厉的棱角和坚硬的外壳,显出了一丝平常难以捕捉到的柔软和脆弱。她的手垂在他眼前,依稀可见她手腕处的伤痕。伤疤已老,必是以前留下的。 她命运也坎坷,被父母贱卖后流浪多处,又因得罪权贵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可她鲜少展露出她的不幸和痛苦,提起这些该是伤心的往事时,看起来又总是那么坚强,好像彼时谈论过往的她,只是从前的叶落云的人生看客一般,云淡风轻到事不关己。可她明明才是这些事件的亲历者。 颜云玦的心不受控制地下沉着,像是有根暗针一般,刺刺的。他的手无意识地抚上落云的脸颊,柔情弥漫,仿佛手里托着的,是他最爱的珍品宝藏。 端着汤药回到房里的平儿不忍心打破这一幕温情,只站在门口等着。 “怎的不进去?” 福笙看她愣愣地站在门口,面上还带着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诡异微笑,没有多想,便大咧咧地进了屋。平儿手上端着汤药,没有多余的手去拦他,只能无奈叹气。 颜云玦被福笙的动静吓到,陡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怎么的,居然抚上了落云的脸。他对情难自已的自己有点陌生,只沉浸在自我怀疑和惊讶里,直接无视了福笙的惊讶。 平儿瞪了一眼尴尬在原地未上前的福笙,脸上写着:看你干的好事。 福笙就是再愚钝再不通□□,也看得出自家的君上,这是对一个小刺客动情了。 可是怎么会呢?陪伴在自家君上身边的,就算不是谢大小姐那般的名门闺秀,也该是个温婉贤淑、蕙质兰心、体贴温柔的女子,怎么也不该是落云这般出身卑微又冷淡孤僻的人啊! 福笙跟着自家君上已有数载,墨城的名门女子他也不是没见过,对着君上暗送秋波、嘘寒问暖的更不在少数。 可这么多年,也从未见君上对哪个女子动过情。总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对男女之事一点儿不上心,只一心揪出当年灭他颜家的恶人。 当了这么多年的世俗和尚,君上怎么就栽在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刺客手上呢? 平儿向颜云玦福了一礼:“君上,劳烦您扶落云姑娘起来吧。” 颜云玦这才回了神,暂时按捺下心头万千情绪,把落云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这是大夫开的醒酒汤药,可能会有点苦,但喝了之后小睡一觉,醒后便不再头晕恶心了。” 颜云玦接过汤药,先自己尝了一口。确实有点苦,但温度刚好,不烫嘴。 “落云,醒醒。”颜云玦一手端着碗,一手轻拍着落云的脸。 怀里的落云被扰了清梦,脸皱成一团,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他趁着落云不注意,把勺放在她嘴边。落云不疑有他,很是顺从地喝了,可那汤药刚进嘴,就把落云苦到瞬间睡意全无。 “这是什么啊。”落云侧头,把脸埋进颜云玦颈间,声音软软糯糯的,“太苦了。” 落云这幅样子,颜云玦回来的这一路上看多了,早已见怪不怪。可平儿和福笙却瞪大了双眼,神奇地看着面前收敛了防备和冷淡,窝在颜云玦怀里柔声撒娇的落云。 尤其是福笙,见识过她打斗时的凌厉气势和何时都不懈防备的警惕劲儿,怎么都不敢相信现在这幅样子的落云,和之前她认识的是同一个人。 “喝了就不难受了,乖,听话。”颜云玦柔声,语气就像哄小孩。 怀里的人也很配合,非常孩子气地把头埋得更深:“太苦了!谁爱喝谁喝,反正我、我不喝!” “你们女子……喝醉之后都这样吗?”福笙侧头悄声问平儿,眼神却离不开面前这幅诡异画面。他还是不敢相信,几杯酒下肚,就能把一个人生生变成另一个人吗? “应该不是吧。” 平儿也正惊奇着,却突然反应过来,瞟了一眼福笙:“你问的是什么问题,我看起来像是认识很多喝醉过的女子吗?” 她这话倒也没说错。他和平儿都是孤儿,从小就受颜云玦的恩庇,在颜府服侍,几乎是在颜府长大的,颜府就是他们的家。 颜府女眷少,他们确实没怎么见过其他的女子,更别提喝醉了的女子,更别提落云这样喝醉了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女子。 他们俩还在窃窃私语的时候,不知道颜云玦怎么的,居然就哄着落云喝下了苦口的汤药。 “君上不愧是君上,连哄女人都很有一手。”福笙贱兮兮地笑道,果不其然收到了颜云玦的眼刀。 平儿好奇地问:“君上是怎么做到的?” 颜云玦把汤碗递给平儿:“秘密。” 平儿接过碗告退,连拖带拽,才硬是拉着还想多问几句的福笙一起退了出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福笙在后厨里来回绕着圈,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君上怎么就看上落云了呢?” “君上怎么就不能看上落云了呢?”平儿放下汤碗,眼里都是对落云的崇拜之情,“我觉得落云姑娘甚好,潇洒直率,不扭捏不娇气,和君上也很合得来。” “可我们君上毕竟是封君,有钱有权俊秀体贴。落云虽说相貌也不差,人也不赖,可毕竟出身卑微,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配得上君上呢。” 平儿的脸色变了一变,方按捺下心头一丝不爽道:“依我看,落云姑娘聪明而又不世故,对君上也是尽心尽责,她定不会做有负君上的事儿。更重要的是,管他配不配的,君上喜欢就好。” 福笙张了张嘴,还是没反驳她。平儿揣测着福笙脸上的表情,道:“你好像不太喜欢落云姑娘。” 被戳破了小心思的福笙躲闪着眼神:“倒也不是不喜欢。” “那是什么?” “我觉得君上自从遇到她以后,就不像以前的君上了。” “怎么说?” “你我都知,君上此生之愿,便是捉住当年杀害颜府上下的幕后黑手。为此他付出了多少、改变了多少、放弃了多少,我们不是不知道。可自从遇上落云之后,君上就变了,变得瞻前顾后、有所忌惮,不再像之前那般决断了。” 平儿仔细回想了一番,可她只负责颜云玦的日常起居,谋略之面她是真没看出什么变化来。 福笙长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君上还怎么圆他所愿呢?” “你是觉得,落云的出现,会碍了君上复仇之事?” 福笙皱着鼻子点了点头,脸色不是很好看。 “可是……若君上所愿,不再只有复仇了呢?” 福笙顿住。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只是始终觉得不应该。他亲眼见证颜云玦辛苦奔劳,放弃安稳日子而深攻谋略、违心而活,为的便是真相和复仇。可如今,他既付出了许多,怎能说放弃就放弃了呢? “你我既自小伴君上左右,都晓得君上为了复仇牺牲了多少、放弃了多少。可这样的生活是快乐的吗?是幸福的吗?是君上真正想要的吗?” 福笙低头,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平儿见他态度有些动摇,继续道:“我们所希望的,便是君上安然幸福、得偿所愿罢了。若君上所愿是为复仇,我们定当竭尽全力助他成事;可若君上所愿是为平静安稳的生活,是为那茶余饭后有人掌灯闲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君上呢?” 福笙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平儿见他这般出神沉思的样子,便知晓他是听进去自己的话了,便放他独自在后厨里思索,转身便离去了。 落云是被第二天颜府来来往往的躁动人声给吵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窗外天色已是大亮。自己昨日不胜酒力,醉得昏天黑地的,这一睡竟整整睡了快一日。 落云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外头来的人挺多的。颜云玦虽左右逢源,但看起来也不是个爱热闹的主儿。平日里的颜府安静得很,可今日却一反常态,人声鼎沸,难道颜府今日是有什么大事吗? 换上衣裳,稍作洗漱,落云拄着柱杖刚一脚踏过内院门槛,便给府里的人拦了下来。 落云把脚缩了回来,看着门口立着的两个壮汉,疑惑道:“小哥,这是何意?” “小的受君上之命,您今日不可离开后院,还请叶姑娘恕罪。” “这是为何?” “小的不知。” 落云被这阵仗吓到了,好端端的,自己怎么就被禁足了?难道这是颜云玦对自己昨日喝醉酒的惩罚? 她拍着脑袋,试图把脑子里的琐碎片段衔接完整。自己昨天喝醉之后,难道是做了什么逾越之举,冒犯到了颜云玦吗? 可脑袋里那些碎片记忆,根本挖掘不出有用的信息来,想多了还头疼。落云放弃了,只问道:“那小哥可知,府里今日为何这么热闹?” “说来倒也奇怪,今日来府上拜访的贵客之多,比过往大半年加起来都多。可也没听闻君上要在府上设席呀。” 落云了然,想是颜云玦昨日在谢府放出有心上人为他受伤的风声,引来了各路人探听虚实吧。怪不得她今日被禁足在这院里,原来是怕她出了院子被人撞见,到时候解释起来费劲。 “落云?” 落云寻声望去,只模糊看到赵思的身形,她正迈着小步徐徐从侧门走来。 “思思姑娘?”落云忙迎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赵思见落云急忙走过来的样子,便小跑几步迎上去。看落云四处张望的样子,很是紧张,便拍着她的手道:“放心吧,没人。” 她尾音一转,又笑道:“再说,就算被人撞见,现在也不会有人怀疑我和云玦君上的关系了。” “此话怎讲?” “他昨日可是当着墨城各大王族贵胄,亲口说的……”赵思模仿着颜云玦的样子,昂首挺胸,却放低了嗓音道,“‘我枕边人为了护我中了奇毒,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治好’。” “他真这么说的?!”落云不由得惊呼了起来,一双圆眼虽无焦点,却也瞪得极大。赵思难得见一向沉稳内敛的落云如此惊奇的样子。 “可不是嘛。这话一出,一时间那可是街头巷尾人人议论,墨城各家的闺阁小姐们,可都在猜这神秘的‘枕边人’是谁。墨城里有头有脸的小姐都排除了个遍,也没听说最近有哪家女子受了伤。” “那你……”落云紧张地把眼神挪回到赵思身上。 赵思佯装生气地撇下落云的手道:“我是那种人吗?你放心好了,思思自是没透露任何。” “不是的,你别误会。”落云笑着拉起赵思的袖口,“旁人既已知此女子并非名门闺秀,可你前几日常来颜府,肯定知晓你必然有内幕消息,可有难为你?” “你是担心这个呀。”赵思轻笑道,“我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这种人前精儿的套话,我也是信手拈来的好嘛。” 落云拉着赵思往屋里走:“那你是怎么说的?我也学习学习?” “我呀……”赵思故作神秘地拉着长音道,“我只说,此女子并未墨城名门之后,只是个无名之辈罢了。我也只是在香糕坊买糕点时偶然结识的你。香糕坊往来的女子那么多,就算她们有心,断也是找不下去的。” “那便好。”落云点点头,引着赵思进房。 走进屋内,落云只顾着给赵思倒水,倒是赵思看着一向谨慎的落云,这会儿连门也不关了,不禁露出状似长辈的慈祥笑容,故作上下打量着落云道:“看来你近日在颜府过得不错。” 落云被她这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点不知所以然:“此话怎讲?” 问毕,她又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肉确实变多了,手感不错。 “是因为我圆润了许多吗?” 还没等赵思开口回答,落云就自顾自地接着道:“最近确实过得太安逸了,再加上平儿姑娘的手艺确实不错……都被你发现我疏于锻炼了,实属惭愧,今后要更加勤地活动练功才是。” 落云不说,赵思都还没注意到。仅仅才过了一月,落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消瘦了。瘦削的脸颊圆润了些,凌厉的脸部线条柔和不少,看起来确实比以前和善乖巧。 “这……也是一方面吧。”赵思浅笑,指了指大敞的门,“你现在都不关门了,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落云转头,目无阻碍,一眼便望到内院里那棵正在落叶的大树。就是在那棵树下,她替颜云玦挡下飘落的枯叶。风吹叶落,云过无痕,那日的画面却像镌刻在她脑海里似的,生动清晰。 她这才意识到,从前警惕心极高的她,走到哪里都恨不得身上能长八双眼睛,周遭一切事物都能被她尽收眼底。哪怕独自一人在房里,不关门她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自打来了颜府之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进屋必关门的习惯居然消失了。可她竟是直到今天被赵思点破,才意识到她作为刺客,作为近侍,该有的敏锐和防备都已抛之脑后。 怎会如此呢?如今虽非日日提心吊胆,但他的生活也有够提心吊胆,自己这眼疾便是见证。可从前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思危本能,怎么能丢得一干二净呢。 若如此,别说保自己无虞,连护他周全怕都难做到,又怎能不拖他后腿。 落云有些懊恼,恼自己这般无用的变化,只闷闷地道:“不过是我视物不清,关门麻烦罢了。” 赵思看落云脸色不太好,似是有些神伤的样子,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我说错话了吗?” “不是……不是。”落云回过神来,把视线焦点重新定在赵思脸上。 “那是怎么了?看你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恼了?” “怎么会呢。”落云对赵思笑了一笑,又低落地道,“只是经你一点我才意识到,我最近在颜府过得似乎太过安逸和放纵了。我是君上的近侍,我不该、也不能过得这么安心无虑。若是不能护他周全,我在这颜府还有什么意义呢?” 赵思见落云实是自怨,便拍着她的手轻声道:“可你都为他挡伤中毒,落得个不能视物的毛病,已是够尽心尽力了。” 落云摇着头,喃喃道:“还不够。”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这还不够?”赵思讶道,“他既贵为封君,在这墨城之内、天子脚下,竟还危险至此?” 落云意识到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就要兜不回来了,只绕着弯道:“或许情况也没有那么糟,只是我自己心中过意不去罢了。” 赵思听闻,也松了口气:“别太担心啦,君上吉人自有天相,没有你保护之前,他不也过得好好的嘛。再说了,你如今于他来说,又怎只是个小近侍呢?” 落云听赵思的语气有点不对劲,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他可是亲口承认,你们关系不一般的。” 落云想起这一茬来,可还没等她开口,赵思便凑近了,满脸兴奋地逼问道:“快跟我说说,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是在你受伤后发生的事儿吗?可你们这进展也太快了吧,前后不过半月时间,就成了枕边人啦?” 落云一听这话,脸有点热得发烫:“不是那样的。” “那是哪样?”赵思只当她是少女羞涩,依旧打趣道,“我老觉得云玦君上看你的眼神、对待你的态度都不太一样,果然啊果然,我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这么说,别人怎么会信他千里奔波去……江南,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近侍疗毒呢?” 差点就说漏嘴了,落云细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赵思果然没注意到她紧张的样子,只恍然道:“也是。那他和你商量过了吗?” “自是说过的。”落云无奈道,“可我没想到,他竟把我说成‘枕边人’。这也太夸张了。” “可能是考虑到谢大小姐对君上痴情一片,不把你俩关系说得亲密些,还断不了她的念想呢。”赵思说着,猛然一拍桌子愤愤道,“可他既从未明媒正娶纳过妻妾,怎能这么随口一说,就把你的清白丢了!” “所以他不让我出去见人啊。反正没人认识我,他怎么说都无妨。”落云被她吓了一跳,忙笑着把赵思拉回座上,尽管她清楚得很,“清白之身”对她来说早已毫无意义,更没什么可在乎的。 “那还算是云玦君上有心了。”赵思想了想,疑惑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江南?” 落云听着外头的动静,比她刚起的时候小多了,看来外头的人该是差不多都走了。 “该是今日的。但看这状况,可能明日才能走吧。” “也是,今夜好好睡一觉。”赵思听着外头人声渐微,起身道,“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我送你出去。” 落云撑着柱杖,引赵思往外走,赵思却拉过落云另一只未持杖的手,放到自己的臂弯里。 “我虽未去过江南,但听我爹爹哥哥说,江南风光甚好,小桥流水,清风徐徐,好不惬意,有道是‘重重叠山万里绿,曲曲流水通幽心’。江南与墨城往来通行方便,贸易甚多,沿路的官驿也不少,你且放宽心,就当随君上一道,出去远行游玩一番。” 落云拍了拍她的手臂:“人人都夸江南好,此番有幸能前去,就算没能治好眼疾,也不枉此行了。” 两人聊着,便已来到了侧门。赵家的丫鬟见赵思出来,忙迎上前急切道:“小姐,你可算是出来了。再不回府,老爷又要遣人来寻了!” 赵思心虚地瞟了一眼落云,忙把自家丫鬟向外推:“瞎说什么。” 不给落云开口的机会,赵思便火速揽过落云抱了一抱,语速极快地道:“你们路上小心,多保重。我回去了,别送了。”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上了自家马车,一溜烟便不见了车影。 落云浅笑,敢情赵思这次还是偷跑出来见她的,莫名还有种跟小情人幽会的感觉。赵思若想和她说说话,遣人来颜府把她带过去不就好了,何必自己偷偷摸摸地跑这一趟。 落云嘴角的笑下不去,心里头的暖意袅袅升起。正想转身回屋,却发现颜云玦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她猛然想起刚刚同赵思说的。 若说这不关门的习惯,是自打受伤之后为了方便人照顾才弃的,可连身后站了个大活人都没注意到,她这近十年的刺客生涯岂不是白干? 还好是颜云玦,要是其他贼人,自己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她这般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活的“亡命之徒”,最该提防的是后背,最该注意的是身后,可她如今竟连这么重要的要地都失守了,警惕性差劲成这样,实属不该。 念及此,她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敛去了嘴角的笑,只低声抱拳躬身道:“君上。” 颜云玦目睹她表情由盛转衰、由阳转阴的变化,摸不着头脑。怎么她一看到他,便心情不好了?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问:“赵小姐来过了?” “是。”落云顿了顿,又补充道,“该是没有人发现。” “无妨。”颜云玦弯身看着面朝地的落云,见她脸色依旧不佳,有些担心地道,“还难受吗?” 落云被他问得一愣,才反应过来颜云玦为何这么问。她摇摇头,依旧低着脸:“昨日喝多了,若有冒犯君上之处,还望君上见谅。” “既无碍,为何你脸色看起来这么差?” “多谢君上关心,没什么大事。”落云岔开话题道,“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颜云玦打量着落云的神色,知晓她是不愿意开口,便顺着她的话道:“明日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就算你没喝醉,今日有这么多人来府上,怕也是走不了。” “都是来打探消息的吗?” “是。”颜云玦点头道,“我们要去江南的消息,也顺势传得更广了。” 落云点头:“我再去检查检查行囊,看看有什么落下的。” “不急。”颜云玦拉住落云的手臂,“有样东西得给你。” 颜云玦牵着落云走进书房,从屏风后拿出一根新的柱杖来。 他取下落云手中的旧柱杖,将这柄新做的柱杖塞进她掌心里:“试试手感如何?” “君上,原来那根用得挺好的,不必破费再做一个。”虽这么说着,落云仍下意识地用手指婆娑着光滑的把手。设计得确实巧妙,比以前那把更易把握。 颜云玦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你把它拉开看看?” 这柱杖还能被拉开?落云将柱杖拉开,一道银光照射入她眼中。在这平平无奇的柱杖里头,居然藏着一把精巧的细剑! 落云欣喜不已,只顾把它举在眼前欣赏,一张小嘴被惊讶地微微张着,因为眼疾而失焦的双眼此时也迸射出光来。 她抽出细剑,退出几步远,忍不住比划了几下。它比自己以前使的剑轻巧多了,需要多使几次,另找一个更适应它的力道。但瞧这细剑制作精良,剑身锋利,该是个好兵刃。 “用得可还顺手?” 落云点头,把细剑收回柱杖里:“非常顺手,多谢君上。” “此番出行,敌在暗而我们在明,只能难为你隐藏实力,不带你那显眼的剑,改用这不顺手的柱杖了。” “是,落云知道了。” 颜云玦看她注意力全在这新得的小玩意儿上,连跟他说话都像是在跟这柱杖对话,该是非常喜欢。 他笑着看她:“喜欢吗?” “喜欢。” 落云把柱杖端在自己眼前细细打量着,欣赏的眼神藏也藏不住,一分眼神也没分给颜云玦。被无视了的颜云玦也不恼,看她高兴,他也莫名愉悦。 “还有件事要嘱咐你。” 落云听他声音严肃起来,乖乖把柱杖放下。 “祁鸣山那位用毒神人名唤巫年,已避世多年,鲜少露面。听闻他性情古怪,尤其不喜官宦之人。你也莫唤我‘君上’了,改个称呼吧,免得到时候露了馅。” “公子?” “也行……”颜云玦听着这称呼甚是耳熟,问道,“你之前也是这么喊罗辅相的?” 落云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是,有何问题吗?” 颜云玦皱了眉头:“换个称呼。” 落云也皱了眉头,这颜云玦又是抽什么疯呢。不喊君上,不喊公子,那还能喊他什么?让她直呼名讳吗? 她顿感无奈,把这个问题踢回给颜云玦:“还请君上定夺。” “既然我们在外,以爱侣的身份示人……”颜云玦自己说着都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如就唤‘颜郎’吧。” 落云一身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冒尖,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抖了起来:“恕落云难以从命。” “也是,太肉麻了些。”颜云玦也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那我们就装作是墨城的商人,你便唤我‘家主’吧。” 落云应声:“是。” “你下去收拾吧,顺带喊福笙过来。” “是。”落云躬身行了一礼,便拿上新得的柱杖出去了。 不一会儿,福笙便闪进书房里。 “君上有何吩咐?” “这个给你。”颜云玦从腰间掏出一物,递给福笙。 “君上,这是……”福笙定睛一看,伸出的手抽搐般抖了抖,迟迟没敢接过颜云玦递给他的东西。这玩意儿他可不敢接。 “祁鸣山那位巫年先生,听闻早年间与官家有结怨,自此十分不待见官宦之人。可我们此行若无意外,之后要去瑾封城走一趟,护送蒙国三公主前来墨朝和亲,这封主令牌又不能不带。以防我的身份被发现误了事,便把这令牌放你身上,托你保管。” “可这……”福笙迟疑地接过令牌,“万一丢了……” “万一丢了,你小命不保。” 颜云玦说得云淡风轻,福笙听着却身子一颤。 “可若是在我身上发现了令牌,让巫年先生以为我是封君,结果不还是一样吗?” “他没事儿怎么会搜你身?” “那他没事儿又怎么会搜君上的身?” “我们三个同行,是你俩跟着我,看起来像是贵人的也该是我吧。他若确实要查,也定然从我开始查起,怎会揪着你们两个手下查?” 闻言,福笙把这沉甸甸的令牌小心地揣入怀中:“倒也是,还是君上考虑周到。” “我们此行便装作是墨城的商人,前去祁鸣山寻医。我已嘱咐过落云了,你同她一起,都喊我‘家主’吧。” “是,家主。” 福笙这小子还挺上道,颜云玦甚是满意。 “明日就要启程了,没个三四月不一定回得来。你再看看有什么需要带上的……”颜云玦看福笙已然是沉思着出了神,顿了顿,补充道,“有什么人需要嘱托的。” “是。”福笙一抱拳,便退了出去。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后厨的门口,似有一人在偷偷摸摸地张望着。平儿一边切着菜,一边观察着门口的动静,一不小心,刀便划过她的手指,点点血珠顿时渗了出来。 福笙见状,一个箭步便冲进了后厨,抓起平儿的手,替她查看伤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平儿见来人是福笙,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你,鬼鬼祟祟的在门口作甚!” 她还以为是什么小偷小摸之徒呢,害她分心切到了手。还好下刀不快,伤口并不是很深。 福笙替她抹掉血珠,悻悻道:“这后厨怎么只有你一人?” “有些去清扫前堂了——你也知道,今天来府上的人挺多的。有些去帮君上采买路上需要的物件,有些已经被君上许回家探亲了。毕竟府里数月没有当家的在,也没必要留那么多人。再说了,这后厨就我一人怎么了,照样做得好菜。” “那你先安心做菜,等会我再来找你。” 平儿没应他,熟练地用刀把手中剩下的半截黄瓜切完后才道:“你在旁说便是,我菜切完了。” “也行。”福笙低着头,脚掌在地上不住摩擦,似是要把脚下这块地擦得一尘不染。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才鼓起勇气,开口道:“平儿……我同君上此次去祁鸣山,可能数月都没法回来。” 平儿将为落云煎的药放进药罐里,应道:“嗯,我知道。” “虽然我知道,君上足智多谋,多有打算,但此行一是路途遥远,二是或有歹人加害,所以也有艰险。” 平儿端着药罐的手一顿,差点儿没拿稳。她悄然平整下情绪,垂着眼只道:“我也知道。所以你们路上要小心……”停顿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你也要小心。” “那是肯定的。”福笙的语调上扬,似是在让平儿放宽心般故作轻松,“我的身手你还不晓得,虽比不上君上,但好歹也算得上墨城里头数一数二的是吧?况且还有落云在呢。” “人落云姑娘身上有伤呢。她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大事的样子,但我常看她在没人的时候,自己皱着眉头喘粗气呢。她身子难受,还是少动武的好,你路上得多护着她。” 福笙看落云平时除了拿着个和她年龄不匹配的柱杖,其他也与常人无异的样子,不知她竟如此难受。想起平常自己还老和她较劲,福笙顿时觉得有些羞愧:“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多留意留意她的。” 平儿一笑,点上了药炉的火:“说得像是平常你没照顾她似的。” 福笙一拍腿:“嗨呀,都扯到哪里去了,我来不是跟你说落云的事儿的。” “那是要说什么事?” “我要说的是……”福笙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后才继续道,“我走的这段时间里,你……” 平儿把手中的菜丢进烧热了的锅里,顿时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响彻后厨。 待响声渐小,锅里冒的烟雾散去,平儿才一边翻炒着菜一边大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福笙一番话同那油烟一般呛在胸腔里,刚做的充足的准备漏了气,再也支棱不起来了。 他大声道:“罢了,你先忙着,我晚上再来找你。” “也行。时间也不早了,不能让君上和落云姑娘饿着。”平儿熟练地加着香料,眼睛仍直直地看着锅,“你帮我把桌上做好的菜先端过去吧。” 福笙看着正在忙碌的平儿,也没再多说什么,沉了肩膀,端起菜便往外走。 颜云玦正坐在堂里等饭,见是福笙小心翼翼地端着菜进来,好奇道:“今日怎的是你下厨?” 福笙把菜小心地放下:“不敢不敢。要是我下厨,过会儿就会因为谋害封君被抓去斩了。” 颜云玦笑道:“那你怎么去厨房打下手了?” 提到这个,福笙就来气:“还不是君上,怎么这么早就遣丫头们回家探亲了!厨房里一个帮手都没有,你都不知道平儿一个人做饭有多累!” “心疼了?”颜云玦戏谑地看着福笙,但还是认真地解释道,“我们本来是该今日走的,所以我就趁早放一些人回家探亲去了,谁知道今日没走成呢。” 这话不假,颜云玦平日也是这番不拖泥带水的行事作风。福笙敛了敛面上的神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君上,府里没人的话,会不会……” 颜云玦看福笙犹豫的样子,有些奇怪:“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不太安全?” 还没等颜云玦开口,福笙就急忙接着道:“我是说,府里三个腿脚功夫算是不错的都走了,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万一要是有歹人来犯,府里头的人可怎么办?” “你说得对。”颜云玦低着头想了想,“我下午进宫一趟,请圣上派些暗卫来。你等会去和平儿说一声,晚上就不用等我用饭了。” 福笙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抱拳道:“多谢君上。” 但没一会儿,福笙又担忧地道:“只是君上,圣上派来的人……都是男子吗?” 颜云玦白了他一眼:“当然。哪有女子做暗卫的?” “落云啊。” 颜云玦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问这个干嘛?” 福笙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烦请君上问问圣上,能不能派些女护卫来?万一宫里有呢?” 颜云玦见福笙如此坚持,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便笑着看他:“为什么非得女护卫来?” “我们府上这么多女眷,万一来的男护卫毛手毛脚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在府里又没人给她们撑腰,不是白落了委屈?” “他们敢?若有任何僭越之举,看他们是不给我这封君面子,还是折了圣上的面子。” “可是……” 颜云玦故作正经道:“别可是了,我会请圣上派些身手矫健、高大健硕的男护卫来。你说我们府里那些丫头们,一个两个的也到年纪了,但成天在府里盯着我们这些个熟面孔看,也没甚机会出门去寻觅良缘。若就此寻得个好人家嫁了,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端着汤刚走进来的平儿,只听到了对话的后半段,笑道:“君上是在安排谁的好事呀?” 颜云玦瞥了一眼平儿,再瞥了一眼见到平儿明显紧张局促的福笙,笑着看她:“若是为你寻个良缘,如何?” 平儿有些怔愣:“君上此言何意?” “我们离府的这些天里,会有宫里的暗卫来府上护你们安全,在府里与你们同吃同住。你们可得好好招待他们,别叫人见了我颜府的笑话。” “这是自然。”平儿点头道,“可这和我的姻缘有何关系?” “来的侍卫毕竟是宫里人,礼数身手都不在话下。若你们互相之间有看对眼的,不必太顾及地位和身份,若是两情相悦,我自是不拦你们。但也别太着急,等我回来再替你们主持。” 平儿闻言,先是呆滞了一会儿,突然却高兴起来,眼里闪着光,向颜云玦福了一礼:“多谢君上。” 福笙的拳攥紧了又放下,心里焦灼,面上也早已是挂不住了,只匆匆向颜云玦告退:“君上,福笙先走一步。” 颜云玦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只道:“先把落云叫过来。” 福笙也没来得及应颜云玦,转身拉着平儿就往外走。 平儿跟在福笙身后,看福笙气鼓鼓的样子,摸不着头脑。她动了动被福笙拉着的手腕,道:“你轻点,弄疼我了。” 福笙闻言,手上的力气松了一些,可脚下的步伐仍旧极快。 “落云,君上找你。” 屋里的落云探头出来,却没在门口发现一丝丝人影。刚才自己明明听到福笙哥的声音了,可却没见着人,难不成是幻听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落云还是拄着拐杖出了房门,去大堂里找颜云玦。 “你怎么了呀?” 平儿一甩手,便站在后院里不走了。他毫无理由的就给她甩脸色看,这是想干嘛? 福笙转过头去,不愿意正脸看平儿:“你刚刚为什么这么开心?” 平儿一头雾水:“刚刚?什么时候?” “刚刚在厅里,听君上说要给你许配人家的时候。” 平儿仔细回忆着刚刚的情况,笑道:“那个时候啊——我在为春喜高兴呢。” 福笙呆了,喃喃道:“春喜?” “是啊。她最近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想嫁人的心思挡都挡不住。她本就大我些,现在也是时候嫁人了,可奈何整日在府内,没什么机会去外头,她整日都在为这个事儿烦呢。这不正好,有宫里的侍卫来,君上又恰好正有此意。我等会劝她去探亲后早些回来,机不可失啊。”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福笙有些不好意思:“那……那你呢?” “我什么?” “你想嫁人吗?” “不想。”平儿笑道,“在府里一辈子侍奉着君上,挺好的。” “一辈子?”福笙惊得瞪大了双眼,“你不会是对君上……” “想什么呢!夸张的说法都听不出来?”平儿给福笙的脑袋瓜一个爆栗,“反正我在府里呆得挺好的,一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 “那就好,那就好。”福笙松了一口气,“反正你可别跟新来的侍卫对上眼了,多看他们一眼都不行!” 平儿好奇的双眼扑闪扑闪的:“这是为何?” “好歹等我和君上回来,给你把把关嘛!你这么……天真,别到时候给人骗了还帮着数钱呢!” 平儿睨他一眼:“怎么‘天真’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像是在骂人呢。” 福笙摆了摆手:“反正别多看他们,别跟他们闲聊,也别对着他们笑!等我和君上回来再说!” 平儿狡黠地笑:“天高皇帝远,你可管不着我。” 福笙掰正平儿的身子,让她直视着他:“我没和你开玩笑,你答应我!” 他眼里的认真和急切映进平儿眼里。她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行行行,我答应你。”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见平儿如此正经地答应了自己,福笙的脸上扬起了孩子般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陶哨,献宝似的递给平儿:“这个你拿着。” 平儿一眼就认出这个陶哨,是福笙平时总会带着的那个,只装作没见过的样子,明知故问道:“看着挺旧啊,用过的吗?” “你洗一下不就好了。”福笙不好意思去看平儿,只撇过头道,“睹物思人,别太想我。” “你又送我东西留个念想,又让我别太想你,你到底是要我想你,还是不想你啊?” “想要想我的时候想我就好了。” 平儿了然他的心意,却仍只是低头笑道:“你搁这说绕口令呢。” “反正你懂我意思就好。”福笙挠了挠头,耳根子早已经红到底。 “既如此,我也回赠你一样东西。” 平儿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玩意儿,替福笙紧紧地别在腰间。福笙低头一看,是一枚小巧的平安符。 福笙将平安符捧在手心里,奇道:“你什么时候出府去求的这个?” “不过是采买家什的时候顺便求的。” “可是府里采买家什都是去的西城,墨城的庙却都在东城门附近吧?” 平儿被戳破了小心思般,瞪了他一眼:“主人要出远门,作为下人的去庙里为你们祈福,怎么了?” 福笙低头,用指腹婆娑着平安符上的纹路,嘴角的笑收不下去,却问道:“那君上没有平安符吗?” “祈福是一同祈了的,可庙里有规矩,平安符一次只能求一枚。君上和落云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遇难转安,你嘛……”平儿转着眼珠子,打趣道,“还是让老天多保佑保佑你这个愣小子吧。” “说谁愣小子呢!” 福笙笑着就要装势去弄平儿,被她轻巧地侧身躲过,小小的身影一溜烟跑远了:“睹物思人,别太想我。” 落云拄着拐杖来到厅内,扫了一圈也只看到了颜云玦一个人的身影。福笙哥没在厅堂里,那急匆匆的是去哪里了? 落云把目光重新定格到颜云玦身上:“君上,您找我?” 颜云玦把身旁的椅子拉开:“坐下吃吧。” 落云落了座,瞧那齐整完好的饭菜,疑惑道:“福笙哥可帮君上试食过了?” 颜云玦差点被菜噎到,才想起来在很早很早之前,一直有她帮忙“试食”的事儿,遂忙不迭道:“是……是啊,他吃完了才去找你的。” 兴许是福笙哥试食过后,把碗筷顺便带走了吧。落云不疑有他,便开始低头吃饭。 颜云玦边看她的表情,见她似是没有再细究下去的样子,松了口气,心虚地给落云的碗里添了好几筷子的菜:“多吃点。平儿的手艺,一时半会可是吃不着了。” “多谢君上。”落云嘴里的饭菜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只承着碗应道,“君上,够……够了,我可以自己夹。” 颜云玦看落云碗里叠得比饭还多的菜,只尴尬地收回筷子,继续在自己空荡荡的碗里扒拉饭。扒拉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碗里已经没饭了,偷摸地瞟了一眼落云,见她注意力不在自己这里,才装作刚吃完的样子放下了碗。 落云见他放下了碗筷,也随他把碗筷放下,抹了抹嘴道:“君上用毕了?” “你继续吃,不急。” 话音已落,可落云还是迟迟没动筷子。他见落云还是犹豫,想来是自己盯着她吃饭不太方便,便起身道:“府里最近人手少,我去消消食,顺便叫平儿帮我泡杯茶来。” 落云起身抱拳道:“是。” 她看着颜云玦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便也不顾拘束,裙角一掀,大咧咧地坐下,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 “小心啊。” 平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搀着落云登上马车,看她上车的动作行云流水,叫人根本看不出她有眼疾的样子,只觉得佩服和欣赏。她着实没见过比落云更坚韧的女子了。 落云掀开车帘,看着马车旁被微弱灯光映着的娇小人影,只宽慰道:“平儿姑娘不必太担心,我会保护好君上的。” 平儿点点头道:“这我明白,你和福笙必会尽力保君上无虞的。但我也担心你,一路颠簸,也没法日日服药,要好好照顾自己。若身子实在不适,也别硬撑着,同君上说一声。君上仁厚,定会多照顾你的伤的。” 落云笑着点头,平儿看着身后忙着整理行囊的福笙,又接着道:“福笙要是路上胆敢怠慢你,回来只管同我说,看我不修理他!” “不用你嘱托,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福笙凑近,斜着眼调侃道,“再说了,我若是没好好照顾她,君上还能让我回来被你修理吗?” “你说得对。”平儿加入了福笙的阵营,眼神在身旁的君上和车里的落云之间流转着,也笑着点头。 落云怎听不出他们话里的意思,可那都是外人眼中的样子。颜云玦对她如此关心照料,不过是因把她置于险境,要借她引蛇出洞,心存些许愧疚罢了。 颜云玦咳了一声,没等福笙过来搀扶,便一脚蹬上了马车:“时候不早了,走吧。” 福笙见状,也只能不舍地对平儿道:“记得我昨日同你说的。” “不记得不记得,我都忘光啦。”平儿笑着一撇头,“你们在路上要小心,都得平平安安地回来。” “有你给我求的平安符,那是自然会平安。”福笙朝她一眨眼,也一步一回头地跨上了马。 福笙为了不弄出过大的声响,小心地驱着马,马便牵着车,带着他们在深夜墨城的街道上缓慢踱着。月色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天地一片无声。 清脆的几声鸟鸣,昭告白日的到来。落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她本想着离最近的杏川镇不过半日行程,月黑风高该是更加小心,便索性不睡了。 可一睁眼,天光蒙蒙亮,她才意识到,自己竟没能抵挡住睡意,在这摇晃的马车里也能安然地睡了这么久。但她以前,可是连着盯梢一天一夜,不阖眼小憩都无妨,照样精神抖擞的。 落云失落地叹了口气,脖子梗得有点难受,便前后左右舒缓着僵硬的脖子,才发现身旁的颜云玦一动不动的。她屏住呼吸凑近了看,见他双眼紧闭,胸腔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着,原来是也睡着了。他在马车上,睡得倒还安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是全亮,林子里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但在这不绝的清脆鸟鸣中,落云还是能听到几辆马车呼啸着从他们车旁驶过的声音。 马车行驶的速度放缓了一些,福笙的声音夹杂着些许人声传了进来:“君上,前面就是杏川镇了,我们要停下来休息一晚,还是继续赶路?” 颜云玦早已被鸟叫声吵醒,但人还没有完全醒,目光毫无焦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梦游般的迷茫状态。 听见福笙问话,他下意识撇了一眼低垂着头放空着的落云,只道:“进城找个旅店休息一天吧。”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颜云玦忙补充道:“进了城门,就勿再喊我‘君上’了,都改称‘家主’。” “是。”落云和福笙齐声应道。 他们的马车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 一个护卫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往里头瞅,另一个护卫在车前面问:“过所呢?” “过所……” 福笙一瞬间脑子有点发懵,后背开始冒起了冷汗。封君出入城,只需出示身份令牌,便能畅通无阻地过城门,断不会有人拦住他们要过所。 可他们如今只是墨城来的商人,自然是要有老百姓入城的过所的。这可如何是好…… 福笙还在车前头手足无措,马车里颜云玦的声音便悠悠传了出来:“看你真是不细心,过所都能放在堂里的桌上忘了拿。” 福笙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手脚并用地进了马车,从颜云玦手上接过他们的“过所”。护卫打开仔细看了一眼,人都对得上,便放他们进了城。 福笙暗松一口气,只道:“多谢官人。”便一扬马鞭,逃命似的赶着马车进了城。 直到进城好些时候了,落云才凑过去低声问道:“君上,这过所是谁的?” “自然是我的。” 可就连她一个小刺客都知道,朝中一定官阶的官员,出入城是不需要过所的,起码她没见过罗回翎出入城的时候拿出除了令牌以外的东西来,更别提他颜云玦还是正一品封君。 “伪造过所……是个大罪吧……” 落云的声音有点颤,她没想到,颜云玦竟然仗着和圣上关系好,这么虎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你想什么呢?” 颜云玦转头睨了一眼落云,才发现她的头凑得低低的,两个人的距离有点过近,仿佛他一低头,就能亲到她的脸。颜云玦呆愣住了,本来想说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落云还在等着他的下文,他却突然不说下去了。她探究地抬起头去看他,却发现他死死盯着自己的脸定住了。她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这阵沉默很是诡异。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落云坐直了身子,摸着自己的脸疑惑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颜云玦的理智随着和落云的距离拉开而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想起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道,“这过所的事儿圣上自然知道,否则我一个封君胆敢伪造过所出入城邦,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那就好。”落云嘟囔着点了点头。 颜云玦看着她操心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是考虑这么不周全、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落云惊讶地抬头:“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 “怎么会没有呢。”颜云玦地语气略微带上了点自嘲的意味,“你在罗辅相身边做事的时候,会去注意他做的事情有无不妥或者纰漏吗?” 落云沉默着没搭话,细细想着以前在罗回翎身边做事的样子。似乎确实是他说什么,她做什么,她也只负责去做。也本该如此的,她不过就是一个无名小刺客而已,有什么权力和立场去干涉主子的事呢。 可怎么到了颜云玦这里,她就开始操心起来了呢? 颜云玦压着心底难以名状的苦涩之感,继续道:“可怎么到了我这里,你就开始操心起我做事来了?是打心底里不信任我,还是觉得有能跟我说道说道的余地?” 这两个假设,听起来都挺冒犯人的。虽然落云并没有在他的语气里察觉出一丝他被冒犯而生气的味道来,但还是本能般地缩着脖子不吱声。 颜云玦看着低头不语的落云,道:“在想什么?” 落云自己也想不明白,语气有些懊恼:“我在罗辅相身旁之时,确实未曾如此过问他行事。至于为什么敢在君上面前说这些,我不清楚,也想不清楚。今日之事确是我僭越了,君上若不喜,落云以后便不再……” 还没等落云把话说完,颜云玦便急忙打断了道:“无妨!这样挺好!” 落云抬头看他:“什么挺好?” “你待我不像待罗辅相那般,挺好。” 落云更疑惑了,一双圆眼虽无焦点,但仍满是不解:“为何?” “人的品性和作风,皆有迹可循。我知你过往,故知你品性。你的身份特殊,你不可轻信他人,也从不轻信他人。我们相识不过数月,你不信任我,也在情理之中。你是不信任我也好,讨厌我也好……”颜云玦突然轻笑了一声,“喜欢我也好,只要你在我面前,是最真实的你自己就好。” 落云听得有点不明所以,只愣愣地点着头。 颜云玦看她呆愣的样子,笑道:“简而言之,有话就说,有问题就提。” 这回落云听懂了,爽快地点头应道:“好。” “君……家主。” 福笙停下马车,他的声音裹着外头杂乱的声音传了进来,带着犹豫:“今日就住在这里,可以吗?” 颜云玦掀开窗帘,只稍看了一眼,便见他脸一沉,方才面对落云的柔意消失得一干二净,隐隐带着怒气:“你在开玩笑吗?” 福笙讪讪地道:“可是家主,我们都把这城绕了一圈了,是真的没找着能落脚的客栈。” “怎么可能。”颜云玦瞥了一眼落云,匆匆把车的窗帘放下,便出了马车。 几乎是在颜云玦踏出车厢的那一瞬间,外面姑娘娇滴滴的招呼声便在落云耳畔炸开:“好生俊俏的公子,一个人吗?” 她没听见颜云玦出声,却感觉马车开始动了起来,姑娘们的招呼声渐行渐远。只是落云没想到,青楼的姑娘们竟也是起早贪黑的劳苦作息,她本以为青楼只在晚上才热闹。 直至外头人声渐微,马车才慢慢停了下来。 颜云玦回头瞟了一眼车厢,见里头没有动静,才凑近福笙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异常严肃:“哪怕要以天为被,也绝不能在这地方歇脚!以后也是,想都别想!” “可是君上……”福笙也随他压低了声音,“杏川镇是出了名的青楼城,城里能歇脚的地方,还真就只有那种酒色场所了。” 颜云玦皱眉:“那就挤一挤,在车上歇一天。” “可是我们的马,也要吃草休息啊。” 马倒真是个问题。颜云玦双唇紧抿,眉头皱得更深了。 “家主。”落云一掀帘子,顺势下了马车,对上颜云玦的眼神,“不然这样,你们俩进去,我在马车上休息便好,也能顺便看着马。” “进哪儿?”颜云玦移开目光,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 落云反倒坦坦荡荡的:“如芳楼啊。” 颜云玦想起刚才连自己都只一瞟的牌匾,叹道:“你怎么知道?” “杏川镇最大最有名气的青楼,我来过。”落云感觉颜云玦的气压低了几度,忙补充道,“跟罗辅……罗那个谁一起。他来办事,我只是跟着他来过。” 颜云玦的神色稍微缓了一点,问道:“那这镇上,真的没有可以落脚的客栈或者旅店吗?” 落云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似乎是没有。杏川镇以声色人家闻名,离墨城不远,来寻欢作乐的男子要么当日返程,若要在此留宿的话,也必是在温柔乡安睡,怎会在外头旅舍过夜。途经这儿的旅人若要寻住所,再往前走小半日便就到墨城了,也不必非得在这里落脚。” 落云见颜云玦还是沉默不语,便继续劝道:“这里不比墨城,山间阴凉,入夜寒气更甚,家主若执意要在马车上歇息,怕是会着凉。” “那就能放你睡马车上了?” “若家主不介意的话,其实那地方也是允许女子留宿的,只是得多付些银子。” 颜云玦盯着落云的眼睛,眼神有些心疼,语气也软了下来:“不是我介不介意的问题,是你介不介意的问题。” “家主此话怎讲?”落云歪头看他,眼底全是疑惑。 颜云玦小心翼翼地遣着词:“你之前来这种地方,是陪罗那个谁一起来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们有选择,我不想你因为这个,勾起伤心事来。” 落云这才了然。原来他是担心她因为幼时差点被家人卖到窑子,如今面对青楼会勾起伤心往事,才不愿在那里落脚。 “家主,我没事。”落云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况且我们其实也没得选,总不能再倒回墨城去吧。” 颜云玦细细地观察着落云的表情,见她的表情似是平静如常,才松了一口气:“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了委屈。” 落云只是摇摇头:“家主,真的无碍的。” 颜云玦见她无事,便先前一步跨上了马车。 落云见他上了车,才在他身后狠狠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嘴张到一半,却发现颜云玦压根就没进去,只是在门口等着,似是要准备扶她上车。 落云的手在半空中尴尬地转了个圈,又回到身侧。圆润的唇迅速地闭上,抿成一条尴尬的直线。 颜云玦不由得轻笑了起来:“伸个懒腰何必还躲着我。” “不太雅观。” 落云砸了咂嘴,避开颜云玦伸过来的手,低着头跨上马车。 她这副模样,让颜云玦想起她落水被救到颜府时,喝汤药喝出苦瓜脸的生动模样,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马车回程,落云听着外头说笑招呼的声音越来越大,马车不一会儿便停下了。 “哟,这不是方才的公子吗,进来坐一坐呀?” 甜美的嗓音随着浓郁的香味,在落云的感官里炸开。她不禁抖了一抖。 “喂一下马,开两间套房,不许有人打扰。”福笙正眼都没瞧一眼前来招呼的鸨母,把缰绳给了前来照应的小厮,替他们放下便梯。 颜云玦先行一步下车,落云跟在她身后,又一堆倒吸凉气的惊叹声在她耳边炸开,只是持续没多久,那惊叹声便戛然而止——因为看到了她。 颜云玦转头,揣测着落云的神色:“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住这儿了。” 落云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一跨步站在颜云玦身前,背对着他摇了摇头:“这里挺好。” 颜云玦见她这姿态,让他想起儿时见到的护着崽子的老母鸡,不由笑道:“这里不是食人窟,她们又不会吃了我。” “这可不一定。”落云扫视着门口鲜艳夺目的几团人影,小声嘟囔道。 颜云玦见福笙把马车安排好了,便托起落云的手臂,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走吧。” 这也不是自己第一次扶着他了,但此刻不知为何,她却莫名有种紧张的感觉,手不由得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福笙在前面替他们开路,落云就这么挽着颜云玦的手臂,低着头走进了如芳楼。 虽是白日,如芳楼里也并不冷清。未及消散的过夜酒味和胭脂味混杂在一起,似尘似霾,却如闷弹一般,挤占着人全部的感官。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可落云还是不住皱着眉头。这鬼地方,她饶是再来上几百回,怕是都适应不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哟,这姑娘我瞅着面生得很,如芳楼什么时候有这样式的姑娘了?” 落云被从旁突然窜出的男子吓了一跳,还好自己的手在颜云玦的臂弯里,否则可能出手就是一拳。鼻子里突然冲进一股浓厚的酒味,她赶忙屏住了呼吸。 “姑娘花名叫甚?我瞅你看起来还挺生涩的,想来是个新人吧……” 福笙已经挡在了他们面前,落云明显感觉到,手中颜云玦的胳膊正暗自使着劲,压抑着出手的冲动。 酒意蒙蔽了那男子的眼睛,让他能够无视福笙和颜云玦的怒目,甚至还上手拍了一下福笙道:“小哥,别这么小气嘛,有福同享啊。” 颜云玦一个箭步跨上前,却被落云拉住,又立在原地。 她一只手紧紧握着他手臂,一只手塞进他紧握住拳的掌心里,将他凌厉的拳舒展成温柔的掌,凑近他耳朵道:“家主,莫生事端。” 颜云玦深吸了几口气,转头去寻掌事的鸨母,眼神里的威胁和不满压都压不住。 管事鸨母自然是人精,忙上前赔笑,拉开了那男子,娇滴滴地道:“公子,您不是在若烟姑娘那里吗?她若是知道你喜欢上别的小娘子,定要难过的!” 那男子恍然,顺着鸨母的话道:“若烟……她在哪儿呢?我可见不得小美人哭。” 鸨母瞥了一眼抿着嘴按捺着怒气的颜云玦,不免有些怵,忙把人拉走道:“若烟刚刚在找您呢,您随我来。” 颜云玦见鸨母带着那醉酒男子摇摇晃晃地走远,忙牵着落云的手,直奔最顶楼的客房。 如芳楼的最顶层,不似下层人多,空气也清新了起来。若是能忽视大清早便偶从房里传出的笑闹声和引人遐想的装饰,倒是和普通客栈无异。 落云替颜云玦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房门,侧身道:“家主好好休息。” 说完她正欲离开,却被颜云玦拉住。落云看着手臂上颜云玦的手,青筋分明,似是还有怒气残存的样子。 她抬头:“家主还有什么事要嘱咐的吗?” 颜云玦没回她的话,只是转头对福笙道:“福笙,你过去。” “啊?” “啊?” 一男一女的声音同时响起,落云和福笙发出了相同的疑惑声。 福笙瞅瞅目光坚定的颜云玦,又瞅瞅颜云玦身旁正盯着他的落云,再回头瞅瞅如芳楼这明晃晃又暗搓搓的撩拨人心的装潢,凑近了悄声道:“君……家主,这不好吧?” “在府里不是也这样?” “可这地方……它它它不一样呀!”福笙支支吾吾的,声音都急切了几分起来。 颜云玦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劲,睨了他一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福笙闭了嘴不说话,颜云玦继续道:“这地方我们都知道是个什么调性,谁知道会不会有醉鬼浪子突然推门而入?放落云一个人在房里,你也知道她的脾气,不打到那厮嚷嚷得人尽皆知跪地求饶,都不会罢休,到时候不好收拾。” 落云冷笑了一声,原来自己在他眼里是这么粗暴跋扈的人啊? 颜云玦瞥了一眼脸色不佳的落云,心虚地继续道:“再说,我不想有人来打扰,我们两个男人在同一间屋子里,万一有姑娘进来,没个理由,到时候赶都赶不走。” 见福笙还想开口说什么,颜云玦松了落云的手,把福笙推到隔壁房门口:“你也赶车赶了大半夜了,舟车劳顿,好好休息。” 落云倒没再扭捏,一脚便踏进房门。如芳楼的房间,内饰果然与众不同。轻薄飘逸的粉色帘帐被轻风吹起,似是满布房间,把一切都罩上了一层粉红色的雾,朦朦胧胧,随风和香一起撩拨人心。 房里虽不如楼下那么香气逼人,但隐约还是能闻到袅袅花香。落云循着味道寻去,果然在窗台上找到燃着的熏香。她凑近再仔细闻了闻,并没什么异样。 落云见颜云玦已经进了房门,便想要去关门,颜云玦却先她一步,反手将门关上,却怎么都找不到门闩。 落云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抱着手侧头问道:“家主,您是头一回来这地方住宿?” 这话颜云玦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索性就不回话了,只跟个无头苍蝇一样,自己闷头满房找门闩。 “家主,别找了。” 颜云玦不想显得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只继续嘴硬道:“他们把门闩放哪里了,这么难找。” 落云摇头,无奈地笑道:“家主找门闩,倒不如找找这房里,有没有姑娘无意间落下的帕子吧。” “怎么说?” 颜云玦虽满腹疑问,但还是很听话地找起了帕子来。果然在床角,找到了一方被被衾盖住了的纱帕。 落云替他倒了杯茶:“这地方都不锁门的。” “不锁门?”颜云玦皱着眉头,把找到的手帕递给落云,顺手便接过她倒的茶水,“那岂不是很不便?” “来这里的人都门儿清,自有一套规矩。门口挂着姑娘的手帕且亮着灯,都是不许打扰的;门口挂着姑娘的手帕但未亮灯的,便是欢迎旁人加入的——听上去怪离谱,但在这儿确实常见;门口未挂手帕但亮着灯的,便是在等姑娘来;门口没有手帕又没亮灯的,便是空房了。” 落云小心翼翼地将手帕卡在门缝里,又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后:“家主若是不放心,这样便没问题了。就算有人进来,椅子一倒,我们也能知道。” “没想到这地方竟还有这种规矩,是我见识浅薄了。”颜云玦叹道,却恍然想起来隔壁的福笙来,“福笙那小子也没来过这地方,那岂不是……”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隔壁房传来福笙惊恐的哀叫声。 “姑娘,算我求你了,别进来,别进来……你衣服穿好!” “您不喜欢咱这样的,没关系!想要什么样式的姑娘,奴家帮你找去?” 福笙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慌乱:“不是,我都说了我不需要姑娘,怎么还帮我找啊!我我我可是名草有主的!” 娇滴滴的声音倒是丝毫不犯怵:“哦哟,小公子,这地方会有人在意你是不是名草有主吗?” 落云叹了口气,把刚刚摆在门后的椅子搬开出了门。颜云玦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跟了出去。 “姑娘们,这两间房都有人啦。”落云也掐着娇滴滴的声音,扭捏作态道,“这两位是一起的,我才把旁边的客人收拾好,还没来得及过来呢。” 姑娘们上下打量着面前冒出的女子,看她面生得很,穿着朴素又干练,不像是如芳楼里的姑娘,抱着手警惕道:“你这小丫头打哪儿来的?我们怎么没见过你?” “新来的。”落云媚眼弯弯,笑起来颇有风情,故作惊讶道,“姐姐们不会是要抢客吧?” “嘁,我们才不干这种事呢。”姑娘们嗤笑了一声,一甩帕子,便都散去了。 “落云,救命恩人啊。”福笙的声音还发着颤,显然是被刚才过分热情的姑娘们吓得不轻。 落云收了那装模作样的娇俏眼神,恢复平常清冷的样子,才转身对福笙道:“福笙哥,你在房里仔细寻寻有没有姑娘留下的帕子,把它系在门上,哪怕是白日也别熄灯,姑娘们就不会来打扰你了。” “这是什么道理?” 落云看他和颜云玦一样的懵,看来都是真的没来过这等声色场所的人。 “这里的规矩罢了,福笙哥照做便是。” 福笙半懵半懂地点着头,转身进房去了。 落云无视颜云玦投来的玩味目光,径直把椅子原样放在门后道:“家主去歇息吧,我在躺椅上睡就好。” 颜云玦知晓自己犟不过她,便从床上搬了一层褥子,替她铺在躺椅上,道:“真是没想到,你也有这么风情万种的一面。” 落云压着情绪道:“不过是以前替罗那个谁办事的时候学的。” “办事?”颜云玦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了个干净,“办什么事需要学这个?” 他知道她曾和罗回翎一起来这如芳楼的事儿。当时他以为,她只是作为暗卫和他一起来的,但落云这话让他不由得往更坏的方面想。 一想,他便坐不住了,一个箭步迫近她,半急半怒道:“他怎么能让你做这个!” “怎么不能让我做这个?”落云这才抬头看他,直对上他的目光,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样子,“我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近侍罢了,他让我往东,我便断不可往西,岂需我的同意?” “可你那天在罗府,不就忤逆了他,没有动手伤赵思吗?” “那不一样。” 落云不知道他为何在这个点上过不去,沉着气道:“一是我知他当时气急,若是他冷静下来再三思量,定不会选择伤害思思,所以才有胆量忤逆他,也是把他从情绪里拽出来,别死钻牛角尖;二是,当日我诺思思定不伤她,便没有食言的道理。二者相结合,我才能、也才敢小小地坚持自己的底线罢了。” “所以清白之身于你来说,并非底线?” “正是。”落云见他终于抓到重点,语气也松了下来,“家主怕是忘了,我在成为那人身旁的暗卫时,身上便已满布羞辱之印了。若我如今对清白之身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仍看得像命一般重要,此刻哪还能在这儿?早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去了。” 她这话倒也没错。她何罪之有,又何必非得因着卑贱小人的畜生行为而折磨伤害自己呢。 “更何况,我也只是扮扮风情女子,事儿办妥了便打晕人跑路,哪轮得到他们做接下去的事儿。在他人手下谋生,又岂有完全的自由?不过只是在不耽误大事的前提下,多保护自己罢了。” “所以,你才如此渴求自由?哪怕我治不好你的眼疾,你也要走?” “正是。”落云点头,“正如家主所说,你知我过往,故知我品性,落云相信您能理解。” “自然。”颜云玦觉得有一个个拳头砸在他心上,砸得他生疼。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所以你在我手下做事,也是实属无奈?” 落云对上他的眼睛,眼底毫无波澜。沉默,便是她此刻的回答。 颜云玦低垂了眼眸,不敢去应她的目光。 他也不知自己在失落个什么劲儿。若那日竹林无意碰面,刚好让她撞见自己布局收网之后,不去疑心她会走漏风声,便也不会处心积虑地将她要过来同处一室,她此刻也不会受伤,也不该在他身旁,而还只是罗回翎手下勤勤恳恳、言听计从,但却没有伤病之忧的近侍罢了。 他和罗回翎,于她而言又有何区别?都不过是需要她侍奉卖命的主子罢了。 哪怕落云视物不清,她此刻也能感受到颜云玦满身的无奈和低落,忙道:“家主放心,一仆不侍二主,落云如今在您手下做事,自是会竭心尽力。” “哪怕是你不愿去做的事?” 落云不知他为何总在纠结自己愿不愿意的事情,也不愿再继续这个讨论了,便岔开话题道:“家主安排我们连夜赶路,为的便是混淆我们出城的时间,以防被贼人盯上。一路马车颠簸,想来家主也没休息好,还是快去歇息吧。” 她不想继续谈话的意图很明显了。颜云玦也很识趣地结束话题,转身走到床边,替她抱来了被子:“你也早点睡。我若是睡得不老实,弄醒我就是。” “是。”落云点头应道。 颜云玦向来不是会认床的人,此时却在如芳楼的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家主为何还未入睡?”落云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颜云玦惊讶道:“你怎么也还没睡?” 落云坐起了身子,自然不敢答他“还不是因为你一直翻来翻去的动静大”,只道:“我昨夜小憩了一阵,此刻还不困。” “躺椅不好睡吧?”颜云玦也坐起了身子,披上床头挂着的薄衣,穿上鞋便向外走,“你来床上休息吧,我反正是睡不着了。” “不用,不用。”落云忙站了起来,想要拦住他,却发现根本拦不住。他动作极快,此时已来到了她跟前。 “你是要自己过去,还是我抱你过去?” “我能不能不过去?”落云欲哭无泪,“哪有主子睡椅子下人睡床的道理。” “不能。”颜云玦抬起胳膊,看起来不甚为意地抖了抖袖子,“那就恕颜某冒犯了。” “不用,不用。” 落云一闪身,躲过了他装势抱过来的手臂,几步便跨了过去,往床上猛地一躺道:“家主歇息吧。” 话音落了许久,落云都没见那躺椅上的身子躺下去。她复又坐了起来,问道:“家主可是有心事?” “算是有吧……” 可这心事怕是不能同你说。颜云玦想。 沉默了一阵,颜云玦看起来并没有想接下去说的意思。 落云倒不甚在意,只道:“家主若想聊聊,落云随时都在。若是难以同我启齿,倒也没关系。只是心事憋久了,便会越积越深,总归不是个事儿。不能同我说的,找个时间和福笙哥说说吧。” “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介意我对你有所隐瞒?” “这有什么。”落云耸了耸肩膀,“我也有一堆秘密没跟你说。” 颜云玦轻声笑了出来,他们这对话跟小儿斗嘴一样。 “原来你还有很多事儿瞒着我啊——”颜云玦故意沉了声,拖长了尾音,装着严肃的样子道,“不是说了,对我要坦诚。” “你又没问我。” 落云恍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语气怎么那么娇嗔呢,怎么还把嘴噘起来了呢? 她不甚自然地调整了面上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平静淡漠一些,但这些小动作却被颜云玦尽收眼底。 “那我问了,你就要答。你既说了,我定信你。” “自然。”落云点头道。 “你自己,是否想去祁鸣山寻药?” “当然想了。”落云侧头看他,“既有得治,我为何不愿去治?” “那就好。”颜云玦放心地点了头,只是转瞬间,他的声音复又低沉了下去,“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执意要去祁鸣山,为的不止是你的眼疾吧。” “嗯。” 落云的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自从上路以来,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将这件事深埋于心,不再提起,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其实只是他计划中的一个棋子。带她去祁鸣山,只不过是个由头,仅此而已。 “那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去祁鸣山?” “不知。” 落云心头一股闷气升起,连带着语气听上去也不太耐烦。她腰一挺,便直愣愣地躺倒,背过身去,不愿再面对着他。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立场和理由生他的气。 颜云玦叹道:“想你也听说过,我颜家数十年前那场灭门的变故吧。” “听过。” 可这和他们去祁鸣山有何关系?和他拉她入局以她为棋又有何关系? “当年那场灭门大火,并非意外……” 颜云玦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压抑住翻滚的情绪,才继续道:“我一直不相信当时的大火只是单纯的意外,自那之后便一直在找寻线索。好几年后,我才找到当年因去私会情人而擅自离府的下人。他因为害怕摊上嫌疑,一直隐姓埋名,所以光是找到他,便费了不少功夫。 “据他所述,当时他回府救人的时候,无论怎么喊怎么拽,府里的人都无动于衷,就,就像是被什么妖术定在原地了一样,就任由火往在他们身上烧……” 落云听他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知晓他心里必定不好受。全府至亲竟是这般丧命于火海之中,任谁经历一遭,那必都是蚀骨磨心的痛苦。 她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几步便走到了他身旁,什么也没说,只是挨着他,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颜云玦并不介意被她看到这般脆弱无助的样子,只继续道:“后来我才打听到,他们这般反常,应是中了一种名为‘冥固’的毒。此毒凶狠罕见,中毒者意识虽尚在,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一个人都没能逃出来……” “所以你去祁鸣山,是想去问那巫年先生关于冥固之毒的线索?” 颜云玦点了点头,几滴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 他感觉自己手背上几滴冰凉,也发觉自己失态了,胡乱抹了一把脸,勉强扯了个笑容道:“虽然我说这些,听上去着实像是我在博取你的同情。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想你因为心中无数而不安迷茫,不想你不明不白地跟着我涉险拼命。” “现在我知道了。” 落云的手从他身后绕过,揽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 颜云玦感受到自己肩上安慰的拍打,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若你不愿去祁鸣山,我可以让福笙安排你回城。如你所说,找个身形和你相似的女子一起同去,也未尝不可。” 落云装势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我不想一辈子都看不清东西。” 颜云玦低笑了起来,胸腔一阵一阵地颤动着。 她勉强抑制住自己想要像撸小狗一样摸摸他脑袋的冲动,用袖子替他抹去脸上半干未干的泪迹:“洗洗睡吧家主,休息好了才能继续赶路。” 落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颜云玦是趴在桌子上的。他看起来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因为趴在桌上而感到不适。 她踮着脚尖慢慢走近,着了魔一般不自觉弯下腰,凑近了看他。 长长的眼睫毛如扇般铺洒下来,高挺的鼻梁连着眉骨,线条优美又流畅。许是因为方才哭过的原因,他的眼皮有些红肿,消解了几分平日里的严肃,此时显得更惹人怜爱些。两瓣唇厚薄适中,凌厉的唇峰配上微扬的嘴角,完全放松的状态下显得过于蛊惑人心。 只是那唇,看起来略微有些苍白,许是因为睡着冷吧。 落云蹑手蹑脚地替他取来了外衣,正欲披上之时,颜云玦却皱了眉头,眼眸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他看着身侧的落云,落云也看着趴在桌上的他,四目相对,落云拿着外衣的手就这么定在半空。 “你醒了?” 落云这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颜云玦僵硬地抬头,又僵硬地直起身子,一张俊俏的脸皱成一团,语气里有着刚睡醒的慵懒粘腻,夹带着些许委屈:“麻了……” 落云轻笑一声,眼底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替他把衣服披在肩上,托着他的手臂慢慢回位,顺带替他揉捏了几下。 可颜云玦却一把按住她的手,略显粗暴和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推了开,低着头不愿看她,嗓音沙哑道:“钱袋在床头,你去取了,下楼问些吃食来。” 落云的动作僵住,原是温柔的眼眸里覆上一层失落,手握成拳垂在身侧,语气恢复了原初的淡漠和规矩:“是,君上。” 她习惯性地先走去他先前休息的躺椅,在上面翻找了一番,没发现有钱袋。正欲下意识出声询问,却硬生生把刚发出的音节憋在喉咙里。 她刚刚睡的床,其实原本是他歇息的地方,钱袋应该是在自己睡觉的床头。 落云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流星地取了钱袋,又大步流星地出了门,那支被用来辅助她出行的手杖,尽管在她手上,此刻却也完全没发挥出任何实质性的作用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颜云玦侧耳,听到落云的脚步声渐小渐远,才拍着自己的脸长出一口大气。不用看铜镜,他都知道自己的脸该烧得有多红。 走到洗漱盆边,用手掌舀起一大捧水,颜云玦便大力地往自己的脸上拍,丝毫不心疼自己的俊脸。 他虽不愿沾惹花草,但以前谢念慈也没少对他动手动脚,怎么也不该是这番被她碰碰手臂,就害羞成这副德行的纯情样吧! 但另一厢的落云,脚下生风,步伐极快,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怒气,正如赵思所说,“像是去砍人的”。 可才下了两层楼,她莫名感觉这下午的风竟比清晨还更凉些,凉得有点反常。她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跟戴孝似的白花花一片,极寒冬日冰雪覆盖着的山头都没她身上这般干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外衣,竟就这么穿着薄薄的内里衣物下了楼。 他们住的是顶楼,贵位客房人自然少,加之高处声音小,给了她一种外头人少的错觉;可楼下人来人往的,都是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和姑娘,晕晕乎乎、穿着放荡之人也不在少数,空气里仿佛都是激情尚未消退的味道。 虽说比这番更尴尬的场面她也见过,比这番更露骨的衣物她也穿过,但此刻她的防线却被道不明的委屈漫了堤。来往之人每多看她一眼,那种羞耻感便化作最狠厉的鞭子,在她身上抽下无形又疼痛的一鞭。 “姑娘这是怎么了?” 一阵带着胭脂的香味扑鼻而来,把落云的魂儿和理智给召唤回来。 落云佯装揉了揉眼睛,把眼角不知何时溢出来的点点湿润擦干净,眯着眼睛,上下扫视了眼前的人一番,大概认出了这是迎他们进门的鸨母。 鸨母见落云只穿着单薄的内里衣裳,神情与刚进店时那般从容自若的样子全然不同,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此时在她面前的这位清冷女子,连与人对视都不敢,一声不吭,眼眶红红的,像极了受惊了的兔子。 她凑近落云,低声关切道:“姑娘受委屈了?” 落云虽面上波澜不惊,但猛然抬头的动作暴露了她的惊讶,也正印证了鸨母的猜想。 没等落云问出口,鸨母便自顾自地回答道:“在胭脂堆里混迹了这么久,小娘子的心思我可是一猜一个透。” 这个确实。落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察人观色的能力不足,如芳楼又怎能在杏川镇的众多青楼中傲踞首位呢。她这是把鸨母吃饭的本事给看轻了。 “跟小相公拌嘴了?” “没有。” 拌嘴是两个人的事,她自己一个人受着这无名委屈,叫哪门子的拌嘴。落云下意识地否定了后半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前半句也该否定,忙道:“他不是我相公。” “噢哟,不是也罢。”鸨母一挥手帕,双臂叠着后仰了道,“那小公子虽面若潘安,实属俊逸,但妈妈我一看便知,他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呆愣小子。姑娘若在他那儿受了委屈,尽管去讨回来便是。若是讨得回来,你自己开心欢喜了便好;若是讨不回来,一拍两散又有什么的。大不了来妈妈这,后厨给你留个位置。” 落云头一回听到别人说擅于曲意逢迎的颜云玦是“不解风情的呆愣小子”,而且这话竟还是出自做着男人生意的妈妈之口。她被逗得直乐,圆圆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就依妈妈所言。” “在说什么呢?” 落云正乐呵着,听到熟悉的低沉声音从不远处的身后传来。下一刻,她便看到自己那件青色外裳的衣角从身侧飘了过来,肩上落下了些重量。 “没什么。”被妈妈一逗,落云满腔没由头的委屈消散了个七八分,语气也一扫之前的颓丧,仰着头从钱袋里随手挑了枚碎银子递给妈妈,“还劳烦妈妈差人准备些吃食送上来。” 落云刚从兜里掏出那银子时,就知道这钱抵得上三顿好菜好饭了。但她也没换,依旧直接递给了妈妈。 鸨母接过落云的银子,颠了一颠,面上是盖不住的欣喜:“您上楼等着,吃食一会儿就到。” 颜云玦看落云递给鸨母的银子似乎有些过大,再加上鸨母那喜形于色的样子,大致也猜到了七八分。 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替落云把衣服披得端正了些:“怎么走得这么急,连衣服都忘了穿?” 落云有样学样,把颜云玦只是为了替她整理衣服而轻搭在她肩上的手推开,冷冷地道:“不劳家主费心。” 不等颜云玦回应,落云便一甩头,撑着手杖径自上楼去了。 颜云玦两三步追上去,跟在她身后道:“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冷淡?” 落云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落云一直都这样。”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喔?”落云故作惊讶,但却连头都不回,“落云不知自己以前是怎样的,还请家主赐教。” 颜云玦对她这般冷淡的样子既疑惑,又不悦:“你以前会跟我说笑,语气也没有这么客套,不会……” “不会这么抗拒家主,是吧?” “……是。”颜云玦迟疑了一下才应道。虽然这不是他本来想说的,但她说的也有道理。 颜云玦将她离开前的情景在脑海里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他醒来之后,她替他披上外衣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她替他捏肩揉手的时候也还是好好的…… 颜云玦心里一咯噔:糟了。 果不其然,落云下一句便道:“但家主似乎并不喜欢同落云接触,落云只不过是遵从家主的意思,跟您保持距离,省得惹您不高兴罢了。” “没有不高兴。”颜云玦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臂急切道,“方才是我脑子不清醒,你别生气。” “生气?”落云可算转回头正眼瞧了颜云玦一眼。她的语气不再如之前那般阴阳怪气,但却是另一种的委屈和自嘲,低头苦笑道,“我又怎能生家主的气呢?” “落云……” 颜云玦还想说什么,但被落云拦在了房门外:“我要洗漱更衣了,烦请家主在门外稍候。” 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响起,颜云玦站在门外无所适从。 以他并不丰富的与人,尤其是与女子交往的情感经验,落云此时的情绪不是他能处理得来的。他知道她失落,她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如何去帮她舒缓这些郁郁之绪。 但门内的落云和门外的颜云玦一样懵。从前在罗回翎身边,她也从未有过这般因觉得不相配,而生出自卑感的体验来。自己不过就是他手下的一名无名小卒,她对自己在罗府的地位、在罗回翎身边的地位,看得透彻清楚。不该想的不想,不该奢望的不奢望,便不会有落差感。 可颜云玦和罗回翎,于她而言又有何不同呢?不过都是需要效命的主子而已,为什么颜云玦的一举一动,对她的情绪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落云攥紧了肩上披着的衣服,一时惆怅不已。 门内门外的一对男女,都望着门上薄纸透出的些许人影,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和娘子吵架了?” 鸨母端着餐盘上楼,便看到颜云玦一个人立在门外,失了魂似的,目无焦距。虽说身姿挺拔,但那身影透着不一般的落寞。 颜云玦循声侧头,看到穿着艳丽的鸨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们这算是吵架吗?吵架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儿,可现在只有落云自己在受着没来由的委屈,这算是吵架吗? “没有。”颜云玦轻轻地摇了头,才想起来他只否定了前半句,可后半句也不是事实,便接着道,“她不是我娘子。” “小娘子,小娘子。”鸨母笑着道,“是奴家嘴瓢了。” 颜云玦打量着鸨母脸上的神情,想起方才她和落云有说有笑的,女子心思该是女子最知晓,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道:“鄙人有一事,想请教……” 他的话还没说完,鸨母便截了他的话头道:“想问我小娘子为何不高兴,是吗?” “是。”颜云玦虽面上表现得毫不在意,但仍惊讶于她这么快便猜到他心中所想,恍了下神道,“鸨母真是好眼力。” 鸨母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幅强装镇定、不愿暴露自己真实情绪的神情,她在数刻之前,也在那小娘子的脸上见到过。这两个小年轻,还真是有默契。 “妈妈我毕竟是吃这碗饭的,若不懂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怎能在这杏川镇立足呢?”鸨母正了色,瞟了一眼没关紧的门,低声道,“公子借一步说话可好?” 颜云玦随鸨母行至走廊拐角处。她把餐盘放在转角窗台处,用手扶着餐盘,于是只能侧着身同颜云玦说话,看上去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 “公子,奴家斗胆问你一句,你和那小娘子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颜云玦被问得一头雾水,“主仆啊。” “你只拿她当下人吗?” 颜云玦自己也清楚得很,他对落云绝不像对平儿那般,便极快地答道:“不是。”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颜云玦被鸨母问得卡了壳,不吭声了,只侧头看向一旁,也不知道白花花的墙面有什么好看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灵光一闪,才想到一个自认为非常合适的词,就急忙补充道:“她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行行行,救命恩人。”鸨母被他的嘴硬无语到,顺着他的话继续道,“所以你这么在乎她的心情好坏、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也只是单纯想要讨救命恩人欢心而已,想要报恩,对吧?” “对。”颜云玦重重地点了头,也不知道是想说服鸨母,还是想说服自己。 鸨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公子,要想了解她在想什么,您得先了解自己在想什么。” 颜云玦这才转回了头:“怎么说?” “若您爱慕那小娘子,大大方方承认便是,不丢人的。” “爱慕?”颜云玦眉头一动,低声喃喃着。 鸨母挑眉道:“你不爱慕那小娘子?” “您觉得我爱慕她吗?”颜云玦皱着眉,如墨的眼眸里没有焦点,但满是疑惑,“怎样,算得上是爱慕?” “不同的人,理解自是不同。奴家长居风月之地,对男女情爱的理解或许也不同于旁人。但在奴家看来,若是心里时时刻刻都有她,目之所及皆是她,情绪皆因她所起,便能称得上是爱慕了。” 颜云玦垂眼,低声重复着鸨母的话,仔细回忆着自己与落云相处的点滴,回忆着那些让他产生自我怀疑的行为和情绪。 “最重要的是,”鸨母端起餐盘,正过身看着颜云玦,“失控。” 颜云玦抬眼,对上鸨母的目光,面上是掩不住的惊愕和探究:“失控?” 鸨母轻声笑了起来,身姿妖娆地转身,边走边道:“情到深处难自控,公子日后自会知晓。” 次日清早,一行人告别在柜台后闲着嗑着瓜子的鸨母,便背上行囊继续赶路。 一切和往常一样,但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进了深山,寒风更甚。绿叶不再,山头渐有萧瑟之势。 福笙坐在车辙上,不住用余光去瞟怎么也不愿意坐进车厢里的落云。她脸上虽淡漠如前,话也依旧少,但饶是迟钝如福笙,也能觉出她的烦闷。 不只是她,在马车里坐着的那位,今早开始,周身气压也是低得吓人,仿佛一点就着的炮仗筒。 福笙被这俩祖宗的低沉气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规律的马蹄声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是此时他耳能所闻的全部声音。 又一阵阴风刮来,落云揉了揉眼睛,还不住地眨。 福笙观望着落云的表情,稍稍攥紧缰绳,马车的步伐缓了下来:“外头风大,你又穿得这么薄,别着凉了。” “福笙哥,无妨。”落云微仰着头,依旧在用手拨弄着眼皮。可那粒沙子却是怎么都出不来,硌得她眼睛生疼,眼泪蓄在眼眶里,仿佛一低头便能滴下来似的。 可她就是不愿意低下头。 福笙侧头瞟了一眼车厢,提高声量道:“可你坐在外面,沙子老是进眼睛,你眼睛本来就不好——”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他就听到车厢内传来颜云玦略带怒气的声音:“停车!” 福笙一紧绳,停下了本就在踱步的马。 颜云玦不由分说,拽着落云的手腕便把她往里拉:“你进来。” “不进。”落云昂着头,把他的手甩开去,因为一只眼睛进了沙实在睁不开,眼睛一睁一闭的还咧着嘴,着实滑稽。 但颜云玦没这番被她表情逗笑的心情。他伸手再去握住落云的手腕,使了力气,喉间发出的声音又低了几度:“我是主子你是主子?” 落云像被人点了穴一般,僵在原地,停下正欲狠力甩开颜云玦的手的动作。她就像被抽空了力气般,低下头,任那只被沙砾刺痛的眼睛流出泪来。 她轻轻地挣开颜云玦的手腕,认命般地钻进了马车厢里,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 颜云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嘱咐福笙道:“走吧。驶慢些。” “我看看你眼睛。” 颜云玦挨着落云坐下,扳过她的身体,让她能够直对着他。 落云没有反抗,像个布偶娃娃一般,任由他摆弄她的身体,掀开她的眼皮,小心翼翼地吹了几口气。 “现在如何?还痛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仿佛是在对待珍宝一般,呵护至上,跟方才在车门口同她争执时完全不同。想来应该是被她这番听话的态度取悦到了。 落云嘴角漏出一丝冷意,语气也堪比车外刮过的秋风:“不痛了,多谢家主。” 颜云玦明显没有被她这番乖巧的态度所取悦,而是被她这番疏离认命的态度戳了肺管子。面前的叶落云,浑身上下就是“逆来顺受”四个大字。冷漠规矩,毫无生气。 他沉沉地吸了几口气,沉重的呼吸声打在落云耳边,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他想和落云说些什么,他想问问落云这番态度变化究竟为何,可启唇又闭上,始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该如何起头——他甚至不知道,追根溯源,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为贵主,她为家仆,这般客气尊敬的态度该为常态,正如她和他在罗府初见的那晚,她对罗回翎毕恭毕敬,不僭越半分。 可让他对她另眼相待的,正是她那晚对罗回翎的反抗。在那般情景下,一个危险的矫健刺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质许诺“绝不伤她”,怎么听都像是为了达到目的而说的漂亮哄话,听听便罢。 但她却桀骜反骨,说到做到,哪怕是面对怒气勃发的主子,也敢直着脖子,目光坚定地反回一句“恕难从命”。 或许是她知罗回翎不会因此为难她,可见她这般忤逆也并非头一遭——但,总归是有那第一次的。她第一次遵从本心而违背命令,又是因为什么呢?她那时是否也据理力争,抑或是害怕踌躇呢? 她作为他人手下一名微不足道的死士,反抗自己顶头的主子,也已是勇气可嘉,值得倾佩,也正是在那时,颜云玦罕见地分了心思在陌生的旁人身上。 只是相处了几月下来,现在坐在颜云玦面前沉默不言的叶落云,同那晚比起来,对他来说甚至更陌生。哪怕同她相贴而坐,也感觉两人的距离远甚千里。 就这么无言地赶了几天的路,两人相互说的话不超过十句,福笙边赶着马车,边兼任着传声筒的活儿。 可他们明明都坐在一个车厢里!何必还要扯着嗓子跟他说话,让他再扯着嗓子把话朝车里喊一遍呢! 好不容易挨到又一日夕阳西下,福笙把两位祖宗引到客栈内落座之后,借着料理马的理由走到了客栈外。终于能从这一整天的诡异气氛里偷摸着喘口气,任他们坐里头大眼瞪小眼去吧! 福笙慢悠悠地检查了下马,又慢悠悠地替马儿刷了刷毛,最后慢悠悠地溜进马车里头,装模作样地查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却发现靠近门口的车厢与座椅的交接处有丝丝血迹。 他上手摸了摸,已经干透了,但这颜色瞅着还新鲜的很。 已经入秋好些日子了,难不成还有恼人的蚊子活着? 福笙不疑有他,收拾妥当后进入客栈,却没在大堂里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手上拎着的行囊差点被他抖落在地。福笙扫视了一圈,眼神不免有些慌乱,忙揪住朝他而来的伙计:“刚刚坐在这的公子和姑娘呢?” “他们上楼去了,托我嘱咐小兄弟,自己寻些吃食便去歇息吧。” 福笙长松了一口气,谢过伙计后,便落座在他们刚刚坐过的位置上,点了几碟子小菜开始用食。 落云拄着手杖,跟在颜云玦身后上了楼。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好好的大堂不坐,非得拉着她上楼吃饭。 伙计捧着酒壶:“公子,要替您斟酒吗?” 颜云玦盯着落云,目光灼灼:“不用。” “好嘞,有需要您再叫我。” 落云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酒杯,更摸不清楚颜云玦想要做什么了。都是在赶路的人,怎么还打算喝酒呢,万一喝醉了耽误脚程可怎么办。 小二贴心地帮他们把门关好,将外头的嘈杂人声隔绝了个干净。两个人对坐着,相对无言,沉默弥漫在房内。 最后还是颜云玦开口,打破了这番尴尬的静谧。 “猜拳可会玩?” 落云依旧语气冷漠:“看罗那个谁玩过。” “那便陪我玩吧。”颜云玦替她满上酒,“猜拳输了的话,谨言和慎行挑一个罚。” 落云点头,依旧每样菜先夹了几筷子到自己碗里头,匆匆扒拉进嘴里,嚼了几口便吞咽下肚。 还没开始猜拳,颜云玦便虎头虎脑地,仰头先灌一杯酒下肚。 落云不知他是何意,嘴里的饭菜还没咽下去,只含含糊糊地道:“先吃点饭菜,不容易醉。” 颜云玦只摇头,又倒了一杯酒灌下肚。照落云那一喝就倒的麻雀酒量,他不先把自己灌个三分醉,都是在仗势欺人。 落云不知缘由,只以为他在耍性子。他身居高位,必然去过许多酒席晚宴,传杯弄盏经验丰富,先吃菜再喝酒不易醉的常识他绝非不知。但看他那样子,落云也拗不过他,还是夹了几筷子菜放进他碗里。 颜云玦生生往自己肚子里灌了半壶酒,才垂着眼,吃净了碗里的菜。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颜云玦一拢袖子正欲出拳,却停下了动作,眼睛一眯,笑看着落云道:“要我教你怎么玩吗?” 许是因为几杯酒下肚,颜云玦看起来放松了许多,卸下平常在外的坚硬盔甲,整个人就如同一只乖巧的大狗狗一般,柔软又活泼。 落云意识到自己又看着他出神了,反应过来后心虚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用。” “那我们直接喊数字吧,那些花里胡哨的祝酒词便不必说了。” “好。” “我凑近些,不然你看不清楚。”颜云玦臀不离凳,两条长手捞着自己的椅子,弓着背整个人锁在自己臂膀里往前挪了两步,那场景滑稽得很。 “五魁首啊,六六六!” “七!”“三!” 颜云玦捉住落云的手,耀武扬威地凑到她眼前晃:“你耍赖皮吧?才出一个指头,怎么能喊七?” 都是五个手指的人,自己只伸了一个指头,当然凑不到七。落云出师不利,心虚地把手抽了出来:“看来你还没喝醉。” “下次再这样要罚酒的哈。” “没有下次了,再来。” “五魁首啊,六六六!” “七!”“八!” 颜云玦活像个赢了斗鸡的小儿一样,兴奋地把自己的三根手指伸到落云眼前,像只恼人的苍蝇一般在她眼前晃着,炫耀道:“哈,我赢了。” 落云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伸出的五根手指攥成拳头,另一只手很干脆地捞过酒杯,仰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夕阳早已尽数落下。福笙在楼下大堂,看俩老人斗蛐蛐看了许久,直到俩大爷摆手离开,他才依依不舍地上了楼。 路过颜云玦的房门,见里头灯还亮着,便叩门道:“家主,还没睡吗?” 颜云玦的声音传了出来,打着飘:“嗯,等会就睡。” 福笙只当他是乏了,便道:“那家主早点歇息,不早了。” 颜云玦盯着门外福笙的身影消失,才转过头看着落云,似是有些不满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么不好答吗?” “当然不讨厌啊。”落云强忍着醉意,两只眼皮艰难地撑着,“我只是……有点晕。” “既然不讨厌我,为什么像躲瘟神一般躲着我?” 明明是输了才惩罚,甚至惩罚还能在谨言和慎行里二选一,但落云喝得迷迷瞪瞪的,全然丢了抵抗的气力,颜云玦问什么,她便老老实实地答什么。 落云若是酒醒后还能回忆起来发生了何事,绝对会狠狠揍颜云玦一顿。他要玩这游戏,就是来套她话的。 但此时的叶落云,神智已经飞到千里开外,人都不清醒了,只乖乖地答着话:“因为你……太好了。” “我没明白。”颜云玦坐直了身体,苦笑道,“而且我哪里好了?固执又自私。” 落云没搭他的话,只顺着自己的话继续道:“你是封君啊!不说一人之下,起码也是……万人之上。权力你有,银子你有,自由你也有,你想要什么不能有啊……” 落云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我只是个刺客,是个死士,是个无权无势又低贱的人,我连这条命都是被怜悯而苟得的。” “那又如何?”颜云玦低声道,“我本以为依你洒脱的性子,不会在意这些地位之别的。” “或许是想要的……太多了。”落云眼神失焦,瞟了颜云玦一眼,又自顾自喝了一杯酒下肚,“以前我只求能活着,所以让我做什么都行。后来在罗府呆久了,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好歹衣食无忧,就开始不满现状,想要自由了,想要追随自己想要的了……再后来,到了你府上……” 落云突然停下不说话了,只盯着自己的酒杯看。颜云玦低下头去寻她的视线,却看见一滴泪,直直滴进了酒杯里。 “我很感谢罗辅相,对我尚可,允我安生,予我奢望自由的可能。但你……我一点都不感谢你。” 落云的泪眼望向颜云玦,眼眶里盛不住的泪簌簌落下,划过她不再过于削瘦嶙峋的脸颊:“我们本就是主仆,我为你卖命是应该的,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可你,是不是对我太好了点?你照顾我、体贴我、为我着想,我……虽然我也只跟过罗回翎和你,我不知其他贵人是不是也同你一样,对待下人是这番……或者是你本来就人好。这不重要。” 落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抹眼泪,直起身子,同颜云玦拉开了距离,带着自以为的疏离和客套,实则脆弱得一戳就破。 “重要的是,我们是主仆,仅此而已,别对我太好了。” “只是主仆?” 颜云玦心里弥漫起雾般的苦涩,把他团团围住,剥夺了他的呼吸,剥夺了他仅存的一些神智和期许,让他喘不过气来。 落云重重地点了点头,沉默便是她的回答,仰头又灌了一杯酒进肚。热辣灼喉,灼肠,也灼心。 酒过三巡,屋外街道上已是寂寥无声。 饶是颜云玦费尽心思,千算万算,推演出了所有可能性,都万万没想到,这一顿他蓄谋了数日的酒局,到最后,竟然以自己和落云互拜兄弟作为结局。 他跪在地上,费力地把半掺半扶,把软靠往落云的膝盖下塞。而落云只顾着趴在地上,甚是慎重地从划开口子的手指上挤出血滴,滴进两人的酒杯里。因为眼神不好使,加上喝了酒晕乎乎的,几滴血顺着杯子流到了地上,汇成一小汪水渍。 颜云玦看她晕晕乎乎的,还替她扶着地上的杯子。在这一心多用的当口,他却始终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似乎是他虽然失落,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试探性地问:“那我们连朋友也算不得?” “朋友?”落云转头看着颜云玦,突然嘿嘿地咧嘴笑得灿烂,似乎很满意这个提议,“朋友算得,朋友算得。” “既是朋友,相互体贴、相互照应,是天经地义的吧?” “自然。”落云弯下身子,把酒壶看得更真切些,手颤颤地替颜云玦斟上了酒,也替自己满了一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日就……把这个把子拜下了吧!” 颜云玦并没有喝得太醉,只是故意装出一副醉意盎然的样子,就是为了让落云放松警惕,能更快地被他套话而已。 可他万万想不到,没有酩酊大醉的他,居然同意了这离谱的提议。兴许是她刚哭过的泪眼太过迷惑人,同平时冷冰冰的态度截然不同,因为看出了他的犹豫而软糯糯地看着他,好像他不同意,便是在做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事一样。 心一软,颜云玦便听见自己说:“好。” 落云把酒杯递给颜云玦,后者因为陷入回忆而呆愣住了,没有及时伸手接杯子。 她眨了眨眼,把手中的酒杯收回一些:“你要是后悔了也没关系。” 颜云玦看着跪下身也矮他一头的落云,突然有一种如果迈出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的感觉。 于是他垂死挣扎了一下:“如果我说,不想和你做兄弟呢?” “做姐妹也行。” “那还是做兄弟吧。” 落云把酒杯向他递过去,给了他一个示意的眼神,颜云玦认命地接下。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落云端起酒杯,朝紧闭着的大门念叨着,“我叶落云,与……” 她故意停顿住,颜云玦识相地也端起酒杯:“颜瑾瑜。” “因两情相悦……不是,志趣相投,在此歃血为盟,结为金兰之友,自此同心同德、患难与共、福祸相依。苍天为证,山河为盟,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落云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话,很是爽快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颜云玦看着她欢喜的样子,眉梢带上了一丝笑意,也一仰头,将手中的酒喝尽。 颜云玦先行起身,伸出手去拉还跪在地上的落云:“你拜把子的说辞倒熟练得很。” “话本上看的。”落云撑着颜云玦的手臂,晃悠悠地站立住,“我一直很羡慕话本上写的……兄弟们豪气地拜把子喝酒吃肉的场景,肆意又畅快。可一直没能找着能和我结拜的兄弟……现在好了,我有兄弟了!” 落云一掌拍在颜云玦的胸口上,痛得他蹙起眉头倒吸了一口气,那冰凉的气体略过他的胸腔,呛得他直咳。这丫头,喝得站都站不稳,怎么打人还是这么大力气。 颜云玦一手扶住落云的腰,一手揉着自己刚被落云狠力拍了一掌的胸口,眼底的情绪复杂又无奈:“行了,把子也拜完了,兄弟想去睡了吗?” 落云小手一挥:“那兄弟扶我上床!” 颜云玦哭笑不得,半搂着落云软绵绵的腰肢,给她扶上了床。 落云一沾枕头,便头一歪沉沉地睡去了。颜云玦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替她把垂下来的一缕青丝别至耳后,心想,若能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打死他都不会再和落云玩猜拳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次日一早,落云是被客栈来来往往的人声吵醒的。她揉了揉自己还疼着的脑袋,习惯性地环视一圈,发觉昨晚她又喝醉了。 落云起身走向堂内,桌上歪七扭八叠放着的碗碟,证实他们昨晚确实喝了酒,看起来喝的还不少。她环顾四周,没发现颜云玦的踪迹。他去哪儿了? 落云推开房门,大厅更明亮些,似是已到正午,太阳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眯着眼睛站定,待适应外头亮堂的光后,她四下扫了一圈,没看到颜云玦和福笙的身影。 于是她踱步下楼,头因为醉酒的原因还嗡嗡响着,仿佛一个戏班子在她脑袋里登台唱戏,没走几步便需要停下来缓一会儿。 颜云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在矮她几个台阶的地方伸出手扶她。 “醒了?” 落云顺势把手递过去,却在空中停顿住,转了个弯,愣是把手放到身旁的扶杆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刚过。” “这么晚?”落云惊得停下了脚步,“那……” 颜云玦就知道她会自责,截住了她的话头:“无妨,休息一天也好。我找了个大夫给你看看身子,看有没有其他异常。现在人已经在大堂坐着了,走吧。” “家主……”落云的脸上写满了不安,“其实不用……” “不用对你这么好?” 落云惊诧于他居然知晓自己的想法,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兄弟嘛。”颜云玦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落云一时之间分不出他是嘲讽还是安抚。 “兄弟?” 他为什么说他们俩是兄弟?昨晚是发生了什么?落云眯起眼睛,搜刮起脑子里存着的昨晚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来他们何时提到了“兄弟”这个词。 “做了还不承认?”颜云玦举起她的手,手掌朝着她的脸,将自己手指上的伤痕一并凑近了在她眼前晃,“那我们这个义岂不是白结了?” 落云抓住颜云玦手,拉近了细看,发现他的食指上确实有一道新鲜的伤痕。刚结了痂,还是粉嫩的颜色。 她再把自己的手凑近了看,食指上有一道同样的疤。 许是因为刚从暖暖的被窝出来,她的手倒暖和些。一冷一暖,颜云玦感觉手背上的触感更鲜活了,心底生出了些别样的感觉,仿佛触上他手的不是她的手,而是挠人的狐狸尾巴。 他不甚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道:“既然是兄弟,给兄弟请大夫看病这种事,可算不上太过吧?” 落云还没从自己跟颜云玦拜了把子成了兄弟这件事里缓过来,只木讷地摇着头,目光还粘在她的手指上。 看她这样子,像是把他们昨天结拜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颜云玦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不该提起这茬子事儿的。 但这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焉能有收回的道理。他按下心底的懊恼,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道:“走吧,别让大夫等太久。” 颜云玦的手臂上搭着落云的手,故意放慢了脚步和她同步下楼。引她至桌前,福笙和大夫已经在座上坐着了。 “先看病,饭食一会儿就好。”颜云玦替落云拉开了椅凳,自己则站在她身后。 落云轻车熟路地把手腕搭在棉垫上,稍微把袖子往上挽了挽,露出纤细的一小截手腕来。手腕上深深浅浅的伤疤,同她算得上是白皙的皮肤相比,甚是扎眼。 颜云玦蹙着眉头,盯着她手腕上的伤痕出了神。这一道像是刀伤,那一道像是勒痕,侧面那一块又像是烫伤…… 大夫见她这满手腕的伤痕,也怔愣了一会儿,稳下表情,才将薄帕盖在她的手腕上,替她把脉。 眼前伤痕累累的手腕被披上一层白纱,颜云玦才回过神来,又盯着大夫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读出什么讯息来。 可大夫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看,颜云玦的眉头随着大夫肉眼可见的暗沉的面色越皱越深。 片刻之后,大夫才把手收回,颜云玦立马凑上去急切道:“大夫,如何?” 大夫看着落云,摇了摇头:“姑娘,你这症状有多久了?” “眼疾吗?”落云自问自答道,“一月有余。” “不是这个。”大夫似乎看出落云打算糊弄过去的意图,神情严肃又着急,“老夫问你,你呕血的症状有多久了?” 站在落云对面的福笙见她眼珠乱转,却仍强装镇定地打着哈哈:“大夫医术不错。” “你什么时候……”颜云玦看着面上并无异样的落云,顿时有点恼,声量都急切地高了几度,“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落云抬头瞟了一眼颜云玦,看起来并不打算接他的话。 “怪不得……”福笙此时似是突然联想到什么,道,“我昨天看到马车壁上有血迹,还以为是大蚊子呢。” 颜云玦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沉声压抑住自己的血气,但他起伏的胸腔和略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此刻心底翻滚的情绪。 “大夫问你话,几时开始呕血的?” “也不算是呕血吧,没那么严重……” 尽管落云看不清楚,但她莫名还是感受到了身旁颜云玦飞来的冷冽眼神,心知是瞒不过去了,便也不再含糊,正色道:“也就天。” “天?” 颜云玦心下一算,那岂不是从他们刚出墨城开始,她的情况便开始恶化了? 大夫的问话打断了颜云玦的思绪:“你们要去哪儿?还要赶多久的路?” 福笙先一步答道:“我们要去祁鸣山,约莫还有半月路程。” “祁鸣山?”大夫脸上的神色稍微缓和些许,点了点头,“若你们能求得祁鸣山神医巫年出手相助,兴许这姑娘还有点救。” 说罢,大夫又转头,担忧地看着落云:“但须尽快,这病不能拖。此毒扰乱脉象,极为凶狠。呕血怕只是开始,若五脏六腑因此毒积郁,届时就真拉不回来了。” 落云听罢大夫的话,心头没什么情绪,只是垂着眼,看着面前的棉垫。许是因为频繁使用,白色棉布早已泛黄,还沾染着些许早已干涸的血渍。这大夫医术该是不错。落云不合时宜地想着。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或许时日无多,毕竟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只是尚能跑跳,偶尔气结呕血,并不是大问题,还没有到影响日常起居的严重地步,她不想因为这些小毛病耽搁了行程。 况且,她对自己的病也没抱什么希望。本就是刀口谋生的死士,太过看重自己,在这世间多一丝联系,便会多一丝眷恋,又怎能甘心情愿、心无旁骛地去做事甚至赴死呢? 所以,她总是会做好最坏的打算——横竖就一条命,给阎王爷便是了。 可身旁的那人明显不这么想。落云侧头,看到颜云玦垂在身侧的手已然紧紧握成了拳,因为距离足够近,她甚至能隐约看到他拳上绷紧的青筋。 “那大夫,可有什么法子能缓缓她的病症?” “自然是有的,但只能稍微缓解她的痛苦罢了。既然你们要赶路,老夫便开一些方便服用的药丸罢。” 颜云玦用余光瞥了一眼落云,她正侧着头看着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拳握得过紧,指甲嵌进柔软的掌心里,甚至有点痛。他将手上的力道收了些,向大夫道谢:“有劳大夫。” 送走大夫,三个人围坐在桌前,整顿饭的时间都沉默无言,只有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声音。 虽然他们之前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多数时候也都默不作声,但此时的安静不能叫安静,叫死寂。仿佛他们这桌有一道不可见的屏障,外头人声喧嚣热闹,落在这里,却似是在屏障上敲击出的烦人声响。 用过午食,落云和福笙低头跟在颜云玦身后上楼。谁都不敢先开口,都怕成为那第一个被炮仗打到的人。 推开房门,昨晚浓郁的酒菜味还没完全消散开去。颜云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道:“福笙。” 福笙吓得抖了一抖,应了声。 “找人来把屋里收拾一下。” “是。” 福笙如获大赦般长出一口气,踏出房门那一瞬间腰板都直了起来,徒留落云一个人在房里,迎接不知何时会落下的狂风暴雨。 虽然她看不清楚颜云玦的表情,但看福笙那怂样,便也知道颜云玦此刻情绪定然不佳。 再加上她感受到的那种无声的压迫感,恍惚像是回到了数月前他们相识不久的那个晚上——她穿着夜行衣跪在地上,本是想瞒着颜云玦,去罗府查看赵思的情况,却被他逮个正着。 彼时福笙还没打探消息回来,他也当她不存在,她便跪在那冰凉的地上,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低着头等着他的发落。现在的场景,和当时几乎无差,除了她现在没跪在地上。 但颜云玦只是沉默着,板正地端坐着,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握住不知道是谁的酒杯,手指就在杯口打着转。等着伙计来,看着伙计走,直到伙计收拾好桌子落上门,他还是维持着那一个姿势,握着手里的酒杯一言不发。 落云不敢轻举妄动,悄悄抬眼看他,只感觉他手中的杯子气数将尽。 这感觉是真不好受,就像在刑台上即将被斩首的囚犯,明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但居然被蒙住了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着自己结局的落定。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她不喜欢这种煎熬的感觉,于是先一步跪了下来:“落云知错。” 颜云玦没想到她会突然跪下,手中的杯子都来不及放到桌上,便一个箭步匆忙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颜云玦拍了拍她膝盖上的灰,“以后没事不要跪我。” “谁没事爱跪你啊。”落云看他总算开口说了句话,不知怎的有点委屈,也不躲闪,就站在那儿任他拍,“谁让你在那生闷气,一声不吭的。要打要罚随你便,给个痛快便是,一直吊着我难受。” “为什么要罚你?” “罚我隐瞒病情,没对你说实话。” 颜云玦知道此时不是该笑的时候,但一声轻笑还是没憋住,温热的气息吹得落云耳朵痒痒:“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生气?” “不然呢?”落云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突然发现他的眼眸看得有点过于清晰,但也没挪动脚后退。 “我是生气。”颜云玦摁着她坐到椅子上,“生我自己的气。” 落云没反应过来,仰起头看他,“你生自己什么气?” “气我没发现你疾痛更甚,气我昨夜让你喝了那么多酒,气我……”颜云玦的肩膀重重地沉了下去,整个人耷拉着,看上去很无力,“气我还不能让你完全放下心来坦诚与我、托付与我。” 他蹲下身子,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落云:“你为何不愿将你真实的病情同我说?昨夜我提议喝酒的时候,你为何不拒绝?” “我……”落云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说出些什么,一阵沉默后终还是悄声开口道,“你是我主子,我有什么好拒绝的?” “昨日你仍将我视作你主人,这无可厚非,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但我们既已拜了把子,成了朋友,便理应平等互尊,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该这么委屈自己,违背本心去做取悦我的事?” 落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是……是吧。” “那今后,你若是身体不适,还瞒不瞒我了?” 她低下头,看着颜云玦的眼睛:“不瞒了。” “那你现在老实告诉我,你想休息一天明日再走,还是想下午就动身?” “我们下午就走吧。本来上午就该走的,都是我喝醉了,才耽误了行程。” 颜云玦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地问道:“昨夜让你喝酒的人是我,你现在说这话,是存心让我愧疚吗?” “啊?”落云也忙站了起来,手差点就扯上他的袖子,最后一瞬间用自己的理智收住了动作,“不是的,我就是……” “既然不是,就别再说这些责备自己的话了,除非你想让我为昨晚灌你酒而内疚自责。” 落云闭了嘴,把手收回到身侧。 “那我不说了。家主歇息一下,我去和福笙哥说下午就走。” “不用,我还有些事和福笙说。你好好睡一会。”颜云玦复又把落云摁到椅子上,自己转身出了房间。 再进来之时,是该把落云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 颜云玦看着床上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的落云,犹豫了足足有半刻钟,喊她起床赶路和让她继续休息的想法毫不夸张地在脑子里天人交战。 最后还是落云感觉到一股神秘力量在盯着她,自己莫名睁眼醒了过来,看着愣在她床前的颜云玦,用刚睡醒的迷迷糊糊的声音问:“家主?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没叫我?” 颜云玦直起了身子:“正想叫你来着。” 还好落云刚睡醒,整个人还是懵着的,没注意到颜云玦扶着早已酸痛的腰的动作,活像个八旬老人家。 “那我们走吧。” 落云动作利落,一掀被子下了床,却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双脚也不受自己控制地跪了下去。 还好颜云玦眼疾手快,立马弯腰拉住了她,才避免听到她膝盖跪地的声响。但颜云玦还没恢复知觉的腰再受重创,扯得他的后背生疼。 颜云玦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把落云架高了些,让她能直着腿缓一缓。 “都说了没事别跪我。” “谁没事爱跪你。”落云撑着颜云玦的手臂,借了他的力才勉强站稳,“只是头突然晕了一下。” “没事吧?”颜云玦带着怀疑,俯下身去寻落云的眼睛。都说人的眼睛最不善骗人,有事装没事的事儿她干了无数次,颜云玦不得不小心谨慎。 “真没事。”感受到颜云玦探究的目光,落云不自觉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反正我觉得没事。” “那就好,有不舒服的一定要跟我说。” 颜云玦刚想把落云的手搭在自己手臂上,反被她摁了下去。 “还有,家主,我没那么身娇体弱,眼睛还没瞎到完全看不见,人还能走能跑能打架,别拿我当那弱不禁风的雨中残花一样对待。我说没事,就真的没事。” 颜云玦的手有点尴尬地定在空中,眼睛眨动的快速频率暴露了他的无措。颜云玦看着她的侧脸,虽依旧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但微微下沉的嘴角,显出她的不开心来。 也是,她一向坚忍又要强,哪怕是无法清楚视物,她也能迅速调整心态,身体刚恢复些许就继续每日练功,甚至比以前练得还要卖劲刻苦。 不过半月时间,她便能行动自如,甚至还能在谢府遇刺时将他救下。 她确实鲜少服软,哪怕是跪他,她的脊背也都是直挺挺的。那股子不卑不亢、刚直不屈的精神气,也是他当初在罗府之时对她高看一眼的原因。 怎么这会儿,她在他心里就成了这副柔弱美人灯、风一吹就破的样子呢。 跟当初在罗府送她药一样,这份在他看来的“好意”,终是会被她拒绝——因为在她看来,这些“帮助”都是不必要的。 颜云玦的手下垂成拳,虽有些莫名的失落,但还是柔声道:“我明白了。但落云,我想你知道,山高路远何其漫,况且还有许多危险我们尚未可知。若是撑不下去,我……” 他顿了一顿,才似是欲盖弥彰继续道:“……和福笙,都是你能依靠和托付的人。这一路也就只我们三个,不必害怕向我们开口,毕竟你康健无事,也能更好地保护我,不是吗?” 落云斜过头看他,虽然他说的话没有一丝埋怨的意思在,但眼前这张俊脸却写满了沮丧。她搭上他垂在身旁的手臂,一双圆眼里似是有笑:“落云明白,多谢家主。” 自从和颜云玦说开话之后,两人之间的冰冷气氛便烟消云散。虽然落云依旧沉默话少,不怎么会提起话题聊天,但偶尔也会和颜云玦在车厢里说笑,三人聚在桌前用食的时光也不再令福笙难熬。 只是那大夫的药,虽能缓解落云的苦痛,但却没法减缓她病情的恶化。颜云玦盯着落云熟睡的侧脸,很是平静地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光下显得可爱万分。 但她已经睡了几乎大半天了。 不仅睡得久,而且睡得沉。颜云玦有时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落云的床上睡着了,甚至还很不体贴地抢了她的枕头,可她不为所动,头下枕着一小角被褥睡得正香。 颜云玦推都推不醒她,要不是看她还喘着气,嘟囔着扒拉开他的手的动作也算不上无力,他才放下吊着的一口气,放心将她横抱下楼,继续赶路。 颜云玦看着日光从熹微到刺眼,但落云只是在他身侧翻了个身,继续着她的好眠,好像这摇晃的马车和睡着完全称不上舒服的硬座,就是她的助眠剂。 落云是在声声悠长凄怆的鸟鸣声醒过来的。夕阳西下,投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金光灿灿,带着些炽热的红。 天边的光影透过车帘,照在身旁人的侧脸上。落云侧头凑近了看着他,觉得自己在看着从画里走出来的人,被紧紧吸住了眼光。 只是那抹夕阳似是不甘心就此消散一般,尽力释放着最后耀眼的光芒,以至于颜云玦被光照着的脸庞上,眉头紧皱,看起来睡得不太自在。 落云小心地挪到他对面,不停地变换着角度,见颜云玦脸上的金色光影消失了,她才坐定。 颜云玦甫一睁眼,发现眼前从白昼消沉至昏暗。他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却见一个黑影笔直地坐在他对面,一动不动的。 他差点没被吓死,心在那一瞬间跳得飞快,脑子里闪过各种以前听到过的怪事密谈,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才勉强把尖叫声憋在嗓子眼里,化作一声造作的咳嗽:“你醒了多久?” “没醒多久。” 落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和情绪,想来是没注意到他刚刚那番被吓得失态的样子。 颜云玦故作慵懒的样子,扭着自己早已经僵硬了的脖子道:“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坐在这里的。” 不然他也不会被她的身影吓成那副胆小德行。 落云闻言只觉得诧异,颜云玦怎的连她换位置了都能注意到?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这里……的坐垫舒服。” “啊?” 落云语出惊人,颜云玦被她这般细致的观察惊到了。他倒是没注意过这个,车里的坐垫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吗? 似是察觉到颜云玦静默下的疑惑,落云忙开口道:“这里的坐垫更软和,坐起来更不易颠簸;这坐垫下的流苏摸着也更趁手。” 颜云玦一时间不知道该回她什么话,只道:“你观察得还真是细致。” “可不是嘛,毕竟在车上的大半天都在睡,总该让自己睡得舒服点。” 落云说完这话后,自己都无言了。她丝毫不怀疑,还没等找到巫年,她就在路上一睡不起了。 哪怕在黑暗里,颜云玦也能感受到她整个人的沮丧,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沉着嗓音宽慰道:“我们已经进至州地界了,今晚在城里小作歇息,明日就能到祁鸣山了。” 落云其实很想说,他们就算到了祁鸣山,以她的身体状况,能不能安然无恙地爬上山路另说,传闻脾性古怪的巫年也不一定就会愿意治她。 但听颜云玦信心满满和饱含希望的语气,她还是不忍心用自己尖锐的刺戳破他期望的泡沫,只随着附和道:“好,到了祁鸣山就——” 落云话还没说完,被福笙一拉缰绳的急刹车晃得没坐稳,整个人便向前扑去。还好颜云玦出手及时,拦腰把冲出去的落云稳稳捞进自己怀里,带回了座位上。 颜云玦还没来得及出声问福笙是怎么回事,便听到车外一个略显稚嫩的男声,带着哭腔急切地道:“好心人救救我吧,后面有人……有人在追我!” 他拍了拍落云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动,便掀帘出了马车。 颜云玦掏出火折子,照亮了一片黑暗。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大”字型立在马车前,逼停了他们的车。身上穿的衣服算不上华丽,俊秀的脸上还带着奶膘,许是因为被追得久了,眼泪和汗水混着打湿了他的前襟,看上去有点狼狈。 福笙转头看颜云玦,两人对视一眼后,颜云玦开口道:“可知何人在追你?何故在追你?” “是……是山匪!我们这儿最近似乎很不太平,山匪横生,我只是稍晚了些回家,便……便被追着至此……”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的脚步声打断。听上去很是杂乱,人数应该不少。 前方的黑暗渐渐消失,一伙人举着火把从小路的拐角处冲了出来。 领头的人个子不小,可以说是魁梧强壮,福笙看了都有些怵。后头跟着五六个人,个个看上去都是练家子。 “哟,兄弟们,看来今天能捞到一笔大的了。”领头的人大喊了一声,粗犷的笑声在山里回荡。 “公子,我们快调头跑罢!他们身上都有兵刃,下手又狠厉,我们打不过的!”少年丝毫不见外,手臂一撑便跳上马车,手脚并用地爬到福笙身边。 福笙没等来颜云玦的回应,只有长久的沉默。他把目光从眼前吓得发抖的小公子身上,移到身后的颜云玦脸上,只见他锁着眉头,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眼见山匪步步逼近,福笙赶忙出声唤他,语气有些急:“家主?” 颜云玦仍盯着那些大块头:“这些人,你有办法解决吗?” “啊?”福笙看着越靠越近的大块头们,咽了下口水,“应该……没办法。” 颜云玦侧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安静的车厢,朝那少年道:“你身上可有用得趁手的防身的家伙?” 少年闻言,在自己的身上摸索一通,最后只在怀里掏出了个弹弓,小心翼翼地递给颜云玦:“这个算吗……” “算吧。”颜云玦无奈地接过弹弓,一跃跳下了马车,朝福笙道,“你见机行事,留个活口。” 福笙闻言,把缰绳塞进了少年手里:“牵着,车里还有人,你别让马给跑了。” 少年手里扯着绳子稳住马,感觉到身后的车厢动了一下,回头看,却又没看到有人出来。 落云从车窗里翻了出去,撑着柱杖站在颜云玦身边,清冷的声音隐约带着点怒气:“为何不喊我。” 突然出现的女子把少年吓了一跳,差点一脚踢到马屁股上。 “姐姐……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落云朝出声的方向剜了一眼:“地里。” “我……” 颜云玦刚出声,落云却无心听他的话,只给他留下一个略带怒气的背影。 山匪们举着的火把,正是指引落云的指明灯。明暗对比越明显,她便越得心应手。眼疾此时仿佛被她完全克服,伴随着几声沉痛的哀叫,地上已落了两三个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福笙见状,也拔刀冲了上去,三两脚把围堵着落云的山匪踹趴。 落云因为记着颜云玦嘱咐过她要隐藏实力,便迟迟没将柱杖里的剑抽出,只甩着柱杖当打棍,虽然打得痛,但并不能一击制敌。 可她的体力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打斗,双方就这么缠斗着消耗彼此的体力,一时竟也分不出高低来。 那群山匪里许是有个读书人,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趁着落云和福笙没注意,冲到马车旁把刀架上了颜云玦的脖子,大喊道:“停下!不然我就杀了你们主子!” 兵刃相接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一伙人眼睛齐刷刷都往马车旁看去。马车上的少年也被吓得噤了声,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落云只往那方向瞥了一眼,便翻个白眼,一棍子打在旁边的山匪膝盖骨上,一声惨叫划破了只持续不过一瞬的停战的平和。 “都说了停下!” 擒住颜云玦的山匪有点傻眼,第一次碰到这种不管自己人的场景,手中的刀都晃了一晃。 颜云玦趁着这空隙,一脚后踢,躲过那山匪因失痛而放开的刀,拽着他的手,腰部一使劲,便径直把身后那人直接甩在地上,顿时一片尘土飞扬。 他一脚踩住地上人的喉咙,下了狠力,让他只能发出不服气的破碎的低吼。 “你们现在走,还能留条命。”他朝着那片被火光照亮的人影喊了一声。 可惜没人听他的。山匪们像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急于想要证明自己山中霸主的地位和威严,个个都杀红了眼,把手中的火把都丢在一旁,利器毫不客气地往落云和福笙身上招呼。 颜云玦叹了一口气,把摔在地上的那人掐晕后,捡起他的刀,便也冲进了人群之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利落地解决了正挥刀砍向落云的人。 落云见面前的陌生面孔无力倒地,在她眼前的人变成了提着刀的颜云玦。她靠着点点火光,看到他刀上不反光的部分,便顿时会意,像是演练过无数遍一般,利落地从拐杖中抽出细剑来。不过半刻,一群凶神恶煞呲牙咧爪的山匪便尽数倒地,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颜云玦扫视了一圈,挨个查看倒地的人是否还有动静,才放心地把落云牵出人堆,借着地上未燃尽的火把上下看她:“你有受伤吗?” 落云只是摇摇头,浑身力气突然被抽了个干净,放任自己像是破了洞的孔明灯一般,稳稳坠入颜云玦的怀里。 “这还没事?!让你这么拼命了吗?!”颜云玦把她打横抱起,径直上了马车,顿时气从心起,“福笙,把地上这个晕了的绑起来,一起带走!” 马车载了五个人,行驶的速度比以往慢了许多。还好他们的车大,不至于坐不下。 少年坐在马车里,拘谨地扯着自己的领口,想让自己凉快些,但又不敢动作太大。地上被套住了头捆着的人一动不动的,本该是最引人注意的,此时却无人问津。因为那贵气公子一点颜色都未曾分给那人,只顾着他眼前的那个女子。 那贵公子把她抱上马车时,少年才第一次清楚地看清楚这女子的脸。一双圆眼该是可爱的,可那个时候,圆眼的主人正被那英姿俊朗的公子抱在怀里,可爱的眼睛仿佛在骂人。 此时那双可爱的眼睛似乎还是在骂人。少年的目光移到她旁边的俊俏公子身上,他似乎完全无视了那姐姐脸上的怒意,虽然看起来也在赌着气,还是贴心地替她扭开水壶的盖子递了过去。 少年想不通,刚刚还并肩作战默契十足地在悍匪堆里保护着彼此的两个人,怎么在一番出生入死的打斗之后,反倒成了仇人。 两个人憋着一股气,谁都不愿意先开口。少年额上的冷汗滴在手背上,虽说被人追杀是不好受,可现在坐在这冷如冰窖的车厢里,也是别一番的难受滋味。 但还好,他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地上的山匪动弹着挣扎,被那公子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脚,顿时消停下来。 少年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人,平白成了出气筒。 最后,还是那姑娘沉不住气,清冷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带着怒气:“家主,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拿我当废人?” 家主?少年瞪大了眼睛,敢情这姑娘是公子的手下仆啊?可这语气,不像是个仆人对主子该有的态度啊,未免太豪横了吧?这公子对自己的仆人可真好。 那公子也沉着声音严肃道:“我知道。但本来也没必要让你出手,我自己能解决。” “自己能解决?!”姑娘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虽然还是气若游丝,显不出什么威慑力来,“那我在这里有何用?有让你们在外面冒死犯险,我在车里头悠哉地坐着的道理吗?!” 公子刚想开口说话,立马便被那姑娘截了话头:“你自己说的,拜了把子成了朋友,就该相互照应、彼此坦诚、互相尊重。可你却总是拿我当废人看,当那瓷器花瓶一般中看不中用,只让我躲在你们身后,好像我的存在就只是叫你们保护一般。这叫哪门子的兄弟?!” 少年越听越晕。他们怎么又是主仆,又是兄弟的?一男一女,是怎么拜把子成为兄弟了的?而且这姑娘身手矫健,功夫甚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废人。 “可看看你现在这虚弱样,好受吗?” “死不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颜云玦被眼前这个小辣椒呛得说不出话,瞥了一眼那少年,碍着有外人在也不好多说,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又松开,狠狠沉了一口气,干脆便闭上了嘴。 落云也赌着气,微微侧转了身子,背对着颜云玦喘粗气。 没走多久,福笙将马车停了下来,掀开车帘道:“家主,前面就是至州城了,这家伙我们怎么带进去?” 他指的当然是地上横躺着的那个大块头。 颜云玦瞥了那宛如活死人一般一动不动的人一眼,道:“先在城外停着,待我把这人审完了,直接丢出去,让他自生自灭去罢。” 他给福笙使了个眼色,福笙立马心领神会,把少年拉出了马车:“有些东西,小孩子别看。” 落云没下车,就窝在车厢的角落里,冷眼看着颜云玦的动作。他因为跟落云置气,整个人都阴鸷至极,下手的动作也重,打在那山匪脸上啪啪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外头的风声。 他嗓音低沉,显出一丝不耐烦来:“想活命,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山匪支吾了一声,颜云玦才想起来给人嘴堵上了,便把蒙着他脸的纸皮袋子掀开一个角,手探进去,扯下了那人口中的布条。 “呸,你谁啊,老子凭什么……” 这自然不是颜云玦想要的答案。他手覆在那山匪青筋突起的脖子上,使了狠劲一掐后又放松,那山匪便止不住地咳起来,晃得整辆马车都在动。 “你当山匪多久了?” “两个月。” “你们有多少人?” “这老子不清楚。老子从上山以来就跟着我们头儿,其他的一概不知……” 这明显也不是颜云玦想要的答案。若是平常,他可能还会说些漂亮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能不动手就别动手,失了风度,没那必要。 但现在的他,没那么多心思搞那些花花名堂,手上只狠厉一掐,顿时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响彻车厢。站在车外的福笙都忍不住侧耳去听车厢里的动静。君上以前审人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粗暴啊。 好不容易忍下喉间窒息般的痛感,那大块头才虚虚开口道:“我们这一拨有二三十个,但听老大说,其他……其他地方还有很多弟兄们,具体有多少我真不知道,只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有好多拨。” “不怕被官府抓?” “嘁。”那山匪冲出一口冷哼,“至州官府算个屁!那些个怂货,见了我们都要绕道走!” “他们打不过吗?” “当然不是。”山匪语气里的得意劲儿都要满了出去,“那些个怂官差若是在城外见到我们,都不用我们动手,他们自己转头就跑啦!” “为何是在城外?你们不进城的吗?” “大王说,让我们卖那群官府狗个面子,城外任我们豪横,唯独不能进城。但这有什么,进不了城,城里的东西最后不照样会到我们手里。” 颜云玦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至州虽非大城,但兵力物资也并非稀缺匮乏。若觉剿匪人手不足需要兵力补充,上书中央朝廷后,墨珣文也决计不会不管。就算墨城路途遥远,可他瑾封城也不远,哪有不派兵的道理。 况且,他也从未听墨珣文提起过至州山匪之扰,但倒是确有听他提起至州夏季大旱,上交的粮食白银比以往少了许多,国库甚至还拨了一批赈灾粮银给至州。 听这山匪的语气,他们盘踞在此也非一日两日了。颜云玦想不通,为什么至州刺史上报了旱情,却未上报匪情。 倘若是至州官府被收买,和那山匪沆瀣一气,但北部巡察使也并未上报这一异常。若他的推想属实,朝廷里必有比刺史更大的手,在遮掩着这一切。 颜云玦的眼眸低垂,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头紧锁。 他一掌把山匪拍晕,朝外道:“福笙,进来把他绑给解了。” 没等福笙来得及上车,落云便掏出腰间的匕首,摸索至山匪被捆绑着的手腕上,利落地给了一刀。 福笙进来的时候,看到落云正收了刀子回身。他看着颜云玦,眼神里有些迷茫。 颜云玦大手一挥:“罢了,进城吧。” “那这家伙怎么办?我们带不进城的吧?”福笙指着地上躺着的人惊讶道。 颜云玦冷眼一瞥,似是有了主意:“他也不是非要进去。” 马车行至城门前,灯火渐明。他们的车毫不意外地被拦了下来。 守城官兵毫不客气:“过所。” 福笙把他们和少年的过所一齐递了去,一个官兵掀开帘子朝里看,整个人顿时变得无措起来。 他赶紧甩下了帘子,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更年长的官兵过来,也掀了帘往里看,脸上惊讶的表情一瞬而过,随后故作冷静道:“你们谁是颜瑾瑜?” “在下。”颜云玦看着那人点了个头,皮笑肉不笑的,心里在猛翻白眼。明知故问。 “那他呢?”那官兵指着虚靠在车厢壁上的山匪问道。 “这兄弟是鄙人在路上救下的。他受伤了,还不轻,人就躺在那道上,怎么都醒不过来。鄙人就想把他带进城里头送到官府去,官府不会不管的吧?” “公子真是大善人啊。”那官兵虚着鞠了个揖,“人就给我们吧,等会儿就派人给他送去官府医治。” “那怎么行!”颜云玦讶道,“兄弟们守城护卫便已经够辛苦了,区区小事,就不劳烦了。” “这本就是咱分内之事,岂能劳烦公子呢。”那官兵朝旁使了个眼色,先前的那个年轻小兵便掀开车帘,想要上来抢人。 颜云玦一脚伸了出去,挡住那官兵上车的路:“不麻烦不麻烦,我们有马车,到官府也不过是马多跑几步的事儿,不累人的。” 在车外的官兵眼色使得更厉害了:“不劳公子费心了,若是让老百姓替我们办事,上头怪罪下来,要挨批的。” 都这么说了,颜云玦也没有不放人的道理。他顺势把那山匪一推,便推进了那年轻官兵的怀里。 “既如此,便劳烦官人了。” 车子刚驶入城,颜云玦便令福笙将马车停至城门旁的隐蔽无人处,独自下了车,混在人群之中,再次摸到城门附近。他没有看到士兵将那山匪送进城,反倒叫他看见那山匪被放在木板车上,被人往城外推去。 颜云玦心里已经有了数,上车后便一扫一路上的阴沉,甚是亲和地柔声问那少年:“你家住何处?我们送你回去吧?” “不麻烦……不麻烦公子了。”少年忙摆手,言语间有点犹豫,“我住……山上,今晚在客栈小住一宿,明日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也好。”颜云玦看那少年吞吐犹豫的样子,便也不追问下去,只道,“那小兄弟便和我们落同一处客栈,可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少年激动地点头,憨憨地笑了起来。 一行人找了个客栈歇了脚,围坐在大堂里用食。 颜云玦看着埋头苦吃,像是饿了几顿没吃饭的少年问道:“还未请教小公子姓名呢。” “我叫叶尚风。”那少年往自己身上抹了抹刚摸过鸡腿的手,一作揖道,“还未多谢颜公子路上舍命相助,我才能平安无事;也多谢颜公子请了这顿饭,以解我饥饿之苦。” 没等颜云玦回话,叶尚风便自顾自地抱怨了起来:“师父真的太小气了,只给我一餐的饭钱!要不是有颜公子在,此刻我都不知道会不会饿到在路边捡饭吃呢!” “不至于,不至于。”颜云玦被他逗了乐,“你怎知道我姓颜?” “刚刚那官人问我们谁是颜瑾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如此。”颜云玦点了头,继续道,“这位是福笙,这位是落云——说来也巧,她和你同姓。” 落云只是放下筷子,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叶尚风也没被她这副高冷模样吓到,仍笑嘻嘻地道:“福笙哥好,叶姐姐好。” 颜云玦仔细上下瞧了瞧叶尚风,年纪不大的样子,穿的是普通人家的粗衣麻布,行为举止也不甚合规矩礼数,但却不让人生烦。虽然身形略有些瘦削,但肌肉紧实有力,看上去很能干的样子。 乐呵呵的样子无忧无虑,浑身上下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清澈的双眼带着几分不符合年纪的天真浪漫,该是被家里人照顾得很好的孩子。 “叶小公子这是下山来作甚了?又是何故被那伙歹人追至城外的?” 叶尚风匆匆把嘴里的饭菜咽下,才道:“我本是下山来采买些药物和常用品回去的,在城里贪玩多留了一会儿,没成想出城便碰上贼人打劫了。许是我在山上呆久了,也不知这山下的劫匪怎就如此猖狂,明明我出城的时候天都还没黑呢!” “你上次下山,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 “之前是跟我师父一起下来的,也就两三月前吧。” 颜云玦一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山匪竟已猖獗至此。若说官府里没有内鬼,鬼都不信。 “那你们当时下山,山下可有什么异常?” “怎么说?”叶尚风被他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颜云玦状作忧虑道:“我在墨城做布匹生意,听宫里的人说至州夏旱,本地的布匹定是生产不足,便想调瑾封城里布坊的货于此地售之。但忙活了好一阵,到头来赚的钱,竟只够付得起路费。” 他叹了口气,似是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瞥了一眼叶尚风继续道:“难不成是我手下的人,把银子私吞了?” “夏旱?”叶尚风嗤笑了一声,“公子,你这消息哪来的?那人是来坑你的吧!” 颜云玦挑眉:“叶小公子此话怎讲?” “至州今夏并未有旱呀。反倒是下了好几场大雨,我们屋子都被打得漏了水。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才和师父一起下山采买瓦片回去补房顶。若非如此,她平常都不下山的。” “啊?”颜云玦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急切道,“那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是啊。”叶尚风甚是不见外地伸出身子,横跨大半个桌子,拍了拍颜云玦的肩膀安慰道,“兴许是有小人嫉妒你生意做得好,故意给你假消息呢。” 颜云玦一拍大腿:“待我回去,定要找给我消息的那厮好好算帐!”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墨珣文正坐在大殿里批公文,莫名其妙打了好几个喷嚏。 在旁候着的小太监很是机灵,忙替他将外衣披上:“圣上,夜里凉,小心别着凉了。” “这么多折子,朕要批到何时啊!”墨珣文把手中的墨笔甩在桌上,溅出了几滴墨汁。最后还是他自己看不过去,顺手用布给擦了干净。 “圣上息怒。”韩承把桌上的笔拾起来递给墨珣文,“若是云玦君在,圣上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墨珣文叹了一口气:“有收到他的消息吗?” “回圣上,除却云玦君刚离城时给您的那封信外,再无音讯了。” “算算时日,也该到至州地界了。派去跟着他们的探子有何消息?” “据报,前几日又截住了一伙贼人,已处理干净了。” “能豢养这么多死士,看来幕后之人的势力不容小觑。” 墨珣文翻着眼前的奏折,心焦得看不下去,便干脆甩在一旁:“得亏云玦他们提早离城,朕派去的人才有机会截住在后头追他们的贼人。可如今他们在至州落脚,贼人若是不死心,继续派人给追上了,云玦他们的处境会很被动。” “圣上莫太忧心。云玦君聪敏过人,吉人天助,自是会逢凶化吉。更何况,还有圣上派去的暗卫在悄悄保护着他们呢,定不会有事。” “也对。朕相信瑾瑜,他定能化危为安。” 墨珣文正欲提起笔再批阅奏折,一瞟眼看到韩承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还有何事要说?” 韩承颇为为难的样子,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道:“圣上,近日蒙国差人送了顶制作十分精良的凤冠来。” “凤冠?”墨珣文皱了皱眉头,喃喃道,“他们送凤冠来作甚?” “蒙国使者说,这顶凤冠是蒙国可汗特意差人制作送来的,都是墨城的工艺和样式,以表两国交好之决心。” “那你为何这副怕挨批的表情?” “这……奴才不便多言,还是请圣上亲自过目吧。” 墨珣文轻笑了一声:“什么东西让你吓成这样。呈来朕看看。” 韩承应了一声退下,不一会儿便领着侍女进来,侍女的手中,是用紫檀木盘盛着的凤冠。 韩承将凤冠小心地托起,转递给了墨珣文。墨珣文细细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凤冠的钿口上。同整顶雍容华贵的凤冠比起来,钿口倒是显得不够醒目,但墨珣文一眼,便看到了上头雕着的精细凤纹。 墨珣文冷哼一声,甩开了手中的钿口流苏,一双丹凤眼里的冷意尽显:“怪不得你这副见了鬼的样子。他们送顶凤纹钿口的冠来,是想提前将这后位定下了是吧。” 韩承忙将那凤冠给了婢女,挥挥手让她们赶紧退下。 “奴才不知,蒙国三公主的和亲人选,不是由公主自己做主决定吗?” “蒙国与我们的军事实力并不悬殊,近年来本也算相干无事。他们在此时提出和亲,朕本就怀疑他们动机不纯。若他们真有不良居心,让三公主夺得后位大权,统领后宫拉拢人心,必危社稷。” 韩承一听,也焦急了起来:“那这可如何是好?” 墨珣文起身踱了几步:“也是朕迟迟没考虑立后之事,连贵妃都未曾立过,才给了他们争夺后位的可乘之机。” “那圣上何不趁此时立贵妃,牵制蒙国呢?” “贵妃……”墨珣文揉了揉太阳穴,“后宫那几位都是先臣之女,那些老顽固本就还未完全从命于朕,小心思多得很,又怎能把此等重任托付给他们的后代。” “既如此,圣上不如趁此机会,择个吉日选妃吧?”韩承躬身悄声道,“自圣上继位以来,还从未自行选妃呢。” “也有道理。”墨珣文大手一挥,“你传令下去,命礼部着手准备此事,越快越好。” “喳。”韩承应声,弓着腰退了出去。 “落云,醒醒。” 颜云玦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正在熟睡的落云的手臂,得到的回应只是她不耐烦的一挥手,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他一把将床里缩着的一团小小的身子给捞起来:“今日该上祁鸣山了。山路曲折,还不知道我们的马匹上不上得去,若要步行上山,指不定天黑都到不了。你也不想大晚上的,在山林里跟虫鱼鸟兽过一晚吧?” “哎呀!”落云被迫坐了起来,撅着嘴一脸没睡醒的懵样,顺势往颜云玦的肩膀上撞,“我又不是没在树林里过过夜。” “可我没有。”颜云玦起身,把落云的腿往床下搬,“当是为了养尊处优的本公子爷,委屈你早点起了。” 落云终究还是被迫清醒过来,抬手揉了揉眼睛,发现眼前一片雾蒙蒙。 “至州气候这么差吗?我们不是还在山脚下,怎得这么多雾?” “雾?”颜云玦左右张望,“没有啊……” 看着落云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表情,颜云玦顿感不妙,意识到她此话何意,急切道:“你感觉还好吗?” 落云摇摇头,闭着眼微微叹了口气。她强迫自己无视颜云玦灼热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活动筋骨,灵巧地翻身下床:“确实该早点走。要这么下去,天一黑我就真成熊瞎子了。” 她转身,见那一大坨人影还愣愣地坐在床边,仿佛和床融为了一体,便走过去将他拉起来往门外引:“家主在外稍候,我洗漱更衣,速速便去。” 虽然看不清楚东西,但她力气还不小。颜云玦被她半推着出了门,竟没有再张嘴的机会。 他刚被推出去,福笙便从旁边钻出来,递给了他一张字条:“叶小公子留下的,说是起早,先行上山回去了。” 颜云玦展开字条,叶尚风的字迹有些许歪扭和潦草。除却感谢和抱歉,再无其他信息。 他叹了一口气:“本来还想着能有个引路人带我们上山的,结果他倒先走了。也是我,昨日没提前和他说一声。” 祁鸣山,半山腰的一处茶水人家。 店家收了超出饭钱两三倍的银子后忧心地道:“你们确定要上去?” “嗯。” 颜云玦并不想多说什么,只顾着抢先一步拿走落云身旁的行囊背上。 “心意已决?” 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不是一个店家该有的。颜云玦疑惑地瞟了一眼,道:“老人家为何这么说?” “这么说吧,公子。”看上去已年过古稀的老人家俯身悄声道,“老夫这儿可是祁鸣山头唯一的小店,这么多年,咱也看过不少人冲着这巫年神医的名号来寻医问药的。可从这里上去之后,我见过第二面的没几个。” 福笙被吓得脸有点白:“怎、怎么说?” “听好不容易熬下来的人说,里头有一片枯树林,骇人得很。人一进去,就头昏脑涨,意识不清,不一会儿就倒了。再醒来,个个都跟见了阎王爷似的,走都走不动道,能有力气爬着出来都是命大!” 颜云玦沉了眉头,但说出的话没半点犹豫:“那也还是有人出来了的。” 但他还是顿了顿,转头问落云:“你呢,确定要上去吗?” “我如果说,我不想去了呢?” 落云揪着自己的衣角,突然感受到颜云玦骤降的气场,急忙继续道:“或者,我可以自己去。我横竖死活也就这一条命,没必要拉上你和福笙哥跟我一起去送命。” 颜云玦沉默了一阵,随后自嘲地大笑了起来:“我总算是知道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这笑也莫名其妙,落云疑惑地抬头看他:“知道什么?” 颜云玦的语气泛着酸:“原来被人当废人是这种感觉啊。” 落云愣住,想起来那个晚上,她因为感觉自己被颜云玦当成花瓶保护在身后而生气。她也知道颜云玦是为她好,但依旧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愤楚。 如今设身处地、情景对换,她不愿意让他一起上山赴死冒险,把他放在被保护的那个位置,他有气愤无奈的感觉,似乎也是应该的。 可是—— “可是家主,我本就为保护你而来。没能好好保护你,便是我失职无能,我良心不安。你没有保护我的义务和责任,可我有。” “所以说到底,你还只当我是你主子,是吗?” 在这个问题上,落云给的回答向来都是沉默。 颜云玦看着她低头无声的样子,气极反笑:“你真的很适合做刺客。够坚定,也够冷血。” 他没给落云回话的机会,耐着性子转头去问店家:“请问老人家,在这山头可曾常见到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年?大概五尺左右高,身长瘦削,眼睛圆圆的?” 店家眯着眼睛思索了许久,才摇头道:“来这儿寻医的大多是青壮年,如果见到过这么一个小少年,老夫肯定会有印象。” “那这山里住着的人家,您都认识吗?” “以前这里住的人虽然也不多,但来回来去的,老夫多少也都面熟。只是近些日子以来山匪猖獗,来我这里的熟面孔越来越少咯。” 第50章 第五十章 颜云玦向店家道了谢,便拎上行李,沉默着往小店外走,没上马车,走的路却是下山的路。 落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就这么走了也好,往后辛酸和危险,自己一个人扛着,倒也更不觉得累。 虽这么想着,但看他离开的背影,还是眼眶有些酸。 “家主?”福笙回头看着愣在原地的落云,又看看大步走着的颜云玦,虽然疑惑,还是跑了几步追上他,“不上山了吗?” 颜云玦没回他,只朝后面呆若木鸡地站着的落云喊:“不跟上?” 也罢,与其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寻求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倒不如好好护他到瑾封城,也算她能最后为他做点事了。 她小跑几步追上他们,头深深低着,像是怕被敏锐的他嗅出任何情绪。 颜云玦瞟了一眼身后低头沉默走着的落云,道:“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不埋怨我就这么走了,不让你上山去寻医吗?” “埋怨什么。”落云的声调没有起伏,听不出来情绪,“能把家主好好地护送到瑾封城,我便无愧于心了。” “你是要把我送到瑾封城去。”颜云玦稍微放慢了步子,并肩和她走着,“我们都好好地去。” 落云这才抬头看他,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可是……” 颜云玦捕捉到落云的脸上出现的惊讶表情,很是得意地扬了扬眉:“叶小公子说,他就住这祁鸣山上,店家却说从未见过他。若那片树林真如此骇人,凭叶小公子那瘦身板,定是难以毫发无损地过去。所以我猜,上山的路,该不止这一条。” “家主英明啊!”福笙比落云先行反应过来,激动地拍手称赞道。 颜云玦满意又自信地点点头,手掌在空气里虚按几下,示意他低调。 落云没有吱声。因为她现在几乎成了个瞎子,连眼前的光影都看不真切,更别说还有能力看到些什么其他的路。于是她默不作声,只跟在他们身后绕圈圈。 可绕到夕阳西下,还没绕出去。 福笙叉着腰喘着气,已经能够做到对店家的奇异眼神熟视无睹。 “公子,这都第三回了,你们怎么又来了?” 饶是落云看不清楚,也晓得他们每回走的路都不太一样,宽窄陡平不同,路边的草木和鸟鸣也都不尽相同。但不管沿路风光如何差别,每条路的尽头,都是这家山腰上的小店。 颜云玦此时也有点累,抹了抹额上的汗,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喘:“老人家,上山的路,当真只有这一条?” 店家甚是贴心地替他们倒水:“老夫骗你作甚?我在祁鸣山住了大半辈子了,从未听说有其他上山的路。不然,就我这小店,也撑不了这么多年啊。” 老人家说得有道理,不然就这只能勉强充充饥的手艺,要有其他人在旁开店,他的生意必是没法做下去的。福笙暗自腹诽。 “家主,眼见天要黑了,不如我们驱马下山,明日再来吧?” “也好。”颜云玦瞥了一眼越来越长的树影,略微颔首同意。 只是话音刚落,他便瞥见上山的路上,自拐角窜出个被夕阳拉得无限长的人影。待他们走近些,才发现他们身上都带着佩刀,目光狠厉,不像是来寻医问药的普通人。 两伙人目光交接,他们盯着颜云玦,复又看看手里类似画卷的东西,突然便收了手里的家伙,加快速度朝他们冲了来。 “有人追来了。” 福笙顺着颜云玦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伙人已经亮出了腰间的刀,在夕阳照射下闪着金色的光。 而他们因为在山上绕了大半天,消耗过多体力,此时正面对抗,必定难以全身而退。 颜云玦拉着落云,转头便往山上跑。福笙一刀砍断拴着马车的绳,被锁了一会儿的马,脱缰后更显激动,一路往山下撒丫子狂奔。 山路本就狭窄陡峭,这一堵,那伙人便急忙躲闪开去,一时间手忙脚乱。待到马自己跑远之时,再一看,哪还有颜云玦他们的人影。 领头的人大刀一挥,中气十足:“追!” “家主?家主?” 福笙的呼喊声传遍树林,却久久未听到回复。 奇怪,他们明明前后脚进的这片林子,他不过是砍马绳慢了一步,君上还带着个落云,不至于跑得这么快吧。 他听到身后似是贼人追上来的脚步声,虽有意控制力度,但紧凑密集,便赶忙噤了声,连大气都不敢再喘。 他看着四周分不出方向和差别的高大树木,没注意脚下,突然“嘎吱”一声,枯枝被踩断的声响把他吓了一大跳。 雾气迷蒙,寒意逼人。虽然周围树木还挂着些将落不落的树叶,地上刚落的叶子里有几片还是绿的,倒也算得上有点生机,应该还没到店家说的“枯树林”。 但福笙已经开始害怕了。 他试图从地上的泥印摸索出他们的踪迹,趴地上看了半天,未果。 他试图爬到树顶看看有没有他们的人影,爬了三四棵树,未果。 他试图模仿鸟叫声吸引他们注意。虽然他们之间也从未定过这样的暗号,但福笙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这鸟不鸟人不人的叫声,能顺利跟颜云玦接上头。 叫了几声,突然一颗小石子朝他飞来,正中后背。福笙抽刀,像是拉了紧的弓,甚至过于紧绷,握着的刀稍微有些抖,却听见颜云玦的声音飘飘然传了过来。 “别叫了,难听死了。” 他循声望去,却没见着一个人影,空荡荡的树林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毒了,怎的无端还生出幻觉了。 可后背被打的那一下,痛感却是真实的。 “这里。” 颜云玦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的后背也又一次被击痛。 福笙半信半疑地朝声源处挪去,走近了才发现他为什么见不着颜云玦的人。 因为他在地里。 “家主!”福笙俯下身,惊讶地看着站在浅坑里的颜云玦低声道,“你们没事吧!” 颜云玦就算站在坑里仰头看人,也还是一副持身正直、不怒自威的姿态。脸上云淡风轻的,仿佛脚下踏着的不是泥土,而是宫里的地砖。但他衣角和身上的泥土印子,显出他刚才经历过的惨痛。 “我还好。落云许是太累了,又受了不小的惊吓,摔下来之后就不见醒。” “也是,这么浅的坑,不至于把人摔晕了。” 福笙看着那坑,不过也就比颜云玦稍微高出半头的距离,借个力便能轻松从里头跳出来,对会功夫的他们来说不在话下。 但他还是被颜云玦狠狠瞪了一眼。 福笙只能缩着脖子,转移话题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颜云玦果然收了看他的狠眼神,转头温柔地看着靠在壁上睡得正香的落云:“那伙人可有追进来?” “不清楚。我好像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但这么久也没见着个人影。” “现在再出去太冒险了。这个浅坑刚好能藏住我们,今夜在这里将就一晚,明日再上山吧。” “好嘞。” 福笙屈膝,正欲跳到坑里好好休息一下,却被颜云玦一眼又瞪了回去:“你下来干嘛?” 福笙被他瞪得莫名有些心虚:“休……休息一下。” 颜云玦朝他甩了甩手:“等会再休息。趁天色未暗尽,找点吃的去。” 入夜了,树林里虫鸣声四起扩散,倒是比白日悄无声息的样子热闹不少。 福笙看着面前燃烧着的树枝,不知是第几次抬眼四处张望了。漆黑的树林里,他们的这堆篝火就是烽火台,要多醒目就有多醒目,木头噼里啪啦的声响敲在他心上,更让人心慌。 他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把这句话问出口:“家主……我们可是在被追杀诶,这样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些?” 颜云玦倒显得没甚担心的样子,给落云递过去一只用树枝串着的烤好的鸟禽,香气四散。 “所以速战速决,这些烤完赶紧熄火。” 福笙瞅着落云手里握着的五六根刚出炉的新鲜烤肉串,咽了咽口水,忍着饿意给手里的烤鸟翻面。饥肠辘辘,美食在前却求而不得,任谁也没法有一副好脸色。 颜云玦看福笙还是紧锁着眉头的样子,只道:“别太担心,来了人我们熄火就跑。这儿离我们的坑还挺远的,发现人了我们就躲回坑里,他们也不好找。我心里有数,你不信我吗?” “啊?”福笙听出他是在安慰自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脸可能绷太紧了,忙道,“没有没有,我当然信君上。我就是太饿了太累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嫌弃那老人家手艺不好,没有多吃一点填肚子了。” 没等颜云玦他们搭话,福笙又叹了一口气,仿佛在自言自语:“也是,出门在外奔波,本就不比府里安逸。好想吃平儿做的饭菜。” “平儿的红烧肉最好吃了。” “冬瓜汤也不错,清清爽爽,一口下肚,舒服得很。” “她烤的小酥饼也好吃,是她从以前颜府门口那个摆摊老人那儿学的……君上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最喜欢在那个老婆婆那儿买酥饼吃,每回都会多买些分给我们吃。”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颜云玦正想把手里的肉串塞进福笙嘴里,堵上他因空虚寂寞而往外冒胡话的嘴,许久未说话的落云却罕见地搭了腔。 “福笙哥说的,可是位头发稀白、左臂上有很大一片疤痕的老婆婆?” 福笙恹恹地应了一声:“是啊,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们都还小,平儿头一回见人的手臂那样骇人,被吓得直往我后面躲。” 颜云玦见她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插话道:“那老人家你也认识?” 落云低着头,隐在黑暗里的脸看不出表情:“以前承蒙她照顾,白吃过几个酥饼。味道很好。” “以前君上可喜欢吃那酥饼了,平儿便偷溜出去好几回,偷师把手艺学了来。她学成之后一直想让那婆婆尝一次,可之后便没再见过她在门口摆摊了。”福笙也陷入了回忆里,喃喃道,“那老婆婆人还挺好的,总记得君上不吃葱,但也会做几个加了葱的给我和平儿。” 福笙见落云像是也认识那婆婆的样子,转头问道:“你可知那老人家后来去哪儿了吗?” 落云深吸了一口气,将脸从阴影里抬起来,跳跃的火光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眸子如泼墨般晦暗。 “去了。” “啊?”福笙和颜云玦同时惊呼了一声,但都念着还在被追杀,只是压低了嗓子讶道。 颜云玦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落云的眼睛没甚焦点,像是出了魂似的盯着面前刺眼的火苗。 “我逃出窑子之时,便是那婆婆收留的我。我们当时住在城外的破庙里,她怕我被发现之后会被重新逮回去,便不让我出门。但时间一久,日子一顺,我们也都忘了这码子事,她便开始带着我上街出摊。” 落云平稳的语调里难得带了点笑意,继续道:“原来当时老是偷摸着来学做酥饼的小姑娘,就是平儿啊。” 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雾一般消散在空中,短暂得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出现过。 “后来还是被发现了。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们被发现了的,只是有一天,她突然烤了很多饼留给我,让我乖乖呆着,别出门。” “我真的很乖,连那破庙的门都没打开过。只是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一直没人来。饼也吃完了,我饿得不行,终于出了门,才发现她连摆摊的家伙什都没带走。” “也没管她让我不要出门,但是就只想跑进城找她。最后终于在巷子里找到了她……浑身都是伤,就这么躺在秽污之物里。” 落云轻笑了一声,几滴泪落在燃烧的树枝上,细微的声响被树枝燃烧的声音盖过。 “只是可惜了。她把吃饭的家伙留给我,我却一直没学会怎么做酥饼……到头来,学到她手艺的,只有平儿啊。也好,也好。” 落云陷在悲痛的回忆里,肩头微不可察地耸动了几下。只稍一会儿,她便用手抹去了脸上的泪,哑着嗓子道:“福笙哥那里还有肉串吗?” 话题转得飞快,福笙愣了一下,才回道:“没、没了。” “那就走吧。” 落云正欲起身,被颜云玦压住肩膀又坐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素帕,细细地替她清理脸上因为用脏手抹泪而留下的灰。素帕柔软的触感在她脸上婆娑着,颜云玦的体温透过并不算厚的布料传来,灼得她心慌。 他复又展开她握紧的手,细细地替她清理手上的灰。他发现落云的手在无意识的时候,都会握成拳状,紧握着,也在防备着。 落云看着埋脸替她清灰的颜云玦,只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那些替自家玩得灰头土脸的孩子清理的长者,都是这么做的。她曾经站在罗府外,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孩童嬉戏打闹,着实羡慕这些有人疼的小孩。 想到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把手往回抽了抽:“人都在荒郊野外了,不用这么讲究。” 颜云玦没回她话,只是径自将素帕叠好,放回怀中,拉着她的手起身:“走吧。” 但被落云一掌拍开。 他怔愣了一会儿,手背上不算太疼痛的感觉怎么传到心里头,会如此难挨? 落云同以往一样,四平八稳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尾音里,加入了一丝难以捉摸的上扬语气。 “你手脏。我的手刚擦干净,可不能白擦。” 次日清晨,颜云玦是被撞醒的。 他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魂回了一半,但又没全回,仿佛卡在肉身里不上不下的。额头传来的钝痛感把他的魂一点一点给拉回来,他盯着面前的土墙不知所措,足足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睁开眼就是站着的状态,不是梦游是什么?土墙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到那墙壁上爬过的毛毛虫。 他抖了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四下看了看位置,他昨晚明明是挨着落云睡的,现在完全走到了另一个方向。福笙的胳膊就在他脚边半尺远的距离,不算短的腿和落云的腿错落有致地平放在地上。他从中间过,没踩醒任何人,还真是厉害。 天边只稍翻起一点白,雾气弥漫,清脆的鸟鸣已经开始陆续响起,给本就阴森晦暗的树林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他小施力气,便跃出了那浅坑。上头的光线更亮些,颜云玦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双眼四下观察着。 稍远处是他们昨晚生过火的火堆。颜云玦几个轻巧的跃步,翩翩然便到了那火堆旁。他把剩下的树木灰烬打散,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这里曾有人生过火。 他再轻巧施力,三两下便跃上离他最近的树木最高枝。举目远眺,能望见他们来时的那处小店,门口小桌上趴着个人,树林入口处还有两三个在巡视着,衣着打扮和昨日追杀他们的人无二。 看来这伙人是打算在外头蹲着守株待兔了。 颜云玦往反方向看去,依稀能看到一片枯黄得分外显眼的树林。虽是已入深秋,北边自是寒意更甚,枝头连几片红叶都难见。但那片枯树林却格外阴沉,莫名同旁边的树林形成一道隐形的结界,连飞旋的鸟都不愿靠近。 而那枯树林,却恰好横亘在去往另一头的必经之路中间,两侧便是陡峭的断崖。虽然看不出来另一头是何处,但那该就是巫年神医所在的地方了。 看来这回,这骇人可怖的枯树林,他们是非过不可。 打探完情况的颜云玦刚准备下树,便看到落云火急火燎地从浅坑里爬出来,人都没站稳就往前冲了出去,福笙在后头拎着她的柱杖,伸长了手臂想去抓她,却扑了个空。 她这急匆匆的要去哪儿?该不会是已经被那枯树林里的毒物扰了心智吧? 颜云玦心脏揪了起来,狠力一蹬脚下的树枝,奔到落云身前拦住了她,压低了嗓子急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颜云玦?” 落云看着从天而降的一个人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有些难以置信地唤了一声。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浑身力气像是突然被抽空,再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喘着气。 “怎么了这是?”颜云玦也随她蹲在地上,轻轻地替她拍着背,疑惑的眼神却是在看着福笙。 落云心有灵犀一般,也同时转过头看福笙,眼神却和颜云玦的完全不同,仿佛只要福笙一开口,她就能从地上飞起来废了他喉咙。 她从地上起来要时间,颜云玦在她身旁也不会让她胡来。福笙分析了一通场上局势,突然有了底气,无视落云威胁的眼神,往颜云玦背后靠了一步道:“她睁眼醒来没找着家主,便自己一股脑就往外头冲着要去找你,我拦都拦不住。” 落云果不其然手握成拳想要站起来,也果不其然被颜云玦摁住了肩膀,像是被人按住动弹不得的小鸡崽。 “真的?”颜云玦转头,追着落云的眼睛看,询问期许的眼眸闪闪带着光,晃得落云有点晕。 “假的。”落云一掌拍开他摁在自己肩上的手,余光瞟到福笙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又往后退了一大步,跟她的距离远得她都快看不见他。 但她起身后的动作并不太具有攻击性,只是用自己看不清楚东西的眼睛狠狠瞪了一眼话太多的福笙。瞪的方向稍微有些歪,大大削减了她眼神的杀伤力。 颜云玦替她理衣摆:“我在树上都看到了。” “我只是怕你梦游出去被野兽叼走了。”落云便也站着让他摆弄,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你去树上做什么?” “探路。”颜云玦正了神色道,“那伙贼人在小店里候着我们出去呢。这巫年神医我们是必去拜访的,没有回头路可说走。但要离开这里,除了下山,便只能经过那片枯树林了。” “那枯树林可有什么异常?” “那可怪了。”颜云玦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我光是从远处望,便见一团黑云笼罩在那枯树林上头,树木都看不甚清楚,阴森得很,飞禽走兽见了都要绕着走。怕是进去了,所见更是瘆人。” 颜云玦牵起落云的手笑了一笑,颇有点邀功的意思:“不过你别怕,我牵着你。” “我又看不见,怕什么。”落云朝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没甩开他的手,“你要害怕的话就牵紧点。” 福笙环臂站在他们后面,寻思着,那他呢?他只能攥紧系在腰间的平儿给的护身符,保佑别有什么怪力乱神妖邪之物缠上他。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越往山里走,阴气更甚,话本子里描述的阴间地府也莫过如此。踩在枯枝落叶上的声音,在这片荒凉极静之地里显得尤为刺耳。没有虫鸣鸟叫,没有花红柳绿,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枯败惨景。连那枯树,都毫无生机得如出一辙,根本分不清方向。 更别提里头弥漫着的灰黑雾气,挥之不去,让人的呼吸和视野都变得浑浊。 “家主,这是什么味道啊?” 福笙皱着鼻子,以袖掩鼻,阻止那刺鼻的气味进入他的身体里。但这不过都是无用功罢了。 “这气可能有毒。少说话,少吸气,快点走。” “什么味道?”落云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狠狠地嗅了几下,“我怎么没闻到有奇怪的味道。” “没闻到就好,万一真中毒了,我们还有个清醒的。” 颜云玦只顾拉着落云埋头疾走。但渐渐地,他便感觉握着落云的手越发无力,魂儿仿佛偏了位,似乎在这人世间,又似乎飘荡在空中,垂眼看着正在地上奔走的他们。 掌心里落云手的触感也变得愈加不真实,温热柔软的掌心渐渐升温灼烫,如炭一般刺人,吓得颜云玦狠力甩开了落云的手。 落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只是枯树林里暗无天日,她的那点近似于眼瞎的视物能力完全没法用。她的手只在空中乱抓,去寻颜云玦的身子。 但颜云玦却仿佛被吸了魂一般,步伐晃晃悠悠,人也呆愣无神,只是一昧地往前走,毫无目的地往前走。 “家主?家主?”落云有些慌,也顾不上其他,开始出声喊他。 只是没有回应。 “福笙哥?”落云听声辨位,福笙应当就在他们身后,可也没有人回应他。她只能听到身前身后两个人移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颜云玦!” 落云气沉丹田,声音在树林里甚至激起了点点回音。但还是没有回应。 她又喊了几声,依旧泛不起任何涟漪。落云有些急了,病急乱投医,便随口喊了一声:“颜瑾瑜!” 他总算是轻轻地应了一声。落云循声跑去,摸索一阵之后终于捞到了他的袖子。她顺着袖子摸到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像是得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生怕再丢了。 “颜瑾瑜,你没事吧?” 落云想要停下来确认一下他的情况,可颜云玦却充耳不闻,像头牛一样拉着落云往前走,颇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尽管他似是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只是一股脑往前冲罢了。 落云饶是功夫再好,也拗不过他一个使了全力的大男人,就这么被他半拖半拽地向前走去。 她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此时心里也升起了一团不安。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身旁的颜云玦被蛊惑了心智,对她视而不见,仿佛她在他身旁就是个透明人。 落云双手都用来固住使了蛮力的颜云玦,腾不开手去使其他器具,只能拉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可直到她嘴里尝到了点点血腥,颜云玦都无动于衷,仿佛她下了狠力咬他,于他而言只是像蚊子叮。 不知走了多久,落云只觉得这片树林像是无穷尽,似乎永远都走不出去。颜云玦健步如飞,浑身力气用不完一般,也不知道往哪儿奔。落云跟在他后面喘着粗气,偶尔咳几下,都能感到满腔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 她没有力气去拦住颜云玦的脚步,但也不敢就这么放开他。她本以为会被他就这么拽着走出这片枯树林,但颜云玦却猛停了下来,落云一个措手不及,差点被他甩飞出去。 “怎么了?”好不容易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她终于腾了一只手出来,拍着胸脯顺气。 颜云玦依旧不回话,只是下一瞬,便狠狠甩开了她的手,猝然大声哭喊道:“快来人,救火啊!救人啊!” 有火便有光,落云张望四周,可她眼前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哪里有火? 可颜云玦依旧在撕心裂肺地喊着,绝望又无助,哭喊声回荡在这片寂静之林中,颇有一股哀歌般的悲凉。 “颜瑾瑜!你醒醒!没有火,没着火!” 落云气还没理顺,便冲上去复又拽回颜云玦的手臂,只乞求他能稍微回复些理智来。 颜云玦终于把浑身的力气用完了,跪坐在地。落云也顺着他动作,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 “颜瑾瑜,没着火……”落云边平稳气息,边用双手摸索着,将他的脑袋抱了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了。” 她只感觉肩上的人在抽泣,冰凉凉的感觉透过衣服,钻进她的心里。他哭喊着火,想必是毒气入体生了异,不知怎的,让他看到了颜府当年火场的幻象。 这片林子不简单,饶是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且体魄尚算强健,都不免中招失常。只是落云不明白,为什么她一个身弱还眼瞎的人,却能够逃过一劫,神智尚算清醒。 只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福笙的动静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落云又猛咳了几声,血腥味直冲天灵盖,她感受到自己的手背上点点液体的触感,她伸手抹了一下,粘腻腻的,该是她的血。 无论如何,总该尝试把他整清醒。 她对着颜云玦又掐又打,见他仍然毫无反应,便反其道而行之,羽毛般轻轻抚摸过他的发、脸、手、身。 但都是无用功。 落云想起他唯一有点反应的时候,是她唤他本名之时,便变着声调和情绪,一遍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颜瑾瑜?” 他确实给了反应。只是虚虚地靠在她肩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举动。 落云从他怀里掏出水壶,拍了拍他的手臂:“喝水吗?” 没有反应。 落云强行掰开他的嘴,试图往里面灌,但是他却闭口不喝,仿佛她喂的是致命毒药一般,清澈的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到她手上。 大部分保命的物粮都在福笙那里,现在又找不到他人,他们手里就这么可怜兮兮的一小壶水了,可遭不起这么浪费! 落云思来想去,心一横,便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水,用手指摸索着颜云玦的脸,准确地用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唇。以舌为杆,好不容易将他紧闭的牙门稍微翘出一丝缝隙,她便将嘴里的水都渡了过去。 特殊情况,特殊手段。落云心里暗念了三遍,强行忽略他唇的柔软触感和自己快到离谱的心跳。 只是颜云玦对她这称得上是“大逆不道”的举动无动于衷,想来还是没恢复心智。换做平常,他指不定要一把推开她,质问她“你是不是疯了”、“究竟在做什么”以及“谁允许你对自己主子做这种事的”。 但他现在只是傻愣愣地坐在地上,跟个布偶娃娃一般任她摆弄。初识之时,她只觉他该是个被利益权力驱使的傀儡,只是如今倒真的如没有心的牵线木偶一般,毫无生气。 待到她感觉他的唇没有那么干涸刺人后,落云才仰头,将壶里剩的为数不多的水喝尽了。再搜刮搜刮他身上,确实没有任何吃食。他们昨夜本就吃得不多,今日又近乎癫狂地折腾了大半天,虽说也没饿得走不动道,但属实是剩不下多少气力。 颜云玦现在这情况,也不知如何会恢复正常。若她安好,在这林子里打几天野味,倒也并非完全了无生机。只是如今的她,目不能视、身虚体弱,若不尽快想法子走出去,怕是她和他都会埋骨于这阴林之中。 落云想,他既然能看到颜府大火的幻象,给一点当下事物的刺激,可能会让他清醒过来,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话。 “你还记得平儿吗?你府里的丫鬟,温柔娇小又可爱,我很喜欢她。我从颜府醒过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她呢。虽然我那时下手有点狠,把她给弄伤了。当时我还想,你们颜府是只有这一个丫鬟吗,为什么我都把她伤成那样了,你还让她来接待我,不怕她害怕我吗?可她倒也不介意,仍旧笑嘻嘻的,很温暖的样子。 “福笙哥,福笙哥你还记得吗?一开始我觉得他挺不待见我的……我这可不是在告刁状啊,你别误会。换做是我,突然来了这么个威胁地位的人,也不会有甚好脸色的。 “罗回翎,我的前主子,还记得吗?我一向觉得他是那种会为了往上走而不择手段的人,但你去罗府要我的那天,他却很犹豫的样子。我只不过是他手下一个小小死士,对他来说无足轻重,想不明白他当时为何那么不舍。但,也说不定只是装个样子罢啦。 “说起罗回翎,你们不是因为思思的事情合作过一回嘛,想来私交应该不错。可我看来,你跟他似是不太不对付。这是为什么呀?”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落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也能一串串像炮仗似的,说出这么多有的没的废话来。她不常与人闲聊,大多数时候都是旁人问一句,她答一句,别的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一概不会主动说。 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自然包括她内心所想。 是她怂,是她懦弱。就是仗着身旁的人无法对她的话有所回应,才敢将她的心声像大闸一般泄了个干净,才敢将她那些隐晦的感情和感受头一回毫无保留地给旁人看。 “还记得我们昨日提的那个卖酥饼的婆婆吗?我自到罗府安身之后,只要在街上看到酥饼摊子,都会花钱去买了来吃。尽管我不馋不饿,那些酥饼也远不及婆婆做的好吃。但我就是想吃。 “你说,如果婆婆没有给我那口酥饼,没有把我带回破庙,是不是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或是体面地离去,而不是被人像个污秽之物一般,丢弃在阴暗的角落里? “你也知道,我自小就被父母抛弃贱卖,亲人的疼爱自是不敢奢望。婆婆是第一个让我感受到家的温暖的人……你是第二个。 “颜云……颜瑾瑜,我其实一直不明白,当初你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我要过来。功夫好的近侍一抓一大把,何必要一个他人培养了数年的身边人呢。 “我其实也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待我如此好,好的有点过头了你不觉得吗?我其实一直没敢和你说,你这般对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那话本子里头的大小姐,受尽怜惜和疼爱。 “可这些都不可能。你不喜欢我,对吧?你也不应当喜欢我的。与你相配的人,该是那枝头最美艳的凤凰,该是德才兼备的名门望族、大家闺秀,该是能与你并肩同行的坚贞之人。 “但我只是自私地希望,待我见到你和这位佳人喜结良缘的时间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我能够单纯把你当主人,久到我可以对你们的恩爱熟视无睹,或是干脆久到我不在你身边,眼不见为净也挺好。” 落云心头一酸,两行泪顺着眼角划过她半边脸颊,滴在颜云玦的肩头上。原来她说着说着,不知何时,竟不由自主地靠在了颜云玦的肩上。 但身边人纹丝不动,仍保持着呆坐在地上的样子。落云此时也不想避讳那些礼义廉耻,把脑袋往他颈窝处埋得更深了些。反正当时他曾许诺过她,给她一次占他便宜的机会。就当她是在占便宜吧。 “颜瑾瑜……颜瑾瑜……” 只在无人之时,她才敢将这个名字悄悄地、缱绻地、宣之于口。 四下无声,她和他的心跳声交错,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声音。 跑了大半天也没休息,加上她伤病的原因本就嗜睡,等落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光亮更暗了些,颇有点日落山头的意思。 她竟就这么靠着颜云玦,又不知道睡了多久。 落云感觉肩膀上沉沉的,有一股力。顺着摸过去,竟是颜云玦的手臂正环着她的肩。 他醒过? 落云绝望的心底顿时燃起一股希望的火苗。她晃着颜云玦的手臂,不断轻声唤着他的本名。 唤了十几声,变着法儿喊他,连“颜郎”这种虎狼之词都毫无羞耻之心地叫出来了,可他还是不为所动。 但既然他醒过,必然会再清醒过来。虽然落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魂魄出走一天的颜云玦会在她睡梦之中清醒过来,什么都没做,只是搂着她。再说,他换了个姿势,就代表着他一定清醒过吗?倒也不见得。 但她宁愿这么相信着,就像赌红了眼的赌徒一般,抓着一点希望便不愿再放手。 肚子很不是时候地叫得敞亮,落云从地上起身的时候身子还稍晃了一下,脑袋一阵眩晕,差点站不稳。 她只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推着往前走,总比一直原地不动好。但她在第一步就失败了。他就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样,她的小胳膊哪拉得动他这尊铁了心不走的大佛。 落云叉着腰,面朝地无奈道:“颜瑾瑜,你再不起来,我就自己走了。” 话音刚落,她竟听到一阵布料窸窣摩擦的声音。面前的人影高大,使她本就灰蒙蒙一片的视线又黑了一度。 这种毫无力度的威胁竟然起作用了? 落云激动地差点就要掉眼泪,拽着颜云玦的手都在发颤:“颜瑾瑜,你清醒过来了?” 只不过他的动作也仅限于站了起来,之后便又回到铜墙铁壁般的木偶人状态。 “无妨,无妨,能走就好。”落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绕到他身后将他推着往前走,“我就不信这鬼林子,还走不出去了!”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落云感觉天已然全黑,脚踩在枯枝落叶上的声响伴着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无名阴风,更显诡异。 只是在这些听上去不算愉悦的声音里,落云似乎是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这可稀奇。走了这么久,落云没再听到任何除他们之外任何活物的声音,此时这流水声如同天籁一般,轻轻飘到她耳中。因为声音实在太轻了,落云甚至对它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但起码是有一丝希望的。落云抿了抿干裂到有些紧绷的唇,感受到唇上的粗糙之感,继续推着颜云玦往前走。 只是没走几步,颜云玦猝不及防地又进入了魔怔的状态,不管不顾地向前跑。手掌推着的人突然消失,落云一个措手不及便往地上摔。等她爬起身,人早就跑出去数丈远,只能通过他失声喊着“快救火”的声音来判断位置。 落云欲哭无泪,感觉自己就像带着个不听话的劣童,一个不留神,这个高大有力的孩童便挣开束缚,跟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好不容易拉到了人,对方却是狠力一甩,力气大得完全不像是一天没进食的人。 落云终于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除开“快救火”“救命”之类的话,可这话却是劈头盖脸的责问:“贼女,老实交代,颜府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啊?”落云被他质问得一蒙,“你家出事的时候,我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乞讨求生呢!” 但颜云玦充耳不闻,一把拽过她的手臂,掐得她生疼。他牙缝里硬挤出词句,语气冰冷,如腊月塞外的狂风:“那你为何会在这里?那你为何不救他们?!” 他似乎身处在自己的幻象里,但又仿佛能感知到当下具象的东西。落云只当他有所好转了,不然没法解释为何之前的他完全拿她当空气,现在却能揪着她衣领,像拎兔子一样把她提溜离地,质问是不是她放的火。 “你放开!”落云被逼急了,一个反手便将自己衣襟上的手掌翻转了过去,疼得对面的人吃痛一声松了手。 失了力,落云猝不及防落到地上,踉跄着退了两步,整理着被他揪乱的衣衫,不满地嘟囔着:“男女授受不亲,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说得像是不知道刚才趁着人意识不清,便虎着胆子往他肩头上靠的人是谁一样。 而且这人劲儿怎么这么大啊!明明都是一日下来粒米未进的人,他怎得还有这么大气力,掐得她脖子都有些痛。 “我跟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查探清楚,当年对你颜家下此毒手的人究竟是何人。”落云吸了口气,沉下欲发作的脾气,软声软气地哄着,“我们已经有了线索,只要走出这片林子,找到山上的巫年神医,一切就都清楚了。” 处在狂躁状态的颜云玦倒是噤了声。落云舒了一口气,她发誓她这辈子,都还未曾对人这么有耐心过。 可惜这番耐心的劝说,对于听不进去理的人来说,就是相当于对牛弹琴。 落云发誓,自己决没有辱骂颜云玦的意思,但他现在就是头牛!死倔死倔的牛!听不进去劝的牛!力大无穷的牛! 这头牛又一把摁住落云的后脖颈:“我凭什么相信你?” 落云扑腾着想要把脖子后头那只手拍掉:“你爱信不信!” 被人摁住后脖颈的感觉本来就不好受,加上落云的耐心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她奋力反摁住颜云玦的手,腾空飞跃,在空中转了个圈,愣是脱离了他的钳制。 分不清幻境与真实的颜云玦,见这么一个身手矫健的女子奋力脱离他的控制,怕她逃脱,便想要再次制住她。 落云虽然眼睛看不清,但听力贼好使,呼啸而来的掌风被她捕捉得清清楚楚。 她灵巧地侧身闪过,怒道:“颜瑾瑜,你是想打架吗!” 对方不甘示弱,又是一掌飞来:“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不真相的,就你现在这个牛脑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能听进去我说的话?我说了你信吗!” 颜云玦被这话噎住了,动作停滞,仔细一想,是这个道理。凭什么她说什么就信了?自己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定睛一看,这个娇小的女子面相虽生得清冷淡漠,但表情却是生气十足。一双圆眼看起来似是无神茫然,但仔细瞅瞅,便不难发现里头盛着的怒气、无奈和失落。 她在失落什么? “你在失落什么?” 颜云玦这牛脑子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出口了。 他提问的语气过于平和,落云恍惚间感觉他们还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他边掀帘子晒着太阳,边头也不回地随口问一句“你饿了吗”。 她晃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确确实实是在问自己话,也确确实实没恢复正常,勉强把自己从回忆里拔出来。 “我失落什么?”落云眼眶微湿,苦笑一声,剑拔弩张的锐气被卸了个干净,“当你问‘凭什么相信你’的时候,我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你凭什么要相信我。我只是你的近侍,你的特殊信物我一个都没有。我甚至都没法证明我是你的近侍。你凭什么要相信我。”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风声呼啸,阴冷更甚。落云耳边不再听到他的掌刀带起的风声,甚至也不再听到他的动静。时间仿佛静止不动,如同这个林子里的所有事物一般,死气沉沉。 “不如这样。”落云调整情绪,压下颤抖的声音道,“你随我一同找寻出去的法子,等出去之后,自知我话真假。你也瞧见了,我个头没你大,功夫没你好,眼睛还是瞎的,若出去之后发现我骗了你,再找我算账不迟。” 话音已落,落云却觉得自己说出去的话就像风消散在雾气里,没有回响,四下消散。 沉默持续过久,久到她以为得不到回应了,却听到出乎意料的低沉声音:“我信你。” “什么?”落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声音虚无缥缈,仿佛也是那雾气里的风。 “我说,我信你。” 原来,那不是雾气里的风,而是雾气外的风。汹涌而至,颇有誓将雾霭驱散个干净的气势。 落云轻笑了起来,不愿去细究他说这话究竟是真的相信她,抑或只是糊弄她的权宜之计。 此刻的她,也愿意相信他。 落云微一颔首:“既如此,烦请颜公子带路。” 落云听到他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感觉自己眼前一个黑影一晃而过。但她也只是这么看着,身子丝毫未移动半寸。 “怎么了?”她问。 颜云玦疑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真看不见?” “是看不清。”落云摆了摆手,“虽然跟瞎了没什么区别,但光影亮暗,我还是有感觉的。” 颜云玦叹了一句:“倒也是稀奇。” 落云喉间发出一声,算是应和了他的话,但却迟迟没再听见他衣物布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在等什么?” 下一瞬,她便感受到自己手被他握住。不再是想要压制住她的狠厉劲儿,而是轻轻柔柔地握住,带她揪住他的衣角。 “抓着吧,别摔了。” 落云紧紧攥住他的衣角,盖不住嘴角的笑和心底升起的欢愉:“好。” 两人就这么沉默而又有默契地继续走着,谁也不说话,也不必说。尽管看不到前方,也不知道去路在哪儿,但落云莫名有种自信,他们终究会一起平安无事地走出去的。 “我说。”颜云玦突然开口,吓了落云一跳。 “什么?”她下意识地接道。 “为何你会无事?” 这话问得没来由,落云眉头下沉,严肃道:“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不对劲。”颜云玦的声音染上了一丝低落,“否则无法解释我何故能看到从未见过的景象。颜府大火我并未亲眼见之,如今的我也必不是儿时模样,但我丝毫记不起之后的事,好像所有记忆都只停留在儿时。” 颜云玦话锋一转,便散去了语气里的低落:“可你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没有说你必须要有事的意思,我只是好奇,为何你能毫发无损,心智正常。” 若非他疑惑的语气实属真切,落云甚至都觉得他在套她话。 “我也不知。”落云叹道,“跟我们同来的还有福笙哥——福笙,你记得吧?” 颜云玦微微点头,对眼前这个女子的信任又多了些:“记得。” “你有看到他吗?” 颜云玦闻言,环顾四周,除去野蛮生长的高大树木外,他并未见到其余人影。 “没有,这林子里似是只有我们两人。” “罢了,只能等出去后再寻法子进来找他了。你进来这林子后,便发了疯似的乱跑,我只顾着拦你,没顾得上他,此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落云叹道,“我们身上的干粮物品都在福笙哥那里,他若是神志清楚,还能行动,尚能撑几日。” 落云意识到自己把话扯远了,便继续回道:“至于为何我会无事……我猜想,许是山上那位脾性古怪的巫年神医恐旁人扰他清静,便在此必经之林里设下药雾。刚进来时,你和福笙哥都说闻到了一股奇特之味,但我却没感觉。或许是三观五感有疾之人,才不会受那药的影响吧。” 颜云玦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思考她这番猜想的可能性。 暮色已至,落云眼前再无光影之别,而是直接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也变得谨慎起来。 颜云玦感受到了她的紧绷感,放慢了脚步:“看不见了?” “嗯。”落云应道,“天黑了?” “全黑了。” “我们已经走了一天了。” 许是落云的语调里透出了一丝不耐和烦闷,颜云玦出声宽慰道:“应该是快出去了。我能感觉到前面隐约有些亮光。” 落云只当他在安慰她而信口胡诌,没忍心出声质疑他的话。 “我说真的,没骗你。”颜云玦从她的沉默里,嗅到她不忍拆穿他谎言的意图,“你仔细听,好像有溪流的声音。我看到的光,兴许便是水面反照月色发出的光。” 看来他也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她更确信先前听到的声音是真实的,不是她过于期望而产生的幻听。 “找到水源,我们便能顺流而上,离开这片林子了。”落云的声音听起来振奋了一些,“也能喝些水,我快渴死了。” 颜云玦在自己怀里掏了掏,果然摸到一个水壶。但里面空荡荡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为什么我不觉得渴?” 还不是因为我把水都给你喝啦!落云心里腹诽,但嘴上说出的话却完全不同:“我本来便有疾,体虚自然耗力多,正常。” “不如你在此不要乱走动,我去找了水,装回来给你喝?” 落云轻笑一声:“会乱走动的又不是我。我还怕看不住你,一撒手你又跟匹马一样,不知道瞎跑到哪里去。” “也是。”颜云玦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把另一只手的袖子递给她,“换一边抓吧,汗湿了会滑。” 落云小心地摸索到他另一片干爽的衣裳布料,双手并用地抓住,不留一丝会放开他的可能。 顺着微弱的光亮指引,他们在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找到了一条不算宽阔的溪流。流水声生动又清脆,带着生机和希望于这片瘠薄之地里蜿蜒,在这空无活物的枯树林中仿佛神迹一般的存在,美好得那么不真实。 直到他们的手掌触到这冰凉到略微有些刺人的溪水,才真正放下心来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欣喜出声。 颜云玦从怀里掏出水壶,手甚至激动地有些颤抖。 他动作的时间有些过久,落云还打趣道:“你别太激动,手滑把水壶丢下去了。” “不至于,不至于。” 颜云玦终于从怀里掏出了水壶,先用手作勺,胡乱给自己舀了点水进口。山泉水甘甜清凉,沁人心脾,并无任何异常,这才装了满满一壶递给落云。 喝完水后,颜云玦见落云面露倦色,便提议在此处稍作休息,两人便并肩坐在溪水边歇脚。 兴许是太累了,又或者是这一日奔波劳累以来难得的安心,落云一手攥着颜云玦的衣角,一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膝,脑袋沉沉地一点一点,似是要睡过去了。 颜云玦也未叫醒她,只是轻轻地伸手,将她的脑袋往她的膝上靠。脑袋有了撑着的着力点,落云的眼皮也不抖了,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颜云玦坐在她身侧,单手撑在膝上,侧头看她闭目安睡,只是奇怪。现在的他并不认识面前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但一向不愿与人推心置腹、总不愿让人瞧出他喜怒情绪的他,对这女子倒是意外地坦诚……和真实。 或许自己在清醒的时候,确实与她关系匪浅吧。她真的只是自己的近侍吗?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要回想起什么,便用空着的那只手搜自己的身,期望找到些能唤起他记忆的东西。找了许久,唯一称得上有用的东西,便只有他怀里揣着的过所。 颜云玦借着水面反射的微光,不断调整角度,才勉强看清了过所上的字。只是这文书里的三个名字,他只认识福笙的。 叶落云,看上去该是个女子的名字,如果她所言为真,她确是与他同行的近侍,那她便是落云了。 可颜云玦又是谁?难不成他成人后,还改了名字? 颜云玦这么想着,就顿感天灵盖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炮仗在他的脑袋里炸开,头疼欲裂。他此时也顾不上其他,只用手锤着自己的头,妄图把这阵剧痛从脑袋里敲走。 落云手里本来便堪堪攥着的衣角被猝然抽走,她顿时一个激灵从瞌睡中清醒过来,伸手往身侧摸:“怎么了?” 但她只摸到了颜云玦盘着的腿,耳边他的声音痛苦又无助:“我头好痛……” 人还在就好。落云稍稍松了点气,摸索着蹲在他身后,替他揉着太阳穴:“怎么突然头痛了。现在好一些了吗?” 虽然她的手冰冰凉凉的,贴上他皮肤的柔软触感和恰到好处的力度,说不上难受,但却并未消解他的痛苦。眼前跳动的火焰越来越旺盛,大有燃原之势,似要把他仅剩的理智和清明吞噬个干净。 颜云玦摇了摇头,脸庞因为疼痛显得有些狰狞:“快不行了……” “怎么就不行了?”落云大惊失色,忙去触他的额头和身子,并未感觉到发热。但听他痛苦的声音,落云的心也揪了起来,似在痛他所痛。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颜云玦没再说其他的,只突然唤道:“叶落云。” “啊?” 落云被他喊得一愣,下意识应了一声,却未意识到,此时的他只有孩童的记忆,该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颜云玦强撑着最后的一丝理智,把她的手掰开,道:“你把我敲晕,快点!” 他抓着她的手,往自己侧脖颈处击打,力气之大仿佛打的不是他自己,丝毫不带犹豫和情面:“我怕是清醒不了多久……万一癔症又发作,你……你必是拦不住我的,到时候只有两个人一起死的份儿。” 见她的手并未施力,许是仍在犹豫,颜云玦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继续道:“两个人总得留一个,这个人必须是清醒着的你。” 落云也不傻。若他再次陷入癫狂的状态,以她现在的体力完全制不住他,届时就是她死他疯,两个人一同在这阴林里长眠。 “那就,得罪了。” 落云强忍下心里的不忍,单手成刃,狠力在颜云玦的侧脖颈上劈下一掌,下一瞬便感觉到颜云玦整个人毫无气力地倒在她身上。 她一时受不住,被他压得往后倒了些,便顺势将他环抱在怀里。落云用手轻抚着他脖颈上刚被她手刃击打的地方,额头靠在他头顶,低声呢喃道:“等我。” 落云费了一阵气力,才将颜云玦的外衣脱下一层,把他整个人包裹住,又脱下自己的一层外衣替他盖上。虽然她的薄衣对他来说太短,并不能覆盖他全身,但聊胜于无。 安顿好昏迷的颜云玦后,落云抹去眼角流下的泪,眯着眼,顺着溪水反射出的不甚亮眼的亮光,不敢耽搁,沿路向上游跑去。 溪边潮湿地滑,她又看不太清楚,摔了好几跤。她能感受到自己手心里火辣辣的痛感,许是磨破了皮。但她此刻顾不上这些伤痛,只顾着沿着溪水一路往上奔,连她素来对溪水河流本能的恐惧都一并消失了。 现在她最害怕的,只是不能把颜云玦和福笙平安带出这片阴林。若福笙也受毒药迷惑了心智,他身上虽有粮水,但也远称不上安全无虞。 连走带跑地赶了一夜路,落云顶着微熹的天光,终于看到了同枯树林完全不同的景色。虽也是树林,且已入深秋,树叶枯黄,堪堪欲坠,放平常该是“了无生机”的景象,此刻在落云眼里,却是别样的生机勃勃。 快到了,快到尽头了!落云猛咳了几声,随手抹去嘴角沾着的黏腻血丝,脚下不停,继续向前跑着。 越往前走,视野逐渐开阔了起来。高大的枯树少了许多,路也越走越平坦,她甚至还听到了几声鸡鸣,带着调儿从远方悠悠传来。 因为太久未进食,加上整晚没停地赶路,落云本就虚弱的身体此时更是雪上加霜。脑袋已经有点晕了,心跳开始加速,落云甚至有一些想吐的感觉。可明明肚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强迫自己只专注于脚下的路,鸡鸣声越来越近,她终于见到了一座朴素的木屋,构造看上去挺简单的,不是很大的样子,刚好够人住。 只是说它朴素,倒也不朴素。现在这时节,本应是万物衰败的萧瑟之景,在小小院落中竟还有不同颜色的鲜艳花草,在这一片黯淡里夺目醒眼。 虽反常得很,但说明这些花草平日有人照料,这木屋里头必定有人家常住。落云不去细想旁的,只是急切地朝那木屋奔了过去,扑向唯一的希望,差点把自己绊个平地摔。 落云推开半掩着的木门,跑过花园一般的院落,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只是敲着门大声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情况紧急,急需救命!” 敲了好一阵子,都没听见里头有动静。落云的腿已经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头晕目眩,已是没有再出声的精力,只把所有力气留在手上,敲门的动作未停。 落云把头斜靠在门上,视线顺势便落在院子里鲜艳盎然的花上。 在耗尽力气晕倒前,落云在那丛花中,看到了一个身影,自门外进院,朝她奔了过来。 有救了,他们有救了! 落云是被一阵饭菜香给唤醒的。 她勉强睁开眼睛,视线依旧模糊。已是白日,正午的阳光照射不进房内,但满室亮堂。她下意识地查看四周,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不知道谁的床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香。衣衫完整,干干爽爽,因为奔波劳累而留下的不甚体面的印迹全消失了,连身上的擦伤都被精心处理过。 看来她是捡回了一条命,可颜云玦和福笙还在树林里生死未卜! 落云翻身下床,因为动作太猛,顿时眼前一黑,撑着床沿缓了缓,便急匆匆地往外奔,猝不及防撞上了正从门口进来的人。 “你醒了?” 落云后退几步,打量着面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再一细看…… “叶小公子?” “诶,是我。叶姐姐还记得我呢!”少年笑眯了眼,看起来很是开心。 原来还是个熟人!那便更有希望劝说他们帮忙一同去救他们了! 落云忙扑上前,急切道:“我家主公……” “已经救回来了,现下正在堂内同我师父交谈呢。” 落云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张着嘴像是搁浅的鱼一般喘着大气,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往下掉。 “不是,姐姐,你哭啥呀。”少年忙放下手中的勺筷,听上去很是慌张,似乎被吓到了,“他们都好好的,一点事儿没有。你若不信,随我去看看便知道了!” 没成想,落云哭得更大声了。 “姐姐,姐姐,他们真没事儿,你怎么哭得像他们出事儿了一样?你看上去也不像是个爱哭的主儿呀,怎的哭得这么凶?” 叶尚风更慌了,忙把碗筷放在桌上,用袖子为她擦眼泪,却被落云侧脸躲开了。 师父也不是个爱哭的主儿,他又长居山上,没怎么见过世面,更别提见过哭得这般惊天动地的女子。 叶尚风正手足无措着,余光看见颜云玦迈着大步从门外进来。 救命稻草来了!叶尚风像得了天神眷顾一般,忙起身迎上去:“颜公子,你可来了!” 又瞥到颜云玦身后跟着过来的娇小女子,怂道:“师父,我可没欺负她,我也不知她怎么就哭成这样了。” 巫年瞥了一眼叶尚风,眼神似是在灭口。叶尚风当然知道她不是因为自己惹哭了落云才生气,但此时已无处可逃,便乖乖地躲在她身后,缩着脖子一声不吭。 “怎么哭成这样。” 熟悉的低沉嗓音想起,颜云玦的脸出现在落云眼前,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用手背替她拭去如雨般的眼泪。 落云没躲闪,任他用手背贴触她的脸颊,这才更有了他平安无事的实感。心下是欣喜的,但眼泪却掉得更凶,仿佛无穷尽般,滴答在地上,也滴答在颜云玦的心里。 “真是多亏了你,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一个人跑这么远来求救。” 颜云玦把落云扶到椅子上坐好,顺势将她的脑袋轻轻地抱在腰侧拍着,语气轻柔得不像是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的人。 “叶小公子一看到你,但却没看到我们的人影,知晓必然是出事了,便带着他师父一起来救我们。你知道吗,原来他师父就是巫年大师,那枯树林里确有大师设下的药阵,非有疾者才会中毒。服下解药后我们便没事了,你瞧,一点儿事都没有。” 颜云玦话毕,在落云身前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和胸脯。他下了重手,把自己的胸脯拍得砰砰响。 “我们甚至还没你伤得重呢。你知道你躺了几天吗?” 落云终于开了口,嗓子沙哑,带着哭腔:“几天?” 颜云玦的声音低了下去:“这已是第三日了。我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 落云哑然。她知晓自己身虚体弱,早已不能与之前可不眠不休守夜三日的她同日而语。只是没想到,在巫年神医的住所调养,竟还花了这么久时间才清醒过来。 但这误打误撞的,居然还叫她找到了巫年神医的住所,也算是不枉此行。 颜云玦见落云仍是沉默无声,眼泪还是没止住,便蹲下身与她平视,笑道:“你知道我们找到福笙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吗?” 落云打着哭嗝,说话不甚利索:“在、在做什么?” “他在拿石头盖房子呢。” “啊?”落云果然被吸引了去,眨着眼睛,似乎是忘记了哭,不再掉眼泪了。 “真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眼神甚至还没你有神,嘴都干裂出血了,没有进食进水的样子,憔悴得很。但你知道他在干嘛吗?他在那儿用水和土为泥,一层一层地垒石头呢!那石墙倒还砌得有模有样的,都有半人那么高。”颜云玦像是在给稚童讲睡前故事一般,温柔地能掐出水,“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在给平儿盖房子,只因为平儿小时候说笑,道日后谁能为她盖座小屋,她便嫁给谁。” 落云跟着颜云玦一起笑了出来。没想到福笙哥这么早就对平儿动了男女之心,听上去虽然幼稚好笑,但都是他对平儿的一片赤诚之心。 “日后回了府,一定要、要把这事说与平儿听。” “那是肯定的。”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落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情绪决堤地太过迅猛,怕是自打有记忆以来便没有情感如此充沛的时候。尤其是见到颜云玦安然无恙,更是比自己以前所经历的任何一次劫后重生来得都要开心和庆幸。 颜云玦见落云慢慢止住了哭泣,神色也轻松许多,便安了心,问道:“喝点儿粥吧?我喂你。” “不、不好。”落云摇头,眼神下意识地往周围看,却发现房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颜云玦见她眼神恍惚,还以为是因着有人在不好意思,便笑道:“没人看到。” “我是说,不用。”落云身子往后退了些,“我自己能、能吃。” “我觉得你自己不能吃。”颜云玦的声音低了几分,叹气道,“你看看你的手。” “我知道,不过是摔了几跤,不耽误、耽误事儿。”落云还以为他是在意她手上的擦伤,便举起手给他看,证明并没什么大事。 但她一把手抬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话。 颜云玦看她眼神惊奇,便道:“你饿太久了,一时半会儿的自是没气力。要是你握不住勺碗打翻了,收拾赔钱的不还是我?” 落云的肩膀沉了下去,随手抹掉脸上还未干透的眼泪,认命地把脸转向饭菜。颜云玦知道她这是默许了,便拉过椅子坐在她身侧,细细替她将粥吹凉,就着小菜送入她口中。 落云低头吃了一口温热的饭,却始终不敢去看他,耳根通红。虽是咽了下去,但感觉还是不太对劲,便道:“家主,不如还是……嗝,让福笙哥来吧。” 颜云玦的眸子在落云看不见的地方,微不可察地暗了一下。 “他也伤得不轻,现在还在偏厅休养,过不来。” “啊?”落云闻言,抬起头着急道,“他没事吧?” “他没事。”颜云玦闪躲着眼神,“他就是……没法过来。不过只是喂你吃顿饭的事儿,犯不着这么拘束。你若不自在,我唤叶小公子来喂你也成。” 颜云玦作势放下手里的碗,起身要走,被落云一把拉住。 “那还是……你来吧。”落云低头,不愿意和颜云玦对上视线。 颜云玦那一侧落云看不见的脸上,一抹得逞的笑在嘴角扬起,却在转回头后如若无事发生,神色自如。 兴许是饿太久了,也或许是生病的缘故,落云在喝完第五碗粥后才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吃饱了。” 颜云玦放下碗,偷偷甩了甩酸麻的手,问道:“真的吃饱了?” “嗯。”落云点头,瞥了一眼桌上空着的碗,有点不好意思,“够了。” 话音未落,只听福笙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人未到音先至:“落云,你醒啦?” 落云诧异地看向颜云玦,后者立马装作收拾碗筷的样子,躲开了她探究的目光。 “福笙哥。”落云见一人进门,便喊道,“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福笙笑嘻嘻地看她,“多谢你出林求救,否则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再回去见平儿呢。” 落云话虽是对福笙说,但眼睛只直愣愣瞪着颜云玦:“福笙哥真没事?听家主说,你伤得不轻。” “啊?”福笙疑惑地看向颜云玦的后脑勺,“我只是太久未进食,一时饿昏了,还劳烦家主和叶小公子把我抬回来而已……真没什么大碍。” 落云冷哼一声,颜云玦的脊背僵了一僵。 福笙有点摸不着落云的情绪。她嘴上的话听起来挺关心他的,可怎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着盯着家主,甚至在听闻自己没什么大碍后发出一声冷哼? 都说酒桌上醒着的人最劳累,她在进这药雾后仍心智清明,先是照顾君上,后又独自走这么远的路途来求救,再加上她本就有疾,她经历的这一遭必是比他们更要惊险万分。福笙只当她是在为自己的疲惫向他撒气,也不愿细究,只道:“这回我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救命恩人在上,请受福笙一拜。” 眼见福笙就要跪下来,落云眼疾手快地弯身拦住他,声音都因为过分惊讶而带着抖:“福笙哥这是做什么?” “叩谢恩人呀。” “不用不用。”落云吓得就差给他也跪下了,忙把人架起来,“你们既为我眼疾而来,我哪有抛下你们苟活的道理,这都是应当的。” 颜云玦知晓福笙也是个倔脾气,若是继续这么下去,两个人非在地上跪到另一个人先起身不可,便道:“福笙,去看看巫年大夫的药好了没有。” 福笙得令,便也只能走了,走之前还要向落云鞠一个面朝大地的躬。 “家主……” 落云的声音幽幽响起。 颜云玦先行一步截断了落云的话头,拉着她便往外走:“你和巫年大夫还未正式见面吧,我带你去找她。刚才一同进来的那位比你还要小上一圈的女子,便是她了。没想到是个样貌如此幼态的女子,对吧?也不知道你看没看见。对了,她不喜旁人喊她‘神医’,喊她‘大夫’便可……” 落云的话还憋在肚子里,愣是没找到说出口的时机。直到他们走到正厅,她才终于从颜云玦密密麻麻的叨叨念里得空,插了句嘴:“别乱咒人,就算是福笙哥也不行。” 巫年正坐在堂里喝茶,似是等候他们多时。她身形娇小,坐在高椅上,远远看去像是缩成一团,双脚甚至碰不到地,在空中颇为轻松地晃荡着。圆脸大眼,保养得当的脸上连一条皱纹都见不着,该是被富养在家中十指不染阳春水的贵小姐,而不是在这深山野林里和毒物过活的隐士。 “来了?”巫年瞟了一眼自门口走来的两人,随意地用下巴一指旁边的座位,便算是打了招呼,“寒舍久无人光顾,锅碗瓢盆吃穿用度都不是很充裕,没有多余的茶水给你们,见谅。” 巫年的态度略显强硬,若是不相熟络的人,甚至还会觉得有些冒犯。但颜云玦并不在意,也未落座,只扫了一圈,问道:“叶小公子呢?” “那混小子自己带进来的人,自然要他自己去招呼。给你们下山买物什去了。” “这怎么好意思。”颜云玦扯了个笑,立马道,“颜某该……” “别整这些有的没的。”巫年一挥手,“你身边那傻小子跟着一块儿去当苦力了。别的客套话不必要,给钱就行。” “自然,自然。”颜云玦讪讪一笑,把落云拉至身前,“巫年大夫,这位便是我先前同您说过的落云。” “废话,我能不知道谁是落云?”巫年白眼一翻,把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叫这名字的,能是那傻小子?” 她似乎并不在意那些风俗礼教,颜云玦同她客客气气地说话,她倒回得不留情面。高人避世久了,这些人情世故的规矩,估计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巫年瞟了一眼低着头的落云,突然开口道:“那套仁义礼智的车轱辘话我不会说,也不甚爱听。我就这脾性,要是冒犯到你们了,那就忍着吧。” 话虽说得不甚客气,但还是招了招手,示意落云过去。正低着头的落云自然是没看到她的动作,直到颜云玦推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几步便上前去。 巫年倒没急着为她诊脉,而是问道:“小娘子,你相公平日待你不好吗?” “啊?”落云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颜云玦必是对外称他们是爱侣,便摇头道,“没……没有,家主待我不薄。” “待你不薄,那你为何总低着头,跟个下人一样?” 落云脸色变了一变,她不知巫年说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便把自己的嗓音糅杂了点娇嗔,继续道:“我确为低贱出身,本是家主身旁的近侍,承蒙家主喜爱,便因两情相悦,结为连理。” “近侍?”巫年讶道,“既为近侍,便该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才对,总低着头,能及时察觉到危险吗?” 落云回头和颜云玦交换了一个眼色,回过头挽上颜云玦的胳膊,继续笑着道:“那不是有我家……相公在嘛,他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小女子便也不必如从前一般提心吊胆过活了。只是我不喜交际,所以总低着头罢了。” “这样。”巫年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我瞧颜公子器宇不凡,想来该是个大富人家,出身名门望族都不稀奇,他家里怎么同意他娶这么个出身平凡的女子的?” 落云正想接话,颜云玦却先一步站在她身前,拉过她的手,善于伪装的完美客气面具被强硬和怒气豁了个口子:“鄙人父母不幸早逝,颜某自小便已当家。倘若他们尚在世,也必能感受到我对她的情真意切而为我高兴,又怎会因地位之差而忍心拆散一对眷侣,徒留他们疼爱的孩子伤心愤懑?” 落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得极快,仿佛能透过三四层衣物往外蹦。虽然她知晓,颜云玦说这些话不过是逢场作戏,自是不可信,但那番坚定和维护的态度,想来日后他也定不会让自己的爱人受半点委屈。 虽然那人不会是她,她清楚。 巫年听完这番话,先是一怔,而后冗自笑起来,带着点自嘲的意味:“真好啊,真好。” 随后又招了招手,示意落云过去。落云正想迈步前去,却被颜云玦给拉住了。 她回头,疑惑地看向他的双眼,但颜云玦并未回视她,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坐在高椅上的巫年,眼神多少有些骇人。 落云拍了拍颜云玦的手,示意他没事,颜云玦这才松了她的手,转身落座。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搭了一会儿脉,巫年摆摆手让落云退开,但双唇紧闭,不言一字,只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无焦点地定在某处,神情有些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了许久,等到落云觉得叶尚风他们都该回来了,巫年才缓缓开口道:“这毒确是芘矽之毒,已侵入你的脏器之内。若再不逼毒治疗,你估计也就只剩这些天了吧。” 巫年的话轻飘飘的,却狠狠砸进两人耳中。她伸出一只手,还贴心地照顾落云视力不佳,努力将五指撑大,往前伸着挥了挥。 最多五天。落云瞥了一眼旁边气压骤低的颜云玦,突然生了些不愿就这么撒手人寰的念头。 她总觉得,自己这条命生来就是为他人而活。原在罗府门下做刺客,干的就是刀尖舔血的勾当,哪天被解决了都不奇怪。之后来到颜府,本也是近侍,替他挡刀挡剑甚至替他去死,都不足为道。 罗回翎以前总说,她生来便是做刺客的命,了无牵挂的人最为冷血和无畏。但现在的她面对死亡,似乎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所谓了。她不想就这么死去,因为在这人世间,似乎多了些值得留念和在意的人事物。 “还望巫年大夫能够为她诊治。若她能得治,颜某便是万所不辞,为您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 颜云玦说完,竟起身跪在巫年面前,“噗通”一声跪得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落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也随着跪在他身旁,不言一字。她万万想不到贵为封君的他,竟会为了她的病而向别人下跪。 颜云玦转头瞪着跪在他身旁的落云,语气不善:“你膝盖有伤,跪下来作甚?” “我什么时候……”提过我膝盖有伤的事儿了? 落云刚想反驳,想起来现在似乎不是说这种事儿的时候,便道:“夫唱妇随。” 巫年眯了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二人:“代价必然有,替我做事也必然要做。这位颜公子,真是何事都能替我做?” “自然。天地为鉴,颜某向来说一不二。” “那就好。”巫年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等那混小子回来再说吧。” 旁的不说,巫年使唤这两个免费劳动力,倒使唤得非常得心应手。落云视物不清,只能干些小活,便只搬了个小凳,人都埋在花草里头,帮她那片春意盎然的小花园松土施肥。 颜云玦看上去虽是个斯文贵公子,但也身高体壮,便端着大大小小的竹匾,跟在巫年屁股后面满山头跑。不到半天时间,不大的堂子里便被各式各样的药材堆得满满当当,刚从山下回来的叶尚风,甚至都没有下脚的地。 “你看看人家。”巫年正坐在堂内的高脚椅上,对着刚走进来一脸茫然的叶尚风翻了个白眼,手上择药的动作没停,“一个下午便能帮我采这么多草回来,够赶上你一月的量吧?” “哪那么夸张。”叶尚风虽也为颜云玦这般能干而吃惊,但少年人莫名的自尊不容他嘴上服软。 “家主!”福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下一瞬便看到他出现在门口,面对满地的竹匾也怔楞住了。 颜云玦见他俩都堵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便踩在竹匾中间的空隙里,将刚才巫年嘱咐拿到外头的几个筐拿起,回头道:“进来吧。” 福笙下意识想将颜云玦手里的东西接过,却被颜云玦一挡绕了开,只能呆呆张着嘴,看着他将手中的竹匾放在院内的架子上,影子被夕阳拉得硕长。 颜云玦虽自幼失去双亲,无亲长疼爱,但毕竟出身官宦世家,也是正儿八经的正一品封君。平日不如其他纨绔公子哥那般骄奢淫逸、好吃懒做,但日常生活起居都有下人照料,又怎轮得到他亲自上手操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居高位而远离凡尘的翩翩公子,此时正努力挽起碍事的宽袖,小心翼翼地将满盛草药的竹匾放到架子上,用手将草药拨匀。白净滑顺的衣裳上,不知何时沾了一大片泥点子。 福笙盯着他忙碌的背影,觉得眼前人的样子略微有些生疏之余,不免心头酸楚。正对上颜云玦转身后探究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眼眶有些湿。 “怎么了这是?”颜云玦转身向他走去,看到福笙那张脸便知晓他在想什么,面上挂着满是不在意的表情笑道,“干嘛这副表情。” 福笙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抹了抹眼角:“不过是替家主感到委屈。” “委哪门子的屈。”颜云玦轻笑了起来,随手擦去自额上滚落的汗珠,“我们有求于人,自要做些什么回报人家。” “这些事福笙可以替您做的。” “啧。”颜云玦佯装嫌弃了一声,“这里不比府里人手充足,不过就你我二人,我也有手有脚的,不过是帮忙干点活而已,有什么。” 但他们要干的,可不止这些。 “这怎么行!”福笙急得甩下筷子站了起来,声量提了不止一个度,“我们家主怎么能做这事儿!” 落云在桌子下的手,也不自觉间握成了拳头。 “怎么不行。”巫年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筷子落云炒的菜,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压根没把福笙的不满放在眼里,筷子在冒着热气的炒萝卜上点了几下,“果然还是新鲜的好吃。” 她这漠不关心的态度莫过于火上浇油,福笙不由恼道:“这么缺银子的话,直接给你钱不就行了吗!” “怎么说话的。”颜云玦剜了他一眼,“不就是卖东西嘛。” “家主,可是……” 可是你是封君啊!钱权势哪个都不缺,何必要为了这几两银子,低声下气抛头露面地上街叫卖呢! 福笙的话卡在喉间,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一圈。 巫年莫名其妙地看着暴起的福笙:“你们家主不就是做生意的?上街帮我卖卖草药怎么了?又不是让他去杀人放火,你反应那么大作甚?” 颜云玦把福笙拉回座位上,朝巫年抱歉地笑:“颜某虽为商贾,然常年居幕后,倒确实从未亲自经手卖过什么。他也是心急,怕万一无人问津,卖得不尽如人意,岂不是出了糗。” 随后似是怪罪般瞪了一眼福笙,道:“你也是,就这么看不起你家主吗?既为商人,不了解售物之道,说得过去吗?” 话锋一转,又放下筷子,对着巫年抱拳道:“还得感谢巫大夫,给颜某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历练机会,颜某求之不得。” 又来了,那番滴水不漏、曲意逢迎的客套说辞。落云只低着头不搭腔,掩饰着自己面上该是不太好看的表情。 颜云玦“商人”二字咬字略重,福笙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只按捺下性子,随他抱拳道:“是福笙一时气急,冲撞了巫年前辈,还望前辈莫怪。” 巫年确实是莫怪的样子,不甚为意地甩了甩手:“无妨,无妨。” 但接下来的话,把颜云玦着实呛了一下。 “颜公子说话还挺有才气,听上去着实像是官家人。” 颜云玦不着声色地把碗端起来,稍微挡了下自己的脸,才挂上若无其事的笑容,道:“实不相瞒,颜某也做官家生意。耳濡目染的,可能捎带点官家人的口癖都不自知罢。” “原是这样。” 巫年点点头,继续往嘴里塞了一口饭。颜云玦悄悄抬眼看她,似是没有再继续话题的意思,便也端起碗。正准备往嘴里塞饭,巫年突然道:“还未曾问过,颜公子是做什么生意的?” 颜云玦一口饭就在嘴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将碗放在桌上,咧着嘴角道:“颜某是做布匹生意的。岁贡时替宫里送去优质布匹,宫里娘娘们偶闻新式布料花色,也会托我寻了送进宫。但颜某不过就是赚点辛苦费罢了,宫里头那些大贵人,咱也是一个都没碰上过。” “这样啊。”巫年点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饭。 颜云玦怕重蹈覆辙,干脆便放下了碗,等巫年彻底吃完后再吃,省得饭在嘴边都没法吃。 只是就干坐着,未免有些不讲礼数,还有些煞风景。颜云玦便夹起一筷子绿菜,放进落云的碗里。 落云看着他伸来的筷子,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他们在外人面前是恩爱眷侣,自是该表现得亲密些。 可叶尚风看到这幅光景,却不自觉讶道:“颜公子对叶姐姐好是体贴啊。” 巫年筷子也不动了,眼睛一眯:“什么意思?” 叶尚风看着福笙抽搐的嘴角,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道:“颜公子和叶姐姐不是拜了把子的兄弟吗,我就是觉得他们这般体贴照顾对方的兄弟情分,很好——嗷。” 叶尚风揉了揉自己的小腿:“福笙哥,你踢我做什么?” 福笙讪讪道:“不小心,不小心。” “拜了把子的兄弟?”巫年放下了筷子,话是问叶尚风的,可眼睛是盯着颜云玦的,“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回事?” “师父你为什么要听说过这回事?”叶尚风觉得巫年的态度有点奇怪,但他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他们不是夫妻吗?” “夫妻?!”叶尚风的声音骤然提高,院子里小憩的鸟都被惊得扑簌扑簌飞了起来。 巫年看着叶尚风惊讶的反应,顿时了然,冷冷一笑:“我这傻徒弟,怎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了呢。”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巫年这话讽刺意味十足,落云听着心脏仿佛漏了一拍,不知该如何是好。 颜云玦面不改色,瞥了一眼叶尚风,欲言又止:“本来这种事儿吧……当着叶小公子的面说不太好,但若是不解释清楚,让巫年大夫误会我们为了求医撒谎骗人,也不好。” 他放下碗筷,端正身子,颇为郑重地道:“既如此,颜某便实话实说了罢。我与落云确为夫妻,也确为拜了把子的兄弟。” 但说着说着,颜云玦竟还害羞地低下头,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巫年大夫可以把这当成我们夫妻间的……小情趣。这种闺房私事说与旁人听,还怪害臊的。” 他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嘴角傻呵呵的笑容看上去还真像个没心没肺的小丈夫。落云目睹他这行云流水无懈可击的表演,惊得小嘴都不自觉地张着,发自内心地佩服颜云玦这张口就来胡说八道还如此镇定自若的能力。 “这……”巫年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儿,尴尬地瞥了眼尴尬的叶尚风,“确实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叶尚风尴尬的点并不在这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位上,石像一般,只眼睛在两人之间转,许久才缓缓开口:“原来……叶姐姐和颜公子,是夫妻啊?” 落云闻言,侧头挑眉,像是在质问他。 ——“不像?” 叶尚风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石像之身解了开,狠狠地摇头。 ——“不像。” 颜云玦看在眼里,轻笑一声,在落云的手背上拍了拍:“人各百态,夫妻亦然。我与内人相识起便如此共处,倒也习惯了。” 落云觉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不给点反应说不过去,于是便将手掌翻转,与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十指相扣住,应和了一句:“习惯了。” 巫年许是因为误会了他们,此时显得有些局促,一双筷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犹豫半晌,还是垂着眼端起碗:“无妨,无妨。误会一场,继续吃吧。落云姑娘手艺不错。” “谢大夫夸奖。”落云见状,也端起了碗,“落云视物不清,调味都是凭感觉瞎放的,大夫喜欢就好。” 次日清早,颜云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发现自己就和衣躺在地上。想来是昨夜自己又梦游了。 他从门口敲门人的身形,判断出了来者便是巫年。思及昨日被她怀疑他与落云的关系,便把自己的外袍脱了,随手放在桌上后才开门,只探一个脑袋出去,悄声道:“巫年大夫有何事?” 巫年目不斜视,只淡淡道一句“下山卖药”,便转身离去。 颜云玦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天色尚未完全清明,像是稀释过的墨汁铺洒在天边,还罩着半分未消散的夜色。 他转头,看向还在床上酣睡的落云,不由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待他整理一番之后,刚跨出门,福笙便闪了过来:“君上,当真要下山去卖药?” 颜云玦皱眉,示意他小点声,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后才道:“我现在不是君上。叫卖药材确实不是封君会做的事,可对商人来说确实并不算什么。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个?” “不是在意这个。”福笙焦心地道,“我们是一路被人追杀上山的。那片枯树林拦住了贼人,但保不齐他们此刻就在山下等我们出去,来个瓮中捉鳖呢。” 颜云玦的眼睛眯起:“怎么说话的。” “福笙不是那个意思,但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福笙讪讪地搓了搓腿,继续道,“届时暴露身份事小,若是遇难受伤,那便是大事啊。” “我知道。”颜云玦沉首,只稍稍叹了口气,“巫年大夫自然不是真差那点钱,她只不过是试探我们身份真假,以及我能为落云做到哪般田地,是否诚心求医罢了。” “若要试探,也不止这一个方法呀。要不我们就跟巫年大夫说,我们被仇人追杀,此时不方便下山露面,如何?” 颜云玦抿着唇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可。这山我必须得下。” 福笙倒吸一口凉气:“为何?” “至州山匪横行,知府甚至谎报夏旱,朝中拨的赈灾款此时还不知去处。种种异常并非偶然,其中必有蹊跷。我须下山亲笔提信,向圣上秉明至州实况。” 颜云玦向福笙摊手:“令牌给我。” 福笙忙把自己的衣领一层层拨开,在最里层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令牌掏了出来。 “你藏得还挺严实。”颜云玦把令牌放进自己的里衣夹层内收好,“下山后,我会借解手的理由溜去寄信,届时你同我一道,也有个掩护。至州水深,小心为上,官驿必是去不得的,只得去普通信馆将信寄出了。不走官道,也不知信多久才能到朝中……” 颜云玦话音未落,门突然被从里打开,“吱呀”一声划破清晨的宁静,吓了他一大跳。落云迎着晨阳站在门口,浑身被微熹天光镀上一层朦胧金边。眼神虽无神,但却直直落在门外弓着身子悄声讲话的两个人身上。 颜云玦仿佛被抓包的小贼,怂道:“你……醒啦?” 落云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听得出在压抑着情绪:“为何不叫我。” 颜云玦见她衣着整齐,眼神清明,显然不是才醒来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刚才的对话她是否有听见,只顾左右而言他:“下山卖药,便不必带上你了吧?你和叶小公子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便是。” 落云言简意赅:“我都听到了。” 颜云玦讪讪地和福笙交换了个眼神,才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喊你,想让你再多睡会儿嘛。” 落云没听他瞎扯的鬼话,只是淡淡道:“若担忧家信不走官道耗时久,家主可以先将信件寄往瑾封城的亲信处,再由他们将信经由官道寄往朝中。堂堂封君常年远离封地,在封城里不能一个亲信都没有吧?” 落云无视颜云玦惊奇地看着她的视线,率先抬脚往厅堂里走。 厅堂内,巫年仍坐在那高椅上,腿上放着一碟糕点,正捧着细细地吃。见他们来,只随意用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们坐下。 但落云没落座,只是道:“不知可否借巫年大夫的纸笔一用。我们离家许久,且已安全抵达,想写封家书回府以报平安。” 巫年朝叶尚风抬了抬下巴,后者立刻会意,带着他们往偏厅走。 只是未及他们出门,便听到身后巫年的声音淡淡道:“两位,或多有冒犯,但家书可否经我过目一番?” 没等落云转身问为什么,巫年便自顾自道:“我并非悬壶济世的大善人,会救你们不过也是因为你们救了我这混徒弟一命。我既是在此处隐居避世,便是不愿旁人前来扰我清净。虽说你们下山离去后说甚做甚,我亦是管不着,但起码得确保我的消息,不是从这山头里流出去的。颜公子,可否答应我这不情之请?” “自然。”颜云玦回身笑道,“不过是封报平安的家书,没甚不可看的。颜某知晓大夫避世之心,自当替大夫保守秘密,不言一句。” “多谢颜公子。” “家主,这信当真能给她看?” 落云见颜云玦胸有成竹,挥笔疾书毫无顾忌的样子,还是犹豫着担忧道。 “当真。”颜云玦却不甚在意,掏出自己的令牌,将侧面蘸上印泥,朝信的封口处盖,“我不过就提了至州山匪横行,官府未管,且无夏旱,害我买卖损失不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也不必提其他。我写了三封相同的信,落脚处分别用暗号标了序,以示共有三封信。一封照你说的,经由普通信馆发往瑾封城;一封从至州走官路;一封从至州走民道。最后收到几封,再见信的内容,想必也该知至州情况。珣文与我,这点默契该还是有的。” “珣文?” 落云暗想,这名字听起来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颜云玦为何提起他,言语里皆是笑意,还叫得如此亲昵? 颜云玦看她疑惑的眼神,不免轻笑起来。怕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眉头已然微微皱起了罢。 他抬手将她眉间的不悦揉平,俯身悄声道:“墨珣文,当朝圣上。他登基时你该也尚小,没听过他本名,正常。” 落云倒吸一口凉气,忙后退了一步就要跪下,被颜云玦笑着拦住。他低沉的笑声打在她惊慌的心上,倒也不知为何,让她不再慌乱。 “慌什么,他又不在这儿。”颜云玦的笑意更甚,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就算他在又如何?我能让他为难你吗?” 想到自己方才居然对当今圣上起了莫名的揣测之心,落云还是有点后怕,只愣愣地点头,任由颜云玦牵着她走回正厅。 云里雾里、迷迷糊糊之间,突然听到巫年口中喊出“颜瑾瑜”三字,落云这才恍然惊醒。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颜瑾瑜,这是谁?” 巫年抬头看向颜云玦,眼神突然晦暗了几分。 颜云玦却不慌不忙,接下了巫年的眼神:“正是在下。叶小公子未和大夫提及颜某之名吗?” “瑾瑜……瑾瑜……”巫年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仿佛失了神一般,嘴里一直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 颜云玦见她这反应只觉疑惑,但一时之间想不出任何原因,能解释久居深山的巫年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如此反常。 若如传言所说,巫年不喜官宦之人,想必是从前与官家人有所牵扯。但他年幼未及更名之时,也不过只是御史大夫府上的公子,名头不大。历经颜家变故、先帝驾崩、封地为君后,他已是众人口中的“云玦君上”,而非颜瑾瑜。 怎么想,她都不该同自己的本名有何牵扯。除非…… 颜云玦心头一紧,只轻咳了一声,道:“巫年大夫,此信可有何不妥之处?” 巫年这才像是神智归位一般,眼睛眨得飞快,目无焦点地扫视了一圈,最后才把焦点落在颜云玦身上,目光似犹豫,似疑惑。良久,才把信叠好递给他:“没有。” 饶是神经大条的叶尚风,看着面色苍白失措的巫年,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忙上前关切道:“师父,您没事吧?” “没事。”巫年勉强扯起一个笑,朝他摆了摆手,“走吧,别又回晚了被山匪追。” 不出颜云玦所料,通往山上的路果然不止一条。叶尚风在前头推着小板车领路,他们三个外来人被黑布条蒙上了眼睛,在后头一个接一个地搭着肩膀,一路随他下山。 蒙不蒙眼睛对落云来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依旧可以在被剥夺了视线之后,对路线和环境心中有数。在祁鸣山上这些天,虽然巫年大夫还未正式替她疗养,但每日也是汤药不停。虽然依旧视物不清,但精力已经恢复许多。她很是感激。 走了大半个时辰,耳边的声音从虫鸣鸟叫转为鼎沸人声,落云眼前终于重现光影。 一行人已然被引至城门口前,颜云玦看着面前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守城官兵,心想他们未免也镇定了些。有人被蒙着眼睛带到城门口,这么奇怪的事,居然都不多过问一句,确认过所之后便让他们进了城。 巫年引着他们穿过主街,来到城中心的市集上。市集规模不大,但小摊贩整齐划一地分列路边,不少人拖家带口地前来挑拣采买,人潮络绎不绝,热闹程度不比墨城低。 他们到得晚,市集口优越的摊位早就被人占了去,一行人只能一路穿过人来人往的市集,来到无人问津的市集尾。 叶尚风很上道地把小板车上的麻袋打开,将精心晒制后的草药暴露在阳光下,或清新或浓郁的草药味顿时混合着扑面而来,盘绕在他们周围。 虽然巫年采摘处理的草药成色极佳,又日常实用,但耐不住他们摊位实在过于偏僻,鲜少有人经过不说,就算来了人,也是已然采买结束满载而归的,实属没什么人愿意在他们的小板车前驻足。 福笙四处张望,只叹人少凄清:“叶小公子,你们以前摆摊,也是这番萧瑟情景么?” “我们以前哪要摆摊啊。”叶尚风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麻袋里的草药,“我只要放出消息今日会下山卖药,药房来求的都一抓一大——嗷!” 巫年收了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叶尚风,直接截了他的话头,颇为鄙夷地朝颜云玦道:“喂,你真的是经商的吗?你家到底有多少家业,经得起你这个木头呆子这么霍霍?” 颜云玦明显没往心里去,对如此挑衅的言语只是笑笑不说话,那笑容挂了只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半会儿的,让他颜云玦干这辈子都没干过的事儿,自然不甚熟练。面对偶尔抛过来的路人眼光,也像被那束眼光定在原地一般,整个人拘谨得很。 叶尚风本想帮着叫喊两声,但都被巫年的眼刀拦了下来。 福笙见状,便扯开了嗓子喊道:“新鲜晒制的草药——” 巫年抱着手臂嗤笑了一声:“这生意,是你家主在做,还是你在做啊?” 福笙憋红了脸,握着拳,却一句话都没法说。 巫年见他闭了嘴,又转头去看落云:“按理来说,这里立着个翩翩公子,该是很多女子眼冒桃心凑到摊前争抢购买的。看来你家家主,不行啊。” 落云不用回头看,脑子里都能浮现出颜云玦那副生人勿近来者必死的冷峻样来。若真有女子来找他搭话,落云都得敬她是个勇士。 可巫年这言语之间,听着全是不屑和贬低,明显就是挑衅来的。落云气不过,反呛道:“谁说我家家主美貌不可的?哪怕是在墨城,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品性家境,我们家主那可都是无人可及的。” 巫年指着台子上空空的钱袋道:“这我可真没看出来。” 落云冷笑一声:“看来这里眼睛不好使的不止我一个。” “落云?” 颜云玦出声拦住了她的话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和疑惑。落云以为颜云玦对她那句不逊之语有所不满,便闭上嘴,愤愤地把头扭到一边去。 颜云玦本只是独自做着心理准备,巫年挖苦的话语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往心里去。但他没想到,落云为了维护他,竟对旁人说出这般火药味十足的话来,这不是她的性子。 他扯了扯嘴角,吸了一口气,这才站到落云面前温柔地道:“我卖就是了,这有什么。别气了。” 落云抬眼看他,眼里全是气不过。瞥了眼旁边正朝着他们站着的巫年,明显就是在听他们说话。她低了头,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家主何苦受这委屈?若要您如此低声下气受人轻蔑,这毒我不解了就是!” “说的这是什么话!”颜云玦把头凑近了些,落云甚至都能清楚看到他蹙起的眉头,“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吗?我都不觉得委屈,你急什么?” “我……”落云被他的问题呛住,正欲抬头反驳,眼里却突然是他清晰又清澈的眸,倒让她心虚了起来,复又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只是觉得愧对于家主。” “又来,这话我都听腻了。”颜云玦轻笑一声,轻拍她的肩头,“若你不嫌烦,我便再次告诉你,这些都是我自愿的。” 落云的心跳得飞快,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她身体的桎梏。心底那些被她强制隐蔽起来的情绪再次浮起,在烈日下无所遁形。这还没到正午呢,怎的感觉这么热? 等落云回过神来抬头去寻颜云玦时,却发现他已然走回摊前,竟真扯着嗓子开始叫卖道:“新晒干的红枣枸杞,实用草药便宜卖咯——买多送多,物美价廉,美容养颜,不买就是亏——” 没多久,摊前就来了成群的女子们,面上都是兴奋的笑容,落云甚至能听到她们并不算窃窃的夸赞和喜爱。 “福笙?”颜云玦回头寻他,“愣着干嘛?快给这位人美心善的小娘子装货。” 福笙正惊讶张着嘴看着奋力叫卖的颜云玦,怎么都无法把眼前这个融入市井之中的小摊主同自己从小认识的贵气君上联系起来。听他转头喊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上前去替他装货找零。 落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感受着他言语里的笑意,听着他同陌生的人或熟稔或专业地交谈,突然喉间一阵苦涩,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却不是因为身体上的不适。她伸手抹了一把,感受到自己手掌里的湿润,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从小被父母贱卖,没爹疼没娘爱,受了什么苦什么难都不曾哭过,就连被那罗府的恶霸轻薄,她也从未掉过一滴泪。 哭有什么用?委屈又有什么用?能让她好好活下去,能让她过得更好吗? 并不能。 只是如今,看着颜云玦忙碌的背影,她只觉心头情绪复杂。苦涩、心疼,还夹杂着方才被颜云玦言语里的坚定撩拨起来的,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感觉。 站在摊前忙着揽客的颜云玦和福笙,自是无暇顾及落云。可她背过身去暗自抹泪的样子,被巫年尽收眼底。 忙碌之间,已至晌午。热闹喧哗的集市早已冷清下来,地上的人影也只聚成小小一团。 巫年百无聊赖地把麻袋底部稀疏的草药拢成一团,再拨散开去。叶尚风被他们派去集市口拉人吆喝,这会儿还没回来。颜云玦侧着身子,任落云替他擦去额上的薄汗,朝福笙使了个眼色。 两人对上眼神,颜云玦便转身对巫年道:“时候也不早了,现在街上人也不多,不如我同福笙去街口把叶小公子叫回来吧?忙活一天,想必大家也都累了,颜某做东,请各位去酒楼吃顿好的,如何?” 巫年拍掉手里的草屑,朝他一躬身道:“那就多谢颜公子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正是饭点,街上已是少人,整个市集不过一条笔直的街,散去摊贩行人,来往之人便是看得一清二楚。 颜云玦领着福笙朝市集口走去,待走得稍远,见落云拉着巫年收拾,才拐进胡同小路里,隐藏在阴影之中。颜云玦随手拉了个小贩给点小惠,便让那人在街口缠着叶尚风,以免他过早回去露了馅。 两人脚步紧密又轻快,眼见信馆就在街对面,从拐角处蹿出几个蒙面人来。身姿矫健,眼神凶戾,颜云玦凭着他们腰间的佩刀,一眼便认出,这伙人同当时在山上追杀他们的是同一批人。 “云玦君上,久仰大名。”为首的贼人将刀从腰间抽出,虚虚地朝他做了个揖,“传闻云玦君上德才兼备,诗书文经信手拈来,但只可惜没能文武双全,这拳脚功夫听说是一点儿没有。” 他直起身子,却是轻蔑地看着颜云玦:“可云玦君上这腿脚步伐,轻快有力却无声,没点深厚功力还难及这般境界。看来传言所谓,非真也?” “你这谁家刺客,说话这么文绉绉?我都听不下去。”颜云玦撇了撇嘴,嗤笑道,“我也料想不到在这深巷里,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悄无声息埋伏许久,是我大意了。既然你们知我身份,又知我能耐,那定是留不得的了。” 颜云玦朝衣袖里摸去,未曾等对方反应过来,便从掌间射出几串铜珠来,速度之快几乎让对方毫无招架之力,只硬生生用面门接下那些力量惊人的铜珠。只这一瞬,颜云玦便夺过那贼人的刀,几个躲闪挥砍之间,为首的那人便已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果不其然是场恶战。颜云玦只能夺得这一人的先机,但也只是以少抗多,这样打下去并非良策,更何况他们并不能拖延太长时间,若是被人发现打架斗殴报了官,他这官家身份还不一定能藏得住。 颜云玦正思索着,发现双方混战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个第三人。这人衣着打扮同普通的公子哥无异,并未蒙面,且正一脚踹翻挥刀砍下的贼人,显然不是他们那伙儿的。可这人自己从未见过,他们初来至州,也并未结交旁人,难不成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心人? 但此时管不了那么多,先解决眼前这伙贼人才是要紧事。三人合力,不多时便将对面的贼人横扫在地。 颜云玦见那陌生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上前抱拳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那人一边摆手,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喘着气儿道:“不必……不必多谢。” “还恕在下冒犯,只是我们素未谋面,公子为何出手相救?” 对方嘿嘿一笑:“不过是家中时常教导,侠之大者,该出手时就出手。” 颜云玦定睛一看,他所穿衣物乍看上去,与普通公子哥常穿的锦衫无异,但细看才发现,他的袖口略微收紧,收紧处有一圈暗纹以示身份——而这是墨城富贵之人,才兴穿的款式。 他的眼神顿时变得锋利起来,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手中沾血的刀隐约有再次发力的架势,开口的语气已然冰冷:“公子究竟是敌是友?若是敌,今日之事该是秘密,而只有死人,才能保证严守;若是友,还请亮明身份,以免误伤。” 那人见颜云玦神色严肃,大有他不说实话便会没命的架势,忙收了嬉笑的样子,正色半跪在地道:“禁军羽卫骑副统领李方铠,奉圣上之命前来护云玦君上平安。” 羽卫骑乃禁军一支,专护天子安危。虽如此,颜云玦的语气却没有放松半分:“何为证?” “圣上言,此令为证,君上一见便知。” 李方铠从自己腰间解下一物,递给先一步站在颜云玦身前的福笙。福笙将令牌转递给颜云玦,他看了一眼,便知李方铠所言为真。那令牌上有独属于他和墨珣文的暗记纹路,正是两人都喜爱的梅,盘绕成复杂样式,细看才可发觉,那纹路空白处,所示便是单字一“文”。 颜云玦略微颔首,将令牌转手递回给福笙后,从地上扶起李方铠,向他鞠了一躬道:“难怪这一路上,除去拦路的山匪和这伙贼人,并未有旁的危险,原来确有你在暗中帮衬。多谢。” 李方铠也不顾拍去膝上的灰,只道:“职责所在,云玦君上莫称谢。也多亏君上聪明过人,对外说的和实际走的是两条路,给我们更多时间谋略,这才能以少胜多。” “你们?”颜云玦微微退了半步,眼里重新覆上疑虑,面上却很是夸张地装作扫视他身后的样子,笑道:“其他人呢?” 李方铠微低着头,没听出他怀疑的意味,只认真道:“禁军多人出城必引疑,末将也是以告假归家为由,才得以出城追随君上行踪。禁军在各地都有暗兵,圣上予末将调集暗兵之权,这才不在不引人瞩目的条件下,有足够的人手护君上安危。” “那至州为何……?” 李方铠听出了颜云玦的意思,便接着道:“末将发现那伙贼人的行踪之时,本想调借至州暗兵,却发现至州的暗兵早已换了一批人。各地暗兵非故不换人,且需提前至少一月报备至朝中禁军处,但末将出城前并未收到至州换兵的消息。保险起见,便未调集至州暗兵。人手不足,让云玦君上受危,是末将失职。” 李方铠说着,便要直直往下跪,被颜云玦拦住了,道:“非你错也,无须自责。” 看来至州情况不容小觑,若不是李方铠来至州,怕是朝中都发现不了此处禁军早已暗中换了人。若是李方铠没有多留一个心眼,如旧召集暗兵,此刻怕是他们都得尸首异地。 “君上入祁鸣山后久未现身,且山下贼人空手而归,仍伺机埋伏,末将推测君上在山上该是安全的,便去临城报信此番异象至朝内。此时信该已到了朝中,圣上定会查明真相。” “既如此,那甚好。”颜云玦听了李方铠的话后,虽松了口气,但面上的愁容丝毫未减。 福笙见状,凑上前去悄声道:“君上,那我们这信还寄吗?” 颜云玦瞟了一眼李方铠,用正常的声量道:“既然有人报信,我们便无需再寄了。” 随后他转向李方铠,一躬身道:“我们不能在此耽搁太多时间。如若无差,我们之后仍要上山一趟,何时下山未知。在此期间,还麻烦李副统领在山下静候,莫打草惊蛇,等我们下山后再做打算。” 李方铠双手抱拳,前递道:“末将遵命。” “对了。”颜云玦向外走了几步,站立在阳光下,对着隐在小巷阴影里的李方铠道,“公子该换身行头,入乡随俗嘛。” 颜云玦和福笙朝巷子外走,面前便是信站,他俩愣是从门前走过。侧身转弯时,颜云玦一瞟身后,李方铠正搜着地上人的身,也不知道能搜些什么东西出来。 时间匆忙,情况突然,颜云玦没有更多时间去一一检查那伙贼人是不是真的都没了命。同他和福笙交手过的,必然是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但同李方铠交过手的,却没能再查验一番。 等两人走过转角,福笙正想沿主街往回走,却被颜云玦猛地一扯,被带到信站旁的树荫下。 颜云玦掏出那三封信,递给福笙道:“这信本就是用来刺探外部势力渗透至州内部至何程度的,该寄还是要寄。” 福笙会意,接过信件,趁着李方铠不注意,便闪身进了信站,不多时便出来了,朝颜云玦点头,两人这才沿着主街向前走。 还没迈开步子,便见方才收了他钱去缠着叶尚风的小贩往回走,叶尚风跟在他后头,也一脸迷惑地往回走。 “叶小公子。”颜云玦朝他挥手,故意提高了声音喊他,果不其然引来了阴影里李方铠的注意。 “颜公子!”叶尚风见着他们,拔腿小跑几步便冲了过来,“草药可卖完了?” 颜云玦嘴角噙着笑,揽过他的肩膀,“多亏叶小公子在市集口卖力吆喝,才有人知道我们在那里卖草药。你看,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都差不多要卖空了。” “真的?”叶尚风对他的话很是受用,眼神都放了光。 “当然。叶小公子如此辛苦,当属今日大功臣。等会我做东,我们去酒楼吃点佳肴,可好?” 少年人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叶尚风眼神放了光,活像个几百年没吃过东西的人一般,雀跃道:“多谢颜公子!” 一顿对胃的美食最能收买人心。从酒楼出来后,叶尚风对颜云玦的称呼就从生疏客气的“颜公子”,切换成了更为亲密的“瑾瑜哥”。巫年对他们的态度也有所缓和,不再似从前那般冷言冷语。 一行人原路原样,蒙着眼往山上走。下山时小推车里满满当当的草药都已售空,如今是累极了的落云躺在小推车上睡得正香,颜云玦在后头推着车,步子都放缓许多,平平稳稳的,生怕把她弄醒。期间福笙想帮他推一段路,都被颜云玦拒绝了。 酒足饭饱,上山的路倒也显得不那么难熬。已入初冬,太阳下山得早,一行人便踏着落日的余晖到了山上的小屋。 落云还没来得及给颜云玦倒杯水,便被巫年拉到诊治的偏厅里。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巫年将落云引至诊台前,道:“我虽不是什么侠风道骨正义之士,但说到做到是必须的。你的毒须得尽快医治,别耽搁了,今晚便着手帮你解决了吧。” 颜云玦见巫年拉着落云离开,忙不迭也跟了上去。 虽然之前已为落云诊断过,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须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治好这毒,巫年自认并无十足把握。 颜云玦见巫年闭着眼,已沉默了许久,便出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夫可有把握?” 巫年闻言,总算睁开了眼睛,只是面色凝重,手没离开落云的手腕,只摇头皱眉道:“我思索良久,这毒还是须得以毒攻毒,以康健之人的身躯为引养毒,将毒血与她身上的芘矽之毒中和,方能对冲毒性。” 颜云玦几乎没有犹豫,脱口便道:“既如此,颜某愿意以身做蛊。” “但问题是……”巫年看了看颜云玦的脸色,又看了看落云的脸色,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你治好。” “无妨。”颜云玦云淡风轻毫无畏惧的样子,像是个过于乐观的愣头青。 “不行!”落云猛地站起来,颜云玦搭在她肩头的手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 落云的脑子此时浆糊一般,一向沉静的她被这个消息震得失去思考能力,半天说不出来其他的话,只能无力地重复着“这不行,这不行!” “只要有一点点希望,我们都要试一下。” 颜云玦想把她按回座位上,双手搭在她肩膀上略微施力。落云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仿佛只要她屁股一挨着椅子,就代表她同意这个荒谬的主意一般。她像受了惊的野兽,挣脱出颜云玦的掌心,混乱间踢倒了身后的椅子,巨大的声响在黑夜的山头里尤为刺耳。 落云怒吼道:“哪有我中毒你跟着中毒的道理?!” 落云面对颜云玦,一向秉持着下人对主子的毕恭毕敬,哪怕他们确实吵过架拌过嘴,她也从未对着他如此高声发怒过。这一吼,把颜云玦和福笙都吓一激灵。 颜云玦缓过心智,沉声道:“你若不是因为我,就不必面对这般性命攸关的局面,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什么?啊?”落云浑身都是气,却没处撒,只能在原地愤懑地转着圈,“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我死了没甚可惜的,你死了那是多少人的损失!” “什么叫‘你死了没甚可惜的’?”颜云玦一听这话,脑子也乱到无法控制情绪,提声道,“我不许你再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反正我横竖都是死,又何必搭上你的命?” “若把你治好了,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把我害死了,我们俩黄泉路下还能有个伴,不好吗?” “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屁话啊!”落云气极反笑,迎着颜云玦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却又堪堪在他面前几步远处停了下来,“我是近侍,你是主子,我为了你去死都是应当本分的不是吗?” “可我不想你为了我去死。” “我也不想你为了我去死啊!”落云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我们俩同生共死,岂不正好?” 落云无话可说,只能圆眼怒瞪道:“颜瑾瑜!” “叶落云!”颜云玦也不甘示弱,“我是主子你是主子?” “我管你是不是主子!”落云后退一步,从袖口掏出了匕首,不分轻重地就架在自己脖子上,“横竖都是死,你若执意要冒这个险,那不如我就此了断,求个心安!” 颜云玦在看到她掏出匕首的那刹那,脸色都变了。他姿态顿时软了下来,柔声道:“你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颜云玦朝福笙使眼色,福笙会意,悄悄朝落云逼去。落云早料想到这一步,先行一步靠在墙边,阻断了福笙从后头拦住她的机会。 颜云玦双手放在身前,缓缓朝她靠近,轻声细语地哄着:“你……你若心意已决,这毒治或是不治,我们走还是留,都听你的,好不好?” 见落云的手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颜云玦继续道:“你都拿命要挟我了,我还能不听你的吗?我难道还能把你弄晕了绑起来,自己偷偷去试毒不成?” 事实证明,他真的可以。 落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巫年常坐的高椅上,动弹不得。 落云知道他拳脚功夫不差,但没想到居然不在她之下。不过几招,她的匕首便被他打落在地。不过几招,她就被打晕了过去。不过几招,她就成了现在这样,跟个偷药的小贼被绑着示众一般,被五花大绑在这堂子里。 还好这里没有“众”,只有叶尚风坐在门槛上,撑着脑袋盯着她。 “他们人呢?” “到山后头那间屋子里去了。” “这后面还有间屋子?” “师父研毒用毒,身上难免会沾染毒物。若不隔开两间屋子,一来二去的毒物四下污染,我们哪天在这深山里一命呜呼了都没人收尸。” “也是。”落云点头,“那你现在能带我过去吗?” “当然不行。”叶尚风拒绝得很是果断,“叶姐姐,你以为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看你好看吗?” “当然不是……”落云不常听人夸她好看,更别提说出这话的还是个毛头小子,当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所以叶姐姐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叶尚风走近几步,倒了杯水送到她嘴边,“他们让我留下来看着你,就是因为你不会对我动手。” “谁说的?”落云抿了一口水,故意摆下脸色看他。 叶尚风却一点儿也不怵,接下了落云的视线道:“瑾瑜哥说的。这里能留下来盯着你的,就我和福笙哥了。可福笙哥肯定也不希望瑾瑜哥去冒这个险,若让他留下来看着你,指不定就反水了,那现在被绑在这椅子上的怕就是你相公,而不是你了。” “然后呢?” “那就只有我啦。他们既让我留下来盯着你,那我就只管盯着你,你是说服不了我的。若你要用强的,想你也不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下手吧。” “手无缚鸡之力。”落云被他这说法逗笑了,“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子,早该能顶家了。” “哼。”叶尚风孩子气地哼了一声,“我平常也没少帮师父,当然能顶家!” “是是是,你最厉害。”落云附和道,眼珠一转,凑近了些问道,“你喜欢什么?吃的用的还是别的什么?我都给你去买来,好不好?” 叶尚风从上到下把落云扫了一遍:“叶姐姐,不是我看不起你,但你也不像是有多少闲钱的样子吧。” 被戳痛处了。落云苦笑:“那我这绑什么时候才能解?” “等师父回来呗。”叶尚风转身,继续坐在堂前的门槛子上盯着她。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落云活动手腕,却发现这结竟是个双结,靠她自己是绝对解不开的。又挣扎了一会儿,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没去练个缩骨功来。 落云看着堂外暗成一片虚无的夜色,却只能像个被绑着的猎物一样,干坐在这堂里等人来。 只是颜云玦……他现在已经在试毒了吗? 落云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执意替她以身为蛊养毒。不管是那毒要了他的命,还是这毒要了她的命,她横竖不过就是一死,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为何他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有钱有权有欲望,却要白白冒这个险去替她试药?本来只用死一个,万一这毒真能要人命,那不是两个人都搭在黄泉路上了?他这倒像是执意求死似的…… 落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觉得心慌得紧,一口闷气堵在胸腔里出不来。 “落云姑娘。”门口飘来巫年的声音,没一会儿,便看到小小个的身影闪进堂里。 “他怎么了?”落云心里正慌着,此时见到巫年更是坐立不安,挣着绳子道。 “他暂时还没怎么。”巫年替她解了手上的绳子,“刚服了药,正睡着呢。他特意嘱咐我,你眼睛好起来之前都别给你解绑……” “那你这是?”落云转了下重获自由的手腕,疑惑道。 “一直绑着你也不是办法,你们两口子的家事,哪有我这个旁人插手的道理,还是得你俩心平气和地好好沟通才是。” “都到这个局面了,还有什么好沟通的。”落云冷笑,“他药都喝下去了,我还能让他吐出来不成?” “呃……也是……”巫年讪讪道,“他也是为你好。” “这算哪门子的为我好?”落云听到这话,本已平息了的情绪再次上了头,怒道,“万一他真出了事,就没想过我心里头什么滋味?最坏的结果明明就是我治不好一命呜呼了,可为什么变成要搭上两条命的局面?我是真不明白,他这是一心求死吗?!” 巫年不回她话,只以熬药为由,支开了叶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