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长夏》 1. 传言 文/徒遥 晋江文学城 2022.10.22 夕阳西下,天气渐凉,落地窗外的树叶打着旋儿地飘下来。 秦蔓修了一下午片子,抬头才发现天色暗淡。 已经快六点了。 眼球有点儿酸胀,她仰头闭眼,抬手轻刮了两下眼眶。 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是助理姜珍珍。 “喂?珍珍?”边接起电话,边从工作台站起来,腰像是被碾过一样,秦蔓皱着眉捶了几下。 “蔓姐,我这边搞定了,后天晚宴,陈总编说可以给我们留一张邀请函。”珍珍难掩兴奋,“说是明天颁奖典礼去后台找主办方的人拿。” “好,我知道了。” 秦蔓心里一块儿石头落地。 总算是陈拓那厮没忘了她。 走到工作室门口,打开灯,室内亮堂起来。 这个小工作室是她毕业后租的,不大,放着各种设备和几台剪片修片的电脑。 他们手里这部片子压了快一年了,因为题材敏感,好不容易拿到龙标,又因为找不到合适靠谱的发行公司,一拖再拖。 这次想方设法参加后天的晚宴,是为了见见谭荣老师,业内资深的发行人,也是秦蔓大学导师的好友。 秦蔓大学读新闻时,和陈拓师兄一起跟着严老师做课题,成绩出色,但毕业时秦蔓想了两个月,还是跟老师说,决定转行去做纪录片。 严老师当时苦言相劝,说“新闻没法表达的,纪录片照样表达不了”。 秦蔓最近总是想起这句话。 两人当时算是不欢而散,如今陈拓已经在毕方文娱做到副总编,自己却还在为第一部院线捉襟见肘,靠给几个小企业拍商业短片才撑着工作室没倒。 这次是毕方文娱大操大办的年度国际影像艺术高峰论坛暨颁奖盛典,后天的晚宴名流聚集,为了能入场,费了她好一番功夫。 她在赌,赌谭老师愿意看看自己这部片子。 赌自己这部呕心沥血的片子,能走到公众眼前。 * 第二天上午的论坛和下午的颁奖盛典,秦蔓都没去凑热闹。 倒不是不想去,只是明天如果谭老师能答应看看片子的话,总归要给他呈现最完美的一版。 这两天秦蔓窝在工作室,一遍又一遍地修细节。 头昏脑胀,饭也是吃了上顿忘下顿。 晚宴这天下午,秦蔓从工作室拷贝出最终版本,开车回了公寓,打算洗个澡收拾一下。 刚进门把自己甩到沙发上,就接到杜心荔的电话。 “蔓蔓!在干什么呢?” 这位大小姐最近刚接到一部网剧,百年难遇地忙了起来,怎么今天这么有空。 “刚到家,歇会儿,晚上去晚宴。”秦蔓坐起来,揉着太阳穴懒懒地回她,“怎么了大明星?” “别提了,临开拍告诉我换人了,十八线小艺人任人拿捏啊。”杜心荔在那头抱怨。 “又不是第一次,别太伤心。”秦蔓已经习以为常,熟练安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大明星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谢谢你啊蔓蔓,太会安慰人了。”杜心荔假哭一嗓子,又继续吐槽:“换了林音音,气死我了,今天在公司她还专门跑到我面前阴阳怪气的,我呸,谁不知道她跟了徐家的大公子,才一下子拨给她那么多资源的,知三做三,也不嫌丢人。” 随即却话锋一转,神秘兮兮道:“不过,我倒是听到个八卦,想不想听?” 秦蔓懒得听她卖关子:“宝贝,想讲就快讲,我得赶快去收拾了。” “讲讲讲!不过,可是关于你的哦。”杜心荔故意语调暧昧。 “关于我?不会还是我和祁岩川吧?陈年老瓜了,没意思。” 祁岩川是秦蔓的工作室刚成立那会儿招来的,当时他们一起拍的第一部,就是她包里刚拷贝出来的这部《巴掌》,拍到一半资金不够时,才知道祁岩川竟然是旗风地产那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当时他拿出来自己攒下的祁家给的生活费救急,才有了《巴掌》问世。 被有心人知道,竟传出了几句风言风语,两位当事人倒是丝毫不以为意,渐渐也就平息了。 “还真不是,祁岩川顶多算个绯闻对象,这位更是重量级,这位啊——”杜心荔故意停顿。 秦蔓心里划过一个影子。 莫非是? 杜心荔在那头公布答案:“这位可是实实在在的前、男、友。” 秦蔓扶额,还真就是。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只怪自己当年太天真。 如果可以,秦蔓只希望所有人都忘记他俩当年这一茬。 丢人,太丢人。 虽然心里万马奔腾,但秦蔓面上波澜不惊:“徐青澍?什么叫跟我有关,我俩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说完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他怎么了?我都快忘记还有这号人了。” “呦,语气这么无所谓,看来是已经释怀了。”杜心荔终于不再卖关子,“就是我听林音音跟经纪人请假,说是晚上要陪徐大少,去给徐家二公子接风洗尘。” 秦蔓皱眉,“他回国了?怎么还跟徐家牵扯上了,不是说断绝关系了吗。” “就是说呢,听林音音那话音,当年他那么趾高气扬地一走了之,现在还不是灰溜溜回来跟徐家示好了,听说在国外连个工作都没有,估计也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吧。” 秦蔓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 有点儿爽,毕竟当年那么自以为是的一个人。 强极易折,刚极则辱,活该。 还有点儿庆幸,虽然那眼高于顶的人当年谈的时候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过现在这样倒也好了,自己不至于过得差他太多,那颗脆弱的自尊心可以欢欣跳跃,不会再像当年那样,被他轻而易举地碾碎成渣。 想到这儿,秦蔓轻嗤一声:“他活该。听到他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不过,徐大少这番为他接风洗尘,也算是给了他台阶下,之前再如何,以后也还是徐家二公子。 没人能拿他的前尘往事说三道四。 想到这,秦蔓又对电话那头嘱咐一声:“这话你跟我说说就行了,可别往外胡说了,小心祸从口出。他现在再怎么样,也和我们毫不相干。” “我知道,放心蔓蔓,也就是当个八卦讲给你。” 挂断电话后,秦蔓去洗澡。 热浪蒸腾,水汽氤氲。 秦蔓不自觉回想刚刚的话,在爽和庆幸的余味里,心底又萦萦绕绕地咂摸出点不是滋味。 那样的一个人,如今这样落魄,甚至主动回徐家。 他走的那一年,和徐家人的那场谈话,锋芒毕露,尽显狠决。 如今他绕了一圈,还是回了徐家。 啧。 秦蔓摇摇头。 五年过去,总以为自己早已经往前走,却还是会恍恍惚惚间被拉扯进那段往事里。 看来,还是走得不够远。 那样的人,可不能再碰了,碰不起。 秦蔓仰起脸,任水流扑到脸上,不再想他。 * 晚上,秦蔓开车到朝花公馆。 红毯绵延,灯火通明。 一些娱乐记者在公馆门口扛着□□短炮,蹲守着那几个有名有望的真正的大明星。 只有一封邀请函,秦蔓是自己来的。 离晚宴正式开始还有段时间,宴会厅人并不多,几个侍应生穿梭其间。 整体布局精巧,酒具精致,装饰典雅富丽。 秦蔓环顾之后,大概心中有数。 她打算去靠近宴会厅左边侧门的位置,那里视野好,又有甜品台,逗留也不会太突兀。 最重要的是,左边侧门通往洗手间,来来往往,方便她盯梢抓人。 这次机会难得,她心里祈祷着谭荣老师今天心情不错。 不多时,宴会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电影界、文艺界的各路名流到场,制作人、大导演、还有不少当红明星。 秦蔓站在精致的罗马花柱旁淡淡看着场中,手里端着一杯鸡尾酒轻摇慢晃。 她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色露背小礼服,裙摆处的暗绣反射出萤萤细闪,这是她唯一一条礼服裙,是小众时尚品牌几年前的款了,不过秦蔓穿得毫不露怯,她骨肉匀称,皮肤莹润,不怎么说话,就这样亭亭地站在那里,倒不时引得一两个人侧目窥视。 只有秦蔓知道,她在想—— 都快开始了为什么谭荣老先生还不来啊! 一会儿他一来就有一群人围上前去,那自己怎么找机会介绍片子? 难不成真要趁人上厕所的时候抓他吗。 太难了,没背景没资本的创作者,想发个片子太难了。 呜呜。 * 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逢场作戏,左右逢源。 真真假假的,秦蔓都看在眼里,不时也主动跟路过的大导演攀谈两句,恭恭敬敬递上名片,当然最大的心思还是等着谭荣。 这种场合要端着姿态,久了就有点累。 看样子,不到最后几分钟,那位是不打算入场,大人物最擅拿腔作势。 宴会厅的人越来越多,秦蔓正发愁,谁知天不助她,最近肠胃不好,这酒一刺激,竟还隐隐约约拧着痛起来。 秦蔓心中暗骂,只好拿包从侧门往洗手间去。 肚子痛,走不快,这时,两个女生踩着高跟鞋“哒哒”地从她身边超过去,错身而过的那几秒,秦蔓依稀听见—— “他也来了?不是说今天刚回国吗?” 就这一句,冷不丁地让她想起来杜心荔那通电话。 又立马否定。 怎么可能,今天晚上他应该在徐大少那一群人准备的接风宴上。 十秒之后,微微弯腰捂着肚子的秦蔓,在洗手间门口,面对着刚从里面出来的男人,错愕地愣在原地。 五年没见的男人一身名贵西装,是她从没见过的打扮,但那张脸和周身气度,不可能是别人。 他、竟、然、还、真、在、这。 还他妈的迎面撞上! 2. 对峙 下一秒,徐青澍抬头也看见了她。 显然也是意想不到的错愕。 正在整理袖口的手指和脚步同时停下。 “蔓蔓?” 清朗又有些下压的嗓音,熟悉的配方。 由于自己这些年的变化实在是不大,装作被认错……显然不可能。 秦蔓心里乱七八糟,只想快逃。 虽然为什么要逃,她也不知道。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 刚刚认出他时,她下意识放下手,挺直肩膀腰腹。 可能是突然的紧张,此时一阵绞痛毫不留情地凶猛袭来,秦蔓心里暗道不好,但又无法阻拦。 于是,突然安静的廊厅里,从她平坦的腹部传来“咕叽咕叽”声,还是一连串。 响亮又诡异。 死了算了。 别人的前任再见也这样尴尬吗? 秦蔓欲哭无泪。 没有惊艳对方,也没有风轻云淡,甚至不够得体。 更甚至,是和五年前一样的可笑。 秦蔓尽量微笑,点头致意,“抱歉,我有点不舒服。先失陪。”声音因为疼痛有些发虚。 说完快步走进洗手间。 徐青澍微微皱眉,扭头看那抹背影,黑色的裙角飞快飘进门,弧度有些仓促。 让她尴尬了。 徐青澍抿抿唇,向外走几步,停在走廊看挂画。 路过的宾客侧目,走过他后小声议论着。 * 秦蔓解决完生理问题,肚子好受多了。 边洗手边悔恨。 今天真是忙傻了,最近肠胃虚弱,刚刚还作死空腹喝酒。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在他面前出丑也不是头一回,刚刚只是意外,只要今天晚宴上避着他,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 再说,最大的丑不是已经在五年前出尽了吗。 不用在意了,人家徐公子根本没放在心上。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染过的柔顺黑发在脑后挽成低马尾,几缕碎发搭在额前,和五年前的唯一区别,就是发尾卷出了温柔的弧度。哦,还化了淡妆。 回想起刚刚那个照面。 他好像瘦了一些,下颌有了比五年前更加凌厉的弧度。 眼神却不再那么桀骜。 是了,杜心荔讲过,他过得似乎并不如意。 想到这儿,秦蔓轻松了些。 如今,她虽然还没拿出过院线作品,但电影节参加过两次,作品在视频网站上可以找到,能养活自己和团队,如果今天能和谭荣老师谈成,那也勉强算是个行业新锐了。 反观徐青澍的一无所有,跑回徐家示好,打脸当年的狠话。 看起来好像是自己赢了。 秦蔓做好了心理建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扬了扬头,挺直腰板往外走去。 * 刚转过拐角,廊厅中立着的身影映进她眼中,在淡淡地看着挂画。 他竟然还在。 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去打个招呼反倒小气了。 定了定心神,秦蔓抬脚走近。 听到脚步声,徐青澍扭头看她。 “身体没关系吗?”他注意到了刚刚她的不适,拿捏着分寸问了一句。 她脸上已不再有情绪外露,唇角挽起礼貌的弧度,对他礼貌点头。 “没关系,谢谢关心。” 看她明摆着划清界限,徐青澍无话可说,只一双眼盯着她,眼底有些无奈和意料之中。 见他不说话,秦蔓只好说:“好久不见,徐公子别来无恙。” 本就是一句客套的话,没指望他回答,于是说完又继续说:“我还有事,就先不打扰了。” 有恙还是无恙,都不该跟她说。 他们早就不是可以叙旧的关系了。 秦蔓再次点头道别,脖颈纤细修长,点头的弧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错身而过时,徐青澍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声音比刚刚低沉。 “蔓蔓,我本来打算明天去找你。”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让秦蔓不适,马上抽出手腕。 好在他握得很轻,一挣就开。 抬头看他,神色是认真地在疑惑:“找我做什么?” “找你说明当年的事。” “不用了,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大事。” “要是非说不可呢?” 他在和她对峙。 秦蔓嗤笑一声,“我有拒绝的权利吧?”说完又直视他的眼睛,轻蔑地讽刺一句,“这么多年过去,徐公子还是这么说一不二呢。” 徐青澍眼神晦暗,知道这样惹她不是办法。 “拒绝就拒绝。”他并没有被刺到,语气平淡,又透着一分不容置疑,“我们不急在一时。” 秦蔓讨厌他这样,好像永远掌握着他们之间的主动权,哪怕做决定的人是她,他也能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把他们的关系一锤定音在某一个尺度上,近还是远,纠缠不清还是两不相欠,他说了算。 如果把人和人之间的亲密程度划分成100个刻度,他可以精准地掌控和所有人之间的进度,你只能被迫接受他为你划定的刻度,能进还是能退,全看他心意。 他凭什么? 秦蔓的胸中涨起一股怒火,又没办法发作,毕竟面前那人气定神闲,好像只是在说无关痛痒的客套话。话里的意思偏又暧昧不清,叫人不爽得很。 揪着他的话问,显得弱他一截。 直接划清界限,显得自作多情。 真他妈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秦蔓怒极反笑,撇开他暧昧不清的话茬,只逮着他要找她这事说。 “你不忙吗?听说是从国外刚回来,徐家人不够你找吗?怎么还要巴巴地来找我?” 想到他的境况,秦蔓也不再顾及体不体面,继续输出:“哦,忘了,徐公子现在闲人一个,那我拜托你闲的话也别找我逗乐子,我忙着我的工作我的事业,陪你玩不起拉拉扯扯的把戏。” 秦蔓扬着眉毛瞪着他,因为激动的语气,脸颊有些涨红。 说完有些懊恼,最后一句不该说的,显得自作多情。 徐青澍看这样子,也有些滞住,本意是想不再惹她,谁知竟还给惹得更急了。 而且,又关徐家什么事? “我没有想逗乐子,蔓蔓,我只是想要和你解释一下,当年的事,是我不对……” 秦蔓打断他,“还烦请您以后换个称呼,当然,别再找我更好,因为这份解释我并不需要。没有你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好。” 说完没等他说什么,径直越过他往宴会厅走去了。 秦蔓胸中溢出一种,无法忽略的,畅快淋漓的快意。 这快意迟到了五年,因而又夹着些委屈。 更复杂的,她无暇多想。 她告诉自己,先稳住情绪,起码得先办完正事。 * 走回宴会厅时,显然晚宴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市文化厅厅长在致辞。 秦蔓深呼吸,悄悄走到边缘位置。 她环顾一周,注意到谭荣在中间靠前部分落座,作为荣创电影发行公司的创始人,他声名显赫,并且因为非常乐意挖掘新生代力量而为人称颂,这几年他发行过的几部新人电影都成绩斐然。 能入他法眼自然是好,能得到一二指点也不虚此行。 秦蔓不动声色地往前挪。 厅长的致辞还在继续,他讲到昨天的颁奖盛典,提到获奖的各赛道作品,表示赞赏和欣慰。 厅长越说越激动,“特别是蒙骆先生,在手握国际大奖、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决定回国发展,更是为我们的纪实摄影界、乃至整个文艺界,带来了一束蓬勃而有力的光芒!” 秦蔓有些讶异,蒙骆是两年前横空出世的纪实摄影师,常年在国外活动,当年以反对有色人种歧视为主题的《Color》系列作品一经出世就名震海外,之后更是多次斩获国际大奖,蒙骆也一步一步成为了最顶尖的摄影师。 因为其作品往往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他的大名哪怕是圈外人都有所耳闻,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蒙先生居然决定回国发展。 厅长环顾场中,对着侧门那处抬了一下手中酒杯,很是开怀,“今天恰逢蒙先生也到场,这也是他本人第一次在公众面前活动,那就让我们举起酒杯,敬蒙先生!也祝我们文艺界今后的发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竟到场了?众人惊讶地顺着厅长目光回望侧门处,小声的交谈声此起彼伏,隐约都是称赞和激动。 秦蔓也回头,只见自己刚刚呆过的地方,徐青澍正立在那里,也向着大家,轻轻举了一下手中酒杯。 颀长的身形很显眼,他懒懒地勾唇一笑,却亲和有礼,不显轻浮。 秦蔓愣怔半晌,又在大家的交谈声里回过神来。 她看到文化厅厅长向着他走下台来,徐青澍也迎上去,界内泰斗和他们站在一处,相谈甚欢。 原来,那位蒙骆先生,是他啊。 秦蔓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难堪。 她刚刚都对他胡言乱语了一些什么啊! 这难堪让她想要从周围的浮华声色中原地消失。 她扭过头装作无事般小口抿着酒。 原来,声名鹊起是他,年少有为是他。 原来,汲汲营营是我,自作多情也是我。 看她做着那拙劣又虚荣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美梦,或许徐青澍只是懒得解释,甚至可能在想,多年不见,她的蠢笨更甚于当年。 于是几分钟前的快意在此刻全部都幻化成无形的巴掌,狠狠打向她的脸。 秦蔓咬着牙闭了闭眼。 不愧是老倒霉蛋了,她倒要看看,今天的尴尬和难堪究竟还能到什么地步。 身边又有世家公子在和女伴小声说着:“听说这位就是徐家几年前断绝了关系的小公子,在外一直用化名,近几天才陆续有人知道他身份。这刚回国,徐家准备的接风宴他就不留情面地拒了,和老师一起来参加晚宴。” 女伴惊讶回他:“竟然还有这番渊源。” 秦蔓叹一口气。 竟然信了林音音那煞有介事的胡扯,如今想来,她不过是听得了徐家人的只言片语,就开始肆意夸大,来彰显自己深知内情吧。 3. 邀约 恍恍惚惚到宴会快结束,谭荣还是被一群人簇拥,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搭话。 直到谭荣和他几位好友快要离场,秦蔓心一横,就跟了上去。 她没有下一次机会。 “谭老师!” 几位驻足回头,谭荣面露疑惑。 “我是…严符严老师的学生,之前我跟着严老师做课题,有幸和您吃过一顿饭。我叫秦蔓,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 谭荣稍一思索,点了下头:“是你啊,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不再跟着严老师做新闻了,这几年一直在拍纪录片,也有了一些作品面世,但是手里却一直压着一部心血作品,这片子我们打磨了许久,不知能否有机会得您指教?”秦蔓的尾音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眼神却清亮热切。 听说谭荣对待业内新人素来是温和宽厚,哪怕拒绝也是保持着礼貌和尊重。 但是今天显然不是好时机,他听完竟面色不虞,并未好言:“哼。你们这样的小年轻,不干实事不吃苦,却总想一朝飞上枝头,世上哪有这么多捷径给你走?来这里堵人推销你的作品,行事如此耍滑,又能拍出什么好作品?” 他疾言厉色,声音不大,但语气不善,周围早已有人在悄悄看热闹。 秦蔓没想到,最差的情况不是被拒绝,他竟然说得这样刻薄,满口偏见却还振振有词,她感到屈辱,更多是愤怒。 不知道谭荣对自己的印象为何如此不好,或许是因为她得罪了严符,或许是别的什么,她不想探究。 她忍下不爽,依旧恭敬道:“谭先生,我知道在此处冒昧自荐并不十分妥当,只是由于再没有其它联系到您的办法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曾经我们的作品也在平城电影节上展映过,我对我们团队的水平有信心。至于这部作品的好坏,希望您能拨冗观看后再做断言。” 看着她低眉顺眼好声好气,谭荣想起好友严符的话,他说他那个徒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面上勤恳踏实,其实心里弯弯绕绕多着呢,在学校时给了很多机会用心栽培,竟做了一两个课题后就执拗地转了行,白瞎他多年心血。 谭荣继续挤兑:“小丫头,你细皮嫩肉伶牙俐齿的,你知不知道,一部好的作品,尤其是好的纪录片,制作过程背后要吃的苦头可不少,好导演大多也是朴素低调。如果只是拿钱或者别的什么,可拍不出好作品。”说最后一句时更是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一番。 秦蔓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握紧拳头咬牙回怼道:“谭先生您这难道不是刻板印象?听说您曾经讲过:电影行业应该英雄不问出处,如今看来你也不过嘴上说说。您并未看过作品,却在这里评价地煞有介事,我看您也不过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商人罢了,在公众面前卖什么情怀与人设呢,虚伪至极。” 谭荣却并不想和她讨论,只轻蔑道:“呵,我虚不虚伪自有群众的眼睛看着,你这虚荣自负的口吻倒叫我懒得多说了。什么人都来拍片了,真是闹笑话。看来这锅粥里,老鼠屎真不少啊。”说完剜她一眼,撇着嘴,摇着头走了。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这人是谁,怎么在这里堵着,耽误谭老行程。” “老师说得对,一心想走捷径,能拿出什么好作品!” “年纪轻轻就这样巴结,我看还是虚荣作祟。” “这个行业,女导演能拍出啥?能怎么拍?想想都知道。” “明目张胆的,真是世道变了。” 谭荣一行人走了,周围的人却还是在议论,几个女人看她礼裙勾勒出姣好身材,竟添油加醋越说越夸张,男人女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审视打量着她,眼神是轻视甚至鄙视,现场混乱不堪。 秦蔓开始轻微耳鸣,身体不可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没有再追上去。 事已至此,结局一目了然。 她只是屈辱、难堪。 为什么呢?为什么对于一次勇敢的自荐,结果会是面对这样的责难和极尽恶毒?谭荣是、每一个围观的人都是。 她努力忍着,攥紧拳头,不能掉眼泪,不能。 然后挺直脊背,拿着包朝公馆门口疾步走去。 * 秦蔓开着车,疾驰出公馆大门。 她没看到,晚宴上,徐青澍正在二楼和老师讨论影展,听到陈拓随口转述了一楼的小插曲,立刻告辞,紧随而出。 来到门口,看到秦蔓正坐上车子,疾驰离开。 徐青澍立刻上了辆出租车,叫司机跟上。 秦蔓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段,把车停在了海边。 她坐在滨海步道的长椅上,看着海面,视线模糊了,就拿手背狠狠抹掉。 那些难堪、屈辱、愤怒,都变成她对自己的不满和懊悔。 从小到大,她都不许自己把事情做得不好,每当她被批评、被误解、被议论,总会控制不好情绪。但她又不许自己在人前露出一星半点的脆弱和委屈,秦蔓觉得那样很没出息,而她,就是对“有出息”这件事耿耿于怀到某种偏执地步的那种人。 秦蔓知道,那些真正优秀和坚强的女孩,可以坦然接受批评,可以从容面对非议,因为人无完人,没有人可以做好所有事情,她们允许自己犯错误,允许自己寻求帮助,允许自己失败,但从不会被打倒,也不会被那些嘈杂的声音影响。她们大概就是在爱和鼓励里长大的、充满自信的女孩们。 秦蔓不是,也做不到。 她可以在外人面前,挺直脊背,冷静面对。 但是当她一个人时,她尽情地哭,尽情地伤心难过,尽情地懊恼,并且在心里批评自己,哪怕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她依然会自省、自苦,这样会让她好受很多。 她呜咽着,把手蒙在脸上,她要把这很长一段时间的委屈、压力都一并哭出来。 * 幸好包里放了纸巾。 晚上的海边人少,她擦眼泪鼻涕的纸巾堆了一小堆。 徐青澍就站在后面不远处,看着她肩膀抽动,看着她渐渐平息。 等她不再哭了,只是静静坐着时,徐青澍走到她旁边。 秦蔓抬头。 怎么又是他? 徐青澍:“挺巧,我路过看看风景。” “…哦。” “你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我也看风景。”秦蔓听到自己有点儿鼻音,声音闷闷的,又加一句:“海边风挺大,吹得我有点感冒。” 徐青澍只好假装没有看到那一小堆沾满眼泪的纸巾。 秦蔓知道,才不可能那么巧。 却不懂他为什么会来。 哦,差点忘了,他已经是国际知名的大摄影师了。 刚收拾好的心情又开始低落。 原来自己才是一事无成的那一个。 看她沉默下来,徐青澍说:“我听说,你找了谭荣?” 秦蔓已经开解好自己了,也知道徐青澍肯定是听说,甚至目睹了刚刚的场面,并不逃避:“是啊。” 说完又自嘲笑笑:“我是在走捷径,因为我想让我的纪录片上院线,有曝光度才有钱,才能好好拍下一部。” “忘了说,我现在在拍纪录片了。” 徐青澍轻轻应她:“嗯,我知道。” 秦蔓不再去管丢不丢人、难不难堪了,抬头看他说:“没想到蒙骆就是你,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徐青澍看到她依然湿润的眼睛里是真诚的祝贺。 并不觉得很高兴。 因为他的愿,还没有都实现。 “你…如果要拍片子的话,我如今也是有些故事可讲的人了,你看,要不要拍我?我会很配合,也不要出场费。” 徐青澍看着海面荡漾的月光说出了口。 秦蔓一愣,蓦地抬头。 他的脸在凄清的路灯下半明半暗。 利落的侧脸因为背光,泛出一圈冷白的光。 徐青澍说:“我是认真的,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你商业纪录片的客户,你只管负责导演拍摄就好。” 说毫无所动是假的。 刚刚在朝花公馆不欢而散,自己态度冷漠,甚至出言不逊,但他就这样云淡风轻地给她一个大台阶,和一次绝无仅有的宝贵机会——屡获大奖的纪实摄影背后的故事,这个选题如果能拍好,别具一格并且意义非凡。 更何况,现在她已经得罪了谭荣,要想用如今手里的那部《巴掌》翻身难如登天,毕竟它的题材是明摆着的犀利但敏感。若是能拿出徐青澍的个人纪录片,那可就另当别论了。届时有了关注度,那《巴掌》乃至于以后她想实现的拍摄,也都能顺理成章得到大众的目光,她想表达的,也就能表达给世界了。 秦蔓心里在挣扎。 说好了不再和他扯上关系的,不是吗。 况且,他又是出于什么理由,来给自己这份良机呢。 如果是觉得亏欠,有意弥补…… 她并不需要。 “你不用这样。当年是我误会,如今也早就不在意了。”秦蔓对他说,也对自己说,“所以你不欠我什么。” “秦小姐,你不必多想。我只是恰好需要这样一份宣传材料,毕竟你知道的,我刚开始在公众面前活动。”徐青澍看起来也不在意她的拒绝,坐在了她旁边,随口解释了两句,“并且,我信任你的做事态度和能力,并非出于情分,完全是出于我的理性判断和选择。你可以考虑,当然,我也需要你的样片来看一下你的风格是否是我想要的。” 他的语气沉稳而坚定,态度也是公事公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可靠的合作者,很容易让人信服和认真考虑他的话,秦蔓的心在摇摆。 因为看过他的作品,知道那些成就必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可以达成的,秦蔓不再先入为主地觉得他是在轻浮地玩弄人的感情或是想要看她笑话。 秦蔓把他放在合作伙伴的位置上看待,慎重而保守地考虑许久。 海风清冽,带着海水的味道。 终于点头,对他说:“好。” 徐青澍扭头看着她,又像是在看悠远的往事,他的眼睛闪着几点光,那是路灯的倒影。 他在海风里轻轻说:“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一如当年。 * 面前的人还是当年的人。 海上的月早已不是当年的月。 那天秦蔓告辞后开车回家,一路上看着灯火倒退、树影重重,她在心里把自己的少女时代回想了个遍。 少女时代具体是指哪些年呢? 秦蔓把它定义为,从她12岁到18岁那六年,她认识徐青澍的那六年。 后来,她花五年忘记他,好好生活,好好工作。 如今,她在23岁这一年和他重逢,成为合作伙伴。 她细致而严厉地审视自己的心,最后终于下了结论: 这一次,她可以在他那里,全身而退。 4. 教训 夏虫啁啾,夜里的风带来温暖的水汽,亚麻布艺的窗帘不时飘动。 秦蔓趴在床上,一边随手翻看漫画,一边听电话里杜心荔扯闲篇儿。 “我说蔓蔓,听西西说的时候,我是真的震惊了!初中!初中操场上出现内种东西?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秦蔓应她。 “是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计生用品的实物长啥样,一想到入学之后有可能在操场散步时和它打上照面,我就对这个学校的治学水平产生深深地怀疑。” 秦蔓叹一口气,“荔荔,不用怀疑,快进到接受现实吧,咱们将会在号称最混乱、升学率最低的九中待上三年。” 想到家长同学口中对九中的评价,秦蔓没心情再看漫画,一把扣上书,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 杜心荔还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让我们一起祈祷:三年之后我们能从九中的灰暗与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以优异的成绩,杀进一中的校门……” 秦蔓盯着天花板的灯,一时间感慨万千。 按照C市升学按片区划分的规定,原则上来讲,自己家所在的这片区域,所有小学毕业生都要升入九中。 九中风气不好是出了名的,成绩好或家里条件好些的家庭,不少人都选择花几千块钱,送孩子去读其他片区的学校。 但是,秦蔓知道自己家的情况,爸妈做一些卖货的小生意,全靠体力赚钱,弟弟也还在读书。虽然她知道,如果向爸妈提,爸妈一定会咬牙掏出这笔钱供自己,但是秦蔓不能接受,于是在爸妈面前只说所有人统一升入九中。 她没想过能去其他学校读初中,哪怕知道九中和其他重点初中相比,起跑线落后一截。 她想的是,在九中重点班拼一拼,未必不能去重点高中。她是一个在“逼自己”这件事上非常狠的人。 至于九中,有预期,就不会有落差。 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就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今天是8月31日,挂断电话后,秦蔓最后整理了一遍明天报到要带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在妈妈的催促下,秦蔓艰难爬起来,收拾好东西,站在门口狼吞虎咽了半张鸡蛋饼和半杯水,就骑上她的小自行车去九中了。 前年搬家之后,秦蔓上学就没有马西婕和杜心荔做伴了。但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杜心荔从家绕路过来还不算太远,两人昨天约好一起去报到。 路上,杜心荔和秦蔓围绕着“如何跨校跟上重点初中的脚步不掉队”、“成为这所小破初中的重点班尖子生难易程度有多大”等话题,一直说到“最近新出道的男团有个帅哥还不错”、“不知道新学期新学校会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大帅哥”。 当两人来到热气腾腾,早点铺林立的昌平街时,正说到“不出意外的话,今年马西婕应该可以和去年班里追她的那个小少爷在新学校再续前缘”,然后…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砰——!”“啊!!” 两人车把靠得太近,为了躲车躲人,晃动幅度稍大,以至于勾在了一起,双双倒地。 尖叫是杜心荔的。秦蔓被压在下面。 秦蔓脑子懵了两秒,感受器重新工作,身上的压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嘶……杜心荔别叫了!你倒是快起来!” 杜心荔这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连带着把自行车也从地上捞起来。 等秦蔓也扶着车子站起来后,两人这才看到,秦蔓倒地时撞上的男生,他正端着一杯豆浆,此时豆浆淋淋沥沥地泼了一地,纸杯外壁上还在往下滴乳白色的浆液,男生的黑色T恤上也有一些湿润的痕迹。 他此时沉默地站着,看着两人,面色不善。 “呃,是我撞的吗?”秦蔓小心开口。 “……你觉得呢?”声线清朗,但语气冷漠。 好像…确实感觉倒下的瞬间遇到了一下阻力。 “抱歉抱歉,我给你重新买一杯?” “这是最后一杯。”徐青澍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她。 “……”秦蔓沉默。 徐青澍也沉默。 杜心荔是个遇强则强的脾气,在诡异的沉默中站到秦蔓面前,“我说,我们也不是故意撞你的,我们两个女生连人带车摔到地上,你只顾着你的豆浆,一个大度且善良的青年,是不是更应该搭把手,扶我们一下呢?” 男生闻言扭头,表情疑惑中带有一丝无语,“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没找地方放下豆浆,你们就自己爬起来了?” 杜心荔哽住。 她们车速不快,确实摔得很轻。 所以,无人伤亡,除了豆浆。 徐青澍其实并没有想要为难人,随口说道:“道歉就不用了,别紧张,我又没想讹你们。” 说完就转身离开,不过又想起来什么,回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两人说:“这么宽的路,你们但凡聊得不那么投入,都不至于摔。” 说完潇洒离开。 杜心荔和秦蔓被他的“教育”搞得面面相觑。 就,显得自己很不懂事、不礼貌且不注意交通安全。 开学第一天就丢大人。 想起他的语气,和平静的侧脸,以及了然中带着嫌弃的眼神,就是整个一逼王的气质。 两人脑海中同时闪过一句话: 可恶,让他给装到了。 杜心荔显然不大痛快,“那人谁啊,还特地回头撂下一句,侧着脸说是显得他鼻梁高吗?虽然确实挺高,但这也太装了?不知道的以为他的玛莎拉蒂让咱俩给刮了呢……” 一边吐槽,一边重新骑上车。 穿过早点摊和长街,两个人就在这样的热气腾腾中,向着她们的中学时代走去了。 沿着昌平街往里走,在这条小街中间的位置,坐落着小小的九中。 开学日,校门口聚集了不少学生和零星几个家长。 伸缩门还未打开,门一侧有保安大爷守在那里,另一侧是门牌石,上刻“C市第九中学”几个大字,原本的金箔涂料已经暗淡,甚至有些笔画已经剥落。 初中的小毛孩们,最是喜欢扎堆瞎闹的年纪,校门口新生老生都闹哄哄的。 两人刚在校门附近的铁栅栏旁寻到一个角落站定,就看到马西婕推着她扎眼的荧光黄山地车,从街对面的小卖部门口,艰难地穿过人群往这里挪过来。 “我的眼神好尖!老远就看见你俩了!”马西婕走近,把落到胸前的高马尾发梢甩到后面,兴奋地从工装裤的大口袋里掏出三支棒棒糖,“给!一人一个。今天来早了,刚刚逛了一下对面小卖部,东西还挺全的。” 秦蔓接过糖,顺便帮马西婕把额前有些乱掉的碎刘海拨正,笑着逗她说:“你这一学期,我敢打赌也就早来这一回。” “那也太看不起我了,就算三分钟热度,那至少也能坚持三天吧。”马西婕不服。 杜心荔嗦着草莓味糖果,揽住马西婕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没必要,西西,对自己好点。” “…说得也是。今天太激动了,少睡半小时,已经在后悔了。” 秦蔓边听她们闹,边低头拆开棒棒糖,再抬头放进嘴巴的时候,恍惚看见对面小卖部走出一个黑色T恤的瘦高影子,眼熟。 青苹果的味道在舌尖漫开。 秦蔓眨一下眼,是被她撞到的豆浆男。 他站在街对面的小卖部门口,正低头把吸管戳进手里那盒豆奶。 清早七点的阳光从东面打过去,照得小卖部那一整面墙都金灿灿的。 身后的铁栅栏上缠绕着牵牛花,秦蔓站在阴影里想着,原来他也是九中的。 青苹果味很清甜,她没再多看,很快转过头又和杜心荔她们聊到了一起。 不多时,校门打开,人群一拥而入。 三个人把车子停进教学楼后面的车棚里,又绕到前面。初二、初三年级的,都在陆陆续续往教室走,但新生需要先在教学楼前的布告栏看了分班情况,才知道去哪个教室。 此时布告栏前挤满了人,马西婕和杜心荔勇猛地冲上前去。 秦蔓不急,毕竟那两位一定会帮她也看了。于是站在人群外面打量校园。 虽然她们已经在暑假来领录取通知书时粗略看过,但这一次却是头一回打量细节。 从校门进去,是一条小水泥马路,两边是浓郁热闹的白蜡树,枝干不粗不细,正是夏天,绿茵茵的。 小马路左边是教学楼,平平无奇的三层旧式楼。教学楼前种着几棵西府海棠,地下沿着楼体圈出一小圈做菜地,翻着土种着青菜。 右边的白蜡树下立着一排栅栏,不高,铁质,漆着天蓝色的漆,已经有些老旧剥落了。栅栏的另一边是两百米的小操场。 秦蔓喜欢这样充满花草植物的小小的校园,连带着看那些灰扑扑的建筑、老旧的设施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蔓蔓!我们果然分到了一个班,咱俩一班,西西三班。”杜心荔钻出人群跑到秦蔓跟前,后面跟着些许失落的马西婕。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此时此刻还是有点后悔当时拒绝我爸帮我调到尖子班的事。”马西婕苦着脸哀声说。 马西婕家是做糕点生意的,这几年人们生活条件普遍提高,她家的生意乘着东风,越来越红火,今年已经把第八家分店开到了隔壁H市。她父母不要求唯一的宝贝女儿学习多好,只希望她开心快乐没有压力,因此马西婕拒绝托关系进尖子班时,她父母也没说什么。 秦蔓知道,马西婕一是反感走关系走捷径,二是对学习确实没什么热情和需求,去节奏快的尖子班未必适合她。 “没关系西西,九中那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我们不同班,也可以常常一起玩呀。”秦蔓安慰她。 “好吧,真要让我去一班,像蔓蔓你那样认真学习,那我确实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三班。” “我是不学习没办法,你真以为我热爱学习啊?”秦蔓无奈地笑。 杜心荔一脸无语,轻轻撞她的肩膀说:“得了吧你,你背起书做起题,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不愿意。” “哎呀走吧,去班里看看,一会儿该发军训服了。”秦蔓止住话题,推着两个人往教学楼去。 九中规模小,一个年级只有6个班,分班按照入学考试成绩由高到低排,也就是说一班和二班是所谓的“尖子班”,三班和四班大多是中等生,五班、六班则是有很多不学无术的混子,或者是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就不再上学的那类同学。 三层的教学楼实际是并排的两栋,中间由连廊连接起来,五班六班在教学楼一楼,三班四班在二楼,尖子班则都在三楼。 三个人在二楼分开,秦蔓和杜心荔去了三楼的一班。 班主任许娟是看起来雷厉风行的中年女老师,同学们还互不相识,并不怎么热闹,只是小声聊天。 之前幻想过的学校、操场、教室、老师、同学,甚至校门口的小店,都一一有了具象,这些人、事、物,有些和想象中相差无几,有些相去甚远,但总归都不再面目模糊。 那是2010年初秋,当绿色迷彩的军训服发到手里,秦蔓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中学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5. 同行 入学之后,军训很快就来了。 九月初的天气,像是秋老虎,一大早就燥热得不像话。 或许是校领导们的经验使然,六个班级被安排到三个连队,两两一连,并且秉持着互相感染、共同进步的理念,一班和六班分到了一起。 秦蔓个子高,从小学开始就一直站大排头。 杜心荔骨架娇小,在小排头。 第一天列完队,杜心荔只恨自己没有秦蔓的大长腿和大高个。 两个军训教官为了方便监督,让他们两个班面对面站军姿。 秦蔓恰好是第一排,不想去和对面的男生对视,于是身板站得笔直,但悄悄把眼神移到地面上看草坪,神游天外。 正游着呢,忽然被教官的大喝打断:“什么名字?” 悄悄竖起耳朵听,是迟到的同学。 “徐青澍。六班。”少年清朗懒散的声音,有点熟悉。 “什么原因迟到?这还是第一天,看你是欠管教!” “报告教官,我买早饭。”那同学并没有因为教官的呵斥而畏缩怯懦,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今天早上有同学骑车撞到我,豆浆洒了,所以我又重新去买,所以迟到了。” 秦蔓:? 想起来为什么那么熟悉了。 原来是那天的豆浆男。 可是,他说的明明是昨天早上入学报道的事情啊! 哪里来的“今天早上”! 见鬼了,他要是真的一连两天被撞,那可能是他自己人品有点儿啥问题。 另一个教官拿着花名册,正转悠到两班之间的空地,叫他过去找自己名字。 秦蔓军帽下的眼睛还在看着草坪,余光就看到自己斜后面走过来的一个影子。 瘦长的腿,高个子。 秦蔓眼神随着他转。 他走到教官那里,背对着她,微微低头在教官手中的花名册上寻找。 脖子后面的皮肤白白的,颈椎骨的棘突很明显地凸起。 宽大的军训服包裹下看不出真正的腰身。 不过,看这块骨头,这人得多瘦啊。 “看什么呢?眼神!” 一开始呵斥他的教官再次发出呵斥。 秦蔓浑身一凛。 原来是说对面六班的一个男生。 秦蔓回过神来,心脏咚咚跳。 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男生发育地普遍比女生晚,这个年级的小男生很多还没有开始抽条。但是徐青澍却已经比她高出一截了。昨天在昌平街和校门口遇到,秦蔓以为他是高年级的,却没想到竟是和自己同级。 徐青澍被安排站在六班第一排的大排头,也就是…自己对面。 秦蔓看他一眼,发现他也在垂着眼睑看草坪。 阳光从侧面打过来,他的鼻梁在半边脸上投下一小块三角形阴影,秦蔓想起昨天早上他侧头说话,此刻像是为了验证她们那时的讨论,嗯,果然鼻梁很高。 像是感应到她打量的目光,徐青澍蓦地抬起眼皮,不加掩饰地看向她。 猝不及防撞进黑色的眼瞳,秦蔓呼吸一窒,飞快眨了眨眼,目光下移,盯着草坪。 看她明明吓了一跳,还装模作样,徐青澍挑了挑眉。 * 一天下来,教官选了秦蔓做临时班长。 倒不是秦蔓有多刻苦,主要是她身条板正,气质又沉稳聪敏,无论什么训练都像模像样,有股坦坦荡荡、刚正不阿的精气神在。 下训后,教官给她一份花名册,让她每天早上提前整队点到。 她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是翻出来,看到那唯一一个第一列就有个圈的名字。 ——徐青澍 原来是这三个字。 第二天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天,秦蔓都在晨光里念出他的名字,然后听他懒懒地答“到”。 如果偶尔例外,那一定是他在昌平街等着新打好的热豆浆。 秦蔓虽然一次又一次叫他的名字,却鲜少与他对视,更别提谈话。 但她是有心者,几天下来也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比如,他下训后总是一个人早早地走,和三五结伴的中学生们格格不入。 但他的这种“格格不入”并不会让人觉得他不合群或孤僻冷漠,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无所谓和高傲,他不需要朋友,也不会在这个新环境里急于交到好朋友,更不会介意独来独往。 他无所谓地秉持着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与人交往,偶尔有左右的男生和他说话时,如果他有兴趣,会懒洋洋地接个话,但从不会大笑着和他们扭打到一起。 如果要问秦蔓,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秦蔓只能解释为,她喜欢观察周围的人。 * 但徐青澍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种从小到大习惯使然的行为准则,放在九中这里,无形之中使他和大部分人割裂开来,使他被班集体之下的“小集体”排除在外。 毕竟,九中这样的学校,是为社会上最普通的家庭准备的。 这里的同学,父母做小生意的比比皆是,条件好一些的或许有个门店,再好一些的,像马西婕家一样,开几家分店,就已经算是顶顶好的家庭了。 大部分同学,从小混迹于街坊弄堂,身上带着一股爽利机灵的市井气,他们从小就知道如何与人,尤其是普通人打交道,扯起闲篇来,口若悬河能说会道,再加上军训必备的自我介绍和表演节目环节,开学之后这几天,大家很快就变成勾肩搭背、互开玩笑的朋友。 而徐青澍呢,他虽然没做什么,但本身的气质里,就流露着某种程度的“不接地气”,再加上他虽然不会臭着脸,但也绝不会跳脱活跃,他大多数时候不去参与别人的起哄与玩笑,对于主动示好,偶尔懒散地笑两下,偶尔表现得兴致缺缺。 虽然他外形优越,但其实大家最多是好奇,并不会像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对他表示出什么过度的热衷和追捧。 尝试过接触,并没有得到回应,大家也就把那份好奇也收了起来。 他对于交流的需求实在是太少了,一来二去,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把他划在了“新朋友”的范围之外。 于是,在秦蔓看来,他像是一个边缘化的影子。 一个被自己观察到的,有些特殊的人。 * 当然了,每个班级也都会有一两个刺头,每个学校也都会有几个混混。 在九中,刚入学时,潜在的不稳定因子们还会收敛。 等大家混熟之后,拉帮结派、呼朋引伴的行为就渐渐冒头了。 比如,六班的张驰,寸头且一脸痞气,在最近几天,已经开始隐隐有被六班那几个最咋呼的小子前呼后拥的架势了。 军训到最后几天,加了几项打靶、投球之类的拓展训练项目。 下训之后,教官点了六班几个高个子男生,也包括徐青澍,去把器材还到器材室,让秦蔓跟过去点好数登记。 解散之后,四个男生,一人提了一网袋球,秦蔓跟在旁边,几个人往操场西南角的器材室走。 远处的队列已经解散,教官收队,同学们也一哄而散。 眼看着快到器材室了。 齐嘉轩抬起胳膊肘碰碰张驰:“驰哥,晚上打游戏去吗?” 张驰侧头看他一眼:“去哪儿打?” 胡奕铭在一边嘿嘿直笑:“我家,我哥新弄了台电脑,一起去玩玩呗,反正今天下训早。” 齐嘉轩挤眉弄眼:“他家很近,就街口。” 张驰爽快点头:“行啊,去呗。” 走到器材室门口,他们三个把网袋往地上一放。 齐嘉轩对秦蔓打了个招呼:“累死了,送到地方我们就先走了哈。” 旁边的胡奕铭已经开始眉飞色舞地对张驰说起了游戏。 “哎——”秦蔓没来得及说话,齐嘉轩就窜到张驰旁边,勾着他的肩膀往校门走了。 “你们倒是搬进去啊。”秦蔓在后面喊他们,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回头。 回过头,徐青澍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看着地上的四袋球。 尴尬一笑,试探着问:“徐青澍同学,我们一起拿进去?” 她怕他也撂挑子跑了,那自己就要往返四次做搬运工了。 徐青澍见她有些紧张的眼神,觉得这个临时班长真是做得憋憋屈屈,有点傻呆呆的,看着她笑说:“我又没打算走,你紧张什么呢,班长?” 他这一说,秦蔓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卑微,刻意理直气壮起来:“我哪里紧张了,我不是在问你,是在通知你,你得开始干活了。” “好的,班长。”徐青澍拖着懒散的声音应她,左右手各拎起一网袋球,向着小屋里走去。 秦蔓也弯腰拎起一袋。 只有她知道,她的紧张,并不是因为怕他要走。 * 都搬进器材室的小屋子里之后,秦蔓去桌子上找登记表签字,她看到徐青澍走出门了。 他独来独往,应该是走了。 这样也好,毕竟两人都要往操场出口方向走。 如果同行……她觉得可能会气氛尴尬。 签完字,刚一迈出器材室的门,秦蔓错愕地顿住了关门的动作。 器材室门前的槐树下,徐青澍就老神在在地站在那里。 “走啊,班长。”他冲着她扬了下头。 秦蔓关上门,跟上他。 徐青澍本来只是出于礼貌等她,没想多说话,但是实在是疑惑于这姑娘的反应迟钝,漫不经心又带着些打趣地开口。 “我说,你真是自己考进一班的吗?” 秦蔓听出来他话里嘲讽的意思,没好气道:“不是,我走后门,花了好些钱呢。” 徐青澍舌头顶了顶脸颊,心想,脾气挺大。 轻笑一声:“开玩笑,别介意。” 6. 巧合 秦蔓不再理他。 两人走到操场边天蓝色的铁质栅栏处,傍晚的风吹过白蜡树的叶子,簌簌作响。 秦蔓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第一天迟到跟教官怎么说的来着?早上被人撞到,是说报道那天早上,我撞到你吗?” “是啊。那不然我还被谁撞到过?” “……” 他这么理直气壮,倒是显得秦蔓问得莫名其妙。 “明明是报道那天的事,我第二天又没撞到你。”秦蔓脚下踢走一块小石子,小声吐槽,“跟教官扯谎还要扯上别人。” “管得挺宽啊班长。”徐青澍侧头看她一眼,语气丝毫没有表示出被冒犯,只是依然拖着他那副无所谓的嗓音,轻轻挑了挑眉,“那我下次换个理由。” “……随便你。” 秦蔓其实也只是没话找话,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句。 走到小马路,秦蔓要穿过教学楼去后面的车棚推自行车,徐青澍应该是要直接出校门。 秦蔓觉得,虽然他们说话的气氛有些怪,但还是要保持礼貌,于是主动道了个别。 “我要去推车了。” 徐青澍故意偷换概念,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 “去吧,下次不用报告给我啊。” 秦蔓无语:“想太多了,就是打个招呼。” 她后悔跟他多说话了,这个人好好的,怎么偏就长了张嘴。突然觉得,他和同学们不怎么交流,其实也是件好事,不然可能会被打死。 看她郁闷,徐青澍觉得,好像不应该这样对人家。 于是稍稍正色,对她说:“好吧,明天见,班长。” 说完把手里的军训服外套往自己肩头随意一搭,迈下马路牙子就要往校门走。 闲庭信步地,仿佛在自己家花园。 “等等。” 秦蔓突然叫住他。 “你怎么总叫我班长?我只是临时负责人,不是你们班班长哦。” 他回头,秦蔓站在路肩上,微微仰头直视他黑色的眼睛,神情里带着一丝明知故问的挑衅。 因为她知道,徐青澍这人没有心,他能记得自己的名字才怪,所以才每次都叫自己“班长”。 刚刚的几句话,都在被他带着走。 她胜负欲起来了,偏想看他吃个瘪。 放学铃打响后,校园广播此时在放苏打绿的《早点回家》,歌声婉转,曲调悠扬。 “那是在被人们感觉遗弃的地方” “大马路矮平房黄梅布满闹嚷嚷” 那个瞬间,在徐青澍看来,小姑娘站在绿茵茵的白蜡树下,脖颈修长,挺直了腰杆,语气带着微微质问的意思,然后满意地看到他接不上话,忍不住眼角眉梢都神采飞扬。 夕阳给这小小校园里的一切都加了柔光滤镜。 像一幅生动的画一样。 他没说话,但忽然觉得,或许这个小破学校,也并不是一切都那么了无意趣。 秦蔓显然从自己的这次小小“反击”中获得了满足感,然后决定放他一马,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她大方地摆摆手说:“我只是提醒一下,明天见吧,徐青澍同学。” 她觉得自己机智极了,到最后都没有主动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样很好,不然他没准会以为自己是想要被他记住呢。 她才不会做这种事。 她说完就扭头往教学楼正门走了。 没看到徐青澍那个正儿八经发自内心的笑。 也没听到他看着她背影说的那句话。 “明天见,秦蔓同学。” * 夏天的炽烈渐渐消散,日子说快也快,军训汇报表演转眼就结束了。 从那天到最后,秦蔓和徐青澍都没再说过话。 他还是老样子,独来独往,对一切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秦蔓因为是临时负责人,和大家都熟悉起来,交到了一些新朋友,大多数是一班的。 大家开始步入学习正轨后,一班和六班,一个在三楼,一个在一楼,渐渐不再有什么交集。 秦蔓因为大家的一致支持,继续当了一班的班长,然后按部就班地学习和生活,偶尔课间被杜心荔拉着一起去厕所,偶尔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偶尔被马西婕叫到楼道讲那个追她的小少爷又做了某某事情。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在这些琐碎平常的小事里,尽情感受着他们最美好的年纪。 * 一个月眨眼而过。 这天数学课下课,下节是班主任许娟的语文课,刚打下课铃,她就提前进来在讲台上叫人上去改作业,开始叫人之前,她宣布了一个消息:下周月考。 秦蔓并不紧张,但杜心荔显然有在焦虑。 一班单人单桌,没有同桌,只有前后位。看自己没被叫到,杜心荔趁着课间还有时间,从第二排跑到秦蔓这里,一屁股坐到她前桌的座位上,拉住秦蔓的手开始诉苦。 “唉,虽然老师们都是很好的人,但是我还是感觉,学不到点上,没有那种融会贯通的感觉啊!怎么办啊。” “第一次月考先摸摸底,先看看情况,别在意结果。”秦蔓搓搓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呜呜蔓蔓,可惜你家搬走了,要是咱俩晚上还能一起做作业就好了,我还能问问你。” 杜心荔正唉声叹气,十分痛苦,秦蔓的前桌邢浩然接水回来了,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平时一板一眼的,但其实是很善良的人。 听到杜心荔抱怨刚刚的数学课,主动对她俩说,“现在刚起步,内容还很基础,还是要好好跟上,如果有问题,可以来问我,我觉得……我掌握得应该还行。” 说完最后一句,他有点腼腆,把抱着的水杯拧开喝了一口。他的数学作业总是全对,被数学老师表扬过好几次。 “好的,看来是对考试很有信心,牛的学委。”杜心荔边站起来让开位子,边对邢浩然竖了个大拇指。 邢浩然更腼腆了,“没有没有,也就数学还有点信心。” 秦蔓右手的笔倒转过来,点了点自己桌上摊开的数学笔记本:“那我数学作业的错题,不会的可就问你了。” 邢浩然抿嘴笑起来,点头说:“没问题,欢迎一起交流。” * 很快迎来了第一次月考。 考完之后,秦蔓没什么感觉,题目都出在意料之中,应该不会很差。 判完卷统计完成绩后,班主任许娟在班会上公布,顺便做点儿月度总结。 “第一次月考,大家对自己的水平应该都比较忐忑,这是正常的。我手里的成绩单,每人一张发下去。大家找到自己之后,无论成绩好坏,咱们不要骄傲或气馁,一定要认真分析,仔细总结,这学期刚开始不久,大家还有很漫长的时间去摸索和调整。” 许娟今天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应该是对成绩比较满意。 秦蔓座位靠后,成绩单往后传的过程中,许娟又扬声说:“咱们这次班级第一,也是年级第一,各科都十分强劲,总分比年级第二高了56分。” 杜心荔是第二排,此时已经拿到了成绩单,她正回头激动地看着秦蔓,大眼睛亮亮的。 秦蔓疑惑:? 下一秒许娟也对她投来赞许的目光:“是秦蔓同学,继续保持哈。” 同学们纷纷回头看她,目光里有敬佩有艳羡。 有男生在小声惊呼。 “我去——” “班长恐怖如斯。” 秦蔓也讶异了一下。 她只是觉得自己试卷答得无功无过,发挥正常,没想到……竟然已经是这种水平了吗。 她小小松了一口气,毕竟是很不错的结果,妈妈应该会挺高兴的。 但同时有些发愁,因为遥遥领先的另一种含义,就是上限只能靠自己去摸索和打破,她没有人可以对标。 但是想要考一中,她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其实是那几所重点初中的学生。还是要再接再厉。 拿到成绩单,杜心荔在中游,前桌邢浩然是第二,学委理科很优秀,但文科薄弱了些。 班会结束,他回头苦涩地对秦蔓说:“秦蔓,我之前……还叫你有不会的问我,我真傻。” 后桌也打趣她说:“班长不愧是班长,失敬失敬。” 她哑然失笑,连忙摆手说:“运气运气。” * 第二个月学校加了校本课程。 其实就相当于素质拓展,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科学实验类、动手实践类、社会调查类等等,项目有很多,并且打破班级限制,在全年级内按项目分组。 秦蔓选了……美食美课,就是一个大家一起做一些家常食物的素拓课。 虽然听起来不是很高级,但秦蔓其实很享受制作食物的过程,毕竟她在家里,偶尔也会在爸妈忙生意时,给弟弟和自己做简单的饭菜。 再说,每周有那么一两节课,能彻底跳出课本和公式文字,她还是很开心和期待的。 第一节校本课程,她早早来到通知的教室,里面有宽敞的台面和简单的厨具。 不久,大家陆续到了,每个班的同学基本都有,认识的就打个招呼,不认识的也点头致意。 这个项目一共有十二个人,全年级那么多人,秦蔓本以为不会有熟人。但是后来发现自己错了,马西婕和小少爷也选了这个项目,甚至邢浩然竟然也选了。 快上课了,老师刚进门,后脚又进来一个同学。 秦蔓看着门口晃进来的那个身影,两个月没见,一时之间狠狠恍惚了下,再次感慨世间的巧合如此奇妙。 是徐青澍。 7. 误会 他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的表情平淡,懒得和人交流的样子。 五班六班的很多同学都把校服外套下摆的松紧带拆开,把校服裤的裤腿改小,这是他们的一种流行风气。 徐青澍倒是没有,蓝白校服还是原版,他没拉外套拉链,里面穿了件黑色的半袖,领口处露出一小节黑色的绳子,虽然没改过,但校服还是被他穿得不是很乖的样子。 他没有看到她,甚至并不关注这个项目里都有谁,只是一个人走到了这个环形大桌子的最后一个空位,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的意思。 嗯,很徐青澍。 秦蔓本想打个招呼,往那边看了两眼,都没有对上那人的视线,于是也不再看他。 “军训时隔壁班的同学”,就是普通人也不一定在几个月之后还能记得住,更何况是徐青澍。 可能,他对她已经没有印象了。 很快上课了。 老师的位置在秦蔓正对面,要求大家先两两组队。 马西婕本想来找秦蔓,但被小少爷王铖拉着,禁不住软磨硬泡,和小少爷组了队。 秦蔓左看右看,撞上了邢浩然的目光, 毕竟同班同学还是前后位,她自然和邢浩然一组。 见她眼神示意,邢浩然也挺开心,很快换位置到她身边。 先是听老师讲解步骤,然后看老师示范。 秦蔓看着看着,眼神就往左飘了,飘到徐青澍那桌。 他旁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 青春虽美,但其实少年们也各有各的苦恼。 譬如,女生们纠结于自己呆板的眼镜框、厚重的刘海儿、额头上的痘痘,不满于微微凸起的小肚子或并不纤细的小腿,这是普通人的青春里再正常不过的、必不可少的要素。 所以,当出现一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大美人时,大家明里暗里还是会十分关注。 比如徐青澍身边这个,唇红齿白,瓜子小脸,发丝柔顺,皮肤透亮,是第一眼看到就会讶异的程度。 秦蔓虽然也生得白净,但并不是第一眼就能抓人心弦的那种骨相里的女儿娇美。 秦蔓的气质里带着一股劲儿,做事时总会展露出她的心气,于是大家对她的第一印象,往往会忽视掉外貌上的东西,而大多去看她的性情了。 秦蔓并不是想对比自己和别人的外貌,她此刻盯着人家看,完全只是因为看到纯天然的小美女,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她心里暗暗赞叹,这放到全校也是校花的水平啊。 偷偷欣赏了一会儿,刚想收回视线,就感觉脸上落了一道目光。 是徐青澍,抬了眼皮扫了她一眼。 黑色的眼瞳没什么情绪,就像是随意看到了陌生同学。 秦蔓撇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专心听讲。 大美人和他一组,真是便宜他了。 * 第一个步骤是煎出蛋皮。 秦蔓开火倒油,邢浩然打散鸡蛋,往锅里绕着圈一倒,秦蔓单手端起锅来晃一圈,蛋液在锅底平平铺开,金黄金黄的,再一翻面,很快就成型出锅,薄厚均匀,火候刚好,很是漂亮。 然后两人互换分工,又煎了一张。 活动室里飘散起鸡蛋香味。 但也状况不少,比如马西婕把千疮百孔的蛋皮转移到盘子里时掉到了台面上,王铖火急火燎地看她有没有烫到手,但不小心又把盘子碰到了地上,被马西婕好一顿数落。 秦蔓趁着邢浩然翻面的功夫,往其他组看了看。 最沉默的一组,是徐青澍那组。 他们各做各的,只能说是毫无分工。 徐青澍人看着懒散,没想到下厨倒是挺麻利,三下五除二搞出来三四张,最后一张往盘子里一盛,就做起了甩手掌柜。 大美人在他旁边,一个人磕磕绊绊,也煎了两张。 秦蔓震惊之余,又觉得合理。 徐青澍,好没有心的一个人。 他们今天要做的是蛋饺。 接下来要做馅,食材丰富,大家自行调配。 秦蔓和邢浩然也是商量着来。 马西婕和小少爷只能说是辩论地难舍难分,最后还是王铖乖乖听了马西婕的话。 两节课的时间过去,大家的食物都渐次出锅,老师请大家互换品尝。 马西婕自由发挥出的馅,口味果然和她本人一样,很……特立独行。连老师都说,活了这么多年,就没吃过这种口味的食物。 秦蔓他们组的,是大众口味中一致认为的好吃,并且卖相很好,成品数量又多,好评如潮。邢浩然对此表示,和班长一组果然抱对了大腿,班长是全方位的优秀,秦蔓只能再次无奈接受他真诚的吹捧。 其他的组都无功无过,但大家还是很有成就感,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 课程快结束了,品评完需要把工具都拿到水房清洗,但大家太活跃了,还是磨磨蹭蹭,在活动室里边吃边玩。 邢浩然在细心地整理台面,秦蔓打了声招呼,先拿锅碗去水房了。 还没下课,楼道里安安静静的。 秦蔓走进水房,就看到高瘦的身影在水池边洗碗。 刚刚在活动室没见他,原来这厮在这里。 社交和劳动,很明显他选后者。 秦蔓端着厨具到他旁边的水龙头。 徐青澍侧头看到她,竟破天荒地主动问了句:“吃完了?” 秦蔓对于他这种熟稔的语气,属实惊讶了一把,明明刚刚有那么多机会,却都没有一个眼神交流,除了那个和扫过陌生人没什么区别的一眼。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在刚刚那个项目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现在怎么突然这样说话?这样想着,就不小心把这种莫大的困惑说了出来:“你认识我?”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小小的声音,大大的疑惑。 徐青澍:? 这波属实是把他整不会了。 他愣了一下,没忍住,无语地笑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揶揄,和表演式的坚定说:“当然啊,年级第一。” 尾音上扬,并且故意拖长。 空荡的水房里,秦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个下意识的、现在看来有些愚蠢的反问。 其实是因为刚刚的两节课里,她早就在心里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不再记得自己这个“上学路上偶尔撞到的陌生人”和“军训时隔壁班的同学”了,所以震惊于他自然和熟稔的搭话。 哪成想一时嘴快,直接问了出来。 她有些脸热,干笑两声,埋头刷碗。 徐青澍清洗完了,把胳膊撑在水池边沿。 为了方便,他刚刚把校服外套的袖子挽了起来,此时两条胳膊就这样撑在一旁,小臂偏白的皮肤上,隐约可见血管微鼓的脉络。 秦蔓继续埋头刷碗。 一只手伸过来,拿起水池里的煎锅。 “我实在是不想回去,没得刷了,刷个你的。”他随口招呼一声,漫不经心地,没等她接话就拿过去开始清洗。 秦蔓刷碗的动作一顿,扭头看他。 侧面看,他的鼻梁实在是优越,眼睫毛像是一排小刷子一样垂着,下面黑色的眼瞳平静又专注。 心里再次为他的奇葩程度连升三级。 * 后面几周的校本课程,秦蔓都没再和他选到过一样的组。 这个小小的学校,每个年级只有六个班,相较于那些重点中学,已经是规模相当小的了。 这样小的校园,说见不到一个人,就总也见不到。 不过秦蔓并不在意。 她的第二、第三次月考,依然是稳稳的年级第一名,依然能或多或少,超过第二名几十分。 她忙着处理班级事务,忙着学习新课程,忙着帮家里分担事情,并不会有时间去想起一个偶然见过几次的同学。 * 不过这样小的校园,有些什么八卦,倒是总会传得飞快。 马西婕她们班和一班的体育课恰好是同一节,自由活动后,她来找秦蔓散步聊天。 她很激动地说:“蔓蔓,重磅八卦!第一次校本课程上那个纯天然大美女叫余颖,是六班的同学。” 秦蔓对她的消息闭塞表示鄙视:“这就重磅了?我早就知道了,上周我们班就有人说了哦。” 马西婕神秘一笑:“Nonono,我还知道别的。” 她紧紧挽住秦蔓的胳膊,凑近她压低声音说:“她那天不是和一个有点冷脸小帅的男生一组吗,那个男生也是六班的,听说六班班长张驰喜欢余颖,但是余颖喜欢那个男生,于是他们班现在,天天上演好一出三角大戏。” 秦蔓知道马西婕说的“有点冷脸的男生”是指徐青澍,但没有提,只是对她的八卦消息表示出惊讶,然后听她又气愤地扯到最近他们四班也冒出一个女生,总是去问王铖问题,王铖也不知道拒绝云云。 体育课是下午最后一节,打了下课铃之后,王铖就过来找马西婕一起去校门口的小卖部吃关东煮,看着他明显是想讨好的笑脸,马西婕故作冷漠,不一会儿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秦蔓说拜拜,去吃关东煮了。 秦蔓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笑,佩服于这俩欢喜冤家的乐此不疲。 校园广播又开始放那首《早点回家》了。 余晖漫天,红霞千里,歌声悠扬。 秦蔓在这好风光里沿着跑道又独自散步了一圈。 她忽然想到,以徐青澍那天毫无情商的表现,竟然也能入了那位大美女余颖的眼。 可能,他恰好是余颖喜欢的款吧。 她踢着小石子,散步到操场出入口的地方,准备回班收拾东西回家了。 不经意一个抬头,白蜡树下,堪堪对视上的,正是传言里陷入了三角大战的那位,他正单肩背着书包,对她主动打了招呼:“秦蔓?” 8. 触碰 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真的知道她的名字。 11月底,这座滨海城市的树叶开始大面积变黄,白蜡树结满了一串串的匙形翅果,地上也落着许多。 秦蔓不再去管那颗刚踢出去的、骨碌碌滚远的小石子,往前走两步,站在小马路的路肩上和他说话。 “好巧,要回家了?” “嗯。你还不走?”他往肩上拽了下书包肩带,问她。 “回班拿个书包就走。” 徐青澍点点头,准备道别:“那我先……” “你都不骑车的吗?”秦蔓问,“都没见你骑车。” 徐青澍话到嘴边又止住,还是回答她说:“嗯。” 犹豫了下,又加了一句:“我就住附近。” 秦蔓有点疑惑,附近的话,沿着九中前的昌平街两边,都是很窄的胡同,胡同里是一些老旧破败的房子,大多都是老人们在住,或是在昌平街做生意的人租来做仓库,其他租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比较拮据的人家。 但是徐青澍看起来……家境应该不错,起码小康以上。 秦蔓对自己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还是有信心的。她虽然并不太了解那些知名品牌,但还是认识为数不多几个有名的,比如徐青澍的鞋。她在军训的时候,眼睛偶尔垂着看草坪时,总能扫到,有时并不认识牌子,但也能看出来价格不菲。还有那块黑色的手表。 虽然徐青澍十分话少而低调,但这些细节还是告诉秦蔓,他并不需要住在这个既不繁华、甚至偏僻的小街里。 总不能是看上了这里的房子离学校近。 虽然好奇,但秦蔓知道分寸,很有边界感地不再追问。 “那,拜拜。”秦蔓点点头,和他道别。 “嗯。”徐青澍漫不经心应一句。 突然抬手,伸向她的发顶。 秦蔓整个人顿时僵住,一动不动。 她很小就开始自己梳头,没什么人动过她的头发。 头皮被人微微触碰的奇妙感觉从头顶传到全身。 两秒后,没忍住,往后缩了下脖子。 她的脸开始不可控制地烫起来。 徐青澍放下来悬空的手,指尖捏着一枚薄薄的匙形翅果给她看。 “喏,太小了,捏了好几下才捏住。” 他随意地把翅果丢在地上。 原来是白蜡树的种子,落到了她头发上。 徐青澍道别离开,往校门口走去。 秦蔓整个人钝钝地爬上教学楼前的几级台阶。 学校还在放着歌。 满天红霞比刚刚还要绚烂。 秦蔓对于自己的反应过大十分不满。 她深呼吸,搓搓自己的脸,试图制止还在过分雀跃的心跳。 别人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嗯,举手之劳。 * 拿了书包,秦蔓去推车出校门。 校园里只有一些值日生在逗留了。 校外的小卖部、小吃摊前,却还聚集着不少贪嘴的学生。 当然,九中的混乱名声也不是空穴来风,一派平和的表面下,自然也有不见天日的昏暗角落。 比如,学校附近七拐八歪的小胡同里,聚集着成堆的男生,他们或许只是在聊天打闹,或许在聚众抽烟,更有甚者,或许在约架。 秦蔓这几个月早就习惯了偶尔看到一群群留着子弹头或圆寸,染着黄毛的男生,勾肩搭背地往一个很狭窄的小胡同里去。 房屋倒塌破败、无人居住的那几个胡同最受他们喜爱。 秦蔓虽然不理解,放学之后不回家,去钻进小胡同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但还是很理智地不去多看,每次路过他们时都目不斜视地悄然离开。 今天,她骑上车,刚骑过几个胡同口,一眼就看到了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青澍依然单肩背着书包,背影高瘦,步伐从容。 然后,拐进了右手边一个胡同。 秦蔓下意识轻轻握了刹车。 车子减速。 她的理智上十分明白,自己不应该那么好奇,这不是她该好奇的,这些事,这个人,都不是。 烦乱地再次踩了脚踏,车子驶过胡同口。 没走五米,到底还是坚定地握紧了刹车。 车子停下。 她心里叹一口气,告诉自己,就这一次,就一次。 把车子停在路边。 秦蔓还在犹豫着,是进胡同,还是先等等。 她犹豫的时候,听到后面,她刚刚目不斜视超过的一群社会小青年,正喧哗着越来越近,那喧哗声里,有不耐烦的抱怨,有怨毒的脏话。 还有人说:“到了,前面那个就是。” 她意识到,时机不对,这貌似不是自己能参与的事情,并且自己这样停在路边很可疑且突兀。 快速向周围观察了下,好在这个胡同对面的胡同口旁边,有一个疏于管理而十分简陋的公共厕所,秦蔓推着车假装往厕所走去。 她停下车子,进了厕所,却发现厕所最外面,红砖垒起的那面遮挡墙因为年头太久,砖泥之间有一些透光的细缝。 看了厕所里并没有人之后,秦蔓决定小心翼翼地趴在墙后,透过砖缝,往对面看。 那群人确实拐进了徐青澍在的那条胡同。 没一会儿,有人抽着烟出来接人,他接到的,是张弛。 看着张驰狠戾的脸色,秦蔓心口一滞。 她想起马西婕说过的那个八卦,关于什么狗屁三角大戏。 他们进胡同后,秦蔓看不见再往里的场景了。 她不知道那里面正发生着什么性质的事。 她茫然而慌乱,但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偏僻胡同,社会青年,面色狠戾的同班情敌。 这实在超出了她这样一个“乖学生”面对和处理过的所有事情,她从小到大的经历,并没有任何一件可以给她提供参考和建议。 或许应该骑车走掉,像之前一样,做一个目不斜视的路人。 或许应该报警,但她不知道会不会给什么人造成更大的麻烦。 或许应该勇敢地进去看个究竟,在能力范围内去制止该制止的。 但她实在是对情况一无所知,没办法贸然地做出任何选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勇敢,不够机敏,甚至无能又懦弱。 她想,或许里面只是朋友集会。 又立刻对自己这种自我欺骗式的猜测十分鄙弃。 她脑袋一片混乱,但还是努力权衡利弊,不知道几分钟后,攥紧拳头,几乎决定了要走出厕所进去胡同的时候,对面出来人了。 几个紧身裤豆豆鞋的率先出来,或蹲或站地在路边抽烟。 不一会儿徐青澍和张驰也出来了。 徐青澍还是单肩背着书包,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走得依然很从容不迫。 张驰面色不爽,但不是刚刚那副狠戾样子了。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疑似打斗过的痕迹。 他们在胡同口面对面站着,又说了几句话。 徐青澍面无表情,但眼神并不和善,秦蔓看到他微微前倾上半身,盯着张弛的眼睛说了句什么,然后张驰沉默着吸了一口烟,把烟蒂狠狠地摁灭在旁边的墙壁上。 徐青澍没再看他,转身向着学校的方向走了。 张驰踹了一脚墙壁,叫着他那些兄弟往附近一家网吧去了。 秦蔓屏息凝神,心惊胆战地看完这一切,又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出来,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明白,总归是徐青澍自己完全能够解决的。 她不需要、也没能力去帮任何的忙。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失落什么,只好在心里暗骂自己刚刚的不自量力和自以为是,重新告诫自己,不要再去好奇。 * 那天回到家,妈妈问她为什么回来晚了。 她撒谎说在学校问老师问题。 妈妈白天送了好几趟货,吃完晚饭又去手洗了一盆衣服,洗完后腰痛得几乎直不起来。 然后一手捶着后腰,一手端着一盘切成小块的苹果,送到秦蔓房间。 “蔓啊,吃点儿水果。”李金兰用牙签插起一块儿苹果递给秦蔓。 “谢谢妈。”秦蔓接过盘子。 李金兰帮她把桌子上用过的草稿纸收拾走,关切地问她:“最近学习辛苦吗?课业上有啥困难吗?” “没有,都还顺利。妈你放着,我写完作业一起收拾吧。” “你写你的作业。我把这几张拿到门口,过几天夹在废纸箱里让你爸一起卖了。” 卖废品时,纸箱比作业本的纸卖得更贵,李金兰是想多卖上几毛钱,她念叨着说:“别看小钱不是钱,苍蝇再小也是肉。” 这话秦蔓听过很多遍,爸妈这样精打细算很多年,但他们家依然并不宽裕。爸妈都没有什么学历,来到这异乡谋生十多年,有一处自己的安身之地已经十分不易,更何况还供着两个孩子。 他们日复一日地拼命赚钱,年复一年地精打细算。 现在已经晚上九点,秦父还在外面忙碌,李金兰在家里也是闲不住地忙家务。 “妈,你腰又疼了吧,去躺着休息吧。这些我收好,不会扔的。你这两天是不是又忙得不知道歇着了?”秦蔓搁下手里的笔,扶着李金兰的肩膀往外推,让她去卧室休息。 “唉,没事啊,我们不累点儿哪儿来的钱啊。你不用管我们,你好好学习,把成绩搞好,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回报了……”李金兰絮絮叨叨地,说着秦蔓听了十几年的话。 那天晚上,秦蔓写了很多课外题,复习了很多页笔记。 晚上躺在床上,秦蔓想了很多。唯一坚定不移的,也是自己最最重要的,就是拼命努力,考上好高中、好大学——这是她目前能做的、绝对不会错的事。 9. 逼她 自那之后,秦蔓继续一如往常地学习和生活,杜心荔和马西婕只觉得她比以往更加专注和用功,但只有秦蔓自己知道,在她心里,正进行着一场漫长的工程。 因为意识到早晚会有某些东西破门而入,而决定早早开始的,日复一日、一砖一瓦地建立起一堵坚固城墙的漫长工程。 徐青澍开始变成她生活里偶尔会路过的普通同学,变成她所在世界的NPC,变成背景板,变成茫茫人海里一个不再让她侧目的影子。 早上秦蔓自己骑车去上学,路过昌平街里卖热豆浆的早点摊时,摊位前的那道单肩背包的高瘦身影是食客的影子。 从小卖部门口出来,迎着清晨的日光,拿吸管懒洋洋地戳开豆奶的,是贪嘴的学生们的影子。 上完体育课之后,在放学铃声里走过白蜡树和蓝色栅栏的,是散学回家的归人的影子。 她不再去想太多、感受太多,她开始严格地在自己和徐青澍之间划出一条界限,但她对于这种事情,显然并不十分熟练,以至于有时会做得过分生硬和明显。 比如,她在日记本里写下英语课上学到的那个短语“set boundary”来提醒自己;在路过早点摊时,哪怕被徐青澍看到,也目不斜视,硬要装作盲人,不去理会他的目光;在操场散完步回班的路上,对他偶尔的招呼装聋作哑,诸如此类。 徐青澍自然不会去管她,他并不多事。 秦蔓则把自己的这种略显无礼的行为,称为是伟大工程的阶段性进步。 然而,如此这般一个月之后,终于还是和他迎面撞上。 * 正是一月初,二九时节,穿戴着厚厚的棉手套骑车,两手还是被冻得发麻。 秦蔓中午到校之后,照常把车子推去教学楼后的车棚。走到楼体侧面,眼睁睁看到徐青澍从侧门出来,进了对面的公共厕所——这是他们学校唯一一处洗手间。 他偏爱黑色,隆冬里也是一身黑色羽绒服。 前两天下了雪还未全部化开,于是灰扑扑和雪白之间,他的黑色格外显眼。 秦蔓想,如果这个时候去停车,从教学楼后门进去,保不准会碰见上厕所回班的徐青澍。 她到校早,来的人还不多,此时一楼那条长长的直筒走廊,想必是空空荡荡,一览无余。 于是她很快决定,在车棚里逗留一会儿。 停下车子后,她一会儿看看轮胎,一会儿看看车把,一会儿又和刚来的一两个同学说几句话。 估摸着差不多磨叽了十分钟了,她终于往教学楼后门走去。 掀开厚重的军绿色门帘,面前是上楼的楼梯下面空出的三角空间,空间的两侧有过道,连接着教学楼的一楼大厅, 她轻轻走进去,楼道里很安静,果然没什么人。 于是放心地准备上楼。 刚准备走出过道拐上楼梯,迈出一只脚的同时,她的余光蓦地看见黑色的影子,正在从走廊那边,也就是侧门的方向往这边走来,一步一步,脚步很平稳,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脚步声。 那个影子身高腿长,几步之间已经很近了。 秦蔓的心猛地一坠,快速而安静地收回那迈出去的半只脚,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挪到三角空间下,屏息等待。 军绿色的厚重门帘一丝光都不透。 楼道的光虽然也不甚明亮,但也好过这儿。 她正躲在阴影中的阴影里。 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鹌鹑。 并且是一只失算了的蠢鹌鹑。 但她并没有太紧张,她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再说,谁能想到徐青澍那厮竟然这么磨叽。 她心里暗暗吐槽。 半晌,脚步声近了,又远了,最后消失。 嗯,问题解决。 秦蔓如释重负地转身出去,准备上楼。 堪堪迈出那个略显低矮逼仄的三角空间,迎面就看见了徐青澍正看着她的脸。 他正倚着楼梯扶手,显然在等她出来。 秦蔓:…… 那个,该如何解释自己到校了却不上楼,而是蹲在楼梯下面的角落里狗狗祟祟这件事? 秦蔓心里留下丢人的宽面条泪水。 但面色上还是发挥着稳定的演技:“嗨,好巧,哈哈。” 徐青澍黑色的眼睛依然看着她,神色里是明显的:我倒要听听你要怎么编。 秦蔓决定——装傻。 只要我坚称自己刚刚没做奇怪的事,那谁都没有证据可以指责我。 徐青澍在她的沉默里嗤笑一声:“秦蔓同学啊,好巧呢。” 然后微微低头凑近她,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主动打招呼了,可真不容易啊,秦大小姐。” 少年清朗的声音故意下沉,夹着些许阴阳怪气的不满。漫不经心,但又包含着十分的刻薄。 秦蔓突然很心虚。 她向后退一步,又回到了三角空间下,头顶突然出现了遮挡物,视线一下子变得狭窄逼仄起来。 徐青澍却往前一步,抬手撑着上面楼梯的墙体。 他人瘦,却很高,此时往那儿一挡,遮住了大半光源。 外面楼道里的光打在他背后,秦蔓看不清他背光的脸,昏暗环境下,她只觉得,他的气息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 和许久之前那次一样,她的脸开始发烫。 她只能尽力地、平稳而坚定地说:“什么不容易?我看到你就会打招呼呀。” “是吗,原来你认识我啊。”一片昏暗里,他似乎是讽刺地嗤笑了一下。 似曾相识的话。 “嗯,是。” 外面的走廊上有同学路过,脚步声渐近又渐远。 就像刚刚那个,被她误以为他走了的声音一样。 在这片沉默里,徐青澍低声问她:“你是讨厌我吗?” 这次,没有讽刺和阴阳怪气,是很认真的语气。 秦蔓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苦笑一下。 怎么会讨厌呢。怎么会讨厌啊。 她很小幅度地轻轻摇摇头。 徐青澍隐在阴影中、皱着的眉头很快放开,放下手,后退一步,看着她笑了一下说:“那就好,我以为我怎么惹着你了呢。” 秦蔓眼前重新亮起来。 有同学掀开教学楼后门的门帘走进来,路过小过道时偷偷侧目。 徐青澍也不在意,两手踹进裤子口袋,重新恢复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看着秦蔓说:“如果我真的没惹到你,那就破案了,你确实是学习把眼睛学坏了,耳朵也不怎么样,有空去医院查查吧。” 秦蔓:…… 他在说她之前好几次的视而不见和恍若未闻。 虽然她确实做得明显而刻意。 但是他不是不爱多管闲事吗! 他不是独来独往没有心吗! 为什么会真的这样面对面揪住自己质问啊。 秦蔓再次觉得自己是一只狠狠失算了的蠢鹌鹑。 徐青澍跟她说完,就利落地转头走了。 秦蔓走出楼梯间来到一楼大厅,明亮的光线下,她不可控制地回想起刚刚的昏暗视野里,他的轮廓,他的声音,还有他的气息。 她终于在这个瞬间彻底意识到,人的情绪,并不会被理智驯服。 想控制的感情,如果要通过在心里百般强调和克制来达到,只会适得其反,然后在某天,汹涌反噬。 * 秦蔓是善于总结和反思的好孩子。 经过上次那件事后,她重新分析了自己的目的和处理方法。 她只是想要不受影响地、专心致志地学习。 她不想被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朋友”搞乱了生活节奏和学习节奏。 但她的处理方法过于生硬而极端。 并且因为对象是徐青澍那个奇葩,而变得可行性也下降许多。 因此达到的效果反而与初衷背道而驰。 她终于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地以为,避而不见、闭口不谈就能够不去想起。 她决定改变方案。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秦蔓都在寻找一种“平衡”。 一种把徐青澍当做“我的一位特殊朋友”去对待和交流,不再逃避,但又要保持自己不被影响的平衡。 其实想通之后,秦蔓觉得舒适了很多。 她实在是那种很能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的人,所以在之前那个极端逃避的一个月里,她只是觉得那样是对的,就心无旁顾、一门心思地去做了。 她可以很好地欺骗自己,以至于当时都不会觉得不适或不妥。 这是她性格里的某种执拗。 现在这样坦荡面对,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之前的那种状态,是多么的压抑而不正常。 “过犹不及”适用于很多事情,不去可以忽视和躲避后,她发现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很经常地遇见。 *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眼看临近期末考试了,下了场大雪。 下了一整夜的雪把操场和学校的小马路盖的严严实实。 一大早,学校就组织各班下楼扫雪。 秦蔓是班长,也跟着下楼忙里忙外。 大家正是爱闹腾的年纪,一切和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不一样的活动,都能引发大家极大的兴趣。 于是,扫雪积极性就不用说了,都争先恐后地参与,当然,扫雪的时候打打闹闹,是必不可少的。 秦蔓不想被杜心荔她们追着砸雪球,看没自己什么事了,就站到教学楼的门厅那里,等他们玩尽兴去收齐工具。 教学楼前的空地和再往外的小马路上,都是打打闹闹或埋头苦干的少男少女,热热闹闹的。 马西婕追着小少爷要往他脖子里塞雪,六班那里张驰一把夺过余颖的扫帚,把她往旁边已经扫干净的地方推。 徐青澍从他们班负责的区域那里象征性地扫了两下,就不再抢那些热情高涨的咋呼小伙子的活儿,抖了抖裤腿上粘着的雪粒子,放下工具向着门厅走来。 秦蔓没再企图回避了。 而是站着,等他过来。 徐青澍穿着棕色的夹克,一脸冷淡的穿过人群,大家推来搡去的,如果有谁不小心靠近他身边,都会不动声色地换个方向远离他,避免跟他正面碰上。 他也并不管别人,只走自己的路。 秦蔓忽然想起,还不知道那次在小胡同里,张驰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想,要不要问问。 10. 刻薄 徐青澍穿过人群,走到教学楼前,站在三级台阶下,抬头看她。 旁边西府海棠的枝桠上积了雪,不耐重力的几条细枝,轻轻一抖,满枝头的风霜簌簌落下。 他微微仰着脸,下颌线愈发明显,深沉的黑色眼睛没有波澜,但十分专注。 被他这样定定地看着,秦蔓只觉得冰冷的风消失了,喧哗的人群消失了,手背上因为冻伤而微微发痒的感觉也消失了。 秦蔓的心里忽然冒出来一句话。 他远道而来,抖落一身风雪。 * “班长怎么在这儿偷懒?” 徐青澍长腿迈上台阶,站到她面前,在楼檐下和她说话,张口就是懒洋洋地挑她毛病。 秦蔓现在已经可以很自如地应付他的“刻薄”了。 “我监督大家啊,看谁不干活还提前溜走。”秦蔓淡定回话,意有所指。 徐青澍无所谓地把手揣进裤子口袋:“我又不评三好学生。” 秦蔓:…… 嗯,你偷懒你有理行了吧。 秦蔓想了下,还是试探着问他:“你跟你们班张驰……听说有点儿矛盾?” 背在身后的手指有些紧张地搓了搓,问完偷偷看他脸色。 徐青澍正看着大厅里滚动的电子屏,上面写着这一周以来扣分的学生,听到这话他倒是一派坦然,侧头撇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忘了,反正就有人说。” 徐青澍还是看着电子屏,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俩没矛盾,单纯他犯病,以为我要抢他心上人。有病。” 这和流传的八卦大差不差,但不是秦蔓想听的,于是她顺着他的话,再次问到:“那他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呀?” 徐青澍等了一会儿,不再看电子屏,扭头看着她说:“因为他喜欢余颖,余颖是我同桌,经常给我小零食,还帮我补作业。虽然我根本不爱吃,也根本不想交。”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说那么长一段话。 秦蔓愣愣地听着。 说完之后,徐青澍又像之前那样,伏低身子,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一起问了吧,秦大小姐?” 他这人怎么总给她奇怪的称呼。 而且秦蔓总觉得,和人对视时,他的眼睛太有侵略性了,是那种把一切都了然于心,但又目空一切的样子。 她最想问的,是小胡同里的事。 但一看他的眼睛,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于是她先败下阵来,微微转过身看外面的西府海棠。 却又听到徐青澍懒洋洋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有一天呢,张驰把我约到小胡同,我去了。他叫了他的那群校内校外的所谓兄弟,一群人烟雾缭绕地围着我问话,我实在是呛的慌,不想在那儿浪费时间和损害健康,立马跟他保证我对余颖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对了,走的时候我甚至说,戒了烟的话,我给他牵线搭桥。” 秦蔓支起耳朵。 徐青澍继续说:“那傻小子马上把烟掐了,看来是真挺喜欢。” 他的嗓音里带着一点儿似有似无的笑意。 秦蔓想,原来真是这样,和自己猜的,其实也一样。 不过,什么叫“不想浪费时间和损害健康,才跟他保证”?所以并不是真心没想法吗。 秦蔓想,既然已经承认了这个奇葩的朋友,关心朋友的感情状况,应该也不过分吧? 踟蹰着还没问出口,徐青澍又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 “对了,那天出来,我看见你的车停在对面。” ?! 秦蔓睁大眼睛侧头看他。 什么意思?所以,那天,他知道她在? 他不是目空一切吗,怎么会认识自己的车啊! 秦蔓抖着嘴角,准备说点儿什么。 徐青澍看她瞳孔地震、十分心虚又故作镇静,就像一只被发现偷吃食物后嘴边依然带着残渣、但硬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狗,于是好心地解救她说:“我可不像有些人,贵人多忘事。我开学那天可就认识你的车子了。” 秦蔓抖着的嘴角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实在是他刻薄到无懈可击。 短短一句话,既讽刺了她之前故意忘记他的愚蠢行为,又逼她回顾了第一天开学时撞到他的惨烈事故,还踩一捧一,通过对比表扬了自己记性好的优点。 哈哈,真有他的。 正好主任开始广播,让同学们扫完雪各自回班上课。 秦蔓心里暗道救星,但脸上还是鄙夷地看着他,嘴硬地说了一句:“谁想听你的事儿啊,给我讲什么?” 然后很快地跑下台阶组织同学们交工具去了。 徐青澍好笑地看着她的背影,也慢悠悠回班了。 秦蔓收完工具往班里走,路过一楼大厅,果然那人早就走了。 她随意地撇了一眼电子显示屏,红字正滚动到这样一行内容: 七(6)班:徐青澍,迟到3次,扣6分。 原来他刚刚在看这个。 笑死,幸好快放寒假了。 不然他扣满10分,还要叫家长。 秦蔓摇摇头,觉得这个人刻薄又懒散,没救了。 * 中学时代的很多事情,后来再想起,都只剩了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好像入学日还在昨天,但眨眼,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就近在眼前了。 课间,邢浩然开始回头和秦蔓讨论刚刚上课时老师讲过的解题方法,杜心荔开始不再跑来跳去地到处乱晃,偶尔马西婕也会跑到一班门口叫她,想借她的数学题型本去看一看。 虽然九中的教学成绩,在一众初中里并不突出,但主要的原因是后面的吊车尾太多了,如果单看尖子班,学习氛围还是比较浓厚的。 秦蔓每天晚上开始抽时间复习,背诵小科。周末又和妈妈要点儿钱,去书店添了一两本新的课外题。在学习方面,李金兰向来毫不吝啬。 她总说,虽然爸妈没有学问,但是还是知道学习的重要性的,小时候是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才小小年纪就出门打工,如果能有机会上学,她肯定能上出个名堂来。 秦蔓知道妈妈的遗憾,也知道妈妈并不是只看眼前柴米油盐的家庭妇女。 秦蔓知道,虽然他们此时在这个北方的滨海城市生活,但他们一家的根,自始至终都被牢牢地拴在了中原内陆那片贫瘠干涸的乡村。 如果挣不脱,逃不掉,早晚还会被拉扯回去。 于是妈妈想用尽全力,把自己和弟弟送出那片苍白的土地。 * 期末考试结束,他们迎来了属于中学时代的第一个长假期。 因为学生少,所以判卷速度也格外快,边考边出分,考完的第二天一早,秦蔓就去学校领成绩单和《寒假期间给家长的一封信》了。 秦蔓依然是不可撼动的年级第一名。 虽然她只是在意自己离满分还差多远,但还是挺开心的,毕竟,这个名次能让爸妈觉得安心,能给弟弟做好榜样。 少年人什么悲伤都不会放在心上,大家考完试的唉声载道,很快变成了迎接假期的欢欣雀跃,班里的躁动气氛藏也藏不住。 上午班主任刚开完总结班会宣布放学,大家就再也按耐不住,呼朋引伴地呼啦啦跑出教室,回家的回家,去玩的去玩。 杜心荔激动地跑过来,说小少爷王铖请吃串串,马西婕叫她俩也去,秦蔓看她眨着亮亮的大眼睛,看样子心思早就飞到串串店里了。 秦蔓说自己这两天肠胃不舒服,就不去了。 杜心荔遗憾地拍拍她的肩膀,表示会替她多吃一份,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秦蔓看着她咋咋呼呼的背影笑了笑,其实是因为她不经常花钱请朋友们吃喝玩乐,也就不好意思去让他们破费,所以这种邀请她一般都找理由拒绝。 邢浩然回过头,边背上书包边问秦蔓:“班长,我们班要不要趁这个假期建个□□群呀?” 秦蔓想了想:“可以,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同学都有□□号。” 她有点不好意思:“比如我就没有,不过我回去会申请一个。” 邢浩然很宽和地笑着说:“没关系,不着急。那我们假期联系,杜心荔有我的□□号。” “嗯,好。” * 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秦蔓又把班里的窗户关好,黑板擦干净,窗台的植物浇上足足的水,最后断开各种电源,然后关门离开。 学校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秦蔓去车棚里推出车子,慢悠悠地绕到教学楼前,往校门外走。 从教学楼侧门那里的过道出来后,她忽然看到,教学楼前的布告栏那里有人。 高高瘦瘦,裹着黑色羽绒服。 敢情还是个熟人。 其实距离上次扫雪,已经又有两周不见了。 秦蔓觉得,既然看见了,就打个招呼吧。 反正,整个假期也都不会再见到了。 她推着车走过去。 上次没注意,徐青澍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不少,前面的几根头发微微挡住了眼睛。 鼻梁高挺,鼻尖有些红红的。 “你看什么呢?放假了都不着急回家吗。” 秦蔓扶着车把问他。 徐青澍回头,伸出手来指着布告栏旁边的光荣榜,看她说:“瞻仰一下我们班长的光荣成就。” 这光荣榜一学期一换,换榜倒是挺积极。 秦蔓看了眼,确实是自己。 光荣榜上的照片,是入学时统一拍摄的。 那时还是夏天,女孩儿穿着白色的校服短袖,天蓝色的翻领,虽然眼神透亮坚定,但还是遮不住满脸的青涩。 看到自己的照片,秦蔓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谁是你班长啊。” 11. 冲动 徐青澍把书包背带随意地往肩上一扯,看着她别扭的神色,微微凑近她,懒洋洋地笑了一下:“谁当过我班长我说谁。” 黑色的眼睛映着雪光,显得比平时更加透亮。 他用这样认真又带着玩味的眼神,定定地看着秦蔓,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西府海棠的黑色枝桠在他身后,在干冷的冬季,形容枯槁,毫无生气。 于是他带着笑意的黑色眼睛就更加灼人。 又是这样。 秦蔓被他这样看着,总忍不住想去垂眸回避。 她真想知道他有什么魔力。 这样的眼睛,怎么总也让她对视不住。 秦蔓眨眨眼睛,不理会他,往旁边的光荣榜看去,看得认真又投入,投入到仿佛徐青澍变成了隐形人。 徐青澍对于她的鹌鹑行为不置可否。 每次都这样,接不上他的话就置之不理。 原来好学生就是这样做事的。 偏他又总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总想去逗她。 徐青澍轻轻叹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也在想,秦蔓有什么魔力。 小姑娘还在认真而投入地看着光荣榜,仿佛要把那块板子看出一朵花儿来。 可能是因为受到冷空气的刺激,她眼睛里湿漉漉的,微微抿着唇角,鼻尖也变得红红的。 她的皮肤在灰白色的、干冷的室外,显得格外通透而莹润。 徐青澍脑子里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个想法,如果摸上去,一定是一块微微冰凉的玉的触感吧。 * 天马行空地走神半晌,秦蔓还在看。 徐青澍皱眉,问她:“看出什么来了?” 秦蔓也不看他,还是对着板子,晾了他三秒才不紧不慢地说:“看出来我们班是真优秀,年级前十就占了七个。” “……” 徐青澍可没有什么正经的学情分析可跟她聊。 他微微皱着眉快速溜了一遍前十名的照片。 都不认识。 哦,有一个见过,年级第二。 上次做蛋饺,屁颠屁颠帮着秦蔓打下手的那个眼镜男。 他眯着眼睛看清了他的名字。 邢浩然。 于是这位大少爷又找到了可以拿来开刀的对象。 他一手揣着裤兜,慢条斯理地开口: “当时真没看出来,你腼腆羞涩的那位搭档还是个大学霸呢。” “哪个?”秦蔓拧眉看他。 “喏,这个喽。”徐青澍从容地伸出他尊贵的手,在邢浩然的照片上点了点。 秦蔓:“……” 平时没见他这么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啊。 她在心里为邢浩然感到一种悲壮的荣幸。 但还是出于同班情谊替他回怼了一句:“你当时还没看出来,我是靠自己考进的一班呢。” 秦蔓说着,偷偷送他一记不甚明显的白眼。 “可见,你徐大少爷看人的功力非同一般,与实际情况不能说是大差不差,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说完撇他一眼。 看他被呛住,这才忍不住地勾了下嘴角,又立马使劲往下压住。 但总归眼睛里藏不住地露出骄傲的笑意。 徐青澍怀疑她在瞧不起他。 但没有证据。 不过他不在意。 每当他偶尔被秦蔓找到漏洞,就会看到她像这样,揪住这个漏洞立马反击,只要他不接话,她就会像一只获得胜利的小狗一样,眼角眉梢的神采都在摇着欢快的尾巴。 他想,或许这就是他总也忍不住逗她的关键所在。 “嗯,确实,得改。”他宣布了她的胜利。 秦蔓笑得眼睛弯弯:“就是的嘛,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了,你们班同学才都不亲近你。人能不能交往呢,是要在相处中慢慢了解的。” “嗯,你说得对。”徐青澍点点头,继续虚心听取教诲。 今天这人乖得反常啊。 秦蔓抬眼看他。 他神色一本正经:“我觉得很有道理。毕竟和秦蔓同学交往了这么久,我才了解到,她在学习上比看起来的要聪明很多。果然人不可貌相。” 声音清朗,也不再有懒散的调子。 但他带着揶揄笑意的眼睛,还是让秦蔓发现了他的恶劣玩笑。 她明明说的是朋友交往、与人交往的交往! 怎么被他一说,什么话都能奇怪起来? 秦蔓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愣是没有再说出什么。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把偷换概念那一套玩得炉火纯青。 他的玩笑,总能开到那种让人很难接话的尺度上。 话音里的故意曲解,明明就有,但又没法反驳。 毕竟他也是装傻的一把好手,一个不注意,就能变成是自己自作多情和过度敏感。 真烦真烦。 秦蔓不和他掰扯,撇了撇嘴跟他说:“我要回家了,拜拜。” 徐青澍刻意一本正经的语气里暴露出更多笑意:“拜拜啊班长。明年见。” 小姑娘推着车往校门口走。 速度比平时都快了一些。 徐青澍单肩背着黑色书包,最后又看了一眼光荣榜上,那张青涩的少女面庞。 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笑自己,怎么就忍不住呢。 * 寒假开始了。 秦父照常早出晚归,每天早上秦蔓还没睡醒,爸爸就已经出门干活了,晚上快睡觉了,他才回家。李金兰把锅里的饭菜热给他,夫妻俩在客厅小声聊着今天卖货的进账,或家里的收支盈余,压低声音,不打扰已经休息的儿子女儿。 秦蔓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大概还是小学低年级,秦父还会有时间在中午回家吃顿舒服饭、睡个午觉再出门。 但是这几年生意越发难做,没有门店的小商贩,在城市里东逃西窜。秦蔓家里靠着为数不多的几家老主顾的每月订单,才能保持月月都有最基本的收入。 于是秦父不论夏暑冬寒,只能尽可能多的在外面奔波,用时间的堆砌来换取金钱。 贫贱夫妻百事哀,李金兰一边埋怨秦父的不着家、不管儿女,一边咬牙操持起家里除了生意外的一切琐事,偶尔也帮着秦父送货进货。 家里这样艰难,秦蔓一丝一毫都不敢放松成绩。 好在李金兰从来都重视儿女的教育。 小时候家里没有大人时,秦蔓就和大大的旧书柜待在一起,书柜年头很久了,是他们家有一次搬家时房东不要的。 到现在秦蔓还记得,三层的书柜,最底层摞着旧报纸和儿童文学之类的报刊,中间有《格林童话》、《成语故事》,甚至《人类十大未解之谜》,第三层放着一些旧的衣物被子。 这些书大多是李金兰在书摊上看到,或偶尔逛一次书店添置的,她的文化程度并不高,都是随便采买,并没有所谓的精心挑选和分门别类。 于是大书柜上,名著和故事汇交杂着随意摞在一起。 家里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唯一一台电视机,能收到的频道也不多。 于是当时小小的秦蔓就天天依偎在书柜这里,踩着凳子爬上爬下,瘦小的个子甚至可以钻进去和书报坐在一起。 于是,这样漫长而无聊的童年时光里,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页纸,都被她独自一人翻来覆去看个好多遍。 这些略显杂糅的文字输入和长时间的熏陶浸润,铸就了她的多思、敏感、早熟。 当她在学校里被正规教育灌输和影响后,她就成长为了老师和家长眼里,聪慧要强的懂事孩子。 但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总带着些执拗和压抑。 从小到大,她这份执拗和压抑,被她的那股心气和那份坚忍天衣无缝地遮盖住。 但最近,她总觉得,有些带着疯狂和偏执的嫩芽,好像在顶撞着她心里那片平静的沃土。 比如这次的期末成绩。 李金兰对秦蔓的成绩早有预期,并没有对她的蝉联第一有太多的表扬和喜出望外,只是告诫她,不要因为在九中的成绩而沾沾自喜,要去想人外有人,要有危机意识,要和之前的自己比。 秦蔓对这些话早就倒背如流。 她不觉得妈妈对自己抱有高期望和高要求有什么不对。甚至李金兰常说的“对你严是为你好”她也觉得并无错处。 但是这次,当李金兰在饭桌上再次对她进行反复敲打和耳提面命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失望又愤怒。 为什么呢? 为什么很多年的名列前茅,都换不来一句骄傲的夸奖和欣慰的肯定呢? 从前她从不在意这些的。 她觉得面对着辛勤劳苦的父母,考出好成绩是她应该做的。 但是为什么哪怕她是永远的第一名,李金兰还是要这样百般嘱咐、百般强调,仿佛是她有什么错处呢。 她的面色实在是不好看。 李金兰发觉到她的默不作声和左耳进右耳出,也开始提高分贝,问她:“蔓蔓?摆什么脸?这些话你不要不爱听,都是大实话。现在重点高中竞争那么激烈,妈是不想你以后后悔。” “妈,你要说几遍呢?我都明白,我都懂,我不会松懈的,我向你保证了很多遍了,你还要再说几遍呢?”秦蔓把筷子放下。 “蔓蔓!现在不能听见我说话了是吗?我和你爸累死累活,全是为了你们两个。现在关心一下你的学习,多说你两句,你就听不了了?”李金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声音隐隐有些发抖。 秦蔓闭了闭眼,她有些耳鸣。 她不想在情绪上头的时候争吵。 妈妈身体本就不好,不能大吵大闹,不能。 李金兰还在说着:“蔓蔓?你说话啊?不能听见妈妈说话了是吗?长大了,青春期叛逆了是吗?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你爸还在外面忙活,你不耐烦,我们不耐烦的时候又怎么办……” 上小学的弟弟在旁边不敢吱声。 秦蔓身体有些发抖,快速地说了句:“我没有,妈。我今天情绪可能不太好,我出去待会儿。” 李金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 秦蔓没管,拿了自行车钥匙,套了件外套就出了门。 正是晚上八点,冬天的夜晚凄清萧索。 家家户户都在家团聚吃晚饭。 秦蔓不知道去哪儿。 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她大脑一片空白地骑着车。 下意识地,沿着每天上学的路线,就骑到了昌平街。 晚上的昌平街,路灯昏暗,行人稀少。 校门口的小卖部关了门。 她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发呆。 “秦蔓?” 忽然有人叫她。 12. 冬夜 秦蔓正环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 呆呆地从胳膊里抬起头。 裹着黑色羽绒服的徐青澍,正支着山地车停在她面前,微微皱着眉看她。 临近年关,晚上出门活动的人很少。 这片民住房外面的广场上在放着喜庆的音乐,隔着老远传过来,隐隐约约,更衬得这里寥落萧索。 街对面的九中紧闭大门,但一盏白色的投光灯彻夜亮着,照得九中门口这一小片区域都亮堂堂的。 他骑车出来,老远就看见小卖部门口坐着一个影子,形单影只,凄凄惨惨。 直到快要走过去了,才忽然发现旁边停着的车子有些眼熟。 皱着眉细看之后才发现,在这里埋头坐着的凄惨小孩儿,不是秦蔓又是谁。 “秦蔓?”他沉声叫她。 秦蔓听到他的声音,茫然地抬了头,脸上还带着些刚刚失落和难过的情绪。 她穿得少,毛衣外面就罩了一件棕色的牛角扣大衣,没扎头发,黑色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胸前和肩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安安静静的,好像她心里此刻空空荡荡。 但徐青澍心口一滞。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样。 虽然面无表情,但徐青澍分明看到,她哀伤而湿润的一双眼睛,写满了她的痛苦和烦忧。 她就这样沉默地坐在这个没人会发现她的地方。 徐青澍相信,如果他不来,她会独自一个人,在这里抱着自己,埋头难过很久。 徐青澍抿了抿唇,下车,把车子支住。 迈步向她走去。 站到她面前,身影完全地把她罩住。 秦蔓还在仰着头看他,神思恍惚。 直到面前的灯光被他挡住。 “徐……青澍?” 她声音喃喃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啊。” 徐青澍走近才看出,没了白色投射灯的掩饰,她的脸色苍白地厉害,可能是冻的。 “这话应该我问你。”他沉声答她,“我住在附近,路过这里不奇怪吧。倒是你,你也是路过吗?” “我……”秦蔓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我不是路过。” 她叹一口气:“我跟家里吵架了,出来待一会儿。” 徐青澍沉默半晌,才又开口: “待一会儿就是坐在学校门口挨冻啊。” 徐青澍幽幽开口,但他的声音,今天好像带着比往常更多的凉意。 秦蔓咬唇,不说话。 她刚刚心烦意乱,又生气又委屈,没管那么多就直接出门了,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冷静下来才开始发觉到衣服穿少了。 有一种被训斥的感觉。 但是他管的着吗? 秦蔓觉得这不合理,抬眼看他。 徐青澍没什么表情,依旧带着凉意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出来之后可以去便利店,买一盒泡面坐着吃,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书店之类的地方呆着——你可能更喜欢这个。再不济也可以去朋友家。” 他垂眸看她,声音放得很轻:“总之,我可不会傻到在冬天的室外吹冷风。” 虽然他在说她的坏话,但破天荒地,没有用那种嘲讽和嫌弃的语气。 所以秦蔓决定,就算他多管闲事,也不和他计较了。 她小声回他:“我没带钱,书店不知道关没关门,朋友……我不想去打扰她们。” 她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一会儿,可以了么?” 徐青澍看她精神恹恹,没再说太多。 他撩起羽绒服的下摆,坐到她旁边的台阶上,顺嘴告诉她:“文华书店的24小时书吧,可以彻夜呆着。” 秦蔓看到他的动作,愣了。 为什么他要坐下?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随意地开口解释: “小卖部也不是你开的,我也坐会儿。” “……哦。” 秦蔓也不能赶他,只是往旁边挪了挪。 九中门口的伸缩门上,一小块屏幕幽幽亮着红光,上面显示着日期和时间。 1月25日 廿二 20:36 徐青澍的个子很高,小卖部门口的三级台阶,他和秦蔓并排坐在最上面,秦蔓的脚放在第一级台阶上,然而他的平放在地面上,还要再往前伸出一些。 秦蔓这时候已经忘记了伤春悲秋。 只是在想,要不要和他聊点儿什么。 徐青澍倒是坐得泰然自若。 他从羽绒服的口袋里,往外掏出一小袋什么东西,塑料纸哗啦啦的。 秦蔓扭头,震惊地看他摸出了一袋……糖瓜。 “二十三,糖瓜粘,明天就是小年了。” 徐青澍边打开封口,边和秦蔓随意解释道:“我出来就是买这个的。” 徐青澍手指修长,捏起一个圆鼓鼓,白花花的糖瓜,递给秦蔓。 秦蔓愣怔地伸手接住:“……谢谢。” 看不出来啊。 这人看着冷漠无情,目空一切,居然……还这么重视传统习俗的吗。 徐青澍自己也捏起一个,犹豫了一下,又放回了袋子里。 看到秦蔓像是看动物表演一样看着他,他咳了一声,开口说:“不是我,我外公让我买的,老人家重视这些。” 秦蔓沉默。 他又加了一句:“我不爱吃甜的。” 秦蔓“哦”了一声。 她才不在意他爱不爱吃甜的。 不过,倒是也被勾出了好奇。 “外公?你说你住在这附近,是……和你外公住在一起呀。”秦蔓随意地问了一句,咬开糖瓜。 她心里其实没底,徐青澍应该是很厌烦别人问他太多私事的那种人吧。 但又觉得,既然都聊到这里了,问一句或许也不会冒犯到他。 徐青澍看着她舔掉嘴角的一小粒糖渣,声音沉下来回她道:“嗯。” 然后抬头看着天上弯弯的月亮说:“我其实是这学期才和外公一起住的,他一个人就住在这附近的老房子里。” 秦蔓侧头,看着白色投射灯下,他线条舒朗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 秦蔓想,看不出来,他这样淡漠凉薄的性格,和刻薄懒散的说话习惯,竟然也会愿意陪伴老人住在这样低矮逼仄的小巷里吗。 徐青澍继续讲着,声音冷漠了些许:“我之前和外公来往并不多,但是去年……和家里闹了不愉快,这学期就决定搬出来和外公住了。” “这样啊……” “嗯。”徐青澍点点头,忽然皱着眉看她:“一开始是你说和家里不愉快,怎么现在说到我和我家里的不愉快了?” 呃。 秦蔓也不知道啊! 那话赶话就说到这儿了,又不是她故意引导的。 看他转了话题,秦蔓也不再多问。 她想,到了要从家里搬出来的程度,那一定不是简单的不愉快吧。 她虽然好奇,但也知道,别人不想讲的事,就不要问太多。 不过听了他这半截的故事,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妈妈的那点儿矛盾,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么些年也早就习惯了,没必要因为几句话,就闹成这样。 情绪下了头,她知道李金兰现在也很不好受,家人互相伤害是内耗,她决定回去和李金兰道个歉,然后好好谈谈。 想通之后,豁然开朗。 秦蔓咬着糖瓜,脆脆的,很快在嘴里香甜地化开。 徐青澍此刻垂了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睫毛搭在眼睛上,被对面的灯光一照,投下了一小排阴影,根根分明。 她觉得,他大冷天在路上看到自己,没有无视,没有打个招呼就走人,反而还坐在这里和她一起分享糖瓜,讲他的故事,还是挺感动的。 虽然只是她在吃,虽然讲的是半截故事。 但是那可是徐青澍诶。 她并不是对节日很热衷的孩子。 从小到大,她都觉得糖瓜的香甜太过于腻味。 任何味道,她都喜欢淡一些的,如果是甜,那就是清甜。若有似无,恰到好处,不至于觉得难以忍受。 她觉得,对于感情和情绪应该也是如此。 太浓烈、太直白的,会过于刺激,也会不长久。 不过她想,或许是温度很低,连带着人的味觉感受器也不够灵敏,她才会第一次觉得,糖瓜的甜,也是恰到好处的一份甜。 两人沉默下来,但也不尴尬。 徐青澍在看着月亮。 她在咔嚓咔嚓地咬着糖瓜。 一颗吃完,秦蔓的心情好了很多,甚至觉得,今天也没有那么糟糕。 果然甜食治愈一切。 准备起身,秦蔓看到有一粒糖瓜碎屑落到了她的大衣上,伸手去捏。 刚伸过去,徐青澍的手先她一步,把碎屑捏起。 于是……秦蔓的手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他的手背。 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快速收回。 心脏扑通扑通,在寂静的冬夜跳得欢快。 徐青澍像是没感受到,捏着糖屑扔到一边,又开始拖着懒散地语调开口:“秦大小姐吃个糖也得安排个随从给你接着渣子是吧。” 秦蔓:……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果然对他的印象不能太好。 徐青澍没接话,轻轻笑了一声。 他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把糖瓜重新揣进口袋,低头对她说:“走吧,该回家了,秦大小姐。” 秦蔓抿了抿唇,有些别扭地站起身。 她的脸因为刚刚突如其来的小意外,后知后觉地发了烫。 果然温度低,人的反应会迟钝吗。 13. 哄她 不光是脸,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甚至耳垂也在散发着热意,让她很想抬手去捏一捏,她的手在冬天总是冰冰凉的,捏上去冰一下,一定很舒服。 这样想着,恍惚地站起来,刚一站直,脑袋懵懵的,身子晃了一下。 徐青澍就站在她旁边,眼疾手快地托住她胳膊,手心朝上,隔着大衣有力地攥住她的手腕。 秦蔓愣愣地低头看自己的手腕。 他的手好大啊,环了她的手腕一圈,还大出很多。 长长的手指,修剪得整齐干净的指甲,好漂亮哦。 牛角扣大衣的袖子收口不紧,她的手腕往上很长一段胳膊都是凉的。 此时被他的手紧紧扣住,手腕被攥住的地方就慢慢暖和起来了。 好真实和难以忽视的接触啊。 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 秦蔓的嘴角偷偷翘起来。 徐青澍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看她整个人神思恍惚,皱眉观察她。 她的脸不再像刚见到她时一样苍白了,但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现在,她的脸上开始不正常地出现红晕。 眉心拧地更紧,徐青澍另一只手抬起来,把手背贴在她额头。 果然是不正常的热度。 她还在反应迟钝地抬头看他,微微瞪着眼睛,拖长声音问他:“嗯?摸我头干嘛。” 徐青澍看着她傻了吧唧的样子,心里无可奈何。 这位大小姐真是不让人省心。 早知道刚刚看她冷,直接把羽绒服脱给她穿了。 不过现在脱也晚了,烧都烧起来了。 再说,他里面也没穿什么厚衣服,还是算了。 徐青澍叹一口气,默默在心里道了句歉。 不过,她的发烧硬要说跟自己有关,那也还是有点儿关系。于是他依然秉持着一丝丝的良心,决定还是不要扔下她不管。 徐青澍拖着她的胳膊,拉着她去推车。 “冻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吗?你不难受的吗?” “……什么啊?我没有吧。”秦蔓小声嘟囔着回他。 声音带着些她自己都没发觉的语速过慢。 “别嘟囔了,走吧,去诊所。” 徐青澍把她扶上了她的自行车,站在她旁边,一手撑着车把,一手在她背后虚虚环着,低头问她:“你还能骑车吗?难受吗?” “我……觉得还行,能骑。”秦蔓乖巧地坐着,双手握着车把,看着他点头。 秦蔓现在也知道了,自己的发烫,不是什么心理作用,是真的生理上的发烧了。 她从小就少病少痛,极少数的感冒也能很快恢复,几天就能生龙活虎。可能是身体素质好,她现在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有一点点脑袋发胀,应该是低烧,还是能坚持一下自己骑车的。 徐青澍试着松开了车把。 见她依然稳稳扶着,没有左歪右斜,这才放心地放下手。 他再三强调:“一会儿我在前面骑,你就跟在我旁边,别落太远,懂吗?” 秦蔓并不想听他的,看着他隐在投射灯下,半明半暗的脸小声说:“为什么要跟着你?我要回家了。” 徐青澍叹一口气。 这个人生病之后,表面上是个好骗的乖乖,怎么实际上反倒更固执了? 不跟生病的人计较。 他好声好气地解释:“你发着烧,我可不敢让你一个人上路回家。” “先去诊所待一会儿。等你退了点儿烧,再自己回去。” 秦蔓抿着嘴,梗着脖子不动。 徐青澍无可奈何地哄她:“就在附近的诊所,拿了药吃了就立马让你回家。” 秦蔓看着他,点了点头。 得。 * 徐青澍骑上车子,慢慢地在前面骑。 秦蔓蹬着自己的车,时快时慢地跟着。 徐青澍余光时刻看着她,保证她的车子刚好落后自己半个车位。 晚上的街道比秦蔓来的时候更加空旷。 每隔一段就立着一个的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又变短,如此循环。 秦蔓感受到冷风吹过,又打了个哆嗦,但脑子多少清醒了些。 她在后面偷偷看他。 冷风里他的头发被吹起来,刘海掀到后面,露出额头。 眉眼和侧脸更加凌厉而张扬。 夜色和距离为她打掩护。 飘飘然的脑袋让她不管不顾地任性。 秦蔓看得更加明目张胆。 徐青澍没有回头,但是仿佛抓到了她的小动作,懒散的声音在夜色里扬声说了一句:“好好看路。” 秦蔓愕然地快速移开目光,目视前方。 郁闷地想,他的后脑勺怎么像是长了眼睛。 奇了怪了。 * 路程果然并不远,骑车出了昌平街,外面的临街门店就有社区卫生服务站,此时还没有打烊。 徐青澍停下车,回头看秦蔓。 秦蔓只好在他的目光监督下,也下了车,跟着他往屋里走。 推开玻璃门进去,扑面而来的热乎乎的空气,让两人都瞬间暖和了很多。 毕竟,北方的暖气在冬天足得很。 秦蔓现在才觉得徐青澍说得很对,真的只有傻子才会离家出走之后呆在室外发呆吧…… 店里只有一个店员,是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姐姐。 此时她正窝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看综艺。 听到有人进来,她抬头:“怎么了?” “发烧,先量个体温吧。再拿点儿退烧药。”徐青澍没有废话,直接开口说,边说边把秦蔓往前推推,让她站到前面。 店员姐姐看到秦蔓,也知道是这小姑娘不舒服,她从柜台后绕出来,手背贴贴秦蔓的脸蛋,说:“哎呦,真烧着呢。来这边坐下吧,先给你量量体温哦。” 说完就去拿体温计了。 秦蔓坐到店员指的观察床上。 徐青澍也跟过来,四处观察了一下,拿纸杯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温水,塞到秦蔓手里。 他也不说话,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儿。 秦蔓道了谢,喝了一小口,这才觉得,原来被冻透了之后,连内里的五脏六腑都是冷的。一杯并不很热的温水,居然都让她从口腔到胃里,都熨帖舒服了起来。 她端着水杯抬头看他一眼,他就站在旁边看她。 在他的目光里,秦蔓小声问:“……你也喝点热水吧?好舒服哦。” 徐青澍扯了下嘴角,慢条斯理地走到观察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还有心情管我呢。我不喝。” 秦蔓也撇了撇嘴角,不再管他。 爱喝不喝。 店员姐姐拿着体温计走过来,让秦蔓先量上。 秦蔓脱掉外面的牛角扣大衣。 然后才发现有些尴尬。 2011年,最常用的还是水银体温计。 所以,要量体温的话,秦蔓需要在毛衣领口处,伸进去体温计,夹在自己腋下。 不仅动作不太美观,还需要把领口往一侧扯开一些。 秦蔓咬咬牙,偷偷看徐青澍。 店员姐姐看出她的尴尬,也转头看徐青澍,准备打发他去远处柜台那边坐。 徐青澍没等她开口,自觉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说:“有点儿渴了,喝杯水可以吧,姐姐?” 店员姐姐笑得眼睛弯弯:“嘴这么甜。随便喝吧。” 徐青澍去饮水机处接水喝去了。 背对着她们。 秦蔓快速地扯开领口,把温度计夹到腋下。 夹好之后,徐青澍也端着水回来了。 秦蔓腹诽,刚刚不是不喝吗,哼。 店员姐姐摸了摸秦蔓大衣的厚度,温柔地责备她道:“怎么穿这么薄。不要觉得自己很强大哦,你看,这不是说冻着就冻着了。” 秦蔓有些脸热。 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还不知冷热的,有点丢人。 不过店员姐姐语气很温柔,她说:“你看着点儿时间哦。一会儿量完了叫我,看看烧得厉不厉害,咱们再吃药。” “嗯。”秦蔓点点头。 店员姐姐去外面忙了。 这里只剩下徐青澍和她。 秦蔓夹着体温计的那一侧,肩膀胳膊都动不了。 另一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继续捧着纸杯喝水。 温暖安静的室内,舒服的温水,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甚至有点犯困。 墙上的钟指向九点。 徐青澍坐的椅子离床边不远。 他伸腿,脚尖碰了碰秦蔓的脚。 秦蔓感受到,蓦地抬头看他,又不敢大声说话,让姐姐听到,只好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他:“你干吗?” “到时间了。”徐青澍指了指她的胳膊。 差点儿忘记。 秦蔓刚想伸手去拿,忽而又顿住。 一样的问题出现了。 徐青澍这人现在可就在她面前看着她呢。 店员姐姐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秦蔓眨了眨眼,飞快地转动着今天不怎么灵光的脑子。 撇到他手里还端着的纸杯,想到了办法。 “那个,徐青澍,我还想喝水。”秦蔓脸上有些难为情,略微尴尬地和他商量,“你可不可以,帮我……再接一杯?” 幸好她的水刚刚喝完了。 徐青澍扫了一眼她的纸杯,从容地说:“刚刚饮水机里的热水我接完了,要等一会儿才能再烧出来。” 秦蔓还没说话,徐青澍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要不我这杯,倒给你一点儿?” 他的嗓音没有了在外面的凉意,也不像之前的清朗,这两句话浸在屋里的热空气中,连尾音都慵慵懒懒的。 14. 牵绊 “不用!我……不喝也行。”秦蔓咬牙否认。 说完还是踟蹰着不动弹。 徐青澍轻轻笑了一下,呼出的气音在室内绕着圈地钻到秦蔓耳朵里,烫的她只想赶紧出去透透气。 她夹着胳膊一动不动。 徐青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带着一分了然的逗弄,云淡风轻地对她说:“害羞什么呢?” 鹌鹑不说话。 “我出去叫人。你自己拿出来吧。” 徐青澍终于发善心,从这个小隔间出去了。 秦蔓深深吐出一口气,把体温计拿出来。 转着圈看了一眼,37.8℃。 还好,低烧。 店员姐姐进来,拿过体温计看了一眼,温柔地对她说:“低烧,问题不大。先吃两粒儿布洛芬吧。” 秦蔓接过药,就着徐青澍递过来的水,把药吞了。 “你这一烧,可能得再烧个一两天,家里有药吗?需不需要拿一盒?” “家里也有,不过还是拿一盒吧,不知道过没过期。” 秦父和李金兰常年劳作,除了李金兰腰痛的老毛病之外,很少生病,弟弟和她也都身体素质不错,家里的药常年不怎么补充。 “好,那再喝点儿水休息一会儿哦。回家之后可以煮点儿生姜水,加快新陈代谢,退烧就会快一些。”姐姐温柔地嘱咐她。 她乖巧点头,“好,谢谢姐姐。” “小姑娘嘴也这么甜。”姐姐拿给她一盒药,听到这话弯着眼睛笑。 姐姐出去之后,徐青澍又到椅子这儿坐下来。 秦蔓看他,很真诚的说:“今天谢谢你,真的。” “小事儿。”他云淡风轻地应她一声。 再没有别的话了。 秦蔓犹豫着说:“你要不,先回去吧。外公应该等着急了。” 她觉得,他出来买个糖瓜,阴差阳错地跟着自己耽误一晚上了,不太好。 徐青澍听到这话转头看她。 秦蔓抿着嘴角,脸上是几分歉意。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很多了,一会儿我自己会安全回去的。” 徐青澍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 “我也冷啊,沾你的光暖和会儿再走,行么?” 秦蔓更加抱歉,他本来可以早早回家的。 “……当然行。” 说完又加了一句:“今天麻烦你了。” 徐青澍扭过头去不再看她,还是云淡风轻:“不用。” 小隔间里安静下来。 秦蔓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怪怪的。 明明不是她让他吹冷风冻着的,也不是她让他陪着来诊所的,怎么发展到现在这样,自己心里开始过意不去了呢,好像感觉欠了他的。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秦蔓微微拧着眉头,想不通。 * 暖和了一会儿,秦蔓觉得不太难受了。 她看徐青澍:“我们走吧?” 徐青澍胳膊架在膝盖上,在发呆,闻声扭头看她。 “好些了?” 秦蔓点点头。 “那走吧。” 他好像没什么兴致说话,站起来,微微活动了下肩膀,示意她下来。 秦蔓从观察床上跳下来,跟在他后面往外走。 到了柜台这边,付了药钱,和店员姐姐道了谢。 推开厚重的门帘,秦蔓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个寒战,差点又倒退回屋里。 徐青澍跟在她后面,托了一下她的后背。 她咬着牙裹紧大衣,低头往前走。 刚刚是个风口。 来到车子边,就好些了。 清冽的风让人清醒。 她骑上车,准备和徐青澍道别。 徐青澍想了想,觉得做人还是要积德行善,对秦蔓说:“我家近,你穿着我的羽绒服回吧。开学还我。” “不用不用。” 秦蔓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连忙摆手。 “那个,我妈看到该问东问西了。这会儿风不大,我家也不远,十分钟就到了。” 徐青澍皱了皱眉,“随你吧。” 秦蔓觉得他这人,一旦混熟了,面冷心热。 虽然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不算跟他混熟了。 “谢谢你,徐青澍。” 她还是再次道了谢。 她这个人,总是不喜欢和别人产生什么牵绊。 虽然她性格好、人缘好,班里偶尔投个优秀学生什么的,总能最高票当选。但她知道,那主要是因为“学霸”加“班长”加“认真负责、待人友善”等等,这些正向的标签带给她的。 实际上真正算得上亲密的朋友,除了从小学就一起玩的杜心荔和马西婕,就再没什么其他的了。 但就算是杜心荔、马西婕她们,周末或假期约她出去玩时,她也很少去。 因为出去的话,免不了要花钱吃吃喝喝,她们都是很真诚的人,除了带她玩,还有一些平时送她的小礼物之类。马西婕人大方,并不在意,杜心荔大大咧咧,在意不到。 但秦蔓不一样。 可能是家庭氛围带给她的影响,她总是不想在一段感情中,和对方产生不对等的付出。 别人对她好五分,她就一定要还五分,别人对她好十分,她也要还十分,她永远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善意。 因为,哪怕是爸爸妈妈的爱,她从小就意识到,不能心安理得、不知回报地接受和索取。 于是,“要报答养育之恩”这件事,在秦父和李金兰的教导下,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小小的她,自然而然也把这种心态延伸到其他所有感情中,不管是友情,或是其他什么情,“要回报”就是她的规矩。 一旦受到了别人不求回报的善意或爱意,她心里总会诚惶诚恐,总会想,她怎么配呢? 这样一来,牵绊多了,她心里就会有负担。 于是,慢慢长大的这些年,她不怎么和人交心。 但徐青澍这个人,让她觉得有些不一样。 他对她的好,并没有让她害怕和惶恐。 因为他的善意里,总带着些“顺手而为”和“别想太多”的意味,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秦蔓,他不会吃亏的。 于是秦蔓没有负担地和他接触,并不担心自己会突然被迫接受过度的善意和付出。 这感觉让她很轻松。 很多年后,秦蔓再想到这一茬,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天生冷漠又凉薄,她天生没有接受爱的能力,这样的两个人能遇到彼此,不知道是老天对他们的善意,还是一场恶劣的捉弄。 但是此刻,听她再次道谢,徐青澍眉头皱得更紧:“别再谢了我说。我就是无聊、顺便。” 秦蔓忽然心情很好,在路灯下笑着说:“那拜拜!” 徐青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显然对她的情绪表示无语和无聊:“走了。” 他推了车,长腿跨上,往昌平街里钻进去,拐弯的时候,背对着她扬了扬手。 果然背后长了眼睛。 秦蔓笑着推上车,回家去了。 * 那天回到家,弟弟已经睡下了,李金兰在客厅看着电视,锅里的饭菜还给她温着。 她一进门,李金兰站起来,看她出去只穿了那么少,到了嘴边的“你还知道回来”生生没说出口,变成了:“怎么出去那么久?冻着了?” 李金兰把她拉进屋,塞杯热水到她手里,端了饭菜出来。 母女没有隔夜的仇,看妈妈不再提之前的事,还给自己台阶下,秦蔓也不再别扭,就当之前的争吵翻了篇。 “妈,我有点儿低烧,去社区服务站拿了药吃了,还能吃饭吗?” 秦蔓不太确定会不会影响药效。 “发烧了?” 李金兰惊讶地站起来,伸手摸她额头,摸到热度,开始数落她。 “你这小丫头!不让人省心!量过体温了吗,吃的什么药?” “吃的布洛芬。” 秦蔓掏出外套口袋里的药递给李金兰。 “量了,低烧,不到38℃呢。” “你还挺骄傲是吧,还不到38℃。” 李金兰白她一眼,“之前晚饭都没吃多少,相当于空腹吃药了,你怎么想的。布洛芬的话吃饭不影响药效,快现在再吃点儿吧。” 李金兰唠叨着把饭菜往她面前摆了摆。 她知道在生活常识这方面,妈妈一向是专家。 之前诊所的店员姐姐应该是默认自己吃过饭了,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一点,现在才觉得有些饿了。 看李金兰紧张地开始忙前忙后,她忽然觉得很幸福,笑着开始吃饭。 * 寒假里,秦蔓每天帮着妈妈做点儿家务,采买年货,空闲时候写写自己的假期作业,偶尔也给弟弟检查作业,日子过得很快。 秦父一直到临过年才歇班。 除夕这天,一家人在这套小房子里,热火朝天地准备年夜饭,守着电视看春晚包饺子,零点过后吃饺子,听着远处近处的鞭炮声,安宁又幸福。 秦蔓的家乡在中部平原,在这个北方滨海城市里,并没有亲戚要走,初一初二电话联系了一下七大姑八大姨,就没有其他事情要忙了。 这几天,秦父喜欢下午叫秦蔓出去打羽毛球,晚上叫姐弟俩一起下围棋或五子棋,上午呢,秦父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让李金兰好好地歇一歇。 一年以来都没有关心问候过姐弟俩几次,秦蔓知道,爸爸这是在弥补。 平时偶尔和他说过的学习进度,过几天他还会再问一遍,月考什么的,秦父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只是和李金兰不一样的是,秦父会在听到秦蔓期末的好成绩之后,惊喜而骄傲地夸她真用功,说她是爸爸的骄傲。 秦蔓有些鼻酸,她知道爸爸每天在外面很辛苦,也心疼爸爸只能错过自己和弟弟的成长。 于是她也尽量地陪着秦父,这几天把这一年错过的时光,尽力、尽力地补上。 15. 提醒 转眼到初六,秦父开始早出晚归,秦蔓也开始帮妈妈操持家务,顺便补一补假期作业。 杜心荔和马西婕她们,过完年,总算是受够了被家长拘在家里的日子,不再满足于电视节目和手机游戏,开始暗戳戳躁动起来。 这天一大早,杜心荔就给秦蔓打电话。 “蔓蔓,想我没?” “可想了。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我不打的话,等你打电话,这辈子都等不到了。”杜心荔在那边撅着嘴抱怨,“对了,我是想跟你说,邢浩然说建个班级企鹅群,你快申请个号吧!省的我找你还得打电话。” “奥对!我差点忘记,放假前他还跟我说这事来着。” “你快找个地方记下我的号,今天就申请!等你来加我哦。”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好吧。” 挂断电话,秦蔓去厨房找李金兰。 “妈,我用用你的手机可以么?” “怎么了?”李金兰从炉灶旁扭头看她。 “我们班要建群聊,我想用你的手机注册一个社交账号。建好之后平时联系、组织活动什么的都方便,我这班长不能不在呀。” 李金兰听得云里雾里,在围裙上擦擦手,把手机掏出来递给她说:“给,你自己研究吧。反正我也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东西。” 当时还是诺基亚的天下,秦蔓拿着李金兰的诺基亚按键手机摆弄了一上午,终于顺利注册了一个企鹅号。 拿着刚刚记下来的杜心荔的账号号码,核对了好几遍,才郑重地按下发送好友申请。 很快杜心荔就通过了。 -hii蔓蔓 -终于等到你了! -我拉你进班群,你同意一下哦 杜心荔一连串发了好几句,秦蔓还没熟悉操作,在界面上来回熟悉了一遍,这才回复她一句。 -好 秦蔓进了班级群,看到班里一大半同学都在,还是小小惊讶了一把。 看到大家的昵称和头像各种各样,秦蔓好笑地翻着看了半天。 群里有人注意到她进群,开始活跃起来。 -班长来了! -终于等到你~~ -加你好友了班长,莫辜负 秦蔓笑着回复,不一会儿就加上了很多新好友。 她虽然知道很多同学都在玩这个,但之前一直没什么感觉,总觉得虚无缥缈的,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社交平台的魅力,好些平时低调、不爱说话的同学,在班群里反而比平时还要活跃很多。 隔着一块儿小小的屏幕,大家比见面时更加热络。 下午,邢浩然发来了好友申请,秦蔓吃完饭后拿手机看消息,正好看到。 邢浩然的头像是个一丝不苟的戴眼镜的卡通男生。 -哈喽 -我上午没上线,刚看到你进群 -你可算申请了账号了 秦蔓有点抱歉,一放假就把这事忘干净了,家里没有电脑,她也没有自己的手机,要不是杜心荔提醒,她估计到开学都想不起来。 -抱歉啊,之前一直忘记了 -小事小事。 两人又开始聊假期作业的事。 李金兰看她吃完饭就抱着手机点来点去,又开始唠叨:“你们那些新潮的东西我不懂,但是可别沉迷,再有用也不能影响学习。” 秦蔓草草地跟邢浩然说了再见,下线,把手机递给李金兰,笑眯眯地帮她收拾饭桌,“好了妈,这不就不玩了。” * 接下来几天寒假和之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同,除了偶尔赶赶作业,偶尔上线和杜心荔、马西婕她们聊几句天,或者在班群里潜水,看看大家在玩什么。 开学的日子即将到来,最近在忙着置办开学用品。 秦蔓跟李金兰商量,想要买个新书包。 她现在用的这个浅蓝色书包,是从小学开始,一直用到现在的,空间不够大,拉链也已经有点坏了,很不顺滑。 她一说,弟弟秦诺也闹着想要。 李金兰给秦蔓60块钱,让她带着秦诺出去看着买。 秦蔓骑车载着秦诺到批发市场,这里很多箱包店都很便宜实惠,还能砍价。 到了一家店,秦诺一眼就相中了挂在外面的一个蓝色书包,上面印着他最喜欢的动画片晶码战士的卡通形象。 秦蔓一问,要65。 拉着秦诺哄他到下一家看看。 哪知秦诺的脚像是粘在了人家店门口,怎么拽都拽不走。 “诺诺,姐先领你转一圈,没有其他喜欢的咱再回来买行不?”秦诺蹲下来哄他,试图动之以情。 秦诺绷着小脸不说话,还是不动。 “这个太大了,你个子小,背不了那么大的。你又没有几本书,买了浪费呀。”秦蔓决定晓之以理。 秦诺还是不开口。 僵持半天,秦诺梗着脖子说了一句“背的了”,就再也不说话了。 秦蔓试图强硬地拽走他,秦诺就直接眼泪汪汪,泫然欲泣了。 秦诺平时其实挺乖的,但毕竟是小男孩子,犟起来也是拿他毫无办法。 秦诺年纪小,考好了总要和李金兰谈条件要奖励,上学期期末他考了班里第五,想要的奥特曼玩具,软磨硬泡了半天,李金兰还是没松口,说考到前三才能给,秦诺当时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假期里的作业却是写得比前几个寒暑假都认真。 秦蔓没办法,也心疼弟弟,跟老板砍价砍了半天,最后50块钱买了这个书包。 还剩10块,上哪儿再给自己买书包呢。 转了一圈,还是载着弟弟回家了。 回来的路上,秦诺坐在后座,把新书包抱得紧紧的,跟秦蔓叽叽喳喳地讲他喜欢的晶码战士多么多么牛。 秦蔓听着,偶尔配合着追问一两句,觉得这样也挺好。 至于自己的书包,反正还能用,再凑合一阵儿吧。 到了家把剩下的钱交给李金兰。 李金兰一问情况,骂了秦诺一句不懂事,也没再说什么了。 * 临近元宵节,又下了一场连夜的鹅毛大雪。 那些年的雪动不动就下得很深,路面上的积雪被车辆行人压实,几天都化不干净。 刚过完元宵节的正月十六,开学了。 秦蔓收拾好所有作业,早早出门,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子,到了拐弯的地方甚至要下来推着——因为刹车根本都刹不住,一路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了学校。 校门还没打开,栅栏旁的牵牛花早已经变成了枯枝。 通过栅栏看进去,操场上的雪没人踩过,因为这两天也没出太阳,现在还保持得很好,看起来好像是一张洁白无瑕的巨大毯子,又松软又厚实,让人好想好想去踩一脚。 今天很多学生都走路过来,来得早的还真不少,一个假期不见,互相认识的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捧着烤红薯吃的、端着热豆浆喝的比比皆是。 秦蔓一个人站在栅栏旁,看着热热闹闹的大家,觉得也很幸福。 她看得出神,整个人在放空。 悄没声地旁边站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咳。” 耳边传来一声咳。 秦蔓吓了一小跳,扭头看声音来源。 是徐青澍。 一脸云淡风轻地,单肩背着他的黑色书包,一手揣进羽绒服口袋,一手端着杯热豆浆,站在她旁边。 看她被吓到,这货还翘了翘嘴角。 秦蔓瞪他,心里暗骂。 笑个屁。 “你走路都没个声的?吓我一跳。”秦蔓不爽地问他。 “我就正常走路,怎么别人都没吓着呢?”他还是拖着那副懒洋洋的声调,语气让人想揍他。 他喝了一口豆浆,又不紧不慢地开口:“班长今天来的早啊。穿暖了吗这回?” 他暗示到这一茬,秦蔓一下子被扯回到那个寒风呼啸的冬夜,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突然有点不想面对他,但不是讨厌,可以称之为,怂了。 秦蔓随便嗯了两声应付过去。 “那个,班长。”徐青澍又开口。 秦蔓疑惑地扭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些。 “怎么?” 徐青澍向她这边微微倾身,靠近一点之后,小声说:“你的书包拉链开了。” ?! 秦蔓连忙扭头看,好像确实开了。 暗骂完蛋。 把书包放下来,搁在车座上,才发现拉链不是没拉好,是拉好之后自己裂开了。 它彻底坏了。 校门开了。 秦蔓尴尬地把书包放到前面车筐里。 抿着唇对徐青澍说:“谢谢提醒。我回家修一下。” 徐青澍把最后两口豆浆喝完,塑料杯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无所谓地说了句:“不谢。” 说完就往校门走了。 秦蔓心里叹气。 开学第一天,还没进学校,就不顺利了。 * 一早上,班里的大家都浮浮躁躁的。 没写完作业的疯狂补作业。 写完了作业的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比如杜心荔就垄断了秦蔓的数学作业,一个人把秦蔓的所有数学作业都揣进桌斗,趴在桌子上狂补。 班里传来各种声音。 “英语报纸英语报纸!第21期,借我抄抄!” “数学我还差3页,求你了,先让我抄完!” “语文作文不是留了5篇吗?!哪来的6篇!” 秦蔓看着这一副混乱场面,暗暗感叹,前几天在家里抽空赶完了作业,真是明智。 一早上兵荒马乱,大家总算是结束了作业上交这个环节。 大课间,广播说因为积雪,还是先暂停课间跑操。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外面下雪了!” 秦蔓往窗外看,果然纷纷扬扬的雪花打着旋儿地慢慢落下。 同学们看到后,开始成群结队地往操场跑。憋了一寒假了,都想出去撒个欢儿,人越多,越快乐。 杜心荔也拽着秦蔓下楼。 秦蔓本来也有些心痒,俩人一拍即合地往楼下去了。 到了操场,同学们早就闹成了一团。 好多都带着帽子裹着厚棉袄,雪地里分不清谁是谁,也不管,一股脑儿地互相砸雪球,热烈地叫着、喊着,看得人心情都一起舒畅起来。 杜心荔捧了几把雪和秦蔓闹,不一会儿就冻得嗷嗷叫。见其他人有些带着手套,跟秦蔓说她上楼帮她俩拿手套去,就往教学楼跑了。 秦蔓年前冻到的手刚好不久,刚刚抓了两下雪,又红了,觉得戴上手套再玩也好。 等杜心荔的时候,她扣上羽绒服的帽子,一个人在操场边缘没被踩到的地方,一蹦一跳地边踩雪边遛弯。 “徐青澍!” 忽然听到女生的叫喊。 秦蔓抬头,在周围搜寻。 然后看到不远处,六班的大美女余颖,穿着一袭短款嫩粉色羽绒服,向着徐青澍跑去,她灿烂地笑着,粉衣白雪,面若桃花。 16. 目睹 走到徐青澍跟前,余颖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犹豫和羞赧,对他说着什么,徐青澍认真听完,也笑着回复。 秦蔓的脚步在一蹦一跳地踩着雪,耳朵和眼睛却都偷偷系在了不远处的两个人身上,连自己的动作停顿、转身艰涩都没有察觉到。 但饶是她再专注,除了开头的那一句叫喊,就什么都听不清了。这一片茫茫雪地里,打闹追逐的学生们实在是太多了,吵闹声完全地压过了他们对话的声音。 秦蔓扭过头不再看那个方向,她伸手把帽子边沿钻出来的发尾拢进去,转身向着刚刚和杜心荔分别的地方走去。 转身的那个瞬间,她恍惚看到余颖被徐青澍说的什么话惹得羞涩难当,佯怒着打他一下。 徐青澍扯着嘴角轻笑一下,心情仿佛很是开怀。 她慢慢走回到操场入口,杜心荔刚好跑着过来,带着她们俩骑车时用的棉手套,递给秦蔓。 “蔓蔓!戴好了吗?我来了喔?” 杜心荔很是激动,早就开始蹲下团雪球,蠢蠢欲动。 秦蔓突然提不起兴趣,心情像是沉在了水里,又湿又重。 但还是打起精神,跟杜心荔说:“等一下,我也准备点儿武器。” 她找到雪厚的一块地方,蹲下来,用手捧起一堆白雪,丝丝凉意透过棉手套渗进来,她的手心也凉凉的。 她团啊团、揉啊揉,眼眸好像是在看着雪地,但又没法一直专注,一个不留神就跑了焦。 走了个神的功夫,竟已经团了好大一个雪球。 她把雪球捧起来,杜心荔看到惊掉了下巴:“蔓蔓,你蹲着半天我以为你得囤了三五个,没想到你一搞就搞了个大的啊!” 秦蔓看着她咋咋呼呼,笑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出手,狠狠地把雪球砸到她胸前。 杜心荔胸前白了一大片,反应过来,立马捞起自己的两个雪球就追着秦蔓跑。 秦蔓在奔跑的学生里穿梭,杜心荔追着她,砸了她好几个雪球。 躲闪之间她撞到了邢浩然,邢浩然扶住她问怎么了,她回头指着杜心荔说:“杜心荔在追我!” 她定定地看了邢浩然一眼,郑重地说:“帮我打她!” 然后就继续往前跑了。 邢浩然看看跑远的秦蔓,又回头看看追来的“张牙舞爪”的杜心荔,不由分说就抓起雪来扬了杜心荔一身。 “邢浩然!好啊你!” 杜心荔气得咬牙,一个雪球就砸向了邢浩然。她不再追秦蔓,开始和邢浩然你一下我一下地打闹起来。 但秦蔓没停下,她跑啊跑,跑啊跑,一直跑到操场的角落,器材室门口的大槐树下。 这边离操场入口远,人少了很多。 她扶着大槐树黑色的粗糙树干,深呼吸,平息着刚刚奔跑完的呼吸不畅。 雪下得更大了些,刚刚跑动的时候羽绒服的帽子早就掉了下来,她甩一甩头发,把落在发丝上的雪花都甩掉,然后扣上帽子,蹲在槐树下看着操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这里,她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远处少男少女们在雪里笑着、跑着。 少年心思在一个个望向某人的眼神、一步步下意识的靠近之间,一展无遗。 哪怕是小男生们想要引起某人注意而故意为之的恶作剧,或是女生们不够大方的扭捏、过于明显的佯装恼怒和故作娇嗔,也都因为是足够年轻的年纪,而变得无比美好而不带恶意。 纯洁的白色的雪啊,像是纯粹真挚的少年心。 不够现代化的教学楼和操场、不够惊艳的风景,都因为这鲜活生动的少年气,而变得像是青春电影一般引人沉醉。 秦蔓看着这幅画面,除了身在其中的感动,看得久了,也就抽离出了一分独自寂寥的孤单。 她一向在心中谴责自己这种矫情和无病呻吟,但她不会改,她的内心深处,永远怀着足够的真诚和纵容,去对待自己所有敏感的情绪和感受。 她躲在这里,尽情地沉溺在心里那份,她命名为“矫情”的酸涩感受。 * 依稀看到余颖嫩粉色的苗条身影。 六班的胡奕铭、齐嘉轩他们故意在她周围追逐,雪球时不时就落到她身上,她左右躲闪,时不时拽一下徐青澍的衣袖。 看样子他们正要穿过操场回教学楼。 张驰看着并肩走着的两人,狠狠地往地上摔下一个雪球,下一秒就抓起一把雪,装作不小心地往徐青澍脸上扬去。 徐青澍偏过头一躲,冷着脸,也不管他。 见张驰明着出手,齐嘉轩和胡奕铭就开始明目张胆地从后面、侧面往他身上扔雪球,也不避开脸,有些甚至故意扔进他的帽子里。 徐青澍侧身躲了几下,身上还是落上了几道白印。 余颖在旁边气得想要呵斥制止。 谁知张驰更加来劲儿,又捞起一把,直接往徐青澍脸上扔。 徐青澍眯着眼睛,快速侧头躲过。 他眼神中已经透着不悦,弯腰捞了一把雪,放在手里团了两下,眼神危险地看着张驰。 张驰痞里痞气地歪了下脖子,对着他就扬起了下巴说了句“有种你来”,眼神狠厉。 他知道徐青澍在班里没有朋友,天天独来独往,他量他不敢和他们撕破脸。 徐青澍只是反复团着雪球,没有动作。 张驰扯着嘴角讽刺一笑。 下一瞬间—— 徐青澍手里的雪球快准狠地飞出,狠狠打到张驰的额头正中。 徐青澍团了半天的雪球,表面早已经变得紧实坚硬,不再松散,张驰的头被击打得向后一仰,顿时人都恍惚趔趄了一下。 他出手太快,胡奕铭、齐嘉轩他们几个愣在周围,急忙关切地围上去查看张驰情况。 余颖也捂着嘴震惊地看徐青澍。 这种捏得很硬、堪比石头的雪球,是可以把人砸出血、甚至砸出人命的。 秦蔓看不到、听不到细节,只依稀看出来,徐青澍好像和六班的那几个起了冲突。 看到徐青澍猛地出手,他们围上张驰,她心里一紧,刷的从地上站起来。 不会惹出大事了吧。 秦蔓往那边跑去。 好在没有见血。 张驰拿手心按着额头,回过神来,眼神里是很危险的记恨,他咬着牙根慢慢吐出来:“你、有、种。” 徐青澍讽刺地笑了一声,语气不紧不慢,但淬着冷意:“不好意思,误伤了,下次记得躲快点儿。” 从不参与他们任何活动的徐青澍,这一次给了他们过度强硬的反馈,张驰的面子十分受挫。 胡奕铭、齐嘉轩他们嗅到气氛里的针锋相对,都带着一股怒气,开始摩拳擦掌,暗中蓄力。 张驰眯着眼睛。 徐青澍云淡风轻,毫不紧张地直视他。 秦蔓走到不远处,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山林里一呼百应的野老虎和冷漠独行的北极狼在对峙。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徐青澍散发出这种危险的、张扬的气息。 和他平时的懒散、凉薄、惯爱嘲讽人的恶劣,毫不相同。 他身边,余颖一张小脸有些惶恐和苍白,但在雪地里,依旧是具有破碎感的、惊人的好看。 徐青澍定定地站在她身前,像是以一人之身,为她对抗所有危险。 刚刚已经打过了预备铃,操场上的同学们陆续回班,有些人路过,偷偷看他们几眼,但也不敢围观。 操场上的人渐少。 秦蔓攥着拳,把路过的步子放得很慢。 在这份一触即发的气氛里,上课铃打响了。 张驰咬着后槽牙,很近地盯着徐青澍的脸,一字一顿地发着狠说:“你给老子等着。” 徐青澍什么都没说,只是眯了眯眼睛,眼神里流淌着晦暗的黑色。 张驰带着胡奕铭、齐嘉轩他们往班里走,走之前每个人都狠狠地剜了徐青澍一眼。 余颖满眼焦急地看徐青澍,微微发着抖跟他说:“你因为我惹上他们,以后……” 徐青澍打断她,自信的语气也打消了她的顾虑:“没事。” 秦蔓正装作路人,随着张驰他们往班里走去,回过头最后看了他们俩一眼,听到这两句对话,扭过头去,匆匆加快了脚步,往教室跑去。 后面的徐青澍和余颖并肩往教学楼走。 他看见前面戴着羽绒服帽子,匆匆跑进楼的身影,眯了眯眼。 * 那天的事情,秦蔓在心里,早就用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片段,完整地拼凑出了一个前因后果十分连贯的结论。 但她总是试图抱着些严谨的态度去推翻。 她自习课偶尔走神,不自觉地反复回想那天,硬是想要找出逻辑链上的漏洞或是其他可能性。 她看到自己换了的新书包会想,看到小卖部的豆奶会想,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更是会想。 这变成了比压轴数学题还要困扰她的未解之谜。 哪怕她的潜意识里,早就知道那层一吹就散的迷雾后面,是怎样一个答案,她也依然执拗地骗自己,雾还很大,答案很难。 于是,她执着地做着一个自娱自乐的解谜人,虽然她的一个又一个解法,始终没有人能给出正确答案。 后面的几周,秦蔓偶尔再遇见徐青澍,他往往是和余颖一起,他们有时候边走边说话,有时候余颖绕着他叽叽喳喳,有时候,徐青澍在站着等她。 这时候,秦蔓远远看见,就沉默地绕道而行,甚至不惜折返,做着一只路过的、笨拙而礼貌的鹌鹑。 她想不通,为什么当初想躲开的时候,怎么都躲不开,如今她一直想找机会去问个清楚,却又永远都等不来那个合适的机会。 后来秦蔓想,归根到底,是他们俩之间的那点儿熟悉,太过于浅淡。 浅淡到,如果没那么凑巧的话,原来根本都说不上一句话。 17. 流言 除了秦蔓心里时不时的胡思乱想,其实日子也没什么不同。 她偶尔从马西婕那里听来八卦,说着六班的冷脸男如何如何接受了校花余颖的表白,又如何如何被张驰他们天天在班里使坏针对。 马西婕也都是道听途说,其中有几分添油加醋和故意夸大,又有几分轻描淡写和一笔带过,秦蔓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大部分同学传这些闲话时,其实并不知道徐青澍姓甚名谁,而只会称他为“余颖男朋友”。 传言之一,他家里其实很穷,就住在昌平街的平房里,但他硬要打肿脸充胖子,穿戴名牌,爱慕虚荣。 传言之二,他连进入六班都是拿钱塞进去的,不然根本没学可上,上学期期末好多门缺考,考了的也只有很惨淡的几分。 传言之三,他常常冷脸,面无表情,是在装逼耍帅,但其实私底下抽烟喝酒啥都沾,还玩得花,是个私生活混乱、道德败坏的混蛋。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秦蔓并不了解他的家境和过去,但传言有鼻子有眼,甚至还能互相佐证,有时候秦蔓也听得倒吸一口气。 在很小的圈子里,舆论的风向是很容易一边倒的。 就像在九中的学生们眼里,张驰讲义气,够兄弟,接地气,长得也不错,还是六班班长,他能和学校里的大家玩到一起,还能交到很多校外朋友,是大家普遍认为的“有人格魅力”的人。 所以除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班二班某些同学,大多数偶尔聊起这则八卦的普通同学,都更支持张驰。 他们说,为啥余颖不喜欢张驰,要喜欢那个装逼男?驰哥那么好,校花真没眼光。 她们说,要是我我就选张驰,张驰明显更帅啊,余颖没那意思当时还吊着张驰,真没品。 这个寒冷的春天,传言沸沸扬扬。 相比于余颖和张驰,徐青澍更明显地变成了一个被几个负面概念一锤定音的、标签化的人物,大家津津乐道的时候,他就是个工具人。 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传闻里的“余颖男朋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旧的传言刚刚传完一遍,很快全新的八卦又出炉。 张驰作为班长,安排徐青澍去领书的房间,一个人搬回全班的全科练习册。 胡奕铭在徐青澍做值日的时候把一塑料袋湿润的泥土“不小心”洒在了班里地板上。 齐嘉轩不小心领错了作业,把徐青澍的卷子和练习册一撕两半。 他们有着恶劣的聪明,他们知道这些不伤筋动骨、不违规违纪,但足够堵心的行为,可以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听到这些传言的人,也不会把这些上升到校园暴力这种过于严肃的道德层面。 毕竟,这些小小惩戒连徐青澍的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对于他们这些“外人”来说,不深究、不思考,才可以一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边讨论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总之,关于张驰、余颖、和余颖男友之间的三角关系,经过千百张嘴的发酵,和他们亳不消停的后续,越发声势浩大。 他们的恶劣排挤有没有堵心到徐青澍,秦蔓不知道,但秦蔓知道,自己心里总是堵着些东西。 她一开始想要问的答案,后来再遇见,就没有勇气再问了。 但听到这些,总归还是担心的。 她不去想传闻里徐青澍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只用自己的眼睛和心来判断。最起码,通过她认识他的一个学期,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她能用确定,他不是自私愚蠢的坏人。 传言发酵之后,她几次故意路过六班门口,走过后门,偷偷往里观察。 徐青澍就坐在最后一排,他的同桌,也就是余颖,在用有线耳机听着MP4,微微闭着眼的侧脸美好又宁静。 徐青澍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和传言而发生什么变化,只是垂着眼皮,左手肘随意搭在桌边,右手漫不经心地转着笔,垂头看着桌上的书。 秦蔓每次路过,往里扫一眼,其实时间很短,根本来不及注意他们说了什么话、发生了什么事。 当她从后门路过的那两秒,往往就像是老式照相机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嘭”地一声,镁光灯闪烁,烟雾四起。 等她走过,就已经收获了一张定格画面,像是一帧过分美好而自洽的电影截图。 里面的人眉眼冷淡,身边佳人相伴。 秦蔓这样走过几次,就不再去了。 她在心里笑话自己,他一向不会在意张驰他们的小动作,况且,他又怎么轮得到她去关心。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学生们的那点儿风吹草动,再怎么暗中进行,也还是顺着风飞到了班主任、年级主任的耳朵里。 于是,很猝不及防地,秦蔓在课活课去学生处领班级材料时,撞见了主任训斥他俩的场景。 “我们有什么错。” 余颖正不服气地顶了句嘴。 “你们带的头!就是大错!” 主任气得吹胡子瞪眼,端着的一个搪瓷杯“彭”地一下搁在了桌子上,震了些淡黄色的茶水出来。 徐青澍没什么表情,淡淡看着窗外的树枝掩映。 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半,柳树早就从嫩黄变成了嫩绿,各种植物该发的芽都发了,青葱一片。 余颖被主任一吼,身子颤了一下,但还是倔强地别开头去,明显是不认主任的话。 秦蔓敲敲半敞着的门。 听到主任一声带着怒气的“进来”,秦蔓推开门,说了一声:“我来拿一班的医保材料。” 主任往门边桌子上一指,不再管她。 徐青澍听到她的声音,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淡淡。 秦蔓走到放着材料的地方,手指把薄薄的单子一张张搓开,心里数着份数,耳朵却悄悄注意主任那边。 主任喝了口茶水缓了一下,声音不再那么震耳欲聋,但还是隐含怒气:“你们俩,真把老师们都当傻子耍着玩是吧。有同学都跟我反应了,说你们明目张胆早恋!天天在校园里同进同出,还在这儿一口咬死没谈?我这边都有监控,没谈你们天天一起干什么呢!像什么样子!我看你们根本不把校规校纪放在眼里!” 虽然九中的各种组织纪律都比较松散,但也不是完全躺平、放任自流,该做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 如果有同学都把违规违纪行为举报到老师那里了,还不出手管的话,那校领导们也太没威信。 所以主任这次,打算顺水推舟,杀鸡儆猴。 “要么给我至少一个退学回家,要么给我记大过,写五千字检查,周一升旗仪式上念,并且换座位甚至换班级,给我不允许再有过度亲密的交往!” 余颖冷着小脸:“退学?你还真敢说。我爸去年刚捐的物理实验室,和一批体育器材,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主任面色一滞,喉咙一堵,恼羞成怒地看了余颖半天,最终还是没说话,“咕咚”又喝了一大口茶水。 他转向徐青澍:“咳咳,徐青澍!你是男生,在这件事里责任更大,你选吧,退学,还是通报批评背处分。” 徐青澍终于看向他:“通报批评背处分都随你的便,但是我不会换班,也不能答应和余颖保持距离。” 他语气淡淡,但不容置疑:“余颖是我同桌,你只凭借我们同行的监控视频,就主观臆断地一口咬定我们违反校规,这本身就证据不充分,很难站住脚。” “再说,保持距离的定义又是什么?如果是不能出现在对方一米以内、不能正常对话的话,我想请问,我凭什么不能和同学交流?我凭什么被限制交友?” 秦蔓数完了一遍,假装要再次核对,放慢速度,从头开始又数第二遍。 主任被他绕地接不上话。 只是压着怒气说:“人证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校方怎么判断,我们老师自有讨论和评判标准。你不想服从安排,那就给我退学!” 余颖扭头看他,冷白的小脸上有些紧张。 徐青澍皱了皱眉,声音沉了几分:“通报批评我都接受,检讨也没问题,我不会再和余颖同学交流了。只有一条,我不换班。” 主任见他让步,也不再揪着不放,毕竟退学不是小事,能大事化小最好。 主任冷哼一声:“今天回去立刻把座位给我换了。下周一升旗仪式上,五千字检讨。再有同学来反映你们俩交往过密的事,都给我退学回家去!” 余颖脸色不好,扭头就往外走了。 徐青澍也面无表情,冷冷地出门。 路过秦蔓时,看都没看她一眼。 主任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茶。 嘴里抱怨着:“这都什么事儿啊!” 秦蔓默默数完,悄然无声地退出办公室。 抱着材料刚转过身,有个人影倚在墙上,见她出来,抬眼看过来。 是徐青澍。 课活课,大家要么在操场上玩儿,要么在班里上自习,此时楼道除了他们两个,空无一人。 秦蔓抱着材料,看着他,一时无言。 18. 帮他 “听见了?” 徐青澍站直身子,问她。 这是什么意思? 秦蔓不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听见,还是不想让自己听见。 不过想来,他不会愿意自己的私事被人窥探。 于是秦蔓很识相地说:“可以没听见。” 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抱着的材料,又加了一句:“我刚刚光顾着低头点数了,都没注意谁在办公室。” 嗯,秦蔓觉得,自己的说法很有说服力。 徐青澍挑眉,语气浅淡地对她说:“你是觉得,我看起来很好糊弄?” 秦蔓张了张嘴。 她的话只是一种类似于“表忠心”的暗示,是想表达“她绝对不会把听到的事情往外说”,他不可能不明白。 她算是看明白了,徐青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走到他身前,这次坦言道:“都听见了。” 抱着材料微微仰头看他:“所以呢?” 徐青澍垂眸回视,沉默了两秒,慢条斯理地开口说:“你们一班的,写个检讨应该不难?找你帮个忙,班长。” 最后两个字声音放得很轻。 秦蔓这次心下明白了,合着等她就是为了叫她帮忙写检讨,刚刚办公室里答应地那么利索,还以为他根本就没把检讨放在心上。 秦蔓些许无语,明明是求人帮忙,却还是一副吊炸天的做派。 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断定了他开口她就一定会答应一样。 秦蔓勾唇笑了一下,也学着他,语气放得很轻,慢条斯理地说:“高估我了徐同学,我没写过检讨,不是很会写呢。” 徐青澍看她毫无所动、明摆着拒绝的样子,朝着走廊另一边撇过头,轻轻骂了一句:“啧,小白眼狼。” 秦蔓只当没听见。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秦蔓抱着材料,准备绕过他。 刚走到他身边,将将错身而过的时候,徐青澍又拖着长声开口了:“不会让你白帮忙。” 秦蔓脚步顿住。 徐青澍扭头看她,听到这话,她的眉毛扬起来,眼眸灵动地一转,亮晶晶的,嘴巴也微微抿起,显然动摇了。 果然没猜错。 徐青澍眼睛里带上了些胜券在握,但声音还是四平八稳:“两百块,干不干?” 秦蔓听到他的报价,心里暗自惊讶了一把。 那可是2011年,物价还没有开始飞涨,她一周的零花钱都没有几块,爸爸在外面忙生意,两百块钱也要忙碌好久。 她以为就算有报酬,最多也就二三十。 没想到,他是真有钱…… 五千个字两百块,一千字能赚四十。 怎么算怎么合算。 不过她还是带着些犹豫,狐疑地转头问他:“为什么找我?” 这种好事,怎么就轮到自己了? 他不怕自己是年级第一,不光学习好,还刚正不阿,义正言辞拒绝之后还要把他找代写的事儿告诉老师? 徐青澍看了看她怀里的材料,淡淡开口说:“你听都听见了,找你,免得我再解释起因。” 原来是懒得多费口舌。 行,这个钱都送到手边了,不挣白不挣。 秦蔓这次很直接地点了点头:“好啊。周几给你?” 徐青澍见她答应,双手往兜里一揣,边往外走边随口说:“今天是周四,明天放学行吗?” 秦蔓皱眉跟上,就算给钱,这时间也太仓促了,作业还得写呢。 “不行,白天要上课,一晚上我写不完。” 她快步跟在徐青澍身旁反对。 徐青澍在一楼大厅停下脚步。 教学楼内采光一般,并不是很亮堂,一楼的玻璃门大敞,从里面看出去,外面的光明亮到有些刺眼、甚至朦胧,像是一大扇任意门,门后是阳光明媚的新世界。 徐青澍回头,很一本正经地说:“周五不行的话,周末又不上课。但是我总得提前拿到,熟悉一下稿子。” 秦蔓觉得他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全文都找别人代写了,现在又开始一副很认真很负责的样子,还要提前审核? 虚伪。 离谱。 不过,既然是出钱的那一方,自然是他说了算。 “那,你说怎么办?”秦蔓耐着性子问他。 徐青澍微微抬头,当真像是在认真思考,几秒过后,他说:“那这样吧,周末你写完送过来。反正我记得,你家也不远。” 秦蔓抱着材料的手臂紧了紧。 她觉得这样不太行。 明明是各取所需钱货两讫,现在搞得还要私下见个面…… 有点儿怪,但说不上哪里怪。 不过,上次假期里生病,自己口口声声说过,家住得不远,所以现在想反驳都找不到理由。 秦蔓默了几秒,还是试探着问:“周一早上给你行吗?我会来得很早的。而且,升旗仪式之前还有两节课呢。” 意思是,他可以那两节课熟悉稿子。 谁料徐青澍想都没想就直接否认:“不行。我起不了那么早,所以不会早来的,而且前两节课也很困,需要睡觉。” 秦蔓:…… 我忍。 想了半天之后,好像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案了。 秦蔓认命地叹了口气:“行吧。” 徐青澍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周日下午两点,校门口见。” 秦蔓心累,但为了二百块钱,默默点了点头。 徐青澍没再说什么,转身向教学楼外走去了。 高高瘦瘦的影子,走进了那一片刺眼到有些朦胧的光里,像是穿过了任意门,很快消失不见了。 秦蔓抱着材料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今天,自始至终都没什么情绪,更是没有说半句关于他自己的事,关于他最近的情况,关于他和六班的其他人,关于他和……他的早恋对象。 之前的几次交集,秦蔓总觉得这人太没有分寸,太没有边界感,又阴晴不定。 让人有时候觉得距他千里,有时候又觉得近在咫尺。 但秦蔓现在知道了,他不是没有边界感。 他是太过于清楚怎样划定他的边界。 看,现在有了女朋友,不是照样可以对其他所有人都保持绝对的距离吗。 甚至他今天和自己对话的态度,连自己之前以为的“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秦蔓对自己之前担心他,甚至偷偷去看他的行为,再次表示狠狠的唾弃。 他才是真的白眼狼。 * 周六写完作业后,秦蔓就开始动笔了。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此刻,我站在这里,在全校师生面前反省我的错误,希望大家相信,我能够诚心诚意地改正错误,决不再犯,也望各位同学以我为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秦蔓花了周六一个晚上,和周日的整个上午,把这五千字认真写完,还通读了两遍。 用词严谨,语句通顺,逻辑严密,嗯,很好。 秦蔓自认为已经挑不出什么错处了,吃过午饭,跟李金兰说,要给同学送检讨书去。 秦蔓从没有什么事会瞒着李金兰。 李金兰还是有些担心:“蔓啊,这真能行吗?要是被发现了,这也是要背处分的事儿吧?” 秦蔓安抚她:“没事的妈,其实平时学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次是这个同学撞枪口上了。周一他念完检讨,学校也就不会再追究了。” 李金兰蹙着眉头,还是多叮嘱了几句:“唉,那你和同学说好了,就算他被发现,也别说出来你的名儿啊。” 秦蔓笑着回她:“嗯好,我会跟他说的。不过本来,我也有两百块钱的报酬,不会吃亏的。” 李金兰没再多说。 * 秦蔓骑车来到校门口,学校伸缩门的电子屏上显示13:46,门口还没有人。 秦蔓停在栅栏旁等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装着的六页信笺纸,对折之后是厚厚的一小沓。 一直等到了13:59,徐青澍才慢慢悠悠地从街边出现,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跟前。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他穿着烟黑色的休闲牛仔外套,黑色的头发长度清爽,可能是因为刚刚在午睡,眼睛看着有点困倦,神色里一片没睡醒的样子。 秦蔓把车子停好,下车,把信笺纸从口袋里拿出来,递到他跟前。 “给。五千个字,只多不少。” 徐青澍“嗯”了一声,伸手接过,把对折的信笺纸展开,找了个背光的地方,低头看了起来。 秦蔓:? 什么意思,要现场审核一遍吗这是。 他居然质疑她的内容…… 她前天说的不会写是随口扯的,她语文成绩稳定在115左右,作文次次是范文,写作方面还是有自信的,不至于连个检讨都能配不上六班学生的水平。 谁知道这个大少爷脑子里在想什么。 果然钱不是好挣的,钱多事儿也多。 不过她没说话,就在旁边耐心等着。 毕竟他还没付钱…… 看了大概两页左右,徐青澍直接翻到了最后,把结尾大概扫了一眼,转向她开始说话了。 “秦蔓同学,我这边有几个问题,首先是这个开头,我觉得太官话了,像是演讲,不像检讨。” 秦蔓皱眉凑上前去,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他又往下移了几段:“这一段也有失偏颇,和事实很有出入,检讨我认为还是要实事求是,不能弱化错误,那也不能强行扣帽子,是吧。” “还有这里,一样的问题,这个用词也太偏离事实了,我没觉得我举止轻浮。” “这里………这里………” 秦蔓越听越心塞。 得,不仅事儿多,事儿还不是一般的多。 “……最后一段,诚心诚意改正错误,绝不再犯。很不好,我念不出来这种话,我没办法这样贬低自己,我唯一能认的错误就是,我的行为可能影响到其他同学了,简而言之,被人看不惯了。” 他冷冷地说:“虽然严格意义上讲,我也没觉得这是错误。” 秦蔓已经没话可说了,照他的要求,五千字至少得改两千字。 徐青澍低头看着秦蔓,云淡风轻地总结道:“这篇检讨,整体还不错,就是字里行间的态度需要再把握一下。” 秦蔓:“我没带笔,那您看现在怎么办?” 徐青澍沉吟了一下,一脸慎重地说:“没办法了,要不去我家改?正好你边改我边看,效率会高一些。” 19. 宝物 秦蔓:? 这是可以的吗。 秦蔓脑子有点没跟上,怎怎…怎么就发展到要去他家里的程度了? 徐青澍一脸无辜:“那不然?你有其他解决方案?” 秦蔓当然也说不出别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声音虚虚地问:“你家……不方便吧?” 徐青澍无所谓:“我外公现在不在家,不用担心,家里没别人。” 说完又低头翻了翻那几页纸,修长的手指间,是信笺纸上整齐的娟秀字迹,于是随意夸了一句:“字还不错,看着省眼力。” 秦蔓皮笑肉不笑:“……谢谢哈。” 徐青澍看了秦蔓一眼,没理她的虚情假意,往旁边歪了下头,示意她跟着他走:“走吧。” 说完就捏着那几张纸,转身往来的方向走去了。 秦蔓认命地抬脚跟上。 走了三步,才想起来车子没推,又转身去推上车子,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防人之心不可无,一路上,秦蔓在心底偷偷记下走过的路线,脑子里暴风思索,如果遇到绑架之类的危险该怎么应对。 想了半天,觉得自己还是太轻率了,不应该答应的,盘算着一会儿还是找机会跑路算了。 * 徐青澍住的地方确实不远,没几分钟就到了。 而且也不算偏僻,一条还算宽敞的胡同,拐进去第三家就是。 虽然这一路上秦蔓脑子里想了各种恐怖的事情,但无法否认,眼前古朴的房子,没办法让她继续往犯罪现场去联想。 红色的铁皮门前贴着手写的春联和福字,笔力苍劲,气魄雄浑,门口两侧各摆着一个水泥砌的花池,里面种着几株月季和芍药,现在都还没开。 徐青澍打开门,示意她把车子推进院里。 秦蔓问他:“门上的对联,是你外公写的吗?” 徐青澍看了一眼大门上的红纸黑字:“嗯。” 秦蔓端详两眼,暗暗叹服。 她推车进院门,最先看到的就是院里摆放着的,养护得很好的盆栽造景,每一盆都精妙而尽显主人意趣。 徐青澍见她好奇,随口解释说:“我外公退休之后,没别的事做,就喜欢种花弄草和写字钓鱼。” 秦蔓点点头。 心里更加敬佩,写得一手好字,又很有生活意趣,想必也是很有文化和涵养的老人家。 她偷偷看了眼徐青澍,他正面无表情地越过这些盆栽,不太温柔地拉开了客厅的玻璃推拉门。 外公这么热爱生活,怎么徐青澍老是一副全世界都欠他钱的刻薄德行…… 秦蔓腹诽两句,跟着徐青澍进了客厅。 客厅很亮堂,全套的红木家具漆色漂亮,很有质感,所有摆件也都端庄大气,不小的博古架上放着一些古玩,一看就能感受到它们的名贵。 这老房子,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乾坤。 秦蔓暗叹,果然是个少爷。 她现在不再觉得自己会被骗了…… 毕竟完全没必要。 * 徐青澍领着秦蔓穿过客厅,绕过雕花屏风,走到他的房间。 秦蔓站到了门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门后就是徐青澍极私人的领域了。 她站住脚:“等会儿!” 徐青澍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微微皱着眉扭头看她:“又怎么了大小姐?” 秦蔓语速有些快,跟他提议:“要不,我们就在客厅?或者书房?” 徐青澍转动门把的手指停下,看着秦蔓的神色,也明白了她的顾虑,淡淡解释到:“书房都是我外公的书画用品,平时都不让人碰的。茶几高度不方便写字。” 秦蔓再次没话说。 怎么最近次次这样,明明很奇怪,但又总是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他走。 徐青澍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我们就用一下我房间的书桌,你紧张个什么劲?” 说完就直接打开门走进去。 秦蔓站着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 抿了抿唇,还是抬步跟了进去。 很大的房间,风格和外面不一样,是黑白灰色调的。 东西很少,甚至看不出常年住人。 秦蔓只是笼统地扫过一眼,就不再乱看,尤其是刻意不去看床的方向。 毕竟除了秦诺,她还没进过其他男生的卧房。 身处这里,比在客厅不自觉地拘谨很多。 徐青澍倒是完全没有不自在,他拉开书桌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你可以先看看我刚刚说的问题。” 说着把手里的几页信笺纸放到了桌上,然后转身出去了,也没说去做什么。 秦蔓见他走了,还是没忍住,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 书桌很大,有一台台式电脑,她知道现在很多人家里都装上了,不过她没玩过。 显示器旁边,立着一副裱好的照片,里面很明显是小时候的徐青澍,眉清目秀,身边有个儒雅俊朗,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应该是他父亲。 除了这两样,桌面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她扭头看了一下房间其他陈设,除了沉稳简洁的床和衣柜,最有看头的,是书桌旁边的储物柜,透过储物柜玻璃,秦蔓看到里面的最高层摆了一些相机和镜头,下面是一些精装的册子,书脊上大多都是英文,依稀看出是摄影集之类的。 原来他喜欢摄影? 外面有脚步声渐近,秦蔓没敢细看,很快就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桌上的检讨。 徐青澍进来,带来了一把椅子,放到秦蔓旁边。 然后走到床边,从地毯上捞起自己的黑色书包,拎着走过来,伸手掏了两支笔,又把书包扔回到地毯上。 长腿一曲,就坐了下来。 秦蔓觉得刚刚还很大的书桌,一下子就变得狭小了许多,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又挪了挪。 徐青澍伸手从书桌上层,抽出来一摞稿纸:“开始吧,速战速决。” 秦蔓认命地拿起一支笔:“你先把你不满意的地方,重新圈一遍吧,我有些没记住。” 徐青澍看她一眼,似乎很是质疑年级第一的记忆力,不过还是很利落地拿过信笺纸,开始勾画。 这真不怪秦蔓。 她自觉这篇检讨挑不出毛病,谁知道徐少爷这么高标准严要求,开口就讲了一大串的问题。 她真没记住几条。 徐青澍勾画完第一页,简单地用几个字在旁边标注了问题,让秦蔓先改着。 秦蔓拿过来。 没想到,徐青澍的字也不赖。 只是几个简单标注,但依然能看出一股气势,和刚刚门口见到的春联一脉相承,但又多了些锋芒,多了几分桀骜。 没有几年的沉淀和练习,是写不出来的。 秦蔓偷偷看他,他还在龙飞凤舞地勾画后面几页,眉头舒展,神色很淡。 秦蔓回想了一下,开始总结: 长相好,家境好,积淀深厚,高傲刻薄,待人冷漠,偶尔散发善意,最后一条看他心情。 能窥得他的这些,已经十分难得。 他是秦蔓前十几年都没有接触过的一类人,无法和任何人归为一组,秦蔓不知道,这算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现在,能在小心翼翼和阴差阳错中窥得这些,她心底还是暗暗有些成就感,就像是偶然踏足了鲜为人知的新地图,或是寻得了一份有些烫手的宝物。 秦蔓对自己脑海里出现的比喻很满意。 虽然,宝物自己可不知道自己是宝物,她这样比喻,多少有些自以为是和不尊重人的嫌疑。 不过她又想,这宝物也不是她的,她只是偶然路过发现了,惊奇地看上两眼罢了,于是又觉得无伤大雅。 她收回视线,开始在行间空白处删改。 * 徐青澍都批注完,就开始看秦蔓修改。 秦蔓字小,他稍稍倾身过来。 虽然远没有近到能感受到他气息的程度,但秦蔓还是有种错觉,一种两人的肩膀就快要碰到一起的错觉。 她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呼吸都可以放弱了许多,快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 然后抬起头,把纸递给他:“给,检查吧。” 距离拉远,秦蔓偷偷松了一口气。 再凑过来看,她就要憋气憋到缺氧了。 徐青澍拿过来,一目十行地从上看到下,好像挺满意,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问题。” 秦蔓无语,明明和之前大差不差,还以为他要再修改几版,这次反倒那么宽松了。 “我去倒杯水。”他似乎心情愉悦,声音也清朗了一些。 “哦。” 秦蔓埋头修改剩下几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他勾画的点,和在校门口说的不太一样,数量上也少了一些…… 该不会是他故意找茬儿,结果自己都记不住有哪些问题吧。 因为问题,都是他现扯的。 服了这位少爷。 于是秦蔓也不认真改了,换个语序或者换个同义词,意思一下就过了。 徐青澍回来,把两杯白水放到桌上。 “不知道你喝什么,白水行吗?” 都端来了,她还能说不行吗。 “白水就行,谢谢。” 秦蔓喝了一小口,温度刚刚好。 还算他用心。 徐青澍支着头看她。 在他的注视下,秦蔓目不斜视,奋笔疾书,很快就修改完了剩下几页。 徐青澍拿过去看。 秦蔓等得无聊,就把目光放在了桌子上摆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中年男人,身形挺拔,有着高高的鼻梁和利落的下颌线,徐青澍在这三点上和他很像。 不过,这位叔叔显然更加友善亲和,因为他的眼睛里,都是和煦的笑意,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气质儒雅。 徐青澍看完,侧头看她。 “那是我爸。” 秦蔓轻轻点点头:“看出来了,你们很像。” “嗯,很多人都这么说。” 徐青澍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我需要写这份检讨吗?” ?怎么突然跳转话题? 20. 秘密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 她都帮他写检讨了,当然知道为什么。 “不就是你和余颖……” 秦蔓还是没把“早恋”两个字说出来。 徐青澍定定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是的。” 注视她的黑色眼眸里,好像空空荡荡,又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什么意思? 秦蔓的呼吸不自觉放得很轻。 徐青澍的眼神再度落到照片上,但目光仿佛穿透过相片,看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轻轻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我爸,在我四年级的时候去世了,胃癌。” 秦蔓一愣,抬头看他。 他面色上没有很大的悲伤,但眼神却像是冬夜里沉入湖底的月亮,湿漉漉的,苍白,冰凉,破碎又哀伤。 “他是很好的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对自己太不好。” 徐青澍继续说,声音比刚刚更沙哑。 “白手起家,创业十年。他把家里和公司都照顾得很好,但自己思虑太多,吃饭作息又很不规律,早早得了胃炎,还瞒着家里人不去医院。” “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撑过半年就……他还那么年轻。” 说到后面,徐青澍的声音有些颤抖。 “早年和他一起拉着公司走上正轨的,就有余颖的爸爸。我妈书香世家,和我爸在大学认识,我一直以为他们感情很好,没想到,我爸走后,她假意难过了两天,就又开始了光鲜亮丽的生活,我祖父母早已经过世,连我爸的追悼会都是余叔叔他们帮衬着操办的。还没一年,我妈就改嫁了徐氏集团掌门人,做传媒的那个。”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妈,根本就没在意过我和我爸。她这个人才是真的冷漠。” 说到这儿,徐青澍微微颤抖的声音中带上了些咬牙切齿,他搁在桌下的手握紧成拳,骨节发白。 秦蔓听得心惊。 C市滨海,经济发达,作为这片区域的核心城市,很多大公司的总部都在这里,其中就包括徐氏传媒,国内传媒行业的头部企业之一。 秦蔓对于这些上层社会的事情了解不多,原来,徐青澍竟然是徐氏掌门人的继子。 谁能想到他会在老城区的最边缘、最角落上学。 谁又能想到,他的过去,他的家庭,有这样的坎坷和波折。 他沉在了往事里,声音平静,带着几分凉意。 “我当时年纪小,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我没有爸爸了,我很难过,很难过。 后来有一天,我妈就突然带我去了徐家,说有更多的人陪我,我懵懵懂懂。后来才知道,原来去另一个房子里生活意味着,我妈改嫁了。 他们给我改了姓,让我叫徐锋爸爸,我哭闹反抗,我天天想跑回原来的家,但根本没用。徐景华是徐锋前妻的儿子,比我大,我一哭就往我身上衣服盖着的地方掐。我总是提我爸,徐锋可能也烦我,从来没对我有过好脸色。我妈呢,我妈改嫁之后,就很少管我了。” 他说到徐家,语气更加凉薄,但平静里,秦蔓能感觉到,有一股冰凉的恨意。 听到这儿,秦蔓的接受能力一次次被迫提高。 小小的孩子,思念着离自己而去的父亲。 但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不再记得那个宽厚儒雅的男人,他们开心笑着迎接新生活,没有人看见小小的、敏感的他。 寄人篱下,不友善的新家庭,母亲的忽视。 秦蔓突然很能理解,他的冷漠和刻薄。 秦蔓想安慰他,但他面色冷漠,看起来坚不可摧,提到徐家,除了恨意,再没有别的。 于是秦蔓也只好沉默,用眼神看着他,告诉他,她在听。 徐青澍看到她那双真诚而带有些心疼的眼睛,就知道她心里一定是在共鸣了。 但他不需要这种共鸣,他已经不是那个小男孩。 “这可是我的秘密,”徐青澍看着她,语气带着些许威胁,轻轻说:“如果哪天,有别人知道了……” 秦蔓立马举起三根手指,放到额头旁边保证:“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我知道,身世这种事情,对你们这些人来说肯定很重要。我不乱说。” 徐青澍慢条斯理地说:“知道就好。” “后来我爸的好友,也就是余颖爸爸,把我接去余家住,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哭闹,也不再多说话。 我和余颖一起上了几年学,后来毕业,我妈和徐锋坚持要我回徐家住,去市里的私立读中学,我最反感他们私自安排我,所以偷偷改了志愿,来了这边——这个城市离他们最远的地方。” 这里确实是离市中心最远的老城区,一切都落后、老旧、慢悠悠,和他的新家庭格格不入。 秦蔓也跟着进入了故事里:“后来呢?” “自然又是大吵一架,我执意来这儿,他们实在没办法。我外公知道后,买下了这套老房子,他也是孤身一人,说要来和我做伴。我知道他对我妈这些年做的事儿也很不满,并不排斥他,就一起住进这里了。” 徐青澍讲到这里,沉默下来。 秦蔓已经完全听进去了,都没注意他停了。 徐青澍端起水杯喝一口水。 玻璃杯放到桌面上的清脆声音让秦蔓回神。 徐青澍接着说。 “意外就是,余颖知道我报了这里,也偷偷报了九中,被她爸好一顿打。来了一学期,发现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决定还是初二转回市里。” 啊,讲到他和余颖了。 秦蔓仔细听。 余颖为他来九中,想必,也是很珍惜和他的情谊。 “这就是下雪那天,操场上余颖找我说的话。她说她考虑了一个寒假,再陪我一学期,就不陪我呆在这儿了。虽然,我从来都是说不用她陪。” 说这话的时候,徐青澍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秦蔓,很认真,很详细地做出解释。 认真到语气都有些温柔。 秦蔓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有些讶异和不知所措,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动容和委屈。 他这样解释,是为了什么呢。 就因为自己那天,看到了他们在说话吗。 徐青澍看着她有些无处躲避的眼神,继续说:“但是,张驰纠缠她,你也知道。” 秦蔓抬头,提起耳朵。 “她拜托我,这一个学期里,让张驰别再招惹她。”徐青澍轻轻说,一句话,解释了他和余颖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种种。 余颖确实不是骄纵跋扈的大小姐。 秦蔓看得出,余颖不光漂亮,也很有礼貌和教养,带着些少女的天真和坦率,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张驰那样带着蛮横和野性的混小子,只能拜托徐青澍帮忙。 前因后果都连贯起来。 秦蔓如梦初醒。 她望着徐青澍,犹豫着问他:“那你,惹了张驰,不会很麻烦吗?” 徐青澍轻轻笑了一下:“他们那些小动作,我根本不在意。更何况,余颖本来就是为我来的,她家里也对我很好,我不可能不管她。” 秦蔓听他这样说,抿了抿唇,没再多说。 徐青澍这个人,在人的性格塑造最重要的那几年里,经历了那些事情,所以自然而然地,开始从骨子里带上对世界的冷漠,对陌生的、师出无名的、虚伪的亲情友情都不闻不问。 但一旦谁和他产生了牵绊,他就会很重视,并且会把同样的善意只多不少地还回去。 比如他无比珍视和爸爸的这张合照,相框擦拭得一尘不染; 比如他记得不要去动外公的书房,记得外公的爱好,会在冬夜里出门为外公买糖瓜; 比如他哪怕惹上麻烦也要帮余颖出头,在被处分的时候想的还是不能换班…… 他冷漠又刻薄,但得到过的善意,一定会记得。 秦蔓想到这里,又困惑了。 那自己呢?自己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获得冬夜里的陪伴,为什么会获得这些秘密和耐心的解释。 为什么会在无数套着统一校服的普通学生里,获得他的一次次侧目。 明明,什么都没有给他。 秦蔓这一次,没有再犹豫,她迎着徐青澍的眼神,声音很轻但很直接地问他:“谢谢你告诉我。不过,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这真的会让她困扰。 她偶然路过发现的宝物,只是因为它奇异瑰丽的色彩,忍不住想要偷偷看上两眼,看上两眼,就已经觉得自己赚了。 她并没有野心去知道宝物的前世今生和何去何从。因为,瞥见宝物的奇异色彩后,她还要继续,一直一直地向前苦行,道阻且长,她万万不敢揣着宝物同路。 徐青澍此时早已经从回忆里跳出来,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和懒散,仿佛之前声音沙哑颤抖的根本不是他。 他伸着长腿,把左脚随意地搭在右脚上,往后倚靠着椅背,很是轻松。 秦蔓问完,没有逃避视线,目光清亮地盯着他,是真的很好奇他的答案。 他看着秦蔓比之前的无数次对视更勇敢的眼睛,不紧不慢地对她说:“当然是因为,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你看到过我的很多事情,和我还算相熟,而且足够诚恳和可靠。” “我今后要在这边生活,就需要一个和这片土地的链接,才能更快地适应。” 他手臂枕在脑后,整个人随意而舒展,随口说着他的答案。 秦蔓沉默了。 他坦诚到有些伤人。 原来是天之骄子来到凡尘,需要一个本地导游。 原来是宝物蒙了灰,需要路过的她帮忙擦一擦。 “懂了,发展一个将来可能用的到的靠谱朋友,是吧?”秦蔓假装恍然大悟,笑眯眯地回他。 “很对,果然是学霸,一点就透。不过,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他云淡风轻地看着她。 21. 变故 徐青澍自信地觉得,被他选中是秦蔓的荣幸。 秦蔓心里有些堵,但被她强压下去。 她摆出假笑:“那我荣幸至极。” 但眼睛里,一丝笑意都没有。 徐青澍看出她的不满,但他向来没有五次三番向谁示好的习惯。在他看来,暴露真实的自己,就已经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重视和诚意了。 看她这样兴致缺缺,也觉得有些很微妙的难堪,于是不咸不淡地回她:“不用勉强,我也没逼你。我们学霸看不上我这个六班的朋友,我没话说,学霸嘛,一般人高攀不起。” 说到最后半句,他故意挑了挑眉梢。 秦蔓皱眉:“少污蔑我了。” 这人的攻击性就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道哪个瞬间触发了开关,就心血来潮地刺你一下。 秦蔓不是对他的自我剖白不为所动,她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样的他。 她自知是个敏感而多思的人,但她的经历和经验,远远没有立场去为他提供什么价值,不管是情绪价值,还是什么别的价值。 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困于方寸之间。 她一层又一层地、不断地从茧房里向外挣脱,前面到底还有多少层,她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她只能避而不谈。 “不想跟你扯了,检讨看完了吗。” 他看都不看一眼信笺纸:“都没问题。” 然后又不说话了。 秦蔓知道这位少爷不高兴了。 不就刚刚敷衍了他两句吗。 真小气。 但秦蔓还是很真诚地说:“谢谢你让我来你家,我很意外,也很开心。” 徐青澍随意交叠在一起的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点着,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秦蔓尽量让语气不那么生硬:“你记得自己找时间再抄一份,万一主任要收上去手写版,你总不能交这份。” “嗯。” 漫不经心地应一声。 “那没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晚了我妈该找我了。” “嗯。” 他依然只是应声,嘴都没张一下,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秦蔓也不再管他。 最后嘱咐他一句:“如果张驰他们做得过分,就准备好证据去找老师,不用一味忍着。一味忍下去,三年他们都不一定能收手。余颖下学期转走,但你总归还要两年。” 徐青澍听到这话,才终于脸色好了一些,但语气还是云淡风轻地:“知道,还用你教。” 好心当成驴肝肺。 秦蔓撇撇嘴。 * 第二天升旗仪式后,徐青澍穿着校服,气质很松散地到主席台上发表他的检讨。 声音带着些清晨的慵懒,念得也是毫无感情。 但依然能看出来那篇检讨的流畅通顺,文采斐然。 在他们班后头转悠的六班班主任,听着听着都困惑地看了他好几眼。 平时没见这个学生作文水平那么好啊。 写个检讨,倒是比语文作业认真多了。 不过,并没有多少学生在认真听,毕竟九中时不时就有违反校规的同学去念检讨,不认识他的人并不在意他写的检讨,只是因为牵扯到余颖和张驰,才当个八卦讨论几句。 六班的队列里,说小话的同学格外多。 “张驰上周说我还不信,他真写检讨了啊。” “那余颖怎么没被处分?” “我就说余颖家里不一般,怎么可能被发现了还跟他混在一起,这不,一出事儿就撇清关系了。” “他俩这恋爱谈得不咸不淡的,我看着就索然无味,余颖也失望了呗。” 这件事在他们看来,已经尘埃落定,胜负分明。 很显然,徐青澍是被张驰搞得无力招架,狼狈退场。 女生们纷纷脑补,余颖一定也觉得很没劲,毕竟冷脸帅哥,哪怕再帅,也架不住是真无趣。 脸长得再好,一天说不了两句话,看着就烦。 大家都期待着张驰对余颖的下一步动作。 毕竟这对cp才是众望所归。 余颖站在队里,手揣进上衣口袋,没去管周围的闲言碎语,只是看着台上念检讨的人,此情此景,让她一个晃神就想起了从前。 他家里还一派祥和的那几年,他也总是在升旗仪式上去国旗下讲话,只不过当时,他是作为优秀学生代表。 他穿着贵族私立学校精致的制服,挺拔地站在台上,一字一句,清朗铿锵,少年张扬的神采,是最最灼人的光。 也是很多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心底的光。 再看现在,他毫无感情地、拖着懒散调子,念着冗长无趣的检讨,没有人关注他,没有人在乎他,宽宽大大的校服罩在他过分清瘦的身上,那副样子和这里很多得过且过的男生一个样。 他的光早就熄了。 余颖轻轻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之前总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那一个,只要坚持,一定能拉他回去,回到光里。但坚持了这大半年,还是毫无进展,她终于承认了,这不是她能做到的事。 虽然不想这样说。 但是,她不能再救他了,她怕自己也烂在这里。 余颖在拥挤的队列里闭了闭眼。 当年啊,当年。 * 那天之后,秦蔓知道了他和余颖的前因后果,不再过多地关注他。 听说,他们班重新排了位置,男女不能同桌。 偶尔路上看到,他们之间也隔着一段距离,虽然是同行,但只能说是各走各的,毫不相干。 秦蔓听马西婕说,徐青澍是自愿护送她,每天都等余颖上了自己家的车才离开,早上也会在路口等她到了,一起进校进班。 不过那个路口在昌平街的另一端,秦蔓从没遇见过。 马西婕还说,因为这种疑似舔狗的行为,徐青澍又受到了六班同学的诟病,说他上赶着犯贱,余颖根本不理他。 不过,张驰在他俩“分手”之后依然无机可乘,因为他想找余颖说话,根本就不能甩开徐青澍的视线,余颖拒绝,他还没开始继续争取,徐青澍就走到跟前了。 秦蔓听着这些传言,不再多想什么。 她知道,徐青澍势必会继续护着余颖,直到她离开九中。 * 学校里的植物日渐繁盛,特别是西府海棠,嫩而不俗的粉色,开得很是热闹。 操场上的那几棵老槐树,一串串槐花也清香扑鼻,有时候在体育课上,秦蔓就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看书。 这学期的排课也巧,一班和六班是同一节体育。 秦蔓看书写题,偶尔抬眼四处眺望一下,放松眼睛,就会看到徐青澍和余颖,在器材室附近的空地上打羽毛球。 他们俩好像都没什么能玩到一起的朋友,虽然余颖技术不怎么样,徐青澍迁就着陪她打打,一节课也就过去了。 毕竟,体育课的运动,可不能被校领导们算作“交往过密”。 更何况两个人也并不怎么说话。 看起来只是互相搭个伴。 秦蔓远远看着徐青澍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卷起袖子露出的一小节手臂。 他很瘦,但真的运动起来却不显虚弱,随意中带着些利落的力道。 余颖皮肤白得发光。 帅哥美女站一起,不管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秦蔓欣赏一会儿,很愉悦地继续低头写题。 不过余颖倒是很疑惑,为什么每周徐青澍都提议去打羽毛球。 他一向都鲜少主动说什么。 据他本人对此的解释是:“反正我要一直跟着你,什么都不干太无聊了,不如随便玩点什么。” 于是余颖这个运动菜鸡只好勉强自己每周陪他打。 打球的时候,徐青澍看着也不像是对羽毛球很有兴趣,很随意地接球发球,整个人还是一样的漫不经心。 余颖虽然疑惑,但也只当是自己这个对手限制了他的发挥。 其实徐青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执着于来这片空地打球。 只是他偶尔看到秦蔓安静的侧脸,偶尔碰见她抬手拂掉落在书页上的槐花瓣,偶尔看她愣怔发呆,好像又找到了答案:或许是想感受一下学霸的学习气氛。 毕竟他这学期有比之前稍稍用功一些…… * 不过徐青澍的“用功”,除了他自己,没人看得出来。 一学期四次考试,徐青澍两次月考都缺考,一次期中考试只考了三科,还只写客观题不写主观题。 不过这种情况在六班比比皆是,老师们也懒得再批评教育。 在班里他依旧是做着无足轻重的隐形人,偶尔被施以小小的恶意。 他不在意,大家也渐渐没了趣儿。 秦蔓的一切倒是很顺利,除了学期开始那几天,她的学习状态都很专注而投入,三次考试毫无例外,一直都是稳稳的年级第一。 进入到夏天,天气慢慢燥热起来,蝉鸣声声催,转眼又到了期末考。 返校拿成绩单的这天,许娟在例行表扬秦蔓、总结全班情况之后,准备再说几句。 同学们迎接暑假的躁动情绪已经快要按耐不住,许娟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都安静点儿!再这么浮躁都再坐一小时再放学!” 班里安静下来。 “宣布一件事儿哈,下学期咱们班上要来新同学。” 大家来了兴趣,窃窃私语。 “不过不是转校生,是咱们年级六班,这次考试的第一名,也是年级第三名,徐青澍。” ?! 秦蔓脑袋一跳,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22. 海棠 谁? ……是同一个徐青澍吗。 秦蔓愣怔地抬头。 显然班里的同学们也很错愕,毕竟还是有那么几个同学知道,和张驰对着干的那位余颖前男友,就叫徐青澍。 大家都惊讶地看向许娟,许娟的神色中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看同学们的反应如此意外,还是多解释了两句:“他是这次期末考试中杀出的一匹黑马,我们判卷组研究了他的试卷,排除了作弊嫌疑,所以可见,每个人的潜力都是无限的,大家假期也不要松懈……” 班主任又借这个话题开始给大家灌鸡汤。 秦蔓虽然很惊讶,但她可以确定徐青澍没有作弊,且不说他的人品性格如何,单单他期末考试所在的考场这一条,就没有让他抄成年级第三名的条件。 毕竟他的上一次月考没参加,按照0分计算,是在最后一个考场进行期末考试,这个考场不可能有人有年级第三的实力。 所以,现在有两个恐怖的事实摆在了她面前: 第一,徐青澍年级第三; 第二,徐青澍下学期来一班。 秦蔓的心不可抑制地跳起来。 她说不清楚这份心情波动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对于徐青澍实力的忌惮,或许是对于他展露出了未知一面的震动,但她总归是不太平静。 * 许娟又给他们熬了半天的鸡汤,才终于放学。 杜心荔很快收拾好东西跑到秦蔓这里,她手里扯着粉色书包的带子卷啊卷,一脸感慨:“啧啧,真没想到,你说这徐青澍是不是被余颖甩了,知耻而后勇,发奋图强了?” “可能吧。这就叫情场失意,考场得意。”秦蔓边往书包里装试卷和成绩单,边点头赞同杜心荔。 邢浩然听到她们唠嗑,回头插了一句,语气很困惑:“我还是觉得很玄幻……就算是发奋图强,也不可能短短几个月就改头换面啊,期中的时候也没听说六班有什么黑马……” 邢浩然这次没发挥好,是年级第四。 考完试他和秦蔓讨论题目的时候,还说这次考试保三争二,结果半路杀出个徐青澍,连三都没保住。 杜心荔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郁闷学委。没准他撞大运了,下学期的四次考试再见真章。我有预感,他是运气,你是实力!” 邢浩然苦涩一笑:“那我这个暑假可不能松懈了。” 秦蔓装好东西,背上书包,看他们这么一本正经地开始进入“战备状态”,忍俊不禁:“你们这如临大敌的,搞得我也开始有危机感了。” 秦蔓心里清楚,年级不可能只凭一次考试结果,就那么快同意他转班,如果是运气的成分,老师们不可能没考虑到。 所以,唯一的答案就是,他确实有进一班的实力。 秦蔓不是没想过,他既然能和家里赌气来九中,那会不会他惨不忍睹的成绩也是赌气。 没想到还真是。 看现在的情况,毫无疑问,徐青澍决定不再扮演一个无所事事的混子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了主意。 * 秦蔓和杜心荔、邢浩然一起去车棚推车出来,说说笑笑地往校门口走。 刚走出教学楼侧面的小过道,她下意识地往教学楼前、还有小马路方向瞥了一眼。 秦蔓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 她想看看,会不会遇见他。 虽然可能性很小。 上一秒还在想象,下一秒…… 秦蔓瞳孔地震。 徐青澍单肩背着书包,另一只手里拿着校服外套,身上的白色短袖简单干净,他就这样走下了三级台阶。 想见的人,竟然真的从楼门口走了出来。 秦蔓和杜心荔、邢浩然一起走到校门口,突然说:“等一下!” “怎么了?” “我水杯好像没带,你们先走,我回去拿一下。”秦蔓面带尴尬地解释。 杜心荔和邢浩然正聊得兴致勃勃,也没多想:“好,那暑假我们企鹅号联系哦!” “嗯嗯!” 道别后,秦蔓推着车子转身,往教学楼前的方向走,和徐青澍迎面,很快也被他看到了。 两人在开得最茂盛的那棵西府海棠前碰到。 秦蔓停下脚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先开口。 “班长,这么巧?” 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徐青澍拖着揶揄的调子开口。 “不巧,我看到你了,特地拐回来的哦。” 秦蔓也学他慢悠悠的调子,说出的话却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性。 徐青澍没想到她这次那么坦然。 想到昨天跟年级部聊的转班的事,又慢条斯理地开口:“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下学期,你可再也没理由让我别叫班长了。” 他的话就停在这里,语气深沉,带着暗示和故弄玄虚的意味。 然而秦蔓没像他预想中那样,皱着眉困惑地问他为什么。 秦蔓憋着笑一语道破:“别故作神秘了。不就是换班吗?我们班主任说过了。” 徐青澍挑了一下眉毛。 一班班主任倒是嘴快,原来已经说过了。 这次终于没再被他耍得团团转,秦蔓没忍住笑了出来。 徐青澍不在意地看向旁边热闹的西府海棠花:“笑什么。知道就知道了呗。” 多少有些破罐破摔的成分在。 秦蔓不再开他玩笑:“不过说真的,你怎么突然打算……转型了?” 秦蔓没想好他这种行为该怎么描述,想了半天用了个“转型”,其实她本来想说,你怎么不继续混日子了…… 徐青澍随口解释:“运气呗。” 秦蔓才不信,小声嘟囔:“鬼信。” 徐青澍看她一眼,抬手揪了一片花瓣儿,看它飘飘悠悠落到地上。 还是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因为我外公真的以为我是很蠢的学生,天天在我耳边叨叨,他太情真意切了,我只好告诉他我会考好。” 秦蔓觉得这倒是比较合理。 一想到如果自己和弟弟学习不好,爸妈露出失落失望的眼神……代入感太强,已经开始愧疚难安了。 她点点头,附和他:“确实应该上进一些,不然老人家大老远跑来陪读,该寒心了。” 徐青澍拧着眉纠正:“是他坚持要来和我做伴,我可没说过需要陪读。” “都一样嘛,反正结果就是你外公在陪读。”秦蔓不以为然。 随便她吧。 徐青澍懒得再反驳。 秦蔓犹豫了一下问道:“换班挺好的,下学期……余颖就转走了吧?” “嗯。” 余家已经给她打点好了一切,去市里很优越的贵族私立中学读国际班,将来直接去国外读高中。 余家是把她当上流名媛在培养,自然不能再纵容她在这片老城区生活。 秦蔓点点头:“她走了,你继续呆在六班受挤兑也没意义,还不如到我们班好好学习呢,我们班氛围挺好的,聊你的八卦的人也少。” 徐青澍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她:“我真好奇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形象?受挤兑,聊八卦,我在意?” “呃……”秦蔓眨了眨眼睛,“你不在意。” “不过反正,你想好好学习的话,一班比六班合适!” 徐青澍云淡风轻地看她:“我说班长,我已经确定要转班了,你不用再卖力推销你们班了。” 秦蔓这才意识到,刚刚不自觉地夸了半天一班有多好,甚至还拉踩了六班…… 被徐青澍点出来,她有些羞愧,脸颊微微发热。 他说完,还轻轻笑了一声。 秦蔓更加窘迫,不自觉攥紧车把,去看海棠花。 她今天扎了马尾,向着旁边的西府海棠偏头时,耳侧连带着修长的脖颈,曲线流畅的一片白就这样展露在徐青澍眼前。 徐青澍看着她的耳根渐渐泛出粉色,她皮肤白净,一点点的粉就格外明显。 非礼勿视,但徐青澍自问,并非君子。 于是秉持着“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多看了两眼。 然后发现,她的耳根处,好像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很小巧的一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 徐青澍默了几秒,还是移开了视线。 秦蔓还在顾左右而言他:“这花挺好看的……” 徐青澍毫不留情:“花瓣挺粉的,和你现在的脸,快差不多了。” 秦蔓一口气哽住。 窘迫都变成了愤懑。 他果然一点儿都不绅士。 随意戳穿别人的尴尬,没品! 徐青澍见好就收,又提起来一件事:“班长,那我也算一班的了,假期先拉我进班群?我提前熟悉一下。” 秦蔓才不信他能有闲情雅致主动认识新同学。 不过,班群里有时候会发一些通知,确实需要拉他进群。 她点点头,从包里翻出纸笔让他写下号码。 * 回到家,秦蔓登上自己的企鹅号,然后看着便签纸上那串龙飞凤舞的数字,突然有种想要退缩的感觉。 虽然是在公事公办…… 她摇了摇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咬牙,输入数字、按下搜索、点击发送好友申请,一气呵成。 发送完,她在空间里这边翻翻那边滑滑,等了半天还不见他通过,开始的那一点儿紧张感也都消失不见了。 大少爷指不定忙啥呢。 她撇了下嘴,把手机扔到一边,不再去看。 吃过晚饭再看,他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通过了。 聊天页面空空如也,连个招呼也没打。 对于不善良的人,秦蔓也不想主动理他,于是装没看见,去看电视了。 直到睡觉之前,看到了他八点半左右的消息。 -班长 呵,最后还不是主动发了。 秦蔓不再晾着他,开始回复。 -干吗? 这次对面马上就回了。 -你说呢? 秦蔓:? -拉我进群啊 -加了联系方式难道不是为了拉我进群? …… 完蛋。忘了这茬了。 秦蔓默默把他拉到群里。 23. 开端 -邀你了。 那边徐青澍没再回复。 秦蔓窝在书桌前看书,翻来覆去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 秦蔓瞥一眼桌上的手机,摊开一份英语试卷开始写。 当她做到第三篇阅读的时候,来信息了。 她右手没搁下笔,左手直接拿过手机点开页面。 -秦蔓,你之前说的数学培优提升是在哪个书店买的?我今天下午去了人才书店和新华书店,都没找到。 秦蔓看了眼联系人,是邢浩然。 把笔放下,腾出手回复他。 -在文华书店。文华的教辅全一些,就是地方有点儿远,在江兴区。 -好嘞,谢谢!我明天去看看。 -不用谢。 他们聊完之后,又过了十来分钟,秦蔓把第三篇阅读上的前三行英文字母的所有圈圈都涂黑了,还是没有徐青澍的消息。 秦蔓本来还想着把假期作业发给他,看他这个聊天态度,果断下线,不再管他。 * 第二天早上,秦蔓再看时,徐青澍凌晨1:22才给她回消息: -看到了。刚睡着了。 -班长,咱班作业发我一下呗。 秦蔓叼着一盒牛奶,看着他的阴间作息,暗暗在心里摇了摇头,怪不得那么瘦,就这生活习惯,没病就不错了,能胖才怪。 放下牛奶,回他: -年级统一的假期作业啊,你没有吗? 本来以为,他昼夜颠倒,应该还没起。 但没成想,对面马上就回消息了。 -有。 -但我不信一班没留额外的。 秦蔓看这两句话,就已经想象到他漫不经心中透露着胸有成竹的语气了。 额外的作业确实有,还不少。 难得他对待新班级还挺上心,看来是真的有在改邪归正。 -等会儿我拍给你。 -[图片] 秦蔓的记作业小本上,分科目把作业都列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数学的最后面还补充了一条,是她自己买的课外题。 秦蔓各科只看成绩其实都很强劲,但她的天赋在于强大的记忆力,和对知识的理解力,所以她学习偏文科类的科目时,相对来说游刃有余。 但她没有上过什么奥数班、数学强化课,她的数学通常需要课上投入+课下整理+大量练题,她知道自己并不算数学思维很好的学生,但勤能补拙永远不会错,所以买了数学课外题,也给自己加到假期作业里去。 徐青澍那边收到这份详细的作业清单,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一班还是一班,真狠。 紧接着秦蔓发来一句补充: -数学最后一项不是。那是我的课外题。 徐青澍看了一眼,蓝皮的培优提升练习册,是市里那些重点中学都在用的资料,难度比较大,不适合广大同学,九中向来不选用。 -还得是班长[大拇指] 秦蔓看着他那个大拇指,并没觉得有被夸到。 他既然短期之内能进步这么多,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他之前在装学渣,还装得很好。 秦蔓换了个话题,开始打听。 -你怎么突然成绩那么好?我先打听一下,做个心理准备,免得开学就被你超过,摔得太惨烈。 那边这次打字时间久了一点,就像是他说话时不紧不慢地语调一样。 -很简单,之前考试交白卷或者只写选择填空,这次期末我写全了。 秦蔓:…… 她想起了那个有名的笑话:同学们问学霸,数学怎样才能考145分,学霸答,只需要少写一道选择题。 这个逼装得明目张胆,堂而皇之。 秦蔓这下确定了,他就是有实力可以肆无忌惮的那种人。起码秦蔓就不敢错过任何一次考试,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一次检阅和反思。 好吧,人和人不能比。 现在秦蔓真的做好了开学要被他超过的心理准备。 -那你怎么去说要换班的?总不能是年级部主动给你换。 徐青澍看她又发来个新问题,点进秦蔓的资料页,把备注改成:秦十万。 改完之后还是回复了她的问题。 -出分之前我就找年级部说了,他们说看成绩,成绩足够的话,还要考察第一学期的内容,我前天通宵了一晚上,昨天早上一直在办公室面试。 -结果如你所见。 秦蔓看着这段话,总算知道了为什么他昨天下午和晚上都在消失,合着通宵完补觉呢。 她想起班里同学经常形容自己的词语,他们见了徐青澍可能会被刷新世界观:这才是真的恐怖如斯。 那边徐青澍一口气打了一大段,看秦蔓没有回复,又发一句。 -还有什么问题吗?秦十万? 秦蔓不解。 -? -为什么是秦十万。 -十万个为什么。 秦蔓脑袋里落下满头黑线。 不愧是他。 然后点进资料页,怒而改备注:徐大爷。 毕竟,某些刻薄的大爷最喜欢对别人发表意见、评头论足,还觉得自己的点评十分到位。 再加上他天天说话懒散,不紧不慢。 说是大爷都把他说年轻了。 * 暑假里,秦蔓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每天带着弟弟去图书馆写作业,偶尔和马西婕、杜心荔一起去逛逛步行街,压压马路,度过了一个平凡的、燥热的、漫长的夏天。 徐青澍把没有的课外题都买齐,平时陪陪外公,照顾一下家里的植物,闲得无聊时就出门拍拍照片。老城区的市井烟火气,拍出来别有一番味道。 那天之后,两个人也没有什么新话题,也就没再聊过天。 * 九月初开学,已经在学校呆过一年的他们,不再像是懵懂新生一样早早到校,大家都是掐着时间,等校门打开之后才陆续过来。 青春期的少年们变化很快,一个暑假不见,很多男生仿佛一个夏天就抽了条,比上学期高出不少。 秦蔓到班,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的座位在哪儿。 一班人少,单人单桌,35个人正好七排五列。 她坐下之后,环顾四周,也没见到哪里加了新桌椅。 第一节早读课还没开始,班主任许娟就先进来转了一圈,大家纷纷把正在抄的作业往底下藏。 她刚一走,很多同学又开始火急火燎,借的借,抄的抄。 传统场面了。 秦蔓的作业分散在各处,她无事一身轻,不自觉地观望教室前后门。 当清脆的预备铃响起来,徐青澍搬着一张桌子,从后门进来时,秦蔓一眼就看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也长高了不少。 应该是为了方便搬东西,他的校服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勒出劲瘦的腰身,显得腰更细,腿更长了。 秦蔓就坐在最后一排,所以徐青澍也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于是,秦蔓眼看着徐大少爷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后,径直把桌子搬到她后面,摆好、对齐,然后一把卸下肩上的书包。 秦蔓还在回着头,仰头看他,刚准备开口问。 徐青澍:“不用问了。老班说我个子高,最后一排随便挑。” 秦蔓:……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应该是去搬椅子了。 已经有不少同学都注意到徐青澍进来了,但大家各自忙活着作业,看了一眼,也就继续忙活了。 附近只有邢浩然也在闲着,他回头问秦蔓:“秦蔓,你俩挺熟吗?他刚刚怎么像是知道你要问啥。” 秦蔓有些尴尬地笑两声:“……不算熟。也就认识而已。” 24. 训练 秦蔓回过头来,集中注意力默念面前的早读材料。 她听到后面有人坐了下来。 但她忍着,没有回头。 “班长?” 在嘈杂的早读声和窸窸窣窣的补作业声中,徐青澍叫她,甚至都懒得压低声音。 周围的有同学往他们这儿看一眼。 秦蔓如临大敌,赶紧回头。 连杜心荔都不知道他俩那么熟。 荔荔心眼大,不记事儿,早就忘了第一天撞到的男生是谁。在她心里,徐青澍还是一个,和秦蔓偶尔聊起的其他班八卦中的人物。 秦蔓压低声音:“干什么?” 徐青澍倚着椅背:“我没有早读材料。” 意思是需要班长帮忙解决一下。 秦蔓腹诽,理直气壮的,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但还是认命地站起来,去找语文课代表要了一份给他。 * 早读进行到一半,许娟进来,让大家把各科作业都交上。 这个时候还没补完的,就已经回天乏术了,认命地把书一扣,悔恨地往课代表手里放。 交得差不多了,徐青澍站起来,抱着一摞作业本、练习册,闲庭信步地走到前面讲台,一项一项放到相应的位置。 秦蔓看着,有点儿意外。 之前在六班的时候,他好像说过,余颖要帮他写作业,但他其实都不想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要给老师留一个好印象,态度还比较端正。 他交完作业准备回来,许娟叫住他:“等一下,先别急着回去,正好给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他顿了一下,但很快面向大家站好,从容不迫地开口,声线清朗,声调微沉:“我叫徐青澍,初来一班,多多指教。” 说完他轻轻点头向大家示意。 由于他实在是看着不怎么紧张,也不怎么激动,太过简短的介绍语猝不及防就结束,大家反应了三秒,才开始稀稀拉拉鼓起了掌。 杜心荔坐在前排,离他很近,现在各科作业都补齐了,又开始得空凑热闹,逮着他就接腔,很直接地问:“哪个字呀?” 之前路过一楼大厅的时候,电子屏滚动播放各班扣分情况和具体扣分同学,杜心荔还吐槽过余颖男朋友名字里的生僻字不认识。 徐青澍没打算组个词告诉她。 毕竟澍字也不好组词。 他转身捏起半截粉笔,站上讲台,刷刷几笔一挥,黑板上就呈现了笔力劲道的三个字:徐青澍。 为了让大家看清,他笔锋微微收敛,特意写得没那么连。 大家都被他一手好字微微惊到了。 毕竟,在作业本上把字写好看,和在黑板上把字写好看,还是有区别的。 许娟也眼前一亮,满意地点点头:“好,以后就是我们一班的一分子了,尽快融入吧。” * 十月初会有秋季运动会,九月刚开头,就要开始组织报名了。 九中的教学成绩并不突出,甚至比较落后,但体育成绩倒是可圈可点。 一直以来,九中都很重视体育,每个年级的五班和六班有不少体育生,每年都有几个能通过体育特招进一中。 因此,一年两次的运动会也算是九中的传统了。 秦蔓的体育成绩不怎么样,小时候常常一跑动就肚子痛,所以入学之后得知体育成绩也要考核时,她就开始有意识地练习了。 毕竟体育成绩满分30分,也算进总成绩里。 不能让体育拖了总分的后腿。 恰逢班主任许娟本身是一个运动爱好者。 每天跑操,当其他班的班主任都站在旁边观望,或者慢跑两步时,许娟已经紧紧跟在一班的队伍旁边,一起边跑边喊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了。 所以运动会的项目,其他班级的要求是自愿报名,但是一班的要求是每一项都要报满。 在班主任的严格要求和模范带头作用下,一班的运动氛围十分浓厚,体育成绩在年级中也是最优秀的。 虽然在最近的体育考试中,秦蔓已经拿到了28分,但在班里的女生中只能算是中等偏上。 因为觉得自己的长跑方面还有所欠缺,不够有把握为班级争光,所以上个学年的两次运动会,秦蔓都报的是田赛。 今年春季运动会时,她的跳高拿了第四名,跳远拿了第三名,和去年的第一次运动会所报项目一样,成绩相差不多。 虽然她一直都很想试试中长跑,但是因为不能保证拿到高名次,她并不敢拿班级荣誉冒险。 在最近一次的班会上,许娟强调,要让更多的同学都得到锻炼。 她说:“咱们支持鼓励之前在径赛中拿过名次的同学,去报报田赛,反之亦然。多参与,多尝试,找找其他运动的乐趣。当然,前提是结合自身情况,适合自己就好,只是提供给大家一个思路,并不强迫。” 班会下课之后,体委把运动会报名表在班里传着看,如果有想报的同学就填上自己的名字。 两节自习课之后,报名表传到了秦曼这一列。 马晓阳报了三级跳。 冯秋报了跳远。 张静雅报了跳高。 每人限报两项。 因此,三人还都报了4*400米接力。 她们三个是一班跑中长跑的主力选手,去年的400米马晓阳拿了第一,800米冯秋和张静雅是第一第二。 秦蔓看着报名表。 也就是说,现在班里的中长跑还没有人报。 每个项目每班最多两人参加,除了她们几个,这几项田赛的另一个人也都已经被报满了。 毕竟相对于跑步来说,田赛更加省力。 一班人都了解许娟的性格,与其最后没人上,被点名报上一个径赛项目,不如自己先主动占上一个田赛的位置。 秦蔓盯着那薄薄一张报名表,都快看出花来了。 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认真地把自己的名字填在了1500米和800米的地方。 虽然有点被动选择的嫌疑,但既然报上了,她就会好好训练,不辜负这两个名额。 写完之后,她把报名表往后传。 她这一列还有最后一个人,徐青澍。 秦蔓没有回头。 徐青澍伸手从她肩头,接过了那张报名表。 秦蔓并不知道他填了什么。 不过根据她的了解,徐青澍对运动会什么的应该没什么兴趣,毕竟,除了上学期体育课上他心不在焉的羽毛球,也没见他运动过,连之前的两次运动会上,都没见过他的影子。 下课之后,体委公布报名情况,向大家进行最后的确认,以及有没有需要调换的。 一项一项挨个念到后面。 “男子1500米,李盛,徐…青澍。” 体委念他的名字甚至还有点儿不顺嘴。 秦蔓笔尖停下。 他报了……1500米。 班里大家都在小声讨论,毕竟以往的经验来看,1500米和800米是最难报满的项目,大家都不愿意受这份苦。 体委李盛报了男子1500。 冯秋想了一下,还是把跳远调整成了女子1500。 这样一来,最艰难的几个项目,竟然一开始就全部报齐了。 虽然不说,但大家心里还是很感谢他们几个。 毕竟他们报上之后,就免了别人被许娟点名顶上的风险。 * 秦蔓接水回来,扫了一眼徐青澍,他桌子上摊着数学卷子,左手支着脑袋,右手很随意地在草稿纸上演算。 见她回来,抬头看她一眼。 又垂下眼,边演算手里的这道题,边开口问她:“班长,你长跑很好?” 秦蔓拧紧水杯盖,实话实说:“一般般吧。” 想起来他也报了长跑,坐下之后回头问他:“你呢?” 徐青澍抬眼看她一眼:“也一般吧。” 他演算的笔停下来,在刚刚正在做的这道题后随手写了个C。 抬眼看她,云淡风轻:“也就前年的C市青少年锦标赛长跑铜牌。” 秦蔓:? “你这叫一般?” 这叫一般的话,让她很尴尬啊。 怕的不是大神谦虚。 怕的是大神谦虚了,但自己这个真菜鸡没谦虚。 徐青澍挑了下眉毛:“我觉得一般。” 秦蔓心里流泪抱拳,面上一脸真诚,竖起大拇指:“牛。运动会靠你拿分了。” 把他捧高。 让他飘。 反正到时候不能自己一个人下不来台。 徐青澍也不在意是不是捧杀,微微翘了翘嘴角,云淡风轻地把试卷翻了个页:“班长也加油。” 秦蔓回过头来,暗暗决定,从现在开始到运动会的这一个月里,要狠狠训练。 * 放学之后,秦蔓收拾了书包,在那曲熟悉的《早点回家》里,没去推车子,而是直接从教学楼前门去了操场。 她一个暑假都没怎么运动。 笨鸟先飞她还是懂的。 把书包往草坪上一搁,先去一边压了压腿。 等操场上最后一节体育课的同学们陆陆续续都走光了,她站起来,溜达到跑道上,开始慢跑。 她打算先跑十圈。 200米的小操场,十圈的话是两千米。 先适应一下长距离,再慢慢提速度。 秦蔓没有刻意地控制速度,跑到第三圈,就明显开始累了。 绕到靠近操场入口这边时,看到白蜡树下的蓝色栏杆那里,好像倚着一个人? 秦蔓眯着眼睛,定睛一看。 徐青澍正轻轻靠着栏杆,悠哉地低头玩手机。 当她跑得更近了些,徐青澍收起手机,抬头看她。 秦蔓其实并不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特别是听到徐青澍在跑步这方面有些天赋和专业之后,更加窘迫于被他知道自己在训练,更别提被他看着。 她总是想要“看起来毫不费力”地做好所有事。 哪怕私下付出了很多努力,也不想把这种努力搞得人尽皆知。 于是秦蔓跑完第四圈,就此停了下来。 徐青澍抬步走过来,远远地问她:“班长,训练呢?” 果然,如预想一般的尴尬感。 秦蔓后悔地咬了咬牙,装作很随意地:“没有啊,这两天有点儿虚,放松一下。” 徐青澍走过来,把书包往她的书包旁边一放。 “哦,我来训练。” 秦蔓:? 心动 徐青澍扔下书包之后,把校服外套一把脱掉,扔在书包上,就在旁边开始热身,面色如常。 秦蔓一时之间看着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过这地方是自己先来的,他那么坦然,自己为什么要走? 秦蔓决定不管他,继续练。 但她刚刚刚跑完一个800米,现在没有太多的力气去继续跑。 于是她只是在徐青澍的旁边压压腿。 徐青澍一边拉伸,一边随口对她说:“你要是想适应长距离的话,最好先匀速跑,不要管速度,先把距离提上去。” 他顿了一下,还是说道:“你刚刚那几圈明显速度太快了,根本坚持不了1500米。”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而是随意地望着远处的白蜡树,傍晚的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剑眉,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秦蔓正在压腿的动作一顿。 被他说中了,就算他不来,秦蔓也没有力气保持刚刚的速度再跑一圈了。 “我……我没准备练1500。” 秦蔓觉得有些窘迫,还是声称自己没在练长跑。 其实她一开始,是准备跑十圈的。 徐青澍好像不甚在意:“随你,我只是提醒一下。” “如果你想要锻炼专项耐力,可以试一下变速跑。200米的操场一分为二,100米慢跑结合100米快跑,这样几圈下来,既不会很累,也不会没效果。” 徐青澍不在意她的消极回应,还是把自己的建议跟她说了,好像就只是分享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并不是很在意她练还是不练。 秦蔓看他没有揪着自己偷偷练习的事情不放,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些刻薄嘲讽的话,渐渐的也不再那么别扭。 其实她很怕在做某件不擅长的事时,被人关注、被人在意。这种被关注的感觉,会让她给自己很多压力,做起事来有负担、怕失败、束手束脚。 反倒是像徐青澍现在这样,抱着不关心、不在意、没期望的态度,倒是能让她放松下来,一身轻松地面对。 秦蔓继续压着腿:“好,我会试一下。” 看他拉伸完准备上跑道了,还是扬声对他道谢:“谢谢你的建议!” 徐青澍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随意地摆了摆手。 晚风鼓起他的黑色短袖,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鹰。 * 他跑起来的时候,风迎面吹过他的身体,把他的黑色短袖吹得紧贴他的胸膛,明明是劲瘦的身体,却迸发出一种力量感。 秦蔓看他一身轻松地跑过一圈,每一步都迈得扎实,再抬脚时却又很是轻盈。 他的速度很稳定,秦蔓想,如果用测速的仪器,估计都测不出多大波动。 秦蔓拉伸完,站起来蹦哒几下,放松全身,决定试试他说的变速跑。 其实还有一点儿心思,就是徐青澍今天看起来很善良,现在练习的话,如果有不科学、不专业的地方,他没准会指出来。 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秦蔓渐渐放下心里的那点儿别扭和芥蒂,开始站上跑道,练习变速跑。 第一个半圈开始的时候,徐青澍刚刚跑过去不久,秦蔓用冲刺的速度,像离弦的箭一样跑出去,大概在五十米的地方,超过徐青澍。 大概冲刺到100米,她停下来,保持慢跑。 徐青澍身高腿长,耐力又好,他的匀速比秦蔓的匀速要快上不少,很快从后面追了上来。 跑到秦蔓旁边时,他缩小步幅:“秦蔓,刚刚那个100米不错,最后十米不减速更好,冲刺完全程,惯性会让你往前再跑几米的。” 刚刚秦蔓很轻易就从冲刺,切换到慢跑。 她确实最后减速了。 没想到,徐青澍眼那么尖,在相对运动的情况下,都能看出来她减速了。 秦蔓侧头看他一眼,他还是目视着前方,黑色的眸子里,是远处屋顶上金黄色的落日。 她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掩饰自己对训练的重视,对他说:“好。” 刚刚冲刺完100米,再加上跟他说话,有点打乱了秦蔓的呼吸节奏。 徐青澍侧头看她一眼:“根据你的步伐,三步一呼,三步一吸。” 秦蔓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话调整,呼吸节奏和跑步节奏慢慢稳定下来。 不知不觉,他已经放慢速度,陪她跑完了这半圈。 眼看起点就在眼前,秦蔓有些怵头,徐青澍看她一眼,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快速扬声道:“冲刺!” 他丝毫没有压抑声音,清朗又坚定,带着些鼓励的意味。 秦蔓听到这两个字,心里的犹豫瞬间消失,带着些决然,下意识迈大步幅,调动起腿部的力量,加深呼吸,再次像是离弦的箭一般飞奔出去。 很神奇。 秦蔓知道他正在后面看着,但这次,没有了之前的窘迫和掩饰,反倒是有一股想要表现给他看的认真。 到了70米,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但是徐青澍刚刚说,要一直冲到重点。 她咬牙保持速度,张开口用力呼吸,坚持着,坚持着,20米,10米,一直到冲过重点。 果然如他所说,惯性让她又向前跑了一段,才减下速来。 那个瞬间,秦蔓在想,幸好他不是在前面看着,刚刚的最后20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丑很狰狞。 秦蔓回头望了一眼远处,没看到人。 却发现他在她回头的另一侧冒了出来。 秦蔓微微错愕:“你?” 徐青澍跟在她身边,和她保持一样的速度,浑不在意:“稍稍加了个速。” 秦蔓点点头,目视前方,嘴角却很小幅度地翘了起来。 她才不相信徐青澍做变速跑是和自己一样的水平,他明明是在配合自己的速度。 接下来的每一圈,秦蔓都在徐青澍的注视下飞奔出去,冲刺结束一回头,他一定就跟在身后不远处。 少年身后,是漫天的晚霞和金色的夕阳。 秦蔓觉得,这个训练方法真是很好,因为她无比清楚,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此刻正蓬勃而有力量。 * 两人慢跑的半圈也是一样的速度,当然是徐青澍在有意迁就。 秦蔓适应之后,他就没再开口指点过,只是偶尔秦蔓减速时,不动声色地,把她的速度带起来。 两个人并肩跑,谁都不说话。 到了变速跑的第四圈,秦蔓的呼吸声开始变大,徐青澍还是跑得一身轻松,毫不吃力。 秦蔓觉得自己的喘气声实在是有些尴尬,刻意压了一下。 一个冲刺结束,徐青澍这次再跟上来时,却没有减速,反而以很大的加速度加速,瞬间超过秦蔓,又向前继续跑去。 他毫无保留地迈大步幅,像一只刚冲下悬崖的雄鹰,带着蓬勃到有些强势的爆发力,破空而去。 秦蔓在后面看得心惊,他已经和自己一起跑了很久,却依然能有这样可怕的爆发力。 果然不同性别,在体质方面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秦蔓自然没有力气跟着他跑,继续以刚刚的慢跑速度开始慢跑。 再和徐青澍遇上时,秦蔓听到,他的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他又开始跟在她身边:“刚刚练了个冲刺。” 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松,有些气喘,带着些运动过后的尽兴。 “再练一圈?”秦蔓问他。 徐青澍抬起手随意抓了一下头发:“行。” 他毫不掩饰他的呼吸声,于是秦蔓也不再刻意压低,慢慢放开自己,尽情呼吸。 广播里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生命很短……” “日子很长……” 在夕阳里,彼此的呼吸声,一清二楚。 少年心动,分不清是因为歌声太悠扬,还是因为这个傍晚太漫长。 * 那天训练完,学校里的值日生都离校了。 广播里的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校园里很安静。 因为变速跑训练有张有驰,并不是很剧烈,两个人在草坪上拉伸了几分钟,秦蔓捡起书包,准备回家。 徐青澍也从地上拎起书包,把校服外套往肩上一甩。 “感觉强度怎么样?”他随意开口。 “刚好。” 秦蔓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感觉还能再提。” 徐青澍拨了拨额前碎发,运动过后,他整个人都显得比往常精神了几分,带着些揶揄:“等你明天浑身酸痛,你再考虑。” 这话有点看不起的意思。 秦蔓侧目看他,毫不退缩:“那就明天看咯。” 她感觉找对了方法,没忍住雀跃的心情,在他面前展露了几分小小的骄傲和自信。 夕阳比刚刚更沉了几分,天色渐渐暗下来,更衬得她的眸子亮晶晶。 徐青澍看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情也甚好,决定不再故意说些不中听的话气她。 他在这个瞬间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很希望看到,这个肆意的她。 他单肩背着书包,向前走时,低头轻笑了一下。 * 他们并没有做什么约定,但是第二天下午放学后,秦蔓依然快快收拾书包,到操场上热身。 虽然没听到他承诺什么,但她有预感,他今天还会来。 她一个人开始慢跑,心里很安定,也不再在意操场上别人的目光。 等她跑到第二圈,果然,白蜡树下,熟悉的颀长身影缓步走来。 秦蔓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一个笑。 叫醒 一个月的训练很快过去。 每一天,他们两个心照不宣地,共享傍晚的操场。 到了临近运动会这一周,越来越多的同学都会来训练,跑道上接二连三的身影中,他和她仿佛是陌生人,但却总会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个隐晦的对视,或一句散在风声里的话。 在一场又一场辉煌的夕阳里,秦蔓深深地、深深地记住了那个劲瘦的影子。 * 进了十月,秋意上来了。 和秋天一起来的,还有秋季运动会。 关于学校的那些奇怪定律,好像总会无比灵验,比如每逢运动会,就会下雨。 1500在上午最后一项,800在下午。 和上考场的从容不同,秦蔓一大早就觉得有些紧张,虽然胃口不好,但还是逼着自己早饭多吃了一颗水煮蛋。 九中没有看台,看比赛的同学熙熙攘攘挤在操场周围,伸缩带栏杆都快要被人潮挤倒。 人群熙熙攘攘,嗡嗡的喧闹声里,《运动员进行曲》的歌声在循环播放。 第一个100米的项目,有马西婕。 杜心荔和秦蔓在终点给她加油。 第三组,发令枪响,马西婕很快从这一组的六个女生中脱颖而出,她的高马尾今天编成了一条辫子,在脑后很欢快地甩着。 100米比得很快,杜心荔刚激动地嚎了两嗓子,比赛就已经快结束了。 马西婕一向运动细胞很好,很顺利地拿到小组第一。 冲过终点后,她扑向场边立着的缓冲垫子。 秦蔓和杜心荔围过去扶她。 “你太牛了西西!”杜心荔拍着她的背。 “勇猛不减当年啊。”秦蔓伸出胳膊让她撑着慢慢走路,笑着夸她一句。 马西婕还在大口平复着呼吸,听到这话,喘着粗气也要豪放地接腔:“那是、不看我、是谁!咳咳……” “先缓一会儿,先缓一会儿!” 后面的王铖左手拿着一瓶水,右手手忙脚乱地搭在马西婕头上,意欲给她挡住那点儿毛毛雨,此刻听她说话声音很是艰难,说完就咳,焦急地让她先别说话。 秦蔓和杜心荔对视一眼,心中有了默契,不动声色地放开马西婕的手,王铖见缝插针,立马伸手扶着。 杜心荔正了正头上红色的志愿者帽子:“我没报项目,但是报了主席台那边的志愿者,我得赶紧回去念加油稿了!西西你好好歇着哦。” 秦蔓也把水拧开送到马西婕手里:“那我也先去热身了,一会儿我也有项目。” 马西婕不再撑着王铖的胳膊,自己站直身体,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都去吧,都去吧,你俩给我加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秦蔓和杜心荔相视一笑,各自走了。 王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两臂张开虚虚扶着,生怕她走不稳。 * 秦蔓走到白腊树下压腿,虽说只是毛毛雨,但也不想一直淋着,搞得头发衣服都潮潮的。 树下还有三三两两避雨说话的女生,秦蔓不认识她们是哪个班的,正压着腿,依稀间听见她们的闲聊。 “班长之前不是跑短跑的吗?” “我记得也是,”女生回忆了一下:“这次好像一开始也是报的短跑来着?不知道为什么,临交表前一天又改了。” “好吧,可能想换个项目感受一下。” “没事儿的啦,反正我觉得,他啥项目都能拿下!”女生对他们班长似乎很有信心。 “也是,100米就看那几秒,1500咱能看好几分钟呢。” 她们很大胆地表达对“班长”的热衷,笑作一团。 秦蔓没放在心上。 但是突然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向着刚刚的女生叫喊:“跳远那边开始了!你怎么还不去检录?” 秦蔓皱眉侧头,不远处,胡奕铭正拿着运动会秩序册,对刚刚先开口的那个女生催促。 她们几个仿佛才想起来,不紧不慢地去检录了。 原来是六班的。 秦蔓继续拉伸,却突然联想到了一丝不对劲——她们刚刚,是说张驰改报了1500?! 男子组的竞争一向都比女子组更激烈,她记得,去年男子组100米和200米的冠军都是六班的张驰,班主任许娟还特地让一班的男生放平心态,说毕竟张驰是学校田径队的。 一向擅长短跑的他,这次怎么报长跑? 秦蔓又想起刚刚那几个女生的话—— “临交表前一天临时改的。” 那就说明他不是早有打算,而是发生了某件事或得到了某个消息之后,临时起意。 秦蔓不可控制地想到徐青澍和张驰的矛盾。 虽然全部都是自己的凭空猜测,毫无逻辑,但她还是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她跑到自己班级的区域,体委正坐在那儿和一班的几个男生聊着刚刚的男子组400米。 秦蔓听得心里一紧,400米已经比完了……还有一项800米,就是1500了。 她要过来秩序册,快速翻到男子组1500米,有两组,徐青澍在第一组。 秦蔓的目光快速略过一个个名字,在倒数第二个顿住。 六班张驰 他果然和徐青澍在同一组。 不行!不管是不是自己多想,要提醒他! * 秦蔓开始满场找徐青澍。 一班的座位区没有,伸缩带栏杆那里挤着的一圈人里没有,赛场上也没有。 秦蔓皱着眉走出操场,白蜡树下也没有。 她甚至路过男厕,假装不经意地叫了一声:“徐青澍?” 还是没有。 看完车棚之后,秦蔓突然福至心灵。 她一口气跑上楼,推开教室的门。 果然,自己座位后面,趴着睡觉的那位,不是徐青澍又是谁。 教室门被大力撞开,似乎打扰他了。 他把压在脑袋下面的一只胳膊伸出来,搭在脑后,继续睡,连头都不抬。 刚刚奔波完,秦蔓的心跳还很快。 她轻轻走近,低头看他。 教室里不冷,他的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了一件半袖。 脑后自然搭着的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指缝间有浓黑的头发乱糟糟地戳出来。 秦蔓的视线继续向下移。 他个子太高了,以至于伏在课桌上需要弓起背,因为这姿势,白色的半袖贴在身上,一串脊梁骨微微突出,在一呼一吸间,规律地起伏,暗暗昭示着少年人特有的张力。 秦蔓的呼吸渐渐平复,但心跳却比刚刚更加明显。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叫他:“徐青澍?” 声音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柔。 徐青澍微微动了一下。 从胳膊间侧头看向身边,费力地睁开一只眼。 他墨黑色的眼睛还带着睡意,连声音都沙哑低沉得不成样子:“……嗯?” 秦蔓看他这样,叹一口气,总不能临上场还这么困,又叫他一声:“起来了,徐青澍。” 她面向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本想敲他的桌子,想起来那样应该会很震耳朵,于是已经伸出去的手指半路转弯,莫名地去摸了摸他头顶的头发。 毛茸茸的,有点儿扎。 秦蔓摸完,蓦然像是被烫到一般快速缩回来,而几乎同时,徐青澍搭在脑后的手已经向她刚刚摸的位置揉了一下,秦蔓心惊肉跳。 刚刚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他的手掌下浓黑的头发,忽然觉得应该很好摸,竟然就这样做了。 徐青澍缓慢地动了一下,终于舍得抬起头。 他支起脑袋,又支起身子,向后倚在椅背上,眯着眼看她。 “醒一醒!” 徐青澍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不像平时那么冷淡:“检录了?” “……那倒没有。” 徐青澍抬手搓了搓脸:“我就说,我闹钟都还没响。” 秦蔓对他的心大表示佩服,“不过也快了,现在是女子400。” 徐青澍搓完脸,眼神清明了很多,声音还是懒懒的:“不急。” 秦蔓:“你就一直在这儿睡觉?” 徐青澍抬眼看她一眼,好像她问得很奇怪:“那不然呢?我可没兴趣在外面看他们那些比赛。” …… 这位大爷是不是忘了,他自己一会儿也要去参加他眼里“没看头”的比赛了。 想到比赛,秦蔓想起来意。 她眼神里带着谨慎,正色道:“你知道吗,张驰也跑1500,还跟你一组。” 徐青澍听到这个名字,微微皱眉,但语气不甚在意:“是吗。” 秦蔓很是认真:“是!我看秩序册确认过了。他一向擅长短跑,这次临时改长跑,你……还是注意点儿。” 徐青澍随意点点头:“哦。” 看样子就是敷衍,根本没放在心上。 秦蔓急了,皱着眉,目光紧追他:“总之你别太轻敌。先下去热身吧,你第一组,应该快检录了。” 徐青澍嘴上不当回事地随意应着,但还是洗了把脸,跟着她下了楼。 * 刚走出教学楼,吵闹喧哗的声音渐大,男子800米已经开始了。 两个人到1500检录的地方,人还很少。 秦蔓看着一边正在拉伸的徐青澍,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一会儿见机行事,我总觉得……张驰像是有备而来。” 不然他犯不着故意和他凑一组去。 她皱着眉小声说:“你可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徐青澍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 虽然他懒得参与、也懒得了解学校里的八卦,但他也不是单纯善良小白花,张驰那群人跟别的班之间摩擦不少,他们天天搞得各种小动作,他看在眼里,一清二楚。 不过眼下,他还是点点头,云淡风轻地应了秦蔓的话:“放心吧,我有分寸。” 安抚 检录的人基本到齐,负责老师已经开始点名,张驰才姗姗而来。 在女子组这边排队的秦蔓,眼睛寻找着徐青澍,同时还要观察张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张驰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盯着徐青澍。 像是野狼一样的眼神,冰冷的,带着不屑和恨意。 她抿抿唇,强压下心里的不安。 小雨已经停了,但天还阴着。 点完名,负责老师领着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着起点走去。 赛道上,女子组800米还在进行,《运动员进行曲》的背景音之下,加油呐喊声阵阵传来。 注意到男子组1500米入场之后,观赛区的欢呼声陡然加大,五班和六班的女生们伸长了脖子往前挤,甚至有些大胆的拿出手机拍照,毕竟这个项目里还是有不少帅哥体育生的。 穿过赛道,大家在起点附近的草坪上做准备活动。 如果在做某一件重要的事,那最紧张的时刻一定是开始之前。 800米最后一组已经到了冲刺阶段,这边的老师也开始给1500的选手发号码服。 虽然她上场之前还有两组,但秦蔓的心跳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加速。 徐青澍拿到号码服,往自己的白色半袖外面一套。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荧光黄,但秦蔓还是在一众瘦高个子大长腿中,一眼找到了他。 徐青澍套上号码服,正低头整理下摆。 忽然之间,一个抬眼,准确无误地捕捉到秦蔓的眼睛。 秦蔓呼吸一滞,视线忽然被前面晃动的人影挡住,那个眼神消失不见。 她眉头跳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偏头躲开面前的人影,这才更清晰地看到他。 那个眼神还在。 原来不是无意识地扫视,他是真的看到了。 看到秦蔓沉重的神情,他眨眨眼睛。 秦蔓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加油。 他挑了挑眉,嘴角很隐蔽地笑了一下,又很快恢复。 * 第一组上跑道了。 秦蔓在草坪上心不在焉地做着准备活动,眼神盯着起点处的三排男生。 徐青澍被隐匿在人群里,大概在第二排最外侧。 裁判喊:“预备——” 她的心跳很快,比自己站上起点还要紧张。 “——嘭!” 发令枪响。 一道道明黄色的身影快速一拥而出,长腿迈开,头部梯队很快拉开了和后面的差距。 张驰果然,一起跑就立马越过几个人,窜到徐青澍前面,死死压着他跑。 徐青澍在头部梯队的最后部分。 最前面领跑的明显是体育生,穿着运动员短裤,腿上肌肉发达,一身腱子肉。 徐青澍看着身前距离很近的张驰,眯了眯眼,一个侧步准备向外道换道超他。 张驰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根本不管会不会发生撞击和摔倒,不管不顾地立马右移紧贴上去。 男子组的比赛竞争激烈,一开始就没人压速度,这几步之间,已经出去了小半圈。 隔得远了,秦蔓看不太真切,依稀之间只能看到,徐青澍和张驰两个人太近了,混乱之间双双踉跄了一下,秦蔓提着心紧紧盯着。 趁着张驰也踉跄几步,徐青澍立马调整,加速冲刺越过,眼看着就要甩开他。 突然,前面两个五班的体育生侧头看一眼,立马减速,一个左前一个右前,死死挡住了他的路线。 徐青澍的小腿被谁狠狠踢中,他骂了一句脏话,不得不压小步子。 秦蔓下意识攥着拳,看得心焦。 虽然看不清细节,但很明显了,张驰的腌臜战术就是拖死徐青澍,他不光自己纠缠,他甚至找了同伙一起纠缠。 秦蔓想让徐青澍快点摆脱他们,又怕他在推搡中被绊倒。 虽然他们死命压着,但徐青澍速度快,发狠起来也不管不顾,他们偶尔几次下意识地退让,反应过来又死死粘上去,总之拉扯之间,虽然没有落后太远,但也前三无望了。 秦蔓看着牛皮糖一样的那几人,不知道徐青澍有没有被搞烦,反正她心里很堵得慌。 学校里的运动会,根本不会管这些小动作,只要没人受伤下场,才不会出现“犯规罚下”这种事情。 最后两圈了,徐青澍还没甩开他们。 快到了倒数第三个弯道,徐青澍眯着眼睛,从他们几只苍蝇的身体之间,盯着跑道,黑色的眼神锐利,带着危险。 弯道了,前面两个五班的体育生倾斜身体拐弯,徐青澍根本没有拐弯的意思,侧头扫了身后的张驰一眼,借着离心力把自己甩到外道,张驰意识到,情急之下竟然直接伸手拽他! 徐青澍刚离开一道就疯狂加速,以一种很强的爆发力向前冲刺,张驰只碰到了他号码服的一角。 前面五班的听到张驰气急败坏的那句“操”,立马向右迈步,徐青澍不再顾忌他的安全,狠狠撞过他的右肩,那人身子一斜,只看见徐青澍越来越快的背影。 另一个五班的见状,也发狠了追他。 场外观赛的只看见一直胶着的几人,突然被冲散开了,有着浓黑色头发的劲瘦男生,杀出重围,冲刺的速度很可怕。 大家也不管那是谁,嗷嗷叫着狂欢。 五班的那个眼见着追不上,伸手又想扒拉他的胳膊,徐青澍微微侧身,狠狠甩手,终于摆脱了最后一块儿牛皮糖。 他们几个不死心地想追,却发现根本追不上。 秦蔓看到那几次拉扯,一直揪着心,见他终于甩掉他们,才终于松了口气。 最后一圈了,徐青澍加速之后基本没有再减速,冲刺距离格外长,最后半圈又超了一个人,最后第三。 结果其实还好,但过程实在憋屈。 秦蔓愤愤不平,她确信,如果顺利的话,他一定不止这个成绩,毕竟,一起训练的每一天,她都看在眼里。 她寻着终点处的徐青澍。 徐青澍冲过终点,弯腰缓了一会儿,一把脱下号码服,路过正在喘着粗气的张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苍蝇”。 明明没什么语气,但张驰却觉得嘲讽拉满。 他咬着后槽牙,心里后悔,今天应该更狠一点儿的,今天不仅没弄伤,还让他拿名次了,他狠狠把手里的号码服摔在地上。 徐青澍看都不看他一眼,把号码服递给志愿者,直接抬步向起点走去。 路上有女生塞给他一瓶水,他还没注意到是谁,那女生就很快跑开了。 秦蔓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一幕,整理号码服的手都顿了一下。 广播在喊着比完赛的选手离场。 第二组已经上场了,女子组在发号码服,徐青澍没打算靠近。 他站在不远处,拿着那瓶水拧开喝了一口,扫视了一圈,终于看到秦蔓的眼神。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秦蔓一眼,那个眼神里,带着安抚和鼓励的意味。 一上午都阴沉的天,此时终于乌云散尽,透进了阳光。 徐青澍一口水灌得猛,水珠沿着嘴角流下,顺着喉结,沿着汗湿的脖子滑下。 在阳光下,那颗水珠格外亮。 秦蔓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徐青澍就拎着矿泉水往场外走了。 秦蔓不再去想其他。 总归他没有受伤,就好。 * 因为他那个安抚的眼神,秦蔓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没有气愤,也没有紧张。 站在白色的起跑线后,她无忧无惧。 发号枪一响,她和平时一样,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 她飞快地跑起来。 她听到周围有马西婕卖力的尖叫声,听到杜心荔在广播里指名道姓为她加油,她听到一班都在喊着“班长牛逼”。 出太阳了,她飞奔在风里。 到最后,她好像不再能听到周围的声音,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呼吸声,和某个人的呼吸,同频共振。 她克服生理上的痛苦,每一次迈步,都向着脑海中漫天的金黄色晚霞冲去。 她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冲过终点。 但依稀记得撞了线,她头脑模糊地想,应当是第一。 马西婕来扶她,一班几个女生也在送水拍背。 她大口平复着呼吸,脱下号码服。 往班级座位区走的路上,她的眼睛不自觉四处寻找,人太多了,最后还是没看到那人。 秦蔓剧烈咳着。 拿了第一,不知道你看没看到啊。 这个第一,你也有份。 * 下午还有八百。 但秦蔓上午好像太用力了。 她从跑完之后,胃就有些难受,但是她实在不习惯跟大家说,让朋友们围着她忙前忙后、嘘寒问暖。 她只是自己喝水压了压,揉了揉。 李金兰知道秦蔓上下午都有项目,中午特地炖了红烧肉等她,一听秦蔓跑了小组第一,特地给她多盛了好几块儿肉。 秦蔓看着酱红色、亮晶晶的红烧肉,平时会被勾起馋虫,今天却有些为自己的胃感到担忧。 但李金兰满脸愉悦:“我们蔓啊真是!干啥都那么优秀,快多吃点,下午再拿个第一!” 看到茶几上放着的奖品,又转向秦诺:“你看你姐,给咱赢回来这么一大桶洗衣液,你也多吃点,多锻炼,以后运动会拿奖!” 李金兰笑得见牙不见眼,秦蔓觉得,胃也没那么难受了,笑着摸摸秦诺的头,跟大家一起开始吃饭。 解释 秦蔓从上午跑完,就没再见徐青澍。 说心里毫无芥蒂是假的。毕竟一起训练一个月,秦蔓以为他们怎么也算是战友了,他比的时候,秦蔓一秒都没错过,可是……他根本都没来看自己的比赛。 在400米接力检录的时候,秦蔓漫无目的地看着等待的选手们或紧张、或从容的身影发呆。 虽然她心里不太畅快,但也不想去道德绑架。 明明知道,徐青澍就是什么都不在意的人,不是吗。 没有人能和他产生牵绊,这很正常。 她正发着呆,马晓阳、冯秋、张静雅一起过来了,一会儿她们四个参加4*400米接力。 秦蔓不动声色地揉一下胃,提起精神和她们打招呼。 冯秋一见她就开始提起上午的比赛,现在已经张贴出结果了,秦蔓小组第一,总成绩第二。 冯秋星星眼:“可以啊班长!1500大放异彩,早知道你长跑这么厉害,前两次运动会就应该让你上了。” 马晓阳也附和:“就是,咱班女子1500还没拿过前三呢。” 秦蔓笑着摇摇头:“没有,今天上午状态好而已。” 张静雅开始拉伸:“别谦虚啦!刚刚我去看了一下,李盛1500也是总成绩第二,这回咱班体育唯二的短板也补上了!老班肯定高兴。” 冯秋:“是吗?体委这次也厉害啊!” 她们开始讨论一班的总积分,秦蔓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但她想起徐青澍。 被人记住的只有第一名。 徐青澍的1500,明明只比体委李盛慢了那么几秒钟,但大家欢呼的、关注的、感激的,都不会是他了。 大家确实为他最后的精彩突围激动过,但一时的意气风发过后,再剩下的,就只有那个代表着最终名次的数字了。 秦蔓的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在这个老城区的小小初中,所谓的“素质教育”还不知道何时才能真正走进大众的心里,起码在目前来看,大家还是在唯成绩论。 比如秦蔓,她的第一名,让她收获无数善意。 如果没有成绩,那可以热情,可以积极,可以广交好友,总之,需要有些对大家有用的闪光点,才能让大家看到你、记住你。 比如张驰、李盛,他们为班级出头,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他们的这种特性在这个社群里,某种程度上,让他们比秦蔓收获着更真的善意。 天已经彻底晴了,阳光燥热起来,照耀着湿漉漉的地面。 要上场了,秦蔓眯了眯眼,不再想这些。 * 马晓阳和张静雅爆发力好,实力强劲,跑第一棒和最后一棒。 冯秋和秦蔓耐力比较好,秦蔓又是第一次跑接力,她们俩跑二三棒。 对于经验和实力并存的一班来说,马晓阳很轻松就拿到了小组第一的位置,第二棒的冯秋上午跑了1500,但体力恢复地很好,在第二圈甩开了第二名一大截。 她越来越近了,秦蔓背身开始原地小跑。 接力棒打到她手上的那一瞬间,她一把握住,向前冲去。 但是从胃部传来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已经无法再继续忽视。 一波一波的绞痛感,让她几乎没办法维持平稳的脚步,秦蔓紧皱着眉,应该是胃痉挛。 她侧头看了一眼,第二名的第二棒追得很猛。 秦蔓立刻放弃了减速的想法。 不能减速,减速的话没法保证第一。 好在胃痉挛没有持续很久。 还有一圈,她咬牙,保持速度。 她感觉到自己的肺和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最后依然用尽全力提速冲刺,终于没被第二名超过。 把接力棒交给张静雅的那个瞬间,她痛苦地弯腰闭眼,被志愿者拉扯到旁边。 冯秋和马晓阳过来扶她:“没事儿吧班长?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缓一缓缓一缓。” “后面那个三班的也太猛了,看着都吓人。” 她们看着也心有余悸。 秦蔓说不出话,只是摆了摆手。 她现在很痛苦,但心里很庆幸,最后没被超过。 不然现在真的没办法面对她们。 张静雅也跑完,小组第一。 几个女生们围在一起庆祝,一班的同学也围过来一顿夸奖。 秦蔓坐在班级的座位区休息,马西婕跑回教学楼给她接热水了。 看着云层里透出来的阳光,把云彩染上金黄,秦蔓仰着脸,闭上眼睛,感受暖意。 终于都结束了,结果算是得偿所愿。 * 接下来的赛程,秦蔓都没有再关注。 她上楼回班,自己后面的座位空空荡荡,徐青澍不在,秦蔓在课桌上趴着,慢慢揉着隐隐作痛的胃。 直到运动会结束,徐青澍都没回班。 不过班里的其它同学倒是陆陆续续回来了,因为班主任许娟准备做个总结。 “这次运动会,大家都辛苦了,咱们的总积分呢……还是第一!” 大家热烈地鼓掌,男生们叫唤着:“喔喔~~” 秦蔓也被大家的热烈气氛感染。 许娟继续总结:“这次尤其突出的,是1500米这个项目,咱们班长和体委分别拿到第二,这是咱们班的一大进步!再接再厉!” 大家看向秦蔓和李盛,可劲儿地鼓掌夸奖。 秦蔓笑着点头。 “当然,其他同学都很辛苦,很棒,我这里就不再一一表扬了!咱们班的成绩离不开每个同学的拼搏,这就是团结的力量……” 许娟还在滔滔不绝,秦蔓却没有什么心思继续听了。 徐青澍……一直没来。 * 运动会结束,就是三天假期。 大家吆喝着打闹着放了学。 杜心荔拎着书包跑过来:“蔓蔓,你太牛了!之前只知道西西体育厉害,没想到你也偷偷变厉害了,你俩背着我手拉手成为运动小天才是吧!” 她开着玩笑,揽住秦蔓的肩膀。 秦蔓笑着指控她:“我可不是偷偷变厉害,我天天都去训练,你怎么没看见?” 杜心荔甜甜地撒娇:“好嘛好嘛。知道你最勤奋啦!胃怎么样了?缓过来了吗?” 秦蔓无奈:“好多了,应该就是跑的时候胃痉挛了,回家养两天就没事了。” 杜心荔挽着她的胳膊:“走吧!今天我都没有亲眼见你比赛,我将功赎过,护送你回家!” 秦蔓顺着她的拉扯,跟着出了教室。转弯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徐青澍的座位。 桌面的一切都和上午自己叫醒他时一样,他就像人间蒸发了。 但好像除了自己,没有人发现。 她有些担心,但是他的座位那么明显,许娟开班会的时候,明明看到他缺席,却什么都没有表示,应该是知道他的情况。 秦蔓还在因为他不来看自己比赛,有些别扭,决定先不管他。 毕竟,他总是完全不需要她的样子。 * 到家之后,和李金兰、秦诺分享了下午的比赛情况,又被当做好榜样,被李金兰一顿点评。 秦蔓只是安静听着。 把新赢来的一桶洗衣液放到柜子里。 吃过晚饭,登上企鹅号。 秦蔓随手翻着新消息,一连串的几个红点,除了班群和几个同学的祝贺,竟然,还有徐青澍? 忽略其他对话框,秦蔓直接点开他的。 上午12:25 -刚刚的1500不错,祝贺 下午13:28 -下午不去学校了,陪外公去医院复查 -好好跑。 只有这三条消息,秦蔓上翻下翻,盯着看了好几遍。 他是在向她解释…… 秦诺过来找她要彩笔:“姐,你在笑啥呀?” 秦蔓恍然发觉自己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 立马表情管理:“没有,我同学讲了笑话。” 她合上手机,起身去书柜里拿彩笔给秦诺。 原来,刚刚自己在笑吗。 不自觉地揉了揉脸。 打发秦诺出去,她攥着手机,躺在床上。 从中午开始,持续了一下午的难受,好像都烟消云散了,连带着心中也轻松畅快了很多,就像是某块无形的、沉甸甸的石头被人搬走了。 原来他看了比赛。 原来他下午有事。 原来他曾提前解释了,还鼓励她好好跑。 秦蔓说不清现在心里满涨着的是什么感受,总之这感觉不坏。 说起来,一起训练一个多月,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表示,口头上的、明显而直接的鼓励。 虽然没有当面说,但是秦蔓一想到那句“好好跑”,脑海中就立刻浮现出他云淡风轻说这句话的样子:他黑色的的眼睛里一定带着安抚和鼓励。 就像他曾经看过来的无数次那样。 秦蔓在床上躺着,望了十分钟的天花板,这才打开手机,小心翼翼地回复: -接力也是小组第一。 想了想,又打出一句: -外公情况如何? 又一斟酌,似乎过问家事有些太过亲密。 于是删掉。 她现在反而有些庆幸徐青澍没来了。 毕竟下午那一场,她比得有些太狼狈。 * 假期结束,鸟兽归笼。 学习的紧张氛围立马就回来了,因为开学第一天就是月考。 三天的假期让秦蔓有很充分的时间复习,她依然从容不迫。 考完最后一场,许娟拿进来新的座位表。 班里有个同学休学了,正好又变成了35人,许娟把徐青澍安排到秦蔓旁边这一列的最后,也就是……隔着一个过道,他是她的“同桌”。 换完座位之后,秦蔓些许别扭。 毕竟之前看不见他,两个人的交流,也都在教室外或者线上,并没有在班里表现出熟稔。 但是现在余光一转……很轻易就看到他。 他在她这里的存在感太强。 秦蔓很难不往旁边注意。 狭路 徐青澍倒是泰然自若。 每天上课该睡觉睡觉,该发呆发呆,自习课就端着一副云淡风轻地架子演算题目。 他不怎么开口和人说话,一个人沉默地坐在后排,课间有人路过,甚至会绕着他走。 实在是他太冷了,冷到别人不想去自找尴尬。 自习课,秦蔓正抄写语文书上的一段话。 当年的教材还是小开本,语文书又比较厚,必须要用手压住书页,才能防止书自动合上。 秦蔓右手拿笔写字,左手去按住语文书,笔尖下的试卷就老是不稳,跟着笔尖来回跑,秦蔓有些捉襟见肘,试图用左手小臂压住卷子边沿。 忽然,一只手很自然地按到她的语文书上。 秦蔓一愣,顺着那手臂扭头,是徐青澍。 他并没有看他,而是在垂头看着数学练习册,但是为了给她按住书,身体微微向她这边探过来少许,侧脸冷漠又专注。 他做得太随意而顺手,在安静的自习课上,没人注意到他在帮她。 秦蔓抿着唇看他的侧脸,他没有反应,就好像帮她忙的不是他一样。 她眨眨眼睛,撤回自己的左手,稳稳压住试卷开始抄写。 秦蔓第一次觉得,抄写这样一小段话竟这么漫长。 他的手指按在语文书的上边沿,修长的手指,漂亮而健康的指甲。 秦蔓不由自主地去感受他身体的存在,心里被一种冒着气泡的、隐秘的雀跃感包围,那些气泡在她心里盘旋升腾,到了高高的空中,“啪”地一声破碎开来,炸开漫天的小烟花。 她抄了多久,这烟花就炸了多久。她慢慢地、慢慢地,终于抄写完,刚坐直了一些,徐青澍就把手收回去了,语文书立刻扣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声。 秦蔓扭头,对他用气声说了句:“谢谢。” 他没看她,依然笔走龙蛇,很随意地点了下头。 秦蔓无比确定地知道,他这样若有似无的关心和关注对自己的杀伤力有多大。 因为,接下来的一整节自习,她都在心里反复感受着那小烟花的余威。 * 这次的月考成绩很快出来了,秦蔓依然第一。 拿到成绩单往下扫,第二……不是徐青澍。 秦蔓微微皱起眉头,继续向下找。 徐青澍,班级第四,年级第四。 秦蔓有些意外,她以为他可以和自己不相上下的。现在看来,似乎也并没有恐怖到那个程度。 她很认真地看着成绩单第四行。 数学物理这些都接近满分,但是……语文106,原来是差在这里了。 她看他一眼,徐青澍一个眼风过来,秦蔓被抓个正着,秦蔓僵硬地把目光移开,眼珠转着看向天花板。 徐青澍轻掀嘴角,也不管她。 这节课是班主任许娟的课,讲月考卷子的作文,这次是话题作文,主题是“家”。 许娟讲完题目分析和思路拓展,进入赏析范文环节了:“这次咱们范文有两篇,秦蔓和张静雅,秦蔓先读吧。” 这对于秦蔓来说是很常见的事情,她站起来,为大家朗读自己的作文。 她的笔力并不老练,辞藻也没有多么华丽,但她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灵气,在轻描淡写中流露出她丰富而敏感的情绪,让人不自觉地进入到她叙述的那个世界里,知她所知,感她所感。 她写家,写爸妈年轻时初来这座城市的艰难,写每晚为秦父亮着的那盏灯,写李金兰粗糙的手掌和冬天的冻疮,写远在千里之外的贫瘠而干涸的土地。 许娟评价很高,大家也听有所感。 秦蔓并不觉得自己用了什么技巧或笔法,如果非要说,那就是真诚,真诚地去表达,自有万钧之力。 最后临下课,许娟总结:“大家多向这些优秀范文去学习,多去思考为什么人家能写得有感染力,你的文章拿出来,又是差在了哪里?” 下课铃响了,许娟又想起来什么,再次开口:“还有,这个答卷态度一定要端正,这次班里竟然有人没写够字数,我就不点名了,下次不允许哈。” 秦蔓注意到,许娟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扫到了自己旁边。 他……没写完作文? 课间了,秦蔓接杯水回来喝,慢悠悠地走到自己座位旁边,对徐青澍随口说:“你要是把作文写完,第一估计是你的。” 徐青澍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我写不出来。” 秦蔓看到他的语文答题纸就压在桌面的书下,拎住一角:“能看吗?好奇你是写成了啥样。” “随你。” 秦蔓嘴角一翘,把答题纸抽出来,翻到作文页。 第一段: 家对我来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模糊的影子,我偶尔会怀疑,家这个意象是否真的存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好像变成了一个与我无关的名词。 秦蔓看得有些愣怔。 扫到后面,写了五百多字就结束了。 她说不出话来。 她相信徐青澍在落笔的时候,是足够真诚的,他是真的这样想,就这样写了。 徐青澍见她不语,淡淡地问她:“模范生来指点一二?” 秦蔓想了想,说:“我本来想说,只要真诚地表达,就好了,但是这个秘诀……可能不太适合你,你还是,学点儿应试技巧吧?” “可我不想写那些,怎么办呢?” 他一副十分坦荡,不愿为分数折腰的清高神色,堵得秦蔓也没话说。 毕竟,也不能教唆他说假话。 秦蔓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对他说:“那你可以把其他科目都考满分。” 说完,大眼睛看着他,真诚地眨了眨。 徐青澍没忍住,轻笑了一声:“那……我尽量?” 秦蔓想起来他数学只扣了3分,是唯一一个解出最后一道大题的,伸手从自己桌上翻找出数学卷,很谦逊地问他,自己的解法哪里不对。 徐青澍撇了一眼秦蔓前座——是空的。 邢浩然现在不在。 他嗤笑一声:“你平时不都跟学委讨论数学吗?” 秦蔓迷惑地看他一眼:“这道题班里就你解出来了啊……不问你问谁。” 徐青澍:…… 他决定装没听见,抽过来她的数学卷,一目十行,很快拿铅笔圈出两个步骤:“这一步充分不必要,不能反着推。” 秦蔓刚回忆出自己的思路,他就已经指出了错误。 皱着眉反应了几秒,豁然开朗。 看着他一派轻松的神色,默默为自己今晚的数学任务加了量。 订正答案的时候,秦蔓想起每次和邢浩然讨论,都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往下推进。 到了徐青澍这里,他三言两语就切中要害,时间短,效率高。 秦蔓决定,以后拉着邢浩然一起来找徐青澍讨论。 * 运动会过后不久,气温就降下来了,又是一年秋意浓。 因为国庆之后就不再有什么重要假期了,所以当万圣节临近,同学之间开始流行互送糖果。 其实大家并不是热爱万圣节,而是热爱每一个和平时枯燥乏味的生活不一样的日子,这份小小的与众不同,点燃了日复一日的平静。 浮躁的空气里,洋溢着青春的暗流。 马西婕很豪气地买了一整桶的糖果,分给了四班的每个人,中午跑上来,分给秦蔓和杜心荔一人一把。 她倚在一班门口吐槽,说在王铖的强烈要求下,放学还得去小卖部给他买个不一样的。 杜心荔笑得花枝乱颤:“这小子还挺有想法!那他呢?他送你的有多与众不同?” 马西婕脸上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别扭:“他只送了我一个人……” 杜心荔笑得更大声了,惹得马西婕追着她打,杜心荔一个闪身,钻到秦蔓身后。 秦蔓赶紧笑着劝架。 最近天渐渐地短了,他们年级的两个尖子班都加了一节晚自习,毕竟是出成绩的中坚力量,学校自然“偏爱”了一些。 放学之后,秦曼去车棚推车,今天她值日,出来得比平时更晚。 走出教学楼,天已经黑了,远处的高楼华灯初上,星星点点,车水马龙声隐隐约约,衬得这个校园反倒格外静谧。 推完车子,往校门走,刚要走进教学楼侧面的小过道时,过道里率先走过来一个人。 过道里有一盏灯,秦蔓逆着光,看不清是谁。 走近了才看出,瘦高个子,黑色夹克。 是徐青澍。 此时两人已经走得很近了,在不怎么宽敞的过道口,算得上是狭路相逢。 四周黑暗,只有一盏灯。 不知道为什么,徐青澍没让开路,就这样站在了她面前,只看表情的话,似乎心情不错。 可能是环境太过符合“月黑风高”了。 秦蔓鬼使神差地开口:“打劫!” 声音不大,也没什么威慑力,她只是想开个玩笑。 却没想到徐青澍声音含着笑意,不紧不慢地开口问她:“劫财还是劫色?” 秦蔓被他的回答惊了一下,他今天,心情这么好? 眨眨眼睛,很快脱口而出:“劫色。” 秦蔓的心又开始无法控制地雀跃起来。 扑通。扑通。 不知过了几秒,徐青澍短促地笑了一声。 在这个黑暗无风的小过道里,激出了秦蔓满脸的热意。 她刚刚的那两句话,什么都没想,只是此情此景,见到他,就脱口而出了。 但他那声低沉的笑,和夜色里格外明亮的眼睛,却让秦蔓在开完这个玩笑后,脸热得无处遁形了。 踟蹰 小过道外面吹着风,此处昏暗温暖的一隅,自从徐青澍笑了那一声之后,就奇妙地安静着,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半晌,徐青澍手伸进夹克口袋,再掏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支棒棒糖。 他伸手,递到秦蔓面前,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声音轻缓了很多:“万圣节快乐。” 秦蔓有点惊讶。 她没想到真的能“劫”来东西。 伸手接过,是青苹果味的。 她回想起第一次见他那天,对面金光灿灿的小卖部门口,他站在晨光里,面无表情地低头戳开豆奶。 那个瞬间,口腔里漫开的,就是甜香的青苹果味。 这一支也是一样的甜吧。 把糖果揣进外套口袋,秦蔓眼睛弯起来,对他道谢。又想起他之前是没骑车子的,多问了一句:“不过你怎么来车棚了?” 徐青澍:“这几天……要回我妈家住,骑车子了。” 秦蔓点点头。 他跟徐家关系很不好吧,把那里称为“我妈家”,而不是“我家”。 回徐家住,那就是不跟外公住了……秦蔓想起运动会那天,他就是陪外公去了医院,现在话都说到这里了,关心一句似乎也没有不妥。 “上次觉得问了太唐突。你外公,身体没大碍吧?” 徐青澍也没遮没掩:“没大碍,就是老毛病了,得在疗养院修养一阵子。” 秦蔓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和他道别。 两个人错身而过。 堪堪走出两步,秦蔓想起什么,回头扬声叫他:“徐青澍!” 徐青澍侧身:“?” “万圣节快乐!” 他愣了一下。 很快泛开一个清冷的淡笑,点了点头。 他今天,格外温和。 回到家之后,秦蔓关上房间门,掏出棒棒糖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才拆开吃掉。 嘴里含着那颗漂亮的糖果,丝丝清甜一直穿透了味蕾,渗进了心里。 一边吃糖,一边把糖纸小心地展开摊平,郑重地夹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这是属于她的万圣节秘密, * 进了隆冬,天气越来越冷了。 在这个城市,春秋天很短,几天就过去了,对比之下,夏天和冬天显得格外漫长。 早上秦蔓骑车去学校,虽然两边的车把都安了把套,也带着帽子围巾,但脸颊还是被吹得生疼。 当时,她很不喜欢戴冬天的棉口罩,觉得闷人,喘不过气,于是任凭李金兰怎么说,都坚决不戴。 每天早上到了教室,除了一身寒意,还有红红的脸颊和不怎么灵活的手指。 她习惯在自己的座位边站一会儿,等僵硬的身体回回温,特别是手指,因为没知觉的话做事总别扭,等缓和过来之后,再把书包从背上卸下来整理。 徐青澍一般都来得很晚,快要打早读预备铃了才姗姗而来。 又是一年落雪时节,李金兰提前半小时喊秦蔓起床,催她早点出门:“今天一早就北风呼呼的,路上不好走,早去会儿,不赶的慌。” 秦蔓应着李金兰的叮嘱,吃了热乎早饭,比平时提前二十分钟出发。 一路上顶着风骑车,北风呼啸,吹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零星的雪花被吹得狂飞乱舞,倒是还没下大。 一路狼狈,总算到了学校,人还很少。 秦蔓刚走进班,一眼就发现徐青澍已经在了。 秦蔓和往常一样,先站在自己桌子旁缓一会儿。 她整个人带着寒意,被大风吹得恍恍惚惚,羽绒服又厚实,此时浑身上下只有眼珠的活动还比较灵敏,眨巴着看徐青澍。 徐青澍刚接了杯热水回来,倚在自己的课桌边,饶有兴致地看秦蔓。 她就像一只笨拙的小熊一样,傻呆呆地站着,偏偏那双漂亮的眼睛还眨呀眨,眼瞳是琉璃一般清亮,一时之间不知道这姑娘是在发呆还是在想着弯弯绕呢。 秦蔓的毛线帽沿钻出了几缕碎发,下巴裹在白色的柔软蓬松的围巾里,衬得脸越发小了,脸颊的嫩白里透着红,那种很明显被冻出来的红。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秦蔓的课桌,徐青澍忽然抬起右手,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脸颊。 秦蔓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还没解冻,愣愣地看着他动作,依然有些麻木的脸颊上,若有似无地被轻点了两下。 很轻很轻,像是羽毛拂过,带出一点儿痒。 秦蔓的心缓慢地开始加速,血液流动的速度都比刚刚快了些许。 他……这是在干什么? 秦蔓还没来得及反应,徐青澍碰完那两下就立刻收了手,仿佛只是因为好玩,懒散的语调带着揶揄:“冻傻了?” 秦蔓拧眉看一眼他的手指,不理会他,有些僵硬地卸下书包,摘掉帽子围巾,故作淡定地把他奇怪的动作揭过。 但还是有些心虚地看了眼周围,幸好教室里人还很少,都是刚从天寒地冻里狼狈地进来,正搓着手感慨今天真冷。 秦蔓边整理书边找个话题问他:“你怎么今天来这么早?” 徐青澍往座位上一坐,长腿直接伸在过道,随口回答:“徐家有车送我。” 秦蔓愣两秒,“哦”了一声。 也是,徐家少爷和家里关系再不好,也不用冒着风雪赶路来上学。 之前徐青澍自己提得少,但不代表他的家世可以被忽略,到该体现的地方,自然会和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泾渭分明地区分开。 秦蔓整理完课桌,没忍住抬手搓了搓脸,他轻点的那两下,像是羽毛一样的触感,虽然轻,却总也挥之不去。 她有些恼恨他这样若有似无地招惹她。 他只是随手,却搅得别人心神难安。 徐青澍没察觉她的情绪变化,他左手翻着桌子上摊开的文摘,右手揣在口袋里,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指尖。 刚刚碰到的那一下,冰凉,柔软,若有似无的触感,又何尝不是挥之不去,搅得他心难安。 * 冬天总归也要上体育课,只要不是有积雪积水,都会去操场上照常训练。 虽然早上飘了雪,但还没积起来就被风吹散了,现在雪停了,操场倒还是干干净净。 体育中考的项目除了长跑和仰卧起坐,还有一项是跳绳和立定跳远二选一,秦蔓的跳绳实在是发挥不稳定,所以她选了立定跳远。 虽然立定跳远现在也依然不能满分,但是“累一分钟”和“跳一下”之间,她觉得还是跳一下更划算。 准备活动做完,队伍解散。 大家纷纷脱掉厚棉服,去白蜡树下的栅栏那边搭衣服,再各自去训练自己不能满分的项目。 秦蔓练立定跳的场地就在那边,她不着急,等大家都放完再去。 徐青澍体育已经满分了,不过他也脱下外套,应该是要跑几圈。 不过……他怎么往这边走? 眼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把外套往秦蔓怀里一塞,错身而过时说了句:“班长,帮我拿一下。” 语气之自然让她错愕,说完就径直朝前面的跑道去了。 秦蔓:? 可能是嫌放衣服那边的人太多,可能是知道她一会儿要过去,所以让她帮忙放一下,道理她都懂,但是,真就问都不问一句呗。 秦蔓看着他已经慢跑起来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怀里的外套,得,大少爷就得伺候着。 总归,他平时教她不少题,就当投桃报李了。 秦蔓练立定跳之前,把徐青澍的外套和自己的一起,搭在旁边的栏杆上。 这节体育是下午第四节,秦蔓练了一会儿,有同学陆陆续续来这边拿衣服,她翘首看了一眼,徐青澍好像和班里几个男生在引体向上那边。 于是秦蔓又开始原地拉伸,直到打了下课铃……徐青澍还没有过来的意思。 有同学一下课就窜回班了,还有一波三五成群地边说笑边往这边走。 杜心荔刚练完跑步,额头冒着亮晶晶的汗,来拿衣服:“走啊蔓蔓,一起回班!” 秦蔓看了一眼栏杆上所剩无几的衣服,觉得这样走掉不管也过不去心里的坎,推辞道:“你先回吧,我再拉伸一会儿,今天练得有点儿猛了。” 杜心荔点点头,和冯秋她们几个一起先走了。 距离晚自习还有一会儿,秦蔓可不想抱着他的衣服回班,太……不合适了,尤其是,早上刚刚发生过那件让她心虚的事。 操场的人陆陆续续都回班了,练引体向上的那一群男生也勾肩搭背地走过来,秦蔓眯着眼辨认了一下,徐青澍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不想被人知道是在等他。 秦蔓取下他的衣服抱在怀里,转身慢慢往班里走。 走到教学楼前时,勾肩搭背的那群男生越过她,嘻嘻哈哈地开玩笑:“班长,晚自习别迟到喔!” 秦蔓紧了紧怀里的衣服,笑着回应:“谢你提醒,迟到不了。” 好在他们几个粗心大意,根本没注意她抱着衣服。 秦蔓抬步迈上教学楼前的三级台阶。 回头看了一眼,徐青澍还不紧不慢的。 要不,直接拿回班算了,一件小事而已,也就自己这么纠结半天。 晚自习之前往往是最热闹最浮躁的时候,因为其他班级在放学。秦蔓脑海里出现她抱着衣服进班的画面,不仅要抱进班,还要放到徐青澍的座位上,万一被哪个八卦嗅觉灵敏的看到……那画面刚一出现,就被她摇摇头甩到脑后。 怂就怂了,还是等他自己来拿吧。 秦蔓抱着衣服,没再往楼里走,回过身来,站在一楼大厅门口等他。 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广播的歌声又开始回荡在整个操场。 秦蔓忽然回想到之前种种,傍晚的训练、西府海棠旁边的交谈、白蜡树下的第一次对话……好像关于他的很多画面,都伴着这首歌。 徐青澍此刻,又从白蜡树下缓步走来。 雪停之后就出了太阳,此刻依然是漫天的夕阳。 不知道是不是秦蔓的错觉,她觉得,这一段路上,他的眼睛一直在深深地、专注地,看着她。 明明两人之间隔着不近的距离,但秦蔓就是能感受到那股平和安静的、从未移开的目光。 他走到三级台阶下,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看她。 身后是漫天金黄色的夕阳,耳边是悠扬飘荡的歌声,秦蔓从未有一刻这样相信,电影里的那些画面,是真的存在。 被他这样看着,秦蔓心跳如鼓,沉默着抬手,把衣服递到他面前。 徐青澍没看衣服,依然深深地注视她的眼睛,黑色的眼瞳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他轻轻问:“如果我不来,你就一直等吗?” 逃跑 秦蔓愣住了。 耳边回荡的都是他低沉喑哑的声音,眼前是他浓重如墨的眼睛。 “如果我不来,你就一直等吗?” 似乎是随口问的,又似乎,意有所指,分外认真。 秦蔓感受着自己如鼓的心跳,强忍住抬手按住胸口的冲动。 她抬起的手臂还没有放下,他不接,她就那样静静站着。 漫天的红霞在变换,晚风里歌声在流淌。 但时间好像消失了。 秦蔓不敢去妄自揣度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是,他问完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好像也并非是在等什么答案。 不知静默了几秒,直到有人从他们旁边走过,秦蔓才回过神来,微微垂眸避开他那双让人无处遁形的眼睛,低低地、快速地说了句:“对啊。” 话音未落,秦蔓就微微向前探身,把衣服塞到他怀里,也不等他回什么话,依旧避着他的眼睛,逃也似的转身向着教学楼里快步走去,脚步有些仓促无措,像是被什么东西在追着一般。 徐青澍下意识抬手接住衣服,看着秦蔓转身离去的背影,她柔顺漆黑的发丝被这过分剧烈的转身扬起,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带起一股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 她……逃了。 只留下一句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话。 徐青澍垂眸看着衣服,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自己不也只是敢问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吗。 * 秦蔓脚步匆匆,直到进了班,才不那么慌乱。 他今天和平时实在是太不一样。 看着她的眼神太过于专注和直白、说话的方式太过于僭越,甚至,晚风太热切、他走过来的场景太像是电影画面……这些种种,都太超出他们两个之间默认的相处方式。 秦蔓不敢。 不敢再在那幅画面里,多待一秒。 她一坐下就摊开一张卷子,右手攥着笔,却什么都看不进去,第一题的题干无意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距离晚自习开始还有几分钟,班里乱糟糟的,声音不小,但那些喧闹声好像离她很远,在耳边模糊不清。 而越发清晰的,只有那一句低沉喑哑的: 如果我不来,你就一直等吗? 正发着呆,邢浩然回头跟她说话:“秦蔓。” 秦蔓神思恍惚,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回神:“啊,怎么了?” 邢浩然一脸感慨:“刚刚我们在说呢,你知道吗?就上次月考,用的是江兴区的联考卷子。” 秦蔓点点头:“好像听说过。” 她去办公室交作业,听许娟和对面的二班班主任讨论过,她们当时说着,区里联考的题目确实出得有水平。 邢浩然摇着头叹了一口气:“我同学有在八中上学的,周末打听了一下,听说他们这套卷,江兴区上670的就有16个。” 邢浩然抬手比了个十六,语气既有震撼又无力。 秦蔓心下微惊。 C市中考满分690,这套卷,上次月考自己考了648。在九中,她只能自己跟自己比,就像是关着灯赛跑,根本不知道竞争对手跑到哪里了。 原来,市里那几个重点中学的尖子生,都能考到670往上吗。 秦蔓真实地心碎了一下:“这也……太恐怖了。” 她之前是真的对市里的成绩没概念。 邢浩然也表示深有同感:“看来,真是不能坐井观天,我这成绩放到全市,都找不着我的名儿了。” 秦蔓表示:“我也是。” 虽然她在九中还是第一,但跟刚入学相比,跟第二名之间的差距是一次比一次小,上次也只是领先了12分。 放到全市……真就泯然众人。 她低头看看摊开了半天还一个字都没有的试卷,开始专注地读题。 时间过得太快了,危机感还是要有。 这几句话的功夫,徐青澍踩着上课铃回来了。 秦蔓没有看他,但是不动声色地,刻意把草稿纸往课桌左边移了移,这样她演算的时候,不用向右偏头,余光连他的衣角都看不见。 秦蔓不知道他今天的奇怪表现到底是因为什么,现在也不想再去纠结了。 多想无益。 她只知道,她什么都不能回答他。 她既没有勇气,更没有资格。 * 这天的晚自习秦蔓格外专注。 当然,邢浩然说的消息在班里几乎传了一圈,毕竟是九中最好的尖子班,平时和大家再怎么打成一片,各自的心里也还是存着一份出人头地的心。 能来九中的,大多是普通家庭,家里很多都是在老城区做小本生意,赚辛苦钱,没有很好的物质条件,但也都去市里玩过,见过那繁华的广阔天地。 于是,一班整体的学习氛围还是很浓郁,每当有这种能和市里对比的机会,也都在暗自较着劲,虽然不太贴切,但这种心情确实类似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天放了学,秦蔓整理完手头上的这道题才收拾书包。 夜里气温又降了,秦蔓套上厚厚的外套、戴好帽子围巾,想起早上他伸过来的指尖,彼时她的脸冻得麻木,脸颊被碰到的感受,到底是想不起来了。 从车棚推车出来,“万圣节快乐”的小过道依然亮着一盏凄清的灯,只是这次没再遇见谁。 一阵风过,秦蔓抬手向下拉了拉帽沿,往校门口走。 外面冷,保安大爷都呆在保安室里,电视机的声音透过门窗传出来。 校门口冷白明亮的大投光灯依然亮着,上个寒冬里并肩坐着分糖瓜的那个夜晚,仿佛就在昨天。 还没走出校门,秦蔓忽然看到,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开到校门口,稳稳停住,秦蔓见过的好车少,但也能看出眼前的这辆,难掩贵气。 秦蔓在这里上学一年多,在这个狭窄破旧的小街上,别说豪车了,连轿车都难见几辆。 上下学的学生要么步行,要么骑自行车,偶尔可以看见那几个黄毛骑着不伦不类的改装摩托车呼啸而过。 偶有下大雨下大雪的天气,有不放心的家长来接应,大多也都是灰扑扑的面包车。 这样贵气的一辆车停在这儿,只显得这本就灰头土脸的小街更加难堪。 任谁看都只能想到三个字:不搭调。 这几个想法之间,秦蔓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车停稳后,墙边的阴影里很快走出一个瘦高的黑色影子,单肩背着书包,两步之间拉开副驾驶车门,轻车熟路地坐上。 秦蔓一愣,竟真是徐青澍。 这才想起来他早上说过,是徐家的车送他来的。 关车门的那个瞬间,俊朗的侧脸在校门口投光灯的照射下,让秦蔓只能想到“惊艳”这个本该不太合适的词。 那一闪而过的侧颜,说是惊艳,再合适不过了。 车稳稳启动,向着昌平街北边扬长而去。 秦蔓慢慢地推车走出校门,脑海里闪过他坐在那车里的样子。 一切都太合适了。 他的沉默,他的冷峻,他的凉薄,他的云淡风轻和语调懒散的玩笑,他和九中不相契合的所有所有,在那辆贵气沉稳的车里,都得到了无比恰当的安放。 秦蔓在那天回家的路上,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属于九中,也不属于老城,更不可能,属于自己。 寒风呼啸,秦蔓逆着风用力地蹬车,脸被刮得生疼,在路边星点的灯光里,她向着自己家,那狭小朴素但适合自己的小房子赶去。 * 快元旦了,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这段时间,秦蔓和徐青澍之间有些跑偏的氛围,被秦蔓一本正经的交流方式拉了回来,似乎又变成了不咸不淡的、点头之交的普通朋友。 偶尔说上两句话,不是秦蔓问他问题,就是徐青澍借她的作业来抄。 没错,除了他刚转来一班的前几次,徐青澍在“交作业”这件事上越发不积极,数学物理还好,语文和英语总是借秦蔓的来抄。 抄也没什么态度,早读的时候随意写上两笔就草草了事,不过班主任倒也没说过他什么。 至于那些让秦蔓心神难安、手足无措的玩笑话,徐青澍再也没说过。 他礼貌地保持着分寸,对待秦蔓和对待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这倒让秦蔓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搬回了徐家的缘故,他似乎每天都心情不爽,不是面无表情的沉默着,就是懒散地趴着睡觉。 秦蔓看过他几眼,自习课倒依然会支着下巴,在草稿纸上笔走龙蛇地演算。 又考了两次试,秦蔓依然稳定,甚至和第二名的差距隐隐拉得更大。徐青澍不上不下,倒依然是在前五名。 这天晚自习,刚上课五分钟,忽然“咔哒”一声,白炽灯蓦地熄灭,教室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停电了。 班里有人惊呼,很快全班都躁动起来。 在中学时代,停电是多么与众不同的事情啊。 黑暗的环境,熟悉的人,失去了视觉,听觉和触觉就分外敏感。 秦蔓感觉到旁边的徐青澍,从课桌上直起身子,低低地“啧”了一声。 没记错的话,他刚刚在睡觉。 今天留在办公室值班的是班主任许娟。 她很快赶过来安排:“不知道是不是闸的问题,通知师傅在修了。这样,大家趁这段时间,可以去操场上活动一下,一会儿回来继续晚自习。” 男生们兴奋地叫嚷着,勾肩搭背地跑出去。 许娟叫住秦蔓,告诉她组织大家去操场,安排点儿集体活动。 秦蔓应好。 愿望 只要是不同寻常的事情,大家都十分快乐。 到了操场,四角昏暗,只有中间没有房屋遮挡的大草坪和跑道比较明亮。 月光朗照,晚风清冽,带着寒凉,让整个人都畅快通透了许多。 秦蔓和杜心荔喊着大家聚在操场中心,围坐了一个圈。 看大家都很激动,秦蔓也由衷地高兴,扬声说:“应该很快就能来电,咱们就玩点儿最简单的?击鼓传花?” 杜心荔拍手:“可以可以!” 她唱歌好听,这种需要表演才艺的游戏,根本没在怕的。 不过也有人不太愿意。 李盛把杜心荔拍着的手一把按掉:“可别!表演节目啥的,我从小就深受折磨!这辈子都不想再玩这种游戏了!” 之前班会课玩过这类游戏,李盛被迫唱了一首歌,跑调跑到了国外去,惹得全班都哈哈大笑。 他这一提起来,大家又哄笑起来。 马晓阳故意:“今天也想听体委一展歌喉呢!” 杜心荔也不怀好意地看着李盛:“期待哦~” 李盛双手合十,疯狂摇头:“坚决不可能!饶了我吧姑奶奶们!” 笑过之后,邢浩然提议:“其实今天月色很好,星星也很多,要不我们就击鼓传花,传到的人说愿望吧!” 他早已不像入学时那样腼腆,现在能自如地和大家打成一片了。 他这一说,大家纷纷抬头看,发出惊呼。 夜空如洗,是很纯粹的深蓝,星月朗朗,像是在天上撒了一把碎银屑,闪啊闪的。因为在操场正中,没有高楼房屋遮挡,整个天空深邃又辽阔。 确实震撼。 杜心荔陶醉地说:“也别击鼓传花了,许愿吧!今天的夜空这么美,许愿肯定灵!” 她说完,仰着头大声说:“我希望我能考上一中!” 看她很大方,也很真诚,有女生被感染,双手握拳放在下巴处:“我希望我下次月考进年级前五十。” 李盛盘腿坐着,双手撑着后面的草坪,仰望天空:“希望今年过年我爸回来!” 邢浩然双手合十:“希望我妹明年考上八中。” 大家想说出来的,就说出来、喊出来,大多数都是考上一中之类的,也不会有人笑话,或者嘲讽议论。 不想说出来的,就默默在心里许愿。 秦蔓看着大家呼出的白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平和柔软的笑意,生怕惊动了正听着愿望的神明。 只有一人除外。 徐青澍曲着左腿,小臂懒懒地搭在右腿膝盖上,在有些靠外的地方坐着,也在微微仰头看着远处的天。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沉浸在遥远的神思里,只是很纯粹地在看夜景。 他不是寄希望于神明的人。 哪怕只是取个吉利而已,也想不出什么愿望。 唯一一个,故去的人再回到他身边,也不是神明能帮他实现的。 但是夜风里,他那点儿困意也终于消散,不得不承认,今晚的夜色如斯,实属再难遇。 秦蔓只是视线不经意扫过他,就差点被他那双如星如墨的眼睛吸引住,明明也坐在了人群中,但他周身都带着不易察觉的孤独感。 夜风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秦蔓回神,不动声色移开眼睛。 她仰头看天。 世界很大,繁星浩瀚。 秦蔓摒弃脑中所有杂乱的想法,在心里虔诚而郑重地默念:“如果许愿真的可以灵验,那拜托让我考上一中明德班。” 还有几天就是2012年了,在这个新旧交替之际的冬夜,每个人都真挚又虔诚,少男少女们无比坚信,未来仍在他们手中。 很多年后,故人离的离散的散,重回故地满心唏嘘,秦蔓再回忆这一夜,只剩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许完愿,大家三三两两围坐着唠嗑闲聊,没多会儿许娟就往这边来,隔着老远招手让他们回去。 三楼朝南的办公室已经亮灯了,是来电了。 大家纷纷站起来往回走,杜心荔在缠着邢浩然问他妹妹叫什么名字,秦蔓作为班长等在最后。 徐青澍也走在了最后。 来一班大半学期,他依然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但是在一班,大家不会管别人的闲事,只学自己的习。 他不用应付那些小动作和明里暗里的议论,比在六班的时候轻松省事儿了很多。 不是没有女生对他春心萌动。 这样的年纪,遇见这样与众不同的人,谁还没有做过梦呢。 但他实在凉薄,是真的没兴趣和谁交好,也只有秦蔓邢浩然能和他偶尔讨论题目,但其他的话也寥寥,一来二去,也就没人再去试了。 梦就是梦,大胆而不切实际才叫梦。 看得到摸不到才是梦。 徐青澍,就是一班的普通女孩儿们,触不到的一个梦。 梦太远,做梦不如好好学习。 至于秦蔓,她自认也不过是这些女孩儿中的一个。 见过星星就好了,她无意摘星。 更何况,于她而言,徐青澍也勉强算得上是朋友,因此,关于他,她也并不是一无所有。 此刻,他就走在她前面两步的位置。 秦蔓觉得,坦坦荡荡才是真,越别扭着才会越在意,反正本来两个人也没什么,总不至于闹得连之前的普通朋友都不如。 于是三两步走到他身边,歪着头同他说话:“徐青澍?” 徐青澍低头侧目看了她一眼,等她的下文。 秦蔓本也没什么话题,随口问:“你许愿了吗?” 他不慌不忙,拖着长长的尾音:“你信?” 这熟悉的刻薄感。 知道他又开始话里话外嘲讽人了,秦蔓很是坦荡:“信不信的,图个吉利嘛。” 抬头看一眼夜空,浩瀚银河依旧动人心魄。 “反正我许了。” 徐青澍侧头看她,凉风里,她的面颊白里透着粉,马尾随着身体一晃一晃,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璀璨的夜空。 她轻轻说:“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好运气,所以,能许愿我就许了,反正也不吃亏。” 徐青澍迟疑地看她一眼:“你运气很差?” 秦蔓知道,这话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自己虚伪,毕竟她已经是年级第一。 所以她很少说,但是她觉得徐青澍不会有空去评判她,也就随口跟他解释:“嗯,我认真的。” 她慢慢跟他举例,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每当我觉得最近状态不错、运气不错、一切顺遂时,生活总会在下一刻狠狠打我的脸。 比如对一场考试很有信心,那出来的结果一定不如人意;比如进九中之前,班里其实有五个去八中的名额,我本来挺有把握,但最后尽力了也没能争取到;比如我在雪天骑车,觉得路也不滑,稳稳当当,下一秒就会摔跤;再比如,新的章节学完,我自以为学通透了,下节课上课就被老师问得哑口无言……就前天那节物理课,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反正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她侧头看他一眼,他没什么十分不信或者嫌她事多的表情,只是安静听着,于是秦蔓继续说。 “可能有人觉得年级第一就没有压力没有烦恼,但真的不是的。 我好像只有一刻不停地努力,时时警醒自己,时时低头,保持谦逊,才能获得一些好结果。 我不能自信,不能胸有成竹,不能意气风发,我必须要一直痛苦,时刻对自己不满,才有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所以,我一刻都不让自己松懈,毕竟运气守恒,人的预判悲观,情况才会乐观。” 这是她总结出的定律。 也是她早已接受的定律。 徐青澍默了两秒,他确实看出来了,秦蔓做事总带着一股心气儿、一股韧劲儿,但成功之后却从没有过分的开怀畅快,也从不自信地立下什么flag。 教学楼前的台阶就在眼前了,秦蔓抿唇:“不小心吐槽太多了,你随便听听,不听也行!” 徐青澍这次没有再沉默,低声回她:“其实你不用那么要强,你一定能考上一中明德班。” 语气随意,但带了些不容置疑。 秦蔓愣怔地侧头看他。 他勾了一下唇,云淡风轻:“班长做事儿,没有不成的。” 秦蔓还在想,他怎么知道自己的目标。 徐青澍却回头望了一眼夜空:“那我也不浪费这个愿望了。” “希望秦蔓不用紧绷着弦,也能做到想做的一切。” 一阵轻风过,把他低声念出的愿望,一字不落,送到她耳旁。 秦蔓站在原地,没能迈出将将踏上台阶的脚。 李金兰和秦父、班主任和年级部、班里的其他同学,她周围的所有人,他们总会让她加油,让她保持住,为她骄傲,但又时时提醒她,不能放松。 她像是一辆被卸了刹车的火车,在既定轨道上跑啊跑,不能慢一些看看沿途风景,也不能停下来等一等伙伴,她只能一路向前,直到终点。 徐青澍却说,不用那么要强,不要紧绷着弦。 听他认真的许愿,秦蔓心头却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激得她眼眶都有点儿热。 徐青澍说完,看了她一眼:“怎么样?” 秦蔓偏过头低声说:“你都没有自己的愿望吗,干嘛扯我。” 她只是很感激,感激到不知说什么才好。 徐青澍轻笑一声:“我没有别的愿望了,不如把这个送你。要是灵验了,可得感谢我。” 他长腿迈上台阶,抛下一句话给她:“不过得先有勇气,让自己放松下来,才知道灵不灵验。” 秦蔓看着他瘦高的背影,唇边带着笑意,蓄了满眼的泪。 彼时秦蔓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能和他单独说话。 没有道别的道别 今年的年来得早,过了元旦,很快就要期末了。 天寒地冻,除了体育课,秦蔓鲜少离开教室。 那次的停电就像一次小插曲,在日渐紧张的复习氛围中,被深深掩埋在了她的日记本里。 但徐青澍那两句不太像安慰的安慰,却意外地,把秦蔓最痛苦、最深处的沉疴旧疾,开解掉了。 有了上次联考卷的摸底,秦蔓对待课业更谨慎和认真。但不再像之前一样时刻紧绷着弦,不再自我苛责到近乎残忍的地步。 偶尔自习课眼睛泛酸,余光看到旁边徐青澍在支着头,很闲适地演算,于是也放松下来,花个几分钟发呆、按摩眼睛。 她总回想起那一句“你不用那么要强”。 这让她可以坦然地爱自己、坦然地面对自己没做好的一切。 一直到期末考前夕,秦蔓觉得这段时间,越不在意结果反倒越顺利,不带着心理压力,反而能学得更自如、更开心。 考试前一天,徐青澍走得格外晚。 平时一打下课铃就拎着书包外套往外走的人,今天班里已经走了一半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倚在椅背上看秦蔓。 秦蔓已经收拾好书包,把外套拉链一拉到顶,把马尾的发梢从衣服里弄出来,背上书包。 发现他在看她。 秦蔓侧头:“怎么了?” 徐青澍没说话,摇了摇头,还是看着她。 秦蔓没放在心上:“明天考试,别迟到。” “嗯。” 很平静的声音应了一声。 秦蔓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只是他的眼睛,好像涌动着一股悲伤,清清浅浅的,不浓烈。但他一向古井无波,只要显露出那么一点儿情绪,就没办法让人忽视。 秦蔓整理书包肩带的手指顿了一下:“我感觉明天的考试,我能考好,谢谢你之前跟我说的话。” 徐青澍很轻地勾了下嘴角:“客气了,班长。” 秦蔓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那你也会加油的,对吧?” “嗯。” “那你记得把作文写完?” 他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一点儿笑意,带出了一些揶揄:“管我好多啊,班长。” 终于又是熟悉的感觉了。 秦蔓松了一口气。 秦蔓拎着钥匙圈在食指上转了一圈,很轻快地回他一句:“投桃报李咯。” 看他还是老神在在地坐着,而值日生都快打扫完半个教室了。 秦蔓走之前忍不住提醒:“明天考试,今天教室不能留下东西,要把所有书都带回去,你快收拾吧。” 徐青澍不慌不忙地应她:“知道了,你真的管我很多啊,秦蔓。” 萦萦绕绕的语调,在暖气开得很足的教室里,让刚刚穿好外套的秦蔓,登时脸热了起来。 他叫的是她名字。 秦蔓抿了抿唇。 食指上套着的钥匙圈,到底没能转完这一圈。 不怪秦蔓,实在是他很少直接叫她的名字,陡然一叫,和叫班长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好像作为班长,管他也没什么。 但如果是作为“秦蔓”,这话让她听得想逃。 不过说完,徐青澍没再看她,还是听话地开始把桌面上摆着的书和练习册一本本收进书包。 秦蔓也没打招呼,把钥匙揣进外套口袋直接走了。 * 第二天,期末考试如约而至。 这次是全市联考,考场不按上次的考试成绩坐,而是按学号随机分配。 秦蔓在二楼考,考数学的时候,前面的男生一直抖腿,秦蔓把桌子往后拉了又拉,写完前五题,才终于进入状态。 秦蔓觉得开局有点儿不顺利。 慢慢写到后面,发现数学压轴题正好是前两天刚刚问过徐青澍的一种题型,那道题他讲得格外详细。 秦蔓在心里小小地惊喜了一下,觉得徐青澍这次数学应当是满分了。 所有科目都考完,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这次发挥还不错,而且考完一身轻松,不再有之前无穷无尽的复盘和反思。 自信没什么不可以。 徐青澍说的。 到家吃过晚饭,百无聊赖,秦蔓没忍住,哪怕对面是灰色头像,还是戳了戳徐青澍的小窗: -数学压轴题,这次可能不止你一个做出来了哦 -提前谢谢你[玫瑰.jpg] 等了一会儿,对面没回。 秦蔓退出登陆,没再打开看。 * 两天很快过去,去拿成绩单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秦蔓骑着车子走在路上,第一次觉得冬天的太阳也意外地暖和。 到班里等班主任许娟过来,秦蔓抬头看表。 还差三分钟上课,徐青澍还没来。 秦蔓百无聊赖地转着水笔。 踩了一学期的点了,最后一天还要踩点儿。 不愧是他。 许娟发下来成绩单。 不出意外,第一行,秦蔓,661。 算是突破自己了,秦蔓心下一轻。 状态好了果然是可以再进步的。 再往下看,第二名,邢浩然。 和秦蔓差39分。 再往下,再往下…… 到了二十名,还没有徐青澍。 秦蔓皱眉返回到上面,从头开始看。 仔细地一个个名字看过去,秦蔓眉头也越皱越紧。 一直到最后一行,赫然印着:徐青澍。 目光扫到右边,各个科目都是0分。 他没来考试。 秦蔓心里升起奇怪的感觉。 考试前一晚,他也没什么异常啊。 没有生病,没有情绪问题,甚至还答应了自己考试会加油。 怎么突然弃考…… 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也没准是突然懒得参加了。 许娟开始总结班级整体成绩,似乎是从夸奖秦蔓开始的,但秦蔓却怎么都听不进去。 这学期寒假作业没有提前发下来,今天除了拿成绩单,也是发假期作业的日子。 许娟开始点评个别同学的状态,秦蔓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门口,隐隐期盼着,下一秒,那里会走进来一个高瘦清峻的黑色影子。 然而,直到讲完成绩分析,徐青澍还没来。 秦蔓郁闷地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座位。 他该不会是忘记今天要领作业了吧? 各科课代表去教务处抱来一摞摞假期作业练习册,一列列发下来,发到徐青澍的座位,不知道该不该留。 英语课代表冯秋侧头问秦蔓:“这是谁的座儿?他没来吗?” “徐青澍的。”秦蔓摇头,“好像没来。” 冯秋抱着一摞练习册,抬高右手问许娟:“老师,徐青澍没来,留他的作业吗?” 许娟应声看过来,不假思索地摆手:“不用留。” 秦蔓皱眉。 按理说,如果有同学没领假期作业,应该会让方便的同学给他捎带一下,没有不发他作业的道理啊。 秦蔓想起自己知道他的住处,还没深想,就脱口对许娟说:“老师,我认识他家,要不我找时间给他拿过去吧。” 她说出口才想起,他好像,已经搬家了。 还没来得及改口,许娟再次摆了摆手,随口道:“他转校了,不用留。” 许娟说完,没有再说什么。 有几个人悄悄回头看向徐青澍的座位,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来,看到那张空空荡荡的桌子后,纷纷转回去继续整理假期作业了。 班里只有发作业的练习册摩擦声,许娟的那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但秦蔓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第一次听的语言,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 他转学了。 不是换班,是转学。 是以后都不在九中了。 秦蔓愣怔半晌,许娟早已经转过去处理其他同学的问题了,她还是对着空气自顾自点了点头。 随手翻开一本练习册,在扉页写下名字。 却又想起了徐青澍考试之前的那天晚上,对自己点头,很安分地回答:“嗯。” 他说考试会加油。 转学不是小事,不是一夜之间突然决定的。 他却都不愿意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提前告诉她,和她道个别。 秦蔓觉得心里的某一株小草迅速枯萎了。 他甚至连把她当成普通朋友都没有。 秦蔓思绪飘忽,笔尖在练习册上氤出了一团黑色油墨都没意识到。 低头看时,那团明显而丑陋的墨迹早已经遮挡住了她刚写下的名字。 * 秦蔓回到家,把书包搁在书桌上,关上房间门,静静地趴了一会儿。 想起了什么来,从书架深处,抽出来藏在书和书之间的日记本。 翻开最中间的那一页,那张青绿色的糖纸,已经被压得光洁又平整,鲜亮的颜色一点儿都没褪,和那个万圣夜一样漂亮。 秦蔓低头看了半天,又小心翼翼地把糖纸铺回去,合上了本子,慎重地在书架里藏好。 她拿过手机,登上企鹅号,直接戳到徐青澍的小窗。 上次的消息依然没有回复,灰色的头像毫无生气,就像是对面再也不会有人上线,飞快地打出一串噎人的话,让人不好回答。 * 那之后,这个对话框渐渐沉到最底下,那个头像也的确再也没有亮起过。 开学之后,休学的同学复学了,班里还是35个人,座位完完整整排成了一个方块,再也没有凸出来的一张桌子,窝着一个身高腿长的黑色影子。 秦蔓开始时常常想起徐青澍。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擅自地,把一切对白都加了柔光滤镜,因而那些回忆才变得格外珍贵。 其实后来想来,也只不过是一些再简单不过的话,和普通同学没什么两样。 后来秦蔓想起他的时候越来越少。 百日誓师大会那一天,秦蔓作为学生代表,上台领着毕业生年级宣誓。 她举起右手,在话筒前郑重而坚定地念出一句句口号,即将出征的学生们跟着她宣誓,震天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会场。 那个瞬间,秦蔓在高台上俯瞰,每个人都像是蓬勃而有力量的雏鹰,将要倾巢而出,迎风迎浪。 她一瞬间就想起了徐青澍。 只想了他一秒,下一秒,她继续笑着,念出下一句坚定的口号。 很久以后,秦蔓想,他是一只落在这里歇脚的雏鹰,他来得那样早,以至于秦蔓遇见他时,除了一颗十几岁的少女心,什么都没准备好。 擦肩 一年半以后,秦蔓中考发挥地很好。 当事情结束,曾经再多的痛苦和波折都可以轻描淡写地讲出口。秦蔓无数个提笔的夜晚,终于都变成了那一纸薄薄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被李金兰和秦父拿在手里反复传看。 故事的结局有声有色,足以构架起一个饱满而励志的起承转合。 而关于那些夜晚、那本日记,以及那个高高瘦瘦的,冷漠而清峻的影子,秦蔓知道,她不讲,就会像那些已经用完的草稿本和旧试卷一样,被草草封入箱底,从此再无人知晓。 时间实在是太久了,而记忆并不像糖纸。 某段鲜亮的记忆,需要常常被拎出来,扫落上面积的灰,反复咀嚼和回味,或许还需要艺术加工和刻意美化,才能让它们鲜亮如初。 秦蔓没有时间,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于是那些像是电影一般的画面和对白,早就因为主人的淡忘,失了真,变了调。至于那些年少的、模糊而隐晦的情绪,更是早就在时间的海里寻觅无踪。 至于故事后来的真实面貌……她后半程的初中生活没有像前半程一样稳坐榜首,在2012年的那个寒春,徐青澍走后的第一场考试,她第一次跌落神坛,4分之差考了第二名。 班主任许娟关切地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告诉她要调整状态,要归纳总结,要不忘初心,要保持斗志,许娟语重心长,谆谆教诲。 她低着头,都一一应好。 那天拿着成绩单刚进家门,轻轻把车钥匙搁在门口的小柜子上,李金兰在厨房扬声问她:“回来啦?” 秦蔓没说话,倚靠着厨房门边的墙壁,慢慢蹲下,哭了出来。 李金兰闻声连忙出来,手里还举着锅铲,这个女儿素来让人省心,从小到大鲜少会哭,看着秦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金兰第一次有些手足无措,第一次觉得,这孩子也挺让人心疼。 李金兰仓促地搁下手里的东西,一边解围裙一边问:“蔓啊,是成绩不理想吗?” 秦蔓哭着点头,声音断断续续:“妈……我对不起你。” 李金兰放下手里的围裙去搂她,像是在她小时候那样哄她:“没事没事啊蔓,快别哭了,下次再努力就行了,不值当你那么哭……” 秦蔓趴在李金兰怀里,闻着妈妈毛衣上面沾染的,饭菜混合着油烟的熟悉味道,尽情地、好好地哭了一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有这样多的泪水,但哭过之后,李金兰似有愧疚,没再强硬地指点过她的学习状态,没再耳提面命地强调她的目标和任务。母女俩的关系,倒无心插柳地更近了一步。 后来的秦蔓像是回到了原本的轨道,又是稳稳的第一名。光荣榜、誓师大会、国旗下讲话、评奖评优……作为难得一见的好苗子,上下几届都知道了她的名号,一时之间风光无两,整个九中无出其右。 秦蔓对自己的这种出名并不在意,只安心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此间种种揭过不提,总算最后众望所归,她如愿考上了C市一中的明德班。 * 2013年夏末,去一中报到的路上,秦蔓看着车窗外迅速向后掠过的树影,轻轻地在心里说:“你的许愿,果然灵验了。” 但是那年之后,再无消息。 我又该去哪里谢你呢。 秦父正开着送货的面包车,感慨一中建得这样远,从老城区跑到江兴区最西边的盛安路,需要将近一个小时。 李金兰不理睬秦父的滔滔不绝,坐在秦蔓旁边,摸了摸她的手,问她衣架带了几个,秦蔓点头说肯定够用。 秦诺小学开学晚,也跟来要送姐姐。他正坐在副驾驶动来动去,忽然激动地趴到车窗玻璃上:“哇!好高好高的大门!” 秦父看儿子一眼,笑言道:“那可不!这可是好学校。咱老二也好好学习,将来跟你姐一样,来这儿上学!” 秦蔓侧头向窗外看去,一中巍峨气派的大门矗立着,高大的门牌石上一行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闪着光,昭示着它作为C市最负盛名的学府,雄浑的财力。 开学报到日,校门口宽阔的盛安路被私家车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好一个水泄不通。 门口光保安就五六个,穿着制服维持秩序。 校门口的长龙里,有不少名贵车,秦蔓家的灰色小面包在一众奢华中格格不入。 好在秦蔓早已经过了因为物质条件而自卑羞耻的年纪,此刻看着那些戴着白手套的司机绅士地开门后,才从豪车里不紧不慢踏出来的、打扮精致漂亮的男孩儿女孩儿们,只是觉得新奇。 这里也没有媒体记者和摄像头,这样“优雅”地下车,除了多等待几秒,并没有提高什么效率或达到什么效果。 她想,或许只是主人家高价请来司机,总要要求他们多做些什么,才显得这笔钱花得值得吧。 不经意扫到他们清高冷漠的脸色,秦蔓脑子里倏忽想起,是不是徐青澍去哪个地方,也会有这样的司机为他拉开车门? 秦父的声音骤然把她拉回神:“正好有个空,停这儿吧要不,往前也开不动了。” 秦父看到路边一个刚空出来的车位,插缝儿靠边停了车,拉起手刹。 前面确实已经完完全全前进不得了,秦蔓下车,秦父把她的行李都拖下来。 虽是住校,但她吃穿用度都简单,行李倒也不多,一个新买的大号行李箱和一个帆布行李包,再加上后背一个普通书包,就已经足够了。 秦蔓垫脚望了一眼,越靠近门口人越多,跟秦父和李金兰说:“就在这儿吧,别往前送啦,你们也进不去。” 李金兰把帆布行李包的提手套到行李箱的拉杆上,打了两层结,凝眉嘱咐她:“路上小心着点,别掉东西。” “记着呢,就这么几件。” 秦父弯腰把放在副驾驶的一袋苹果拎出来:“差点儿忘了这个,来!蔓,我给你装你书包里。” 秦蔓摆手说学校都有,奈何拗不过秦父,还是背过身让他装进了自己的书包。肩上陡然沉了几斤,秦蔓无奈地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又听李金兰嘱咐了几分钟,毕竟秦蔓再让人省心,也是第一次离家住校,她不免担心。秦蔓答应着拿到饭卡就给家里打电话,这才止住话头。 秦诺一直很乖,拉着李金兰的手没有乱跑。 看秦蔓要走了,才快步跑近搂了搂她,仰着脸说:“姐,我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你快点回来哦。” 秦蔓低头笑着揉了揉秦诺柔软的头发:“姐还没开口呢,你就把我的台词说了。” 秦诺不说话,大眼睛里湿漉漉的,还是紧紧搂着舍不得撒手。 秦蔓柔声哄他几句,这才道别,拉着自己的行李往校门口走去。 * 假期里来办过一次手续,秦蔓倒不会迷路。 只是当时发的入学流程手册和温馨提示里,明确地写了“除学生本人外,家属非必要不得陪同入校”。 秦蔓到了校门口才知道,这个“非必要”很有讲究。 虽然大多数都是自己拉着行李、出示录取通知书入校,但也有几个学生两手空空,领着若干帮忙拉行李的人,有的还带着父母,出示了什么说明文件,保安草草看了两眼,就立马放一家几个一起进校了。 秦蔓侧目,不知道他们出示了什么,短短几秒就说明了陪同入校的“必要性”。 身后突然“滴滴”两声,她连忙拖着行李箱,让到一边。 火红张扬的一辆车缓缓冲开人群,车窗是打开的,副驾驶一个年轻的男生支着头,戴着暗红色的头戴式耳机,对人群的侧目丝毫不以为意。 车还没靠近伸缩门,保安立马朝控制室招手,高大的伸缩门缓缓拉开,火红炫酷的车径直驶入。 拖着行李箱负重排队的秦蔓看着车屁股消失不见,顿生感慨。 一中果然藏龙卧虎,非富即贵的大有人在,中产小康更是数不胜数。 虽然不太适应,但想一想它遥遥领先的一本率,秦蔓果断心甘情愿地继续排队。 秦蔓的前后都熙熙攘攘,有相熟的同学凑在一起聊天。她没有人可以搭话,只是安静排着队。 她并不羡慕特权,也不羡慕财力。 她只是有点向往,这里的学生们骨子里的那种自信和自洽。她只是有点向往,这里的无数人都拥有着选择的权利。 从学生到家长,他们衣着合宜,谈笑得体,有人背着小提琴,有人在讨论暑假的某个欧洲油画展,有人已经加入了一中的机器人社团。 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尽情去做热爱的事,他们的父母也不用被迫谋生。 日头渐渐上来了。 校门口空旷无遮挡,热意炙烤着她的脸颊,连带着她的念想,也开始滚滚发烫。 * 终于核验完入学材料,秦蔓拖着行李走进那高耸的校门。门内大广场上立着一块儿校训石,刻着苍劲雄浑的八个字:“博学笃志,知行合一”。 虽然空气依然燥热,但穿过大广场又绕过15层高的行政大楼后,校内马路两边高大整齐的行道树,投下了连片的荫凉,比拥挤燥热的校门口好得多。 秦蔓推着行李箱往宿舍区慢慢走。 路上刚入校的学生三三两两,还有一些已经整理完宿舍的同学在结伴散步,大概是出来熟悉校园。 走到丁字路口,右转,路过食堂,宿舍区就在前面了。秦蔓腾出一只手,移了一下书包肩带的位置,轻轻转了转肩胛。 一中太大,从校门口走到现在,少说走了15分钟了,她的肩膀被书包坠得发酸。 提起精神继续往前。 后面传来嘻嘻闹闹的男生声音:“我真服了。哥们不说假话,起码A市长霖中学的宿舍就比这大一半。” 有人烦躁地呛他:“杜山川你有完么,长霖那么好那你去呗。吵吵半小时了。” 杜山川哀嚎:“那是我不想吗,要不是被我妈押回来,我早陪在婷婷身边了……” 有两人又开始打趣他。 “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我真不想说我认识他……” 秦蔓贴着路肩走,给他们让出路,没回头。几个人声音也不收敛,吵嚷着靠近了她身后。 “嘭——” 一个空矿泉水瓶掠过她右边,飞进了右前方一个垃圾桶。 吵嚷着的人继续嬉闹着。 不知道是谁扔的。 秦蔓下意识往左边回头。 一个身影擦着她走过,秦蔓正侧头。 那人忽然低低地出声:“书包拉链。” 清凉的嗓音,云淡风轻的语气,在吵嚷声里,四个字无比清晰地,全数进了她的耳朵。 秦蔓浑身一凛,蓦地抬头。 高瘦的身影,黑T恤,脖子间戴着一根闪着银光的链子,微微塌着肩,很懒散地揣着兜走路。 是他。 荒诞 将近两年不见,但秦蔓此刻依然可以百分百地确定,那就是他。 他似乎又高了很多,皮肤不再像之前那样白皙,稍稍黑了一些,此时穿着半袖,露出的手臂修长,隐约可见带着少年气的肌肉线条,健康而有力量。 他没停留,也没回头。 秦蔓当然不会自以为是地叫住他叙旧。 认出他的那一刻,先是错愕,然后心湖荡起惊喜的热浪,但随着他的“路过”,早就自觉地慢慢凉下来,重新平静无波。 四个男生渐行渐远。 秦蔓意识到,他其实也变了好多,之前的独行者,现在似乎不缺朋友。另外三个男生围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他似乎也很是习惯,甚至亲昵地抬手去撞另一人的肩。 秦蔓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告而别的老同学——秦蔓已经不敢用“朋友”这个词,一边若无其事地在重逢时“好心”提醒,一边却又装作素昧平生。 她不知道是该说他没良心,还是该反思自己的惹人嫌。 如果是他没良心,又为什么会多此一举地来到她身边,来帮助她这个只是同窗过几个月的同学? 要是放在两年前,她绝对会因为这样的特殊对待而满心怦然,但是现在,秦蔓自认为不是自作多情的人,既然讨他嫌,何必自作茧。 秦蔓站在原地,看他们几个走远,面无表情地把书包从背后扯到身前。 果然,侧边的拉链已经被重力扯开了一个小口,露出了里面塞着的苹果,稍稍一个用力,就可能洒得满地都是。 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注意到了,但好在发现及时,还没酿成社死的后果,秦蔓有些困窘地把书包抱在胸前。 虽然徐青澍假惺惺又没良心,但也算帮了她。 * 四个男生很快走到了前面,虽然徐青澍提醒的声音很小,但他向来和人保持距离,突然在马路上去贴近一个女生的动作可不小。 李沅君一开始走在最左边,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注意到徐青澍动作之后,立马窜到了徐青澍旁边,一脸玩味:“呦,熟人?” “不熟。” 徐青澍一把推开他凑过来的脸。 “得了吧你?不熟你凑人家小姑娘旁边干啥?” 杜山川听到这边的对话,后知后觉地停下滔滔不绝的嘴:“啊?什么?怎么了怎么了?” 李沅君无语地看他一眼:“说你没心眼,你还不信,徐哥刚往一小姑娘旁边凑呢。” “卧槽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见?” 杜山川频频回头,只看见清一色拉着行李的学生,哪有什么漂亮小姑娘。 李沅君随着他的动作也侧了个头,目光很快锁定,路边正站着整理书包的那个姑娘,格外素雅白净,没有头饰首饰,清泠泠的一个素颜小美女。 李沅君不解,这小美女清纯是清纯,但是沉着一张小脸,完全没有被大帅哥搭讪之后的雀跃。 右边沉默的人突然出声。 “别你妈看了,我刚扔瓶子不小心碰到的。” 听徐青澍真的开始烦了,杜山川和李沅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揭过这一篇。 直到进了宿舍楼,杜山川还是没忍住,看着前面徐青澍高挑的背影,小声找李沅君交头接耳:“指不定是你看错了吧,在八中也没见他对哪个小姑娘感兴趣……” 李沅君懒得再理他:“嗯嗯我看错了。” 这呆瓜也不想想,他们什么时候见过徐青澍在大路上那样投瓶子? * 秦蔓抱着书包、拉着行李往前走,走得比刚刚慢了不少。 她想过会在一中遇见他,但没想过这相遇来得这样快。 虽然一中是C市最好的高中,甚至在全国都有名。但是秦蔓在今天之前,什么都不敢设想,因为不确定性太大太大了。 他转去了哪个学校,以后会不会出国,会不会去学艺术,会不会去读私立? 富贵人家的选择有千千万万,相差一步就谬以千里,如同相交线,相遇一瞬,此后往往会越走越远。 这个想法,在他从九中离开之后,秦蔓就意识到了。 毕竟,她终于看明白,之前她自以为的“相对熟悉”实在是错得离谱。她从不知道他的理想,不知道他的志向,不知道他的爱好,甚至不知道他转学去的中学是哪一所。 他们的认识太浅太浅了。 浅到轻轻一碰就断了联系,浅到他走以后,除非他主动出现,否则秦蔓再也再也找不到他的行踪。 但世上的巧合就是这样奇妙。 她终于还是在一中遇见了他。 刚刚的相遇快得就像是在梦里,秦蔓忽然之间,有些怀疑自己,那真的是他吗? 多似曾相识的事啊,巧合得好像是刻意排练过。 两年半以前,那个刚过完元宵节,操场满是积雪的开学日早上,他也曾在校门口的栅栏旁这样点出她的尴尬,而今仿佛昨日再现。 秦蔓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能记得这个细枝末节的小事,就好像没有他的那段时光才是梦一样。 刚刚擦肩而过时的隐秘私语,因为太过仓促而简短,让她听不出情绪,不知道是不是和两年前一样,带着他一贯的揶揄和懒散。 她已经不想再去捉摸那些飘忽如风的东西了。 秦蔓在最初的错愕、心乱和失望之后,最终平静地接受了和他再次同校的事实。 终于到了宿舍楼下。 她抬头看着6层高的美式公寓楼,一中这样大,能像今天这样遇见他,或许已经花光了他们俩之间,在这个学校里所有的缘分。 * 秦蔓进了宿舍楼之后,在楼层内转了半天才找到房间。她发现,自己的宿舍恰好分到了拐角处,并不是四人间,而是两人间。 推开门,舍友已经到了,是个留着波波头的小巧女生。两人互相自我介绍后聊了聊各自的初中。 室友叫景思佳,初中是七中,一个比九中稍稍好了一些,但也远远不及市区内几所重点的学校。景思佳当年也是一直考第一的人物,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很像。 花了小半个下午收拾好东西,熟悉了一下校园环境,因为晚自习要到班里集合,早早地去食堂吃过晚饭后,两人就先到班里了。 人还不多,秦蔓本想找个靠后靠窗的位置,景思佳拉她坐在了第三排:“咱坐前面点吧,一会儿有什么事儿也有优势。” 景思佳对她使了个眼色,秦蔓不明所以,但还是随她坐下了。 临近六点半,人越来越多。 秦蔓在九中时,一班只有35个人,现在这个教室宽敞明亮,目测大概有六七十个位置。 班里应该有不少人都互相认识,八中的围一堆儿说话,五中的围一堆儿说话。其中八中的里面,秦蔓还看到了校门口张扬的火红色跑车里的男生,因为……他现在脖子上还挂着那个暗红色的头戴式耳机。 她和景思佳都没有校友。九中和七中,全校能出一个考上一中明德班的,就足够让老师们喜出望外的了。 景思佳挺开朗外向的,主动和周围的人打招呼,但除了礼貌问候之外,也并没有什么能聊到一起去的话题了,只好尴尬地坐回来,继续和秦蔓呆着。 教室里闲聊的声音本来还算克制,这会儿却忽然明显躁动起来,声音比刚刚高了不少,秦蔓好奇地回头。 后门处刚进来两个男生,一个韩式卷发,另一个穿着很精致的翻领短袖衬衫,班里本来聚着的那几个八中的学生中,有人从桌子上跳下来,冲他们扬头示意:“来了?” 还没等两人出声,后门处又进来了一个人。 被人群挡住,秦蔓看不清。 不过,应该也是八中的。 因为头戴式耳机走过去打招呼了,似是惊喜:“你也来了啊?还以为你得过阵子才回来。” 那人走出人群,和头戴式耳机碰了下拳:“提前回了,太无聊了。” 秦蔓终于看清…… 还是徐青澍。 她这才想起,韩式卷发和翻领衬衫,都是今天上午走在他旁边的人。只是当时她只看了个背影,这才没认出来。 生活真爱捉弄人。 一中这样大,一个年级将近两千人。 她却躲不开一个他。 * 徐青澍就近坐在了后排,几个八中的凑在一起聊天,五中的似乎有人也认识他们,一时之间班里的闲聊声更热闹了。 不过没几分钟,班主任就进班了。很瘦削板正的中年男人,架着半框金丝眼镜,叫吴茂。 他说话很是利落,一句废话都没有,自我介绍完就翻开花名册,按顺序点人,被点到的站起来让大家看一下。 第一个:“徐青澍。” 后排有动静,班里的人都回头看去。 吴茂面色很欣慰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看得出来,他很满意。 在后面的点名中,秦蔓渐渐知道了,头戴式耳机叫林晏,韩式卷发叫李沅君,翻领衬衫叫杜山川。 她不知道是按什么顺序排的花名册,但是景思佳说,很大概率是按入学成绩。 她没数,但是叫到自己时,已经是中后了。 徐青澍……果然之前有所保留。 点名认脸环节结束后,秦蔓知道了景思佳为什么要坐前面——她想争取当个课代表。 果然,课代表和临时班长并不是单纯按照成绩选,而是想竞选的起立自我介绍,看综合表现。 明德班有62人,都是全面发展的佼佼者,大家很积极地参选,各显神通,虽然并没有提前通知和准备,但每个人的发言都像是精心润色打磨过的演讲稿一样,完美而有感染力。 由于座位靠前,景思佳第二个发言,她给自己打出的标签是严谨细心,语言前后呼应,毫无漏洞。 在她之后,自信、热情、沉稳、机敏,每个发言的人都通过语气、肢体、神态彰显着自己的特点和优势,各方面相互印证,完美增效。 秦蔓只是听着这短短几句竞选词,就已经感受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差距了。因为,如果让她给自己找出一个代表性的标签来,她竟然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她一直以来活得太过于中庸,她的确每一面都不差,在九中甚至可能很突出,但是在一中,她明显地感受到,自己没有任何方面能够让人印象深刻,自己擅长的所有方面,都有人能比自己做得更好。 最后景思佳如愿地成为了生物课代表,班长是那个反应很快的韩式卷毛李沅君,至于徐青澍,他似乎对于班干部没什么兴趣。 秦蔓……秦蔓决定做个默默无闻的凤尾就好了。 * 军训那几天,徐青澍帅得出名。 成绩一骑绝尘,身条修长清峻,那张张开了的脸蛋更是蛊惑人心,再加上天天和那些世家公子走在一起,远远看去更是显得他贵上加贵。 30多个班级,基本上一大半的班都有女生来看他,秦蔓听说,他在八中的时候就很是风云了。 下训之后,秦蔓看着近处远处或光明正大、或悄咪咪围观的女生,想起了当年他在九中格格不入、无人问津的光景,忽然生出一种很荒诞、很戏剧性的感觉。 风水轮流转啊。 生活果然最擅长捉弄人。 不熟 秦蔓是第一次离家住校,倒也不是一上来就能习惯。只是一中的军训比九中当年要正规多了,强度也大了很多,秦蔓一天下来全身都酸痛,每天根本没有时间想东想西。 除了八中的学生从一开始就习惯以外,她和明德班的其他人,也渐渐习惯了每天下训之后,来他们班队伍附近流连张望的其他班同学们。 大多数人一开始是好奇或跟风,想要偷摸看一眼大名鼎鼎的市状元,几天之后,人少了一些,剩下的几位倒是大胆和明显了许多,丝毫不藏着掖着,两三个女生结伴,眼神飘飞,捂着嘴说一两句悄悄话,然后羞赧地笑作一团。 下训路上,有人作势把其中一个女生往徐青澍身边推搡,那女生一个不稳,徐青澍很敏捷地扶住,礼貌地告诉她小心,从语气到动作,恰到好处,没有半分不妥,甚至离开时勾唇笑了一下,平白添了一丝风流,哪有丝毫以前的冷漠样子。 那女生回过头走到小姐妹身边,抬手捂着红红的脸,对着好朋友的调侃一个劲儿地摇头,越摇脸越红。 走过几步路后,杜山川一下一下扔着手里的水瓶,早就习惯:“得,过几天又多一封情书。” 李沅君扯开军训服外套的拉链,有些不赞同他的做法:“你又不想谈,何必处处留情。” 徐青澍斜他一眼:“老子哪儿留情了?礼貌扶一把也算?” 李沅君:“……” 搁别人是不算,搁他身上,不好说。 明眼人都看出来那小姑娘摔不着,故意往这边倒呢,他偏偏愿者上钩,扶完人还要笑得一朵花一样。 想到这儿,李沅君又想起那天,他唯一一次主动凑到女生旁边,还不承认。 他作为班长,这几天已经认全了班里的人,那清冷白净的女生正好还就在明德班,叫秦蔓,但是不怎么活跃,大部分时候只是默默做自己的事。 他不信徐青澍没注意到,但两个人到今天还没有任何交集,徐青澍也没什么反应,像是真的不认识,他又看不懂了。 可能那天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关于徐青澍是怎么扶一把,被扶的女生又是怎么羞涩开心,秦蔓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但并不怎么在意。 一则是明德班的教官真的很严格,她下训之后只想快点去食堂吃饭,然后回寝室躺着睡觉,根本没什么精力关注别的事;二则是她现在真的不太想关注他的事了,之前不是没关心过,但是入学之后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完全被当成陌生人,秦蔓识相地决定遂了他的愿,只当两个人不认识。 至于他的颇受追捧,就更和她没关系了。 在九中,他冷漠又自傲,九中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清高贵公子可望不可及,因此感兴趣的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看不惯的最多在背地里说些恶意的小闲话。 但在一中,很多人家里都是中产或小康,根本不会因为自卑不敢上前,更何况徐青澍现在又是胜友如云,只要他有心情,和谁都能说上一两句话,大家自然不会把他看作不能摘的天上星,这才让不少人都蠢蠢欲动。 这是他的事。 秦蔓现在……只想早点吃饭。 她目不斜视地,拉着景思佳在人群里左穿右绕,越过徐青澍几人,朝着食堂小跑而去了。 * 在军训汇报表演上,秦蔓站着队伍里,远远看着台上的徐青澍作为新生代表发言,每说完几段就掌声雷动,比刚刚老校长不温不火的讲话效果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上一次他讲话……是念检讨的那一次,检讨书还是自己写的,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那次她含泪净赚两百元。 这次他的稿子依旧挑不出毛病,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又找了别人代写? 秦蔓没什么物是人非之感,毕竟现在已经是物非人非了。她只是在心碎,如果他这次也找人代写了,不知道这二百块钱又进了谁的口袋。 这年头,这么好挣的钱可不多见了。 * 军训那几天没什么感觉,秦蔓除了训练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当军训结束真正开始上课之后,秦蔓倒开始伤春悲秋了一段时间。 毕竟一中再大,总归也是不自由的。每天中午午休时间,秦蔓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小小的一方天空,总觉得有些难熬。 开始学习高中课程之后,能感觉到不少人都有基础,甚至有人问老师的问题根本还没讲到,人家就已经开始和老师讨论了。 据景思佳说,市里几所重点中学本来就会捎带上一些高中的课程,另外很多同学都在中考完的暑假上了高中预科班,相当于已经学过一遍了。 秦蔓发愁也没办法,不是一朝一夕能赶上的,只能踏踏实实慢慢跟。 九中这一届考上了一中的一共有8个,和往年相比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其中6个是一班的,邢浩然稳稳考上,只不过是在培优班,比普通班稍好一些。杜心荔中考超常发挥,又加上了舞蹈加分,倒也作为特长生擦边录取了。 军训过后两人偶尔约着上楼来找她,杜心荔本就是加分录取的,完全跟不上这边的课程,大吐苦水,不过好在她以后要走艺考的路子,压力没那么大。邢浩然也挺捉襟见肘,四个培优班,他们班本就是末尾,他又是班级中游,当年总考第二的尖子生,这番下来,多少有些挫败,偶尔来借秦蔓的笔记去看。 秦蔓和两个人聊了几回之后,更察觉到九中出来的,和那些重点学校出来的学生之间的差距。 一中的周测和小测很频繁,她几次下来就知道自己的水平了,在明德班里也就是中游。因为还没有月考,她摸不准在全校的排名,但已经感觉到无能为力了。 她本来就是敏感多思的人,也并不像表面那样坚定无畏,更何况三年不短,她并不知道在这里度过三年的青春,能换来什么结果。 马西婕中考之后强烈拒绝了她爸妈想花钱把她弄进二中的提议,毅然决然去了三中,别说和一中比了,就是和二中比,三中的教学成绩也不止差了一点半点。 当时马西婕很坚定地跟秦蔓和杜心荔说:“常言道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以我的性格,让我去好学校当三年吊车尾,我真的会自闭。” 秦蔓现在也有点担心了,来明德班,真的是想象中的那样好吗。但来都来了,也算是得偿所愿,除了好好走下去,她也别无选择了。 * 吴茂在军训之后就排出了新的座位表。 虽然明德班教室很大,但桌椅也大,而且椅子是带有椅背的那种大椅子,没办法塞到桌子下。因此每一排之间的空间不能自由压缩,摆完六十多张桌椅,教室的空间也所剩不多。 吴茂安排了八排八列,两列靠墙,两列靠窗,桌子太宽了,中间四列只能并在一起,才留出了两条像样的过道。 每周换一次座位,同桌两人同时向右移动两列,向后移动一排。坐到最后一排的同学,就可以在下次换座位时直接提到第一排。 吴茂排座位表的唯一原则就是,异性不能同桌。但是在这个换座位的规则下,中间四列的中间两个人,很有可能是异性。 对于这个bug,吴茂也没有办法,只好不把这种情况算作同桌,依旧坚持异性不能同桌来排座位。大家虽然有些无语,但依然表示理解。 新排出的座位表,跟他们入学时晚自习选的座位还挺接近的。秦蔓和景思佳被排到了靠墙第一排,徐青澍在靠窗最后一排。 开始时秦蔓只注意到两个人完全对角线,再没有比他们更远的了,于是很安心,既不会烦到他,也不会被他烦到。 然而按照吴茂的方法换了两次座位之后……徐青澍就在秦蔓的斜前方,中间还没有过道。 徐青澍后面,也就是自己旁边,是他的好兄弟林晏。 秦蔓表示,这装不认识的难度着实大了点…… * 秦蔓上课因为跟不太上,很专注,下课也尽量目不斜视,只和右边的景思佳说话。 语文老师是个很有趣的女老师,第一节课就给全班布置了高中的第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初中生活》,虽然乍一看有些普通和枯燥,但是在这个节点上却十分应景。大概是想要大家能认真思考走过的路,能怀抱感恩来珍惜刚刚告别的那段时光。 按照学号顺序,每节课前都会有同学上台念自己的作文,这个时候,大家对初中生活的记忆还很鲜活,从每个人的文字中,能感受到他们最生动的回忆。 秦蔓学号在中后,要一个多月才会轮到。 她偶尔午休睡不着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回想,九中真的算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了吧,稳定的年级第一,被老师和同学们口口称赞,各种奖项和荣誉,和所有人都是好朋友,多耀眼的回忆啊。 她想得并不刻意,任凭思绪飘来飘去,偶尔想到某个句子或某件小事,就会把它们记下来,权当作文的构思。 一来二去,当还有几天就到秦蔓念作文时,她的作文也差不多写好了。 她把记下来的那些小事和句子串起来,拟好主题和串联句,就是一篇很生动而情真意切的叙事散文了。 到她的那一天,她拿着札记本上台,并没有像是其他同学的生动演讲那样声情并茂,只是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念着。 旁观 她立在讲台上,面色冷清,脊背挺直,虽然套着宽松的运动校服,但当她垂下眼眸,平静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时,就像一棵遗世独立的小白杨。 和她外形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缓缓念出的文字却细腻而有温度。平静的嗓音回荡在安静的教室,带着不自觉的温柔,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静下来听。 徐青澍眼神落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好似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敲击着课桌侧边。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好好看她。 第二排,他能看得十分清楚。 她变了。 上次见面的那个冬天,她脸颊还有些白净细嫩的软肉,如今抽条了,脸也瘦了下来,褪去婴儿肥,越发显出尖尖的下巴。 那个冬夜,小小教室里的暖气烤得人犯晕,放学后,他的小班长絮絮叨叨地提醒他琐碎的小事,指尖套着银白的钥匙圈,转啊转的。 现在,她在他两步之遥,高高在上地念着文章。 写的是他见过的初中,却字字句句和他无关。 字字句句都十分遥远。 大概也是因为明德班里,除了徐青澍,再没有一个人见过九中,于是她讲出的小菜园、白蜡树、西府海棠和牵牛花都变得格外有趣,大家听得比以往都认真。 她讲有口音的数学老师在菜园边溜达,她讲冬天落满雪的没人清理的操场,她讲做课间操时食堂阿姨拉着一车大白菜路过,她讲放学的歌声和漫天的晚霞,讲许娟在毕业时给他们每个人写的长长的信。 讲到最后,秦蔓的眼睫有些湿润,她顿了一下,轻轻念出结束语。 “我不知道那些喜欢过的人还会再遇见吗,那些感动过的事还会再怀念吗。但我相信,刚刚告别三个多月的小小校园,一定会替我记得来时路,再回首时,路边盛开着鲜花,芬芳满枝桠。” 秦蔓写出这几句话的时候,没有去想一中的事情。她完完全全地回到了当时的那个秦蔓身体里,对未来的不确定,对曾经一切的感恩,迷茫和怀恋,既然涌上心头,那就写吧。 随着话音落下,她合上札记本,轻轻鞠了一躬,走回座位。但静谧的教室里,没有人出声打破这份温暖但悲伤的气氛。语文老师从教室后面往前走,轻轻鼓掌,这才掌声雷动。 语文老师点评了两句什么,秦蔓没有听清。 因为林晏在她坐下后,就从左边侧头看她,勾唇笑了一下:“看来你初中给你很多温暖?”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搭话,秦蔓有些莫名地看着他,随便点了点头。 林晏头转回来,看着前面那颗脑袋,感觉越发有意思了。 而徐青澍,从“那些喜欢过的人”开始,轻轻扣着桌边的手指就蓦地停下。 还会再遇见吗? 当然还会再遇见啊。 * 换座位之后,秦蔓开始还不是很自在。 但是自从她学会把现在的徐青澍和记忆中的徐青澍当成不同的两个人,区分开来之后,就自如多了。 毕竟徐青澍的改变实在是不算小,除了那张脸还是按照以前的轮廓长开以外,发型和身形都变了,个性更是彻底改变,哪里还有以前的半分影子。 他现在好友如云,去哪儿都前呼后拥,知道的是第一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明星。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秦蔓把左手握拳垫在下巴底下,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算数学题,只当记忆里的那个徐青澍真的出国念书去了。 景思佳从厕所回来,恹恹地窝在座位上,上课预备铃响起,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 她看一眼专心算题的秦蔓,咬了咬牙,还是凑过来:“秦蔓,晚上……可不可以帮我带个饭,我内个来了。” 她很小声地暗示,面色尴尬为难。 秦蔓直起身子,点头:“当然可以。你想吃什么?” “带一个掉渣饼就好了,加个鸡蛋吧,谢谢。” 秦蔓指指自己的保温杯:“别客气,你的热水不够的话,我杯子里还有。” 景思佳感激地点头。 秦蔓怕自己在食堂吃完饭再带回教室,景思佳的饭就凉了,吃完再买又怕掉渣饼卖完,于是干脆给自己也买了一份掉渣饼打包带走。 正是饭点儿,食堂里熙熙攘攘,路上人却很少。 秦蔓走进教学楼,穿过走廊,进楼梯间。 明德班在四楼,高处不仅不胜寒,高处还要爬楼梯,秦蔓叹一口气,垂头迈上台阶。 爬完一层转个弯的功夫,楼上有人下来,她抬头随意看一眼,高瘦清峻的身影倒是没变,是徐青澍。 秦蔓不动声色,在他视线扫过来之前,默默低下头,装没看见。 空旷的楼梯间,她越走越贴边,最后沿着墙根走,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给您让路。 徐青澍下楼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神落在她头顶。 为了不露怯,秦蔓没有加快脚步,甚至刻意放慢了些,反正她确定,徐青澍不会跟她讲话。 他往下,她往上。 一步一步,错身走过。 徐青澍的眼睛没离开过她,但她不愿抬头,自然就不会知道。 看她这样回避,他心里忽然有些烦,手揣进裤兜,走得果断。 又上了一层,秦蔓在转弯时侧头向下看了一眼,徐青澍的影子早就消失不见。 那一年,她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漫天昏黄晚霞里,他向着她,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时至今日,她没有一直等他,他也不再向她而来,记忆本就模糊不清,更何况隔了经年岁月。 现在比陌生人还不如,默契地互不打扰,也挺好。 秦蔓回到教室,掉渣饼还热着,景思佳在旁边夸她细心,说着好感动之类的话。 秦蔓咬着掉渣饼,喷香的酱汁早就渗进了饼里,金黄的煎蛋颜色漂亮,一口下去咸香无比。 还是矫情了,谁稀罕跟他默契还是不默契,好好吃饭好好学习,比啥都强。 * 这周的体育课,没有教学任务,热身完就自由活动,秦蔓用文件夹板夹着今天留的物理卷子,找地方写。 其实就算平时有教学任务,老师也会提前二十分钟解散,自由活动。别说明德班,就是整个一中,也有不少带着试卷、练习册来上课的,一解散就和秦蔓一样,找地方写作业去。 当然仅限女生。 男生们正是热血少年,作业写不写得完不重要,自由活动的时候抓紧时间打几把球才重要。 秦蔓坐在人工河的护栏外——没错,一中有人工河,这里有几个石阶,一直通向河堤。高高的河堤被护栏围住,只剩下最后几个台阶没被围进去,把落叶扫掉,垫一张草稿纸,倒也能坐人。 秦蔓坐在这里,面前隔着一条小路和绿色的围网,就是篮球场。 场地很多,离她最近的两个并没有人在打球。 她并拢膝盖,把文件夹板垫在腿上,开始写卷子。 秋风还不凉,下午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她后背,远处隐约的篮球落地声和男生们的吵嚷声,正好当成白噪音。 秦蔓前几题写得顺利,心情很好。 篮筐被球砸出“哐啷”的声响,秦蔓抬头望一眼,却先看到一帮男生朝着这边空着的场地走来,相隔十几米,马上就到跟前。 林晏脱下校服外套在手里甩着玩,李沅君指尖转着一颗篮球,杜山川揽着徐青澍的脖子叫嚷着,徐青澍被他勾得不得不微微低下头,唇边似乎带着笑。除了他们,还有几个其他班的。 与此相应地,几个女生也沿着那边的小路,状似随意地溜达到这边来了。其中一个好像认识李沅君,笑他转球转得还不如杜山川。 扫过一眼,秦蔓没再多看,笔盖扣上揣进口袋,草稿纸和试卷随便一折,夹进夹板,起身捡起坐着的草稿纸随意拿着,头也不回地朝着反方向走去。 一套下来行云流水,毫不犹豫。 李沅君从远处就注意到秦蔓了,见她走得毫不留情,抱着篮球往徐青澍怀里轻轻一扔,挑眉观察他的神色。 徐青澍像是没注意到一样,一手接过球,一手扯下杜山川的胳膊。 林晏把校服外套随手扔在篮球架底箱上,看了眼秦蔓的背影:“看见咱几个来打球,立马就跑的,头一回见啊。” 杜山川碎嘴接话:“好像是咱班的吧?也太胆小了,隔着网呢又打不着她。” 徐青澍懒得跟他们扯,脱了外套直接朝着篮板运球了。 * 秦蔓离开,没找到别的地方,就绕到操场,爬上看台。看台正面背阴,晒不到太阳,她一步一步往上,一直走到最高处。 看台最上面,被快到人胸口高的石台围住,石台很宽,秦蔓把文件夹板垫在上面。 但是高处风有点儿大,卷子总被吹起一角,高度也不怎么合适。秦蔓写了两道题就写不下去了,倚在这里看风景。 远处是整个学校的建筑,迎着夕阳有些刺眼,没什么可看的,她视线移到下面。 看台后面,就是篮球场。 秦蔓看向刚刚最靠近自己的那个场,此时场中已经打得很激烈了,打的是半场,男生们也有不少在旁边观战的。 秦蔓其实并不怎么懂球,但能看出来徐青澍的动作之后,男生们都高声呼喝。 女生们更集中地关注着他那张帅得过分的脸和年轻的身体。他的表情总是从容平静,但步伐身形又锋芒毕露,强烈的对比之下,只让人怦然心动。 离得很远,但秦蔓仿佛能看到,阳光下他的喉结一滚,一颗汗珠就落了下来。 为难 徐青澍打得投入,动作干脆狠戾。 杜山川转了转酸痛的肩胛,皱着眉看他:“你吃枪药了?” 徐青澍扫他一眼,手里的球灵巧地跟着他:“你行不行?不行边儿歇着去。” 李沅君看热闹不嫌事大:“老杜今天那么虚呢?” “嘿,那我可来劲了。”杜山川瞪着眼睛,撩起半袖擦一把脸,迎上前去。 一场球赛打得尽兴,看客也都尽兴。 秦蔓支着脑袋往下瞧,不自觉竟入了迷。 徐青澍一个漂亮的三分投出,人群欢呼叫嚷,他向后抹了一把头发,下场休息。 拧开矿泉水瓶,闭眼仰头咕嘟咕嘟地灌几口。 一睁眼,就瞧见了上头看台边上趴着的那颗脑袋,眼熟。 徐青澍眯了眯眼睛,又仰头灌了一大口。 秦蔓没想到他突然抬头看过来,远远对视上的瞬间,立马上半身向后仰,宽厚的石台挡住了她的脸。 回过身,抱着文件夹板蹲在石台边,心如擂鼓。 又后知后觉地懊恼,躲什么啊。 * 2013年那会儿,走养成路线的内地男子演唱组合正一夜爆红,如日中天,几次月假回来,班里有女生在拿MP4放着那几首小甜歌。 明德班在四楼,每次下午放学,去食堂的话都要在楼梯间里堵半天。秦蔓为了避开高峰期,习惯性在教室翻看笔记本,等五分钟再下楼。 刚打完铃,人群一涌而出,教室里瞬间少了一大半人,扩音器里校园广播准时响起。 “大家晚上好,欢迎来到一中校园广播,我是今天的主播,徐青澍。” 没错。他是广播站的。 秦蔓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时,一度难以置信。 他的变化之大,确实有些超乎她想象了。 难以想象九中是有多压抑他。 秦蔓手指摩挲着本子的侧边,听着广播里有人点的那首《Heart》被播出,歌声渐淡,变成他声音的背景乐。 “这首歌点给高二5班的灯灯,祝她今天生日快乐,旧友常在,好运常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的声音没那么冰冷,在扩音器的放大之下,越发低沉醇厚,颇有深夜电台的氛围。 班里有女生聚集在前面几排,压抑着笑声,边吃零食边讨论广播里的男声,他开口说话时,齐刷刷地停下说笑,竖起耳朵听。 教室门口有女生在张望,被她叫住帮忙的男生,拿着蓝粉色信封和糖果,走向徐青澍的课桌。 一周过去,已经换了一次座位。 虽然他还是在她斜前方,但中间已经隔了一条过道。 她随意一扫,就看到躺在他桌洞里的糖果压在了信封上,两颗,玻璃糖纸扭成蝴蝶结的形状。 音乐声渐渐大起来,是很有活力的旋律。 秦蔓把笔记本合上,起身下楼去食堂。 * 最近学校社团招新。 一中为了让每一届的新生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和熟悉各个社团,入学后两个月才会开始招新。 秦蔓这几周的课活课很是充实。先是被杜心荔拉着去看了舞蹈社的表演,和邢浩然约着看了机器人社的表演赛,又陪景思佳去了一趟航模社,用KT板做了个飞不太高的小飞机。 一中的学生活动中心是一整栋回字形大楼,景思佳围着师兄玩飞行模拟器的时候,秦蔓自己在楼里转悠。 走廊很长,清一色的黑白科技感装饰,灯条变换,仿若未来世界。秦蔓边溜达边随意看看挂在走廊里的宣传屏幕。 刚转过回字形的转角,眼前铺展开一条彩色廊道,干净的米白色墙纸,统一的冷色光,走廊两边挂着一幅幅尺寸不一、主题各异的摄影作品,安静的,沉默的。 秦蔓站在走廊一端,回头看看,再回过头来,好像从科技未来一下子踏进了真实的世界,古今中外,五湖四海。 迈步走进这条廊道,从人文风光、自然生态,到人像静物、概念航拍,每一幅下面的名牌上,都写着一句简短的介绍,一组组看过去,好像看完了很大很远的世界。 这条走廊寂静无人,只有那些照片,秦蔓慢慢地走,慢慢地看,驻足很久。 摄影的魅力是很奇妙的,被定格的一个画面,有些让人心如擂鼓,有些让人缄默无声,只需你看它几秒。 虽然C市各种艺术展、摄影展很丰富,但秦蔓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带她去看过,这好像是离她很远的东西,她从小到大的家人玩伴里,不会有人感兴趣。 走廊尽头,活动室的门开着,秦蔓看到门外的铭牌上,是镂空的“摄影社”三个字,犹豫了几秒,还是抬步进去。 她总该有些与学习无关的,随心而动的事情。 * 各社团纳新之后的第一次活动,景思佳一下课就早早离开了教室,秦蔓看她消失在教室门口,轻轻叹出一口气。 上周拒绝了她一起参加航模社的邀请之后,秦蔓总感觉两人之间有些别扭,今天这一看,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出去了,徐青澍从上节自习课开始就不在教室。 还是先去社团,回来再说吧。 秦蔓带了笔和笔记本,去学生活动中心。 穿过那条长廊,秦蔓敲门进去。 上次报名已经来过了,今天除了面试的五个人之外,又多了很多新面孔。 秦蔓点头示意了一下,找了空位置坐下,上次报名时没敢多看,现在时间还不到,她细细地看了一圈整个房间。 活动室的布置很随意,橱柜里摆着很多相机和镜头,秦蔓一下子想起,他的房间好像也有这样的柜子?不过和当时一样,她只能看得出来型号不同,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了。 她有点儿怵头了。 屋里还摆着些滑轨、三脚架、云台等辅助设备,还有一些桌游卡牌和懒人沙发。 四周的墙上用彩色的小磁铁固定着以往的活动照片,拍立得的相纸很有复古感,有庆祝生日的,有在山顶拍日出的,有摄影展馆前的合影,看得出气氛很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课活课的铃声响了。 正唠着嗑的社长看一眼手机,拍了两下手:“各位学弟学妹,我是周明洋,面试的时候应该都见过,还没忘吧?” 有学姐接腔:“没忘没忘。” 周明洋眼神警告她一下,继续对大家慈眉善目:“没忘就行!那今天主要就是破冰,都放开点儿就行,咱们社的宗旨就是八个字:和和美美,亲如一家。” 在社长亲和力很强的笑容和语调下,秦蔓坐得放松了些。 社长说为了保证破冰效果,要玩游戏,一圈人轮流自我介绍,每个人都要把前面所有人的名字和班级说出来。 秦蔓坐得靠边,但好巧不巧,周明洋点了另一边的同学先开始。 那男生最没有压力,喜笑颜开地介绍自己,秦蔓扶额,在脑子里重复他的信息。 一个个介绍过来,有人说错了前面一个女生的名字,惹得大家拱火儿:“不行啊,看来小张让你印象不深?” 小张笑着,也故意瞪了一眼过去,那记错名字的男生脸红得像熟虾。 秦蔓笑着,也差点儿忘记小张叫啥。 趁着男生改正的一遍,连忙在心里多背了几遍。 上一个人顺利说完,秦蔓背得熟练,很有信心地开口:“第一位是……” 有人敲门,众人回头。 接着“咔哒”一声,门锁被转动。 有人推门进来,周明洋的角度最先看见他,抱怨但语气不带责备,反而有些亲昵:“迟到了啊。” “公事不算,这不是你亲口说的?” 徐青澍不在意他的责备,随口驳他,把手里拎着的相机包搁在桌子上:“换了个传感器。” 秦蔓看清进来的人是谁,张开的嘴巴钝钝地闭上,心梗了一下,默默低头。 她事先是真不知道。早就听说今年因为他在,广播站纳新异常火爆,谁能想到他除了校广播站,居然还有别的社团。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周明洋应他:“找地儿坐吧,正自我介绍呢,正好还有最后一遍,好好听嗷。” 学姐拉过去一个椅子,徐青澍落座。 “哎?刚到谁了来着?” 秦蔓认命地抬头。 周明洋笑得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哎对,来吧,这一搅和没忘干净吧?” 秦蔓无奈地笑了一下:“我试试。” 她看着每位同学的脸,开始对人名:“第一位是16班的张涛,第二位是……我旁边是24班的孙卓扬。” 艰难回忆完,倒是没有错误,秦蔓舒一口气,轻松笑开:“我是秦蔓,明德班,平时喜欢看书,偶尔跑步,没有摄影基础,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大家热闹地鼓掌,短时记忆可能每个人都行,但是被刚刚那几句话打断了一阵儿还能完全回忆起来,不愧是明德班的。 周明洋也佩服,不过他听到了明德班,显然搞事情的心思又在蠢蠢欲动:“明德班?” 周明洋笑眯眯地,把手里卷着玩儿的纸筒往徐青澍那里一指,给秦蔓挖坑:“那你给我们介绍介绍他吧。” 秦蔓一愣。 有几个新成员从徐青澍进来时就激动起来了,毕竟算是默认的校草了,对于和他相关的新花样,他们喜闻乐见,此时都看着秦蔓。 周明洋还是笑眯眯的,徐青澍也好整以暇,仿佛事不关己。 秦蔓被赶鸭子上架,只好开口:“他叫徐青澍,也是明德班的……” 她停在这儿,不知道怎么介绍其他方面——她也确实不知道啊。读书?摄影?跑步?秦蔓不敢乱说。 斟酌了几秒,打算还是实话实说。 同班同学但了解不多,也算正常吧? 还没等她开口,徐青澍不紧不慢地出声了:“我说明洋哥。” 介绍 听到徐青澍拖着长长的、漫不经心的语调叫社长,秦蔓立马如释重负地看向他。 他抱着双臂倚在椅背上,长腿碰了碰斜前方周明洋的椅子腿,眼睑懒懒地抬起,一排睫毛下是他平淡的眼睛:“我自己长嘴了。” 周明洋有些意外,扭头看他,意识到可能是两个人不怎么熟,也不再坚持,有些遗憾地发话:“行,那不闹了,你自己介绍。” 徐青澍扫了秦蔓一眼,目光转向大家,淡淡道:“我是徐青澍,明德班的。” 众人等待下文。 徐青澍抬手摸了摸眼皮,想了一下:“以后多多指教。” ……跟之前秦蔓的介绍不能说是有些相似,只能说是如出一辙,并没有多介绍任何信息。 在沉默的空气里,众人纷纷鼓起了掌,总得给校草点面子不是? 周明洋无奈,也跟着鼓掌,毕竟今天他愿意过来,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掌声渐止之后,周明洋咳了一声,还是亲自多介绍了几句:“青澍和你们一届,但是玩摄影的年头可跟比我还久一点,在一些专业问题上比我懂得多。” 他骄傲地回头看一眼徐青澍,仿佛那是他很有出息的大儿子:“别看他不介绍自己,那是谦虚了,这小子各种摄影大赛的奖项可真是没少拿。” 周明洋绘声绘色,如数家珍:“青少年国际摄影大赛知道吧?他拿过金奖……” 秦蔓见过他在昌平街住的那个院子,见过他满柜的设备和作品集子,这一经周明洋专业的介绍,有些意料之外,但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周明洋说着徐青澍,比介绍他自己时还要滔滔不绝,就像是在安利自己家的爱豆,张涛、孙卓扬他们听得入迷,很是膜拜。 徐青澍似乎有些听不下去了,又伸腿碰了碰周明洋的椅子腿:“差不多得了。” 周明洋收到提示,立马收了尾。刚刚被他叫一声“哥”,完全是他在新社团成员面前卖他个面子,他想借着徐青澍的成就往摄影社上贴金,当然得顺着他本人的意思。 周明洋站起来,最后总结了一句:“好,我就不多唠叨了,虽然青澍以后可能不常过来,但也是咱们摄影社的一分子,大家来这儿是来对了,绝对可以学到东西。” 知道徐青澍没心思记住社里其他人的名字,也不再拉着他玩刚刚的游戏,周明洋笑得阳光灿烂地到前面打开幻灯片,准备讲正事儿。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社团活动的主要内容,中间不时夹带了些摄影知识。 关注点总算从新社团成员中移开了,秦蔓调整了一下椅子角度,默默听社长讲话。 徐青澍也转向了多媒体屏幕那边,从秦蔓这个角度斜斜地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和一小半侧脸。 他似乎没在看屏幕,眼皮淡淡地垂着,指尖随意翻转着一张校园卡。 秦蔓移开视线,专心听周明洋讲话。 一周一次集体学习,一月一次个人作业,一学期一次专题采风活动,社里的设备会一一教学,学会之后只要申请都能自行借用,有摄影大赛的消息也会让大家报名。 还挺丰富。 第一次活动主要是为了见面破冰,没有讲太多干货,简单介绍社团情况之后,周明洋就让大家自行参观活动室。 他人亲和,长得阳光,是摄影大佬但没有架子,几个新成员围着他多问了几句,他们就站在照片墙旁聊起来了。 秦蔓站到放相机和镜头的橱柜旁,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短炮,虽然看不出门道,但是她可以观察那些精细的部件之间的不同。 一只手伸过来,她往旁边让开一步。 “咔哒”一声,徐青澍拿着钥匙打开她面前的这个柜子,把刚刚他带回来的那个相机放进柜子里,按了几下柜子右上角的按钮,那里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湿度。 秦蔓盯着看,这柜子应该不是普通的柜子。 想到他的专业度,犹豫着刚准备问他,徐青澍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边进行设置边淡淡开口:“这是相机防潮柜,C市滨海,空气湿度太大,相机容易受潮。” 秦蔓看他重新关上柜门,把钥匙拔掉,虽然两人之前“不熟”,但今天也算是重新认识了,于是追问了一句:“受潮的话会怎么样?” 看一眼她求知欲旺盛的眼睛,徐青澍解释:“相机是很精密的机器,受潮之后很麻烦。比如内部光学组件发霉,会严重影响拍摄的品质,甚至造成内部机件生锈。一支镜头里面有多组镜片,如果最外面的镜片生霉点,还可以擦拭掉,但如果是里面的镜片出现霉点,就非常麻烦,需要专业机构拆卸。” 徐青澍边说边向外走,秦蔓听懂了,不由自主跟着他想多问几句,但徐青澍说完这几句,就闭上了他那张金贵的嘴巴。 看他跟周明洋打了声招呼,似乎准备走,她也不管什么面子里子了,直接跟出了门。 秦蔓刚跟着他走出活动室,就见两步之外,徐青澍堪堪停住脚步,转身,秦蔓一愣。 徐青澍见她在后面,并不意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两根手指夹着递给她:“刚忘给你了。” “啊?” 秦蔓低头,竟然是自己的校园卡,手立马伸进口袋一摸,空空如也,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谢谢。” 接过来的卡片上还带着他口袋里的余温。 又想起刚刚在活动室,周明洋在上面讲,他懒懒地坐着,指尖翻转着一张卡片玩,应该就是这张吧,秦蔓有些别扭地抿了抿唇。 徐青澍已经转身要走,秦蔓叫住他:“那个,你有没有什么摄影入门书推荐的?我没有基础……” 徐青澍身影停下来,转过身认真想了一下,很客气地对她说:“苏珊·桑塔格的《论摄影》,《美国纽约摄影学院摄影教材》,顾铮的《世界摄影史》,如果是入门的话,可以从这三本看起。” 秦蔓对他认真慎重的回复有些意外,他怎么……那么礼貌那么热心,但还是很感激,立刻道谢:“好,我回去找来看,谢谢你,耽误你时间了。” 秦蔓轻轻点头道别,她怕忘记,没等他离开就跑回活动室,把这三本书记在了笔记本上。 看着这三行字和搁在桌子上的校园卡,秦蔓有些恍惚。 这是开学两个多月以来,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地、面对面地、心平气和地说话。 真的重新认识了吗。 * 学生们都适应新生活后,一场场周测和月考轮番上阵,秦蔓一门心思扎进知识的海洋,成绩还是忽上忽下,虽然在全年级2000人里一直在前100名,但放在明德班里看,依然是在班级中游附近晃荡。 几次月假回家,李金兰都翻出来家长群里发的电子版成绩单,让秦蔓给她写成绩分析。 至于徐青澍推荐的书,学校里的图书馆没有这三本,秦蔓月假的时候抽空去了市图书馆,不太巧的是,三本书一本被借空了,一本没有藏书,最后只借到了一本,匆匆看了一天,她怕下次月假放假的时候超出30天的借阅期限,又在返校之前匆匆还了回去。 座位已经又换了好几轮,吴茂每过一个月就要重新调整同桌,秦蔓和景思佳上次的隔阂还没消除,就已经不再做同桌了。 班里没机会交流,但两人总归还是舍友,秦蔓很认真地跟她重新解释了自己拒绝她邀请的原因,很真诚地说了自己的想法,景思佳嘴上说着她没放在心上,话音刚落却语气有些怪地说了句:“我可不敢让你和我一起玩航模,拖你成绩的后腿可怎么办呀。” 秦蔓不明所以,晚上用小台灯熬夜整理错题的时候又听她冷冷地说了一句:“那么用功啊,怪不得考那么好。但是我熬不了夜,你的灯开着我睡不着。” 秦蔓沉默几秒,轻声道了个歉,拿着书本去楼道里坐下,借着走廊的灯光继续整理。 走廊里有些微风,没一会儿手脚就凉了,秦蔓写一会儿就搓搓手。整理完今天的错题,轻手轻脚回宿舍的时候,她看到景思佳被窝里透出的灯光蓦地灭了。 秦蔓微微皱眉,没管她,爬上床睡觉了。 景思佳成绩在明德班里排倒数,本来秦蔓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但景思佳似乎把她当成假想敌了,总是在她用功学习的时候阴阳怪气,又在她不在的时候较着劲儿偷偷学习。 两人之间再也不像开学那样热络了。 秦蔓并不遗憾,只是有些感慨,只要景思佳不过分,她就睁只眼闭只眼,坦坦荡荡地做自己的事情。 * 临近期末考试,社团活动下周就不再进行了。 这段时间秦蔓每周去一次摄影社,跟着周明洋他们几个厉害的学长学姐学摄影理论,练摄影技术,也看了不少学校图书馆里能借到的书,总算不再是小白了。 交过两次个人作业,都是静物摄影,直接在摄影社活动室里布的景。 这两次作业,秦蔓都是连续两个中午没有午休,窝在摄影社修图,两次都被周明洋拿出来当优秀作业重点点评。 她第一次在摄影这件事上获得成就感,觉得自己迈出的这一步,着实是走对了。 这几次的活动,徐青澍都没有再去过,正好让秦蔓也自在了许多。 午休 临近期末,秦蔓中午决定不回宿舍午休了,去五楼楼梯间的大窗户边学习,累了一抬头,就是远处的蓝天白云和高楼大厦,这里正好有一张没人用的椅子,秦蔓窝在上面看笔记,窗台边沿还可以放水杯和一些小零食,比在宿舍效率高多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是精力旺盛的那种人,如果她想,可以全天高强度学习,不用午休也可以。既然在宿舍会让景思佳感到不适,自己的效率也被迫降低,那她就不回宿舍好了。 今天她照常抱着书本笔记上楼,刚走到一半,感觉上面好像有人。 她屏息,脚步放轻,转过弯之后抬头看,一个影子倚在大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抽烟。 秦蔓愣了愣。 那人听到声音,回头捕捉到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意外。 一缕烟雾从徐青澍唇边吐出,散在他浓黑色的目光里。 她闻到了淡淡的烟味儿,没忍住皱了皱眉。 徐青澍眯了眯眼睛,扭头看了一眼旁边已经打开的窗户,开口道:“窗户已经打开了。” “……” 五楼的防火门常年锁着,这个小平台平时没人来,她把这里的椅子和窗台都擦得很干净,把这个小平台当成自己的秘密空间。 抬头看着秘密空间的不速之客,秦蔓没离开,而是在他漫不经心的目光里,一步一步走到上面。 把水杯放到窗台上,笔记本和笔搁在了凳子上,走到窗边,看了一眼他指尖的烟。 “你抽烟?” 徐青澍没理她,抬起手腕送到嘴边,垂着的眼皮似乎百无聊赖。 明知故问。 秦蔓也不尴尬,胳膊搭在窗台边沿,看着远处的操场:“其实我也抽。” 她语气很自然。 徐青澍抬起眼皮看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玩味,不紧不慢地把指尖的猩红送到她唇边。 看着眼前靠得很近的暗黄色烟蒂,秦蔓有些意外,抬眼看他。 徐青澍很自然地又往前一送,示意她抽。 “不是会吗?” 丝丝缕缕的烟草味绕进了她鼻尖,不冲,但总归不习惯,秦蔓抿了抿唇,向旁边偏了一下头,沉默。 半晌后:“说着玩儿的,我不会。” 语气有些颓败。 他故意的。 轻笑一声,徐青澍终于拿开手,把那点猩红又送到自己唇边:“我还想着,你也不乖么。” 他看向窗外:“原来是装不乖。” 语气里有一种“高估你了”的感觉。 秦蔓吐出一口气,转身坐在椅子上,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他老毛病还没改。 不过,他中午躲在这里抽烟,天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却次次都是年级第一。 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 还没看进去两行,想起了那三本拖到现在还没看完的书,又抬头看他。 “上次你说的书……好像很难借到。” “是么。” “……是。”秦蔓有些怀疑自己的检索能力,又补了一句,“市图书馆都没有,网上也找了。” 网上的电子资源没找到,网店的实体书倒是有卖,只不过不便宜,她没舍得买。 徐青澍把烟掐灭,云淡风轻地开口:“我那里有电子版,回头发你。” 秦蔓蓦地抬头,有些惊喜,她本来只是想跟他说一句,没想找他帮忙的。 看她“感恩戴德”的眼神,徐青澍沉默了两秒,又加了一句:“当然实体书也有,如果你需要的话……” “不用!电子版就行。” “……” 秦蔓忽然想起那个沉寂了好几年的灰色头像,他怎么发给她呢? 她想提出来加联系方式,又怕两个人同时想起当时的事情,气氛会变得奇怪。 毕竟,过了快一个学期,好不容易才相安无事地“重新认识”。 她正低头摩挲着笔杆犹豫着,徐青澍淡淡开口:“没换号吧?” 秦蔓愣怔地抬头:“啊?” 徐青澍看她一眼,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用的企鹅号,没换吧?” 秦蔓摇摇头:“没。” 窗外吹进来的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一晃一晃的,好傻。 就这还想装不乖。 “嗯。” 再次无话。 大概,他的意思是确定一下自己现在用的号没变,然后用之前的那个号,直接发给她书吧。应该是这样吧? 但是他怎么就能确定自己没把他删除好友呢?毕竟这么久了。 虽然确实没删。 徐青澍看着她有些犹疑的脸色,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之前那个号码不用了,放假之后我用现在的号加你。” 秦蔓抬头。 不是用之前的号发?用新号加她? 她脱口问:“你记得?” “……嗯。” 秦蔓呆住,完全意料之外。 他……居然记着她的账号?一串数字,他居然记着? 秦蔓不知道该说什么,抿了一下嘴巴。 “好。” 他在窗边立着,她在窗下坐着,在空旷寂静鲜有人至的角落,连窗户玻璃都灰灰的,仿佛回到了那个小街里破落的小学校。 徐青澍不想在这样的氛围里呆着,怀念从前并不适合他。看她低头看笔记,直起身子,从窗沿捏起熄灭的烟蒂,准备下楼。 刚下了一个台阶。 秦蔓轻轻问他:“你那时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脚步停住。 回头,看到她已经站起身,面向他,眼中带着试探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坦荡。 他向来不愿意花费口舌解释太多自己的事,此刻却又觉得,向她解释的话,应该,也没有那么麻烦。 他揣着口袋,站在比她低一级的台阶上回望她,风过之间,忽地想起那个遥远的黄昏。 终于还是开口:“我妈……当时突然生病,很凶险,我外公差点也一病不起。终于度过危险期后,我妈躺在病床上哭着,要我跟她回家。” 徐青澍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睛里却了无笑意:“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却不要她了。” 秦蔓屏息听着。 “外公年纪大了,你知道的,不愿看到我们闹成这样,我妈状态也不稳定,所以……我答应了。” 秦蔓听得心惊,情况危险的母亲,憔悴的外公,不属于自己,但不得不回的家。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她,或许会崩溃吧。 看她不说话,徐青澍看着她的眼睛问了一句:“明白了?” 秦蔓默了两秒,点点头:“嗯。” 就算是解释了之前的不告而别吧。 徐青澍听她应完,没再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没有解释为什么当时不和她说一声,没有解释为什么在一中再次遇见时要当作不认识,没有解释为什么之前的社交账号要废弃不用。 或许各有原因,但就像刚刚一样,她不问,他永远都不会主动解释什么。 或许是她太不自量力,贪心地想要他能把自己当朋友,想要明白他一切举动的出发点。 但是怎么可能呢。 在九中的时候,她是他为数不多能说的上话的人,当时他尚且不把她当朋友,现在他拥簇者众多,每天围着他的人不计其数,又怎么可能把一个默默无闻的她,放在眼里呢。 秦蔓没有天真地因为刚刚的几分钟相处,就以为自己有那么几分与众不同。 毕竟两年前的教训历历在目。 她只当是得到了一个迟到许久的答案,来让那几年的青春多了几分圆满和释然。 * 期末考试完,秦蔓拖着行李箱挤进开往老城区的公交车——秦父没有时间次次都来接她,年底生意忙,李金兰也出去帮着秦父送货了。 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看车厢里的人群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一股脑塞满又慢慢倒空,如此反复几回,终于下车,又步行了二十分钟,才站到了家门前。 秦蔓已经在冬天里走出了一身薄汗。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叩响家门,半晌,门慢慢开了一条缝,秦诺的脑袋钻出来,看见秦蔓,喜笑颜开地推开门:“姐!你回来啦!” 秦蔓揉揉他的头发:“诺诺又长高了。走,先帮姐把书包拿进去,累死我了。” 秦诺乖巧地接过书包,抱在怀里。 一边把箱子提进门,一边问自家弟弟:“不是教过你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吗?怎么不问是谁就直接开门了?” 秦诺把书包放在门口的小柜子上,扯着秦蔓的手示意她看门边地上的小凳子,很骄傲地说:“我从猫眼里都看见你了!” 秦蔓捏了一把他的小胖脸:“这么聪明呢?” 折腾一上午,已经快中午了,秦蔓没歇着,翻找了一下冰箱和厨房的食材,熬上粥,准备备菜。 她和秦诺都不是挑食的孩子,从小到大有啥吃啥,不重口腹之欲。 洗了一袋小油菜,泡上一把香菇,秦蔓给李金兰打了个电话,刚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了,根据经验,应该是她快到家了。 秦蔓把跟着她团团转的秦诺哄去看电视后,加快速度,很快炒了一锅香菇油菜。青绿通透的小油菜,肥厚嫩滑的香菇,香味飘出来,秦蔓夹了一片尝尝味道,刚好,满意地装盘。 秦蔓把粥盛出来,一趟趟端到饭桌上,这是最后一碗。 门口传来开锁声,李金兰风尘仆仆地进来。 秦蔓小心翼翼地搁下碗,看李金兰正把帽子手套挂在门厅的挂钩上:“妈?回来了。正巧刚做好,洗手来吃饭吧。” 李金兰走进屋,把手里的一兜馒头放在桌上,她的手背上有一块儿冻伤,刚一进屋见热气,痒得不行。她边搓着手边到餐桌前看了一眼:“做的啥?香菇油菜啊,正好刚买回来的热馒头,就着吃吧。” “好,我想着家里没馒头了,粥还特地多熬了些。”秦蔓扫一眼李金兰红通通的手,“妈你别抓手了,越抓越痒。下次再去送货换个暖和点的手套。” “我还不比你清楚吗。”李金兰随口应了一声,去换衣服洗手了。 秦父中午没时间回家吃饭,三个人不用等他,直接开饭。 饭桌上,李金兰问她:“期末考试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就那样。” 李金兰扫她一眼:“什么叫就那样,你这答了跟没答似的。” 秦蔓硬着头皮估计:“我也说不好,应该能进前五十吧。” “嗯,那还行,吭哧吭哧一学期,总不能没一点儿进步。” 秦诺又长了几岁,也是班里的小小学霸了,咽下一口菜,举着馒头一本正经地说:“妈妈,成绩忽上忽下呢,是很正常的哟。” “快吃你的饭吧,你姐是高中,你个小学生懂什么。” * 吃完饭,秦蔓去自己房间,从床头柜里拿出手机开机。 这几年互联网发展越来越快,秦父给家里装了电脑,手机换成了智能机,李金兰去年换下来的这支手机还没坏,正好给了秦蔓用。 登上企鹅号,有一条上午的验证消息。 [X请求加为好友。] 视频 秦蔓点击同意,分组进高中同学,备注……鬼使神差地没改,就用了他的昵称X。 想了想,打了声招呼。 -你好,我是秦蔓 那边很直接,发来了三个PDF文件,看名字就是那三本书。 秦蔓保存下来,对他道谢。 -谢谢,麻烦你了 -不用。 再无话。 秦蔓退出聊天框,搜索出他废弃不用的那个号。 备注名早已经改回了徐青澍,分组在初中同学。 点进聊天框,往上翻。 有她周末问他问题,他在纸上潦草地写完步骤,拍照发给她。有他没记作业,她几乎养成了习惯,每周末的作业基本都是找她要。 两个人很少聊私事,大多数话题都围绕着学校、作业,对话很简短,回复的时间并不连续,有时甚至会隔一两天,也就是俗称的“轮回”。 但即便如此,往上翻,也还是翻了好久。对话都大同小异,但当时的徐青澍对她远没有那么客气,甚至总带着他惯常的刻薄和揶揄。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个对话框里的徐青澍,和刚刚加了好友的那个账号,仿若两人。 13年末那会儿,微信才刚刚开始流行,中学生们依然在Q/Q的战场玩得火热。秦蔓点开他的主页,资料卡很简约,黑白色调的,但点赞那里有着瞩目的22万多,账号等级已经很高了。 或许不是他把另一个号废弃不用,而是真正的常用账号一直都只有这一个吧。 秦蔓退出社交软件,专心去看那三本书。 * 这年春节的时候,秦蔓家里气氛很是喜庆——秦蔓期末考得很好,班里第五,年级第九,算是一次很大的突破,秦诺依然是班级第一名,而秦父年底跑了一笔大单子,小赚一笔,以后多了个稳定的老主顾。 随着这一连串顺风顺水的喜事,李金兰腰痛的毛病都好了不少,备的年货又多又丰富。 吃完年夜饭,一家人吃着炒货水果看春晚。秦蔓边嗑着瓜子,边时不时刷刷手机,在她和杜心荔、马西婕的群聊里回个消息。 这一晚上,各种家族群、班级群里都热热闹闹,抢红包的抢红包,送祝福的送祝福。秦蔓一家四口在异乡,倒也丝毫不孤单。 “三朵金花”——她们三个人的群聊名,又弹消息了。 西瓜:来了来了!幸好姐们人脉广,来吧,欣赏! 西瓜:[图片][图片][图片] 西瓜:别再说我没想着你们![右哼哼] 秦蔓刚点进群,就映入眼帘了三张腹肌照,一个哆嗦点开了一张,美妙的八块腹肌蓦地铺满屏幕,吓得她手忙脚乱赶紧退出,偷撇坐在旁边的李金兰。 幸好李金兰在专心致志看小品。 秦蔓不动声色点开手机,往上翻,哦,是杜心荔撺掇马西婕去要来了三中校草的腹肌照。 这都能搞来,果然还得是三中小野马,马西婕。 杜心荔显然和她想法一样。 荔枝:已保存[流口水] 荔枝:不愧是三中小野马,就是猛[大拇指] 西瓜:@蔓越莓,请发表评价[话筒] 蔓越莓:西西勇猛一如当年[大拇指] 蔓越莓:不过我好奇,王铖怎么说? 西瓜:哈哈哈哈!校草腹肌照也就看看,真谈恋爱还得是我们铖铖小可爱[骄傲] 荔枝:呦呦呦,九中那会儿还对人家爱搭不理烦得要命呢,现在铖铖小可爱都叫上了 秦蔓也忍不住笑。 这两人折腾来折腾去,总算正儿八经谈起了恋爱。去年王铖跟着马西婕上了三中后,被三中校长的宝贝女儿热火朝天地追求,马西婕又醋又急,这才看清心意,总算是好好在一起了,谈了得有半年了,现在还是甜甜蜜蜜。 说来也怪,没谈的时候,马西婕三天两头生气,王铖各种赔礼道歉,真谈上了,反而一次架都没吵过,杜心荔调侃说,你俩之间的架吵了这么些年,早该吵完了吧。 于是杜心荔和秦蔓有了嗑不完的第一手纯天然的糖。 西瓜:别说我了,你俩也出息点儿,我就不信一中没帅哥[鄙视] 西瓜:就算给我整点儿饱饱眼福也行啊,三中的被我研究完了,真能打的也就刚刚那个 荔枝:你说这,还真有,等我速去给你翻一下 说完就没消息了,应该是去找她研究过的一中帅哥了。 春晚的小品已经结束了,刚开始一个新节目,秦蔓搁下手机,又抓了一把瓜子,准备一会儿坐享其成。 电视里庾澄庆和李敏镐开始唱那首《情非得已》,节奏明快,悸动甜蜜。 很快手机振动,杜心荔发来了她的劳动成果。是一个转自一中贴吧的帖子。 荔枝:速看,本人珍藏好久的。 荔枝:说起来他在九中也上过,有一阵儿还跟我们一个班来着,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觉得他特装。当时年轻,真是有眼无珠[悔恨.jpg] 秦蔓点开链接,镇楼的就是徐青澍一张篮球场上的侧脸。因为放大而有些糊,但是阳光打在他身上,在周围几个男生的衬托下,图越糊显得他越帅,那股挡不住的意气风发和少年气,甚是迷人。 往下翻翻,最多的就是讨论徐青澍的,还有不少照片,路上偶遇的、课上偷拍的、他在大会上讲话的、领操的,甚至八中毕业照都有。偶尔有人提名林晏和李沅君他们,大家纷纷表示,我全都要。 不少来自八中的“知情人士”透露了他在八中的风云程度,当时九中六班的张驰那几个人看见,不知道作何感想。 西瓜:我靠,我有印象!我也记得在九中见过他来着,这是同一个人? 荔枝:是不是!男大十八变。他跟蔓蔓同班呢,@蔓越莓,出来说两句,或者贡献点儿新图! 被点名了,秦蔓退出贴吧,切回□□。 蔓越莓:确实变化好大,在班里我们也不熟,但是很风云是真的。 荔枝:唉,其实在九中,也能看出来是帅哥潜力股了,但是我记得他当时跟自闭症似的,天天独来独往,也就忽略他了。 蔓越莓:嗯。 西瓜:管他之前是谁,反正现在是帅哥。已存好几张图,满意[大笑] 李金兰递给她一小把剥好的瓜子仁,把剩下的倒进秦诺手里。电视里,李敏镐身高腿长,庾澄庆嘶声唱着“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的太近”。 外面鞭炮声隆隆作响,秦蔓刚跳到另一个群里抢完红包,杜心荔又发来消息。 荔枝:woc,一中校草今天的新瓜,速看。 秦蔓把瓜子仁一口扔进嘴里,拧眉点开,是一个视频。灯红酒绿,音乐迷离,桌上酒水堆满,应该是一家KTV,他坐在卡座正中间,有女生穿着短裙绕到他旁边,他一手夹着烟,任她贴到身上,侧过头,一口烟雾慢慢喷吐在她耳边,辗转厮磨。 周围人大声起哄,拍视频的人说了句“我们徐哥女朋友……”,后面的就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盖过听不清了。亲密紧贴着的两个人还没有分开,视频就戛然而止。 一口的五香瓜子仁愣是没尝出味道,耳边庾澄庆还在深情唱着“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秦蔓默了两秒,把视频进度条拉倒最前面,又盯着看了一遍。 那个女生她并不认识,肯定不是明德班的。在场的她能认出来的,除了徐青澍,就只有林晏,林晏远远坐着,拿着麦克在唱歌。 他的脸隐在变换的灯光和朦胧的烟雾里,但一双眼分明深深望着那女生,一偏头,就埋在了女孩子的耳边,没夹烟的那只手指抬起,拂着她耳边卷曲的发梢,像是微微摩挲着她的脸。 那女孩子有些羞赧地并着膝盖,胸前硕大的缎面蝴蝶结紧紧贴到他身上,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灯光,面上一片酡红。 播放完了,秦蔓心里咚咚跳着,手指不受控制地想再看一遍,这时弹了消息。 西瓜:我靠,他好会啊,氛围感拉满了 荔枝:据说校草今天被拿下,就是视频里这个,好像是国际部的 西瓜:今天被拿下?他之前居然没有女朋友?!这比这个视频还让我震惊… 荔枝:反正之前没人见过,这是第一次听说和女生扯上关系。 西瓜:敢情还是个纯情校草,磕到了… 西瓜:我得展示给王铖看一下,让他学学人家怎么谈恋爱的,王铖这傻小子太笨了!还得我教他[流泪] 荔枝:别吧,发我视频的姐妹告诉我别外传!发给你俩已经是我仗义了。你要看就拿你手机给他看,不许转发! 西瓜:行吧,那只能见面再看了 她们开始探讨这段视频里徐青澍性感的手臂线条和下颌线,秦蔓没再发言,搁下手机心不在焉地嗑瓜子看春晚。 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只是感觉到,有点生气,还有点失望。 什么孤高清峻,什么凉薄自傲,都是假的。在这段视频里,她只看见一个声色犬马里醉生梦死的浪荡公子。 好像有什么东西幻灭了,她回忆里的那个沉默到有些冷漠,聪明到有些刻薄的徐青澍,好像真的消失在了那个小小九中。 他半隐在女孩子颈间的脸,总是绕进她脑海里,那神色里带着些勾人的笑,带着些醺醺然的酒气,和少年荒唐的快意。 秦蔓仰头喝一口水,白水的味道在刚刚瓜子仁的香甜衬托下,显得有些苦。 她绝望地发现,她对这样的他,好像也不全然是轻蔑和失望。 街上 那个春节,秦蔓过得多少有些食不知味,每天除了写作业和忙家务,就是在学校贴吧刷一些八卦,看他和他那一群朋友又去了哪里鬼混。 她作为外人,单单从那些捕风捉影的八卦贴看起来,他的生活好似无拘无束,恣意潇洒,没有丝毫被徐家拘着的样子。 他和那位传闻中的女朋友……似乎也经常出去玩,基本上每次都有林晏和其他人。看得出来,那国际部的女孩子和他们是一个圈子的,经常一起玩,和每个人都很熟稔。 秦蔓加了他的新账号后,没看过他的空间。但那天刷到他发了一张照片,是虚焦后的灯光,昏暗的、迷离的,她想了想,点了一个赞后,顺势点进了他的空间。 内容很少,但隔一两个月还是会更新一次,有一株孤零零的大树,有暴雨时在很高的楼层拍到的天空和闪电,有酒吧里一整面墙的酒,他的几个哥们坐在他对面,笑得张扬又轻狂。 在今天这张照片的上一条,是前几天除夕夜,应该是在视频里的那家KTV里,拍了一张生日蛋糕,粉白色调的华丽蛋糕搁在黑色大理石桌面上,周围有骰子、酒水、高脚杯,它纯洁美好得格外突出,上面点缀着优雅的珍珠和超大翻糖蝴蝶结,像是童话故事里公主才会拥有的东西。 蛋糕最上面用花体字写着:阿宁生日快乐。 很多人点赞和评论,不过她都不认识。最上面一条应该是“阿宁”本人,昵称是蝴蝶结的emoji,写道“超爱阿澍!希望阿澍明年也能陪在我身边~” 徐青澍没有回复其他人,但回复了她,一个很简单的emoji,表示OK。 秦蔓看完,点开了相册,显示有几百张照片,不过都是锁着的,日志也空空荡荡,留言板倒是可以看,里面那个昵称是蝴蝶结的“阿宁”也赫然在列,各种节日都会留言祝福。 秦蔓全程小心翼翼,除了访问空间的记录,她不想留下什么别的痕迹,看完这些就很谨慎地退出了他的空间。 * C市经济繁荣,各大商圈基本上不会因为春节假而暂停营业,大年初三过后,“三朵金花”群里的三个人许久未聚,开始讨论着出去约会。 -荔枝:春节档,大闹天宫,看不? -西瓜:可。虽然本人无感,但可以陪你。 -西瓜:蔓蔓,出来不?@蔓越莓 -蔓越莓:我OK,但是明天白天我得留在家里给我弟做饭,我刚刚看了一下晚上八点有排片,你俩可以吗? -荔枝:啊,还想和你一起吃顿饭呢 -蔓越莓:最近我妈忙着跑单子,晚上才能回来,我弟的一日三餐需要我[哭] -西瓜:好吧,那我和荔荔一起吃晚饭,你在家忙完就出来找我们。 -蔓越莓:好 晚上,秦蔓煮了米饭,炒了两个时蔬,和秦诺一起吃完后,把秦父和李金兰的饭热在锅里,然后随意收拾一下就出了门。 到达约定的位置后,杜心荔和马西婕也刚刚吃完饭出来。 距离电影开场还有时间,三个女孩子在商圈闲逛,新年的装饰还没拆,红灯笼和彩色灯带很喜庆热闹,她们买了热奶茶捧着喝,在小饰品店亮闪闪的门店前,她们的面颊被灯光衬得格外光洁美好,秦蔓想,人还是需要朋友的,有她们在,今年的冬天似乎都没有以往那样刺骨地冷了。 一场电影看完出来,已经快十点了,但C市夜生活一向丰富,别说那些彻夜灯火通明的酒吧和游戏厅,就连电玩城和烧烤摊现在都还熙熙攘攘。 秦蔓和她们俩从影院出来,沿着商业步行街慢慢溜达,路边的小吃和各种料理店阵阵飘香。 杜心荔还兴致勃勃回顾电影内容,马西婕已经有点饿了。 路过一份章鱼小丸子,她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打断:“你们饿吗?” 杜心荔茫然:“啊?” 马西婕指指身旁的门店,嘿嘿直笑:“章鱼小丸子,馋了。” 秦蔓:“你去买吧,我不吃,等着你。荔荔饿吗?” “不吃不吃,马西婕你是猪吗?晚上咱俩干了一大份芝士铁板鸡,你现在就饿了?” 马西婕扁嘴作委屈状:“我的胃说它饿了,不吃东西会饿死的那种饿。” 秦蔓推她过去:“快去吧,趁现在人少。每逢佳节胖三斤,胖了你别再哭就行。” 马西婕边被秦蔓推着走边举起手指发誓:“哎呀别再鞭尸了,我已经和我的食欲和解了,再哭是狗。” 马西婕排队买夜宵,秦蔓和杜心荔站在排队的人群后面等她。 “蔓蔓你不知道,我们晚上吃的铁板鸡给的芝士料超足,看着就热量爆炸,不过是真好吃,那家叫……” 杜心荔突然噤声。 秦蔓下意识问她:“叫什么?” 杜心荔眼睛看着前面某个地方出神,“叫……叫……” 秦蔓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章鱼小丸子旁边的一家烧烤店,门口人来人往,不知道她在看谁。 “什么啊?看见啥了你?” 杜心荔胳膊肘狂蹭她,压低声音:“帅哥啊帅哥!捧着一大束香槟玫瑰的帅哥!刚刚对视了!” 秦蔓回头又是一番搜寻:“哪有啊?” 杜心荔恨铁不成钢,又不好直接伸手指出来:“说你眼大不聚神你还不信……我靠,往这边来了,你别回头了!” 虽然杜心荔和马西婕都对帅哥甚是热衷,但分析一下她们俩还是两种不同的热衷,杜心荔本质上是个怂蛋,只敢远观,借她十个胆她都不敢勾搭,属于是有贼心没贼胆,马西婕就十分勇猛了,搭讪套近乎多方打听什么的不在话下,行事勇中带莽,帅哥见了她都得怕,但她现在有了王铖,也已经金盆洗手了。 至于秦蔓……她属于那种眼高于顶,对一般的美丽皮囊不感兴趣的那种人,不过只是欣赏的话她也不会拒绝,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帅哥也是需要被人发现被人欣赏的。 比如现在,杜心荔甚是激动,激动中带着些猥琐,仿佛是什么偷窥差点被发现的变态,但秦蔓看了两眼还没找到,就不再好奇了,毕竟人海茫茫,帅哥多的是,于是听从杜心荔的吩咐不再回头张望。 杜心荔小巧,借她挡住身体后,不死心地探头看。 秦蔓看着章鱼小丸子的店家在行云流水地扎起一个个圆滚滚香喷喷的小丸子,再撒上海苔肉松和木鱼花,一盒又一盒,装得很快,马上就到马西婕了,猝不及防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 她不明所以地回头,眼前赫然是一大捧挂着露珠的香槟玫瑰,很是夺目,她被闪到了双眼,不自觉后撤一步,就看到玫瑰之后的那张脸,是……林晏? 这是哪一出? 在她愣神的空当,林晏对旁边的杜心荔粲然一笑,然后对秦蔓说:“哈喽,好巧在这碰见你,这束玫瑰送你,祝你今天开心。” 印象里,这位同班同学就没对她笑得那么亲切友善过,秦蔓像见了鬼一样。 她没看见,旁边的杜心荔和刚塞进嘴里一颗章鱼小丸子的马西婕,更像是见了鬼一样。 香槟玫瑰举到她身前,她下意识把手往后背。不能接,绝对有鬼。 林晏咳了两声,眼神有些幽怨:“咱们还做过一周同桌呢……你放心,真就是送一束花。” 秦蔓困惑地皱眉,他这人……有给同桌送玫瑰花的癖好? 林晏一身哑光黑的面包服,身高腿长,路边已经有人在回头看,秦蔓虽然对这副场面一头雾水,理智告诉她没搞清楚还是不要和他扯上关系,但她有很严重的尴尬症,在大街上被行注目礼,比杀了她还难受。 于是她只好火速接过来,同时压低声音问他:“林同学,你这是哪一出?” 林晏看花已经送出去了,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对她浅浅鞠了一躬,语速很快:“谢谢你,好秦蔓,收了花就忘了这茬吧,别把我当神经病。” 说完转身逃离现场,秦蔓伸手去扯他……扯了个空。 于是,她怀抱着一大束新鲜的、娇嫩欲滴的香槟玫瑰,看着林晏几大步跨进了烧烤店灯火通明的辉煌门店。 杜心荔和马西婕已经一左一右围了上来,眼神凌厉地逼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秦蔓咽了咽口水:“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们信么……” 杜心荔还沉浸在刚刚那个“粲然一笑”里,但任凭秦蔓怎么说,都只能说出来“同班同学”和“做过同桌”这两层关系,她对天发誓,他们是真的连联系方式都没加过。 这下,困惑不解的变成了三个人。 马西婕端着章鱼小丸子,意欲领着秦蔓去烧烤店里问个明白,被秦蔓死死拉住,她做不出来捧着花进店找人的事儿,当然也万万不能允许马西婕替自己去。 一则,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去质问……都说不清要质问什么。 二则,不知道林晏什么情况,又是和谁在烧烤店里,总不会只有他自己……万一还有徐青澍呢。 总之她打死也不会冲进去找人的。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这一晚上秦蔓都抱着一大束香槟玫瑰在街上晃悠,身边也不见个男生,就,还蛮奇怪的。 三人分别的时候,秦蔓为了避免接受李金兰的审问,果断把花塞给了杜心荔,毕竟这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花是无辜的。 * 烧烤店里的聚会上,林晏一回来就起哄起来。 杜山川嚷嚷着:“作弊作弊!我们可都看见了,给同班同学算啥啊!” 林晏信誓旦旦:“刚刚阿宁亲自说的大冒险内容,出门把花送给一个异性,也没说同班同学不能送啊?而且我保证没让她知道是大冒险。” 李沅君撇见徐青澍,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是啊,而且就这么巧,一出门咱同学就在那儿,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林晏:“就是。” 被叫阿宁的女孩子穿着小套装,很亲近地和他们说话,笑得可爱:“刚刚我们在窗边看,你那同学很高很瘦呢,看不清正脸,但感觉很有气质,没准这束花是一个开始。” 又是一阵笑闹,说完这个话题,就开始下一轮真心话大冒险了。 林晏隐晦而苦涩地看一眼阿宁,他托堂哥一大早空运来的花,可不是为了和别人有个开始的。 徐青澍随他们闹,不怎么参与,仰头喝一口果酒,目光淡淡投向旁边临街的落地窗,不知在想什么。 般配 对于秦蔓来说,收到一束花,算是很与众不同的一件事了。 在她贫瘠而单调的中学时代里,除了那些天空和云彩,以及心底飘渺的、还很遥远的梦,其他的一切——每当她低下头来生活时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灰白色的默片电影,或许在九中还有那么一些高光时刻,但自打进了一中,她就彻彻底底、毋庸置疑地变成了千千万万背景板中的一员。 大浪裹挟,她朝着高考的那个梦奋力地、安静地游啊游,游啊游,在这份安静中,她用尽了全部的力量。 虽然她也有在努力地学习着周围人,做些有趣的事,但她卖力而输不起的姿势,却早就暴露了她和林晏、徐青澍他们最根本的不同,哪怕在一个班里,哪怕穿着统一的制服,也掩盖不住的那份不同:她不松弛。 因此,当林晏早就把那束花抛到脑后时,她却在开学见到他后,再次困惑起来。 她能确定,那束花没有带有丝毫暧昧旖旎的意味,也没有那种真诚而友善的欣赏,这样一束无意义的花,让她越发好奇他的动机。 彼时她还不知道,对于林晏他们那样的人,随手送出一束花,是并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一件事。至于这束花的意义有几分,则完全由着他们自己来赋予。 * 凛冬一过,便是春寒料峭。 秦蔓假期啃完了那三本摄影基础的电子书,确实对很多拍摄手法和思路有了新理解,但是14年初那会儿,家里刚刚配备上智能机和电脑,不可能再添置看起来“无用”的相机,秦蔓很自觉地连提都没提,对着满手老茧的秦父和李金兰,她也确实开不了那个口。 把整理着要点和笔记的小本子翻过一遍又一遍,里面的内容她早就熟记在心,开学后的第一次社团活动结束后,她找周明洋借社团里的空闲相机来练习。 周明洋对她这种积极自学的态度很是欣慰,但听到要借相机,有些为难:“学妹,不是不能借,既然一开始说了保证让你们得到充分练习,那就一定能做到。但是这刚开学,各种典礼和会议都要跟拍活动照片,咱们得配合新闻采编部他们,所以……社里的相机最近还真没有闲下来的。” 秦蔓虽然遗憾,但也理解,这事儿就先搁置了下来。 寒假里她自学的下学期课程内容,跟班里其他上了预科班的同学相比,难度和效果都差着许多,开学这几周,课程内容还不多,正巧挤出时间来先赶一赶。 开学有几周了,天气渐渐回暖,一中传统每年都办的跳蚤市场活动开始筹办。说是跳蚤市场,其实就是借着跳蚤市场的由头,办个热热闹闹的学生市集娱乐一下。 秦蔓不买不卖的,本来不想凑热闹,但这天正好是课活课,摄影社里几个学姐对跳蚤市场热情高涨,周明洋大手一挥,社团活动暂停一周,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地雀跃,大呼“社长英明”,呼啦啦跑去逛市集去了。 正好社里相机有空闲的,秦蔓借了一部单反,准备拿着去跳蚤市场逛逛,练练手。 跳蚤市场从一中一进大门的行政楼后面开始,摊位一个挨一个,沿着学校中心主干道摆了一整条路,一直到食堂门口。 秦蔓老远就看见长龙似的一条街,熙熙攘攘,不愧是三个年级联合举办的大型活动,逛的人真不少。 一中教学水平高,在学生发展上的包容度和自由度也非同一般。摊位的布置任凭学生发挥发挥,有教室里的课桌,研讨室里的圆桌,有用几把椅子拼起来的,甚至还有直接在地上铺块儿野餐布的。 因为是传统活动了,很多人早就做好了准备,荧光板、横幅、赠品和摊位的装饰一应俱全。 秦蔓在人群里挪动着,每个摊位都伸长脖子看上一两眼,震惊地从青春杂志看到言情小说,从风景明信片看到明星小卡,从发夹首饰看到穿戴甲纹身贴,不愧是一中学生…… 逛到一半,秦蔓只拍了几张照片,人太多了,她有点无从下手。 看到前面有个摊位,立着的板子上夹着很多画,周围也围着一圈人,但并不嘈杂。秦蔓走过去,发现这是现场人物素描? 画画的男生坐在摊位后,全神贯注在给一个女孩子画像,摊位前写着,15分钟出图,作品效果如下。 围观的人只看他作画有些单调,也在小声讨论着他展示出的作品。其中最抓眼的一幅被摆在正中间,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半侧脸,流畅的脸型,蓬松柔顺的发丝,比例完美的五官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眼神清澈,又给这张满分的脸带出了几分生动而清纯的可爱。 哪怕是黑白的静态的画,也掩盖不住她动人心魄的美丽,人像旁边写着她的名字:甄宁。 很显然,围观的大家除了讨论画画人的水平,还在讨论着这幅画主人的美貌。 秦蔓拍了几张男生画画的照片和他挂在前面的一串作品,还算满意,继续向前逛去。 后面的和前面也大同小异,一直到快到食堂的位置,老远就有音乐声,围着的人群前所未有的多,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了个大圆圈。 秦蔓眼前一亮,凑过去踮着脚尖看。 人群中央,赫然是…徐青澍,抱着吉他垂眸扫弦的徐青澍,一双薄薄的眼皮把他的眼瞳遮住,看不出情绪。 当然不止他一人,他的身边还有林晏,也抱着一把吉他,在弹和声。 他们两人前面,是…刚刚画上的那位甄宁。 秦蔓在他们三人侧对着的方向,这里人少一点,她站得还算近,因此也很清楚地认出,甄宁不光是画上的甄宁,还是…KTV里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子。 因为视频模糊晃动,只看到那女孩子的侧脸,她对那人的窈窕身形印象最深。刚刚的人像素描,单单放大了那精致的五官,不知道整体是什么样子。但此刻,那张漂亮的脸和那天穿着带有大蝴蝶结小洋装、靠在徐青澍身边的身形,合并在同一人的身上。 这,就是他的……女朋友吧。 三人都坐在高脚凳上,甄宁唱着一首温柔缱绻的歌,和她娇美的外形有些反差,嗓音是哑哑的,徐青澍和林晏都在为她伴奏。 秦蔓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还会弹吉他,虽然他们的表演看起来难度不大,但俊男靓女专注而投入的样子,和音乐带来的氛围感,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心满意足。 秦蔓站在人群里,听完了这首歌。 掌声响了很久,有女生跑进去,羞涩地递给徐青澍一捧花,徐青澍点头道谢,笑得迷倒万千少女。有国际班的女生不甘示弱,大喊“甄宁大美女”,还有不少人往吉他袋里放纸币,甄宁很甜地道谢:“谢谢各位同学的喜爱和打赏,我们会把今天的收入都捐掉哦。那么下一首歌……我们先讨论一下。”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们会的曲目不多,大家见谅。”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甄宁放下话筒,回头到徐青澍和林晏身边,三个人在小声讨论。 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漂亮的、青春飞扬的,秦蔓举起相机,拍下了一张照片。 围着的大家没有要散的意思,陆陆续续驻足观看的人反而更多,新的一曲开始,是悠扬的民谣,甄宁微微闭着眼睛,浅吟低唱。 三个青春偶像一般的人,秦蔓没忘记多拍了几张照片。 身边站着的同学在讨论,秦蔓不是故意听,但确实无意间听到了些关于他们三人的事情。 三个人从初中就认识,本来甄宁和他们俩不是一个圈子,但甄宁家里和林晏家做生意经常往来,甄宁又在几次见面后喜欢了徐青澍,这才开始和他们一起,变成好友。 男生问:“甄宁一直喜欢徐青澍,那怎么寒假才开始谈?不该早就成了?” 那个国际部的女生小声告诉他:“听说是因为林晏喜欢甄宁,徐青澍又不缺这一个,自然不会动兄弟的心上人。” 男生疑惑:“那怎么又反悔了……”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寒假里甄宁明确拒绝林晏了。林晏在她生日那天空运了她最爱的香槟玫瑰送她,她都借着真心话大冒险之名,逼他转手送给陌生女生了呢。” 说到这里,那女生有些唏嘘:“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甄宁为了徐青澍,也是真狠心啊。” 秦蔓捕捉到关键词,举单反的手微微一抖,香槟玫瑰?真心话大冒险? 想起寒假里那个晚上的巧遇,和那束漂亮的香槟玫瑰,一股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的通透感激得她头脑一凉,是了,很合理。 所以,因为好兄弟已经明确退出,徐青澍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甄宁。 秦蔓放下单反,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在演奏的三人,不知道他在甄宁面前,主动了几分? 秦蔓站在人堆里远远看着他们,此时徐青澍和甄宁在她眼里,格外登对而般配。 人头攒动,把她的身影淹没。 她现在,真的只能远远看着他了。 优质恋爱 周末,秦蔓中午没回寝室午休,又去了社里,打算把前天跳蚤市场的照片修一下。 活动室没人,社长刚离开,给她在门口垫子下留了钥匙。 秦蔓开开机子,把相机里的照片导进去,一张张翻看。 那天阳光很好,每一个摊位都被装扮地五颜六色,很出片,当看到甄宁的那张大头素描像时,秦蔓再次被美到了几秒,再下一张,甄宁握着话筒盘腿坐在草坪上,在阳光下唱着歌,她身后徐青澍和林晏默默伴奏,秦蔓翻看的速度慢了下来。 不知道这几张照片看了几分钟,她才意识到坐在这里是要修片子的,恍然回神,开始选照片。 中午午休的时间,学校里静悄悄的,活动室里只有秦蔓的电脑在发出轻轻的声音,正修着片子,“啪嗒”一声,推门声响起,秦蔓以为是刚刚离开的社长又回来取东西,没在意。 走进来的人没说话,秦蔓点着鼠标,在软件响应的空闲里回了个头,身高腿长,岩灰色的风衣套在制服外,居然是徐青澍。 秦蔓有些诧异,一时之间愣在那里没出声。 徐青澍倒是很自得,径直走去小冰箱那里拿了罐饮料,拉开拉环举到嘴边,似乎才发现了房间里还有秦蔓在。 看到她表情,徐青澍手中的动作停下,淡淡问她:“不能来?” “啊?”秦蔓不明所以,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他能不能来活动室的问题,又小声补一句,“能的。” 笑话,他是社长的座上宾,每出现在活动室一次,社长都要感恩戴德三年,她怎么敢说他不能来? “那就打扰了。” 徐青澍说完,仰头喝了一口饮料。 呵,还挺有礼貌,有现在装的功夫,不如刚刚进来的时候敲个门。 秦蔓不知道回什么,索性没说话,回过头来,想继续修片子却不自在了起来。 按照刚刚的思路试了,却怎么调怎么不满意,秦蔓郁闷地随便修着。 徐青澍几口喝完,把饮料罐投进垃圾箱,居然转悠了两圈,站到了她身后。 秦蔓装作看不见,继续修下一张,一点开,放大的、高清的、阳光下弹着吉他的徐青澍单人特写就蓦然铺展到画面正中。 啊这…… 那一秒,秦蔓不知道为什么,心下一沉,十分紧张,某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冲上头脑,大概就类似于,偶像剧里女主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偷偷闻了男主衣服的那一秒被男主推门迎面撞见。 于是她在大脑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就极快地——把刚打开的文件毫不犹豫地叉掉了。 叉掉之后,秦蔓看着空空荡荡的画布,陷入沉思。 现在这种情况的话,他应该会装没看见吧。 他要是不想装的话,真的会很尴尬,很尴尬。 然而,墨菲定律在她身上永远灵验。 还没过三秒,徐青澍:“为什么不修那张?” “……” 秦蔓憋了半天,梗着脖子憋出了一句:“那张,不用修。” “……” 就,说了不如不说。 秦蔓闭了闭眼,也不想再继续修了,导出照片放到自己的文件夹里,关掉了软件。 徐青澍在她背后,听完她不着边际的回答,勾了勾唇。 然后状似无意地提到:“你的照片周明洋给我看过,下个月马格南摄影大师赛,可以去试试。” 见他跳过刚刚那一茬,秦蔓松了口气,听到他谈起比赛的事情,有些意外。 这个比赛,是国内近两年才开办的,比较年轻有活力,也是很适合摄影新人练手攒经验的比赛,她也想过,但还没下定决心。 秦蔓关掉电脑,把内存卡转换器收进抽屉:“我……会考虑的。” 徐青澍倚在圆桌边,长腿交叉支着,“参加又不吃亏,这还用考虑?” 秦蔓:“嗯,用。” 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徐青澍站起来,绕到她这边:“我不光看了你的,我还看了这一届摄影社所有成员的,所以,我不是随口提醒你,是确定你的水平后才认真建议的。” 秦蔓停下收东西的手,回头看他。 他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进摄影社的,但既然进了,该学的也学了,总不至于懒到连这种小比赛都不想参加吧?还是说你看不上,想直接参加国际级的?” 秦蔓抿了抿唇:“我没有。” 她只是有点不确定自己的精力,能不能既兼顾学习又参加比赛。 “那不就行了。” 徐青澍走到懒人沙发那里,倚靠在上面。 秦蔓看一眼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午休结束,唯一的懒人沙发被他霸占了,只好打算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 不过看他舒服地窝着,却又不睡觉,拿出手机来玩。 真是浪费资源,秦蔓腹诽,拉开椅子坐下,问他:“你怎么有精力做那么多事儿的?” 学习就没掉下过年级第一,摄影搞得风生水起,听说上学期又拿了一个奖,广播站那么多颜好气质佳的潜力股,上学期元旦晚会万里挑一选了他做主持人,不可谓不风光。关键这厮不仅事业搞得好,他现在甚至还能谈个优质恋爱。 秦蔓表示确实服。 徐青澍微微睁开刚闭上的眼睛,看她撑着下巴坐在桌边,眼睛一眨不眨,眉头微微皱着,在疑惑。 懒懒地回答她:“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有精力的?” 秦蔓不假思索,把刚刚脑袋里捋出来的一大串他的“光辉成就”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徐青澍听着,眉头越皱越深,听到最后直接坐了起来,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很认真地盯着她:“你知道吗?” 秦蔓:“什么?” “造谣是犯法的。” “……” 徐青澍闭了闭眼,抬手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知道秦蔓对他有误会,但他没想到,现在的误会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太多。 他看着秦蔓,清了清嗓子,道:“就先从最离谱的说起吧。” 秦蔓洗耳恭听。 “你给我说说,我什么时候谈上的优质恋爱?” 没想到还有被审问这一茬:“……他们说的。” “谁们?” 他步步紧逼,秦蔓也不再遮掩:“就,你和甄宁,在寒假……网上有在传KTV的视频。” 这话说出来怪怪的,说完秦蔓低头拨了拨头发,顺势拿手挡住了脸。 徐青澍其实也猜到了,但看她竟然也深信不疑,有点儿没来由的不高兴,但他面上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我看你好像也谈上优质恋爱了?” 这回轮到秦蔓愣住了:“啊?跟谁?” 徐青澍重新往后倚靠在懒人沙发上,长腿向前伸着,交叠在一起:“我亲眼看见林晏送你花呢。” 秦蔓扶着额头的手一抖,这一茬怎么他也知道了? 秦蔓没他那么沉得住气,立马解释道:“那个,是他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碰巧在街上遇见我了。” “他跟你说的?” “……没有,我猜的。”秦蔓有点儿百口莫辩的意思,“但我保证那束花跟我没关系。” 徐青澍挑了挑一边的眉尾:“所以你看,眼见不一定为实。如果你确信你看到的,那我只好也确信我看到的……” 秦蔓明白他的意思了,搁这儿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呢。 “哦,我知道了,你和甄宁的传言是假的。” “嗯。”徐青澍满意地把玩着手里的那支手机,“至于你说的什么视频,我没看过,不过大概是些大冒险环节的借位抓拍吧。” 他视线移到秦蔓这里,和她对视,眼神定定地望着她:“你也接触摄影一段时间了,能理解?” 秦蔓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况且他一开口,她就已经百分百相信了。 他不屑在这种事情上跟她说假话。 徐青澍没管她想什么,只觉得现在这样解释太费劲了,谁让这姑娘是个楞的呢,索性不吐不快:“至于广播站什么的,那是周明洋双胞胎亲姐办的——他俩性格一样一样的,我不好推脱,也就去了,不过也就上个学期,这学期就不再去了。” 他一说和周明洋性格一模一样,秦蔓就彻底懂了,谁让她亲眼看见徐青澍被周明洋拉进了摄影社呢。 “摄影,摄影倒是自己喜欢的。”他看一眼对面柜子里的相机,“也就这么一个爱好,做得好点儿不算过分吧?” “至于学习。”徐青澍眯了眯眼,“刚在隔壁大会议室写完一套卷,我来这儿是想午休的。” 话音刚落,钢琴曲响彻校园——这是一中的午休起床铃。 秦蔓“蹭”地坐直,很抱歉地看着他,但也有点委屈的意思:“我,本来也想修完片子午休一会儿来着……” 看到徐青澍有些幽怨的眼神,又立马闭了嘴。 徐青澍悠悠开口:“所以,我没有很轻易地做好了所有事,懂了吗?” 秦蔓点头,她这次是完完全全懂了。 没有人能毫不费力地获得一切,哪怕优秀如徐青澍,也会在午休的时间跑到会议室一个人写卷子。 她花了三年,从老城区到江兴区,从昌平街到盛安路,她是抱着继续朝前走下去的决心,踏入的这扇辉煌的大门。 现在变得更好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没道理不应战。 “下个月比赛,我会报名的。” 莽撞 徐青澍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像是终于在这件事上得到了令他满意的保证。 或许是他今天好脾气地说了很多话,秦蔓也不知不觉大胆了起来。 想起他刚刚说的那些,想起来他们半个学校都在嗑的CP居然是假的,秦蔓后知后觉地比听说他们是真的时更加难以置信,这不应该啊?! 秦蔓小声嘟囔:“甄宁很漂亮欸?听说也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和人家谈恋爱?” 秦蔓觉得美女长成美女,就已经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了,就像是之前总是不自觉偷看余颖一样,余颖清婉柔美,甄宁明丽惊艳,她在心里怀着隐秘的向往,无法不承认她们浑然天成的气质对她的吸引力,这话一说出来,竟还有点为甄宁打抱不平的意思。 徐青澍:“?” 正在他掌心旋转的手机戛然而止,他的大拇指摩挲着黑色侧边,眯了眯浓重如墨的眸子:“你很失望?” 呃,也不能说失望,只是有点不理解。 就像是在九中当年的校本课上,余颖和他一组,他看都不看一眼时一样不理解。 后来他和余颖形影不离了一段时间,竟然只是为了尽到保护的义务。 就像今天他和甄宁传出绯闻,竟然只是好事者的谣言。 秦蔓答:“呃,没有,随你。” 看他懒懒地窝在沙发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秦蔓轻手轻脚收拾了自己的包,和他说了句“我先回班了,你记得锁门”就离开了活动室,徐青澍没出声作答,不知道听没听见。 来了这一趟竟得了他的解释,秦蔓在回教室的路上越发觉得很神奇。 他明明知道那些谣言是如何发酵的,却听之任之放任不管,就如同听任周学姐用他的名号对广播站进行夸张的宣传一样,或许是因为不想伤了和气,或许是因为懒得上心,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和之前如出一辙。 当然,他明明看透了甄宁对他的喜欢,却不说清楚,既不拒绝又不主动,平白给人希望,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 第三届的马格南摄影大师赛,秦蔓瞒着李金兰和秦父,最终拿一组老城区的街拍作品参赛,获得了那一届的街拍组银奖。 不过这事儿和学习完全无关,秦蔓这学期的期末考试比上学期差远了,班里第十,年级二十一,李金兰本就不高兴,天天唠叨着让她找自己的问题,要是被她知道一向本分乖巧、一心向学的女儿偷摸参加了这种比赛,别管什么含金量和获奖证书,一定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大发雷霆都是小的。因此暑假里证书邮寄到秦蔓手里之后,她做贼一样把证书夹进书柜里,还是没敢拿出来让家里知道。 半夜全家都睡下之后,她就着窗外的月光,把那一纸烫金的证书抽出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那几个字越看越感动,秦蔓把它捂在心口,感觉到胸腔都燃烧着澎湃热烈的血液。 她躺在床上回想,上学期投出作品之前,她每个中午都窝在活动室修片子,作业写不完就晚上熬夜、第二天早起写,自习课算题的空当发个呆都在琢磨自己的作品立意,花时间和花精力她倒是毫不在意,她只庆幸这比赛没有报名费,不用让她向杜心荔她们开口。 当时徐青澍来过活动室一两次,遇见她修片子,还给了点儿参考意见。 秦蔓很感激他,总是三言两语就指出来整个画面别扭的地方,按照他的思路,稍微调一下光影,画面就立刻变得深刻起来。 除了感激,秦蔓也被他的专业和聪慧深深折服——他对摄影的见解,是她再学十年都不一定能练出来的独到,那需要一双很通透的眼睛,和很纯粹的心。 因此,组委会公布评选结果的那天,秦蔓在网站上忐忑地查到了自己的作品名字后,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分享给谁,那份激动又实在是需要找个出口,翻了半天好友列表,还是选择发给了徐青澍。 徐青澍看到官网截图,只回了一句话: -X:恭喜,再接再厉。 这种奖项对他来说应该完全看不上眼,但居然得到了他这种程度的鼓励,秦蔓早就在他那里学会了“知足常乐”。 * 又一个蝉鸣嘶哑的夏天过去,秦蔓再次从老城区的市井弄堂回到了盛安路。 秋意刚上来的时候,一中一年一度的校运会要开办了。 去年自然也有,但当时秦蔓刚入学不久,正处在深深怀疑自己、恨不能做个隐形人的阶段,明德班藏龙卧虎,光学习和社团就让她分身乏术,根本没心思跳出来参加个运动会。 后来才知道,市里重点升上来的,体育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培养重点,绝大部分人也就练到体育中考满分的程度,运动会的水平完全没有体育见长的九中来得竞争激烈。 一中操场规模豪华,看台气派,比当时又小又挤的九中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起码对赛场上的情况俯瞰地一清二楚,不用挤破头往前面站着看。当时的秦蔓坐在人山人海的看台上,看着掌声和荣誉送给赛场上的每一个人,说不遗憾是假的。 今年,她适应了新环境,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又在摄影上做出了一点点小成就,活得自洽了许多。因此体委在班里宣布报名截止时间之后,秦蔓久违地想起来那年傍晚一天又一天追赶夕阳的日子,心里生出来毛毛躁躁的新芽。 她想起之前参加马格南摄影大师赛之前,明明已经纠结了一周多,明明不去的话心里会遗憾,但最后还是等徐青澍呛她两句之后才下定了决心。再之前也是,在跳出舒适区、尝试新事物之前,总需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需要别人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她才能生出无畏的勇气。这不好。 秦蔓这次刚下课就去找体委填上了1500米。 体委意外地看她秀丽的笔迹,竖了个大拇指:“可以啊秦蔓,爽快。” 秦蔓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杜心荔虽然不知道她参加摄影比赛的事儿,但知道她跑步不差,刚放出来消息就在课间跑上来找她了。 “蔓蔓!好久没上来找你玩,想我了不?” “倒也不是很想,只是有点儿担心你是不是在你班里出了啥意外,跟人间蒸发了似地。” 杜心荔挽着她的胳膊拧了一下,跟她抱怨:“口是心非的女人。我这个月集训,天天练舞加控制饮食,累都累死了。” 秦蔓安抚她:“我本来也打算这两天下去找你一趟的。练得怎么样?不是说下周有比赛?” “唉,你记性真好,提过一句现在还记得。练得就那样,不过比赛推迟了,正好和运动会那两天撞上。教练还说我最近胖了,说我再不控制体重就换人,蔓蔓你好好看看,我胖了吗?” 杜心荔哀怨地说着,把那张甜妹脸凑到秦蔓眼前,圆圆的眼睛无辜地瞪起来,眨呀眨地盯着她。 秦蔓后撤了一点儿,伸手挑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端详了十秒,得出结论:“完美无瑕的一张脸,线条流畅,骨肉饱满,就一个字,美。” 杜心荔忽略其他的,果断拎出来关键词:“很好,骨肉饱满,果然胖了。今天晚饭不吃了。” 秦蔓叹为观止:“你们舞蹈生都这么狠的吗……” 杜心荔一脸决然:“正所谓女人不狠,地位不稳。现在可是我事业的关键时期。” 秦蔓哑然失笑,吃高热量食物前嚷嚷着“过完今天再减肥”的她和现在一样决然。 “对了蔓蔓,我上来是问你运动会的事来着,你们班说了吗?” “嗯,说了,而且我已经报完项目了,1500。” 杜心荔意外地看她:“你也够狠啊这次。” 秦蔓转向走廊的落地窗边看着操场的方向:“嗯,本人将开启训练模式,晚饭前先去操场拉练三圈。” 杜心荔满意地伸手扯了扯她一本正经的脸:“果然你还是搞起事业的样子最迷人。” 秦蔓的脸被她扯得变形,半天才把这丫头的手扒拉下来。 * 秦蔓是个说到做到,对自己一向很狠的人,那天和杜心荔说完,就开始雷打不动的每天训练。 下午的自习课一下课,大家都往靠近食堂的那边楼梯走,她逆流跑到离操场更近的那边,一路慢跑,跨过人工河和篮球场一直到操场,就当热身了,然后一个人开始三圈拉练,有时候状态好就跑四圈。 开始的两天很累,跑到最后腿麻了,肺也是痛的,她靠着在脑子里想知识点来转移注意力,硬是坚持下来了。 她不偷懒,但也没有时间像之前一样讲究什么训练方法,只能进行最简单的耐力训练,跑完拉伸两下,再一路小跑去食堂吃饭,堪堪能在晚自习之前回到教室。 半个多月下来,虽然累,但是感受到身体机能渐渐恢复,秦蔓还是相当有成就感。 运动会这天,大家早上来教室拿点儿作业,玩闹一会儿,就陆陆续续去操场了。 秦蔓思考了一下,还是带上了两张物理卷子,又打了一壶水,又把杜心荔昨天出发之前送来的爱心助威巧克力揣上了两颗。 教室里人基本都下楼了,秦蔓一个人收拾,想着还有没有疏漏,突然有些怀念在九中有一堆朋友为她忙前忙后的日子。 东西都带齐了,秦蔓背上书包,往教室门口走。 一会儿还得先去看台放书包再去草坪集合,时间有点紧,秦蔓拉开门就直接往外冲,门外却突然出现一个人,差点和她撞到,秦蔓看着怼到面前的校服布料,紧急刹车。 “抱歉。” 惊魂未定地抬头,是徐青澍。 徐青澍扶着门把手,低头看到是她,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并不介意,反而出乎意料地说了句:“没事。” 很有兴致地对她说:“别紧张,今天我给你加油。” 秦蔓:? 拯救 神秘莫测地说完这一句,徐青澍就进班拿东西了,秦蔓摸不到头脑,在心里说了一句:“那真是谢谢你了。” 到了操场集合,走完开幕式方队,一项一项过流程。 徐青澍代表全体运动员宣誓,站在高台上,光风霁月,万千瞩目。 他最近这个月很忙,好像是什么学科竞赛吧,总是集训,秦蔓看过秩序册,他这次运动会只报了一个400接力,有杜山川、李沅君和林晏他们在,徐青澍不用怎么分心训练,偶尔去一次就行了,大多数时间都全心全意准备竞赛。那个竞赛前两天在隔壁省复赛,比完结果当时就公布了,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进了决赛。 想起去年运动会他两项个人项目一项集体项目,1500还破了学校的纪录,那时秦蔓坐在班级的最后面,远远看着他被拥簇,被歌颂,相较之下他今年的运动会算是相当低调了。 此刻秦蔓已经领会到了:他虽然实力变态,但也不是神,在某些时候,也需要面临取舍。不过他就像一个多边形战士,就算取舍过后,他也绝对有把握在他最后选择的事情上获得成就。 这一点,在两年之后,秦蔓用自己满是疮痍的真心,再次深深领会了一遍。 说回到眼前,徐青澍从容不迫地念着年年不变的宣誓词,却自有一番少年风华,他清朗的声音穿透秋天高远的天空,回荡进每一个少女耳中,惹得无数心摇神晃。 开幕式终于结束,各班都坐到看台上相对应的位置,志愿者和工作人员各就各位。秦蔓一个人坐着,今天杜心荔不在,景思佳也早就找了新的玩伴,班里的人对她虽然友好,但也远远算不上好朋友,除了几个知道她有项目的同学路过她时对她说句加油,也不会再有其他。 秦蔓的项目在上午最后一场,整个上午秦蔓都坐在看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写卷子,偶尔抬头看个热闹,有自己班级的同学上场时跟着站起来加个油。 第一个项目结束,广播播报成绩,那清朗的嗓音刚一出来,她就立马认出是徐青澍来。 身后林晏在说话:“这不那谁吗?他怎么又跑广播站去了?” 杜山川玩着手机答他:“害,前天周□□来找他回去帮忙,广播站最近各种事儿赶一起了,人手不够,好说歹说我们徐哥才答应。” 秦蔓正读题的目光一顿,他说的加油不会就是这个吧……? * 秦蔓上场的时候,明德班依然站起来铺天盖地地为她加油,秦蔓感激地往班里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别的不说,李沅君这班长做得是真周到,他不组织的话她怎么会有这种殊荣。 一中体育生的比赛和普通学生是分开比的,秦蔓很轻易就跑到了最前面。刚过一圈,再次跑过看台这边时,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个班的同学都声嘶力竭地给自己班选手加油,不同于短跑的转瞬即逝,1500米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发挥。 正跑着,广播处念着加油稿的同学换了个人,徐青澍的声音不急不徐地传进她耳边:“1500米不算长,人生贵在拼一场,健儿飞驰试锋芒,同龄同路谁最强!风采洒满跑道上,赛场佳绩美名扬!” 好……别致的加油稿。 每个班都有专门负责写加油稿的人,在其位谋其政,因此这一上午就连加油稿都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平仄对仗的,徐青澍本来就只负责播报项目成绩,这一开口就是一番极其高调的加油,秦蔓想起徐青澍用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念着这份“文采激昂”的加油稿,就绷不住。 不过,更难绷的是,徐青澍念完,还说了一句结束语:“致高二明德班秦蔓。” 秦蔓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跑道上。 本来以为他念一个她项目的加油稿,就算是为她加油了,谁成想这加油真是实实在在的加油,点名道姓的那种,全世界都听见的那种。 不过效果拔群是真的,秦蔓听完尴尬地脚趾扣地,低着头一个发力,脚下像装了马达,又提了速。 跑过明德班的位置,他们正热烈地哄闹着,很明显切切实实都听见他“文采斐然”的加油了。 冲线的那个瞬间,秦蔓心里向徐青澍抱拳,谢谢他远在主席台都不忘送来的祝福。 * 没有意外的话,秦蔓应该是毫无悬念的总成绩第一。 脱掉号码服递给志愿者,秦蔓脚步飘忽地往班里走,刚走到看台下,就看林晏从上面下来,向着她小跑过来,左手递了瓶水,右手伸过来欲来搀扶,秦蔓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没有很累,我自己走就好。” 林晏也不再坚持,跟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往上看台的地方走去。 对于林晏的迎接和照顾,秦蔓受宠若惊,或许是李沅君派他来接应运动员? 秦蔓有些气喘地问他:“班长让你下来的吗?” “啊?”林晏一愣,“哦,嗯……是班长。” 秦蔓狐疑地看他,这人怎么总是莫名其妙,算上香槟玫瑰的那一次,已经两次了。 林晏走在她后面,像是回应秦蔓心里的吐槽一般开了口:“那个,上次步行街偶遇……是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当时没及时跟你解释清楚,不好意思啊。” 原来是顺便解释这事儿。 秦蔓上学期跳蚤市场那时候就偶然听说了,此时并不意外:“没事,我猜也是这个原因。” 林晏有些别扭地说:“我们一帮朋友聚会,没什么玩的就玩真心话大冒险,深情对视三十秒什么的,上次我输了,正巧遇上你,就借你解了个围。” 秦蔓点点头:“好的,我现在知道了。” 说完有些犹豫为难地看向他:“不过林晏同学,你有没有想过,这事儿已经过了……半年多了?下次如果碰到这种事情,还是当时就说清楚吧,免得别人困扰。” 林晏被她说得更不好意思了,他们一帮狐朋狗友玩笑说开就开了,之前哪考虑过别人的感受?这次是因为今天又提起来这件事,被徐青澍阴阳怪气地教育了,才想起来来道个歉,结果现在又在秦蔓这里被教育,林晏有些郁闷:“你说得对,还是要把话都及时说清楚,不然像是上次徐青澍一样,和甄宁深情对视十五秒,被甄宁误以为他们有进展了……” 最后的几句话林晏声音低下去,自言自语地吐槽,不过还是被秦蔓听进去了。 果然那个亲密互动的视频,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时被录下的。 * 上了看台,两人就分开走了,秦蔓回到座位坐下,徐青澍一上午都没在班里,应该是一直在主席台那边忙着。 她小声找身边的女生问是谁写的加油稿,说不知道,秦蔓又去问班里负责递送加油稿的语文课代表,得到的回答是,她刚刚比赛的时候正好上厕所去了,根本就没写1500米的加油稿。 破案了,果然是徐青澍那厮随便找一份念的。她可太荣幸了。 林晏回到班级之后,几个跨步回到看台最上面,掏出来手机对着人群里秦蔓的背影拍了张照,发给对面。 -晏公子:[图片] -晏公子:喏,安全送回来了,也道歉了。 -X:这是给你自己积德,少说得跟我逼你一样。 -晏公子:知道了知道了,我自愿的。 -晏公子:不过我说,你那加油稿有够拉的,年级第一就这文采啊。 -X:你倒是给我写一个好的?意思到了都一样。 -晏公子:[拇指] * 运动会过后,秦蔓在班里的存在感高了不少,这样清瘦的女生身体里可以爆发出那么大的耐力,确实让明德班的他们刮目相看了。明德班的大部分人其实并不是待人冷淡,只是因为他们本身已经很优秀了,所以只会和那些同样优秀出众的人玩到一起去,只会对徐青澍这样非常完美的人热衷和追捧,至于不怎么说话的小透明,他们没时间去慢慢接近。 班里办板报,文体委员拉了个板报小组,完成大框架之后要找人去写字,第一次找了秦蔓。 “你写字好看,不呆板也不毛燥,之前去黑板上答题,我记得你的粉笔字写得也很精致来着?你就来吧,就当帮我们一个忙。”文体委员邀请地情真意切。 秦蔓第一次参与班级事务,虽然对她们的夸奖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答应了帮忙。 周四的课活课才会检查板报,今天周三,秦蔓决定晚自习之前吃饭的空当写一下。 下午的自习刚打了下课铃,杜心荔就跑上来了,要和秦蔓一起吃晚饭,秦蔓正好把她当个跑腿儿,托她给自己带个鸡肉卷,杜心荔欣然领取任务,没多会儿就带着两个鸡肉卷回来了。 秦蔓搬了凳子,把板报留给她写字的地方打好了格子。 此时明德班里就零星几个人,秦蔓的座位正好在后门附近,杜心荔狗狗祟祟钻进来,坐到秦蔓的座位上:“先来吃饭吧,一会儿再写。” 秦蔓跳下凳子,坐在杜心荔旁边,边拆开鸡肉卷边问她:“比赛怎么样?” 杜心荔刚咬下一大口,看秦蔓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嘴里塞着饭,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笑意,像是小狗狗。 看她这样,就差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秦蔓就知道结果不会差到哪里去:“看来是很满意。” 咽下一口饭,杜心荔迫不及待地宣布:“何止是满意,我就差烧高香了!0.2分之差,勇夺第一名,没枉费我比赛之前饿的那几顿。” 秦蔓欣慰地点点头:“果然女人一狠,地位必稳。” 杜心荔笑嘻嘻地问她:“你那比赛呢?” 秦蔓把鸡肉卷的包装纸往下扯了扯,淡定地回答:“遥遥领先,优势尽显的第一。” 杜心荔对她的假谦虚、真臭屁表示包容,谁让她的女人就是优秀呢。 吃过饭,秦蔓拿着文字材料,站到凳子上开始往板报上抄写。 杜心荔站在她旁边看,还叽叽喳喳说着话。 “对了,一来你们班我就想起来了,我那天逛贴吧,看见之前那个好几百楼的八卦贴被连窝端了。” 秦蔓一笔一划写着粉笔字:“哪个啊?” “就,”杜心荔左右看看,踮起脚拿手掌捂着嘴巴,向秦蔓压低声音说,“徐青澍那个。” “那个视频现在网上毛都找不到了。听说是徐青澍回应了是谣言,直接给一顿操作肃清网络了。” 秦蔓笔尖一顿,正在写的这个字笔画就重了一些,她回神,拿手指抹掉,垂下眼睛继续写字:“那本来也是不靠谱的乱传别人隐私的事儿,清理了也好。” 杜心荔对她现在的正经表示谴责:“当时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吃的瓜呢,唉,吃了那么久的瓜,本来以为是连续剧,结果居然是假瓜,浪费感情啊浪费感情。” 连续剧是指暑假的时候,有人看到徐青澍和甄宁两家都在泰国度假,传出来两家已经交往甚密,将来会商业联姻强强联手之类的。从表面上看,近两年徐氏传媒和甄宁家的浩宁集团确实合作很多,不过商人心海底针,秦蔓也看不清楚。徐青澍这一番操作,打的是甄宁的脸,甄宁应该不会太高兴,至于会不会上升到两家关系,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杜心荔絮絮叨叨唠了半天,对她那一手秀美如雕刻的黑板字大夸特夸了一番,临走又顺走了她的物理笔记本去看。 文体委员吃饭回来,对秦蔓的字相当满意,直接扬言这次板报评比不是第一也是第二。 * 第二天周四下午,课活课,秦蔓最后看了一眼后黑板的板报,一切都很完美,放心地去摄影社了。 周明洋今天讲后帘同步,秦蔓听得认真。 刚开始讲半小时,徐青澍推门而入,进来就点了秦蔓,“你出来一下。” 一屋子的人不明所以,秦蔓看向社长,周明洋偏头示意她去。 关上活动室的门,秦蔓看向等在门外的徐青澍:“怎么了?” 徐青澍直截了当:“板报的字是你写的吗?” “是我。” 徐青澍很快解释:“不知道被谁乱七八糟地擦掉了,你现在回去补还来得及。” 秦蔓耳边轰鸣,怎么会这样?!刚刚出来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啊?一阵冷汗窜上脊梁。 迅速对徐青澍说:“谢谢你,再帮我跟社长请个假吧,万分感谢!” 飞快地说完,就朝着楼下冲去。 一路奔波回班,班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参加各自的社团活动,后黑板一片狼藉,但巧的是只有自己写字的部分被破坏了,擦得乱七八糟,而其他画着画的部分却完好如初。 谁会做这种无聊又恶劣的事? 虽然很拙劣,但如果是要搞自己的话,毫无疑问他的目的达到了,一会儿检查板报的过来之后,最后按负责人追究责任只会追究到自己这里,不光连累明德班的年终评分和全部板报组成员,更是会打了文体委员的脸,以后谁还敢找自己负责班级事务? 幸好明德班在四楼,检查板报的队伍从低楼层依次朝高楼层来,此时还没查到这里,但应该也快要到了,秦蔓没时间想其他的,从垃圾袋里翻出来昨天文体委员给自己的文字材料,快速地把板报上所有残留的笔迹都擦干净,来不及打格子了,直接开始抄写。 在黑板上写粉笔字比在纸上写字累多了,要用力向下按着,还要忍受飞粉。秦蔓赶时间,也管不上别的,“哒哒哒”地一直写,手臂都麻了。 实在用不上力气了,秦蔓停下来甩甩胳膊,顺便扭了扭脖子,这一甩一扭不要紧,刚准备继续写时,一个天旋地转就往旁边栽倒下去。 秦蔓大脑一片空白,在感受到自己腿软掉、身子倾斜的那个瞬间,只祈祷着地上不要有什么尖锐物磕破她的脑袋。 “扑通——”,撞击,有点儿硬但绝对算不上疼的触感,更何况她现在还是半直立的状态。 睁开眼睛,徐青澍正抱着她的腰,拦腰把她固定在椅子上,仰着头看她,气息有些不稳。 秦蔓胳膊还本能地搂在徐青澍的脖子上,他脖颈处的体温温热,传到她沾着些粉笔灰的手掌上。 所以,刚刚的感觉是——衣料摩擦、□□相撞的感觉。 扑通、扑通,不知是因为紧张惊吓,还是因为他的从天而降,秦蔓悸动的心跳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回荡。 直到听见他有些低哑的声音: “秦蔓,松松手。” 交易(二更) 低哑的声音很近地贴在身边,秦蔓彻底回神,像是被烫到一般立马缩回手,扶着墙壁站稳。 “谢……谢谢。” 徐青澍见她站稳,松开了她的腰,被他接触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秦蔓有些别扭地扯了扯衣角。 手掌下纤细柔软的触感消失,徐青澍把手重新收回口袋,顺便对秦蔓说:“我刚来的路上看了一眼,评选小组还在二楼,不用急。” 秦蔓觉得脸颊有些烧:“嗯。好。” 徐青澍看她一眼,秦蔓立刻故作认真地对着后黑板,垂头在小纸条上找刚刚抄到了哪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乱得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嗅觉似乎来得比触觉更晚一些,秦蔓写字的时候,鼻尖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他身上的味道。 虽然知道他抽烟,但这股味道绝不是烟味儿——事实上,秦蔓从没在他周围闻见过烟味儿,就刚刚的味道来看,应该是某种高档洗衣凝珠的味道,秦蔓形容不上来,只觉得头脑都被这股淡雅气味占满了。 * 半晌,秦蔓抄完最后两行字,黑板报的完整度恢复如初,只是这次她写得又急又快,虽也好看,但多了几分浮躁,整体不如之前那样惊艳了。 她刚跳下椅子,说话声在空旷的楼道响起,评分组来了。 徐青澍看了她一眼,然后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施施然坐下,秦蔓也坐回座位,拿出书来看。 评分组老师带着五六个学生推门而入,看到班里有人,皱了皱眉:“没去上课?” 秦蔓捂着肚子示意:“老师我今天不太舒服,跟社团请假了。” 评分组没再管她,也没管徐青澍,开始讨论着给他们班板报评分,很快就结束离开了。 听到他们离开,秦蔓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她看向斜前面不远处的他的背影,他应该是为了告诉自己板报的事,特地往学生活动中心跑了一趟吧,幸亏他发现得及时、通知得及时。 某种意义上说,他今天既拯救了黑板报,又拯救了她。 “今天谢谢你,没有你,我和黑板报都死定了。” 徐青澍向后倚在椅背上,抱着双臂,侧头问她:“知道是谁干的吗?” 秦蔓一愣,摇了摇头。 刚刚一切都太慌乱紧张了,没来得及多想,所以现在危机解除,这个恶劣的人,到底是谁呢。 “你发现板报被破坏的时候,教室里有别人吗?” 徐青澍摇了摇头:“我从厕所回来,班里人已经走光了。板报也已经,变成那样了。” 14年那会儿,一中的各个教室里还没有装监控,现在板报没有酿成什么后果和损失,调楼道里的监控是不可能了。 秦蔓望着前面高高的书箱发呆。 或许是看不惯明德班的人,可是谁平时会上来四楼,蹲点儿等到他们班没人,再偷偷进来搞破坏呢?这时间成本也太高了。 或许是看不惯文体委员的人,要让她的成果付之一炬……等等,不对。 这个时候,一个一闪而过的细节被秦蔓抓到:刚刚清理板报之前,她记得很清楚,那板报只有自己写字的部分被破坏了,其他的绘图部分,则像是小心避开了一样,完好无损。 所以……这个人根本就是要让自己的成果付之一炬! 看不惯她的人,秦蔓脑子里几乎是立刻就冒出了一个名字,虽然毫无证据,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是景思佳。 但她的推测毫无说服力,没有人看到破坏板报的人,更何况……景思佳也是板报组的一员,她实在是没有立场做这样的事。秦蔓无法对徐青澍说出这个名字,她垂头犹豫着,似乎只能放任这事儿过去了。 徐青澍拎着水杯站起身,要去净水器接水,路过秦蔓时,他语气悠悠,状似无意地提到:“对了,我去活动室找你的时候,骑车路过了你前同桌,不知道你碰见没有。” 他看了一眼秦蔓,别有深意:“就是景思佳。” 秦蔓蓦地抬头。 脑袋里走马观花迅速倒带,刚刚从摄影社活动室冲下楼,推开玻璃大门的那个瞬间,有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擦肩而过,那张脸,就是景思佳! 平时她去社团活动最积极,基本上一下课就走,但是她今天去航模社一定迟到了。 她只需要问问班里同在航模社的同学,再去和景思佳对峙,又有徐青澍和自己目击,不怕她不承认。 秦蔓感激地看了一眼徐青澍。 徐青澍站在净水器旁边,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再低头时就看到秦蔓亮晶晶的、情真意切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一边,十分克制地说了句:“举手之劳。” * 课活课下课后,一般人都会去食堂吃完晚饭再回班,那天秦蔓一直在班里等着,刚下课不久,景思佳和航模社的另一个女生就回来了。 秦蔓看着她们走进班级,景思佳一进门就不动声色地看向后黑板,发现是完整的之后,慌乱地看向秦蔓的位置,和秦蔓的目光直直对上,那个瞬间,景思佳明白,她知道了,但自尊心让她抿唇别开目光。 秦蔓有些不解,景思佳对她,真的讨厌到不惜做坏事陷害的地步了吗,现在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她后悔了吗? 秦蔓看向景思佳有些不自在的表情,今天如果不是徐青澍,现在屈辱和无助的就是自己了。 秦蔓不再犹豫,径直走向景思佳的座位。 另一个航模社的女生就坐在景思佳前面,秦蔓先碰了碰那女生的肩:“小天,今天航模社的活动,有人迟到了吗?” 那女生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口回答道:“有呀,思佳就迟到了十来分钟,怎么了?” “没事,谢谢啊。” 秦蔓问完,走到景思佳旁边,轻声问她:“今天你迟到的十分钟里,去做什么了呀?” 她没有因为抓到了她的把柄就咄咄逼人,这么难堪的事情,她不想闹得太难看。 景思佳早就在她问小天的时候,就感到绝望了,但根本来不及阻止。 此刻看着秦蔓平静清冷的眸子,她紧紧攥着手掌,再也忍不住了:“跟我出来一下。” 两人到楼道,景思佳再也强装不下去了,红着眼眶轻声对秦蔓说:“是我做的,当时班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可以和你道歉,或给你补偿,但我看板报已经补好了,你能不能别说出去了?”、 秦蔓沉默。 她只觉得景思佳现在这样,既可恨又可怜。 “为什么要这样?” 景思佳带上了哽咽声:“……因为,我们入学时明明一切都差不多,我还当上了班委,但你的成绩越来越好,运动会还能拿奖,我却总是倒数,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时看到你的字,就想不顾一切地把它们毁了,我其实在航模社就一直很后悔了……对不起……” 景思佳说到最后,已经哭了出来,语不成句。 秦蔓冷眼看着她的眼泪,只觉得很悲哀,当时入学时,明明两人还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不追究了,也不会再说出去。但需要你去跟文体委员还有板报组的同学们说一下,因为你的行为,确实对咱们班这次的板报评比造成影响了,这个后果我不可能替你顶上。” 景思佳还噙着泪,一愣,复又苦涩地抿了抿嘴:“我去解释……” 两人回到班里,文体委员已经回来了,一眼就发现了黑板报的变化,正在四处找秦蔓。 景思佳过去,抽抽嗒嗒地跟她说了几句话,文体委员先是震惊,复又无语,最后烦躁地看着后黑板,挥挥手让景思佳走了。 文体委员走到秦蔓旁边,抱臂看着板报:“跟我说了。唉,这事儿……也有够离谱的。” 秦蔓也真诚地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啊,说到底起因也是我。” “你可别往自己身上揽错处,你才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好吗。而且多亏你及时补上了,不然肯定是倒数了。这事儿……既然你已经原谅她了,那就这样吧,我会和板报组的同学们解释一下的。” 那次的板报明德班年级第六,没有进前五,但因为有徐青澍,没有人责怪秦蔓。 * 日子一天天过去,升到高二以来,学业的压力越发大了。 杜心荔把物理笔记本还回来的时候,说下午遇见了邢浩然,邢浩然最近学习也遇到了瓶颈,打算上来找秦蔓聊聊天,取取经。 秦蔓欣然答应。对于一起从九中出来的这几个人,秦蔓毫不吝啬自己的经验,也不会觉得他们麻烦。 后来邢浩然上来找了秦蔓两次,在楼道里聊天,倒是找到了不少共鸣。 邢浩然的父母没有给他多少压力,相反,觉得儿子快乐就好,但邢浩然自己却越发不能接受自己的退步,毕竟一路品学兼优过来,在九中的时候也怀揣过金榜提名的梦,父母的开明只会更让他感动和愧疚。 秦蔓浅浅说了一下李金兰的教育理念,邢浩然看着她,目光都变了。 秦蔓看他理解的有些夸大了,连忙补救:“喂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可用不着可怜我啊。” 有些别扭地小声嘟囔:“我妈那个人,除了在学习成绩上有点儿格外执着外,还是很爱我的,可不是什么女魔头。” 邢浩然被她逗笑:“那我就放心了,我刚还担心你会不会一放假就被锁起来做作业呢。” 这学期期末临近,除了上厕所和接水,秦蔓哪怕是课间也基本不下座位。 每天写题写到头昏脑胀时,抬头看看窗外的晚霞或夜空,就是最有用的充电方式。 秦蔓在心里告诉自己,世界很大,在等她。 这天晚自习下课,照例很少有人活动,都各自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奋斗,放眼望去,很多人已经写完了作业,在写自己的课外题——明德班在自觉性这一点上就和其他班级差出了一个足球场。 秦蔓效率没那么高,还在和最后一张化学卷子奋战,在工业流程的题目上已经停滞了半天。 接水和上厕所的人都回到座位上了,班里只有翻动纸张和轻声讨论题目的声音,前后门开着通风,很清晰地传进来楼下的走廊上学生打闹的声音,从这头跑闹到另一头,更衬得明德班的教室里学习氛围浓厚得离谱。 秦蔓盯着那道题目,反复串联着知识点,试图寻找突破口,正想着,书箱上搁着的化学书被轻轻敲了一下,秦蔓呆呆地抬头,居然是邢浩然,着实惊喜了一下。 邢浩然应该是看没有人能帮忙叫秦蔓出去,就自己径直走进来了。 秦蔓用气声问他:“你怎么来啦?” 邢浩然把秦蔓的数学笔记本递给她,也用口型轻声回应:“谢、谢、我用完了。” 秦蔓点点头,用手指比了个“OK”,目送邢浩然离开。 他早就褪去了在九中初见时的青涩腼腆,长成了温润俊朗的样子,他直接走进班找秦蔓,然后又坦坦荡荡从前门离开,秦蔓的座位又不算靠外,班里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在邢浩然走后纷纷回头看秦蔓。 秦蔓浑不在意地低头继续算题。 同桌伸过来胳膊肘碰了碰她:“哎,几班的呀?在走廊看见你俩好几次了。” “啊?哦,我初中同学,培优4班的。” 同桌的圆圆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就只是初中同学?” 秦蔓看透她的意思,毫不留情地重申:“对呀!真的就只是同学。” 也不知道同桌信没信,摇着头回去写题了。 * 期末的号角吹响了,秦蔓又开始中午不回宿舍,在五楼的小平台学习。 自从上从在这里和徐青澍说过一次话之后,秦蔓再也没有在这儿碰见过他,或许这个抽烟处早已经被他废弃了,或许他深刻意识到了这片空间是有主的,知难而退了。 上次在这儿遇见他,是太久远的时候了,当时他向自己解释了家里的事。 现在秦蔓坐在自己专属的位置上,专心致志解数学题,没人打扰,乐得自在。 努力半晌…… 写不出来,休息。 秦蔓郁闷地站起身,从窗台拿起了水杯来喝,喝完面对着大窗户,伸了个长长的拦腰,左边拉伸两下、右边拉伸两下,最后闭着眼睛360度旋转脑袋,神清气爽地准备继续作战。 精神饱满地转过身,往上来的台阶上,赫然站着徐青澍。 秦蔓掐着腰的胳膊立马放下,见鬼一样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徐青澍。 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徐青澍迈步上来,边走边问:“能来吗?” 秦蔓:“……能说不能吗?” 徐青澍脚步顿了一下,闲庭信步地继续往上来:“不能,因为这是公共区域。” 那你问个屁。 秦蔓撇了撇嘴,不管他,既然能让他知难而退一次,那就能让他知难而退两次。 她刚刚被看到了放松状态,此刻戒备满满,领地意识空前强盛。 徐青澍走到平台上,这次没有抽烟,破天荒地拿了本作文素材来看,但这个小平台只有一把秦蔓搬来的椅子,徐青澍也不在意,倚靠着窗台就开始看了起来。 秦蔓本来心浮气躁解不出题,现在被旁边杵着的徐青澍刺激到了,解得格外专注,硬生生揪到一个思路,激情演算半晌。 ……没算出来。 有些泄气地搁下笔,这次是真的打算跳过这一题了。 却只听旁边当雕像的那人出了声:“第一步是对的,题干第二个条件转化一下能用二倍角公式,再和第三个条件连起来看就出来了。” 秦蔓不自觉地按照他说的看,看起来真能走通,立马翻了一页新的草稿纸开始算,果然不到十步就出来了。 秦蔓理了一下思路,从头开始往试卷上写,写完欣赏半天这巧妙的思路,心里暗暗分析怎么自己就想不出来。 徐青澍这人,说归说闹归闹,脑子是真的好用。 秦蔓骨子里又是慕强的人,现在早就忘了被徐青澍看到自己手舞足蹈的尴尬,抬头问他:“你写过这道题?” 徐青澍从作文素材里移开目光,垂眸看她:“没有。” 秦蔓虚心请教:“你怎么做到的?” 不说他离那么远瞟了一眼不用动笔就知道正确解法的强悍,单他这种三分钟出思路的效率就足够恐怖了,很牛,想学。 徐青澍合上作文素材,微微俯身看她,眼皮一掀:“想学?” 秦蔓忙不迭点头。 徐青澍勾唇,往前走两步,弯腰伏在她上方:“看好了。” 他就着她的腿当桌子,从她手里抽出笔,开始往题目上做记号。 随着他的靠近,秦蔓又闻到了那股淡雅干净的味道,回忆一下子被拉回到不久前那个意外的肢体接触。 不过他很快开始讲起思路,又把秦蔓的目光吸引到题目上,修长的手指松松拎着笔,甚是好看,从题干的条件牵引出一个箭头,转化联系的公式被整齐地列在旁边。 秦蔓恍然大悟,仿佛找到了什么密匙,在心里决定一会儿回到班就给它总结出来小专题。 这效率,不比自己埋头苦做十套卷来得快吗? 看着徐青澍气定神闲地倚靠回去,继续翻着他那本作文素材,秦蔓心里,一个大胆的想法钻了出来。 小心翼翼开口:“徐青澍,你最近,每天都来吗?” 徐青澍看她那样就知道她心里有什么主意了,拖着懒散的调子:“有事儿直说。” 秦蔓抿了抿唇,眨巴着眼睛和他打商量:“我……还有几道没想明白的错题。你要是有空,你看明天中午要不好心给讲讲?” 徐青澍了然,思考了几秒后:“决赛已经比完了,我最近倒是没什么事儿。” 嗬,还不忘提一句决赛的事儿,一中谁不知道徐青澍上周拿回了国家级数学竞赛金奖?这下老师们更宝贝着他了,作业根本不用他交,他不清闲谁清闲。 不过他能答应,秦蔓还是很愉快的,赶紧约时间,生怕他反悔:“好!那明天中午这个点儿,等徐大学霸来倾情施教。” 看她喜上眉梢的样子,徐青澍淡淡开口,一本正经:“不过,我得有啥报酬吧?我时间也很珍贵的。” ? 秦蔓:“什……什么报酬。” “好说,偶尔我需要人带饭的时候,帮我带个饭。” 秦蔓一口答应下来:“好说好说,多大点儿事儿呀。” 于是,秦蔓在中午获得了免费的金牌一对一家教,徐青澍在晚上获得了免费的跑腿。 说不上谁更赚谁更亏一点儿,只是秦蔓有错峰吃晚饭的习惯,偶尔作业多的时候也会不吃晚饭权当减肥。 现在……每次晚自习下课她正沉浸在题目里时,徐青澍晃荡到她座位边:“一份招牌牛肉堡套餐谢谢。” 秦蔓愤愤抬头,想说你怎么不找你那几个好兄弟去?就看到李沅君杜山川他们挤在一起,每人一部手机激烈鏖战中。 只好默默放下笔,站起身,去跟食堂大军作斗争去了。 徐青澍看她气鼓鼓地出去了,很满意地一笑,年轻人还是按时吃饭才对。 新年 期末考试之前的最后一个假期是元旦,放假之前的晚自习,很多班级都搞活动——反正第二天就要放假了,没几个人能塌下心来学习。 下午自习课班主任吴茂来转班,经过班委的集体请愿和李沅君的三寸不烂之舌,吴茂破天荒地允许大家浅浅跨个年,但要踏踏实实上完第一节晚自习。 班里气氛顿时就变了,作业照写,但翻书页的力度都带着些迫不及待。 秦蔓往家里打电话的频率,在刚入学那几个月还勤一些,后来李金兰觉得太浪费时间,就打得越来越少了,一般都是在放月假的前一天晚上才打一个。 明天要放假,今晚秦蔓照例在吃完晚饭后,排队给李金兰打电话。 “妈,明天我放假回家。” 李金兰情绪明显不太对,声音尖利:“回来正好,好好管管秦诺,那死孩子今天把我气死了。” “怎么了?他又怎么惹你了?” “哼,回来你自己问问他。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知道被谁带的居然开始看奇幻小说!要不是我翻他书包检查作业,我都不知道!我说怎么上次考试退步那么多,合着原因在这儿呢,那么厚一本小说,也不知道藏多久了,还跟我犟嘴,我真是管不了他了!” 李金兰连珠炮一般,声音直接从听筒里传了出来,秦蔓抱歉地对自己后面排队的女生笑了一下,扯着电话线转身对着墙角。 秦蔓想了想该怎么开口劝:“妈……” 李金兰径直打断她的话头,像是又在教训秦诺:“你给我站好!今天晚上别想吃饭了!你爸也是从来不知道管你们,我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不省心的东西……” 李金兰说到后面,又开始连带着秦父、秦蔓一起骂,秦诺犟着还嘴,李金兰直接摔起了东西。 秦蔓听着电话里劈里啪啦的声音、叫骂声和秦诺哇哇的哭声,心累地把听筒拿远了一些。 李金兰气得不轻,也想起了正在打着电话的秦蔓了,没好气地:“明天你还是自己坐公交回来。” “嗯,我知道。”秦蔓轻叹一口气,尽量说得偏向李金兰,“别气了妈,气出病来得不偿失。” “呵,不差这一回了,我的身体我知道,早就被气出毛病了!气死拉倒!” 秦蔓跳过这个话题,说起秦诺:“小诺这个年纪,被游戏小说诱惑也是正常现象,你别那么冲,你越冲他越叛逆,还是要心平气和好好聊聊,引导他才对……” “我冲?我现在还敢说他吗?你刚刚也听见了,我说一句他顶十句!我现在真是在这个家里不能说话了,我就闭嘴当好我的保姆吧。” 秦蔓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我快要上课了,先挂了。总之,你注意自己身体,我明天回去找他说,你别再跟他吵了。” 挂断电话,上课铃也打响了,秦蔓脑子嗡嗡地,像是刚和人吵了一架,精疲力竭。 但她没时间烦躁,没时间一个人静静,直接回了班,蔫蔫地写着元旦的假期作业。 * 楼下的班级喧闹一晚上了,明德班的空气里也早就浮动着燥热因子,好歹坚持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全班像是终于沸腾的一锅开水,哗啦啦地一个劲儿冒泡泡。 下课铃刚响起来一秒,连音乐都没播放完,李沅君就蹿到了讲台上打开多媒体,大声宣布:“朋友们,今天晚上咱放个电影热闹热闹!” “喔~~” “太顶了班长!” “你早说啊,我啥都没准备,看电影不吃东西难受啊啊啊——” “我有我有,接济你一点儿,明天还我双倍!” “这才是青春啊我说。” 班里所有人几乎都在同时说话,几个大嗓门的男生上蹿下跳,要是闭上眼睛,秦蔓觉得像是身处早上闹哄哄的农贸市场——有种扑面而来的新鲜生命力。 她那股因电话而起的烦躁也平复了许多。 李沅君在班里征集电影,一顿激烈的掰头之后,决定放前两年挺火的那部《三傻大闹宝莱坞》。 上课铃一打,所有灯都被熄灭,教室整个陷入黑暗,前面的多媒体开始响起片头的音乐。 在黑暗里,感官被放大,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传来,有人开了一包薯片,有人拿出手机拍了照片,有谈恋爱的同学偷偷换座位坐到了彼此身边。 徐青澍和林晏、李沅君他们凑在一起,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包圆了一片“游戏区”,明目张胆地一人一部手机开黑。 秦蔓什么都没想,只想借着电影放松一下紧绷的弦,她看得投入,跟着剧情笑出声来好几次。 一部电影放完,还差十分钟才放学,大家嗷嗷叫唤着,讨论刚刚的电影或者瞎聊天,打游戏的那几个人更是放开了声音交流,所有人都因为元旦假期的到来变得充满活力。 自己的假期……好像没什么值得期待。 又想起了刚刚的通话,她有些心烦意乱,趁着还没下课,秦蔓起身走出教室,去水房洗了把脸。 静悄悄的卫生间,她接了一把冰凉的水扑到脸上,混沌的脑袋被激得一阵清醒。 撑着洗手台,看水珠啪嗒啪嗒滴在水池里,半晌,深呼吸一口,转身走回教室,准备回家迎接即将到来的、并不会愉快的元旦假期。 “秦蔓。” 就快要走到教室后门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 秦蔓回过头,有些诧异,是徐青澍。 他单肩背着书包站在不远处,看起来是提前溜出来准备回寝室,楼道里明亮的顶灯打在他脸上,在他身后,是漫长而空旷的走廊。 秦蔓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心里一下子静悄悄,像是从所有的烦心事里抽离出来,下起了一场漫天大雪。 “新年快乐。”他说。 秦蔓愣了愣。 在她脑海里,教室中传来的嘈杂声音,在这一刻,都自动模糊处理,变成了没有意义的白噪音,只剩下了那句低低的“新年快乐”,分外清晰。 徐青澍说完之后,很安静地站在不远处,身形颀长,孑然而立,一双如墨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让秦蔓陷进去,陷进去,一如曾经那个漫天金黄的傍晚。 是啊,不管再怎么样,新年就要到了。 “新年快乐。” 秦蔓回他,同时在心里安抚自己那颗跳得有些错拍的心。 徐青澍抬步走到她身边:“秦蔓,你知道吗?你情绪不好的时候其实特别明显。” 秦蔓抬头。 她是很会伪装自己情绪的人,此刻在这个近乎隐形的角色里,从来不会有人注意她的变化。 打完电话之后蔫了两分钟,她就进入了平时做题的状态,看电影的时候更是一切如常。 他……是巧合还是真的注意到了? 期末考试之前的最后一个假期是元旦,放假之前的晚自习,很多班级都搞活动——反正第二天就要放假了,没几个人能塌下心来学习。 下午自习课班主任吴茂来转班,经过班委的集体请愿和李沅君的三寸不烂之舌,吴茂破天荒地允许大家浅浅跨个年,但要踏踏实实上完第一节晚自习。 班里气氛顿时就变了,作业照写,但翻书页的力度都带着些迫不及待。 秦蔓往家里打电话的频率,在刚入学那几个月还勤一些,后来李金兰觉得太浪费时间,就打得越来越少了,一般都是在放月假的前一天晚上才打一个。 明天要放假,今晚秦蔓照例在吃完晚饭后,排队给李金兰打电话。 “妈,明天我放假回家。” 李金兰情绪明显不太对,声音尖利:“回来正好,好好管管秦诺,那死孩子今天把我气死了。” “怎么了?他又怎么惹你了?” “哼,回来你自己问问他。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知道被谁带的居然开始看奇幻小说!要不是我翻他书包检查作业,我都不知道!我说怎么上次考试退步那么多,合着原因在这儿呢,那么厚一本小说,也不知道藏多久了,还跟我犟嘴,我真是管不了他了!” 李金兰连珠炮一般,声音直接从听筒里传了出来,秦蔓抱歉地对自己后面排队的女生笑了一下,扯着电话线转身对着墙角。 秦蔓想了想该怎么开口劝:“妈……” 李金兰径直打断她的话头,像是又在教训秦诺:“你给我站好!今天晚上别想吃饭了!你爸也是从来不知道管你们,我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不省心的东西……” 李金兰说到后面,又开始连带着秦父、秦蔓一起骂,秦诺犟着还嘴,李金兰直接摔起了东西。 秦蔓听着电话里劈里啪啦的声音、叫骂声和秦诺哇哇的哭声,心累地把听筒拿远了一些。 李金兰气得不轻,也想起了正在打着电话的秦蔓了,没好气地:“明天你还是自己坐公交回来。” “嗯,我知道。”秦蔓轻叹一口气,尽量说得偏向李金兰,“别气了妈,气出病来得不偿失。” “呵,不差这一回了,我的身体我知道,早就被气出毛病了!气死拉倒!” 秦蔓跳过这个话题,说起秦诺:“小诺这个年纪,被游戏小说诱惑也是正常现象,你别那么冲,你越冲他越叛逆,还是要心平气和好好聊聊,引导他才对……” “我冲?我现在还敢说他吗?你刚刚也听见了,我说一句他顶十句!我现在真是在这个家里不能说话了,我就闭嘴当好我的保姆吧。” 秦蔓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我快要上课了,先挂了。总之,你注意自己身体,我明天回去找他说,你别再跟他吵了。” 挂断电话,上课铃也打响了,秦蔓脑子嗡嗡地,像是刚和人吵了一架,精疲力竭。 但她没时间烦躁,没时间一个人静静,直接回了班,蔫蔫地写着元旦的假期作业。 告别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回寝室之后,文体委员她们宿舍玩真心话大冒险,人少不好玩,叫了住在隔壁的秦蔓过去。 景思佳一个人在卫生间洗衣服,文体委员也象征性地叫了她一句,大概是之前闹得实在不太好看,景思佳自己也难堪,不愿再和她们一起了,此时只说在忙走不开。 之前因为板报的事情,秦蔓和文体委员宿舍的女生们还算相熟,不好推脱,只好跟着去玩几局。 不知是她今天运气好还是什么,几轮下来才输了一次。 大半夜的,秦蔓毫不犹豫地选了真心话。 反正她这个人身上,从头翻到脚也不会有什么八卦可供消遣。 女生们想了半天,最后随意拎出来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问她:“你最近一次的心动时刻是什么时候?” ……心动时刻吗? 秦蔓脑海里几乎是瞬间就回想到空旷无人的楼道里,他谈笑风生的逗弄和玩笑,还有那句,新年快乐。 除了她这个当事人,总归也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了,可以……说出来吧。 本着玩游戏要坦诚的原则,秦蔓作势思考了几秒,老老实实说是今晚。 姑娘们闹着要她讲。 秦蔓咬死也不说,理直气壮地搬出游戏规则:“真心话说好了就一个问题的,我已经回答完了。”。 那天到最后,秦蔓也没说出心动时刻的另一个主角。 晚上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却又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她像小偷一样把今天那几分钟偷来当作“心动时刻”,除了她,再没人知道的心动时刻。 这是她的秘密。 * 元旦假期里,秦蔓在李金兰喋喋不休的教训和唠叨声中度过。 秦诺已经被收拾了好几天,早就被收拾服了,一直老老实实的。 晚上,秦诺跑到秦蔓房间里写作业,写着写着歪头看她,小声说:“姐,那个书是小胖放我这里的,我其实就看了几页……但妈不信。” 秦诺的眼睛和秦蔓一样,窄窄的扇形双眼皮,黑色瞳仁的部分占得很多,看人的时候有一股清澈又坦荡的感觉。 秦蔓搁下书,坐到弟弟身边,柔声告诉他:“妈是把太多心血倾注到我们身上了,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她吧……有些时候方式确实不对,但人的想法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改变的,在那之前,小诺可不可以多理解她?我们等妈妈的情绪平复下来之后,再坐在一起好好谈谈,好么?” 看秦诺瘪着嘴巴,含着一汪眼泪,秦蔓轻抚他的头发:“姐知道小诺是好孩子。” 秦诺终于忍不住委屈,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在秦蔓膝头抽噎着哭了一场。 * 这一冷静就到了寒假。 秦蔓最后的期末复习周,不光午休的时候去五楼小平台,连社团活动暂停之后的课活课、晚上第一节晚自习之前的空当——这是明德班里为数不多的喧闹时刻,都跑到小平台去学习。 徐青澍本来只是中午去抽支烟、放放风,遇上了就顺带着给秦蔓讲两道题,他在学校里去处很多,向来行踪不定,来去随意。后来竟也渐渐去得勤了。 面对合理合法的资源,秦蔓开始还会收敛,不好意思总是问。 但徐青澍总是能在她和题死磕的时候,云淡风轻地点出来突破口。 久而久之,秦蔓遇到铁板,就抬头看他,不用她开口,徐青澍扫上一眼就能立马给她开个思路的头。 秦蔓在这个小小的楼梯间,深刻地领会到了徐青澍的实力。 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浪费他的时间后,秦蔓开始心安理得地物尽其用,学到的解题套路千变万化。 于是,在这个“第二课堂”的加持下,秦蔓期末的时候突破了自己的最高纪录,明德班第四,全年级第五。 今年是出成绩之后放的假,放假前一天晚上,秦蔓在小平台坐着,边吃加餐小零食边看杂志,没想到这个点儿,徐青澍竟也来了。 刚知道成绩,秦蔓还挺轻松的,看着他揣着口袋闲庭信步地溜达上来,隐隐有些骄傲。 虽然面前的人是雷打不动第一名,但毕竟自己被他指点了这么久,总归没给他丢人。 徐青澍看她喜滋滋的样子,没忍住说了一句:“这么满意?我可不是随便给谁都开小灶的。” 这话里,是夸她的意思吧? 秦蔓翘起嘴角:“那谢谢徐老师了?” 这里早就已经有了第二把椅子,徐青澍坐下,长腿伸展,声调懒洋洋的,听起来心情应该不错:“你不如拿点儿实际行动来谢。” 秦蔓侧头看他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实际行动啊……” 意识到手里的果干还没吃完,实际行动这不是有现成的? 秦蔓狗腿地把包装袋递出去:“来点儿?” 垂眸看到里面仅剩的两块儿白桃干,徐青澍抬眸扫了她一眼,用眼神在说:“你看我像是能被这点儿东西对付过去的?” 秦蔓悻悻地收回来,小声嘟囔:“不吃算了,很好吃的……” 徐青澍轻挑眉尾,慢悠悠地开口:“如果你真要谢我,倒还真有一个机会。” 秦蔓愣了下,眨巴眨巴眼睛,他来真的? “我明年参加一个M国交换项目,但一年之后还是会回来高考,所以……我需要知道国内这边上课的进度。” 他说着,眼睛看着秦蔓的表情。 秦蔓显然没反应过来:“什,什么,你要走了吗?” 又要走了吗? 秦蔓一下子想起他曾经的突然消失。 这次不一样,这次倒是提前跟她说了。 徐青澍解释道:“嗯,AYA项目,就是Academic Year in America,也是为了方便在那边跟着KrisChen做个项目。” KrisChen是大师级别的美籍华裔摄影师,秦蔓在摄影社团活动的时候见过这个名字,徐青澍……居然可以跟着他学习。 秦蔓努力地消化了这几个信息。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徐青澍想了一下,给她列出来:“不是很麻烦,你只需要定期跟我说一下,学校的学习进度,以及拍给我一些我需要的试卷就好。” 听起来,确实不怎么麻烦。 不过,学神也需要刷题的吗? 秦蔓没多问,至于他为什么选择自己,而不找李沅君和林晏他们……或许,是为了让自己还他的人情吧,毕竟他一共也没让自己带过几次饭。 “好。”秦蔓点头应下来,“我用Q.Q联系你吗?” “嗯,因为有时差,我可能回复不及时,你不用管,放月假的时候给我发一下就行。” “好。” 徐青澍说完,就下楼了。 秦蔓在楼上,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和转弯时艺术画一般的侧脸,忽然有些难过。 又要……告别他了。 不过这次,是有期限的。 * 徐青澍只是她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回到家里,又要开始解决自己的问题。 秦诺和姐姐很有默契,这次期末直接拿下了年级第一。 毕竟姐弟俩都知道,在秦家,成绩是和李金兰交涉的敲门砖。 可能是上次吵架的余威还在,家里的气氛和李金兰的心情一样,一直有些冷硬。 交上成绩单的那天,李金兰把没收了的奇幻小说还给了秦诺,秦诺百感交集地通知小胖可以来拿书了。 晚饭时间,秦蔓尽量轻松地开口:“妈,其实这事儿也不算大事对不对?” 李金兰垂着眼睛给秦诺盛了几块肋排,添了一勺排骨汤,坚持道:“有可能影响你们学习的,就是大事儿。” 秦蔓低头戳着碗里的土豆:“我和秦诺,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你的良苦用心了,我们亲眼看着你和爸是怎么过着苦日子,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也亲眼看着老家荒草遍野,人心凉薄。没人比我们更想飞得高一点,快快有出息,好让你俩过上好日子了。” 秦诺点头,表示秦蔓说的都是真的。 “所以妈妈,你不用总担心我们的学习态度,我和小诺每天都用尽了全力,我们知道孰轻孰重,绝不会因为别的事情荒废学习的。” 李金兰看着一双儿女,两个人的成绩单还在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到底没说什么,一直用力绷着的嘴角软化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管得严,可能是这么多年习惯了,有时候确实……有点过了。管你们的时候,我心里也不好受……说到底,我自己的孩子我能不心疼吗。” 李金兰说着,眼眶也红了。 “我自己也没本事,所以我也不是要求你们什么,管你们就是不想让你们以后后悔。你俩也大了……凡事自己对自己负责就好。” 秦蔓和秦诺都点头保证。 母女三人算是把之前的隔阂都说开了。 寒假里,听说徐青澍飞去了南半球,参加了一个社会学夏令营,秦蔓刷到了他在大洋彼岸po出的照片,南澳温暖的阳光和秦蔓窗外的雪截然相反。 小半个月之后,又看到他飞去了M国,和KrisChen见了面,在他的摄影工作室里,几个人相谈甚欢。 秦蔓只是点个赞,她的昵称隐藏在好几百个人里,毫不起眼。 然而夜里却睡不着了,秦蔓辗转反侧,最后翻出手机,戳进他的空间,迅速保存下来这两张照片。 她喜欢他飞得高高的样子。 看见他无与伦比的人生,既让她生出无限的自卑,又让她充满无限的向往和勇气。 这是他于她的意义。 痛苦 2015年春末,秦蔓给大洋彼岸的徐青澍发消息,告诉他,这个月已经开始一轮复习了。 彼时那边正是深夜,徐青澍在半小时之后问她,期中考得好不好。 秦蔓搁下手里的笔,有些意外。 他大忙人,还关心她的成绩? 或许是觉得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大学霸亲自教过的学生,多少还是会在意后续发展的。 秦蔓抽出文件夹里的成绩单,拍给他。 这次的成绩,还是很有底气拿出来的。 2012年初春,徐青澍第一次不告而别后的那场滑铁卢让秦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好在这次她情绪稳定,反而在徐青澍走后,一举突破新高。 当然,秦蔓不否认,徐青澍还在一中的那会儿,他的免费“辅导”让她养成了及时查漏补缺的好习惯,之前一年多没学明白的,都一鼓作气啃下来了,期中的时候,三年内容一起考,秦蔓才出奇地占优势,冲上了年级第三。 高中最忌讳盲目地闭着眼学习,而她是幸运的。 等对面回复的功夫,秦蔓点开他的头像,是一艘停泊在海边的船,黑白的,远处的海平面一丝天光乍破。 在秦蔓端详着手机屏幕上方寸之间的那片海时,徐青澍正站在公寓落地窗前,俯瞰着灯火通明的街和远处黑沉的海面。 消息弹出来,他双手放大那张来自大洋彼岸的图片,一眼就看到了最上面几行的秦蔓,眼神柔和了些。 他一直都知道,她不会输。 没开灯的公寓里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亮光,徐青澍从旁边的玻璃小几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给秦蔓回消息。 -X:出去可以说是我的学生。 秦蔓能想象到他说这话时眼眸里的云淡风轻和语气的懒散,兀自翘起了嘴角。 他不出口讽刺就已经是对她的赞扬了。 秦蔓回复他一张小猫无语的表情包,然后把最近的联考卷子和专题复习资料按学科分门别类,打包发给他。 看着整理好的压缩包传过来,徐青澍犹豫了一下。 其实这些东西,对他来说确实用处不大。 屏幕上又弹出来一句“如果还需要其他的,我可以去找给你”,徐青澍顿了顿,把手机搁在一旁,老老实实地打开笔记本接收文件。 -X:先这些吧。 -秦蔓:小心等你回来,考试屈居我之下。 徐青澍一愣,继而唇角勾起。 她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现在已经能自然地开这样的玩笑了吧。 -X:嗯,我期待 秦蔓这时往上看到自己刚刚发出的消息,也意外了一下,有些后悔,怎么就飘飘然地说了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但他已经回复了,不好再撤回。 秦蔓轻轻咬了下嘴唇,纠结半天发了一个小企鹅喝茶的表情包,略过了这个话题。 徐青澍搁下手机,保存好她整理的资料,顺便处理了几封邮件。 无边夜色里,玻璃小几上的手机屏幕没有熄屏,壁纸中,秦蔓拍的他坐在高脚凳上弹着吉他,被阳光偏爱。 * 整个2015年,秦蔓都和他保持着不多不少的联系。 在社交平台,秦蔓能看到他的足迹,因为徐青澍每去一个地方,会习惯性发一张照片。 一年以来,从金门大桥到黄石公园,从大都会博物馆到拉斯维加斯大道,秦蔓每一张都存了下来。 那些波澜壮阔或繁华绮丽的照片中,往往看不见他的身影,甚至有些景观的名字,秦蔓都要靠识图来搜索。 偶尔他会拍人迹罕至的荒漠、公路上独自旅行的年轻人、某只偶然遇到的小动物,这时候就连互联网都无法给出她答案——秦蔓无从得知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每当这时,秦蔓就觉得他们之间的连结前所未有地虚弱,不用扯都摇摇欲坠,几欲绷断。 他是自由的鹰,不再是九中那个受了伤、离了群的雏鹰,而是羽翼见丰,已然飞往独属于他的蓝天的鹰。 听林晏说,徐青澍在M国的学校里课业满绩,在KrisChen的项目里颇受赏识,暑假关于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课题获得了当地媒体的报道,摄影作品也越发成熟,集成了集子。 他在大洋彼岸的光,依然能照到和他有交集的每一个人身上。 秦蔓每次听着那些关于他的消息,既为他高兴,又在心底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隐约的哀伤。 以至于每次放月假,秦蔓都有些发愁,那种因为差距太大而相形见绌、无法在面对他时从容对话的愁。 但当她硬着头皮告诉他复习进度,硬着头皮在自己一地鸡毛的生活里,挑出来最值得说上一嘴的学业成绩,和他汇报几句时,都能收到回复。 徐青澍和以前一样,看她掉出了年级前十,不咸不淡地嘲讽一两句,然后把她做错的题用三种方法解一遍,来彰显自己实力一如当年。 他甚至还会主动围绕着课程和高考、围绕着一中和老师,问她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秦蔓一一作答。 这时的徐青澍,瞬间变得触手可及,仿佛明天依然会踏上五楼的小平台,给她讲一道压轴数学题。 秦蔓抱着那一方小小的屏幕想,更新动态的他和同学口中的他,属于全世界。 在她聊天窗口里的这个他,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绮梦。 * 一轮复习过后是二轮,作为省重点,一中从进入复习开始就越发残酷,要想保持在前几十名,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 在无数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竞争者里,有人家里就是双语环境,有人竞赛成绩加分颇多,有人提前自学大学知识,解题方法对普通高中生来说降维打击。 秦蔓在这样无穷无尽的你追我赶中,努力循着最开始的动力,凭心里的那股劲儿死死绷着,硬是保持在了年级前二十。 经过之前的几次谈话,李金兰不再管他们怎么学、怎么想,只要每次考试拿出的成绩说得过去,她都不会再多说什么,秦蔓假期在家里过得舒心了许多。 然而生活似乎不愿意她好过。 放月假回家,秦蔓收拾房间,爸妈的衣柜深层,一个皮包里除了存折账单等,还有一本今年的病历本。 秦蔓木木地翻看那个本子,写着今年9月份的就诊记录,是秦父的。 专业术语和医生的连笔字让她一度看不清楚内容,秦蔓克制着发抖的手,拿去厨房找李金兰。 秦蔓声音有些发紧:“妈,这是什么?” 李金兰回头看见她手里的病历本,也愣住了。 秦蔓盘问半天才知道,因为秦父今年跑的单子格外多,在8月份就开始不适,一直忍着不说,也没去看病,拖到9月份,秦蔓和秦诺都出去住校,拖不下去才去了医院,病了一场,半个月没出去工作。 但好在问题不大,只是劳累所致,没有伤及根本。 秦蔓到最后,只带着哭腔一遍遍问着:“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那么多次电话,每次都问你们身体好不好,为什么不说呢?” 李金兰也无奈;“告诉你,除了多个人担心又有什么用?你和小诺专心学习,我们负责让你们无后顾之忧,这不是你爸也没大事,一切都顺利过来了吗?” 秦蔓闭了闭眼睛,再低头时认真地看着李金兰:“妈,你知道吗,真正让我无后顾之忧,不是瞒着我,而是一切都让我和你们一起分担。我已经长大了,这种住院的大事,这次没问题你能保证下次也没问题吗?多个人商量就多一份力量,你好歹告诉我一声,我该怎么做会自己权衡的。” 李金兰点着头说没有下次了,秦蔓也不好再说什么。 在那天夜里,秦蔓偷偷哭了一场。 秦诺上了初中,这两年个子拔高了一大截,很多鞋和衣物,上一季新买的,下一季就穿不进去了,又是男孩子,住校之后吃的饭也多,开销直线上升。 秦蔓好一些,但正是复习全面展开的时候,学习资料一摞一摞得买,一中的食堂也素来不便宜。 秦父没日没夜地忙,中午饭一向是在外面用泡面或小摊对付一口,这样下去,哪怕是现在没有伤及根本,十年二十年之后难保不会显现出日积月累的危害。 但过几年,自己和秦诺都要上大学,花钱如流水,秦蔓劝过无数次,根本劝不住他。 秦蔓被子蒙着头,压抑着哭声。 她想起小时候秦父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汗流浃背地装货,秦蔓蹦蹦跳跳地在旁边想搭把手,秦父扛着货,笑眯眯地对小秦蔓说:“蔓啊,等你长大了再来帮忙,现在躲远点儿玩就行啦。” 那个总是笑眯眯、一身健壮肌肉的父亲,现在也依然笑眯眯,但鬓角的白发和风吹日晒下褶皱沟壑渐深的面庞,让秦蔓无法忽视:长年的体力劳动让父亲苍老的速度比同龄人快好多。 秦蔓心里泛上细密的痛苦。 她恨不能明天就大学毕业,找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工资,每个月交到秦父和李金兰手中,告诉他们,你们不要出去工作了,我可以养你们了。 同桌 2016年初,秦蔓的最后一程高中生涯开始,徐青澍回来了。 彼时她正在班里背书,徐青澍单肩背着书包从正门走进班,前后簇拥着杜山川他们,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秦蔓还记得,那是高三下学期开学的第三天。 她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远远听到喧嚷,有些郁闷地抬了个头,就亲眼看着那大洋彼岸的人出现在门边。 他没怎么变化,皮肤黑了一些,但恰到好处,加上轮廓更加成熟凌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成熟的力量感。 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那一眼,秦蔓就觉得他和象牙塔里的高中生们有了很大的区别。 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带来的阅历和气质。 那在前呼后拥中从容的眸子,一抬,就隔着桌椅和人群,不期然撞进了她眼里。 很快又移开,不知道刚刚的目光是不是错觉。 秦蔓搭在书脊上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 徐青澍和班里的同学一一打招呼,一时间寒暄玩笑不断,秦蔓有些逃避地低了头。 * 秦蔓的同桌换了几次,这学期开始是个说话声音细细的、人也如弱柳扶风般气质娇软的女生,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年初的时候,确诊了抑郁症和焦虑症,开学刚一个月,因为日益严重的躯体化症状,不得不休学回家。 她的休学原因只有几个亲近的同学知道,回家的那天秦蔓帮她拿东西,送她去校门。 路上,她依然声音细细地感谢秦蔓。 秦蔓每天坐在她旁边,亲眼目睹她的厌食和精神焦虑,对她说:“都是小事。” 看着薄薄一片纸一般的女孩子,秦蔓有些不是滋味,想继续问问她的情况,什么时候回来诸如此类的,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出口。 在高考这场有去无回的旅程中,太多人还没来得及赶到,就迷失在半路了。 秦蔓自己不掉下悬崖已经实属不易,她没有能力和信心去拉别人一把。 * 徐青澍回来之后,班会上吴茂重点再重点地把他的种种成绩,炫耀般地在班里做了详细的介绍。 吴茂让徐青澍讲两句,就围绕着自己在异国求学的收获。 徐青澍并不好为人师,只站起来说了句:“世界很大,也很精彩,如果各位怀有一丝想试试看的心情,那期待大家以后来自天南海北的分享。” 大家鼓掌,吴茂激动地连说了三声“好”。 度过最开始的两天之后,徐青澍的热情粉丝们也平静了一些,日子回归正常,除了和之前一样的讨论贴和来明德班门口送情书的低年级女生,没再有什么其他的聚集性活动。 毕竟高三了,偶尔调节一下心情、寻找一下动力还行,最终的重心还是会放在各自的前程上。 而徐青澍的前程已然光芒万丈了。 他完全没有要紧跟进度的意思,和以前一样,上课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发呆,自习课做自己的事情,偶尔玩手机,下课之后和他们朋友们玩闹在一起,或继续来去无踪。 他好像对一切都不甚在意。 但因为足够优秀,优秀到那些校规校纪见了他都乖乖绕道而行,老师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徐青澍最后能回来一中参加高考,他们就已经知足了。 秦蔓的同桌离开后,旁边的桌子空出一大半。 她把习题册偶尔往上放一下,让自己这边满满当当的课桌减负一下。 刚打响自习课的上课铃,秦蔓正写着语文预测卷,余光里旁边坐下一个男生。 长腿伸到桌子下,结实而修长的小臂一伸,把同桌的位置倒腾地大了一点。 秦蔓写完手头这道题,抬头去看。 徐青澍很放松地微微驼着背,正坐在她旁边,垂着眼皮看下面的桌斗。 秦蔓:? 徐青澍把手撤出来,向她示意。 秦蔓倾身凑得近了一些—— 他手里赫然是那部经常把玩的手机,此刻屏幕上在放着电影。 秦蔓条件反射,立马抬头前后观望了一下。 此时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班里只有轻微翻卷子的声音,没有转班的老师。 她把头伏低了一些,尽量用桌上的书箱挡住自己,用气声轻轻问:“你坐这儿干什么?” 徐青澍暂停了电影,看她一眼,向她这边稍稍偏了偏头,轻声说:“我位子太靠前了。” 秦蔓跟着他的眼神,望了一眼他的位置。 第二排靠走廊,从前门一进教室,第一眼看到的位置。 确实不是个摸鱼的好地方。 反观自己的位置,最后面靠窗的角落,中间隔着千千万万人课桌上成摞的书本,确实挡了个严严实实。 秦蔓眨了眨眼,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正要继续回去写题,徐青澍把手机往她这边放了一些:“看么?” 教室里的微小动静窸窸窣窣,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又贴近她的耳侧,秦蔓觉得耳朵痒痒的。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余光里他修长的手指托在手机边缘,屏幕上暂停的画面显示,进度条已经过半。 她轻轻摇了摇头。 徐青澍不紧不慢地收回手机,倾斜过来的肩膀似是不小心蹭到了她的,留下一句:“那你好好写作业。” 秦蔓抿着唇点头。 那一整节课,秦蔓每每从题目里抬头,余光都第一时间看到身边的他,于是很快地活动一下肩膀颈椎,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继续学,生怕动静太大引起他的注意。 她平时其实有在思考的时候,用笔盖那端支着自己下巴的习惯。 今天因为身边那个身高腿长的人,老老实实地没有多动一下,每科作业都一气呵成。 写完一科,在书箱里找出另一科练习册的那几秒,反倒最不自在。 好在徐青澍安安静静看他的电影,没有抬头注意过她。 秦蔓迅速翻开练习册,投入到下一科目的奋斗中去。 * 秦蔓的做题效率早就锻炼出来了,加上午休、课间这些细碎时间她都没浪费,下午的这节自习课,火力全开地完成了很多任务。 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她莫名松了一口气。 徐青澍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明德班的学生陆陆续续去食堂,在班里不少人都注意到,徐青澍坐到了秦蔓旁边。 但没人多想什么——因为徐青澍他们几个,常常换座位到隐蔽的位置去开小差、打游戏,秦蔓的位置又是得天独厚的隐蔽,大家自然见怪不怪。 李沅君路过他们的桌子,笑眯眯地:“走啊,大少爷,吃饭去?” 秦蔓在一旁把刚刚写完的化学练习册合起来,放回书箱。 徐青澍刚想说话,杜山川从后面揽上了李沅君的脖子:“你去给我们带,我要给徐哥看婷婷的MV!你看过我们徐哥还没看过呢。” 李沅君嫌弃地扒拉开他的手:“婷婷婷婷,你念叨了三年了,人现在大明星,早忘了你是谁了。” 杜山川不服:“你放屁,当年她还叫我一起去长霖……算了,跟你废话干吗,你快帮我们带饭去。” 徐青澍朝李沅君抬了下下巴,随意问:“你去哪个食堂?” 李沅君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厮是要跟杜山川在教室呆着,享受他的劳动成果了:“西餐厅。” 徐青澍“啧”一声,似乎不太满意。 杜山川吃什么都可以,迅速跟李沅君开始点菜。 秦蔓听他们说了半天话,徐青澍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但是,她要出去啊! 徐青澍坐得安稳,把她出去的路当了个严严实实。 正纠结着要不打断他们,先让他让让位置,徐青澍回头了,看着她。 ? “干什么……” 想起来刚刚他不满意的那声“啧”,秦蔓恍然。 原来是来业务了。 秦蔓刚准备抬起来的屁股又坐了回去:“点吧。” 徐青澍很欣慰地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的校园卡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她手里:“一盒三文鱼寿司,谢谢。” 秦蔓接过,不客气地招呼他:“好的。劳烦您抬一下尊贵的臀部,好让我出去为您跑腿。” 徐青澍:“……” * 秦蔓拎着寿司回来的时候,徐青澍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杜山川正坐在自己同桌的位置上,举着手机给徐青澍滔滔不绝地介绍。 徐青澍看着屏幕,不时“嗯”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秦蔓走到他们后面,扫到杜山川手机屏幕上,是某个小有名气的人气女团,甜美的女孩子们在亮晶晶的舞台上又唱又跳,每个人年纪都不大,满身青春活力。 知道她们还是杜心荔的唠叨,去年杜心荔一年都在不断集训,前不久才刚刚参加了联考和校考。 虽然参加过不大不小的几场演出和比赛,但舞蹈生的路也不好走。 她还在为能不能有学上而发愁,但天资独厚的、和她年纪相当甚至比她还小的女孩儿们,已经有大放异彩、出道即巅峰的了。 她一边年龄焦虑、身材焦虑,一边看着这些新秀学习琢磨,一边和秦蔓倾诉愁绪。 现在看起来,杜山川的白月光,似乎在这个团里? 果然啊,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人的时运或许早有注定。 秦蔓刚站定,徐青澍就看到她了,催着杜山川起来,很直接:“下次再看,我饿了。” 杜山川回头看一眼秦蔓手里拎着的寿司,神经大条地念叨李沅君怎么这么慢,蹭了一颗徐青澍的寿司后,就回自己座位去了。 秦蔓坐下,她给自己买了杂粮煎饼,摊开一本错题集,边吃边看。 刚吃完,徐青澍很自然地把她的包装袋拎过来,和自己的垃圾一并丢到了教室外的食品废弃物垃圾箱。 秦蔓愣愣地看着他出去又回来。 他今天这么热心? 此时距离晚自习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徐青澍施施然坐下,手机点开一部新的电影,依然很自然地侧头看她:“看么?” 慌乱 呃……他今天已经问过两次了。 两人一年以来一直在线上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自他回来之后,面对面交流的这几句话,还是让秦蔓有种割裂感。 毕竟在线上没什么负担。 在眼前……秦蔓多少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刚准备开口拒绝,徐青澍却已经摘下了右耳的蓝牙耳机,递到了她面前。 秦蔓有些无措,如果是客气一问的话……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吧? 看到他无比熟稔地向这边倾斜凑近的动作,秦蔓忍住向后躲的冲动。 徐青澍看着她,小小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声似乎无比清晰。 秦蔓移开目光,从书箱里拎出来任务本,一排的对勾,今天的任务只差个收尾了。 此时还没上课,前两天又刚刚月考完,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多少有些装了。 更何况,她其实是有点好奇他在看什么电影的。 既然他都递过来耳机了…… 秦蔓有些犹豫地,小幅度点了点头。 徐青澍云淡风轻地应一声:“嗯。” 把手机放在他们两人之间,手中的捏着的那粒无线耳机,往她这边送了送。 秦蔓接过,指尖感受到他指尖的热意,抿了抿唇。 不太自在地戴上耳机,教室里的吵闹声顿时少了一半,秦蔓仿佛一下子被拽进了他的结界里。 这种……私密且亲密的事情,让她有些脸热。 片头的音乐声响起,为了消除屏幕的反光,秦蔓不得不向他那边靠近,徐青澍见状,很周到地直接把手机往这边放了一截,他的身体也更加倾斜过来。 秦蔓似乎再次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气味,清淡,冷静,一尘不染。 她很想说,不用那么靠近的,但看到近在咫尺的,他弧度俊朗的侧脸和一排低低垂着的浓密睫毛,终究没开口。 秦蔓看着屏幕上变换的画面,心猿意马地想,他这样,任何一个女孩都不会毫无所动。 * 放的是08年那部《本杰明·巴顿奇事》,片子是好片子,秦蔓也慢慢看进去了。 教室里有些打闹说话的声音,但高高的书箱掩蔽着他们两人,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的亲密气氛。 秦蔓看得投入,没发觉她的一呼一吸都和徐青澍的缠绕在一起。 然而,主人公极富故事感的娓娓道来,却在画面一转之后猝不及防地变成了一场激烈且尺度大的亲密戏。 电影里,刚刚感受到青春活力的男主人公初尝云雨,摇晃不止的床幔和女人的愉悦尖叫一下子冲进了秦蔓的耳膜。 眼睛对画面的解读慢了半拍,当看清楚那摇晃和激烈的是什么场景时,秦蔓瞬间心跳错了拍,耳根发烫。 偏偏耳边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无比明显,更要命的是,她还能清晰地听到徐青澍的。 小小的空间里,回荡着两人的每一次吐息,沉重的、有些急促的,在电影里正在播放着的直白画面及声音的衬托下,变得无比旖旎荡漾。 画面还在继续,主人公一句露骨的台词蹦出来,秦蔓眼神被烫到,还没待看清就慌乱地移开目光。 抬手扯下耳机,心慌意乱地放到他桌子上,回正身体去低头看自己桌上摊开的笔记本。 脸颊的热意要把她烤熟了,大脑却还在一片空白,秦蔓一眼都不敢往旁边看。 但能感觉到徐青澍在侧头看她,秦蔓无比尴尬地想,似乎,有点反应过度了。 * 秦蔓恨不能缩成一团消失不见的鹌鹑样子,让徐青澍想起在九中时的两人。 当时有段时间,她对他避之不及。 不过这次,徐青澍也觉得很无辜——他之前并没有看过这部片子,不知道有这个画面。 更何况,刚刚的那整个情节只是几秒而已,一闪而过,但凡秦蔓再坚持半秒,画面就已经彻底跳转到下一part了。 徐青澍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他暂停电影,带着几分故意:“秦蔓,你多大了?” 秦蔓不说话。 他声音淡淡,又带着几分引诱:“你不会看电视没看过这种情节吧?” 秦蔓听出他嘲笑的意思,有些苍白地解释道:“我,我可以自己看,但是两个人一起看,这不一样……” 虽然听起来很有狡辩和找补的嫌疑,但她发誓,她不好意思看完全是因为正在和他一起看,而不是自己对于这种片段没有接受能力。 徐青澍带着笑意,很是宽容:“嗯,我知道。” 秦蔓无地自容,绝望地默默后悔,果然刚刚就不应该答应。 徐青澍嗓音低低地问她:“还看么?” 秦蔓果断:“不看了。” 她要一头扎进学习的海洋里。 那个晚自习,徐青澍在她旁边,看完了那部电影。 秦蔓脑海中回荡着那几秒里,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吐息,一颗心七摇八晃,强装镇定地做习题,十分艰难地熬过了那节课。 很久以后,秦蔓在另一个城市,一个人看完了那部片子。 那一闪而过的几秒实在算不上什么,彼时的她看得毫无所动,想起年少时如临大敌的那个晚自习,有些百感交集。 年少不就是这样吗,青涩的、敏感的、慌乱的。 也是值得怀念的。 * 秦蔓生在三月末。 高中三年,每年杜心荔都来给她送礼物,十年如一日的标准配置——用她们两人的合照打印出来的手写明信片和一个她精挑细选的小玩具。 杜心荔本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玩具爱好者,随着流行趋势,从芭比到玩偶,应有尽有,她家里收藏的玩具没有一屋子也有半屋子。 之前马西婕开玩笑说:“哪天你家破产了,你这一屋子玩具,倒卖了也能让你家起死回生。” 杜心荔也不甘示弱:“哪天你家的店倒闭了,你那些车子和装备,倒卖了一样能力挽狂澜。” 没错,马西婕的炫酷山地车和专业骑行装备,已经一只手数不过来了。 和她们两人不同,秦蔓没什么爱好。 一切需要投入金钱的爱好,她都玩不起。 之前如果非要说,或许看书可以算得上一个? 但就像在中学时没有人会称自己喜欢学习一样,也没有人会介绍自己的爱好是读书。 明德班里的优等生们,要说特长,琴棋书画百花齐放,要说爱好,滑雪、集邮、旅行,各不相同。 有着丰富文娱生活的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爱好是“读书”的人说得好听一些,太过正经,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太过没劲,乏善可陈。 因此秦蔓并没有宣扬过自己的这个“爱好”。 除此之外,现在要说的话,还有一个确实算得上是感兴趣和喜欢的:摄影。 但这爱好更是需要投入不菲的金钱,甚至是烧钱。 秦蔓只能借用摄影社的相机练手,按照她自己的状况,根本不会在三年之内买相机,因此说摄影是“爱好”也实在牵强。 对于这样一个没什么爱好的人,过生日时,除了坚持不懈推广玩具的杜心荔,其他和秦蔓称得上是朋友的,都随意准备一些小礼物。 比如邢浩然习惯送书,马西婕习惯送酷酷的机车模型,去年和班里几个女生相熟之后,她们也会在学校超市买了水晶球、笔记本、小摆件之类的送给秦蔓。 秦蔓是个很容易有心理负担的人,但凡送过她礼物的,都会找对方过生日或节日的时候回赠礼物,但每年生日收到礼物和祝福,也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今年生日依然在学校里度过,马西婕早在上次月假的时候就把一副很酷的拼图送到她家了。 至于杜心荔——2016年,棉花娃娃悄然流行,一直在玩具圈流行阵地最前沿的杜心荔,今年给秦蔓弄来了一只粉雕玉琢的精致娃娃。 在学校过生日的前一天,杜心荔在晚自习的课间,抱着她那只娃娃上楼找秦蔓。 大眼睛、好身材的甜美女生,抱着同样精致的娃娃,不少人路过都侧目偷看她。 秦蔓刚被叫出教室,怀里立刻多出了个娃。 “给,你今年的生日礼物,以后你就是她妈妈了,要好好照顾她!” 秦蔓猝不及防无痛当妈,拎起怀里的小家伙看。 白白嫩嫩,五官灵动,小衣服还没有她的巴掌大,确实把人萌化了。 秦蔓眼睛亮起来:“确实已经感觉到母子连心了。” “哈哈哈哈哈!” 杜心荔看今年的玩具不用她推销就已经深得秦蔓喜爱,一时之间很是自豪。 秦蔓抱着自己的娃转着圈地看:“她叫什么?” “没起呢,你这个娃妈自己取吧。诺,这是今年的明信片。” 杜心荔把明信片写得满满的,翻转过来,是新年的时候和马西婕一起去看灯会,在彩灯下的三人自拍,虽然都冻得鼻尖红红,但依然各自笑靥如花。 秦蔓拿着娃娃和明信片,轻轻抱住杜心荔:“谢谢你啊,荔荔。” 杜心荔拍拍她的头:“不要感动哦,我明年会更贴心。” * 回到班里,秦蔓把娃娃抱在膝上,一会儿捏捏胳膊一会儿摸摸头发。 路过的文体委员被小娃娃吸引:“呀!秦蔓这是哪儿来的?太可爱了吧!” “我朋友刚刚送我的,我也被萌化了,你要不要抱抱?” “好呀。” 文体委员小心翼翼拿起娃娃,满眼星星地端详:“是生日礼物吧?我记得你要过生日了?” “嗯,是明天。” 文体委员把玩了一会儿,对秦蔓的朋友赞赏有加:“我生日谁送我这么可爱的娃娃,我一定爱死她了!给,照顾好你家小可爱吧,别弄脏了。” 秦蔓接过,很珍惜地把它放到书包里:“好,还想玩的话可以来我宿舍玩哦。” 第二天一大早,秦蔓刚吃完早饭上楼,就看到等在明德班教室外的邢浩然。 秦蔓知道他的来意,带着笑意从背后叫他:“邢浩然,今年这么早就来了?” 邢浩然转身,看到秦蔓温和一笑:“我怕下午忙,还是早点来吧。给,18岁生日快乐。” 秦蔓接过。 今年他没有再送书,是一个方形的礼物盒,暗红色的盒子外用丝带系了蝴蝶结,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秦蔓抬头看他:“这么神秘?” 邢浩然眼里带笑,温声说:“等我走了再打开吧。” 秦蔓点点头:“好,谢啦。” “客气。”邢浩然长叹一口气,“你总算也18了,省的以后老在我们几个面前嘲讽我们老。” 秦蔓笑说:“虽然我加入了成年人大军,但心理状态依然是纯真的孩子好不好。” 告别邢浩然之后,秦蔓抱着礼物盒进班。 她一向来得早,班里人寥寥无几。 破天荒地,徐青澍坐在他自己位置上。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的,不过真是三年头一次的罕见场面。 坐下之后,秦蔓放好书包,轻轻拉开礼物盒的丝带。 打开之后,是一束装裱好的干花。 枯萎的玫瑰被定格,每一片花瓣都呆在原地,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颜色保护得很好,娇艳的姿态能让人看出她盛放时的美丽。 里面还有一张卡片: “这是我第一次做干花,做得不好就体谅一下吧。 希望18岁以后的你,每一年都和18岁时一样动人。 ——邢浩然” 秦蔓看了一会儿这束花,又反复翻看卡片,亲手做的,还挺有心。 扣上盒子,课桌旁挡了个影子。 一抬头,徐青澍正面无表情地往同桌的座位上坐下。 秦蔓:? 怎么又来? 沦陷 “秦蔓。”他叫她。 徐青澍的另一只手,从过道那边拎出来一个玻璃小瓶子,里面插着几枝还带着室外凉意的白色重瓣玛格丽特。 很素净,很简约,纤细的绿色花枝被修剪整齐,插在清澈的水中。 秦蔓的座位靠窗,清晨的温柔晨光洒在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上,每一朵都在一本本习题册、一页页泛着油墨味道的卷子里,泛出圣洁的光。 秦蔓眼睛里倒映着这束花,在晨光下变成琥珀色的瞳仁里闪出惊艳。 她惊喜地抬头看向徐青澍,心里泛上难以言说的雀跃,这是……他的礼物? 徐青澍把玻璃瓶子轻轻搁在她桌上,发出细小的、清脆的一声。 班里的两个同学刚刚出去了,此时教室里只剩下了徐青澍和她。 秦蔓呼吸放轻:“你这是……?” 徐青澍眼神幽深,声音有些低沉:“看完风干花,来看看鲜花。” 说的时候,淡淡扫了一眼秦蔓桌上的暗红色礼盒。 复又看向她,敛了眼底情绪:“生日快乐。” 秦蔓着实是意外的,她的所有社交平台上都没有设置生日,知道的同学其实并不多。 “很……漂亮,谢谢你。” 秦蔓小心地摸了摸一片花瓣:“不过,学校没有花店吧?” 茎叶繁茂,看起来并不像花店里的花。 徐青澍望着她:“是没有,我摘的。” “啊?摘的?” 秦蔓眨眨眼睛。 她想起,学校体育馆后面,本来有一片绿化草坪,去年学校计划在那里建一个新的实训基地,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搁置了,那片已经翻开的光秃秃的土地,被随意地撒上了玛格丽特花种。 秦蔓想起来那片花,再看着眼前的白色重瓣玛格丽特,有些难以置信。 “你,去体育馆那里摘花了?” 徐青澍看着她讶异的眼睛,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秦蔓吸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去的?” “今早。” 现在是六点,体育场和教学楼又是完全相反的方向,绕到那边一趟,几乎要花上半小时。 那片玛格丽特花,秦蔓记得,主要的花色是艳丽的粉色单瓣和正红糖果色,只有很少的白色,在艳粉艳红里格外仙气飘飘。 这种花不算名贵,生命力顽强,花期又格外长,此时的三月里,天还冷着,这些花却度过了一整个寒冬,清泠泠地依然开着。 他云淡风轻地,好像提前半小时起床,在清晨的寒露里收集几枝漂亮的白色玛格丽特,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秦蔓心里涌上一股很震颤的感动,她轻轻抿着唇,鼻尖都开始泛酸。 他做这些,该让她怎么办好呢。 徐青澍很平静:“怎么说,去年你也一直在帮我,所以不用太感动。” 秦蔓点点头,教室里进来两三个人,哆嗦着讨论今天降温,外面真冷。 徐青澍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闲庭信步地回去他自己的位置。 秦蔓看着留在桌上的那瓶花,玻璃瓶有些复古的花纹,窗边的光一照,在课桌上洒下很繁复精致的纹理,和简约的白色玛格丽特相辉映,格外美丽。 她望向前面他的背影,校服贴在他背上,发丝被裹在晨光里。 她在这个瞬间,听到自己心底无比清晰的声音轻轻说: 这是暗恋。 她终于敢正视的,一场早已经旷日持久的,盛大而隐秘的暗恋。 她退无可退,逃无可逃的暗恋。 * 秦蔓把那束玛格丽特小心地放到身边的窗台上。 教室里原本只有绿萝、吊兰、多肉这样的绿植,整个教学楼里都鲜少出现鲜花。 玛格丽特本是不起眼的、丝毫不特别的小花,一丛丛一簇簇,开得廉价,开得中庸,没有人会特地驻足欣赏她们。 但这几枝,被悉心放在漂亮玻璃瓶中维护,被晨光渡上滤镜,竟在那小小窗台上,美得格外引人注目。 不少同学路过,都会惊奇地问一句:“秦蔓,你放在这儿的花吗?” 秦蔓会侧头看一眼盛放的花,很骄傲地答:“对哦,是我的花。” 包括林晏和李沅君,晚自习前注意到这花,竟也说了句:“牛啊,你倒是有闲情逸致。” 秦蔓一笑而过。 他们走过后,秦蔓看着前面徐青澍的背影想,看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谁送给她的。 这束花是她和他之间,隐秘的联系。 秦蔓侧头看着那束花想,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隐秘联系。 和她日记本里至今仍在夹着的那张,已经无比平整的青苹果味棒棒糖纸不同,那张糖纸被藏在本子里,藏在书架最深处,终年不见天日。 徐青澍本人甚至都不知道,那张包装纸被她留在了手里。 但这束花不一样,这束花不仅在徐青澍目光里,同时还在无数同学、朋友、陌生人的目光里,被她重视,被她珍爱。 这感觉,有点奇妙。 秦蔓每天辛勤换水,按时剪枝,这几枝玛格丽特,精神饱满地开了四五天。 到第六天的时候,花瓣有些发软,枝条也不再硬挺。 秦蔓没有养护过鲜花,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但玛格丽特既然可以在外面过冬,应该是耐寒不耐热,她猜应该是室温太高,把花儿都烤蔫了。 哪怕知道早晚会枯萎,早晚要被扔掉,但不知道为什么,秦蔓很留恋,她舍不得这几枝小花就这样死去。 于是不死心地把玻璃杯拿到楼道里,放在一个无风有光照的隐蔽角落,企图挽救和延长她们的生命。 晚自习下课,秦蔓接了杯水,顺便绕着四楼散步一圈——四楼只有两个班级,很长一圈楼道都是空教室。 楼道没开灯,但外面的灯光和月光,衬得楼道里很亮堂。 秦蔓拎着杯子散步,绕着绕着,就走到了放花的地方。 她蹲下来,细细地查看每朵花的状态。 “咳。” 空旷而黑暗的楼道突然有人出声。 秦蔓吓了一跳,循着声音抬头,才发现不远处的柱子那里,倚靠着一个颀长的影子。 那人从背光的柱子侧面走出来,是送花的人。 秦蔓蹲着,仰着头,忘记了出声。 徐青澍抄着校裤口袋走近。 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在月光下莹润的脸颊。 她虽然高挑,但很清瘦,平时倔强和要强的气质,硬生生只叫人看得出一身傲骨。 此时缩成一团,安静地蹲在地上看花,在零落枯萎的花枝边,整个人都流淌着十分的温柔和哀伤。 徐青澍不自觉放轻了语气:“这花……处理了吧。” 已经枯萎了。 他怕秦蔓是因为自己送的,不好意思扔掉。 说完,有些看不得她沉静哀伤的眼眸,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总要处理掉的。以后……再养新的。” 这样说,应该没有那么冷漠了? 虽然不知道,说的“以后”具体是什么,但已经说出了口,总归,不至于是什么坏事。 秦蔓的心在看清是他走过来的时候,就缓缓地升了起来,每一次跳动都让她胸腔震颤得厉害。 她对花的挽留和不舍,被他点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嗯……我本来就是要来处理掉。” 后面那半句,她根本不敢问,是什么意思。 只好装听不见。 秦蔓端着破璃瓶站起身,手里还有水杯,有些不方便。 徐青澍自然地伸手接过她的水杯,帮她拿着。 两人没有多说话,却很默契地向着空教室那一侧,没人去的水房里走。 徐青澍打开灯,等在门口,秦蔓上前把水倒在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简单冲洗了一下。 秦蔓背对着徐青澍,把花枝扔进垃圾箱,脱手的那个瞬间,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折了一朵没那么蔫的花。 她还是觉得,不留下什么纪念,可能会后悔吧。 毕竟还有两个多月高考……到那时,她能留下的,除了回忆,或许什么都不会有了。 * 秦蔓把那朵花悄悄放进外套口袋,抱起玻璃瓶子:“这个花瓶,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看一眼徐青澍,没什么表现,秦蔓继续说:“我留个纪念吧。” 徐青澍抬手关上了水房的灯,看了一眼秦蔓怀里的瓶子:“是该留着,这花瓶是我在美国的时候,从一家很不错的中古商店里淘来的。” 言外之意,但凡识点货的都不会把它扔了。 秦蔓脸上一热:“怪不得我觉得很好看,原来真的不是随便找的瓶子。” 徐青澍在昏暗的楼道里,轻掀嘴角。 清朗而从容的嗓音响起:“不仅不随便,还和我房间里的花瓶,是同一对儿。” 尾音轻轻拖长,放得很轻。 最后几个字,被他的唇齿磋磨出不清不白的调子。 秦蔓呼吸一滞,低头,看着手里的瓶子。 没敢接话,也没敢抬头看他。 黑暗的走廊快要结束了,前方拐个弯儿,就是明亮热闹的教室门口。 秦蔓装着什么都没听到,逃进了教室后门。 后来秦蔓想,她真是清楚地感受着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陷进他精密的网里。 暴露 进了四月,高三生们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 对于秦蔓来说,当一次能够改变人生的重大机会来到了眼前时,她无法做到平心静气、如常对待。 哪怕已经按部就班地学了十二年,考过了大大小小的试,变成了一个还算有些自信的尖子生,但当这一天真的近在眼前时,她依然无法不把它与自己的命运紧紧挂钩——这是她等了十八年的机会。 或许对于徐青澍或林晏那类人,这场考试只是高中时代的最终篇,一个无论怎样都会画得圆满的句号,并不会对他们今后的人生产生什么重大影响。 而对于马西婕或王铖,他们只是想要在已有的生活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幸福与快乐,无意去挣脱现在的境况。他们的人生走向,和高考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强烈。 但对于秦蔓来说,她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是为了这一天,终于有机会卸下背上枷锁的这一天。 进则改天换地,退则粉身碎骨。 一分之差,千里之别。 她只能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 不过,哪怕家境优渥的优等生们,根本不用殚精竭虑地焦虑那一分两分,但与生俱来的骄傲让他们依然十分重视这场最终测验。 一中的省重高神话在他们手中,校领导也下达了通知,这周过后,体育课和一切社团活动一律停掉,全力备战高考。 这一周,是最后的工作收尾,也是最后的告别。 周明洋去年已经毕业了,后来的社长是秦蔓这一届24班的一个男生,叫孙卓扬。 自从变成了学长学姐之后,秦蔓他们就不用每周都去活动室了,也不再有每周任务和作业。 秦蔓偶尔去摄影社借设备,在月假的时候,在C市四处走走逛逛,电脑里存了不少底片,但因为学习繁忙,都积压在手里,没有修完。 除了他们几个学长学姐们轮流承担的教学任务,进入高三以来秦蔓就没再怎么去过摄影社了。 但这周是社团最后的例会,也是换届大会,还是需要去出席一下。 到会的这一天,是摄影社史无前例的人最齐的一次例会,不仅没有请假的成员,甚至连徐青澍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说级大佬都到场了。 没错,虽然当时加入是被周明洋硬拉过来凑人头、做吉祥物的,但当年的纳新季过去之后,徐青澍竟也一直没有退社,甚至周明洋已经毕业了,徐青澍还是挂名在这里。 秦蔓曾经一度怀疑他只是看上了这个活动室,毕竟他经常在这边一个人刷题,平时经常来社里休息、用电脑。 今天他踩着点儿进了活动室,包括孙卓扬在内的都意外地看着来人。 在座的除了秦蔓,没有和徐青澍同班的,甚至好友圈也没有交集,他们对这位大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背后对他狂吹彩虹屁,但真的见到了,多少还是有点儿怵头的。 众人围着圆桌,孙卓扬愣了一下,往旁边的秦蔓那一侧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一个位子。 哪知徐青澍单手拖过一把旋转椅,径直往孙卓扬移动方向的位置去了。 孙卓扬又愣了一下……大佬这是在干什么? 不过还是火速调转,朝着另一侧让开,让徐青澍坐在了他和秦蔓中间。 大佬开心就好。 看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孙卓扬这才开始主持例会:“人到齐了,那咱们开始开会。今天过后呢,就不会再组织集体活动和集体学习了,那么今天会议的主要任务就是宣布一下下一任社长,以及嘱咐一下大家……” 正是人间四月天,花期早的花都已经开好了,可惜不会再有组织社里的大家一起出去采风、拍照、讨论照片的机会了。 看着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秦蔓恍然有了一丝马上要毕业的恍惚,有些伤感。 该交接的工作都交接完,该交代嘱咐的也都事无巨细地交代给大家,最后徐青澍也开了金口,补充了社里的相机这一台快门组件损耗严重不值得再换了,那一台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好用,建议换一个SD卡槽之类的细节问题。 下一任部长听着,飞速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例会的最后,大家拿出拍立得和相机来合影留念。 摄影社照片墙上的照片,经过这三年的不断丰富,如今已经快要贴满了。 一幕幕都是曾经的生动回忆,秦蔓想,这可能是她高中生涯里,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 秦蔓这一届,现在依然留在社团里的虽然有五个,但就只有秦蔓一个女生。 她在社里教学的那几节课,讲授深入浅出,展示的作品也很有水平,人又有气质,学弟学妹们都蛮喜欢她。 大合照之后,又挨个找她单独合影,秦蔓有些意外,也很感动。 她当时拿过马格南摄影大师赛的小组银奖后,又拿自己修的其他片子投过几次省级比赛和市级比赛,小小地获过一些奖,但同样是因为课业压力,没什么精力再参加更大的比赛了。 她今天才知道,除了这些让她小有成就感的荣誉之外,竟然在无意之中,也收获了这些喜欢。 孙卓扬抱臂看着,笑道:“行啊秦蔓,混得比我这个社长好啊,把我的人气都抢走了。” 孙涛坐在旁边抬手戳戳他的腰,损他:“没有秦蔓也不见得都围着你合影哈。” 平时很活跃的一个学弟和秦蔓合影完,立马跑去社长旁边卖个笑:“哪儿能啊,这不是来找社长了吗,刚刚怕您太忙,才先去找学姐的。” “嬉皮笑脸,就你小子会说话。” 一群男孩女孩们笑着闹着,秦蔓注意到,刚刚徐青澍拍完大合照,就出去了,一直没再回来过。 这人的耐心果然是有限。 不过,这已经是他在摄影社的活动上呆过最长时间的一次了。 秦蔓从摄影社的照片墙上,摘下几张拍立得做纪念,有和周明洋他们一起的,还有和孙卓扬他们的。 可惜,这满墙的照片,没有徐青澍的影子。 秦蔓神思飘忽地想,不知道如果刚刚他没走,今天会不会有机会和他多拍几张照片呢。 * 课活课下课铃的音乐声响起。 孙卓扬拍拍手:“好了!快去吃饭吧朋友们!不用那么依依不舍啦,我们在群里随时联系嘛。” 孙涛附和:“等我们高考完,以后多的是时间约着出去玩!” 学弟:“学长,你们是要毕业了,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还在上学?” “哈哈哈哈哈!” 大家说说笑笑,陆陆续续离开活动室,秦蔓跟孙卓扬说:“卓扬,你们先回去吧,我开电脑把两组片子传到U盘,之前一直没时间。” “好,那你看着时间,别耽误晚自习。” “放心吧,很快的。” 孙卓扬和张涛他们三个男生也走了,秦蔓点开电脑里自己名字命名的文件夹,找到上个月在教学楼里拍的那组玛格丽特花,传到自己的U盘里。 正在传着,门口“咔哒”一声,秦蔓被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是徐青澍进来。 ? 某种昨日再现的感觉疯狂涌上心头。 怎么会有同一件尴尬的事情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两次呢? 秦蔓回过头看着电脑页面上,阳光下的白色重瓣玛格丽特花,去点关闭窗口按钮,一个手抖没点中,窗口被取消最大化,但还是占满了大半个屏幕。 玛格丽特花枝下面的复古玻璃花瓶,无比直白地昭示着,这就是那束花,那束来自他的花。 秦蔓:…… 徐青澍已经走近了,自然看到了屏幕上的画面。 他走到秦蔓旁边站定,一手撑着秦蔓的椅背,一手撑着桌面,微微弯腰,平静地点评:“这张不错,教学楼里布景条件有限,能拍出这种风格,已经不错了。” 感受到他的靠近,秦蔓坐如针毡。 她想问,他怎么会有这种面对尴尬面不改色的能力的? 她已经有些脚趾扣地了,他却恍若未觉地点评? 徐青澍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看着屏幕上那束自己亲手摘的花,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说:“不用紧张。” 他垂下眼睑,看着秦蔓白皙的侧脸和头顶柔顺的发旋,轻声道:“你能喜欢,我很高兴,你明白吗?” 秦蔓咬了咬唇,心如擂鼓。 一声声的剧烈心跳,就如同是她的本能在向她宣战。 她听到自己的心在说:在这场勇敢者的游戏里,你逃不掉。 徐青澍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就继续讲起了怎么构图会更好一点。 秦蔓闭了闭眼。 好像,在他面前,暴露出一点点自己对他的喜欢,也没那么恐怖。 * 秦蔓脸颊发烫地传好了照片,删除了电脑里自己存过的东西。 文件夹被永久删除,绿色的进度条慢慢向前推进。 今后,她和这间摄影活动室,就没什么联系了。 徐青澍站在她旁边,秦蔓关电脑之前犹豫了一下,礼貌问他:“你,有要处理的吗?” “没有。我不用这台电脑修片。” “……哦。” 秦蔓慢吞吞地关机。 电脑屏幕还没有完全暗掉,徐青澍刚刚随手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却亮了起来。 秦蔓不经意地一瞥,是有信息进来,立刻礼貌地移开了眼神。 ……等等! 徐青澍伸手拿起了手机,屏幕在秦蔓面前一闪而过,弹窗后面的那张屏保,无比眼熟—— 是秦蔓在跳蚤市场那天拍到的他。 也是被他那次闯进门看到的、她说过“那张不用修”的他。 秦蔓抬头,徐青澍没有回消息,而是把手机熄屏,揣进了口袋里。 面色一贯的从容,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 秦蔓:“你手机屏保……不是我看错了吧?” 某人大方承认:“嗯,不是。” 但还是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声音也有些没底气:“出境的是我,我总有使用权吧?” 秦蔓觉得这事儿掰扯起来,谁都有理亏的地方。 他既然拿到了照片,就一定是看过电脑里自己的文件夹了,但他当时和周明洋一起看他们的摄影作业,某种意义上说也不算侵犯隐私,但自己当时未经允许拍摄他的特写,就难说了…… 秦蔓抿了抿唇,差点被他带偏。 她的关注点也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她是想知道,为什么会用这张照片做屏保呢? 据她浅薄的了解,他不是自恋的人,不会天天欣赏自己的写真,也不至于是因为这张照片拍得水平高,毕竟当时只是她练手的随意抓拍。 秦蔓点点头,微微蹙着眉心看他:“你有使用权,但是,你为什么用这张?” 徐青澍面不改色:“我当时学吉他瓶颈期,这张图可以激发我对吉他的爱,就用了。” 秦蔓:…… 同行 秦蔓站起身,轻轻倚靠着活动室里的圆桌,清了清嗓子,问他:“那你平时在哪儿修片子?” 徐青澍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在家里啊。” “……哦。” “可是我们月假不是一个月才回去一次吗?” 徐青澍坐在刚刚秦蔓坐的位置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打火机:“只要我想回去,随时都能回去。” 秦蔓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问了多么白痴的问题。 就像林晏在入学报到那天,可以坐着拉风的火红色跑车,大摇大摆地穿过层层人群,走特殊通道一样。 这些有背景的世家子弟,他们的生活节奏是按照自己来的,根本不用和他们一样遵循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校历。 秦蔓撇了撇嘴巴:“哦。” 徐青澍问秦蔓:“还有一个多月高考,你把文件夹都删掉,打算不再来活动室了?” “嗯。”秦蔓低头看自己的鞋尖,“根本没有时间了。” “我和你不一样,虽然我知道你也在每件事上都付出过很多时间和精力,但你还有天赋,最后总能把他们都做好。我不行,我全心全意扑在一件事情上,都未必能得到好结果。” 徐青澍手里的打火机不再发出声响。 还没等他说什么,秦蔓继续说道:“你不用劝我,要自信、要放轻松、不要太紧绷那些话,我都明白,但是难的是知行合一,我还是有点做不到……” 徐青澍把手中的打火机收进外套口袋:“我没有要再劝你,也没有想要批评你现在的状态,认真对待高考当然没什么错。” 说着站起身来,朗声道:“那走吧,珍惜时间。” 秦蔓扶着圆桌站直,看着他朝活动室门口走去,还没反应过来。 他回头:“别光看了,先回去吧,秦大小姐?” “哦!”秦蔓快走几步,跟着他出了活动室。 听到久违的称呼,她有些恍惚。 今天才觉得,这称呼和她有多搭不上边。 徐青澍撑着门,等秦蔓出来才把门锁上。 两人一前一后往电梯走。 走廊空旷安静,摄影社活动室外的长廊依然亮着清白的灯光,照着墙壁上一组组摄影作品。 两人之间有些沉默,只有鞋跟和地板撞击的轻微声响。 秦蔓从这条走廊穿过,想起第一次来那天,轻声开口:“我高一那会儿,就是看到这条长廊两边的摄影作品,才很想去摄影社的。” 徐青澍抄着手走在她后面半步,看一眼她的背影,不紧不慢地开口。 “是吗?我以为你是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才来的。” 秦蔓回头看他一眼:“你真是……” 徐青澍轻笑一声:“真是什么?” 真是自恋。 不过说出来就变成了:“真是我的好榜样。” 说到了最开始了解摄影的机缘,秦蔓有些好奇。 这人看起来好久之前就接触摄影了,但以她浅薄的认知,他们这些人小时候上的兴趣班,一般都是音乐、书画、马术之类的吧,印象里根本没见过专门学摄影的儿童兴趣班。 秦蔓侧头问他:“那你呢,你是怎么开始摄影的?” 应该有一段故事吧。 徐青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旁边,和她并肩。 “我?一个没什么意思的故事。” 看着秦蔓认真听他说的神情,徐青澍犹豫了下,还是组织了下语言开口讲。 “小时候,我爸总说带我出去远足,或是登山,都是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和朋友们搞的户外运动,但后来和余叔叔一起做公司,忙得吃饭睡觉都是挤时间,根本没时间休息。” “他总说世界很大,他努力工作,就是为了带我们去看更大的世界。但公司做起来了,他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带我四处旅行,而是开始无休止的开会、加班、处理公司突发情况,一个人恨不能当两个人用。等好几年过去,公司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他也开始生病了。” “再后来……你也知道,他答应带我一起去看的地方,一个都没来得及实现,就走了。” 电梯到了,“叮——”地一声,徐青澍沉默了一下。 秦蔓想说点什么,但电梯门打开,里面有两个男生,只好噤了声。 电梯缓缓向下,刚到一楼,那两个男生似乎有什么急事,匆匆向外走去。 徐青澍礼貌地让秦蔓先出电梯,走出学生活动中心后,在去教学区的那条林荫路上,两人并肩走。 四月里,行道树长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 下午五点半,学生们基本都在食堂或教室,路上没什么人。 秦蔓想着他刚刚讲的那些过去,有些感慨,当时在九中,她去了他外公家里的那次,也听过一个大概版本。 她现在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讲述那些的他,拳头紧握,声音都在发抖。 现在却只是目光有些悠远,语调无波无澜。 时间,真的能给人以盔甲。 徐青澍不知道秦蔓所想,只是继续讲:“小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家,就喜欢看我爸年轻时候的那好几本旧相册。他曾经在德国留学,基本上把欧洲逛遍了,留下了很多风光摄影和人文摄影。” 徐青澍手抄着外套口袋,目光看着远处林荫路的尽头,陷进了某种回忆里:“那些照片,应该就是我对于摄影,最开始的感受,和最初的启蒙。” 秦蔓轻轻说:“都说摄影作品是可以传达出摄影师的感受和观点的,你看到的旧照片,也都是叔叔的珍贵回忆吧。” “嗯。” 当时他依然年轻的父亲,在德国汉堡,遇见了他风华正茂的母亲,身边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和爱人,可以自由领略世界的万千好光景,怎么能不意气风发。 只是,世事难料,人心易变,自古如此。 “当时我看着那些照片,也会自己在家里拿那些相机玩。后来我爸走了之后,我妈不怎么管我,我就自己在网上学,偶尔约周明洋一起出去拍照片——当时在摄影论坛认识的他,也是巧了,我们都在C市。就这样慢慢开始摄影了。” 秦蔓点点头,小声应着:“原来是这样……” 还挺,让人心疼的。 徐青澍侧头看她一眼,夕阳就在她身后,照得她脸颊轮廓上出现了一圈细小的金色茸毛,头顶有些杂乱翘起的碎发,也在夕阳里发着柔和的光。 秦蔓侧头问他:“那你以后会继续搞摄影吗?会专门从事摄影行业吗?” 徐青澍的目光沉了些:“本来只是爱好,没有考虑过专门做摄影。但是最近想法变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最近他亲爱的继父和他的母亲一起,搞出了一些让人恶心的事情。 不过这些,他就没必要说给秦蔓了。 秦蔓:“那挺好的……” 心里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是:她就不可能专门去学摄影。 就像当时文理分科,她毫不犹豫地选了理科一样。 不是因为她有多热爱理化生,单纯是因为学理科以后专业选择多、就业机会多,学文科冷门又不好找工作。 虽然秦蔓并不这么认为,但在秦父、李金兰、以及她能认识和接触到的所有长辈眼里,都是这么个理。 对于她这样,永远要把性价比、发展前景、工资水平这些东西放在前几位考虑的人,喜欢什么,无关紧要。 快到路口了,秦蔓要去食堂,应该和他不会再同路了,毕竟他们的消费习惯,也不在相同的餐厅。 秦蔓脚步放慢,问他:“我要去一餐了,你……” 徐青澍边低头在手机上回消息,边随口道:“我去二餐找林晏,走了。” 秦蔓点点头:“嗯。” 看着他的背影往前面的二餐走,秦蔓转弯去物美价廉的一餐。 在窗口排队的时候,她想,既然以后都不会再去社团了,他们之间,或许再也没有这样聊天的机会了。 * 最后的一个月冲刺,整个高三楼都弥漫着紧张而压抑的氛围,连偶尔课间的打闹和喧嚷,都有些大战前夕最后的狂欢的意思。 秦蔓不再去五楼的小平台,不再在晚自习的课间去散步,不再左顾右盼和走神。 她的所有精力,都在这段时间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每天都会用掉一支笔芯,右手中指会被水笔压出一道畸形的凹陷,每天晚上沾到枕头就沉沉入睡。 偶尔抬头看向徐青澍的方向,他不是在撑着身体从容地演算,就是在趴着睡觉。 当然还有不在座位、不知所踪的时候。 他是校长和老师们眼里的状元预备役,他三年的作风都看过来了,此时无论他如何备考,校领导们都不会多说什么。 最后的一个月冲刺,整个高三楼都弥漫着紧张而压抑的氛围,连偶尔课间的打闹和喧嚷,都有些大战前夕最后的狂欢的意思。 秦蔓不再去五楼的小平台,不再在晚自习的课间去散步,不再左顾右盼和走神。 她的所有精力,都在这段时间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每天都会用掉一支笔芯,右手中指会被水笔压出一道畸形的凹陷,每天晚上沾到枕头就沉沉入睡。 偶尔抬头看向徐青澍的方向,他不是在撑着身体从容地演算,就是在趴着睡觉。 当然还有不在座位、不知所踪的时候。 他是校长和老师们眼里的状元预备役,他三年的作风都看过来了,此时无论他如何备考,校领导们都不会多说什么。 被困 高考的那两天,秦蔓后来再回忆起来,很难回想到什么具体的感受。 她只记得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等发卷的时候,窗外有苍翠的树冠,头顶的风扇在吱悠悠地转。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刷刷的书写声,每一立方的空气都沉默而有力。 每个人都通过笔下的答卷,奔向各不相同的方向。 考完回学校的路上,秦蔓在大巴上闭眼休息,临行前服下的晕车药让她头脑清晰。 车厢里有人在小声说话,但都默契地不谈题目,在聊着去哪里毕业旅行。 秦蔓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城市,忽然一种巨大的茫然将她淹没。 结束了。 从堆积如山的卷子、无穷无尽的试题里,解脱出来了。 秦蔓虔诚地祈祷,祈祷大半个月之后的那组数字,能不辜负每一个提笔的夜晚,能带她去到想去的地方。 * 秦蔓回到寝室收拾所有的行李。 景思佳已经离校了,此时只有她一个人。 她并不留恋这间寝室,因为这里的空间逼仄,灯光不够明亮,晚上熬夜学习需要躲过宿管的检查,室友对她还有着误会和隔阂,总之实在是没有什么美好回忆。 广播里学生处主任大声通知着:“半小时后高三年级全体同学务必全部离校。请抓紧时间!” 秦蔓拉起行李,离开了宿舍楼。 校园里只有星星点点几个高三生,很寂静。 一直快走到学校正门口,秦蔓忽然想起,那个漂亮的玻璃瓶子被她落在教室了。 因为高三教学楼并不用作考点,高考期间没有封楼,当时把东西都带回寝室时,留宿学校的同学们不用一口气搬完。 秦蔓往宿舍搬书,最后一趟时,正好剩下那个瓶子无处可放,又忘记背书包过去,只好被她暂时留在了自己的书桌里。 本想去食堂的时候顺路去取,结果后来忙着吃饭,吃完饭又急着回寝室复习,忘记了。 看着不远处的保安亭,秦蔓当即快跑两步,把行李箱和书包寄放在门卫那里:“师傅,我有东西忘记取了,暂时放一下可以吗?” 秦蔓双手合十,神情恳切。 门卫师傅皱眉听完,冷着那张铁面无私的脸,批评了几句:“都几点了?早干什么去了?动作快点儿!” “好的好的,麻烦了!我很快回来!” 秦蔓往教学楼的方向小跑,身后还有两个门卫的数落声:“现在的小孩儿……” 一中很大,学校里高高的钟楼在行道树掩映下也能清晰看到最上方的表盘。 还有十分钟,秦蔓跑得更快。 她就是觉得,那个瓶子必须要拿回来。 * 一路飞奔到高三教学楼下,秦蔓已经气喘吁吁。 最近的一楼楼道的玻璃门都是关着的,秦蔓来不及缓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去拉门—— 没拉动,门是锁着的。 刚刚虽然很着急,但心里没有慌,此时看着眼前纹丝不动的门,却有些慌乱了。 拜托不要。 环顾四周,只有很远的方向有拉着行李箱的学生,一个老师的影子都没有。 秦蔓心里憋着一口气,马上绕着“回”字形的高三教学楼,把四个角的玻璃门都跑了个遍,总算是在东北角,发现了一个能打开的小侧门。 幸好没锁。 秦蔓丝毫没有犹豫,当即闪进教学楼,“噔噔噔”地一口气跑到四楼。 整栋楼都静悄悄的,楼道里回荡着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冲进明德班的教室里,一切还保持着全体离校那天的样子。 后黑板写满了励志口号和鸡汤短句,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便利贴,那上面是所有人的高考目标。 秦蔓径直跑到自己的位置,蹲下来检查桌斗。 那只玻璃瓶子,果然正安安静静地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躺着。 保持着她那天小心翼翼放进去时的样子。 秦蔓把它从黑暗中拿出来,遇见光的一瞬间,瓶身泛起温柔的华光,变得通透而晶莹。 秦蔓闭了闭眼,怀抱着它,轻轻贴在自己胸口。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呆了三年的教室,秦蔓在心底轻轻说了句“再见”,转身下楼。 * 怀里抱着一只玻璃瓶子,秦蔓没办法像来时那样飞奔。 小心翼翼到了进来时的小侧门,秦蔓双手抱着瓶子,用肩膀去轻推玻璃门。 没推动。 用了些力,还是没动。 秦蔓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把瓶子放到旁边的地上,用双手去推门。 玻璃门被她弄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但依然纹丝不动。 “不会吧……” 秦蔓心跳快起来,向前倾身,透过细细的门缝,果然看到里面的锁舌。 就这么五分钟的功夫,她……被锁在教学楼里了。 秦蔓贴着门向外看,因为是小侧门,门前的视野并不宽阔,能看到的一小块地方,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这么倒霉。 秦蔓欲哭无泪。 不过她一向运气不怎么好,此时又可以运用她十分信奉的“运气守恒法则”,又名“祸福守恒定律”了。 她一直相信,人的好运气和坏运气是一定的,在这件事情上不走运,那就说明好运气会在另一件事情上发生。 秦蔓释然了些,如果一定要在她身上发生一点儿倒霉事的话,那就在这种事情上倒霉吧,也算为她的高考分数攒攒福气。 如果现在十分走运的话,反倒让她不安了。 做好了心理建设,秦蔓抱起她的瓶子,绕着教学楼一楼转悠着找人。 四角的所有玻璃门都是锁死的,玻璃门外没有见到路过的人,教学楼里面连个打扫卫生的阿姨都没有。 又是跑又是喊人,折腾了一顿,秦蔓没力气了。 最后停在了离外面的主干道最近的那个门口,有些颓然地靠在玻璃门后。 知道自己倒霉,哪成想能这么倒霉。 现在就在这里等着哪个路过的救星出现拯救她吧。 * 因为高考不能戴手表,她的手表摘下来装在书包里了。 刚刚广播响起,主任扯着嗓子催促着最后几个慢动作的同学离校。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怕错过门外的动静,不敢离开这里跑去最近的教室看表。 她的电话卡也在书包里,没办法打给李金兰求助。 秦蔓悲催地发现,现在唯一陪在她身边的,就是旁边这只玻璃瓶子了。 不过,被困在这里的原因也是它啊。 秦蔓蹲下来,静静端详。 夕阳越来越沉,最后的余晖变成了金黄色,本就柔和的光线透过玻璃门照射到里面,斜斜映照在秦蔓和她的瓶子上。 周围静悄悄的,这只瓶子繁复的花纹被夕阳投射到地板上,映出一大圈光斑,精致、富丽、高贵。 秦蔓轻轻抚着瓶口,自言自语:“你也会孤单害怕吗?这么漂亮,除了我,谁还看你啊。” 瓶子当然不会回答她,秦蔓的目光再次放到门外,觉得好像被全世界遗忘了。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夕阳还剩下最后一丝毫无热度的光时,门外有汽车渐渐行近的声音。 秦蔓立刻站起身,那汽车声音越来越近了,她大力拍门,透过门缝朝外面大喊。 “有没有人!你好!这儿有人被困住了!” 可惜车子是从主干道走的,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她的声音又被封在楼里,楼道里震耳欲聋,门外有可能恍若未闻。 眼看着车子缓缓开远,秦蔓急得冒冷汗。 “你好!别走啊!回来——!” 那车子还是远去了。 秦蔓烦闷地砸了一下玻璃门,指骨生疼,疼得她有点生理性流泪。 寄放在门卫那里的行李箱和书包,这么久都没人去拿,他们不疑惑吗?不担心吗? 为什么不来找她…… 在宿舍里已经给李金兰打过了电话,或许她以为自己正在回家的公交车上。 好吧,到晚上还没回家的话,她应该会联系班主任吧…… 最后一抹夕阳的热度几乎可以忽视,蹲在这个寂静的角落,秦蔓抱住双臂,觉得有点儿冷。 * 事实证明,她还没有倒霉到极点。 那车过去大概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就有人过来了。 几个身影朝这边走来,秦蔓立刻站起身,拍打着玻璃门。 刚准备开口喊,那几道身影就径直往玻璃门这边来了。 秦蔓知道,这是来找她的。 放下拍门的手,吞下喉咙里的呼喊,默默弯腰抱起了玻璃瓶。 一个门卫师傅上前来,拿着那一大串钥匙,打开了玻璃门。 秦蔓听着那串钥匙叮呤哐啷的声音,只觉得无比悦耳。 门开了,秦蔓自知也惹了麻烦,率先道歉:“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我是之前寄放行李在门口,回来拿东西的……没想到被锁在教学楼了。” 秦蔓刚刚喊得喉咙有些不适,精力也都消耗殆尽,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那总是冷着脸的门卫此时却没批评她,低头锁门,有些不耐地说:“快走吧。” 瞥了眼她怀里的瓶子,摇了摇头,或许是难以理解,就是这个破瓶子耽误了这么多事? 秦蔓抿抿嘴,转身下台阶。 却见台阶下的另外两个身影,竟是徐青澍和林晏。 秦蔓的脚步顿住,抱着瓶子的手臂紧了紧,怎么也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他。 徐青澍上前,眉心还皱着,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瓶子,眼神却扫过她周身上下,最后落在她脸上:“你没事儿吧?” 秦蔓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你怎么来了?” “先上车再说吧。” 林晏一直站在几步开外,闻言转身走向旁边停着的车。 秦蔓看了一眼,居然就是刚刚在她眼前过去的那辆。 林晏坐到副驾驶,秦蔓跟着徐青澍上了车后座。 车内一片沉默,司机启动车子,往校门方向开。 一片寂静里,徐青澍看着手里的瓶子,开口问她:“你回班为了拿这个?” “……嗯。” 有点儿丢人。 送她 徐青澍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晏从副驾回头看他俩,云里雾里:“什么瓶子?” 他根本没注意过秦蔓那束玛格丽特下面的瓶子是什么。 秦蔓当即截断了他的话头:“没什么!就是我一个朋友送我的。” 林晏:“哦。” 秦蔓在膝上交握着手指,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教学楼里?” 徐青澍没说话。 林晏把耳机往下一扯:“也是神了。刚刚我们刚路过校门口,你那个行李箱和书包在保安室门前放着,你旁边那位一眼就认出是你的东西,当即就要回去找你……” 秦蔓侧头看一眼徐青澍,他微微垂着眼皮,任由林晏复述,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放在旁边的玻璃瓶子。 林晏的嘴不停歇,脑海里浮现出刚刚的画面—— 徐青澍眼神盯着那里的行李,让司机停下,隔着半开的车窗问门卫:“那边的箱子和书包是谁的?” 门卫刚看见车停就立马上跟前了:“您说哪个?……哦!一个女生说回去拿东西,暂时存在这儿,嘿,说起来怎么好半天了还没回来。” 徐青澍皱眉:“多久了?她往哪边去了?” “快一个小时了,好像……好像是往教学区去了。” 徐青澍看一眼腕表,已经过了规定离校时间半个多小时了。 转头对林晏说:“这是秦蔓的,可能出什么事了。” 林晏:“啊?什么情况?” “周叔,麻烦掉头去趟教学楼。”又对门卫说,“您拿着教学区钥匙跟过来一趟吧,可能有人被锁在楼里了。” 周叔是林晏家的司机,看了眼林晏,见他点头才开始掉头。 门卫不明所以,但这两位少爷都是说得上话的主,林晏的姑姑更是校长本人,不敢多问,按照徐青澍说的乖乖跟上。 秦蔓听着,心底微酸。 这是他第二次为她解围了,上一次,还是板报的事。 他细心,他冷静,他反应快,当这样的他把关于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时,实在是像极了从天而降的神袛。 秦蔓想,中学毕业这一天,能有这样一个阴差阳错的机会,再见他一面,同他道声别,或许已是老天仁慈,能让她为自己那仓惶而迷茫,悸动不自知的六年,画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 等他复述完前因后果,车子也快到正门口了,林晏对着徐青澍感慨:“我说你也是眼神好,就她那满大街都一样的书包你也能认出来。” 徐青澍轻掀眼皮,一个不爽的眼风扫过去,林晏脖颈一缩,立马闭了嘴。 秦蔓透过车窗看到自己孤零零立在保安室门前的行李,平平无奇的行李箱和普普通通的米色书包。 扯了一下嘴角,对他们说:“真的谢谢你们,不然我可能还得等好几个小时。” 林晏这次不说话了,不动声色看一眼徐青澍。 徐青澍指尖轻轻抚过玻璃瓶上微微凹凸的纹路,“嗯”了一声。 周叔停了车,秦蔓道别:“也谢谢你们载我一程了,那我,先走了。” 秦蔓准备伸手去拿瓶子,但瓶子正被徐青澍压在手下,没有要抬起的意思。 ? 秦蔓欲言又止。 就在她将将开口的时候,徐青澍先她一步:“林晏,你今天不是要去朗山苑吗?不用送我了,你直接过去吧。” 林晏从副驾回头:“啊?我……” “我一会儿自己回去,省的你在林爷爷那儿拉我做托辞。” “不是,咱刚才不说好了吗?” 徐青澍不理会他,推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连带着把玻璃瓶也捞出去了。 轮到秦蔓不明所以了。 “这是怎么……?” 林晏看着冷漠脸的徐青澍,知道这事儿没有回转余地了,骂了句:“我真不想去那狗屁生日宴啊,草。” 想到了什么,立刻回身迫切地问秦蔓:“要不我送你回家吧秦蔓,你家在哪……” 刚推开车门的秦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事呢。 “哈哈,不用了,我已经耽误你回家了,麻烦你了今天。” 徐青澍下车后绕到秦蔓这边,把车门彻底拉开,打断秦蔓的道谢:“走不走了你?” 秦蔓火速钻出车子。 徐青澍毫不留情地把车门一关,对趴在副驾驶车窗的林晏扬了扬手:“假期回见。” “是不是兄弟了,再帮一次怎么了?” 林晏哀声载道,很受打击地升上了车窗。 秦蔓站在原地,有些恍惚,明明已经准备好和他道别了,怎么现在还和他一起站在这儿了… * 目送着黑色商务车缓缓驶出一中,诺大的广场上只剩下他们二人。 徐青澍一手拎着瓶子,一手轻轻点了下秦蔓的后背:“走吧,拿你东西去。” “…嗯。” 秦蔓跟着徐青澍往保安室走,后背却渐渐麻掉,像是以他刚刚碰到的那一点为中心,被细小电流穿过。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问:“你,本来是要和林晏一起走的吧?”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为什么下车呢? 徐青澍走近她的行李,把行李箱拉杆上面挂着的书包拎下来递给她,答得随意:“嗯,不想跟他一起走了。” 秦蔓接过。 这话很难不让人顺着他的意思联想到:想跟你一起走。 秦蔓被自己吓到,真敢想啊。 默默背上书包,徐青澍已经提起拉杆,一手环抱着瓶子,一手推着她的箱子向前走了。 秦蔓跟上他,从左边绕到右边:“那个,我自己来吧。” 徐青澍脚步没停,但慢下来和她并排,侧头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没有让女生拿的道理。” 秦蔓坚持要分担:“那,把瓶子给我拿吧。我空着手呢。” 徐青澍顿了半秒,伸手把瓶子递给她。 秦蔓小心翼翼接过,抱在怀里,垂着眼睫细心调整位置。 夕阳的余晖已经消失殆尽,天幕爬上渐变的粉蓝色。 徐青澍忽然想到,刚刚开车回教学楼时,远远就看到玻璃门后,她侧身倚靠着门,抱臂蹲着,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瓶子,等人去找她。 四方的玻璃门像是一个水晶盒子,里面困住了一个不哭不闹的小姑娘。 小姑娘什么都不管,只守着眼前的玻璃瓶子。 就这么宝贝这瓶子么。 徐青澍勾了勾唇角。 走到步行通道,门卫师傅认识他,还有两三步,就把门禁打开了。 徐青澍微微点头算是道谢。 秦蔓抱着瓶子背着书包,一脸钦佩地跟着他走出大门。 出来后,秦蔓快走两步,蹦哒到他身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撼:“你是真的做到了那句:学校是你家。” 徐青澍看了她一眼,亮晶晶的眼睛让他完全相信,要不是现在手里有东西,她一定会竖个大拇指给他,再加一句“牛”。 不过出来之后,秦蔓就没有再让他帮忙的道理。 毕竟人家自己也要回家。 “好了,你,给我行李箱吧,谢谢你送我出来哦。” 徐青澍等她说完,不答反问:“你怎么走?” “我?我坐公交。” 她可没有私家车接送,更打不起出租。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走吧,送你到站牌。” 秦蔓惊讶了一瞬,这也太助人为乐了,又连忙拦住他:“不用,我自己过去吧,耽误你很久了……” 要不是知道徐青澍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还以为他真的变成五好少年了。 徐青澍打断了她的客套话,认真地看着秦蔓,语气诚恳:“我不想回家。秦蔓,也算是帮我忙。” 秦蔓顿住,帮……他吗? “你,晚回家没事吗?” 徐青澍满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不仅没事,还皆大欢喜,他们巴不得我不回。” 平时徐青澍住在一中附近的公寓里,一般的月假都不回家。 刚刚林晏也是借送他之名,想去他那里打游戏,来躲过林家的应酬。 秦蔓:“……” 于是,两人沿着人行道,并肩前往最近的公交站牌,一路上,行李箱的车轮骨碌碌,相对无言。 徐青澍最先打破沉默:“高考,还顺利吗?” “嗯,顺利的。” 秦蔓轻声应他,想到高考前,两人互道的祝福,和他细心准备的药,心里又泛上令她心慌的悸动。 “谢谢你准备的药,还有晕车贴,我都用了……很有用。” “有用就好。” “你呢?” “嗯?” “你……考得还顺利吗?” 秦蔓知道是自己多问,他高中三年,无论状态好还是不好,最差也没掉下过神坛。 但还是想亲口问问。 “嗯,我也顺利。预估没错的话,比最后的几场模考都顺利。” 那,应该是相当出色的发挥了。 秦蔓不可控制地想到,他在三个月后,迎来最辉煌的、灿烂的、任他驰骋的人生。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近一点点。 徐青澍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晏从副驾回头看他俩,云里雾里:“什么瓶子?” 他根本没注意过秦蔓那束玛格丽特下面的瓶子是什么。 秦蔓当即截断了他的话头:“没什么!就是我一个朋友送我的。” 林晏:“哦。” 秦蔓在膝上交握着手指,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教学楼里?” 徐青澍没说话。 林晏把耳机往下一扯:“也是神了。刚刚我们刚路过校门口,你那个行李箱和书包在保安室门前放着,你旁边那位一眼就认出是你的东西,当即就要回去找你……” 秦蔓侧头看一眼徐青澍,他微微垂着眼皮,任由林晏复述,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放在旁边的玻璃瓶子。 林晏的嘴不停歇,脑海里浮现出刚刚的画面—— 徐青澍眼神盯着那里的行李,让司机停下,隔着半开的车窗问门卫:“那边的箱子和书包是谁的?” 门卫刚看见车停就立马上跟前了:“您说哪个?……哦!一个女生说回去拿东西,暂时存在这儿,嘿,说起来怎么好半天了还没回来。” 徐青澍皱眉:“多久了?她往哪边去了?” “快一个小时了,好像……好像是往教学区去了。” 徐青澍看一眼腕表,已经过了规定离校时间半个多小时了。 转头对林晏说:“这是秦蔓的,可能出什么事了。” 林晏:“啊?什么情况?” “周叔,麻烦掉头去趟教学楼。”又对门卫说,“您拿着教学区钥匙跟过来一趟吧,可能有人被锁在楼里了。” 周叔是林晏家的司机,看了眼林晏,见他点头才开始掉头。 门卫不明所以,但这两位少爷都是说得上话的主,林晏的姑姑更是校长本人,不敢多问,按照徐青澍说的乖乖跟上。 秦蔓听着,心底微酸。 这是他第二次为她解围了,上一次,还是板报的事。 他细心,他冷静,他反应快,当这样的他把关于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时,实在是像极了从天而降的神袛。 秦蔓想,中学毕业这一天,能有这样一个阴差阳错的机会,再见他一面,同他道声别,或许已是老天仁慈,能让她为自己那仓惶而迷茫,悸动不自知的六年,画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 等他复述完前因后果,车子也快到正门口了,林晏对着徐青澍感慨:“我说你也是眼神好,就她那满大街都一样的书包你也能认出来。” 徐青澍轻掀眼皮,一个不爽的眼风扫过去,林晏脖颈一缩,立马闭了嘴。 秦蔓透过车窗看到自己孤零零立在保安室门前的行李,平平无奇的行李箱和普普通通的米色书包。 扯了一下嘴角,对他们说:“真的谢谢你们,不然我可能还得等好几个小时。” 林晏这次不说话了,不动声色看一眼徐青澍。 徐青澍指尖轻轻抚过玻璃瓶上微微凹凸的纹路,“嗯”了一声。 周叔停了车,秦蔓道别:“也谢谢你们载我一程了,那我,先走了。” 秦蔓准备伸手去拿瓶子,但瓶子正被徐青澍压在手下,没有要抬起的意思。 ? 秦蔓欲言又止。 就在她将将开口的时候,徐青澍先她一步:“林晏,你今天不是要去朗山苑吗?不用送我了,你直接过去吧。” 林晏从副驾回头:“啊?我……” “我一会儿自己回去,省的你在林爷爷那儿拉我做托辞。” “不是,咱刚才不说好了吗?” 徐青澍不理会他,推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连带着把玻璃瓶也捞出去了。 轮到秦蔓不明所以了。 “这是怎么……?” 林晏看着冷漠脸的徐青澍,知道这事儿没有回转余地了,骂了句:“我真不想去那狗屁生日宴啊,草。” 想到了什么,立刻回身迫切地问秦蔓:“要不我送你回家吧秦蔓,你家在哪……” 刚推开车门的秦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事呢。 “哈哈,不用了,我已经耽误你回家了,麻烦你了今天。” 徐青澍下车后绕到秦蔓这边,把车门彻底拉开,打断秦蔓的道谢:“走不走了你?” 秦蔓火速钻出车子。 徐青澍毫不留情地把车门一关,对趴在副驾驶车窗的林晏扬了扬手:“假期回见。” “是不是兄弟了,再帮一次怎么了?” 林晏哀声载道,很受打击地升上了车窗。 秦蔓站在原地,有些恍惚,明明已经准备好和他道别了,怎么现在还和他一起站在这儿了… * 目送着黑色商务车缓缓驶出一中,诺大的广场上只剩下他们二人。 徐青澍一手拎着瓶子,一手轻轻点了下秦蔓的后背:“走吧,拿你东西去。” “…嗯。” 秦蔓跟着徐青澍往保安室走,后背却渐渐麻掉,像是以他刚刚碰到的那一点为中心,被细小电流穿过。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问:“你,本来是要和林晏一起走的吧?”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为什么下车呢? 徐青澍走近她的行李,把行李箱拉杆上面挂着的书包拎下来递给她,答得随意:“嗯,不想跟他一起走了。” 秦蔓接过。 这话很难不让人顺着他的意思联想到:想跟你一起走。 秦蔓被自己吓到,真敢想啊。 默默背上书包,徐青澍已经提起拉杆,一手环抱着瓶子,一手推着她的箱子向前走了。 秦蔓跟上他,从左边绕到右边:“那个,我自己来吧。” 徐青澍脚步没停,但慢下来和她并排,侧头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没有让女生拿的道理。” 秦蔓坚持要分担:“那,把瓶子给我拿吧。我空着手呢。” 徐青澍顿了半秒,伸手把瓶子递给她。 秦蔓小心翼翼接过,抱在怀里,垂着眼睫细心调整位置。 夕阳的余晖已经消失殆尽,天幕爬上渐变的粉蓝色。 徐青澍忽然想到,刚刚开车回教学楼时,远远就看到玻璃门后,她侧身倚靠着门,抱臂蹲着,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瓶子,等人去找她。 四方的玻璃门像是一个水晶盒子,里面困住了一个不哭不闹的小姑娘。 小姑娘什么都不管,只守着眼前的玻璃瓶子。 就这么宝贝这瓶子么。 徐青澍勾了勾唇角。 走到步行通道,门卫师傅认识他,还有两三步,就把门禁打开了。 徐青澍微微点头算是道谢。 秦蔓抱着瓶子背着书包,一脸钦佩地跟着他走出大门。 出来后,秦蔓快走两步,蹦哒到他身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撼:“你是真的做到了那句:学校是你家。” 徐青澍看了她一眼,亮晶晶的眼睛让他完全相信,要不是现在手里有东西,她一定会竖个大拇指给他,再加一句“牛”。 不过出来之后,秦蔓就没有再让他帮忙的道理。 毕竟人家自己也要回家。 “好了,你,给我行李箱吧,谢谢你送我出来哦。” 徐青澍等她说完,不答反问:“你怎么走?” “我?我坐公交。” 她可没有私家车接送,更打不起出租。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走吧,送你到站牌。” 秦蔓惊讶了一瞬,这也太助人为乐了,又连忙拦住他:“不用,我自己过去吧,耽误你很久了……” 要不是知道徐青澍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还以为他真的变成五好少年了。 徐青澍打断了她的客套话,认真地看着秦蔓,语气诚恳:“我不想回家。秦蔓,也算是帮我忙。” 秦蔓顿住,帮……他吗? “你,晚回家没事吗?” 徐青澍满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不仅没事,还皆大欢喜,他们巴不得我不回。” 平时徐青澍住在一中附近的公寓里,一般的月假都不回家。 刚刚林晏也是借送他之名,想去他那里打游戏,来躲过林家的应酬。 秦蔓:“……” 于是,两人沿着人行道,并肩前往最近的公交站牌,一路上,行李箱的车轮骨碌碌,相对无言。 徐青澍最先打破沉默:“高考,还顺利吗?” “嗯,顺利的。” 秦蔓轻声应他,想到高考前,两人互道的祝福,和他细心准备的药,心里又泛上令她心慌的悸动。 “谢谢你准备的药,还有晕车贴,我都用了……很有用。” “有用就好。” “你呢?” “嗯?” “你……考得还顺利吗?” 秦蔓知道是自己多问,他高中三年,无论状态好还是不好,最差也没掉下过神坛。 但还是想亲口问问。 “嗯,我也顺利。预估没错的话,比最后的几场模考都顺利。” 那,应该是相当出色的发挥了。 秦蔓不可控制地想到,他在三个月后,迎来最辉煌的、灿烂的、任他驰骋的人生。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近一点点。 告白 平时总觉得公交站牌离校门口很远,今天秦蔓却觉得,近得出奇。 看着近在眼前的站牌,她不得不开口:“到了。” “嗯。你坐几路?” “167。” 徐青澍单臂一提,把行李箱拿到站台上,掏出手机查看167路公交车的实时信息。 秦蔓没说话,站在他身边低着头出神。 国内顶尖的那两所学校……哪怕她发挥得再好,也很难达到。 虽然她向来悲观主义,但那些金字塔顶尖的人,和她之间确实有着无法翻越的天堑,她有自知之明。 秦蔓微微抬头看向身边,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点着,漆黑的眼眸里盛满专注和认真。 今天在外校高考,他没有穿一中的校服,黑色的T恤,依稀间可以看出六年前,在拥挤不堪的昌平街上,第一次见面时的影子。 从那天算起,六年了啊。 秦蔓觉得心被攥了一把。 今天一过,应该再也没机会见到了,没有了同班同学这层身份,哪怕擦肩也好比天涯陌路,谁都不会为谁停留。 毕竟现实哪里会像小说一样,总有无数的巧合误会,来让男女主角紧紧牵绊在一起。 她不是女主角,她沉默又无趣,寡淡又敏感,就算是同学聚会,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邀请她。 秦蔓出神地看着他的侧脸,看着六年来她最不可言说的秘密,看着她的宝物,猝不及防对上他抬起的眼。 像是山涧里流淌而过的一泓溪水,清澈、平静:“167刚从起始站发车,还得再等一下。” 徐青澍收起手机,注意到她的失神:“在想什么?” 被他看得心脏怦怦跳,过了两秒才回话:“哦!好。我…没想什么。” 秦蔓摇了摇头,却听到他不饶人地扬起尾音,又问一句:“没想什么,你看我干什么?” 微微挑起的眉梢带了些侵略性,似是认真问,又似是漫不经心,随口一说。 为什么总要逼问她不能说的那个答案。 徐青澍等着她的回答,转身坐到身后的车站坐椅上,交叠起长腿,仰头看她。 看着眼前人,又想起或许是最后一次见他,秦蔓生出一种不管不顾的勇气,走近两步在他身边坐下:“想起来,咱俩第一次见面那会儿了。你大概不记得了。” 徐青澍看了她几秒,平静开口:“昌平街,某人控制不住的自行车,和我洒了一地的豆浆。” 对面的人愣怔了下,嘴巴微张:“你,还记得。” 徐青澍没移开眼睛,远处的天空晚霞变幻,面前的姑娘眉目舒展,和记忆中的那个早上重合在一起—— 热气蒸腾的早点摊,和聊得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的小姑娘。 “嗯,我都记得。” 都记得。 秦蔓觉得头脑有些热,可能,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此时此刻,不知道167路公交车距离这个站点还有多远的此时此刻,她来不及想太多,只想和他多说一句、再多说一句。 “我以为你忘了。说起来,和你认识都有6年了,当时的我肯定想不到,高中结束的这一天,最后居然是你站在我身边。” “这有什么想不到。”徐青澍垂了眼,“人生,就是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存在,才有意思。” 秦蔓看着对面,隔着一条盛安路,那里的公交站牌旁,有情侣在依偎着看同一部手机,女孩似是生气,仰起脸瞪着男生,却被啄了一下唇,飞快地低下头不做声了。 那男生笑得开怀,揽上女朋友的肩,手掌揉了揉她的发顶,少年情谊比漫天云霞还要盛大。 “是么?” 秦蔓轻声反问,又像是问自己。 经过这一下午的意外,已经彻底从刚考完试的那股麻木和茫然里抽离,高中毕业的实感越来越强烈,秦蔓自嘲地笑了笑,任由大脑里那股肆意妄为、横冲直撞的念头在她理智的边沿东奔西走。 那我,想试试看,放肆一次,会不会听到意想不到的答案。 “徐青澍啊。”秦蔓像是终于妥协一般,叫了他一声。 “你为什么会和我……”斟酌了一下,选了个自认贴切的词,“和我成为朋友呢?” 是朋友吧,应该。 不是朋友,怎么会送她花,一次一次来救她,怎么会教她题目,带她跑步,陪她度过离家出走的那个寒冬?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兴致所至,三次四次,总归是与擦肩而过的甲乙丙丁,有些许不同。 她知道,自己还不足够坦诚,拙劣地想通过所谓旁敲侧击的问句,来试探他心里,她的样子。 徐青澍口袋里的手指一顿,意外于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秦蔓看着他侧脸,安静而执着地等他的答案。 徐青澍看到她眼眸里的万千情绪归于沉寂,却在那沉寂的最深处,跃动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是认真在问。 曾经在昌平街的小院里,他说他需要一个老实靠谱的乖学生,来让自己在新班级的日子,过得顺利一些。 几年过去,他早就褪去了当年那点儿狂妄自大,现在仔细想来,却很难为她的位置下定义了——她和他好友圈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们之间,涌动着一些无法用“朋友”一词概括完全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他竟然无法回答。 某些时刻一闪而过难以捉摸的冲动,和某种非去做不可的烦闷,或许还有点,想看到她反应、想知道她表情的恶趣味。 这些感受,徐青澍一个都说不出口。 他还不想被当成变态。 于是,徐青澍回望她的眼,按照他惯常的习惯,似是而非地还给她轻飘飘的一句:“你觉得是为什么?” 秦蔓愣了一下,按照以往,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但今天,她却没有移开眼。 “我不知道,我想听你亲口说出答案。” 徐青澍意外地侧头,却被她眼里的固执惊了一瞬。 他们没站多久,但傍晚的天,风云变幻不过分秒而已,不知何时晚霞已经退了下去,天幕变成清澄如洗的水蓝色。 徐青澍头一次,被她逼得有些狼狈,头脑发乱。 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摸出烟盒,却在撇见身边人时,默默收了回去。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后面的椅子上:“秦蔓,我总觉得你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向你走近的每一步,我都来不及想太多,想这样去做,就去做了。” 徐青澍把心里那些有些:“非要我解释原因,我解释不了。” 松了松怀里的玻璃瓶子,秦蔓低头看着那瓶子上的花纹,拼命地抑制住因为紧张而过分剧烈的心跳,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颤抖,轻声说:“这个瓶子,我真的很喜欢。” “但不仅是因为瓶子。” 扑通、扑通。 是她的心跳。 秦蔓说完,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仰起脸,注视他漆黑的眼睛,看着那双素来无波无澜的眼里,跳跃升腾起温柔的火焰。 “还因为什么?” 他问。 秦蔓脑海里蒙太奇般放映了无数有他在的画面,在清晨捧着一束带着寒气的玛格丽特,即将摔倒的瞬间亲密无间的怀抱,小平台的窗边伏在她身侧三言两语解出题目,一支猩红的香烟离开他的唇递到她唇边。 再远一点的从前,晚霞漫天,衣角猎猎,还有昏暗的楼梯间里,他凑近,让她别躲他。 “还因为,送花的人,是我很心动的人。” 她和他认识的头一年,有着最骄傲的自尊,年级第一,清醒自持,偶尔和这个城里来的大少爷说几句话,偶尔嫌弃他性子冷漠又脾气恶劣。 她和他认识的第二年,少年光芒初盛,她眼见着自己被他吸引,像是尘埃在行星的引力下,不可自控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猝不及防地失去了他全部的踪迹与音信。 她和他认识的第三年,又做回了那个学霸少女,和谁都泛泛之交,只想考高一点、再考高一点,如愿以偿上了一中,也不知不觉忘了某只捂不热的白眼狼。 后来三年,像是中了怎么也逃不脱的初恋咒语,她重新遇见他,重新认识他,重新靠近他。 脱胎换骨、万千瞩目的昔日少年,和所有这个年纪不可避免的peer pressure一起,滋生了她心底最羞耻的自卑,也滋生了她曾经戛然而止、如今再也无法回头的一场暗恋。 挽留 徐青澍的目光狠狠闪了闪。 她,她说……喜欢? 面前的她,是他见过最勇敢、最坚定、最义无反顾的样子,伴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决然和潇洒。 秦蔓抬手,用食指的指背轻轻抹开了湿润的眼角。 唇角笑开,肩膀卸力,松弛了下来。 “曾经我总是畏首畏尾,但今天,今天我终于勇敢一回,如果冒犯到你,你就忘了吧。我没有要恳求什么,也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我只是,只是觉得,亲口告诉你之后,我曾经的六年,我仅此一次的少年时光,总归都再没有遗憾了。” 她低头摸了摸玻璃瓶子,轻声做结:“谢谢你,徐青澍。” 167路公交车的刹车声由远及近,秦蔓站起身,上前两步去拿行李箱。 徐青澍还在震颤中,回头看到近在眼前的公交车,再看到秦蔓的动作,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刚刚那些话,既是告白,又是告别? 在思考之前,徐青澍略显仓皇地跨步上前,夺走了她手里的箱子。 一种巨大的错失感兜头而来,让他不得不像个不理智、不体面的毛头小子一样,用最拙劣的技法想让面前的人先留下来。 秦蔓回头,有些意外于他的动作,但还是用力控制因为离别在即而哽咽颤抖的唇角,尽力柔和地一笑:“谢谢你送我,你,回家路上多小心。” 看她要来拿箱子,徐青澍顾不及太多,打断她:“秦蔓!” 公交车的前后车门“砰”地打开,徐青澍攥住她已经放到拉杆上的手腕,眼睛里带着些恳求和急切,有些颤抖:“等下一班吧。” 司机师傅侧头对外面喊:“上不上?” 秦蔓张口欲说什么,徐青澍快速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你不能告白之后立刻就走,甚至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在他深邃而动荡的眼神里,秦蔓慢慢合上了唇。 徐青澍立马对司机师傅扬声:“不走!” 前后门再次“砰”地一声合上,公交车启动,摇摇晃晃地驶离站台。 秦蔓却不知道他执意再留一会儿,是要说什么。 刚刚说了一大串告白和离别的话,却没走成,那点儿义无反顾的勇敢褪去,秦蔓有些脸热,别开头不看他。 徐青澍一直没放开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把她身体转过来,面向自己。 “你跑什么?还是你算好了,说完那些话,立刻就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不是。” “我看就是。” 徐青澍拉着她的手腕,到后面的站台椅坐下,秦蔓缩了缩手……没抽出来。 “我,不跑,你不用拉着我了。” 徐青澍侧头看她一眼,她左手单手抱着那只瓶子,抱得吃力,于是放开了她的手腕。 秦蔓立刻双手抱着瓶子,小心翼翼搁在双腿上。 徐青澍轻叹一口气:“秦蔓,那瓶子,因为是我送的,你喜欢得不得了,对吧?” “……对。”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那我本人在这里,你怎么都不多看一眼呢?” 这让他又挫败又无奈。 秦蔓哽了一下,抿了抿唇,轻声解释道:“我不敢去妄图和你之间……产生什么牵绊,你送了我这瓶子,那它就连带着你对我的那份在意,永远和我牵绊在一起。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徐青澍对她的这套理论和爱情观十分头痛,转过来她的肩,认真道:“秦蔓,我告诉你,你很好,你的喜欢不是负担,也不会对我造成困扰,所以你大可放心,不用这样躲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哑了些许:“还有,什么狗屁一无所求,告白完就跑,是谁教你这样干的?” “如果你喜欢我,为什么会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你不想得到我更多的在意、我的喜欢……我的爱吗?” 秦蔓抬起头,看进他的眼里,失了神。 他微微低哑的嗓音,和漆黑眼眸深处跳动着的目光,无一不在诱惑着她,放弃心里所谓天涯陌路的计划。 此时此刻,她总算明白了那些总是缠着他、总是送情书、想得到他的爱的女孩子们,面临的是怎样致命的吸引力。 可下一瞬,旁边飞驰而过的一辆车,一声响亮的鸣笛,让她心神震颤,理智回笼。 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不能随着荷尔蒙和内啡肽的作用,去做不问前路、不计后果的事情。 她和他恰好遇见,能感应到奇妙的磁场,而互相被吸引,同行一小段,已是不易。 他和她太过不同——他是天之骄子,今后无论怎么走,都是康庄大道、一片坦途,而她人生的前路,还是一团浓重的迷雾。 目前来看,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能说服她,相信他们之间会有更多的可能性。 秦蔓摇了摇头:“我不想得到。” 她话音一落,一排路灯倏地亮起,发出微弱的“啪嗒”声。 徐青澍心里却有些什么熄灭了,他握着秦蔓肩膀的手掌紧了紧,脸色冷峻:“你这样,也算喜欢吗?” 肩上的力道传来,不重,但秦蔓的心却拧着痛起来。 他以为,她这样坚决地同他道别,她不痛吗?她不痛吗? 她的喜欢,在暗处隐藏六年,在自己无数次的否定、痛恨和绝望里愈演愈烈,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切,到头来却只有这么一天是铺展在阳光下的,她不痛吗? 秦蔓的鼻尖又泛起酸涩,她抬起头,望着那双不解又失望的眸子:“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喜欢?” 她一字一句地问他:“你喜欢我吗?如果我想得到更多,你会喜欢我吗?” 徐青澍张口欲答,却一时间不能发出声音。 他没说过这样的话。 秦蔓苦笑了一声:“不要急着回答,徐青澍。” 她抬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感受到掌心里骨骼分明的修长指骨,顿了一瞬,依然用力把他的手从她肩上扯下。 徐青澍任她动作,看着她那张嘴巴,继续说出他明明不爱听,却无可奈何的话。 她说:“你要想好,吸引力那不是喜欢,一点点的好奇、一点点的兴致,都不是喜欢,我再清楚不过,所以我知足,我不求其他,你呢?你觉得我的喜欢太浅,那你喜欢我吗?” 秦蔓心里,因为这些话,也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这样的人,如果喜欢,绝不会犹疑不定,绝不会避而不谈,就像杜山川对婷婷,林晏对甄宁,与生俱来的自信、无畏和坦荡,让他们这样的人,绝不会畏畏缩缩地对待喜欢的人。 哪怕是张驰对余颖,王铖对马西婕,也因为勇敢,有着炽烈而外放的表达。 所以她敢断定,徐青澍的在意,远不到“喜欢”的地步。 果然,徐青澍沉默下来。 她的字字句句,像是在无影灯下剖开他一切的心理活动,一丝一毫都被她解读地一览无余,然后她手执一只锋利的钢笔,在他们之间不容反驳地判决上“不可能”三个字。 徐青澍忽然有些无力。 秦蔓继续开口,带着些颤抖,这次是完完全全剖开自己: “你知道吗?暗恋是一场只有我一个人的舞台。我小心翼翼的试探,只是为了确定,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在意。能得到肯定的答案,我已经喜不自胜。 但今天我没能忍住,怀抱着真心对你告白,这本就在我的计划之外。我想到此为止,这场剧目,就应该圆满收官。 但你却非要拉住我这个准备谢幕的小演员,留在灯光亮起后,满目寥落萧索的舞台上,让我直视,直视你不喜欢我的事实。” 秦蔓闭了闭眼。 酒吧 这边秦蔓余光看着徐青澍的身影被甩在后面,有些怔然地拖着行李箱寻了位置坐下。 车窗外的景物向后倒退,远处高楼大厦的轮廓灯亮得不眠不休。 世界繁华,终归与她无关。 秦蔓轻轻倚靠在窗边,看着繁华街景渐渐变得破落——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老城区。 换乘了一辆公交,又步行了二十分钟,才回到家。 李金兰围着围裙开了门:“蔓,怎么那么晚才回来?我都怀疑是不是坐错车了呀?” “没有,收拾东西收拾得晚。” 秦蔓的东西都拉进屋子,还没坐下,李金兰就已经发问了:“考得怎么样?有把握上650没?” 看着刚刚还在厨房收拾的妈妈已经解了围裙跟过来,秦蔓知道是要开始汇报了。 “我感觉……语文英语和理综,应该都没什么问题,数学的话不太确定,不过放心,倒是没考砸。” “嘶,怎么说话呢。当然不能考砸了!妈是问你有没有稳定发挥,或者超常发挥,怎么着,最差也得是模拟考最好的成绩吧?” “哎呀妈,每次考试卷的整体难度有差别,不能只比分数,要看省排名的。” “好,妈不懂,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那数学怎么还不确定,我记得你数学挺好的?不是还考过你们年级第一吗?” 秦蔓吐槽:“妈,我数学考年级第一那是初中的事了,在一中,我哪儿有本事考年级第一啊。而且我擅长的是语文英语,数学不拖我后腿就不错了。” “这样啊。那我记错了可能是。起码能考130吧?” “……” “应该能吧。” 李金兰想再多问几句,但除了这些笼统的问法,也问不出什么具体问题了。 她扫了眼秦蔓暂时搁在客厅的东西:“……哎?这是个什么东西哇?刚刚进门的时候你好像就一直抱着。” 李金兰伸手去茶几上拿她的瓶子。 秦蔓犹豫了一下,解释道:“这个是我过生日的时候,我们班同学送的礼物。” “怎么送了个瓶子呀?这有什么用?摆着好看么。谁送的?” 李金兰边问,锐利的目光从瓶子和秦蔓的脸之间来回扫视观察。 秦蔓把行李箱拉到自己房间里,顺便回答妈妈的盘问:“是一个女生……我们班文体委员,我之前帮她办过黑板报。这个就是摆件,给我吧,我放到我房里书架上。” 秦蔓伸手。从李金兰手里拿过瓶子。 这瓶子她放在宿舍怕被宿管收走,放在家里怕李金兰收拾的时候或者秦诺玩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一直带在教室,放在椅子下的书箱里。 一早就知道带回家肯定会被盘问,秦蔓早就打算好了用文体委员的身份来糊弄过去。不都说真正会说谎话的人,说的话都是一半真一半假嘛。 李金兰看她对答如流,狐疑地蹙着眉,到底没再说什么,随手递给她:“是吗?那还挺会来事的哈。给,不过这东西留着也净占地方……” 秦蔓听着母亲渐远的唠叨声,回到房间,把它小心翼翼放到书架上安全稳固的角落。 满意地欣赏了一下。 这个房间的各个隐蔽角落,都有徐青澍的踪迹。 有他送的糖纸和花瓶,有他讲题时随手打过的草稿,还有秦蔓日记本里提到他的每一页。 秦蔓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不为人知的收藏家。 只不过,她的收藏从今往后不会再有新的扩充了。 * 林晏接到徐青澍的电话时,正好在林家老宅呆得腻烦。 接了徐青澍约他出去的电话,立刻满面春光地去和老爷子告辞。 “徐青澍!对,徐家老二,喊我过去帮忙呢。没说帮什么忙,他着急!那爷爷,我改天再来看您。” 得了老爷子应允,林晏甩着车钥匙,吹着口哨,大摇大摆穿过正厅,从那女人身边走过。 林晏其实并不是不想陪爷爷,只是他和徐青澍正好相反,他有个年轻貌美有权有势的后妈,今天是全家族的大聚会,他实在是受够了在那女人面前扮演乖儿子的角色。 这边徐青澍挂断电话进了正厅。 徐川正坐在客厅看简报,中年男人周身气度沉稳,眉宇间尽是深藏不露的锐利,撇见徐青澍进来,也不作声,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便继续落在手里的iPad上。 徐青澍看到这位久居上位者的高傲,嘴角讽刺地勾了一下,还是率先打了招呼:“我回来了。” 安静两秒,徐川才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嗯。” 徐青澍不管他,径直穿过客厅,准备上楼。 夏桐刚把汤煲从厨房端出来,就见到楼梯上儿子的身影,当即叫住他:“阿澍!你回来啦?先别回房。” 徐青澍回头,见她系着围裙端着汤煲从厨房出来,皱了皱眉,回身下楼:“宋姨呢?” “宋姨儿子今天结婚,请假了。正好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妈妈亲自下厨。” 徐青澍走到餐厅,已经摆好了几道夏桐拿手的淮扬菜,蟹粉狮子头,平桥豆腐,盐水虾。 夏桐把手里的汤煲小心翼翼放到餐桌上:“好久没尝妈妈的手艺了吧?来,这锅山药茯苓乳鸽汤煲了好久,闻到香味了没?” 徐青澍垂眸看着那冒着热气的圆滚滚的汤煲,不做声。 这道山药茯苓乳鸽汤,是他爸爸最爱的一道菜。 夏桐喜欢钻研厨艺,当年在德国留学的时候,这位来自江南水乡,出身书香世家的娇小姐,就是用一手拿手淮扬菜,让他父亲深陷爱河的。 夏桐把三人碗筷摆好,又回头柔声叫徐川:“老公,你去叫一下明瑞吧。晚饭好了,汤也煲好了哦,得趁热。” 徐青澍忽然很厌烦。 本来上楼也是为了找她打声招呼就走,刚刚看到这一桌童年里才有过的饭菜,竟怀念了几秒。 可是明明,怀念的只有他一个人。 徐川、徐明瑞,他们和夏桐其乐融融,和和美美,他的怀念就像个笑话。 夏桐见徐青澍不动,催促道:“快去洗手来吃饭。妈妈还没问你考试……” “我不吃了。” 正盛着米饭的女人愣住,刚跨进餐厅的徐川目光也冷了下来。 徐青澍声音平静道:“我在外面吃过了,你们吃好,我有事出去一趟。” 说完转身就走。 夏桐在后面把碗碟重重搁在餐桌上,已经带上了哭腔:“青澍!你什么意思!” 徐青澍顿住,微微侧头,面无表情地加了一句:“晚上也不回来住了。” 后面传来徐川讽刺地冷哼声,和徐明瑞不明所以的“怎么了”,徐青澍穿过这富丽堂皇的家,一次都没有回头。 * 到了和林晏约定好的清吧,那小子还没到。 徐青澍点了一份法基塔和几份小食,边吃边等他。 没想到刚吃了半份,林晏就坐到了对面。 看着面前优雅进食的徐家二少爷,林晏震惊:“不是吧?回去一趟,都没让你吃饭?” 徐青澍不理会他的浮夸,皱眉反问道:“你怎么现在就到了?我不是让你陪完老爷子再过来吗?” 林晏招手点完酒,满不在乎:“我可是一秒都不想再呆了。你是没见到那女人的嚣张样子,恶心死了。” 看徐青澍心不在焉,林晏叹了口气:“我说,你家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到这种地步了吗?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倾诉这个?来讲讲,你晏哥开导开导你,咱来比比谁家更窒息……” 林晏从坐下就没闭过嘴。 徐青澍觉得,以林晏现在的精神状态,和他讨论应该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于是在林晏吐槽他那小后妈的时候,徐青澍给李沅君发了条消息。 半小时后,李沅君带着杜山川出现,几人换了个大一些的卡座。 酒水小食上齐,轻缓的音乐,另外三个已经聊起了最新出的一部端游。 徐青澍喝了口鸡尾酒,点了点杜山川:“老杜,高考完,联系婷婷了?” 杜山川愣了愣:“那倒还没。” 又笑开,说起来婷婷就滔滔不绝:“先自己玩几天嘛,之前说好了暑假约,婷婷又不会跑。再说她现在在国外呢。” 李沅君倒是注意到徐青澍的反常,讳莫如深:“我说,你可不像是会主动关心他和婷婷啊?” 林晏转过弯来,几乎是立刻就回想起今天下午徐青澍和秦蔓在一起时的样子。 这两位在一起的时候,能出现结界,他不是第一次发现了。 今天脑子里一直被晚上的那个破聚会和那女人烦着,居然没注意到徐青澍的变化。 看着徐青澍对李沅君的调侃闭口不言,只喝酒的做派,更加能确定,今天他走之后肯定发生了什么。 早就知道徐青澍脾气的林晏,知道了也不会现在开口乱说话。 李沅君被徐青澍忽视,又看到林晏:“嘿,你怎么也一脸深沉?一个二个都打哑谜是吧?” 杜山川还在状况外:“什么哑谜?谁打了?” 徐青澍看着杜山川,状似随意地开口:“老杜啊,你当初,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婷婷的?” 杜山川一愣。 李沅君和林晏,都敏锐地看向昏暗灯光里,语气漫不经心,但眼神分外认真的男生。 消息 杜山川眯着眼睛回顾了一下他对婷婷由青梅竹马变成爱而不得的过程,故作深沉地总结陈词:“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啧。” 徐青澍知道他的经验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哎哎,听我说完啊。大概就是我很不喜欢去别人家做客,但很喜欢去婷婷家,我喜欢看着婷婷,看她开心我就开心。如果婷婷需要我帮她,那我肯定义无反顾!” 杜山川说着,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颇有为婷婷出生入死的气概。 徐青澍想象了一下,如果秦蔓需要他义无反顾、破釜沉舟的帮助,他……还真不会帮。 那就是不喜欢? 但他又是喜欢看她笑的。 也喜欢和她说话,总觉得不管说什么,好像都很有趣。 李沅君手指轻转着面前桌上的酒杯,慢条斯理:“看来,有人让咱们一中校草榜首,动春心了啊。” 他眼见着,这春心从三年前就摇摇欲坠,到今天居然还没落下凡尘。 徐青澍:“友好探讨,就当学习。毕竟也不能在这方面有短板。” 林晏不想看他装,笑他一句:“六边形战士是吧?学习学明白了,恋爱也得谈明白。” 杜山川一见他仰慕的徐哥居然在这方面不自信,直接出招:“对啊徐哥,你直接找人谈不就完了?只要你想谈,多少个没有啊?咱一场谈完,那不啥环节都明明白白了?” 杜山川说得嘿嘿直笑,李沅君一个巴掌扫过他的后脑勺:“说点靠谱的!” 林晏轻咳一声:“鄙人还有一点意见可供参考。” 徐青澍侧头:“说。” “如果你会因为她和别人的交往,产生不爽的心情,那就是喜欢人家。”林晏幽幽看了徐青澍一眼:“简单来说,就是嫉妒。” “林晏,你是懂的。”李沅君说着,几分同情几分感慨地看了他一眼。 林晏也长叹着喝了口酒,果然,风水轮流转,终于也有轮到徐青澍的一天了。 徐青澍听着,若有所思。 嫉妒? 不存在的。 他看邢浩然不爽,单纯是因为他对那种温润阳光型男生看不惯。 正在默默抿酒的温润阳光型男李沅君如果知道他这般想法,恐怕会当场绝交。 * 一晚上,徐青澍都玩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想起秦蔓今天下午的那些话,还有湿漉漉的眼睛。 聊得尽兴后,在清吧门口给李沅君和杜山川叫了车。 李沅君把晕乎乎的杜山川塞进车里后,揽住徐青澍的脖颈,凑到他耳边语重心长地说了句:“一直想着人家,那就是喜欢了。” 徐青澍看他一眼,他松开手,鼓励似地拍了拍徐青澍的肩:“走了。” 车上,杜山川已经睡意朦胧了,却还孜孜不倦地说着话:“婷婷每次回来,都和我见面,但是……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李沅君看着杜山川的醉态,听着他的醉话,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爱情这碗酒,谁喝都得醉啊。” * 酒吧门口,徐青澍侧头看一眼林晏:“你呢?晏少爷?” 林晏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太晚了,别麻烦我家司机了,你回盛玺吧?我跟着你。” 徐青澍把他的手从肩上拎开:“跟我倒是一点儿不见外。” 两人回到徐青澍在盛玺园的公寓,林晏喝了混酒,有点犯晕,径直跑到客房睡了。 徐青澍站在阳台,抽了根烟。 猩红的一点,让他想起那个小平台。 李沅君说,如果总是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喜欢。 夜风吹得他头脑清醒了些。 客观来说,在今天之前,他并不会频繁地想起秦蔓,最多在见到她时,多看两眼。 但今天下午之后,秦蔓倒是一吐为快,他却像是把心绑在了她身上,总是想起那紧紧抱着瓶子的身影。 如果说他有多喜欢秦蔓,徐青澍自认没有。 但要说一点儿没有,却也太过绝对。 高楼下万家灯火,没开灯的大平层,平白有些寂寥。 * 林晏迷迷糊糊睡醒,出来倒水喝。 客厅中窗帘开着,昏暗中照出沙发上隐隐约约一个影子,把林晏吓得一个激灵。 “卧槽!” “别叫。” 林晏犹豫着,往前走了一步,就着月光看清徐青澍,大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林晏直接跌坐在徐青澍旁边缓后劲儿:“你不困啊哥?” 徐青澍看了眼旁边瘫着的人:“不困。” 林晏:…… 半晌,幽幽地问:“被表白了,很苦恼?” 回答他的也是沉默。 “虽然你没说,但是你今天晚上这个状态,还有问的那些愚蠢问题,加上本人下午的亲眼所见,综合来看,就这一个原因。”林晏说完,手肘碰了碰徐青澍:“你就说我猜对了没?” “嗯。” 徐青澍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跟我你就别藏着掖着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就说一句,之前那么多小姑娘又是表白,又是送情书,也没见你哪回这样啊?” “……” “喜欢就上呗,大老爷们怎么还磨叽上了?”林晏鄙视地看他一眼,“人秦蔓都痛痛快快表白了,你还等什么?等她上大学,然后删人断联?” 在林晏看来,徐青澍的情况,就差他往前走一步了。 反观自己,对甄宁暗示多少次了,甄宁心知肚明地把他往外推,只把他当成接近徐青澍的工具人,今晚还打听着林晏什么时候组局呢。 徐青澍抬手覆在额头上,淡淡开口:“现在主要是,她说就是表个白,没想别的。” 林晏:“啊?” 反应了半天,林晏从沙发上坐起来,难以置信:“不是吧我说?跟你表白,还能,这么无欲无求?” 徐青澍撇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什么?” 看着徐青澍近乎完美的侧脸,和幽暗深邃的目光,林晏默默抱拳:“我由衷佩服她。” 这是怎样的定力。 “那你又在这儿想啥呢?人小姑娘都说了,表个白纪念一下青春,你安心受着,人家青春圆满了,你也算做了好事一桩……” 徐青澍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有些别扭道:“关键是,今天她哭了。” 林晏:? “你今天到底干啥了……”林晏又心累地瘫了回去。 徐青澍默默喝了口水。 这事儿,也没人能给他解决,林晏最后做了个总结:“唉,这事儿啊,你要么就利利索索该认错认错,该表白表白,人家还愿意,你就有恋爱可谈。要么,你就让它过去,别再烦人家了,反正她也没啥遗憾。” 林晏说完,回房间睡觉去了。 徐青澍回想着他最后的话,“反正她也没啥遗憾”,她确实说过。 在黑暗里,设想了一下,徐青澍发现,不是没有遗憾。 那个皮肤白净,眼神清亮又倔强的小姑娘,如果就此作别,他会遗憾。 * 躺在床上,入睡之前,徐青澍打开手机,找到那个许久没联系的聊天框,毫不犹豫地输入发送,合上手机睡觉。 秦蔓的床头柜上,凌晨1:06,手机屏幕亮起。 -X:你不问问,我有没有遗憾吗? -X:我有。 -X:所以我不信你再没有遗憾。 * 高考完的第一天,习惯性的生物钟依然驱使着秦蔓,在清晨5点40分睁开了眼。 摸到手机打开看完时间,发现居然有消息。 脑子还混沌着,勉强眯着眼睛看清那几个字的瞬间,只觉得看不懂。 解锁,点进APP,看见那三行消息,以及联系人,秦蔓径直从被窝坐了起来,眨了好几下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清明梦里。 清晨悠长而缓慢的心跳渐渐加速,脑袋和身体都清醒了过来。 秦蔓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那三条消息,看了很久。 他……为什么在凌晨发这些话。 这几句的意思,是说,不要告别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复,索性就先搁置在那里。 做早饭的时候,秦蔓拿着煎蛋的锅铲等蛋液凝固,又想到昨天下午,他质问她“你这也算喜欢吗”。 焦香的味道传进鼻腔,滋啦滋啦的声音唤她回神。 明明想好了要把某人封进回忆,现在却因为这三条消息,再次神思不宁。 * 徐青澍在清晨8点醒来,去看了眼林晏,还在呼呼大睡。 去厨房烤了两块儿土司,随便吃了。 然后把昨天的衣服都扔进洗衣机,甚至把书房里高中用的资料书籍都整理打包好。 把一切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徐青澍终于拿出手机。 秦蔓还是没回消息。 他看着自己发出去的那三条消息沉默。 昨晚的谈话让他深陷在某种情绪里,现在看来,有些难以直面。 倒不是后悔,是一种很陌生的,类似于忐忑的紧张感。 昨晚的话,无异于在告诉她,他也喜欢她,并且不是无所求的那种喜欢。 他不想两人之间再无牵绊。 徐青澍相信,秦蔓一定看懂了。 可是为什么没回消息?是不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回复? 虽然徐青澍从没谈过恋爱,但根据他的观察和学习,也依稀明白,这种事情,大概由男生来主动会比较好。 当林晏从房间里走出来,带着困意问他:“怎么样,一晚上,想好了吗?” 徐青澍在对话框输入:出来见一面。 点击发送。 树下 秦蔓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帮李金兰把洗好的被罩挂到晾衣杆上。 被随手搁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母女俩挂完被罩都坐在沙发上,秦蔓看到又是他的消息,差点绊倒,身后的李金兰扯了她一下:“毛毛躁躁的。” 秦蔓按灭手机屏,掩饰住慌张,随便找了个借口回房去了。 关上房门,还心有余悸,幸好没被李金兰看到。 不然不管信息是什么,都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打开手机率先把徐青澍的聊天设置成消息免打扰模式,才退出来细细看他的消息。 出来……见一面。 秦蔓背靠着门,不知是因为刚刚的千钧一发还是因为绊倒时的失重感,心跳得剧烈。 对于徐青澍的任何行为、任何决定,她向来都毫无办法。 既然他说出口了,那一定有他的原因,也一定会达成目的。 秦蔓冷静了一上午,已经对昨晚的三句话淡然了很多,估计是聚会喝多了吧。 她不是心死之后就死活不再见的类型,第一,她没什么可逃避的,第二,有什么话一次性说清楚了,对谁都好。 于是秦蔓不再纠结,很快点进对话框输入。 -可以。时间地点? 对面很快回复。 -X:你随意定。 -明天下午5点,南荷公园。 * 秦蔓第二天,约了杜心荔去书店买书,高中三年埋头在教辅书和练习册里,很久没认真看过闲书了。 对于秦蔓来说,所谓“闲书”才是她对文学的热爱的来源。 正是6月天,C市已经热起来了,室外的热浪熏得人晕晕乎乎,身体和思维都粘腻着。 好在书店的空调开得很足,丝丝凉意让人心静,也让人心清。 两人泡了一下午,秦蔓走时拿了本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 在存储柜取包时,杜心荔从手机壳里掏出存包小票,低头扫描,情绪低落地跟秦蔓要承诺:“下次,跟我去逛街吧,我们叫上西西。” 秦蔓把刚刚买的书放进包里:“好,你哪天想出来就叫我,我闲人一个,随时奉陪。” 看她答应地那么快,杜心荔却有些伤感,感慨道:“再怎么聚,也没有几次机会了,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各奔东西喽。” 最后拿出柜子里的车钥匙,关上柜门,秦蔓边往外走边说:“你既然知道见一次少一次,可别再和西西闹别扭了,特别是为了不值当的小事。” 今天没有马西婕,就是因为这两位昨天小吵了一架。 高考结束,杜心荔很担心自己的文化课成绩,在群里求安慰。 马西婕本就对高考不屑一顾,看杜心荔一直发,随口就说:“没必要啦,你越在意,反而越事与愿违。” 杜心荔本就是个小迷信,参加比赛和重要考试之前,都要虔诚祈祷的,平时说话更是只挑吉利的说。一看马西婕这个态度,直接哭了,在群里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那马西婕的火爆脾气,拧着脖子不肯道歉。 于是两人到现在还在冷战。 杜心荔知道,三人的感情不应该被这小事影响,她昨天也是情绪崩溃了,才任由事态恶化到现在,此时听秦蔓暗示,撅了撅嘴巴,点点头:“我知道的。今晚回去我会找她啦。” 推开玻璃门,迎面而来一股热浪,差点儿让两人退回书店。 杜心荔坐公交回家,秦蔓骑了家里的小电驴。 书店在市中心,公交车就在路对面不远处,站台已经不少人了,杜心荔拍了拍秦蔓的车把手:“你回去慢点儿骑!我先去等车了,早上车就早凉快儿!” 秦蔓点头:“去吧去吧。” 看少女背影走远,站进了站台的人群中,秦蔓调转了车头,往南荷公园去了。 * 刚出书店时,从凉爽的室内乍一接触热气,冷热交替,不适的感受很强烈。 此时习惯了外面的气温,已经将近傍晚的天色,加上骑电驴时带起的微风,倒比中午那会儿舒服多了。 这里离南荷公园很近,只用了15分钟,就到了正门口。 秦蔓停好车子,看了眼腕表,4:45,时间刚刚好,给徐青澍发了句“我到了”。 慢悠悠走上台阶,南荷公园浓郁苍翠的植物互相掩映,满目绿色,很是养眼。 走过步行道,前面是一个不小的湖,此时还未接近,秦蔓就觉得皮肤已经有了一种接近水汽的清凉感。 不禁感叹自己会选——南荷公园好地方呀,又在书店回家的路上,就算路过来散步一下也是正常,完全不用担心李金兰会发现端倪。 正门通往湖边的步行道两边,种着很有年头的两排法国梧桐,开散的枝叶在头顶交错相接,形成神秘而壮观的绿色隧道。 脚下的路面正中嵌着一条漂亮的鹅卵石小路,公园里的鸽子不怕人,就那样在路上乱走,啄着石缝里散落的面包屑。 秦蔓来的路上还有些紧张,现在沿着步行道散步,倒平静了不少。 法国梧桐树下,间隔摆放着木制的长椅,间或有老人在坐着听戏看书。 秦蔓眼睛左右留意着,估计徐青澍还没到。 左边鸽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秦蔓被吸引着转头,那灰白相间的胖鸽子吃得圆滚滚,大摇大摆地扑棱着翅膀降落,挤走了数只本就在这里的小鸽子。 秦蔓没忍住笑了一声,抬头时,便不期然间扫到了对面长椅上坐着的人。 徐青澍坐在对面,坐姿随意,很少见地没有穿深色系,而是一件白色休闲衬衫和宽松的廓形牛仔裤。 他正低头看着手机,阳光穿过树影落在他头顶,那一头黑色的短发上,就有了几块细碎的光斑。 风吹树动,那发丝和光影便也轻轻动起来。 秦蔓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见到这样的他。 浅色系的,温柔的,安静的他。 像是温暖治愈系青春漫画的男主角。 如果手里有台相机就好了,秦蔓想。 * 从步行道的另一边,走到这一边,他一直没从手机上抬起头,她也就贪心地一直看。 直到站到他身前不远处,秦蔓轻咳了一声。 徐青澍应声抬头,入目的就是那张不施粉黛,白皙莹润的脸。 她身后,古老的法桐上,连绵的万千绿枝在摇曳,微风不停歇。 徐青澍晃了下神。 他静寂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幸好你来了,幸好,幸好。 几秒的功夫,秦蔓已经往前两步,隔着两人的包,坐在了他旁边。 “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晚到,没想到那么早。”她率先开口。 “嗯。你刚到?” “差不多,我刚刚在对面散步,你没注意到。” 徐青澍顿了一下,看了眼她手里拿着的手机:“我给你发了消息。” “嗯?”秦蔓按亮屏幕,疑惑道,“没有提示音,也没弹窗啊……” 说完突然想起,昨天把他设置了免打扰。 怎么就,在他面前自爆了呢。 秦蔓尴尬地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打圆场:“可能是信号不稳定。几年前的旧手机了,哈哈。” 徐青澍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别扭,语气些许危险:“秦蔓,你把我免打扰?” 她真狠,都狠到这种地步了。 徐青澍开始担心今天谈话的成功概率。 秦蔓见他点破,扯了扯嘴角,坦白道:“怕我妈看见你的消息来着,谁让你发那种……” 徐青澍:“哪种?怎么不说了?” 秦蔓深吸了一口气,解锁手机:“我这就改回来。好么?” 点进Q/Q,点进那个最上面,有一个灰色气泡1的对话框,秦蔓愣住。 放大图片,惊讶地抬头看身边的人。 徐青澍也在垂眸看着她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 那是这个视角拍到的,对面的她。 圆滚滚的鸽子霸道地享用了一片食物,周围被它挤走的鸽子四处散开,扑棱着翅膀,秦蔓侧身看那几只小家伙,脸上漾着一个温柔而清甜的笑。 少女的裙摆和发丝,都在微风中摇晃,也在树影绿意里,美得分外合宜。 * 最简单的手机摄影,没有什么专业的构图和处理,一看就是随手一拍,只是镜头拉近了些,把她拍得分外清晰。 虽是随手,但景物和人都浑然天成。 甚至可以说……这个镜头,饱含着某种美好的感情。 秦蔓有些不自在,还有些意外和无措,没好意思多看,关掉手机抿了抿唇道:“你刚刚,看到我了啊。” “嗯。觉得很美,就发给你了。” 秦蔓第一次听到他对某事物的夸赞,用到了“很”这个程度副词,耳根微微烫了起来。 平时没见这种话那么容易从他嘴里出来啊。 而且现在语气神情还那么熟练自然。 正不知道怎么回话,秦蔓忽然想到——那刚刚他一直看手机的时候,不就是在看这张照片?! 耳根更烫了。 再这样下去,她会在正经事上失去判断力和自制力的。 秦蔓逼自己冷静下来,逼自己想清楚这个人和自己之间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谢谢,我会保存的。”秦蔓把碎发挽到耳后,“你叫我出来,要说什么?” 徐青澍沉默几秒,伸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摄影集子:“这是我之前拍过的作品里,我比较喜欢的一些。有些得过什么荣誉和奖项的,也都有标注。送给你吧,就当是做个纪念……我想,你应该不嫌弃?” 秦蔓微微愣怔,轻轻接过这本厚重的精装集子。 随手翻看,都是他过往的作品,有些见过,更多的没见过,从风光摄影,到人像摄影,再到人文摄影,拍摄时间、地点、和背后的机缘与故事,都有注明。 “这,太贵重了。”秦蔓抬头看他。 这种大开本的高质量摄影集本就昂贵,更重要的是巨大的收藏价值,看得出内容很用心,对他来说应该意义非凡,对她来说……她那满屋的藏品都比不上这一个贵重,她不敢收。 徐青澍不容她拒绝:“这集子是我自己设计排版,特别定制,印得不多,只送了亲近的朋友。” 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先不谈别的,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留着吧。你不是说过,想看我的摄影集吗?这是第一本,等以后真的有出版了,再给你新的。” 秦蔓感受着手里的重量,心里的某一角,也重了几分。 某一天在一中五楼的小平台,秦蔓确实对他说过,想看他的摄影集。 当时他自嘲地笑说,这样年轻的阅历在业内根本不够格,再颠簸流浪几年,应该就差不多了。 当时的玩笑话,竟真的换来了手里这个集子。 秦蔓从拿到的一瞬间,目光就移不开了,也不再拒绝,郑重地道了谢,收进包里。 扣上锁扣的瞬间,她觉得包都不应该离开她的手心,应该时时刻刻抱着了。 徐青澍看她珍重的目光和动作,心如明镜。 这小姑娘惯会自欺欺人,骗自己骗得久了,差点儿把他也骗过去,什么没有遗憾,什么不求更多,信了才是傻子。 徐青澍微微抬头,目光穿过树影,遥望温柔的夕阳:“那接下来,我们谈点儿别的。” 湖畔 徐青澍说得自然,语气不容置疑,秦蔓正想着她的宝贝摄影集子,毫无防备,愣怔在那里。 别…别的? 本以为今天的事情只是他为了前天的冒犯,表示歉意的。怎么还有别的? 秦蔓警惕而紧张地看他:“什么别的?” 徐青澍双手放在裤袋里,却在黑暗中不自觉地握紧,黑沉的目光看向身边。 “谈恋爱吗?跟我。” 法桐的漫天宽大叶片在摇晃,风很轻。 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和鸽子群的叫声都懒洋洋的,安逸又宁静。 秦蔓忘了呼吸,她的心被这句话猛地一击,打得七零八落,思绪散着,怎么也拾不起来。 这不会是在她中午小憩的迷梦里吧? 秦蔓的右手拇指,悄悄扣上了食指的指甲,相向用力。 真实的刺痛传来,秦蔓不自觉眯了下眼睛。 徐青澍看着面前的她,她清透的眼眸在夕阳里,又变成了漂亮的琥珀色。 余光看到她手上的小动作,裤袋里握紧的手掌却微微放松。 他没移开眼,只注视着她眼睛,等她回答。 秦蔓用食指指腹揉搓安抚着拇指指肚,轻声问徐青澍:“你知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我知道。”毫不犹豫的回答。 徐青澍眼底有一丝浅淡的笑意:“意外吗?我不仅知道,我还反复练了好几遍。” 他从不流连花丛,对不成熟的爱一律不屑一顾,哪怕在和她讨论这样的事情,也依旧认真而坦诚。 但那双清高的、从不凝望别人的眼睛,像现在这样深深看着她时,那凉薄唇齿间的每个字便都事关风月。 秦蔓的心里,被关着的那个小人,正死死扒拉着铁笼门,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点头。 秦蔓口中却礼貌地摇头笑说:“我们不合适。” 徐青澍的指尖颤了颤,又旁若无事地攥紧。 他又在秦蔓眼中看到了那种倔强的哀伤,和上一次见面一般无二。 但这次,他看着那双眼,坚定地同她说:“我们先试试,再谈合不合适。” * 南荷公园的中心湖畔,木栈道上,徐青澍一人拿着两人的包,不动声色配合着秦蔓的步速,跟在她身边。 就在刚刚,秦蔓下定决心要让徐青澍意识到,两人之间哪儿哪儿都不合适,又怕坐着干聊太尴尬,于是叫他来湖边散步。 湖水闪着粼粼波光,荷花正好。 正是傍晚光景,大多都闭合了花瓣,低眉敛目立在荷叶中。 秦蔓很沉重也很情真意切地说着:“首先,我那天确实是告白了,但是我真心希望你不要太在意。”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那些渣男都对太认真太正派的女生没有兴趣,她们往往让人有负担。所以你大概是误以为,我这样一本正经、感情空白的女生会在这段暗恋里很受伤,于是你道德绑架了你自己,觉得你应该对我有回应,对吗?” 秦蔓看向徐青澍,飞快加了一句:“当然,没有说你是渣男的意思。我只是用那句话引出一种常见心理。” 徐青澍毫不留情地反驳:“完全不对。你知道的,我是个还算严谨的人,无论是题目,还是感情。我早就冷静研判过对你的感受,无比确定那是纯粹的喜欢。” 说到这里,徐青澍侧头看了她一眼:“不受某人行为影响的,纯粹的喜欢。懂了吗?” 秦蔓每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喜欢”,心跳就失速一分。 对任何人都不动真感情,对一切告白都顾左右而言他,却在今天,毫不吝啬地把“喜欢”讲了一遍又一遍。 秦蔓的步子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偏快——高中生活的后遗症,在路上慢慢走是特立独行的、故作姿态的,向着目的地步履不停,才是正确的、合乎大众的。 再加上她的紧张,更快一分,本就让习惯闲庭信步的徐青澍有些不适应。 但在他说完“纯粹的喜欢”后,秦蔓竟有越走越快的势头,落荒而逃一般。 徐青澍叹了口气,轻轻伸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 秦蔓脑子正乱着,胡乱思考接下来什么理由才能说服他,不期然手腕传来一股拉力,霸道地让她埋头前进的步伐停下。 徐青澍看着她耳后白皙的皮肤,在发丝晃动的隐约间,一颗小巧的痣若隐若现。 那一瞬间,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原来眼前的她,依旧是当年海棠花间的那个她。 风吹湖皱。 * 两人都沉默了几秒。 掌心下突出的腕骨很清晰,温热、细腻,徐青澍手指轻轻搓了搓,无奈道:“秦蔓,慢点儿,你这个走法,话没说完,湖先绕了三圈。” 秦蔓没想到,是要说这个。 再加上刚刚他微凉的指尖在她手腕处作怪,白皙的耳根霎时泛上浅粉。 秦蔓咬了咬下唇,轻轻抽出手来,回身垂眸道:“那,我走慢点儿。” “嗯。” 秦蔓压住步子,继续酝酿她的演讲。 刚刚的方案一算是作废,他直接一个直球的“喜欢”,她还能说什么? 那么方案二。 “嗯,那情感上我们先放一边。就算在其他方面,我们也不合适。” 徐青澍眉心微蹙,但没作声,耐心听她解释。 秦蔓伸出手指,一条一条认真细数:“第一,你是天之骄子,万众瞩目,朋友众多,我平平无奇,小透明一个,能遇见你和认识你,就是我社交生涯中迄今为止最光辉的一笔,我们怎么可能对等地谈恋爱?” “第二,我们生活的环境相隔太远,你在你的庄园别墅里,我在我的老城区和旧街巷,你不用担心经济问题,我却日日捉襟见肘,很……不搭调。” “第三,你成绩太好了,不是Q大就是B大,如果家里有规划,没准直接去国外念书,我能正常发挥去个国内一档的学校,就已经满足了,之后的生活,大概率也是在世俗里谋生。所以我们,未来规划是不一样的,准确来说,是我追不上你。” 秦蔓越往后说,声音越黯淡和落寞,到最后,已经很轻很轻。 “其他的我不再多列举,这样说来,你明白吗?” 秦蔓回头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作结:“我配不上你。” 她这次没哭,但徐青澍似乎能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心里那颗泫然的泪水。 他向来知道秦蔓的敏感和自苦,但可能是平日里她伪装地太无坚不摧,他竟没有发现,原来高中三年相处,在她心里却是这样的高低分明。 十几岁的年纪,有着最骄傲的自尊,她却这样平静而坦诚地说着自己的贫穷、困窘,和无能为力。 徐青澍的眼神沉下去,胸腔感同身受地多了几分心疼。 秦蔓见他沉默,唇角并不自然地勾了勾,笑得比哭还难看:“看吧。这些事情,说出来会让我们都很难堪。” 她背过身去,撑着栏杆望向湖面,声音散在风里:“你不用觉得尴尬,或者为我感到抱歉什么的,我不会受伤,我只是讲了些事实。” “秦蔓,合适还是不合适,你的一锤定音,未免给得太早。” “情感上为什么要放一边?两个人要不要构建起亲密关系,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情感因素吗?” * 两人都沉默了几秒。 掌心下突出的腕骨很清晰,温热、细腻,徐青澍手指轻轻搓了搓,无奈道:“秦蔓,慢点儿,你这个走法,话没说完,湖先绕了三圈。” 秦蔓没想到,是要说这个。 再加上刚刚他微凉的指尖在她手腕处作怪,白皙的耳根霎时泛上浅粉。 秦蔓咬了咬下唇,轻轻抽出手来,回身垂眸道:“那,我走慢点儿。” “嗯。” 秦蔓压住步子,继续酝酿她的演讲。 刚刚的方案一算是作废,他直接一个直球的“喜欢”,她还能说什么? 那么方案二。 “嗯,那情感上我们先放一边。就算在其他方面,我们也不合适。” 徐青澍眉心微蹙,但没作声,耐心听她解释。 秦蔓伸出手指,一条一条认真细数:“第一,你是天之骄子,万众瞩目,朋友众多,我平平无奇,小透明一个,能遇见你和认识你,就是我社交生涯中迄今为止最光辉的一笔,我们怎么可能对等地谈恋爱?” “第二,我们生活的环境相隔太远,你在你的庄园别墅里,我在我的老城区和旧街巷,你不用担心经济问题,我却日日捉襟见肘,很……不搭调。” “第三,你成绩太好了,不是Q大就是B大,如果家里有规划,没准直接去国外念书,我能正常发挥去个国内一档的学校,就已经满足了,之后的生活,大概率也是在世俗里谋生。所以我们,未来规划是不一样的,准确来说,是我追不上你。” 秦蔓越往后说,声音越黯淡和落寞,到最后,已经很轻很轻。 “其他的我不再多列举,这样说来,你明白吗?” 秦蔓回头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作结:“我配不上你。” 她这次没哭,但徐青澍似乎能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心里那颗泫然的泪水。 他向来知道秦蔓的敏感和自苦,但可能是平日里她伪装地太无坚不摧,他竟没有发现,原来高中三年相处,在她心里却是这样的高低分明。 十几岁的年纪,有着最骄傲的自尊,她却这样平静而坦诚地说着自己的贫穷、困窘,和无能为力。 徐青澍的眼神沉下去,胸腔感同身受地多了几分心疼。 秦蔓见他沉默,唇角并不自然地勾了勾,笑得比哭还难看:“看吧。这些事情,说出来会让我们都很难堪。” 她背过身去,撑着栏杆望向湖面,声音散在风里:“你不用觉得尴尬,或者为我感到抱歉什么的,我不会受伤,我只是讲了些事实。” “秦蔓,合适还是不合适,你的一锤定音,未免给得太早。” “情感上为什么要放一边?两个人要不要构建起亲密关系,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情感因素吗?” 送她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秦蔓都浸在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当中。 大概就是,只在最隐秘的梦里想过的事情,它真的发生了。 她以为的结束,原来只是开始。 徐青澍放开她,两人依然并肩散步,但这次,他没松开过她的手。 秦蔓的指尖被他掌心的热意包裹,干燥的、温热的,她不敢乱动。 如果,已经成为了男女朋友的话,是应该牵着手散步的……吧? 深思翻涌间,她的指尖不小心弯了弯,就像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本就慌乱的心跳漏了几拍。 徐青澍没说什么,但就像是对暗号一般,带着安抚,揉捏了一下她细嫩的手指。 秦蔓想,这个夏天一定是个很好的夏天。 * 那天离开南荷公园时,秦蔓把包里那本《远山淡影》拿给徐青澍。 她总觉得,今天这样值得纪念的日子,总应该给彼此留下一些看得见、留得住的东西。 “就算做是我们的交换。”她说,“这本书是我今天在书店买的,可能没那么应景、合宜,但是我现在只有这个,你拿着吧。” 晚霞上来,一些早早吃完晚饭的老人,已经出来遛弯了。 鸽子们早已回巢,只留下零零散散的几片羽毛。 看着眼前人清亮的眼睛,徐青澍接过面前的书,勾了勾唇:“好,那以后这本书,就是我的了。” “嗯。”秦蔓点点头,有些脸热。 想来,这还是她第一次送给他什么东西。 虽然只是一本书,还不是精装版。 但自己这里,已经有很多来自于他的珍贵物品。 想到这儿,哪怕知道会煞风景,秦蔓还是开口说明:“我,可能没有很多钱,可以送你好一些的东西什么的……” 徐青澍听出语气里的歉意,打断她:“别说这个,秦蔓。” 他把书放到包里,然后重新牵上她的手:“这个我就很喜欢。”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除你之外的其他任何。” “所以别说那些,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我不想你说。” 他听不得。 听不得她一次又一次带着歉意重复自己的窘迫。 秦蔓默了两秒,点了点头,严丝合缝地,回握住他的手。 * 两人并肩往公园正门走。 一只贪玩的鸽子扑棱棱飞过,落下一片灰色的蓬松羽毛。 虽然没能力负担昂贵的礼物,但只要有心,就无所谓价值。 秦蔓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生日,他的社交平台资料卡片上,向来都没有多余信息。 既然已经是不一般的关系了,想到也就问了:“徐青澍,你是什么时候的生日?” “六月。” “啊?” 现在不就是在六月? 徐青澍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已经过去了,六月二号。正是高考前,就没过。” 其实只是没有聚会而已,他的远近朋友,只要知道的,都提前送了礼物。 但徐青澍看了眼她有些懊恼的神情,心下微动,没往下说。 秦蔓有些难过,她三月的生日,他不但知道,还送了很用心的礼物,他的生日刚过去不久,自己却一无所知。 算起来,自己这暗恋,其实也只是半吊子的水平吧。 徐青澍神情浅淡,手下却用力,把她往自己这边拽了拽,秦蔓仰头看他。 某人低头,眼神浮上一层落寞:“这几年我都没好好过过生日,你要是遗憾,给我补过一个?” 秦蔓想起他的父亲,还有他家里现在的情况,再光鲜亮丽的外壳下,也会有时孤单落寞。 很乖地点了点头:“怎么补?” 徐青澍眼神里的情绪散开,浮上笑意:“再说吧,不急,先欠着?” “嗯。” 秦蔓眨巴了下眼睛,怎么总觉得像是签下了个有坑的合约? 自己会吃亏的那种。 她低着头琢磨,徐青澍垂眸看着她的发顶,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满足。 * 两人走出法桐遮天的步行道,公园外面车水马龙,万座高楼华灯初上。 徐青澍:“走吧?今天没有提前约,我估计,你应该不方便在外用晚餐?” 秦蔓点了点头,叹服于他的细心和敏锐:“嗯,我是骑家里小电驴出来的。你呢?” 两人刚靠近停车区,徐青澍指了指前面一辆电摩,机械感的黑色机身很酷,在整个停车区都分外显眼。 秦蔓眼睛里闪出震撼。 “好酷。” “想坐吗?” 秦蔓摇摇头,从包里翻出车钥匙,在手中抛了抛,扬眉看他:“你想坐我的吗?” 徐青澍的眼神黏在她的灵动神色上,仿佛看见2013年,在昌平街晃荡着小自行车,和好朋友谈笑风生穿街过巷的那个她。 勾唇笑了一下:“今天不了,改天。” 又是夕阳漫天,霓虹灯刚刚亮起。 在她眼里,繁华世界,却都不及他唇角。 实在是不怪她。 秦蔓在短短一个下午,见他笑了不止三次,很浅淡的、转瞬即逝的勾唇,清峻的眉眼却在瞬间泛出柔意,让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从拒人千里,变得触手可及。 怎么有人这么好看? 不笑好看,笑了也好看。 沉默好看,讲话也好看。 秦蔓看着他,却顶不住那双太过于炽热的目光。 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扫着左右的景物风光,总之不想说再见。 徐青澍轻笑出声:“别看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别送了吧。去老城那边再回来太远。” 他挑眉,语气很任性:“电摩比你想象的快。再说,远我也乐意。” 秦蔓最终还是由着他。 于是,她骑着小电驴在前面晃悠,他拉风的电摩压着速度在她后面护送,像个小跟班。 秦蔓一路都想笑。 好在他在后面,看不到她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开怀。 * 老城区小,多少年了,熟悉的老面孔总能在街上偶然遇见。 秦蔓不敢让他再往前送:“就到这儿吧。” 徐青澍不用她说,也知道她的顾虑。 他不会逼她,也不会不高兴,当即就很懂事地掉了头,但一个弯还没转完,想到了什么,顿住叫她:“秦蔓。” 秦蔓还在目送着他:“嗯?” 徐青澍把车子开到她身边,长腿一支,稳稳立住。 明明是一身温和俊朗的风格,在这车上却奇妙地迸发出张扬的街头少年感。 秦蔓又被他帅到,而且这还是人来人往的广场边,脸红到耳根:“又怎么了?” “加个微信。你有吗?” “哦哦,有的。” 2016年,高中毕业的秦蔓发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三年里,微信早已经代替了Q\Q,在公众中开始悄然流行,渐渐成为主流社交媒体。 她这个微信号也是前天刚注册的。 总觉得,用了微信,就变成了大人,和那个Q\Q时代的自己分割开来,有种人是物非的感觉。 不过眼下,在帅得过分的徐青澍面前,秦蔓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去翻找二维码,手却不听话地点错了好几次。 终于点出来,两人加上了好友。 徐青澍收起手机,伸手揉了揉秦蔓的脑袋,漫不经心地提醒她:“别忘了免打扰给我放出来。” 秦蔓脸一红,点了点头。 “那回头线上联系。” “嗯。” 徐青澍还在原地,也不说话,只是看她。 秦蔓也不开口,眼神看向旁边。 广场上卖气球的大叔卖掉了三只气球,小孩子们围着他看,大叔手腕翻飞间又做出来一只小兔子。 天色渐沉,刚刚加好友时就看到了李金兰的未接来电,再不走,她真的会起疑,更何况徐青澍回家也不近。 秦蔓看向他,终于轻轻开口:“快回吧。” “嗯。” 徐青澍深深看了她一眼,说完一句“走了”,就利落地转弯,黑色机车融进无边天色里,消失不见了。 * 刚进家门,李金兰正坐在客厅摘韭菜:“还知道回来啊你?几点了,电话也打不通。” “……” “和杜丫头玩到现在?” “没有。”秦蔓还是不敢撒谎的,“我们从书店待到五点,回来时我路过南荷公园,看天气好,也不热,就进去逛了逛。” “你一个人?”母亲狐疑地看着她的脸,仿佛错过了其中一分一毫,都会失去什么重要线索。 秦蔓把包放到自己房间,出来到李金兰身后给她捏肩:“对啊,我一个人。傍晚湖边可好看了,明天咱一起去?” “我可不去。不就是点儿水吗,有啥好看的。” “大自然多好啊,你不懂。” 李金兰不再理她,转着肩膀喟叹:“哎,往左边一点,对对,这个地方一捏生疼……” * 吃晚饭时,秦蔓想着,不知道他到没到家,吃没吃饭,有没有给自己发消息,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李金兰扬起声音:“秦蔓?叫你两声了。” “啊?” 从思绪里回神,转头看向一旁的秦诺,秦诺嘴巴里塞着一口菜,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秦蔓只好抱歉地看着妈妈:“我刚刚没听见,想起今天下午在书店看的一本书了……怎么了妈?” 通话 “我说,你暑假除了教你弟弟,就没有别的打算了?” 秦蔓:“……” 这两天脑子里基本上都在被徐青澍占着,哪里有心思想别的。 李金兰见她不做声,自顾自说道:“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你爸这三个月都没赚多少钱。去年生病以后你也知道,身体不如从前,这才四十出头,头发都开始白了。” “你也大了。高考完没别的事情了,能帮衬家里就帮衬。这话,懂事的小孩儿不用家里说,不懂事的说也没用。” 说起这些,李金兰表情淡淡的。 秦蔓却知道,她是在很认真地陈述给她一个事实:你应该自觉点,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喝了一口粥,秦蔓抿了抿唇:“好,我这两天找点儿兼职。” 李金兰神情缓和了下来:“嗯。你试试找找家教呢?你成绩好,看看能用脑袋瓜挣钱,就别干苦力,不然白读那么些年的书了。” 秦蔓有些食不知味地咽下饭菜,点点头:“嗯,我看看吧。” * 吃过晚饭,秦蔓把碗碟都洗干净,擦干手去看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半小时前徐青澍在微信发来的消息。 -X:到家了。 秦蔓顿了顿。 这是一种十分家常、十分熟稔,乃至于亲密的说话方式。 秦蔓抬眼看了看周遭,家里虽然整洁,但装修十分简单,灯光暗淡,每一面墙壁都空空荡荡,坏掉的洗衣机外壳已经发黄,还破了个口子,李金兰坐在沙发上听着滋啦啦的手机广播给秦诺缝袜子,秦父还没回家。 而她的手机里,那个凉薄的、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在给她报备行程。 这太割裂了。 乍一转变身份,在他身边时还有一种飘飘然的幸福感,一离开他,就立马穿越回了这残忍而直白的现实。 秦蔓忽然有些打退堂鼓。 今天的一切……真的太过大胆、太过不顾一切了。 秦蔓紧握手机,快步走回房间,还是先斟酌着回复他再说。 -秦蔓:好,刚刚在吃饭,没有看到消息。 点击发送,徐青澍那边没动静,就像石沉大海。 秦蔓开始紧张地守在聊天界面等,后来无意义地翻看起手机,忽然想起他那句“别忘了免打扰给我放出来”,当时说这话时,他手掌放到她脑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回想到那一瞬间,那股酥麻的电流感再次从后脑蔓延到全身。 秦蔓缩了缩脖子,抬手往后搓了搓,想搓掉那股似有似无的痒意。 打开Q\Q,刚把他的免打扰取消掉,微信就来了消息。 -X:吃完了? -秦蔓:嗯。 发完才觉得自己这聊天方式,完全是让人无话可回的聊法,忙又加了一句。 -秦蔓:你呢? 虽然蹩脚,但起码不算有来无回。 徐青澍坐在客厅,也在琢磨着回复方式。 他虽然一直很有异性缘,但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谈,加上平时也不怎么在手机上和人聊天,此时才发现,原来隔着手机屏幕,很多话的语气、情绪都被弱化掉了,根本没有面对面来得简单直接。 此时看着秦蔓发来的三两个字,徐青澍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在屏幕上打字:我吃过了…… 一行字还没输入完,徐青澍就果断舍弃了这种方式,快速删掉,输入“方便打电话?”。 秦蔓看着跳出来的新消息,眼睛微微瞪大。 她还没适应像男女朋友一样聊天,就要直接打电话了? 心跳开始变快,她知道,这是紧张了,但紧张之下还夹杂着一丝期待。 秦蔓的卧室离客厅和主卧都很远,旁边是秦诺的房间,她走到门边竖起耳朵,听到了客厅传来的晚间情感栏目广播声。 轻手轻脚回到床上,拉开被子盖住自己,在手机上回了个“嗯”。 很快,语音电话弹出来,手机发出亮光。 秦蔓大气都不敢出,犹豫了半秒,但屏幕上他的头像就像是催化剂,让她来不及多思考就按下了接听键。 “嗡嗡”震动两声,两方空间被联通。 秦蔓心如擂鼓,一动不动。 被子里很安静,静得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秦蔓不知道对面的他是不是也听得见。 徐青澍那边沉默了几秒,随即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听筒中传来:“秦蔓。” “嗯。”鼻腔里发出的小小应答声,在被子里的一方小空间内显得有些沉闷。 徐青澍微微皱眉,听出不对劲:“你在哪儿?” 秦蔓眨巴了一下眼睛,没想到一个音节就让他听出了端倪,不自觉浅浅翘起唇角。 “在,被子里。” 徐青澍听到那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脑海里就自动出现了她像鹌鹑一样缩在被窝里的样子。 一声短促的轻笑声传来,秦蔓红了耳朵。 “害怕吗?”他刻意放轻的,蛊惑般的声音,一字一句碾磨开来。 “还好。”秦蔓不管怦怦跳着的心,学着他的样子,从唇齿间刻意暧昧地一字一顿:“很刺激。” 徐青澍听到她的话,幽深眼神中晦暗不明,唇角却勾起一抹柔意。 她那样乖、那样正派的姑娘,被他诱惑着做坏事的感觉,好像格外令人上瘾。 *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秦蔓就很怂地挂断了电话。 一是,虽然做足了准备,但还是谨慎为好。 二是,他的话越聊越不着边,她闷在被子里听着,偶尔小声回复,又热又燥,面红耳赤。 仓促说完“拜拜”,秦蔓呼啦一下打开被子,脸颊红扑扑的,她揪着胸前的短袖睡衣衣摆,来回掀动着扇风。 没开空调的六月天,哪怕是晚上也热气蒸腾,毕竟这被子平时只是用来夜里盖住肚子的,她刚刚可是实实在在捂了十分钟。 不过,想起刚刚的电话,秦蔓燥热的心底,后知后觉地涌上了一股如蜜的甜意。 * 秦蔓冷静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发现她们的“三朵金花”小群里又开始聊天了。 看来杜心荔和马西婕两人的矛盾已经成功化解了。 点进去往上翻看了一下,发现她们也再聊着暑假兼职的事情。 杜心荔是不想落下基本功,打算找一家舞蹈机构,帮忙盯盯班,做做助教,顺便还有机会用练习室。 马西婕向来心性野,绝不可能在别人手底下干活,她要搞就搞大钱,要做就做老板。 -西瓜:我打算去我家一个门店历练,先把门店经营全流程给它学个通透,再发挥我优秀的经商才能,大刀阔斧给它推陈出新,搞点儿新模式。 -荔枝:大老板,苟富贵,勿相忘![可怜] -西瓜:[stop] -西瓜:别捧,我也就对这些铜臭味儿感兴趣了,不像你俩,还都有一技之长。 -蔓越莓:敢问我的一技之长是? -荔枝:哈哈哈说曹操曹操到。 -西瓜:亲爱的蔓蔓仙女,您这灵光脑瓜还不算一技之长吗? -荔枝:知识就是力量!你的水平,十技之长都有了。[柠檬] 看着这两位总把她夸到天上去的活宝,秦蔓忍不住笑。 -西瓜:不过,你真不打算运用你灵光的脑瓜赚点儿生活费? -蔓越莓:打算的。今晚还跟我妈聊起来,说想找个家教来着,但是我家在这边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也没多少是混成朋友的,不好找的。 秦父的性格开朗和善,但只安稳做事,不会舌灿莲花、广交好友那一套,李金兰这些年来又把全身心都扑在了秦蔓姐弟俩身上,更没有多少说得上话的朋友,就算认识几家邻居,人家家里也没有适龄的孩子。 更何况,以秦父和李金兰的性格,也不会去麻烦人家帮忙宣传打听。 几人在群里讨论了一会儿,杜心荔说起来邢浩然也打算找家教。 -荔枝:你可以去问问老邢打算怎么找呀!对了,或者干脆你俩一起,分工每人负责几科,这样竞争力更大一点! -西瓜:对啊。这倒是个好方法,小荔枝你这回脑袋倒挺活泛。 -蔓越莓:确实不错,那我明天问问他,就算不一起,也能问问消息啥的。 -西瓜:对了!人脉资源的话,找老班啊!你那时候可是她的掌上明珠,她可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让她打个广告还不是轻而易举? 秦父的性格开朗和善,但只安稳做事,不会舌灿莲花、广交好友那一套,李金兰这些年来又把全身心都扑在了秦蔓姐弟俩身上,更没有多少说得上话的朋友,就算认识几家邻居,人家家里也没有适龄的孩子。 更何况,以秦父和李金兰的性格,也不会去麻烦人家帮忙宣传打听。 几人在群里讨论了一会儿,杜心荔说起来邢浩然也打算找家教。 -荔枝:你可以去问问老邢打算怎么找呀!对了,或者干脆你俩一起,分工每人负责几科,这样竞争力更大一点! -西瓜:对啊。这倒是个好方法,小荔枝你这回脑袋倒挺活泛。 -蔓越莓:确实不错,那我明天问问他,就算不一起,也能问问消息啥的。 -西瓜:对了!人脉资源的话,找老班啊!你那时候可是她的掌上明珠,她可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让她打个广告还不是轻而易举? 蔓蔓 秦蔓看到屏幕上的那行字,一个手抖,手机差点滑落。 带,带上他?! -秦蔓:你什么时候打算的? -X:刚刚。 秦蔓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事儿八字没一撇呢,她连邢浩然都还没找,怎么打包票带上他? 更何况有他这一尊学神在,秦蔓和邢浩然的成绩再好也显得不够看了,到时候家长们都找他,谁还来找他们俩? 苦恼地皱了皱眉,又觉得拒绝的话很尴尬,只好先试探一下。 -秦蔓:你怎么也想起做家教了?你应该不缺这点儿钱,是想找点儿事情做吗? -X:没有。我就是无聊,和你一起,还能多见见你。 -X:放心,不会抢你们的生意,你们先确定科目,我的学科和你们岔开吧。 两条信息挨得很近。 秦蔓却只盯着那句“和你一起,还能多见见你”,所以,这是原因吗? 六月天的夜晚,月光清冽如水,但空气微微湿润燥热,秦蔓发了句“嗯”,然后罕见地失眠了。 * 第二天,秦蔓早早联系了邢浩然,说了自己的计划,邢浩然很惊喜。 -邢浩然:我本来还打算找你说这件事来着,没想到这么默契,你倒先说了。我觉得你的方法挺好,那咱们就先做个宣传图? -秦蔓:可以是可以,但这边还有一件事,就是……徐青澍他也打算和我们一起。 邢浩然怔了怔。 徐青澍?他只在九中的时候近距离接触过这人,当时和秦蔓一起问他问题,拿到他的方法之后两人再一起讨论。当时的徐青澍从不说废话,对谁都淡淡的,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印象里大家和他还没怎么认识,他就转学了。 后来倒是听说了他也在明德班,但秦蔓当时还吐槽明德班的人都没什么亲切感,特别是徐青澍那个圈子的,一学期下来都不熟。 什么时候,他和秦蔓这么要好了? 和秦蔓暑假一起兼职的喜悦感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担心。毕竟徐青澍在九中时虽然看着冷,但还没有什么威慑力,这几年在一中的他,可是既冷漠又有着某种不好惹的危险气息——那是过大的阶级差距带给他的压迫感。 邢浩然从沙发上撑起身子斟酌着回复,都没注意到自己坐得笔直,邢太太出来泡咖啡,看儿子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意外地问:“浩然?你怎么了?怎么如临大敌的。” “啊?”邢浩然抬头,这才发现自己太紧张了,只好单手捶了捶后腰:“奥……没事,我活动一下脊椎。” 邢太太没多过问,很快端着咖啡回房间了。邢浩然低头打开手机,看到秦蔓新发来一条。 -秦蔓:不过你放心,他说不会和我们教同样的科目的!不存在竞争关系的。 邢浩然默了默,他还没开始表现出为难,秦蔓就已经为徐青澍解释了。 而且看样子,他们已经讨论过了。 握着手机的手掌紧了紧,最后只好把脑海里找理由拒绝的想法抛开。 -邢浩然:好的。 * 三个人拉了个小群。 秦蔓看着除自己之外的两个男生,总觉得有点怪异。 一个是自己还不太熟的男朋友,一个是自己十分熟悉的好朋友。 总觉得……这个组合让她很难把握住说话的度。 三人简单讨论了宣传图内容,开始商量科目。说是讨论,其实大多时间是秦蔓和邢浩然在讨论,徐青澍只是极偶尔出来发一个“OK”的手势表情,或“嗯”“可以”之类的,惜字如金。 -邢浩然:现在学生们的补习科目大多是数理化,我们三个人要不就把这三科分工一下? -秦蔓:嗯,我觉得可以。语英生这三科可以捎带着,有需要的也可以教。你先选吧@邢浩然。 -邢浩然:跟你们明德班的比,我数学物理差得远,就化学还有自信些。蔓蔓你语文英语又常常年级前几,那我就选化学和生物吧。 秦蔓看着那个“蔓蔓”心下一凉。 邢浩然和杜心荔关系也好,几个人一起玩的时候他就随着杜心荔叫蔓蔓,当然也会叫“荔荔”。虽然不常叫,但偶尔这样叫她一下,秦蔓平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然而此时群里有徐青澍在,这个昵称忽然就变得十分扎眼了。 徐青澍一直叫她秦蔓,偶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叫个秦大小姐之类的,“蔓蔓”这种是从来都没叫过的。 紧张了几秒,徐青澍没说什么,也没在私聊说什么,只是艾特了她,让她选。 应该是,没在意吧? 毕竟邢浩然和杜心荔常常来明德班门口找她,三个人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他应该也知道。 秦蔓按捺下微微不安的心,先选了科目。 -秦蔓:我数学也没自信,我选物理和语文。 -徐青澍:嗯,那剩下的交给我。宣传图下午我直接发群里吧。 邢浩然有些不明所以,虽然徐青澍能力强,但也不好让他一个人承担所有任务,在群里问需不需要大家一起分工。 秦蔓连忙解释。 -秦蔓:没事。他手里有宣传图模板,让他来吧。 -徐青澍:嗯。 邢浩然:?被封在某种结界之外的既视感? 看着这个场面,邢浩然莫名觉得有点受伤,虽然徐青澍的话很少,但哪怕只是从这寥寥几句来看,秦蔓和他的关系,都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得多。 -邢浩然:那就麻烦你了,有需要随时叫我和蔓蔓。 秦蔓看着梅开二度的“蔓蔓”,欲哭无泪。 是嫌叫一次不够明显,还要再来个回马枪,临近结束重新强调一下吗? 虽然心里快紧张死了,但她面上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邢浩然对他俩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秦蔓:嗯嗯,那就先这样吧。 -秦蔓:[加油] -秦蔓:[辛苦了] -秦蔓:[猫猫摸鱼] 一筹莫展的秦蔓选择多刷几个小狗小猫表情包把那条令她尴尬的消息顶上去。 * 自从和徐青澍的关系转变以来,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大肆宣扬。 秦蔓考虑的是两人差距太大,先慢慢来,等稳定下来后再和几个朋友公开。至于李金兰那边,当然要始终瞒得死死的。 她和徐青澍并没有讨论过这方面的话题,但看样子徐青澍是不喜欢宣扬自己私人生活的人,在外人面前也不会主动提起。 今天拉群之后本来有些紧张,她担心徐青澍多说、错说了什么话,让邢浩然看出端倪,引起误会和尴尬。 但正当犹豫着要不要去嘱咐一下时,她发现徐青澍根本不会说几句话,更别说提到不该提的了。 群里的讨论结束了,秦蔓去私聊窗口,想问问徐青澍做那个宣传图需不需要帮忙。 一来,虽然她跟邢浩然说让徐青澍自己来就好,但作为和徐青澍更亲密的人,还是想再问一问,能帮忙就帮。 二来,她想看看徐青澍有没有注意到邢浩然叫的“蔓蔓”,以及是不是在意。 然而还没打完字,对面就弹出了消息。 -X:蔓蔓? 两个字映入眼帘,秦蔓心里咯噔一下。 她确定,这不是在叫她,而是在说刚刚群里邢浩然叫她的事情。 只有这两个字,但秦蔓仿佛看到他就在旁边倚靠着,黑沉的眼眸敏锐地盯着她,然后漫不经心地从唇齿间碾磨出这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些逗弄和盘问的意思。 秦蔓的睫毛颤了颤,原来,他注意到了,并且在意吗? -秦蔓:那个是邢浩然和杜心荔一起开我玩笑的时候,偶尔会叫的,他没别的意思。 解释完又飞快地补了一句。 -秦蔓:他也这样叫荔荔的。 那边徐青澍微微皱了皱眉心,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邢浩然有没有别的意思,秦蔓本人看不出,同为男生的他可是十分清楚。 无论是破格地直接进明德班找她,还是常常去借笔记,顺便和秦蔓站在楼道的窗边聊天,当然还有那个礼物盒,亲手做的玫瑰干花……徐青澍越回忆,越发现蛛丝马迹原来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漆黑的眼眸沉下来,徐青澍坐在落地窗边的躺椅上,一下又一下轻轻擦着打火机的砂轮。 右手则直接拨出去了秦蔓的电话。 秦蔓匆匆解释完,半晌都得不到徐青澍的回复,正琢磨着是不是哪句话有歧义,冷不丁地就弹出了他的电话。 李金兰去给秦父送饭了,秦诺在客厅看电视,秦蔓跳下沙发去房间里关上门,接通了电话。 对面静悄悄的,秦蔓小声:“喂?” “嗯。” “邢浩然那个……” “我知道。”徐青澍止住她的话,“我看到消息了。” 他清越冷静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被长距离的传输镀上了一层温柔,秦蔓放下心来。 “还好你没有误会。他刚刚发出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其实平时他也不会挂到嘴边的……如果你觉得那种称呼在异性朋友之间太亲密的话,那我找时间跟他暗示一下吧。” 徐青澍虽然很想问她:为什么是暗示?为什么不能直接说明呢?但还是没打算真的跟她纠结这件事,他相信秦蔓是单纯把邢浩然当好朋友,并且没发现邢浩然不对劲的地方。 他一直觉得,喜欢和爱是建立在彼此自由的前提上,道德约束应该是对自身的要求,不应该强加到别人身上。 “没事,我就是随意问问。是否处理、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来就好。” 徐青澍单手旋转着那只打火机,望着外面瓦蓝的天,缓声道:“我是指,要看你自己会不会介意,根据你自己的感受来。” 秦蔓握着手机,屈膝倚靠在床头:“好。” 忽然觉得,他好像是在教她谈恋爱。 不管是不是他的本意,她都学到了某些东西,比如理解,比如尊重。 看着阳光打在被子上留下的光斑,秦蔓的唇角翘了翘。 那是不是就说明,她不虚此行。 勇敢 徐青澍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提起来另一事:“你是打算瞒着所有人,偷偷谈恋爱?” 他看出了她在外人面前的小心翼翼和有意隐瞒。 秦蔓有些惊讶于他会直接提出这件事,但还是坦白说道:“嗯……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她的声音有些发虚,睫毛有些紧张的轻颤,毕竟当初告白是自己先说出口的,现在畏首畏尾的却也是她。 秦蔓提起心来,听筒里一片沉默。 半晌,徐青澍清冽的声音传来,有一种能够安抚她的魔力,“没事,那我配合你好了。” 秦蔓轻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他不介意。 忽然想到他刚刚的话,他对她的理解和尊重,秦蔓觉得自己也应该顾及一下他的感受,小心翼翼问道:“那,那你想要公开吗?” 徐青澍眼神轻轻落在地毯的花纹上,手心里打火机的砂轮被他一下一下擦响。 他大概能猜到秦蔓的顾虑,也知道她的性格,所以不会介意她的这种想法。 但如果是就他自己而言——虽然他不是一个热衷于分享私人生活的人,但他也并不想向林晏、李沅君他们几个隐瞒。 隐瞒可是一件麻烦事,他不喜欢麻烦。 听筒里传来秦蔓有些紧张的呼吸声,徐青澍抛开脑海里的想法,和她开了句玩笑:“我当然想。听你说不想,还挺挫败的,毕竟这种被人藏着掖着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徐青澍说得云淡风轻,说完最后一句还好心情地轻笑了一下。 秦蔓听到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没有生气了,但他说的话让她有些愧疚,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他?好像他并不需要。 他听秦蔓接不上话,逗她一句:“怎么?觉得我拿不出手?” 秦蔓连忙解释道:“没有!我不是因为你才不想公开,我也没有觉得你……拿不出手什么的。” 秦蔓手指无意识地拉扯着玩偶抱枕的一角,有些气闷:“你拿不出手,那我就更拿不出手了。” 徐青澍看她还妄自菲薄上了:“好了。我这边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低了低:“你能主动问我的感受,我很开心。” 秦蔓捏着玩偶抱枕的手指一顿,呼吸忍不住放轻,心里隐秘而雀跃地跳起来。 夏风和暖,窗外阳光正好。 * 下午不到三点,徐青澍就在群里发了张图片,上面有一小段简洁有力的广告语,三段介绍他们三人的话,还有教学方式、教学科目和收费方式。 字体和排版专业得像是广告公司做出来的。 邢浩然和秦蔓都无话可说,只是由衷地叹服于徐青澍的优秀是如此面面俱到。 许娟当时最喜欢秦蔓,也和秦蔓的联系最多,最后决定让秦蔓去找许娟说。 秦蔓一提,许娟当即就答应下来,说往家长群里发了,叫他们等着人来联系。 聊起天,她问了一下秦蔓的近况,秦蔓一一作答。 -许娟:徐青澍竟然和你们一起,那孩子我印象里,和班上同学联系不多。 看来,许娟这个班主任对当时那个不怎么起眼的半路学生还有点印象,秦蔓一边想,他现在可不是什么平庸之辈了,一边打字解释。 -秦蔓:我们高中分到一个班了,比初中的时候熟了一点。 -许娟:这样啊。 -秦蔓:他成绩很好,在一中毫无例外地次次年级第一,有他在的话,我们家教小队的竞争力和可信度也大了一些。 -许娟:你们都是好孩子啊。 秦蔓有些意外,看起来她并没有惊讶于徐青澍现在的成绩。 -许娟:当年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孩子,所以确信小小九中根本不够他施展。他以后有再大的出息,我也并不奇怪。 秦蔓怔了怔,原来当时,许老师就注意到他了,因为确定他会飞得更高更远,所以并不在他身上多花心思。 那,许老师也一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转学吗。 秦蔓想的是对的。许娟喝一口茶水,回想起当时刚接触徐青澍时的情形——她本来打算多关注一下这位转学生的情况,但那孩子情绪稳定,心思深沉,那些初中题目想考多少分更是随心所欲,看他心情。 凭她任教多年的经验,她从那孩子身上看到了一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 她没能力去多加干涉,所以也没再过多关注。 倒是秦蔓,那个满眼灵气的小姑娘,家境平凡,但总有一股生生不息的冲劲儿,做什么都很有样子。倒是她这些年来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学生。 看到这几句聊天里,秦蔓对徐青澍的敬佩之意,总觉得她对自己有点不自信了,许娟忍不住打了一段话。 -许娟:不说他了。倒是你,我这么多年也就教出来你一个明德班的学生,现在学校的光荣榜上还有你的照片。今后不管去哪里读书工作,不管遇到多大的平台,一定要记得你当时在九中,此次第一名的那股冲劲儿。有这股劲儿在,做什么事情都会等来好结果的,明白吗。 看着屏幕上这段情真意切的话,秦蔓先是受宠若惊,细细读了两遍,眼前还是有些模糊了。 当时在九中,每次她钻进牛角尖,或者状态不太对的时候,许娟的班会,和在办公室里的单独聊天,都是她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最好良药。 虽然显得很俗套,但她无比确信地认为,关于人生、关于价值观、关于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她从许娟那里获得了真真正正的“教育”。 虽然最近没有遇到什么让她苦恼的事情,但许娟的这段话还是让她十分触动。 -秦蔓:谢谢许老师,我明白的。 结束聊天之后,秦蔓扣上手机,倚靠着沙发仰头望着天花板放空。 电视柜上的水培绿萝刚好被阳光照到,反射了一束光到天花板,风扇吹得绿萝叶子轻轻浮动,于是那一小片光斑也摇晃起来,清亮的,纯粹的。 秦蔓挽唇笑了笑。 勇敢去做就好了。 对于想拥有的一切,都要勇敢。 只要她义无反顾,那么一切都清澈而明亮。 * 宣传图片发出去,第二天就有学生家长来联系了。 因为宣传图上三个人的联系方式都留了,来联系秦蔓的这位家长是想给孩子提前预习高中的物理课程,也就是预科。 秦蔓和家长简单沟通了孩子的基础,心里有了大概把握。 因为课时费已经在宣传图片上提前说好了,确定完上课时间和总课时之后,秦蔓就和李金兰简单说了一下。 李金兰惊喜地凑近看她的聊天界面:“这么快?靠谱吗?” 秦蔓失笑:“放心吧妈,是我们初中班主任班上的同学,靠谱着呢。” “靠谱就好。”李金兰拎着抹布继续擦桌子,“妈也不懂,你先教教看看,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别勉强。” “嗯,我知道的。” 心里一件事情有了着落,秦蔓放心地睡了会儿午觉,下午醒来,拿起手机去三人的群里打听他们俩的情况。 -秦蔓:我这边已经谈好一位上物理预科的同学了,你们俩怎么样? -邢浩然:我这边也有一个化学预科的。 秦蔓和邢浩然交流了一下,又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徐青澍回复,于是去私聊他。 -秦蔓:你那边,家教有消息吗? 大概十分钟,徐青澍回她:有。 然后直接往群里发了他的情况。 -徐青澍:我这边两个同学联系,有一个上初高中衔接的数学,还有一个数学物理都想上预科。 秦蔓刚退出和他的聊天框,点进群里就看到了这条消息。果然,学神水平的就是会更吃香一点。 他们的宣传图片上只写了年级排名,为了缩小三人的差距,还是写的区间。徐青澍一中年级前1%,秦蔓前3%,邢浩然前5%,这是徐青澍本人建议的。 虽然看起来都很优秀,但其实排名越高,越难往上爬,只要了解一中的,就会知道徐青澍的碾压性优势。 -秦蔓:都谈好了吗?想上两科的这个小同学,怎么处理呀? 秦蔓知道,以他的水平,无论教哪一科都不在话下,就看他有没有心情教了。 她感觉,本来徐青澍对做家教这事儿就不太有需求,不知道会不会觉得教太多会累。 如果他不愿意的话……自己多教几个也没问题,毕竟是要赚钱的。 -徐青澍:谈好了一个。两科的这小孩儿,基础不错,家在江兴区,时间随意,你接吗? 秦蔓愣了愣,原来,他一早就把这份机会留给她了。 -邢浩然:江兴区?那离你家还挺远的。 一中就在江兴区,平时秦蔓上学放假的,都要坐将近一小时的公交车。 但是秦蔓几乎没有犹豫,通勤的这点痛苦她可以忍,多做一份家教她就可以多帮衬家里几分。 -秦蔓:没事。他也上高中预科,和联系我的那个一样,正好一起备课了。 徐青澍这次很快回复。 -徐青澍:家长的名片推给你了。 -秦蔓:好。 秦蔓点开徐青澍的对话框等着他推名片,结果等到了一条语音。 “方便出来见面吗?我在老城这边。” 心跳一滞,他来这边了? 正是晌午,秦蔓看看外面火辣辣的日头,和刚睡醒午觉,整个人又懒散又随意的自己……这也太突然了。 她此刻还没收拾自己,穿着睡衣,虽然头发是上午刚洗的,但午睡没注意,睡得有点儿变形了。 秦蔓心里一片慌乱,又不敢让他多等,只好硬着头皮回复:“现在吗?你在哪里?” 徐青澍没再发语音。 -X:我在广场。你方便吗? 秦蔓心一横,穿上拖鞋边去卫生间边打字。 -秦蔓:方便!我去找你。 故地 前天确定关系时,有很强大的暧昧气氛和情感催化剂在,她的头脑都是飘忽的。 但现在一天半没见他,隔着手机屏幕聊天打电话还好,面对面的话——秦蔓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微妙的羞耻感,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在的他。 不过肯定不是以现在这副模样啊! 发完消息,她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在卫生间快速刷牙洗脸,然后用沾水的梳子往头发变形的颅顶梳了几下,焦灼地用手整理。 努力了几分钟,发现变化不大,秦蔓放弃发型,用凉水拍了拍脸颊,试图让它不那么肿。 时间紧迫,来不及做别的了,秦蔓换完衣服,往镜子里最后看了一眼,素面朝天,发型潦草,但好在气色不错,好歹有些人样了。 “小诺!姐出去找一下同学,你在家别给陌生人开门昂!”换鞋时,秦蔓嘱咐客厅里看电视的秦诺。 秦诺眼睛还粘在电视上,扬声答:“知道了!” 她的自行车早就被李金兰收进地下室了,家里的电驴也被她骑走了,好在鼓楼广场不远,秦蔓“噔噔噔”几步下楼,直接抄近路穿过市场跑过去。 正是午后,一天最热的时间,市场上人并不多,秦蔓握着手机一路小跑,还要抬手挡着头顶刺眼的阳光。 终于看见鼓楼广场,大榆树下,徐青澍坐在那辆很炫酷的黑色电摩上,背对着她等在树荫里。 秦蔓觉得自己脸上一定被热气熏红了,特意在他身后站定,等了几秒,深呼吸,用手冰冰脸。 这个空当里,看了眼时间,过了两分钟。 还有一条八分钟前徐青澍的消息。 -X:不着急,慢点来。 秦蔓愣了愣,有些心塞,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来都来了。 秦蔓迈步走近,大榆树上的蝉鸣似乎要把天给叫破,但徐青澍还是听到了她,提前回头。 盛夏里,连空气都热腾腾,好像到处都拢着一层水雾。 她脸色很红润,在白皮肤上分外明显,整个人都很水灵,简单的白色短袖和牛仔短裤,很清爽。 没见到她的电驴,徐青澍:“走过来的?” 秦蔓点点头。 两天没见,他忽然回头时,那张清峻的脸还是把她帅到了一下。 她胸腔里,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像是狂风呼啸而过,本就跳得剧烈的心更加不听话了。 被他看着,秦蔓沉不住气再慢慢走了,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小跑到跟前。 待她站定,徐青澍才看出来,她的面色红润,是那种剧烈运动之后血液循环迅速加快的红润。 她整个人还有些气喘,微微张着嘴巴和鼻子一起呼吸。 “怎么是跑来的?”徐青澍自然地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触手是一片柔软的热意。 秦蔓被他微凉的手背一贴,下意识缩了一下,又因为凉爽舒服的温度戛然止住,悄悄往前迎了迎。 因为两天不见而产生的那一点点尴尬和难为情,就在他这个动作里烟消云散。 他还是那个他。 既然徐青澍已经看出来她是跑的,秦蔓索性直接不加掩饰地深呼吸平复,有些气息不稳,不好意思地说:“我怕来晚。” 徐青澍被她的守时精神逗笑:“也不用急在这几分钟,本来就是我没提前问你。” 秦蔓点了点头。 她下次肯定不会再那么实诚了,大不了多说五分钟,让他多等会儿。 秦蔓:“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徐青澍:“帮我外公跑腿,去他家里拿点儿东西。” 想起那幢平平无奇但内有乾坤的小院,秦蔓点了点头:“急吗?” 徐青澍:“不急。你和我一起去吗?” 既然是帮外公跑腿,那现在外公家里估计没人,秦蔓点了点头,但看着电摩的眼神里有些犹豫。 徐青澍眼里泛上笑意:“没坐过?不用担心,看着酷,骑起来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确实是第一次,秦蔓小心翼翼跨上他的后座,然后发现和电动车最大的不同就是——后座没有抓手。 秦蔓正两手空空,不知如何安放,徐青澍直接向后伸手,准确无误地抓到她的,往前一拉,贴到自己腰侧。 因为动作突然,秦蔓轻呼了一声。 “抓着我就行。”他的声音向后传来,十分体贴地安排她,“不愿意就拽着我衣服。” “啊……好。” 徐青澍长腿一踢撑脚架,并不快地载着她往昌平街去。 秦蔓刚刚平复好些的心率又升起来,揪着他两边的衣服,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看来谈恋爱也是在锻炼心脏功能。 * 路过奶茶店,徐青澍停下车,回头看她:“喝点儿什么?” 本来已经在他身后完全放松的秦蔓一下子坐直身体,扯到钱的事情永远让她紧张不安,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不用不用。” 徐青澍有些意外于她这么大的反应。 秦蔓有些窘,连忙解释:“我不渴,你需要的话就买吧。” 徐青澍:“嗯。那我随便买了。” 稍后,拎着两杯果茶递给秦蔓,徐青澍重新跨上车,随口解释道:“主要是外公家里也没水喝,我怕一会儿渴。” 秦蔓跟着跨上车子,有些疑惑:“啊?你外公不住在这边了吗?” 徐青澍:“嗯,他这几年身体不好,我妈把他接到江兴区那边了,所以这边的房子已经挺久没人住了。” 秦蔓点点头:“这样啊。” 一路上,徐青澍车速并不快,蝉在不知疲倦地撕扯着嗓子,路上偶有行人,老城区树木参天,两人在一路的绿荫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徐青澍:“热不热?” 秦蔓:“有树荫,还好。” 过了一分钟,秦蔓:“你热不热?” 徐青澍似乎很愉悦,声音清朗:“我也还好。” * 来到外公家门口,秦蔓下车,拎着果茶站在阴影里。等他开门。 房子和上次来时差不多,外观依旧古朴,红色的铁皮门一如当年,只是门楹上的春联不再是手写的,门口两侧的花坛里,芍药已经不知去向,几株月季也蔫不拉几。 门打开,秦蔓跟着徐青澍走进。 秦蔓曾经来过一次,凭着仅存的那点印象可以看出,院里的摆设基本没变,只是那些盆栽造景都和门口的月季一样,透露着一种缺人打理的萎靡。 徐青澍领着她到屋内,声音有些沉:“外公病过之后,没什么精力再侍弄花草,钓鱼写字也都放下了。” 物是人非就是这样吧。 秦蔓点点头,没出声。 到客厅,红木家具的漆色已经不再鲜亮,但没有灰尘,应该是有人来定期打扫。 徐青澍随手拿起一个玉质镇纸,在手里摩挲了一下:“外公前几天又住院了,不知道这些物什,什么时候能再用上。” 秦蔓把饮料放在矮几上,走到他身边,宽慰他:“自然会到那一天的。外公需要你拿什么,好找吗?” 徐青澍搁下镇纸:“要拿几本相册。你坐着等吧,桌椅都干净,或者随便转转,我去书房里找找他说的箱子。” “嗯。” 徐青澍去了书房。 秦蔓打量着这个安静的房间,一切都彰显着时间的痕迹,又因为缺少人气,而多了几分孤寂。 秦蔓转完客厅,忽然看到雕花屏风后面,徐青澍房间的门半敞着,鬼使神差地绕过去,从门口看了一眼他的房间。 床品被褥都还在,但黑白灰色调比外面那些被遗忘在这里的文玩古董还要显得孤寂,东西少得可怜,比孤寂还多了几分家徒四壁。 秦蔓看着那张书桌,脑海里浮现了当年两人坐在这里,对着那几页信笺纸,一字一句改检讨的样子。 他会伸手捞起地毯上的书包,翻出两支笔,在她身边龙飞凤舞地勾画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问题。 当年,他不经意间凑近她时,她会紧张到缺氧。 时移世易,就在刚刚,她就坐在他的后座,伸手扶着他的衣服,以女朋友的身份,第二次走进这个院落。 当年的她如何能想到。 那个不敢多看的宝物就是她的。 * 秦蔓虚虚扶着门框,半天才从回忆里抽出。 后退一步,正准备转身离开,却直直撞进了一个胸膛。 秦蔓惊呼,下意识往后一弹。 徐青澍眼疾手快拉住她:“小心!” 把她往前扯,这才没磕到后面的门框边角。 然而这番拉扯之后,秦蔓倒是结结实实摔进他怀里,惊魂未定。 反应过来立马退出来:“对不起,我,我看门开着,就过来看看。” 徐青澍松开了拽着她的手,安抚道:“不用紧张,我知道。” 说完直接彻底推开了那扇门,把相册搁在书桌上,回头看她:“进来吧。” 秦蔓有些犹豫。 徐青澍走过来,牵起她的手腕,领她进门,笑说:“五年前都进了,你现在怕什么?” 带她到桌边,他回身垂眸,看着她因为刚刚被撞破的尴尬而有些泛粉的耳根,低低地扬起尾音:“嗯?女朋友?” 他早已脱离了少年稚嫩,富有磁性的声音像是魔咒,让她面红耳赤,秦蔓别开眼睛:“你记得那么清楚吗,张口就来五年。” 徐青澍倚在桌边,轻轻摩挲她的手腕,像是把玩刚刚那只白玉镇纸,轻声答她:“2011年,到现在可不就是五年?” 秦蔓被他看得无措,脑袋钝钝,胡乱接话:“你记得那么清楚,是不是早就喜欢我?” 一声轻笑响在耳边,是徐青澍把她揽过去,低头在她颈侧,呼吸轻洒在耳后:“你说是就是。” 秦蔓半边身体酥麻,恍若过电,心里烟花漫天。 溺水的鱼 秦蔓感受着耳边的热意,呼吸有些困难,努力地向后退了退,睫毛轻颤。 徐青澍一下子站直,离开了她颈侧,含着笑拉开书桌前的椅子。 “坐会儿?” 秦蔓像是终于从水里浮上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外面日头正烈,蝉鸣从远处传来。 这次书桌前有两把椅子,秦蔓在他身边坐下。 徐青澍从客厅拿进来那两杯果茶,戳开递给秦蔓一杯。 秦蔓接过,丝丝凉意传过手掌,冰爽的果茶滚进喉咙,毫不吝啬地让她瞬间满身清凉。 徐青澍看到她安逸的神情,也喝了一大口,压下了刚刚带起来的燥热。 秦蔓瞟到刚刚放在桌上的两本相册,好奇道:“外公就是要拿这个吗?” 徐青澍随手拿过来:“嗯,老人家病了就想怀念从前。” 徐青澍没有避讳秦蔓,直接把相册往她那边推了推,在她面前翻开来。 相册和照片都很有时代感,但也保存得很好,秦蔓含着一口果茶,出神地看着那个与徐青澍眉眼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子,眼里露出一抹惊艳。 “这是我妈。” “看出来了。”秦蔓握着杯子,小幅度点了点头。 穿驼色风衣的年轻女孩站在巍峨的大桥边,背后是欧洲风格的建筑群。 秦蔓不知道这是哪里,但能看出那女孩的气质干净从容,头发妆容打理得很漂亮,眼里有着几分温柔小意,想来也是很好的家境。 此时桌面上除了相册和果茶,空空荡荡,他的东西应该都已经搬走了。 秦蔓想起上次来时,桌上摆放的照片,那位身形挺拔、儒雅和善的中年男人。当时觉得徐青澍和他父亲很像,此时看到相册里的母亲,却发现,在眉眼上他和他母亲更像一些。 不过只是眉眼轮廓像,眼里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他母亲温柔,他冷峻。 因为大概知道徐青澍父母辈的那些事情,秦蔓没有多说什么。 翻看了几页,出现了一位瘦高个的长者与他母亲的合照,这应该就是他外公了。 穿着中山装的外公头发灰白,但有一股闲云野鹤的文人气质。 “这就是外公吧?” 徐青澍看这些照片一直都淡淡地,看到这张倒是有了些笑意。 “嗯。现在头发已经全白了,也老了不少,看到这个他又该念叨不服老不行了。” 秦蔓脑海里仿佛已经出现了个会说话的外公,也跟着笑了一下。 一本相册翻了将近一半,大多数是徐青澍母亲和外公,却未见其他人。 “这个相册里,好像只有你母亲和外公?” “嗯。我外婆在我妈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没留下几张照片,外公后来一直没有再娶。因为没有什么念想,留影也成为了我外公的习惯之一,这几本相册算是记录了我妈从小到大的轨迹。” 徐青澍把这本搁置到一边,翻开另一本,第一页就出现了他母亲同另一个男人的合照——徐青澍那位亲生父亲。 一个儒雅清俊,一个温柔小意,只看这照片,没有人会不感叹,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秦蔓在心里感叹完,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徐青澍,他眼神黯淡了下来,气氛瞬间有些沉重。 徐青澍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地翻了过去。 第一张两人的合照背面,有一行钢笔字样:岚岚与小江摄于德国,盼二人今夏相携同归,1995.3。 徐青澍:“我妈叫夏岚,我爸姓江。” 秦蔓愣了愣,侧头看他:“那你……” 他的眼神闪过意思晦暗不明:“嗯。我之前姓江。” 秦蔓不愿他沉在往事里,抿了抿唇,换了个话题:“你之前看过这些照片吗?” “小时候看过,外公还常常和我讲,每一张背后的故事。后来我爸出事,老爷子就都收起来了。” 秦蔓轻咬下唇,不知道怎么接,才能避开他的伤心事。 徐青澍随意翻了两页,就扣上了相册,两手交叉放到脑后:“好了,我可不是什么怀念往事的老头子,主要是拿都拿出来了,给你看看。” 他倚在椅背上,侧头看她,刚刚眼里的情绪都已经收拾好了,此时有几分玩笑地冲她扬了扬一侧的眉尾:“今天你可是认过我所有长辈了。” 秦蔓看他收起情绪,也只好装作没事,听到他的揶揄和逗弄,一时无措,拿起桌上他的那杯果茶,塞到他嘴巴里:“喝完吧,都不冰了。” 徐青澍看着怼到脸前的吸管,伸手接过来,轻笑一声。 指尖擦过她的手背,和那声短促的轻笑一起,惹得秦蔓脸颊更红一分。 * 从徐青澍房间出来,秦蔓想起今天出来的正事,脸还有些发烫:“那个,记得推给我学生家长名片。” 徐青澍漫不经心地应她:“好。” 秦蔓看他不在意的样子,皱了皱眉:“你现在推吧,不然回去又忘记。” 徐青澍侧头看她一眼:“不信任我的记忆力?” 嘴上如此说着,却还是老老实实拿起手机边操作边跟她介绍:“这个学生家在江兴区,不是九中的。” “啊?”秦蔓意外地抬头看他的背影,“怎么会不是九中的,不是在许老师的家长群里看到的吗?” 徐青澍走在秦蔓前面,背对着她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哦,我随手往我公寓小区的业主群里发了一下。” 秦蔓笑开:“你居然还主动扩大宣传了?” “嗯。” 徐青澍随意应了声,把名片发过去之后就收起了手机:“孩子基础挺好的,高中估计能上明德。” 秦蔓心下一跳,有些没把握了,又是江兴区,又是明德班,怎么看,都是不需要请自己这种准大学生家教的家庭。 小声念叨:“基础那么好么?我真能教吗……” 徐青澍推开前厅的门帮秦蔓挡住,回身等她跟出来:“能不能的,先试课一次再说,而且宣传图上明确写了咱们的成绩,他既然来联系,就肯定有预期。” “那,他也是联系的你,也不是找的我……” “啧。”徐青澍一手撑着门,一手勾住她的腰,把她拦在门廊处:“你心里还有这一道呢?” 秦蔓正郁闷着要走出门,冷不丁被拦下,吓了一跳,抬头看他,撞进那双漆黑的眼里。 徐青澍勾唇,手轻轻一推,秦蔓身后的门缓缓合上。 随着自动落锁的“咔哒”声,他眼里含着笑倾身上前,秦蔓呼吸一滞,下意识后退,很快后背就碰到了门板。 徐青澍微微俯身,把她手里拎着的帆布袋接过,搁在旁边的置物架上,里面是那几本相册。 秦蔓另一只手拎着的果茶垃圾袋也被他一钩,投进了旁边的垃圾桶,此时她已经双手空空,像是个没有武器的士兵,无措地等着眼前的人下令处置。 午后光景,烈日依旧,好在两人身处门厅,有伸出的廊沿遮挡。 院落外的蝉鸣断断续续,停一会儿,叫一会儿,又毫无征兆地再次戛然而止,让人心乱。 秦蔓看着眼前人近在咫尺的眸子,和微微勾起的薄唇,背抵门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嗯?”徐青澍接着刚刚的话茬,“你心里还有这一道?” “哪一道?”秦蔓瞪着清亮的眼睛,心下却有些发虚。 在他面前,她不过只能虚张声势罢了。 徐青澍叹了口气,把她往前一裹,手臂横在了她和门之间,不动声色挡住了她腰侧的门把手。 “人家来联系我的时候就说了,让我把情况给教物理的小秦老师也说一声,孩子奶奶用手机不熟练。” 秦蔓忘记了两人此时的亲密,只听到了他的话,心下一喜,这么说,人家家长本来就打算找自己教物理? 徐青澍耐心地给她讲完,低头看着她亮起来的眸子,声音放轻,像是在哄小朋友:“你理解一下,小秦老师?” 想起刚刚的低落和自我怀疑,本就有些脸热,此时他蛊惑般的声音在她耳边,胸前一片属于他的温度,背后还贴着他的手臂。 被禁锢在这一小片空间,秦蔓不争气地耳根红了个透。 “我理解……” “真乖。” 他用气声轻轻说着,然后垂眸,靠近她。 咫尺之间,呼吸交缠,秦蔓脑袋里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有烟花万千。 她听到他问:“可以吗?” 很小、很小地点头,她动作的下一瞬间,只觉唇上一软。 像一条夏日溺水的鱼。 * 秦蔓走到院里,徐青澍锁上门,在手里掂着车钥匙:“家教我来接你过去。” 秦蔓瞪大眼睛,立马推拒:“不用!我自己坐公交。和家长商量一个合适的时间就好了,又不麻烦。” 秦蔓惶恐于他对她过分的照顾。 徐青澍从九中开始,就知道她的性格,无奈道:“你还不知道具体位置,如果不通公交呢?” 秦蔓语塞了一下,小声道:“江兴区的小区怎么会不通公交……” 徐青澍拗不过她,看着她紧绷的神色,主动退了一步:“那送你回来总行了吧?” 秦蔓看向别处:“和学生家长约完再说吧。” 徐青澍把车子推到大门外,锁上门,抬起大长腿跨到车子上:“你忘了吗,那可是我住的小区。” 廊下 秦蔓没接过吻,却也看过言情小说,也曾听马西婕和杜心荔很露骨地讲过。 但那些都不及眼前的感受强烈。 她不再呼吸,眼睫颤动着,向后微微仰着头。 他一只手托在秦蔓背后,不允许她的后退,另一只手撑在门把手上,既让她免于被硌到,又不经意间抵住了她的腰窝。 呼吸交缠间,她只觉得,为什么人类的五感要生得如此灵敏,无数细小的感受被无限放大。 关于他的一切都清晰地让她逃无可逃——喷吐的呼吸,垂下的睫毛,燥热的体温,还有微微湿润的唇。 第一次如此深刻而直观地感受到这些,秦蔓这个恋爱小白完全不敢乱动,像只傻傻的鹌鹑一般任人宰割。 徐青澍微微睁开眼睛,就见到她紧张而郑重的眼神,不由失笑。 本来托着她后背的那只手掌不动声色地上移到脑后,嘴巴微微离开些她的唇,在一厘米处堪堪停下。 轻抚她的头发,耳鬓厮磨间,他一字一句,哑声道:“要闭眼。” 秦蔓的心跳声和他的交织在一起,听到这句温柔的“指导”,很乖地闭上了眼睛,毕竟看起来,连恋爱都是他更会一些。 柔软的触感再次压上来,这次看不到他的脸,感受却更加强烈。 她薄薄的眼皮挡不住午间炽热的光,虽然在他俯身的阴影之下,但还是觉得眼前似红似白,光影晃晃荡荡。 * 徐青澍虽得了她的许可,却也没想太过火,在她闭上眼睛之后,只是清清浅浅啄了两下,便放开了她。 好心情地看着眼前依然微微仰着的莹润小脸。 秦蔓感受到他停下的动作和看着她的目光,颤动着睫,一边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直直撞上他带笑的目光。 “别偷看了,结束了。” 清淡愉悦的嗓音,仿佛刚刚眸光昏暗,逼近过来的那人不是他。 秦蔓面颊飞着红,往前推了推,推不动,只好背部使劲一顶门,在他和门板之间的狭小缝隙里勉强站直,蝴蝶骨都硌得有点痛,微微瞪了他一眼,却在他眼里显出几分娇嗔。 徐青澍后撤,顺便还往她面颊捏了一把。 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想捏。 白里透粉,实在诱人。 徐青澍眸光从她面上克制地移开,却又落到她水润泛着光的唇上,目光更沉,刚刚顶多算是温柔的试探,怎么她的唇色就变得那么红? 他放下手,没敢再多看。 盯着她含了些雾气的眸子,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下次再教”,便转身离开了。 * 秦蔓周身的空间一下子宽阔起来,青天白日,满院植物,蝉鸣声声,一切都青葱纯洁,这让仍然沉浸在“初吻”里的她有些不适应,涌上一种后知后觉的、可耻的羞涩感。 她抬手用手背冰了冰脸,被脸上的烧热惊到,越发觉得唇上那柔软的触感好似还没离开。 看他拎着帆布袋,又捡起果茶垃圾袋往院内走的挺拔背影,秦蔓赶紧低头检查自己,整理了一下塞进牛仔裤腰的白色短袖,扽了扽那些在她眼里变得有些凌乱的褶皱。 紧抿着嘴巴随他走到门廊外,就瞥见了某人自然如常的从容面色,秦蔓心中暗恼,怎么被他拿捏了。 徐青澍好似知道她的羞赧与窘迫,隐下眸子里的笑意,半句不提刚刚的事情。 在手里掂着车钥匙,十分正经地搭话:“家教我来接你过去。” 秦蔓瞪大眼睛,立马推拒:“不用!我自己坐公交。” 徐青澍也习惯了,她总是惶恐于他的照顾,不,从九中开始就有体现——她是惶恐于所有人的照顾。 但这些本就不麻烦,更何况他还是自愿。 徐青澍扫了一眼自己的坐骑:“别看不起这车,很快的,通勤时间比公交少一半。至于我,来这边兜风,我不麻烦。” 秦蔓:“我和家长商量一个合适的时间,避开高峰期就好了,也不麻烦……” 徐青澍无奈道:“你还不知道具体位置,如果家教地址不通公交呢?” 秦蔓语塞了一下,小声道:“江兴区的小区怎么会不通公交。” 徐青澍拗不过她,看着她紧绷的神色,主动退了一步:“那送你回来总行了吧?” 秦蔓看向别处,没什么底气的开口,不自知地带上了些恳求的柔意:“和学生家长约完再说吧,不是还没加么。” 是了,刚刚他推完名片,她还没来得及添加,就发生了那个意料之外的初吻。 在徐青澍耳朵里,秦蔓的语气虽然只是先低头,但她那样要强的性格,这无异于撒娇,毕竟让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少之又少。 不想管她的什么缓兵之计,徐青澍侧头看她,低声说了句:“再说就再说,别撒娇。” 说完意有所指般扫了一眼她的唇。 秦蔓站在台阶上,把他的眼神以及个中意味看得一清二楚。 她怔了怔。 这个她从小到大一直敬而远之的词语,有朝一日居然会安到自己身上。 两人默契地不做声了,蝉鸣又躁起来。 昌平街上传来卖豆腐的爷爷敲梆子的声音,一下一下,不知道敲在了谁的心上。 * 徐青澍把电摩推到大门外,锁上门,抬起大长腿跨到车子上,等秦蔓也跟上,这才接起刚刚的话茬:“你忘了吗,那可是我住的小区。” 秦蔓刚坐好,揪着他衣角的手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他的身体,闻言一愣:“那,你们小区附近有站牌吗?” 徐青澍:“不巧,还真没有。” 秦蔓:“……” 难道真要他天天接送吗?虽然已经是亲吻过的关系了,但秦蔓总觉得,这样像是在占他的便宜。 秦蔓手指不自觉地抠着徐青澍的衣角,想着其他解决方案。 徐青澍扬了扬眉,发动车子,边载着秦蔓悠悠地穿过老城区,边无奈地侧头对她说:“盛玺园南门向西50米,16路,北门向东120米,39路。” 秦蔓:? “你在说公交路线?” 某人云淡风轻:“不然呢?” 秦蔓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笑开,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那你刚刚骗我。” “嘶,别乱动,骑车呢。” 卖豆腐的老人立在街边树荫里,支着小车,笑看年轻人穿街过巷,手中梆子在蝉鸣声声里敲个不停。 * 秦蔓加上学生家长后,同对方打了个电话,果然是一位奶奶为小孙子请的家教。 在电话中,陈奶奶简单介绍了小孙子陈景阳的情况后,和秦蔓约定好第二天下午3点开始上课。 挂断电话,李金兰问她:“这个明天下午就开始上课了?” 秦蔓点点头。 “另一个呢?” “另一个后天开始上,约的上午九点。” 李金兰点点头,继续削苹果,随口问:“这两家都在哪里?” 秦蔓看着陈奶奶发过来的地址,一个叫“盛玺园”的小区,确实和徐青澍说的一样。 “上午那家在棉纺厂那边,我骑车去就行,下午这家……在江兴区,我坐公交车吧。” 李金兰把苹果削成小块,很快堆满了一盘,递给秦蔓:“棉纺厂倒是不远,一会儿让你爸把你那个自行车找出来。不过那个江兴区,很远的嘞,去一天试试,太折腾就别去了。” “嗯,好。” 秦蔓从牙签盒里倒出两枚牙签,递给李金兰一根。 李金兰手里捏着苹果核,摆摆手:“我啃核,这上面还有好多肉。” 秦蔓把牙签戳到苹果上,扬声招呼秦诺。 * 晚上吃完饭,李金兰捏着钱夹走进秦蔓房间,从钱夹里抽出三百元递给她。 “以后都穿不着校服了,你也买几件新衣服。去人家家里上课,穿得大方整洁一点,有个大学生的样子。” 秦蔓低头看了看自己,脱口而出“我这哪里……”,就看到牛仔短裤已经洗得有些毛边了,普通的白T也透着一股傻兮兮的学生气。 好吧。 秦蔓今天还穿了这身去找徐青澍,远看没毛病,现在细看才发现的这些细节,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 秦蔓不再推脱,接过钱来:“谢谢妈,那我明天上午去商场转转。” “行了,别谢啦。三百不够再找我要。”李金兰转身出去,絮叨一句,“趁着刚高考完,知识还没忘干净,赶快好好备课吧。” 秦蔓应一声,目送李金兰出去,把钱收好,继续垂头看书桌上高一刚入学时的物理笔记。 高考完不过一周,这些公式定理、知识点之间的内在逻辑,她依然倒背如流。 风扇吱呀,秦蔓耐着性子捋了两遍讲课思路,准备了几道课上练习题,休息的间隙,拿出手机约杜心荔和马西婕。 “三朵金花”群里: -蔓越莓:明天上午我想出去买衣服,你俩去不去? -荔枝:我刚还想问你们家教宣传的事怎么样了,看样子是已经定啦? -蔓越莓:定啦。你去吗?具体的可以明天跟你说。 -荔枝:当然去!下周一开始上班,我要趁着这几天好好出去浪。 -西瓜:我和王铖约好了去划船…下次早点儿约好不好![流泪] -蔓越莓:你安心去吧,我反正也是找个人陪我买衣服,哪有和男朋友划船有意思。 马西婕说了几句混话逗乐,惹得杜心荔连连要把她踢出群。 群里一阵热闹完,杜心荔来私聊,约了上午九点出门。 秦蔓笑着搁下手机,抱着双膝蜷在椅子里,感受风扇送来的凉风,一股一股把她额前的发丝吹动。 秦蔓伸手抚了抚桌角放着的玻璃花瓶,她没有鲜花可以时时刻刻装点它,但它只是这样流光溢彩地安放在角落,就已经让她心情很好了。 秦蔓抚到瓶身的花纹,坚硬的,凹凸不平的,带着些凉意,却让她无端想象到完全相反的某种事物,柔软的,滑腻的,温热的。 手指猛地缩回来,秦蔓再次蜷成一团,埋头到膝间,刚刚的指尖欲盖弥彰地搓了搓,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住地翘了起来。 暑假在这样的日子里开始了。 偶遇 第二天,秦蔓和杜心荔在老城区的惠民商城逛了一圈,这边商场的花样翻来覆去不过那些,秦蔓左试右试,拿不定主意。 杜心荔扒拉着衣架上129、139的裙子,拉她:“蔓蔓啊,你预算多少?” 秦蔓抓着小挎包的带子:“三百。” 杜心荔使眼色:“走,咱去市里的华安逛,这边儿的都差点意思。你感觉呢?” 秦蔓一咬牙:“行,去看看吧,这边的我也挑不出来。” 坐公交车到市区的华安商场,琳琅满目的店面间,两人边逛边聊天。 杜心荔:“对了,你找了邢浩然吧?找家教顺利吗?” 秦蔓:“顺利的。找许老师在家长群帮忙宣传了,现在都已经找到了,我两个,他应该是一个吧。” 杜心荔:“那你们一起教吗?有没有教同一个小孩呀?” 秦蔓心里有些虚。 没有和邢浩然教同一个小孩,但是和徐青澍倒是教同一个小孩了。 杜心荔还不知道,邢浩然也不是会主动八卦的性格,她和徐青澍的事情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只好先瞒过去。 “没。”她含糊一答,拿起一件裙子,“这件怎么样?” “好看诶!”杜心荔被吸引视线,眼前一亮,翻开吊牌,“正好是M码,我给你拿包,你去试!” 秦蔓也扫了一眼,不过扫的不是号码,是价格,399,李金兰昨天给的三百加上她之前攒的零花钱,勉强刚刚够,心里肉疼了一下。 但是这个浅淡的烟绿色实在是漂亮极了,杜心荔在一旁催促,秦蔓咬了咬牙,拿着去了试衣间。 兴许不适合她呢。 试一试,就算不买也不遗憾了。 秦蔓许久没穿过这么修身的裙子了,有些犹豫地掀帘出来时,杜心荔和店员小姐都眸光发亮,从上到下地转着圈看她。 杜心荔凑过来故意摸她的腰,笑得些许下流:“平时校服肥肥大大就算了,你自己也穿得无比草率,原来藏着这小腰呢?藏着给谁看?” 秦蔓不自在地去扯她的手,旁边的店员小姐见缝插针,一顿舌灿莲花的输出,把她的身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是刚毕业的高中生吧?果然年轻就是好啊,身条真是没得挑,一点儿赘肉都没有,咱这裙子还正好掐着你的腰,比模特效果都好。”店员小姐一脸艳羡,“天呢,我是真羡慕你这个身材…” 秦蔓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笑着:“没有那么夸张,你也很漂亮的。” 不过当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确实也晃了下眼,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 裙子很贴她的腰身,显得肩背薄薄的一片,目光沿着胸腹顺下去,又很自然地掐出了一抹细腰,清透的纱附在柔软布料上,像梦境一样朦胧。 她的气质被裙子的烟绿色衬得更干净,发丝柔顺乌黑,随意地散在肩头,五官不是有攻击性的美,而是让人越看越移不开眼的清雅。 杜心荔看得痴迷:“你知道吗?你整个人就像一块儿玉,哪儿哪儿都看得人通体舒畅。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秦蔓扫她一眼,接了下一句:“狗配铃铛跑的欢?这是好词儿吗?” 杜心荔像只围着肉骨头的小狗,星星眼就没停过:“哎呀,我语文不好。不过,什么叫清丽柔婉,什么叫江南美人,啧啧。” 秦蔓只好笑她:“少拽词儿了。也别光陪我,你也找件试试,你个舞蹈生哪里用得着羡慕我的身材。” 杜心荔撅嘴:“谁让你平时太低调,藏得那么深。这家店的风格我撑不住啦,这个温柔劲儿,我一秒就破功。” 秦蔓无奈:“好啦,一会儿去逛你喜欢的店。” 杜心荔还沉醉在江南美人的氛围里,眨巴着眼睛:“这件,买下?” 秦蔓犹豫了,裙子哪里都好,就是价格不美好,她绞尽脑汁地想:“这个裙子我没有鞋来搭配。” 杜心荔撇嘴:“得啦,你那小白鞋搭着就挺好看的。不过在你,反正咱还有几家没逛。” 秦蔓点点头,拉了拉裙摆,最后看了一眼,准备去试衣间换下来。 镜子里却出现了老熟人,准确的说,是徐青澍的老熟人。 * 甄宁和林晏刚进店就看到了秦蔓。 双方相对的那一瞬,都愣了愣。 林晏定睛看了两眼才确定,那个沉默寡言,只会学习的乖学生,打扮一下竟恍若两人。 甄宁不认识秦蔓,林晏却知道得很清楚,明德班默默无闻的女同学,也是徐青澍那天执意要亲自送的女同学,加上这三年班里里里外外的小事,说起来,最近这几天徐青澍都没出来玩,现在都不一定只是普通女同学。 “秦蔓?!”林晏上下扫了她一眼,没掩饰惊叹,“这么巧,来买衣服?很漂亮啊。” 甄宁听到他的热络和称赞,皱了皱眉。 平时他们都玩在一起,从不知道林晏还有这么一位相熟的漂亮女生。 “林晏,巧啊。”秦蔓打了声招呼,微微看一眼甄宁,也点头致意,“你和……朋友出来玩啊?” “嗯,陪朋友逛街。”林晏侧头向甄宁介绍,“这是秦蔓,我们班同学。” 甄宁轻轻扬了扬眉心,对秦蔓大方笑到:“你好,我叫甄宁,国际班的,和林晏、青澍他们都是老朋友。” 她的五官依旧美得无可挑剔,笑容也是甜美可爱,但说着话,却漫不经心地去拨动旁边展示的衣裙,眼睛里有着一种高傲的漠视。 秦蔓不在意地挽起唇角,准备礼貌介绍一下,甄宁却没停顿,继续换了个熟稔的语气对林晏说道:“阿晏,快点,明天好不容易逮到青澍有时间,今天必须得挑到称心的。这件怎么样?” 林晏看了眼秦蔓,礼貌地点了下头,跟到甄宁身边去看。 秦蔓已经半张的嘴巴合上,看着甄宁扬得优雅的颈项,沉默了。 从那个视频开始,到跳蚤市场,甄宁好像一直都和徐青澍一起。除过她亲眼见到的、从徐青澍口中听到的,甄宁在一中也是响当当的校花,在传闻里也是和徐青澍紧密相连的人。 甄宁显然不认识她,也没有兴趣认识她。 她却对甄宁早有耳闻,甚至学校里碰到,也会不自觉地多加侧目。 明天他们要和徐青澍一起聚会了。 徐青澍的朋友们。 杜心荔凑上来:“徐青澍那帮朋友?那帅哥跟你还挺熟嘛。” “没,也就打个招呼。”秦蔓心不在焉。 杜心荔看了眼他们背影,忽然皱了眉:“我想起来了!这男的之前是不是……寒假商业街那边,从烧烤店出来忽然送你花那个!后来那花你还转手送给我了!” 秦蔓:“你记性在这会儿倒是挺好的,就是他,不过我真不熟。” 杜心荔摇了摇头,不无感慨:“那女生那么漂亮。果然这种程度的帅哥,我们远远欣赏就好了。” 秦蔓不置可否,进了更衣室,换回了原本的衣服,把那件烟绿色裙子挂到衣架上,闭了闭眼下定决心。 推门出来,对着眼神期待的店员小姐笑了笑:“这件我拿着,您开票吧。” 杜心荔扫视衣服的眼神停下,回头看她,有些意外,很快又高兴起来。刚刚看样子,还以为蔓蔓不买了。 店员小姐眉飞色舞地应着:“好嘞。我这就开票,这件真的很适合您……” 隔着一排衣架,甄宁和林晏抱怨着最近这几家牌子越来越没看头,新品的质量越来越倒退,仿佛很失望地走出了门店。 林晏虽然叫着“小姑奶奶”,却依旧很耐心地跟在她身边。 声音不小,看着他们的背影,杜心荔眼神透出不解和不满:“这甄宁长得漂亮,脾气也蛮……张扬自信的哈。还新品全都看不上,蔓蔓你这件虽然打折,穿上的时候她进来不照样看愣了几秒。” 秦蔓付过钱,一手拎包一手拉着她:“好啦,不用管她了,个人喜恶的事情罢了。” 杜心荔:“话是这样,可是她有必要说那么大声吗,故意说些听着让人不舒服的话,就是不礼貌。” 秦蔓拉她进另一家店里:“走,给你看看衣服,不能白陪我逛呀。这家,元气少女风,适合你的吧?” 杜心荔扫了眼秦蔓毫不在意的表情,也泄了气:“好吧。来吧,换你给我掌掌眼了。” * 买完那件烟绿色连衣裙之后,秦蔓没再试过其他衣服,陪杜心荔买了两件,两人就一起回老城区了。 “要不是你下午有家教,今天咱咋说也得在商业街吃个饭。”回去的车上,杜心荔还在惦记着杨记猪脚饭。 “下次一定荔荔,毕竟第一节课,不好迟到的呀,对吧?”秦蔓拍拍她的手。 杜心荔无奈地反握住:“好好好,你认真工作,赚了钱咱玩更痛快的。” 与此同时,林晏和甄宁坐在一家韩料店里等餐,在手机上给徐青澍发消息: -林晏:你猜今天我看见谁了? 徐青澍没有明确说明过自己最近的感情状况,但放假以来,林晏和李沅君他们每次约,这人都找各种借口拒绝。 结合那次宿醉睡在他家的所见,林晏觉得,是时候好好盘问一下这位大少爷了。 -徐青澍:要说就说,没兴趣猜。 -林晏:秦蔓。 发完这句之后,林晏看着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输入了半天,又没了动静。 还是林晏先按耐不住。 -林晏:再不和好兄弟坦白,就不礼貌了 -林晏:[鄙视] -徐青澍:哪儿看见的,说什么了? -林晏:?你关心这么多干什么?对好兄弟都不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徐青澍:我来找你再说。 林晏扫了一眼对面,甄宁在拿着化妆镜补妆。 -林晏:甄宁在。 -徐青澍:那算了。 十秒后。 -徐青澍:你到餐厅外面吧。 -林晏:干什么? -徐青澍:方便打电话。 不虞 秦蔓中午在家扒拉了几口饭,就准备出发去陈景阳家了。 临出门时,看了几眼床头柜上放着的购物袋,里面是那件烟绿色的裙子,到底还是没穿。 李金兰见她出门:“新衣服怎么不穿?” 秦蔓在门口换鞋:“哦,那个,过一遍水吧,下次再穿。” 李金兰嘀咕:“需要吗?我刚刚看过,很好的料子呢,不仅没新衣服味儿,还香香的。” 秦蔓:“今天时间赶,下次吧。” 李金兰不再坚持:“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那个衣服我给你过下水。” 秦蔓点点头,拿起鞋柜上提前整理好的帆布包:“那我先走啦。” 在商场的明亮灯光下不觉得,在甄宁面前不觉得,但当她再次回到这片旧楼老街,她才意识到心里的抵触,下意识地觉得穿上那条裙子一定格格不入。 埋头读书十二载,她并不习惯去打扮自己。 别人的侧目而视都会让她不适应,更何况今天下午还有可能见到徐青澍,她不想被束在那华丽新衣里。 夏日午后,经过一个小时晃晃悠悠的公交车,在被阳光晒得有些犯困时,秦蔓终于看到了所谓的盛玺园。 绿树花坛,石刻喷泉,气派的大门口车来车往,无一不是富贵难当。 秦蔓整个人都精神了,刚下车,手机振动。 是徐青澍。 -X:到了? 很忽然地,秦蔓想起了遇见林晏和甄宁的事。 今晚他应该是去和他们聚会吧。看着这条消息,秦蔓心底隐秘地想要看看,他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给她。 却又转念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过矫情多事。 摒开这些胡乱的想法,秦蔓回他。 -秦蔓:嗯。 * 十分钟后,秦蔓循着导航来到陈奶奶家的地址,敲门,开门的却是个顶顶熟悉的人。 秦蔓瞬间很想退回去,去抬头看看门头上那精致的铭牌。她应该是没走错的? 徐青澍眼里盛了一汪清浅的笑,侧身一让:“进来吧。” 秦蔓愣怔一瞬,攥紧帆布包,错身进门时小声问他:“你怎么也在?” “我家近,上课时间随意,你来之前我已经辅导了一会儿数学了。” 一位很和蔼的银发老太迎出来:“小秦老师来啦?” 秦蔓忙从徐青澍身后探出头:“陈奶奶,是我。” 陈奶奶打开鞋柜,欲蹲下给她拿拖鞋,徐青澍堪堪扶住:“我来吧。” 便蹲下身拿出一双崭新的白色拖鞋,放到秦蔓面前。 陈奶奶笑眯眯地迎进两人,招呼他们:“我去给你们泡些花茶,你们可以先去找景阳。青澍啊,你就给小秦老师带个路吧?” 陈奶奶说话不紧不慢地,让人听着很舒心。 秦蔓听着这一句句的小秦老师,尽力地收起学生气,想要表现得稳重得体一些,颔首笑道:“奶奶叫我秦蔓就好。” 盛玺园很大,有公寓也有别墅,徐青澍住的是公寓,陈奶奶家却是独栋的别墅。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找陈景阳时,秦蔓跟在他身后,小声问:“你今天也是第一次来吗?” 徐青澍回头等她,顺便答话:“嗯,我两点钟来的。” 秦蔓点点头。 那她不得不佩服他的自如,刚刚的几句话间,就已经能看出他和陈奶奶的亲近熟稔。 一步一步走在大理石的台阶上,秦蔓起了另一个话头:“教的如何了?才一个小时,一会儿你要继续吗?” 秦蔓想,既然他已经开了头,应当是不好打断吧,此时离三点钟还差一刻,或许物理要晚一些再开头。 徐青澍:“不用。刚好第一节结束,一会儿直接换物理吧。” 他果真随意。 家教应当是按点儿来按点儿走,毕竟按时收费,可以拖堂,却不好提前下课的吧。 徐青澍似乎是知道她的困惑,随口解释道:“和陈奶奶聊过了,我有空就来,你按照计划教你的就好,其他不用管。” 秦蔓心中微动,点了点头,又想到他在前面看不到,轻声答道:“好。” 又想到什么,她脱口问:“那我上课,你会走吗?” 仰脸看他,显得有些急切。 徐青澍正好上到二楼,回头站在栏杆边垂眸,似乎是有些意外她会这样问,眸中惊异了一瞬才开口:“放心,我不走。” 秦蔓也意识到了刚刚的急切和依赖,那和原本的她很不像,忙低头迈上最后一级台阶。 琢磨过来他那句似乎是父母哄小孩的话,更加不自在,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 感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她竟不知不觉间,早已经改变许多。 * 陈景阳看起来是个臭屁小孩,完全没有学霸的样子。秦蔓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打一局激烈的游戏。 徐青澍站在他旁边,只是不说话地静静站着,陈景阳就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坐不住,最后索性主动英勇赴死,结束了游戏。 陈景阳一张养尊处优的小帅脸皱皱巴巴的:“我说老师,我真就玩了一局。下次不玩了。” 徐青澍不接他的茬,大概是陈景阳先违背了他们的约定在先,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个十分宽宏的老师。 徐青澍让了让身子,陈景阳才见到秦蔓站在门边,瞪大眼睛。 秦蔓觉得有些尴尬,先打了招呼:“我是秦蔓,你的物理家教老师。” 陈景阳愣愣地点了点头:“秦老师好。” 大概是因为秦蔓不笑的时候,还挺淡然的,陈景阳看着有些局促。为了和学生打好关系,秦蔓走近,笑道:“不用叫老师,也没大几岁。” 陈景阳眼神炯炯地亮起来:“姐姐好?” 秦蔓点点头,很好说话:“你好。” 陈景阳明白这个姐姐是实打实的好脾气之后,放松了下来,以至于有些得瑟,他看向徐青澍打商量:“那老师,我叫你哥哥呗,叫老师我总是浑身起汗毛。” 说着他还故意浑身哆嗦了一下。 “再说,姐姐都让我叫姐姐了。你俩应该是同学吧?” 秦蔓听到这话,看着他那鬼精灵的模样,有些讶然和心虚。 我俩何止是同学…… 徐青澍也默了一瞬,沉声道:“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陈景阳立马嬉皮笑脸:“好嘞哥哥。” 秦蔓失笑。 * 秦蔓开始讲高中物理第一节的时候,徐青澍从房里呆了几分钟,就出去了。 因为他说过了不会走,秦蔓倒是不太担心,大概是去楼下陪陈奶奶了。 等讲完基础知识,又过了几遍例题,陈景阳已经坐不住了,往椅背上一靠,故作可怜巴巴:“姐姐,咱有课间不?” 说实在的,秦蔓其实并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优秀才华,竟能被一中提前录取的。 不过看一眼时间,差不多也应当休息了,点点头:“五分钟。” 陈景阳立马摸出手机,秦蔓:“不要开游戏哦,一会儿上课可不会等你打完一局。” “好的姐姐,我就看一眼。” 趁这个间隙,秦蔓起身下楼,一眼就看到徐青澍正安静地写着什么,他果真没有走。 听到她的脚步,他抬头,看着她下来。 被他一直注视,秦蔓有些不好意思:“陈奶奶呢?” “刚出去了。下课了?” “嗯。” 秦蔓走到他身边,是极其简单的教学计划。 秦蔓笑道:“你需要这东西吗?” 徐青澍挑了挑眉毛:“刚刚讲过之后,我发现高估了他的水平,不列出计划,我可能会忍不住讲快,他吸收不了。” 秦蔓:“那先替陈景阳谢谢你。” 如此贴心的老师。 徐青澍不置可否,继续落笔龙飞凤舞,三两下收了尾,合上笔盖。 想来这一份教学计划一共也没用十分钟。 不知道他刚刚都在做什么。秦蔓总觉得有些愧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他才没离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她来,他才提前到这里。 她虽然不想自作多情,但还是怕他等得无聊。 在他身边坐下,状似无意地问:“你刚刚都在做什么?” 徐青澍把桌上的果盘往这边推了推:“陪陈奶奶聊天,还有看书什么的,总之不无聊。” 秦蔓点了点头,取了一粒蓝莓搁进嘴巴。 “陈奶奶好热情哦,又是泡茶又是准备水果。” 徐青澍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说:“这是我切的果盘。” 秦蔓喉头哽了一哽:“咳,那你还挺……挺不客气的哈。” 徐青澍无奈道:“陈奶奶叫我给你们送上去的,没想到你先下来了。” 秦蔓知道误会他了,不自然地看顾左右。 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他不走,是不是因为自己来的时候问的那句话,被他误以为是不想他走? 说起来,上次他要送她回去,她推脱说以后再说。如今已经开始上课了,却也没有“再说”。他如今等在这里……不会真的打算下课之后送她吧? 虽然她也很想和他多呆上一会儿,但从这里到老城区,如果只是为了跑一趟送她,大概也是很浪费时间的。 秦蔓又去看他:“我上完物理,你还继续教数学吗?” 徐青澍摇了摇头:“学了一下午,估计他也没心思继续了。我上午也会过来,你不用担心。” 秦蔓本就不是担心他课时的问题。 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要不,你没事的话,还是先回家吧……?” 秦蔓说得小心,徐青澍顿了一下,还是侧头,眼睛里漆黑如墨的暗色翻涌着,似有些受伤和不虞:“为什么?” 我只喜欢你 那天到后来,秦蔓实在看不得他那样的眼神,只好作罢。带着歉意匆匆说了句“那你再等一下吧”,就起身上楼了。 徐青澍端着果盘跟在她身后,在她进门之前终于赶上,拉住她手腕,将果盘递到她手里,轻轻说了一句:“那我等你。” 他薄薄的眼睑轻垂着,睫毛之下眼瞳清浅,平白有些委屈。 秦蔓手中果盘的重量仿佛也压在了她心上,但压抑之下,那心还怦怦跳得欢快。 甫一推开门,陈景阳竟不在玩手机,翘着腿问:“姐姐,他是你男朋友?” 秦蔓一顿,不动声色坐下来,翻开习题册:“为什么这么问?” 陈景阳似乎很有经验,说得煞有介事:“不是男朋友,那就是喜欢你,我听见他和你说话了,比对我说话可温柔太多了。” 秦蔓把果盘往他那边推了推,然后翻开习题集:“好了,先别管那些了,吃点水果继续做题。” 她自己却在陈景阳专心读题时,悄悄失了神。 * 第一天下课时,陈景阳向奶奶宣布他很喜欢这两位老师,却又偷偷和秦蔓表示,是因为喜欢姐姐,才顺便留下哥哥的。 秦蔓也偷偷告诉他:哥哥可比姐姐厉害得多。 陈奶奶很热情地留他们吃饭,秦蔓拒绝了。 不过在往老城区的路上,她到底还是坐在了徐青澍身后,揪着他腰侧的衣服。 她其实很想问,今晚,你不用去聚会吗?已经五点了,你们的聚会是几点呢? 但是看着一排排的高楼和植物向后退去,风扬起他黑色的短发,她什么都没说。 等红绿灯时,秦蔓松开他的衣角,轻轻活动了一下——刚刚一路的抓握让她手指有些泛酸。 然后再偷偷拉住。 红灯还有十秒,他侧头:“你要是抓得难受,也可以这样。” 说着,温热的掌心覆在她手上,轻轻往前挪了下。 秦蔓的双臂被他带着向前,呈环抱姿态,她不得已往前俯身,两人之间的缝隙骤然变小。 心底一慌,他戛然收手,是绿灯了。 秦蔓立马扣住双手。 他的肩背宽阔,腰身却劲瘦,秦蔓因为那过大的加速度,紧紧地环抱着他。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身上的温热透过来,让她的脸也变得燥热。 夏日里的一天好像总也过不完,傍晚有好久,夜幕迟迟不降,风温热,也温柔。 坐在徐青澍后座的秦蔓想到一句诗:但惜夏日长。 * 老城的绿色植被比江兴区多了很多,正是晚高峰,热闹的街道两边,摊贩林立,车来人往,吆喝叫卖声不断。 如果是白天,秦蔓大概会觉得吵闹,但此时气温比中午要低不少,这些喧嚷倒也变得生满了烟火气。 穿街过道,徐青澍依然在鼓楼广场停下。 大榆树枝繁叶茂,广场上已经有些轻歌曼舞的嬢嬢,她们的日子和那些老歌一样悠然荡漾。 徐青澍停在不起眼的暗处,旁边是几颗绿化松树,他单脚撑地,在一片浓郁墨绿里看她。 秦蔓背好帆布包,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今天赶他走时,他不怎么愉快的心情,破天荒地说了句:“幸好晚上不热,不然我真舍不得你跑来送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声音不好意思太大,所以站得离他很近,浓荫里,有种悄悄话的隐秘感。 徐青澍此时已经完全没有负面情绪了,听到这话勾唇笑得十分风流,比秦蔓耳边悠悠荡漾的老歌还要风流。 他伸手把她衬衫外套有些翻折的衣角拉平,抬眼深深地看她,笑意不减:“那你下次穿漂亮的烟绿色裙子给我看看,我就不累了。” 尾音轻轻地略过,一句话他说得似真似假。 秦蔓微微瞪起眼睛:“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他挑眉。 修长的手指抬起,捏了捏秦蔓一边的脸颊:“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林晏?” “嗯。” 秦蔓悄悄扁了扁嘴巴。就知道是他。 徐青澍:“他还说,你那烟绿色的小裙子一穿,美得不像凡人,像仙女儿。” 他拿着那惯常的、有些懒散捉弄的语调,咬着儿化音,在轻歌慢摇里,把那些夸张的赞美一一转述。 林晏说的,秦蔓不甚在意。 偏偏从他嘴里转述出来,秦蔓就脸热得不行。 她故作镇定,一本正经:“嗯,等下次有机会。” 不过,想到烟绿色裙子,就想到今天上午的偶遇,就想到甄宁,想到今天晚上他会去,现在却没有对她说的聚会。 他大概不知道今天上午,她已经从甄宁口中知道了这次聚会,所以觉得不说也没什么吧。 秦蔓不是要求事事报备,也不是想要完全掌控对方的生活动态。 她只是有些没安全感,只是觉得,今天有那么多时间待在一起,他或许可以在闲聊中提及一下。 提及一下就好。她会很开心。 想到这里,秦蔓脸上的热意褪下了一些。 邓丽君甜美的嗓音还在唱着“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音响的音质不算太好,传到两人这里已有些模糊不清。 他不讲离开,却只是定定地将她看着。 秦蔓垂眸避开他视线,斟酌着开口:“你…不着急赶回去吗?” 天色虽然还早,但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不着急,秦蔓。”徐青澍气定神闲,“我今天又没有聚会。” 秦蔓抬头:“你没有吗?” 他带了笑,耐心地再答一遍:“没有。我上午已经拒绝林晏了。” 秦蔓睁大眼睛:“那甄宁……她说你答应了会去……” 徐青澍笑意更甚:“是林晏为了叫她,先斩后奏的。他上午刚跟我说聚会的事,我没答应。” 轻挑长眉:“怪不得刚刚别扭着……甄宁甄宁的,你吃醋?” 秦蔓闭口不答。 后来的秦蔓琢磨透了那时自己不太成熟的心思,倒未必是吃醋,其实只是自卑。觉得甄宁和他,比之于自己更加相配的自卑。 此时徐青澍只是叹了口气,把她拉过来到怀里轻轻抱着,像是对待一只瑟缩又谨慎的小动物。 他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只喜欢你。” 邓丽君的甜美歌声,近处远处的行人和车声,好像都消失了。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如擂鼓的那一刻,秦蔓想,她大概是真的完蛋了。 * 夏天的日子,就算漫长,也舍不得去挥霍。 一天一天过去,徐青澍每天送她,秦蔓渐渐食髓知味,每天都很期待这段时间。 他们会在鼓楼广场不起眼的角落里呆上一会儿,广场人来人往,这里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秦蔓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他大概是真的蛮喜欢她。毕竟他看起来也很喜欢这样和她呆在一起。 他说,他很少去聚会了,除非只有林晏几个男生。他说,虽然林晏已经自己猜到了,但什么时候她愿意,他才会明确公开。他说,如果有一天她想,他会带她和他的朋友们认识。 他说,虽然确实被很多女生喜欢和告白过,但他只喜欢她。 他说,别怕,报志愿的时候,他会帮她看着,总有办法一起的。 秦蔓后来回想,那段时间,确实是她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最幸福最欢畅的一段时间。 虽然她有些小小的迷茫和自卑,但他总能抚平她心上的一切皱褶,让她勇敢,让她坚信。 坚信他们前途璀璨。 坚信他们来日方长。 * 快六月底时,雨水多了起来,天气预报也不那么准确。 秦蔓一早看着阳光明媚的天,中午吃个午饭的功夫,就变得阴惨惨的。 看了眼手机,陈奶奶没来消息。 那应当是继续上课。 吃过午饭,李金兰要去送货,秦蔓叫她把家里的伞拿走了。 一点半,秦蔓出门,好在天还是阴着,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然而几分钟后她知道,或许只是她幸运了一回——刚坐上公交车,大雨瓢泼而下,阴沉的乌云积压许久,似乎是要下个酣畅淋漓才罢休。 皱了皱眉,有些担心,秦蔓祈祷着这雨在她到站之前能停歇。 事实证明,“运气守恒定律”果真是值得她信奉多年的定理。 半小时之后,徐青澍发消息告诉她,陈景阳家里没人。 紧接着陈奶奶也发了条语音,大意就是,因为突然下雨,车不够用,没能从另外的房子里赶回这边来,叫她休息一天,不要过去了。 秦蔓哽住。 陈奶奶大概没想到她家住得那么远,没想到她已经出发很久了…… 她回给奶奶一句好。 看着车窗上蜿蜒而下,汩汩不停的斑驳水迹,秦蔓拍了下来,发给徐青澍。 -X:有伞吗? -秦蔓:并没有。 -X:嗯,那别下车了,直接过来吧。 * 16路公交车从鼓楼广场站到盛玺园站,这一路大概一小时,雨竟然真的一刻未停。 世界在雨雾中模糊。 她低头看了眼烟绿色的裙摆——如今她已经自如地穿上它了,昨天刚洗过,今天大概又会沾湿。 秦蔓下车时,用帆布包横在头上,勉强跨过路边积水,刚站到站台,头顶便横了把伞。 徐青澍穿着黑色半袖,单手撑着黑伞,先是给她罩上了一件薄外套,又用空余下来的手接过她的帆布包,行云流水地揽住她,严严实实把她罩住。 雨势依然大。 秦蔓想,他大概并不会把她送去返程的站牌,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应该会拿两把伞。 像是验证她的想法,徐青澍揽着她径直往盛玺园门口走去,大声问:“去我家,介意吗?” 他的声音盖过伞面上啪嗒不停的滔天雨声。 秦蔓抿开笑意,大声回道:“不介意!” 深深 大雨遮天,世界仿佛崩坏,一切生动和鲜活都迅速汇聚在这一把黑色的伞下。 她烟绿色的裙摆露出一小节,在无边的灰白雨雾里,随着两人的疾步,翻飞出一朵又一朵灵动的花。 秦蔓侧头看他,忽然觉得心里安静,又很幸福,唇边止不住笑。 徐青澍目不斜视,揽着她肩膀的手掌轻轻收了收,似是警告。 “看路。” 秦蔓拽紧了他的外套,收回视线。 唇角却还在轻扬着。 她想,下雨真好。 * 终于走进公寓时,两人或多或少都淋到了些雨水。 徐青澍合上门,把帆布包放在玄关,拎开秦蔓肩上的薄外套:“淋湿了吗?” 秦蔓低头看了看自己,又仰头答他:“还好。” 眼睛亮晶晶的。 雨水总是有能力清洗一切。建筑的灰暗墙色、绿化植物叶片上的一层灰尘,就连每日都见的人,也因为这一场雨,变得分外不同。 秦蔓额前的几缕发丝被沾湿,乌黑衬着润白的肤色,比往日平白多了几分勾人。因为染了水汽,衣裙没有以往轻飘,顺从地贴着身体,更显得腰身纤细。 徐青澍扫了一眼,不敢多看,抬起手,把她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淡淡开口:“我记得,你不是北方人?” “嗯?”秦蔓疑惑于他忽然跳转的话题,但还是照实回答,“我是宛城人。怎么了?” “没事。”徐青澍眼里划过一抹了然,笑看她,“下雨很衬你。” 秦蔓怔了怔,有些脸热。他大概是和另一个宛城弄混了。 那是著名的江南水乡,自古多柔情,烟雨窄巷出美人。但她来自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宛城,贫瘠,苍白,无关风月。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微微低了头,此时离她几乎只有几厘米,鼻尖几欲相贴。 那样深的目光,秦蔓不自觉地陷进去,回视着他,像掉入了棉花陷阱,动弹不得。 她嗫嚅着唇,张口想解释,他却在唇瓣张合的一瞬间俯身凑近,轻轻含住那抹早已勾他许久的莹润。 秦蔓的心在他忽然动作的那一瞬上提,又在感受到温软的下一瞬陷进血液逆流的失重感里,世界静寂无声,不知今夕何夕。 * 不知多久,立在门边的伞忽然倒地,发出突兀的“啪嗒”声,秦蔓手腕一颤,将他推了推。 徐青澍张开眼睛,垂眸看她湿润的眼睫,退开些许。 清晰的呼吸声彼此交融,鼻尖还缱绻地贴在一起。 秦蔓睫毛轻颤,微微抬眼,清亮得像是水洗过一般。 她尽力拿出平稳的声音,出口后却依然格外软:“伞倒了。” “嗯”,徐青澍别开了目光,哑声道,“你扶一下?我先去收拾。” 秦蔓目光落到他身上,他黑色短袖的半边肩膀之前被雨水打湿,此刻早已氤氲开,留下颜色更深的痕迹,像是大片开在浓重黑夜里的蔷薇。 她有些不好意思,点头:“快去,别着凉。” 两人这才分开。 秦蔓走去门边扶起那把黑伞,俯下身子时,悄悄用手背冰了冰发热的脸。 平复好呼吸走进客厅时,徐青澍还在,倒了杯热水搁在桌上,回身看她:“你自己先呆一会儿。” 秦蔓点头走近,他示意那杯水:“你手太凉。” 秦蔓眨了眨眼,刚刚……她好像把手放在他胸前了,此时只依稀记得,他胸前很暖。 脸上热意又上涌,她低声:“嗯。” 徐青澍轻轻笑了一声,连尾音都扬得好听:“那我去了。” 秦蔓看着他的背影,端起那杯茶,有些烫,又放下,有些赧然地四处看客厅的布置。 徐青澍进卧室之前,又忽然回身,“这儿就我一个人住,你随意。” “嗯?”秦蔓条件反射地回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再次点了点头,“好。” 直到主卧开始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她才开始认真打量这间公寓。 和昌平街外公家里的那个房间一样,依旧是简约而克制的风格。没有多余的东西,家具、雕塑和挂画都精致又各归其位,完美得像是做展览用的室内设计作品。 如果不是徐青澍的房子,秦蔓会觉得有些压抑。但一想到他住在这里的样子,又觉得一切布置都相得益彰。 手心里,玻璃杯传出热意,她勾了勾唇角,又在想,下雨真好。 * 徐青澍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时,秦蔓正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雨幕。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感叹:“这场雨真的好久啊。” 徐青澍走到她身边,朝外看了一眼,问她:“是好还是不好?” 还没等她说什么,他已经开始轻描淡写地分析:“虽然看起来乌云浓重,但看玻璃上的雨丝走向,现在外面正刮西风,积雨云会往东去。你可以往西边看,云层薄的地方已经透出一些蓝白色了,大概不久雨就会停了。” 秦蔓:“……” 行,逼王再出世。 天知道她只是想要表达一下因为下雨所以才有机会和他这样亲近的欣慰之情,并没有要探讨雨到底多久会停的意思。 徐青澍还在问:“所以下得久是好还是不好?” 秦蔓心底无奈,忍不住笑起来:“是好。” 徐青澍看着她的侧脸:“哪里好?” “下得久的话……”她回头,却看到他眼尾含着的一丝笑意,那种明明心下了然,却守株待兔,等她上钩的笑意。 她顿住,鼓了鼓嘴巴,不管不顾地乱说一气:“下得久的话,雨水多,植物长得好。” 徐青澍看着她说完,很畅快地笑出声,凑近揽住她的肩。 衣物干燥柔软,秦蔓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清淡雅致的味道,恍然间回到了那年,他在后黑板下接住她的那一次。 当时的她满身满手粉笔灰,心里焦灼又无措,电光火石间,只觉得被她的神明拯救了。 当时的她万万不会想到,他们两人有朝一日竟会走到这里。 走到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缱绻缠绵的这一步。 幸福得不真实。 她眼角忽然有热意。 * 不过此时,秦蔓还不想让他知道她有多爱他。 她躲开他故意在耳边呼出的气息,看着窗外很坚决地说:“等雨停了我就回家。” 徐青澍挑了挑眉尾:“阿姨知道你今天不上课?” 秦蔓暗恨他机灵的脑袋瓜:“……那倒是不知道。” 他诱惑般地轻声说:“那与其在外面游荡到下课,还不如在我这儿游荡?你说呢?” 魔鬼心,却偏偏是矜贵从容,漫不经心的一张脸。 秦蔓承认,被他勾到了。 顺从他的意有所指,她偏头踮脚,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悄声答道:“我说,你说得对。” 因为刚刚他的捉弄,秦蔓故意吐气喷洒在他耳边,又说得极慢,果然徐青澍也忍不了那痒意,果断撤开耳朵,抬手捂住她的唇,眸色渐深:“学会了?” 秦蔓忍不住笑,既然已经报过了仇,此刻就识时务地缩了缩脖子,很怂地投降告饶:“对不起。” 看着她无比真诚热切,却笑弯了的眼睛,徐青澍也装不下去,随她一起笑了起来。 最后还是低头吻了一下才作罢。 * 夏日漫长,徐青澍带她去书房,那里放着很多可供消遣时光的东西。 秦蔓随他进门,看着整面墙的书,和防潮柜里陈列的相机,再次叹为观止。 合着外公家里那些都是冰山一角。 “这是什么?”秦蔓转了一圈,指着角落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里面装着蓝色颗粒。 徐青澍走近:“医用干燥缸。里面加的是变色硅胶,颜色变淡了需要重新加热脱水复原,也是用来给相机附件防潮的。不过这是我之前用的了,它容量太小,湿度控制也不太稳定,还是电子防潮箱更好用。” 秦蔓点头。 他推荐得很专业,但是她家教的工资都加起来,也买不起一个好点的相机,更何况是相机防潮箱。 不过秦蔓向来不会主动提到这些,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他书柜上的书。 书很杂,中英文都有,摆放得没什么章法,但摄影书和摄影作品集单独在一层,摆得很整齐,可以看出主人的用心。 或许是刚刚敏感的无端联想,让她再次开始关注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 比如在一排排漂亮的书脊前,秦蔓只是想到小时候那个陪她度过漫长时光的大书柜,满是刺鼻油墨味的盗版书页,良莠不齐甚至夹着妇产科医院宣传手册的一堆杂书乱报,最上层还堆放着用不到的被褥。 ——那个才是她的书柜。 背对着徐青澍,她不动声色地敛起眼中的无力和失落,暗暗安慰自己,这些都无关紧要。 * 除了一墙的书和金贵的设备,还有一面是纯白色的收藏柜,归置着一些杂物。 秦蔓一眼就看到他之前用过的砂轮打火机,才恍然想起,好像很久都没见过他抽烟了。 不过无论抽不抽烟,他身上的气味向来清淡干净,到底戒没戒烟也未可知。 她疑惑问道:“你最近都不用这一支了吗?” 徐青澍站在她身后:“有一阵不抽了。” 她回头看他。 徐青澍垂了眸子:“怎么了?” 秦蔓坦言:“有点好奇为什么。” 他手指揣在灰色居家长裤的口袋里,似有无奈地开口解释:“当时我烦着,现在我有什么可烦的?” 好吧。一个稀松平常的答案。 他却似乎是把她看透了,追问:“你以为我是为谁戒的吗?” 秦蔓眨了眨眼。 徐青澍看着她,说得确定:“我就不是一个会为了谁改变自己的人。” 秦蔓的唇角如预想的一般几不可见地低垂下来,他不紧不慢地补上了后半句:“除非那个人很值得。” “如果是现在,你说不喜欢,那我会为你戒掉。” 秦蔓的眼睫缓慢地颤动,翻译出了他的话。 我会为你改变。 因为你值得。 虽然是假设的前提,但她知道,徐青澍从来不屑于骗人。 她垂眸看着他把玩那只打火机的修长手指,悄悄红了脸。 * 把他所有的藏品都欣赏一遍之后,秦蔓还是没看到最想看的那一个。 看着她四处寻觅的眼神,还没等她问出口,徐青澍就拉着她的手腕:“跟我来。” 他带她去的是主卧。 推开门的时候,秦蔓的心在热切地跳着,她一度十分担心,会不会因为太过剧烈而通过手腕脉搏的鼓动,被徐青澍察觉到。 事实证明,徐青澍应该没有在拉手腕时给她把脉。 走进他的卧室。 窗边的矮桌上,那只和她书架上一模一样的玻璃花瓶,在流光溢彩地发着光。 虽然外面的天色阴沉,但依旧挡不住它繁复花纹展示出的高贵精致和动人心魄的美丽。 或许是因为它对于秦蔓来说,实在是意义重大,所以哪怕它与其他玻璃材质的工艺制品并无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在秦蔓眼里,它依然独一无二。 那是她第一次得到他明确而珍重的对待。 那是阔别许久之后,她终于再次走近他。 她坐到窗边的地毯上,倚靠在他的懒人沙发旁边,趴在矮桌前轻轻触摸瓶口,用白皙的手指去追着那些投射到桌面的光影。 玩了一会儿,她仰起脸,笑着说:“还真是一对儿。” 徐青澍坐在她身侧的沙发上,小臂撑在膝盖,手指漫不经心地整理她散落一地的裙摆。 “我没必要骗你。” 他收回手指,看她扬起的脸上,毫不遮掩的笑意。 他坐得比她高出许多,这个角度看她,除了亳无防备的一张脸,就是身体起伏的轻缓曲线。 呼吸渐深,慢慢靠近。 秦蔓不自然地垂了眼睛,视线正好落在他的喉结处,于是眼看着那里滚了一滚,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吞了吞口水。 空气灼热起来。 她的小臂撑在沙发边沿,明明可以后撤,却一动不动,犹如邀约。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从她的裙摆移到了她的肩,又顺着蝴蝶骨,轻轻抚到她脑后。 这表示,她没有后撤的机会了。 她眼神落在他凌厉的下颌线处,看着他渐渐靠近。再近。再近。 直到还剩最后一寸,她心中忽然生出无尽的热望,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直接迎了上去。 唇齿相印。 他的身体僵了一瞬,托在她脑后的手掌骤然用了力,在秦蔓大胆地伸出舌尖去试探的那一瞬,他理智尚存,抵着她的唇哑声问:“想学点儿别的了?” 秦蔓的回答,是再次伸出了颤抖的舌尖,笨拙而小心地描摹他的唇。 徐青澍眸中风云翻涌,如她所愿,不容退缩地吮住,再深吻下去,呼吸彻底迷乱。 那一刻,秦蔓耳边仿佛听到神明在叹息。 隐瞒(二更) 大雨倾盆的这一天,他们窝在徐青澍卧室的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许久的话。 后来秦蔓真的和他探讨了雨什么时候会停,探讨夏天,探讨陈景阳的课业,还探讨了报志愿时,去同一个城市云云。 徐青澍也挑着自己的事情讲了一些,在M国时跟着KrisChen做的项目,当年转学之后如何跟林晏他们认识,13年在一中开学日见到她时如何震惊,诸如此类。 那是两人最久、最深入的一次闲聊。 尤其还是在刚刚那个让她记忆深刻的动情时分之后。 世界和他们无关。他们在自己的桃花源。 秦蔓觉得,她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了。 * 虽然徐青澍丝毫不介意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讲给她,但他尝试之后发现,有许多事情都没办法也不应该牵扯她。比如有一件事情,徐青澍瞒着没说——他的继兄,徐明瑞找过他。 不知哪里得来的蛛丝马迹,或许是回徐家吃饭时,餐桌上他频频看手机,也或许是林晏抱怨的那一句“他人最近格外难约”,总之,徐明瑞那天下午翘着腿,很高傲地斜着狭长的眼:“青澍啊,最近真感觉出你长大了。” 徐川在书房,夏桐在花园里剪花枝,此时客厅只有他们二人。徐青澍眼神淡漠:“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那天我去老城,见你后座载着一姑娘,还挺好看。” 徐青澍厌烦于他的故作姿态和虚伪笑意,联想到他这位继兄的性格,眉间有几分危险:“所以?” 徐明瑞笑开:“所以后来我无意间知道了,那姑娘住老城的吧?对于你们的关系有些惊讶。我没别的意思。” 徐青澍眼神眯了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徐明瑞一向和他不对付,他今年刚读完MBA,开始参与徐川公司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管过他的事儿了,今天却有意提起。 对于交往对象,徐川和夏桐曾经都提过。 在C市,盘踞着整个北方的行业龙头,几家不相上下,除了这几年风头正盛的徐氏传媒,甄宁爷爷一手创办的浩宁集团可以说是更为根基稳健的那一个。 而浩宁集团和林晏家的产业互为上下游,合作多年,来往密切。在徐氏和林晏家里合作最多的那几年,也就是10到13年间,徐川曾经多次对徐青澍明里暗里地表示,甄宁是个好孩子,两人又是同龄人,要多交流。 徐青澍面上不置可否。他看到了徐川的醉翁之意,虽然不想如他所愿,但还是在林晏亲自拉着甄宁邀他一起聚会时,没有拒绝。 而夏桐,虽然事事以徐川为重,但在这件事上却在私下里对他说过另一番话。 当时余颖刚从九中转走,那时夏桐罕见地露出愧疚神色,她说:“如果你愿意,余颖也很好,那丫头追着你去九中,是有情谊的。除此之外……老江在的时候,你们一起长大,毕竟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能不断就不要断。” 她的话或许是出于对父亲的追思,或许是对他的愧疚,他不想深究。 但他当时听不得她提起自己的父亲,根本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愿余颖在他身上耽搁太多。 如今想来,这两个人大概从来都没有把他的交往对象排除在他们自己的私念和考量之外。 眼前徐明瑞狭长、带着得意的眼,让他又想到了小时候刚来徐家,被徐明瑞偷偷狠掐手臂的时候。 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好人。 就像他刚刚说的所谓“无意间”一样虚伪。 不过徐青澍也早已不是那个任人作弄的孩子了,他眯着眸子,低声警告:“徐明瑞,少查我的事,这个月项目的烂摊子不够你忙的吗?” 徐明瑞接触公司业务不久,手上项目不多,但因为他太过年轻傲慢,手下的项目组又有不少老人,他压不住,光是自己组内就闹出了不少麻烦事,最近很是捉襟见肘。 听出徐青澍的回击,他狭长眸子中的笑意渐渐消失,冰冷一片。 * 神思回到现在,徐青澍手指缠绕着她的发丝,听到她在叫他。 “我,说太多话了吗?你都走神了。”秦蔓有些不安地看他。 他正色道:“抱歉,是我的问题。你也没有说太多话,继续吧,我在听。” 看他格外认真的脸色,秦蔓笑起来:“没事儿的。我刚刚在说,我觉得大概开学之前,可以找机会把我们的事情告诉荔荔和西西,我猜他们肯定很震惊,如果你愿意,到时候可以和她们见一面。” 徐青澍:“嗯,我都可以,你随意安排。” 秦蔓想起之前的事情,当成趣事讲给他:“你知道吗?我们之前还在一起八卦过你,当时你那个论坛里有个帖子超级火……对,就是那个,我当时还偷偷保存了……嗯?说起来照片,你的屏保现在还是我给你拍的那张吗?当时你真的搞得我心很乱……” 原来当暗恋成真的那一天,以前那些苦涩的、忐忑的、渴望的、卑微的时刻,统统都可以被治愈,就像是无数颗痛苦的心脏终于找到了它们应当容身的所在,每一颗都因为此刻那个人的驻足,被妥善安放。 徐青澍偶尔搭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讲。 当她说到那些觉得自己很黯淡的时刻,徐青澍抚着她的发顶,像是安抚一只猫。 他说:“你知道吗?我偶尔会不喜欢你这样敏感,因为多思会让你很累。但我更多时候又很喜欢你的敏感,因为这才是你。你会因为我患得患失,虽然说起来我应当开心——这表示你足够喜欢我。但其实我更加觉得,应该有人来爱你更多。” “不过你不要在意我的喜欢与否,你自己是什么样子,那你就应当爱自己的那种样子——这是快乐生活的不二法门。知道么?” 他的掌心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尾,秦蔓想,他真有魔力,只是呆在他身边,心里空缺的碎片,就都被他渐渐填满。 * 高考查分的那一天,秦蔓一度十分紧张。 徐青澍本不打算熬夜,但得知秦蔓要守到0点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当晚查。 因为夏桐的再三强调,徐青澍当天还是住在了徐家,美其名曰要和大家一起分享他人生的重大时刻。 虽然前一天就失眠了,但秦蔓还是格外精神,她守在电脑前紧张地刷新网站,当然她身边的李金兰和秦父也一样紧张。 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个数字可以彻头彻尾地改变秦蔓的人生,但对于徐青澍,不过是能否锦上添花的问题而已。 网站因为访问人数的过载而变得卡顿,时间已经来到了凌晨一点。秦父第二天还要工作,先去睡了,但无论秦蔓怎么劝说,李金兰都坚守在她旁边,坚持一定要亲眼看到。 徐青澍对夏桐和徐川说的是明天再查,此时只是躺在床上,刷着手机新闻——他发给秦蔓的消息都没有回复。 凌晨两点时,秦蔓终于进入了查询界面,屏着呼吸输入信息,又是卡顿许久…… 几分钟后,她终于得到了自己十二年的审判书:689,比任何一次模拟考都要高。 秦蔓那一刻头脑是空白的,她想哭,但哭不出来,她想大笑,但已经是深夜。 她扑到李金兰怀里,眼含热意,喃喃地重复:“妈,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当秦蔓最后躺在床上,还在因为内心巨大的冲击而无法思考。 她回复徐青澍的消息。 -秦蔓:刚刚我妈在,没有看手机。 -X:我这边712,你也查到了吧? -秦蔓:嗯!689 徐青澍坐直了一些,倚在床头。 他一直都知道,她不会输。 -X:恭喜,欢迎来到更辽阔的人生。 秦蔓在黑暗的被子里,看着屏幕上的那句话,终于流出了今晚的那颗泪水。 变故 2016年6月,余颖回国了。 她在Y国读了三年女子私立高中,在这个暑假回国探亲。 一年未见,余胜安和余太太一左一右拉着女儿客厅闲话,都感怀得红了眼。虽然余家不差钱,但在国外吃穿用度都要自己上着心,三年下来,余颖已出落得成熟懂事许多。 江嵘去世后,当初一起合伙创办公司的几人相继离散,各自另起炉灶,只有余家苦守着,总算撑了过来,且峰回路转,跻身行业前列。09年到余颖走的那时,余家尚可以算是大门大户,然而世事易变,富贵难求,最近几年经济势态不稳,余家又没有祖上基业,几番磋磨下来,这两年已大不如前。 虽然余家不见当年荣光,但余颖倒确确实实地养成了世家名媛模样,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余颖笑着说起当时把她送出国的事情,余胜安和余太太都默契地避开某个人。 余颖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无奈地笑道:“爸妈,你们也不用这样避讳,我早就不钻那个牛角尖了,当年是我还小,什么都不懂,现在早就想通了。最近你们有没有和阿澍联系?他怎么样?” 余胜安百感交集,叹了口气:“唉,那孩子不把徐家当家,过得也不算痛快。因为当年他爸爸的事情,年节里倒是还愿意来看一眼我和你妈妈。” 余颖笑道:“没断了感情就好。虽然现在我俩也不怎么联系了,但好歹也是一起长大的,国内也高考完了,过几天要不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吧?” 余胜安和余太太看着女儿,稍加思量,也都觉得应当如此。 自从江嵘去世后,余家和夏桐就渐渐断了联系,毕竟余家两口子亲眼见着江嵘刚走那几个月,夏桐是怎么迫不及待地和徐川搭上,是怎么抛下江嵘的身后事,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管不顾,让徐青澍不得已借住在余家。 那样狠心无情的女人,余胜安夫妻俩都十分不齿,每次徐青澍来家里,三人从来都会不提起夏桐。 这次也一样,余胜安直接给徐青澍去了电话:“阿澍啊,我是余伯伯,对……有时间来家里坐坐?我和你伯母许久没见你了……好,那到时我们等你。” 余胜安挂断电话,示意女儿:“喏,这两天正是报志愿的时候,等阿澍忙完,后天过来。” 余颖:“听到啦。他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四五年没见,到时应该会吓一跳吧。不过他竟然不留学吗?竟然要报国内的志愿……” 余胜安蹙了蹙眉:“这个就不知道了,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到时问问吧……” * 这两天徐青澍和秦蔓都十分忙碌。 秦蔓忙着和李金兰一起研究大学和专业,几乎除了吃饭的时间都在抱着那本厚厚的像砖头一样的往年分数线参考书目研究。在这件事情上,李金兰展现出了巨大的学习热情——光笔记就已经记了好几页了。 秦蔓苦笑:“妈,你是打算给我报个什么神仙大学?” 李金兰瞪她一眼:“什么态度?这件事上可偷懒不得、马虎不得。我听人家说,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你懂吗?你的分数这么出色,可不能在做选择上拉了后腿,咱势必不能让任何一分被浪费掉的呀。” 秦蔓只好勤勤恳恳地跟李金兰一起研究。 晚上躺到被窝里时,才有时间和徐青澍聊上一会儿。因为这几天是报志愿的日子,陈景阳的家教已经请了假,因此秦蔓和徐青澍也没再天天见面了。 关于报的学校,徐青澍只说:“你只管按照自己的考虑去研究,最后告诉我你的选择就好。” 秦蔓担心:“不行。你成绩比我好太多,不能因为我平白浪费了你的分数。” 电话那头的徐青澍无奈地笑道:“你是不是傻?我又没说你报哪所我就报哪所,我的意思是,你先确定好你的几个志愿,我来找出最佳方案。” 他的声音云淡风轻,但让她无比心安:“离你最近的最佳方案。” 秦蔓知道,他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更多时候,他比她要有主意得多。 既然他说了,那她就相信。 徐青澍的成绩可以随心所欲地报考任何一所高校,至于他在忙什么—— 吴茂在统计完所有同学的分数后,很激动地在班群里宣布徐青澍是本省状元,并且春风满面地通知了家长。本来夏桐和徐川只是知道他的分数不低,打算在家里吃顿饭热闹一下,但经过吴茂的“报喜”,夏桐很欣喜地决定要办个欢庆宴,请几位朋友来一起热闹。 虽然徐川对徐青澍并不关心,但既然是夏桐要求的,他并不会弗了老婆的面子。更何况上流社会,这种依托于宴会的人情往来本就很有必要,只不过是每次安上不同的由头罢了。 于是餐桌上,徐川很赞同:“好啊,我让秘书去拟请帖。” 他转向这位沉默寡言的继子,淡淡地说:“青澍平时不习惯在家里,这次可不能任性了。怎么也是省状元了,待人接物上不要落了规矩,这次也算是为你办的,你这几天就别去盛玺园了。”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却都是命令式的句子,根本不容商量。两人嘴上说的都是为了他,但没有任何真正尊重他的意思。 徐青澍看着这温馨体贴的一台戏,轻轻擦了擦唇角,挡住了唇边一抹冷笑。 他没接徐川的话。 夏桐皱眉:“徐青澍,你爸爸在跟你说话。” 他放下了餐巾,抬眸望向徐川:“知道了。” 徐明瑞知道徐青澍成绩的那一刻,肉眼可见地僵住,好在餐桌上此时无人注意到他。徐青澍话落之后,他换上一贯的假面笑容:“恭喜啊,不愧是徐家二公子,这成绩倒是能拿出手。” 在听到“徐家二公子”时,徐青澍的脸色阴沉下来,碍于徐川和夏桐都在,他盯着徐明瑞的眼睛,几秒之后,凉凉地说了句:“谢谢大哥。” 徐明瑞浑不在意地笑了。 作为徐川唯一亲生的儿子,他从小也算是成绩优异,恃才傲物自命不凡,高考时也是本市状元。然而从徐青澍来到他们家时,他就开始渐渐意识到,他那些为人称道的事情在徐青澍面前好像都不足挂齿了。体能上是、奥数成绩上是、甚至在国外独自生活、结识兴趣领域的顶尖人物上都是,有时候徐明瑞会非常恨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弟弟。 比如现在,他又直接考出了省状元。 徐明瑞之前仗着比徐青澍年长几岁,还能保持着高高在上。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如果他和徐青澍是同样的年纪,他根本比不上这个所谓的弟弟,因为徐青澍从不向徐家张口要什么——这说明他从没依靠过潜在的资源和优势。 徐明瑞利落地切割着餐盘中的牛排,眸中浮现冷意。 欢庆宴是吧。欢庆宴很好。 * 徐家以往就喜欢举办各种大型宴会,这次的宴会算是小型,只邀请了相熟的人,准备起来很快。 徐川和夏桐叫他自己邀请同学,徐青澍烦躁地叫来了林晏、李沅君和杜山川。 徐家人来人往的这天,徐青澍跟林晏几人窝在游戏房厮杀,被家里的阿姨叫了三四次之后,几人终于彻底没了兴致,相继下楼。 一到宴会厅,徐青澍就收到了徐川不悦和警告的眼神。 夏桐看到儿子,从容优雅地走过来整理他的衬衫领口,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青澍,好在今天来的没有外人,下次绝对不允许再这样。”她仰头看了徐青澍一眼,语气中似有悲伤:“你也不想让妈妈难做吧?” 徐青澍没说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宴会厅。 道喜声、赞美声不绝于耳,那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们说着夸赞他的话,却统统挤在徐川面前,一次次的捧杯和虚与委蛇,看得徐青澍直犯恶心。 李沅君在他身边,抿唇喝了一口鸡尾酒:“你这主角当的,怎么这么没存在感?” 林晏从他另一侧冒出来,喝了一口果汁:“因为咱阿澍今天妥妥是一枚工具人罢了。可能唯一主角的地方,就是一会儿的发言,你想好说啥了吗?” 徐青澍懒懒地抬了下眼皮,扫了一圈厅内的人,语气沁着凉意:“随便说几句套话。他们还值得我打草稿?” 李沅君看他兴致不高,去开林晏的玩笑:“我说晏哥,你是不是还没18?这什么场合,你就喝果汁?” 林晏看他一眼,也不气,反而格外宽容:“我这边结束之后开车去找甄宁,不喝酒了。” 李沅君瞬间亮了眼睛,徐青澍也看过来,林晏无语,叹了口气:“都别看了,没情况。她让我帮她送东西,单纯跑腿。” 李沅君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林晏摇了摇头,端过徐青澍手里转了半天还一口没喝的酒:“谈情说爱这方面,怎么你小子就这么如鱼得水?” 说完仰头喝了一口。 徐青澍皱眉看他,眸中有几分警告,几分不爽。 林晏扫了一眼李沅君,无奈道:“没外人。” 李沅君看着徐青澍转过来的目光,主动招来:“他可没告诉我,我也是自己猜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杜山川那傻小子啥都不知道,我俩也没告诉过别人。” 徐青澍这才面色平静下来,看了一眼林晏手里的酒杯:“不开车了?” “不开了,去他妈的跑腿。”林晏又抿了一口,“老子明天再跑。” * 时间差不多了,徐川在前面讲了几句,介绍徐青澍上前。 他像是慈爱父亲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笑着的眼眸里却并未有几分真诚,徐青澍以同样的规格回视。 唯一一个他作为主角的环节到来了。徐青澍对着麦克,说了几句感谢大家到来云云,于是一众衣冠楚楚的生意人们纷纷鼓起了掌。 随后徐川和夏桐都说了几句展望未来、对他寄予期望的话,又是一阵掌声和笑声。 当掌声终于渐歇,徐明瑞从座位中站起,端着一杯酒走上前来。 徐青澍眉头微皱,眼神暗了暗。 徐明瑞西装革履,今天收拾得格外意气风发,他站定,笑着对着徐青澍举杯:“我这个大哥能不能说上两句?” 场中静寂,徐青澍没说话。徐川看着大儿子,虽然这不是计划之内的情况,但还是伸手示意了一下。 徐明瑞收回举着酒杯的手,狭长的眼里闪着些精光,缓缓开口。 照片 “首先当然是恭喜我的弟弟,取得这么优秀的成绩,我和爸妈都很欣慰。”他的开头颇为情真意切,“之前你因为学业忙,不怎么参与咱们家的活动,今天到场的都是我们徐家的朋友,你也都打过照面了,以后多多往来,这样才能亲如一家。” 他笑着转身面向宾客:“也烦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我这个小弟。” 众人纷纷捧场,称颂兄弟俩知事明礼,赞徐川和夏桐教养得好。 徐川眼里露出几分满意,在人前不失面子,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周全体面,一向是他的行事原则。在这一点上,徐明瑞颇得他心。 徐青澍站在徐明瑞背后,表情淡淡地听他说完,但徐明瑞转回身之后,只有他自己知道,徐青澍毫无温度的眼睛正在向他发出冷漠的警告。 徐明瑞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紧不慢地开口:“当然,你的朋友们也可以给大家介绍介绍,毕竟有些重要人物,我们还不怎么认识,无意怠慢了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他的话一出,徐青澍的心瞬间沉下来。 心思百转,他知道,唯一能拿来被他做文章的,就只有秦蔓了。但敌在暗处,当下之急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他身形挺拔,面色不变,但眼神讳莫如深,轻扫了一眼林晏。 除了相对而视的两人,徐川、夏桐,以及宴会厅里的所有人,都有些茫茫然,不知道这一出又是什么。 徐明瑞直视着徐青澍的双眸,微笑着侧向身后的好友,轻声说:“请人进来吧。” 场内落针可闻,这句话传遍安静的大厅,徐明瑞的好友杨铉闻声会意,转身向外。顷刻间,随着他的身影,来宾纷纷面向门口。 徐川在此刻忽然意识到,接下来大儿子送给他的,大概不会是惊喜,反而很有可能是件棘手的事。 表面和睦之下,他们两人刚刚针锋相对的眼神,他站在最近的地方,都看在眼里。儿子和那个徐青澍一向处不来,竟然已经到了不惜闹大的程度,他威严的脸上显出几分慎重,无论怎样,他绝对不希望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什么家丑。 徐青澍安静等着,徐明瑞依旧保持着唇边的笑意,定定看他。 半晌,杨铉重新回到宴会厅,众人翘首,徐明瑞脸上的笑意扩大—— 然而,杨铉身后竟空无一人! 徐明瑞的笑意蓦地僵在脸上。 不是说请人进来吗?众人看向徐明瑞。 杨铉走近,对好友耳语几句,徐明瑞的脸色渐渐冷下来,连那一丝勉强维持的笑意也消失了。 徐青澍看着此时悄然回来的林晏,放下心来,他重新看向徐明瑞,云淡风轻的尾音中带着一丝讽刺:“看来,今天是瞒着我请了我的朋友来?那可真是惊喜。不过,人呢?” 徐明瑞仓促地扯了一下唇,眼中有几分不甘和几分恨意:“你刚刚……” 徐川忽然轻咳一声,把所有视线都拉到自己身上,他微微抬手制止徐明瑞的话,拾步出来为儿子收场。 “看来是这位'重要人物'临时有事?那遗憾了。”他用告诫的目光制止了徐明瑞,又看向徐青澍,眼中有几分探究,“既然是阿澍很看重的好友,那下次,阿澍你亲自把人请来,给大家介绍。可以吗?” 在徐川冷硬的面容和不容置疑的语气中,徐青澍微微点了头。 这就算是为这个插曲一锤定音了,众人虽然好奇心被勾起,但看着徐总明显含着愠怒的脸色,也都默契地当作没发生过。 * 人群散去,夜色四合,徐家的会客厅却灯火通明。 佣人都被遣下去,欧式沙发上坐着的,除了这栋华美别墅的几位主人,却还有另一位——穿着蓝色涤棉帆布面料工作服,略显局促地坐在沙发边沿的秦兆杰,既是今天的送水工,也是秦蔓的父亲。 林晏看着这一幕,心里隐隐地担心。 刚刚在宴会上千钧一发,他接收到徐青澍的示意,从侧门溜出去跟上杨铉,听杨铉叫这个中年男人“秦兆杰”时,就猜出了大概。 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冲上去对他说:“如果您不想惹上麻烦事,就别跟他过去!我是您女儿高中同班同学,还和她坐过同桌,我叫林晏,不信的话您可以回家问她!” 秦兆杰今天送完货,却被告知不能被放行,主人家还有事情找他,必须要在这里等着。这一通莫名其妙下来,他本就疑窦丛生,此时听林晏煞有介事,脑子活络起来,坐在面包车里说什么都不跟杨铉走。 此时徐川正坐在沙发上,沉着脸问秦兆杰话,问了半天却发现这送水工也一无所知。 林晏手中手机震动,来了条信息。 -徐青澍:你先回家吧。如果可以,跟秦兆杰说一声,这件事先别告诉任何人,包括秦蔓。 林晏抬头,看了一眼沙发上面无表情的徐青澍。 徐川此时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递给秦兆杰:“今天的事情是个误会,辛苦你了。拿着这些,今晚当作一次普通的工作,你可以回去了。” 秦兆杰皱了皱眉:“我不会乱说话,何况我只是赚个辛苦钱,本来就不懂你们是要干什么。钱我不拿,也希望你们不要打扰到我的家人,不然我会报警。” 说完,秦兆杰就站起来,拿起一旁洗得发白的黑色棒球帽,径直走出去了。 徐川顿了顿,手中的几张纸币轻飘飘地搁在了身旁的沙发上,面色沉沉地看着徐明瑞。 接下来,就是家务事了。 林晏识相地上前跟徐川和夏桐道别:“徐叔叔,桐姨,那我也先走了。” 得了话后他得体地退出宴会厅,出了门的瞬间大步跑起来——他得去追上秦兆杰。 秦兆杰坐进面包车驾驶室时,林晏喘着粗气敲他的车窗,虽然他不知道本来会发生什么,但也能猜到这位金贵少爷今天大概是帮了他。 车窗一摇下,林晏立马开口:“秦叔叔,虽然这么说有些冒昧,但请您相信我,今天的事情先不要告诉……您女儿了。” 秦兆杰皱了眉。如果上一次提到秦蔓是为了让他相信他的身份,那还说的过去,但是为什么现在要来特地和他强调不要告诉秦蔓?刚刚别墅里坐着的那几位,都是富贵人,面对他们,他很清楚应该少听少看,少生事端。但如果这件事情会牵扯到秦蔓,那他绝不允许。 林晏也知道这很奇怪,他不得不替徐青澍放出大话:“这样吧,这件事情最后我们会给您交代的,我留下您的手机号,这边处理完之后会联系您,在此之前,您就先不要向家里人提及了好么?” 秦兆杰虽然狐疑,但还是写了电话号码给他。 * 与此同时,别墅内气氛紧绷。 徐川看向徐明瑞,眼神威严:“说吧,你今天究竟想干什么?” 徐明瑞舌尖抵了抵牙根:“没想干什么。刚刚那位对阿澍来说可是重要人物,你不问他问我?” 徐川转向徐青澍,面色不虞,什么都没说,但意思很明显:你可以开始交代了。 夏桐这一晚上跟着惊心动魄,此时也心下沉重。徐明瑞既然做到这个份上,就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这么久了,她这个当妈的竟从来不知道徐青澍认识什么送水工。 所有人都在等徐青澍的回答。 他端坐着,眼皮微耷,语气里几分无辜的困惑:“问我?我不认识刚刚的人啊。” 徐明瑞呵笑一声,似是早就知道他会装傻,从皮包里抽出信封,撂在了桌子上。 徐青澍眼皮微抬,抓住继兄傲慢的眼神,冷冷地看回去。 信封在平坦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滑过,停在了徐川身前。 徐川瞥了徐明瑞一眼,捞起来直接打开,在一片安静中,看得脸色越来越沉。 夏桐立刻坐到徐川旁边,也一张张翻看过去。那照片上,俨然是徐青澍的日常—— 他载着后座的女生出现在破落的街道,他在又脏又乱的小摊前和她分吃煎饼,他在暴雨中的公交站台为她撑伞,他在拥挤破旧的筒子楼前和她牵手,他在昏暗荒僻的广场一角……和她亲吻。 夏桐一张张翻过,眉头越皱越紧,心下也越来越沉。 最后一张,俨然是刚刚那个送水工和那女生同时出现在门口的画面——看两人的相熟模样,那个送水工无疑是那女生的父亲。 灯火辉煌的室内鸦雀无声,偌大的别墅竟有几分压抑。 徐川把所有的照片甩向桌子,它们滑出去,哗啦啦散落一地。 徐明瑞的眉尾扬起来,轻轻坐直身体,懒懒地倚靠在沙发上。他赌对了,让徐氏脸面蒙羞,是徐川最不容许的事情。 徐青澍眯眼看到了大概的画面,猜出了那些东西都是什么,眼神晦暗,舌尖顶了顶脸颊。 徐川冷冷地开口:“你需要看看吗?确认一下是不是你。” “不用。” 夏桐察言观色,知道这次事情触了徐川的底线:可以和玩得起的人玩,但不能和玩不起的人认真,无论再怎么折腾,不能折了徐家的体面。 她率先看向徐青澍,声音严肃:“儿子,这些是怎么回事?” 徐青澍眼皮下垂,看着地毯上的那些照片,令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寂静里,他淡淡开口:“玩玩。” 两个字说得七分散漫三分暗讽。 他侧头看向徐明瑞,说的话却是对着徐川和夏桐,一字一句:“大哥可以,我不行?” 在座的人神色各异。 徐明瑞还未婚,但借着身份,不光暗中养着个娱乐圈小花,在国外还和好几个模特都有暧昧不清的来往。 这些事他处理得隐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就连徐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知道徐青澍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地诈他,徐明瑞狭长的眼眯起来:“怪我没做好榜样?可是我女朋友,也算是出身优越,小有成就。” 他唇边又溢出高傲的笑意:“你是想类比什么?” 徐川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夏桐心神一震,出了一身冷汗。 他狠厉地开口:“都闭嘴!你们两个,三天之内都给我把烂事儿处理干净!” 他站起身,甩袖离去之前,语气危险地沉声扔下一句:“不然,就由我来处理。” 试探 秦兆杰开着小面包车从别墅区离开,一路上都在想着今天的事情,今天这一趟活儿耽搁了很久,回到家已经晚上九点了。 李金兰一边给他加热饭菜一边抱怨:“怎么今天又回来这么晚?” 他只是随便编了一个车子坏了的借口搪塞过去。 睡前,秦蔓给秦诺检查完作业,去看了眼厨房里刷锅碗的秦兆杰:“爸,你去休息吧,我来收拾。” 秦兆杰侧身挡开秦蔓的手:“不用不用,马上就好了,你别再沾手了。” 秦蔓不再坚持:“那你弄完早点睡觉,我先回房间了……” “哎,等会儿。”秦兆杰一边擦着厨房台面,一边叫住女儿,“蔓啊,你妈和小诺睡了吗?” “都睡下了。怎么了?” 秦兆杰直起身子,停顿了三秒,问道:“你,有没有一个叫林……林什么的同学?家里条件很好的。” “林晏?” “对!真有啊?”秦兆杰停下手里的动作,侧头看着站在厨房门边的女儿,神情有些出神。 秦蔓困惑地眨了眨眼,又走进来:“怎么了爸?你怎么知道这个同学的?” 秦兆杰今天回家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他们才是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应该互相隐瞒,就算有麻烦事也要一起商量对策。 于是秦兆杰掩上厨房门,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秦蔓。 秦蔓从一开始的困惑,到后来的惊讶,到最后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秦兆杰没有上帝视角,他只讲了去送货被管家扣留、有人叫他去某地时突然冲出来阻止他的林晏、豪华房间里男人的问话,还有林晏最后的嘱咐。他知道的、看到的,事无巨细地告诉给了秦蔓。 秦蔓听到“订货的主人家好像是姓徐”,再联想到豪华的别墅、门前的车来车往、林晏的在场,渐渐在脑海中自动拼凑出了地点和人物——爸爸今天是被扣在徐青澍家了,昨天徐青澍跟她说过,今天是徐家办宴会的日子。 快速地消化着这件事,脑子里在飞速旋转,试图厘清这一切的起因。 秦兆杰看着女儿的神色,也担心地问:“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然他们也不会专门提起你。” 秦蔓无法回答,她现在什么都理不清楚,浑身包裹着不安感。 她试图先稳住爸爸的情绪,起码先不要暴露自己和徐青澍的关系,她尽力平静地说:“我,我也不太清楚。先等等看会不会有什么消息吧,都是我的同学,估计……就是误会吧。”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回到房间,她马上拿出手机给徐青澍发消息。 手指滑到屏幕上,一时之间却颤抖着不知道怎么问。 对话框里的信息还停留在今天中午,简单的几句关于午饭的话题。 可是今天下午,她一无所知的爸爸被强制扣留在他的家里,富丽堂皇的别墅区豪车往来,她的爸爸只能无措地坐在小面包车里等上许久,又被莫名其妙地质问,再被莫名其妙地放行。 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可是他只是去送一趟水,说到这里,或许在一开始就已有端倪——这样的别墅区怎么会需要送水?刚刚爸爸也提到过,他们这些送货工人从没接到过别墅区的活计,所以他一开始还不相信,再三确认才赶了这么远过去。 秦蔓决定先试探。 -秦蔓:你忙完了吗? 没有回复。 秦蔓窝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出神地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 徐青澍提到过徐家的次数很少,为数不多的几次也都表现出厌烦和讽刺,那么今天的事情……他又知道多少呢?或者说,今天的事情……他又授意多少呢? 既然是主人家叫的送水工,扣留也是主人才能授意,那就和宾客无关。徐家除了徐青澍,就只有徐川夫妻和他的继兄,究竟他们之中的谁,会出于什么目的,找秦兆杰的麻烦呢? 她和徐家唯一能扯上关系的原因,就是徐青澍,但她是完全不怀疑他的,那就只能是其他三人。徐青澍说过,他从没有主动暴露过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果他说得是真的,那也不排除从已经“猜出来”的林晏这里发散出去的可能。 秦蔓循着细小印记思考着,忽然太阳穴有些突突地痛。 这两天都在抱着《高考志愿填报指南》研究,本来就精神透支,出了这种事情,徐青澍又失联了。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她以为是他,迅速拿起来。 很快眉眼又恹恹地垂下,只是邢浩然。 -邢浩然:你的志愿准备报哪里?有确定吗? 秦蔓暂时抛开那些想不通的事情,回复他。 -秦蔓:还没确定。你呢? -邢浩然:差不多确定了。我想报B市的医科大,冲一冲,如果不行的话,第二志愿是S市的师大。 秦蔓眨了眨眼,没想到他会选择学医和学师范。 -秦蔓:这两个都是各自领域里很不错的学府了,看来你的未来规划很明确了哦 -邢浩然:嗯。我爸妈说,不想我走什么捷径,也不需要我赶什么风口,无论是学医还是学师范,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读完书,回C市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好了。 秦蔓看着这段话,其实挺感慨的。 当时在一中,邢浩然也曾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但他现在,既有方向,又坚定平和,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他成长为一个温和博学的医生或老师,在自己的家乡慢慢实现自我价值的样子。 -秦蔓:这样想也挺好的。之前我总以为,人生的奇妙之处在于不确定性,小时候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们才会对未来充满期待。但是经过这么些年,我好像明白了,能让我感到幸福的从来不是不确定,而是坚定的内心、无论何时都明晰的道路,和这条路上我那个不确定的、有着无限可能的上限。 邢浩然看着屏幕上的一段话,有些愣怔。他没想到秦蔓会……说这些,他们已经很久没聊过这种话题了,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邢浩然:最近不开心吗? 秦蔓一愣。 -秦蔓:没有没有。有点感慨而已。 两人又聊了几句就结束了,秦蔓答应他确定志愿之后告诉他一下。 退出聊天框,徐青澍依然没有消息。 秦蔓微微叹了口气,或许他是真的有事要忙。 一直到晚上快十二点,秦蔓漫无目的地在各种APP之间跳转浏览,快要睡着时,徐青澍终于发来了消息。 -X:忙完了。抱歉,今天事情有点多。 秦蔓眨了眨眼,慢慢从睡意中抽离出来。 -秦蔓:没事。 -秦蔓:你忙完了吗? 备注框上面的状态跳来跳去,对面似乎一直在输入,可最后发来的只有三个字。 -X:忙完了。 -X:怎么还没睡? 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的缓冲,秦蔓已经没有那么恐慌了,甚至有一点不想去继续追究这件事的疲倦和抵触感。 -秦蔓:有点睡不着。 -X:那我们打一会儿电话? 其实以往,他会直接打过来的。今天却好像在小心翼翼看她的回应。 秦蔓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当一些事情发生后,他们两个会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但又按捺不住,伸出触角彼此试探。 秦蔓拨过去语音电话,那边很快接起。 两边都安安静静,没有人先开口。 “你……” “我……” 秦蔓顿住:“你说什么?” 徐青澍沉默了几秒,继续说道:“我今天,见到你父亲了。” “是吗。” “在徐家。” “嗯。” 徐青澍今晚从徐家回到盛玺园,已经很晚了,此时他坐在客厅的黑暗中,听着秦蔓平静的回答,手指攥了攥拳,半晌又轻轻放开。 “你已经知道了吧。” “……” 徐青澍抬手,揉了揉眉心:“今天情况突然,简单来说,是徐明瑞——徐川儿子,他是想对付我……” 秦蔓没有出声打断他。 但他却停了两秒,忽然轻声说:“对不起。” 秦蔓确定,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从徐青澍口中听到这样郑重而满是自责的道歉。 他是一个怎样骄傲的人啊。 更何况今天本就不是他的错处。 秦蔓透过听筒,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精致却冰冷的房间里,在盛夏的夜里,竟有种冰雪般的孤寒。 她忽然很想抱住他,很想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就像是2012年的运动会那天,伸手摸摸连睡梦中也很孤单的他。 她很想用最温柔的心对他说:“没事的,这不是你的错。” 但她脑海里父亲任人呼和,任人践踏,任人无视的身影,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身影向另一端牵扯着她的心,仿佛在大声呼和:不要去,蔓,那些别墅区的人都好奇怪,蔓啊,我今天一个人等了好久,这里好奇怪,所有人都奇怪,我不知道怎么办…… 脑海里回荡着父亲的声音,耳边却又萦绕着电话那端,孤寂而愧疚的道歉。 秦蔓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感觉,就像是被闷锤重重地敲击着,又像是心头的血液都拥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叫她呼吸不畅。 抱抱(二更) 徐青澍似乎明白她的挣扎,并不逼她,只是有些颓丧地陷在暗色的沙发里,听着电话那头静谧的呼吸。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那句“对不起”就像是一枚沉重的压舱石,将他自己牢牢地钉在了被动的位置。 这是他的选择。 许久,秦蔓开口:“那,麻烦解决了吗。” 徐青澍无声地呼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原来刚刚的心竟一直被紧攥着,他很快回答:“嗯,解决了。” 秦蔓不知道,此时他没有拿手机的那只手,食指正无意义地敲击着膝盖,这是他遇到棘手问题时的习惯。 此时秦蔓窝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小声地说:“解决了就好。” 徐青澍听出了几分委屈。 “明天去找你?”他问。 相处这么久,秦蔓面对这些情侣之间你找我我找你的小事,渐渐不再那么敏感和抵触。 “好。”她卷了卷被子,心安理得地回答。 或许是因为他明确而坦诚的态度,挂断电话后,入眠不再像刚刚一样困难。 爱会让人草木皆兵,患得患失,但是与此同时,爱也会让人拥有面对无边黑夜的孤勇。 * 秦蔓酣然入睡时,徐青澍依旧坐在沙发上,久违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明明灭灭的一点猩红在夜色里格外显眼,徐青澍吸了一口,指尖的猩红更盛,似乎在嘲笑黑夜对它的无可奈何。 夏桐今晚的话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阿澍,我知道,自从你爸爸的事情之后,你一直对我有抵触。这一点我不强求。 但你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有些话作为妈妈我还是得说——不论你想还是不想,徐家的公司,可以有你的一份。” 夏桐看着他的眼睛,温柔似水的眸子里是异常的平静和蛰伏的野心。“可以有”三个字,她说得很坚定,坚定到徐青澍甚至怀疑,她对徐川是不是也没有半分感情? 他不做声,只是冷静地旁观着、审视着这个生理学上是他“妈妈”的漂亮女人。 夏桐自顾自地继续说,声音有些悲戚:“不管你信不信,我这些年来,一分一秒都没有想过放弃你,你是我心里唯一的儿子。所以我很怕你走错路。 这些年来,你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我从来没干涉过。但是这次,是牵涉到人生走向的重要选择,如果可以,妈妈希望……你能出国读BBA。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只有在这方面你做得比徐明瑞要好,你才能真正拿到,我为你谋的后路。” 看着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徐青澍确定,这一刻,这个江南女人,一点儿都不像她看起来那样弱小和无害。 但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句她拿来标榜自己行为的话,早就在她的行为中,偏离了本意。 徐青澍淡淡开口:“真正的’爱子’,不是替儿女做出那个你认为的最好选择,而是让他们拥有选择的权利。” 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和夏桐讨论如何做好父母的话题。 夏桐显然也无意和他争论观点,她仿佛没听到这句话,继续平和地说道:“至于那个女孩子,如果你需要她的陪伴,我不会反对。但你需要清楚,徐川不会同意她在徐家的存在。” 夏桐静静看着他:“那样的家庭和出身考上明德,我敢确定,她既敏感又有着过度的自尊。” 徐青澍抬了抬眼皮,她说的不错。夏桐一向是个很会拿捏男人的女人,自然有一双很会看人的眼睛。 夏桐顿了顿,声音慢慢凉下来:“你知道的,我因为改嫁的事情,自尊这种东西早就看淡了。太恪守自尊的女人会让男人扫兴——我相信她也不会让你多痛快。所以,你最好像你说的那样,玩玩就行。” 那些直白到有些刻薄的难听话,她用凉薄的语气和神态说出,仿佛那个温柔小意的江南女子从来都不是她。 自以为是的大人,徐青澍见得多了。 但当夏桐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些时,他胃里依旧翻涌起呕吐感。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可以预想到,如果他是那些满脑袋热血的傻小子,大抵会在徐川和夏桐面前对他和秦蔓的感情信誓旦旦,那样的话毫无疑问,他会很难再见到她。 香烟在夜色里安静的燃烧。 徐青澍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 在鼓楼广场等徐青澍时,秦蔓坐在大榆树下,翘着脚看不远处凑在一起看蚂蚁的几个孩子。和暖的风里有些湿润的水汽,带来几分海水的苦涩味。 C市虽然滨海,但沿着海岸线的一大圈都是无人居住的风景区或限制通行的别墅区,老城区这边离海岸还很远。 还没等秦蔓想明白这苦涩味的来源,就看到广场对面,徐青澍正穿过马路向她走来。 一阵风过,把他的黑色短袖吹得鼓起来,迎风的那面,布料紧贴着皮肤,她甚至能看清楚布料之下肌肉纹理的走向和骨骼的起伏。 他就像一面迎风鼓动的黑色旗帜,轻而易举地夺走她一切常规运转的思绪,也蛮横地夺走她每一寸无处安放的目光,每一寸少女心事。 那只偶然降落在她身边歇脚的小鹰长大了。 但是如今,他依然愿意像在那年九中的漫天夕阳里一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那是2011年,如今隔着五年时光,他依旧向她走来。 那一刻,和暖的风似是有形,拂过他的身体,又游走在秦蔓周身,带着清淡孤高,但从一而终的气息,包裹住她。 秦蔓眼眶忽然发酸。 直到他走近,一旁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才吵着她回神。 低头快速地眨了眨眼,她站起身,唇边挽起一个甜笑,接过他手里的柠檬水。 徐青澍看着她唇边的弧度,有些茫然和慌乱。 从昨晚的通话来看,她的心情应该不是很好,怎么今天一见到他,就笑起来了。 敏锐的直觉在他脑海里敲响警钟,他很怕这是什么“得体告别前的仪式感”,所以他微微僵硬地站在她面前,握着手里的那杯柠檬水不松手:“你,为什么,这样笑?” 秦蔓比他更茫然地瞪圆了眼:“?” 徐青澍肩膀一松,手中的柠檬水也往前一递,轻咳一声:“我是说,发生什么开心事了么?” 秦蔓依旧笑得他心摇神晃。 她把柠檬水随手搁在大榆树下的围树椅上,轻轻走近,然后,双臂穿过他的腰,环抱住他。 她的手指交叠在他背后时,徐青澍浑身一僵。 因为拿过冰柠檬水,她恶作剧一般,把两只掌心都严丝合缝地贴上他的后腰,温度很快趋于相同,她轻轻地、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背。 徐青澍感受到她的身体,感受到她的呼吸,感受到两颗心跳慢慢地、慢慢地趋于同频。 然而—— 那些被摔在桌子上的照片蓦然闪过他的脑海,他有些应激地扫视周围。灌木后,商店里,角落,一切看起来隐秘而可疑的地方,他都扫过一遍。 然而除了那几个小孩子捂着嘴巴的偷笑,什么都没有。 他手指颤了颤,回抱住秦蔓,贪婪地埋首,嗅了嗅她带着草木淡香的发顶。 * 当拥抱结束的时候,那几个凑在一起嬉笑的孩子不知何时跑得没了影,午后的风还在温柔地吹拂,两个人心里都平和而宁静。 秦蔓重新坐到围树椅上,拿起那杯已经不怎么冰的柠檬水,喝了一小口,甜而不酸。 她仰头问:“麻烦吗?你……哥哥?” 徐青澍拎了拎裤腿,也坐到了她身边:“他叫徐明瑞。” 想到徐家的事情,他的眉眼垂下来:“不麻烦。” 秦蔓把柠檬水递到他面前:“怎么只买了一杯,你不喝吗?” 徐青澍抬眼看她,她清亮的眸子像往常一样,坦荡,清澈,一眼见底。 她不追问。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来龙去脉吗?但徐明瑞的做派太恶心,徐川和夏桐的那些话,他也根本不会听。 秦蔓的手又往前递了递,徐青澍就着她的手,低头喝了一口。 带着清新甜味儿的凉爽液体滚入喉舌,冲得心中郁结淡了些许。 那就这样吧。 有些事情不用说明,她相信他,那他就决不会让她输。 他问:“学校专业看好了吗?” 秦蔓点点头:“看好了。我想去B市读新闻。” 徐青澍有些意外,毕竟秦蔓是理科生。 秦蔓手臂撑在身后,仰头看着这棵老榆树巨大的树冠,漫天的绿色让人的眼睛感到慰藉。 她轻声说:“我曾经一度很好奇,各个领域中总有些不公正和不平等会走进公众视野,那是谁来推动促成的?那些时至今日依然隐身的边缘人们,又该由谁去替他们发声,替他们表达?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如果我想做点儿什么,或许,这个专业会给我答案。我知道,我大概是一个敏感而多思的人,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适合吧。” 从小到大,她都作为C市本就边缘的“外来人口”,生活在这个依旧边缘的老城区。 她早就发现,市井弄堂的家长里短里面,其实并不只是无意义的吵闹,而是可以归结出许多社会问题。 那些沉疴旧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埋藏在社会运行的规则之外,或许需要有个点火的人,让这里被人看见。 徐青澍:“好。” 秦蔓侧头:“你呢?” 徐青澍无谓地摇了摇头:“B市高校林立,不怕没有合适的。至于专业……” 他的目光越过长空,投放到蓝天之上:“想做的事,无论是不是专业所学,我都会去做。” 外公 * 徐青澍回到盛玺园的时候,进门才发现,客厅里有一位不速之客。 看着坐在沙发上姿态优雅的夏桐,徐青澍眼里闪过一丝冷然:“不是说了,来要和我说一声吗?” 夏桐听到解锁声的时候就知道他回来了,但此时才悠悠转头看他,目光掠过挂钟,娟秀的眉梢轻蹙,语气严肃:“去哪儿了?等了你一下午。” 徐青澍从玄关走进,自顾自去冰箱里拿水喝,冰箱门被他摔得有些闷响,他一边拧开盖子一边转身:“你不忙吗?” 夏桐交叠的双腿放下来,再也维持不住贵妇人的姿态:“你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非要和不可能的人牵牵扯扯,后果绝对不会好!” 徐青澍倚在吧台,甚至不去看她的脸,只是淡漠地开口:“那是我的事。” 夏桐一噎。 看着儿子清峻凌厉的侧脸,那句“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妈”硬是堵在了喉咙里。她忽然觉得,如果真的问出来,徐青澍可能会直接说“不想认”,甚至不会犹豫半秒。 她站起身,把那不菲的挎包勾到肩上:“门不当户不对是所有不幸福的根源,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你抵触我的说教。但是你总应该听听过来人的意见,哪怕那人只是陌生人。” 她平复了几秒,语调降下来:“今天我来是想跟你说,你外公说想见你,因为病情,最近都不能给他看手机了。他今天中午亲口嘱咐的,我只是来转告,话带到了,我先走了。” 随着关门声,室内安静下来。 夕阳沉沉,几分钟的功夫,世界就暗了许多。 徐青澍把手里的水搁到吧台上,面色晦暗不明,隐没在昏暗的房间一隅。 * 高考报志愿的时间就在这短短几天之内,转眼间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天。 徐青澍查了些资料,在第二天早上报了志愿,B市,A大,人工智能。 合上笔记本,他回了趟徐家,径直上二楼,回房间拿了几本影集和U盘,是之前他在M国做课题时的相关材料,前两天KrisChen联系过他,想要这些材料,他准备看完外公,给KrisChen邮寄过去。 开车去人民医院,此时还不到八点,天朗气清,太阳柔柔的。 因为报志愿的事情,陈景阳的课已经停了快一周了,这几天秦蔓又没怎么睡好,昨天报完志愿了,今天倒是睡了个舒服的懒觉。 窗帘没合紧,一束光缓慢地从床脚爬到她脸颊上,散发着温柔的热意。 她稍微翻了个身,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迷蒙着睁开眼睛,去拿手机。 徐青澍在早上六点多发了消息,是一张截图,他报志愿的网页。 秦蔓一下清醒了,揉揉眼睛,仔细地看过那几个志愿——都是B市。 此时已不算早,家里人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静悄悄的。 她打字:好的。 对面回得很快。 -X:怎么样,没浪费分数吧? 秦蔓想了想他在A大的样子,他研究那些代码和装置的样子,光是胡乱想象一下,就已经觉得很有学术大佬的气息了,翘了翘嘴角。 -秦蔓:没浪费,很合适。 -X:刚睡醒吗? -秦蔓:嗯,你好早呀。 屏幕里跳出一张医院病房的随手拍。 -X:[图片] -X:在人民医院,来看外公了。 -秦蔓:外公最近好些了么? -X:老样子,时好时坏,不是在疗养院就是在医院,不过今天精神头还不错。 -秦蔓:代我问好吧。 相比于徐家的其他人,秦蔓对于他的外公更有好感。大概是因为亲眼看过这个很有生活意趣的老人居住过的地方,再加上徐青澍的描述,她总对这个老人感到格外亲切。 -X:好。你起床吃点儿早饭,别不吃东西。 -秦蔓:知道啦。 她轻轻熄灭屏幕,扣上了手机。 抬手用手背挡住眼睛,那一丝明亮的光线被隔绝在她手心,但辉煌的晨辉还是透过缝隙,散落进她眼睛里。 B市,是很漂亮很广阔的城市吧,她想。 * 徐青澍自然没有真的代秦蔓问好。 毕竟徐家最近鸡飞狗跳,不确定小老头对这件事知不知情、以及他的看法如何,他不想冒着风险让他情绪波动。 两人聊完,他拿起床头柜的香蕉,剥开,烫热,切片,装盘。 外公的回笼觉也悠悠转醒,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出来人是谁,嘴巴里开始哼哼着:“知道来了?” 徐青澍把温热的香蕉片送到外公嘴边,温声道:“这两天忙,疏忽了,我这不是赔罪来了?您今天怎么使唤我都行。” 小老头虽然很瘦,面色也苍白,但眼神还是生动的。乜了外孙一眼,不情不愿:“你一个小孩子家家,你忙什么?真当我老了好哄……” 说完还是张嘴,噙住了香蕉片。 徐青澍笑了一下:“什么小孩子,还以为是咱俩相依为命在老城那会儿呢?我忙着报志愿。” 外公慢慢砸吧着香蕉片,半晌才吃完一片,像是想起了什么:“奥……小澍高考了,对,报志愿得好好报。” 因为虚弱,外公声音不大,语速也慢,徐青澍耐心地听着,他停顿的时候再接话,自己说话的时候就喂片香蕉,喂一口水。 外公念念叨叨:“你妈那天还跟我说,给你准备什么什么材料的……” 徐青澍把吃完的果盘搁在桌子上,拿湿巾给外公擦嘴巴:“什么材料?我怎么不知道?” 外公嘟囔着:“我怎么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妈说的,什么申请材料……” 徐青澍给他擦嘴巴擦脸的时候,他闭上眼想了一会儿:“哦!什么外国学校的申请材料……好像是。这会儿报完啦?” 徐青澍的手一顿,又继续轻轻擦拭。 申请国外学校的材料吗?这倒是夏桐会做出来的事,她一向想让他出国念书。 外公有人照顾有人陪聊,精神清清爽爽的,话也多了起来:“你妈还问我,问我你以后找个什么对象好……唉,我八成也等不到那一天喽……” 徐青澍默了一瞬。 住院部整洁安静,清一色的雪白和天蓝,让每一个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人都获得几分平和与安宁。 但再平和安宁,也消解不掉因为不知几时就会告别世界、告别亲人而带来的悲伤和留恋。 说到生和死的话题,气氛仿佛凝滞了,外公混浊的眼角有些湿意。他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又只有这一个孩子,这孩子是他亲自带过好几年的,人到离别时,怎么能不牵挂。 徐青澍忽然很想告诉外公,他现在在和一个很好的女孩儿谈恋爱,那女孩儿坚强又美丽,他们认识6年了,今后会去同一个城市继续读书,虽然现在还很早,但他们最后,可能会结婚。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笑说:“那一天还早…您想看,那就快点儿康复,也不用等太久,五六年就差不多了。您要是想,那我还能再抓紧点儿。” 云淡风轻,带着点儿混不吝的语气,让凝滞的气氛好了些许。 外公也笑了,徐青澍抬手拭了拭外公湿润的眼角。 他知道,外公这一辈子的诸多痛苦中,最遗憾的就是夏桐没有遇见能让他真正满意和放心的人。 当时夏桐嫁给他爸爸江嵘,外公其实是不看好的。虽然江嵘是个有本事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温文尔雅,留学、旅行、创业,样样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但没有背后强大的家庭根基支撑,全靠自己筹谋,很难让事业和家庭两全。 事实证明,事业渐渐起色时,他和夏桐确也成了一对怨偶。 后面的徐川不用说,一身精明商人气质,外公更看不上。奈何夏桐铁了心要二嫁给他,偏偏徐川做事滴水不漏,家底深厚,也挑不出硬毛病。 改嫁徐家后的夏桐,虽说衣食无忧,又养出了高门贵妇的气质,但要说真有多快活,那也是没有的。 徐青澍知道,外公对于他们家小辈找对象的事情,大概已经有些阴影了。 趁着气氛不错,他试探:“您说……我以后找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怎么样?没别的意思,主要是再来个跟徐家差不多的家庭,那太累了。” 外公摇了摇头:“不怎么样。” 徐青澍的手指滞住。他没想到,甚至任何其他条件都还没说,单单一句话,外公就果决地反对了。 老人侧头看着外孙,因为阅历和智慧显得深邃平静的眼眸里,映着那挺拔矜贵的年轻人的影子。 “小澍,我不是说,找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对你不好,我是说,这样对那女孩儿不好。” 外公说着,眼睛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太多人和太多事。 “不论是当年的你爸,还是现在的你妈,只要婚姻中两个人不是势均力敌,都是弱势的一方更痛苦。你爸爸当时见我,我看的出,他有野心有毅力,但为什么后面活生生把自己累出一身毛病?那是因为,挣再多钱,他心里头都还有自卑,他心里头啊,一直不舒服。” “你妈妈,现在她快活吗?咱有眼都会看。在那徐川家里,她金银珠宝都享受着,但还不是会觉得低人一头,会觉得没有完全的底气么?虽然她不说,但知女莫若父……咳咳……既然她情愿跟个保姆似的,今天做菜明天炖汤,后天给徐川按摩肩膀,那就让她情愿好了……” “话说回来,你明白了吧?这感情里头啊,都是这样,势均力敌才能平衡,才能有好结果。这个势均力敌,不单指家世背景,但一定包括家世背景。将来……如果哪个女孩儿喜欢你了,但凡不是徐家门当户对的,对她都不是好事,嗯?” 外公认真地说了许多,眼睛里似是追念,似是无奈,他大概是在慨叹江嵘和夏桐这一生的不幸。 “嗯。” 徐青澍默默舀了一勺温水,喂外公喝下。 心头却像压着巨石,怎么呼吸都不畅快。 他相信外公说的这些,人的阅历带来的智慧积淀,是任何早慧早熟都无法比拟的。他对于人生和命运的浅薄认知,远远比不上外公那双看过了世间数十载的眼睛。 秦蔓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虽然两人鲜少直说,但她难受的地方……他何尝没有看出来过。 外公平静地入睡时,徐青澍轻轻走出门。走廊安静,行人噤声,一直走到楼下,车水马龙声渐响,他才从那些话里抽离出来。 人来人往,过客匆匆。 这世间能产生牵绊的人,虽然难能可贵,但也未必是对。 改变 徐青澍邮寄完材料,回了趟盛玺园,一开门,门口又有一双黑色缎面钻扣高跟鞋。 看着昨天刚出现过的鞋子,徐青澍压下心里的不爽,走进客厅。 夏桐站在落地窗边,一身小香风套装,优雅娉婷,她回转身,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刚打算告诉你一声。” 徐青澍不置可否,反正对她先斩后奏的做派也早就习惯了。 他从冰箱拿了瓶水,坐到沙发上:“今天又要来说什么?” 夏桐对儿子的态度毫无办法,她欲言又止,直接从沙发上的手提包里抽出了文件夹,打开,递到徐青澍面前:“这是申请Ivy的相关文书,都整理好了,你看一眼。” 徐青澍淡淡垂眼,扫了一眼面前的一沓材料,最上面是文件目录,有推荐信,有个人陈述,有简历,有平时成绩证明。 倒是齐全。 他抬眼:“我不记得,我本人有意向申请?” 夏桐还保持着递给他的姿势,看他的态度,大约明白了,姿态从容地把文件夹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收回手来。 她抱臂低头看着徐青澍的发顶,缓缓开口:“因为秦蔓?我记得,是叫秦蔓吧?” 徐青澍看着茶几上的蓝色文件夹,眼皮一跳。 “啧。”缓缓向后倚靠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抬眸,回望夏桐,锐利的眉峰挑了挑:“这个问题,上次已经讨论了?” “呵。”夏桐呵笑一声,目光转向旁边,“你昨天下午去哪儿了?也没开车?” 徐青澍手掌搭在沙发抱枕上,漫不经心地翻转着手机:“去网咖了,不信打电话问林晏。” 夏桐重新凝眸看他,他散漫的表情不似作假。 她想要再问,但刚说出“秦蔓”两个字,徐青澍就蹙了眉,眉目间似有不耐。 她停了口,长眉一挑,没再往下说。 观察了几秒他的神色,夏桐扬声,尾音轻轻上挑:“真断干净了?” 徐青澍正拿手机浏览着消息,随口道:“上次不都说过了?徐川不说,本来也打算断了,没意思。” 夏桐点了点头,也坐到沙发上,红唇轻轻勾起,赞同道:“一时新鲜是正常的,玩玩就行,没什么见识的这种小姑娘,长久不了。” “嗯,知道了。” 徐青澍随意敷衍着,话音刚落就去语音回复林晏的消息,仿佛这个话题在他那里,很无聊很没劲。 夏桐放下了心,等徐青澍回复完消息,重新拿过桌上的文件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想去Ivy?” 徐青澍扫着那些材料,目光幽深。他相信徐明瑞已经把搜集到的所有秦蔓的相关信息都打包发给徐川和夏桐了,不让他好过这件事,他们三个倒是如出一辙。 敛了心底思绪,他抬眼看夏桐,咬字清浅:“你上次不是说,徐川的公司,可以有我的一份?” 夏桐愣怔了下,点了点头。 徐青澍扬了扬眉头:“出国几年,我敢保证,徐明瑞将会在徐氏接管至少一半业务。” 夏桐虽然意外,但眸子里又有几分了然。 她意外的是,一直以为徐青澍对于徐氏,没有什么想法和野心,毕竟从前他对于徐家向来是敬而远之,没想到如今竟然也会主动筹谋这些。 她和江嵘的事情,算起来也是亏欠这孩子良多,这些年她一直在弥补,无论徐青澍对她的态度有多差,只要没有断绝关系,她都尽心为他想。 如今总算得到了一丝肯定和反馈,夏桐心里有些激动。 她了然的是——徐青澍说的问题,她当然早就想到了。 夏桐美丽的眸子弯起来,眼中的笑意里有几分自信:“妈妈当然考虑过,这个你不用担心。虽然不怎么插手业务,但我手里,可是实打实的捏着一部分徐氏的股份。” 徐青澍侧头看她,她挽了挽耳畔的头发,面容带着岁月沉淀后的温柔,但眼睛里是绝对的清明:“你尽管放心大胆去,只要我在,徐明瑞他翻不了大浪花——他还没那个本事。” 徐青澍默了默。 徐川给她的,当真是不少。 夏桐看有希望,趁热打铁:“上午和外公也有聊天吧?他和我一样,希望你出去历练。何况,要想进徐氏,海外留学这层金,渡了远比不渡要好。” 徐青澍厌恶徐家人,对于进徐氏以及和徐明瑞争个一二,着实没什么兴趣。但眼下还是安抚夏桐:“……嗯,我会考虑。” 夏桐满意地点点头,提起另一事:“国内高校志愿填报该截止了吧?你报了?” 徐青澍微微垂着眼皮,教人看不出他的情绪:“报了。随便报的。” 夏桐没说什么,只道:“也好,以防万一。” 又坐了一会儿,但两人总归不如寻常母子,相顾无言了几分钟,夏桐起身离开,走之前把那个文件夹留下了,叫他有时间看一下。 随着关门的声音响起,徐青澍闭了闭眼,放松姿势,仰躺在沙发上。 身边徐川、夏桐、徐明瑞,每个人的体面之下,本质上都是习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位者,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在一切绝对可控之前,他不能再让徐家人有理由靠近秦蔓。 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先远离她。哪怕只是看起来。 忽然想到秦蔓偶尔的焦虑、惶恐、局促不安,外公说的的确不错:如果一个和徐家无法门当户对的女孩儿喜欢上他,并且也被他喜欢上,的确会平白多出许多需要跨越的阻碍。 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两声。 他又闭目躺了几秒,才起身拿过手机看消息。 -秦蔓:[图片] -秦蔓:陪我弟弟来文具店,看到了A大的明信片,每张都很漂亮。 图片是拍了明信片盒子上的缩略图,是A大的校园风物,一些很有名的建筑和风景。 -X:很美。 -秦蔓:买给你? -X:好啊。 秦蔓发来一个敬礼小熊的表情包,小熊憨态可掬的样子,让徐青澍轻轻笑出了声。 * 报志愿的事情结束,中考也已经落下了帷幕,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源源不断地毕业,离开一所学校,再重新去往新的学校。 秦蔓上午的家教正式开始了,下午陈景阳的课,和陈奶奶沟通后,后天继续。 她打电话给徐青澍,声音轻盈。 “陈景阳的课后天开始,陈奶奶和你说了吗?我们应该一样吧?回来的时候绕路去棉纺厂街吃冰吧?杜心荔她们说那家很好吃……” 她一连串说了很多,似乎心情真的很好。 徐青澍等她说完,才重复问了一句:“后天吗?” “嗯?怎么了么?” 那边短暂地沉默了几秒。 “我大后天再开始吧,后天有点事。” 秦蔓放松的姿态倏地坐直,“啊……好。” 大半月以来,他们基本上每天都见面,一起家教,一唱一和地教育陈景阳,下课后一起逛老街,一起骑车从江兴区穿梭到老城——秦蔓差点忘了,徐青澍并不是一个闲人。 他给的陪伴太让人沉溺,以至于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假期里,他的时间都属于她。 她的声音放轻:“抱歉,忘了问你的安排了。” “不用道歉,我最近,是有些忙。” 他没有说后天是什么事。 徐明瑞拦住爸爸的事情又浮上眼前,秦蔓侧头看着窗边的水培绿萝,和绿萝下面,那个漂亮的、流光溢彩的玻璃花瓶。 或许徐青澍真的不能一直陪她消磨时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应付——从两人最近聊天的频率就可以看出来。 他不说,她就没有问。 “那你,忙完再去上课吧。” “嗯。” “其实……有很多事情的话,可以不用家教的。你本来也不需要这份兼职,不是么……” 秦蔓捏着手机附在耳边,从书桌前踱步到窗边,垂首抚摸绿萝的叶片。 隔着纱窗,蝉鸣吵得恼人。 耳边,徐青澍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想太多,蔓蔓。我很确定应该做什么事情。” 秦蔓揪着绿萝叶子的手指滞涩了一下,点了点头。想到他看不到,又轻轻回声应他:“嗯。” * 两人再见面是在陈景阳家。 徐青澍开门的那一瞬,秦蔓抱着帆布包,看着门内的人,有些恍惚。虽然只是短短三天,但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说不上是哪里变了,总之有些陌生。 徐青澍侧身让路,秦蔓走进去换鞋。 “热吗?”他在她身后问。 “还好。” 秦蔓微微俯身,余光看到他关上门后,就站在她侧后不远处。 她换好鞋直起身,徐青澍从容地迈进一步,准确攥住了她的左手,秦蔓扣着帆布包背带的右手倏地收紧,左手不自觉弯了弯,仿佛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脑后的头发看起来蓬松柔软,温热的手掌包裹着、牵引着她,带她进去。 走进客厅,传来陈奶奶的声音。 秦蔓左手向后扯了扯,从他掌心里逃出来,在陈奶奶走出厨房之前,和他拉开了距离。 徐青澍看了她一眼,神色如常地去接陈奶奶手中的果盘。 打过招呼,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一直到房间门前,他都没再来牵她,也没有再搭话。 房间里,陈景阳还在写着刚刚的数学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蔓总觉得,今天他似乎格外严厉。陈景阳因为一道思路拓展题,被他打击得信心全无,连她的物理课都没有往常活脱了。 回老城的路上,秦蔓问:“你凶他做什么?预科内容学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好了。” 晚风吹来他淡淡的回答:“严师出高徒。” 秦蔓在他背后撇了撇嘴,为陈景阳默默祈祷。 “对了,一会儿把明信片给你,我带在包里了。我还买了一盒B大的,一会儿给你看看,也很好看……” B大是她报的第一志愿,秦蔓说得起劲。 从江兴区到老城,会路过市中心区,今天徐青澍的路线和往常有一点点不同,秦蔓只是以为他想换个路线,没成想路过南荷公园侧门,他倏地刹了车,秦蔓因为惯性伏到了他背上,胸前……贴着他蓬勃的肌肉和骨骼。 秦蔓惊呼一声,条件反射地紧紧抱住他的腰,惊魂未定。 徐青澍停在路边,长腿支撑着旁边的路肩,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没事,别怕……你说得起劲,我就没打断。” 侧门游客行人少,湖畔杨柳依依。 秦蔓随着心跳的一呼一吸,都提醒着徐青澍去关注后背的触感,一松一紧,一虚一实,柔软的、直白的、激烈的,徐青澍轻拍的手渐渐不动了,覆盖在秦蔓滑腻的手背上。 秦蔓贴着他后背的耳边,传来渐急的心跳。 情动 秦蔓剧烈地呼吸了几秒,理智回笼时,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她呼吸滞住,连带着胸腔也不再起伏,僵硬地、缓缓地移开上半身。 都怪徐青澍! 她的脸颊从耳根开始烧起来,大概比西边的云霞还要明显。 勉力拉开和他后背之间的缝隙,但双手此时在他腰前扣着,手背上覆盖着他温热的手掌,手心之下,就是他蓬勃坚硬的……腹肌?! 秦蔓想着,手上用力,向下按了按……是有弹性的。 徐青澍闭了闭眼,把她不老实的手往前一扯,秦蔓刚刚费力拉开的距离瞬间消失,她再次严丝合缝地伏到了他背上。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秦蔓一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再次被挤压在了中间。 秦蔓眼睛瞪大,电光石火间又开始憋气,就算是憋死也不想让他感觉到这种接触。 边憋气边往回扯自己的手。 徐青澍单手抓着她的双手,回头轻轻笑:“你也不怕憋死?” ……他果然感觉到了。 秦蔓不再装模作样,张开嘴巴大口呼吸,任胸腔起伏得多么明显,都努力忽视。 徐青澍身体顿了顿,松开了她的双手。 秦蔓立刻从后座跨下来,站在路肩上瞪他。 徐青澍轻咳了一声,把车停好,勾着她的肩膀往公园走。 “这种事情,意外而已,别害羞了。” “我没害羞!” “那你倒是不要憋气啊,夏天本身就气压低,空气含氧量少,你憋气不舒服,我心疼。” 秦蔓红着脸,听着他的乱扯,渐渐也忘了刚刚的尴尬。 傍晚湖边正是好景致,秦蔓舒服地喟叹了一声,问他:“怎么想起来来公园?” “逛逛。” 秦蔓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感受着大量的活水带来的凉气,想起他这几天的忙碌,有些好奇。 看着水面的荷花,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昨天是有什么事情?很重要吗?” 徐青澍意外于她会直接问出来。 “嗯,去个朋友家吃饭,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模棱两可,没说是去余颖家里。 毕竟在昨天之前他都不知道余颖回国了,如果知道,他不会答应去的。但此时已经去过了,他不想再让秦蔓胡思乱想。 秦蔓点点头,没有追问。 按照她的性格,问出这一句就已经很难得了。 边界感,是她和人交往很看重的东西。更何况,他们再怎么谈恋爱也是独立个体,她没资格要求他事无巨细地分享。 两人沿着南荷公园的中心湖散步,走在木栈道上,脚步声很清晰,渐渐重叠。 “明天晚上,陪我去海边逛逛吧。” “啊…?”秦蔓眨眨眼,看他在金色夕阳里的侧脸,“怎么想起来去那边,很远……” 徐青澍的手轻轻握着她的,大拇指若有似无地抚摸。 正是因为远,才能避开麻烦的事情,好好和她待在一起啊。 秦蔓很犹豫,毕竟还要编借口骗过李金兰,还有家教,她的小臂搭在栏杆上:“可是,还有课要上……” 徐青澍走到她身边,胳膊撑在她的手臂旁,把她半圈在怀里:“你记不记得,上次也是在这里,你答应我说,先欠着我一个生日,等我想好了怎么补,你再补给我?” 秦蔓想起来了,是在一起的那天。事实上,那一天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清楚。 “嗯,记得。” 徐青澍垂眼看她,白净的耳后,那颗精巧的黑色小痣安静地躺着,他伸手撩拨了一下她耳侧的发丝,顺势停在了耳后,指腹轻抚着那颗小痣。 秦蔓耳朵痒痒的,陌生的酥麻感穿过头皮,她受不住地偏了下头,绕开他的手指,抬头看他。 徐青澍似乎正在出神,看着她的眸子沉静而孤寂,黑色的瞳仁幽深,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这样神思恍惚的神情第一次在他脸上出现,让本欲开口抱怨的秦蔓一愣。 徐青澍缓缓聚焦在她的眼睛,和她对视,温柔的、期望的。 虽然他似乎依然有一部分神思在其他事情上面,但秦蔓却仿佛受了什么蛊惑,抿了抿唇,轻声答应:“那……好。” 徐青澍眼里溢出清浅笑意,勾了勾唇角。 秦蔓有些后知后觉的懊恼和不好意思,她这都不算耳根子软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她就什么都听他的了。 徐青澍装作不知她的羞愧,也没表现出得逞后的得意,只是安抚她道:“家教的事情,陈奶奶今天说过了,明天陈景阳回父母家,暂停一次课。” 秦蔓恍然:“是吗,原来你早知道了。正好空一天出去玩……” 徐青澍:“明信片呢?不是要给我看么。” 话题转移,秦蔓松了口气,低头从包里拿出两盒明信片时,她想着,怎么连答应他的约会邀请,都这么窘迫呢。 不过很快,和徐青澍一起翻看明信片,让她重新想起了未来的事情。 “你看,这是A大的念青湖,很有名的。不过好像大学都会有一个湖,B大是东辰湖,到时候,我们可以去看看哪个更好看……” “这个是A大图书馆,真的好壮观吧?现实中看应该更震撼,我记得还是全国十大最美图书馆。幸好A大和B大离得不远,课少的话我就去你们学校蹭图书馆……” “这是B大的逸夫楼,虽然是很常见的名字,但造型很漂亮诶,前面这个大草坪看着好养眼,秋天在这里晒太阳,会很舒服吧,到时候可以带上喜欢的书,或者我们聊天……” 徐青澍知道,她一定提前查过了这两所学校的很多信息,才能这样滔滔不绝,甚至连画面都叙述出来。 并且设想过许多有他的未来。 看着她雀跃的、清亮的眼睛,和一张一合的翘着的唇,他忽然很庆幸,庆幸她这样喜欢他,甚至想好了这许多还未发生的细节。 秦蔓细心地一张张码好,把两个小立方体完完整整戳进盒子,递给他:“喏,说好送给你,你的A大。” 徐青澍没接,反而伸手拿过了她另一只手里,B大的那一盒,揣进牛仔裤口袋,微微垂首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我喜欢这盒。” 秦蔓愣了一下,很快笑起来,反应过来此举背后的意义,笑说:“好啊,那我们交换。” 刚把A大的这一盒装进帆布包,再抬起头时,徐青澍变得离她很近,在她完全抬头的那一瞬,俯首快速地吮住她的唇瓣,不轻不重地含咬。 湿润柔软的感觉突然袭来,秦蔓睁大眼睛,紧张地看向周围,好在湖很大,侧门这一边鲜少人来。 湖畔垂柳粗壮,枝叶繁茂,两人影影绰绰的身形被遮掩起来,这一吻格外漫长。 夏季衣衫单薄,他的掌心覆在她脑后,拇指轻轻在耳后摩挲,秦蔓提着心,感受他今天反常的情动与贪念,沉溺在他怀里。 河畔金柳,动人春心。 * 晚上送她经过鼓楼广场时,徐青澍没停,径直开到了离她家更近的菜市口,才把车停在路边。 这里人来人往,但好在是晚高峰,两人在车流人堆里也不明显。 秦蔓有些疑惑,但也没说什么。毕竟今天在南荷公园呆了一会儿,也不必再去鼓楼广场了。 徐青澍:“你平时是下午一点半出门吧?” 秦蔓点点头。 “那我到时在这儿等你。晚上的话,6点多可能回不来,就说和杜心荔去逛街?会困扰吗?” 看来他已经为她想好了理由。 秦蔓摇摇头:“没问题的。” “好。那快去吧,今天有些晚了。”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看着纤瘦的背影向前面的居民楼跑去,转身离开。 那场风波过后,每一次见面都要小心些了,毕竟徐明瑞向来不择手段。 此时他对那些人,都宣称是单身,也不知道能瞒过几时。 夜色渐浓,徐青澍头盔之下的眼睛锐利而果决,只要能瞒到大学开学,他就有绝对的自信,逃脱徐家的掣肘。 * 这边秦蔓刚到家,李金兰正坐在沙发攥着手机,一听到她回来就疾言厉色:“今天怎么那么晚?打电话也不接?” 秦蔓一愣,拿出手机看,果然有四五个未接电话,都是李金兰。 平时她和徐青澍会在鼓楼广场待一会儿,回家时正好是坐公交的正常通勤时间,今天绕了一下路去公园,比平时晚了小半个小时。 “我……今天上课总是弹消息,我就开了震动,公交车上人多,没听到,晚高峰的路况格外不好,才晚了的……对不起妈,让你担心了。” 因为路太远,李金兰只是担心她,见她解释的流畅合理,也就不再追究。 “行了,快洗手吃饭吧。” 吃完饭,秦蔓正备着明天上午家教的课,却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只有一句话:徐青澍为了你牺牲不少啊,秦蔓。 秦蔓愣怔过后,面色凝重。 这句话没头没尾,又让人遍体生寒,就仿佛什么人在暗中窥视着她,窥视着她和徐青澍的一举一动,敌暗我明。 她心跳加速,拉上了窗帘,又关上了房门。 那个号码仿佛知道她的想法,很快又发了一条:想知道就通过申请。 与此同时,微信弹了新消息,一个纯黑色头像的账号,请求添加好友。 亲吻 秦蔓知道,大概率是故弄玄虚。 但她也是真的想知道……徐青澍到底为她牺牲了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仅聊天”,然后通过了好友申请。 对面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发了徐青澍的报名申请表,全英文的,秦蔓定睛辨认了一会儿,那是一所M国顶尖大学的本科入学申请。 秦蔓不是会被轻易唬住的人,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她和徐青澍才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无论对面是谁,在得到徐青澍的说法之前,她不会轻易动作。 不过,所谓牺牲,不应该是指他放弃申请国外大学吗?这份申请书,更像是她被他“背叛”的证据。 但今天下午两人还一起看A大和B大的明信片…… 按耐着等了一会儿,对面没再有任何动静,秦蔓保存了图片,没有回复。 *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去棉纺厂街区家教。 到了下午约定的时间,她换了那条烟绿色的纱裙,和平时一样挎上帆布包,带齐家教资料,向李金兰知会了一声:“妈,晚上家教结束,我直接去找杜心荔啦?今天我们约着一起给马西婕买礼物。” 李金兰正在洗衣服,在洗衣房应了一声:“去吧,早点儿回来!” “欸!” 到了菜市街口,秦蔓没看到徐青澍往常的黑色电摩,身边一辆黑色SUV却鸣了一声笛。 秦蔓看过去,徐青澍从半降的车窗里朝她招了招手。震惊地眨了眨眼的功夫,他已经下车绕到她这边,帮她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很从容地偏了偏头:“上车?” 秦蔓在惊讶之中坐进副驾,因为两人第一次处于这样的位置,而有些局促。 看车的外表和内饰,十个秦父的送货小面包都抵不过。 徐青澍也坐进来,拎了一桶绵绵冰给她,看着熟悉的包装,秦蔓惊喜地睁大眼睛:“这是?” “上次不是说,棉纺厂那里这家很好吃?刚路过就买了。”徐青澍看着她,解释道。 秦蔓笑起来,原来他当时听到了。那天他说不和她一起家教,还以为连带着她的话茬都否定了,毕竟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徐青澍看她小心翼翼吃冰,凑过去讨了一口。她今天发侧带了一只亮晶晶的蝴蝶发饰,还穿了那条烟绿色裙子,他含着冰,甜甜的奶油味儿在舌尖化开,就像遇见了一只夏日栖息在水旁的蝴蝶。 徐青澍缓缓启动车子,问她车里的空调温度合不合适,秦蔓边吃冰边点了点头:“挺合适的。” 夏季午时,路上车不多,但徐青澍开得平稳,秦蔓从开始的忐忑到渐渐放下心来。 “你什么时候拿的驾照?”她问。 “有一周了。” “果然还是做了很多正事啊。” 徐青澍笑了声,伸手把遮阳板放下来:“我之前就会,所以拿证很快。” 驶出了老城区,徐青澍调出音乐:“想听歌吗?” 一口绵密醇厚的冰化在嘴里:“好啊。” “什么类型?” 秦蔓拿小勺戳着绵绵冰:“都可以,就放你平时习惯听的吧。” “好。” 他调出音乐,一首慵懒的欧美民谣。 离老城越来越远,离景区越来越近,低矮连绵的小山此起彼伏,一片苍翠里,蔚蓝的大海渐渐出现。 歌单里的歌不知道切了多少首,两人偶尔说话,更多时间安静着,但空气并不滞涩,甚至平和而愉快,因为秦蔓时不时会跟着小声哼歌。 每每在她意识到时,就会停下。不过这次,徐青澍忽然开口:“挺好听的。” 秦蔓脸一热:“是吗。你还是第一个说我唱歌好听的……” “那是因为你很少在人前唱吧。” 这倒没错。在小学和九中,秦蔓只是一个学霸角色,在一中,又变成了小透明角色,她既不会在集体游戏中展示自己,也不习惯在朋友面前玩得忘形。 徐青澍看她一眼,语气有几分调侃:“看来我还挺荣幸,有运气听到你唱歌。” 秦蔓小声制止他:“别再浮夸了,一般而已。恰好这几首我听过。” 徐青澍目视前方,眼里盛了笑意:“既然都能跟着哼唱,那看来也不只是听过一次。咱俩还是有缘分在的。” 秦蔓红着脸把头侧向车窗这边,看着不断倒退的浓郁绿植,尽力凝神去听下一首歌,然后继续为两人的歌单重合率惊喜。 * 到海边时,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太阳依旧热烈。 徐青澍从车里拿出太阳伞和水,问秦蔓需不需要墨镜。 秦蔓看着他手上那款女士墨镜愣了愣,徐青澍立刻解释道:“我妈的,之前放在车里的。” 秦蔓摇了摇头:“不用了吧,我不习惯。” 其实她并没有戴过墨镜这种东西,这对于一个普通的中学生来说,并不是必需品。 徐青澍锁上车,把水塞进外套口袋,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来牵住她的手腕:“走吧。” C市的海滩,并没有太多细软的沙土,更多的是礁石和松树,一片苍翠里,海水碧蓝。 秦蔓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海边了,眼睛里有着几分雀跃:“原来这边都开发好了,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还都是野海滩呢。” “那你至少三年没来了吧。” “嗯,总之很久了。现在建设得好漂亮,也方便多了。” 两人沿着滨海步道慢慢步行,偶尔坐下来,在遮阳伞下依偎着,享受难得的宁静。 今天天气好,风也不大,不远处有人在拍婚纱照,蓬松的白裙子轻轻扬起,年轻的男人扶着自己的新娘,在摄影师的引导下亲吻。 也有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出来放风,刚会走路的小宝宝咿咿呀呀地叫嚷,路过秦蔓身边时,伸手想去抓她发顶的蝴蝶发饰。 秦蔓取下来,递到宝宝面前,笑着逗弄她:“你叫一声姐姐,我就给你。” 宝宝听不懂,但很开心地迈着小短腿,又是拍手又是转圈,围着那亮闪闪的小蝴蝶闹腾,那位妈妈追上来道歉。 秦蔓摇摇头:“没关系,宝宝很可爱。” 待她们走远,一阵风来,把秦蔓耳侧的发丝扬到前面。她拉着徐青澍坐到旁边的长椅上,想要重新把蝴蝶发饰扣上,奈何没有镜子,顺滑的发丝又总是不听话,总会漏下几缕。 徐青澍的手臂从后面环绕过她,准确地抓住了她准备再试一次的手:“我来试试?” 秦蔓把发饰递给他,顺便接过他手中的太阳伞。徐青澍轻轻扳过她的肩,让她面对着他,凑近,修长的手指细心地一根一根把发丝收拢起来。 因为距离很近,秦蔓看到他带着些浅粉色的薄唇和线条优美的下巴,还有凸出的、充满荷尔蒙气息的喉结。 她的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轻轻下移,却又看到了黑色T恤领口露出来的一截锁骨,很漂亮,在诱惑她的那种漂亮。 是天气太热了吗?秦蔓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手中的太阳伞渐渐移了角度,直到把两人完全笼罩。后面是山石和绿松,前面的步行道上,路人不多,就算有也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脸。 徐青澍仔仔细细扣好发扣,满意地欣赏了一下,再抬头时就发现,黑色的太阳伞已经完全罩住了两人。 秦蔓脸上飞着红晕,徐青澍挑了挑一侧的眉,就停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看着她的眼睛。 秦蔓:“戴,戴好了吗?” “嗯。” 她的眼皮心虚地耷拉下来,因为刚刚心猿意马的肖想,心脏砰砰跳着。 徐青澍的手掌捧住她的半张脸,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唇,语气里有一丝故意为之的激将:“只敢想想?” “什么啊……” “你说什么?”徐青澍好整以暇地看她。 秦蔓握着伞的手指紧了紧,徐青澍忽然抬手,大掌包裹住她的双手,带着她一起把伞更低地压下,另一只手从她脸颊后移,托着她的脖颈往前,一直到唇齿相印。 海风拂过秦蔓裸露的小腿,引起皮肤一层细细的战栗,又把她的裙摆吹送到他的黑色长裤上,缱绻地拍打、翻飞、缠绕。 因为秦蔓实在是担心被人看到,这一吻浅尝辄止,她把伞重新举高,才发现视线之内根本没人。 徐青澍:“胆子真小。” 秦蔓站起身:“这叫讲文明。” 徐青澍跟着她站起来,把伞接过:“我遂了你的愿而已。” 秦蔓红着脸看他:“你以己度人!” 徐青澍哑然,勾着她的肩继续散步。 “渴了吗?喝水吗?” “不渴,不喝。” * 过了四点,阳光的热度消退,在海边的充足水汽里,更加温柔而浪漫。 秦蔓见他一直举着伞,叫他:“要不把伞收起来吧,也不是很晒了。” 徐青澍依言照做,不紧不慢地细心折叠起来,直到每一寸褶皱都平整完美,才装进口袋里。 秦蔓有些惊讶:“你们男生的衣服,口袋都这么大的吗?感觉深不见底的,水也能装,伞也能装。” 徐青澍送出另一边的口袋:“你来探探?” 秦蔓是真的好奇,把手放进去,果然一直探了很深才到底,啧啧称奇。 收回手时,不小心蹭到里侧的布料,几分温度透过柔软光滑的里衬传到她指尖,烫地秦蔓猛然缩回。 好在徐青澍似乎并无知觉,没说什么。 两人已经散步到了一处细软沙滩,是半月形的,三面都被高大的山石围挡住,这里似乎并不在景区的范围内,除了他们两人就没见其他游客了。 秦蔓自在地凑近海水,一股一股的浅浪拍打上岸,翻起雪白的水花。秦蔓穿的不是凉鞋,每次海水快要碰到她的鞋时,她才很快地往回跑两步,乐此不疲。 徐青澍在不远处看着,举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他想,今天应该带相机来的。 面前那个姑娘,纤细雪白的小腿跑来跑去,随着身体灵动的旋转,烟绿色的裙摆飘飘摇摇,在他心上划出蝴蝶翅膀般蹁跹的弧度。 她的每一缕发丝都散在阳光里,渡上了浓郁的金黄,发丝间隐约可见的那只发饰,随着光线变换,和远处的海面一样,细碎而耀眼地闪着光。 此时,她好像化作了那只流光溢彩的玻璃瓶子,不,是比那只玻璃瓶子还要珍贵千百倍的,理应被他好好珍藏的宝物。 秦蔓玩了一会儿,徐青澍叫她到松树下的石头上歇着。刚刚在路边买的果茶入口,秦蔓畅快又开心地笑起来。 离开老城,仿佛也获得了一部分自由的自己。 海风拂面,松香混着果茶香,徐青澍忽然很想亲近她,于是揽了她的腰,低头轻轻吻下。 秦蔓许是玩得开心,回应地热烈。 徐青澍一怔,很快换了节奏,依旧主导,果茶香气蔓延在两人唇舌之间。 秦蔓的双臂攀上他的脖颈,紧紧地搂住,第一次展露出完完全全的热情和依恋,教他既惊叹,又沉溺。 这个隐蔽的半月形海湾,一阵浪卷过来,海面的波光在阳光下荡漾地激烈,然而任那光影点点,熠熠生辉,却无人有闲暇去喟叹。 沉沦 天色渐暗,徐青澍载秦蔓去了附近一家音乐酒馆,因为很有氛围,在C市名气很大,有酒有食物,还有现场乐队。 徐青澍大概是来过,打了声招呼,侍应生就带领二人去了二楼视野开阔的包间。 这家店的装潢迷醉又梦幻,墙上的分贝显示器随着现场的音浪上下变换,楼下的舞台附近,男男女女都歇斯底里地疯狂着。 徐青澍凑近她耳边:“会不舒服吗?” 秦蔓摇摇头:“不会。” 探索新事物让她精神百倍。 两人进了包间,关上门时,一部分声音被隔绝在外,瞬间安静了许多。 从包间里的窗户向下望,可以从一个上帝俯视的角度,鸟瞰一楼全貌,包括舞台上的乐队和卡座、吧台形形色色喝酒玩乐的人们。 秦蔓好奇地看了一圈,越发觉得这个位置好。既能瞧见声色犬马的世间百态,又能独坐高台置身事外。进可放浪形骸,退可笑看人间。 她满意地坐下,亮着眼睛问徐青澍怎么知道的这里。 徐青澍拿着手机扫了桌上贴着的二维码,回答秦蔓:“之前和李沅君来过。看一下想吃点儿什么?” 秦蔓接过手机,菜单上的菜名都很长,一张张图片让她眼花缭乱,酒水更是一串串没听过的字眼各种组合。 她勾了一个奶油番茄海鲜意面,就把手机递回去了,坦诚道:“我没来过,也不太懂,其他的你来点吧,会好一些。” 徐青澍自然而然地接过,边操作边询问她:“这里的招牌烤鸡还不错。你能吃辣吗?墨鱼吃不吃?甜品的话,要不要一份蔓越莓芝士蛋糕?” 秦蔓一一回答,很快点完了。 楼下的乐队接受点歌,扫码就行,一首一百元。两人吃顿饭的功夫,中英文的、西语的、日韩文的歌,都听了个遍。 吃甜品时,耳边响起一个韩剧的经典主题曲,秦蔓笑:“涉猎还挺广泛。” 徐青澍:“做驻唱的,曲库足够大是最基本的。你有没有想点的歌?” 秦蔓摇摇头:“你想点歌吗?” “我也没有。” 挖了一勺芝士蛋糕送进嘴巴:“一首一百呢,不如吃点喝点。” 徐青澍被她的坦荡和直白逗笑:“也对。你想喝点酒吗?” 吃得差不多了,徐青澍重新扫码,滑到酒品页面递给她。 秦蔓没有经验,看着一串串陌生名字和漂亮的图片,她指着一个眼缘好的问他:“这个长岛冰茶,如何?看颜色有点像红茶,名字也好听。” 徐青澍看了一眼,笑说:“你可真会选,虽然它的名字、颜色和口感都人畜无害,但其实很具有迷惑性。是相对来说比较烈的酒,度数不低。” 秦蔓点了点头,又看了一圈,奈何心里还是最想尝试它,毕竟徐青澍解释过之后,显得更有挑战性了,于是最终勾上了长岛冰茶。 徐青澍抬眼看她:“你确定?” 秦蔓有些不好意思:“嗯!想尝尝。” 徐青澍点点头,左右有他在,会好好照顾她的,于是提交了点单。 秦蔓好奇:“你喝什么?” 徐青澍笑笑:“我不喝,我得开车。” “啊……早知道我也不点酒了。” “没事,既然来一次,尝尝吧。” 他纵着她去尝试一切,秦蔓心底本就蠢蠢欲动,闻言也彻底不再犹疑。 楼下有人点了一首粤语歌,吴雨霏的《人非草木》,等酒来的时间,秦蔓托着腮向下望。 这个乐队台风还不错,女主唱的嗓音有些沙哑,粤语唱得很好,有种故事感。 “还未戒掉,他留下给我,那动魄惊心” “还未成熟得当,有过便无憾” “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为那春色般眼神,愿意比枯草敏感” 那声音很近又很远。 她忽然侧头看他:“你没有考虑过,申请国外的学校吗?” 自从上次看了他的志愿截图,就再也没有和他讨论过这件事,秦蔓在心底早就以为,两人一个去A大,一个去B大,是毋庸置疑的。 但刚刚吃饭之前,和杜心荔串通供词的时候,看到了昨天那个黑色头像的对话框,还躺在她的微信列表。 从昨天到今天,她刻意地不去想那张签着他名字的申请表,仿佛如此就能暂且毫无顾虑地和他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今天一天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又或许是这里音乐声盖过了人的情绪,让她觉得有几分安全,竟也生出了想问一问的心思。 徐青澍摸出打火机,在手中轻轻翻转,也不点火,就只是一遍遍摩擦砂轮。 听到她这样问,他手中动作停下,在迷蒙低哑的女声里垂下眼睛看她:“我去A大,你不是知道吗?” 眸子里有些不易觉察的受伤,仿佛在拷问她:你为什么这样问?你不信我? 秦蔓怔了怔,很快点头:“我知道。” 说完又像是弥补一般解释道:“我随便问的而已,听说明德班挺多人都出去留学……” 侍应生敲门进来送了酒水,那杯长岛冰茶被放在桌子上,打破了有些滞涩的气氛。 两人默契地跳过了刚刚的话茬。 徐青澍把酒向她那边推了推:“尝尝吧。” 秦蔓小心搅动了一下,抿了一口。 入口有些酸甜,滚入喉舌之后,很快变得辛辣,秦蔓能够感受到它强劲的后劲,有些怵头。 徐青澍问:“怎么样?” 秦蔓舔了舔唇角,抬头笑:“不难喝。” 徐青澍戳穿她:“那就是也不好喝。” 秦蔓:“大概是我不习惯。” 他很宽容:“嗯。不习惯就别勉强,本来也是带你尝尝。” 秦蔓摇摇头,还是小口抿着。 女主唱的歌声穿过穹顶,飘飘荡荡。 “不可以沉下去,总可以迷下去” “人何苦要抱着清醒进睡” “就以血肉之躯去满足知觉” “虔诚地去犯错,良心跳得清脆” 秦蔓看着眼前的他,灯光把他的脸庞打得半明半暗,那双黑色的沉静眼眸却从未离开过自己。在光影变换和灯红酒绿中,他是唯一的真实。 她的思绪彻底从那张劳什子申请表上飞离,就这样吧。她把酒杯向他那边推,在徐青澍愣怔的目光里,起身坐到他旁边,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印象里,高中有一次看到网上的视频,他和朋友们在KTV玩,甄宁在一众起哄声中,也像这样亲密地靠坐在他身边,半倚半抱。 他后来给她解释,那只是游戏,他不喜欢甄宁,秦蔓当时毫无条件地相信。 如今她也坐在他身边,虽然只有彼此知道,但他毫不犹豫地侧过头吻她的时候,秦蔓还是在心底喟叹,眼角有些湿润。 林夕的词写得实在很好,台上的人唱得投入。 “不可以沉下去,总可以迷下去” “人何苦要过份珍惜眼泪” “在我血肉之躯有爱的根据” “回头就算认错,还好错得很对” 这一遭无论如何,对她都算值。 * 那天到后来,徐青澍许是被她的酒气影响,也被空气里无处不在的躁动因子怂恿,或许还有秦蔓的纵容。 他的手起初只是不小心碰到,后来却不知怎的,慢慢变得有意。 在店里,秦蔓的长岛冰茶喝了半杯,渐渐也尝出了几分滋味。虽还未醉倒,徐青澍却不许她再喝了。 他挡住杯口:“再喝回家就没法交代了。” 秦蔓脑子有些混沌:“你和谁交代?” 徐青澍无奈:“是你和你家人交代。” “啊。”秦蔓表情有些懵,“可以交代的。” 说着还要伸手去拿。 徐青澍见状,直接把酒杯搁在桌面最远的对角,在手机上结了帐,扶着她离场。 海边的晚风味道清新,但因为是夏天,还是带着几分热度,让人有些燥。 秦蔓看起来不像是醉了,走路依然能走直线,但徐青澍知道,她反常的行为已经说明,不能再让她继续了。 徐青澍买了水给她,又带她到车里,哄她休息。要抽回手时,却被秦蔓扯住了手臂。 她抱着他的小臂不松手,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陪我坐会儿吧。” 那双眸子里盛满水汽,语速比平时慢了很多,声音很软。 徐青澍几乎是想都没想,就陪她坐进了后座。 车内的冷气渐渐把温度降下,人却越来越不清明,秦蔓松开了他的手臂,转而去搂他的腰。 那双环着他的手力气并不大,徐青澍却没打算扯下,只是静静坐着,在她后背轻拍。 秦蔓忽然抬起头,问他:“你喜欢我吗?” 徐青澍默了一瞬,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了一下,看她的眼睛:“你说呢?” 秦蔓笑了。 手臂从他的腰身,一路摸索到他的脖颈,勾住,毫不设防地抬头看着他笑。 那笑是发自内心的雀跃和愉快,不含半分娇媚,不含半分讨好。 秦蔓向下勾他的脖子,作势要吻,却够不到,有些急躁地哼出声。 徐青澍无奈,换了个姿势,把她拉到腿上,几乎是瞬间,秦蔓就攀着他的肩膀亲吻下来。 他任她动作,秦蔓却因为那半杯长岛冰茶,亲得毫无章法,得意了没一会儿,就气急败坏地松开。 徐青澍轻笑了一声,在她耳边吐息:“别急,应该这样……我教你。” 只消三秒,秦蔓就心甘情愿地让他来主导。 景区的光污染比城市里少了很多,四周黑暗寂静,后座有限的空间里,流淌着浓郁的暧昧和情动。 徐青澍的手掌承托着她的后背,也有些失控地轻抚,却不小心碰到了她胸前。 烟绿色的裙摆铺展在他腿上,秦蔓感受到那个陌生触感,生理性地颤抖了一下,却很快与他吻得更深。 徐青澍从不小心,很快变为试探,他没问什么,只是逡巡和犹豫,秦蔓在换气的间隙,轻轻“嗯”了一声,算作给他的答案。 徐青澍默契地接收到信号,小心地更近一步,与她一起,探索新的体验。 匿名来信(二更) 因为在回程的路上睡了一觉,快到老城时,秦蔓已经与往常一样,思维清晰,面色平静。 她依稀记得从酒馆出来之后,两人在后座的亲密,好在清醒过来时,徐青澍已是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老实开车,仿佛失忆。 既然他这样,那秦蔓自然也就顺水推舟,装得若无其事。 为了做得毫无漏洞,他们在路过商店时买了纪念品,如果李金兰要看礼物,也不会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徐青澍的车停在了鼓楼广场。秦蔓本想着要不要告诉他那个匿名账号的事情,但纠结了半天的功夫,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 算了,有机会再说,况且今天已经求证过了。这种事情,告诉他也是平添他的烦恼。 她解开安全带,把一直放在车上的帆布包背好,侧头看他:“那我走了。” 他点头:“嗯,快去吧,不早了。” “好,你慢点儿开,到家和我说一声。” 秦蔓说完转身,又想起什么,回头俯身对着半开的车窗里面:“谢谢你带我去海边,今天……很开心。” 徐青澍抬手,稍微整理了一下她耳边的碎发,捏捏她的耳垂:“去吧。” 秦蔓进门时刚过十点,秦诺已经睡下,李金兰在洗衣服,她打了声招呼。 李金兰把甩干的衣服一件件搭到衣架上,听到声音,回眸睨她:“又这么晚?” 秦蔓把帆布包放进房间,把纪念品拿出来:“嗯……逛的有点久了,好不容易才挑到合适的。” 李金兰看了一眼她手上那个香薰蜡烛,回身继续搭衣服:“买好了就行。晚饭吃的什么?” 秦蔓:“吃了意面和烤鸡。” 都说说谎话不能完全都是假的,真假掺半,再混淆细节会比较可信。 李金兰果然信了,只是问了一下开销。 秦蔓一愣,礼物是她买的,饭钱可没有AA,她只好暂且当做120来计算。 李金兰搭好衣服,催促她去收拾睡觉,秦蔓松了口气,回房洗澡去了。 * 洗完澡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回复消息。 五分钟前徐青澍说他到家了,秦蔓回复“好”,他现在应该是在洗澡,没有回复。 又打开另一个对话框——杜心荔名字后面的红色气泡里,那两位数的数字足以说明她即将面对的坦白局有多么恐怖。 秦蔓直接在“三朵金花”的群里,言简意赅又态度端正地坦白了和徐青澍的关系。 然后在那两人震惊的刷屏中,继续老老实实地解释起因经过。 当然,她略过了在九中那段时间的种种,只是说在一中明德班变得熟悉,同时也是在一中开始了自己的暗恋。 杜心荔和马西婕一致对她藏心事的能力表示敬佩,同时也因为被她瞒了许久而心生失落。 但她们都知道秦蔓的性格,并不会因此怪她,只是围绕着两人之间的细节问个不停,毕竟徐青澍向来是话题中心的人物。 一阵聊天告一段落,在闺中密友的条分缕析中,很多蛛丝马迹渐渐浮现串联。 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呢?很多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秦蔓此时回头一一细数时才发现,原来她对他的关注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多得多。 但人的视角会受时间限制,哪怕此间种种早已有所预示,此时她也无法预料到后来的事。 话说回现在,对于他们的地下恋情,两个好友无不感慨这件事情的奇妙。 -荔枝:你是真的牛,闷声干大事 -西瓜:《拿下校草的人竟是我闺蜜》 -荔枝:很荣幸今天成为了你们约会中的一环 -西瓜:季度!我也想! 秦蔓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失笑。 不过很快她们也严肃了起来。 -荔枝:好归好,帅归帅,听说这样的公子哥,最擅长四处惹火,然后抽身而退,你可注意点。 -西瓜:是的。谈恋爱可以,别陷进去就行,我们蔓蔓不该变成他们游戏人间路上的无名小野花。 -蔓越莓:嗯,我知道的,不会被骗。 -荔枝:擦亮眼睛,守好本心,然后尽情享受和帅哥恋爱的美好吧! -荔枝:呜呜说到这里,怎么群里就我一个单身狗了啊!!QAQ -西瓜:你在担心什么?等你去了央舞,周围也都是帅哥美女,我不信你谈不到帅哥。 -荔枝:借你吉言,到时候我和蔓蔓一样,闷声搞个大的…[仰天大笑] 秦蔓看着两人的提醒和玩笑,感受到全然的支持和偏爱,那是她的底气。 两人又问起秦蔓和徐青澍今天的去向、做了什么、到了哪一步,秦蔓耐不住她们撒泼打滚的八卦精神,只好挑着讲一讲,但对最后一个问题自动忽略。 -西瓜:不要把我们当外人!之前我忌讳你是个认真学习的纯洁小白花,和老杜聊这些都不好意思带上你。既然你背着我们谈了校草,那就怪不得我了! -荔枝:别说只是拉拉小手,我们可不好糊弄哦 -西瓜:再说,新时代了,谁规定的女性要对这些避而不谈?人之常情的事情,聊一聊怎么了嘛。 秦蔓逃避未遂,只好出来回复。 -蔓越莓:那你先说@西瓜,给我打个样 -西瓜:咳咳。和我们家铖子,在班里某次轰趴时,我们提前离场,去了酒店单独住,然后除了最后一步,都差不多探索了。 秦蔓看着弹出来的那段话,越看脸颊越热。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看不懂的。其实她和徐青澍,今天在车里……也和这段话里的意思相差无几了,只是她还无法坦然开口。 杜心荔显然也很震惊。 -荔枝:我靠,你小子也瞒着我呢?什么时候的事儿?别告诉我是高中的时候。 -蔓越莓:同问,[话筒] 马西婕见两人都看完了,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又把那段话撤回了。 -西瓜:哪有。高中我们都是乖乖好少年,就大概两周之前的事情啦。该你了,别想逃@蔓越莓 秦蔓硬着头皮打字。 -蔓越莓:我们没有那么刺激,最多就是French kiss。 秦蔓发完,看着这句话,脑子里却自动蹦出很多画面,很多……远远超过Frenchkiss的画面。 这就是黑色的字越看越黄吗,秦蔓心虚地捂住半边发烫的脸。 -西瓜:真假?就这呀。 -荔枝: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别这样,没准是我们蔓蔓害羞。 -西瓜:怎么样,你们校草带感吗? 秦蔓一边捂着脸,一边小声语音转文字,制止她们更进一步的盘问。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边的聊天,徐青澍那边来消息了,看着弹窗的名字,秦蔓因为刚刚围绕着他的话题而有些心猿意马。 -X:刚刚在洗澡。 -X:睡了吗? -秦蔓:还没。在和荔荔她们聊天 -秦蔓:因为今天要借她打掩护,所以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她们了。 徐青澍擦着头发,愣了愣。 她选择和好友们公开,其实就说明在心底完全信任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愿意他更深地进入到她的生活里。 -X:好,改天请她们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 -秦蔓:好呀。 明早还有课,互道晚安后,秦蔓把手机放到一边,关灯睡觉。 闭着眼睛进入梦乡之前,她恍恍惚惚地感觉,和他之间似乎进入到一个新阶段了。 她不知道,今晚是关于他的最后一个好梦。 * 第二天一早,秦蔓迷蒙着双眼去看时间,却看到锁屏界面显示微信有未读消息。 她慢悠悠地解锁,点开微信。 开屏图片上,一个人影孤独地站在宇宙中的蓝色地球前,几秒钟的时间分外漫长。 秦蔓的思绪还是放松的,她想到这张著名的历史性照片“蓝色弹珠”的来源,想到拍下这张照片的相机品牌创始人维克多·哈苏的故事。 她想,家教赚到的钱,付过学费应该还有剩余,可以看看有没有机会买一台相机。 进入微信界面,黑色头像的对话框赫然显示在最上方。她的心瞬间下坠,“砰”地沉底。 坐直身子,点开。 是一个压缩包,名字是一串无意义的英文字符,秦蔓隐隐觉得不安,但还是去书桌前打开电脑,接收文件,解压。 是音频。好几段。 清晨的鸟鸣声从窗子外传来,房间里很安静。 秦蔓找出耳机戴好,身体有些紧绷地坐在桌前,点开第一段。 杂音。还是杂音。 忽然出现隐约人声,陌生的,但很快,秦蔓辨认出爸爸的声音。 秦兆杰似乎是在被质问,有些无措:“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让走了……叫我过来的人?他不在这里,我也不认识他。” 另一道浑厚严肃的声音:“……拿着这些,你可以回去了。” 一段话说的有收买,有威胁。 秦兆杰很快反过来警告了两句,但因为势单力薄,语气多少有些虚张声势,并不十分有力。 他说:“……钱我不拿,也希望你们不要打扰到我的家人,不然我会报警。” 安静的空气里,秦蔓仿佛穿越到现场,看着自己的爸爸孤立无援,穿着一身灰白的工作服,在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也要维护家人。 秦蔓的心像是浸泡在冰凉的水中,好刺痛。 脚步声。 林晏告辞的声音。 秦蔓努力从衣料摩擦的声音里辨认出那些对话,很快,音质清晰了,似乎是把录音设备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什么东西被甩出来的“啪嗒”声,安静而恒频的环境音里,秦蔓屏息凝神。 还是刚刚那个浑厚威严的声音:“你需要看看吗?确认一下是不是你。” 只半秒:“不用。” 秦蔓瞳孔紧缩,这两个字……是徐青澍! 她知道了,这段对话,是秦兆杰被扣留在徐家的那一天。秦兆杰对当时在场的人一无所知,给秦蔓的描述也不太详细,现在的这段音频,显然是从众人对质,到秦兆杰离开后的徐家内部会谈,从始至终录了下来。 一个女声:“儿子,这些是怎么回事?” 寂静。 在这片寂静里,秦蔓的心沉沉地躺在水底,黑暗无氧,窒息,难忍,她不自觉地咬紧牙齿,渴盼着徐青澍的回答,能救她出来。 在一片死寂里—— “玩玩。” 淡淡的,无谓的,轻蔑的。 巨大的水压袭来,水底的那颗心早已到了极限,话音一落,秦蔓感觉到心上的那刺痛蓦地变大,“砰——”地一声,被四周涌来的冷水彻底挤压粉碎。 他没有救她。 那颗心碎成的齑粉,躺在冰凉的水底,飘摇,消散,彻底毁灭。 秦蔓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停滞,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凉意,无尽的凉意。 昨天她刚羞赧地宣布给好朋友,今天就听到他的那句“玩玩”,特别是在爸爸被他们全家当成佣人般吩咐、责问、羞辱之后。 这一刻,秦蔓觉得,自己真的很难堪。 满盘皆输还自得其乐的那种难堪。 音频结束,自动暂停。 她麻木地点开第二段。 起初依旧是布料摩擦的杂音,当她勉强辨认出人声时,刚刚就被撕扯碎掉的心却感到更加难堪。 这次和他说话的人……是余颖。 “余颖,好久不见。”徐青澍说。 她的回忆瞬间被拉扯回2010年,初见余颖时,她在校本课教室里站在徐青澍旁边,那时他们年少而登对,秦蔓和所有平凡同学一样,小心地窥视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王子和公主。 余颖的声音没怎么变,秦蔓似乎透过那道柔美的声音,看到了现在出落得更加完美的她。 他们聊起天来,秦蔓发现在场的……似乎还有余颖的父母。和上一段录音中她爸爸的窘迫与孤立截然不同,余颖的父母和徐青澍的一样,声音里有着浑然天成的从容与优雅。 徐青澍同他们聊天,既礼貌又尊重,保持着得体且亲近的姿态,其乐融融。 秦蔓有些呼吸不上来,却自虐一般一直听下去。 断腕 她听到,在余颖父母的有意引导下,余颖和他聊起彼此的情感状况。 余颖似乎知道什么,笑着问起他前段时间的女朋友。 然后秦蔓听到,徐青澍他淡淡地张口,从容不迫又习以为常地说了八个字。 “一时兴起,顺势而为。” 她如遭电击。 秦蔓拉动进度条,倒回去重新听了一遍,这一次甚至能从他的语气中,看到他百无聊赖的表情和微垂的眼眸。 余颖笑说:“人家选在毕业后告白,是很认真很郑重的吧。” 徐青澍不以为然:“不打紧,已经分了。” 几人很快开始聊着别的话题。 秦蔓觉得大脑很缺氧。 昨天,两人刚刚度过了她自以为愉快的一天,她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就听到这样不加掩饰、直刺人心的话。 原来,她万分珍重的一切,在他那里都不过是八个字。 一时兴起,顺势而为。 是听到她表白后不拒绝的一时兴起,还是更早,在看出她的喜欢,却依旧选择一次次招惹她的一时兴起? 她以为的守得云开见月明,原来,原来只是他无聊时的顺势而为,多可笑。 而且他说,已经分手了啊。 秦蔓闭上了眼睛。 她的心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已经不会痛了,此时只是木木的,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空洞。 她强忍着忽略大脑的窒息感,移动鼠标,点开了第三段录音。 这一份没有什么杂音,很清晰。 第一段录音中,叫他“儿子”的那个女声再次响起。她这次的语气浅淡了很多,透着高傲和几分真心的劝导:“没什么见识的这种女生,玩玩就行,长久不了。” 徐青澍说:“知道了。” 录音只有这几句,很快结束。 异曲同工的内容,就像是对前文的佐证。 秦蔓的手指有些发抖。 点开第四段。 隐约的劲爆舞曲里,林晏的声音:“自从你和那谁谈了之后,我们天天约不到你,好不容易等到分手了,明天又是去哪儿?” 他说:“海边转转。” 林晏:“有女生?” 徐青澍:“嗯。” 林晏似乎嗤笑一声:“什么时候你约会,居然是去免费的景区了?有没有劲啊我说你。” 他不置可否。 另一侧传来一个秦蔓不认识的男声:“挺没劲吧?” 徐青澍沉默了半秒,一声淡淡轻嗤:“啧,是挺没劲。” 那声音吊儿郎当:“那你还天天去,哪个妞啊?” 徐青澍还没回答,那男生继续道:“对了哥,上次那妞不是留了联系方式,大波那个,后来没再找你?” “找了,懒得出去。” “嘶,暴殄天物啊你。” 嬉笑怒骂的男生们,凑在一起对女孩儿评头论足,但秦蔓甚至不会被他们讨论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最后,那男生问他:“你们明天去城郊,过夜不?人家愿意?” 他漫不经心:“不知道,可能吧。” 那种恶心的、审判般的语气再度响起:“呦,难得啊。还以为跟你上一个谈的那女的一样玩不起呢……” 回应他的是模棱两可的几声笑。 四段录音结束,耳机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鸟鸣声似乎也消失了,秦蔓抬手摸了摸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脸颊湿了。 这些录音里的徐青澍,并没有防备和伪装,仿佛他本来就是这样。 秦蔓并没有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反而保持着更严密的谨慎。她刚才细细地听完,没有发现一丝剪辑过的痕迹,没有声音变形,没有衔接问题,没有卡顿,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真实的记录。 原来他一直是这样。没看清的是她,自以为是的是她,一厢情愿的也是她。 电脑在她的沉默里自动变成睡眠状态,秦蔓就那样坐在书桌前,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信息茧房有多么厚重。 她把自己隔绝在自我臆想打造出的完美空间里,逃避着两人之间太多的矛盾,看到的一切都是他的好,至于不和谐的地方,她一派天真地以为等上了大学就会好了。 想到这里,秦蔓打开手机,往上翻了翻,很快看到那张申请表。或许,他甚至可能已经申请了国外的大学,A大的报名,只是哄着自己而已。 毕竟在他所有朋友、家人、甚至爱慕对象的耳朵里,他们都已经分手了,不是么。 秦蔓痛苦地趴在书桌上。 她努力地抽丝剥茧,努力为他找借口。 她想,会不会这一切都是骗局?是徐青澍的刻意设计?是他另有安排? 虽然心里知道不太可能——他没有理由对全世界说谎,唯独对她一个人展露真心,也没有理由对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苦心演戏。 但在某一个瞬间,她还是想去相信,背叛的人不是他。 * 过了不知多久,秦蔓走出房间。 因为干涸的泪痕,脸上有种紧绷的感觉。 刚走出房门,她就发现了外面并没有往日清晨的喧闹,没有锅碗瓢盆相碰的声音和其他做家务的细小噪音。 客厅里,李金兰正襟危坐,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个牛皮纸袋。 秦蔓脑袋还是恍惚的,她走上前,带着些鼻音:“妈?你怎么坐在这里……” 李金兰抬眼,眼下有着可怖的青黑,秦蔓吓了一跳。 “起了?坐下。” 秦蔓的心此时没有太多做出反应的能力,她依言坐下。 李金兰:“秦蔓。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秦蔓愣了愣,印象里,李金兰鲜少主动和她说这种话。 “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李金兰看向女儿,安静地等她回答。 秦蔓:“妈……你说,什么?” 李金兰轻轻拿起牛皮纸袋,抽出里面的东西。秦蔓紧盯着,露出来的,是一叠照片。 鼓楼广场的一角露出来,秦蔓浑身血液倒流。 这份照片,和徐明瑞在徐家展示的那份一模一样,只是在徐家人的视角里,那女生是谁并不重要,他们只知道那是一个穷酸的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就好。 但这份照片送到李金兰和秦兆杰手中时,他们夫妻俩关心的,就只是自己的女儿,和富家少爷在一起的、被别人拍了照片,在“攀高枝”的自家女儿。 李金兰其实昨天就已经知道了,哪怕秦蔓和杜心荔的里应外合天衣无缝。 她看到了菜市街口,秦蔓上了一辆黑色的豪车,下午就收到了这些照片,同样的,她也听到了秦蔓刚刚在房间里听过的那四段录音。一并发给她的还有一句话:认清身份,别肖想不该碰的人。 她不知道邮寄、发送这些的人是谁,但她能确定的是,她一直优秀、一直自尊自爱的女儿,正在心甘情愿地被别人当成玩物。 秦蔓看过那些照片,咬着唇站在原地,眼睛里有悬而未落的泪。 李金兰面色有种莫大的失望和疲惫:“秦蔓,除了这些,我还收到了一份录音。” 或许,她的女儿只是被那些表面的东西迷住了双眼,或许对于豪门更多的龌龊,她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李金兰继续说:“我不知道你竟然瞒着我,做出这种事。你知道那录音里,这个和你谈恋爱的小子是怎么说的吗?他说……” 秦蔓却打断她:“妈!别说了……别说了……我听到了,我也都听到了!” 原来她自己知道。 李金兰闭了闭眼睛:“你爸爸也看过这些了,直到昨天,他才知道上次的意外到底是因为什么!” 秦蔓攥着照片的手指发紧,声音颤抖:“对不起……妈……” “你不应该跟我道歉。你应该跟你自己道歉。这些年,熬过的夜,写过的题,右手中指上的茧,不是为了让你陪别人游戏人生的。不是不能谈恋爱,只是,不能谈这种作践自己,被被人当成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恋爱!你应该和自己说对不起。” 李金兰没有歇斯底里,但压抑的厉声里有无尽的痛苦。 哪怕昨天她就知道了这些,却还是因为时间太晚,而选择让秦蔓先安安稳稳睡一觉。她在秦蔓房门口听到了她和朋友们语音,语气里是难以压抑的春心萌动。 李金兰一夜未眠。 她第一次感到迷茫,在教育子女这个课题上,她向来在学习成绩上要求的严格,其他方面,她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方式。 但她确定,这件会毁了秦蔓人生的荒唐事,一定要阻止。 秦蔓眼尾红了。 “我,我会处理好的,妈,你先别哭……” 李金兰侧头揩掉眼角的泪,把那些照片拿过来,倒扣着放到牛皮袋里。 “这些……我都不敢再看一遍!他能交到我和徐家手上,就未必不会交到别人手上。你该庆幸他们的目的只是让你老老实实地远离他们儿子,而不是利用这些诋毁你对付你!” “人行于世,一言一行,无愧于心就好。不想让别人戳你脊梁骨的话,就踏踏实实做人做事,别做飞上枝头的梦。明白吗?” 秦蔓看着李金兰把那个牛皮纸袋拿走收好,整个人都脱了力,瘫坐在沙发上。 短短一夜而已,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现在他在做什么?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会想到有朝一日被她、被她的家人听到吗? 秦蔓不是恋爱脑。 她和家人的尊严是她的底线。 如果被放弃、被轻视、被欺骗,那她哪怕再难割舍,也会壮士断腕。 * 秦蔓被李金兰勒令不去联系他,徐青澍竟也一整天没有发消息。 如果说早上她还有那么一丝丝,想要等他来解释的希冀,那么此刻她的心渐渐死寂。 但有些事情总要有结局。 傍晚五点。 秦蔓还是给他打过去了一通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 “徐青澍。” “什么?”他语速有些不耐。 “我收到了一份录音……” “改天再说行吗?我在忙。” “……” 电话被对面挂断。 秦蔓看着手机屏幕,后知后觉地感到,大概,是真的结束了。 她收到的匿名来信不是结局,他亲自下的判词才是结局。 她面色如常地吃晚饭、洗澡、做家务。 杜心荔和马西婕今天在群里叫她出来聊天,秦蔓一概没回。 晚上十点半,徐青澍发来了消息。 只一句话。 -X:我要去M国读书了,你会不会一起来? 不是“愿不愿意”,不是“可不可以”,不是邀请她,和她商量。是“会不会”,是询问,也是通知,是做好决定之后,仿佛走个过场一般,知会她一声。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何尝不清楚答案?秦家还有秦诺要供,怎么可能拿得出钱让她本科就出国留学? 他明知故问。 看来,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听到了那些录音。 秦蔓直接拨过去电话,却传来忙音。 她不想去问“你什么时候决定的”之类的话,也不想再去问“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平静地打字。 -秦蔓:不会。明天见一面吧。 结局 徐青澍不可能没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反常,他并没有做些什么来挽回这种冷却的气氛,只是公事公办地回复。 -X:下午两点?我那时会在公寓。 秦蔓咬牙。 左右明天以后也不会再去陈景阳家里家教了,陈奶奶对她一向不错,明天去当面打个招呼也好。 -秦蔓:好。 发出去之后,两人再也无言。 秦蔓往上翻,看着最近越来越少的聊天内容,越发觉得,昨天一天的亲密大概就像是这段关系的回光返照。 其实疏离的种子早已经埋下了,不是么。 秦蔓闭上眼睛,却陷入光怪陆离的回忆里。 * 一夜未眠,第二天闹钟响时,秦蔓勉强睁开眼睛,清明的眸中毫无睡意。 今天是个阴天,一大早就乌云密布,压抑得让人心烦。 上午的家教照常去,她骑车穿过棉纺厂街区,那家刚开业不久的店似乎生意不错,哪怕天气不好也有顾客出入。 绵绵冰的招牌被印成大幅易拉宝,大喇喇地摆在显眼处。 秦蔓目不斜视地路过,却还是没忍住,在即将彻底错过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 或许是因为通宵未睡,看到那上面粉红色的照片和甜蜜的广告词,她的头有些钝痛。 上午家教结束时,雨已经开始下了,秦蔓把车子推上楼。 李金兰在那些照片里轻易地推断出了她和徐青澍以往见面的方式和时间,让她不许再去下午的家教了。 但今天要去的。 秦蔓吃着饭,冷静地撒谎说,要去给马西婕送生日礼物。 李金兰现在对她的话已经不相信了,毕竟她不诚信的欺骗行为在前。 秦蔓垂眸夹着米饭,也在心里问自己,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谎话连篇了呢? 秦诺对于这些一无所知,天真地发问:“妈,你为什么不相信姐,也不让姐出门了?” “因为你姐撒谎,还做了不好的事情,小诺不要学。” 秦诺看向秦蔓:“姐,你干啥了?” “……”秦蔓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金兰警告地扫了她一眼,把这个话茬揭过去:“行了,快点吃饭吧。” 午饭过后,秦蔓下楼倒垃圾,在李金兰没注意到的时候,带上了给陈景阳做课堂训练的练习册。 下楼扔了垃圾,径直走向公交车站。 出来地紧急,秦蔓没带伞,她想着,今天不会再有人撑伞护她了,在公交车来之前果断地去便利店买了一把。 坐上颠簸的公交车时,秦蔓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李金兰发消息:“妈,我出去一趟,别担心,会早回。” * 按响别墅门铃时,秦蔓又恍惚地想起,每次站在这里,开门的都是徐青澍,就像是算准了她的到达时间。 他会轻轻侧过身,说一句“来了”。 陈景阳打开门,中断了秦蔓的思绪。 小男生有些意外,但很快露出惊喜:“姐姐?!你今天来得好早,还有一小时才上课呢。” “我来道个别。以后大概不能给你上课了……” 和陈奶奶说过后,在陈景阳哀怨不舍的眼神里,秦蔓拿出包里的习题:“这些留给你吧,里面夹了后面几节课的教案,有空可以自学一下,或者找别的老师教。” 陈景阳点点头,语气依然低落:“谢谢姐姐,我会好好学的。” 又说了几句话,陈景阳送秦蔓到门口。 秦蔓站在门廊下,犹豫了几秒,回头问他:“小阳,你……平时都是几点上数学课?教你数学的哥哥,以后还教不教?” 陈景阳似乎有些意外:“咦,姐姐居然不知道吗?哥说他没时间,早就不单独补数学了,就只是下午你来的时候,才来辅导我一下。” 秦蔓愣住:“这样啊。” 凭借记忆往徐青澍的公寓走时,雨势正大,刚刚陈景阳家的电视在报道,这场雨可能会破掉十年里C市的降水量记录。 秦蔓撑着伞,裤脚还是被淋湿,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次下雨的景象。 那时他撑伞来接她,在漫天大雨里,她难抵心动。 但是根据刚刚陈景阳的话,原来在那时,他的欺骗就已经开始了。 明明不想来家教,却要勉强着和她一起,明明没时间,却又不和她说明。 秦蔓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他自以为是的喜欢,还是他信手拈来的手段。 反正到头来,他驾轻就熟的每一场戏,都变成了她作茧自缚的囚笼。 * 按响他公寓的门铃时,徐青澍过了很久才来打开。秦蔓差点就以为,就连今天的见面也是他的谎言。 徐青澍的睡眠似乎也不怎么足,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微垂着眸,打开门之后也不看她,冷漠地兀自转身进去了。 秦蔓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突然变成这样,就算之前都是玩玩,那么一夜之间就厌烦了吗? 她跟着他进去,刚关上门,徐青澍头也没回地开口:“不用换鞋了。” 声音有些哑,但很凉。 意思就是快点儿说完,快点儿离开吗? 秦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跟着他走进客厅。 天色昏暗,大雨席卷天地,比上次有过之无不及,客厅开着一盏灯。 徐青澍倚着沙发侧边,面对着落地窗。 秦蔓站在他身后,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都在沉默。 还是秦蔓率先开口:“你昨天在忙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徐青澍的语气很淡,淡到秦蔓想不到他更凉薄的样子。 “……” 她站在他的私人领域,却被他完完全全隔绝在外,她就像是不被欢迎的外来者。 秦蔓周身再次漫上冷水。 她很难堪。 这种从昨天起就一直紧紧跟着她的难堪,不允许她再多问半句他的私事。 她换了个话题:“我不会去M国。” 徐青澍没有回答,还是面向窗外的雨幕,摩擦打火机的砂轮,点燃了一支烟。 甚至不愿意看她一眼。 “哦。” 平静而无谓的语气和香烟味一起飘过来。 秦蔓的心彻底哑火,她的声音也淬上了冰冷的寒意:“这段时间,你就是玩玩而已,对吗?” 徐青澍低头,弹了一下烟嘴:“对。” 秦蔓笑了,她挺直脊背,高高地扬起头,哪怕他根本看不到。 她尽量让语气轻蔑:“正巧,我也是。” 徐青澍不做声,秦蔓看着他的背影,讽刺道:“你们这种人,还挺有意思的,领教了。” “既然都腻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似乎过了几秒,又似乎只是瞬间。 她听到他说:“好。” * 撑着伞跑向盛玺园外的公交站时,秦蔓庆幸,庆幸是自己先说的结束。 这是她对自己尊严最后的捍卫。 大雨天,出行的人很少,她坐在公交车后排,不知怎么就流了泪。 好在到处都是水汽,倒也不显得太过奇怪。 她在心里不断地宽慰自己,没事的,当然会流泪啊,又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秦蔓,你只能在这班车上流泪,下车之后,就尽忘前尘吧。 那天,她不知道后来是怎样回的家。 她只依稀记得,下车之后似乎忘了撑伞,脑袋昏昏沉沉。 刚一进门,李金兰就劈头盖脸地大喊:“你还联络他!还嫌不够丢人吗!” 妈妈似乎很生气,把小诺都吓哭了。 她浑身湿透,没撑几秒就眼前一黑。 在那个醒不过来的梦里,这个城市下着一场罕见的大雨,旷日持久,水幕连天。 他看着窗外的暴雨,只低头掸了掸烟灰,说了句“好”。 这是她的一场重感冒。 四年(二更) 2016年夏天,秦蔓重感冒,烧了一周。 彻底病愈的那一天,是个艳阳天。 李金兰让她出门和杜心荔、马西婕散散步,不要一直闷在屋里。 许是天气好,秦蔓终于从那个潮湿拥挤的居民楼走了出来。 两个好友已经带了奶茶等在楼下,久违的阳光刺得她闭了闭眼。 她们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话,秦蔓勾着唇淡淡开口:“你们不用这样避讳,我没关系的。” 她早上就发现了,李金兰把她的房间彻底整理过了,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已经通通被处理掉。 譬如一本影集,一只玻璃花瓶,压得平整的糖纸,还有高中的草稿本、笔记本——大概是因为某些页面上重复写了某个名字。 但其实这些苦心孤诣都没用。 在老城区,街头巷尾都有那人的影子。 回忆不会说消失就消失,她知道,只有时间才能给她想要的结局。 2017年暑假,考试周结束,秦蔓刚买好回家的车票,秦诺给她打电话。 他说:“姐,中考录取结果出来了,一中明德班。” 秦蔓笑着夸他:“果然是我弟,真有出息。” 电话挂断,她转头就退掉了后天回C市的车票,给李金兰发消息,说暑假要留校做社会实践。 当时的她依旧很害怕重温那场梦。 害怕到只是听到相关的名词,就忙不迭地做个鸵鸟,把自己深深埋起来。 于是秦蔓真的忙着社会实践,忙着学生工作,忙着各种大创比赛,把自己一个人掰成八瓣,恨不能一分钟都不闲着。 这样生活的正面效果就是,秦蔓大学比高中要耀眼得多,甚至隐隐找回了初中时那种所向披靡的感觉。 她不光文化成绩专业第一,综合素质测评也年年甩开第二名一大截。 她想,大概只有当她的生活里没有他时,才能找到那个最好的自己。 * 事实证明,时间它的确有魔力。 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的时候,沧海桑田,时移世易。 2019年夏天,高中和初中都组织同学聚会,秦蔓第一次决定参加。 这些年过去,某些东西早就淡得品不出味来了,她也长成了坚定又自信的姑娘,总不能一直为了他和自己的整个过去割席。 初中聚会办得热闹,就在老城区拆迁后新建的那条商业街,烧烤店的烟火气里,秦蔓和阔别许久的老友们一起举杯。 但总归有人此生再难见,一顿饭吃到最后,大家笑着笑着就哭了,还是抱头痛哭的那种。 明明只是几瓶啤酒,所有人却都醉了。 至于那些“再难见”的人是谁呢? 比如当年人缘很好的体委李盛,听说为了还家里的债务,去年休学去南方打工了。 再比如跑步很好的马晓阳,曾经和秦蔓一起跑过接力,似乎是高考发挥失常,如今竟已经结婚了。 还有杜心荔,她的荔荔。 杜心荔考上央舞,因为正好是近两年风靡的甜妹长相,机缘巧合之下拍了几部小网剧,虽然没有大火,但好歹也算是跻身了十八线。因为没资源,后续发展全靠勤奋和积累,所以她常年在各地剧组混脸熟,平时很难见到一面。 去年,她阴差阳错上了个选秀节目,本也打算混个脸熟罢了,但没想到居然就这么一路进了决赛圈,最后卡位出道了。公司对她们的管理严格到变态,如今秦蔓只能看着她离年少时的这片老城越来越远。 秦蔓三年来只见了杜心荔三面。 她们“三朵金花”,当时各自去不同的地方上大学时,开开心心地约好假期聚会,造化弄人,彼时没人能想到后来的种种。 最近这些年,毕竟网络发达,秦蔓好歹知道杜心荔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和杜心荔相比,马西婕那爽朗仗义的丫头却是只留下了念想。 18年初,马西婕骑摩托从店里回家,一个皮卡司机疲劳驾驶,没看到盲区的她,那个瞬间,她们的西西永远留在了20岁。 秦蔓如今坐在这家烧烤店,作为当年的班长,桌上的人都和她关系不错,只是那两个陪她长大的姑娘,却找不到了。 从烧烤店出来,一群晕乎乎的年轻人,就这么互相搀扶着,散步去了昌平街。 街道早已拓宽,学校却没怎么变。 他们站在栅栏外朝里面看,龙爪槐变得高大了许多,牵牛花也更加枝繁叶茂,教学楼翻修过,比当年气派许多。 邢浩然一直跟在秦蔓旁边,时不时搀扶她一下,寸步不离。 秦蔓的口红在刚刚的饭局上已经被抹掉了,此时素着一张脸,竟有些像是当年青涩的模样。 她眼神不甚清明,愣愣地看着红色塑胶跑道发呆,忽然对他说:“改天陪我去看看西西,可以吗?” 2011年秋天,冒着小雨为她加油助威的那个姑娘,她得去陪陪她。 邢浩然已经比当年长高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闻言低头看她的发顶:“可以。” 他虚扶着她的肩膀,叫她:“秦蔓,你抬头。” 秦蔓照做。 夜空瞬间倒映进眼底。 原来,今夜也是漫天繁星。 当年停电后围坐在操场许愿的人们,此时在场的还不到一半。 秦蔓安静地仰脸看着,半晌轻轻念出一句老生常谈的诗——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同样是在19年夏天,和初中聚会那天不同,明德班的聚会办得非常体面,在江兴区顶顶气派的圆容会馆。 秦蔓本不想去,但又觉得不去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再加上当年的事情到底传出了些流言蜚语,她想,也是时候该坦坦荡荡地回去面对了。 席间竟还真的有人提起当年的事,秦蔓端着酒杯扫过去,是景思佳,她曾经的舍友。 虽然林晏、李沅君,还有他,所有能称得上相干人等的“知情人士”,今天都没到场,景思佳却还是执着地把她架起来追问。 秦蔓知道,当年录音里既然有她不认识的男声,那就一定能被有心人捕风捉影,她不意外。 她淡笑着看向景思佳,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从容而得体地,遥遥向她举杯。 “的确谈过几天。需要我说感想么?” 席间沉默。 景思佳眼线飞扬,硬是顺着她的话继续说:“可以啊,跟大家说说吧。” 秦蔓抬了抬下巴,清冷精致的眼妆下,一双清亮的眸,衬得她更加高不可攀。 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红唇微张,一字一句,传遍全场。 “当年明月,不过尔尔。” 席间刹那死寂。 看着秦蔓施施然坐下,仿佛刚刚的那句话与她无关,现在不可能还有人继续把她当成当年那个小透明。 她现在既不卑不亢,又坦然大方,预想中的尴尬和难堪,全都悉数奉还给了发难者。 景思佳看着秦蔓窈窕的身影,在丝绒桌布下攥紧了手指。 秦蔓其实也很意外自己的话,但那个瞬间,这八个字就这样到了嘴边。 或许是真的释怀了。 有人出来打圆场,席间很快又恢复了小声交谈、觥筹交错的声音。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杜山川悄悄放下了正在录像的手机。 大洋彼端,徐青澍刚刚吃过午饭。 短短八秒的视频,杜山川拍得又晃动又模糊,他却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站定,反复看了三遍。 那一小段视频里的她,亭亭而立,雪肤莹润,晃动的镜头里,面色清冷,却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 直到胃部突然抽痛,痛得他弯腰蹲在了地上。 依旧在播放的视频里,正好传来她无所谓的那一句: “当年明月,不过尔尔。” * 秦蔓没想过再和他扯上关系。 但明德班一聚后,不知道是哪里传出了消息,说秦蔓如今在B大跟着德高望重的严符老师做课题,深耕目前正值热点的跨文化传播学,手里已经出成果的项目可圈可点,毕业很有可能直接进中央台或大报。 于是……很多当年不怎么说话的同学,都会时不时来联络一下,互相之间分享一下近况。 秦蔓对这种事情并不介意,一一礼貌而得体地应对。 但,她在同学会上的那句话貌似被大家误会了什么。 她只是想很有逼格地撇清关系,并不想天天听到别人提起那个人啊! 有和林晏、李沅君他们几个相熟的女生,偶尔和她聊天,因为不在一个圈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于是每每转着圈地聊完一遍之后,话题总会回到当年的那件事。 他们说:徐青澍确实不如当年了,听说好像都休学了,似乎是因为学业警示什么的,真是伤仲永现实版啊。 他们说:徐家?徐家那位掌权者对徐青澍早就不管不问了。本来就是养子,现在他妈妈都艰难过活了,徐家怎么可能再管他。夏桐?夏桐不还是因为当年那场病么,如今都快撑不住了。 他们说:啊?你居然不知道吗?16年徐青澍走之前,他外公突然去世,他在徐家发了疯一样大闹了一场,夏桐进了医院,他像变了个人一样,很快就被送去国外了。 在他们口中,当年的那场风波,让天之骄子跌落神坛——原来他也有那么狼狈不堪的一面。 所有人都在吃瓜看热闹,也没人在意秦蔓这个小配角,这些事情竟然几年后才传到她这里。 秦蔓串联拼凑起大致后,只是有些慨叹,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情绪。 她不是圣母,过去的事情也早已随风消散,无论当年是怎样的波诡云谲、千钧一发,如今时过境迁,无论是爱和恨,都统统不存在了。 她如今忙着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旁人再如何提起他,在她这儿也不过是某某同学。 毕竟2016那一年,她的少女情怀就随着那场大雨彻底死去了。 * 毕业那一年,秦蔓回C市帮着秦父和李金兰搬家,整理出的旧物里,有一箱封得严实的杂物。 撕开胶带的时候,看着那一箱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陈年旧事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秦蔓随意翻看了一下,忽然发现一个未曾打开过的牛皮信封。 她皱着眉拿到李金兰面前,李金兰回忆了一下,总算想起来:“哦,你那时候发着烧,他来送信,我直接收拾起来了。” 秦蔓顿了顿,回到房间继续整理了一会儿,还是坐在床边,撕开了信封。 重逢 已经泛黄的薄薄一张纸,在秦蔓手中慢慢展开,字迹有些潦草,像是草草写成。 内容并不多,只有三行字。 秦蔓视线停留在纸上。 “蔓蔓,不要怪自己,是我的问题。如果你愿意,等我回国。那时如果一切都结束,和你之间也还来得及,我会找你,也会解释。” 末尾一个龙飞凤舞的“徐青澍”。 大概是真的仓促,连纸都不是信笺纸,只是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 秦蔓不可避免地想起传闻里当年的事,或许一切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他也被命运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然他这样事事做好万全准备的人,绝对不至于不体面到如此。 在这样的仓促里,他竟然有心思道歉,并且为她——画了个大饼。 真是感天动地。 秦蔓自嘲地勾了勾唇,把纸按照它原来的折痕重新叠好,塞回了信封里,平静得就像是没有看过。 继续整理房间。 秦蔓一边码放着书架上的书,一边想,当年没有看到这封信,真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当时她年纪小,又很受伤,真的见了这封信,怕不是会当成精神支柱,燃起生生不息的希冀,然后真的如他所说,守着那一个月的回忆,去等待他所谓的“找她”和“解释”。 由此可见他惯常会筹谋,信里连个期限都没有,就可以平白赢来她多年的等待,至于他回不回国、找不找她——他掌握着一切主动权和解释权。 真是一手好牌,占尽先机。 秦蔓越想越觉得烦闷,书码放地砰砰响。 当年的自己到底是怎么那么傻的?! 难道是脸上写着“死心塌地”和“我很好骗”吗?让他一次次耍着她,临了要出国了,还不忘来送个勾子。 幸好,不怎么走运的她唯这一次得了几分老天眷顾,阴差阳错地没能看到这封信,不然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洒脱。 房间终于整理完,最后只剩了地毯上的那个箱子,秦蔓不得不去处理。 扫了一眼刚刚被她扔回里面的牛皮信封,秦蔓不想再多看一眼,果断拿胶带重新封好,踩着凳子放到了储物柜常年闲置的最上层。 * 毕业季,忙乱的琐事,没有定数的未来,艰难的抉择,毅然的告别,全新的轨道,从头再来的勇气。 她实习,又辞职,后来直接转行,和几个朋友一起,从零开始做纪录片。偶尔顺利,偶尔艰难,第一年就这样慢慢过来了。 如今她的生活没有他,也已经足够轰轰烈烈了。于是那封信连带着那个人一起,有意无意间,彻底被她抛之脑后。 如今不需要爱情的年纪了,她并不相信他的那些话是什么君子九鼎的承诺,所以很清醒地知道,他回不回国,都不会是为了她。 ——在朝花公馆迎面撞上的时候,她这样想。 几分钟后,从洗手间出来,看着那人依旧闲庭信步,等在走廊的身影,她不自觉地脚步放慢,竟生生看出那么几分势在必得。 他似乎又高了些,人也成熟许多,那张脸比当年越发的凌厉清峻,眼神却不再那么凉薄。此时他颀长的身影立在挂画前,微微抬头安静看着,当真是比当年敛了许多锋芒。 既然都是体面人,那就好办。秦蔓有意不和他牵扯,平静地打招呼,平静地路过,却不期然被他拉住了手腕。 “蔓蔓。” 这是当年两人情至深处时,他亲昵的叫法。叫她蔓蔓的人有很多,唯有他叫出的这一声,总带着百般缱绻,万般柔情。 如今两人却又是什么关系呢?大概不算仇人都是好的。 他怎么还叫的出这个名字。 秦蔓皱眉看他。 却撞进了他眼底翻涌的猩红和晦暗。 好罢,是她刚刚看错了。 虽然穿着名贵西装,气度依旧,但时过境迁,他也没有当年那样的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了。体面……或许他这些年,一直不怎么体面。 许是因为这一年来听的关于他的传言太多,什么退学、销声匿迹、和徐家断绝关系、在国外混不下去之类,秦蔓此时突然面对他,倒是有了几分底气。 毕竟看起来,她过得更好不是么。 于是她一口一个“徐公子”,恰如其分地和他划清界限,当年的事情她早已释怀许久,情绪激烈地起伏,并不是一个释怀的人应该有的态度。 然而徐青澍他实在是很会惹她气闷,明明当年是他先放弃、先转身,现在做什么要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说什么“我们不急在一时”。 在他势在必得的语意和目光炯炯的注视里,她仿佛一下子被牵扯回五年前的往事,那种进退不由自己的困窘和无力再次缠绕住她。 于是她被激得失了态,什么徐家、退学、没有工作都通通扯出来,不计后果地说了几句戳他心窝子的话,酣畅淋漓。 不去管面前人的反应,毫不留恋地错身而过的那一刻,秦蔓想,总算是替五年前那个敏感自卑、难堪无措的姑娘扳回了一局。 * 秦蔓知道有一就有二,只是没想到这一二之间未免隔得太近。 朝花公馆气派非凡,比当年的圆容会馆高档得多。宴厅里,大人物在致辞,小人物在吹捧,中间不高不低的,在互相碰杯交谈,置换资源。 席间介绍到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近两年声名鹊起的国际知名摄影师,蒙骆。 这位常年在国外发展,低调得很,今天是他从业以来,在公共场合的第一次公开露面。 当台上的大人物cue到他时,在众人侧目之中,气定神闲走进来的,竟是徐青澍…… 秦蔓在那个瞬间,站在人群里一起看向众星捧月的他,恍惚地忘记了身在何处。 好像此时的相见才是真正的相见,却莫名的,比刚刚那场拉扯,要虚幻太多太多。 短短半小时之内,和他见了两面。 只是生活也太会开玩笑,刚刚被她嘲讽过的人,突然间竟摇身一变,成了她望尘莫及的蒙骆老师。 她很难堪,好在她这个小角色可以在一众大佬之中苟在边缘。 今天宴会的邀请函,是她托关系找朋友,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在这个会场中,她撑着一副从容姿态,但其实她和那些小人物一样,是来求人的。 大人物们围着徐青澍同他交谈,毕竟他可不止是一般的青年才俊,更是师承KrisChen的绝对国际影响力。 秦蔓抿着鸡尾酒,如梦初醒。 哪有什么跌落凡尘,哪有什么仲永之伤,他不在意的传言和不在意的交际圈里,那些背地里的说三道四,他根本不会去管。 秦蔓苦笑一声。 在他眼里,刚刚的她大概就像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两人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一直到宴会结束,她才找到机会,去和谭荣老师谈谈自己的作品——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 然而她的谦卑态度和前面三天呕心沥血的准备都变成了更大的笑话。 她人微言轻,更是不知道因为大学时的导师严符,间接地和谭荣有了过节。 当众的羞辱和蔑视劈头盖脸而来。 “攀高枝”“走捷径”的指责不加掩饰地落到她身上,那是对一个女性最恶毒的侮辱。 秦蔓站在众人之中,迎着周围鄙夷和看热闹的目光,像是挨了一场经年而至的箭雨。 当年她和他在一起,落在众人眼里也不过是她配不上,却不自量力地觊觎明月,心存妄想。 此时她眼里的追求理想,变成了一辈子也洗脱不清的“叛逃师门”的罪名,她眼里的勇敢和自荐,变成了欲走捷径的小人做派,变成了汲汲营营。 人言可畏,这一遭动静不小。 秦蔓不知道徐青澍看没看到,但她的难堪已经把自己烧出了一个洞,她只好穿着礼裙狼狈奔逃。 * 哭过之后,秦蔓正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身影就那么站到了她面前。 秦蔓微微抽噎着抬头,路灯和海上的明月照亮阔别已久的离人。 是他来了啊。 脱离了朝花公馆的华美灯光和虚张声势的爪牙,她和所有步履维艰的行业新人一样,暗淡、憔悴、籍籍无名。 他却依旧淡然,比五年前有了更多沉稳而绅士的气度,或许是因为得知了他的另一个身份,此时在秦蔓眼里,他还多了一圈高不可攀的遥远光环。 他自然得仿佛根本没看到她红红的眼睛和鼻尖,也没看到长椅上放着的一小堆纸巾,只是看着她说:“好巧,我也路过看看风景。” 路灯的光打在他身后,照亮了一圈发丝,他利落的侧脸泛着一层冷白的光。 秦蔓承认,她没办法把他当成仇人。 今天晚上在圆容会馆,因为他的强势太过明显,亲近熟稔而理所当然的态度也让她不适,她应激反应过大才会口不择言地讽刺他。 实际上,这些年她的恨,并不是恨他的欺骗和玩弄——她知道,当年大概率是那个发信人的有意为之和从中作梗。 在她最深最深的心底,她恨的是自己和他之间恍若天堑的差距,恨的是他承担所有事,却半个字不愿对她解释,恨的是就连他也没有把自己摆在光明而坦荡的位置——在他心里,她永远是弱势的被保护者,天真的不知情者。 这让她很无力,很焦虑。真正平等的恋人应该是同心同德,是势均力敌。 哪怕她做不到,但她也想努力去做,她想努力追赶他,然后变成可以承托住他的力量。 但那个冷战后的大雨天,当她赌气一般的话问出口,徐青澍却只是顺着她承认的时候,她好累好累。 她不恨他,她只是累了。 在那场经年的箭雨中,她没有勇气走下去。 五年来,秦蔓鲜少去回忆当年的事。 如今他在无边月色和涛声阵阵里,隔了五年时光,重新带着满身清峻站到她面前,却实打实地教她好好回忆了一番。 猫和他 到达那个甚至鲜少听到名字的国家时,秦蔓还有些恍惚,阔别五年,竟真的跟着他来了。 一下飞机,陌生但并不让人抵触的感觉扑面而来,那是属于热带国家独有的生命力,蓬勃、激烈、坦率。 走在前面的徐青澍,风衣一角被风扬起,裹挟着加勒比海的充沛水汽抚过秦蔓周身,让她想起那个遥远的、同样滨海的C市。 这是一个岛国,海岸线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此时正值雨季结束,旱季还未开始,国内已经入秋,这里的白天却将近三十度,像是夏天。 姜珍珍新奇地赞叹,祁岩川也举着RED摄像机四处拍摄记录,偶尔把镜头对准秦蔓,姜珍珍戳着他的手臂:“你不多拍拍蒙骆老师?” Jorian本就自来熟,闻言开玩笑:“你们到底是做谁的纪录片?”几个人都很有年轻人的活力,很快打成了一片,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秦蔓背着双肩包,有些热,想脱下薄风衣外套,把包拿下来后却没地方放,看着聊作一团的几人正欲开口,包被身旁人接过。 徐青澍站在她身边,单手拎着包,此时在低头看,微微凝着眉,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重吧。 秦蔓愣了一下,道了声谢,很快脱下衣服搭在手臂上,重新接回自己的包。 祁岩川注意到这边,空了只手,走近他们,直接从徐青澍手里先一步拎过包背到自己肩上:“老师,我来吧。” 秦蔓抬眼看一眼徐青澍,他松松握着手指,眼底并没有什么情绪,但也没接话。 姜珍珍从聊天中回神,眼疾手快地跑过来接过背包:“哎呀,我这助理当的真没眼力见。” 秦蔓笑着说了他们一两句,Jorian跟过来,说起做助理的心得,几人重新聊起天,秦蔓时不时接一两句,一行人站在路边等车来。 徐青澍大多一个人淡淡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偶尔在Jorian问他行程细节的时候,才回答一两句。 秦蔓没有主动去同他搭话,和拍摄对象保持着疏离得体的距离。只是在上车的时候,还是接过祁岩川手里的摄像机:“我跟蒙骆老师那辆车吧,录个简单采访,你和珍珍拿好东西。” 说完就走到徐青澍的车旁,弯腰对着半开的车窗:“蒙骆老师,做个采访?” 后座的人看过来,沉静而漆黑的瞳仁倒映出蓝天下她的脸庞。 “可以。”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今天天气很好,车窗像是一块小小的电影屏幕,不知道下一瞬会滑进来什么样的精巧画面。 秦蔓对着窗外拍了几段空镜头,华人司机偶尔介绍路标建筑,说着“近些年这里的华人都出现断层啦,很少看见亚洲面孔,你们是来旅游吗”云云,Jorian偶尔接话,模棱两可地胡侃。 徐青澍只是看着秦蔓操作摄像机的背影,没有说话,又像是透过她那边的窗子看着外面的街道,天很晴朗,她似乎拍得很满意,查看的时候轻轻地点头。 热带风吹进车窗,在10月,蛮横地吹来一个多年前的夏天。 * 穿梭过街道和建筑,秦蔓总算感知到是哪里不对劲——这是一个热情快乐,色彩斑斓的国家,街道上随处可见的老爷车色彩丰富,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扬着笑脸,怎么看都和徐青澍之前那些作品不成一派。 在一些太压抑的专题中,徐青澍会选择黑白摄影,摒弃一切色彩的影响,增加冷静、深刻,又疏离的第三人称观感,让看到的人被他要表达的情绪准确击中。 但是这里,似乎和他一贯的风格背道而驰。 秦蔓开始调整镜头对准徐青澍,边调参数边问他:“需要先对一下内容吗?” 徐青澍看着秦蔓隐藏在摄像机后面的脸:“不需要。” 访问是纪录片的核心,编导对采访提问的驾驭能力,也决定着纪录片后期制作的良莠和整部片子的成败,这也是秦蔓不把这个环节假手于祁岩川的原因。 事实上,在采访开始之前,有经验的纪录片编导会主动消除和被采访人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甚至要成为朋友,才好在对话中挖掘故事细节,捕捉真实情感。 但看着徐青澍完美得如当年一般的侧脸,和越发沉默寡言的性子,秦蔓实在做不到先和他套近乎。但好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功课,在徐青澍凉薄的眼睛看向她的镜头时,直切主题地开了口。 她问了刚刚突然想起的问题,这个疑惑的确来得恰如其分,因为她问出口之后,徐青澍陷入了一小段思考。 他的指尖轻轻敲着膝盖,十几秒后才开始回答。事实证明,他不仅很有镜头感,还很了解纪录片想要呈现的感觉,微沉的嗓音娓娓道来,并没有任何回答问题的生硬。 “摄影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艺术,同时,它也是件很个人的事情,所以长期坚持某种风格只是一个选择,现在我决定改变一下了。毕竟Josef Koudelka曾经说过,Henri Cartier-Bresson就是因为几十年来坚持同一种风格才逐渐失去对摄影的热情的。”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下,总算显出几分鲜活。 秦蔓看着镜头里的他,眼睛一眨不眨。 平和、自然、真实,不吝啬于分享自己的想法,甚至不需要她去做过多引导。 他真是一个很好的拍摄对象。 这位让人省心的拍摄对象面对着那黑洞洞的镜头,眼神却难得地带了温度:“几年来,我常常对摄影项目进行有意设计,试图寻找它们的意义。如今,我倒是更加欣赏日本摄影师须田一政所说的那句:一开始我拍摄,都是在拍身边的花草,后来的拍摄,我如花草一般,世界向我奔涌而来。” “我自认为,是一个还算合格的旁观者,所以当我确定好拍摄项目之后,并不会因为国家气质、民族文化等,影响我对他们的诠释,至于这次的拍摄项目最后的效果……我们且看吧。” 他定定地看着镜头,眼里的浅淡凉薄被妥帖收起,换上某种沉默而坚定的情绪,仿佛镜头之后,便是那个向他奔涌而去的世界。 他很少说这样大段的话,但不是没有过。 在这个星球上本和她毫不相关的一隅,秦蔓猝不及防地被拉回了时空深处。 那些死寂的回忆如同老旧的齿轮,咔哒咔哒开始转动,往日场景抖落了一层黄泥灰土,渐渐浮现。 那是一个又一个有他在的日子。 是九中的逼仄教室最后排,他微微倾身过来,语气清浅地给她讲题,邢浩然就在身边,她却只能感受到徐青澍的目光在她发顶盘旋; 是一中的五楼小平台,一扇窗子隔开了外面的世界,他偶尔会叼着一支烟靠在那里,在她绞尽脑汁还不得其法后,突如其来地指点一句,又在她的央求下,勉为其难地分享他提纲掣领的解题思路; 也是在摄影社,夏日的午后,走廊漫长而空荡,他推开那扇门,安静地看她修片子,从她哪里修得不好开始说起,变相地给她开了一场又一场小灶,然后在午休结束之前,默契地依次离开。 在她的少女时代里,他明明是个凉薄又冷漠、可望不可及的人,但怎么偏偏在她脑海里留下这么多两人对话的回忆。 秦蔓的手指举着摄像机,关节处微微泛着白,她的脸颊藏在镜头之后,避开了与他实质目光的对视。 她听到自己平静而自然地开口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徐青澍清朗带着低沉的嗓音继续回答。 只是几个问题的功夫,她就已经把那些不可理喻的回忆重新埋藏好,像是只认识眼前这个“蒙骆”一般,抬头看他,迎着他的眼睛,道了声:“多谢蒙骆老师,就先到这里吧。” 徐青澍淡淡地“嗯”了一声,依然看着她的镜头,仿佛只是习惯了目光放在那里,直到秦蔓回看完刚刚的摄制,收起了摄像机。 半天未说话的司机师傅一脸新鲜地问:“这是采访?你们来工作啊?搞创作的?” Jorian在接听电话,秦蔓不知道怎么回复,刚准备开口,徐青澍捡起了话茬。 “差不多吧,只是一些记录。” 司机师傅愉快地说起“看着真厉害”云云。 秦蔓则心安理得地侧头看向窗外,似是对街景很感兴趣,实则放任徐青澍一人去应付那些过分热情的关心和问询。 * 车子一直开了三个多小时,穿街过巷之间,秦蔓对这个国家渐渐得以窥见一斑,热情洋溢的后面,似乎是有些微妙难言的深重。 但那些无奈和龃龉,被加勒比海的热风覆盖,在人们颇为习惯的欢乐氛围中,轻巧地隐匿不见。 他们在这个国家的首都落脚,Jorian提前预订好了市区内的一间民宿。为了方便拍摄取材,保证自然真实,秦蔓他们也住在这里。 房间够,但屋子的状况不太好,甚至算不得宽敞,姜珍珍显然有些没预料到,祁岩川正帮忙把秦蔓和姜珍珍的行李搬下来,扫了一眼道:“很多纪实摄影的拍摄环节,都很辛苦的。” Jorian也笑着解释了一下:“出门在外,能省则省,我们老板一向不愿意在自己的吃穿住上讲究太多,几位多担待。” 徐青澍很自如地走进房门,和房东打了个招呼,用的西语。 秦蔓搬好自己的东西,有些气喘,倚在门框上看着一楼客厅内四处查看的徐青澍,有些新奇。 这样的他,和记忆里的每一个他都不同。 门是开着的,秦蔓来的路上就注意到,街头有很多流浪猫。此时一只黑白花的小奶猫,在门口徘徊张望了一阵,竟一步一瑟缩地进来了,就趴在门框上,在秦蔓的鞋边叫唤。 徐青澍似乎敏锐地听到了微弱叫声,回过头来,目光定在秦蔓鞋边,从包里拿了充饥的火腿,掰了一小块蹲下来。 明明他也没说话,但小奶猫被香味儿吸引,就这么慢慢挪进了客厅,就着徐青澍的手,小口吃火腿。 Jorian和祁岩川、姜珍珍他们在楼上分房间,房东老板也到门外去了,此时只有秦蔓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没有出声,只是打开了手边的摄像机,透过镜头,看着那个他。 没有徐家,没有老城和江兴区之间的距离,阳光很暖,外面传来车辆由远及近的声音,在粗糙的、野生的民房里,徐青澍那么真实地半蹲着,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离她更近。 但是那又如何呢。 这段时光来得太晚,她只能尽责地记录下这个真实而生动的“蒙骆”,而再也不会妄图触摸。 宛城 在出发之前,秦蔓因为害怕自己被李金兰和杜心荔劝退,就已经做好了先斩后奏的打算。 她不能放任这个拯救工作室的大好机会从指缝溜走,也在心里答应好了自己,要冷静克制地把他只当做蒙骆。 看着几步之外的男人,秦蔓想,一会儿要去打个电话了。 徐青澍还在喂猫,秦蔓录完一小段,本来打算放下摄像机,那小猫却忽然攀上了他的手,秦蔓鬼使神差地继续录了。 镜头里,徐青澍忽然抬头。 隔着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准确看向她眼睛。 “你想喂吗?” “…我?”秦蔓的脑袋从相机边露出来,又缩回去,“我不用。” 他重新垂下眼,拇指轻轻抚摸小猫搭在他指骨上的爪子。 “我记得你喜欢逗猫。” “……” 是有这回事,但那是五年前了。当时两人成天在鼓楼广场虚度时光,附近有几只流浪猫,秦蔓常常逗他们。 他还记得。 “是吗,好像吧。”秦蔓说。 “你现在不喜欢了吗?” 他垂着眼睛,看小猫舔舐他的手指,那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 秦蔓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是在问猫,还是在问别的什么。 “大学时被学校里的野猫抓伤了,之后就不再随意逗猫了。” 说完,却又觉得这样的对话也不会被放进片子,索性放下了举着摄像机的手臂,“我去看看房间。” 这样不明不白地跳过这个话题,秦蔓匆匆上楼去了。 徐青澍在一楼客厅侧头,看向楼梯上清丽的背影,又看了一会儿刚刚秦蔓站过的地方,伸出手来,摸了摸猫儿后颈的软毛。 慢慢来。 * 出门在外并没有太多讲究,一共有四间卧室,姜珍珍、祁岩川和Jorian理所当然地把两间大一些的,留给了作为老板的徐青澍和她,两个房间挨着。 姜珍珍自己住一间,祁岩川和Jorian一起住一间。她的行李已经被放进房间了,三个人在二楼公共区域察看洗衣房和露台。 秦蔓推门进了自己房间,把常用的东西摆一摆,站在临街的窗边给杜心荔打电话。 她大学那会儿,因为杜心荔是不温不火的女团成员,衣食住行都有人监管,两人联系断了一阵儿。后来合约到期,她说什么也不继续当爱豆了,乖乖去跑剧组演戏,这才又联络起来。 家里没有硬关系,她如今依旧是个十八线小演员,没什么大起色,就在去朝花公馆的那天,还在跟秦蔓抱怨被抢了角色。 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 “蔓蔓?”杜心荔在那头笑,“你是不是算准了我刚到C市就给我打电话的?最近怎么样,不是说有个机会吗?” 秦蔓当时在微信告诉她,在晚宴上虽然没和谭荣谈好,但好像捡到了另一个机会,当时两人都忙着,只说改天再细说。 “嗯。抓到机会了,在努力呢。” “那太好了!我们要不直接约下午茶吧?说得畅快点。”杜心荔开心地捏着身旁人的手指。 秦蔓盯着窗棂上天蓝色的油彩:“恐怕不行。” “嗯?” “我现在在外面拍摄呢,具体的话,是国外的外,拍摄对象吗……是徐青澍。” “谁?!” 杜心荔提高声音,惊讶地从男人怀里坐起来:“你,你什么时候见的他,还合作了?!什么情况?你们不会……” “没有!”秦蔓打断她的推测,“我只是接了蒙骆的个人纪录片。” 蒙骆这个名字最近在网络上很火,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对他的讨论,杜心荔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些新闻图片。当时还截了图想发给秦蔓,后来觉得没必要又作罢。 她知道蒙骆就是徐青澍。 “你怎么又和他扯上关系了?” 秦蔓叹了口气:“我们手里压着的那个片子不是推进不下去吗,在公馆那天我才知道,谭荣连带着其他业内,早把我拉进黑名单了,就因为严符老师。” 杜心荔知道她当年的事:“亏你现在还能对他叫得出老师,哪个老师不是希望自己桃李满天下,希望学生毕业之后天高任鸟飞?他倒好,就因为你不跟着他做新闻了,直接给你通报批评断你后路了,做生意还知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呢,他什么人啊。” 秦蔓看着街上追着足球跑过的孩子们:“他当时确实真心带我,教我很多,也给了我很多机会。只是没想到当时告别时他对我的那些告诫,是以这种方式应验……现在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所以你选了徐青澍?” “不是我选了他,是他选了我。”秦蔓强调。 她很确定,如果不是徐青澍的选择,她现在连这条活路都没有。 杜心荔叹了口气:“你不想想为什么?平白无故他这么帮你,又是在想什么?” “我想了。想了之后还是只能答应合作,我别无选择了。荔荔,珍珍他们的工资现在每个月还在拨,但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她声音有些低落。 秦蔓去年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摄制《巴掌》,如今积压在手里,其他活儿也接不到,工资都是用自己的账下发的,工作室的经济状况实在是捉襟见肘。 杜心荔知道她的难处,只是……有心想帮却也无能为力。 身后的男人跟了过来,重新揽住她的腰,把她往怀里带。杜心荔只能顺从着他,乖巧地倚在他胸口,继续讲电话。 “那你现在在哪儿?” 秦蔓说了地名,杜心荔又惊讶了一次:“怎么跑那么远?” “跟着徐青澍的工作安排来的。你放心,这一路我俩当真就是除了工作,一句闲话都没有。看样子他确实只是想拍个片子,没别的意思。” “……你都这样说了,那我还能说什么。在那边注意安全吧,再怎么撕破过脸,现在也都过去了。不过你多长点心眼,可别被他牵着走了。” “嗯,我知道的。回去我再约你。” 电话挂断,杜心荔身后的男人在她腰上点火,仿佛故意一般:“还嘱咐别人长点儿心眼,你但凡心眼多一点,都不至于被骗那么多钱。” 杜心荔边讨饶,边解释着蔓蔓才不会像自己那样傻。 秦蔓的手臂撑在窗台,下面街上踢球的孩子们又不知从哪里跑了回来,深呼吸了一下,继续拨打下一个给李金兰的电话。 李金兰这些年性子平和了很多,也不再盯着一双儿女的学业了,毕竟秦蔓上大学后很是优秀,而且是在很多她看不懂也没听过的方面优秀。 李金兰知道,或许自己早已经没有介入女儿生活的资格了。 秦蔓把刚刚说过的那些话如数再说一遍,李金兰的惊讶不比杜心荔少。当年那般雷厉风行,如今提到徐青澍,却小心翼翼起来。 “蔓,你的意思是,这个叫蒙骆的摄影家,就是当时徐家那个小子……?那你还?” “嗯。妈,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楼下色彩亮丽的老爷车驶过,载着一对年轻的白人游客,他们大概是情侣,女生的帽子被风吹得不稳,男生把手按在她的帽沿。 一只黑白花的小奶猫窝在墙根边上,被那车声惊得想往回撤,却又背抵墙壁,退无可退。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他喂的那只。 李金兰在电话里面叹气:“你最好是知道。唉,你从小就心思重,妈也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愿意跟我说,也是怪我,小时候光盯着成绩……” 秦蔓听李金兰又开始对那些事情又是悔又是恨,停住她的话头:“没有的事,妈,我什么都跟你说。现在大家早就成熟了,该工作就好好工作,这么些年不见,我们两个早就跟陌生人差不多了。你放心吧,不会有什么的。” 不会有什么的。 和李金兰也聊了一会儿,秦蔓挂断电话时已经是傍晚了,祁岩川敲了敲她的房门,叫她下楼吃饭。 * 餐桌上,都是年轻人,又是初到陌生国家,可以聊的话题有很多,可是秦蔓和每个人都搭了几句话,唯独未有一句是单独对徐青澍说的。 姜珍珍等了好几次的机会,想要和徐青澍说话,都被Jorian抢先回答了。 姜珍珍:“那蒙骆老师,你们去过一次的地方,还会再去吗?” Jorian正欲开口,祁岩川笑说:“我们珍珍问的是老师,又不是你,你快让老师说句话吧,不然到时候纪录片主角变成你了。” 姜珍珍脸颊红了红,Jorian“嘶”了一声,果断闭嘴。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看着徐青澍,只有秦蔓在埋头吃饭,她平静地把Picadillo浇到黑豆饭上,牛肉末混合酱汁的香气似乎勾住了秦蔓的眼神,她吃得格外认真。 徐青澍从容地放下手中的三明治,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身影——秦蔓依旧埋头吃得正香,他拿手帕擦了擦手指,给出他的答案: “我会。” 姜珍珍:“啊,可是已经拍摄过一遍了,为什么会再去呢?” “去某一个地方,并不一定是为了拍摄项目。偶尔也会因为自己的个人原因,重复地去某个城市。” Jorian给自己盛了一碗炖汤,接过老板的话:“老板这人还挺有意思的,专喜欢一些小地方,但唯一不带相机也不让我跟着的,我记得就是国内那个叫……叫宛城的。” 秦蔓忽然咬到了一颗胡椒,苦辣辛涩的感觉在舌尖迸开,让她痛苦地皱起眉。 Jorian还在继续说:“不是那个有名的水乡哦!是另一个同名的小城市,我一直搞不清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他一个人经常去,我猜或许是为了找什么人。” Jorian在开着玩笑,姜珍珍询问徐青澍为什么对那里情有独钟,徐青澍闭口不谈,话题很快过去。 秦蔓把胡椒吐到纸巾上包住,但口腔里余留的味道依旧让她胆战心惊,抬头欲向Jorian要一下这边的水壶,就看到徐青澍忽然去端起。 秦蔓看着他倒了一杯水,然后那双修长的手,越过圆形木桌,将水杯搁在了秦蔓面前。 “……谢谢。” 徐青澍没有应她。 一杯温度刚好的水缓解了秦蔓喉舌之间的痛苦,她也继续吃饭,只是这次小心许多。 后半程,秦蔓偶尔参与话题,偶尔认真吃饭,偶尔会出神,去想他为什么会去宛城,还是一次又一次。 她刻意避开对面人的目光,也就没看到,徐青澍的视线,逡巡一圈,总会落到她身上。 关心世界 拍摄计划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其实大部分时间,秦蔓就只是跟着徐青澍,记录他的活动,以及与当地人的对话。 她发现,来到这里的几天,徐青澍每天都是简单的黑色短袖和方便耐磨的牛仔裤,卡其色或是深灰色的,已经洗过很多遍,有些毛燥和发白。 偶尔天气太热,也会换上薄一些的黑色休闲裤,但还是长裤。 热带的空气永远燥热,秦蔓大多穿行动方便的短裤,偶尔热得受不了,也会穿上裙子。 她跟着徐青澍去当地社区闲逛,在后面看他从容的背影,总会怀疑他的温度感受器是不是坏掉了,还是这次来没有带短裤? 但她不会主动问。 不过才两三天,她就已经习惯了这副随性装扮的他,仿佛从前那个矜贵、讲究、满身凉薄的人没有存在过。 两人戴着鸭舌帽遮挡太阳,徐青澍在前面和一个卖街头披萨的店主交谈,他的西语很流利,秦蔓听不懂,只能观察周围人,也观察他。 朝花公馆见到的那一面,他是她想象中的清贵样子,但现在才知道,那些竟都是表面功夫。如今这个真实而生动的他在她面前,叫她不得不感慨,这些年来,他的变化实在是翻天覆地。 利落完美的侧脸线条,和沉稳从容的一言一行,他如今依旧清峻,但多了几分接地气的俊朗和可靠,少了那些公子哥的自我和冷漠气。 从肢体语言和神态看,披萨店主似乎很喜欢他,几句话间要送他披萨,指着牌子上的三种披萨,问他喜欢什么。 徐青澍转头看向秦蔓:“饿了么?想不想吃披萨?” 秦蔓没预料到会突然cue自己,微微睁着眼睛,没多想就先点了点头:“可以。” 徐青澍笑着回头同店主交谈,店主往秦蔓这边看了一眼,也带着笑意。 直到徐青澍端来一份现烤披萨,在秦蔓的镜头里走过来,他身后不远处的店主还在笑眯眯地看着这里,热情地冲秦蔓打招呼。 秦蔓礼貌点头,然后收起摄像机,问面前的徐青澍:“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那你们看着我笑什么?” 徐青澍把披萨搁在路边的小石凳上:“他误会我们是一起的,我和他解释了。” 秦蔓嘴巴微张:“……我们不就是一起的吗?” 徐青澍眉心一挑,侧头看她:“不是这个一起。” 秦蔓脑袋里白光一闪,一下子想通——店主应该是误会他们是一对了。 仿佛心上有一个洞,猝不及防地暴露出来,温热的夏风在一瞬间猛地灌进去,呼呼作响。 原来是这个一起。 秦蔓抿着唇点了点头,去拿披萨,几缕发丝垂下来挡住她的半边脸,只能看见睫毛忽闪,她坐在石凳上吃披萨,不再和他说话。 午后的阳光下,街边有人在喝Mojito,有人在吃面包,小朋友们虽然衣衫破旧,但在周围追逐着踢足球、玩滑板,都很有活力。 披萨很香,秦蔓眯起眼睛迎着太阳,阳光把她面颊周围的一小圈细腻绒毛照亮,徐青澍就这么看着,没移开眼。 秦蔓侧头,蹙眉用眼睛询问他在看什么。 徐青澍眼神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也垂了眼去拿披萨。 吃得差不多时,秦蔓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可不可以,先把一些小的片段,作为花絮,发布在微博?不知道会不会干扰到你们的宣传计划。” 徐青澍默了一下:“可以。” 这部纪录片本就不在他的机会之内,又何来什么宣传计划。 秦蔓感受到他刚刚的停滞,主动坦白:“接下这项合作,确实是为了我们工作室的关注度和口碑。这部虽然只是个人纪录片,但制作周期也并不短,据我所知——你的一个拍摄项目大概会持续数月,对吧。” “嗯。” “但是我的时间其实挺紧张的,引发一些热度和关注,对我手里压着的其他片子有好处,毕竟我还是想要趁早发行出去。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总之,谢谢你答应让我……蹭热度。” 她有些难以启齿。 这样直白的功利性,目的性,以及利用网络热度的投机取巧行为,让秦蔓感到有些羞耻。 这种羞耻不亚于她刚刚那句不假思索的“我们不就是一起的”,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或许徐青澍会看不起这样的她,毕竟他才是坚持了理想和纯粹的正统摄影师。 然而徐青澍并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鄙夷眼神,或者一丝丝的轻蔑,他把盒子里的最后一块披萨递给她,很自然又很诚恳地说:“不用客气,是双赢的事情。” “如果你需要我配合,我也很乐意。” 秦蔓接过披萨盒,放在膝上:“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市侩吗?不会觉得可耻,或者之类的吗。” 徐青澍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手,也顺便递给秦蔓两张:“并不会,我也需要赚钱的。现在的网络生态虽然有些弊病,但大方向上还是有助于推动艺术作品走进公众视野,所以于情于理,我都不反对。” 曾经那个少年的刻薄、冷漠、自负并没有留在他身上,如今这个青年男人身上又多了温和、包容、关心世界。 秦蔓抿了下唇,这样通情达理,甚至有些善解人意的他,似乎是在情理之中,却也的确在她意料之外。 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分开太久太久了。 察觉到秦蔓的沉默,徐青澍问:“没想到吗?我会这样说。” 秦蔓坦言:“这样直接说出需要赚钱这种话的你,的确不在我的认知之内。” 她以为,他是完全出于纯粹的热爱,才接触的摄影工作,就像曾经的她以为铜臭永远与他无关一样。 徐青澍:“我很早就不再从徐家拿生活费了——应该说是他们很早就断了我的经济来源。” 秦蔓忽然想起之前听说过的,徐青澍与徐家断绝关系的传言,果然是真的。 徐青澍:“我妈生了病,需要高昂的治疗费吊着命,当时只有徐家能给。” 他侧头看她:“或许你还不知道,这也是我当年出国的交换条件之一。” 秦蔓并没有问起他家里以及当年的事情,他如今果真是话多了许多,竟然自己开始回忆。 秦蔓怕再这样聊下去,她只能用沉默来做一个并不合格的陪聊了,甚至直接让气氛僵硬尴尬住也未可知,毫无疑问那并不是一个好的工作氛围。 于是她垂眸,看着披萨上金黄的芝士,“嗯”了一声,福至心灵地开始同他讨论这上面用的芝士是哪一种,国内有没有售卖。 面前的人态度再明显不过。 徐青澍唇角有些颓丧地勾了一下,真的和她讨论起披萨和芝士来。 五分钟后,得到了芝士品名和特点、披萨用料、以及店主独家秘籍的秦蔓想,他如今果然善解人意了许多。 * 吃完披萨,两人继续进行各自的工作。 并不宽的街道两边排列着挨挨挤挤的房屋,一楼开着一些咖啡厅、餐厅、小酒馆,这些店面大多租售给了商人,店面里有些游客进出。 二楼往往是当地人的住房,室内昏暗,有些甚至玻璃都残缺,但住客洋溢着笑容的脸,很容易让人忽略掉这种困窘,以及与一层楼之下的巨大差距。 秦蔓跟着徐青澍一起,在这个发展中国家的首都——也是最繁华、最发达的城市四处游荡,渐渐看到壳子之下的几分真实。 财富掌握在太少太少人的手中了,以至于还算不错的旅游业,并未为这里的大多数居民带来实质利益。 他们热情、快乐,他们享受阳光、海滩和音乐。但大人们比之孩子们,眼睛的最深处,多了几分为贫穷所困的茫然与无奈。 明明拥有肥沃的土地和天然的海洋资源,更是有着一群富有活泼生命力的人民,但举国上下却在这个新世纪过着如同上世纪一般的生活。 秦蔓搜索过资料,大概知道一些内因——因为上世纪曾长时间被封锁制裁,以至于工业发展极为欠缺,现代化程度低,房屋破败,许多能源和商品极度依赖进口。 但这里的人民拥有加勒比海人的风格,天性乐观,热情奔放,音乐和舞蹈随处可见,自由的歌声在风中传唱。 在这样的民族文化里,幸福感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显而易见,以至于“不幸”的一面往往被人忽视。 秦蔓想,这种幸福与不幸的奇异和谐,或许是徐青澍想要观察和传达的内容之一。 徐青澍的工作过程随性,并无什么周密的计划可言,但又有着他自己的章法。 他最初几天并不时常带着相机,更多的时候是像个旅居的人一般四处闲逛,与一般游客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奔着某处风景,更多的是奔着“人”而去。 凌晨的市场,清晨的学校,正午的街头,傍晚的海边,以及晚上的居民区,还有午夜时的街头。 街角巷尾的人、海边的人、房屋建筑中的人,徐青澍观察他们,与他们对话、交往,然后记录。 这种记录并不带有什么目的性与设计感,就只是简单地、平静地记录。 这里的人民率性自由,并不介意镜头,大多数都是平和自然,甚至热情主动地散发出他们本身的气质,展现他们本真的生活。 在拍摄徐青澍翻看相机里的原片时,秦蔓惊异地发现,那些照片里的构图与色彩,是那么的自然又真实,这几天的所见所感,都生动而直观地盛放在了他的镜头里。 秦蔓跟在徐青澍身边,有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记录他,还是通过他的眼睛,记录这座城市、这个国家。 夜里躺在床上,秦蔓想,或许这就是他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纪实摄影师的原因之一:来到现场、记录现场,又把自己从现场抽离,还原世界本身的面貌。 他曾经有些过于浓烈,而如今恰如其分的凉薄,给了他这种抽离现场的天赋。 他如今的确关心世界——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但他对世界的关心又恰到好处,并不会热切得过了头,以至于喧宾夺主。 秦蔓想,他真是一个天生的观察家。 好在此时她的心坦坦荡荡,否则她会担心,如果再次被他牵动心弦,会不会她还没意识到,他就先一步全然看穿。 意识模糊,即将陷入睡眠的时候,秦蔓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当年她暗恋他的那几年,他会不会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如同一个冷静的观察家。 不对,当年的他还并不关心世界…… * 徐青澍的方向感很好,一天下来,秦蔓往往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但徐青澍总能准确无误地指出返程方式和用时。 他的精力很充沛,除了查探路线,与人交谈,观察世界,用相机记录,安排饮食,甚至还会贴心地询问秦蔓的取材情况是否进展顺利,需不需要他配合做些什么。 秦蔓有些汗颜。 他如今不仅学会了关心世界,甚至还长成了个细心周到的工作狂。 拍摄工作并不轻松,要背着旅行包,还要举着摄像机跑来跑去,所以祁岩川偶尔会跟秦蔓一起,姜珍珍一般在民宿做些整理性工作,筛选可用素材,同国内的蒋骅对接其他工作。 而相比之下,徐青澍却似乎并不需要Jorian这个助理,很少会让他随行,工作相关只需要打电话交流。 这样一来,徐青澍的亲力亲为,和秦蔓偶尔的受祁岩川照顾,就形成了比较鲜明的对比。 几人一起坐在路边吃三明治裹腹,祁岩川会贴心地拧好矿泉水瓶放在秦蔓手边;偶尔取景效果让秦蔓不满意,祁岩川会一遍又一遍地调整三脚架,直到秦蔓神情放松。 徐青澍一直很平和,一般情况下对他们的工作并没有什么看法,只是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做事,这也让秦蔓自然了许多。 傍晚海边风大,有身材很健康的当地女孩儿在礁石边站着迎风吹笛,风扬起她卷曲的亚麻色头发,笛声也飘摇又自由。 徐青澍坐在长椅看海。 秦蔓想要取个画面,刚架好机位,风就鼓起了她的裙摆,虽然有打底裤,但她还是有些慌乱。 祁岩川从背包里拿出他的长款薄风衣,递给秦蔓,秦蔓把摄像机交到他手上,拿过衣服道谢。 风衣盖过小腿肚,因为有些重量,只是飘起了小片衣角,原本的衣裙在里面服服帖帖。 徐青澍扫过这边一眼,但只是越过他们,看向了海面上的航船。 * 他们租车去乡下小镇,那里有几个有名的雪茄烟叶种植园——因为得天独厚的土壤与气候条件,这里的雪茄几乎是世界之最。 小镇距离首都市区有四小时车程,今天祁岩川要和国内之前接过的一个项目洽谈后期问题,因此到达小镇时,除了他们两人,就没有其他游客了。 当地人对于这样两个肤色不同于众的人,抱有热情和好奇,徐青澍的西语也是真的很好,很快融入进去,同几个穿背心的大叔聊天。 秦蔓跟在他身边,偶尔拍摄,偶尔只是四处看,其实种植园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可看,秦蔓想着,或许应该学习一下西语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无聊,徐青澍侧身过来,离秦蔓近了一些,为她翻译。 “在说去年九月的那场飓风对种植园造成的损失,很多设施,比如遮阳棚和晾晒棚都倒塌了,现在这些棚子都是新建的。” 醇厚的中文在耳边响起,秦蔓想,或许因为这些是重要的内容,他在提醒她做好记录。 两人和烟农们聊了一会儿,征得主人同意,就在种植园里闲逛。正是植株生长的时节,绿色的雪茄烟叶苗成行成列地排布。 带着烟农们送的草帽,秦蔓架好机位,让他说些什么。 徐青澍随意地坐在石头上,托着相机,对着远处田地里正除杂草的少年拍了一张。 然后并未看镜头,平和地开口:“烟农们说,这里的雪茄烟叶举世闻名,但每年种植的90%以上要上交给国家,他们留在手里的只有很少一部分。” “国家把那些名牌商标贴在茄衣上,本不值钱的雪茄身价暴涨,卖到几百美金一盒。经过国家认证的这种雪茄,也是这个国家为数不多的获取外汇的渠道。” “……” 说了一会儿,徐青澍稍稍停顿。 太阳正热着,哪怕有帽子遮挡,人也焦渴难耐,秦蔓注意到他微微发干的嗓音,手伸进背包,拿出水瓶递给他。 拿出来才发现,只有一瓶了,还是她喝过的。 正讪讪地想要放回去,徐青澍却及时转头看过来,扫过她手中的水瓶,礼貌请求:“可以借一口水喝吗?” 眼神坦荡,语气诚恳。 分明是为了她的素材,他才口渴至此。 秦蔓没有那么没良心,很快递给他。 “谢谢。” 徐青澍接过,拧开,很细心地仰头往口中倾倒,并未接触到瓶口。 两口之后,他的手放下,唇边一滴水珠顺着下颌的弧度蜿蜒,一直到脖颈,到喉结,直至没入黑色的T恤领口。 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秦蔓接过他递回来的水瓶,放进包里。 脑海里是刚刚那颗水珠,也是2013年那个刚入学不久的燥热午后,她从看台向下俯视,篮球场上,他以同样的弧度仰头喝水,看向她时,从喉结处淌下的那颗,与方才的视觉冲击力相差无几的水珠。 痛 完成对烟农们的探访,秦蔓和徐青澍一起穿过种植园往停车点走。 因为时间不早,赶到城区会有些晚,徐青澍想要走近路,询问秦蔓的意见。 “是小路,两边有些荆棘从,可以吗?” “我没问题,走吧。”秦蔓今天正好穿了长裤。 于是两人走近路。 的确和他说的一样,低矮的带刺灌木在两边生长,中间是被踩踏出来的小路,并不宽敞。 正是一个下坡,土堆上有些碎石,秦蔓一踩一滑,顷刻间就要向一旁歪倒。 徐青澍在后面,电光石火间灵敏地拉住她的胳膊往回拽,却被自己的力道带着向前,一脚踏进了灌木丛。 秦蔓站稳,心脏扑通,胳膊在他的大力拉拽有些痛,他此时还未松开她,在她手臂上借着力往回收腿。 秦蔓这才看到,他的裤腿从灌木丛的乱枝尖刺之中艰难地剥离出来,发出“呲呲啦啦”的响声,布料被刮花,出现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划痕和破洞。 秦蔓倒吸一口气,这样的话,他的腿岂不是…… 秦蔓两只胳膊扶住他那只还未离开的手,攥得紧紧的,盯着他那只小腿,神情有些慌。 徐青澍站稳,笑着拿出自己的手臂:“不用紧张,虽然我的确是个知名摄影师,但在拍摄过程里,这种小伤还是很常见的。” 秦蔓笑不出来:“是我没注意脚下。” 徐青澍:“好了,先下去吧。” 从坡地上下来,秦蔓回头看他,才注意到他的脚有些拐,那些尖刺那么粗壮,想来一定很痛。 秦蔓:“看看什么情况。” 说着弯腰欲要凑近。 徐青澍后撤了半步:“我觉得不用,只是有些麻,应该没流血。” 秦蔓:“先看一眼,毕竟是因为我。” 徐青澍笑说:“放心,我不讹你。” “你……”秦蔓被他的倔气到。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情绪是否太过激烈,但不应该啊,哪怕只是普通同事,她也会这样关心。 夏季的裤子很宽松,稍微拉起来看一眼并不麻烦,如果因为忽略而伤口感染,那才是真麻烦。 秦蔓不理解他,但徐青澍坚持不用看。 “你该不会是害羞吧?大男人为什么不愿意漏个腿啊!”秦蔓气结,口不择言。 他却浅笑着说:“那你就当我是吧。” 然后自顾自往停车处走去。 秦蔓没办法,也只能跟上。 * 两人步行到车边,刚刚田地里除杂草的少年从刚刚的荆棘小路跑下来,嘴里大声呼喊着。 秦蔓扭头看徐青澍。 徐青澍:“他喊的是:哥哥姐姐请等一下。” 两句话间,少年已经跑到眼前,深棕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散发着蓬勃的生机,他手里举着两条卷好的雪茄。 徐青澍接过来,同他说话,告别时,小男孩笑得见牙不见眼,很热情地跳起来拥抱徐青澍。 转而想要拥抱秦蔓时,羞赧地收敛了一下动作幅度,只是轻轻地抱了抱,然后重重地挥手,回身跑上了土坡。 两人目送他回去,坐上车子往回赶。 乡间小路上,秦蔓问他们刚刚聊了什么。 徐青澍:“是他爸爸叫他送给我们的雪茄,用的最好的烟叶。我说谢谢,请他好好学习,将来种出最棒的雪茄。他很激动,说我一下子就说出了他的梦想。” 徐青澍复述时,也带了笑意。 秦蔓:“嗯?你怎么知道他的梦想?” “我看到他除杂草时,并没有劳作的疲惫,而看向雪茄烟叶时,满心热爱和珍视。他爸爸种了11年雪茄烟叶,说明他从小就同雪茄一起长大,看了这么多年,对这件事有感情再正常不过。” 秦蔓点点头,看向车窗外的整齐田野,再次惊叹于他敏锐的洞察力。 “小腿疼吗?” 徐青澍打着方向盘:“真的不疼。” 车子驶入大路,徐青澍笑了一下:“你再这样问几遍,我该误会了。” 秦蔓抿着唇不说话。 徐青澍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来。 车里一时有些安静。 秦蔓想起一件事,问他:“那你呢?你是怎么走上的职业摄影这条路,也是因为热爱和珍视吗?” 徐青澍没有回答,却兀自说起了别的。 “我曾经很喜欢对抗这个词。” 秦蔓意外地看他。 徐青澍伸手从储物格里拿墨镜,遮挡正刺眼的夕阳,秦蔓压低帽沿,听他低沉的声音娓娓道来。 “在我爸刚走的那几年,我以为我会永远和我妈对抗,为我自己,也是为我爸。这个词语是我小时候做很多事情的出发点。” 秦蔓想起一件旧事:“去九中也是吗?” “嗯。包括转学,包括从徐家搬出来,包括读一中以及出国交流,这些事情都是由我自己来做的决定,某种程度上,那几年我对自己的这种自我掌控很满意。” 秦蔓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车子在沿着海岸线的公路上行驶,窗外一排排等高的椰子树在后退,海水是遥远的蔚蓝,秦蔓侧头看向窗外,在心里追问:那我呢?和我在一起也是吗? 但这不应该被问出来。 于是秦蔓只是安静地呆着。 徐青澍终于说起她最初的问题:“回望我这些年,发自内心去做的事情并不多,选择职业摄影就是其中之一。” 秦蔓此刻正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一个合格的陪聊:“你很喜欢吧。” 徐青澍却恍若未觉她的敷衍,神情认真道:“最开始也不是喜欢,只是沉迷按下快门的感觉,有种时间被我留下的错觉。” 他在让车时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后来我在英国遇见KrisChen,那时我的精神不太好,BBA的那些东西我可以轻而易举拿满分,但总会感到反胃和恶心,KrisChen让我和他一起去中东,我去了,那是我摄影人生真正的开端。” 秦蔓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从背包侧面的小兜里掏出了两颗糖:“祁岩川给的,防低血糖的,你吃吗?” “我不吃。” 于是秦蔓又收回手去,把糖纸捏出“噼啪”的声响,剥开放到嘴巴里。 徐青澍侧头看她,弧度如此熟悉的白皙侧脸微微鼓起,很专心地含着糖块儿。 他曾经亲眼看到她的少女模样,如今发型和风格都变了,在他眼里,却依然是那个白T恤牛仔短裤的她。 但她好像不再专心听他说话了。 秦蔓听他没再开口,侧头:“嗯?刚刚说到哪里了?啊……好像是对抗,你去中东,跟着老师学摄影,并不是出于对抗?” “嗯,那不是为了对抗。”徐青澍嘴巴发苦,没再继续讲下去,只是同秦蔓说:“抱歉,可以给我一块糖吗?我有些想吃。” 秦蔓不明就里,却还是从口袋中拿出递给他,没有多问。 徐青澍嘴巴里满是香浓的牛奶味儿,但一个晃神间,又好像也变得苦涩无比。 他知道有些话不能再说下去了。 譬如和她在一起,也曾是为数不多的,不是出于“对抗”而是出于欲望的事情。 * 车子归还到租车行,两人转搭公交车回民宿。 下车时,祁岩川正好在门口,走上前来接过秦蔓的旅行包。 秦蔓跟在他身后,朝着一楼客厅门口走去。 “秦蔓。” 徐青澍忽然叫住她。 秦蔓回过头之后,他向前走近两步,看着她的琥珀色眼睛。 他身后的天蓝色铁栅栏门半开,小街对面,有年轻男人在墙体上喷绘涂鸦,房东太太正在为门口的几盆花浇水,隔壁院子传来放歌剧的声音,街上有橘红色的老爷车缓缓驶过,素昧平生的人们热情洋溢地互相打招呼。 秦蔓想,在这个快乐又轻盈的国度,或许他觉得他们之间的那点儿不愉快也应该被释怀。 他说:“除了摄影,和你在一起,是另一件我心甘情愿去做的事情。” 秦蔓的眼睫颤了颤,似是因为太过突如其来,才没听懂他没头没尾的话,半晌之后回忆起车里的聊天,恍然地点了点头:“这样吗?……谢谢。” 但是得到了这个答案,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快意或者轻松的感觉,秦蔓的心里像是塞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旧海绵,堵滞又艰涩。 吃过晚饭上楼时,徐青澍正在打开自己的房门,秦蔓眼睛扫过他裤脚上的痕迹,沉默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窗边坐了一会儿,她拿出手机给Jorian发信息:你老板的左脚和小腿今天受伤了,荆棘划到的,不知道具体情况。 Jorian此时就在楼下,她听到他上楼,经过她的房门,然后敲响隔壁房门的声音。 十五分钟后,Jorian回复她:谢谢秦老师告知!我去看过了。 秦蔓想起那些粗壮锋利的荆棘丛,想问一下情况,但又不想太过关心,毕竟告诉他的助手,就已经算是多管闲事了。 还未想好发什么,Jorian就已经热切而熟络地发了新内容:有些细小伤口,好在没有很深的,简单消毒包扎过了。我老板他就这样,很轴的,永远不主动说出需求,也不愿意被照顾。 秦蔓:不严重就好。 并没有对后面一句做出评价。 他骨子里就是自我的、踽踽独行的、不愿和别人产生牵绊的人。 她早就知道的。 街对面咖啡屋的醇厚香气飘进窗子,秦蔓闻着却很是涩苦,她又想起刚刚在院子里的那两句对话。 或许,曾经的秦蔓有幸被他看见,被他关注,被他接纳,本身就是一个中彩票一般的概率。 她还悲伤什么呢。 * 晚上,秦蔓把素材导出,整理。 翻到了之前的很多片段,有些因为收声和光线的问题没办法在正片中使用了,她截取出来,简单添加标题,带上了#蒙骆#的tag发布到微博。 这个微博是她前两天注册的一个纪录片官方账号,甚至还没来得及认证,刚刚发出的,是唯一一条内容。 秦蔓继续在电脑上工作,处理一些国内的蒋骅无法做主,需要她来敲定的问题,又重新细化了蒙骆纪录片的框架,梳理素材。 晚上十一点,秦蔓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月光照进木窗,家具简单,满屋清白,一室空空荡荡,寡淡得让她有些饿,仿佛胃里比这屋子还空荡。 她抄起手机下楼,去公共厨房里找出了吐司,抹上了一些花生酱,靠在木桌边,边玩手机边吃。 随手点进微博,她咀嚼的动作立时停下。 消息栏居然显示有八千多的消息! 秦蔓并不热衷于经营社交平台,这是她见过最热闹的后台了——刚刚的那条微博,已经被小范围地转发起来了,评论和点赞数据都很让她意外。 或许是因为带上了话题,还有评论区一些人在艾特好友,总之吸引了不少路人,当然还有蒙骆本身的粉丝。 他上次在国内公开露面后接受了两个采访,就没再有活动了。但他的颜值、气质,还有他那些出圈更早的作品,为他迅速积累了国民度和人气。 他本人没有公开的社交媒体账号,网络上的大家只能反复观看他的那几个晚宴视频、采访视频,然后并不解渴,爱屋及乌地去分析和盘点他曾经的摄影作品。 物料太少,以至于这个十几秒的小视频迅速传播开来。 —啊啊啊看我刷到了什么好东西! —凭本事刷到+1 —我去,哪里冒出来的官博,真的假的? —上次有个姐妹发了偶遇他的帖子,说看到他在拍东西,我当时还不信!我真傻,真的!! —啊啊啊终于看到新鲜老公了[哭] —摩多摩多[色][色] —已经过去三小时了,怎么还不更新?怎么还不更新?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歇[抓狂] 秦蔓看着转发和评论区网友们的精神状态,再次被网络人气的力量震撼到。 于是她火速切换账号,登上了漫月频道——她工作室的官方微博账号,然后转发刚刚那条微博,以导演的口吻简单感谢了朋友们的关注。 于是,不光刚刚纪录片的官方账号,就连她工作室的账号也在涨粉,一刷新就有新的粉丝数和互动量。 不得不说,他这热度……是真好蹭。 秦蔓从旁边的盘子里拿起吐司,继续吃她的夜宵,一边翻着自己工作室的主页,果然之前的宣发微博下,有少数的人在互动: —好像还不错的样子,为什么没听过这个工作室呀! —好看不火系列 —导演好棒!期待和蒙骆老师的合作! 虽然不多,但对于秦蔓这个小透明,这些新鲜活跃的关注度,已经很难得一见了。 秦蔓习惯了在晚上不开灯,摸黑行动,此时她倚靠在木桌旁,手机屏幕的微弱光亮照亮她的脸,咬着吐司的两颊一鼓一鼓。 忽然,“啪嗒”一声,客厅骤然亮起。 因为是老旧电路,并不很亮,却还是把秦蔓吓了一跳。 她抬头,对上了前面楼梯上,显然也吓了一跳的祁岩川。 穿着睡衣散着头发叼着面包的秦蔓:“……” 祁岩川:“……” * 祁岩川也是下来寻觅食物,但他非常鄙视于秦蔓饿了就只用吐司充饥的懒惰行为,决定为自己煮面,顺便拯救一下秦蔓那需要热食来熨帖的胃。 好在姜珍珍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胃,之前在华人超市买了一些挂面,厨房也有青菜,祁岩川很快就找齐了食材,洗手开始煮面。 秦蔓坐在餐桌前等着蹭饭,顺便有些激动地和他分享自己今天的发现。 “祁岩川,咱们工作室快出头了。”秦蔓欣慰地说,“我有预感,蒙骆的纪录片面世之日,就是咱们的出头之日!” 祁岩川等水烧开,笑着听秦蔓讲话:“是吗?蒙骆老师流量居然这么大?一会儿给我看看。” 徐青澍下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秦蔓和祁岩川都穿着睡衣,坐在餐桌的同一边,凑得很近,在热络地聊着什么,他们的面前,放着一模一样的两碗冒着热气的汤面。 秦蔓举着自己的手机,向祁岩川那边侧身,语气有几份雀跃:“你看吧!超多,根本翻不完的私信。” 祁岩川微微低头,一边定睛看着屏幕,一边笑说:“那我们秦老板可得尽快习惯一下,以后会经常这样的。” 秦蔓:“你知道为什么我是老板你不是吗?” 祁岩川用筷子翻拌着面:“为什么?” 秦蔓收起手机,玩笑道:“因为我脚踏实地,你太容易飘。” 祁岩川不置可否地一笑,甚至有些宠溺的感觉,他把翻拌好的面推到她面前:“诺,不加葱花的。” 秦蔓拿起筷子:“谢啦。” “不用,加薪就行。” 灯光昏暗但温暖,面的香气飘散满屋,徐青澍站在楼梯顶端,隔着热气看她,总觉得这一幕熟悉得诡异。 那是他曾一遍又一遍幻想过的,和他一起生活的她的样子。 那是多少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拯救他于黑暗之中的温柔光彩。 那是他之所以能一步步走回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留恋与渴盼。 小腿和脚腕上的伤口好痛,新的旧的叠加在一起,像是要灼烧起来了,叫他几乎无法站稳。 松枝 徐青澍在这种持续的尖锐疼痛里,走下楼来。 秦蔓回头时,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有些僵硬的、缠着一些白色纱布的脚腕,青白的骨骼突出,很细瘦,灰色的长款睡裤晃晃荡荡,仿佛其下包裹着的,是一个受了极刑后,憔悴又嶙峋的囚徒。 她的视线上移,猝然对上徐青澍平静又压抑的眼眸,一愣。 祁岩川也循着秦蔓的视线回身,意外了一瞬后很快问他:“哎?蒙骆老师也是下来吃宵夜?” 徐青澍看了一眼祁岩川:“嗯。” 祁岩川笑说:“可见晚饭的那个汤好喝是好喝,但是真不太顶饱。” 他看到徐青澍的眼睛在看桌上的两碗面,有些尴尬道:“这个面我刚刚煮的,但是就煮了两碗,老师你也想吃一碗吗?” 徐青澍不做声,秦蔓从刚刚起,筷子尖就在挑着的那几根面条,挑了半天还没挑起来。 刚出锅的清汤挂面还冒着热气,面香飘飘摇摇钻进几人的鼻尖。 徐青澍像是在和谁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看起来挺好吃。” 祁岩川只当他是在夸赞自己的手艺:“刚刚和秦蔓老师在说话呢,我都没顾上吃,好吃吗秦蔓老师?” 在外人面前,他会叫一声秦蔓老师,但不会和姜珍珍一样,叫他秦蔓姐。 徐青澍忽然想起来,当时高考完,两人一起给陈景阳做家教的时候,他也常常叫她“小秦老师”,但没有半分尊敬,反而更像昵称。 这让祁岩川的这句称呼显得更加刺耳了。 秦蔓被问到,抬起头,素着一张脸,对祁岩川温温柔柔地笑:“好吃呀。” 祁岩川笑开,还未等说什么,就听到徐青澍说:“那我也想来一碗。” 祁岩川:? 秦蔓也侧头看他。 祁岩川最先反应过来,把自己面前还没动筷的面往徐青澍面前推:“蒙骆老师,你吃这一碗吧,我还没吃过。” 徐青澍表现出几分歉意:“那你呢?” “我再去煮一碗就好了,很快的。” “那麻烦你了,多谢。” 徐青澍在秦蔓旁边拉开椅子坐下,把面拿到面前,看了一眼秦蔓,然后像她刚刚一样,夹起几根,慢慢卷在筷子尖上。 秦蔓:…… 总觉得,这个人的行为,越来越不在她的预料和把握之下了。 祁岩川又去厨房重新开火了。 餐厅灯光暖黄,身边的男人穿着深灰色的睡衣,沉默地吃面。 秦蔓脑海里却总是闪过,刚刚他站在楼梯上的那个眼神,以至于觉得这沉默里,都饱含着他的某种情绪。 秦蔓挑起几根面,均匀沾了面汤,正欲开始在筷尖上卷一卷,就瞥见身边徐青澍和她如出一辙的吃法,果断放弃,直接挑起来一口放进嘴里。 不论是Jorian对他常去宛城的描述,还是这些天来在这座城市里的单独相处,亦或是在雪茄烟叶种植园的对白,以及他为她受的伤,这些,在她原本的计划里,都不该存在。 工作就是工作,工作应该和生活完全、彻底地分开,尤其是对于他们两个。 但是他们两个的生活里,好像总也剥离不开对方的影子。 那些她明确感知到,他故意提起的话题,和像刚刚楼梯上的那种眼神,都让秦蔓有些惶惑无力。 她想起,朝花公馆的走廊里,再重逢的那一天,他攥着她的手腕,和叫她的那一声“蔓蔓”。 尽管后来他解释了,那只是想要一个好好的了结,好好的告别。 但此时他的所作所为,让秦蔓不得不去考虑某种可能性……他还想和她纠缠在一起的可能性。 这是她绝对忌讳的事情。 她好不容易有了自我的人生和事业,根本没有任何关于情爱的心思。更何况两人之间的裂缝和天堑存在过就是存在过,甚至此刻也依旧存在着。 被放弃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好受。 她绝对、绝对不能再跳一次曾经的陷阱。 祁岩川那边的水声依稀传来,徐青澍吃了几口就停了筷,看着她。 秦蔓抬头,对视上那个眼眸,没有说话,但眼睛里的情绪是防备的、谨慎的。 徐青澍的脚踝再次灼痛起来。 明明今天白天在种植园,她还非要查看他的伤口,甚至就在几个小时前,还发信息给Jorian让他来上药。 现在为什么又要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颓然地向后,倚靠着椅背。 “这面并不好吃。” 秦蔓:“……” “我吃起来很苦。” 秦蔓:“可能只是青菜的味道。反正我觉得很好吃,你可以不吃。” 徐青澍:“我们谈一谈吧。” 秦蔓默了一瞬,淡淡垂眸看着桌面:“如果是谈片子的话,可以。” 徐青澍有些沉哑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空间:“如果不是谈工作呢,我们之间,有很多早就应该直面的问题……” 秦蔓心里一沉,祁岩川还在厨房,她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和他谈这些。 于是她几乎立刻开口,不容置疑地打断他,以至于音调都高了几度:“我觉得没有。” 徐青澍戛然收声,沉默了。 秦蔓也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尖利和不善,哽了一瞬,放低声音:“我并不觉得我们两个之间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只知道,当初决定合作时共同达成的共识,就是相互之间配合好工作。” 秦蔓放下了筷子,认真地告诉他:“如果你没有关于工作的要紧事,拜托你和我拉开距离,就当我请求你。” 她的琥珀色瞳仁被暖黄的灯光一照,徐青澍将那认真之下的痛苦和焦灼看得一清二楚。 他让她痛苦。 他现在的靠近,和当年一样,让她痛苦。 这个认知,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无痛无感了,面香气消失了,脚腕的刺伤也消失了,好像陷入了某种真空状态。 行将窒息。 “我知道了。” 他避开她暗含痛苦的眸,去捞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沉默而快速地进食,就好像刚刚说这面发苦的人不是他。 秦蔓一时之间,觉得他真的像是一个受了极刑的人,不由得回想自己刚刚的话,很……伤人吗? 她一边卷面,一边默默说:“我今晚把记录的一些片段发到微博了,第一条就流量很好,说起来要多谢你。” “不用谢。” “你……被荆棘伤到的地方严重吗?” 她其实已经知道严不严重了,但此时必须要说点儿什么,总不能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僵着——明天还有外拍。 “不严重,Jorian处理过了,多谢关心。” 两人之间的对话,又恢复到了刚来的时候,他有问必答,但客气又官方,从不主动。而秦蔓点到为止,绝不越过工作的界线。 秦蔓无言地勾了勾唇角,也没见得多开心,只是心里觉得安全了些。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安稳和寻常,就是最珍贵的生活状态,如果能赚些钱,让弟弟秦诺读个研,让李金兰和秦兆杰能安心而松弛地过活,那就算是成功。 她再也不奢求别的了。 祁岩川端着一碗面出来,他在厨房隐约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但云里雾里,出来之后,这两人早已恢复了正常状态。 他刚落坐,徐青澍刚好吃完,又对他道了声谢,就端着餐具去厨房洗碗,很快上楼去了。 祁岩川:“你们怎么了?刚刚好像有争吵。” 秦蔓:“你听错了,就是讨论片子,说激动了一点。” 祁岩川:“好吧。明天有什么安排?” 秦蔓想了想,说:“明天你去跟拍吧,采访稿我发你,我明天休息一天。” 祁岩川怔了怔,以往他从没有单独跟着徐青澍外拍过,但还是没有多问,只是应好。 * 秦蔓休息了一天,打电话和杜心荔说了最近的事情。 毕竟这么些年过去,她还是相信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老话的。 她细数身边人,发现能全然知晓她和徐青澍从头到尾种种的人,除了杜心荔,竟再也找不到别人。 可见两人之间的牵绊,说脆弱,也实在是脆弱不堪。 只言片语很难解释清楚现在这种理不清的状态,好在今天杜心荔只有个广告代言要拍,于是拍摄前和拍摄后的所有时间就都留给了秦蔓。 很多东西,可以找到情绪的出口,但就算是抒发完,往往也未必能找到答案。 杜心荔问:“我们抛开他的想法不管,你认真想一想自己,你还在意他吗?” 秦蔓望着楼下咖啡屋门口徘徊的黑白色小奶猫,那只猫自从得了徐青澍第一天的照拂,常常来附近呆着,姜珍珍他们几个也都照料有加,一来二去这猫儿就认准了这里。 她看着小猫舔舐柔软的爪子,在心底想起徐青澍今时往日的千万种模样。 她以为那些模糊的、淡忘的、陈旧的,竟都在最近这些天的接触里,悄无声息地鲜活起来。 甚至那些焦虑的、不安的、悲伤的,也都因为曾经在最最脆弱自卑时,得了他妥善的几分照拂,而格外怀恋起来。 她苦笑一声,不再对心底的波动装聋作哑,对杜心荔坦白:“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自认为早已释怀,但确实不能忘怀。我想,我就算这辈子真的再也不见他,大概也会一个人过一生。” 杜心荔在那边轻轻同她说:“蔓蔓,你只是没有爱过别人。” 说完又觉得太过沉重,轻俏地又添了一句:“也怪他这些年没能变成油腻大肚男。” 秦蔓被她逗笑:“所以现在解决问题的方案就是,等他变成油腻大肚男?” 杜心荔:“或者来个比他更帅更优秀的。” 秦蔓:“那可能有些难。” 杜心荔:“……我怎么感觉你已经放弃抵抗了?!不可以啊蔓蔓,你清醒一点!” 秦蔓忙保证:“好了好了,清醒着呢。” 杜心荔:“对了,我看到你们工作室微博,最近挺火的嘛。等我忙完休假,你也把那狗男人身上的剩余价值榨干,咱们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了,旅游去!” 秦蔓也觉得多想无用:“好……谢谢你荔荔,我就是找人说说话,最近这些事情让我有些惶恐,但现在好多了。” “那你可要守好自己的阵地,以及随时告诉我新情况!我要先去忙了,临时有个采访。” “好,你快去吧。” * 秦蔓只休息了一天,就回到了工作状态,更努力地研究访谈,问题设置、在什么情景下插入、需不需要加上同当地人的对话,每天除了外拍,就是在房间里粗剪,以及叫姜珍珍和祁岩川都去她那里开短会讨论。 她把分工更加细化,姜珍珍和祁岩川都忙前忙后,他们和老板一起,要做的工作一个接一个。 国内有蒋骅照看,最近因为在微博的曝光,新合作也接连找上门来,接还是不接,档期如何安排,都需要秦蔓定夺。 她工作起来,比“工作狂”般的徐青澍不遑多让。 和大学那四年一样,足够充实,就不会多想。 他们骨子里都是用冷漠麻痹自己的人。 直到去周边村子外拍这一天。 两人在村子里步行,同人交谈,并被邀请去吃了晚饭。 结束工作准备回去,正是傍晚,棕榈树轻轻摇曳,池塘的水映出夕阳的颜色,一池金黄在晃荡。 秦蔓想起,她的手记本因为做访谈时从包里拿出来了,被落在了刚刚的人家里。 “我回去找,你先去车里吧。”她停下脚步,对先她半步的徐青澍说。 徐青澍停住转身,毫不犹豫:“我和你一起。” 秦蔓站在原地看着他:“不用,我自己去。” 在她似有似无的僵持里,徐青澍:“……好。” 秦蔓折返回去,有些气闷。 事实上,自从那天从雪茄烟叶种植园回来,以及晚上的吃面风波过后,他就隐隐有些不容拒绝的架势,对她的特殊越发明显,但又很尊重。 会在诸如开关车门、拿取东西这些小事上,让她感觉到一种和当年一般的关注和重视。 她不是不想拒绝,只是毕竟她也没怎么见过他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样子,这些细节的说法可进可退,只是出于绅士和礼貌也未尝不可。 但不论行为的亲密度,就单单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就教她总是招架不住。 那些行为一旦伴上他安静的、似有火焰在燃烧的黑沉眼眸,就再也不能被简单理解。 开始还好,越到后来,秦蔓越能一眼看穿他眼里的悲伤和珍重,那样坦白,那样深重。 两人没再开诚布公过,就那么让敏感的话题消失在那天的面香气里。 秦蔓总想着,就快拍完了,无论是纪录片官博、“漫月频道”,还是她的个人微博,都涨粉不少,这次合作的最大目标并没有偏离,不是么?那么坚持完最后这几天就好了。 但又着实经常被他这些主动搞得无措。 她只经历过暗恋他的年岁,并没有过被他单方面“喜欢”的经验,即便在那几年,她都因为种种顾虑和心思,纠结着、拧巴着、自卑着,难以主动靠近他半步。 而他现在,难得地没有如当年一般,搞得她既惶惑又紧张,他这次没有再把距离精密而冷静地划分成一百份,没有再用他高超的技巧,把控两人之间似是而非的暧昧程度。 他只是坦荡地、直白地,对她展示他的心,并尊重她所有的不为所动和明确拒绝。 秦蔓偶尔会在夜晚,看着天花板流泪——他就睡在隔壁,一个或许依然喜欢她的他。 但她毫无办法地听着自己的心一遍又一遍宣告:拍摄项目结束,就是永远告别的时候。 他们会各自走向正确的轨道。 过各自正确的人生。 再无交集。 这次拍摄,才是一场迟到了五年的,真正的告别。 * 秦蔓边胡思乱想着,边抱着手记本往停车点走,她眼眶有些泛了红,直到再次路过那片晃荡着金黄色的池塘。 隐约看见她刚刚被他执意拿过去的双肩包,就这么放在了路边的地上,心下微动。 总不能是觉得她不识时务,后悔帮她拿包了吧?他……厌倦这样的戏码了? 忽然,那片连绵的色彩被打碎,“砰——”地一声,重物入水。 秦蔓心下狠狠一悸。 有些动物的慌乱叫声从池塘边繁茂的植物后传来,或许是野鸭之类,秦蔓心脏疾跳着,快步跑到前面查探,只见双肩包放着的地方旁边,是一片被踩倒的植物,延伸下去,一直到池塘边缘。 水面晃荡地剧烈,但什么都看不见。 秦蔓心头涌上巨大的不安。 她知道徐青澍决不会丢下自己的包,她扔下手记本,沿着倒下的植物形成的小路,快速滑下池塘边,然后眼神巨变,再也顾不得小腿肚上被草叶划伤的痒痛,因为——高高的草丛掩映后,是徐青澍的外套和鞋子。 他跳下池塘了! 傍晚十分,又距离村子有些距离,四处只有动物、昆虫和风吹植物的声音,水面的霞光破碎不堪。 没有徐青澍。 秦蔓刚刚就泛起红的眼睛瞬间浮起水汽,心跳的速度飙到了极限,夹带着无尽的慌乱和疼。 她在他面前常常刻意压制的嗓音放开来,冲着水面大喊:“徐青澍!徐青澍!!” “徐青澍——!” “徐青澍———!” 水面的涟漪越来越小,没有路过的人,她也不敢贸然跑回村子。 一边喊着,一边尽力保持镇静,从手边捡拾了加勒比松垂落下来的长长树枝,但水面没人,她无计可施。 她此刻恨死了自己的不会游泳,只能流着生理性的眼泪,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的名字和“HELP!”。 他如果是救人,为什么湖面什么都没有?难道真的是……那两个字…… 秦蔓叫着他名字的声音发起抖来。 她一直知道,他大概也不好受。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那痛苦已经到了让他寻死的地步。 他不是关心世界的人吗? 为什么还会凉薄到,毫不犹豫地选择告别? 他们的纪录片甚至都还没拍完啊…… 秦蔓脑袋里白茫茫一片,早已无法理智思考。 这场拍摄是告别不错,但不应该、真的不应该是这种告别。 忽然,水面波动了起来,或许过了五分钟,或许只有三分钟,某个扑腾着的身影,“哗啦”一声从水面钻出来。 满池金黄被搅得稀碎,但秦蔓根本无暇去看。 秦蔓瞳孔紧盯着那处,手中刚拨打完紧急电话的手机还被手指紧攥着。 她终于看清,那是徐青澍承托着一个清瘦的混血女孩儿,在水中央向这边游来…… 他没有。他没有那样。 秦蔓站起身,把手中的松枝向里伸,大喊他的名字,她看到,徐青澍在水中一起一伏,游得很慢很慢,慢到她差点以为他就要沉下去了。 她的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着他,嘴唇都在颤抖,直到他攥住了那根伸向他的松枝。